============ 《六宫粉黛无颜色》 作者:晓雨霖铃   文案:   藩镇节度使慕容槐之十一女,慕容茜,小字定柔,幼年险些被父亲点了天灯为祖母增寿。   后有高师道者预测为“妖星出婺女,隐伏紫微之垣”与开拓盛世的明君圣主有一场爱恨痴嗔。是误国的祸水妖媚,故而将其送入女道观修行,清心寡欲,以图日后不至引圣君入歧途。   隆兴五年,时年二十五岁的皇帝赵禝文韬武略,破党争之后意欲除藩镇。大驾巡行淮南,两人初遇,却并未倾心,反而对彼此印象糟糕透了。一场滔天阴谋暗流涌动.....   政治场即角斗场,非死即活,是夜淮南兵变发生,最终皇帝成为赢家,藩镇势力削弱,兵权尽收,慕容家虽未参与兵变,却难逃从逆之嫌,时逢缧绁之厄,抄家灭族在眼前,企图献女谄媚以保家族。   将女儿之中最美貌的她送入宫选秀,皇帝睿智,心生警惕,立誓再不幸慕容女。将她冷落三年,美人位份贬了为宫女,任由人欺凌,却不知她竟是他苦苦寻觅的伊人。   当他醒悟过来,才发觉她身上有着令他着迷的种种,并一发不可收拾地陷落,却为时晚矣,她已心有所属......至此开启火葬场,他是神采英拔的九五之尊,政治场上的连赢家,却在情场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   (2)选秀入宫那年她方及笄,绝色美貌惊艳四座,成为芸芸之中的冠首。   皇帝因猜忌慕容家将她冷落三载,任由人欺凌,并中了套路贬为了宫女。她本无什么锦绣梦想,更无意做嫔妃,所求所愿不过一竹里人家的小院,一日三餐温饱足以,温馨平凡的生活,一生一世一双人。   做了宫女之后凭着一腔慧心巧思和利索勤快的手,在宫中活出了一番天地。   一次偶然的机会皇帝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生了爱慕之心,她却已心有所属,拒绝了皇帝宠冠天下的诺言,和册封贵妃的金册金宝。。。   引申豪爵世家慕容氏在权力更迭、朝堂风云、后宫诡谲中的三起三落,求存与挣扎。   后妃制度   皇后   四妃:贵.贤.淑.德   九嫔:昭仪、昭容、昭媛、顺仪、顺容、顺媛、修仪、修容、修媛   世妇 充仪、充容、充媛、婉仪、婉容、婉媛   婕妤   御妻:美人、才人、宝林、采女   【食用指南】   1:架空历史,仿唐宋,群像+甜+爽+虐,本文分为权谋篇、偷心篇、火葬场篇、两情篇和相守篇,可咸可甜。   2:男主表面温润,内心腹黑,极其聪慧明睿,文中大boss,成长型女主,从开始的懵懂,一路摸爬滚打,慢慢懂得了为人处世的真谛。(关于搞事业,女主有技能,而且女主去道观继承了很多遗产,是女首富)   3:非纯宫斗文,以男女主角感情为主线,权谋和家族兴衰为副线,一部分宫斗和宅斗。   4:不喜欢看权谋的,可以跳转第二卷 ,看偷心和火葬场,或者直接看V章。   5:不完美的男主,不完美的女主。后期1V1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禝,慕容定柔 ┃ 配角:后妃及慕容家一干人等,打酱油的朝臣 ┃ 其它:种田文   一句话简介:绝色美人,皇帝追妻火葬场   立意:世态百相,人性脸谱,唯求秉持初心,赤诚真挚。 ============ 第1章 楔子上   元和十年暮春,淮扬城,淮南节度使府邸。   高台上架一座巨大的青铜古鼎,底下的柴堆烧着大火,鼎中热浪滚滚,沸腾着猩红色的蜡浆。台下人山人海,府宅的奴仆和外来的民众都来围观这百年罕见的热闹。   慕容府大门敞开,淮南节度使慕容槐正坐太师椅中,身着缁色四合如意纹士庶服,头戴东坡巾,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一派温雅儒生模样。旁边另有一方士打扮的白须老者持拂尘,翘着观音指,模样高深莫测。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因刚来便问旁边的人,一老妪解惑道:“这是点天灯,将活人扔进那沸滚的蜡烛油,血肉同化,骨殖为捻,筑成长明灯,听闻节帅大人母上慕容元氏老太君患病昏迷多日,性命垂危,前些时候那方士来此说老太君阳寿未至精气已尽,皆因养在膝下的十一姑娘为妖魔投生吸了老太君的精血,故只需将十一姑娘化进长明灯在老太君床前点燃,待七七四十九天燃尽后,便可尽还其精气,也可为老太君增寿十年。”   那妇女听得汗毛倒竖反胃恶心,不由紧了紧怀中孩童:“还有这说法?太可怕了,我听闻那十一姑娘才将垂髫,这样草菅人命!对亲生骨肉也舍得?”   老妪道:“倒也未尝不可,这是效法《二十四孝》埋儿奉母,人皆赞节帅大人至诚至孝呢。”   “大户人家真是什么乌糟都做的出来!”妇女遥望那大鼎,不敢看下去,怕夜里做噩梦,赶紧带孩子离开。   方士抬头看一眼日头,道:“无量寿佛,大人,午时既到,不可再延误,错过了吉时恐对老太君无益。”   慕容槐不耐烦地望着后宅的方向,问管事的:“怎地还不出来!磨蹭甚!”   管事鞠身道:“姨娘死抱着十一姑娘不放,我等也不敢用强。四少爷提着红缨枪拦着要玩命,已经伤了好几个人。”   慕容槐愠怒:“蠢货!”语罢起身,心知不亲自去一趟不成了,抬步往后宅奔去,几个管事家丁跟随。   后宅拢翠小跨院。   院子里几个头破血流的家丁蹲在墙角,脸色晦气,丫鬟和婆子们成群结堆扎在窗下和月洞门外,群雌粥粥地议论。   正屋门口一个十六岁少年持着枪杆如临战斗,白眼珠瞪出了红血丝,身上的石青色长衫已布了血迹。“哪个还敢动我妹妹!我叫他有命来没命走!”   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几个衣着鲜艳的妇女和两个华服成年男子被他阻着,骇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穿着豆绿色撒花褙的女人指骂道:“畜生!敢对你嫡母不敬!”   对着屋内怒目,眼角细纹阴狠:“温良意!你养的好畜生!”   华服男子其中一个也道:“康弟,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这状况你救不得十一妹,父亲对祖母至孝,便是这法子无用他也会一试,你再这样无礼仔细父亲揭你的皮!没准将你也喂了那蜡鼎!”   慕容康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扬了扬那枪杆:“谁怕谁是孬种!”   屋中正堂一地狼藉,红瓷胆瓶粉碎桌椅七倒八歪,显然打斗过。   身穿松香色绮罗衫的美貌女子约三十来岁,腹大如鼓席地而坐,啜泣不止,妊娠怀孕,一看就是双胎之相,怀中紧紧抱一个梳着两个鬏鬏身着菡萏色小衫的女娃,身旁还依偎着三个总角女童抹泪抽噎,一个大一些约十一二岁,另两个七岁和五岁。   被抱的小女孩瑟缩在母亲怀抱,身躯娇小袅弱,眉目楚楚,雪肤樱唇,已初见美人胚子的形态,一双眸子水雾盈盈,似刚出窝的小兽惊恐万状地不敢看四周,虽幼小却已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母亲哭的胸腔颤抖,泪水打湿她柔发:“茜儿,我可怜的茜儿,这是生生割娘的肉啊......”   门外的慕容夫人蔑笑出声:“哼!你进得我慕容府来做侍妾,狐媚老爷也就罢了,横竖老爷也不是只你一个妾,宠谁不是宠,十多年为奴为婢我还能容你,可你生出这么一个妖孽竟博得老太君青睐,心肝儿肉似的恩宠着,一个小妇养的的庶女比嫡女还尊贵几分,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老太太那么多孙女偏就对她另眼相待,说她不是妖孽作祟谁信啊?”   温姨娘大着腹费力地连磕响头,泪珠子滚落地板:“太太,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不许她出房门便是,再不成我送回娘家寄养,终生不叫碍您的眼,求您饶她一条性命,这孩儿才四岁,您就当救人一命!菩萨会记得您的大慈大悲,您会有大大的福报!”   慕容夫人冷笑:“晚了,这妖孽今日非死不可!还是尸骨无存不得超生的,你若实在舍不得便跟她一起入地狱吧,带上你生的这些小贱种,就当给慕容家省口粮了。”   温姨娘哭的声音嘶哑,头磕碰出了红印:“太太开恩,太太开恩......”   “娘!别求他们!”慕容康咬的两腮肌肉鼓涨:“便是硬要我妹妹死,也得叫你们先偿了命,过来试试,有一个我杀一个,逼急了叫你们在此血流成河!父亲要杀要剐我都不惧!”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连串脚步声,有人大喊:“老爷来了!老爷来了!”慕容夫人连忙换了面容,帕子拭泪,慕容槐大步走进月洞门,看到眼前的一幕眉峰怒火更盛。   一众妻妾迎上去。   “老爷,这四少爷怕是失心疯了,若非妾身和贤儿躲得快,只怕已被他穿了胸,再也见不到老爷了,妾身死不足惜可您就贤儿一个嫡子,日后家族还得指望他呢,四少爷这是多大的恨啊?”说着悲切切起来。旁边的另外几个妾室也一起帮腔,直指温姨娘居心不良。   慕容槐定定瞧着慕容康,一步步走向他,表情冷峻的可怕,慕容康心中震荡,手上却不见松懈,枪杆直对父亲。“孽障!放下!”   慕容槐已缓步近前来,直到胸膛距离枪头一指才停步,慕容康心生了瑟瑟寒意,十指紧攥枪杆手下阵阵颤,慕容槐审视着他:“你要弑父不成?”   慕容康额头沁出汗,肩也颤动起来,大口大口呼气,慕容槐知他心中防线已溃,指指自己的心口:“来,动手!让老子睁着这两眼瞧瞧,你是怎么做下十恶不赦畜生的!”   慕容康毕竟年少不如父亲城府,气势一弱便被父亲握住枪头,接着一使力夺了过去,慕容槐大力扇了他一巴掌,打到了墙角,立时便有几个强壮的家丁上来按,康最终双拳难敌群手被制伏,绳子捆了个结实,白绫布团堵上了嘴,慕容槐对下道:“关祠堂去!等老子忙完这事再收拾你!不打断你的腿!”   然后转头跨进堂屋来,几个女娃一见吓得哇声大哭,愈发往母亲背后钻。   温姨娘心知自己这时不能软弱,或许还有最后的机会,她跪着将大肚挺了挺,痛泣道:“老爷,她是您的亲生骨血啊!是妾身生的最好看的孩子,妾身初怀她时梦见一位阆苑仙娥赐予一颗仙葩之种,到临盆那天又梦见那颗种子在咱家院子生株绽苞,开出了极美极美的花,那颜色非俗世之花可比拟,老爷您也说过的,这孩子怕是有来历的,老太君也正是这样才喜爱她,若就这样将她戕害岂非有违天缘?恐有天谴啊!她自襁褓时便长在老太君身边,自是无比的乖巧安静懂事,哪有一丝妖孽之相?您也是那样喜欢她的,时常将她放在膝头逗笑,莫不是有人嫉恨她,贿赂了那江湖骗子布局陷害,人皆知节帅大人事母至孝,您只要细究就能大白,怎地偏偏老太君一病家里就来了这么一个人?”   妻妾们也蜂拥进来,听到这话不禁纷纷嗤之以鼻。   其中一位年纪最轻的通房单氏道:“姐姐,这话说的可好笑,且不说那梦境虚幻无实,只您一人所经所历,我们谁都不得见,这黑黑白白还不都由您说,怎知那阆苑是阆苑?仙娥是仙娥?焉知不是什么狐大仙蜘蛛精之类。”   另一个吴氏也道:“贾方士可是河东名士,世族大家哪个不知晓名气,人家只因祖上与咱家太老爷有缘,又掐指算到老太君有难才来相助的,老太君从前身子多健朗,跟我们姐妹几个打半天骨牌不打盹的,自十一姑娘到了跟前便每况愈下,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众妾叠声附和:“确是如此的。”   温姨娘心中恨极,已知大势已去。   慕容槐对她好言道:“管不管用今日我都要一试,十一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劫了,你是最贤淑温顺的,也最体贴我心意,如何不知我对母亲这一番心,孩儿多得是,没了可以再生,亲娘只有一个,她年青守寡抚育我们兄弟几个不易,又栽培我立起这一番事业,我怎能眼瞧她生命垂危而无动于衷?吾八个女儿,少这一个不少,莫说一个孩儿,就算把所有孩儿都做了药引给母亲我也做得出!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为母增寿,祈愿上天感怀赐福于母。你的牺牲我会记在心底,从此后加倍对你和孩子们好。”   温姨娘泪水洪流,吻着最小女儿的额发,只见这孩子也正仰面看她,她听懂了父亲的话,尖巧的小下巴挺着秀美的弧,两颊肌肤如美玉荧荧,小小的面庞精致无瑕,美丽的眼睛噙着泪泪,整个人儿似画卷中的精灵,造物对她如此垂青!双臂紧了又紧,万死也难舍。   慕容槐没了耐心,不由加大了嗓门:“你想清楚,你不是只这一个孩儿,还有老四,小六小九小十,还有肚子里的两个,你是要牺牲这一个保全所有,还是要我将你们母子几人全部逐出家门?是继续留在慕容家安享富贵,还是出去流落街头喝西北风!”   这一番话的极冰冷,温姨娘顿时没了泪水,全身冰寒,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动弹不得,她一人就算了,怎能拉着孩子们受苦?康儿已长大成人前途需要慕容家扶持,小六小九小十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怎受得那穷苦?肚里这两个也要生存。   她心中挣扎了又挣扎,双臂开始剧烈颤抖,最终不得不面对决断,最后看了一眼小女儿,别过脸闭上眼,手下用尽几生几世的力气将她推出怀抱......   慕容槐忙对家丁说:“快带走!不可误了时辰。”   小女孩被绳索套上抬出去,临出门最后一刻还在看着母亲,眼中包含的泪也终于倏忽滚落眼角。   待人都走后温姨娘才睁开眼,望着空荡了一半的屋子,怀抱还留存小女儿的甜甜体香,顿觉心肝脾肺被刀子生生剜去一般,五内俱焚,终于支撑不住崩溃,起身往门口扑,却因膝盖酸痛而摔倒,咬牙扶着门框悲嚎:“十一!我的十一......”   是娘无能保护不了你,娘起血誓自今起再不任人欺凌!定在这慕容家打下一席之地!   裳下大片混着血丝的水顺着两腿疯涌,眼前一黑向后栽倒,女婢大呼:“姨娘早产了!”心腹嬷嬷马上道:“小声些,现下前头乱,快从后门叫稳婆进来,姨娘早预备好了。”   高台上,阳光炽热地灼视着人间的一切。鼎下烈火滚滚,鼎中热烟急速沸腾,蜡油煎熬的气味熏得在场的人捂鼻作呕。   她被面朝下横吊在两尺高的上空,幼小娇弱的身子随绳微微晃,鼎中的气浪吹的额发纷飞,那沸腾不止的红浆离她那样近,腰上吊着的这一根麻绳是她跟这个阳世最后的关联。台下人群中不断有妇女老妪抹泪,更有那七尺丈夫如是。   慕容槐面色冷淡,眼眶却是红的,方士甩一甩拂尘:“节帅大人,午时正刻已到。”   慕容槐一顿足朝高台上端着大刀的大汉命令:“动手!”   虎背熊腰的大汉挥起雪森森的刃正对向那绳子的中央,围观人群心跳齐齐提到嗓子眼,“——住手!老太君醒了!老太君醒了!!”   一个尖锐的女音远远传来。   大刀在离绳一寸宽的地方顿住,成百上千面孔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女仆背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奔跑而来,正是元老太君最信重的心腹吉嬷嬷,慕容槐惊得站起:“母亲醒了?”   吉嬷嬷被颠的上气不接下气,被女婢稳稳放下来还惊魂未定直拍心口:“太悬了,幸好赶上了......老太君到处找十一姑娘呢......”   人群哗然,慕容槐喜极而泣,曲身作揖膜拜上天:“黄天有眼!吾定布斋施粥以报天恩!”   慕容夫人与一众妾室面面相觑,悄悄对方士递个眼色,方士心意神会,对慕容槐道:“大人,果然法坛起了作用,不可半途止废。”   吉嬷嬷立刻跪倒:“老爷,十一姑娘可是老太君的心尖肉,我们没敢告诉她这一摊子事,醒了要水喝又要肉糜吃,一气吃了两大碗,这是康复的征兆,这会子看不到十一姑娘都跟我们急了,直闹脾气,倘叫她知道了十一姑娘这样死于非命,还是因为她,叫她怎地经受得住?岂不是活活又气回阎王殿去,老爷千万三思!”   方士抚须高深状:“恐将变成回光返照。”   慕容槐心头挣扎的厉害,转眸看一眼吊在半空的最小女儿,口中焦苦,到底是他的亲骨肉焉能不疼,只是母亲的身体容不得一星半点差池,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正这时又一女婢急奔跑来,赫然是老太君贴身的大丫鬟:“快快快!老太君找不到十一姑娘都气哭了,又摔碗又薅自己头发,非说我们把她心肝藏了弄丢了,要自己起来去找,正闹腾穿衣呢,老爷快将十一姑娘送去吧。”   慕容槐彻底动摇,无力地挥挥手,转头急奔去看母亲。   人群中有一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郎见状,第一个箭步冲上高台,扯住衣角将那小身躯拉回来,紧紧横抱入安全的怀,随身匕首割断绳子,又一一解开缠绕,抱着她抚摸头发安慰:“十一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   到了这年仲秋慕容老太君才完全痊愈,第一件事情便是光临白鹤山,拜访一位当世闻名的相士为十一孙女卜命。   这位高士姓朝名衡,道号衍行,又号瞻清居士,相传是盛唐国师李淳风的第四代关门弟子。大约五十多年前初出茅庐便遇上一身白丁的太.祖皇帝赵彪。   赵彪燕颌虬须,豹头环眼,脸生的恶鬼一般黑,张飞李逵似的奇丑长相,又兼仗着威武为祸一方,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人人见了躲避不及,臭名昭著,这位毛头小相师却硬说其椎骨龙颈,额高宽广,眉如鳌峰,眉骨隆起如连珠,双目炯炯如龙睛当是天命之相,只需一番经营便可蟠龙飞天。   当时国家政权割据,各势力争城夺地战火不断,百姓居无定所苦不堪言。   小相师为他分析当前天下势,各诸侯国主虽手握重兵但尽是宵小鼠类,外强中干,不顾百姓死活早已民心丧失,百姓渴望一位乱世英雄如大旱盼雨,此番君必成就一番旷世伟业,收拾山河,重树宗庙,君临天下。又说名字煞气太重,承的砂石金命盘,应以水涤火淬,方成赤金,并为其改名为赵琰澹。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文雅了的缘故,这位大爷回去不吃不喝痛思三昼。   第四天剃光了一脸吓人的络腮胡,从此反而劫富济贫起来,凡贫民有难不管认不认识必出头,敢和士绅豪强对着干,不避斧钺,甚至敢为百姓的牛羊小事拼命,因其有万夫不挡之勇,一个拳头能打出人脑浆,豪强们也只能敢恨不敢惹,时日一久再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样子,成了十里八乡闻名的“赵爷”,如此二三年威望便响了,许多鱼鳖虾蟹纷纷来投靠,他来者不拒,只定一条死律不准犯的百姓秋毫。   那一年,渚州出了冤案,一户农夫阖家十几口被当权的县府陷害屠戮,他二话不说,一个人扛起马刀,骑了三天三夜快马,到了那个县府劈开大门便杀,连猫狗驴骡也不放过,杀得血流成河昏天黑地,马刀砍得破了刃,这一夕各州各县再无人不知晓名头。   他没有做亡命之徒,而是一气仰干烈酒摔坛子登高斩蛇,各路绺子响马纷纷响应,田间驾着耕犁的壮丁也弃下犁头抡起?头追随其后,到第六年头上拉起了一支万人大军,打着洗涤浊世匡扶天下的名号杀进了各诸侯的残局,战场上更是杀人如疯子,红着眼珠子抡起马刀来屠猪宰狗一般,如此几年,打下了许多地盘,有了十几万虎狼之师,有了谋士,有了将帅,自己也成了挥挥衣袖摆动千军万马的主公。   所到之城,势如破竹,各诸侯残将一听他的名字便胆寒,甚至有那不战自降的。   第十六年,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穿上衮冕,面南称尊,立国号为景,改元天命。一个痞匪摇身变成了盖世英雄!   其实,小相师不知道的是,那天这个人是守在山路边要杀人劫财的,因为家里婆娘崽子有些揭不开锅了,等了一整天,饥肠辘辘时等来了小相师,他吃过人肉包子,本想将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宰了现烤一只大腿的,马刀还没握紧就被小相师激动地捧住了脸左看右看。   等他坐着皇舆再见到小相师时已是天命六年,自己亦是知天命的年纪,倾尽天下之力才寻到了他,彼时那人已是一位蓄了须的高深道者,鹤骨松姿,隐居不出世,皇帝如何邀请也不肯入仕,只说:“贫道一介山野粗人,生平唯一所愿,天地浩然,河清海晏,百姓安居,陛下能做到这一切愚便终生感激。”   他没有告诉皇帝,你印堂晦暗天灵有鬼祟之气缠绕,想是命不久矣了。 第2章 楔子下 此女有朝一日成为当……   天命皇帝打仗是英雄,权谋之术却小儿,朝堂不是抡马刀,拼的不是力气,天性直率快意恩仇的男儿无用武之地。   这里讲得是官话套话,玩的的是心机策谋,他本目不识丁,后来到了军中为读懂军报才识了一些笔画简单的字。这厢整天被一群耍笔杆子的糊弄,被三寸不烂舌忽悠,被手握兵权的诓骗,坐了几年龙椅感觉如坐针毡,脾气又暴,急了便动辄砍几个脑袋,如此,底下怨声载道,不知被哪个心怀怨恨的在饮食中下了慢性之毒,在一次朝会之上一头栽下龙椅,再没起来。   他给后世之君留下一个致命的隐患,藩镇。   大景朝如今已历三世,开国三十八年,节度使日渐做大,募兵无度,直接威胁中央朝廷。   慕容老太君与这位相士早年相识,今番重遇都是耄耋老人了,须发全白,只觉时光白驹过隙,匆匆已如隔世。   衍行因占卦卜命之事泄克耗天机有损寿元,生平从来惜字如金,只给有缘人予以点拨,平素一身羽衣道袍,游山历水,人见了只当是一位方外修炼之士,竟不知他便是传说中那位指引太.祖皇帝开国的神仙。   早在病中老太君便派人到白鹤山求拜,但因朝衡游方在外,近日病愈,下人来报道长已归顿觉耳目一清,要知道这位高士只为有缘人开解,非之千金以赠也一字不漏,想来机缘如此契合这小十一定是有缘法之人。   白鹤山齐云洞外,一棵十人怀抱粗的千年老槐遗世孤立,树梢直破云霄,因时节已至深秋不断有落槐叶纷纷扬扬,或落于泥土或落石桌或落肩头发间。   老太君和衍行相对围石桌而坐,道童沏上枫露茶,木制茶具香氲袅袅。老太君眉梢仍有病后疲态,抱着昏昏打瞌睡的小孙女。“大师,这孩儿可是有缘人。”   衍行未抬头:“当是,贫道前几日便测到今日会在东南方遇有缘人,且为女命,就是这孩子了。是以晨起已用露水洗过了双眼,尘蔽尽除。”   老太君欣喜:“不瞒大师,我因这孩儿与我那早夭的长女同日生辰,又生的粉雕玉琢便对她爱惜了些,引来了群起妒忌,竟害的的这小小孩儿险些被点了天灯,若非黄天有眼要我在最后一刻醒来,只怕此时她已魂归阎罗殿。”   衍行道:“生死之事,命中早已注定,她命不该此,便是你不醒来上天也自会相救。”   老太君道:“他们连日来请了无数方士,皆言这孩子是妖孽之相,将来给我慕容家带来无穷祸患,甚至大亡我慕容氏,老身虽不信这妖魔说法,可也不敢拿慕容一族的前途命运儿戏。大师,当年我夫只是河东一位落魄书吏,家中仅维持温饱,您预言他会在乱世立下大功勋,从而大兴慕容氏,要他弃笔从戎,我夫虽战死沙场却为一家挣来了富贵荣耀,我的槐儿也封侯拜爵成了一方封疆大吏,这世间老身只信大师的,你说这孩子命当如何老身便如何。”说着将小孙女抱着往前探探脸。   小女孩已睡着,睫毛柔柔地覆着眼线,小嘴紧紧闭着,果真如樱桃果子般小,小鼻子莹白如玉,脸庞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眼,衍行细细观察一番,道:“年纪太小骨相尚未长开,不可称骨,不过观其骨韵长大成人时必姿容绝世,且眉骨娟秀之气如兰桂,主女命贵不可言。将她生庚拿来罢。”   老太君将生辰八字一一报上,衍行垂目掐指,须臾,忽然一脸大惊:“奇!贫道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奇特的女命盘!”吩咐道童取来星宿八卦图和龟甲,好大一番动作的测算,约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额头沁汗端起茶杯大喝一口,望着穹空某个地方,喃喃道:“竟是如此有缘法......。”   老太君心惊胆战,只恐是有什么不妥,当年为亡夫称骨也只片刻怎地一个小小女儿家便这一番折腾,难道......   这孩子已长在了她心头上,要舍她当真如舍心肝肉。惴惴不安地问:“如何?”   衍行食指蘸茶水在石桌写下两行谶文,老太君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   老太君愕然:“这不是杨贵妃吗?”   衍行道:“此女当如杨贵妃。”   车辘滚滚,回去的路上小女孩还在睡着,小猫一般蜷缩在方形花缎丝棉蒲团上盖着小被子,细细打着睡鼾,小嘴微微噘着,面目无害。   自那件事后这孩子受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魂魄仿佛掉了一半,从前未语先笑,见人就笑,如今整日呆呆地,几乎不说话,还分外嗜睡,多次着人给她喊惊叫魂也没什么效果。老太君脑中回想方才的情景。   衍行示以眼色,老太君忙把小孙女递给后头的女仆,并吩咐她们远离到马车上等她,然后问道:“大师的意思是说,我这孙女将来是娘娘命,难道我慕容氏能出一位皇妃?”这可是极大地尊荣!   衍行摆摆手,本不想过多泄露天机,奈何方才算出这孩子事关命运曲折的一些理由应他履行,不得不道:“不仅于此,此女五行四柱六冲聚于六合,又对应心月狐星宿,尾线与紫微星下垣息息相连,有朝一日成为当朝天子的枕边人,冠宠六宫,无人可与之匹敌。”   老太君越听越激动:“我慕容家还能擢升为皇亲国戚!”   衍行道:“贫道数十年来晴夜必观星象,时刻注意着国家命运,近一二年来见紫微星上垣逐渐黯淡,下垣却日渐熠熠,想是不久将要改元换代,下垣紫微星寒夜闪耀分外璀璨清明,本朝一代圣主明君即将立世,开拓盛世之基,你这孙女与这位圣君缘分匪浅。”   老太君眼含热泪:“想不到我们茜儿竟是慕容家的贵人!老身回去定要阖家将她供起来!那起混账羔子险戕害了我慕容氏的大富大贵!”   衍行又说:“老太君于我有一饭赠衣之恩,贫道不瞒,此女命格与你慕容家命脉一冲一合,或可大兴或可大亡。”老太君一腔子欢喜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这......这作何解?”衍行心中不忍,解惑道:“可与不可尚在未知之间,世事瞬息变幻,凡事三分天定七分人力,贫道见这一冲一合水火相交成八卦之势,故相生相克,孰胜孰败犹未可知,大兴逆大亡也可,大亡逆大兴也可。”这一番玄乎其玄的话老太君虽听懂了,可心中的担忧如大山坠压下来,不禁忐忑道:“大师是当世神仙,可有破解之法,怎样助这大兴一臂之力?”   衍行道:“系人为造化,非贫道能力所及。”   老太君双手颤抖:“若如此,慕容家宁不要这大兴,维持现状安稳即好。”   衍行大大摇头:“此女乃天造之人,意在为盛世产生加一变数,未行尽天责之前凡间刀戟伤不得她性命,况......贫道惟余十年寿元,今日已折损尽,大限将近便一并说了吧,免这孩子因我再横生困厄,你慕容家数年之后有一大灾,血流如河,人口减半,非这孩子所起,属历史宿命,至此家族一蹶不振,若失了这孩子恐怕堕入末世之流,这大兴当要是不要?”   老太君几欲晕厥,全身抖得筛糠一般:“这......这......”   衍行抿一口茶,只觉茶水已凉,知道老太君想说什么,淡漠地道:“气数所至,无有变通之法。”   老太君眼中噙了泪,扶着心口:“天爷啊!现在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吧!”   衍行不由安慰:“只要不灭族还可再兴盛,人口亦可再添,是以这孩子是唯一寄望,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只她一人慕容一家便可满门尊贵。”   停了会儿,待老太君情绪稍平复,又道:“不过适才你们初来时,贫道偶见这孩子双眸如桃花泛雾,又加承应天上心宿心月狐,惑紫微星入困局,来人间为盛世制造迷障,怕是有祸国之危。”   老太君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祸害啊!   衍行继续道:“今夕来我处实非机缘巧合,乃是命运指引,此女命里一件事注定由贫道来改变,老太君回去后将她送入女道观吧,去其浊根恶根,独留璞玉天性,贫道有一旧识,道号妙云,师承妙真道,是一当世高洁,现在姑苏寒山妙真观修行,此人与令孙有缘,经她琢磨打造,将来即便祸国也不会引圣君入歧途,百姓福焉,贫道稍事便给妙云书信。”   老太君擦擦泪起身,拱手:“多谢大师。”   衍行转身,衣袍清逸,背影遗世绝尘。“贫道羞愧,今生所遇有缘人经吾点拨皆承天应命,却也应了命里之劫,大都不得善终,祸福本共生,贫道与这孩子缘分一场能给她的唯有祝福,她名字是什么?”   老太君答:“讳一‘茜’字,茜草的茜,秀美灵动之意,她娘诞下她时全身粉彤剔透,血管都清晰可见,老身喜爱之余猛瞧见窗子上的茜纱,便取了一个茜字,我慕容氏前身也算书香之家,凡女儿到十五岁及笄之年另取一表字,我和他爹已定了‘若薇’二字,茜若幼薇,薜荔惠若,薇芜荪苌①。”   衍行叹息一声:“改作‘定柔’二字吧,她五行土盛,荏染柔木,木能克土,采薇采薇,薇亦柔止②,恰如茜草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一刚一柔相辅相佐,刚能克阴,趋避世间魑魅魍魉;柔能练钢,绕指世间刀剑利刃,诚愿她渡过命运之劫。”老太君点头又谢:“今后我们十一便唤作,慕容定柔。”   衍行抬步缓缓进洞门:“贫道寿数已尽,待给妙云写完书信便要寻一风水地羽化,老太君回去后将她送去姑苏寒山,待及笄之前接回,命运自会指引她一步步走向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为保老太君寿元,此女之事再莫与世间第二个人说。”   马车上,慕容老太君回过神,脑子里回响一连串字眼,天子、.冠宠六宫、大兴大亡、劫数、大灾、宿命、祸国......   她擦干眼泪,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去之后开祠堂,阖家成年男丁叫到跟前,将慕容家命运之事相告,并作出筹谋,提前立下一句遗嘱:凡我慕容氏所出女儿,必须以入宫廷妃御为使命,诞下皇子力保家族,切切!   一个月后,姑苏寒山脚下,马车疾驰而行,小女孩躺在蒲团上昏昏沉沉,额头发着高烧,车外照顾她的嬷嬷在打盹,行走间车窗布帘摆动,窗外山脉叠翠流金,枫叶层林尽染,秋意瑟瑟。   一串泪珠儿滑落鬓边。   良久,凝固在那儿。   她是被这世界背弃的孩子。 第3章 那宫,那少年1 她……   千里之外的中原京州,帝都中京,权利的中央蓬莱宫。   下着濛濛秋雨,青石地砖湿漉漉,马蹄踏上去答答的声音分外清脆,皇宫正门朱雀大门岗哨林立,禁卫军明甲戎装手持长戟,端的是赫赫威严。   天街外,两个襕衫少年策马奔来。   玉勒雕鞍,禁军纷纷低头单膝跪地,打头的少年约十五岁模样,头戴青衿帽,发线被雨浸湿,肤色白皙,剑眉星目,嘴唇丰厚饱满,面上无表情,眉宇间天然生就一股高贵孤绝之气,眉峰线条刚毅,左手大拇指戴着墨玉扳指,腰间挂着一个双龙首谷云玉璜,身形颀长磊落,骑在雪花骢上远望芝兰琼树般。   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孩子却周身一派不协调的老成持重。另一个小一些也戴着青衿帽,眉眼五分相似,一看就知两个是同胞兄弟,比哥哥小两岁,眼眸也清朗许多,身后的一队几十人的卫侍骑马跟随。   两少年放慢马步从中间最宽的至尊道进去,其他人只能下马步行从旁边的角门进入。   往前过了毓德门,巨大的皇极殿巍峨在眼前,两阙如巨鸟展翅,气吞虹蜺,披决霄汉,骞龙首而张凤翼,岌树颠而崒云末。   殿前龙首道迤逦连绵,一条汉白玉丹陛孤傲地耸立,直通权利之巅,恢弘壮丽的广场,鸿雁结着队在雨中飞过,肃肃其羽,嗷嗷悲鸣,天空也变得广阔起来。   哥哥少年深吸一口气,马缰被内监拉着缓慢行向前,笔直的禁中大道,人和马走在上头寥若晨星。以皇极殿为轴连接大正殿、体乾殿、仁宣殿和昌明殿,国家的中枢,民生的地维天柱,亦是天下最神圣尊贵的地方。五大殿后过了华清门就是后宫天苑,长长的宫巷,高墙深锁孤城。   一个年老的内监候在角落,一见到他们立刻伏地大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子殿下,襄王殿下,皇后娘娘.......刚刚被下旨废黜,迁出了霓凰殿,圈禁永巷废宫梓桑阁!”   襄王眼中噙了泪,不自觉地看向哥哥,好似已习惯了这是他的主心骨,太子眼中虽惊却不见慌乱,定力非常,沉声问:“出了何事?”   老监低头道:“前晌宓王殿下突然昏迷抽搐,又呕吐不止,太医验出早膳的红稻米粥里有黑附子碎末,那未炮制过的有大毒......”   金贵妃的人一口咬定是皇后身边的碧痕所下,且碧痕早膳前去尚膳局给皇后取过熬补汤的银杏果,尚膳局有多人见过,恰这时碧痕的时候她又无缘无故横死,是被鸩酒毒死的,发现的时候身上还热着,皇后百口莫辩。   金贵妃硬说那粥原是毒害福王殿下的,两个孩子在一处用膳宫女不小心弄错,才让宓王替福王顶了,宓王虽不是她亲生却血亲相连,胜似亲生,要以死向过世的亲姊先德妃谢罪,拿剪刀划伤了自己脖颈子,又触柱又悬梁,闹了一场陛下竟也信了,扇了皇后一巴掌,说她蛇蝎妇人不堪母仪天下,从此后跟她恩义两绝!   皇后的小公主夭折不久,心力交瘁又大病未愈,耳目不如以前灵敏,才叫那起钻了空子。   说着直掉泪:“太子殿下,您去衡州求学这一年娘娘过的憔悴极了,又担心您和襄王的安危,又得忙六宫繁重事务,若非操劳过度小公主也不会胎里受亏,不足百日便薨了,娘娘人还病着,身边没一个侍奉,梓桑阁阴凉潮湿,房屋又年久未修缮,那金贵妃狼子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要下手岂不易如反掌。”   太子左手的扳指几乎攥进肉里,他没有提母亲,只问“三弟怎样了?”   老监道:“幸而食的不多没有立刻要了性命,太医催吐了一些,胃府被烧破,吐了不少血,说尽人事看天命。”   太子又问:“父皇此时在哪儿?”   老监道:“奴才见銮驾回了昌明殿,想是还有朝务处理。”   太子略一思忖起身下马,对襄王道:“去昌明殿。”说着转身,走路脚步带风,襄王急急下马跑步跟上,惴惴地问道:“哥,这个时候去求情只怕火上浇油,父皇会斥罚你的。”   太子唇边一抹冷笑,却说:“她到底不够狠,舍不下拿自己亲生的冒险,叫三弟顶了缸,妇人之念!人家即做了戏我们何不唱圆了。”   昌明殿外御阶下。   已跪了两个时辰,雨虽下的不大但时候长了也湿透衣袍和头发,发尖汩汩滴着水珠,地砖冰冷,太子不停磕拜,口中念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①,叩请父皇恩慈,允儿臣代母受过,以偿生身养育之恩......”   襄王跪在旁边不动,绷着嘴看着哥哥心疼不已,一张脸忍憋的通红。   内监总管出来宣口谕:“继后白氏德浅行薄,奸狭歹毒,不堪为国母之尊,太子忝居储位不明是非,不辩青白,即日起幽禁于含章殿,除每日崇文馆例行课读,不得走动。”   襄王的指甲在地砖上刻出了痕印,太子伏地叩首:“儿臣,遵旨。”   栖霞殿。   一位柳叶眼吊梢眉的年轻女子在点蔻丹,身上妃色织金一品妃大袖衫,围着霞帔玉坠,高梳飞仙髻,听完内监的禀报大笑两声,脖颈缠着白纱。   “一日双喜!想不到这太子是个如此沉不住气的!从前只顾跟白氏斗,每次见他就觉闷葫芦似的人,竟没瞧出是这么蠢的,果然书呆子,倒省了本宫的事,不过哥哥也是够草包的,衡州一年又是砒毒又是暗杀,使了姥姥劲了,愣是没伤到他分毫,花那么多银子养的刺客打不过区区府兵,还不如本宫的一个计策管用。”   身边的嬷嬷忙奉承:“娘娘好手腕,一箭双雕!易储指日可待!咱们福王殿下很快就是太子了。”   金氏笑的露出牙齿:“也只我的禩儿当得起!”   嬷嬷问:“那白氏如何处置?娘娘现在摄六宫事,得皇上最信重,权柄在手,何不斩草除根绝了她。”   金贵妃冷哼:“本宫现在弄死她如同踩死蝼蚁,陛下明发谕诏跟她义绝,她这辈子在这宫里再无翻身之日。本宫偏要留她一口气,叫她瞧着心爱儿子是怎么从储位上跌下来的,瞧着她一辈子的经营是怎么化为泡影的,到那时再慢慢折磨她,叫她尝尝人彘的滋味,告诉内侍省一应吃穿用度给本宫好生相待,本宫的狗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宫里不养闲人,最下贱的女婢作什么她就作什么,从明日起每天舂米一石,干不完不准睡。”   嬷嬷作揖:“遵懿旨!”   金贵妃听的十分受用,不禁又大笑,白森森的牙衬托的唇边口胭红的滴血。“今天是本宫入内廷九年以来最痛快的一天!”   嬷嬷又问:“接下来如何?这太子位只剩一层窗户纸,娘娘如何这最后一击?还有永王,他可是嫡长子,又是皇上的原配孝德皇后所生,咱们可别为他人做了嫁衣。”   金贵妃抚摸着指甲:“本宫要的人哥哥可送来了?”   嬷嬷道:“午膳后就送来了,奴婢已将她们安置在沧月馆,奴婢亲去看了,确实按娘娘的吩咐找的,刚破瓜接客两年的,胸大臀圆,脸蛋生的妖精模样,男人见了十个把持不住。”   金贵妃唇边闪过一抹阴险:“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正是男子发育长成,青春悸动想入非非的年纪,干柴正缺烈火......五天之内教会她们宫中礼仪,不能让人看出是勾栏出来的,然后安排进含章殿和弘贤殿。”   “遵旨。”   这时宫人来报:“宓王殿下醒了,直哭疼的难受,吐血压住了,可胃和食道都有损伤,太医说三天之内只能喝淡盐温水不能进食,流质也不能进。”   金贵妃不耐烦:“这个没用的,天天碍本宫的眼,若不是要留存半碗做证据早让他做鬼了,又不是和我一个娘胎的姐姐,算了,多派几个人照顾他,没准留着这条命还能再为本宫冲锋一次。”   天色已黑透,因是阴天,夜幕黑压压闷的空气都逼仄起来。   含章殿只点了一盏灯,光线耿耿,四物黯淡,松绿色帘幕影影幢幢。太子坐在铺着明黄蜀锦引枕的座榻上,脚下踏着矮踏,已换了一袭明黄蟒纹袍,束发金冠,腰系白玉革带,微微探身手肘支着膝盖,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扳指。   面前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含泪跪着,身形娇小两肩削瘦,一看就知有先天不足之症:“对不住是我没照顾好姑母,我已想好了,明日我便去栖霞殿做宫人,卧薪尝胆,定寻机为你除去这个歹毒的女人!”   太子眉头微皱:“不用!一猰犬而已,真正的老虎是那些手握禁卫的权宦,还有远方的藩镇节度使,我自扳得回这一局。”   少女道:“可狗咬一口,入骨三分,狗牙虽小狂犬之毒却可要人性命,自古多少英雄豪杰丧于鼠辈小人之手,你有万丈宏图怎能被这贱人绊脚!我看的出姑父也并非真喜爱她,不过当一粉黛玩乐之物,我只需博得宓王那个软蛋的心说动他出首金氏,姑父向来贯彻仁政,定忍受不得这个。下晌我已去内侍省入了册,自今后便入栖霞殿为婢。”   太子抬眸看她,目光严厉:“你再不听话,我立时送你回渭州,明日便给舅舅去信。”   少女捂嘴大哭,起身跑出去。   太子继续转动扳指,眉峰渐渐刻出思虑的深痕。   薄雾浓云愁永昼,更漏滴滴,梓树桑树太久无人修剪枯枝新桠乱如蓬发,乱叶随风凌舞,永巷长长似到不了尽头,墙皮和角落的绿苔散发着发霉潮湿的味道。   梓桑阁屋顶塌陷了一半,破败萧条的像是荒野残庙,杂草丛一人高,草窝里不时有蛇匍匐,石蛙在不知名的角落呱呱叫着。   大门后一妇人倚门静坐着,约三十八九岁模样,面貌端庄婉丽,眉目一抹高深悠远,身上只穿着素绢罗衣,门外传来衣物触地额头磕碰的声音,她心中雀跃,她的孩子终于来了!   太子对着斑驳的朱红门深深顿首,额头毫不怜惜地咚咚咚撞地,连磕三头:“母亲,儿子回来了,儿子无能,让母亲受苦了。”   白氏泪水疯涌,听着熟悉的声音,心海的酸痛剧烈地翻涌,手抓着门框,因在病中头眩晕的厉害,摇摇头:“禝儿,你不该来,你父皇已下旨与我义绝,你也应该和我断了母子情分,这样你才能继续坐在太子位上。”   太子上前手扶门板,恨不得长了透视眼,小男子汉也热泪盈眶:“母亲与儿子血肉相连,儿怎能不来,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   白氏脸贴门板,泪水滚滚顺流而下,指尖抚摸门缝仿佛那是儿子的脸颊:“你弟弟呢?祈儿呢?一年了,娘多想看看你们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   太子道:“儿没让他来,父皇明日定是要杖责的,儿一个担着就行了。”   白氏无奈地闭目垂泪:“这就是天家啊,非要这样不可,以后你打算如何?”   太子低声道:“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来。”   白氏的愁苦瞬间转成欣慰:“我就知道,我儿是极聪慧明睿的。”太子贴着门低语:“父皇终于要在我和大哥之间做决断了。”   白氏道:“他近一年精神愈发不济,全靠服食丹丸支撑,每日朝会又怕人看出来,不免加大了剂量,我劝过无数次不肯听,太医说只怕就这几年光阴了,想他自己也是明了的。今日恰你要回来金氏发难他便顺水推舟了。”   太子苦笑:“到头来终究还是以情义试人?父皇就这般不了解我?”   白氏叹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优柔寡断,本性长情重情,权谋里沉浮几十年,残酷的现实让他吃尽了背叛和利用,才变得对谁都不敢信对谁都惧怕,他原该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雅士,偏做了皇帝。   他与先原配相识与式微,孝德皇后又是诗书簪缨之家出的女子,他们自然志趣相投。   当年你皇祖父太宗皇帝遗诏立你为太子,他万不得已才将这储君冠到你头上,这些年纵是你如何出类的拔萃,他心中的情感天平也倾向于你大哥永王赵禵。如今,垂死将及,才幡然醒悟了,知道谁是凤凰谁是凡鸟,谁是麒麟谁是驽马,知道国家命运当如何。   奈何一生身在皇权,困顿于茫然,唯有重情的人才能让他放心托付,他深受手足相残的苦,此意在为你的兄弟们日后谋个保障,也要检验你的肩膀是否足够担当。”   太子仍然跪着,思索道:“仍需推波助澜,父皇对大哥的感情非同深厚。”   白氏问:“金氏你准备如何应付?她是条恶狗,欲行此路必除此畜。”   太子道:“她下一步怎么算计儿子大概也猜得出,儿自会以其人之道算计她,她以三弟的命为筹码,父皇表面上深信不疑心里却疑窦丛生,这一丝疑惑,就能叫她全盘皆输。她心心念念七弟取我代之,实则父皇从未动过七弟的心思,主少国疑,儿只需再添一把柴,令父皇不得不把话说绝,她那般争强显胜,自会铤而走险将自己送上绝路。”   白氏心中宽慰,想自己十几年熬心沥血栽培,终成参天大树。   “我儿愈发进益!娘心甚慰,今日之后你已可独当一面,外头娘便放心了,今日若非看出你父皇的心思我也不会甘心入局,能换得信任,也值了。可笑那金氏自以为算无遗策,却为我们架了桥梁。这些年若非需在你父皇面前示弱扮柔,要用她在嫔妃之间合纵连横,也不会容她做大。”   太子握拳咬牙,母亲为儿受难受辱至此,儿刻骨深愧,无地自容!   白氏拭去腮边的泪:“我儿放心,母亲在这深宫经营近二十年,岂是她人一朝能拔除殆尽的,虽立于险境,也不会让自己有性命之虞。”   太子手背的青筋绷起,哀哀道:“母亲这是安慰我的话,你的病是什么个情况儿是知道的,在这里缺医少药,都怪儿不好!累的母亲忧心劳神,小妹......未曾见得一面,保护不了你们是儿子毕生之痛!”   白氏知道儿子的性格,是极担当要强的,不免泪水又泛滥:“是她命薄怨不得人,生下来不怎么吃奶又哭的跟小猫叫一样,母亲就知她是个命短的,许是你父皇服食丹丸的缘故,缘浅罢了,她已入往生,都莫要再想她了。   唯一忧心的是你弟弟和你表妹握瑜,你弟弟心智尚不成熟你要看顾好他,免被有心人利用了,瑜儿太聪明又太有主见,今日这事还不知怎么折腾呢,他俩的个性要是对调就好了,能做你羽翼臂膀,可惜瑜儿是个女儿身了......”   顿了顿,只觉话说的多了胸口气促,但不说又恐以后没了机会:   “禝儿,倘若母亲这病有万一,你日后定要做个有为的明君,要了解百姓疾苦,以民生为首位,母亲幼年时国家战乱不休,百姓朝不保夕,饿殍满地,白骨遍野,见过无数襁褓之中的婴儿食匮而毙,见过骨瘦如柴的孩子啃吃自己的胳膊,死了被家人烹骨熬汤,母亲那时便立誓,要凭自己一人之力改变这世道,造一个贞观开元那样的盛世,所以才进了宫,有了你,你果然是天赐给母亲的,半点没让我失望。”   “儿谨记了!”太子俯倒又磕了一个头。   夜凉如水,静了半晌,忽然道:“这事之后,父皇怕是要为儿子说亲了。”   白氏欣然,唇角弯弯笑的开心:“你太子位坐稳了他自然要为你筹谋,巩权固威,也为你以后上位平衡局面,过两三年我儿也该大婚立东宫了,大约太子妃出自右相和左仆射家,文臣集团才是首要笼络的,可能还要从门下侍中和节度使这些大患之家选几个良娣,均制各势力。真不敢相信你已长大成人,好似做梦一般。”   隔着门,隔着漫漫深夜,太子仰望寰宇,白氏看不到儿子眼中化不开的苦涩。   卯正时刻,天色还是一片混沌,朱雀门大开,百官从两旁的佐辅道列队步入毓德门,开始朝会点卯,而后有序地步入大正殿。   栖霞殿,金贵妃正在伏侍元和帝穿戴冠服,元和帝不惑之岁,头发白了大半,双眉间一道醒目的深痕,因为看奏疏养出了眼疾,眼珠竟如花甲老人般浑浊,和太子一样的浓眉厚唇,周身气质温润谦厚,看得出年青时曾是一个文雅美男。   内侍监来报:“陛下,太子去了永巷探视废后。”   空气死寂一般的安静,金贵妃暗自窃笑,元和帝眼中怒火汹涌。   天刚破晓,晨色熹微,晨汐的潮湿雾霭朦朦,三丈外辨不清人貌,含章殿梧桐树下,太子已在背手诵读,宫人和内侍们在扫洒擦洗,一队司正监提着刑杖气势汹汹进来,总管模样的道:“陛下圣谕,太子不听朕言,不尊朕训,脊杖二十!”   含章殿的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太子听罢,将手中的书放下,解开衣扣,褪下外袍,只穿着湖绸中衣,趴到长条凳上。   襄王来的时候已是辰初,看到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哥哥背上鲜血淋漓,皮肉绽裂,雪白的丝帛被染成暗红,御医正在小心翼翼剪开衣服,那衣料被血黏的模糊,御医再小心也不免掀起一小块皮肉,太子下巴支在瓷枕上,用力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哼,只有额角许多青筋爆凸起,冷汗滚滚如雨珠。   襄王喉咙发颤:“脊杖.......怎么能打你脊杖?父皇一向仁德,这次怎会如此心狠!哥,你就喊出来吧......”   御医也看不下去,手下直抖个不停,道:“脊骨有两处骨折,一处骨裂,臣有祖传接骨药必不会让殿下留下残疾,陛下已下了旨意,令我等日夜守在含章殿,力保汤药万无一失,直到殿下脱危,治不好太子我等削足断首,幸好殿下年轻,想来好生静养三五个月也能痊愈的。”   待上了药,内监侍奉换上干净的中衣,人皆退出去,只襄王陪在殿中,太子依旧闭着眼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久,才开口道:“功成。”   襄王不明所以,端着参茶持勺要喂他,太子摆手不用,仍没有睁眼,又过了半晌,突然道:“巳正了吧,朝会已散,让他们准备春凳,我要去昌明殿请安谢恩。” 第4章 那宫,那少年2 那人……   翌年,元和十一年,已过了上元节,到正月十六以后宫中宴会便少了,宫人和内侍们闲歇下来,能出得去办差的不免偷机到吃喝玩乐的地界消遣一番。   东市一赌坊,两个青年小内监垂头丧脑的走出来,一看就知道走背运了,荷包输得空荡荡,年例各宫赏赐的全押了,再押就得光膀子,原想给家里捎些的,本打算小赢些利息,谁想脑袋一热把本钱搂出去了。   两人行至一拐角少人处忽被从而降天的黑布兜蒙上脸,脖子隔上一个冷冰冰硬硬的,立刻感觉到是短刀,二人吓得尿裤子,也不敢喊,任由几双有力的大手拖拽塞进了马车里。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知到了何处,被按跪在地上,过了片刻,眼前光线一晃头顶一亮,有人拿开了布兜。   四下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房子,屋梁木刻着精美的雕花,四周立着大红柱子,像是个会客厅,桌椅摆设考究,墙角的钧瓷插屏泛着青亮淡雅的釉色,就知这家富且贵,不为图财,怕是要害命。   抬头见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锦服男子坐在几案上首,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小内监其中一个隐约记得见过这人,好像姓沈,是个羽林军中郎将,叫沈从文,还有个胞弟沈从武是上校尉。   又怕揭破了活不得命,只好装作不认识,牙齿磕磕巴巴问:“你是.......何人?绑我们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端着茶笑笑:“听说你们喜欢博.彩?今日可顽尽兴了?”   那笑在小内监眼里阴森恐怖,后脊梁冒出的冰凉瞬间浸透里衣,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奴才以后不敢了!”   谁知那人一挥衣袖,两个下人模样的端着长条大托盘放在他们跟前,上头赫然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摞的马蹄金锭,足足三层高,估摸每盘大概一千两。   两个小内监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锭子,顿时瞧的失了神,口水直流,这个够家里爹娘兄弟姊妹好吃好喝两辈子了!   这金锭极少在坊市小民之间流通,因为数额太大流转不开,商铺当铺大钱庄也不易得见,只有皇亲贵胄的府上才偶见真容,今日竟然一下见到这么多的,只见见也过了眼福了。两个小监面面相窥不知何意,沈从文道:“家都是范阳冀州大名乡十里村的?”   两个小监愈发心惊肉颤,只好点点头。   沈从文对左边跪着的小监道:“你父风瘫了,母亲也有痨病,哥嫂刻薄不肯赡养,搬到了茅草屋,年下又断了口粮,外出乞讨。”   小监嘴唇哆嗦,面上无人色,惊骇此人怎会了解的如此清楚。   沈从文放下茶盏,指指面前的一托盘金锭,问:“这个给他们捎回去,买处三进的大宅子,再买几个奴仆,一辈子膏粱锦绣,可够?”   小监壮着胆子抬头看这人表情,再三确认不是在诓他,心觉怎地就跟做梦一般,出门天上掉金子,又怕这梦醒了,点头如捣蒜:“两辈子也尽够了!”   沈从文又对右边的道:“兄长娶亲筹借不到彩礼母亲投了井,一家子十口人挤在一间屋子,近来兄弟又出天花治病欠了印子钱,父亲被追债的打折了腿,正准备把最小的妹妹卖到娼妓馆,可对?”   小监也点头,知道这金锭的去处不免也幻想起来:“大人明鉴!”   沈从文尽量笑的和善:“一会儿我的人会护卫你们到钱庄换成票银,并快马送回你们家乡,再讨一封收结家书回来,不仅如此,你们常光顾的那间赌坊我已打了招呼,随你们玩,爱下多大注就下多大,赢了是你们的,输了自不必管,我的人会去结算。”   两小监听完这个心中乐的直发疯,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小心翼翼问:“不知我等有什么可以为大人效劳的?势必肝脑涂地!”   沈从文摸着指上的金指圈:“不用你们效劳,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提前巴结奉承,你们是福王殿下的贴身亲随,贵妃娘娘如今是后宫的主人,福王殿下迟早会取代太子,到殿下做了吾皇做了陛下再抱佛脚岂不太迟了?你们将来可就是内侍大总管,动动舌头就能左右生死,到时候巴结的人多了去,只怕都不记得在下了。”   两小监飘飘然,立刻觉着眼前的金子要的理直气壮,两眼直冒金光,不由腰杆子立刻挺直了。   沈从文见状,起身走到他们身旁,提着衣袍俯身蹲下,嘴角笑意高深莫测:“你们难道不想未雨绸缪?殿下身边的亲随不只你们两个,这内侍总管、昌明殿大总管可就两个名头,到时候还不争破了头?现在不博得殿下信重更待何时?”   两小监点头称赞,要知道平日里几个猴崽子为争殿下欢心斗的跟乌眼鸡似的,“大人的意思是?”   沈从文翘着食指点点他们的脑门:“投、其、所、好,两位是聪明人,这事自做的不少罢?”   两小监点头称是:“殿下爱玩蛐蛐又爱斗鸟,栖霞殿的小子们日常挖空了心思猎寻奇鸟异雀,为了爬高甚至摔断了腰,更有为了争抢从树上坠下丧了命的。”   沈从文摆摆手:“这些个都是小孩子玩意儿,长大了自然就厌倦了,要一样他长大了也爱的东西,甚至越长大了越爱。”   两小监拱手握拳:“请大人指点,我等应当如何?有朝一日发达了绝不忘大人提点之恩,必涌泉相报!”   沈从文往前探探身,伸臂揽住着他们的肩,交头接耳低语一番。   两小监大惊失色:“这.......殿下才.......贵妃娘娘知道了,岂不要了我们的命?”   沈从文起身整理整理腰间革带,语气带了威严:“富贵险中求!二位竟是个没根又没种的!也罢,这些金子是孝敬未来内侍省总管和昌明殿大总管的,二位不想要就请便吧,来人,”   两小监连忙拽住他衣袍下摆,激动道:“大人,我们做!想来隐蔽些也无人察觉,只是宫里那东西禁的严,还请大人厚赐。”   待两小监心满意足走后,沈从文敛了笑意,起身走向后厅。   出了厅门又走一段抄手游廊,再过一道垂花门,眼前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湖面结着薄冰,一道围栏小桥直通湖中心亭,因天气尚寒亭子四周围着梁平帘幕,帘上水墨山水,庭中烧着银丝炭盆,火苗极旺,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也是锦衣华服,约十八九岁,正是胞弟从武,躬身为坐着的那人续茶。   坐着的那个侧身独自石桌博弈。   恰年少风华,青松正茂,头上束发盘螭金冠,身着秋霜色湖丝蟒纹袍,衣摆海水江崖,那衣色衬的全身气息温雅孤远,清冷而疏离,肩线端方如尺,颈上围着白狐裘织锦缎衬里的披肩,左手拇指一个色重质腻的墨玉扳指,棋盘上一黑一白各成围势,修长的手指又捏起一枚黑子。   沈从文拱手作揖对那人:“主子,已办妥了。”   那人将黑子落下格目又执起一枚白子,如此反复几次,才开口道:“待事成气候,即刻灭口。”   兄弟两个毕恭毕敬:“喏。”   是夜,装饰华美的栖霞殿灯火辉煌,东配殿书桌前,九岁的福王赵禩托腮打瞌睡,当值的两个小内监侍立一旁,福王困得差点额头磕了桌子,小内监低头哈腰道:“殿下,要不就安置罢,明早再读。”   福王懊恼地抓着头发,气呼呼道:“年节太快了,我还未甩开膀子好好玩,后日崇文馆开课,真不想去!想起那个地方就讨厌!一点都不好玩,夫子们个个一张冰脸。父皇让我背的论语学而篇我才背了一半,怎么办啊?”   小内监劝道:“殿下这样犯着困也记不好,明早醒来就忘了,不如早早安置,明日奴才早些叫起,都说这晨起心明眼亮记得清。”   福王又打个哈欠:“好吧,你们卯时正刻便唤我,说不准父皇什么时候考核呢。”合上书起身,伸臂,三五个宫娥立刻围上来解衣伏侍沐浴,待躺进碧纱橱头一挨枕便眠着了。   宫娥们放下帐幔悄无声息退出,内殿只留两小监值夜,以备夜间茶水出恭。   夜渐深,外头侍立的宫人也打起了盹,两小监四下望望,相互使个眼色,其中一个迅速从怀中抽出一册书,一头钻进纱帐放到熟睡的小男孩枕边,又迅速钻出纱帐规规矩矩站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帐内,小男孩睡得流涎,枕边躺着的书皮上花里胡哨地画着一对男女,写着两个醒目的字。   正殿,金贵妃在摔东西,自年节后元和帝久不临幸,她使尽手段也无成效,每日动辄便拿宫人出气,下头跪着的瑟瑟发抖,金贵妃咆哮道:“竟这般无用!好几个月了还未得手!一个大活人天天在你面前,你是干什么吃的!勾栏学的那些手段呢?”   跪着的是个粉衣宫装的女子,水蛇腰,胸前波霸,脸蛋妖艳。   嗓音娇滴滴道:“我什么手段都使了,只穿薄纱透衣,就差在他面前晒光了,偏生他不解风情,他就是个书呆子,这几个月我瞧着他是早也读书,晚也读书,夜晚挑灯到丑时,卯时不叫自起,养着伤在榻上也手不释卷。含章殿那么多宫女他一眼也不正看,整日闷的厉害,除了背书与人话都说不了几个字,男人我伏侍的多了,没见过这么木头的。   他还有洁癖,不许人动他的私物,衣冠配饰只让小柱子碰,书桌旁人一指头也挨不得,都是他自己整理,更衣沐浴只让内监伏侍,我那天摸了摸他的紫毫笔,他扭头就让人把案上东西全扔了,还把书桌换了一个,这差事太难了!”   金贵妃大怒:“再不得手本宫就把你送到军营做最下贱的营妓!”   女子瑟缩:“娘娘饶命,奴才再想法子便是。”   金贵妃咬牙切齿,脸上却笑着:“用上催情香,本宫就不信他还能把持得住!只要他临幸就会记录在册,本宫找几个侍卫助你受孕,等肚子大了自去陛下那儿告发,他不纳你也不成了!诞下子嗣做不成正妃也能封个良娣、宝林,你就一步登天了,不仅脱了贱籍还能飞黄腾达。”   女子心头窃喜,金贵妃命嬷嬷去调配香料。   女子欢欢喜喜回了含章殿,金贵妃冷哼一声,对嬷嬷道:“总算永王那儿的得手了,肚子里多长时间了?”   嬷嬷道:“三月半,再一月就显怀了。”   金贵妃拍手:“好!”   冰轮高悬,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栖霞殿暗室,少女闭眼靠墙就地坐着,咬着下嘴唇,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   十四岁的宓王赵禃蹑手蹑脚推门进来,怀里用袍子下摆裹包着点心和水壶,因只有一扇角窗月光透进来也不甚亮,四下视物昏白朦胧,隐约看得清人影。“瑜妹妹!”   少女早就听到了脚步只是懒怠睁眼,待他来到身旁才佯作惊讶,眼眶立刻蓄满盈盈,滚滚落下,哭腔道:“禃哥哥!我疼!”   宓王掀开她衣袖露出一节手臂,只见创面如杯盏盖子大,血肉模糊,边缘水泡淋淋,不禁一咬牙也淌出了泪,从袖中拿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就水喂给她,“这是我悄悄去太医署讨的止疼丸,特别管用,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你疼了就再吃。”   又从衣襟掏出一个木制瓶子,打开用小银勺挑出乳白色的药膏,小心翼翼涂抹伤处,立刻有凉丝丝的滋味侵入皮下,顿觉舒适许多。   “这是番邦进贡的冰蟾油,用冰蟾蛙的皮炼制的,一张皮子才熬出一滴膏子,这一瓶得一百只蛙,治烫伤有奇效,太医署没有,我去内库房偷的。”   少女扑进他怀抱,啜泣不止:“禃哥哥!我好怕!她就是个魔鬼,自我发配到栖霞殿动辄便受刑,前几日是针扎,今日又是炭火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禃哥哥,你能保护得了我对吧?”   宓王紧抱住她,流着泪道:“瑜妹妹,我也怕极了她,我娘薨逝那年我才七岁,她咽气之前再三叮咛我与姨母守望扶持,说这宫里人心险恶,姨母再坏也是血亲,不会害我性命。可是这些年明对着父皇对我体贴关爱,背地里非打即骂,掐拧扎是家常便饭,我是三天一大伤两天一小伤,都疼麻木了,有时候她抡着鸡毛掸子抽我都没感觉。   那天喝那碗红米粥我闻出来药味了,那么浓的药味傻子都闻得出来,我不喝就让她们硬灌我,太苦了!   我知道她利用我陷害皇后娘娘和二哥,也害了你,我没法子,我在这宫里没半分靠山,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嫔妃,父皇不会信我的。她再不是人也是我血亲的姨母,没了她我也不见得有平安日子过,我只能咬着牙忍下去,等过两三年出去立府,日子就好过了。瑜妹妹,只有你真心待我好,到时候我求父皇把你指婚给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少女心中鄙夷不已,这个怂蛋软货!怎地叫他挺起脊梁就这么难!都半大少年了还要别人靠山,真后悔把赌注压在他身上,从前只有一面之缘对他了解的太片面了!跟心头那人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   怪不得表哥不让来,天天一起读书他自是了解透了这人,知道此路难形通。   不过她白握瑜既然来了就不会后退,定要踏破荆棘通坦天堑不可!好叫表哥刮目相看!   现下缓一缓也好,不能抢在表哥前头,需得容表哥将所有谋划做完了,表哥心性孤傲,若先他一步恐遭反感,得不偿失,不如等金氏摔了跤,然后她再来最后一击。   她双手环抱住宓王的腰,虚弱道:“禃哥哥,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我本就娘胎里不足,她这手段恶毒无比,没准明日我就死在她牙爪下了,禃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说完脑袋往后一仰晕厥过去,身躯被一双手臂揽住,耳边是宓王焦急惊恐的低泣。   正月十八崇文馆开课日。   才将卯时初刻,课时到卯正才开始,提前来早的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襕少年端坐最末的位置上,十来岁的模样,因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头上戴了一顶青衿帽,看着前面大多空着的座位,心里战战兢兢,身下如坐针毡。   陆续来了几个锦袍青年,看到他纷纷露出一脸轻视的笑。   崇文馆是不用穿学子服的,然后他们围了过来,有两个坐在他的桌板上把书压到臀下,其中一个蔑视着他道:“平凉候陆家的?叫什么名字?”   陆姓少年郎点头,拱手还个礼,恭敬地道:“学生绍翌,表字昭明,各位贵人见礼了。”   那人轻笑:“国子监转过来的?怎么进来的?家里可花了不少功夫吧?一个千户爵的孩子也敢到这儿来读书,这儿可是国朝最高贵的学堂,只有皇族才能坐在这儿。”   陆绍翌被噎住,又一个讥笑着拍拍他的肩:“小子,知道你的座位为什么在最后吗?知道谁的身份最贱吗?”   陆绍翌满脸通红,绷着脸不敢说话。   忽然有谁小声道:“太子殿下来了,快点!快点!”   众人立刻规规矩矩站好,只见门外两个身着蟒袍面如冠玉的少年走进来,其中一个束发白玉簪,面目清冷,也不看众人,径直入座位,众人单膝跪地拱手拜,口中念:“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襄王殿下金安。”   陆绍翌临来前就被父亲提着耳朵叮嘱了一万遍,这会儿倒不抓忙,随着众人一道单腿跪着,心头紧张的厉害。   抬眸间见那束发玉簪的少年背朝他们,淡淡举肘摆了摆手,整整齐齐地翻开手里的书,手指修长白皙。   众人这才起身,过了一会儿又陆续进来几个衣服绣蟒纹的殿下,年龄大小不一,统统都只是拱手鞠身礼,祝词也是金安两字,陆绍翌努力记住每个面孔的名词,宓王、卫王、成王......   直到一个宝蓝色蟒袍的高大身影进来,众人又齐刷刷俯身单跪,口念:“永王殿下万福金安。”   皇子殿下们也纷纷站起鞠躬作揖,太子也站起身,背影轮廓傲然,弧线挺拔似绿竹猗猗,温然道:“大哥。”   永王恨恨扫了太子一眼。   陆绍翌心中纳罕,又不好问别人,只待自己观察。   元和皇帝散了朝特地来查看诸皇子功课。   銮仪行至垂花门便让他们停下,也不让内监传,独自步行静入,在院中听到琅琅读书声,声音透着强劲的生命力,不免回想起风华年青时的自己,又思及每况愈下的身体不由深深叹息。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抬步走进,只见昭文大学士学监章成柏坐在西席上首,例行每日开课引言。   太子太傅于中至和太子少师方骞坐在旁边。   下头是他的七个儿子,四排坐席,每个座位之间一人宽空隙,按照长幼尊卑长子永王居左第一,太子第二,三子宓王第三,四子襄王第四,五子卫王第二排左第一,往后类推,一共十八个男孩子,余下皆是皇亲宗室世子和一个刚刚加塞进来的平凉候陆弘焘嫡子,陆弘焘近来办事很合圣意,格外得了恩典。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这些孩子有刚成年及冠的,有将及束发的,有垂髫学龄的,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   见到皇帝众人立刻呼啦啦起身出坐位双腿伏地,口呼圣躬金安。   元和帝摆摆手,笑容和煦:“免礼平身。”众人起来,学生们各自进坐位站着,师傅们围立皇帝身边以待。   章成柏躬身道:“不知陛下要来臣下也无准备,各位殿下第一天开课怕也无准备。”   元和帝笑道:“何须准备,真金何俱火炼,朕来检验他们年节下的成果,是玩日愒月还是宵旰攻苦,是嘻耍捣蛋还是磨砺自强,一试便知。将他们年前课业表拿来。”“遵旨。”   闻言,几个小一点的皇子头低了又低,腿肚子开始打晃。   元和帝先走到长子永王面前,问:“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小人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接!”   永王猛然瑟了一下,低着头表情为难,嗫嚅好半天才道:“儿......儿臣,还不曾......师傅还未讲......”章成柏赶紧打圆:“确实不曾,殿下现前的课业是中庸,年节也不曾一天歇休,每日衔胆栖冰苦读,臣下几次拜访都是亲眼得见的。”   元和帝无奈地闭目,表情沉痛,忽然道:“太子,接!”   太子悠悠拱手:“是。”   放下手臂沉着自若:“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   毕了,元和帝又问:“何解?”   太子气定神闲道:“在明仁君治世之道:刑罚严明谨慎,倘一人小错而过失,常违法度,视同纵恶,罪小亦诛!倘一人大错而非贯此,只因过失引祸,偶然罪之,予律法适罚之,非诛......”   待罢了,元和帝嘴角已含了欣慰的笑,三位师傅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元和帝背手走到太子面前,又问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   “......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太子一字一句不疾不徐,语声琅琅如金石之音,在室内回荡着,后排的几个不由望着他背影出神起来。   末了,三位夫子连连点头赞叹,一个道:“臣下还不曾为殿下讲解虞篇,殿下竟已温故知新,这其中不知是多少废寝忘食的成果,臣下惭愧,想来不久殿下就可结业了。”   元和帝眼底竟隐隐闪着泪光,伸手连拍太子肩臂两下,隔着衣衫明显感觉父皇掌心热意融融,皇帝说:“明日开始你上朝听政。”   太子躬身作揖,表情泰然如常。“儿臣遵旨。”   永王腮帮子咬的硬邦邦,低着头眼眸闪过阴鸷,手下拳头攥了又攥。   回到弘贤殿一连摔了十几个瓷具,左右吓得不轻。   牙咬的格格响:“这个死小子!脊梁骨越来越硬了!从前他虽顶着太子的名头,父皇却事事以我为尊,大凡宴会都让我坐在他上首,朝见外宾也让他们先叩拜我,这些年纵然他书读的再好父皇也不冷不热,怎地这趟从衡州回来翻了盘了?”   来回踱步着。心想:   从前这死小子见了我毕恭毕敬,回回拱手作揖,我训什么话他也受着,甚至挫辱他都不吭气,出去一年腰杆子挺了,见到我只叫大哥不鞠躬。那天我去给父皇告状竟被训了一顿,说什么他是太子是国之储君,应当我敬着他才对,这次年节宫宴座位也被调换了,他究竟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后明明已经倒台了,怎么反而他被父皇看重了?衡州派了那么多刺客全都有去无回   ......混账羔子!一个继室生的次子,处处压我原配长子一头!仗着肚子里多喝了些墨水会讨皇祖父欢心,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太子之位!   亲随又端上一盏新茶,卑膝道:“殿下,消消气,兴许陛下就一时兴起,您再怎么说也是陛下亲手养育大的,感情非同深厚,先皇后在陛下心中什么分量,那白氏是个什么成色,陛下打小没给他们母子几个好脸子,您只要多亲近亲近陛下,多说些好话哄开心,多多表表孝心,何愁扳不回陛下的欢心。”   永王拿过茶喝了一口,沉声道:“金贵妃这几个月又是送女人又是送珍奇异宝,还不是为着让我跟她联手除去赵禝,这个眼钉肉刺,当谁看不出来是想利用我,教唆鹬蚌相争,她好渔翁得利,除去了老二,下一个就该是我了,不过现下不跟她合作不行了,父皇那身体,再不动手老二当了皇帝,我还不被吃了肉喝了血!”   这时,外头突然通传宣旨太监到。   永王起身跪迎,宣旨太监张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垂拱仰成,永王赵禵已历及冠,即日起迁入永王府,三月初十日迎娶吏部左侍郎程安世嫡孙女,行大婚礼,着昭文大学士章成柏持节为傧相。钦此。”   永王又摔了茶盏,口中直骂娘。   死小子,你给我等着! 第5章 那宫,那少年3 永王……   大景朝男子十八岁为及冠之年,女子十五岁及笄,即可成人婚纳嫁娶。   皇子行冠礼后大婚典礼,出宫另立府邸并参与朝会议政。永王去岁就已行了冠礼因着元和帝不舍才在宫中辟出弘贤殿,御史台履上书规谏,元和帝一气便把大婚也拖延了,且工部两年前就已竣工永王府和太子东宫,只襄王等几个小的府邸还在建设。   栖霞殿,金贵妃听完来人的禀报目瞪口呆,“参与朝政?”   立刻预感不好,局势出现了骇人的变化,年节太子和永王换座位她就觉察不对,当时以为皇帝只是做样子给公卿们看的,好平息废后风波,这才知道自己大意轻敌了。   “这个赵禝,他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对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就因为读书争气?从前他也争气怎么不见陛下赞赏他,圣旨晓谕天下与白氏恩断义绝的,难不成她还能起复?白氏,不能再留了......”   刚说完又有眼线来报:“娘娘,前头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未从崇文馆散课就去昌明殿长跪了,摘冠脱衣,还绑负着一块大石,说废后白氏病重,他愿拿储君之位换母亲,说生身之恩如山岳,请陛下为白氏挪动住处,派医者诊治。   陛下虽很生气,大大斥责了一番,却即刻下了口谕将白氏挪去了潇馨馆,又从东宫派了一队羽林卫进宫来围了潇馨馆,令太医署和尚膳局一行人日夜守护不得外出一步。这会子潇馨馆已经如铁桶一般。”   身边的嬷嬷惊叹:“好快的动作!”   金贵妃呆呆征立,久久才回过神,咬着鲜红欲滴的嘴唇,抚着案几呵呵大笑起来,尖锐的嗓音如鬼魅般凄厉,一众宫人吓得魂飞魄散。   金贵妃笑的眼泪横流,不知道还以为是哭的。“原来......是苦肉计.......原来这才是老虎.......原来我辛苦布局,却为人家搭了桥铺了路!我竟被一个黄毛小子算计了!”   白氏是故意的,拿本宫为他儿子出世试刀!陛下根本没信我,白氏这个贱人.....本宫竟做了她掌上的小丑!   忽然回到身,表情狰狞阴狠:“把那小娼妇叫来!   嬷嬷赶紧差人去含章殿唤人,待那丰腴的女子来了才看清两眼醒目的黑圈,神情萎靡不振。   金贵妃反感不已,问:“你这样子是得手了还是没有?”   那女子揉着眼睛道:“未曾.....”   这两日将香粉洒进熏笼,太子还是照常读书,因为崇文馆开课,比从前更卖力了,第一日读到寅时正刻才歇,第二日干脆和衣伏着案睡了一小会儿。   “奴婢盯着他寻找机会,那情香药效上来,奴婢被激的不轻,汗出了有一缸,只差上去扑他了,奈何小柱子他们几个寸步不离守着,几个阉货都被香料弄得淌汗敞衣,就他一个还是那副木头模样,一滴汗也没出。奴婢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金贵妃恨恨地道:“八成是早识破了你,提前服了解药,这个人比本宫想的要难对付。”   胸臆中盘算了一番,又道:“不用再去勾引了,本宫直接派人令你受孕栽给他,不信他能说得清!也无需等到肚子大起来,胎气显脉了就去告发,就说他对你用强,便是扳不倒他也能尽毁了名声!”   含章殿后殿。   小柱子伏侍太子换上干净的蟒袍,太子坐在黑漆描金椅上手肘抵膝盖,两掌合起指尖对着鼻尖,垂眸沉思。   襄王心疼地道:“哥,你伤才好怎能负重,以后这种出力挨打的事统统让我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承担,你做军师就好,冲锋陷阵的将军让我来。”   说着握拳拍拍自己的胸膛。   太子璀然一笑,此刻才坦露出少年该有的阳光率真模样,道:“等日后我们可以当家做主了,你做大都督大元帅都依你。今天这事,若我不立刻决断母亲顷刻就会有性命之忧。”   襄王问:“父皇已彻底认可了你,大哥威胁已除?”   太子慢悠悠摇一下头:“相反,打蛇三寸,未攻其要害,死灰复燃亦可。”   父皇是个左摇右摆的人,大哥在他心中情感的分量深重,大哥只要收心敛性表现得稍稍争气父皇还是会动摇。   襄王也学着哥哥思虑的样子,眉峰微蹙,问:“当如何?”   太子道:“助其成为强弩之末。”   襄王又问:“金氏呢?”   太子合掌触到鼻尖,气息喷在指间:“她阵脚已乱,当不折手段,他二人即将联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襄王还有别的担忧:“母亲呢?”   太子闭目掩饰眼中的心痛,好久才道:“无性命之虞,只是那症候麻烦又忧思过度,此次又伤了元气,需得多年调养。潇馨馆我已安排了沈从武盯着,他心思缜密,不过事怕万一,你再安排一重人盯着饮食汤药,茶具餐具也得二查,不可出一丝纰漏。”   “弟知道了。”   二月二日龙抬头,今年春来早,未出正月就已雪化冰消,泥土里百草权舆,嫩青的芽儿怯生生冒头,雁归莺飞,杏花也提前报到,几乎一夜间枝头满灼灼,一树树瓣肥蕊瘦,浅红欺醉粉,好不羞煞女儿脸。   元和帝因精神不佳便让太子主持春耕开犁,而后合宫到皇家避暑的淼可园禊祭,在杏林旁的芦苇湖边摆了家宴,一边观看钦天监官员戴面具领着宫人跳祓禊舞。   尚膳局摆出了新开瓮的杜若酒,摘自去夏收集的杜若蕾蒂和果,加以曲醪蒸制酿到半成,再调和番邦进贡的冷酒,埋入一尺深的地下,开瓮时喷香四溢,入口冽香,回味清苦有驱虫辟邪之效。   金贵妃一时兴起和几位的年轻的妃嫔斗起了杏花诗,好显赫自己的文采斐然,几位昭仪美人才人的也不甘示弱,一时群情激奋,皇帝和皇子们难得放松,也不掺和,只含笑看着。   待罢,金贵妃口干舌燥拿起茶来润喉,元和殿意兴阑珊,转头对下方的太子道:“禝儿,朕已拟定了太子妃的人选。”   太子连忙起身出来,双膝跪地。   元和帝继续道:“左仆射曹徵家的三女,闺名细如,小字心若,去年及笄与你同岁,朕命你师方骞和于中至亲去看了,端庄尔雅,容貌也仪态万方。且生庚八字金箔金命,又主大贵,与你很般配,朕很满意。‘六龙之调,使我心若①’这样如沐春风的女子才堪储妃!钦天监已推算出五月十五日甲申为黄道吉日,令中书省草写聘书,即行纳吉纳征之礼,待两年后你加冠再行大婚。”   金贵妃和永王对视一眼,暗中切齿。   曹家乃是朝中巨室,前朝时便已出良拜相,太宗至德二年恢复科举,命曹家在各地设义学书院,广纳天下贫寒学子,为朝廷培植中流砥柱,几十年下来门生遍布各州各县。太子先前求学的衡州石鼓书院就是曹家的门庭,意在接触下层莘莘子衿,彰显天家亲民近民风范。   皇帝此为,实是为太子增羽添翼,怎能让人不恨!   太子额头叩地:“儿臣谢父皇隆恩!”   永王猛仰了一杯酒,心头埋怨父皇对自己偏心了半生临了却偏心转移了,老二成心头肉了!自己只能娶个三品吏部侍郎的孙女,老二却娶得一品尚书令的女儿,一下获得文官集团的拥护,这爹坑了他了!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朕打算再加封几个良娣,待你行了冠礼与太子妃一同嫁入东宫,门下省侍中神武卫将军傅正杰独生女,前承恩伯沈茂嫡女羽林卫中郎将沈从文之妹,四个一起,另一个还未决定好,在武宁节度使邢家,和淮南节度使慕容家之间犹豫。”   金贵妃和永王瞠目结舌,一双羽翼还不够一下子叫他长出四双来?这是要一飞冲巅?以后他的地位岂非再无一丝撼动!永王更气的是,为什么他只能娶一个?老二却享四人之福!是亲爹干的事吗!   太子心中明白,中京三卫共三万两千兵士,骁骑卫一万二,神武卫一万四,羽林卫六千,骁骑卫戍外城关隘,神武卫戍内城治安,羽林卫戍皇宫和东宫宫禁,傅家手握近半,手捏京城一半命脉,与傅家对立的是骁骑卫上将光禄寺少卿裴严,两虎相互牵制,暗中较量已久,相较之下还是傅家更易掌握。   而沈家是羽林卫中坚力量且经营多年人心尽收,可以笼络为臂膀,父皇是在为将来筹谋布防,用心委实良苦!至于邢家和慕容家,那是远方的老虎,是十四州节度使中募兵丁最多封地最富庶的。但父皇说的犹豫他却不懂,抬头问:“却是为何?”   元和帝叹气道:“傅家沈家的女儿虽尊贵却都虚长你二三岁,曹家的到是同岁,但生月也比你大,慕容家的嫡女长你四岁,父皇......怕你委屈,邢家那个到是小你两岁,武宁节度使邢周和剑南节度使邢全乃同胞兄弟,势力是节度使中最大的。   邢周战功卓绝,为人狂傲不羁,又只生得一嫡女和两个庶子,这女儿是掌上明珠,朕给他写御信说及此事他竟回信顶撞,说爱女只做嫡妻不做妾妃,慕容槐女儿众多嫡女却只一个,庶女怎堪为贵胄之选,邢家那边朕已派人去游说,朕就不信那些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动他。”   太子眼眶下一丝热,父皇是至情至性的人,自然了解他心里的苦。“儿臣听父皇的。”   金贵妃下意识望着福王小小的身影,这孩子正对着不知何处怔怔出神,她眼中热辣辣的,牙咬的两腮发困,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刺进了肉里,自古君王多凉薄,竞对她凉薄至此,半点未曾为她的孩子打算,她可怜的禩儿,只有娘能为你了,定要把这江山夺过来交到你手心里!   身旁的嬷嬷忽然对她耳语:“宫里眼线来报,那小娼妇出事了,在绯云阁当场被宫正司的人拿住了,那几个假内监也被扣住了,还是光着被扣住的。”   金贵妃的美人颔险些惊掉,用眼神问,那个地方如此隐蔽又都是本宫的人值哨,宫正司的人怎会闯入?还偏巧在这个时候,宫正司的李宫正不是依附了本宫的吗?年节还送过貂绒和麝香到栖霞殿。   嬷嬷暗指指太子,金贵妃立刻明白了。   嬷嬷悄声道:“娘娘放心,奴婢已派人去灭口了,他们即便查也查不出这小娼妇的来头,内侍省那儿根本未曾入册登记,那几个假太监不知道底细,只要我们咬死了不知道,晾也无人敢攀诬,只是娘娘难免要落个治宫不严了。”   金贵妃悄无声息地点点头,眼睛如毒锥子一般望着太子,这个十六岁少年,他当真十六岁吗?   白氏倒台之时她就将宫里的余孽都清洗干净了,怎么感觉这几个月太子耳明眼亮,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暗桩?难道自己身边也有暗桩?   她后颈心忽沁出一丝凉意。   元和帝后晌听说了有人秽乱宫闱气得七窍生烟,叫过金贵妃来痛骂了一顿,难听话说了不少,什么內帷不修,德行不贵,德不配位,不如白氏,云云。   金贵妃假装受不住晕了,第二日又将六宫理事大权分出一半给昭仪刘氏,金贵妃跪在昌明殿阶下哭表衷肠,将自古来的情诗侬词倒腾了个遍,听得值夜的内监和侍卫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又说又唱了一夜。   到天擦亮嗓子哑的像破锣,元和帝着急上朝,被她扯着龙袍下摆纠缠不过,只好抬进内殿耐着性子好言抚慰了一遍,金氏趁机扑入怀山盟海誓赌咒一番。   杏花谢了桃花开,三月永王大婚,阖宫张灯结彩。   白氏的病才见了起色,日渐康复起来,能下地走动几步,身上也有了力气。   花褪残红青杏小,转眼到了这年四月,又是一年春猎时。   京郊皇家猎场绿意盎盎,正值草肥马壮,大景朝效法周礼,崇文馆授学经史子集也尊古法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由武职官员教授骑射,众皇子从小涉猎,除皇七子福王和皇六子成王年纪太小须内监牵马引厩,大的几个永王和太子等骑射功夫早已驾轻就熟,骑上骏马便再无学堂上的拘谨和憋屈,撒了欢一般驰骋飞奔。   元和帝坐在御帐凉棚下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那样神采飞扬,只想这样天伦之乐的日子再久一些,久一些。   一只膘肥体壮的狍子闪电一般嗖地钻入乔木林。   众皇子眼睛放光,立刻呼喊着急急挥鞭打马去追,羽林卫们也驰马紧随其后,密林叶阔枝茂,草木茂盛拌马腿只能勒缰慢行。   皇子们低头仔细寻找猎物,忽见野兔狗獾果子狸受惊蹦出草窝慌不择路地飞遁,众皇子挽弓搭箭,一时矢雨纷纷,渐渐忘了那只狍子,各自寻找猎物去了,侍卫们也各自拥护者。   太子和两个侍卫盯着一只麋鹿走入密林深处,四周无半点人烟,静谧的只有鸟虫啾啾,脚下多了许多一人高的灌木和荆棘,愈发难行。   午后炽烈的日光透过白桦叶丛斑驳在葳蕤扶疏上,待那牲畜放松警惕探头去掏草窝里的东西吃,指下弹弓一闪,电光火石间射中脖颈,倒地呜咽两声一动不动了。   太子大喜,命侍卫去捡。   那侍卫点头应喏,骑着马走向猎物,有六七十米远的距离,刚行至一半,忽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响,侍卫连人带马迅速被大地吞噬席卷,那块长满了灌木的地皮整个塌陷下去,露出一个巨形大坑,接着传出劈刺劈刺血肉中了利器巨刃的声音,然后人和马痛苦极了的嘶啸,接着就再无动静了。   下面有机关!   马儿惊得连连后退。   太子回头,只见身后十米处永王和十来个侍卫张弓搭箭在那儿。   一身苍色斜襟蟒袍,胸前戴着护心软甲,系着宝蓝色襻膊和束袖,一样的剑眉,一样的丰唇,黑白分明的眼中燃烧着仇恨。   从小你处处争强,事事压我一顶,更恨毒了的是你抢走了我的储君大位!   今日我要一并讨回!只要你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与我争,父皇纵是心有疑惑也不会忍心追究我,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儿子。   一只羽箭破空飞来,身旁唯一的侍卫心口猛然被贯穿,血水飞涌中应声气绝栽地,血还热,人已死。   永王亲自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对准太子。   张势待发中,太子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   忽然勒缰调转马头,手下狠力抽了马儿一记鞭子,马儿呼啸一声,朝着那陷阱狂奔几步,四蹄扬天一跃,太子握住马鞭顺势飞缠住了旁边一棵白桦树,借着那助力将全身力量倾注脚尖,一登马鞍跳跃起来与马分离,马儿落入了陷阱,太子就着鞭子的甩冲力掼到了巨坑对面,身躯在地上枯叶丛滚落了两下,稳稳站了起来。   永王眼珠几乎掉下来,“你什么时候学的拳脚功夫?”   立刻将手中箭迸出,羽箭凌空飞去,太子却原地站着未动,伸臂一挥生生挡了,左手小臂中箭。他今日束发银冠,穿着一件白蟒蔷薇宝相纹窄袖箭衣,围着攒珠银带,瞬间那雪白的袖袂上有鲜红醒目一股蔓延开来,滴落到泥土。   永王心下恨煞,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再抬眸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四面八方无数羽林军冒将出来,缓缓向他们包围,打头的人是羽林中郎将沈从文和自小教他的师傅章成柏。   永王忙不迭将箭矢和弓.弩掷地,章成柏脸色铁青。   沈从文一行人过来将身边的侍卫控制了起来,永王被两个羽林卫一左一右胁迫着,回头看太子,只见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一下拔出箭镞,血汩汩流出,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冷漠的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双眸只望着陷坑出神。   永王不敢置信。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我此时才感觉从未一星半点认识你,今日你是故意激的我害你?从前也是故意激的我恨你?   你一直监视着我?   我挖坑的时候你在背后看着?   那你今天为何还巴巴追着诱饵到这儿来?   何以让你冒着性命之危,你已是太子图求什么?   他脑中忽灵光一动,想起了父皇跟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是先帝太宗至德十五年,父皇还在颍州做藩王。太宗嫡长子成毅太子忽患了急病猝亡,太子之位一空,各位皇子便蠢蠢欲动。   其中闹得最凶的当属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二子母舅家是羽林卫中军,皇四子背后有神武卫姻亲支持,若非及时察觉就要发生政变,太宗皇帝是个果敢果决的人,立刻粉碎了他们的阴谋,斩首一百二十八人,清洗了禁卫中的势力,还把二子圈禁了诏狱,下旨非死不得释放。   本朝奉行母凭子贵,子以母显。   太宗十二个皇子,除却夭亡的三个,成年及冠的还余六人,届时只有做为皇六子的人杰生母品阶最高,身份最贵重。   太宗却不喜他,因他优柔寡断又过于儒弱,朝中的文官集团却很青睐这个容貌俊美的谦谦君子,大约文人们也是看脸的。   太宗皇帝架不住那些舌灿莲花,还动辄之乎理乎的腐儒轮番轰炸,只好一道谕旨将父亲从不毛之地招了回来,一路上遭遇了无数暗杀,幸亏随身的幕府师爷机警才一次次躲过了无常鬼。   未到帝都随行的府兵已折损大半,当年母亲甫诞下他月余,重重惊吓加上产后羸弱,竟未挺过去,在离中京一百里的康县咽了气,父亲悲痛欲绝,抱着襁褓仰天恸哭,几度昏死过去,数日绝水绝食,若非幕府师爷再三劝解,又看襁褓中的孩儿可怜,父亲当真要随母亲而去的。   就在这时又有蒙面黑衣的来刺杀,父亲奄奄一息,衣衫褴褛,一手抱着襁褓一手七倒八歪地持剑乱劈,直如疯了一般,奈何对方人多,幕府师爷也丧了命,最后一刻太宗亲率羽林卫赶到,黑衣人被伏诛,留下活口拷问出是五皇子豢养的死士。   五皇子被太宗腰斩弃市,血流尽,直到第四天才气绝。   父亲上位成为皇帝后,仍有不安分的,多次伺机下毒,牵根绊藤又圈禁了两个,到今只剩下老八和老十两个敦厚老实的亲王。   朦朦胧胧的印象,幼时在昌明殿父皇抱着他哄睡,说到此处泪流满面,殷殷道,此生恨极了兄弟戕害、手足相残。 第6章 那宫,那少年4 太……   想到这里,永王连连打冷战,后脊已冷汗淋漓。   草地凉棚下,元和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永王和几个亲随以及沈从文章成柏伏地跪着,章成柏痛苦道:“臣死罪!未教养好殿下!臣无颜再为人师表!”   沈从文也道:“臣已看了,那机关下是刀床,若非太子殿下机智恐怕已凶多吉少。”   几个羽林将也附和道:“殿下的两个侍卫一个连人带马落进了陷阱,另一个被永王殿下的箭穿了胸,还有太子殿下的坐骑,臣的人下去捡尸体,见人和马的骨肉都分离了,惨不忍睹,臣下带人赶到时永王殿下的箭正中了太子,众目睽睽,永王见未伤中要害又要出箭,太子流了不少血,整个衣袖都浸透了。”   永王梗着脖子争辩:“不是这样的,儿臣是猎一只麋鹿不小心伤了二弟,毕竟刀箭无眼,草木又茂盛,至于那陷阱,儿子半点也不知,儿臣到了那儿就看见二弟的人伤了,想是庄子里的猎户下的,他们别想栽赃到儿子身上,打死也不认!”   沈从文拱手:“启禀陛下,昨日深夜臣在马场巡逻,远远看见密林那边有灯火,几个人鬼鬼祟祟走出来,臣不敢打草惊蛇,已派了人跟踪监视,只要陛下令下即可逮捕审问。”   永王心头一惊,眉头浮上慌乱。   元和帝看的分明,命令道:“立刻逮捕!交于宫正司刑讯!”沈从文叩拜应是,交于宫正司暗审而非大理寺明审,皇帝还是在护着永王。   “太子如何了?”皇帝问。   章成柏道:“伤了骨头,幸好在左手,妨碍不到写字。”   皇帝道:“立刻回宫!”   街市开出一条御道,銮驾浩浩荡荡,天子气象威严,两旁街市民众皆下跪头叩地,有那想瞻天颜的悄悄抬目窥看,立刻被侍立的禁军呵斥,吓得哆嗦不已。   含章殿。   太子的手臂已包扎好,坐在座榻上,因伤了骨头不得不围在脖上吊着,襄王像个孩子一样抹泪:“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太子安慰道:“告诉你只怕你不会同意,放心,距离、速度、准头我都计算的分毫不差,且演练过的,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襄王责怪:“万一有一丝偏斜呢,这世上的事难以预料,幸好没有成贯穿伤,不然你这手......我真后怕!他就是个草包不值得你这样!他不配!”   太子望着窗纱投影的阳光,道:“我攻的是父皇的心。”   襄王问:“父皇会如何处置他?”   太子闭目,幽幽道:“父皇不会处置他,这件事会被按下,对外只会说我是不小心被流矢误伤,我知道此事不可能要了他的命,我本也就不想要他的命。”   襄王眉头拧在一起,愤恨不平齐齐涌上,怨怼道:“父皇就这般护着这个康瓠庸才,有眼无珠!真叫人寒心!”   太子右手握成拳对着唇,垂眸良久,热热的气息呵在拳心:“结束了。但愿父皇不要过激了才好,他的身体怕是撑不住。”   襄王问:“金氏呢?”   太子唇角一弯:“她很快会将自己送上绝路。”   顿了顿又吩咐,那两个羽林卫是死忠的,好生抚恤他的家人,还有,告诉傅家和裴家的暗桩,务必仔细观察傅正杰和裴严,两人的饮食喜好生活习惯,平日爱做什么消遣,爱到什么去处,我都要知道。   昌明殿西侧殿,宫人和内侍尽皆屏退。永王独自跪在下首,元和帝坐在明黄苏绣金线团龙大引枕的座榻上,手指不停按揉鬓边。   永王不停抽泣,抹泪动作幅度极大。静默好久,元和帝忽然道:“金贵妃那天说,弘贤殿有个宫女怀娠了,已六七个月,你大婚之前就有了?是也不是?”   永王闷着头不敢吭气,心中大骂金贵妃这个贱人,给他下美人计,背后挖他墙角,这次合作金国舅答应的灭口也没灭,估计还会让那些人死咬他,除掉太子,她黄雀在后一网打尽了!   他姥姥的,女人果然不可信!   元和帝起身扬手掴了永王一记耳光,这一下急火攻心,眩晕不止。永王捂脸流出了泪:“父皇你打我?”   元和帝眼中泪闪闪,自己最爱的儿子竟如此不堪。“你读书不成鼓捣这些鸡零狗碎到不落下,倘若生下的是个男丁,这长子竟是个下贱的宫女所出!叫永王妃如何自处?程家又情何以堪?你竟如此自轻自贱!”   永王吸吸鼻子:“不就临幸了个宫人吗,父皇不喜欢叫人一壶鸩酒去了她便是,那孩儿有什么稀罕的,以后想生还不多得是。”   元和帝身躯骤然一震,双手如大风中的枯枝抖个不停,好似几十年的信仰顷刻倒塌,泪水漫出眼眶,悲痛的不能自己:“朕......竟生养了你这么个畜生!你对亲子尚且如此,那弑父弑君还不手到擒来?朕也无需等证据了,你半点也不冤!”   转身捂面仰天“......今天禝儿有个好歹,这风雨飘摇的基业谁来继承......华音,你竟生出这么一个禽兽......”   永王猛抹一把泪,鼻涕哭的流出,眼中全是不服气,直埋怨命运不公,天生了他又为何生赵禝!他心一横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也许死去的娘还能为他扳一扳。   大声道:“谁叫他处处抢了我的,立嫡立长,儿臣才原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因为我娘死的早,我成了孤苦伶仃的,从小被他欺压一头,受尽凌虐,儿子早就快憋疯了!”   元和帝头痛欲裂,全身抽空了力气,半倚卧榻,指着不肖:“你自己不如人不知钻研进取,作下这下流手段害你弟弟!简直枉生为人!   你说他欺压凌虐你,你痴长他三岁,他从小只占个储君的名,走到哪儿人人不是以你为尊,你私下折辱他朕都撞见好几回,朕念你委屈不忍戳穿,偏你是个促狭的,三天一大状两天一小状来告他,丢尽了君子风范,他忍你敬你,从未在人前说过你半个不字,到如今你还不服气,不论读书,单说为人做事,心胸气度,你哪样比得了他?   他为了他母亲能挨脊杖,难道他不知道疼吗,不知道会落下残疾吗,他受那么大的罪对朕一句怨言也无,照样来昌明殿晨昏定省,你不过挨了一记耳光就哭天抹泪的,尽作妇人之态!怪道你皇祖父当年说,你是个愚钝蠢庸的,十个百个也及不上禝儿,朕还不服气,当你只是土木形骸,以为只要用心栽植就能成才,现在才知道父皇当真火眼如炬。   ......朕真后怕,幸好没把你扶上位,就你这没品没德、心胸狭窄的,我赵家的事业到你手里,还不成了商纣夏桀!朕到了地下有何颜见先圣!”   永王嘴唇抖索:“父皇,你......要放弃儿子了?”   元和帝背过脸,不愿再多瞧他一眼。   “你走吧,滚到你的封地永州去,明日就动身,朕会下旨让羽林军押送你,终身不许踏出永州一步,不许再回中京,将来朕驾崩了你也不用回来吊丧,你这辈子最好安分守己,当地官员会监视你,朕会在遗诏上写明,若你兴兵起事人人诛之!”   永王泥瘫在地。   此日后,元和帝便卧病在床,风热犯肺,每日咳的昏天黑地。   太子初试监国,每日夜间又带伤和襄王衣不解带的侍疾,亲尝汤药,擦洗沐身,一个多月下来两个孩子瘦的眼眶凹了下去。   元和帝更生感动,一手一个拉着两子泪涟涟,待能稍稍下地便乘舆去了潇馨馆,白氏病已大好,一身布裙荆钗坐在地上纺线。   “韫之。”元和帝被搀着走进来。   见到白氏憔悴的面颊不由自责不已,白氏连忙起身敛衽。   皇帝握住她的手,两人病后初愈竟觉像几十年未见:“朕来跟你道歉,梓童,你跟朕回霓凰殿吧,朕已亲写好了你复位的旨意,朕会昭告天下你的品德,对不住,你受苦了,朕知道你是冤枉的,原谅朕,这么做不得已,实为了检验禝儿的胸怀和担当。”   白氏大大的眸子充满泪:“陛下可满意了。”   皇帝道:“非常满意!将来他做皇帝会比朕做的好!你我生子如此,社稷之福!”   白氏欣然道:“他亦是臣妾毕生之傲。”   皇帝揽住她的肩:“你教子有方,培育出这样一个英明睿才朕深怀感激,从前朕一直觉得你对禝儿太过严苛,自小动辄家法棍棒,现在才知用心良苦,玉不琢不成器,禵儿就是被朕溺爱坏了。”   白氏诚然道:“臣妾固然栽培有方,也缘他是个天生的好苗子啊,若他是个骨子里的槃木朽株,便是臣妾千倍万倍努力也枉然。”   皇帝也点头:“当是,我们禝儿是天生做明君的料子。”   金贵妃连日来如热油煎熬,嘴上起满了燎泡。   皇帝圣体染恙在昌明殿养疾,昌明殿为皇帝处理朝务的圣殿,早在太宗皇帝时便已有训谕,除皇后国母外,妃嫔只可夜间侍寝,入行侧门,白日无诏不得入昌明殿,违者乱杖毙之!   因此她带着汤羹在殿外屡次请见都被拒,她又不敢乱闯,只能长跪,凭她怎么哭唱,这一次元和帝也无动于衷,如此几天她便腻了,每日只到殿外点个卯,咋呼一番好让皇帝知道她来了,而后隔三差五便回母家与哥哥商议对策去了。   这日听说了潇馨馆的事,皇后复辟,但仍称病闭宫,六宫理事大权还由她和刘氏协作,虽如此,她却知道这是缓兵之策,皇帝发诏说皇后为小人陷害,这小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分明狠狠打她的脸,心中已厌弃了她,大势将去,便愈发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免又坐着翟车出了宫来到金国舅府,她爱排场,一行几十人的仪仗执雀扇打伞盖提香炉捧盂盒,附近民居一见这个就知贵妃娘娘又下凡了,纷纷出门瞻观玉颜。   金府会客厅,金贵妃和金国舅分别坐上首,底下坐着三个官员模样的人。金贵妃郁闷地摔了茶杯。   “你们都是我金家一手提□□的,这些年仕途铺路耗费了多少银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生到了用你们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病猫瘟鸡,太子都监国一个多月了,让你们捉他的把柄,怎么就吹不起动静!”   一位官员拱手垂目道:“娘娘太心急了,朝堂上的事情岂是片刻之功,需得长久谋划。”   另一位也道:“太子参政数月,主理工部事宜,做事滴水不漏,臣下多方探究委实找不出糟粕,实难以下手。”   金贵妃拍案:“本宫就不信他无孔不入!是你们无能罢了,一个十六岁胎毛没褪全的小子,做事能有多周全缜密,找不到纰漏你们不会制造纰漏!”   旁边方才没作声的官员道:“娘娘想的太过简单了,所谓雁过留声水过留痕,制造破绽岂会不给自己留下尾毛,只有我等立足脚跟才能跟太子耗斗。”   一致说,娘娘轻敌了,太子年纪虽轻,人却是极城府的。   陛下病后临朝,朝会讲起盐务,询问太子意见。十六岁的孩子,不过寥寥几句,看似简单却学问颇深,即穿水滴石又维护了各方势力,即抒发了己见,又谁也没得罪,很会揣摩各个心思。   陛下大加赞赏,赞其有仁君之风,这几个月太子参预朝政,不依附党派,六部所到之处人人夸其谦谦君子,与下臣迎面碰上,竟拱手还个晚辈礼,这很可怕!会笼络人心又能屈能伸,这孩子人虽小,心却深不可测。   早就听闻其母是个颇有心机的,当年从一个尚仪局六品典籍女官获得太宗皇帝垂青,一跃册封成为储妃,自是不可小觑。   劝娘娘还是避其锋芒,把心思用在陛下身上,让福王多多博得陛下的好感,福王是最小的皇子,老夫爱幼子,只要乖巧些,嘴巴甜些,让陛下心疼宠爱,何愁没有翻盘机会,岂不闻汉武帝传位幼子汉昭帝。   金贵妃捏着绣帕不置可否,想了想,决定两条路一起攻略,待三个官员告退后问金国舅:“那事哥哥办的怎样了?”   金国舅道:“东西都打造好了,只是裴严那边有些难办,老小子是个千年的狐狸,太子如今获得傅家的支持他自是懊恼,但又忌惮傅正杰,毕竟论内城巷战骁骑卫不如神武卫,羽林卫那边又龙蛇复杂,摸不清底,骁骑卫戍卫外城防御,这么大动作根本避不过耳目,暗攻肯定不成,明打二打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引来京州守备军,届时腹背受敌,未必有胜算。”   金贵妃冷哼一声:“本宫就不信太子选妃选了傅家女儿没选他裴家女儿他能服气,他不是刚添了个庶女吗,告诉他本宫事成之日立刻封此女为皇后!   至于傅正杰,是个绝户没儿子的,就折腾出一个女儿,自然如命根子一般!你让人盯着傅家,姑娘家都爱花儿粉儿啊的,一旦出门立刻绑了,以命要挟,不怕傅正杰不就范,骁骑卫加上神武卫吃掉羽林军,还不是大象吃老鼠,到时只要各关卡大门闭紧,控制烽火台,自然能让守备军瞎子聋子一般。”   中京一变天,还不是谁坐朝堂他们就听谁的。   金国舅拍案叫绝:“妹妹堪为女中孔明!”   金贵妃得意:“欲成大事者,必有其胆魄!”   既打定了主意要一面趋奉皇帝便不能再耽搁。   回宫之后立刻让宫人拿了福王写的一沓大篆送去昌明殿,第二日又是一沓水墨涂草,小孩子笔下幼稚,让人看了捧腹,她自己也脱簪削衣在前殿供了如来佛,每日斋戒茹素为皇帝祈福。   如此多天,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元和帝本就是个心软的人,想着她毕竟年轻,进宫这些年也算两情欢悦,气盛之下难免行差踏错,且宓王已恢复康健,也是她照顾有加,一来二去也就不打算追究下去。   这日下朝让内侍送口谕到栖霞殿,告知午膳要去那里用,要吃她小厨房的羊肉炙和鲜虾烩。   金贵妃听完大喜过望,立刻着人大肆准备,亲去小厨房盯看,又让嬷嬷去通知福王准备。   且说福王自后来瞻仰了那书,便立刻混沌之中开了九窍,越看越上瘾,这才懂得人生还有如此奇特有趣的事,这才明白女人的意味。   原来自己眼前那些宫女是上天赐下的尤物!   趁夜半时命一个值夜的来看,宫女多是怀揣攀龙附凤之辈,自然无不乐意,扭捏一番便从了。   福王起初只是看,第二夜胆子大了起来,动手又动嘴,此后愈发入了魔怔,不出数日栖霞殿伏侍十几个被亵渎了个遍,课堂上神思梦游,章成柏说了几次,他也浑不在意的模样。   两个小监见此模样知道功夫已成,逐又在一个深夜将那书册盗出,至无人处焚毁,福王过后找寻,又不敢说明是何物,含糊闪烁比划了一番,他们只说从未见过,问其他人也说不知,福王心里纳闷,以为那些画面只是一场春梦。   元和帝执政仁慈,对宫人也仁慈,登基后特恩旨凡节后可放一些内侍监省亲,只是每到一处需给当地府衙报备行迹,恰内侍省排假,两小监自那日出了沈府竟踩了狗屎运,在赌坊逢注必赢,大赢特赢,没多少日子积累了万贯,便上下打点,自发回乡探亲去了。   几个月过去内侍省久待不归,只好上报宫正司,宫正司判逃奴罪报至京畿府,派了捕快去大名乡稽查,才知这两人因博.彩暴富惹来了匪祸,家中被洗劫,二人也丧于刀下。回来定谳结案,内侍省告知金贵妃,金贵妃也未在意,只说狗奴才命贱活该,内侍省才又重新安排了人。   嬷嬷去的时候配殿关着门,里面有女子嬉笑的声音,嬷嬷喊了两声,福王吓一跳,听清是嬷嬷又松了口气,问何事。   嬷嬷说:“一会陛下来殿下可知怎么做?”   福王心不在焉道:“不就是撒娇卖乖吗,谁还不会了,我醒的!”   嬷嬷听出口气不善连忙告退,内室又传出女子的嘀咕和低笑。   到巳时末刻皇帝果然来了,金贵妃打扮的清艳脱俗,协众在栖霞殿大门口跪迎,俯身贴地姿态极恭顺,皇帝见了不免生了怜惜之心。   下了坐舆亲自搀扶起,“爱妃,受委屈了。”   金贵妃垂泪如芙蓉含露,怎样哭的最美她早就对着镜子练习的驾轻就熟,当初承宠也缘皇帝爱她诗书百通,于是又拿出故技重施一番:“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陛下不见臣妾,臣妾心中苦极。”   皇帝愈发心疼,看着眼前春笋般的面庞,想到自己的寿命不远矣,往后余生她便要在这寂寂深宫衰落枯萎,这样的美好注定辜负,不由安慰道:“以后只要你安分守己,朕绝不负你。”   金贵妃心中鄙夷,面上却垂目啜泣:“臣妾自然安分守己。”   皇帝揽着她的腰一起步入内殿,四下用鉴缶置了冰,黄花梨八仙桌上铺着流霞锦挑花鹭鸶戏莲桌围,坠着紫穗流苏,御用的馔具森列,十几个冷盘盖着轻纱伞罩,皇帝四下没看到福王便问:“禩儿呢?”   金贵妃方才只顾试衣描妆竟忘了儿子,赶集吩咐嬷嬷去叫,福王还在与宫女嬉闹,这一唤才知竟忘了时辰,毕竟年纪小遇上这事惊惶失措,赶紧更衣换冠,又听宫女说满脸胭脂印,胡乱用巾帕擦了擦,一溜疾跑进了前殿。   皇帝见到自己最小的儿子,立刻笑容堆满脸,招招手让他到跟前,见他长高了不少心知抱不动,揽入怀抚摸额发,“臭小子,再窜几年就赶上你几位哥哥了,咱们天家的男儿皆高大威武,肖似了先祖皇帝。”   又往下摸摸他的耳朵,无意识往脸颊下一挪,忽觉手指沾了什么,抬起一看不禁莞尔:“你这孩子想是又涂鸦了,颜料沾脸上也不晓得。”   说着,指尖黏腻发油,淡淡有香气,立时觉察出不对劲,颜料当是干涩冲鼻的,凑近一嗅,赫然是女人嘴上的口胭。猛然揪住小儿衣领细看,只见颈下隐隐约约有无数重叠交错的痕印。   这下怒火冲冠!   揪住福王的衣领问金贵妃:“你就是这么教养儿子的?”   金贵妃不知所以,忙不迭跪倒,皇帝挥袖将桌上的骨瓷扫了一地,碎裂声骇耳,福王吓蒙了,跪瘫在地,皇帝吼道:“将侍奉他的宫人拘上来!朕今日活剐了她们!”   内监不敢耽误,不多时将配殿的一十六个宫女尽数捉了来,竟然有两个衣襟大开衣带散着的,元和帝见到这个越发雷霆:“你们竟然勾引皇子!朕要将你们的家人全部诛尽!”   金贵妃这时才明白怎么一回事,登时气血涌上天灵盖,指着她们骂道:“天杀小贱人!居然敢在本宫眼皮底下做这等勾当!谁指使你们来害我儿的?快说!”   宫女们抖若筛糠,有两个吓得晕厥栽地,其中一个哆哆嗦嗦道:“陛下饶命!娘娘饶命!不是奴婢们勾引的殿下,奴婢便是向天也了胆也不敢啊,是殿下......殿下调戏的奴婢......”   福王直如傻了一般,呆呆地一动不敢动。金贵妃似要吃人:“胡说!我儿才多大!分明是你们收受了什么人好处构陷我儿!再不说本宫将你们剥皮抽筋!到底是什么人幕后指使的你们?陛下在此你们还敢隐瞒!””   宫女们心知接下来死路不可避免,唯有不要连累家人,将死之际也生了几分胆魄,又想起金贵妃平日的苛待,纷纷恨极了。   七嘴八舌道:“确实殿下调戏的奴婢......殿下胁迫奴婢脱衣给他看.......是殿下说好奇女人的,奴婢怎敢违抗......”   金贵妃拾起一片碎瓷掷伤了一个宫女的脸,那宫女捂着面鲜血直流,愤愤道:“娘娘即便立时碎剐了奴婢,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如何攀诬别人?欺君是株连九族的,奴婢们都是娘娘的人,娘娘严令不许我们出栖霞殿一步,从哪里受得什么人好处?娘娘可尽去搜检,殿下逼迫奴婢脱衣相看,奴婢岂敢不从?娘娘溺爱殿下,也不能拿我们当畜生一般。”   “贱人!”   金贵妃扑过去撕那宫女的嘴,连抽了数个巴掌,又摘下金簪对着一众宫女狂戳。   宫女们悲泣成一片,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喝令她住手,金贵妃却没听进去,依然发了疯一般,有一个被戳中了颈脉当场鲜血迸飞,断了气,皇帝又令两旁侍立嬷嬷拉开金贵妃,手里的金簪尖锐锐地滴着血,已微微变形。   皇帝怒不可遏:“金茂丽,朕今日才知道你竟如此狠毒的心肠,你疼爱自己的骨肉拿别人的当畜生,你这样的德行也堪觊觎中宫?你拿什么母仪天下?你想诱逼她们攀咬谁?皇后还是太子?当朕三岁稚童么,这样阴私的事情,谁人白痴到贿买一大帮子人的?分明是禩儿动了淫邪之念,亵渎了她们的良贞。”   这样闹了一场皇帝反而决定宽恕这些宫女,吩咐内监将她们带下去,送去永巷没入最下等的浣衣婢。   落霞织锦的氍毹上血迹斑斑。   皇帝走到福王身边,只见小儿面如菜色,显然是被母亲吓坏了,不由愈发失望透顶,鬓边又开始一阵紧疼,拿手指来捏。   这段时日他经受的打击委实太大了。   “难怪章成柏说你近来三心两意的,缘故原是出在这儿。”   金贵妃这厢才冷静下来,方才一时气恼竟触了皇帝的逆鳞,唯有扮可怜兴许还能博得这个软心肠的男人一丝同情,捏着嗓子尽量让自己哭的很好听。   皇帝痛苦道:“朕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孽,生养出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还是皇后会教养孩儿。”   金贵妃不甘心,跪着走过来扯住皇帝龙袍下摆,哭泣道:“陛下,禩儿只是一时糊涂......”   皇帝抬手扇了一巴掌拒绝说下去,灰心道:“他这么小就如此自贱轻薄,长大成人时必是薄德好色的,朕已不抱希望了,横竖他只是个亲王,将来到了封地,自有州府治理民政,他爱寻花问柳都随他,朕也从来没指望过他来扛挑这社稷大旗,自今起你们母子禁足栖霞殿,崇文馆禩儿也不必去了,还有那么多公卿家的子弟瞧着,没的他出去给朕丢人。”   皇帝走了好久金贵妃还在原地跪着,死咬着嘴唇,雪白的牙齿沁着一抹血丝。   宫人几次搀扶都不肯起,嬷嬷黯然道:“娘娘只顾跟太子斗,忽略殿下的管教了。”   金贵妃拉过鼻涕泗流的儿子,扬手要掴,伸到半空又停顿住,最终下不去手,抱入怀抱痛哭:“禩儿啊,我们完了!你知道在这后宫失宠是多可怕的事吗?娘不管!你即便是个昏君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娘宁做凤凰不做雉鸡!”   湿漉漉的双眸仇恨汹涌,对嬷嬷说:“去给哥哥送信,本宫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殿外一侧,紫铜壶滚着水,少女握瑜持镊夹炭,心知时机已到。 第7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 1(……   午晌后太阳堕火一般,虽还未入伏,已开始燠热难耐。   宓王立在桌前临行草,鼻梁挂着密密的汗珠,颜柳体的《将进酒》,握着笔的手心潮腻腻不免脱了两分力道,收笔处有些虚浮,父皇书法造诣颇深,检查时定又要责骂。   因屋子偏阳,正被大日头灼晒着,直如蒸笼一般,伏侍的宫人早寻凉快处去了,也无人来摆冰。书桌上的月白水净瓶里澎着一束新开的重瓣晚香玉。   郁郁一室馨香,自她来了栖霞殿,这里便有了生机。   他为人温吞,天资却并不愚钝的,读书有一股痴劲。   皇子之中,除了他,四皇子赵祈,五皇子赵祜,皆是崇文馆优异生。   只因那个人的光芒太盛,坐在他座位的左边,总是身肩端方,一丝不苟,衣线如画笔勾勒的丹青。   同样的习字,别人的手上都会沾染墨迹,只有那人,握着笔的手修长净洁,从手背到指甲没有丁点墨星,每每侧眸偷瞄,或在低眸看书,或在聆听经筵,眉目间气韵疏离澹澹,仿佛周围的人和事物皆与之无关,书案上的一纸一张平整如熨,偶尔做个轻微的动作也是利落温雅。   便是离得这样近,一脉同袍,自幼到大也不曾说得几句话,更妄谈交心,到是右边的四皇子,时常爱与他攀谈诗词骑射。   他郁闷的想着,这两个人模样相像,一母同胞,性情却是如此迥异。   在授课的士大夫们眼中,那人如日曜万丈,将满堂的人尽皆变成了白日的星辰明月,匿没在那个炽烈的光影下,他也曾有过不服气,有过愤懑,有过意难平。   皇祖父当年也夸赞过他的,说他有仁君之风,只是输在了嫡庶......彼时淬砺肝胆,熬出了经年不消的黑眼圈,瘦的脱了形,企盼着有一日,父皇转身的一个侧目,或许为死去的母亲搏来一份荣耀。   可每次的结果是,他的艨总比那个人慢了一截,他拼命的摇桨掌篙,却怎么也赶不上。   长此以往,他便生了倦,认了命,默默泰然自处,想着或许因为那是哥哥,又是太子储君,明日的天子,理应被笼罩其下,诚如他的个头,永远矮了一顶。   只有,这个小小女子认可他。   她说,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四书五经皆通彻,他文思偶滞的时候她会笑嘻嘻提醒他一字半句,并讥讽她笨蛋,她甚至会使一些促狭的小手段捉弄他,逗得他又窘迫又好笑,她狡猾的像泥鳅,监视她的几双眼睛根本对付不住,小小羸弱的身躯脑袋却胜常人几十个,他想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如此聪颖慧黠的女子了。   她来了,他才知道这世上什么叫温情。   原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如此懂他,一个眼神便知所想,他们声气相投,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瑜,美玉之璘璨,皓皓月之华,皎皎冰雪姿。   一抹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进来,眼眸含着泪,面上带着凄怆的神色,瘦弱的双肩微微抖。宓王抬头:“怎么了瑜妹妹,她又用刑了?”   握瑜摇头,泪珠甩了下来,双肩却抖得更厉害,似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垂颔闷声静静淌泪,那泪儿透着凄楚无限,直让人摧心挠肝,宓王过来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究竟怎么了?”   握瑜忽然捂嘴大恸,明明哭的撕心裂肺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泪水打湿宓王手背,宓王一下慌不知所措,手上紧了紧:“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握瑜哽噎半天,颤着声道:“我今在殿外当差,无意听见贵妃娘娘说起先德妃,只说了几句,什么太便宜她了,什么和她闺阁就暗中别苗头,什么本来应该先进宫的,不过是为了借着她攀住皇上,借着她的孩子固宠,还有一句是你娘的死因,我且问你,你娘薨时嘴上可有血泡?”   宓王不解,仔细想了半刻:“好像......没有......好像......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说的话,画面都模糊了。”   握瑜反握住他的手:“那可吐血了?禃哥哥你好好想想。”   宓王道:“吐血我记得,她是痨病去的,后来就一直咳血,手绢子上都是,有次咳的急了还喷到了我的衣襟上,把我吓坏了。”   握瑜又问:“临去时是不是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气息不上来,嘴唇发紫,面色青黑,直到窒息。”宓王疑惑:“肺痨最后不都是这样的吗?”   握瑜流着泪吸吸鼻子:“那就是了,我听见她们说你母亲最后吃的那碗汤药,白芷中中掺了东西。”   宓王大骇,颊边顿失了血色。   握瑜抹了一把泪:“我偶在一本医术上看过,野芹又名白头翁,叶根皆有大毒,入脾经肺经,内服一刻钟便可发作,毒发时嘴上有血泡,面色发青,咳血呕血,呼吸窘迫而毙,与肺痨死相一般无二。”   宓王趔一大步险些栽倒,全身肌肉急剧觳觫,握瑜抓紧他的手,悲戚道:“禃哥哥,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娘已化作了白骨,我们找不到证据的,没有人会信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宓王跌坐地下,双臂抱头低泣,握瑜也蹲坐下来,倚靠着他的肩头:“禃哥哥,不要伤心,握瑜在你身边,我好怕,怕我不能一直一直守着你,假若我死了,你不可以难受,瑜儿在天上看着会心疼。”   宓王猛然呜咽出了声,抬脸出来深挚地看着她,小男子汉满脸泪痕狼藉,一把将她拥入怀,相拥而泣。   握瑜伏在他肩头,娇柔的嗓音细细抽泣着,热泪打湿他的外袍,面上却换了一副表情,泪眼婆娑中闪过一道寒冽。   东风已至。   回到正殿金贵妃果然在候着她,地上赫然放着几套霍亮的刑具,几个侍立的宫人用恶毒的眼神望着她,金贵妃的语声如三尺寒冰:“是不是你算计了我儿?我竟将你个小贱人给忘了,除了你还有谁能钻空子!”   握瑜立刻跪倒,坦然道:“奴婢不知娘娘说什么,奴婢自发配到栖霞殿,行走踏步皆在娘娘眼皮下,连如厕都被人跟着,哪有机会接近殿下身边的人。”   金贵妃对着她的脸就如同看到皇后和太子,只恨得攒心绞肠,一腔子怨毒要发泄,没有耐心审问下去,直接命令嬷嬷动刑。   在嘴被堵上的前一刻竭力大喊:“救命啊——!!!”   声线凄惨尖厉,足以让宓王听到,已知握瑜又在受苦,急奔出来,见正殿门前围满了值哨的宫人,趁人不察悄声躲到转角一侧,因天热本开着的六椀菱花格心窗子这会儿紧闭,他凭止呼吸开了一道缝,里面的情景飘入眼中,直吓得三魂去了二。   娇弱孱质的女子被白绫束着嘴,身上遍布着铁鞭的血痕,几个宫女死死按着她,其中一个正拿着一根一寸长削尖的竹签往她手指甲里钻......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左右张望一番,平日栖霞殿本也无谁关注他,努力调整呼吸,若无其事地走出栖霞门,外面有几个值岗的大力太监,因皇帝只下了金贵妃和福王的禁足令,见是他也不拦,他心跳的急快,待沿着宫巷走了老远,脚下立刻生了风,抬腿死命狂奔。   红墙之中檐宇如云,飞鸟俯瞰琉瓦飞檐浩如烟海。   内庭十二殿,三十六馆,六十三阁,殿檐最高,也最堂皇富丽,霓凰,康宁,弘贤,含章,永庆,丽正为东六宫,栖霞,清云,思华,春和、瑶琨、澄漪为西六宫。栖霞殿居西南,隔着五个垂花门。   他如急箭穿梭,道上来往的宫人内监见了他慌忙行礼,出了华清门,不消片刻便到了昌明殿外,皇子是可以无诏进出昌明殿的,他吩咐内监通传,待片刻后陛下请见,进去的时候浑然不知自己脸上涕泪交加,有失仪范,面君是犯忌讳的,只见父皇坐在御桌后,下首几个外臣在说着什么,太子也在。   他扑通跪地,磕的地砖响了一声,嗓音似含了带刺的铁块:“父皇!快去救救握瑜妹妹!贵妃在对她动刑,她快死了!”   握瑜已疼的意识模糊,看人重影,牙根咬的痛麻,不知已流了多少血,她不停对自己说,白握瑜,坚持住!挺过这个以后你在这宫里一切便好了,爹爹的期望,自己的梦想,都有望实现。再忍一忍......忍一忍......   一根尖锐锐又刺入了指骨。   她咽中再也无力痛呜,疼的魂魄撕扯,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在这雾气之中十几个禁军按住了在她身上肆虐的宫人,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连抽了金贵妃数个耳光,那咆哮之声忽远忽近:“......金茂丽......瑜儿你也敢动......你原来是这般恶毒丑陋......朕竟宠幸了你这样的毒妇......你让朕作呕......”   一双的手臂横在了腰身,周身陷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衣衫摩挲间有淡淡沉水香混合芝兰的氤氲薄香,雪白的帕子包住了哒哒滴血的手指,是他!   天在助我!   她眼皮沉如坠铅,努力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却只看到茫茫白雾,怎么也拨不开。   侧头间那个被她心中叫作傻蛋的男孩子却面貌分明,他正跪在不远处,掀着衣襟卷着衣袖给皇帝看身上积累的新伤旧疤,口中痛诉着金贵妃的种种恶行。   她心中一舒,黑暗重重笼罩下来。   然后在那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片灯火熠熠,熟悉的雕梁画柱,熟悉的花梨木浮雕嵌珐琅绢画座屏,熟悉的呦呦鹿鸣图案,熟悉的同心结湘妃竹帘幕,父亲坐在紫檀夔龙捧寿纹的靠椅上,她和长姐怀瑾立在当下。   父亲面色凝重,语气意味深长:“瑾儿,瑜儿,记住,明日一去,你们便荣身家族了,白氏一门的荣贵就靠你们了。”   怀瑾嘴巴一嘟,极不情愿道:“爹爹,他长得可丑吗?听闻太.祖皇帝是个李逵似的恶鬼长相,太宗皇帝也是个耸眼大下巴,还满脸大麻子,民间都说赵家人其貌不扬,他若丑了女儿可不愿!”   父亲面色一厉:“才德居上,岂能以貌取人!为父也不曾有幸见过,你姑母少时离家,吾才学步,根本不记得她的相貌,想来这皇家金石贵气滋养,即便五官不称意,佩金带紫,自有华茂春松雍容风范。”   怀瑾不由蹙了眉,她杏眼桃腮生的美,又心比天高,看人皆带了颜色,自不愿一丝屈就自己。“女儿怕做不到......”   话未完就被父亲呵斥一声,道:“他两岁咏诗,五岁学经史,八岁诵遍四书,这样的一个天纵英才,即便容貌稍逊也不掩金昭玉粹,你当谁都能近他身侧的,多少女子等待前赴后继,多少钟鼎之家巴巴候着,从来只有人家摘择,何以轮到汝挑剔!   为父与你姑母几次去信暗示,你姑母皆态度闪烁,怕是这太子妃之位降不到吾家。   你们此次入宫务必要赢得皇帝和你姑母好感,尤其太子殿下的喜爱,纵然当不上太子正妃,也要将来在他上位登基之时跻身四妃,诞下皇子,争取后位。   我白氏乃陇西大族,你曾祖父在前朝曾为一代相臣,只可惜生不逢时为人所害,白氏也就没落了,你姑母与吾不是一母同胞,她是原配长女,她母亲早逝后你祖母和几个庶母联手苛待她,这才离家出走,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诞下了太子,因着早年的事白家也沾不上皇亲国戚的光,为父的仕途也不上不下,若想白家再次兴盛非吾儿不可。”   怀瑾眼眶蒙了泪,到底不敢违逆父亲,和妹妹一同俯身跪下,口中道:“女儿定当全力以赴!”   她和姐姐刚到了皇宫,马车载着从西边白虎门进入,而后由两顶软轿抬进了琼华门,沿着宫墙巷道,举目望去琉璃鸳瓦层叠,飞檐反宇张傲着巨翅骞腾,业业入云,浮翠流丹,美不胜收。   一重重的宫门迤逦,一路上琼楼金阙,云墉玉垣,姐姐目不暇接,她并未觉着奇特,自小已养成了内敛自持的性子,且心窍千伶百俐不露锋芒,家中人口仆从,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每个人的喜恶爱好,与谁敌友,她皆研究的通透。   家中有多少金玉珠帛,多少器具物什,什么形状,什么花纹,什么字样,放置哪里去了何处,心中莫不一清二楚,见字不忘,书上那些只一遍便可牢牢刻入脑海,账册流水一眼便知谁挪用谁贪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只是,她从来一字不说。   以一副恬淡柔弱的面孔示人,韬光韫玉,不抢兄弟姐妹的风光,不谄媚父母。   姑母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传奇女子,陇西百姓心中奉若神祗一般的人物。   六岁丧母,垂髫之年被迫弃家,阖族都以为她亡故在荒郊野地,尸骨不知被哪个野兽叼干净了,将她母族的嫁资霸占了个干净,若干年后,上官们持节传来她在中京进位太子继妃的喜讯,白家一夕间成为陇西热门。   做为白氏长男的父亲顿时成了高官豪爵席上的上宾,又两年传来她怀娠诞下子嗣地位稳固的消息,又几年父亲在酒桌上获知姑母的长子颇得当今至德皇帝的喜爱,这孩子如天生的神童一般,读书识字无师自通,皇帝对次孙的恩宠已超过嫡长孙,亲将名字赵禛改为赵禝“百谷之长,社稷大器”,寓意已不言而喻。   果然,不久后至德皇帝驾崩,弥留前召集三公九卿至榻前宣读遗诏,“孤崩后,太子人杰即位,立次孙禝为储,原配所生长孙禵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此谕昭告天下,不得有违!”   姑母顺利及位中宫,从此母仪天下。   她自记事起便对这个女子充满了崇奉,还有那个表哥,心头俱是好奇,是怎样的出类拔萃?有个隐隐的声音说,只有这样的男子才堪配白握瑜的盖世聪明。   到了霓凰殿已是日暮,一个嬷嬷领着自侧门下轿,被一丛宫娥簇着先去沐浴换衣,安置了包裹箱笼,又用了茶点,用浸着丁香薄荷叶的水漱了口,这才得姑母召见。   随着宫娥,姗姗步向前殿,斜阳金光打在明黄琉璃瓦上,晃的微微目眩,檐下描金彩绘的凰鸟雀替栩栩如飞,踏着祥云垂莲柱,展翼欲傲天,一雕一镌,尽善尽美。   殿门白玉阶下排排整整跪着一院子人,皆为女子,年纪各异,大的约四十岁上下,小的二十左右,每个之间一步为距,肩臂为直线队形方正不苟,统统上穿紫色简云纹团领衫,下着珠络蔽膝红裳,襟边缀一条挂金穗绶带的篆纹方形玉佩,头上戴着软翅乌纱巾,个个颔首垂目。   殿内乌木浮雕富贵牡丹榻椅上坐着一位的美妇,高绾单螺髻,乌发间珠翠华茂,两边一对赤金凤凰飞羽衔东珠步摇,身着绛色缂丝鸾凤于飞广袖大衫,古香缎蹙金玫瑰高腰襦裙,围着铺翠销金云霞龙纹帔子,坠着鸡心形金镂凤鸟牡丹坠子,衣摆和袖袂长长曳地,白皙的颈间一个镶着猫眼碧玺的金项圈,双肘挽着一条素纱披帛,手心把玩着一个圆滑小巧的镂空香炉球。   坐在那里,仪态万方,姿势闲静却庄重典雅,眉线娥娥若远山之棱,明眸皓齿,唇一点胭脂若含朱丹,面上一丝笑容也无,眼角透着严肃。   这就是传说中的姑母,当今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底下那些大约是内廷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   这情这景,她和姐姐顿时紧张起来。   来之前幻想过无数次,真到了才知道还要教人高山仰止,也不敢打扰,只呆站一旁不敢动。   只听姑母道:“薄宫功回去后罚俸三月,魏尚仪降为女史,二人各去宫正司领三十杖刑,李司乐升为尚仪,今后再有龃龉,本宫绝不轻饶!”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威严无限,叫人听着心中一凛。   底下的人俯身向地,大大叩首,额头贴地砖,动作如流水一般,竟出奇的整齐一致。“谨遵懿旨。”   “李尚服归家奔丧,要守齐衰一年,一等宫女锦秋暂理尚服局,她年纪轻,凡有不周之处,尔等务必指点配合。”   “是。”   “跪安罢。”姑母看着那香炉。   “喏,娘娘福寿康安。”那些人又磕了一个头,左手放在右手背上交叉,抬臂拱着手齐刷刷起身,缓缓后退几步,阵形也没乱,一个接一个如大雁自成一队,颔首步出垂花门。   握瑜忽感觉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嬷嬷上前施拜:“娘娘,表姑娘到了。”   姑母唇角一弯,眉目浮上了笑容,“快请进来。”   她和姐姐经方才这一幕已明白姑母不能视作家中那几个姑母一般了,父亲自小请了数个教习嬷嬷传授宫中礼仪,早已轻车熟路。   也学着那些女官颔首肃眉,脚下踩着徐徐莲步,登上御阶。   进了殿门,也不敢抬头,漫地二尺见方棱格分明的金色地砖,明华如镜,亮可鉴人,中心镌着团福纹,熠熠泛着墨石的冰寒光泽,铺着西域华夷上贡的羊绒氍毹,乍看如一层厚厚的雪,听闻这些绒毛取自三四个月大的小山羊,第一次梳理下的胎绒,杂以天鹅绒,野蚕丝织就,方成贡品。   心下不禁叹服一声,两指捏着裙摆,优雅地敛衽施于地,膝盖“服”一声没入那雪白无暇的毛茸茸上,似落在了一团云上,倍觉茹软轻容,双手相交于面齐平,轻轻俯倒,磕了一个头。“姑母万福金安。”   她听见姐姐胸膛扑通扑通擂鼓一般。 第8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2)^……   只闻榻椅上的声音低低一笑,语调和蔼:“免礼,奎弟家教不错。”   两个梳着百合髻粉衣宫装腰挂紫穗宫绦的人上来,搀着她们起身,贴着姐姐站着,发觉她肩和手臂都在微颤,这厢才敢抬眸,仍不敢盯着细看,只觉这个姑母算不得甚美,却眉目间绰约着一种清婉雍容,与中年发福的爹爹长得没有一分相像,果然非一母所出。姑母面上微笑着眼中却疏离分明:“路上走了两月,舟车劳顿,可累坏了罢。”   怀瑾抢先道:“回姑母话,不曾累得,”语声柔美,吐字慢条斯理“有府兵护着一路走的官道,车稳路畅,侄女到看了不少风景。”   皇后又问:“馆驿和府衙可曾怠慢?”   怀瑾:“亦不曾,馔饮宿寄皆是上等,伺候的人也恭敬仔细,凡到各州县都是官夫人出来亲迎,客气得紧。”   “那就好。”   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时光如梭,仔细算来本宫已有二十五载未归家乡,渭州的风土人情始终萦绕于脑海,家中长辈可安好?”   姐姐紧张的出了汗,攥着手不知该怎么答,握瑜头皮发紧,心头虚的厉害,姑母果然还记恨着幼时的事,是啊,怎能不恨呢,让一个九岁的女孩抛家背井,是怎样的虐待,换作她也刻骨的恨。   思维急速飞转,不慌不忙道:“回姑母话,几位族祖父安好,早已分了家另辟府邸,祖母前年过世了,痰堵之症,临去前十几日又添了食疾,汤水皆不下,直到瘦成柴骨才奄奄断了气,三位庶祖母一个听闻在侄儿未出生时不慎溺水薨了,一个早年与叔婶拌嘴中了风,至今瘫着,饮食出恭都需照料,叔婶却刻薄以待,侄女偶一次路过那屋子只闻得臭气熏天,还有一个分家时无子被逐出了家门,不知去了何处,不知是否健在人世。”   面前一个半人高的景泰蓝双鹤齐栖半镂空熏笼,淡烟若有若无地冒出,空气中弥漫着那馥芳柔润的味道,握瑜知道那是御贡的龙涎香,宫中的特例。   两旁侍立的宫人大气不敢出,静了半晌,姑母在静视着自己,这些事情姑母想是早已获知的,只是了解的不详细,此问是为了探究她和姐姐的个性。   姑母抚摸着手里香炉的宝莲花纹:“这样可怜,本宫幼年时得她们照拂,也算尽心尽力,未能再见得一面聊表孝心着实遗憾,你叔婶大是不该,你父亲身为白家的族长,该管一管才是。”   握瑜道:“父亲说过几次,叔婶也没听进去,也不好一直说,侄女人微身小,有心无力,生死各有命,想是缘该如此,万般自有注定罢了,姑母一片赤子之心,祖母在天上亦是欣慰。”   寥寥数句说的滴水不漏,已足于让一个饱经沧海的女人了然于胸,握瑜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迈进了姑母心中。   “好孩子,到吾身边来。”朝姐妹俩招招手,唇畔的笑意有了一丝热度。   握瑜看的分明。   姑母一左一右握着她和姐姐的手,指若雪白葱节,指甲上蔻丹殷殷,握瑜明显感觉姑母攥她更紧些,嬷嬷端过来一个红木犀皮圆形漆盘,上面铺着黄绸流苏,躺着两只翠碧莹润的玉镯,水头湛碧如滴,姑母拿过来一人一个为她们戴于腕上,拍拍手背,含笑说:“怀瑾握瑜,果然如瑾如瑜,耀盈尺之灿灿,彰合拱之皓皓①,美玉之德兮,当得起这样好的名字!这样标致,实实教人打心底里怜爱,可惜本宫只生得两个臭小子,成日只知胡闹,还是女儿家贴心孝顺。”   怀瑾低头,双颊笑靥浅浅,如一朵含羞花不胜冷风娇羞。   握瑜努力也学作她的样子,奈何脸红不起来。   皇后吩咐宫人给他们看座,宫人一边捧上底铺鲜百合叶的琉璃小盏,盛着刀工精致的时令甜瓜蜜梨,当中点缀着一抹似奶液的东西,极香甜好闻,旁边另一个同色的琉璃小碟子放着银签。   一边奉上两盏茶,月白釉汝窑净色茶盏,怀瑾是喜爱的茉莉花茶,握瑜是喜爱的恩施玉露,握瑜心念一闪,姑母竟了解的这样清楚了!   皇后怕她们拘束,特闲聊了一些家常,询问了一些老长辈的琐事和新添人口,气氛渐渐温馨起来。   皇后道:“你父在家信中说瑾儿至德十六年兰月年生人,瑜儿至德十九年杏月生人,瑾儿比我禝儿大一岁,瑜儿与祈儿同年,小一月,以后私下在一处顽时可唤表兄弟,这宫里规矩多,众口铄金,人前还是称殿下。”   两姐妹起身曲膝又行一个礼:“侄女谨记了。”   姑母笑容更加柔和。“好孩子。”   这时一位内侍监进来鞠身道:“殿下散学了。”   她和怀瑾急忙起身,皇后问:“今日禝儿的师傅讲的什么?”   那内监道:“什么如恶恶臭,如好好色②,奴才实在记不住。”   皇后点头示意知道了,刚说罢,自殿门外几个小内监众星拱月着两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进来,堪堪正少年,头戴累丝嵌宝金冠,衣上绣蟒纹,腰系白玉带銙。   果然如父亲所说,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巍然鹤立宫人之中,那衣那冠泛着尊贵的光华,衬托的他们恍若日月耀辉,明珠闪煜,哥哥比弟弟高一头,两人皆比同龄的高出一截子,笔挺如竹,磊落如松,端的是仪表堂堂,卓尔不凡,握瑜只觉耳际发热,侧眸见姐姐面颊耳根似一层西域红葡萄酒洇洇开来,怔怔地望着那个哥哥少年......   她知道姐姐心中在念那些古诗中的句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③......   画面突转,眼前竟换成了那个傻蛋的脸,两个眼睛布着两圈吓人的乌青,脸颊泪痕犹然,毛蓬蓬的发束,玉冠也歪了,活似乞者,身上冲鼻的汗腥味。   握瑜动了动,痛楚铺天盖地袭来,才知自己醒转了,对着眼前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身上没一丝力气,她四下看看了,认出是含章殿后配殿,哑着嗓子问他:“你怎么还在?我表哥呢?”   傻蛋嗓音竟也是嘶哑的,只不过透着兴奋:“你昏迷两天两夜了,吓死我了,二哥去了昌明殿,父皇急招公卿们议会,姨母和舅舅他们要谋反,被人告发败露了,羽林卫已经拿了舅舅到大理寺,金府也被抄了,从暗室搜出了一千甲胄和五千箭矢,罪名坐实了,这两日朝上都在议罪。”   说到此突然流出了泪“我外祖母也被囚禁了诏狱,她那么大年纪还要经受牢狱之灾,我从未见父皇那样的怒火,桌子快拍裂了,怕是阖家都要株连,瑜妹妹,我没有亲人了。”   握瑜心头连笑几声,意料之中的事!金贵妃好斗争胜的心性,即生了争储之心绝对至死方休,只要把她堵到穷巷,自然会棋行险招。“金贵妃呢?”   傻蛋吸吸鼻子道:“你出事后父皇就将她关进了永巷梓桑阁,每日只给半顿吃食,要等舅舅罪名下来再处置她,七弟也降为了郡王,圈禁起来了,父皇狠起来这样可怕。”   握瑜捂住口鼻,厌恶道:“你快点回去洗洗吧,把含章殿都熏臭了,怨不得我表哥不回来!”   傻蛋竟不生气,咧嘴孩子气的笑了笑,缓缓起身,四肢发僵,脚下有些颤巍,旁边的一个宫女道:“表姑娘昏迷这两天宓王殿下一步也没离开过,眼皮未合,水米不曾进。”   握瑜悚然一惊,直想骂粗口,这个傻蛋,要坏她事了!恶狠狠道:“谁叫你在这的!含章殿这么多人非用着你吗?我一个未及笄的女儿家,你要坏了我的名誉不成!赶紧滚!不许你再来!”   宓王见她真生气了有些不知所措,心疼她伤患在身,不敢违逆,只好离开。待他走了,握瑜问宫女:“表哥这两日可照顾我了?”   宫女道:“回姑娘话,太子殿下白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用膳也在昌明殿。陛下要他代为去秦州巡行麦收,内侍省已经开始预备随行仪仗了,两日后启程,要走三月有余,不过夜间回来会和衣陪着宓王殿下守您到子时,因要上朝,不得不养精神。”   握瑜心中又喜又忧,不禁在心中大骂傻蛋一番。对宫女吩咐道:“以后宓王再来就说我睡着,什么理由都好,就是不许他进来,若放他进来仔细我罚你。”   宫女颔首曲膝:“遵命。”   两日后,精神已大好,伤口结了痂,虽还疼着可未有流脓感染迹象,握瑜喝着宫女一匙匙喂来的焦苦汤药,心知自己闯过生死关了,一切待重生。   朝堂上几番争论后终于拟定了金氏的判决,金国舅秋后斩首,家眷们不论老少全部流放边关服苦役,金贵妃废去一切品阶,赐白绫绞。   正是晨初朝会时刻,外面天色朦朦,太子朝罢便要起行,出京畿道入河内郡,过关内道,视察至陇上,八百里秦川,万顷麦田,正值金黄麦熟。   握瑜想着以后要是能和他一起去就好了,那儿离家乡不足百里,天子出巡,千乘万骑,卤薄仪仗,与他并肩接受万千跪拜,生为女子还有比这更得意的吗?   放下药碗,对宫女道:“拿步辇抬我去梓桑阁。”   梓桑阁半塌的宫室里,金贵妃一身灰土坐在地上,质地精美彩绣绚丽的一品贵妃宫装已污垢不堪,发髻散了大半,仍然簪着金步摇和几个摇摇欲坠的花草点翠。   听到脚步杂杂转头来看,面颊竟是白净如初,见是握瑜,冷笑几声:“不是还没到时辰吗,你个小贱人也来羞辱本宫,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当本宫真输了吗,做了厉鬼自会回来喝你们的血,咬断你们的脖子。”   步辇放下,握瑜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了两个戴帷帽的老妪在身边。坐在那里,抚摸着手上裹着的白纱:“握瑜是来谢娘娘的。”   金贵妃“嗯?”一声,不解地看着她。握瑜面目冷淡如水:“谢谢娘娘赐予的锦绣前程。”   金贵妃征了怔,瞪视着她:“卧薪尝胆?你究竟所为何?”   握瑜颊边浮出一个笑,旋即即逝。“娘娘还不明白吗,握瑜和娘娘是一样的志向,想做这座皇宫的女主人。”   金贵妃听完大笑起来,嗓音尖如鬼魅,笑的眼泪横流。“你个小丫头也想做皇后,也是了,天下间的女子哪个不想做凤凰,原来你在给太子唱苦肉计。哈哈....你未免打错算盘了,未来的皇后是曹家姑娘,你便是跟了他也只是妾妃。”   握瑜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挽起袖子露出小臂的醒目烫疤:“焉知吾不会后来者居上!表哥将来做了皇帝会有很多很多女人,环肥燕瘦,百花争一春,我白握瑜算不得极美,唯有获得他的信任,那些以色事人的,绝不得长久。   一个皇帝的信任才是最珍贵,也最牢靠的,我不过表达我的忠心和能力,有了这娘娘恩赐的这一身伤疤,日后他做了君王不论身边多少女人都会记着我白握瑜的牺牲,我将永立于不败之地。”   金贵妃咬牙切齿,干裂的唇流出了血:“好个小丫头!本宫竟做了你的搭桥铺路人!本宫......一生要强,到头来折在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手里!本宫不服!”   握瑜道:“娘娘可知自己为何会输?”   金贵妃未回答。   握瑜低眸婆娑纱布:“因为你不够狠。楚霸王一代战神,兵勇将广,占尽天时地利,却终输给了刘邦这样的猥琐小人,就是因为他不够狠,刘邦为了大业可以牺牲老父妻儿,血刃于眼前亦不皱眉头,这般心硬血冷,焉有不得江河山川之理。   娘娘陷害姑母不敢拿自己的骨肉冒一丝风险,反遭了姑父猜忌,可笑的是你竟全不自知,还沾沾自喜,如此愚蠢!   陛下重情守义,只因做了皇帝才不得不收敛本心,伪作凉薄,在他眼中第一珍视的便也是同样重情的人,我姑母为了给表哥创造机会,可以病躯身陷囹圄,表哥为了博得信任可以承受脊杖,而我,为了表哥的垂青,可以忍受你一次次的酷刑,我对娘娘为人深知灼见,明尚夙达,自是吃定了你不会一朝要了我的性命,只会耍些下作的小伎俩折磨人,而这正是我要的,我要表哥亲眼看到我白握瑜为了他,是怎样血淋淋的......   我们这样的人,只在意赢。将来的后宫,凭她多少女人,我白握瑜已然赢了。”   金贵妃捂着心口喘息不迭,这个十四岁头发还没及笄的小丫头,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恶毒的字眼,却字字珠玑直戳她心,比起方来折辱她的刘昭仪、安贤妃还要恶毒百倍,自己在这宫里叱咤半生,曾经恩宠无双,位居副后,金堆玉砌的人生,临终蒙受一个黄毛丫头的鄙夷羞辱,简直枉做了一回人!   握瑜唇畔忽闪过一抹诡异的笑,道:“我姑母没有来吧,果然她从未将你放在心里过,你不过就是她手心的一个小丑,你在这里每刻都生不如死是不是?”   目空一切,傲如孔雀的贵妃娘娘金丝笼里娇生惯养出来的,怎能忍受陋屋破室,残垣断壁,这就是你不如我姑母原因,她可是死尸堆躺过,猛兽牙边脱生,淌着血活过来的,区区冷宫算的了什么,不妨叫你做个明白鬼,金茂丽,你从前初进宫时也是如履薄冰,对谁都恭敬礼让,如今何以变得不可一世?   金贵妃不知她又要说什么,心头惧的厉害,目光如毒蛇直视着。   握瑜对旁边戴着帷帽的两个人道:“成嬷嬷,史嬷嬷。”两人躬身福了福,伸手摘下来帷帽,晞色渐亮,一灯如豆,面目清晰地露出来,金贵妃赫然下了一跳,起身连连后退,抵着蛛网密布墙壁,脸上血色全无:“你们.......你不是死了吗?”   那史嬷嬷正是日夜在身侧侍奉的最得信重的心腹,成嬷嬷是从前甫进宫时跟着她的,甚是忠心,一路经其指点,从五品美人升为了一品贵妃,跃然妃嫔之首,因为知晓秘密太多,五年前被她下了砒毒,咽气前扔到了乱葬岗,是鬼魂来索命了吗?   成嬷嬷上前一步,屈膝对着她行个礼,道:“奴婢知道娘娘功成名就时自会灭口,所以提前十日就在吃解毒丸,当然,后宫皆是皇后娘娘的人,要欺瞒贵妃娘娘一个假死太容易了。”   金贵妃指着她:“你们都是皇后的人?为何还要助我?养大了我这只老虎来咬她吗?”   握瑜冷笑:“说你是个蠢的!”   成嬷嬷道:“奴婢奉娘娘之命在贵妃娘娘微时结识相交,指点娘娘争宠上位,力图做大做强,威慑众妃嫔,以一力抗衡十力,老虎对峙群狼,群兽角逐,皇后娘娘稳坐高台观斗。”   握瑜道:“不仅于此,陛下是个仁厚儒弱的性子,姑母深谙相处之道,做他的皇后只能温淑贤良,而要掌控六宫,便需要一个强悍的面孔挡在她前头,嫔妃们皁丝麻线,相互绊藤制衡,而她只需,纵横间之。   我姑母心中从不指望帝王之宠,唯一心心所念是保住表哥的储位。”   史嬷嬷也躬身道:“奴婢得娘娘您的提拔,日夜侍奉身侧,自尽心尽力,俯首贴耳,娘娘决断不下时奴婢要推波助澜,六宫里谁妨碍了娘娘要出谋划策,娘娘得意时要捧托赞美,娘娘爱听的话,奴婢尽可说,奴婢的忠心您懂吗?贵妃娘娘。”   金贵妃目眦欲裂,尽是惊恐。   握瑜笑道:“听懂了么,这叫捧杀,将欲其亡,必令其狂!”   史嬷嬷又道:“当然,奴婢还有一个使命,做皇后娘娘的眼睛。”   金贵妃彻底崩溃,捂脸大哭一阵又大笑一阵,鼻涕和眼泪淌了满脸,颤抖的手指着两个嬷嬷:“你们.....你们......”   握瑜笑靥如花:“金茂丽,我姑母即敢让你上位,手里自然把握着你的命门,她只要翻翻手掌,就能让你不可超生,你在这深宫十余年不过是一场笑话!你从来不配与我姑母斗,此次你能统摄六宫得意几日,不过是余霞散绮,最后的辉煌罢了。所有的事情我表哥是不知晓的,我姑母有意要试炼刀锋,表哥不过一招半式,你就全盘尽输。”   金贵妃仰天悲嚎一声,表情狰狞地朝握瑜冲过来“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来诛我的心.....”   两个嬷嬷早防备着,双双挡在面前,齐齐动手,一个扬臂挥去一个耳光,一个抬腿朝小腹踹了一脚,金贵妃重摔在地,发髻大开,簪环铛铛落了一地,俯在地上尖声痛哭,悲如哀雁,屋子四周荡着震耳的回音。   这时,宫正司一行人端着白绫来至:“娘娘,辰时已到。”   握瑜朝嬷嬷摆摆手指,几个内监进来抬起步辇,临出门停了停,对执刑的人说:“贵妃娘娘千金之躯,体面尊严总要留的,可莫图省事一劳永逸,要徐徐渐进,到一半时停一停让她歇口气,多歇几回。”   言下之意,勒到将死留一息,待缓过气来,再重头勒,反复几次,好比钝刀子斩首,一刀下来未死再砍,要知道,死亡那一霎并不痛苦,最恐惧的是死亡来临前,此举是将这痛苦和恐俱扩大到极限。   金贵妃眼球猩红,直恨不得立刻化作最凶煞的戾鬼,咬断那个小姑娘的脖颈,拉着她一起进地狱下油鼎,凄厉地喊道:“白握瑜!本宫诅咒你!!到死那天你也当不上皇后!生下孩子全部夭折!被君王弃如敝履!!”   握瑜当作没听见。   想在这深宫立足的人,就得无惧鬼蜮。 第9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3)……   午后元和帝亲来探视,仔细询问了饮食汤药,见她面色苍白不由愈发心疼,连连道:“好孩子,受苦了,都是朕的不是,不知那是个蛇蝎贱人,幸好你存了命,不然姑父岂非愧疚一辈子。”   握瑜也哭的像个娃娃,淌着泪,模样楚楚:“谢姑父垂怜,瑜儿不疼,只要表哥无恙就好,只要表哥安好,瑜儿粉身碎骨也无惧。”   她想着,皇帝至情至性,也许,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元和帝明白了她的心意,叹着气道:“你倒对他痴心一片,也是了,你们青梅竹马,朕早该想到的,怨不得他将你抱回了含章殿,可惜了......好孩子,你一向兰心蕙质,该明白,他将来是要肩负社稷大旗的,扛日担月,责任重大,这婚姻便不能随心所欲,若你实在难弃痴心,只能屈居妾妃,你们可以私下定了终身,朕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家长,待日后他上了位再册封名分。若你不愿,朕封你一个郡县,另觅青年才俊为你赐婚,时日久了,许是也能忘了他。”   握瑜暗自磨了磨牙根,心头已酿了恨意。面上依旧凄楚婉婉,细细地啜泣,哭的泪儿滚滚:“姑父,瑜儿忘不了......瑜儿好难过......瑜儿自见到表哥第一眼便铭心刻骨......”   元和帝拍拍她瘦削孱弱的肩,劝慰道:“朕懂,好孩子!这是没法子的,谁叫他生作了天家的孩儿,这情便只能委屈,朕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你即如此在意他,想也不在乎那虚荣名位,四妃也是极贵重的,只奈何生了孩儿不能作为嫡子,能与他厮守,也算圆满。”   握瑜点点头,哭的一片坦率欣慰。“便是没有名分,瑜儿也心甘情愿。”   待皇帝圣驾走后,抱膝坐在床角,眼中早无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刚烈的坚毅。   未到最后一刻,她不甘就此认输,心中又有了别的谋划......   母亲怀她时罹患了不知名的症候,终日腹痛难忍,切过脉的医者都说,这是恶疾,为保性命应落了胎儿,终止妊娠服药治疗,母亲已生了姐姐,奈何没有子嗣,心心念念想诞下嫡子,终究没狠得下心。   那疾患与胎儿争夺气血,人日渐消瘦不已,强撑到生产,落了胎一看竟又是女儿身,且如病猫崽子一般瘦小羸弱,失望之下,人又添了病,奄奄一息两月,断了气。   小婴儿苍白多病,却日渐出落的容色出挑,有种病西子般弱柳扶风的美丽,自记事起便在病榻上听着外头爆竹声声,过了一个又一个年节,养到总角之年才好一些,医者委婉地说,不是个长寿的命数,怕是活不过三十五岁。   后来,父亲又续娶了新的主母。   因着姑母的前车之鉴,父亲处处约束继母,将两个美貌女儿奉若掌中珍珠,含在嘴里,捧在心尖,衣食俱是上等,重金聘请当世闻名的女夫子和宫中告老回乡的嬷嬷教习诗书礼仪,到比后生的儿子还重视。   她懂得父亲那点子心思。   她恨毒上天没有赐予康健体魄,从第一天读书她便知道自己过目不忘,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肠,世所罕见的聪慧,她起誓,自己这短命的三十五年定要活得载入史册,流芳上世。   一个月后伤愈,后太子巡行归来。   她已是昌明殿的司计女官,专司御案诸事,因皇帝眼疾愈重,便开始阅读奏疏邸报,各州各府大事小情,一概过目皆不忘,并整理批注,化繁为简成册,省了皇帝许多功夫,成了日常处理事务的臂膀,颇得信重,被赞为当世罕见的奇女子,白家尽出巾帼传奇。   此后,凡有朝臣内议也不避她,昌明殿所有竹简书籍放在什么位置,何时读过,有何注解,皇帝需要时,只一个眼神,就可娓娓道来,朝中何年何月发生过何事,百官升迁履历,一应对答如流。   有一天,在朱雀楼东阙上,皇帝对太子说,握瑜和曹家姑娘之间,他动摇的很厉害,握瑜这样的女子才是人中之凤,将来可做贤内助,堪为女中丞相,天下再无人可匹及。   太子静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儿臣听父皇的。”   皇帝最终没下了决心,曹家的威望不可撼动,皇室悔婚,怕是会被天下文儒笔诛讨伐。   两年后,元和十三年,太子大婚。   皇极殿前人山人海,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美轮美奂的华毡一直绵延到朱雀门。   一身朱玄弁服的太子已是十八岁的翩翩公子,右手大红绸引着一位头戴龙凤九树华钗冠,宝石翠羽旒珠,钿璎累累佩珊珊,身着深青五彩翚翟纹揄翟,围着织金龙凤纹霞帔子,手执雀扇遮面的女子步下翟辂,相携着缓缓走来。   其后另有三个大红刺金绣雉鞠衣,赤金步摇冠,彩绣仙鹤牡丹帔的女子遮面亦步亦趋,良娣沈氏,傅氏,邢氏。   身着衮冕的元和帝与袆衣十二树凤冠的皇后白氏并肩端坐殿前龙椅凤座,慈爱地俯看着新人。   首相甘茂和为大仪主婚人,宣读婚祷词,授太子妃册宝,稽首叩拜天地宗庙君父圣母。   两旁伫立着百官、内侍官、内廷女官以及外命妇,握瑜立在人群中望着表哥身边那个刺眼的身影,那头上华丽耀彩的凤冠......几乎咬碎了牙,泪水滚滚,指甲挂着血丝,心里不停地劝解自己:他要坐稳储君,坐稳皇位,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恨意如汪洋,唇齿间死命咀嚼着一个名字:曹细如!   这一日,又被宓王堵在了宫墙夹道。   “瑜妹妹,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了就是。”   握瑜烦恶至极,疾言厉色道:“你再缠着我休怪不客气,让表哥揍你!”   宓王也长高了许多,戴着玉冠穿着月白色蟒袍,像个清秀尔雅的儒生,失落地道:“打从你受伤后对我就变了个人,我知道你怪我没保护好你,瑜妹妹,今后我一定不让人再欺负你,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豁了命。”   握瑜赖得多看他一眼,鄙夷道:“谁稀罕你豁命啊,我白握瑜自己能保护得了自己!”   宓王突然说:“我昨天去求父皇了,求他把你指婚给我。”   握瑜霎时失色,晴天遭了一个大霹雳,指着他骂道:“你个蠢蛋!事事怂,这事倒不怂了!谁让你去的,我答应嫁给你了吗?陛下怎说得?”   宓王道:“父皇说,他要想一想。”   握瑜眼前一阵发昏,扶着墙,皇帝为何这样说?是猜忌她了吗?让她嫁给这个庸材禄禄一生还不如死了!她抚平心跳,冷静道:“我喜欢的人是表哥,从来都是,跟你不过是落了难,相依为命了几天,而且,我已是表哥的女人了,及笄那天他就临幸我了。”   宓王惊得倒退几步抵着墙壁:“你......我不信!二哥怎么会......那天我与他说我想娶你做王妃,我不敢跟皇后娘娘说只好找了他,问他可否同意,他说只要你愿意,他无妨,二哥不是奸狭的人,虽与我不甚亲近,却诚从不欺我,他若......是不会.....以他的为人会直接坦诚你俩的事。”   握瑜抓狂的想挠墙,这傻蛋果然长大了,也有思维逻辑了。表哥那句话,明显在试探她的真心。   她也不算说谎,太子大婚前一天在含章殿整理书籍,独自关在殿内,因着明日要迁入东宫,有些书是他珍藏的孤本,不得不带走。   她恰巧下了值,回来屏退众人,敲门进来,敛衽请了个安,复关上殿门,只她和表哥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她解下衫子,身上的疤痕随处可见,她想着,光有这些还不够,她要做他的第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第一个。   她说:“表哥,瑜儿请你垂怜。”   气息凝滞了片刻,表哥走过来,握瑜有些害怕,心里扑通扑通,有个小鹿在乱撞,羞的闭上了眼。谁知,他竟拾起衣服给她胡乱披上裹住了身子,道:“你还小,这样不好,我不能做禽兽,现下我不能给你名分,不能欺了你,你若愿意等将来,我册封了你。”   这是他的承诺。   眼前握瑜再没耐心,直接露出真面容,冷冷道:“你如何敢喜欢我?你配得上我吗?我白握瑜绝世聪明,只有表哥那般的男子才配得上,我毕生所愿是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做玉树梢头的凤凰,你能给的了我吗?”   宓王失色道:“你......你想做皇后?”   握瑜抚摸着指甲,垂眸看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寒芒:“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做皇后,我只委身能让我母仪天下的男人。”   宓王流出了泪:“那为何要招惹我,你利用我除去姨母对不对?   瑜妹妹,我不在意,我这个人随你怎么利用,你拿我的命换利益我也绝无二话,即使你已经把自己给了别人我也可以不在意,我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选择我那一天。二哥已经有了曹氏嫂嫂,未来的皇后也是曹氏嫂嫂,你要和她们去争,那是一条血泪趟出的路,我心疼。”   握瑜斩钉截铁道:“我不信我会输。” 第10章 有匪君子 一步一步,那个……   又一年后,元和帝病疴,太子全权监国,批阅完奏章夜间又和衣在昌明殿侍疾,直到立冬才见了好转。   这一日回了东宫,没去寝殿,直接绕道书房,疲累不已的倒塌上便睡了过去。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已是半夜,小柱子伏侍更了衣,用过晚膳刚坐到书桌后,宫里的心腹便来了,几乎同时昌明殿的内侍也来传召,说陛下突感圣躬违和。   他眼皮一跳,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   快马奔进宫,刚进昌明殿见御医们神色焦虑,看到他立刻单跪行拜,为首的含泪道:“陛下病情突转恶化,已吐了三回血,臣等尽力了......一直昏迷着,这会子又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   太子眉头深锁,心知就在今日了。   一位内侍监出来道:“殿下,陛下唤你,像是知道您来了。”   太子匆忙步进西侧皇帝寝殿,只见一扇角窗开了一寸缝隙,想是父皇嫌气闷让他们透风,轻如云雾的鲛绡雪帐微微摆动。   宫人尽皆退出去,父皇仍仰靠在御榻边,枕着几个金线团龙绣枕,神情憔悴,眼眸却明亮精神,多年眼疾,眼珠发了灰浊,视物尽皆模糊重影,这会子却好像一夜之间康复了,他心头已明白,不由愈发锥痛难受。   “禝儿。”   “父皇,儿臣在。”   走过去,绝不僭越龙床,双腿吻地跪在床下。皇帝目光似望着远处:“朕又梦到你皇祖父了,就站在那殿中,还是那般伟岸魁卓,严厉的目光看着我,眼底尽是失望。”   太子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劝道:“梦境无真,皆为所思所想幻化,无须在意。”   皇帝眼角淌出了一道清泪,黯然道:“太宗一代圣主伟君,平定内乱,奠定国基,四征蛮夷,六伐幽蓟,我知道,我做的很不好,叫他在天上不安心。”太子道:“父皇是仁君。”   皇帝道:“朕知道,你会做的比为父好。”   殿中静谧,只闻得铜漏滴滴。   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烛化无声,火苗随风轻曳,上贡的鲸脑油蜡如婴儿小臂粗,那鲸鱼脑油本无色无味,只因生长于海水,不免有些微腥,又灌了炮制去毒的马尾松脂,成蜜色半透明,膏润厚腻,如新破璞的上好鹰潭羊脂金蜡石,潋滟一室明昼,凝垂着金色的泪。   太子语声坚定:“儿臣不求立下丰绩伟业,但求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丰足衣食。”   皇帝热泪潸然,反握住太子的手,摸着那墨玉扳指:“儿啊,这些说来容易做来难啊!难如登天!”   手上颤抖着,就那样孩童般痛哭了一阵。   噎着声道:“太宗逢国难必御驾亲征,战不旋踵,寸土必争,洒遍了热血,身上大小伤十几处,稳固的边关固若金汤,身后却落得个穷兵黩武,不顾百姓生计,被史书工笔讨伐。   朕以眇身,祇承宝祚,庶子承继大统,算不得根正苗红,上位之初便立誓,倒置干戈,不动刀兵,做一守成之君,仁德文治天下,轻摇薄赋,耕桑治农,让百姓修养生息,这十几年来,呕心沥血,岁入翻了两倍,可结果如何,依旧被他们骂,是无为无能之君。   难啊,你的志向为父如何不知,为父这样的皇帝,这样的作为,这十几年下来,只觉抽筋拔骨的累,你的路只怕比父难上百倍千倍!等到坐到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是一火海刀山。”   太子也垂下了泪,呼吸似有万钧重:“儿子起誓,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   皇帝拍拍他的手背:“吾儿擎天立地,为父甚慰!有你这番话,我赵家的基业尽可托付了。”   太子拿着帕子为父皇拭去泪痕,皇帝缓了口气,又道:“为父对不住你,继位之初,屡遭兄弟陷害,朝臣各自为营,举目无人可信,唯有傅正杰和裴严,是自小同窗患难的友谊。”   颍州物少人稀,就藩时常有匪祸侵扰,是他们忠心护主,操练出府兵守卫藩邸,那年太宗宣召回京,一路上艰难险阻,暗杀重重,趟着血到了中京,所有人都战死,只剩了他们两个,衣裳都被血污浸透了。可谓出生入死,朕深为感怀以仁义待他们,将这身家命脉交于他们,可他们却养大了尾巴回过头欲咬主人。   若非皇后当年远见,早早在他们之间种下了埋伏,教唆他们有了仇恨,互相攻伐牵制,这才没有及时酿成大祸。   朕那时还责怪她庸人自扰,后来才知,她才是深谋远虑,为父不如她。   有朕在一日他二人尚忌惮三分,为父去后,他们视你年轻必不会俯首臣服,这中京三大卫怕是会乱。   太子暗自咬牙:“儿子明白。”   皇帝继续道:“你太/祖父一把马刀开辟出了江山,却不会经略天下,不懂权行制约,信任江湖义气,没有吸取前代的教训,将一些跟着他开国舍身的,敕封了爵位,统兵节度使,全授印信......”   虽另设了安节使监视,可时日久了也朋党勾结,藩镇之祸迟早会重演。太宗虽也看出祸端,暗中筹谋拔除了威胁京州周边的势力,保得了一时平安,奈何天不假年,唯剩了南边的慕容家,西南的邢家、薄家,河西的韩家,树大根深,羽翼已丰不可撼,这些年已养肥成了猛虎。   “......为父与他们暗中缠斗多年,屡战屡败,派去挟制的人皆死于非命。还有玉门关外虎视眈眈的大矢人,横在燕州城外的伊贞铁骑,这,是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太子低眸静了许久,刚毅的眉峰线条坚韧:“凡为国家痈疽者必伐肉除之!”   皇帝合掌一击:“好!有这份杀伐果断的心,为父可放心去了,为父一生缺的就是这股狠劲,此刻才懂君主权衡之道,秤之杆,石之砣,一柔一刚立地之道,一狠一仁方得天平,可惜晚矣,幸而后继有人。”   说了这些话,已觉万般疲累,连连气喘,太子挪了绣枕伏侍躺下,皇帝忽然又抓紧他的手,恳切的语气:“你大哥......”   太子马上安慰道:“父皇放心,儿臣绝非睚眦必报的小人,大哥永远是兄长。”   皇帝吃力地点点头:“为父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不会同他计较,就让他富贵安逸一生吧。”太子颔首:“谨遵父命。”   “还有一人。”皇帝脸色变得沉郁。   太子心头明亮:“父皇说的是表妹握瑜?”   皇帝精神已颓然,沉思片刻,费力叹息道:“世所罕见的聪明人,折煞多少男儿,幸好生作了女身。   女儿家到底心小,虽志向广阔,仍脱离不了情牵羁绊,朕观察这几年,她时常痴看你的背影,确实对你一往情深,且又对你人品气度敬重钦慕,想必能降服得住,你三弟也倾心她,可朕思来想去,不能放她出了宫闱,就让她做了你的嫔妃吧,封为贵妃,也不算委屈了她,或有急难时,她可为臂膀。”   太子拱手:“儿臣知道了。”   语罢,皇帝直说累极,阖目沉沉睡去。   太子守在榻边,见他鼻端隐约青黑,不禁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想起幼时顽皮趁宫人不备溜去御苑,爬上了高树摘鹞鹰窝,母亲吓得面无人色,诳着他下了竹梯,大怒之下动了家法竹尺,再三诫饬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抽打的背上血痕累累,父皇銮驾恰路过而来,与母亲争执,责骂不近人情,把竹尺压膝折成了两段,母亲唯独在这事上计较,一向据理力争。   父皇恼了,推搡着母亲,险些要动手,最后抱起他回了昌明殿,亲自上药安抚,望着小儿背上的伤竟掉下了泪。   这夜丑时四刻,元和帝驾崩。   一月国丧大仪过后,十月初一,丁酉日大吉,雪后初晴,风暖日煦。   “帝光天之下,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   金石丝竹敲戛铿鸣出箫韶之乐,十九岁的新帝着十二章衮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戴十二旒平天冕冠,秉着大圭,在万千瞩目之中,缓步迈上汉玉丹阶,一步一步,那个巅峰的龙椅御座愈来愈近。   那上面雕龙髹金繁复精巧,九龙蟠据骞腾,分外醒目倨傲,冬日下闪着金属的煜煜寒泽。   中书省官员宣读继位诏书:   “维大景元和十四年岁次乙未,上吉丁酉,百兽翔舞,凤皇来仪,皇太子赵禝敕天之命,即皇帝位,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克明俊德,协和万邦,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明年为隆兴元年,布告宇内,咸使闻知,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兹玺符于江河,必兢兢躬于大业,持盈守成,神邸祖考安乐之也,诚钦若上天,敬授民时。”   巍峨的皇极殿前,新帝望着龙椅,有一瞬的恍神,阳光下高大的身姿在上面投下修长伟状的影,转身稳稳地,抬臂挥袖端坐其上,隔着旒紞俯瞰广场的芸芸群臣,百官和禁卫排山倒海地俯跪,稽首三叩九拜,山呼声大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知道,人生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十日后,宓王就任藩州,握瑜站在朱雀楼雉堞边望着那个身影,十几个内监卫仕簇拥着几车箱笼。   他也坐在马上正回头瞧着她,泪泉涌地,隔着远距,眸光中的痛粲然磊磊,握瑜冷哼一声,转头离去,终于去了这个隐患,表哥再不会疑心她了。   很快,她就是隆兴新朝的贵妃了,那天她都听到了,站在外殿帘帐下听到了所有的字,先皇到底仁义,没有弃了她,一人之下众妃之上,位同副后,那后位离她只有一步,只一步。   怎么回事?心底竟有一丝酸痛,她摔摔头,不许自己再想。   光景焕然,气象更新,宫里人人脸上洋溢着欣悦。   华清门后的宫巷,迎面遇上一行皇帝的銮仪,黄罗龙风五采华盖,雀羽凤翣大扇,雉羽四团扇,九五之尊方用的仪仗。表哥,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坐在肩舆上,身着缀绣团龙祥云赭黄袍,腰系青玉双螭纹大带,束发赤金鸾龙嵌宝冠,面貌英俊,器宇轩昂。   没有比他更好的归属。   她微笑如花绽,曲膝敛衽:“陛下圣躬金安。”   新帝态度温和如风:“半月后你和曹氏她们一同受册封礼,朕打算封你做宸妃。”   握瑜不解地抬头,四妃之中只有贵贤淑德,何来宸妃?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表哥竞对先皇的金贵妃如此深恶痛绝,原来如此!   新帝又道:“贤淑德三人以你为尊。”   握瑜欣喜若狂,果然如此,皇极紫宸,表哥果然是知音,面上仍是端庄娴婉。“臣妾谢主隆恩。”   此后大封后宫,正妻曹氏为中宫皇后,良娣沈宛央为淑妃,良娣傅阿窈为德妃,良娣邢嬿嬿为贤妃,新添一席宸妃,一后四妃并立。 第11章 后妃众生相1 宸妃……   隆兴五年。   正值三月,新柳由浅黄而深青,绿丝如绦逐东风,飞絮似霰纷漫天,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前夜下了场小雨,晨起空气清新如洗,宫阙如画中琼宇,时日暖霁。   康宁殿外,众嫔妃下了步辇聚集在外院,皇后早来,齐齐屈膝行礼问金安,领班宫女锦叶带着宫人们伏侍入内殿引座。“各位娘娘稍事片刻,太后还未起。”   一把婉转的嗓音响起,正是淑妃沈氏:“想是路上劳顿,让母后多眠些时辰罢,臣妾们无妨。”   发绾堕马髻,斜簪着一对赤金翠玉莲花步摇,横簪一只犀角梳篦,身着黛色缂丝蜀葵一品妃燕居大衫,披挂一条水蓝色披帛,体格秾纤得衷,瓜子脸,肤容不甚白皙,有点麦子色,一双眼睛却生的极媚,媚的都似能滴出水来,媚的风情万种,只这双眸整张脸便美的不可方物,笑起来顾盼生姿,眉梢眼角皆是韵味。   坐在左上位的曹皇后也道:“烦劳姑姑,母后若醒了告知一声,臣妾伏侍盥洗。”   语声温懦和气,只绾着普通的圆髻,戴着红宝鸾凤金步摇冠,身穿杏黄凤穿牡丹织金常服大袖衫,腰间又加金缕佩绶,身量修短合度,容色秀丽,眉目间一抹淡悠深远,脸庞的线条温雅从容。   “喏。”锦叶鞠身退下。   当年的白氏韫之如今已是帝母仁圣慈懿皇太后,退居康宁殿颐养天年,此行出宫至雁鸣山建国寺斋戒祈福两月,昨日方归,皇帝亲上雁鸣山相迎,日常定省事必躬亲,世人皆知母慈子孝。   正殿上首设着一个鸦青妆花缎织金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底下两边紫檀椅依着位阶坐着六宫妃嫔八人。   皇帝为先皇服孝三年后又添三位新宠,慕容充仪,林婕妤,冯宝林,各自坐着,一时无声。   宫人端着呈盘奉上参茶,按照宫规嫔妃卯时正刻晨昏定省,洗漱梳妆之后便要来康宁殿,请安罢才可回去进早膳,太后慈爱体恤,自先帝孝期满便下懿旨晓谕六宫,每三日请安一次即可,又怜她们体弱,每次来必不少这参茶养神。   宸妃端坐右边上位,拿起茶轻啜一口,眉间冷淡,眼尾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凌厉。   坐在那儿气韵典雅高娴,身姿端方不苟,绾着单刀半翻髻,戴着一套点翠孔雀开屏攒珠钗,额间贴金螺花钿,双眉远山黛,身上妃色缂丝蔷薇一品妃大衫,挽着云绡披帛,腕间一只金累丝龙戏珠手镯,十指蔻丹绛绛。   身形仍然削瘦,浑似衣服架子,两颊也有些血色不佳,知是病后初愈。   旁边的德妃傅氏笑对她说:“这样好的东西,是前些时候妹妹寿诞陛下所赠的吧?也只妹妹有这样的福气了,被陛下这般放在心尖上,除了皇后娘娘诞辰,姐妹们的寿辰,陛下只记着白妹妹的。”   宸妃微笑不语,抬腕抚摸那镯子,嘴角浮过柔情蜜意。   数年之内,六宫之中,她盛宠最渥,每遇临幸后妃,一月之中总占其半,且皇帝对她知无不言,这信任无人可及。   众妃投来艳羡的目光,皇后低眸难掩失落,淑妃给德妃飞了个眼色,责怪她多嘴,德妃暗暗低头,表情尴尬。   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每每于这些千娇百媚的面孔同处一室,总觉格格不入。   女儿身生了男儿相,遗传了父亲的国字脸,厚厚的粉腻遮住肌肤的粗糙,浓黑的眉裁剪的细细弯弯,可总透出几分不自然,眼睛很大却有些三角,并不水灵,甚至有些呆怔,鼻梁微塌,唇薄而大,不语时似天生抿着刻薄,体态并不肥胖,只是骨韵壮硕,算不得丑陋,只勉强端庄。   梳着抛家髻,压髻一只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前簪一支赤金流苏钗,另几个点翠草花蝶小簪,临来前又加了个八宝璎珞抹额,身着丁香色天华锦宝相回纹花团一品妃燕居大衫,挽一条轻纱披帛,到确有几分清雅,她知道她们私下总嘲笑她俗,不懂妆容,只愈发较了劲去。   右下第三坐着贤妃邢氏,年纪与宸妃差不多。   头发有些稀黄,簪着假髻梳成个简单的堕倭式,戴了一对累丝镶宝碧玺金簪,点翠草虫排穗流苏华胜,鹅蛋脸,眉毛极淡,只凭眉黛画出来,模样生的几分男娃娃气,身上藕色织金落梅曲水一品妃大衫,桃紫色烟霞锦披帛,手中把玩着披帛不停地在指间绕成圈,似百无聊赖,身格纤长,腰身不盈一握。   因是江南女子,体态略显几分灵巧,却并无南国女子的娇柔,眉目间颇有英气。   这时,锦叶出来道太后醒了,已盥洗过,正在更衣。   皇后连忙起身,宸妃已抢在了前头,贤妃和三位新宠落在了后头,几人进了内寝殿,见一身半旧靛蓝色宝莲暗纹常服大袖衫的太后披散着发伸展手臂,被围拥着罩素纱襌袍,戴上佩绶,两鬓添了几丝花白,见到后妃们进来,面上立刻展出慈爱的笑,眼角尚留慵态,穿衣毕,皇后和众妃一起俯身拜倒:“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摆摆手指:“免礼。”   众人被各自的侍女搀扶起身,太后已坐在了妆镜前,司饰女官打开了大小妆奁,一个执起鸾篦小心地梳发。   皇后宸妃淑妃三人走过去,帮着挑选配饰,贤妃不擅此道只好原地站着,袖下不停地搓玩手指,德妃向来不在这件事上争先,怕自己闹笑话,也原地侍立着,三个新宠有心侍奉,奈何位阶低微,不敢在皇后和四妃前面冒头。   女官手势熟练,很快绾成个圆髻,戴上五凤朝阳挂珠点翠钗冠,皇后挑了一只碧玉龙首簪,刚拿起来见宸妃也选了一支白玉凤尾簪,淑妃机灵,等二人选完才拿起一只和田籽玉十八罗汉臂钏,皇后脸上略显不悦,拿着那只簪放下也不是,只觉烫手起来。   宸妃唇畔一抹蔑笑,道:“妹妹僭越了,该打、该打,还是簪姐姐的罢。”说着就要放回,太后连忙道:“哀家近日清修,身上带着我佛烟火气,还是簪素色应景,方显清净至诚。”   对皇后安慰道:“明日哀家再戴这只,让她们放出来。”   转头笑容和蔼地对着宸妃:“瑜儿来给母后簪上罢。”言语亲切,直如至亲母女一般,宸妃也如小女儿相视一笑,目光间亲昵默契无间。   太后又道:“淑妃眼光不错,这臂钏与衣纹甚契合,哀家就喜你这伶俐。”   淑妃颔首一笑:“都是母后教的好。”   皇后面上热辣辣,极力克制,眼眶微红。   待妆罢,一行步入东配殿伏侍早膳,宫女们打开一摞摞食盒,金丝梨木八仙桌上浮绘麻姑献寿图案,肴馔馨香,摆了十几样,因着太后近一年礼佛茹素,一概全无荤辛。   锦叶依次用银箸试了毒,淑妃用手巾包着牙箸,紧紧盯着太后目光,宸妃总是离身最近的那个,端过绿玉碗盛着的燕窝羹呈上:“母后先用这个。”   太后点点头,提起银匙进了几口,皇后本来要盛野山参粥,想着空腹先用这个最好,见宸妃抢呈了燕窝,心想免不了被诟病一番,只好作罢。   撤下燕窝,宸妃又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淑妃夹过酱笋片到碟中,宸妃“咦”了一声,喜道:“竟有这个!淑妃姐姐好细心!”   太后也笑:“家乡的味道。”   淑妃含蓄道:“臣妾只是想着这个开胃,不想还有这说法。母后且试试味道纯不纯正?”   太后提箸尝了一口:“到是八分地道。”   淑妃喜不自胜,心想歪打正着:“那便好,以后让膳房常备着。”   德妃夹了一块豌豆糕,太后点点头,一时进着,皇后也盛了银耳马蹄羹,淑妃又添芥蓝桃仁,水晶烩海参,贤妃想添茯苓夹心饼被宸妃抢了,想添瓠瓜丝又被淑妃抢先,盛冬瓜莲叶汤刚拿起碗德妃已抢先一步......   从前时,太后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崇礼至上,皇帝和襄王言传身教,至今规矩着,做了婆母不免要改过来。   待太后放下牙箸,淑妃立刻从旁边宫人捧着茶盘接过了漱口茶,宸妃执着漱盂,太后漱了一口,吐入盂中,皇后递来手巾,轻轻拭过,德妃捧过铜盆清水,太后浸了手,淑妃又递上了帕巾。   这才膳罢,三位新宠双腿已有些酸,本来从前初进宫时已适应了,太后外出两月竟又不习惯了。   太后被宸妃搀扶着坐在大引枕上,嫔妃们又敛衽福了一福,各自落座。锦叶拿过日常攥着的一个南红玛瑙佛串。   看着儿媳们的气色,微笑道:“哀家外出这些时日,你们可好?”   众嫔妃异口同声:“谢母后挂牵,臣妾安好。”   太后目光落在林婕妤身上。   只见女子肌肤若凝脂,绰约若处子,眉目恬淡淑然如寒露秋霜,发若乌丹,柔软地绾着个随云髻,斜簪了一支白玉攒心梅花簪和两个玉蕊花点翠,上着杏缎织花玉兰阔袖烟罗衫,下襕香云纱齐胸襦裙,裙裾飘逸,系着银朱锦带,挽着青纱披帛,不施脂粉,面颊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   整个人清涵恬静,满室花团锦簇,被她衬托成了俗艳。手搭在小腹,那儿高高的隆起。   太后不禁眉开眼笑,唤了她的名字:“纯涵,龙胎可好?哀家临走时你还在害口,如今怎样?”   林婕妤轻轻垂颚,安恬一笑,语态慢条斯理:“回母后话,已好多了,只是晨起偶泛酸水,无妨大碍,进膳也香,龙胎动的活泼,御医每日请脉都说体魄康健。”   闻言,淑妃和德妃余光投到那肚子上,睥睨一眼,宸妃低眸看手,眼底一阵紧似一阵火烧。   太后的笑意快溢出眼眶:“很好!月份大了更要仔细,少外出走动,以后晨昏定省免来了,哀家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不在意这个,只要皇儿顺顺利利出生,就是哀家的福气。”   林婕妤怯懦道:“嫔妾不敢,陛下怕会怪罪。”   太后道:“这是懿旨。”   林婕妤扶着肚子起身款款一曲:“嫔妾谨遵懿旨,谢太后恩典。”   太后又问皇后:“产娩的物事可都备好了?稳婆和女医可妥否?”   皇后道:“回母后话,早已预备好了,虽说现在妊期近六月,可事有万一,为防早产臣妾让她们住进了昕薇馆,日夜寸步不离,都是宫中积年的老人,女医是给臣妾接生过的,臣妾着人再三盘查了家世背景,近一二年所接触的人事也录了册,派了人日常监督,尚无有不妥。林妹妹每日饮食俱按着御医的食谱来,适以清淡温补,绝无过分油腻,就怕龙胎过大生产艰难。”   太后满意地点头:“哀家就知你是极周全的。”   皇后恭顺道:“这都是臣妾份内之责。”   太后赞许:“有心了。”   皇后垂首:“不敢。”   林婕妤望了皇后一眼,满目感激。   皇后又道:“母后还不知吧,陛下许是未来得及告知,冯妹妹也有了,已三月有余。”   太后大喜,冯宝林本就是康宁殿出来的人,自是心腹一般,入侍不过半年,仅侍寝一二次,对她道:“果然是有福气的孩子!”   冯宝林面上一红,旁边的慕容充仪斜眸剜了她一下。   前者宫女出身,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算不得极致出挑,只因宜男之相被太后天恩抬举了,绾着圆髻,簪着一套珠翠头面,穿着茶色窄袖襦裙,胭脂水粉滋养着,云锦绮罗上身一衬,倒也称得上丽色佳人,只是位阶最末,总端着卑微之态。   后者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脸若银盘,眼似秋水,美的直扎人眼,梳着高鬟髻,两边簪着金枝玉朵豆蔻步摇对钗,那豆蔻果俱用上等红宝石,缕缕金线流苏垂下,举动间簌簌漾动,着一件织金胭脂折枝海棠交领阔袖烟罗衫,下穿月白齐胸双绉真丝流仙裙,挽湖绿色烟罗锦披帛,颈项皓质如雪,呈露一半锁骨,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右边面颊上一个大酒窝时而隐现,唇角恍若总含着一抹嫣笑。   太后又问皇后:“即有喜为何不曾升了她的位阶?你没与皇帝禀明?”   皇后起身恭敬道:“臣妾想着她原是母后宫里出来的人,不好自专,该抬什么位份等母后回来商榷,臣妾去了昌明殿几次,陛下一直忙着,不是召见外臣就是议事会议,夜间批阅奏疏到戌时,用着膳都在看各州邸报,臣妾不敢拿后宫庶务搅扰。”   太后责备道:“这是你的不是了,你贵为皇后,统辖六宫,该拿出后宫之主的风范气魄,凡事战战兢兢缩手缩脚,一味揣摩上意,缺乏主断,未免有失威严。前朝国事繁杂,多如牛毛,皇帝日夜忧劳,辛苦非常,哀家昨日瞧他竟清减了些,这起內帷小事还巴巴去烦扰,不知道的还当天家多揽权独断呢。”   淑妃和德妃对视一眼,暗自幸灾乐祸,宸妃心中冷笑。   皇后面上一时挂不住,颔首一施:“臣妾知错,母后训斥的是。”   太后道:“宫中循例,自来宫女遇喜该如何当如何,晋一阶为才人便是,待皇儿诞下来,再作计较。”   皇后躬身:“遵懿旨。”   冯宝林起身施施然跪倒,磕拜隆恩。   太后挥手免礼,心知皇后脸皮薄,不免又怀柔一番:“哀家听闻安和前几日出疹了?安庆入了春也一直咳嗽着不见好?怎么回事?照理天暖和了不该如此啊。”   皇后道:“回母后话,御医说和儿是被春絮感染,婴儿肌肤娇嫩,一时禁不住,擦了药膏已好多了,以后少让她出门便是。庆儿的病系节气变换,去冬玩雪吸入肺腑寒气,攒成了症候,不爱饮水,又爱食枣子,身上带了火燥,开春被风一激,便全发作了出来,成了百日咳,得慢慢用药才能调养过来。”   太后嗔怪:“这孩子,就爱个雨啊雪的,怎么说都不肯听,回回下雪往雪地里跑,不玩个浑身汗不回来,可不招病么,她性子扭,也难为你了。”   皇后惶恐道:“都是臣妾管教无方。”   太后道:“也别太严厉了,让她起了逆反心,事与愿违,她得了教训也就记住了,大一些自然学得矜持庄重,女儿家洒脱些也无妨,将来下了降想自在也不能了。”   皇后点头:“臣妾谨记了。”   宸妃冷眼瞧着,猜想太后即当众伤了皇后颜面,未免舆论,接下来定会拿妃御开刀,平衡非议。   果然,太后问淑妃:“宗昱和宗晏近来功课如何?”   淑妃起身道:“回母后话,昱儿已能默诵《雍也》和《子罕》,司徒少师也说进益不少,晏儿熟记了十三个字,一个字教三遍就能记住,陛下那日还赞赏了呢,说晏儿天资伶俐。”   太后面色不豫:“六岁了还在读论语也值得你自豪,他父皇像他这般大时已可以默背半本孟子和整篇春秋公羊。”   淑妃脸上青白相接,起身跪倒,羞愧的抬不起头:“臣妾无能。”   太后拨弄佛珠,疾言厉色道:“宗昱是皇长子,理当为皇子们的表率,哀家观他是个天资钝拙的,你身为母亲不思鞭策激励,还安时处顺,自足自乐,如此愚蒙浑噩!璞玉不琢,不成美器,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①。   男儿身背家国社稷,经纬天下之大责,首要磨砺心志,锤炼其性,时常如临忧患,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朽木与栋梁只在一念之差,夯雀先飞,勤能补拙,皇帝为国为民忙不暇接,不能事无巨细让他操劳,你为母亲的任重而道远!”   淑妃淌泪涟涟,头越垂越低:“臣妾谨遵教诲。”   太后又道:“晏儿才将一岁半,能识得数个字确属难得,只是现下还小,心智未成,若果真灵心慧性,便是吾天家之福,能有一个如他父皇一般,哀家已心满意足。你要愈发仔细教养,莫入了别途,那玩艺耍乐之物一概不许让他触碰,切记玩物丧志。”   淑妃伏地叩首,步摇上的玉珠贴着地板:“臣妾谨遵懿旨。”   宸妃留心皇后的每个细微表情,只见低眸望地,目光失落,难言痛楚,腮边一片砂色,好似那些话一字字都是巴掌扇在面上,心下喝彩一声,一时好不痛快。   德妃瞧着皇后和淑妃接连挨训,心知接下来怕是轮到自己了,不由惴惴起来,心跳的怦怦怦,重重地擂撞着胸口。   果然太后让淑妃起来,眼光转到了她身上:“哀家出去时说了让宗显戒奶,如今怎样了?”德妃眼睑一阵急跳,慌忙起身一拜,嘴皮直打哆嗦:“回......回母后话......显儿太......太小......断了一次......哭的嗓子都......哑了......也不肯吃东西......臣妾......只好......把乳母叫了回来......”   太后讽了她一眼,蹙眉道:“妇人之念!一岁多的孩儿混沌初开,正值识物知理,深受身边诸人潜移默化,此时依恋乳母,以后记事认了人便要时时依恋乳母,心里头有了烙印,一辈子恋眷母性。   哀家早先就说过生于膏粱锦绣的孩子,翠绕珠围,不免耽与旖旎安适,沉浸纸醉金迷,少了攻伐求取之心,丧了锐气锋气。男孩家立身处世首要性子坚韧,养成吞吐天地的精神。爱之不以道,是所以害之也,你如今心软溺爱,实是害他将来!”   德妃眼睛也蒙了泪:“臣妾知错了。”   太后道:“今日回去就将那乳母挪走,以后不许他再见,凭他如何哭,动心忍性,时日长了自然就别扭过来了,你也要少亲近他,少抱他,少温柔待他,少让那些如花似玉的宫女到他眼前晃,一概伏侍都让内监做。”   德妃沉痛的垂着头,无奈地闭目顿首:“谨遵懿旨。”   太后目光又挪到了贤妃身上,贤妃后颈背打了个激灵,皇后估摸时辰太后该进餐后药茶,忙吩咐锦叶端了来,伏侍着喝了一勺,润润喉,才道:“贤妃,你伏侍皇帝也近七年了吧?”   贤妃强自镇定,落落起身,弯身施一施,答道:“回母后话,臣妾元和十三年与三位姐姐一起入的东宫,屈指算来确实七年有余了。”   太后问:“近来可着御医请脉否?”   贤妃胆战心惊:“请了,每......每三日请一次平安脉。”   太后又问:“皇帝没召你侍寝么?”贤妃脸上一热,只恨不得遁了地缝,语气竟有些哽咽:“召了。”   太后叹息几声:“许是机缘未至罢。”   贤妃闷头直欲钻进胸腔子里,眼泪已在打转:“臣妾福薄,不敢奢望。”   太后自来不甚喜欢她,不耐烦道:“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②,天家设立六宫,为的就是广充掖庭,绵延子嗣,你却好似也不急,你好武,爱操弄节鞭,从前做女儿哀家管不着,可入了宫便不好那般轻纵任性,身为一品妃,阖宫的典范,要学得秉礼自持,端稳庄重,万一有娠,伤了孩儿可怎么得了。”   贤妃双膝贴地:“臣妾知罪了。”   太后无奈地冷哼一声:“知罪你也改不了,桀骜不驯的,一出去就如同脱缰了的野马驹子。”   说罢,余光有意无意瞧了一眼慕容充仪,彼已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却揉揉额角,疲累道:“路上颠簸了五天,也没怎么睡,哀家要去补个眠,你们跪安罢,晚夕来时记得带上皇儿们,哀家甚想念他们,给他们求了平安福,各自带回去罢。”   众妃起身,曲膝一福:“太后福寿康宁,臣妾告退。”   端端方方地依着尊卑退身出殿外,太后又加了一句:“瑜儿留下,哀家有几卷佛经要你帮着誊写。”   宸妃应声:“是。”   众妃意味深远地望了宸妃一眼,尽皆出去。 第12章 后妃众生相(2) 没有对……   出了垂花门,各自上步辇。   皇后关注着林婕妤,生怕她磕碰了,亲手扶肘上辇,柔声道:“太后即让你减了外出走动,你便不要出昕薇馆的门了,要什么东西只管让他们去内侍省吩咐,也莫要久坐久躺,适当活动些将来才好分娩,无事就在庭中漫漫步,想看什么书了,让宫人来霓凰殿取。”   林婕妤几乎热泪盈眶:“谢娘娘体恤,嫔妾的《白香词集》已看完了,正要还给娘娘呢。”   皇后也上了辇,蔼声说:“就在你那搁着吧,都一样。”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并辇离去。   淑妃对德妃道:“瞧她那副巴结奉承的样儿,真是窝囊,哪像个正妻皇后啊,活脱奴才样,你说她安得什么心?”   德妃不屑地道:“笼络人心呗,她就这么点子手段,自己生不出来嫡子,想拉拢新宠,没准还想去母留子呢。”   淑妃咬牙:“痴心妄想!陛下岂是任人所为的,一个下等世妇生的贱胚也堪肖想储位!她若敢,自有言官弹劾,走着瞧吧,有她受的。”   康宁西侧殿,博山炉袅袅吐着一缕薄烟。   太后坐在描金乌木椅上,宸妃屈膝依偎在怀,满面泪痕,泪水打湿那个衣袍,哭的声嘶力竭,太后抱着她的头,也哭的涕泪如雨。“儿啊,都怨母后,没有护好曜儿,你要怪要怨,都是理所应当,幸而你康复了,不然母后痛苦终生啊。”   宸妃哽噎道:“是曜儿命薄,臣妾明白,臣妾这残病身子原就不该逞强生他。”   太后抚摸她的发髻:“哀家这次出去礼佛就是为曜儿祈福,开水陆法会,梵诵往生大悲咒,每日连抄地藏经,七七四十九天,不仅如此,哀家许下心愿茹素十年,终身供养佛灯,祈愿我佛赐福于孩儿,让他重新投胎回来。”   宸妃愈发动容,埋脸进怀抱,喉咙哭的痉挛,削瘦的双肩一颤一颤的抖。“娘有心了......只是瑜儿怕不成了......这次打击之后,元气大伤,御医都说,即便坐上了胎......也会因为气血不支......我对不起表哥!”   她悔恨当年不该去激金贵妃,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何苦多此一举折辱她一番,为自己招来了诅咒,枉送了孩儿性命。   到底那时年纪小,心气盛,想着被折磨了一身伤不能白挨了疼,为着一时泄恨竟损了自己造化,非智者所为,悔之晚矣。   淑妃回到永庆殿见姆娘抱着胖嘟嘟的小儿子在蒲团上玩拨浪鼓,过去一把夺了过来,呵斥:“以后大凡玩意儿都不许给他,陀螺和九连环也不许,不能容他养成把玩东西的习惯,哭多狠都不成,谁胆敢,仔细本宫的板子!”   小儿呜呜哇哇哭了起来,乳母和宫人们喏一声,忙去围成堆哄拍,淑妃又呵斥一声,让宫女们退下,对两个内监说以后白日他们伏侍殿下,夜间再跟保姆。   小儿哭闹不止,两个内监只好抱出去。   用罢膳坐到大红金钱蟒倚枕的座榻上,面色冷峻,两个心腹嬷嬷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淑妃恨恨道:“曹细如这个蠢物,不会生儿子,没皮没脸忝居皇后之位,她一人触怒太后害得我们全遭了池鱼之殃!当年我就不服,我沈宛央家世容貌哪点比她差了,凭什么她做正宫,我就得屈尊妾妃,还想拉拢新宠,想过继庶子,做梦!   这储位只能是我儿的,宗昱不成就宗晏来,否则我誓不为人!”   嬷嬷道:“奴婢瞧太后很是重视二位殿下啊,立嫡立长,中宫空虚,咱们大殿下实打实的皇长子,长幼尊卑,那林婕妤即便生出皇子来,见到咱们殿下也要行礼的,一个小小婕妤,又是庶女出身,顶顶封个九嫔,陛下又不是太宠爱她,越不过娘娘您去的。”   淑妃道:“太后对每个皇子都好,一样的重视,今儿那话还听不出弦外之音吗,只需有一个肖似陛下的聪慧,这是何意,分明告诉我们,能者为先!   说起这个本宫就气,明明我先诞下的龙嗣,理应我为贵,那白握瑜仗着和陛下青梅竹马,仗着是太后亲侄女,爬上来生生压了我们一头,封了个劳什子宸妃?明明都是正一品妃,见到她还得行礼,憋屈死了!   子以母显,她那孩儿比我孩儿还尊贵了两分,幸好是个短命的,那几个月我恨的寝食难安,娘去寻了高士施了厌胜,到底灵验了。原本想着她禁不住,谁知竟挺过来了,命真大,不过瞧她那样子,生不出来了,陛下再宠爱也无用。”   另一嬷嬷道:“四妃已满,不会有人上位,只要宸妃生不出来,便只有德妃和贤妃了。”   淑妃切声冷笑:“傅家早就大厦倾颓,一个破落户怕作甚,朝上没了根基,谁会支持她,立太子是何等大事,再说了就她那寒碜的长相,陛下肯与她生一个已属难得,当初不过为了稳住傅正杰。”   德妃出了产褥还没侍过寝呢,年岁越来越大,脸又生了斑,每日脂粉像糊墙,愈发是不能看了,本宫都不愿瞧她,何况陛下。   我沈家正值如日中天,虽说哥哥不在了,可从武俨然成了顶梁柱,他是我的孪生弟弟,跟我最亲,不到而立就擢升了吏部左侍郎,深受陛下信任器重,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几个庶弟也在各部领了官职,曹家尚得忌惮我三分,太后最不喜贤妃,陛下对她也不过尔尔,邢家势力再大也是楚水吴山,远不可仰赖,陛下深为忌惮邢家,她即便生下个聪慧敦敏的也构不成威胁。   霓凰殿,皇后坐在榻椅上吃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苦的眉头皱成结,也不含蜜饯,唇舌间就那么噙着那苦的余味。   身旁立着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妪,正是自小的乳母韩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怨尤道:“我可怜的姑娘,上天真是没眼的,这样好的性子,对谁都温和宽让,不争不妒,怎就不能赐予个麟儿?连生了两胎公主,又大出血伤了,这药吃了十几斤,也不知什么时候见个成效,嘴里苦的都尝不出滋味了。”   皇后心酸道:“成不成效的,就当个念想吧,我也不抱希望了。”   韩嬷嬷手背擦去流出眼角的泪:“今儿个太后谁都训了,唯独宸妃,到底是有血亲的,待之不一般,怎就出了这么个人物,浑身长锋针,心里藏刀刃子,肚子里埋尖牙,陛下还千疼万惜的宠着,偏就针对了你,是退也不成,守也不成,非要置你死地不可。你生产那天定有什么地方被我们纰漏了,让她钻了缝隙,害苦了你。”   皇后忍着泪:“不是她就是淑妃,我是没证据,就这么着了,走一天看一天吧,但愿陛下能顾念着结发之义。”   韩嬷嬷连连叹气,皇后对她道:“林婕妤脚肿的厉害,走路强撑着,她体弱怀相不好,御医也不敢胡乱开药,晌午后你回府去一趟,娘身边的孔嬷嬷精通足底按摩,让她进宫来,侍奉林婕妤一段日子,什么物什都别带,到内侍省报备,让他们搜身,免得说夹带了伤胎的东西。”   韩嬷嬷责怪道:“这是何苦啊,谁会领你的善心好心,只会说你是别有用心,笼络新宠,没准还说你觊觎那孩儿呢。”   皇后捏捏眉心:“我无愧天地,无愧自己的良心,她们怎么说我不在意,只要陛下知道我的好,知道我的不易。”   弘贤殿,一株象腿粗的栾树正值花繁叶茂,恰树梢与檐宇平齐,密匝匝地遮住了一方阴影。   身着戎装的女子在树下身躯蹁跹,飒飒飞舞着九节鞭,抡、扫、缠、绕、挂、抛、套花,若游龙若惊鸿,忽忽打在树杆上,树皮应声龟裂,那上面新伤旧痕累累,一时叶落纷纷,花朵飞飞。   年老的嬷嬷守在不远处端着茶盏和巾帕,女子终于停下来,额头发间淌汗淋漓,嬷嬷走过去,女子将鞭递给宫娥,拿起茶猛灌几口,然后擦汗。   嬷嬷劝她:“姑娘啊,姆妈又要啰嗦你几句,才将太后说了你,你便歇几天做做样子,何苦招这忌讳,没得让那起黑心肝的寻你晦气,咱们来了这儿处境艰难,该谨言慎行才是。”   女子呼出一口气,道:“不出一场汗我身上不痛快,吃不香睡不着,打小养成了习惯改不了,在这地方关着我心里够憋屈了,横竖她不喜欢我,瞧我处处不顺眼,难道我还能去死?”   这时,宫娥领着一位女医走进垂花门,“娘娘,该请平安脉了。”   贤妃蹙眉:“前儿不是才请过吗,还不到三天呢。”   嬷嬷忙说:“是奴婢让她去叫的,太后今日刚训诫了,姆妈觉着有道理,以后咱们一天一次,别真的有了都不知,耍鞭子伤了胎气。”   贤妃无奈地进了内殿,脸臭臭的,活脱脱闹脾气的孩童。   黑酸枝木圆桌前,女医切完了脉,贤妃手还搭在小迎枕上,似是较着劲,嬷嬷期艾艾问:“如何?”   女医摇摇头:“臣下愚钝,摸不到丝毫胎像。”   嬷嬷纳闷:“不应该呀,我们娘娘正值盛年,这月陛下召幸了三回,可是娘娘身体有什么不妥?病症否?”   女医又摇摇头:“娘娘气血充足,体魄康健。”   嬷嬷更加郁闷:“老身也是懂得几分医理的,知道妇人什么不该吃,什么药不能用,日常饮食我每每反复查验,一概衣饰香熏也细细寻摸了,没有伤肌理的东西啊,为甚就是怀不上,怪!”   女医拱手道:“许是臣下才疏学浅,不若让大人们看看,开些坐胎药......”   “本宫不吃那东西!”贤妃忽然打断,冷冷道:“退下吧。”   女医如临大赦,背起药箱躬身行了个礼离去。   嬷嬷回头来,看到贤妃泪流如急雨,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姑娘,别怕啊,许是缘分不到呢,不行咱们给叔老爷写信,让他拿个对策出来,或从民间寻个受孕的偏方,你才二十三岁,且还有机会呢。”   贤妃重重地甩甩头,伏案蒙头呜咽大哭起来。   近午时的时候崇文馆散课,皇长子坐着辇回到永庆殿。贴身小内监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大灰兔,皇长子一蹦一跳进了内殿,命人去寻个好看的笼子来。   淑妃从侧殿走出来见到儿子正抱着兔子抚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色道:“谁给你的这个?”   皇长子道:“樊城郡王家的世子,他亲手养大的,喂了三个月,我一直问他要,他还舍不得,我拿玉佩换也不肯,我拿了弩机给他才同意的。”   淑妃大惊:“那弩机可是过生辰你父皇送的!御赐之物你敢拿来交易!换了一只畜生!”   说着,脸色已然阴沉下来,皇长子吓了一跳,小声嘟哝:“我喜欢兔子嘛。”   淑妃气的胸腔起伏,指着儿子:“被人算计都不知,你个不争气的!谁允许你带这畜生回来了!宫里不许养带毛的东西,谁人不知你父皇有洁癖,自来见不得畜生毛发,你偏来惹这忌讳!”   皇长子紧紧抱住兔子躲到墙角:“猫和狗不行,兔子也不行吗?娘,求你了。”眼神里全是哀求,淑妃瞧他的样子越发气恼,想起太后的话,不由狠下了心肠,“来人,将这畜生拿到外头埋了花圃。”   皇长子毛发悚然,哇一声咧嘴大哭起来,死死抱着兔子,活似摘心剜肉。   宫人和内监们也不敢硬抢,淑妃心肠一下软了几分,思及前景,又把心一横,咬一咬牙,威胁道:“娘的话你也敢违逆,再放肆给你拿到膳房炖了,让你午膳吃了它。”   皇长子猛然止住了哭声,手下一松,被内监抢了过去,小兔呜咽两声,被抱走了,皇长子死死绷着嘴,泪水撒了欢一般,望着母亲,眼神充满恨意。   淑妃瞧着他,心下一疼,走过来摸着头顶的角角,柔声细语道:“我的儿,等你将来做了皇帝要一万只兔子也要得,天下的兔子都给你寻了来,只要你喜欢的,哪一桩不是车载斗量,要天上的星星也自有人想法子给你摘了来。”   皇长子抽泣着流出了鼻涕:“那我什么时候能做皇帝?父皇不是皇帝吗,我做了他做什么?”   淑妃想了想,觉着接下来的话虽大不敬,可只要能勉励儿子也是使得的,只要叮嘱他出去缄口以慎,让侍奉的内监仔细留心,想也无妨的。   于是道:“等你十八岁及冠啊,及冠了就可以做皇帝了,你父皇会老,会生病,会晏驾,你只要勤加读书,再加倍刻苦些,像你父皇一样出类拔萃,这九五之尊的大位就是你的,娘即便拼了性命也要给你争了来,娘做不成皇后不要紧,将来一定得是独一无二的太后,一定得是最后的赢家。   这话你只牢牢记在心里,不得与第二个人说,这是和娘的小秘密。”   皇长子听明白了,低着头道:“可我已经很刻苦了呀,进膳在背书,睡前也在背书,晨起也在背书,还要怎么样刻苦?他们三字经和弟子规都背的磕巴,我已经会背论语了呀。”   淑妃拍拍他的后脑:“还不够,因为你是皇帝的儿子,身份最贵重,自然要比所有人更优秀,以后你夜间晚睡半个时辰,早起半个时辰,背一遍书,再写一篇大字。”   皇长子头低的又低,泪水流到了鼻尖。   夜间,天色完全黑透,月亮还未升起,星河如瀚,宫廷笼罩在灯火的海洋。   丽正殿光璀燡燡,德妃只穿了绫纱寝衣,披着发立在侧殿帐帷下,拳头抵着心口,眼睛含泪,听着配殿小儿哭声渐止,这才放下一颗心。   海嬷嬷走出来,一头汗,德妃低声问:“睡着了?”   海嬷嬷点点头:“饿狠了总算进了小半碗奶羹,哭吐了两口,怕是后半夜还会饿,已备了热牛乳在暖笼里,她们会照顾好的,放心罢。”   德妃拿着帕子擦干泪,漫步出来,坐在红木几桌前,掀开大红绸布,底下是苦梨木镶金小秤、青石小碾、水貂毛小刷子、玉匙、青玉小盅,另一方格漆盒装着沉香瑞脑等,手下熟练地转动碾,磨起香料来。   海嬷嬷端了夜宵进来,搁在一旁,德妃拿起用了些,又开始弄香。   海嬷嬷瞧着她直皱眉,忍了半天才道:“娘娘成日顽这些东西,也不在陛下那儿花点心思,三殿下都一岁多了,你还没再次侍寝,也不着急,还大吃大喝,瞧你腰上又肥了一圈,也不紧着保养。   人家淑妃每日要吃二两珍珠粉,日常驻颜的药汤当作饭食一般,听闻每夜用牛乳沐身,那脸蛋果然嫩的跟小姑娘似的,您就比她大一岁,可看着像大了五六岁,若哪天陛下想起您了,瞧见您这样岂不扫兴,以后可怎办?”   德妃头也没抬,懒懒道:“我生平只两样爱好,美食和调香,他扫不扫兴的我也顾不得了,我就这么个人,改不了,爱宠幸不宠幸,再保养也不是人家如花似玉的,他来了我跪迎,不来我安之若素,我长得不美他不爱看我醒的,何必巴巴去招他碍眼。”   海嬷嬷道:“浑说!我们娘娘花容月貌!”   德妃噗呲一笑:“这话也就小孩子信,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   当初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淑妃最美,贤妃最小,我是年龄最大,比他大了三岁,容貌也最不令他满意的,从前我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不过敷衍罢了。   这两年我也想开了,好也是一辈子,歹也是一辈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再失宠也是生过皇子的正一品妃,宫里无人敢怠慢,只要护好了显儿,护好了这妃位,别叫人害了我们母子,有我和显儿在一天,傅家就不算没落到底,我娘走出去应酬无人敢轻慢,几个舅舅在地方做官也无人敢欺,我就由着吃喝玩乐了此残生。   海嬷嬷重重叹气:“我家姑娘自小诙谐,何时竟变得这样消沉了。”   德妃道:“不过是看透了皇上,看透了男人,看透了这宫里的人情世故,有什么争的,争来争去,终逃不过日薄西山,想明白了,也就能活下去了。”   海嬷嬷满眼热泪,心疼地道:“可怜的姑娘,自小被老爷夫人如珠如宝的供着,要月亮给月亮,沦落到这宫里来受尽炎凉,不到三十岁,心境如耄耋老人一般。老奴心疼死了!这么些年,老奴也看明白了,没一个好东西,面上跟你笑着,心里却是九曲十八绕。   那淑妃,在闺阁时多好的交情,自小契合金兰,亲姐妹一般,夫人拿她当干女儿,原想着一起嫁给皇上,同侍一夫多美的佳话,彼此扶持照应。   谁知,一入宫门全变了。   老爷刚没了那会子,您在月中,明明知你心里难过还天天来招你,分明添堵的,假惺惺的抹着泪,故意说些伤心触动的话,害的你是天天痛哭几场,不思饮食,瘦的脱了相,这月子病早早坐下了。您命硬活下来了,没遂了她的意,当谁看不出那点子心思,就盼着您夭折呢,咱们三殿下也就没了指望。”   德妃低落道:“什么金兰姐妹,到了后宫这地界只看利益。”   海嬷嬷道:“若说起来,到是皇后这人还算和善,没见她为难过你,当年只有她来嘘寒问暖,产褥的一应事物也是她在照料,吃的用的周到仔细,说的话也是体贴入微,真真的在劝解您,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大家风范。”   德妃轻笑:“她对人人都好,这好便落了刻意,怕是心中另有乾坤吧,我现在谁都不敢信了,只信我自己。”   海嬷嬷又道:“皇上这个人顶顶的教人看不懂,说他凉薄吧,那时候不知哪个黑心肠的诬赖奴婢盗卖宫中财物,被陷害进了宫正司,还风言要抄检丽正殿,明摆着让您月子受创,奴婢正要被施刑的时候,小柱子来了,也不知对他们说了什么,奴婢就被放回来了,此后再没人来聒噪,定是皇上下了口谕,在袒护着姑娘。   可他又是那么狠心无情,三殿下出生那么久都没来瞧过,老爷大丧姑娘无法送殡,不能戴孝,跪磕在塌上哭的肝肠寸断,这般打击他做夫君的,半点温情关怀也无,哪怕差个人来问候两声也成啊,不闻不问。   三殿下得了胎疹,成宿哭闹,姑娘心力交瘁,连带着也发起了高烧,派人去昌明殿再三的求,便是一副铁铸的心肠也软了,他的心竟比铁还硬。   满月宴阖宫都来了,也没露面,派人来推说忙,百日的时候,出去巡行春耕了,临走怎就不能来看一眼,孩儿长到半岁才见着亲爹,还是在太后宫里撞上的,不抱也不亲,就摸了两下脸,送了个玉璜。”   德妃心酸哽哽,泪如线流,大滴大滴落在香粉里。“人家是君子,君子抱孙不抱子。”   海嬷嬷哀叹一声:“话虽这么说,可也得顾念些人情味啊,这天家,说法多,规矩如山,原是个表外锦绣,内里乌糟。”   德妃苦笑:“那时娘并不同意我入宫庭,说是个以色事人的地方,怕我过不来这日子,爹却打定了主意,说只要我能生下子嗣,他自让我做凤凰,让孩儿做最尊贵的人,爹一生没有半点子息,日盼夜盼等着我怀上孩儿。   刚大婚那阵子在东宫,两个人虽在一起寝着,可我的身子他就是不碰,我知道他嫌弃我的模样,淑妃那么快就有了,一索得男,爹爹急的火烧火燎,找了无数医者给我配药,我是打碎牙咽肚里,不敢说。   后来先皇龙驭宾天,国丧三年,期满除孝不久淑妃竟又有了,到底是个极品宜男的,那天突然让我去昌明殿侍寝,我终于做了女人......”   望着窗纱的花影,丽正殿在东六宫最南,出去三道垂花门,一道华清门,便是昌明殿,思绪暇飞,回到了那段外表裹着蜜糖内里却是黄连的日子......   男人话很少,做什么都温文尔雅,温雅的让她着迷,长的那样好看,坐着好看,走路好看,看书的侧影也好看,写字的姿态更好看,还特别爱整齐,昌明殿的书架御案摆的跟刀切了似的。   她定亲过舅父家的表哥,因为跟丫鬟有了私生子被爹爹退婚了,她的岁龄也耽搁了下来,不想赢得了入东宫的机会,表哥是读书人,也有功名,却没有他那般品格,终于明白何谓谦谦君子,原来书上说的那些都不是夸大其词。   他的手拉着她的手,那手背比她的白嫩,隐隐透着雄厚的力道,身上的香味很好闻很好闻,会揽住她的腰,赞小楷写的风骨俊秀,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出飞白体,会突然吻一下她的颈,唤她阿窈,那段日子像在云里棉花里。   每每独在一处,对着铜镜自惭形秽,嫉妒淑妃她们,恨自己配不上他,既盼着和他在一起,又害怕和他在一起,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生怕招了厌。   “没多久我真的有了,他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多甜,像灌了蜜糖,爹爹高兴坏了,到处寻经验老道的牙婆给我观相,都说是男孩儿。   爹爹终于下了决心,那一天娘派人来叫我回家吃新做的酱蹄筋,爹爹半晌回来了,身上沾着血腥味,袖子上溅着血迹,我吓坏了,爹爹说,窈儿不要怕,他只是帮外孙子除去了坏人,他当街拦杀了裴严,打着清君侧的名号。”   骁骑卫全盘大乱,无人再与傅家抗衡,还说接下来要我不要回宫,大半骁骑卫已为己所用,他要对付赵禝,围了皇宫,诛了沈从文,让孩儿一生下来便继位皇帝。   我哭了,跪着求爹,我舍不得我的丈夫死,爹爹哄我,说再给我找一个好的,找百个千个也行,我做了太后,天底下男人随我挑,我拿拳头对着肚子威胁爹,告诉他,千个万个男人也比不上赵禝。   爹爹妥协了。   答应我不取他性命,囚起来当太上皇,就当给我做玩物,我想着,那样也好,他的身边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没了那些千娇百媚的狐狸精,他也许就会知道我的好,我必好好待他,不让人欺负他......   现在才知那会儿的想法幼稚至极,他是皇帝,纵是败了,也会选择玉石俱焚,有血性的男人谁会给女人当宠?   那晚爹爹回来了,身上沾了更多的血,他说他失算了,可能要输了,傅家怕是完了。   突然说着话就嘴歪了,手和脚也抖了起来,谁也不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宫里风平浪静,我很久以后才明白,有人一直在爹爹的饮食中下药,不为取性命,只为坏了他的神志,引发痼疾。   “......过了一个月我临盆了,娘来宫里看我说爹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外孙,取了个小名叫虎儿,一直念着虎儿虎儿,他没有等到我坐满月,娘说那一天她从宫里回去给爹爹说起外孙,爹爹激动极了,挣扎着要起身,血气涌上了脑子,他终究没有见到外孙。”说到此处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流出。   “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我不过是男人的一颗棋子,我什么时候怀孕他都计算好了,之前不过是羽翼未丰,他知道爹爹的弱点,我有了孩子,眼前首要绊脚石便是裴严,爹爹就会把大半心思用在裴严身上,而他借机空出手做布置,十个月足够了,三方对峙,各自为攻,图穷匕见者必先溃,就因为显儿,爹爹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   可怜爹爹最后连扬幡摔瓦盆的都没有,原想指着外孙,谁想傅家败了,我那样求她们求她们,就是不放我出去。   娘无奈之下承担了一切,自古哪有妻子执幡引柩的,我对不起爹娘......我大不孝!我这点子姿色能怀上显儿已算施恩,还敢奢求什么。”   海嬷嬷递过去擦泪的帕子,自己也擦着眼泪:“可好歹也得为三殿下争一争啊。”   德妃拭干泪,眼睛已哭肿,“争不来的,我只求他平安长大,做个富贵闲人。”   海嬷嬷还想劝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吩咐人点上安息香,伏侍安寝。 第13章 君子有不战+采采流水^^……   皓月当空,夜深阑珊。   昌明殿灯火通明,人语咿唔,还在议会。   襄王和户部尚书以及中书省二宰执,御史台大学士,五人坐下首紫檀雕龙太师椅中。   皇帝坐在御案后头的金龙宝座上,二十五岁的隆兴皇帝已蜕变成渊渟岳峙的男人,一袭霜色阔袖祥云龙纹常服,束发玉簪冠,气雅质润,如金如锡,坐在那儿始终端方不苟,身线如琢如磨,眉目间亦有九五之尊不可触犯的威严。   只为一件事,日前剑南节度使邢全上了一道奏疏,行楷一百零五行,洋洋洒洒华章翰藻,例行请安之后,是大段赞美盛世明君的溢词,然后声情并茂的诉苦,倾诉蜀地势力复杂,水深龙多,族群各自为营,常年攻伐夺地,哀戍藩之艰难,最后请陛下予降天恩,敕封自己为蜀王,以威慑各势力,云云。   一石激起千层浪,白日朝会已几番舌战,此番夜间宫禁后留下的皆为力主削藩,极得皇帝信重的人。   一个白须的官员侃侃说:“先帝元和十四年三月,武宁节度使邢周过身,无有嫡子承袭爵位......”   本要趁机收回徐、濠、泗、宿四州的军政民务,钦命了巡按使团,谁知未过长江,遭了水匪暗算,全员覆没,船也沉堕了,一行官员护兵近百人至今躺在江底。   后先帝又陆续派了知州、都尉、抚军,改行陆路,意在徐徐图之,以水滴石穿之功收复军心和庶务,增派了神武卫护送至官邸。   谁想没过几日,爆发了武宁军哗变,一夜间踏平几个县郡,上街屠戮民众游行示威,合围了州府,几个同僚皆死于乱刀下,被枭首于城墙,尸身也惨遭践.踏,剖心抽肠,剥皮裹草,先帝无奈,只好妥协,下旨命剑南节度使邢全暂代武宁事务,平息干戈。   另一个也拱手道:“陛下,当时臣就谏言邢全一人身兼两地节度使,如猛虎添双翼,其患无穷!臣言奏两地甫合并,一时难免肘腋生臊膻,其下必有龃龉,应趁其根基未牢固、人心不全之时,联合京州和河东十三万守备军围剿,斩草伐根,以割肉断腕,消祸于未萌。”   先帝顾及苏杭百姓安危,当场否决,臣又言,可不动炮火,只围之而困之,断其供给,先帝还是怜悯百姓共苦,迟迟不忍决断,拖了一个月没议出结果,恰逢大矢人进犯,玉门关狼烟四起,河西四郡岌岌可危,辅国公赵沅成和安西候张固战死,只得遣半数守备军支援。   先帝内外交困,日渐病入膏肓,国家陷入危难,也只能弃车保帅,安抚内而攘外,以图来日。”   又有道:“怕是南蛮与北鞑已暗中姘合,意在左右逢源拖垮中央,其心恶毒。”   又道:“太.祖立国之初,叹创业之艰,白骨江山,一寸河流一寸血。时值蓬莱宫未落成,皇极殿甫竣,那一日陛阶之上对着东方叩首,感念那些埋骨沙场的忠烈,特下旨大封功爵,将他们的后代荫封边疆大吏,赐以旌节,全权调度。”   太.祖言,天下虽大定,各地方尚有残匪流寇蛰伏,势力混杂,又有蛮夷虎视,此为安定各州县民心。   时有言官直谏,恐日后重蹈汉朝七国之乱,唐之藩镇之祸,太祖却未采纳,且贬黜了的几位言官,之后派了安节使督查。   太宗初年,令他们各送了质子到中京来,数年之内质子老的老,死的死,让他们送幼子过来却打太极,一拖再拖,拖到了太宗驾崩,先帝上位,他们便明目张胆违抗朝廷敕令,可见羽毛已丰,有恃无恐了。”   襄王也道:“皇兄让臣弟派出去的暗桩于今日尽数飞鸽传信回来,他们多方探查,皖西和皖南的崇山之中,川蜀的眉山苗寨,皆有军帐连营,确属藏兵无疑,观其粮草用度,再加明面上的府兵约莫十六万之众。”   几个官员冷汗森森,面面相觑:“狼子野心!这是要割据啊!”“这募兵的速度,不出三五年,这些虎狼必挥师北上,京州危矣!中京危矣!”   皇帝表情毫无波澜,闭目思忖片刻,睁开眼,手上转动墨玉扳指,却问襄王:“淮南情况如何?”   襄王道:“淮南山势丘陵百壑,探子们扮作樵夫走遍了大小山脉,发现许多险要无人烟的山谷都被封锁,他们攀崖入山顶窥看,果然也是军帐宿营,只是他们分散的很厉害,小股散养,臣弟结合探报算出有五万三千左右,加之两万八千府兵,约八万有余。”   一官员道:“臣听闻慕容嫡女与邢家联姻,年前邢家另有一位养女入慕容府为妾室,慕容氏与邢氏同出河东邑县,有同乡之谊,早听闻二人早年曾是棠棣之交。”   皇帝没回答,只淡淡的问了一句:“卿等入仕二三十载,资历深厚,对淮南节度使慕容槐这个人怎么看?”   两日后,皇帝下旨念邢家先父已故忠烈将军邢铎,曾于乱军中救驾太.祖皇帝身死殉国之大勋,忠勇节义,其子剑南节度使邢全戍卫蜀地四十余载,曾平息苗彝茶桑之争,劳苦与社稷,特加封其为蜀王,兼武宁节度使,世袭罔替,授丹书铁券,授九章九旒衮冕。   但因钦天监推算出今为闰年流南煞,冲虎厄,邢全生肖虎,不利扬世,皇帝体恤,故于明年元旦之后再行册授宝。   消息送到蜀中,邢家父子惊喜之余又颇伤脑筋,不想皇帝这么痛快,但又不解其意,这是个劳什子意思?给个金馒头挂树上,让你看着,明年再吃?   ***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   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四月,姑苏寒山,千里莺啼绿映红,百般红紫斗芳菲。   苍翠的山脉绵亘蜿蜒,山顶云蒸霞蔚,吐纳气象万千,妙真观建在一个僻静广阔的山坳处,典型的江南三进小园,青砖绿瓦,精致而不古板,前院正堂奉祀着太乙救苦天尊,内有两座瓶形小石塔设着暮鼓晨钟,围墙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垄,厨房后门外头正是金澄澄油菜花的海洋。   一个身穿石青色道袍盘髻羽巾的中年姑子束着袖,坐在石桌边摘菜。   身旁站着两个媪妪,道姑鬓间已有了几缕银丝,双眉微蹙,面庞端着严正,整个人一派果敢利落之气。手上动作极迅疾,一筐豇豆转眼之间便裁了,且每段如刀切一般长短,齐整整躺在另一个筐子,又择青菜,抖土掰根去杂叶,一大捆眨了个眼就干净了,一双手竟敌得常人五双手,让人眼花缭乱。两个老妪战战兢兢,似是很俱她。   “上次送来的酱豆味道差了些啊,没用后山的甜泉水渍豆对罢。”道姑并无责备,却语速极流利,吐字如快刀,听着让人心中一瑟。   两个老妪腿肚子打颤,一个道:“因着近来连阴雨,去不得后山取水,怕发好的豆长了毛,只好先用了无根雨水,下次绝不会了,咱们已取了泉水腌泡好了,只等后日出缸,保管立刻给您送来。”   道姑轻嗯一声,道:“快些送来便是,我师姐是京州人,爱就咸的下饭,她一直病着,只有这个还能让她吃下一大碗粥。”   “是了。”   正说着忽闻歌儿响,清脆欢快的音韵叫人霎时想起那后山的一泓甜泉。“梦江南,梦江南,梦入江南烟水路.......”   两老妪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阡陌小道,一个背着竹篓的娇小身影娉婷而来,却是个道服少女。   梳着垂髻,发黑如墨,一蹦一跳碎步小跑着,步履轻盈似翩翩,行走间发丝随之飘曳,在两肩之间忽现忽没,长若流云飞瀑,日光煜煜下闪着晃目的亮色。   老妪感叹,世间竟有生的如此美的头发!   待近些了,两个老妪立刻忘了呼吸,其中一个认识这孩子,也知她的美丽,却每次见了都忍不住惊叹,造物巧夺天工,竟地造化出这样俊的美人儿!   只见少女两颊浮着浅笑嫣然,整个人活似画中走出来的,鹅蛋脸,两弯柔柔的眉毛,恰恰浓淡相宜,浅颦长蛾,天然无需裁描,双眸零露漙兮,清扬婉兮,顾盼之间洒脱着光风霁月,神态娇憨,眼睫忽而一闪,恍若胧了一层淡淡的霭,脸蛋被阳光晒得粉彤彤,肌肤是天生晒不黑的那种,会透光一般,可以看见里头娇嫩欲滴的脂,更令人惊艳的是那樱桃小嘴,小的直如孩童,唇儿薄薄,弧度俏美玲珑,唇畔笑意甜甜,洋溢着一抹未语人先羞的腼腆。   让人心尖上生出喜爱来。发间只绕了米珠发绳和一朵粉色野花。   “师姑!”终于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吐息如兰,脱下竹篓,腰身纤巧,骨韵柔桡,高兴地道:“采了口蘑、平菇、滑子菇,还有地衣,杏儿菜......”   道姑见她发梢微湿,不由嗔怪:“茜儿,你又下寒潭捕鱼了!告诉你多少次,那里有娃娃鱼,咬住人便不松口,仔细被咬断了手脚。”   寒潭是山涧甜泉分支的一个溶洞,洞口朝上,只有四寸大,下面终年黑暗无光却是别有洞天,流着一脉潺潺,水寒冽冽,鱼儿密密,少女骨纤肢软,很轻松就可以滑溜下去,只因她爱极了那冷水鱼的鲜嫩。   少女咧唇一笑,露出几个玉白瓠子牙,讪讪道:“娃娃鱼没我凫水快,我摸了好多鮈鱼,有胡萝卜那么大,中午我们红烧一些,再炖些汤,煮鱼汤面线,还有几条洞鲅,给师傅补身。”声如银铃,极是悦耳。   两个老妪胸口一闷这才想起呼吸。   妙真道属玄真派,崇尚隐逸,超然世外,向来为道家一脉隐宗,当世修行者寥寥。除道派四大忌,其它是可以茹荤的。   道姑开始拾掇竹篓里的菌子,少女挽起衣袖,老妪们又呼吸一滞,怔怔地瞧着那两截玉藕般的小臂,那皮肤底子冰洗雪浣了一般,闪着莹白通透,那手也是葇荑小巧,圆润水灵,根根若葱苗小段,指甲粉透红润,光滑如新出蚌壳的珠贝。   进去拿了把剔刀,刷刷刷一条条剔鳞去脏,那双手动作起来像磨锋了的剪,竟与道姑如出一辙。   然后拿起铜盆到缸子里舀了清水,哗啦啦地洗干净,动作伶俐漂亮,用帕子擦了手,又问:“还要什么菜,我帮忙。”道姑说:“弄一个爽口的冷盘,去园子里采几个荸荠吧。”   少女点点头,面上的粉潮渐地褪了,呈现出羊脂玉般滑腻的底子,愈发显得唇色如晕染,恍是那樱花新瓣。 第14章 采采流水 你生不为道家……   少女找了个竹筐子欢欢喜喜的去了。   道姑见两老妪发呆,问:“你们还有事?”老妪这才回过神,尴尬的神色,忙点头哈腰:“老身告辞。”   走出观门,脑中还是那袅娜的身影,精致无比的面庞。   一个道:“都说咱们南国出美人,我老婆子年轻时也算得如花似玉,活这么个岁数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可竟不知道还有这等标致的,天上掉下来的似,这是谁家的女儿呀?姑子们不是不能成亲吗?难道私生女?”   另一个解释道:“你才给她们磨精米几日,不知根源,这孩子可不是什么私生女,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千金官小姐,家中就是那淮南节度使慕容家,因为自小身子孱弱,听闻妙云师太医术超绝才送到这儿来调养的,不算出家,只当半个修行弟子。”   “哎呀呀,有家世,又有如此美貌,这凡夫俗子是肖想不起了,我方才还想着说亲给我那读秀才的外甥儿呢,我外甥儿也算长得清秀,家里有田有房,现在一看,实实高攀不起了。”   “你心思动的倒快,我知晓这孩子身世却还有个缘故,前些年初见这孩子时还小,不到十岁的样子,可已经出落的水灵剔透,我也只当是哪个姑子不小心生的。”   婆家侄儿在县衙供着份主簿的差事,吃着皇粮,家里有两处二进的宅子,还有骡车,也算阔绰富足,媳妇进门一年就难产去了,孩儿也没保住,侄儿难过的险些跟着寻了短,一蹶不振,还说要终身当鳏夫不娶,说了十几回媒都把人家撵走了。远亲近邻得罪了个干净,家里急等着传宗接代,火烧眉毛一般。   “我瞧见这姑娘第一眼便喜爱的紧,想着定亲给我侄儿,过几年及了笄迎娶为继妻,得这么个美人,不怕忘不了前面的,我侄儿耿直,一听这个还骂了我一通,说害他当禽兽,我再三描摹这姑娘的美貌,侄儿被缠的不耐烦了,只答应来祭祀悄悄看一眼,那姑娘那日在里院踢毽子,我侄儿一瞧见就没了魂儿了,被妙清那姑子看见误会了,当成登徒子扇了两下耳刮子,把后槽牙打掉两颗,吐出不少血,惊动了妙云师太,我这才知道那姑娘的出身。”   “妙......妙清这么厉害?”   “可不是厉害吗,厉害极了,这妙真观建在野地里,又都是女冠,十里八乡的痞子却无人敢来招惹,就是因为惧怕妙清。”   “那样干净利索的人,原该厉害些的,我一见她就怵得紧。”   “我听山下的前辈说,妙云、妙霜二人出身氏族,妙清家里也是经商的,妙云家中还有人在京州做着大官,不知何原因出了家,来到这野地。   妙真观初立世那年,镇子上的地头蛇看上了妙霜,要纳了做妾室,带了一大帮子来抢亲,妙清拿了把镰刀把那地头蛇的鼻子生生削下来了,当场喂了野狗。   那流氓那肯依啊,第二日带了更多的人来踏平道观,妙清更牛,打开大门,烧了三大锅滚油,和了盐巴和胡椒粉,守在门口,谁来泼谁,那手法又快又准,那伙子没有一个不挂彩的,丢盔弃甲,哭爹叫娘。   地头蛇怀恨在心,串通里长害人,两个地保来征税,被妙清操起扁担打了个鼻青脸肿,第二日又派了更多的来,妙清直接拿出了家传的大刀,磨得程光瓦亮的,竟像变戏法似的,把地保们的衣裳伐了个稀碎,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光着膀子跑了。”   “啊......妙清师太会法术?”   “我听妙霜说倒也不是道法禁术,只是精通打架的诀窍,且她俗家时是顶尖的绣娘,摩挲布料几十年,通经识纬,成了精,手又极其的利落,会掌握力道,才砍得那些人衣服碎成渣人没伤到分毫,可笑那伙子还真以为遇到个神仙,从此再没来生事,地头蛇也吓老实了。”   “真是巾帼英雄啊!”   “可怜我那侄儿,回去竟害了相思病,好一阵子茶饭不思,彻底不肯续娶了,说天下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啧啧,才那么点子的姑娘就能叫男人失魂落魄,如今见了我还问,那姑娘长多高了,是不是更美了,我都不知该怎说。”   “唉,这般仙人儿,只怕一般的男子消受不起。”   两人一路说着,沿着田埂渐行渐远了。   观里,妙清在厨房热火朝天忙着,炊烟袅袅。   少女也系着围裙,把火膛里未烧完的柴浇灭,盛出香浓奶白的鱼汤浇在面线上,洒上小葱花,伸鼻一嗅,只觉满足至极。   另几个菜一起放进一个卷草纹的方形托盘,盖上纱罩,端着走进里院,那儿有一棵百年的紫藤萝树,正值吐艳芳华,开着淡紫色的花蕾,葳蕤遮天蔽日,院落围搭着竹木花架,藤茎蔓绕遮蔽了大半个院子,花穗硕硕垂下,如流瀑如烟霞,甚是阴凉舒适,空气里满是那馥芳沁脾,树下安着青石桌和石墩。   摆好了饭菜,走进堂屋,静适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正堂梁下悬着一个“天人合一”的匾额,屋中摆设简单而庄重,八卦熏笼焚着百和香。   一个盘髻莲花冠的道姑坐在藤椅上读道经,约四五十岁的模样,肤白净洁,眉目秀雅从容,自有修行人的淡然超脱之气。   少女身轻,衣裳下摆婆娑着木制地板,含笑悄声走过去,捂住了道姑的双目,道姑嗔笑一声,温声道:“哪里来的促狭儿,快快现形。”   少女嘻哈一笑,拿开手,笑靥甜甜,米白的牙光洁如新。“师傅,用饭罢。”   道姑转头向她,眼神温蔼如水。“茜儿,为师正要与你说,你母亲来信了,问你近况,身体如何,看样子要接你回去了。”   少女面色立变,眸中甚至蒙上了惊恐,闷声好半天才嚅嗫道:“师傅,徒儿不想去那地方。”   道姑拉住她的小手,谆谆道:“不可任性,明年你便及笄了,当初衍行大师来信,也说了待及笄之年务必将你放回,说你生不为道家所依,有天降之责,自经历一番尘世爱恨嗔痴,不可强留。况你虽为修行弟子,亦不曾洗礼,仍是俗家之身,这人生之事,亦从父母之命为天,为师做不得主。”   修道以游逍遥之虚,凡正式受戒入虚者,须空腹戒食三日,以三清之水沐身,即无根未沾尘埃的雨水、雪水,与草木露水,汲日月星辰之气泽,草木之精华,洗去俗世铅华,而后身着崭新道服,祭叩太亘天尊、三清天尊、太乙天尊,以及先师一贞师太,此后万化归元,摒爱弃恨,终身保留纯璞之身。   少女十岁那年便央求师傅为她受戒沐洗,并立誓终身为妙真圣女,却被妙云断然拒绝。   少女咬唇噙了泪,妙清从外头进来,见到这番模样不由心疼的厉害:“师姐,那凡尘俗世的人一肚子腥臭,我们茜儿冰清玉洁,堪为我妙真圣物,岂容那起混账们糟践,要我说,您就与他们回信,说茜儿出方了,与世绝缘,诚然回不得那花柳繁华地。”   妙云眉心一蹙,对她责备道:“不可浑说!你我如此,乃命数造化,终不可逆,这孩儿还小,心念未成,自小关在乡间野地未领略大千,天地广阔,人生尚有旖旎韶华不可负,万不该将她拘于此,同吾等清心寡欲残生,实是误她。方才那话,以后不许再对她耳提面命。”   少女泪水打湿了绢子,妙清还想辩驳,又向来不敢违逆师姐,只好作罢,出去叫了妙霜和另几个散修的姑子用饭。 第15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 女儿……   午后康宁殿,太后小憩醒来,一行人伏侍梳洗罢,用着下午茶,宫女锦纹急匆匆来报:“太后,林婕妤出事了!”   太后眼皮一突,强自镇定:“怎地了?”   锦纹愁云面目道:“用罢午膳在院子里散步,凭空忽坠下一只血淋淋将死的大雁,恰掷在她脚上,骇惊的大大摔了一跤,见红了,人也晕厥了过去。”   太后眼眸一沉,微不可闻地闪过寒芒:“有人不想她诞下这胎,无知蠢物!明明怀的公主,也值得这番下作!”   锦纹道:“那雁在地上扑棱了好一会子才断气,把昕薇馆的宫人们吓得不轻,这会子拿到了太医署查验,试了银针,无有毒,为箭矢所伤,不过检出喙中含着致幻致哑的药粉,想是不想大雁挣扎发声,外墙抛进可能较大,可叹当时值哨的内监都在耳房用饭,无人路过可见。”   太后冷笑:“既要行凶,自然布置的天衣无缝,林婕妤如何了?”   锦纹道:“已醒了,郑太医施了金针,又服了紧急保胎的丸药,出血不大,没伤了胎胞,幸而摔地时手臂吃力,垫在了身子底下,手腕错了位,人惊吓得狠了,一直淌泪,柔怯怯,怪可怜见的。”   太后长吁一口气:“胎儿无事便好,是个有急智的,也聪慧,不枉皇帝宠爱她。”   锦纹又道:“皇后娘娘一直守着,亲喂的药,也陪着流泪,奴婢回来时,陛下銮驾也到了。”   太后起身:“哀家也去瞧瞧。”   昕薇馆芳尘堂,西侧一个圆月形的落地隔窗扇,挂着水晶珠帘,直通后头的小院,院中百卉含英,锦花绣草簇簇,花卉局又挪来了许多新开的山茶和芍药,有风吹来,香气袭人,帘动叮咚。帘下置着一架凤首箜篌,旁边一个绣白玉兰的素织罗蒲团。   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坐在琉璃榻边,女子面白如纸,额头挂着几滴冷汗珠,身躯半倚着皇帝臂膀瑟瑟发抖,如寒风中的小草,右臂缚着白纱吊在颈上,细细地啜泣着,梨花带雨打湿皇帝的袍角,虽服了药丸,疼痛止消了大半,可那灼辣辣的滋味依旧啃噬的痛苦难耐。皇帝静静抱着她,眼底隐隐淌着疼惜。   皇后在旁也不停用帕子拭泪,门外传唤太后圣驾至,皇帝连忙起身,林婕妤也挣扎着起被皇帝按住了肩,对她示以手势,太后忧心忡忡地进来,皇帝和皇后分别请了安,林婕妤强撑着要行礼,太后忙近前阻止:“我的儿,可莫动弹,仔细闪腰。”   林婕妤颔首应是,满目泪娟娟,我见犹怜,太后坐到塌边,瞧了瞧伤势,啧啧心疼道:“可受苦了,不知哪个混球猎伤了雁,恰就落在了你院中,疼煞了吧?”   林婕妤蜻蜓啄水般点点头,含着哽噎:“只要龙胎无恙,便是嫔妾断指残臂也值得。”   太后拍拍她的另一只手:“好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又有才华,这婕妤的位份委实屈就了你。”转头向皇后,语气立刻带了威严:“晋升她为充媛罢。”   皇后立刻愁云尽消,喜滋滋道:“臣妾这就让人去通知六尚局省准备。”   林婕妤低眸,恬淡宠辱不惊,皇帝忽然道:“不着急,待她好了再册封也不迟,或等孩儿诞下。”   皇后点头应是,心头掠过一阵寒意,直向四肢百骸漫去,依旧笑望着林婕妤,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太后也道:“是了,你现在不能走动,以后几月怕都要卧床,待孩儿出来再行册封礼,不过哀家即说了,今日以后你便是充媛了。”   林充媛又谢恩,太后转对皇帝,嗔怪道:“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该知道这关头谁轻谁重,瑜儿病后初愈,不好一直让她侍寝,她向来善解大义,不会计较这个,那慕容充仪生的妖精模样,哀家一见就不喜欢,你平时宠她也便罢了,此时皇嗣最重,近几日多多来陪陪纯涵,女人生育不易,好歹让她心情舒畅些,以保将来生产顺利。”   皇帝拱手:“儿子知道了。”   皇后翼翼期期道:“臣妾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太后道:“直说无妨,只要对龙胎有益,哀家无有不允的。”   皇后福一福:“林妹妹那日与臣妾说,自来了宫里近一年有余,未曾与母亲见得一面,母女情深,日夜思念的紧,臣妾感同身受,望请太后和陛下体恤,将林家姨娘接进宫里来,小住些时日,以慰藉妹妹思念之心,略当尽尽孝道。”   林充媛心跳加快,几乎要对皇后伏地膜拜,泪水猛然滚滚急流涌下,瞬间淋湿了下颔,紧紧咬唇,强忍着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自来有有品阶的外命妇才可奉诏入内廷,参加宫中节庆大典,俱是正室诰命,从正一品国夫人到九品孺人,本朝诰命皆为公卿士大夫官眷荫封,或妃御九嫔之上的母家敕封,授霞帔凤冠,册以诰书,钤以印鉴,享俸禄,二品郡夫人以上出行有仪仗,妾室无资格受封。林纯涵父亲正是林国公林鉴,母亲只是一个通房,且林国公内宠众多,女儿也多,从不受正眼相待,自幼在下房长大,当成半个奴婢,自偶然窥见天颜有幸入宫之后母亲才得了抬举,升了姨娘,脱了奴籍,但为妾仍是微贱之身,无踏入宫门的资格。   太后略一沉思,叹息道:“哪有女儿不惦记母亲的,人之常情,也罢,宫中就破一回例,就说是哀家的懿旨,让内侍省安排去林公府接人罢,产期将近,即来了也莫去,徒增离别伤感,索性待林充媛产娩完再归。”   林充媛感动至极,一时只觉做梦一般,竟不敢相信,动了动要起身给太后谢恩,又被劝住,久久热泪涕盈。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在看着林充媛,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纳入眼中,道:“朕同意,皇后尽去办吧。”   两日后,林周氏姨娘便进了宫,一顶软轿抬入了昕薇馆,一路掀帘张望,直感叹阆苑琼宇,果然神仙住的好地方,林充媛还不能下地,母女相见,相拥而泣,直如几世未见,一个哽着声问可去给太后和皇后叩首请安了,一个答去过了,赏赐了许多金玉绫罗。哭了会子,惦记龙胎便收住了。   屏退宫人,对着伤了的胳膊掉泪,又抚摸着女儿圆滚滚的肚皮,忆起前景,比作今时,诚然天上地下之别,不由叹:“我儿竟是这般有福气的!谁能想到那日襄王府大宴你能遇见皇上,那样多的女子,姹紫嫣红,偏就我儿入了圣眼,果然福泽深厚的,打小娘就明白,我儿这番美貌,定是贵人之身,果不其然,可笑你那几个姐妹恨得眼珠子都红了,大姑娘做了襄王妃又如何,再金贵也是外命妇,见了你得请安,见了我也客客气气的叫声姨娘,还有丁家,是如何刁难你,嫌你是通房出的,百般挑剔刻薄不肯允婚,如今怎样,傻眼了,真真扬眉吐气!”   林充媛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   林母冷哼一声,答:“哪个还敢?你做了娘娘那一天,她们全跑来奉承,送了一屋子好东西。吃饭也让我跟着上桌了,坐在你爹旁边,和太太并齐,享受着她们侍奉,娘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做了主子,你爹说若你诞下的是皇子,便抬我做如夫人。”   林充媛欣慰地垂泪:“女儿发誓,拼尽这身肉也要娘终身安荣!”   林母拍拍她的手:“你爹隔三差五便来我房里宿着,还常常对我说,以后这阖家子便要仰仗你的肚子了,临来前再三要我告诫你,深宫不易,务必小心固宠。”   林充媛淡然道:“女儿醒的。”   林母扶着心口:“那天听说你摔了可把娘吓煞了,你爹脸色也变了,后来又说龙胎保住了,这才把心放下来。”   林充媛道:“女儿这几天夜夜梦魇,幸好皇上在,他抱着我,哄着我,便觉着什么都不怕了。”   林母欣喜:“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   林充媛黯然道:“他是对女儿很好,从进宫那天就很好,可我总觉着他太难捉摸了,丝毫猜不透他的喜怒爱好。”   林母望着女儿沉默半晌,道:“你爹说的我也懂,这宫里比我们国公府复杂的多,美人车载斗量,花多迷眼,后妃哪个不是有家世的,都说六宫最得宠的是宸妃,慕容充仪次之,你排了第三,其他只能沾些零碎雨露,那宸妃咱们比不得,人家是皇上的青梅竹马,慕容充仪那儿你倒是可以争一争,都是庶女,无需怕她。”   林充媛失落地垂头,好一会儿才道:“慕容充仪生的花容月貌,歌喉美,又擅百件乐器,女儿.......怕争不过,能保住现在已是不易,只盼孩儿生下来这容貌不要损了,腰身能恢复如初。”   林母问:“皇上这几日一直宿在你这儿的,你身子不能侍寝,也算难得了,可仔细下头的宫女,别叫狐媚子钻了空子。”   正说着,昌明殿内侍监小栋子来送口谕,说今夜陛下不来昕薇馆,慕容充仪小恙,让充媛娘娘早些安寝。   林充媛眼底一热,不愿当着母亲的面流泪,苦笑道:“也好,今夜我与娘睡,我们说说私房话。”林母低叹一声,强掩失落:“贵眷们都传说这隆兴皇帝是个俊美男子,原想着今日可瞻瞻天颜,说句僭越的,我这丈母娘还没见过这金贵的女婿呢。”林充媛安慰:“太后亲下懿旨让您在宫里长住,还怕没有机会,过几日他会来的。” 第16章 磊磊一心人,离离十星岁^……   是夜,皇帝下了肩辇步入瑶琨殿。   忽觉内殿灯光微暗,正纳罕间一双香软的玉臂从背后绕住了腰,女子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披着发,雪脯半坦,锁骨全副呈现出来,身上脂粉香浓烈,皇帝不由笑:“爱妃,别闹了,险些嚇朕一跳。”   女子嘤咛一笑,松开手臂,兰指优雅地半遮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分妩媚,七分柔情,颊边的大酒窝更添了几分娇俏,整个人如池上新开的红蕖,丰姿艳质,妖娆亭亭,美的炽烈。“陛下饮酒了?”   皇帝挽着她的手走进内寝殿,坐到花梨木浮雕美人榻上,温和道:“于太师今日寿诞,朕去赴宴了,自然要敬酒的,也没饮多少。”   宫人们点亮余下的灯,室内骤然明亮起来,皇帝这才适应了。   女子声线如莺,吐字婉转:“于太师六十高寿了罢?”皇帝点头:“刚满花甲,去岁已过了整寿,今年只作忻庆,两位恩师教导朕二十余载,呕心沥血,劳苦功高,于老师近一年里几番递辞呈要致仕,被朕拒了,朕心中甚是不舍,想再留他几年,命齐州加急督建宅邸,就在峄山脚下,恩师自来向往那儿的碑刻,与孔孟古迹相伴,山清水晏,风光秀峙,想来适宜颐神养寿。”   女子坐到了皇帝腿上,芊芊素手勾住他的颈,“陛下好多天没理会臣妾了,妾每日以泪洗面。”   皇帝笑:“就知你是诳朕的,不是说染了咳疾么?怎生半天不听你咳一声?”   女子掩口咳了几声,撒娇道:“见到陛下就痊愈了,陛下是臣妾的救命良方,可治百病。”皇帝又笑:“那以后你真病了可不许用药,也不许叫御医,朕来看你,你便立时好了,不好仔细朕惩罚你。”女子嘴巴一嘟,眸中立刻泫然欲泣,委屈道:“陛下欺负人,妾这回得的相思病嘛。”皇帝依旧笑着:“是吗?”女子抓起皇帝一只手放到半露的胸前,媚眼如丝:“陛下可摸摸,妾的心是不是炽热赤诚的。”   指下肌肤腻滑温热,指肚忽触到了一个物什,触手生润,不禁好奇,拿起细看,是一个的鸡心形状的绿玉镶金小锁,小巧玲珑,绕颈细碎的金线链子,玉质翠碧剔透,刻着瓣莲纹,只见正面镌刻着“慕容”两个梅花篆小字,反面是“芷娇”二字,却是簪花体。不禁问:“你的小字是芷娇?”   女子含羞点头,道:“妾闺名一个“艳”字,出自梅尧臣的‘灼灼有芳艳’,及笄那年又取了‘芷娇’为表字,爹爹说,衡芷娇艾,女儿家便该有岸芷汀兰的品格,与水陆之花的风姿。我们慕容家的女儿每个都有不同的闺名和表字,皆有一个这样的玉锁,只是玉色花纹不同,皆为先祖母所赠,自襁褓时便戴在了身上,待及笄再行二次铭刻。”   皇帝拇指婆娑着那玉锁上的字:“你祖母心意深重,是要你们个个知书识理,有林下风致。”   女子娇媚地点一点下颔:“祖母说,慕容氏虽镇守藩地,从武职之谋,然前身为河东书斋,祖父在前朝时曾中过科举,入了翰林,只是生不暇时,赶上了礼坏乐崩,豺狼塞路的世道,白璧遇青蝇,心灰意冷之下才倒冠落佩,回了河东做一刀笔小吏,后太.祖皇帝立世,便弃笔从戎抛家舍业前去投谒,做了军师,那年□□收复宿州,荡山之战大雪封山,大军被困十数日,粮草短缺,人困马乏,雪化时战机已过,遭了合围,祖父为掩护突围中了连矢,全身成了蜂窝,最终马革裹尸。祖母年轻守寡,靠给人缝补浆洗、拾柴倒香艰难糊口度日,养育着五子一女,苦苦撑到了开国,得了敕封,苦尽甘来,家训曰,祖德莫烬,创业艰难,后世子孙亦不能忘记书香门第的根本,耕读不辍,修身传家。”   皇帝由衷道:“你祖父母皆是深明大义之人,令朕敬佩。”   女子勾着皇帝的颈,笑的动人:“妾也是深明大义之人,陛下要什么妾都给得,要妾的心肝也摘得,陛下不信可试试看。”   皇帝微笑道:“淡极始知花更艳,爱妃人如其名!扈江离与辟芷兮,知韶光而慕少艾,这样好的名字!你爹爹很是疼爱你吧?”   女子知他会问,却从不敢隐瞒,,讪讪道:“爹爹更疼爱嫡生的长姐,自小读书教习俱是长姐为先,好东西也是长姐先挑,后来长姐出嫁了他便疼爱外室姨娘生的七妹妹,后来又疼爱温氏姨娘生的十五妹,因是他的老来女,我娘只是个庶妾,年纪渐长,又不懂得谄媚,所以.....不怎么得宠爱。”   皇帝眼中闪着疑问,揽住女子的纤腰:“既如此,为何是你被送到了中京?你行五,你七妹妹应当比你年纪小,莫不是她不如你美?”   女子心头一阵慌乱,极力掩饰,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蛛丝马迹来,娇嗔道:“陛下竟惦记起臣妾的妹妹来了,臣妾好生吃醋,臣妾不依,臣妾不依。”   皇帝捏一捏她的脸颊,调笑道:“这么说你是怕朕惦记你七妹妹了,如此看来,容貌定在你之上,殊不知是何等的绝色佳人,令朕好生向往。”   女子连忙道:“我七妹妹的生母出身不好,乃勾栏贱籍,不堪为妃御之选。”皇帝笑了一下,转而问:“朕只知你家中成年的兄长有三,却不知姐妹几个,告诉朕,你还有几个弟妹?都多大了?是不是和你一样美?”   女子羞恼的满脸通红,几乎和身上的衣色一般了:“妾......之下还有八个小妹,夭折了一个八妹,养在外头一个十一妹,妾来时成人的只有六妹和七妹,如今算来九妹和十妹也及笄了,六妹早已嫁了人,七妹妹待字闺中,父亲来信说九妹刚定了亲,是宪台彭御史家的次子,其他的都尚年幼,另一对孪生幼弟,还是总角的年纪。”   皇帝依然笑着,知她窘迫。也无心再打趣她,转移话锋。“你父也逾花甲了罢?”   女子点头:“已过了整寿。”“想不想家?”“.......有时想,有时不想,只要陛下在臣妾身边,臣妾就不想的,陛下在的地方才是妾的归属。”   这番话说的柔情万种,女子心想,皇帝必然动容,凭他是怎样男人都会动容的。皇帝却道:“可惜无缘与慕容卿见得一面,你从前说他也是饱读诗书的儒士,喜爱清净雅致,擅临魏碑帖,却不知他爱看什么书?爱做什么消遣?朕好聊表寸心。”   女子的心直往无名的地方坠了下去,空余失落,又不敢不回答,只好说:“父亲前些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升成仙,自后便当了真,入了净明道,茹素静斋,时常闭关修炼,平素也只看些黄老之书。”   皇帝眼睫一闪。“卿果然是品格高尚之人,仙道风骨,朕不胜向往。”女子颔首:“不敢,家父若听到这番赞誉,不知何等闻宠若惊。”   “朕晋你做昭仪吧,九嫔之首。”皇帝忽然道。   女子大惊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臣妾......臣妾......不敢......”皇帝言:“九嫔以上的母家敕封诰命,照例只嫡母受封,你嫡母已是郡夫人,虽说妾室不可殊荣,可只要朕下旨,便没有不能开的先例,即日起封你母亲为四品恭人。”   女子瞧着皇帝坚毅的眉峰,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旋即喜上眉梢,起身伏地大叩,激奋不能自抑:“臣妾谢主隆恩!”心想自己的梦想竟顷刻之间实现,原以为还要经营许多年,果然一切都值得。这惊喜像是从天上劈头盖脸咋下来的,一时有些难以克化。又叹皇帝思维转化太快,如闪电一般,直教人难望其项背。   “起来罢。”   女子款款起身,笑意妩媚,眼波欲流:“妾今夜必全心全力伏侍陛下!以偿天恩!”说着,将衣领褪去一边,露出乳脂般的香肩。皇帝似是有些疲累,两指按揉着眉心,说道:“酒气有些上头,朕想听你鼓瑟,弹唱一套《满庭芳》罢。”   翌日,正在和母亲进早膳的林纯涵听到慕容氏晋升昭仪生母封诰的消息,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林母担心的看着女儿,心中埋怨皇帝不公,一味宠幸狐媚子,女儿身怀龙胎却只进了个充媛,还在下等世妇的圈子打转,狐媚子连个蛋都没下,处处压了女儿一头,唱几首曲子就被晋了昭仪,九嫔以昭仪为尊,仅次四妃之下,以后女儿即便晋升九嫔也在其之后,见了还要行礼,好不气煞人!   林纯涵右手搅动着碗里的燕窝,怕母忧心,淡然一笑,道:“娘放心,女儿无妨,他说过不叫女儿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林母满面愁苦:“可这高位都被人占了呀,还能盼着她们老死了你后来居上不成,得等到何年何月啊,女人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人老色衰了,只有枯坐冷宫的时日。”   “高处......还有位子。”林纯涵若有所思。   昌明殿东侧殿御书房,皇帝方下了早朝,伸臂被围拥着换下通天冠绛纱袍,另换上一件水天色嘉禾纹袍子,腰系九龙方玉带銙,束发玉冠。坐到御案后头,拿起笔,瞧着一个奏疏,蘸抱了朱砂,刚写了几字,小柱子进来问:“陛下,早膳您没动,这会子用些素粥小食罢?”   皇帝笔下猛然停了下来,忍了好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小柱子瞧着情形不对,急急喊人拿盆盂,端到皇帝跟前,皇帝倾身就着“哇啦”吐了出来,连着大吐特吐,搜肠刮肚一般。   待呕得胸口舒服了,漱过口,手掌贴住额头,闭着双目,指尖揉着鬓穴,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在御案后。 第17章 磊磊一心人,离离十星岁(2……   这一夜正是中旬十六,月波凝睇,玉壶天近。   山里的夜格外静谧,月朗则星稀,寥寥星子洒布在黑漆夜空,紫藤树下一地厚厚的落英,虫儿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   少女肩倚着三人怀抱粗的着紫藤树,身着云色雪缎睡衣,长发披在一边肩头,微微仰颚望着星空,眸子静恬安详,脉脉倒映着皓月璨璨,吹着一管两寸长的紫玉萧,比俗常的箫管细了一倍,称之为寸萧。   箫声清远,一音一调,忽而泉石泠泠,忽而阳春白雪,静夜中分外嘹朗,流风回云,萦绕百转,震得紫藤花悠悠纷落。   道姑披着月华走来。   少女耳尖,听到鞋履踏花的声音,急忙起身搀扶,“师傅。”道姑在一旁的藤椅坐下,一只手自袖中缓缓探出,五指如冬霜中的干柴,已知是病入膏肓了,抚摸那玉箫的竹纹:“这《雾失楼台》本凄迷惆怅,悲喜皆在无和有之间,出你之手竟十分明丽清快,仿佛世间万般纷扰愁绪,皆如浮云化风,不为羁绊,可见吾的茜儿心无桎梏,坦荡磊落,不枉为师的教导。”   少女莞然一笑,伸手拢发,诚挚道:“徒儿势必一生不忘师傅和两位师姑的教诲,做一心怀正气之人,踏日星河岳之途,行光明浩然之路。”   道姑握住她的手:“吾心甚慰,终不负衍行大师所托。”   少女一直不明白师傅说的衍行大师是谁,和自己有何关系,为甚被他托付,从前问过师傅几次,师傅也未说了然,只当闲听,不再细究徒添烦恼。她又仰眸望月,指着天际,北斗方向一颗十分亮璀的星子在众星拱绕之中熠熠闪烁,周边又围着一大堆忽亮忽暗的小星,像甩不开似的,不禁奇怪,问:“那有一颗又大又亮,像宝石一般,却不知是什么星?”   道姑答:“为师略识得一些星象,那便是传说中的紫微垣北极,主紫宫中的当权者,且看如此清辉明曜,想这俗世的君主,是一位开明之主。”   少女“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只不知为何又多看了几眼,她还以以为是师傅从前说的什么新的太垣恒星呢,转身回堂屋,拿出师傅日常用的绿玉瓯,沏上一盏柳芽新茶,氤氲袅袅,方是她寅卯时刻上山采撷的露水。   “茜儿,你家中今日又有书信到了,这次为你父亲所书,说你母亲与兄长已在来的路上,五六日便可至,要接你归家了。”   少女眉头紧紧锁起来。   “明日起你便收拾箱笼包裹,待他们来了,随你母亲回淮扬城去罢,和你的家人在一起。”道姑说。   少女眼中猛然布上了清泪,语声哽咽:“师傅......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离开妙真.......我喜爱这里......我宁可一生留在这里......”   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从小摔了伤了,凭如何流血也绝不流泪,如今却难过到极点,她知师傅的病情,怎能此时离开?为什么就不容自己做主呢,若是旁人她定然反抗到底,只有师傅和师姑们的话,她从无违背,若非师傅让她回去,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休想逼迫她踏出道观一步。   道姑将她如女儿般拥入怀:“为师又何忍得你离开,只是为师大限将到,恐不能再照顾你了,你回去后若吾有不测,切记莫要伤心,为师修行三十余载,终得羽化,实是求仁得仁。夫大块裁我以生,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①。”   少女泪水涟涟,倚着道姑的手臂问:“人为什么会死?”   道姑道:“不是只有人,这世上有生命的都会死,参天乔木,荏苒小草,自有盛衰枯荣,高山河流亦会更迭,法生法灭,缘起缘逝,无而生有,有而化无,万物守恒,轮回流转,亘古天道之规律罢了。   “可我不愿让师傅死!“少女双臂颤抖,却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   道姑亦如幼时一般拍抚着少女的背,一下一下,力道恰到好处,小时候每当这样她便昏昏欲睡,道姑梦呓般的声音:“孩子,可是还计较着当年的事情?害怕回去么?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啊。”   少女抽泣了两声,道:“可要害死我的也是我的家人啊,师傅教导我不可憎恨,不可以心生怨毒,我便不懂如何恨,我只是怕,我早已记不得他们的模样,早已忘记了家的样子,我怕与他们相处不来。”   道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俗世的事情本就非我情你愿,这孩子心念正性子直,世间多鬼蜮,以后的路,怕是艰难重重。她原也不想她离去,到那刀枪剑戟中受苦,只是衍行大师当年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留她入道,此女乃天造之人,来人间履行天责,虽未说明是何天责,但衍行一向心系天下苍生计,定是与天下和苍生有关的,所以,只能放她走。   紫藤树梢索索在夜风中婆娑,临风扔下一地紫红,零落成泥碾作尘。   好久,道姑说:“茜儿,再给为师吹一曲《浣溪沙》罢。”   少女起身拭泪,坐到石墩上,酝酿片刻,指尖轻轻弹着箫孔: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   又两三日后,夜,中京的天阴沉着。   皇帝在御案后批阅罢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丝不苟,朱笔浸在一个水天一色笔洗里,洗净用细绢擦拭好,整齐悬于笔架上,他向来习惯自己做这些,从不许人插手。小柱子伏侍净了手,问:“陛下,今日可是去昕薇馆?您这几日一直未去看望充媛娘娘。”   皇帝微沉思了一下,道:“去弘贤殿。”   宫闱局司寝内监去送口谕,贤妃听了,淡淡的眉蹙了起来,嬷嬷喜笑颜开,忙吩咐宫人准备沐浴的物什,多多添香露,焚上龙涎香,见她这样,忍不住打趣:“自来别人侍寝莫不是欢天喜地的,只有您,愁眉苦脸,竟像陛下欠着您金豆子似的,待会接驾可不许这样,笑脸些,你都快一个月未侍寝了,好好跟陛下温存温存,明日让女医配一副坐胎药来喝着,咱们力保今年怀上胎,看那起促狭的还敢笑话你。”   贤妃懊恼地抓着头发,似万般抓狂无处宣泄,咬唇嗫嚅道:“姆妈,你去告诉宫闱局我身子不适,让他别来了,到别处去吧,我......我怕他......我见了他不敢说话,不敢大出气......我......”   嬷嬷急的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的祖宗爷诶,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都侍寝多少年头了,陛下是夫君,还害羞不成,哪个妃嫔不畏惧陛下,怎地别人就懂得撒娇,当初大婚,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只有你膝下空空,人家淑妃和皇后都育了两胎了,德妃那般也能怀上,后来的三个新宠也两个有了,现下你还年轻美貌,不趁这机会怀上,过几年岁龄大了便愈发难生养了,近日宫里有传闻太后让礼部着手准备给陛下广选御妻,令各部官员递呈淑媛的名帖,举荐品貌兼优者,说陛下至今还未正式采选过,韶华馆一直空着,宫里要大选,这再来了如云的新人,你侍寝的机会就更渺茫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后本就不喜欢你,再生不出皇嗣来巩固地位,你就要被踢下这四妃的高位了,下面哪个不是如狼似虎的盯着,一旦没了尊贵的位份,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还不知怎么作践你,叫老爷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处境艰难,还不心疼死。”   嬷嬷劝着哄着,贤妃眼中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泪,透着无奈和茫然不知所以。   亥时初刻皇帝来了,已在昌明殿沐浴过,围着披风,身长玉立,进门见到贤妃说了一句:“怎么瘦了?”   宫人们解下披风,里面穿着明黄薄绸广袖长衫中衣,贤妃敛衽行礼,道:“臣妾没觉着,许是这几日午间天气渐热,不思饮食的缘故吧。”   皇帝拍拍她的肩,关切道:“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叫朕忧心,这宫里人多事多,朕难免有周全不过来的。”   贤妃又福了一福:“臣妾谨记了,谢陛下关心。”   嬷嬷在旁看着,暗自擦了把汗,心想还是自家姑娘不懂事,自小被老爷宠溺坏了,皇上多温雅的人物,长得风度翩翩,会体贴人,又说话和气,别说身份尊贵,这样的男子天下也没几个啊,多好的良配佳婿。   皇帝坐到了内殿黑檀罗汉床上,小栋子将随身带着的书册呈上,这是他的习惯,不忙的时候夜里亥时正刻准时就寝,现在还有小半刻钟,他喜欢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会子书。   贤妃坐到不远处的圆桌边,一动不敢动。   鎏金卧龟莲花五足朵熏炉慢悠悠吐着轻烟,侍立的宫人们气息可闻,皇帝静静坐着,手臂支起就着小几,姿势始终方正,背线挺如直竹,偶尔闻得翻书的娑声。   贤妃心头似有成群蚂蚁爬啊爬,她自小便是个好动活泼的姑娘,素日纵马横街,讫情尽意,父亲只她一个嫡儿,便愈发疼爱如心尖肉,不舍一丝约束,到头来却嫁到了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遇到一个君子,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声容静,头容直②......   ......她实在耐不住了,玩了会子手指头,一个一个掰着从一数到了一百,便再不想数了,偷瞄了一眼皇帝,探着手拿起桌上豆青釉盘里的核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竭力不发出响动来,一个个摆在桌子上,总共二十一颗,摆成三排,又摆成四排,多出一个,摆成五排,又多出一个,想吃掉它又不敢,索性放回盘子里,这一折腾衣袖一蹭,不留神触了哪个核桃,你撞我滚哗啦啦洒向了地,手快急急抓回了几个,后六宫内寝殿俱是上用南番进贡的金丝柚木条形地板,一寸一两金,润腻透亮,油光可鉴,年份越久色泽越是美质,灯火映照下色调温暖,鞋底踩踏柔和舒适,有东西落上去,却是声音极响。   嬷嬷骇的大惊失色。   果然,皇帝叹了口气,眉峰已挂了不悦,道:“回回你总要闹出些动静来,朕难得偷会子闲,想清清静静看些书也不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学不会容恭容端?”   贤妃又自责又恼恨,努了努嘴,像孩子般淌出了泪珠子,皇帝不由更加反感:“自来女子都是这样,说得两句重话便哭,好像朕欺负你们似的。”连皇后和宸妃也不例外,固然女子本弱,但大多时候是拿眼泪当盾,让他心软罢了。   兴致全被打乱,阖上书,起身:“睡吧。” 第18章 肘腋生臊膻 本想着点个炮……   翌日,太后邀众妃和襄王妃另几位外命妇到御花园赏新开的芍药。   花卉局呈出了新培育的湖绿,杏子黄,炉火红,重瓣,错色等新品种,太后一一赐了名,淑妃、宸妃、襄王妃、慕容昭仪诗兴大发各作了咏花诗,又到旁边闲云亭用了茶点,太后估摸时间佛像前该添灯烛,这才叫散,被围拥着抬上肩舆。   众人行了跪安礼,皇后先行上辇离去,宸妃冷冷盯着皇后的背影,旁若无人地走在三妃前头,也上了辇,内监抬着走远,淑妃嗤鼻冷哼,心中道:“神气什么啊!只要你生不出皇子来,有你哭的时候!”   襄王妃和几位外命妇也告了退,德妃和淑妃原地坐着闲聊,贤妃昨夜没怎么合眼,卯时皇帝上朝走了才眠了一小会,又得早起给太后请安,是以眼下有些乌青,方才在园中站的有些腿麻,这厢才活络过来,准备稍稍歇一歇,这几日早晚凉爽,到了午间却似流火一般,懊热的像在四面封闭的笼子里,闷得胸口发沉,慕容昭仪也走远了。   德妃和淑妃聊的都是小儿趣事,贤妃本就与她们处不来,素常也少插嘴她们的话,起身也要离开,淑妃知她昨夜侍的寝,心中不忿,这一二个月皇帝没召幸她,正一肚子烦闷无处宣释,对德妃道:“瞧她,昨夜还不知怎么折腾来,都是黑眼圈,到底是没生育过的,身子受用,哪像我们,肚子上生了疤纹,还得遮遮掩掩。”   德妃冷笑:“这么多年也没结回果,想是个不会下蛋的。”   淑妃忽觉哪里不对,猛一道电光闪过脑海,心下惊骇,凑到德妃耳边道:“我方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我娘她们上元节进宫赴宴,说她们瞧贤妃的走路和身形还是......还是那个......”   声音变成了低喃。   德妃脸色乍然一变,“这......怎么可能?”想了想,心下已然明白,只是不愿点透,故意让淑妃绞尽脑汁。   淑妃瞧着那女子的背影,沿着花圃迤逦而行,纳闷道:“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石女?那每次侍寝都和她做什么?作诗联词?她是那会作诗的人么,耍九节鞭?陛下一介书生,又好雅静,也不可能啊,到底她使了什么媚术,能痴缠住男人?”   正说着忽见贤妃一行又折了回来,脸上怒气冲冲,眼中隐隐有泪光。“两位姐姐当我是聋子吗?好歹等我走了再编排啊。”   德妃和淑妃也不惧她,太后最不喜欢贤妃,便是真得罪了,淑妃自恃有张巧嘴,自能翻雨成云,笑着起身:“呦呦呦,妹妹这是恼了,姐姐们这是在为你忧心啊,想你舞鞭打拳,练出了一身的蛮肉,力大如牛,身强体壮的,却久也坐不上胎,替你着急,姐姐都是过来人,自能传授你一二啊,来,告诉姐姐,你身上可是有什么毛病?可别讳疾忌医,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嘛。”说着,捏着帕子笑捂住了嘴。   德妃也起身笑说:“是啊,嬿嬿妹妹,我们纯属一片好心,你一个人从江南来到中京,举目无亲,我们拿你当作亲姐妹,当初咱们三个一起嫁入的东宫,一起做的良娣,又升了四妃,这缘分非比一般,我们有了孩儿,也想你能膝下承欢,大家好一起和乐融融,你若有难言之隐,羞于启齿,咱们姐妹寻摸个隐蔽处说,太医署的医者到底古板了些,不及外头的见多识广,我们在京中熟人多,为你寻个擅专妇科的来,兴许吃服药就能好了,给皇上也诞下个龙儿出来,岂不美哉。”   贤妃气鼓鼓道:“谁要你们闲操心!我生不生得出来与你们有何干?狗拿耗子!”   淑妃“呀”一声:“你怎骂起人来了!果然粗俗不堪,听闻妹妹你生母早逝,父亲一手带大,自小成长在军营,成日与那些粗鄙的汉子为伍,自缺乏了教养,可来了内庭这么多年,依旧本性难移,举止无状,形如野人,怨不得太后说你是马驹子。早听闻令尊豪杰粗放,焉知不懂言传身教,是一丘八鲁夫也,老野马驹子,从根上的秕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忝为公候上卿。”   德妃也道:“听说你们邢家前身是河东打铁匠,卖苦力出身,这发迹了还改不了本色,堂堂节度府,尽教授女儿家行武动粗,诗词礼乐不擅,女红雅艺一概不会,可不是兵鲁莽夫么,妹妹合害投生个男身,耍大刀流星锤岂不更威武.....呵呵......”   两人笑作一团。   贤妃牙咬的咯吱咯吱,眼泪滚滚,全身的血往脑门上涌,自来了这中京,多少年里明着暗着吃她们的亏,被太后厌弃,被皇帝所嫌......自身受辱也便罢了,活该自己无能,可连累父亲和家族,她岂非枉为邢家女儿!   康宁殿,太后正与皇帝闲叙政事,宫女通报德淑二妃求见,太后诧异,方才出了园子,这会子突然又有什么事?   只见两人各用手掌捂着一边脸,哭兮兮走进内殿,看到皇帝也在,慌忙行礼,太后忙问她们怎么了,淑妃心想皇帝在更好,于是拿开手,太后仔细一瞧,那脸颊到耳根赫然一条一寸长的红痕印子,明显的外伤,德妃也拿开手,竟与淑妃的伤在一个地方,不偏不斜,太后惊:“这是?”   皇帝瞧着她们,思维转动,心知又闹事情了。   淑妃捏着帕子哭的梨花带雨:“太后、陛下,请为臣妾做主啊,方才在园中,臣妾和德妃说着小儿趣事,想是贤妃妹妹听了吃心,折了一根柳条便往我们脸上招呼。”德妃也哭道:“她是会武艺的,拿那柳条当九节鞭了,拿臣妾的脸当她院子那棵树了,臣妾避都避不及,一个招子下来就把我们两个伤了,油皮都破了,可疼煞了,还放狠话,让我们以后走路瞧着些。”   太后一捶几案,怒道:“这还了得!她自己生不出来嫉妒别人!在这后宫无的放矢!哀家岂能饶她!来人!”   忽见皇帝伸臂摆了个“且慢”的手势,也没看二妃,淡漠道:“打人不打脸,贤妃虽好勇不羁,却非冲动蛮横之人,初来东宫时确有些刁钻行径,只因年少任性,进了内廷之后便端正了,再不曾仗着武艺随意欺凌过什么人,甚至弘贤殿的宫侍们犯了错也不亲自动手,定是你们说了什么话触了她的底线,或是挫辱她了。”   淑妃心下一慌,从前兄长和胞弟皆说过皇帝是个极心明眼亮的人,且心思缜密,大婚这些年,却未真正领教过,只因东宫时起,他便已临朝听政,白日只在昌明殿忙于政务,从不干涉內帷庶务,若无召幸甚至一二个月都见不着人影。   心想今日运气不好,事情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辩解:“臣妾冤枉,当时臣妾和德妃打趣宗昱和宗晏日常调皮捣蛋的事,德妃也说着近期宗显戒奶闹出的笑话,又说了诞育孩儿的痛苦,为娘的不易,做了母亲的人说起这些难免忘情些,想是贤妃妹妹在旁听着,触发了痛处,惹恼了她,是臣妾的错,原不该当着妹妹说这些,可妹妹也不该伤了臣妾的脸面啊,叫臣妾如何见人?”   德妃也悲切切地道:“臣妾和淑妃确属无心,谁想贤妃妹妹听者有心,若不满,告诉我二人便是了,我们以后再不当着她说,也不至二话不说拿起柳条就抽,臣妾和淑妃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贤妃妹妹这是多大的恨,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妃,怎地受她这般侮辱。”   太后也道:“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有自己不痛快寻别人晦气的,不论如何,宫中也不是行凶打人的地方,贤妃也该吃些教训,磨砺磨砺棱角。”   皇帝静静瞧着二妃,问:“你们只说了这些?”双眸闪着凌厉的寒芒,如深渊幽潭不可测。   二妃有些不敢直视,小心翼翼点头:“臣妾无一字欺瞒。”心里突然惧怕的要命,哀叹今日倒霉透了,落在了皇帝手里,可是戏已然开了锣,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陛下若不信,可叫贤妃妹妹来对质,臣妾和德妃的宫人都可以作证。”   皇帝表情如寒冬严霜,语气依旧平静:“欺君是什么后果,你们清楚。”   淑妃牙齿发冷,德妃后颈心瑟了一下,手心攥出了汗,太后明白这位一家之主今日是计较到底了,她便也不好搭腔,只旁观着。   皇帝接着道:“朕猜想,你们定然借机讽刺她无子,让她无地自容,贤妃从不与你们口舌置喙,这些年你们明里暗里下绊令她摔跤,她早已学会了忍耐,只会自己寻个僻静处哭一场,唯一在意的只有已故家严,事父至孝,她断然不能忍受,才逼不得已出手,你们辱了她的父亲是也不是?”   最后一句突兀地加重了语气,骇的二妃身上一阵觫。   “臣妾......臣妾不敢......”二妃的发根也冒了冷汗出来。淑妃干脆把心一横,水灵灵的大眼霎时泪湿,哀怨地抚着心口:“臣妾知道,贤妃妹妹年轻许多,又生的花容月貌,陛下怜惜些,可宛央也是您的妃御啊,是昱儿晏儿的生母,宛央可曾做过一件于陛下不利的事?可曾争风吃醋过?陛下竟如此不信任宛央,宛央伤心至极!陛下是夫君,臣妾的天,只要陛下痛快,任罚任打臣妾无怨言,臣妾这残躯为陛下是从,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皇帝也不看二人,对旁边侍立的小柱子道:“立刻传朕口谕,将方才园中侍奉的,六尚局女史,宫人,内监全部拘入宫正司,让章斓亲自审,一个一个对答口供,笔录画押,凡有隐匿、谎瞒、言语不一者严刑拷打,朕要知道真相。”   小柱子躬身说喏。   二妃头顶“轰”一声,心跳骤然到了嗓子眼,本想着点个炮仗的,谁想到点了个震天雷!   太后打个手势忙拦住,皇帝向来手狠,细究根底还不廷杖了二妃,不能让六宫不睦的风言传出去,淑德二人在京中贵眷里颇有威望的,又诞育了皇子,功不可没,真伤了颜面还不叫宫外头笑话天家治家不范,堂堂四妃也有龃龉,此时不得不袒护二妃。   于是厉声斥责二人:“还不说实话吗!此时坦白哀家还能保你们一保,若闹出去,陛下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哀家承诺免你们重罚便是。”   二妃额头贴地,战栗嗦嗦,冷汗流下了耳际,今日总算领教了皇帝的手段。“臣.....臣妾......知.......知错了......陛下赎罪......”说着,便齐齐呜呜咽咽哭起来。   太后低叹一声:“果然,你们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招惹贤妃做什么。”   皇帝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冷峻变回了淡漠:“淑妃,你伶牙俐齿,自来甜嘴蜜舌,甚会讨母后欢心,心里却是争先好胜,对谁都不服气,尤其对皇后和宸妃,朕警惕你一句,不该动的心思莫动,你的责任是守护宗昱宗晏,替朕教养皇子。昕薇馆死雁之事,朕已查的水落石出,凡事做的再干净也有尾毛,朕之所以没有追究,是为维持后宫安宁平和,维护两个皇子的体面尊严,可这平静的湖水若屡屡被搅动波漪,底下的污泥便藏不住了。”   淑妃感觉后脊背一层白毛汗,不敢相信这是和她同床共枕过的人。嘴唇发着颤:“臣妾......谨遵教诲。”   皇帝又对德妃道:“你本性良纯,于大是大非颇有见地。然天生贪恋奢靡,偏爱金器,丽正殿的用度较之各宫最高,母后自来提倡开源节流,到了你这儿,却半分不晓得领悟,对下又动辄打罚。   朕听闻上月一个小内侍无意打了个喷嚏惊了宗显一跳,你便让人把双腿打断了,如此手辣心狠!天下的孩儿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你一个有骨肉血脉么?你眼中没有善恶准绳,心里缺乏宽仁,对下行事不作判断,时常爱与淑妃起哄攀比,到底四书五德读的少。   身居德妃该当得起这个封号才是,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立容德,植表率。朕将宗显交予你,缘你是生母,血脉相连不可分,若你不懂得以身作则,朕会考虑为孩儿换个去处。”   德妃淌泪如雨,低头沉重的磕向了地,原来他竟地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哽噎道:“臣妾知罪,谨遵教诲,回去后必改之戒之。”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皇帝道:“为人子女,若任由父母双亲被人辱没而无动于衷,才当真是狼心狗肺,自古孝义为天下先,若朕遇到和贤妃一样的处境,莫说给你们小以惩戒,朕会在你们脸上留一道疤,叫你们记住,宁为玉碎毋瓦全。”   二妃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四妃之贵,在于容止,嘉言懿行,温恭直谅,时时为修仪典范,淑之谓良惠淑艾,德之谓懋敬厥德,品性贵重者方才配位。”语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二妃瑟缩不已。   语罢,皇帝起身,对太后道:“朕还有事务要忙,余下的事母后定夺吧。”   弘贤殿一角,贤妃抱膝蹲坐阑干下,锦衣绣裳尽委于地,脸上泪水狼藉,眼中颓败绝望。   嬷嬷也跪在蒲团上守着垂泪,贤妃哭泣道:“姆妈,是我不好,又冲动了,我打完就后悔了,可惜收不回来了。”   嬷嬷摇摇头,唉声叹道:“是她们太过分,姑娘以怨报怨原也没错。”   可到了这宫里,是非黑白全凭着一张舌头,她们到了太后那儿还不知怎样描摹,受罚事小,就怕这位阶保不住。老爷不在了,叔老爷毕竟隔了一层,又天高路远指望不上,能依靠的只有这位份,倘若不保,这吃人的地方还不生吞活剥了我们。姑娘幼时老爷疼爱的紧,直恐长大后嫁了人被婆家人欺负,这才教姑娘学了武艺,可谁曾想,最终嫁到了这地界,玩心眼子,耍嘴片子,武艺全没了用处,反成了祸端。   贤妃抬起手背猛擦一把泪:“大不了跟爹一起去了,反正也没什么留恋的。”   嬷嬷大惊:“姑娘可不能这么想,您才二十出头,死了岂不了高兴了那群黑心肝的,再说,您还有皇上呢,他是夫君啊,不成咱们去昌明殿跪着伸冤,好好跟陛下说,一样的妃子,难道真的偏听偏信。”   贤妃苦笑:“夫君......”   嬷嬷艰难地起身,两腿酸麻险些摔了,拉住贤妃的手:“咱们这就去,就当奋力一搏。”   贤妃沉甸甸摇一下头:“没用的,他事母至孝,对太后言听计从,又从不插足后宫诸事,太后如何处置我,他都不会说什么,你忘了从前吗,我被罚跪在宫巷,下着冻雨,地砖上全是冰凌,我的衣裳湿透,也凝成了冰,腿脚全没了知觉,冷的脑子都麻木了,他的御驾路过,明明一句话便可以救我,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没有为我停留一刻。”   嬷嬷说:“姑娘忘了?皇上把他的大氅解下让小柱子给您披上了呀。”   贤妃惊诧抬头,眼中闪着疑惑:“我怎么不记得?”   嬷嬷:“不信您问稚荷和采芙,老奴还记得那大氅是白狐腋子毛,织锦缎衬里的,还有一股子好像芝兰的香味,老奴当时还纳闷,哪有男人身上这么香的,早听闻陛下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两三次。”   贤妃噙着泪的眼眸霎时点燃了某种光彩:“我委实想不起来,他对我能有这般关怀?我不信!”   嬷嬷拍拍头:“我想起来了,姑娘后来就晕了呀,被抬回来了,当夜发作了高烧,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才好。”说着又失落起来:“陛下竟未亲来看一眼,只打发小柱子每日早晚询问,想是忙的紧。”   贤妃眼中又黯然下来,那泪也随之滑下。   嬷嬷定定瞧着她,道:“姑娘,老奴明白了,你很喜欢皇上对不对?超越了妃子对皇帝的感情,你爱慕他,而且非常爱慕,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总要做些小动静,想引起他更多的的注目,是不是?”   贤妃低垂下脸,仿佛脖颈那儿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负压着,泪水在颊边无声地滴答,打湿了衣角,好半天,轻轻啄了一下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白宸妃,喜欢慕容家的女儿,还有林家姑娘。”   这时,外头内侍监报康宁殿的宫女锦纹来传太后口谕,嬷嬷打了个冷颤,贤妃擦干眼泪,到了这时反而心灰无惧了。   锦纹端着呈盘走进来,敛衽福了一福,恭敬地道:“贤妃娘娘,太后说您近日气燥火大,想是肝郁过盛,有梦魇之症,让奴婢送来这几卷《般若经》,这十日您也无须到康宁殿请安,只抄经文便可,每部誊抄一遍,写出心得让人送去给太后,多多参透佛法,自然就会平心静气了。”   贤妃不敢相信,嬷嬷胆怯地问:“就这个?”   锦纹点点头,而后放下呈盘告退,贤妃和嬷嬷久久望着殿门口,直如做梦一般。   到了第二日才得知,淑德二妃冲撞了太后进香清修,被罚禁足两个月,茹素两月,每日各抄五千字的《金刚经》两遍,不抄完不得进膳。   贤妃忽觉有些吃不准太后了。   又过了几日。   前一刻晴空碧波,后一刻天色忽作大变,黑云翻墨,乌沉沉摧城压顶似地笼罩起了天幕,将夜一般,电闪狰狞如火蛇乍舞,火光四溢中明亮一闪,滚滚的雷应声怒吼炸开,惊耳骇目,似将天空瞬间破裂,震的大地微颤,起先是雨珠狂嘈,而后变成了瓢泼决堤,白花花雷霆万钧,忽而又挟着一股股骤风,欲拔树欲掀屋,天地间一片混沌狼藉。   秃秃的大树在风雨中呜咽,挣扎着生机,庭前的花卉满地凄凄。   雨集成大河小河,随处汹涌奔淌不息,连绵下了几日,却不见停,那天空的浓墨好似怎么也化不开,下不完。   京中不少的民居进了水,淹了财物,工部下水部司在东郊落霞山下的泰宁、皇觉二寺安置临时宿所,收纳患灾民众,户部供以衣食药草被褥,按人头发放抚恤银。   苦雨凄风潇潇,这一日发生了血案,三位力主削藩的重臣被暗杀在了自家书房中,一样的死法,活摘头颅,守在身边的小厮们俱被一刀毙命,雨声淹没了杀戮,是以家中无人听到,等血漫出屋子才发现,尸身浴在血泊中,手脚尚余温,正是那日在昌明殿夜议的大学士和二位中书宰执官。第二日悬在外城东直门城楼上,那雨冲洗着血污,浑浊了的眼珠还在努着,死时不知经历了什么。   朝野哗然。   早朝群臣议论沸腾,皇帝却一句未说,在龙椅上纹丝不动地坐着,低眸转动手上的墨玉扳指,末了,只淡淡说了句:“散朝。”   襄王跟在舆辇后一路回了昌明殿,因为走得急快,雨密如织,脚下水洼浸到了小腿,水凉的沁骨,直让牙齿都打起了哆嗦,打伞的内侍手忙脚乱,大半雨水淋在了朝服上。   进了昌明殿,皇帝正在更换衣冠。   襄王拍拍衣袍上的雨水,大半身子已湿,鞋袜淋淋,皇帝也让人给他也换了衣装,对他道:“......王府和户部尚书府再加派一重羽林军,所有饮食必得御医查验,不许内宅诸人进出,你此去安抚几位家眷,告诉他们,朕承诺,明年年节后会亲为三位卿上谥号,入享太庙,荫泽后世子孙。”   襄王鞠身拱手:“臣弟领旨。”   内侍监取来了棕皮蓑衣和斗笠,他走的时候听到摔了一个茶盏,皇帝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妈的!”   这是第一次听他爆粗话。   知觉告诉他,哥哥不会善罢甘休了。   远处的天际闷雷阵阵,昌明殿外雨声沥沥,风不时裹着雨呼呼地打在步步锦的窗槅上,檐铃铁马咭叮,内殿极安静,铜漏滴水声也变得轻缓,光线晦暗是以点了几个灯柱。   皇帝坐在御案后,右手微握成拳,中指上的祖母绿金戒一下下敲击着桌板,烛影摇光,眉峰深深刻着思虑的痕。   从前晌到后晌,再到傍晚,一直这个姿势未动,午膳也不曾起来用。   冥色渐渐覆盖下来,宫人点灯忙。   皇帝对小柱子道:   “叫中书舍人来,拟诏,朕要巡幸淮南。” 第19章 采薇采薇 薇亦柔止 ……   姑苏的天空湛蓝如洗,云卷云舒,四面八方有山风徐徐吹着,带来凉意舒爽,初夏的热势全消。   妙真观二院正屋客席坐着一位中年美妇,两靥态生浅笑,小小梨涡若隐若现,发如墨玉,乌莹莹绾着个寻常的圆髻,压髻簪着一只犀角梅花簪,耳上坠着玉珰,上穿杏红苏织提花罗直领对襟褙子,两衽二指宽掐牙白边,下着玉色凤羽襦裙,正含笑与坐在上首的妙云说着话,旁边站着两个嬷嬷模样的老妪。   “小女在此近十载,蒙您照料教养,没有淘气犯浑惹您不快吧?”   妙云道:“怎会?茜儿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乖巧,安静,笑起来甜美的像糖果,这些年倒给我们平添了不少天伦之乐。”妇人微笑得意:“我儿自小便是个极乖顺的,家里长辈都喜爱她。”寒暄了一阵,妙云挥挥手,几个散修的姑子鱼贯而入,抬来八个黄花梨大箱子和三个黑漆描金百宝嵌,打开盖子来,赫然琳琅煜煜。   只见其中六个大箱子装着大大小小几十件素瓷器具,釉底雪白,胎体细腻莹净,泛着冰清玉洁的光华,有些还遍布雪瓣冰花纹。另两个装着各式玉雕摆件,玉质色温厚润,雕工美轮美奂。那素瓷又叫冰瓷,属前代的柴窑,向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称世,比之官窑尤上佳,被誉古来诸窑之冠,战乱时尽毁,烧制之法已佚,现今无窑可出,早已是当世难见的东西,且存世者大多为青色、米色、油灰色,花纹常见为冰裂纹,这素色本就少见,那雪瓣纹更甚为珍稀,传闻素冰瓷当年只出窑一次,其后再也烧制不出,唯产百余件,已知这些是费了功夫收藏的,有谚语说,家产万贯不如冰瓷一件,足见其价值连城。   那玉雕也大多是古时的青碧玉,形状逼真,有白菜、如意、蔷薇锦簇、葡萄硕硕、松鹤同长、小潭幽竹、貔貅麒麟、大兽、小兽......皆是孤品,那三个百宝盒里是未琢的和田玉料和杏果大的南珠,颗颗浑圆莹润,妇人惊叹这僻壤之地的小道观竟有如此珍藏,有些甚至连她都是没见过的,妙云果然非一般人物。   妙云说:“贫道与这孩子缘分一场,也该为她添些嫁妆,夫人莫嫌弃。”   妇人目呆了一瞬,笑的微微露牙,唇上口胭嫣红:“怎会,小女怎敢再劳师太如此破费,太贵重了。”   妙云道:“当得,贫道也无什么继承人,这些都是家父生前的珍藏,还有些东西留给师妹们养老,吾已写下遗嘱,另三百亩水田,一处百十来亩的果林,姑苏南郊三十亩的茶园,连这道观,待师妹百年后皆是茜儿的。”   妇人颔首再三表示谢意,心想女儿这十年的苦真真值了。   正说着,妙清和妙霜牵着少女走进来,身形袅娜玲珑,梳着熨帖的垂髻,两边戴着坠米珠的发绳,绾成蝴蝶结,身上穿着崭新的道服,俊强地低着头,不肯看母亲一眼。   妇人泪水已流下来,哽噎的几乎说不出话,近十年未见的女儿,果然出落得貌惊天人,那眉眼仍是幼时的轮廓,那肌肤吹弹可破,如美玉生晕。这孩儿自生下那日她就知道,长大成人时必容颜绝色,果然!“茜......儿......”说着就要过去拥抱入怀。   少女下意识往妙霜身后躲了躲,全身散发着抗拒的疏离。   妇人心中酸涩难忍,哭出了声:“茜儿,我是娘啊,你不记得了吗?儿啊,你瞧娘一眼,娘千盼万盼,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不想娘吗?”   少女无动于衷,拽着妙霜的衣角,眼眶涩的难受,好似进了沙粒,想揉出来,却不得不忍着。   妙云道:“茜儿是一时不适应,夫人也莫伤心,你们母女连心,过得几日便好了。”又对少女说:“师傅自小教过你的,父为天,母为地,生身之恩如山岳,快拜见母亲。”   少女的小嘴不安的努了努,这才松开手,慢悠悠走出来,还是不看母亲,款款弯膝贴地,磕了一个头,口中念道:“慕容茜给母亲大人请安。”   妇人心里更加难过,泪水滚滚落下,这孩子如此听别人的话,却对生母完全冷漠,她是在怨恨着母亲啊,她以为母亲弃了她,殊不知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思念,罢了,来日方长,总会叫她知道谁才是至亲血脉。   伸手握住女儿的肩扶她起来,少女把头低的更低,乌莹莹的头发垂滑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这一头发是如此的相像,妇人用帕子拭着泪,抽泣着,伸手抚摸女儿的脸颊,心痛不可遏,她十月怀胎的骨肉,错过了多少年的成长,直叹命运不公。   少女一靠近母亲便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有些不适应,鼻子只想打喷嚏,努力忍住了,闻着闻着,又感觉夹杂着难言的熟悉气息,与记忆深处的什么契合了。   忍不住抬起脸迅速看了一眼,只觉母亲肤如细瓷,眉如柳丝,眼尾隐隐几许线纹,唇畔浮着梨涡的浅印。与记忆的一个剪影重叠,而后愈发明晰,竟是刻骨铭心,猛然几个画面跳过脑海,很小的时候被她抱起亲吻脸蛋,揽在怀里喂点心蜜饯,拍着她讲《农夫和狐狸》的故事,和......被无情地推出去......   一直想不起她的模样,连名字都不曾知晓,一直以为忘干净了,自己本就是妙真观的孩子,却原来,那些记忆里的碎片只是被时光的积尘掩盖着,那痛,也一起破土而出。   她又倔强的低下了头。   妇人抱她入怀,双臂收紧,再也不愿松开,少女满是不适应,本能的想逃开,却怕伤她的心,只好耐着性子。妇人抱着女儿,只觉身躯极柔软,骨纤肉丰,娇巧到了骨子里,手感颇好。“我的儿,可想煞娘了!”   抱了一会儿,妙清道:“贫道已收拾好了厢房,夫人且住几日,在寒舍过了端阳节,不知饮食可有什么忌讳?爱喝什么茶?后院已备好了点心,请移步用些。”   妇人擦干泪,转而赔笑道:“不打搅了,若是吾等便罢了,此处幽静风景又好,适宜养生,奈何外头还有小犬和一众兵士,委实不方便。”   妙清脸色难看,如割肉般不舍:“茜儿这就要走吗?”   妙云赶紧说:“那用罢饭再走,师妹,你们快去预备。”   朝妙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当着茜儿乱说话。妇人忙不迭拦住,讪讪道:“不劳忙碌了,午饭我们上来时已在镇上用过,晚饭还早,我们要快些赶路,傍晚前到镇上的驿馆,明早启程出吴中郡,赶在他爹六十大寿前归家,这便告辞了。”说着鞠了个躬,再次感谢多年对女儿的教养之恩。   妙云三人见状也不好挽留,只好忍痛送别。   少女扑进妙云怀中,终于哭出了声,死死抱着不愿放开,妙云极力不当着她流泪,免他不舍,殷殷道:“吾儿回去后要知书识礼,孝敬爹娘长辈,友爱兄弟姊妹,为师十七岁入道出家,一生波澜不起,心静如水,却也平淡如清水,仔细想来,或亦是无味无趣,自狭自隘。道法自然,只愿你破蛹成蝶到那广阔的天地中去,到锦绣繁华中去,体验人生百炼,遍尝世态千味,也不忘秉持初心,澄心清意以存之,见其始终,方得真正的抱元守一。”   少女哭着点点头,心里想着,今日无奈走了,回去应付他们一二月便归来,为师傅侍疾,侍奉二位师姑养老。   一行人往外头走,妙云不忍相送,只说身弱见不得风,少女含泪放开了师傅的手,一步一回头,妙清和妙霜出来送,出了二院,又出前院,对着太乙天尊和一贞先师执了个礼,被母亲牵着手走出大门。   田埂外的油菜花依旧金灿灿,一望无际。   少女走的极慢,母亲不由连连温语催促,沿着陌上小道,身后的道观渐行渐小,行了一二里,路途变宽,两辆高头大马车停在那儿,另十来匹骏马,十几个身披甲胄挎着刀的兵士,马车旁侧身立着一个身形高大,体态魁梧的盛年男子,身穿宝石蓝窄袖长袍,腰间系着蹀躞革带,两臂戴着鹿皮护腕,束发宝冠,微眯着眼望着她们,少女一眼认出了他,脱口喊出:“四哥!”   男子笑了,对她摆摆手,起身正站,专注凝望着她。   少女眼眶微湿,脚下不由加紧了步履,眼前浮现他提着枪杆拦在门口,打退了一众家丁,衣袍上沾着血迹,又威风凛然地威慑着那些人,身躯如泰山磐石,最后被父亲打了一个巴掌倾颓.......他那么拼命的想要保护妹妹。   待靠近了才知道比妹妹高出一肩半,妙清和妙霜不禁感慨一母所生的孩儿如此不同,男儿伟岸挺拔,女儿却娇小玲珑,造物果真奇妙。   哥哥眼眶也是湿的,少女心头一酸,哽噎着又唤了一声四哥,慕容康已是二十六岁的年纪,整个人老成练达,双眉棱角分明,目光清朗坚定,下颔隐隐有胡须冒头,拍拍她的肩,手下俱是怜惜,安慰:“没事了,放心回去,哥哥现在能保护得了你了。”   少女更生感动,哥哥没变,还是是那个强要担当的四哥,忽觉那个家也不是那样可怖了,至少有这一抹温情在。   “走吧。”   少女终于想起母亲的姓氏,从前那些人唤她:温姨娘,温氏。   妙清哭了出来,一把抱着少女不放,少女自小只见过她利落果毅的样子,今日乍然这样,方明白师姑外表刚烈内心柔软,不禁愈发难过到了极处,也抱住她哭成了泪人,妙霜也连连拭泪,温氏在旁看着,心头甚为不悦,这是她的孩儿啊,不过托付她们照看了几年,怎地到像她要抢走人家的孩儿似的,至亲生离死别的样子。   妙清哭道:“儿啊,师姑自小对你严厉,总是罚你训你,想叫你把我这一身的本事都学精益,你恨师姑吗?”   闻言温氏眼中迸出了怨毒,暗暗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少女泪声噎噎:“只是惧怕过,后来我病了,师姑不眠不休抱着我,照顾我哄喂我吃药,自己熬出了黑眼圈,我就知道了,师姑心里很爱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便也很爱师姑。”   妙清哭的欣慰,抚摸着那柔软的发:“我的茜儿,我的孩儿,那浊世艰难,人心险恶,你若烦恶了便回来,师姑等你,妙真观永远是你的家。”   少女欣然点头,说:“不用很久,我很快会回来。”   温氏上了马车,不停地好言催促,兵士们接过了姑子们抬来的箱笼,抬上另一辆马车,装不下,又拿来绳子绑缚到两个车厢后头。已近申时正刻,却是容不得再耽搁,不得不走了,两个嬷嬷推搡着少女上了车,掀开车窗布帘,探出头,伸手紧拽着妙清的手。   慕容康蹬足跨马,兵士们也整装上马,分两队护在车两旁。   车轮随着马蹄辘辘转动起来,越转越快,妙清小跑着不肯放手,追了一里多路,跑得气喘吁吁,少女心疼只好先松了手。马儿跑得欢快,妙清被远远甩在了后头,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妙真观匿没在油菜花的海洋。   车辆绕过了重重山弯,田垄变成了山林,脚下的路也变成了黄土大道,记得初来时枫叶那样红,不过须臾间,已是匆匆十年光阴,既注定了要离散,为何相遇?难道这天底下的合都是为了分而始终吗?   望着绵延的山脉,泪眼迷朦,那日辉西斜,那云腾雾霭,那山后的竹林下有冒尖的新笋,那山坡上雨后遍生菌子,那一波泉水清凉微甜,那寒潭美味极了的冷水鱼,一切的一切,无限眷恋。   小时候问师傅为什么泉水是甜的,师傅说,泉水是地下水,许是地下岩层有含甜味的石英岩。这样的水烹茶煮饭,总是可口香甜。   她对自己说,我要快快回来。   她不知道,她却最终,都没有再回来,妙真观成了一生的期翼和寄托。   到了驿馆天已大黑,慕容康安置了马匹和行礼,温氏叫了一桌饭菜,娘儿三个坐下来一起吃着,少女心里怅然只草草吃了几口粥,味同饮蜡,推说身乏困倦,起身去了自己的客房,嬷嬷端来热水沐了浴,穿着雪缎睡衣,披着发,打坐在卧床上,窗扇大开着,一轮半弦月挂在夜空,如钩似弓。   这个月亮也是妙真观的月亮,这个镇子叫蒲柳镇,从来陪着师姑来赶过一次集会,离妙真观三十里,她已离家三十里了。   她想起妙霜师姑教过的一厥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为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从此刻起,便要日日夜夜思念着家。   师傅和师姑自小将她当作亲生孩儿一般看待,呕心沥血教养,妙云照着俗世的女儿教授四书文集,也讲解一些道经,妙清教授女红针黹,妙霜长的小鸟依人,雅好音律和诗词赋,是以人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便也跟着念了一些。   妙清师姑却总说酸诗蔫词,让她少学,免得把心学的柔肠百转了,为人立地于世,首要身刚志坚,心如磐石不可撼,无畏而无惧,那些诗文词句除了给人平添惆怅伤感,无甚用处,到要紧时刻屁用处没有。   妙霜每到这时便恼了,说师姐俗人,妙清反驳,是人皆俗,一样的臭皮囊,一样的吃饭喝水,一样的死了黄土埋,纵是修道者亦食烟火,不能像书上说着那般餐卉饮露。妙霜嘴上屡战屡败,只好挥袖进屋。少女每每笑看她们斗嘴,颇觉有趣,两个师姑都爱,只好一边学得一样,将自己中立。   正思绪着门上突然响起指扣声,母亲推门进来,端着托盘,碗里冒着热气,温氏也披着发,穿着素绸睡衣,脸上笑容慈爱:“茜儿,娘给你炖了银耳莲子羹,还有云片糕,你晚饭只进了那么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娘怕你夜里饿。”   少女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连忙起身接过,道了两句谢,温氏笑白了她一眼,说:“还跟娘客气,你可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疼谁疼。”   少女眼眶微热,坐到方桌边慢慢吃起来,一位嬷嬷端着一大摞粉绿花红的衣服走进来,放到床上,躬身道:“夫人,都熨好了。”   温氏点头:“歇息去吧,没你们的事了,明早我们卯初便要启程,莫睡过了。”嬷嬷应是,出去合上了门。少女嘴里含着东西,心里些微诧异,从前下人们不是都唤母亲“姨娘”么,如今怎么成“夫人”了?母亲被扶正了?   家中每年都会寄书信到妙真观询问近况,也说些家中诸事,只知道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位十五妹,祖母四年前过世了,四哥六年前娶了亲,父亲也入了道修行,三房姨娘的五姐姐进了宫廷为妃,再无其他。   温氏道:“这些是比着你十姐的尺寸做的,我想着你俩可能身形差不多,小时候生下来都是猫崽子似的,如今看来,她到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许是你比她小,回去娘好好给你补补,再让她们多裁些衣服。”   少女没听出母亲话中的含义,吹着汤羹入口,只说:“我想先穿着道服。”温氏想了想,还是不要惹她反感,小心道:“也罢,那回去需得换了,你到底不曾正式出家,还是应该恢复俗身。”少女知道不可避免,无奈点了点头。   温氏从袖中拿出一沓纸放到桌上,少女抬眼看了一下,见是票银,小额为一张的,却不知母亲何意,温氏微笑温柔:“这是娘给你的梯己,六百两银子,你收起来攒着,也不必花用,家里每月给你们五两月例,你想要什么首饰什么衣食只管跟娘说,娘来置办,只是莫跟你的姐妹们说,你十姐刁钻,爱计较,还贪财,又是个爆炭脾气,娘私下给了你什么东西都别说。”   少女道:“我不用什么零花的,衣服吃食我都不挑,你还是收起来吧。”   温氏忽意识到了什么,问:“她们不给你买零嘴吗?你也没首饰对吧?在那里很清苦对吧?家里每年都送份例银子来啊,足够你锦衣玉食,她们竟如此屈待你?”   少女心中不悦,停下调羹,语气带了一丝冷:“是我不爱,观里什么都有,我素常爱吃的只有后山的菌子和冷水鱼,杂七杂八的糕饼蜜饯我皆不喜,那些银两师傅都交于了我,我送给山下的穷人了。”   温氏听出了女儿的不愉,只好打住,把话转移:“还有件事,你的表字你祖母在时便取好了,明年你及笄了把那玉锁刻上,唤作‘定柔’。”   少女顿时来了兴趣,惊异地看着母亲:“定柔?定字,不用避讳父亲吗?”   温氏挪挪圆墩靠近女儿,笑道:“你祖母做主,自然无有不可。”   少女想了想,问:“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温氏点头:“茜若幼薇,古诗小雅《采薇》中说,我戌未定,薇亦柔止,定为安固也,属性为刚,柔为水也,意思为亦刚亦柔,韧如蒲苇,磐如坚石。荏苒茜草,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少女莞然一笑:“甚好,我喜欢。”   这一笑让温氏看怔了,女孩侧脸对着她,吃的发了薄汗,伸手将碎发拢到耳根后,纤巧无比的小手,手背嫩生生像脱壳了的蛋白,指头若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似珠贝,一头乌丝斜搭在肩上,如云瀑倾泻,幽香可闻,皮肤底子极薄,光影穿过脸蛋,映透出一颊红彤彤的娇嫩欲滴,双瞳翦水脉脉,眼睫攸忽一闪,又隐约含着迷茫愁绪,似朦胧了一层淡薄若无的雾气,小嘴宛如个樱桃果子,嫣笑间腼腆地露出可爱的门牙,真真甜美到了极处,让人心也跟着甜了起来。银烛荧光,一室暖色,那娇巧的身影投影在地上,轮廓柔嬛曼妙。   她听人说过,这世间极美的美人是眼若桃花带雾,美在骨头里的。大概就是女儿这个样子了,竟不敢相信是自己诞育出来的。   心里思量着,日后定要给她寻个才貌俱佳的贵重夫婿,方不负这般美貌。 第20章 君子有不战 战则必胜 ……   同一时刻,中京皇宫,雨终于停了,树干湿哒哒滴着水。   康宁殿宫人在摆晚膳,太后亲下厨做了几道,一边净手一边望着几个菜式。   锦叶堆笑道:“陛下真是至诚至孝,不管朝务多忙每隔几日总要陪太后进晚膳,不枉太后辛苦亲自下厨。”太后接过帕巾拭手:“都是他幼年爱吃的,好多年没做了,也不晓得火候下料还合不合他的口味,禝儿偏好野生菌菜和淡水活鱼,自小到大竟也没变,这素烧和清蒸看似简单实则极难拿捏。”   刚说罢銮驾便到了,太监高唱:“陛下驾到!”众宫人跪拜接迎,齐呼:“陛下圣躬金安。”皇帝闲步走进,身着玄色缀绣双龙补燕居服,腰系革带和大带,太后见他穿的正式就知去了太庙,方才回来,皇帝拱手:“母后万福懿安。”   太后一见儿子就合不拢嘴,这孩子是她的骄傲。招招手:“我儿免礼,快坐。”   长条八仙桌上铺着提花龙纹黄绸桌围,垂着金线流苏,除尚膳局例行的十几样脍炙,另太后亲做的三四样小炒和汤羹,又几样荤素搭配的冷盘,金炊玉馔,热气腾腾,冷盘沁香阵阵,太后束着袖,亲盛了一碗菌汤,蔼声道:“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牛骨汤煨的,熬了一个多时辰呢,仔细烫着。”皇帝抬手接过,知是母亲又受累下厨了,心中感动,握勺尝了一口,点头:“甚好!”   康宁殿众人皆退到一旁侍立,屏神静气,太后和皇帝家宴是不许他们在旁布菜的,太后一边给皇帝夹一边劝进,皇帝连连道:“母后受累,儿子自己来。”   太后挥手示意众人屏退,众内侍宫人鞠身一福,整齐地列成一字队步出东配殿。   太后又为皇帝夹了几块鲈鱼,剔去骨刺,放入骨碟,皇帝提箸吃着,太后坐下来静静瞧着他,眼眶开始浮上热,欣慰道:“真不敢相信,你已长大成人,成了一国之君,至尊天下,成了国家的地维天柱,擎天立地,为我们赵家屹立着这社稷广厦。”   皇帝眉峰一动,放下了牙箸,拿起手帕拭口,太后泪水已大颗大颗掉下来:“竟像做梦一般,娘阵痛了两天两夜,筋疲力竭,生下来哭声响亮,九斤重的一个大胖小子,天庭饱满,白胖红润,那小腿,襁褓都装不下,全然不似刚落草的孩儿,只好换了大些的包被来,娘那时就愁啊愁,怎样才能将他培育成一个未来的明君,让他了解天下疾苦,让他顶天立地,那是多遥远而艰难的路,如今方知白驹之过隙,这么快你就穿上了龙袍,坐在了那金殿上。”   皇帝表情凝重:“是以,儿子一刻也不敢忘记母后的教诲,为天下谋安定,为苍生谋福祉。也不敢忘对父皇的誓言,凡为国家痈疽者伐肉除之,必除之!”后面一句语气带了狠戾。   太后擦了泪,不由加重了语气:“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知而慎行!你是国之重器,怎能因为区区痈疽疔疖而深入险地,你岂非自负了?也不与母后商量便下了诏书,堂堂真龙天子与那虎狼狗彘之辈搏命!”   皇帝目光闪着坚毅:“儿子身为国君理当身先士卒,早有此谋划,已尽做了布置,只是昨日方下了决心,诏谕已下,君无戏言,绝无朝令夕改。”   太后反驳:“既要削藩,流血不可避免,委派将帅率守备军围剿即可,古来平乱哪个不是数年之功,岂可急功近利,火中取栗,天子坐镇中央,运筹帷幄才是正理。”   皇帝道:“太宗时国家羸弱,若不胜衣,多少浴血奋战才换来河清海晏,儿子不能让山河再陷入战乱,附骨之疽深入髓,断臂斩肢迫在眉睫,而不致溃疡毒入根基。这几年儿子未雨绸缪,河西韩氏自节度使韩原桓故后群龙无首,三个嫡子和两个庶子终日攻伐夺利,已成一盘散沙,且儿子派去的人渗透军中,私下囊收了大半将卒人心,巡按使也站稳了根基,他们难以成旗。至于西南,陇地势力复杂,外族夷人纷扰,他们自保尚且艰难,无暇觊觎中庭,陇右节度使薄殊为人持重,步步为营,从不涉险,只要四弟稳住中京,断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南地的邢氏和慕容氏,二虎难以攻破。川蜀两淮历来天府之国鱼米之乡,乃赋税重中之重,每年却只收得两三成,被他们拿来募兵养兵,再拖延下去必生大乱,由南而北,狼烟四起。皇祖父御极二十二载,半数光阴都在平定内乱,父皇执圭十四年,却不得不和这些权佞终日缠斗,耗尽了心血,儿子登基五载有余,膺期宝历,不想终身困顿这个死局,唯有孤掷一搏,以身为饵,速发雷霆,斩坏肢,刈腐肉。”   太后急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撞起音!你万金之躯,岂可身入虎口狼窝,一子之误,全盘皆输,届时社稷崩溃,玉宇倾颓!”   皇帝坦然道:“母后放心,儿子已写好了禅位的诏书,倘有万一,下头的人自会拥戴四弟上位,儿子即便身死陨灭也会拉着那些人,玉石俱焚。”   太后双手急颤,直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母后决不同意!父母在,不远游,孝之道,在于顺。”皇帝语气坚定:“儿子主意已定,绝无更改。”   太后又流出了泪:“母亲知道,你早已不是母亲所能左右的,你是一国之君更是一家之主,哀家合该夫死从子。就当为娘的求你,儿啊,你万不可去冒险,倘若你出了事,娘还怎么活?”   皇帝道:“四弟在,自会尽忠尽孝,就当为他除害铺路,他亦会比吾做的好。”   太后手掌扶着心口,痛苦难忍,颤抖道:“告诉母亲,你究竟有多少赢的把握?”   皇帝从不瞒母亲,只道:“六成。”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你的筹码是什么?”   皇帝眼中寒芒一闪“儿子是在赌,赌淮南节度使慕容槐这个人,瞻前顾后,固守成规,与邢全貌合神离。”   太后冒出了冷汗,无意识地摇头:“用你的命赌,这代价太大了。”   皇帝沉思道:“慕容槐城府与邢全不相上下,早年确有宏图之心,但羽翼单薄又畏惧太宗,后不得良机,是以只暗中募兵,从不大张旗鼓,到了晚年行事愈发谨慎,儿子多方探究,已明白了一二,他重视嫡子奈何嫡子平庸,两个成年庶子身后没有母族支持,而亦非天资灵慧,俱不是能独当一面的,所以他心里想的是保全现状,故而左右逢源,与邢家结亲又将庶女送入京为妃御,且多年为邢全所胁,颇为忌惮,甚至不满,更无信任可言,慕容家人口众多,他是不会将阖家性命攸关赌在邢全身上。”   太后问:“是以你选择了淮扬为营垒,先攻其心,后攻其城。”   皇帝握拳,食指抚摸着墨玉扳指,语气高深:“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朕这个肥饵必回引来邢全,而在慕容槐这儿是甩不掉的烫手山芋,他会心思大乱,两面逢源,当然,儿子还会继续添柴加火,助长他和邢全的矛盾。他的犹豫和迟疑便是朕的时机,只要他不动,这一盘棋便任由我们来布阵。具体的计划还要儿子到了淮扬应势而谋,谋定而后动。”   太后还是心跳的厉害:“哀家还是怕,这太悬了,万一他们摒弃嫌隙沆瀣一气,你岂不是成了汉献帝?”   皇帝低眸:“儿子断不会做了汉献帝!”   太后眼前发昏,几欲晕厥:“你.......你随身带着毒药对不对?倘若输了你便殉国对不对?禝儿,你.......”“襄王爷到——”殿外内监唱呼。   襄王大步流星进来,额头挂着汗珠,身上穿着玄色祭服,腰系白玉革带,还是在太庙的那身,气喘道:“哥,臣弟刚才接到圣旨,不得已敲开了青龙门,你要臣弟留守镇京?”   皇帝对他道:“京中这边需要一个有威望的人在,非你不可,燕州朕已派了兵部尚书康卓去应付,伊贞部落酋长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几个部落王蠢蠢欲动图谋上位,此时不会和南蛮勾结大举进攻,且朕已加派了守备军增援,玉门关那边也派了两万人以备不防,燕州只需打消耗战威慑他们即可,京城多细作,也需料理。骁骑卫之中有邢家的渗透,朕在南地血拼那一日,京中也会有一场恶战。”   襄王也坐下与皇帝对面,努力平静鼻息,道:“臣弟是门下省侍中,统领六千羽林卫,唯陛下侍从,身膺天子安危,銮驾到那儿,臣弟便扈从到那儿。”   皇帝蹙眉:“这是圣旨。”   襄王如幼时般倔强地道:“那臣弟便抗旨。”   皇帝不悦:“你怎生还是这般意气用事?”   襄王浑不在意地道:“反正不能让你一人去冒险,若不然南边让臣弟去,你在京中运筹。”皇帝摇头:“你为饵,大鱼不会咬钩,倘若你被俘了,反而让他们多了一个要挟朕的筹码。”   襄王思索片刻,又道:“京中交给母后和握瑜表妹,臣弟自视不如她们,父皇都赞握瑜表妹堪为女中丞相,她的心智胜臣弟数倍,南边臣弟定要随你去。”   皇帝眉峰绷着威严:“不行!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在京,不能被一网打尽,我的子嗣都年幼,只有你能堪当大任,若我出了纰漏,你记住,万事不要管,我粉身碎骨也会为你拔除这些佞臣,母后就交给你了,替我尽孝,这是哥哥的托付。”   襄王眼中蒙上了泪,咬牙道:“越是这样为弟越要随你去,我身化齑粉也要护你脱危!”皇帝无奈地叹口气,打算揍他一顿,太后突然道:“让他去吧,他去了母后多少放心些,他做的对,身为臣子忠义为天,就依他说的,京中交予握瑜,哀家自不必插手,握瑜万事可期。”转又对襄王:“祈儿,你这样母后甚欣慰,母后生你出来就是辅佐你哥哥的,是以自小便以辅臣来栽培你,要贤明,要忠诚,对你便宽纵了许多,你们同是母亲的孩子,你哥为君你只能为臣,你服不服气这都是你的命,这些年母后一直担忧,怕你心生芥蒂,起了逆反之心,现在看来母后多虑了。”   襄王望着哥哥,目光诚挚:“母后确实多虑了,行于霜上而知严寒冰冻将至,做太子、做皇帝是天下第一辛苦事,哥哥自小有多累,儿子全看在眼里。吾必终身为兄长股肱,马首是瞻,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兄弟俩凝望彼此,目光闪着赤诚。   太后泪潸滚滚:“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男儿巍然天地间,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母后静候佳音,我不信我儿会输!母后会每天跪在佛前为你们祈福。”   兄弟两个起身对母磕了个头拜别,并肩铿锵离去,皇帝此次雷厉风行,不容朝臣谏奏,随行的禁军和仪卫已在一天内就绪,明日早朝罢便要起行,太后望着那两个高大的背影,哽着泪叫住他们:“禝儿,祈儿,定要平安归来!母亲等着你们。”   两子不约而同回过身,拱手鞠了个躬,抬步出了殿门。 第21章 荆棘深宫 唯求生存 娘……   昕薇馆。   林纯涵抚着肚子坐在榻上,已沐浴过,钗环尽卸,穿着缃色绫纱广袖寝衣,轻如云绡,薄如蝉翼,疏疏几线苏绣勾勒着梨花吐蕊,披发的样子楚楚动人。   林母也梳洗过,守在身边叙育儿话。   一个内监走进来,林纯涵望着他问:“怎么样?陛下来吗?”   内监躬身道:“陛下从太后那儿出来去了含章殿,已就寝了。”   林纯涵满面失落,林母怕她忧思忙安慰:“没事,没准明日就来了,人家宸妃到底是比不得的。”   林纯涵眼神幽怨:“二十多天不见人,每日只让小柱子来问候,我这伤不关心,肚里的孩儿他也不在意了吗,还不是嫌我不能侍寝。”   内监忙说:“娘娘不出去走动不知晓,陛下近来忙的紧,朝上出了命案,京中又遭了水灾,听闻陛下要去巡幸淮南,内侍省和尚宫局今天热火朝天的,都在准备卤薄仪仗,淮南近两年频频报灾,陛下要去视察民情,明日便要走,要去三到四个月,奴才临来前大总管让捎话给您,说陛下让你保重,宸妃会照料您,让您安心养胎。”   “巡......幸.......淮南?”林纯涵眼皮一阵跳。   林母诧异:“那不是慕容昭仪的母家吗?”内监点头:“昭仪娘娘自然要随驾,陛下方才又下了口谕,让皇后娘娘也随驾,六宫的事务交由宸妃娘娘代理。”   林母心中冷哼,说的好听视察民情还不是陪着狐狸精游山玩水,南国有佳人,还不知带多少莺莺燕燕回来,天下的男人一般花心,这天子也不例外,女儿以后还不知是个什么处境。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停的安慰着女儿。   寅时正刻东方未晞,薄雾暝暝,皇宫笼罩在朦胧的惺忪,大半宫灯仍然亮着,皇帝已起来了,宸妃穿着寝衣亲手伏侍穿戴。   皇帝表情淡若清风,完全看不出是要上战场的。   宸妃从几桌边拿起一个蒙着黄绸的文盘,走过来道:“臣妾知道您早有此谋划,原想着陪您同仇敌忾,却不想形势不遂人愿,早先派人到民间遍寻工匠,终于找到了制作金丝软甲的后人,这个穿在里衣上面,可避冷箭流矢。”   皇帝摸了摸那软甲,眼中俱是感激:“有心了。”   宸妃又拿出两个账册:“这是近五年来臣妾往淮扬和蜀中两地安插的细作,有商户,贩夫走卒,奴役,衙差,兵卒,这里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淮扬城中的消息都送到盂城驿一个叫“碧波轩”的瓷器店,店主姓庄,是臣妾培植出来的亲信,从小流落淮扬的渭州人,被臣妾的人遍寻找到,笼络为己用,甚为牢靠,日常消息未免败露不用飞鸽传书,化成暗语,或平邮直寄或商队口传,臣妾知道陛下也做了布置,这些只当锦上添花。”   皇帝低头看着那蓝色封皮:“甚好!”   宸妃又道:“还有一件事,事关慕容槐。表哥可知他为何日渐谨小慎微,守成持重。”   皇帝猛来了兴趣。   宸妃弯唇轻笑:“慕容家的内里探究不出来,他们很谨慎,臣妾便在外头想法子,慕容槐的三弟慕容柏为人好色,一把年纪时常狎妓花楼,臣妾便在他宠幸的一个红牌女身上下了功夫,终于在他半醉的时候说出了一桩秘闻。”   这个秘密只有家中少数男丁知晓。慕容槐对已故家慈至诚至孝,言听计从,且他迷信占卜之术,慕容元氏老太君曾为家族命运卜卦,曰数年之内有一大灾,血流成河,人口折半,是以他便心中怕极了,开始畏手畏脚,苦苦经营保全之法,时日越长越是惧怕。   “臣妾猜测,不论何种境地,此时他都不会同邢全一丘之貉,他不敢把阖家几百口的性命拿来冒险,他想要的只是保住现世的富贵和势力,以图安稳。臣妾放心陛下去,便是这个原因。   皇帝眼中闪出一丝喜色,由衷叹道:“了不起!能探到这样的秘闻,你的能力在朕之上!”宸妃诚惶诚恐,福了一福道:“不敢,臣妾不过运气好了一点,想的更细微了一点,臣妾是陛下的女人,陛下的兵卒,永生唯陛下是从。”   皇帝从袖中拿出半个虎符,交到她手中:“朕要带走六千神武军和两千羽林军,与守备军分作两路,半数随銮护驾,半数乔装潜行,朕走以后,中京布防任你调遣,安县还有一万守备军待命,骁骑卫中朕已布置好了,只需你令下,朝中的事情由余、任二相和中书侍郎代行御批,凡有决断不下的你来处理。”   宸妃双手捧着虎符,热泪盈眶:“臣妾起誓必不负陛下所托,以身家性命守护中京的安危,定将完璧归赵。”   “还有西南,需要加以威慑。”握瑜毕竟一介女流,皇帝担心陇右薄家轻视女辈,趁机作乱,变生肘腋。   “陛下放心,臣妾自幼在陇西长大,对薄殊和薄家了若指掌,薄殊心腹有几个,薄家有多少人口,臣妾再分明不过,只需一封书信自能挟制,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朕便放心了。”   皇帝抬步要走被宸妃抱住,双臂紧紧揽着腰身,贴着他的胸膛说:“臣妾知道你绝不会输,臣妾静待君凯旋,这件事了结以后,老虎尽除,再没有人堪配与我们为敌。”   皇帝也抬臂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其颈上留下一个吻。   霓凰殿,皇后吩咐宫人将仍在熟睡的安庆安和两个公主送入康宁殿,托付太后看顾,殿外内监通报宸妃娘娘到,皇后心知是来取凤印的。   宸妃走进来满脸堆着善意的笑,皇后也笑:“还劳烦妹妹亲跑一趟,姐姐派人送去含章殿便是。”   宸妃忽转严肃:“娘娘轻薄了,如此圣物,怎好叫那些贱奴的手传授?岂非亵渎了,娘娘就这般不放在眼里吗?”   皇后连忙赔笑,伸手打嘴:“本宫失言了,妹妹可莫往心里去,合该姐姐亲送过去,姐姐这就赔罪。”   宸妃轻笑,眉毛一挑:“娘娘此话差矣,怎地是给妹妹赔罪,娘娘可是做了对不起妹妹的事?莫不是心里发虚?该是给这玺印赔罪才是啊。”   皇后快冒出冷汗了,后脊心嗖嗖冒寒意,跟这个女人说话全是坑,全是埋伏,你防不胜防。“是了,姐姐这就给它赔罪,”说着对着几桌上的凤宝鞠了个身,双手捧起描金紫漆的宝匣恭敬地奉到宸妃面前,“托付给妹妹了。”   宸妃唇畔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伸出两指漫不经心地抚摸那宝匣上的龙凤呈祥,好一会儿才接过,皇后不敢再同她多说话,只好继续赔笑。   宸妃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捧着宝匣凝视她,那眼中全是善柔的笑意,皇后被盯得头皮发毛,有些手足无措,只强撑风度。那眼瞳深处分明闪烁着审视和冷戾,刀锋的寒芒。   宸妃笑道:“娘娘当真让握瑜刮目相看啊,握瑜方才在想一句话,娘娘可知是什么。”   皇后感觉发根冒冷,小心翼翼道:“姐姐猜不出来,妹妹心思如海底针,姐姐自愧不如。”   宸妃淡然道:“既生瑜,何生亮。”   皇后心惊一跳,宸妃继续说道:“娘娘堪为天下第一守城之将,这些年来将这后位守的固若金汤,后宫诸人皆有把柄或痛处在握瑜手中,只有娘娘,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可不是劲敌么。”   皇后缄默不语。   宸妃还是那样盯着她,眼睫已闪出了寒光,对着她转碾似地走了一圈,从上瞧到下,冷声道:“娘娘以为握瑜不知你玩的什么把戏吗?扮柔弱扮平庸,安分守拙,处处伏低做小,作尽谦卑恭顺,与我白握瑜反其道而行之,做一个让太后和陛下放心的皇后,便以猜忌了我白握瑜,可对?”   皇后坦然地抬颔:“妹妹思虑过甚了,本宫时时刻刻只想着自保,在这荆棘丛生的宫廷活下来,人之本能罢了。”   宸妃轻蔑地一笑,冷哼道:“要我白握瑜扮蠢钝简直对我的侮辱!真当表哥那么容易猜疑我,我们心心相印,岂是鬼蜮伎俩能撼动的,方才将虎符交于了我,这是何等的信任?娘娘真当握瑜拿你没法子么?不过是前朝多事之秋,后宫不能起波澜罢了,表哥还用得着你曹家罢了。”   “娘娘,好自为之!”说罢,挥袖离去。   皇后望着那背影,出了正殿大门,渐渐消失在晨曦中。   巳时三刻,华清门到朱雀门外的天街黄龙旗招招,日月为常,交龙为旂,垂九旒,绵延十里,天子巡狩的大驾壁垒森严,卤薄千人,气势破云,因皇帝口谕轻车简从,礼部不得不把仪仗减之又减。前街已被清道,临街的商铺蒙了黄布,神武卫骑兵为前导,腰挎班刀,外仗又白虎、青龙、玄武、朱雀、风、雨、雷、金木五星五岳等六十四旗,其后太常寺少吏执绛引幡、告止幡、信幡、文武幡,擎黄盖、华盖、红盖,雉扇、朱团扇、氅......鸿胪寺少史执幢节、响节、金节,內仗黄门侍卫排黄麾仗。   皇帝乘金辂车,皇后和昭仪乘玉辂车,随行内监宫娥三百人。   羽林都尉骑马执金吾,校尉执长戟,步兵带立瓜仪刀左右列行扈从,散骑常侍数十人,□□手无数。   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起行。   太后和宸妃在朱雀楼上目送,心中开始祈祷。 第22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1)^^……   淮扬城。   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一辆菲纱帐裳的二驾马车停在一个绣庄外,挂着水滴珠帘,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持刀守在旁边,路人一看皆知是富贵人家的女眷,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想目睹主人是何等风姿。   两个嬷嬷模样的人先走出来,家丁摆好杌扎。   然后三五个女婢簇拥着一个女子走出来,身穿玫瑰紫斜襟半臂水仙绫纱衫裙,梳着女儿式的凌虚髻,簪着花蝶搔头,额前薄薄的留发,蛾眉如弯月,眼若杏秋水,面若芙蓉娇,颈若牛乳脂,唇如落英瓣,姣姣吴宫西子,窕窕汉宫飞燕,楚腰一袅,行若风扶柳,回眸一颦,百媚千娇顿失颜色。   路人尽皆看呆了。   莲步娉婷,伸出缀珍珠金线梅的小鞋,款款登上杌扎,嬷嬷掀开珠帘,美人钻入驾乘,轻纱放下,面前遮上了珠帘,马车开起,家丁两边卫护着,马蹄答答由近至远,路人犹在回味。   有妇孺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啊?如此貌惊天人!莫不是月宫嫦娥临凡了!”旁边知情的解释道:“咱们节帅老爷府上的七姑娘,因喜欢这绣庄的手艺,衣裳都来此处做,这一带的都识得她,誉为淮南第一美人呢。”   “如此闭月羞花之容,当得第一美人!”众人赞叹。   有老妪与人接耳说:“听闻其母就是从前瘦西湖边上茗花楼的花魁娘子,花名‘桃华’自小养在勾栏的雏妓,后来出了名。”   旁边妇女们围成一堆八卦:“可不是吗,绝色倾城,红极一时,拜倒了多少儿郎才俊,跟了节帅老爷做外室,先元老太君不容,时常派人羞辱,每每必掴巴掌,还必把口鼻打出血才罢休,生下这孩儿也不叫认祖归宗,后来被逼的悬梁了,遗落下这孩儿,不想长大了也是倾国倾城。”   “听闻在外头没名没分孤苦伶仃长了好多年,元老太君那年大病了一场才看开了人事,接回了府,入了家谱,拜了宗祠。”   “大户人家果然风流韵事多,节帅老爷多排场的人物,也有这般韵事。”   “哎呀呀,听闻咱们节帅老爷是个极怜香惜玉的,六房妻妾,通房庶妾十来个,去年还新纳了隔壁武宁邢老爷家的养女,才十八岁。”   众人捂嘴偷笑:“这不是一枝梨花压海棠么,节帅大人老当益壮,呵呵.......”   这厢,美人的车驾走到另一处街市被一群持着棍棒的跳出来截住,众家丁立刻将马车团团护住,哗啦啦抽出白森森的刃,怒目相峙,持棍棒的中间走出一个华服青年男子,两个醒目的大黑眼圈,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刀削了一般,衣带松垮,容色憔悴,哀哀求道:“玉霙,叫我瞧你一眼吧。”   来往民众见状纷纷围观,人越聚越多,有人认出这人是庐江郡知府乔铖的独子,名讳乔郁,素有玉面乔郎之名。生的风流倜傥,淮扬家喻户晓的浪荡公子哥,花心大萝卜,秦楼楚馆的常客,歌台舞榭的伶人清倌多半与他有染,还爱撩拨闺阁女子和成了家的少妇,弄出不少始乱终弃的荒唐事来,为他寻死觅活送了命,惹了一臀的桃花债,又曾大发厥词扬言终身不娶妻,不为一花一草所羁,要采遍天下名葩异卉。   传闻在一个诗会上见了慕容七姑娘便从此失了魂掉了魄,第二日天不亮就抬了堆金迭玉的三媒六聘,贽着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带着父母敲了慕容府的大门,慕容老爷嫌他德行有亏,很强硬的拒了婚。   家丁呵斥:“乔公子,我家四少爷说了,倘你再纠缠姑娘,休怪不客气,直接见了血!”嬷嬷其中一个也厉色骂道:“还不死心!登徒子!非要我家老爷跟令尊大人撕破了脸皮么!令尊那官位还能坐到几时!再不让开叫巡城军过来捕了你们!进监牢子去吧!”   那乔郁听了忽而扑通一下跪了地,嗓音沙哑:“玉霙,我求求你,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真的快死了!我真的得了相思病,我除了想你什么都做不了,玉霙,太苦了,我求求你,我就看一眼。”   “满嘴污言秽语!龌龊不堪!凭你也堪肖想我家姑娘!”嬷嬷十分反感。   另一个嬷嬷冷哼:“倾慕我家姑娘的人多了去,哪个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京中还有人慕名来求亲呢,我慕容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你算个甚!”   乔郁眼泪涟涟,透过那纱帐和珠帘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窈窕的剪影,心下恨的热油滚腾,双目直欲透视:“我改了!我真的改了!玉霙,自打我见了你便再沾不得别的女人了,那些姬妾都被我发卖了,可伯父还是不同意,拒不收聘礼,我爹说伯父打算将你高嫁,伯父是嫌弃我爹官小,嫌弃我没功名没爵位配不上你,我恨死我爹了,谁叫他从前不管教我,不鞭策我上进,我若早知道能遇见你,必洁身自好,勤恳苦读,考个一官半职,也许就能配得上你了。”   珠帘轻轻摆动,从里头往外瞧却是清晰分明。   “乔公子请自重。”车厢里响起一把玉碎之音,吐字柔缓婉转:“吾乃闺阁在室女,汝怎可当街直唤吾的小字,这般毁损吾的名誉,以达轻薄之念,可是要害吾无法立身处世吗,吾与你有何仇怨?”   乔郁听着那魂牵梦绕的声音恍惚了一瞬,待明白过意思来急的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不不不,玉霙,我错了,我是太想你了才出此下策,我每天怕的睡不着觉,你若嫁了旁人我必活不得了,我恨不得把心都剜出来给你看。”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开刃来,掀袍挽袖,比在那白生生的血肉之躯上,“你是我心目中的仙女,自我见你的第一面便觉你是我这辈子来寻的人,我从前不好,爱寻花问柳,可我真的洗心革面了。我不求你现在嫁给我,我只求你不要嫁给别人,等着我,我打算去从军,到西南最苦的边陲,到玉门关,那里有大矢人常年进犯,我从兵卒做起,建功立业,挣出一个前程来。今天让我瞧你一眼,明日我便走,我立血誓五年之内我必金镳玉辔,带着凤冠霞帔,迎娶你做诰命夫人。”   说完手下一使力,那白生生的皮肉瞬间鲜血直涌。   围观人群惊呼。   美人欲掀帘被嬷嬷拦住,劝道:“姑娘慎重,今儿这帘子一掀可就是答应他了,您是老爷最器重的人,这么多人围观着,您一露脸这名声也就毁了,以后都和这个登徒子绑在一起了,这是他的手段,您可别中了计,姑娘这番美貌难道就甘心委身凡夫俗子?”   美人的纤纤玉手动了动,收了回去。嬷嬷对着家丁叱骂:“一群没用处的,听他啰嗦什么!仔细四少爷回来发落你们,快带姑娘走!”   家丁们个个是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扬起刀背打的那些持棍棒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马车又动了起来,乔郁见状扑上去抱住了车轮,马车不稳晃了一下,车里的美人骇了一跳,当下两个家丁上前生薅硬拽抬起来,抛乞丐似的掼到了别处,袖摆上全是血,犹不死心,在地上打了个滚,叫嚣着疯了一般,跑到马车前头,指着马:“有种弄死我啊!”   扑通一仰,大喇喇横在前头,马蹄险些踏在肚子上,小厮紧勒马缰。   车里的美人哭了起来,家丁们火大了,纷纷上去揍人,围成一圈挥拳踹脚,乔郁抱头翻滚着顷刻鼻青脸肿,马车从另一边绕着走了。   美人在车内回首凝望,隔着轻纱霏帐,那挥舞着的七手八脚下,那衣衫上已灰土斑斑,头破血流了还在挣扎向前,伸着那条血臂拼力想抓回了什么,她心下一痛,帕子拭着泪,垂泪的样子尤为动人。   节度府内宅厨房,婆子们在预备饭菜,美人攥着一把梅花映雪的纨扇走进来,婆子们恭敬地问:“七姑娘安,可是有什么吩咐?”   美人道:“算算日程母亲她们这一二日便该归来了,也不知十一妹妹爱吃什么,近来家里所有菜蔬肉荤都备着,以便十一妹妹要。”   婆子笑道:“我们醒得了,姑娘放心,即便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做不出来的,让人骑了快马到酒楼办便是。”   美人说了句:“也好,晚饭焦婆子还给爹爹煮八卦羹罢,上次说不错,用了大半碗。”   婆子颔首:“是。”美人提裙转身迈出门槛,水纱披帛曳在地上,身形婀娜如惊鸿,踏过的地方都似会散发美好,婆子们呆看了许久,一个叹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啊!怎就生的这般好,一样的骨肉皮囊,人家吃了什么?不知哪个男子能有这般福气,得这么个美人,还不受用一辈子啊。”   另一个切着葱丝的道:“前年朝廷派了巡检使来视察民生,老爷本来藉着送七姑娘入宫伺候皇上的,谁料出了事,好端端的在园中赏着花摔折了腿,老爷才不得不换了五姑娘去,听闻可得宠了,五姑娘到底有手段。”   又一个小声道:“我听四夫人身边的丫鬟说,是五姑娘的心腹丫头推的七姑娘,从那亭子里摔了下来,老爷不想家丑外扬,才压下来的,可就委屈了七姑娘,原该她如今做着娘娘的。”   又有一个凑近低语道:“许是福薄罢,我怎瞧着七姑娘的面相,没有子孙禄啊......”   此后过了三日,前晌骄阳似火,婆子们在忙碌着午饭,厨房热的像蒸笼,人人挥汗如雨,一个婆子突然急匆匆奔进来,喘着气对众人道:“快去看看,四夫人带着十一姑娘回来了,就险些被点了天灯那一位,我远远瞅了一眼,娘嗳,真俊!跟那画卷里走出来的西施娘子似的!”   婆子们笑她:“急赤白脸的,又不是没见过美人,还能比七姑娘更美。”   那婆子见众人取笑她不由较了劲:“我不敢说比七姑娘美,可敢说以后这节度府不是七姑娘一枝独秀了。”   婆子们听她如是说,也生了好奇,跑去前院西花厅窥看。   只见蔷薇花圃的围墙下,已聚集了许多女仆扒在垂花门外,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说着十一姑娘好个国色天香的人儿,和七姑娘堪称一对并蒂仙葩,厨房的婆子们不敢到内花厅窗下看,又惦记午饭炊烧,只好折回了厨房,心想以后总有机会见得真面容。   西花厅内,道服少女坐在雕花玫瑰椅上喝着一杯清茶,因天气热从角门一路走来出了不少汗,花厅四处用汝窑天青釉盆置了冰,是以凉爽氤氲,温氏和慕容康坐在另一边饮茶,管事婆子对他们道:“老爷到东郊军营巡视了,要晌午才能回来,十二少爷和十三少爷今日休课,也跟着顽去了。”   温氏道:“老爷今儿准会来拢翠院用饭,告诉厨房不要准备脍炙了,十一爱吃鲜鱼和菌子,烧一条鮰鱼,再炖一条留出汤,我儿爱吃鱼汤面。”   婆子颔首应是,少女感激地望了母亲一眼。   门外侍立的女婢说:“夫人,七姑娘、九姑娘、十姑娘、十五姑娘来了。”   刚说罢,厅门外进来几个衣裳楚楚的身影,笑容优雅,各自拿着一把团扇,精美飘逸的衣裳料子微微曳地。   道服少女连忙起身,温氏也起来拉着她的手,对几个女儿笑着说:“这是咱们的十一,茜儿,定柔,以后都要照顾她啊。”   几个女儿异口同声应是,语声清甜和洽。   温氏又对定柔一一介绍,先指着最小的一个:“这是你十五妹,萱儿,生在萱草花开的三月,你走后两年娘才有的,今年刚好八岁,你祖母也给取了表字,唤作苒若。”   定柔细细看去,见女孩儿身条刚至她肩头的样子,鹅蛋脸,肌肤水灵如大苹果,笑容明媚,眼似秋泓,皓齿樱唇,唇畔浮着两个可爱的小梨涡,像极了母亲,梳着垂髫,绕着璎珞晶石发绳,簪一朵米珠花,身着粉罗提花杏朵小衫,全身透着伶俐的灵气。想到她是最小的妹妹不由心底里多了几分怜爱,冲她笑点了点头:“妹妹安好。”   十五也颔首甜甜地回了句姐姐安好,叫的十分响亮,定柔愈发喜欢。   下一个身条娇巧,头发绾成个及了笄的繤儿,簪着一对赤金牡丹镶红宝流苏珍珠花钗,戴着金耳珰,瓜子脸,丹凤眼,下颔与定柔很像,都是尖尖小小的,两颊略显凹陷,骨相似带些尖刻,穿着半肩水绿色绫纱流云纹衫裙,身量比定柔高出了一顶。   定柔使劲想了想,记起来有个蓬蓬留发的小姐姐与她抢小玩艺,抓伤了她的手被祖母训了两句捂脸大哭起来,心道就是这个了,果然母亲说:“这是你十姐,媛儿,毓娟,只比你大了一七个月岁,娘两年生了你们两个,可累煞了。”定柔曲身一福:“十姐安好。”十姐也淡淡回了个妹妹安好,定柔听出语气带了两分勉强。   下一个是娴静如娇花映水的女子,笑容可掬,绾着闺阁式的朝云近香髻,戴着粉玫绢花和白玉珍珠步摇,也是瓜子脸,眉如远山含翠,眼瞳幽黑若黑蚌珠,唇如含绛丹,身着月青提花翠羽烟罗衫,下着藕色高腰香云缎百鸟裙,细看之下眉心隐约有一个小米粒大的朱砂痣,定柔记得这颗小痣,小时候还问祖母为什么姐姐有她却没有,祖母抱她在怀里安慰说姐姐那是福气痣,眉心藏痣必有厚夫,说茜儿长大了也会有了。   母亲道:“这是你九姐姐,姝儿静妍,十七岁了,已许了中京一位御史的嫡子,八月节后完婚,等你爹爹过完了寿便要随迎亲北上,也在家不了几天了,正好你们姐妹亲热亲热。”定柔心道怪不得衣裳与别人不同,原来好事近。见女子笑容和善,不由心生亲近之感,曲身颔首说安好。   女子和蔼地回道:“妹妹安好,回家了一切便好了,以后姐妹们在一处,有想法只管跟姐姐说,姐姐来吩咐他们。”定柔点头致谢。   下一个身量比定柔高挑很多,有一头高,抬头一看,两人目光相触,眼中皆闪惊艳,只见女子薄施粉黛,额间贴着落梅妆,肌肤若乳脂初生,都似能掐出雪来,一双似喜非喜的眸子如秋波水杏,唇若桃花新绽,美的直教旁边的人皆成了俗常庸色,定柔一时忘了呼吸,脑海闪现一行字:玉雕冰塑骨魄,杏艳桃瑰芳姿。   如斯美人,只因天上有,不小心坠落了凡尘。   定柔忽然明白了了自惭形秽这个词的含义,母亲含笑介绍:“这是你七姐姐,芳名岚,小字玉霙。”   定柔颔首问姐姐安好,心里却纳闷。   她记得从小在一处用饭时母亲的孩子分别唤作四哥、六姐、九姐、十姐,这七姐从何而来?那六姐呢?那个为她剥菱角剥的指头流了血的姐姐哪儿去了? 第23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2)捉……   美人姐姐展唇优雅地一笑,美的愈发教人不敢直视,叹道:“好个惊为天人的妹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母亲笑着打趣:“再美也不如你,一笑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   美人颊边浮上了红晕,母亲问她:“屋子可都拾掇好了?”美人答:“早先就拾掇好了,十一妹妹和我同住探芳院,南边那间厢房,被褥都熏过了,妹妹的衣服女儿照着十妹妹的尺寸让绣庄做了一些,且试试合不合身,家具和摆设从库房挑了一些布置,母亲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或去库房取或去街铺采办。”   温氏拍拍她的肩,温蔼道:“你做事自是稳妥不过,母亲甚安心。”   语罢又挽起定柔的手,说:“快午晌了,你爹爹要回来了,娘带你去更衣梳妆,咱们先到拂菁院给太太请安。”   定柔心中疑惑更甚,这太太应该就是当年站在门口逼迫母亲的正房夫人,爹爹的嫡妻慕容郭氏,荫封的正二品郡夫人,那母亲为何被称作“夫人”而不是姨娘?   拢翠院堂屋内间。   定柔换下了道服,两个嬷嬷伏侍从里到外换了个样儿。   里衬雪白薄绸夹层小衣,穿上夏季时兴的半肩衫裙。衣料子散发着新衣的香,上襦是菡萏色交领短衫,野生柞蚕丝苏罗提花面料,经纬稀疏通透,织出来的花蝶纹,流畅自然,下襕齐胸淡水珍珠色撒金花绫纱裙襦,裙裾宽松如凌波,次第委委垂地,抱腰系着松绿色软烟罗丝带。绫纱质地盈薄,贴着肌肤清凉滑润,瞬间感觉凉快了不少,诗中说云想衣裳,曳雾绡之轻裾,想来就是这样了。   只是裙摆太长,脚都被盖住了,走路没法子看脚,还得提着裙子,定柔不舍的望着那浅灰色的道服,面料虽是普通的素布,可穿上到底是自在的,要蹦想跃无拘无束,下河摸鱼上树摘枣随心恣意,穿上这一身虽好看可全身像羁了镣铐,路都不晓得怎么走了。   转头看到母亲坐在圆墩上含笑瞧着她,像在观赏一件瑰宝,眼底尽是得意的光彩。   两个嬷嬷也看呆了。   定柔被她们盯的脸上发烫,温氏起来拉住女儿软柔柔的小手,只觉手感妙到了极处,挽着她坐到黑木浮雕嵌珊瑚的妆台前,对着椭圆形的大铜镜,拆下发髻,握着篦子亲自为女儿梳发,定柔望着那昏黄光洁的镜中映出的两个人,母亲也换上了松香色菊蝶纹宽袖褙子,一脸慈爱地在给女儿梳头,不觉一时恍惚地出神起来......   黑如墨的发丝,垂泻如流云乌瀑,根根熨直服帖,手下极灵巧地梳成个闺中女子的垂鬟分肖髻,又留下一绺剪成齐额薄薄的留发,点缀几朵海棠绢花,斜簪一只岫玉素簪,铜镜里映出来的那个少女让定柔不识,只是换了装扮,却怎么好似面貌焕然了,极不适应,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温氏从妆奁里挑出一对芙蓉玉髓的圆耳珰,正要戴上才看到女儿没有耳眼,只好遗憾地放下,心想改日带着她去穿一对来。   嬷嬷打开几个犀皮胭脂盒子,香腻的味道飘散出来,定柔闻不了这个,正要摆手拒绝却听母亲说:“无需用这个,吾儿天生丽质,何须粉饰?”   两个嬷嬷直无法挪开眼,啧啧赞道:“姑娘真真标致到了极处,人皆说七姑娘是淮南第一美人,咱们十一姑娘差哪儿了?若咱们姑娘自小在家,也轮不着别人独领风骚。”   温氏抚摸着女儿的发,想起从前,泪盈于眶:“我可怜的儿!在那不见人的地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娘心痛死了!”   定柔听着这话霎时心里十分不悦,师傅和师姑待她真诚怎被人说成虐待似的,妙真观山清水晏,人杰地灵,被说成了见不得人的,母亲一路来所见所闻却还这样说,可见母亲心怀不磊落,她脑中浮现出来当年她一把将她推出去的力道,毫无感情的。   倔强地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温氏也看出了她的敏感,只好擦干眼泪:“刚回来不说这个了,咱们去东跨院,该给太太请安了。”   一行人走出堂屋,出了穿堂和垂花门,沿着十字甬道,步入雕梁画栋的穿山游廊,两旁假山成林,花草葱茏,大树庇荫,到不觉着热,近处有小巧碧玉的湖,远处有重叠森绿的小山峰,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脚下换成石拱小桥,桥下池塘浮着莲叶荇菜,有蜜蜂和蜻蜓在花间飞逐。   定柔提着裙摆,脚尖总踩裙边,烦恼极了,心想家这么大,到隔得不像一家人了。   出了一道金漆绘彩的垂花门,脚下又换成石砌小路,连接着两个假山穿凿的圆洞门,然后又是一段游廊,两旁一排排耳房和厢房,路边花花绿绿,镂空花盆里栽植着争芳斗艳的花卉,定柔感觉脚都酸了,又进了一个垂花门,走过穿堂进了白墙飞檐的月洞门,上有一个青石嵌的扇形小横匾,雕镌着“拂菁华采”四字,方才到了一个碧瓦朱檐的跨院。比母亲那个跨院大了两倍,院中侍立着许多嬷嬷和女婢,见到她,惊羡的张大了嘴。   温氏对一个嬷嬷说:“劳烦通传,十一女回来了,向太太请安。”嬷嬷颔首鞠了个身进了堂屋正厅,片刻后,出来抬手请入。   温氏拉着女儿进了正厅,只见左右两排玫瑰椅,每个之间隔着一个茶案,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穿着鸭卵青妆纱花福纹褙子,梳着圆髻,簪着贴金嵌宝的玳瑁梳篦,体态肥胖,白如敷粉的脸上布满了鱼尾细纹,透着养尊处优的雍容,眼色阴沉,愈发显得面貌肃森可怖。   定柔隐约记得一个穿豆绿衣裳的身影,心想竟老成了这样,或许也该原谅了她吧?   母亲对那人敛衽施礼:“太太金安,良意携十一女来敬见,望太太垂怜。”说着拍了怕女儿的肘,定柔连忙跪下,照着师傅教的俗礼,双手相交,左手在外,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口中念道:“慕容茜给太太请安。”   然后,长长的静默,定柔心中纳闷,又不好抬头窥看长辈,只好僵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冷笑的声音:“温良意,该是我请你垂怜才是,我们母子现在老爷眼里还有份量吗?这家现在都是你当着,一应财政庶务在你手里把着,吃穿用度被你操控着,合该我仰着你的鼻息。”   母亲的声音:“太太折煞奴婢了,老爷怜惜太太体衰身弱才让良意越俎代庖的,良意始终是伏侍太太的妾室,为老爷和太太效力罢了。”   上座的声音冷哼:“陷害我儿,不就是为了让老爷器重你那个小畜生么,看你的如意算盘能划拉到几时,自来庶男卑贱微末之身,不堪以继承爵位,这节度府迟早是我贤儿的,只能是我贤儿的,死了也轮不上你们这群贱胚,老爷即便再恼了我儿,打心底里也割不下,等我儿当了家,你还不是我手心的蚂蚱。”   母亲道:“良意岂敢有此意,太太多想了,老爷让您面壁静思,平心定气颐养天寿,太太却成日思虑这些,忧悒劳神,钻罅隙缝,岂非辜负了老爷一番苦心。”   上座的声音冷笑两声:“我当然要颐养天寿,要活的比你们都长!好好瞧着你们是怎么老死病死样儿!当谁不知道你心里作何盘算,盼着我死了,好叫老爷扶正了你,我偏不叫你们如意,看谁耗得过谁!吾与老爷结发夫妻,辛苦立起了家业,未曾分得谷,我即便做鬼也不能便宜了你们这群狐臊!一把火燃成灰也不给你们当了嫁衣!想坐享其成,下辈子罢!”   回去的路上,走在穿山游廊,嬷嬷见母亲面色不豫,愤恨道:“太太本末倒置,分明大少爷荒唐,让老爷丢尽丑,被逮住了,却来怪您,那小贱人也是,老爷修道忌了男女之情,她便耐不住寂寞勾搭大少爷,老爷仁慈没家法处置了她,还好吃好喝养着,偏不知足,在偏院三天两日寻由头,又要这个又要那个,分明挫磨您,真真气煞个人。”   母亲停住脚步,责备道:“这话也莫要再说,她到底是邢家的人,老爷要顾忌着邢家,她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送去,莫叫人说我虐待了她。太太说得对,大少爷始终是嫡长子,再不成器也是老爷的心头肉,根正苗红的尊贵。康儿再争气,也是庶出,投生到我这个不中用的娘肚子里,将来这节度府还是大少爷的天下,康儿不过分些家产,在军中挂个虚职,咱们迟早还得看太太的脸色,还是谨言慎行些,明哲保身吧。”   嬷嬷叹息:“嫡庶难争啊。”   定柔跟在后头听着,心中已明白了大半,直觉告诉她这个家乌糟纷扰,不由多了几分反感。   反正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妙真观了,这一切都事不关己,想着这一二个月索性安之若素,也算安慰了父母。   回到西院,一个女婢上来禀报说,老爷和二位小少爷回来了,听闻十一姑娘归家很是欢喜,让领过去,在西花厅等候。   定柔心里没由来紧张起来,耳根后的血管都在跳动。   眼前恍惚浮现一个穿着缁衣的身影,指着娘亲说:“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吾八个女儿......少一个不少......”   步入花厅,定柔低低地垂着头,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慕容槐坐在上首,身穿宽袖右衽灰色道袍,束发乌木簪,腰间一条白玉绦,头发完全花白,庞眉蹙额,精神矍铄,蓄着银白的山羊胡子,这是一个笑容温儒慈蔼的老人。   定柔提裙直接俯跪拜倒,额头触地,大大磕了三个头,生硬地念道:“慕容茜给父亲大人请安,福寿金安。”   然后,闻得上座一个苍老朗隽的声音:“我儿快起,快让为父看看你长多高了。”定柔心头忽然酸的翻江倒海,直要噙了泪,她咬了咬唇,努力忍住了,却不肯起来,仍然跪着,沉沉地低头看着地砖,下颚抵着颈项,从温氏的角度看去,跪在地上的身影娇巧袅娜,留发垂下来遮着表情,长长的睫毛自然地鬈起,透着不安的倔强。   温氏下意识唤了一声:“十一,快起来让你爹爹瞧瞧你啊,你爹爹天天念着你呢。”   定柔恍若未闻,慕容槐唇角的笑意已滞,眼中闪着思虑。   温氏急的快冒汗,只好一把搀起了女儿,赔着笑道:“老爷别见怪,这孩子久在山里不见人,紧张坏了,瞧这手心都是汗。”   定柔还是低着头,慕容槐无奈地叹气:“跟爹爹还见外吗?罢了,熟悉熟悉就好了,也不知道你在山里可曾读了什么书,想她们也教不了你什么规矩,让你娘下去好好教教,大家闺秀莫动不动就垂头丧脑,你是堂堂千金官小姐,不是乡间狭隘浅薄的野丫头。”   这话说完,定柔心中那潮涌的酸痛瞬间冷了,也平静了,眼中热意全消,顿时无愧无畏起来,轻轻抬起下巴,身线理直气壮,只还是垂眸看地,对着父亲福了一福。   慕容槐人老眼明,丝毫没有昏花,望着女儿的脸庞,惊了一下,心下猛然生出无限欢喜,捋须连点三下头,皱纹遍布的脸上又浮上了笑意,温氏全看在眼里。   慕容槐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对温氏道:“孩儿自小离家,想是受了不少苦,用的穿的捡最精贵的紧着她,屋子里都给换上小叶紫檀,把前日新来的那批金彩描花红瓷和那一套定窑孔雀牡丹的印花大盘全给她摆屋里,还有不周全的尽去街上置办,账房的银子无需计较,她们若有置喙就说是我说的,茜儿是家里的贵人,都得敬让着她。我瞧她瘦弱的很,多多补补,不计什么药调理,库房那些红参随你拿,居移气,养移体,这气韵也就涵养出来了。”   温氏高兴地行了个礼:“多谢老爷!”戳了戳定柔的肘:“还不快谢爹爹。”定柔不明白父亲说这些什么用意,心想总归是好意吧,于是又福了一福,“女儿谢谢父亲。”抬眸迅速看了一眼,心念忽而又软了起来,父亲终究是迟暮老人了。   厅外一阵脚步响,却是慕容康进来了,已换了家常宽松的袍子,左右跟着两个比他矮了一肩的少年郎,身后还有两个面生的女子。   定柔第一次见这两个孪生弟弟,不由好奇地端看,果然一模一样的面孔,方圆脸像极了父亲,容貌三分肖似母亲,嘴巴和四哥的简直复制出来的,唇线的弧度都是一般无二,母亲生的孩子皆是小嘴,女儿小嘴薄唇,男儿嘴小而唇厚,独有阳刚的气质。   两个弟弟穿着玄青色双鱼纹襕衫,头发盘着学子的布巾,拱手握拳有模有样地对着定柔鞠身:“十一姐安好,弟慕容骏、慕容骁,见礼了。”   小儒生的派头端的甚方正。定柔在家信中听说双生子属马所以取了马字旁的名字,今年刚满十岁,比定柔小四岁,小小男子汉身量却窜的像小大人,都高出定柔半个头,定柔甚至有些郁闷了,为什么她最矮?   两个弟弟眼神坦然率真,定柔心中喜欢,对着两人甜甜一笑,“弟弟安好。”   慕容槐和温氏含笑看着他们。四哥身后一个声音赞道:“十一妹好精致的人物!”另一个也道:“是啊,天上掉下来的人儿一般!”   定柔朝她们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雪青色石竹花阔袖褙子,梳着回心髻的美貌女子,簪着雅静的玉钗,束着袖,手扶腰端着大腹,面容秀婉清丽,笑容明媚如温泉,眉眼间别有一股文静绰态。另一个姿色稍逊,绾着普通的圆髻,戴两只银簪,束着珍珠发网,穿着鹅黄色衫裙,也束着袖。温氏指着那个怀娠大肚的:“这是你四嫂嫂,诸暨尹氏,名讳思绾。”又指着另一个:“这是你四哥的妾室,葛露娘。”   定柔正要曲身行礼被温氏拦住,对她示了个眼色,这才想起早先听师傅说过,在俗世未出阁的家姑地位尊崇于家妇,她当时不解,问师傅为何,师傅说:“妇,服也,从女,执帚,洒扫,会意,谓服事人也。女子做了妇人冠了夫姓,便要以卑亢之身,伏侍为已任,堂上皆为大人,已为妾身,为奴家,三从四德,侠牀于侧,时而待命。”她惊讶地问:“那岂不是做了妇人身世便轻贱了?”师傅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妙霜还给她读了一阙诗,她记得是“三日下厨作,洗手作汤羹。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可见端的卑微之态。   她当时说了一句赌气的话,才不要嫁人呢。   两个嫂子对着定柔福了一福,说了句小姑安好,定柔想着她们到底是长辈,颔首回了句嫂嫂安好,挺着大肚子的尹氏说:“父亲、母亲,午饭已安置好了,请移步紫薇厅。” 第24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3)^^……   众人跟在慕容槐后往后厅步去,温氏怕女儿局促,一刻也不松懈地挽着她的手。   早有婢子打起了帘,这是个四面厅,似亭似榭,书条川花窗和长门悬着梁平山竹卷帘,这帘是上好的山竹抽丝上织机织就出来的,经纬脉络穷极精美,贵如贡锦,是历来皇家御用的贡品,被赞为天下第一帘,只有少数官爵之家得了赏封,才可以僭越,上绘绣百花锦簇或走兽嬉戏,坠着金线同心结曜石络子,条条竹丝如纸薄,远望轻容若笼纱,垂挂下来,清楚可以透视到外院中的紫薇吐蕊,阳光照耀进来欲透未透,影影绰绰,平添了朦胧悠然的意味,加之角落摆了无数个冰盆,蕴蕴生凉,分外适宜。   正厅中央挂着百福纹纱罗帐子,帐下置着两张红木八仙大长桌,云石面芯板,浮绘昆仑仙境图案,桌上已是碗碟森列,肴馔琳琅,边上侍候着十来个丫鬟和几个妇人,分别端着铜盆和呈盘,盆中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托盘放着帕巾和奈花澡豆。   玉霙和静妍四个姐妹已在等候,另一个姗姗学步长得白胖滚圆的小童子,问了才知道是慕容康的庶子,葛氏生的,十五一见父亲立刻喜滋滋地迎上来,像百灵鸟般甜甜地叫了声:“爹爹!女儿都等饿了。”语气尽是撒娇,慕容槐堆满慈爱宠溺的笑,刮刮最小女儿的鼻梁,十五扶着父亲到上位落座:“爹爹慢些。”   女婢们各自伏侍净手,定柔照着他们的样子,先把双手浸一遍,再用上澡豆,再浣洗,接过帕子拭净。   温氏坐在右边第一个,拉着定柔坐到了身边,慕容康坐到左边第一个,慕容骏和慕容骁次后,玉霙和静妍自觉地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毓娟脸色难看,有意无意斜睨了定柔一眼,也坐到两个姐姐身边,葛氏将儿子抱在椅子上,拿了一个小木碗。十五素常被慕容槐宠着,皆是坐在母亲身边,这会儿见定柔占了自己的位子,恨的小嘴一噘,就要上来拽人,温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姐姐刚回来,不许胡闹,你坐旁边。”   十五气得磨了磨牙根,对着慕容槐噙了泪,软着哭腔:“爹爹!”   慕容槐心疼地道:“坐旁边也一样啊,都是对着爹爹的,你最乖,忘了孔融让梨吗。”   十五噘嘴变嘟嘴,软糯糯的小奶音:“我不要挨着哥哥,他们身上都是臭汗味。”   双胞胎十分没好气:“胡说,我们回来早沐浴过了。”   十五哼道:“洗一万遍也洗不掉,熏的我吃不下。”双胞胎恼了:“爱吃不吃!”   定柔见状起身要换位子被温氏拉住,说道:“你就坐着,娘想跟你多多亲近亲近,这些年娘就盼着这一天,别搭理她。”   定柔心中一酸,只好坐下,温氏对十五厉声道:“你坐那个桌子去!”   十五委屈地扁扁嘴:“囝囝身上有奶腥味,熏得我不舒服。”温氏怒了:“就你矫情,不成滚回你房里吃去,多大了你还是这样不懂事,姐姐从小在外头受苦,刚回来第一天,娘想挨着她,你这个那个的挑毛病,再这样仔细我罚你!”   十五“呜哇”大哭了出来,两手揉着眼睛,哭的十分可怜:“姐姐回来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干脆以后别吃饭了,我饿死了给她腾位置,呜呜.......”   定柔心中难受,身下如坐针毡,温氏却牢牢箍着她的手,慕容槐看不下去,指着双胞胎:“你俩,滚那边去,康儿挪挪,让萱儿坐吾身边。”   十五止住了哭声,双胞胎很是憋屈又不敢违逆父亲,只好齐齐起来去了旁边的桌子,慕容康换到了次位,十五喜孜孜地坐到那个位子,得意地朝定柔甩了个白眼,慕容槐拿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地安慰,十五把脸蛋贴住父亲的手背,依恋地摩挲着,嘴角梨涡盈盈,刚哭过小脸甚是楚楚可人。   “爹爹最好了,萱儿最喜欢爹爹,爹爹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爹爹!”这话说的极肉麻,但她嗓音甜腻,又说的稚气十足,慕容槐便听得十分受用,拍拍她后脑勺,眼角眉梢皆是宠溺的笑意。   定柔失落地垂眸。   温氏心想,她生的几个孩子中十一和十五长得甜,教人一看就心生爱怜,十五长得水灵但没有十一那种纤巧柔婉,剔透到骨子里的神韵,只因十一在那冷清地界呆久了,人不如幼时伶俐,不及十五会讨老爷子欢心,路上的十几天,看着不似个好相与的,极不爱说话,又喜怒无常,哪句话说的不对心思了便低着头不理人,怕是被那个粗俗的姑子带偏了,还是得好好亲近她,得了她的心,然后循序善诱一番,以后兴许为这一家子争个前程似锦回来。   尹氏侍立在旁挺着大肚子布菜,葛氏在另一桌伏侍,女婢捧上八宝红米饭,妇人盛羹,慕容槐提箸,众人才敢提箸,碗筷不发出一丝声响,寂然进食,连慕容康也是轻嚼慢咽,吃的文雅,定柔只好也依着学样,心里郁闷地想,这得吃半个时辰吧,这些人干嘛装模作样的,若是在妙真观早被妙清师姑骂了,会说你吃个饭啰里吧嗦的,瞎耽误工夫。   慕容槐近年来患了消渴,又斋戒已久,索性全忌了荤,大房各院便有一条规矩,凡他在场皆不食荤厌,是以大半是素烧,无有一样羞炰脍炙。   淮扬菜做的精细,又以汤羹为上佳,正中心一条肥美的鮰鱼,炊烧的婆子们怕孩子们挑剔,又特做了肉馅茄子和文思豆腐,告知尹氏切勿呈给老爷。   又一盘秘制瓤如意蟹,是十五的特例,缘她是爹爹心尖上的,又素来爱新鲜的海水大蟹,每日必要吃一次,慕容槐便吩咐了人每日送来。尹氏挑了一大块鱼肉剔骨放到定柔碟中,定柔点了个头以示谢意,尝了一口,唇齿间虽有鲜味,但觉着与山里的冷水鱼还是差远了,肉质不够滑弹。温氏也不停地给女儿添菜,骨碟堆得像小山。   定柔已经快被十五眼中的冷箭射成蜂窝了。   一个婆子端着托盘送来一个天青釉小碗,交给一个妇人,妇人送到了定柔面前,见是鱼汤面线,撒着小葱花和胡荽,定柔心叹这么小的碗,道家忌食香菜,属五荤之一,便要挑出来,温氏见状放下自己的竹箸,拿起旁边的银箸给女儿挑拣,侍奉的妇人见状起身去了厨房,告知十一姑娘不食胡荽。   十五一张小脸气的通红。   饭罢,女婢们又伏侍漱口,净手,撤了饭桌,分别坐到两边的官帽椅上,奉上解暑消腻的甘和茶。   这时,门房一个小厮在帘外侍立,说副使和支使大人早来了,在等老爷用罢饭,前边嘉熙堂等候多时,中京有诏谕下降,请老爷快去领旨。   慕容槐连忙起身,慕容康也放下茶扶着父亲,嘱咐了温氏两句,一起去了前堂。   温氏预感事情不简单,她进了慕容家这些年只见过一次朝廷诏谕下降,还是一日双诏,便是几年前元和皇帝驾崩,举国致哀,和新帝登基改元的诏令,那一天开始慕容家也遍布缟素,灯笼换成了白的,扎上了白绫帆,树上也挂满了白幡,而后过了国丧期,又换成了红绸和红灯笼,庆贺新帝继位,国家正式进入隆兴年代。   如今,难道是这位继位不久的隆兴皇帝出了事?不应该啊,听说是位极年轻的皇帝,风华正茂,说起来也算慕容家的子婿,五姑娘入宫为妃也两年了。   温氏不知是喜是忧,心中有百般盘算,下意识地看向定柔,却见这孩子也在看着她,似一直在看着她,美丽的眼眸柔肠百结,脸上大大写着心事两个字,忍不住端着茶问她:“怎么了?可是累了,路上劳顿,让丫鬟领你去探芳院你自己的屋子午睡一会儿罢?不若你到拢翠院娘的房间小憩一会儿也行,娘陪你。”   定柔摇摇头,低眸看手,小手搓弄着,迟疑道:“我......想给祖母敬一炷香。”温氏醍醐灌顶,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这孩子自出了月便长在老太君身边,一直长到四岁,鸿蒙之中同食同寝,自是感情深刻。   “在祠堂,娘领你去。”   慕容氏宗祠。   享堂悬着“功著德昭”的大匾,幽深的大堂庄严肃穆,十幢铸铜铭文大柱峨然立地,墙角鎏金十二树荷叶烛台燃着酥油灯。   正堂中央一个赤铜夔龙捧寿纹的供案大桌,供着醒目的烫金紫檀大牌,上书“先考开国辅运同德守正拱极卫圣诚直忠毅将军慕容先巍公崇岳之位”,右边一个小些的写着“先妣上虞郡淑贤夫人慕容元氏之位”,边上放着铜胎掐丝珐琅鹿尊葫芦烛台,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白烛,牌位边还供奉着金匮和诰书。   其后靠墙的神龛奉着慕容先祖的杉木牌位,足足五层高,青铜兽面纹的古鼎炉里崭新的线香冒着缕缕轻烟。   青石地砖光亮可鉴,摆着几个花软缎精棉蒲团,定柔跪在那里,连连头磕地,肃静可闻,泪珠徐徐滑下,落在地砖上,碎成滴。   祖母,茜儿回来了。   记得你脸上慈祥的笑纹,记得你的苍苍莽莽的发髻,记得你抱着我入眠,给我讲寓言两则,记得你身上檀香的味道,记得你给我梳鬏鬏,扎两个可爱的小蝴蝶,记得你每晚临睡前给我抓痒痒,那糙糙的手抚摸着背,很舒服很舒服......然后我就会睡着。   是不是当初将我点了天灯,能为你换来阳寿,如今你便好好健在,不是这冰冷的牌位,那我情愿化入那长明灯。   热泪灼着面颊,俯身在地上,无声地,两肩哭的直抖。温氏在旁看着,心里难受,只好试着安慰她:“你祖母.......最后谁也不认得了,眼睛睁不开,喂了水也咽不下,却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还说着什么紫微星、星月狐、冠宠六宫、祸国之危、大兴大亡,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流着泪说,但愿人定胜天。”   定柔俯身在地冷冷地道:“为什么祖母病危不叫我回来?见最后一面,为什么不接我回来奔丧,我连孝都不曾为祖母服。”   温氏赶紧说:“是你祖母的意思,说她为你占卜命格,及笄之前不宜在家,否则便多舛多难,还是在外头将养着为好。”   定柔泪水大把大把滑进了嘴里,满口涩苦,你是担心我会再被他们戕害对不对?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好久才道:“我想自己在这待一会儿。”   温氏只好离开,遣了两个丫鬟在外头守着。   定柔在那里直直地跪着,静静看着祖父母的牌位,偶尔有婆子进来添灯烛,线香渐渐燃烬,她便起身再点上一支,然后继续跪着。   记得祖母讲过,慕容氏往上三代俱是读书人,书香小家,辈出秀才,中举者却寥寥可数,做着不闻世的小吏,直到祖父这儿才中了进士第七名,入了翰林,从庶吉士做到侍讲,奈何当朝者昏聩,奸谗当道,为了排除异己一场文字狱屠戮了无数同僚,士大夫几乎殆尽,祖父也被牵累,入狱饱受刑讯之苦,甚至受了辱刑,之后虽昭雪却也心灰意冷,士人最重气节,是以倒置乌纱,回了家乡,本意毕生教书育人,奈何薪酬微薄,家中难以为继,几乎断炊断粮,只好到县府兼了一个书吏的散职,勉强维持家中妻儿温饱。后来国家大乱,诸侯割据,遍地战火狼烟,山河破碎风飘絮,祖父痛心疾首,终日以泪洗面,那一年,当世出了一位为民做主的豪杰,敢为百姓先,擎着洗涤浊世的旗帜起义,祖父几番思虑便抛家舍业去投奔,不为建功立业,只为匡正天下,开辟崭新盛世。   每说到祖父,你便会流泪,那时茜儿不懂,问你为何哭,是不是哪里疼了,茜儿给揉揉,然后你就会破涕为笑,说祖母只是沙子迷了眼,茜儿便给你吹吹。   现在才知道,你是思念祖父了,你一生的遗憾,是没有寻到祖父的骨殖,祖坟里埋着衣冠冢,他的亡灵仍漂泊在外。   你说,慕容家的富贵是祖父拿命换来的。   你说,你要看着茜儿长大,看着茜儿披上新娘的嫁衣,你为茜儿准备了嫁妆.......为何不等茜儿回来......   茜儿多想让你看看长大的样子。   温氏在房中等着,直到傍晚十一才出来,哭肿了眼睛,两腿麻木的挪不动,歇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原是一直跪着的,足足跪了三个时辰。   温氏心里叹气,这孩子是个痴人啊。 第25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4)^^……   已入了夜,四个丫鬟在掌灯,屋子很快明亮如昼。   定柔站在屋中张望,这是一个坐南朝北的套居,装饰典丽雅净,足有七八间面积,一个黄花梨打造的落地隔扇,中间留出圆月门,隔成外厅和寝居。外墙窗子是葵花形的,小巧趣致,糊着崭新透薄的蝉翼纱,一丛竹影映在窗上摇曳。   丫鬟放下湘妃竹帘,将夜色挡在了外头。   帘下坠着紫晶石菱形结丁香络子,窗下各一张三弯腿小圆香几,墙上几卷名家画轴和行草帖,墙下设一张紫檀花鸟几案,一对金绘描彩的红瓷胆瓶插着孔雀羽。中间供着几个釉色白皙的孔雀印花大盘,案前一张圆桌和四个铺着弹墨椅袱的交椅。   走进内寝,一溜墙皆排着紫檀大衣橱,雕工精美,镶着螺钿四季花,博古架,琳琳琅琅的珍宝古玩,黑酸枝木的圆镜大妆台、山水人物的美人榻、黄花梨吉祥镂架子床、桃笙凉簟、青玉枕、丝缎薄被、夏季应景的百蝶穿花纱罗帐帷,无不彰显奢华富丽。   两腿仍有些酸困,坐到床上习惯性地打坐起来,方才在拢翠院用过了晚饭,家中好似出了什么事,一路走来人人凝神屏气,侍弄花草的小厮和过往的丫鬟婆子也轻手慢脚,听他们说父亲晚饭在书房用的,不回拢翠院,也没去别院,四哥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心中诧异又不好问母亲。   两个十来岁模样的丫鬟端着雪白的寝衣走进来,看起来都比定柔大二三岁:“姑娘安好,奴婢名唤早芛,这个是晚苏,以后我们便贴身伏侍姑娘了,还有莉儿、蓉儿去取冰了,绛芬和青萍,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在梢间整理姑娘的行礼。”定柔点点头,努力记住她们的样貌。   “姑娘请到次间沐浴吧。”   定柔不习惯别人看身子,让她们到外头候着,自己脱了衣浸入浮着玫瑰花瓣的实木大浴盆中,起初水有些微烫,洗了一会子便适应了,疲惫从四肢百骸冒出来,沉沉地将身子按在水里,只泡着不想出来......待罢了,已是月朗星稀,穿着寝衣坐在妆镜前篦半湿的发,寝衣是杭嘉湖丝的面料,穿着身上滑而生凉,丝毫不贴肌肤,舒服极了。   早芛往一个白玉雕的香盒里添安息香,垂挂在帐前,晚苏突然禀报:“七姑娘来了。”   定柔连忙起身,步出外厅,玉霙已进来了,也只穿着湖丝寝衣,竟是藕荷色抹胸的,露出锁骨和乳脂般的香颈,袖子又宽又大,和裙摆一样了,第一次知道寝衣还可以做成这个样式的,那颜色衬托的她愈发妩媚动人,直如月中嫦娥莅临,美的惊世骇俗。披着黑缎子般的长发,笑容款款,唇儿优雅地弯个弧,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嬷嬷,是来送食物的。   定柔唤她在圆桌上坐,玉霙说:“妹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怕是夜里会饿,姐姐知道你爱吃面食,特吩咐她们做了汤饼,还有些小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定柔心中感激,连声说谢谢,她确实有些腹空了,今天跟着这些人装模作样,没怎么吃饱饭。   嬷嬷一一摆在圆桌上,玉霙亲手递过来竹箸,定柔又说了两句谢正要不客气地下筷,却见那一大碗汤饼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又许多精瘦的肉片,“咦”了一声,问是什么。   玉霙答说:“牛肉,咱们厨房一位婆子卤牛肉非常地道,吃着香,又不腻,十二弟和十三弟很爱吃。”难道在外头没吃过?妹妹过的也太清苦了。   定柔胸口生了腻,又不好当着人撂筷,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怕是要辜负姐姐了,吾是道家弟子,这牛肉属四大忌,是不得食的。”   玉霙霎时满面通红,立刻抬手挪开那汤饼,转头吩咐嬷嬷去换一碗鸡丝面来,又回头妹妹连说抱歉,定柔只说无碍,夹了烫干丝和酥鱼吃着,不怎么可口,填饱肚子再说吧。   玉霙瞧着她那小嘴鼓鼓地动着,吃相并不优雅,嚼东西很快,这是从小教习嬷嬷不允许的,是为粗俗,但眼前这位女孩却能把俗做得很好看,笑起来露出牙,那牙也小巧齐整如纯白瓠籽,反而给脸上增添了几分俏皮,笑靥甜丽静美,当真奇特。   定柔让晚苏沏了茶给玉霙,便埋头一直吃着,素常也是这样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多讲话,玉霙觉着气氛僵一边叙起了家常。   定柔知道了原来母亲早已被祖母抬成了“如夫人”,三姨娘邹氏在五姐姐进了宫以后也抬成了如夫人,六姐五年前与人私奔了,惹恼了父亲,将名字剔除了家谱。   四哥本来定亲的不是尹氏嫂嫂,是支使家的千金,谁料那次去诸暨办公在街上骑马冲撞了一个轿子,害的轿里的人摔了出来,正是尹氏,竟一见倾心了,回来便跪在院子央求父亲退亲,父亲生了气,大骂孽障,本打算家法抽一顿,还是祖母拄着拐杖出来拦住了,并做主了结了亲事,正式下聘迎娶了诸暨尹家的姑娘。   尹姑娘却不好生养,四哥努力了四年没成果,被母亲逼着纳妾室,四哥抵死不肯,母亲闹了绝食,四哥只好妥协,纳了表姨的女儿,又被母亲以死相逼胁迫着圆了房,这才生了孩儿,如今尹氏嫂嫂好歹怀上了,嫡子可望,不枉母亲四处拜观音,也不枉尹氏一碗碗苦药当饭吃。   玉霙小啜了一下茶:“妹妹可知,今天父亲责打了二哥,缘他在外头养了一个伶人,还暗结珠胎,爹爹让账房断了二哥的花销,我去瞧了一眼,二哥挨了一顿马鞭,爹爹脸色难看极了。”   这个所谓二哥定柔依稀记得,那时他已成年,名讳慕容瑞,比大哥小一两岁,如今算来也是早过而立的人了,她记得两位哥哥个头差不多,一前一后来给祖母请安,她在院子里玩毽子,两人出了屋子,大哥迎头一个拳头打在了二哥脸上,掉了颗牙,二哥捂着脸不敢还手,大哥笑骂他小妇养的贱胚,转头大摇大摆走了,二哥对着背影连淬了三口唾沫。   二哥是二姨娘朱氏所出,朱氏是最早伏侍爹爹的,比太太还早,先前的时候祖母让喝着避子汤,太太进门诞下嫡子,才许停药有了二哥,生产时倒胎位,孩儿一落地便亡故了,爹爹当时去了雁鸣关镇守,没带女眷,也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祖母这才从通房丫头里抬举了三姨娘邹氏,抚养二哥。府中有传闻说朱姨娘是被太太鸩杀的,二哥在襁褓中也险些遭了毒手,幸而祖母及时赶到。   母亲进门的时候,爹爹已有了许多庶妾,统称“娘子”,生了四哥才被抬成了姨娘。   玉霙突然转了话锋:“爹爹今日接了诏谕,上头说,今上要来咱们淮南巡幸,这可是旷世难遇的大事,爹爹要忙了,下令急招各郡守来会议,偏这个时候二哥还往枪头上撞。”   定柔一头雾水,好奇地问:“今上?是什么?”   玉霙道:“当今天子啊。”   定柔想了想:“皇帝?铜板上那个隆兴通宝?”   这话把玉霙逗笑了:“是了,正是当今的隆兴皇帝,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帝。”   定柔又问:“巡幸的意思是不是说,他要来咱们家做客,这个父亲有什么好忙的,厨房烹烧些好酒好菜招待他,收拾个干净屋子给他住,再带他到四处逛逛景,不就行了。”   玉霙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的直咳嗽,妹妹把天子巡狩当是来走亲戚的!   定柔记得母亲在书信上说那个大酒窝爱穿红衣服的五姐姐入了宫做妃御,起初不懂什么意思,问了师傅才知道是嫁了皇帝做妾室,还说皇家称天家,尊姓赵氏。这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当是五姐夫,父亲也是奇怪,女婿来拜访泰山大人有什么好紧张的,于是又问:“五姐姐也回来吧?他们夫妻可有孩儿了?”   玉霙疑惑:“什么夫妻?”   定柔答:“皇帝不是咱们五姐夫吗。”   玉霙惊诧妹妹的脑子怎么净是稀奇古怪,语气略带了严肃:“五姐只是妃妾,怎么敢僭越‘夫妻’二字,妹妹以后可要慎言,这姐夫也不是随意说的,应当敬称‘陛下’,莫叫爹爹责备你。”   定柔心想,果然妾室地位卑下,连个夫妻都算不上,岂不是只算作个粉黛玩物,真不知五姐怎么想的。   忽听丫鬟在门口说:“四夫人金安,姑娘还未安置。”   母亲来了。   玉霙和定柔慌忙起身,定柔嘴里还嚼着菜,温氏和两个嬷嬷走进来,见到玉霙略微诧异,又瞧见桌子上的菜,笑说:“难为你这姐姐了,静妍和毓娟可没这心思。”   身后的嬷嬷也端着托盘,呈着一碗香菇鳜鱼籼米羹,定柔见汤黏米糯,不禁食指大动,喜道:“这个好!”拿起勺大吃了一口,籼米滑滑地进了喉咙,鱼汤清香回味,味道极佳,温氏也坐下来,瞧着女儿的表情,心生欣慰:“娘亲手做的,砂锅煲出来的,想着你肯定爱吃。”定柔满足地点点头,朝母亲送去一个感激的微笑,吃了两口忽想起来,忙对玉霙说:“那我便吃不了姐姐的鸡丝面了,还有那碗汤饼,太可惜了,我没有下筷,送去给外头值夜的小厮吧,莫浪费,我师姑说一饮一食皆来之不易。”   玉霙面上闪过一丝不安,垂眸低头,温氏眼尾余光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对定柔说:“你想吃什么以后只管让丫鬟跟娘说,可莫在心里忍着,这是自己家,不兴局促,只要你开心,娘不怕麻烦。”定柔心下一激动,险些要叫出娘来,蹦到嘴边不知怎地又生生咽了回去。玉霙对母亲福了一福回东屋安寝去了,定柔很快吃的见了碗底,肚子吃饱了果然舒服,晚苏端来水漱了口。   温氏忽然神秘的问她:“姐姐身上那寝衣好看吧?”   定柔“嗯”了一声,点点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温氏道:“那样式可是宫里娘娘才有的,不过你爹说了只要玉霙有的,你便同例,你们两个都是慕容家的贵人。”   定柔讶异母亲这话是何意,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我不爱穿袖子那么大的,不利落,我也不习惯那衣领,坦露的太多了,我这寝衣就很好,你无需给我裁制了。”   温氏见女儿呵欠连天,只好嘱咐了晚苏两句,也起身回了拢翠院。   走在檐下回廊,月华如水,对身后一个心腹嬷嬷道:“你也留在探芳院照顾十一罢,几个丫鬟年纪小,心思难免有疏漏,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只有两双眼睛,从明天开始,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十一,吃的用的仔细留心。”   嬷嬷问:“夫人是怕有人会害姑娘。”   温氏轻哼一声,冷然道:“人家习惯了一枝独秀,怎会忍受双葩并蒂!”   抒思院,慕容康从外头驰马回来已是半夜,身上风尘仆仆,见尹氏斜身倚卧在罗汉塌上,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枕在耳下,两眼熬得红红的,不由心疼:“不是告诉你不要等我么,你现在双着身子,出了差池岂非叫我心疼死。”   说着扶妻子起来,尹氏拢了拢发,歉然道:“你不回来我心焦,夜路黑,怕你骑马绊了。”   慕容康爱怜地抚摸着那肚子,眼前一片幻想,尹氏道:“今天公公的样子可真吓人,我从廊下经过,远远看到,那脸色都是铁青的,我请安都没搭理我,二哥身上都抽出血痕了,二嫂也不敢大声哭。”   慕容康道:“二哥也是碰上倒霉了,爹早知道他养了外室,也没计较,今儿接完诏谕,就像变了个人,命令我立时快马去上饶郡办事,二哥巧不巧偏这时候回来,一身的酒气,身上的脂粉味一里地外都能闻到,就把气撒在了他身上。”   尹氏问:“我听说当今圣上要来巡幸,公公就是为这事生气的吗?这不是好事吗,不是一直想把七妹妹送入中京,苦于没有由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   慕容康摸着下巴说:“外头的事情你不懂,咱们是手里握着重兵的藩镇,又被太.祖皇帝赐了旌节,掌着五州十九郡的命脉,自太宗时起,历来被忌惮,变着法的要削剥我们。我也看懂了,跟朝廷这头巨兽打交道,根本不讲规则,背信弃义的,用得着的时候封地拜爵,让你赴汤蹈火,用不着了盘剥支离,张着大口要鲸吞蚕食,爹为了保住家族跟他们斗了几十年,这新皇帝登基没几年,竟敢以万金之躯身入重围腹地,目的不简单,邢家叔父那儿,怕也要生事,咱们夹在当中,简直成了饼馅。”   尹氏心惊肉跳,低声道:“邢叔父真敢谋反不成,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慕容康叹口气:“说不准,邢叔父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是有野心的,身兼两地司牧,把着武宁军和剑南军,气焰熏天,咱们淮南处在武宁和剑南之间,本就危如累卵,父亲这些年应付的很辛苦,邢叔父现下人在蜀中,估计也要往这儿赶了。皇帝突然唱这么一出,分明逼着我们决断,要么投诚,要么起义,都是提着头颅的事,谁输谁赢难料,慕容家三代同堂,三百多口人,总不能都把脑袋压作了赌注,爹可不心焦吗。”   尹氏听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你们男人的事情真可怕,动辄攸关生死。”   慕容康:“政治场即决斗场,稍不留神便是你死我活。”   说着抱紧了妻子,发觉她指尖发凉,安慰道:“没事,我总能保护的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儿。”   尹氏贴在那个宽阔灼热的胸膛上,心中被幸福阗满,闻到丈夫身上的尘土和汗味,催促他去沐浴,慕容康亲了她一口,起身去了次间,待洗完了出来,穿着中衣,指头婆娑下巴:“我这腮边的胡子最近越长越快,一晚上就冒头许多,八成我是快老了,大哥和二哥都不长络腮胡,就我一个劲长,你说气不气人,快拿你那小镊子给我拔拔。”   尹氏噗嗤一笑:“你索性留髯须得了,何苦挨那疼。”   慕容康急摇头:“我可不留络腮胡,跟个糙汉子似的,怪吓人,回头夜里还不吓着你。”   尹氏笑得流出了眼泪,起身打开妆台的抽屉拿出裁眉的小镊子,又把灯烛调亮,让丈夫坐到灯下,被他揽着腰坐在那坚实的长腿上,细细地拔除那一个个小黑点,手法娴熟温柔,每每这样慕容康便心神荡漾,还没拔完便缠着要亲热,在耳边呢喃娘子。   尹氏惦记腹中的骨肉来之不易,很淡定地拒绝了,慕容康只好干打雷不下雨,只抚摸一番了事。尹氏心疼丈夫,无奈转移思维:“我今儿见了十一妹妹,实在打心底里喜爱,长得太惹人怜惜了,娘竟能生出这般好模样的,我布菜的时候细打量着,那眉眼那身条,还有那小手,无一不精致的,直教人挪不开眼,活脱脱天生地造出来的美人儿!”   慕容康笑说:“我这妹妹打小便是可人疼惜的,那时候只过我膝盖那么高,长得小小的,嘴巴小的似只能塞进个扁豆,脸蛋红润的像水蜜桃,追在我身后唤哥哥,笑得甜极了,可爱起来叫人心都融化了。”   尹氏羡慕地道:“虽说七妹也生的好,可许是隔了一层的缘故,我瞧她便不如十一妹可人,没有那亲切的感觉,我甚至想啊,假若孩儿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那般容色,我也知足了。”   慕容康又无意识地摸着下巴的胡茬,尹氏知道他欲.火已熄,只听他道:“那年爹要把她点了天灯为祖母增寿,我急坏了,心想拼了命也要救下她,可还是没抵挡住,幸好祖母醒了,及时救了下来,否则我还不愧疚一辈子,后来也不知怎的,祖母去了趟白鹤山回来硬要把她送走,这一去就是十年,妹妹太苦了,那么小便要抛家背井,寄人篱下,也不知怎么过来的。你得空多多留心关照她,我瞧她局促的很,你与她亲近亲近,让她明白亲情温暖,就当为我补偿了。”   尹氏点头应是。 第26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5)^^……   翌日卯时初刻,天色方亮,定柔习惯地自然醒了,起身掀开帐子,发觉晚苏和衣眠在在美人榻上,走出外厅又见早芛和一个丫头睡在临时的板床上,她心中不忍,悄声脱下寝衣,从紫檀柜子拿出一套衫子换上,迈步出门槛,披发立在廊下。   清晨的空气弥漫着湿润的雾霭,院中一棵高大遮天的樟树哒哒滴着露水,昨夜来时天已大黑没瞧的分明,只见院子不大不小,蜿蜒着一条石砌小路直通月洞门,圃中或翠竹葱葱或芭蕉郁郁,汝窑花盆里名贵花卉姹紫嫣红,别具一格的雅致。   四下空无一人,东屋也紧闭着门,她想着家里的人许是都起得晚,在妙真观这个时辰师傅她们早就洗漱完了,准备早课。伸臂活动了几下腰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依着在妙真观的规矩,心中念:“平心静气,吐纳呼吸,自如化境,一元两仪。”   站了一会儿,到盆架上拿起铜盆到外头寻摸半天没找到水,只好放回,见院中零散着落叶,角落放着一把竹枝扫帚,拿起来扫了一遍。   西边厢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嬷嬷披衣打着哈欠,见到她拿着扫帚“呀”惊了一跳,急忙到南屋里叫人,只听里头传出几声耳光响,责骂的声音:“睡得死猪一般!姑娘起来了都不知道!”   然后,三个丫鬟噙着泪趿鞋奔出来,衣带都没来得及系,“姑娘快进屋,这会子空气凉,别风寒了。”一个夺过扫帚,两个一左一右半搀扶半拉扯着她进了屋,那嬷嬷又到旁边耳房敲门:“绛芬,青萍,快起来了!伏侍姑娘盥洗。”   三个丫鬟脸上布着巴掌印,定柔心下难受,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会受罚,你们不用这样紧张我的,我没那般娇贵。”   三个丫鬟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嬷嬷又进来,衣服已经穿好,恭敬地说:“姑娘跟她们道歉做什么,姑娘是千金之身,她们是卖身进来的宦卑,终生为奴籍,便是拿鞭子抽死她们也无妨,姑娘高兴便是她们的福分。”   定柔听的目瞪口呆,俗世的人怎么这样!她自小耳濡目染玄妙无上正真以和为大本,宽容,悲悯,与一切天地生灵和谐相处,守清朴,恶显达,怎地到了这里人命轻贱如草芥?怪道妙清师姑说浊世险恶,人心腥臭,原是一点没错。   她想,这些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守护好我自己的内心便好。   洗漱罢,本来想自己梳发,丫鬟却拿起了梳篦,她怕她们又挨罚只好任其为之,那丫鬟梳的小心翼翼,定柔完全不习惯,还照着昨天母亲梳的样式梳了个垂髻,簪了几个绢花和素簪,又要给她戴腕饰,定柔连忙摆手:“我不戴,太累赘了。”戴上什么都做不了了。   嬷嬷说早饭到拢翠院用,四夫人也刚起,在院中发对牌支出,请姑娘稍等一会儿。   定柔点点头,起身到院外散步,走出了月洞门,仰头见上端一个石砌小匾写着“探芳拾蕊”四字,两个丫鬟跟着一路到了拢翠院,也不远,就在隔壁,中间一截蔷薇花蒲的围墙,穿过穿堂,见月洞门上的石匾是“拢翠还春”,正是当年出生的地方。   果然满满站了一院子奴仆,记忆中那颗沙梨树苗已长到了屋檐一般高,硕硕挂着青涩的果子,母亲坐在堂屋门前的太师椅上,阶下跪着三五个小厮,正扇着自己耳光,母亲表情肃正,嘴里说着训斥的话,定柔在月洞门外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两个丫鬟只顾院里的动静,恍了个神没注意,姑娘一眨眼竟不见了。   定柔沿着花.径小路漫着步,见到有人经过便问厨房在哪儿,大多婆子和丫鬟俱不认识她,颇觉猜测,只道慕容府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院,每院有二十个跨院,有各自的厨房,被指引着找到了西院厨房,烟炊从里头冒出,抬步走进,十几个婆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众人一见到她纷纷张大了嘴。“姑娘是?”   她被盯的脸上发烫,道:“我是慕容十一,可需要帮什么忙?烧饭做菜我皆会的。”   一个婆子吓得急摆手:“可不敢,折煞小的们了,姑娘快回去吧,这里油烟大,想吃什么只管让丫头来报便是。”   定柔又问:“早饭都预备好了?你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另一个婆子心想这孩子许是饿坏了,急忙掀开一层笼屉:“刚蒸出来的馅包子,那边还有紫薯山药糕、小米蒸糕、白糖松糕、洋槐花糕、海棠酥.....粥、肉糜羹、云吞、糯米饭,小菜也做出来了,姑娘现在用些吗?小的给您送房里去。”   定柔想到与其跟他们在一起吃的别别扭扭,不如在这里先用了,于是说:“也好,可有素馅的包子?我要一碗云吞一个素包子和两块小米糕,两个素小菜,麻烦了。”说着便找了个菜案边的木墩坐了下来,婆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姑......姑娘要在这里用?”定柔点点头,婆子们诚惶诚恐,七手八脚地盛舀,端到跟前,定柔说了句:“谢谢阿婆!”拿起勺子,一边吹着热气吃了起来,云吞是鳜鱼鲜笋馅的,汤里又放了新鲜的竹荪,知道她不食五荤特加了茴香叶,味道不错,另一个油盐炒枸杞芽,椒油拌木耳,阿婆又端来两个小碟子,盛着酱黄花菜和酽酽的酱鹅丝,“姑娘尝尝这个,小的家里秘方做的。”   她依着尝了,礼貌地点头称赞,又说谢谢,自小被师姑教养,进食和做事都很快,小小嘴鼓鼓地,细致轻快地咀嚼着东西,婆子们看在眼里,只觉像刚长了乳牙的小兽一口口吞咬着,委实可爱。   定柔很快饱了,打了个饱嗝,起身到缸子里舀水,婆子们这才知道她要洗刷碗碟,慌忙上来拦,定柔手快,已经洗了,咧唇对那个婆子一笑:“阿婆我来,不劳麻烦。”又舀水冲了一遍,搁回原处。然后对众人颔首一下:“阿婆忙着,定柔告退。”说罢,提着裙子抬步出了门槛。   婆子们围在门口久久望着那个娇巧的背影,直如做梦一般,待消失了半晌还未回过神。   一个啧啧赞叹:“好和气的人儿,我老婆子来慕容府做了十几年,还未见过对我们这样恭敬的,好似完全不把咱们当奴仆。”   另一个也道:“虽说七姑娘也对下边的人和气,可那眼神都看得出,是带着傲气的,不像这位十一姑娘,好似拿我们当长辈。”   又一个道:“咱们老爷当真有福气!生了个赛天仙的七姑娘,又生了个织女下凡似的十一姑娘,个顶个的美,我这老婆子瞧着都动心,莫说是男人。”   一个问“你们瞧着她俩谁更美?”一个说:“不分伯仲吧。”   一个说:“我还是觉得七姑娘更惊艳些,十一姑娘还小,脸上都是稚气,像刚结出来的杏子,七姑娘风情万种,像熟透的蜜桃。”   “应是各有千秋,没得比较,七姑娘国色天香,十一姑娘长得甜,又带着股子小巧柔静的韵味。”   “你们刚才没凑近了端详,我站的最近,可看的仔细了,细琢磨下来,七姑娘耳朵有点小,还是十一姑娘更耐看些,长得精致极了,你们没瞧见,那手和指甲都美的!”   拢翠院堂屋,两个丫鬟跪在当下啜泣,温氏坐在上首,喝着一盏茶,眼角透着凌厉。   一个妇人进来报:“找到了,夫人料事如神,果然去了厨房,在那儿......用了饭,这会儿在园子里散步,奴婢已唤了青萍和晚苏跟着。”   温氏重重撂下茶盏,两个丫鬟吓得直发抖,温氏又训斥了两句,令她们退下,叹息道:“这孩子如此不省心,半点也没有官小姐的做派,偏我又不好说她。我看明白了,就是她把我女儿教成了这样,都成半傻子了,好好的千金给我当成农户女养,家里每年捎去银两就是让她们雇了奴仆伺候我儿的,她们倒好,把我儿当下人使唤!妙云倒是个懂事理的,也大气,那妙清一脸刻薄相,这些年还不知怎么苛待我儿的!想想心都在滴血!”   说着,垂下一行泪,拿帕子拭着。   妇人见状急忙鞠身安慰:“夫人莫伤心,姑娘还小,现下反正已经回来了,只要细细的调.教,再让九姑娘她们言传身教着,假以时日总能纠正过来的。”   温氏哽噎地道:“幸而我儿底子好,那手没被毁了,不然那么好看的脸配一双粗糙不堪的手岂不让人诟病!这性子非得给她端正了不可,只不过非一时之功,得徐徐渐进,我已跟老爷说了要寻两个教习嬷嬷来,反正我儿还小,比玉霙那丫头小四岁,现在看不出来,过得三两年便分明了,届时我儿正是韶华,她已是老姑娘了,哼,便是同侍一夫,我也不信比她混得差了!”   日头当空,假山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边一棵合欢树高大庇荫,树下置着秋千,毓娟和十五并坐在里头慢悠悠荡着。   一个嬷嬷捧着个妆匣走在不远处的碎石路上,毓娟认出是母亲房里的人,叫住了,问拿的何物,嬷嬷道:“四夫人给十一姑娘打的首饰,才将送来,奴给送探芳院去。”   毓娟和十五一起冷哼了一声,毓娟狠狠攥着帕子:“拿过来我瞧瞧,娘可真偏心,这么大的盒子!”   嬷嬷无奈只好走过来,双手捧给毓娟看。   见那盒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明皮胎漆,色泽光润,胎体质腻,嵌着象牙和螺钿的一尾百合花,煞是精美,顿时恨意翻涌,打开又见琳琅满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拿起一支玉簪咬着牙一掰,折成两段,又将几个镶宝的金钗拔掉了宝石,扯掉了步摇珍珠流苏,嬷嬷吓坏了,毓娟犹不解气,翻出一对水头翠碧的玉镯掷在地上,脚踩上重重跺了几脚,碎成了好几瓣。   十五也上来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一匣首饰给糟蹋了个遍,两人这才得意了,合掌一击,坐回了秋千。   嬷嬷欲哭无泪:“这叫奴婢怎么给十一姑娘交代?”   毓娟轻笑:“你就跟她说,原就是这样的,想她在那穷山沟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嬷嬷心惊胆战:“十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能蒙混过关?四夫人还不发落奴婢呀。”   十五小脸一厉,不耐烦地道:“你不会跟她说,这就是母亲的意思,家里只剩这些给她戴,她原是多余的,合该点了天灯。”   嬷嬷抬袖擦泪,弓着背踱步离去。   十五愤愤道:“自打她回来,娘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她身上,成日围着她转!”   毓娟也气道:“谁说不是,好像就她是亲儿似的,不就出去几年吗,打小我就讨厌她,明明一样是爹的孩儿,祖母独独怜惜她,含在嘴里捧在手里,却总是说我训我,夸她比我好看,比我懂事。”   十五道:“说起这个我更恨,从前人皆说我是娘生的最好看的孩子,现在都变了,没听见下头的人都在议论,说什么十一姑娘如斯美人,我瞧见她那模样就作呕,连个酒窝都没有,美个鬼!那帮子简直瞎了眼!”   毓娟道:“我听九姐说,我才不到半岁娘又怀了她,害喜害的没空暇管我,夜里也不抱着我,乳母打盹害我摔了床,哭了半夜娘也没来管我,全是这个扫把星害的!她和我天生八字不合!妨我。”   十五咬着牙根:“她何止妨你,简直妨全家,九姐说,从前祖母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张口闭口拿十一来作比较,说我这里那里不如她可爱,我和十四的名字也是依着她取得,草字头,这个‘若’字也是她不要了的,我呸!”   毓娟切齿道:“她屋里全是小叶紫檀,我屋里的衣橱还是黑檀木的,那套孔雀大盘我跟爹要了几次都没舍得给我,竟随口给了她!我跟她没完!”   两人越说越激愤。   嬷嬷端着妆匣到探芳院的时候,定柔正在圆桌前看着一本琴谱,妙真观带回来的,嬷嬷心惊胆颤地说:“姑娘,四夫人给您打的首饰。”   定柔头也没抬:“放妆台上吧,我不爱戴那东西,太累赘,告诉母亲不用为我忙碌的,阿婆辛苦了。”   嬷嬷一头汗,放下匣子,鞠身告退。   这几日定柔又陆续见了许多家人,皆是女眷,有父亲的庶妾、通房,大哥二哥的妻妾,叔父堂兄弟们的妻妾,堂姐妹们。每天拢翠院堂屋坐满了人,与母亲寒暄打趣,言语间奉承备至,莫衷一致赞叹十一姑娘国色佳人,厨房马不停蹄做着点心甜汤,丫鬟们进进出出添茶端水手腕都酸了。地上铺满了瓜子果皮,一盆盆的冰端进来化成水,又新的端进来,胭脂味熏天。   定柔行礼行的天旋地转,双目发晕,眼睛瞧面孔都瞧麻木了,全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花花绿绿的衣裳,云髻蛾眉,钗环铛铛,短长肥瘦各有态,完全没记住谁是谁。   只记住一个圆脸垂髫娇怯怯的身影是十四妹,单氏通房姨娘所出的,只比十五大了三个月,身形略比十五高一点,名唤慕容蕙,表字兰心。   又隐约知道了父亲底下还有四个叔父和一个小姑,二叔父早年去了中京为质,家眷未曾带走,数年前病故在京城了,遗骸送了回来已葬入了祖坟。   小姑嫁到了钱塘,前年也病故了,三叔去冬患了中风瘫在塌上,四叔五叔都健在,大多分别住在南院和北院,一部分住在东院。   慕容家现今已有了三百六十五口人丁,十分兴旺,且未曾分家,吃穿用度全在账房支出,击钟鼎食,挥金如土,祖母临去时下了遗嘱,待四世之后才可分家。   当年敕封时,节度府只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都督府,地处郊牧,远离闹市,后依山前傍水,附近只有寺庙、庵堂和少数零散民居,几十年来人口渐地增加,便一再扩建院落和花园,现今占地三百多亩,附近庶民全严令迁往了别处,四下围筑成风水墙圈成了独一无二的宅邸,地势幽静,世称“慕容山庄”。   归家的第五日,温氏让定柔给丫鬟分发新裁制出来的夏衣。   节度府分例丰厚,按照规矩,每个丫鬟加两身花素绫衫子,两件粉缎背心,两套白绫细折裙,另一百文钱和一盒落葵面脂,作为夏季赏例。照着名册,每人领完在名下按手印。   温氏交代完便去外头忙别的事了,丫鬟们在拢翠院外排起大队,等了半晌不见动静,领头的进去看,只见十一姑娘端坐在几桌边,小手托着下巴,表情甚苦恼,对她们说:“你们自己拿吧。”   温氏回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昏黄,刚进了西院垂花门,心腹嬷嬷急匆匆迎上来:“四夫人可回来了,丫鬟们领夏衣险些打起来,这个穿了那个的,那个错拿了这个的,胭脂洒了一地,要不是九姑娘出来呵斥,又及时更正了她们,这会儿还不把拢翠院掀翻了。”   温氏惊诧:“十一呢?我不是让十一管了吗?她难道连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嬷嬷皱着眉为难道:“十一姑娘压根没管,说了句让她们自己拿,就离开去厨房帮婆子们摘菜了。”   温氏无奈地扶额,咬牙额头青筋凸起,悲愤之下又添愁苦。   心里对自己道,慢慢来......慢慢来...... 第27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6)^^……   又过了两日,想着路上的劳顿已休整过来,故带着几个女儿到外头观景,十一虽生在淮扬却无缘饱览淮扬景色,现下正好弥补了遗憾,屋子里也需要再添置些器物摆件,衣服也要做新的。   慕容康担心又遇到乔玉郎之类的无赖纠缠,委派了三十来个兵士持刀护卫,三辆马车,数个嬷嬷丫鬟跟随,所到之处清街开道,威风赫赫,二里地外无人敢靠近。   先到绣庄量身选料,定柔对衣料没什么概念,完全不发一语,问了只说随便,任由母亲选择。   温氏只好大包大揽,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是什么淡雅鲜艳都穿的出光采,要她穿的脱俗超群给自己长眼,于是将新到的时兴的料子各色式样皆裁定一套,四季衣服各十来身,又选了些皮毛做披风和围肩。   定柔眼睛一直盯着几样浅灰、石青、黛兰、缁色......也不知是什么丝,伸手摸了摸,柔软轻滑,咧唇一笑,说:“这个给我各一匹,无需裁,我带回去。”   温氏微蹙蹙眉:“儿啊,以后可不兴穿道服了,你都还俗了。”   定柔低头搓弄着大拇指,小声嘀咕道:“不是给我的。”   温氏心知她要做给妙真观那些姑子,心头不大高兴,无奈应允,定柔又选了几样雪缎、印花香云缎和杭绸的面料,温氏好奇,她竟要自己缝制寝衣?   出了绣庄进了木器店,挑了几样茶案小几,又进了胭脂水粉店,而后到逛了自家修建的花坞,选了几盆建兰和云竹做盆景,又到瘦西湖的画舫上茗茶泛舟,驶入荷花丛采莲子戏蝶,到二十四桥看烟波,温氏看着女儿们乐此不疲,心情愉快,往年只缺了十一,如今膝下终得圆满。   出了画舫,见未至正午,计划着前晌逛景,午晌到自家开的酒楼雅间用饭,后晌去梨园包厢听戏,吩咐马车去盂城驿,那有一个瓷器店,店主和善,东西精致,价钱也比别处便宜许多,店主又逢节日必送礼到慕容府,前年元旦还亲送了一只羊脂玉净瓶,是战国时流传下来的古董,慕容槐甚喜欢,温氏便成了老主顾,听闻新进了一批定窑鹧鸪斑,正好给十一房中添作茶具,再选几个花囊,留作插花用。   定柔脚腕发软,胃府里空空如也,昨夜父亲宿在了拢翠院,早饭也在拢翠院用的,几个儿女自然作陪,跟着他们装模作样,没吃饱饭,她越忍越觉手心发凉,胸闷气慌,心下知道不好,却无法跟母亲明说。   隔着马车纱帘,见到街市旁有卖酒酿圆子的挑担便喊住要下车,温氏与她同乘一车,问她怎么了,才知道要下车吃东西,温氏忍不住责备:“你是堂堂节度府千金,你爹爹是五州十九郡的统帅,素民称作‘土皇帝’,这淮南人人仰视着咱家,一言一行都是标榜,怎能到那路边小摊吃东西,抛头露面,岂非自贱了。”   定柔委实不懂,一件吃饭的小事怎就闹成丢脸失节了?   只好继续忍着。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温氏忽见女儿双手抱肩,全身发颤,额头不停淌下汗,一摸手竟然冰凉冰凉,顿时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定柔看人都成了重影的,艰难地道:“你......你生了我......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吗.....我......不能挨饿......师傅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温氏吓得手足无措,急急喊马车停住,掀开珠帘,让嬷嬷拿吃食进来,定柔抓住她的衣角,无力地摇一下头,嘴唇都成了白的:“晚了,我得先喝糖水。”   从酒楼用罢饭出来,毓娟、静妍和十五同坐一车,她们素常疏远玉霙,是以玉霙独自坐在另一车上。   这厢毓娟三人正捏着嗓子发笑,毓娟笑的胸腔疼:“我说她学了一身乡下人的穷毛病,饭量大如牛,我的娘嗳,吃了三碗粳米饭,一整条鱼都进她肚子里了,顶我们三个人的,我看都看饱了。”   十五笑的前仰后翻:“我看她就是个粗人!跟个村姑似的!”   静妍拿绢子拭去眼角的笑泪:“你没见娘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也奇怪啊,她这么个吃法,怎地那腰身比我的还细,量身的时候你没听见吗,才一尺七。”   毓娟道:“听说她前几日早早起来去厨房吃饭了,就着案板吃的,还跟婆子们说有忙了叫她,真是丢尽了人,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儿,整个粗使丫头,娘都气哭了。”   静妍也道:“八成在姑子观给人家当使唤丫头来着,别是没吃过饱饭吧?也不知道她识不识得字,怕是个睁眼瞎吧,哈哈......”   三人又笑作一团。   声音飘入前方马车,定柔头靠着车厢,眼中失落满满,心中已明白这三个一母同胞的不会拿她当亲姐妹,温氏在旁不停地抹着泪,突然道:“娘问你,那妙真观斋醮科仪,什么人都去得,姑子可曾教过你《女诫》和《内训》这些书,你时常在人前露面吗?那姑子们可否清白良贞?”   定柔转头看向母亲,目光如冷电,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温氏知道触动了她的底线,放柔声音,低头道:“为娘的只是关心自己的女儿,她花容月貌,锦绣年华,万不可失了名节,一辈子可就毁了。”   定柔后脊撞在车厢壁上,咚的一声,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眼中一阵阵涌上了热,她用力再用力地咬住牙根,终于将眼泪逼了回去,闭目枕在车窗边。   温氏已后悔了,手握着她的肩连连道歉,定柔推开她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粒朱红的守宫痣赫然钉在冰雪般的肌肤上,泛着殷殷的色泽。   她冷然道:“这个东西是六岁那年师傅亲为我点的,我的师傅和两位师姑都有,你说的那些师傅都教我读过,甚至还想传授我医术,是我自己闻不得药味,别扭着不肯学。   我师傅俗家时是中京安氏门阀的嫡女,且是独女,家严做过至德年间的首相,她秉性高洁,蕙心纨质,曾是名满京州的扫眉才子,是我天资不好,读的勉强,还有刺绣,缝纫,纺缉,我皆熟练。   妙真道信徒稀少,又地势偏僻,素常打醮祭祀的寥寥可数,我自小长在二院和三院,师姑从不许我独自到前院去,便是有男人来,无心偷看了我,也会被我师姑打断腿脚,十里八乡的人没有谁不畏惧我妙清师姑的。   至于其他,我的确不曾养尊处优,我初到妙真观那几年,流连病榻,人也呆呆的,是师傅一手将我调养出来,要我识五谷,勤四肢,强健体魄,我已有两年不曾尝过苦药的滋味。   十岁那年本想受戒出家,终生为妙真圣女,一辈子纯白之身,是师傅再三的不肯,她从未想过要我长留妙真观,她说我应该有大好的旖旎韶华,要我唯父母之命为天。”   温氏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定柔苦笑,笑的比黄连还苦:“母亲,现在才想起这些吗?若我师傅她们果真如你想的那般,你这关爱到今时岂非太迟了?淮扬到姑苏那样近,整整十年,我都不记得我还有个家,还有爹娘双亲。”   语罢,叫停马车,起身出去,到后面与玉霙同乘一车。   温氏手掌捂脸,痛苦地沉吟:“我只是......问问......不是不想去看你,骏儿骁儿萱儿那时太小......周围都不是心腹......我怕人会害他们......儿啊,你连句娘都不肯唤......”   这夜开始定柔遣退丫鬟,在灯下裁剪衣料,专心致志做起缝纫来,尺码是几日前到浣衣房比量了的,为父亲做道衣,为母亲做寝衣。   温氏端着汤羹来的时候见她握着剪子裁衣,不禁心疼道:“仔细伤了,白天再做吧,娘给你炖了红枣燕窝,还做了虾仁烧麦,你来尝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夜里饿了又难受。”语气十分小心,她以为女儿会不睬她,晚饭时定柔坐到了另一张桌子,紧挨着玉霙,还笑着和玉霙说《全芳备祖》,清言赋咏,单是梅花一折就侃侃说了半晌,附加心得之下剖析的花性气节,引诗论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这书是孤本,玉霙静妍根本未曾瞻仰过,心里极是羡慕。   听的慕容槐连连捋须点头。   温氏方知妙云是呕心栽培了女儿的,许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定柔撂下剪刀,走过来,坐到圆桌前,吃了起来。   温氏心中一喜,果然母女没有隔夜仇,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连着心。   也坐下来笑望着她,却见那如露如雾的眼眸蒙着一层疏离和冷淡,心下又是一慌。只好找话道:“我儿竟会做缝纫,你的姐姐们只会刺绣,或做些香囊啊绣袋什么的,再不然绣个兜肚,做个简单的汗衫,十五如今只会绣水草小花,连打绷子都不会,你这么小,竟这般灵心巧手!儿啊,这功夫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你很小她们就让你学了吗?”   这话后一句另有深意,定柔只当未闻,淡淡道:“我妙清师姑俗家是数一数二的绣娘,她的本事我只学得了四成,若非我笨,怎会只领悟到了这些。”   温氏被噎了一下,十分尴尬,清清嗓子,道:“对了,娘已吩咐了门房,明日会有几个医者来为你把脉,全是淮扬城的名医,你这病不好一直拖着,还是除了根的好。”   定柔嚼着东西,摇摇头:“没用的,我师傅就是杏林国手,她试了那么多法子都无用,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除不得的,反正也要不了命。”   温氏愧疚不已:“你兄弟姊妹都没这毛病,十五有些哮喘,也是祛不得根,到了春天吃着药,兴许是娘生了你十姐,又紧着怀了你,身子没调养过来,让你胎里受亏了,是娘不好。”   定柔又摇头:“是我自己天生的,无怪别人。”   温氏听着这话,心头越发酸涩。   停了会儿,又觉着有些话不说不成:“你是千金官小姐,这些事当个闲暇打趣时光的,不好一直亲力亲为,娘打算让你学着料理内宅庶务,这宅子这么大,每日事务繁重,你姐姐和嫂子都各自分担了一些,你也学着算算账,督促督促下人,就当替娘分忧了。”   定柔道:“我怕是做不来,我不善历算,算盘一窍不通,又不爱指使人,您还是别勉强了。”   温氏笑嗔她一眼:“不通才要学呀,以后嫁了人这些皆是日常事务,当家主母需会的。”   定柔低眸喝着燕窝,也不看母亲,只道:“我原也没想过嫁人,若非得嫁,只求嫁个俗常男子,无需有什么家财,忠厚体贴,心术正直,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一日三餐,温饱足以。”   温氏听得骇了一跳,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泪,语重心长地道:“茜儿,你可不能学你六姐,成日捧着话本子看,信了那些什么海誓山萌,什么布裙金钗携手百年,跟了那个一穷二白的秀才,无媒无聘私定终身,被你爹当成耻辱逐出了家门,到现在成日泡在眼泪缸里苦苦煎熬,后悔莫及。你是娘生的最出色的孩儿,只有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儿才配得上。”   定柔将食物吃的丁点不剩,放下汤匙,起身对母亲颔首:“母亲受累,以后无需这般操劳,我晚饭吃的很饱,从前也不曾养成吃宵夜的习惯,夜里克化不好,你的心意女儿领了,以后想吃什么自己来做便是,母亲身体保养为要。”   说罢,步入内寝,继续坐到纱罩灯下,重新拿起了剪刀,再不看母亲一眼。   温氏心想,只要仔细看好了你,别叫那凡夫俗子叼住了,这婚姻大事还不是老爷说了算。面上垂着泪,悻悻离去。 第28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1)^^……   不知何时起宅中兴起一些流言。   十一姑娘举止轻佻,爱抛头露面,爱与下人为伍......十一姑娘在姑子观做粗使丫头......姑子观三教九流,男人迎来送往,十一姑娘名节不保.......十一姑娘做得艳诗浪词,学得一身取悦人的本领,在姑子观当成雏妓养的......   当温氏察觉的时候已经迟了,传到了慕容槐耳朵里,看定柔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偶来了拢翠院,对着温氏询问妙真观的情形,温氏再三描摹,妙云等人冰壑玉壶,琨玉秋霜,是当世难得高潔雅士,孤竹之君,妙真观也是清净福地,慕容槐半信半疑。   谁料话音刚顿,前头通报有客来访,带着大雁和十几箱聘礼,慕容槐以为又是乔家来捣乱,板着脸来到嘉熙堂,却见三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蓄着须穿着士庶服的中年男子,一个珠翠锦裳的妇人和一个约十七八岁的盘领襕衫青年,像是一家三口,坐在下排六方椅中。   三人见到他立刻站起,拱手鞠身,那中年男子开口道:“卑职岭南道按察使董立昶,拜见节帅大人,愿贵体康泰,福寿绵长。”   慕容槐心中一惊,按察使隶属正四品大夫,审核吏治,提点各州府刑狱,又称廉政采访使,甚至有绕过中书直接上书皇帝的权利,密折独奏,直达天听,实不容小觑,这人他也耳闻过,宦海十数年,从无瑕适,极是谨小慎微。   于是,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温笑道:“快,无须多礼,愚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贤弟,三生有幸!”吩咐小厮换明前龙井来,用上最好的茶具,让厨房准备点心果品。   董立昶诚惶诚恐,仍拱手鞠身,慕容槐也拱手还了个礼,董指着介绍道:“这是拙荆俞氏,小犬钧烨,表字成烁。”   俞氏敛衽行礼,董钧烨竟扑通一声跪地,大大磕了个头,语气激动地:“小侄给节帅大人请安,万福金安!”   慕容槐已明白他们来此的缘故,略微思索,已下决断,虽官职在其下,品阶算不得上卿,但这手中的实权如石砣压千斤,也许可以在皇帝的密奏中美言,是可以结两姓之好的。和蔼地搀那年轻人起来,面孔一抬,却见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心下喜悦,直夸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董父也急忙说:“犬子不才,去岁秋闱已中了乡试第十一名,已在准备下次会试。”   慕容“哦”一声,喜上眉梢,拍着肩大夸:“好!好!天资颖睿,福慧双修的好孩子!”   董钧烨愈发激动,嘴唇都抖索起来:“小侄......小侄不敢,贵府才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   众人笑着寒暄一阵,各自落座。   吃了一会儿茶,董父脸上的笑纹谦卑恭逊,终于说出了目的,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祖上三代白袍,家父至德十二年中过举人,做过候补县丞,到了吾这儿,十年寒窗攻读,侥幸及第元和三年进士第八名,也忝作了书香小家,清白流庆。今已过不惑之岁,马齿徒长,略有薄产,膝下本育二子,奈何长子早夭,唯独了这一个,今日僭及贵府实为求亲而来,冒昧之处请原谅。   小弟几日前就已到了淮扬,本想请副使大人作鸾媒,奈何近日为今上来巡狩,淮南道的大小官员都在忙碌,樊副使监督行宫营建,府宅都回不得,在下便不好相托,故携全家而来,以显至诚,斗胆望请恩赐,求一令爱下嫁与斯儿,必捧珠于掌,倾心呵护。”   慕容槐坐在上首,微笑放下茶盏,董父这个态度让人很舒服,很受用,不似小九的婆家,模棱两可,总端着清贵的架子,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①。”   董家三人听了,不胜欢喜,董父欢喜地搓着手,董钧烨心潮澎湃地与母对视一眼,简直坐不住,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胸腔子里的擂鼓声。慕容槐道:“吾膝下恰有一女,年方及笄,尚未许配。”   董父低声问:“敢问可是十一姑娘?名讳茜的那位?”   “十一?”慕容槐心凉了一截,怎会是十一?十一绝不行!原来是专为十一而来。眼中光芒一闪,眉峰隐隐浮上不悦,仍然和笑道:“十一还小,吾说的是十女,媛儿,今年刚及笄岁,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与十一同母所出,娴静温柔,熟读四书五经,堪为良配。”   董父面色大变,董钧烨急的嘴唇发白,忽而又扑通一声跪了地:“伯父,小侄......倾慕于十一姑娘......小侄......”   “住口!”旁边的董父大斥一声,骂道:“放肆!婚姻大事岂是尔等置喙的!”   转而起身,拱手对慕容槐,道:“上兄明鉴,拙荆乃妙真道信徒,与寒山观主妙云小有交情,去岁曾在观内宿住两日,偶得见令爱,玲珑剔透,美貌无双,故十分喜爱,小犬那日接他母亲返家,无意瞻睹令爱容颜,自此起誓非汝不娶,更是发愤图强,今闻千金已归家,下官这才厚着脸皮到淮扬来,望请体谅佑护,将十一女许配吾家,必终身感激,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瑾瑜。”   空气凝滞了半刻,慕容槐依旧笑的温蔼:“十一女自小身弱多病,吾闻得妙云师太医术卓然才送去山中调养,家母仙逝时亦不曾在家服孝,今归家要重新守齐衰,又缘她自小长在先母身边,感情深厚,便发了宏愿,要为祖母守不杖期三年,缞麻在身,不宜言婚嫁之事,还请贤弟见谅,莫要误了令郎。”   地上跪着的董钧烨连磕响头,声音颤抖:“伯父,我可以等的,别说三年,五年十年我也可以等的!我自见了她便日夜魂牵梦绕,我发誓我定要为她考出一个功名来,求您成全,将她许配我吧。”   “孽障!住口!”   董父大喝一声,拱手对慕容槐连说抱歉,他是读书人,亦有着士人的气节与骄傲,已听出那话中的含义。他本也不情愿结这亲事,节度使被朝廷忌惮,他又处在敏感的位置,若结成了亲,免不得要被皇帝猜疑私下攀交,恐有损前程,奈何这独子认定了那姑娘,闹了几天绝食,说什么宁终身不娶,还拿科举威胁父亲。   “上兄见笑,愚弟教子无方,这就带这孽障离开。”   慕容槐心叹,现在的青年才俊怎也这般缺心少肺,竟为美色折腰,实在枉读圣贤书,不过,这亲事结不成也不能成了冤家,平白多出一个仇对来。   于是上前挽住董父的手臂,惋惜道:“贤弟可莫多心,吾诚挚与汝缔结姻缘,以合二姓之好,十女与十一女无区别,一样是吾的爱珠,且一母同胞,容貌肖似,只因十一女热孝当前,又亲口对我说,为祖母守孝期间闭门不出,绝不言谈婚事,这才无奈拒绝,望贤弟见谅。”   董父看了地上的儿子一眼,仍拱着手:“令爱至诚至孝,让人钦佩,小犬不堪,无福般配,今日饶了您的清净,敬请海涵,这便告辞了。”   说着朝妻子挥了挥手,示意离开,慕容槐抓着他的肘不放:“吾与贤弟一见如故,相交恨晚,务必吃过酒再走。”说着吩咐外头侍立的管家准备筵席,拿出珍藏十年的状元红。董父推脱再三,盛情难却,只好应允。   因还未到午时,又是老爷亲下的令,厨房当即张罗了两桌丰盛酒席,男女分桌,又唤了慕容贤和几个儿媳出来作陪,推杯换盏,聊了些国事和朝官砌垒,董父为人谨慎,只捡无关痛痒的说,谈及天子此次巡狩,更是缄口以莫。   酒过三巡,喝的微醺,方才罢了,让小厮搀扶着董父回驿馆,遣慕容贤亲自相送,又惦记着送来了礼不好原封退回去,有伤脸面,命人将董家抬来大箱除却那对大雁,全换成同分例的一并抬去,只作莫逆交。   董钧烨临出大门失魂落魄,噙着泪对慕容槐说:“伯父,小侄三年后再来。”董父听了,只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送走了人,慕容槐满腹气恼,酒气上了头,当即火冲冲来了拢翠院,这边也刚用罢了饭,在喝着茶,慕容槐进了门便红着眼指定柔:“老子问你,是否与那董家儿郎有私情?倘若名节不保,老子打断你的骨头!”   温氏吓了一跳,几个女儿和扶着肚子的尹氏骇的忙不迭闪避到一旁。   定柔一头雾水,起身退到角落:“什么董家?”   慕容槐说了俞氏,定柔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但那董家儿郎委实没有印象,摇着头道:“那位董俞氏夫人我在三院吃饭的时候才见了两次,没说两句话,只问了师姑我的身世,至于他的儿子,我着实不记得见过,观中是不许男子进内院的。”   慕容槐大拍茶案,吼道:“还诳老子!人家说见过你,还说什么非你不娶!若非与你会意,怎敢堂而皇之到家中来!你敢私定终身!老子打死你!”   定柔委屈地攥着小手:“我若说瞎话,就叫我即刻烂了舌头!”   温氏上前拽住慕容槐袖摆:“老爷,许是那小子偷看了咱们孩儿也说不定啊,妙真观就那么大,这可防不胜防啊。”   慕容槐气的直喘,想起董父那句“无意瞻睹令爱容颜”,心下明白了几分,面上仍然绷着,对定柔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大福气的,谁料如此轻浮,家里不是姑子观,以后检点些,再有此事,老子自有手段法治了!”   说罢,甩甩衣袍,自语地:“什么东西,答应允婚已是十分抬举,还敢挑精择肥,当老子这儿是什么地方!”转头拂袖离去,温氏追出去试着辩白被训斥了,骂了几句管教无方。定柔在厅中听着,热泪涌上了眼眶,指尖掐着指头,生生将苦涩咽回了喉咙。   遍尝世态千味,这便是一味吧。   此后几天慕容槐都不到拢翠院来,温氏这下内外交困,夜里成宿失眠,一日晨起觉着天旋地转,原是着了病症,叫来医者把脉,说是气火攻心,躺在榻上裹着抹额,不住地捶床,尹氏和葛氏端来汤羹也被一把推开摔了,哭的咬牙切齿:“我可怜的儿啊,冰清玉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陷害!我儿怎就这样命苦!”   尹氏和葛氏连连劝着。   忽一晌十五抹着泪奔入探芳院,进了南屋,定柔正在衣料上比着尺子划线,看到十五进来,略微诧异,预感来者不善,十五气鼓鼓恶狠狠地盯着她,小嘴巴蹦出一句:“扫帚星!”   定柔失落地问:“我不知哪里妨碍了你?”   十五小手指着她道:“娘因为你都病了,爹也不来拢翠院了,我们快要失宠了!说不准哪天娘的管家大权被收回去,大夫人得意了,我们还不被那群刁奴欺负死啊,我慕容萱怎么跟你这么个东西一母同胞,倒霉透了!你快滚回你姑子观去吧!一辈子别回来!”   定柔低头道:“我会走的。”   十五冷哼一声,咬着腮道:“有我慕容萱在,谁也别想抢走拢翠院的风光!”   定柔抬头惊见她右手在左胳膊上又拧又掐,力道狠狠的,疼的小脸皱成一团,眼中冒了滢滢的泪,然后走到几桌前哗啦掀翻一个孔雀大盘,摔成粉碎,又猛地把头撞在桌角,磕出一大片青黑。定柔目瞪口呆:“你......你这是......”   十五冷笑一声:“跟你这个烂人撇清关系!”   定柔完全没听明白。   然后十五呜呜咽咽地捂脸奔了出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丫鬟跑来,鞠身道:“十一姑娘,老爷让您去西花厅一趟!”   定柔心里咯噔一下,寒气直从心底冒出来,顶着骄阳到了花厅,只见父亲坐在上首面色冷如寒冰,十五靠在怀中揉着眼抽噎。“你这孩子自小也是乖巧惹人怜爱的,如今怎学得一肚子恶毒?”   十五一边的袖管卷起,雪腻腻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一排青紫痕,一直到小臂,看着就觉得疼,定柔终于明白,“不是我。”   十五软软地抽泣着说:“姐姐你太坏了,我只是动了动你的盘子,被你呵斥,这才吓得手滑摔了地,你上来就不依不饶,掐了我一顿,我要哭,你又不饶,把我推的跌了一跤,撞到了桌角,疼的我眼冒金星,姐姐你如此恨十五啊。”   定柔被噎的说不上话来。   慕容槐蔑了她一眼,冷漠道:“萱儿自小乖顺,何时与人争执过,难道你让老子信了她自己会掐自己陷害你不成,我看你不是缺了教养,是没学过教养,轻狂歹毒,半点没大家闺秀的样子,真后悔将你送到那不见人的地界。”   定柔心头如沸水煎熬,知道多说无益,没准还会连累师傅她们受辱,也不指望什么关怀,凭他曲解吧,反正没多少日子就离开了。低头婆娑着手指,不再开口。   慕容槐瞧着她的样子,愈发不耐烦了去,袖摆一挥:“回你探芳院吧,以后待着少出来,没得给老子惹祸显眼,明明一母所出,一样是吾的孩儿,怎地萱儿这般懂事,媛儿姝儿也是知书达理,你却像个木头塑的。”   定柔眼眶微热,曲身福了一福,起身出来,迈出门槛,听到里头十五在给父亲捶背,甜沃沃的声音说:“爹爹真好,萱儿太有福气了,萱儿要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侍奉爹爹,为爹爹端汤羹,为爹爹梳发,剪指甲洗脚,等爹爹走不动路了,做爹爹的拐杖。”   然后额头一记不轻不重的指崩,父亲的声音说:“小傻瓜,爹怎么舍得让你做老姑娘,爹会为你找个顶好的儿郎,要有才有貌有家世,人品贵重的,添上最丰厚的嫁妆。”   十五撒娇:“孩儿才不在乎那些俗物呢,孩儿要把爹爹一起接走,伺候爹爹养老,不然哥哥他们孩儿不放心,疏忽了爹爹怎办。”慕容槐哈哈大笑,连声说:“我儿至孝,为父欣慰。”   定柔叹息了一声。   不怪被人所厌,是自己不讨喜罢了。   午后,屋外烈日炎炎,灼烧的地皮发烫,蝉鸣嘒嘒,院中的香樟树遮蔽了大片烈光,满头树叶恹恹地垂在枝头,花圃的蔷薇也被烧的发了焦。   屋内放了无数个冰盆,氤氲凉气飘散开来,定柔戴着顶针,在圆桌上做着缝纫,昨夜熬了半宿,已打好了底衬,一件道袍半成,纫好了一边袖子,在纫着另一边袖子,小手灵巧地飞针走线。   东屋不时传出丝竹的铿镪顿挫,甜美如莺鹂的歌喉讴吟珠唱,终日宛转不绝,听闻父亲禁了玉霙外出,要专心攻歌舞,为迎驾做准备,府中都说,七姑娘如此美貌,又能歌善舞,定会获得盛宠垂青,这次有望做成娘娘了,慕容府将出两位皇妃,尊荣无限。   定柔却不懂,父亲为何让两个姐姐共侍一夫,那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该是五姐夫还是七姐夫?   尹氏用呈盘端着一个琉璃小圆盏走进来,温笑晏晏,煦如春风,定柔急忙起身唤嫂嫂好,为她挪开一个交椅请坐,从圆桌中央的茶壶里倾出一截温茶。   尹氏放下呈盘,琉云璃彩的小盏,盈透精巧,杯身布着八宝纹,盏中黄白相间,膏凝状的牛乳裹着刀工整齐的黄桃,奶香四溢,冒着一缕甘凉清甜。“小姑尝尝这个,嫂子亲为你做的。”   定柔一时好奇:“这是什么?”   尹氏道:“冰酪。”   定柔微微一笑:“我倒确没吃过。”唇儿俏皮一咧,唇角甜甜地弯起,门牙如玉粳白露,两颊漾开一抹腼腆,浑然遥遥湖渠上幼嫩的菡萏刚刚打出了朵儿,亭亭净植,方出绿波,不染泥垢,临水迎风,不胜娇羞。   尹氏越看越喜欢,递过去银匙。“快趁凉吃吧,这个新鲜的才好吃,一会儿奶冻老了,味道反而不好。”   定柔握着银匙,又说了句:“嫂嫂受累。”便下匙挖了一口,放入口中,凉凉滑滑地到了舌尖,化成奶液,起初微酸,却是好吃的那种酸,然后甘甜的滋味便出来了,满口牛乳的喷香和果子的清甜。“真爽口,却不知是怎么个做法?”   尹氏笑道:“取新鲜的牛奶.子,熬成酥油,虑取浮质,入瓮储藏发酵,冬日冰寒时搬出院,冻几日,取瓮心醍醐,吃的时候取一勺,再加一碗新的牛乳,加三措细粉白面,再虑过,下滚水熬之,浮上奶皮改成微火,下白糖霜,再用紧火......吃的时候,或加果子或加花露。这是我跟一对与我爹爹生意往来,北方来贩皮毛的游牧夫妇学的,你哥哥吃的时候爱添薄荷粉,他说你幼时爱食桃子,我便加了黄桃。”   定柔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如此精致!嫂嫂有心了!”尹氏伸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奶液,柔声道:“精致的人才要吃.精致的东西。”   定柔脸颊微红,只觉越吃越香甜,忍不住大口大口,尹氏笑望着她,觉着女孩委实可爱到了骨子里,好似只要有可口美味的东西,她便满足了。   待吃完了,尹氏又为她擦嘴,定柔也道:“改日我也为嫂嫂煮几道菜,我做鱼很好吃的,真想叫你尝尝寒潭的冷水鱼,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尹氏笑:“好。”   坐了会儿,定柔一边笑着聊天一边又拿起了针黹。   尹氏见那道服是男子的样式,不禁问:“这是给公公做的吗?妹妹竟会缝纫,这阵法如此精细,可知是下了功夫的。”   定柔点头:“父亲过些日子大寿,我也不知什么东西好送的。”   尹氏由衷道:“妹妹这一番心弥足珍贵,嫂嫂说句心里话,几个妹妹都没这样的心思。”   定柔手下停了停,道:“我不会讨喜,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不及姐妹们守在父亲身边。”她终是要离开的,能报答便尽量报答吧。   尹氏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其实公公还是关心你的,只不过这一大家子,人多业大,他操的心太多了,那年我刚进门,祖母还在世,三姐回来省亲,五妹六妹也还在家,祖母过寿诞阖家筵席,公公席上便提起了你,说独缺了十一,略微遗憾。你哥说,爹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守护着一大家子,祖母薨的时候还大病了一次,险些没挺过来,他是担心大哥撑不起这一摊子,才入了净明道,茹素养神,以求天寿。”   定柔听着,心头被酸涩翻搅,眼眶漫上热,低头努力咽回去。“我懂的,我没有怪过谁。”   我只是不敢,不敢离得你们太近,我怕再被离弃一次,这些年,我已习惯了父母亲人不在身边,我做不出情深似海的样子。   尹氏道:“你哥哥只怕你心有芥蒂。”   定柔摇头:“哥哥多虑了。”尹氏欣慰:“妹妹善解人意,倒不像这个年纪的。”   定柔指尖拭去眼角不小心跑出来的泪珠,哽着声转移话题:“哥哥待你很好吧,我哥哥自小便是十分会疼惜人的。”   尹氏面颊一抹红晕:“吾能嫁与四少爷这般男子,不枉此生!不枉做了一回女子!”定柔点头:“看到哥哥幸福,我心里很高兴。”   尹氏抚摸着肚子:“只恐自己福泽薄,不能让他子嗣繁茂。”   定柔不懂这些,又好奇小孩儿怎么诞育出来的,只好问:“产期在何时?”尹氏答:“立秋的时候罢,天气凉爽了,产褥也好受些。”   定柔:“那便好,等我做完了手头这些,为侄儿做些肚兜小衣,小鞋小帽,还有福袋。”   尹氏微笑:“娘已让人预备了好多,不过小姑亲做的,自是心意深厚,我先谢过了。”   说话间,温氏来了,头上还勒着抹额,尹氏急忙扶着肚子起身施礼,定柔也站起来,温氏走进来说:“你也在这,康儿回来了吗?”   尹氏摇头:“还未,要申时才能回来。”   温氏也坐到圆桌边,对着尹氏没好气地道:“康儿如今得老爷重用,日理万机,自是辛苦非常,你一个妇人家,帮不上忙,也别净着添乱,让他受累,妇德,贞顺也,行已有耻,动静有法。”   定柔不知母亲为何这样训人,只见尹氏满面通红地垂下了头,温氏继续训斥,前儿夜里尹氏馋烤甜薯,四哥便起来亲去厨房捅开了火,亲手烤了。   “......哼,甚好!现在的女人果然娇贵,怀个孩子跟王母娘娘似的,敢支使起夫君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着个太子呢,夫贵如天,丈夫不耕,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该知道为妇立身之本。”   尹氏眼中噙了泪,又曲身施了施,怯声道:“儿媳知错了,以后必慎戒之。”   定柔心疼地看着嫂子,心想母亲大概是为她的事心焦,无处宣泄,害嫂嫂遭了秧,俗世的人妇果然难做。   温氏摆摆手:“回你院午歇去吧,下晌到厨房去盯着,我让他们今儿新送来一些刀鱼,全部素蒸了,老爷也可以用,晚饭好好张罗,别犯了老爷的忌讳。”   尹氏躬身应是,又对定柔福了一福,端着呈盘出了门。   待走远了,定柔望着母亲,不安道:“你何必针对别人,无辜受牵连,是我不好,你说我便是了。”   温氏明白她误会了,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背:“我儿多心了,娘在她们面前自来如此,我是妾室,算不得正头婆母,得给她们立威,我才有威信啊,日后骏儿骁儿的媳妇也如此。”   定柔看着母亲,她不了解这是个什么心理,嫂嫂温柔贤惠的人儿,相敬相互,和睦一堂不好吗?何苦动这样的心机?   温氏习惯了揣摩女儿心思,知她所想,于是道:“也难为她了,确是个贤惠的,懂事理,明是非,我本不同意,觉着她不能为你哥前程增添助益,你哥偏要死要活的认定了她。后来也想通了,有才有貌,与你哥哥也算天作之合了,对我也是实实在在敬重。   只可惜身子不成,久久坐不上胎,当初我心急如焚,只恐你哥断了后,张罗着纳妾,你哥犯扭跟我顶撞,还是她劝解出来了,让葛氏进门敬了茶,生了囝囝,对母子俩也厚待,吃的穿的视若己出。到是葛氏,沾着亲,看着毕恭毕敬,恭谨趋奉,实则肚子里全是曲折。孩儿们都是个什么性子,娘心里一清二明。   可是儿啊,你久在道观,不通晓人情世故,这是个豺狼虎豹的世道,不是只靠良善二字可站得稳的,你敬着人家却未必看得起你,我不行恶,也不能容人犯了我。   尘世种种,纷乱如麻,都得经营,娘当年没护好你,就是因为手段不够,在这个家说不上话,不过你放心,老天有眼保住了你,娘便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有第二次,这次你爹恼你,莫需灰心,娘自有法子为你解困,谁算计了我孩儿,我加倍还给她!”   定柔又低下了头,心中极力忍着,却无法不动容,眼眶涩的发疼,终于叫出了那一句:“娘......”   温氏眼泪顷刻决堤,握住她的手,定柔抹了一把泪,说:“不用为孩儿这么忧劳,我没事的,不是那般脆弱的。”   我懂的,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儿,不能只为了我活着,我只是怕,对你的依恋多了一分,到了那一日我不舍便多了一分,我已经将师傅当作了娘亲,要侍奉终老,无法两全。   回到拢翠院,温氏坐在榻椅上,对心腹嬷嬷说:“去给乔家捎口信,金泰钱庄的股份我收了,要用化名,助他一臂之力便是,告诉他,成不成的要看他造化。” 第29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2) ……   这一日,天气难得阴凉,和风习习,花匠传来消息,花坞的紫罗兰开的如火如荼。   女眷们自发驾着马车到花田来采择,定柔本不想来,奈何温氏一再劝说,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性子太过沉静,未免郁结于内,要学着多多与家人接触,学的开朗活泼些。   她推辞不过,因着玉霙忙着排练歌舞,四嫂又身子不便,只好跟着毓娟和静妍一道来了,慕容骏和慕容骁爱侍弄花草,也驰马随从车驾来凑热闹。   一望无际的花海,女孩儿扑蝶逐蜂,玩的不亦乐乎,定柔走在花田里,也心情豁朗,一边选了几株“粉儿、蓝姬、紫雾”让丫鬟移植到花盆里。   忽见走在前头的十四和十五起了争执,两人看上了同一株叫“可眉”的新奇品种,十五猛推了十四一个大趔趄,十四哭了起来,却不敢动十五,十五讥笑:“你个通房生的贱胚也敢跟我争执!不自量力!仔细我去爹爹那儿告你,看爹爹信你还是信我。”   十四抹着泪不忿:“咱们都是庶女,你神气什么!你不就仗着嘴甜会哄爹爹开心么,我是姐姐,凭什么你处处压我一顶!”   十五冷哼一笑:“我娘可是如夫人,官宦家出来的良妾,生了三子,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算什么,通房丫鬟生的,你娘到现在都没脱了奴籍,你也敢自诩官小姐,恬不知耻。”   十四蹲地抱头大哭起来,随行的嬷嬷忙俯身去安慰,十五喜滋滋让花匠把花草出来,带着原土小心植进花盆里。   定柔摇摇头,师傅说过,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些与自己无关,亦不是攸关了生死,更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守中为好。转身去了另一处花垄。   这一片都是单瓣的紫罗兰,且花株也比别处矮,长势娇憨,忽见几株如桃花般嫩小的朵儿,颜色奇特,桃紫和粉色成螺旋相间,花蕊柔怯怯的,煞是可爱,心下一喜,双生子也在不远处,站在花丛里挥手冲她笑,一个道:“十一姐,这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像你一样,娇小玲珑的,我们便用你的小字取了名字,叫柔恬,如何?”   定柔笑着点头:“甚好!”吩咐花匠为她移一株回去。   “难听极了!”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原来是毓娟,一脸冷霜的走过来,冲着双胞胎:“你们两个浑小子,吃里扒外,她才回来几天,这就巴结上了啊,忘了还有十姐吗?什么柔恬,她也配!”说着,一脚踏上去,将一大片花儿践踏入泥,又踩又跺,连根带叶香消玉殒。   定柔心中一疼,蹙眉道:“你喜欢改成你的名字便是,我走开绝不与你争,你何苦毁了它?”   毓娟冷笑两声:“我看到它就似看到了你,不顺眼,恨不得一把火燃了!”   定柔咬着唇:“我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若我不对,给你道歉便是。”   毓娟眼中寒冽闪闪:“你这个人的存在便是招了我,谁叫你不长眼投生到娘的肚子里,偏和我挨得那样紧,累的娘忽视我,还有你这张脸,一副狐媚子样儿,我看到就想吐,什么玩意儿!”   定柔听不下去,转身欲走,毓娟喝道:“站住!个小丫头!我可是姐姐,是长辈,我没训完话你敢扭头走!没教化的!”   定柔自认倒霉,呆呆站着,低头看地,想着她骂口渴了也便罢了,就当左耳进右耳出。   毓娟走到面前,捏着纨扇,洋洋得意道:“听说你在姑子观当成雏妓养的,前朝出了个鱼玄机,将道观当成了妓院,堂而皇之作着淫诗浪词,好不风流无耻,都说道姑是暗娼,你那师傅都教了你什么魅惑男人的功夫?她们一天接多少恩客?你都在旁看着吗?你对那董家少爷使了什么媚术?”   字字不堪入耳,定柔脸色变了,眼睛出了血丝,狠狠咬着牙,指着毓娟:“你居然侮辱我师傅!你这混蛋!”   毓娟笑的灿烂:“一个臭道姑我侮辱她又怎样?不要脸!没准你根本就是她生出来的野种!来我家冒充,该让爹滴血验亲才是!这么多年了,谁能证明你还是当初那个十一......”话没说完,因为脸上挨了一耳光,打的她傻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怒不可遏,可是马上迎面又飞来一掌,啪一声甩在另一面脸颊,小手力道极狠,脸蛋一阵热辣辣。“你......”   对面的少女蹙着眉,咬着牙,色厉目忿。“再敢说一句试试。”   毓娟恼恨到了极点:“你个泼妇!敢打我!”掷下扇子,扑上去还手,张牙舞爪地朝着那张莹白如玉的俊脸挠去,手指还未沾到油皮就觉肋下挨了一拳,不轻不重,却是巧力,好似打在了什么穴位上,右臂脱力地麻了起来,接着膝盖被重踢了一下,身子攸忽失去了平衡,朝前摔去,对面的身影也嗖地闪躲开,任她跌了个狗爬泥,嘴里吃了一口土。双生子看的目瞪口呆,其他侍立的嬷嬷和丫鬟也吓呆了,毓娟呜咽了两声,只恨的攒心绞肺,被丫鬟扶起来又要朝那小身影扑去,然后闪电般地被一个过肩摔抛进了垄下花田里,花丛成了席子,底下都是松软的泥,并未摔疼,只是衣服沾了更多的花肥,臭烘烘的,这一下把她摔郁闷了,怎么下来的?   远处的女眷们听见声音纷纷奔过来,围了一群。   只见一站一躺的两个少女,一个面貌凶凶的,身手敏捷,一个躺在花田里痛哭流涕,脸上泥污斑斑,衣裙布满灰土。   毓娟余生没这么丢人过,懊恼的恨不得遁地缝,挣扎着起来,疯癫了一般,嘴里咒骂着,拼命要将那张脸撕碎,然后离还有一尺的时候,手臂被死死攥住,扭转一勒,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臀上挨了一脚,脸朝下又摔进了花田,一把草吃进了嘴里,又苦又涩,这一次,再不愿起来了。   静妍离得远这才过来,拨开人群,看到毓娟蹲在花丛里捂脸嚎啕,丫鬟如何搀扶也不肯起来,那个打了人的,拍了拍手,扭头走了,裙摆和丝带迎着风飞。   西花厅。   慕容槐坐在上位,面色铁青,温氏立在旁边,愁眉不展。   底下丫鬟嬷嬷跪了一地,静妍和双生子立在门口,毓娟和定柔跪在前头,毓娟已换了衣衫,还在不停地啜泣,两个眼泡如桃子,哽哽噎噎地说:“我只是.......和妹妹.......看上了同一株......妹妹便......动手打人......”   静妍也帮腔道:“十一妹打架可厉害了,摔得十妹都快吐了,还扇了两记耳刮子,手段狠极了,半分情面也不留,净叫看了笑话,还有那么多下人在,十妹以后怎么见人啊,爹爹可该好好管教管教十一妹。”   双生子插话:“是十姐先招惹了十一姐,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侮辱了人,十一姐是被逼无奈的,九姐你后来的,根本没看到实情,颠倒黑白。”静妍剜了他们两记白眼,从牙缝里低低蹦出一句:“滚一边去!再多嘴告诉爹你们会考作弊的事。”   双生子只好闭嘴。   定柔低眸看地,不发一语,该挨什么罚受着便是。   毓娟掀开衣裙,膝盖乌青一片:“爹你看,可疼煞了,我没脸出去了,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又捂脸哭起来。   慕容槐脸上的乌云愈来愈凝重,望着定柔,失望地道:“上次是十五,这次是小十,欺负妹妹,殴打姐姐,真不敢相信你是那个坐在老太君怀里,嘴甜乖巧,见人就笑,可爱无比的十一,媛儿有时口舌确有些尖利,但心是懂分寸晓事理的,你们一母所出,合该相亲友爱,彼此扶持照顾,小儿女相处难免有龃龉,便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该包容原谅才是,何辜你如此狠毒?是在跟你老子较劲吗?就为了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怨毒有仇恨,冲你老子来便是!”   温氏慌忙道:“老爷多心了,茜儿绝无此意,这孩子心思重,但绝不是奸狭恶毒的。”转对定柔:“茜儿,快给你爹爹解释啊!别叫这样误会你!”   定柔眼眶涩的如针刺,喉咙含了硬块,闷着头,仍然默不作声。   温氏急了:“快说话呀!要急死娘吗?”   她只好抬起头来,冷冷道:“她活该!辱没我师傅,教训她不冤枉!若她不是我姐姐,我立时非在她身上留一道疤,叫她记住,什么叫不可辱,什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话说的极狠,温氏惊呆了,慕容槐暴怒,大拍案几:“孽障!为了个外人伤害至亲骨肉!”定柔挺起脖颈,直视着父亲,眼眸燃烧着火焰:“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再生母亲!我的启蒙老师!我的救命恩人!不管是谁,都不许辱没她!若再叫我亲耳听到谁人折辱她,我必叫他当场见了血!赔上我这条命,也让之付出毕生代价!”   字字落地洪亮,锤锤铿锵。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慕容槐呆呆望着那个自己亲生的骨肉,她身线如直竹,眉棱坚毅,语声透着一股难喻的威严,如不可犯。   夕阳西下,远山巍峨,苍翠的脉络迤逦叠嶂,百壑千仞,状貌雄奇,云霞如火烧般滚滚烧红了半边穹空,霓影斑斓,一半天青一半红。   极目远眺,微风吹起了明黄龙纹袍角。   襄王走过来,也俯身在阑干上,一起远望,阑下湖水如镜,粼粼倒映着天象,一半潋滟一半清泓,看久了叫人生了恍惚,分不清哪是实和虚,说:“明日便入淮南道了,出宜昌,渡淮河,入寿春郡,最晚二十日之内便可至淮扬城。”   皇帝略微点头。   这一日銮舆驻跸的临时行宫设在高处的山腰,因着天气炎热,又事从权宜,当地官署便突发构想在一处名胜古刹紧急扩建,本是前朝鼎盛一时的大佛寺,战乱时迦叶金身被盗,视为不详,高僧携摩尼舍利远遁峨眉,信徒随之南徙,日渐式微,只留数个比丘供以洒扫。楼阁殿宇修葺维新,层层加筑,抱山偎水,风水上佳之地,即清静又不失庄严,颇得皇帝赞赏。行宫内外岗哨密布,山风吹来,黄龙旗迎风纷扬。   “从前看这江山只是皇舆图上的标注,现在出来,一路亲历亲闻,才知山河之壮丽,天地之广袤。”皇帝语声深远。   襄王两眸眩着晚霞的光彩,吟道:“江山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皇帝微微展唇,一个淡薄的笑,余晖夕照,熔金的光芒映着刚毅的眉峰:“江山如画,万生皆渺小,朕有万里江山如画,夫复何求。”襄王转眸来,见他深吁了口气,眉目豁然,仿佛有什么桎梏在胸臆中放下了。   夜已深,宽广的大堂静谧沉沉,供案上的白烛燃了大半,烛泪堆叠,灯芯太长,小火苗也被拉长,缕缕冒着一抹呛鼻的烟,看着看着,忽生了光晕,变成虚影......   定柔望着祖父母的牌位,胃府咕噜咕噜,手心攥着冰冷的汗。   温氏蹙着眉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福禄寿小食盒,见到女儿袅弱的背影又忍不住心疼,也跪到蒲团上,打开盖子,垫着帕子端出热腾腾的一碗鱼羹和一盘糯米春卷,沉声道:“现做好的,快吃吧,别又犯病了。”   定柔听出母亲的语气带着忡怅,低头失落道:“父亲不许我吃东西。”   温氏低叹一声,道:“你爹已睡了,他服了安神汤,不会起来的,纵使明日知道了,也不会追究,你是他的亲生骨肉,难道非要穷追猛打。”   定柔就着碗边大口大口喝起来,也不用勺子,温氏夹了一个春卷蘸了桂花金橘酱,放小碟子里,递给她,定柔放下碗,拿起筷子咬了一口,是蟹肉鸽蛋馅的,还加了炒花生碎和莴笋丝,香软可口,那酱酸甜开胃,已知是用了心思做的,饥肠辘辘到半夜吃这样的东西倍觉温馨,母亲有一手绝妙的手艺,犹善制稀奇的小食和调味,听闻是外祖母的秘法亲传,当年便是靠着这个夜夜留住了父亲,固住了宠,回来这些日子摸透了她的喜好,变着花样填补她的胃府。咬在嘴里,忍不住眼角滑出了热液,点头道:“谢谢娘,受累了。”   温氏看着她,问:“打架谁教你的?”   定柔咀嚼着道:“我妙清师姑,怕我被人欺负,教了我几手制服人的诀窍。”   温氏捏捏眉心:“我就知道是她。”粗俗不堪的女人,生生把一个乖巧温顺的孩子教成了乡野村姑,早知这样当初拼了命也不让送走她,留在身边教养,到如今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又长叹了一声,等她吃完,收起碗碟,定柔拿帕子拭嘴,吃了东西,腹中暖暖的,好多了,温氏对她说:“明日去给你爹认个错,以后别再叫他下不来台,也就是你生的好,不舍重罚。他是一家之长,别说静妍和毓娟,便是你哥哥们,四叔五叔哪个敢顶撞了。”   定柔低头搓着手指:“我可以道歉,但我没错。”   温氏眉头又紧锁起来,责备的语气:“那道姑即便对你再好也隔着血缘,不过照顾了你几年,还不是因着你是官小姐,若你是捡来的孩子,她未必尽心尽力。”   定柔扫了母亲一眼,眼眸里变得冷起来:“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好便将师傅十年的养育之恩抛至诸外,娘,今日我对你说一句实话,我这次回来没有打算长留,我只是想着对你和爹尽些孝心,然后两三个月后我便走,回妙真观,我师傅病着,我要为她侍疾,还有两个师姑,照顾她们终老。”   温氏脸色立白,双手颤抖了起来:“你......竟然......你爹已给你安排了婚姻,你是要做贵人的,由不得你自己!”   定柔语声坚定:“我不嫁。”   温氏急的猛掉下了泪,指着女儿的额头:“父母之命,你敢不嫁!”   定柔沉重地闭目,想起师傅那句“父母之命为天”,心下无奈,睁开眼,只好说:“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吗?我嫁了他还能去妙真观侍奉吗?我可以做俗家弟子。”   温氏道:“天上的贵人,高坐金銮殿,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你嫁了他别说去妙真观,兴许连道家弟子也做不成的。”   定柔纳闷地想,这是个什么装扮,戏文里的美猴王吗?   “那我绝不嫁!宁可做一辈子妙真圣女。”   温氏扶住心口,恨铁不成钢,若换成静妍她们早就一巴掌掴上去了,但这孩子与她离心,又是将来要做娘娘的人,不能叫她恨上了母亲,得不偿失。流着泪,面目惨然地骂道:“慕容茜!你竟这样忤逆!你简直是个冤孽!娘原本想瞒着你,现下不说不成了,你勿用惦记妙真观那姑子了,她已不在人世了,前天快马送来了书信,我们走后第六天她便羽化了,你人还未归家门她已故去了,她本也就没等着你。”   定柔身躯一凛,如遭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母亲:“你......你胡说!我......我师傅......我的信呢!”   接下来,温氏后悔极了说破这件事。   慕容康睡梦中听到前院嘈杂声,尹氏也醒了,惺忪着眼诧异怎么回事,外厅一阵急乱的脚步,门上被一个手掌急拍,一个女管家的声音:“四少爷,快起,十一姑娘发疯了,四夫人招架不来,要您快到前院去!惊动了老爷可就不好了。”慕容康急忙起身披衣,登上靴子奔了出去,次间值夜的丫鬟进来点起纱罩灯,尹氏扶着肚子吃力地起来,也披上外衣,被丫鬟搀扶来了前院。   檐下挂了一溜朱红大高照,摇曳着醒目的“慕容”两个烫金大篆,堂前左右伫立着两排六棱柱宝楼冠盖石灯,火黄的灯苗簇簇。   只见乌压压一院子人,提着数盏纱绢荷叶灯,照的五官可见,少女换上了道服,汗水泪水狼藉,糊的大片发丝黏在脸上,嘴里哭喊着:“放开我!我要回家!你们这群混蛋!放我回家,我认得路,我作了标记的......”   腰上被一个妇人死死揽着,手臂被两个丫鬟拉拽着,双腿被另两个抱着。   少女又打又掐,像吃人的小兽,拼尽力量想甩开束缚,母亲站在一旁,掉了魂一般,发髻松垮,钗环歪斜,地上扔着一个浅灰色的包袱和一盏熄灭了的羊角灯。   见到慕容康,温氏淌下了泪:“我只说了妙云师太薨逝的事,不想她受了极大的刺激,连夜便要走,回那不见人的地界去,你爹今夜宿在书房,怕是已经惊醒了,还不知怎么罚她。”   慕容康上前,拿出长兄的威严:“妹妹!不许胡闹!现在是半夜,城门闭着,要走也得等天亮,哥哥亲送你便是。”   少女转过头来,依旧挣扎着:“我绕山林小路,一直往西北方走,总能到的。”   温氏心惊胆寒,指着她说:“我的祖宗爷,夜黑风高,你不怕野狼吞吃了你啊,还有老虎和花豹子,你这小身板还不够塞牙缝的。”   少女咄咄逼人:“我不惧!我包袱里准备了剪子和柴刀,还有火折子,它敢来我劈了它!烧光它毛发,看它有胆子碰我!”   慕容康哭笑不得,温氏扶额,欲哭无泪,把心一横,大声道:“慕容茜!我明着告诉你,今夕你回来,那姑子观这辈子都不许你去了,你给我乖乖的在屋里学规矩礼仪,学中原官话,学雅词歌舞,明朝嫁到中京去!”   少女更加大力地挣扎起来,癫狂了一般,两个丫鬟被甩趴到了地上,眼看就要镇压不住,温氏恼了,气的浑身颤,对身旁的嬷嬷说:“拿绳子来,给我捆了!”   “娘,不可!”慕容康劝着母亲“妹妹年纪小,难免淘气,又性子烈,不可让她心里留下阴影。”   温氏再没耐心,骂道:“她听吗!这个冤孽!她就是来讨债的!我太纵着她了,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康怕母亲惩戒妹妹,只好箭步冲上去,拨开身上的人,健壮的手臂一把箍住那个不盈一握的腰身,另一只手一提,娇巧的身躯翻了个儿,扛棉花袋子似的横到了肩头。   少女脸朝下,哭嚷着又踢又踹,在那虎背熊腰上乱掐一气,慕容康疼的龇牙,只觉妹妹分量极轻,比尹氏还轻松了不少,抱住乱飞乱舞双腿,扛着飞跑回了探芳院。 第30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3)^^……   天色大亮。   黔中宽广蜿蜒的大道上,松柏如值岗。   一行近千人的骑兵浩浩荡荡走着,队列整肃森严,黑蟒藩旗,兜鍪乌锤甲,手握绰刀,脚蹬战靴,行走间盔顶红璎跃动。   前头为首的三个一个只穿了素常的皂色福寿纹士庶服,两鬓斑白,左右两个年轻些的身穿将领的鱼鳞铠,勒着马缰,铜盔被后面的侍从端着,甲衣战裙编缀以钢片叶鳞,光滑锃亮,双膊鹿皮护臂,脚穿犀皮靴子,两肩架着獠牙欲嗜的虎首,腰挎宝剑,剑柄吞口狰狞着睚眦。马蹄步调如鼓点,出奇的整齐一致,踏踏行过,尘埃飞扬,久久不绝。   鱼鳞铠其中的一个留着两撇八字胡,年纪约三十岁上下,面貌普通,说:“爹,密报中说,朝廷另发了一道暗谕给慕容伯父,暗示他甄选姿容上佳的妙龄女子,待行宫落成,以实其中。这小皇帝是傻了吧,为美色如此不要命。”   另一个留着厚黑的髭须,年纪三十五岁左右,面色如晦,也比划着笑道:“他这不是把自己变成肥羊,送到我们嘴边了吗?”   穿士庶服的唇边恍惚一抹冷笑,深远诡谲,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稀薄的山羊胡,颧骨很高,下眼睑微臃,挂着中年人松弛的卧蚕,眼角几缕沧桑,透着不可捉摸的城府。“这肥羊你敢下嘴?不怕后面有捕兽夹?”   此人正是剑南节度使邢全,现兼武宁节度使,一人牧两地藩镇,左右是两个儿子,髭须的是长子邢胤辉,八字须的是庶三子邢胤熤。   邢胤辉道:“在咱的地盘上还怕他放夹子,慕容伯父是老二的丈杆子,同自己人没两样,这淮扬还不是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剑南军和武宁军加起来倍于淮南军,慕容伯父如同手心的傀儡,只要里应外合,保管小皇帝乐不思蜀,有去无回。”   邢全冷哼,唇边弧度冷戾阴狠:“他还是小皇帝的丈杆子呢,我这老哥哥,年轻时也算豪气云天,如今越老越怕事了,畏手畏脚,上次的事,扭扭捏捏的不肯,还是我冷了脸他才同意的,杀人也不敢,养个兵还放到犄角旮旯,一手吊着咱家,一手又吊着小皇帝,活脱两面小人的做派,还不知心里怎么盘算的,我得细细摸摸脉,好好敲打一番,小皇帝那儿,也得好生把把脉,别是有什么蹊跷,给我玩请君入瓮。”   邢胤辉呵呵笑:“他有那么大的瓮吗?我几十万大军,仔细撑破了,谁是王八还不一定呢。”   邢全问:”邢则和邢列那儿怎么样了?”   邢胤熤答:“快马报信,已集结好了,随时待命,只等父亲令下,五万武宁军吃掉几千禁卫军易如反掌。”   邢全道:“就看我这老哥哥的了,是玉石俱焚还是共享富贵,由他选吧。”   ***   定柔已绝食两天。   双手向后绑着帛带,趴在床上,娇巧的身躯孱质袅弱,脸颊贴着青玉枕,眼泪不停滑流而下,温氏怎么哄,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进一粒米一滴水,病症发作起来,数度晕厥过去,小脸惨白地醒转,嘴里时而喃喃着:“为什么......动了我的信......我恨你......我要回去给师傅送殡......”   因着慕容槐寿诞将近,温氏又要忙庶务,一边女儿半死不活,只心焦的嘴上起了几个燎泡,舌头刺拉拉疼,原是生了溃疡,也不大吃的进东西了,成日愁云面目,尹氏和葛氏自然成了出气筒子。她原想告知慕容槐,许是他的话有威严,能镇得住女儿,奈何关隘来报,皇帝大驾行速极迅,已远超出预期,方至淮南道了,慕容槐和三个大儿子不免手忙脚乱了起来,紧罗密布地巡逻布防,又要安抚民众,排查刺客,回到府宅已是半夜,她便不敢再拿小女儿的事搅扰。   又过了一天,女儿还不见松动,只好妥协了,拿出拖延之策。解开帛带,那雪白的腕上一圈醒目的青黑,手臂似已极度麻木,仍然微丝不动地原着那个绑着的姿势。   温氏哭着泪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何等辛苦,你身上难过我能痛快了不成,不是不叫你走,你才回来半个月,又要弃家而去委实伤了爹娘的心,你爹大寿在即,你走了岂非不孝?娘是有苦衷啊,你不了解这其中的缘故,天子巡狩,举国大动,各城门闭关,山林小路也要封锁,城中居民近来都不许随意走动,连街巷都守了护城军,衣袋盘查,你九姐的婚事也要拖延,你走不了。”   定柔好一会儿才活泛过来手臂的经脉,泪水愈发泛滥,嗓音全哑:“你不是说爹爹是统帅吗?让他下令给我开关,等师傅葬礼一过,我再回来陪你两年。”   温氏心里呜唉一声,这孩子虽年小天真,思维逻辑还是齐全的,不如幼儿好骗,只好又说:“淮南十四州,五十七郡,你爹只是五州十九郡长官,出了淮扬城便说不上话了,你还是出不去,再说了,天子要来,姑苏从属武宁,比邻淮南,也要布防的,城关如铁桶一般,你出的来也进不去。”   定柔握着拳:“那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他来干嘛?”   温氏知她已动摇,帕子揩着泪道:“说是视察民情,为娘也不懂啊。”“他来多久?”“这个为娘也不知,这是国事机密,你爹说不得的。”   定柔手背猛抹一把泪渍,万般无奈地道:“好,我可以等,等到开关那一日,你不许拦我,否则,我撞死在你面前。”   温氏擦着额头的汗:“一言为定。”忙吩咐丫鬟拿清粥小菜来。   慕容槐背手走在廊下,神情严肃,两个儿子身着戎装,随在身侧,问慕容瑞:“城中排查的怎样了?”   瑞道:“已落实大半,凡淮扬以外户籍,外地口音的统统驱逐,商户小贩登记名册,三年以下定居淮扬的,也令他们暂避出城,一些说不清来历的,全锁进了官狱,令司狱官严刑审问。”   慕容槐点头,又问慕容康:“那事如何了?”康道:“不大顺利,近来未曾下雨,无法明着打开堤坝,下游村落众多,又无法说明暂时搬迁的理由,大多不肯配合,还和官兵抵抗动手,若强硬泄洪,怕是要折损人命。”   慕容槐无奈道:“多多给银两,就说是我下的死令,若还不肯迁走,就让他们葬身洪水吧,让各郡加派人手,处理干净就是。”   慕容康心有不忍:“三个郡加起来十三万五千亩田,今年水稻长势良好,委实可惜。”   慕容槐道:“再不动手,等皇帝到了,看到那些,咱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慕容康担忧:“儿子还是担心,这么大动作,损伤人命,皇帝来了会藏不住,咱们的网如何缜密,也难免有细作做了漏网之鱼。”   慕容槐微叹一声,面露不悦,这个儿子骁勇正直,又有些担当,但缺少果断,仁慈之心太重,感情用事,不攻于心机,不懂投巧,容易被利用,家业若交到他手里,必遭人算计,难以为器。   “放心,皇帝身在高处,不是所有声音都听得到的,各郡皆是我一手扶持出来的人,他们不敢,只要握不准实证,便是细作上告,也不能公然拿我们怎么样,皇帝不可能在这长久,度过这几月就万事无虞,粮食明年再耕种便是。”   慕容康拱手应是。   慕容槐嗟叹长吁,长子愚钝,次子平庸,四子又心念太正,两个幼子年少,慕容氏前景堪忧。   正走着,前方毓娟和十五忽然跑来,说:“爹,快去看看吧,十一要给妙真观那老姑子服斩衰!”   “斩衰?”   十五高声道:“都披上麻戴上孝了,屋里设了供案,找了个木牌拿血写了牌位,娘都气晕了。”   慕容槐肺火上涌,这个不成器的!当即箭步流星去向探芳院,慕容康心知妹妹又要受罚,也跟着去了。   探芳院南屋,几案设成了供案,一个醒目的木牌立在中央,像是厨房的木柴自己劈开,然后用镰刀削成的,“先师妙云师太之位”几个字已变得暗紫,牌位前供着果品,墙上一道白绫蓝缎花,少女身披缟素,粗麻生绢衰衣,头发用生麻绾了个髻,戴着白布孝巾,遮住了额头,双膝跪在蒲团上。   温氏额头勒着抹额,坐在交椅里,一手不停地按揉鬓穴,悲苦地看着女儿,活脱一副生无可恋,尹氏、葛氏、静妍、玉霙皆守在旁边。   门口的丫鬟说了句:“老爷金安。”慕容槐大步跨进,温氏后脊打了个冷激,急忙起身和尹氏葛氏她们一起施礼:“老爷金安。”   慕容康忧心忡忡地望了母亲一眼,毓娟和十五幸灾乐祸,慕容槐眉头紧皱,指着少女:“你这是作甚?诅咒我,还是诅咒你嫡母和你娘?”   少女跪着转过脸来,表情坦然,不慌不忙地道:“我四岁进了妙真观,与师傅同食同寝,得她们照顾,教授读书习艺,教育格物知理,病了喂汤羹,热了扇扇子,冷了暖被席,事无巨细的尽心尽力。   那年暴雨发大水,观里都进满了水,墙冲倒了,人跑都来不及,她们却未曾丢下我,把我扛在肩头,拽着绳子手拉手往外游。   那水流的很急,都漫到了胸前,正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又下着雨,我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她们几次摔倒呛了水,把我冲了老远,却没有一个走开的,千辛万苦地把我救了回来。   我师傅有先天心疾,是劳累不得的,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们终于摸到了一个山坡上,进了一个小山洞,衣服全部水淋淋的,我师姑找了干树叶转出了火,那样冷,师傅一直紧抱着我,脸上白的吓人,突然就一口血吐了出来......   就是从那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是医中圣手,常年清心寡欲,又善调理,本可以长寿,却因我,大大折损了元气,这养育之恩,救命之恩,我不能没有良心,我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养母,她走了,我身为女儿,理应为她服孝,服最重的孝,这是为人之本。”   温氏听的泪流满面,又是愧悔又是难过,慕容槐望着女儿,目呆了一瞬,心念道,这孩子是个十分有情有义的,但,用错了地方。   定柔瞧着那牌位,泪眼婆娑,又道:“自今起,我再不出门,茹素斋戒,专心在屋中服丧,为师傅亡灵祈福,追忆哀思,还有祖母的齐衰我也不曾守,正作补偿,这是我的心愿,望您成全,四年之内勿要给我安排亲事,我缞麻在身,不宜婚嫁。”   慕容槐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温氏也惊慌失措:“儿啊,不可啊,四年后你就是老姑娘了,这亲事便不好说了。”   慕容槐触到了痛处,大骂一声:“什么劳什子养母!不过托付她照顾了几天,堂堂公候上卿的掌珠,送到她处是抬举她,敢不竭尽竭力!让你少一根毛发,老子踏平了道观,她不是傻子,知道利害关系,所以才不敢懈怠,一个道姑子真心能有几分,还不是看重了你的家世,要老子给她当后台,我也没亏待她,附近的郡县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关照妙真观,不许贼人侵扰,自你进了妙真观,逢年过节束帛加璧流水似的送,够仁至义尽了。”   又说:“你祖母的孝期不用你守,这么多孙儿差不了你一个,你的婚事岂是你能决定的,今年趁着空暇多多练习歌舞雅乐,学习宫廷礼仪,明年及笄之后等玉霙在中京站稳了根基,举荐了你,你们姐妹共同为家族荣身。”   定柔委实不明白何为荣身,为什么要玉霙举荐,她的婚姻和玉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学宫廷礼仪?但父亲说这话,亦是触了她的底线,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管你怎样说,她对我有恩就是有恩,我要为她守孝,你说的那些,恕难从命!”   慕容槐大怒,指着温氏骂:“你竟生出这么一个忤逆的孽障!”转头令丫鬟叫人,请家法藤鞭出来,他要教训这孽障!   时近正午,日头当空,潮起涨落的长云起伏蹁跹,时而在青砖绿瓦上遮出些许翳影。   香樟树下,一身白布粗麻的少女被脸朝下绑在长凳上,手脚俱缚,眼神绝望而倔强。   温氏和慕容康跪在石砌的地上拽着慕容槐衣袍下摆央求,温氏哭的声泪涕下,嘴里痛诉着孩儿的万般委屈,种种不幸,眼睛肿的一塌糊涂。   尹氏葛氏也跪在脚下流泪附和,直说妹妹娇贵的人受不得,禁不起,公公三思云云,玉霙也哀求着,请父亲体谅妹妹年幼,责罚即可,若动刑恐有伤尊严,静妍脸上挂不住,意思了两句。   院中闻讯而来乌压压的人,或扒在月洞门外,或立在游廊下,或直接进了院中,有丫鬟婆子,妾室们,别院的叔伯女眷,连郭氏和三夫人邹氏也惊动了,低声窃语。   慕容槐最受不得这种连番的轰炸,声音软和了两分,问:“孽障,最后问你,能不能改过?”   少女半张脸贴着凳板,眼睛漠然地,不知在看何处,眉棱挂着大无畏,口中好一会儿才道:“打死我最好,不然留一口气我也要为师傅守孝。”   慕容槐被激的咬牙切齿,恨恨地指着温氏:“她将我当作老子了吗?有跟老子这么说话的吗?”责令小厮:“给我打!打死这冤孽!”   小厮面面相觑,不置可否,那藤鞭系深山里一二年的荆条,取其三尺长,削成柔韧带棱的细条,捆扎绞以金属丝,做成三指粗的鞭子,打在皮肉上虽不致顷刻皮开肉绽,却是火烧火燎,寻常大汉五六十鞭便可血肉模糊,疼痛之下咬断舌根丢了性命。   温氏大哭了起来,慕容康连连磕头:“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慕容槐大喝小厮:“还不动手!给老子往死里打!”   小厮挥舞起了鞭条,忽忽地破空,刷剌剌响亮,只三五下少女便脸白如纸,发际冒出了冷汗,沁在孝巾上,两手紧紧攥着拳,全身发抖,慕容康上来拦,被慕容槐呵斥了两声,少女连挨了十数下,衣帛破裂,白绢上洇出一片淡红,把脸埋在凳板上,额角血管暴凸起来,汗珠滚滚如豆落,紧闭着双目,咬牙咬的腮边鼓鼓,袅弱的肩头微微的颤着,却一声也不喊出来,连呻.吟都不曾。   慕容康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了鞭子,跪在地上:“我来替她受过,请父亲怜惜,妹妹体弱,委实受不住了。”   慕容槐气也消了几分,也怕打出事来,问:“孽障,现在能端正了吗?知道谁是你的至亲父母了吗!”   温氏崩溃地哭求着:“茜儿,快说句软话啊!娘求你了!再打下去你就残了!”   少女身躯微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脸,尖尖的小下巴抵着凳板,孝巾汗迹斑斑,一道道顺着脸颊滑落,咬着齿,念道: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①.......我的养母辛苦抚育我十载,呕心沥血,她命即我命,她身陨羽化,我无法灵前长跪吊唁,已是大不孝,若再不为她戴孝披麻,岂非连禽鸟都不如!”   人群一阵唏嘘:“娘嗳,这十一姑娘真够犟的!”   慕容槐再次被激怒:“好!好!这是要跟你老子对抗到底了!我明白了,这是为当年的事情跟我顶杠呢!我生出一个至诚至孝的好女儿!孝顺到连亲爹亲娘都认不清了!”   亲手夺过了藤鞭,挽起袖摆,发狠朝着那娇柔的身躯抽了两下,慕容康上来抱住了腿,当下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窝心脚,身上挥了两鞭子,饬骂他放肆,令滚一边去,慕容康不敢违抗父命,只能万般心疼地看着。   温氏眼皮一翻,又晕了过去,被玉霙和静妍扶着。慕容槐边挥鞭边说:“老子这些年没送钱吗?老子冻着你饿着你了吗!从回来你就不是鼻子不是脸的,为了当年那点子事跟你老子仇怨,十几个儿女还未见过你这样的犟种!”   已不知挨了多少下,指甲在长凳腿上抓出了无数印痕,只觉痛无可痛。   ......少女口中噙着一抹腥咸,意识渐地恍惚。   慕容槐打累了,又甩给身后的小厮,小厮刚抽了几下,就见少女偏头一歪,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   尹氏最先发觉,大呼一句,小厮这才停下来,葛氏扶着尹氏紧走过来,端起少女的脸庞,眼皮死死地阖着,果然人事不省,身上的孝服鞭痕累累,被一层鲜红的血浸透,慕容康拿出匕首割断绳索,抱起那娇小的身躯,掐着人中穴,掐了半天,却无半点用处,喊着让管家去叫医者。   慕容槐也慌了,顿一下足,抬腿狠踢了后面的小厮几脚,骂道:“王八羔子!让你往死里打你就往死里打!我吓唬她你听不出来,老子这么俊俏的闺女,打坏了剥了你的皮!”   小厮惊恐万状地伏地,磕头如捣蒜,心里直叫冤,嘴上说着:“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纱罗帐垂下,袅弱的身躯趴卧在凉簟上,脸颊贴着青玉枕,孝服被剪碎扔在一边,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仍然双目阖着,只一截皓腕露出来,两个医者切完了脉,手背上施了银针,塌上的小身躯这才动了两下,咕哝了句:“师傅,我疼......”意识还是混沌,医者收起小迎枕,从药箱里拿出紫药膏,又写下煎药内服药方,嘱咐了两句饮食禁忌,由医童负起药箱去往慕容槐书房回话。   尹氏掀开纱帐细细地涂抹着药膏,少女又闭上了眼,咬着牙任由汗滴落下,葛氏端着沁了血帕水的铜盆走出来,慕容康正在廊下训斥毓娟和十五,两人额上各挨了一记爆栗子,戎装的背影鹤立孤鸿,伟岸如贞松劲柏,正是风华盛茂。   葛氏心跳快了两拍,到外头泼了水。 第31章 争名逐利 恰似围棋^^……   中京皇宫,亦是骄阳如炽炭,蕴隆虫虫,似熨如蒸,昌明殿西配殿,鉴缶里的冰化了一半,立刻有宫女添新的进去。   十二扇织锦丹凤朝阳屏风后的女子斜坐明黄龙纹座榻上,骨感的手指持银镊轻轻夹起一粒苏合香饵,放入翡翠雕寿纹豆形香盒里,燃起轻烟细缕,蔻丹殷殷的手如蝶翼翕翕,将香芬扇入鼻嗅。   白腻的腕上十二环缠臂金,食指上一个和阗冰玉弥勒指环,宫女侍候在旁呈盘端着白玉碗,盛着的茯苓药茶。女子绾着高椎髻,蛾眉纤长入鬓,淡施脂粉的脸上毫无表情。   屏风前跪着一个朱衣松鹤补的官员,长相文儒,拱着手说:“臣下不知娘娘何意?”   屏风后的声音轻笑一声:“乾州八淩乡人,父亲做过百户长,母亲是红苗女,至德二十一年入仕,任澧县八品县丞,元和二年晋升县令,同年又晋税课司,四年升任知府,六年调任京城,任从六品朝奉大夫,十年晋从四品谏议大夫,隆兴元年又晋升正四品仁宣殿给事中,娶妻栗氏,小妾王、柳二氏,膝下育有三女,无有子嗣,长女与绍兴知府联姻,次女正在议亲,幼女待字闺中。本宫可有一字说错?”   官员心底嗖嗖地往上冒寒气:“娘娘身在内宫,却对臣下的履历如此了若指掌,微臣叹服之至。”   屏风后的女音轻笑一声:“本宫只是后.廷妇人,出不得内苑,更不敢僭越吏册雍历,只是数年前先帝时做过司计女官,偶得见一面吕卿的官履,只觉上无显赫家世,下无科举功名,却一路升迁顺风顺水,十分纳罕,便记在了心里。”   官员开始抬袖拭汗:“臣.......臣身无所长,只是做事谨慎,允执厥中,在地方时带着民众修渠筑坝,改良谷黍,小有政绩,才侥幸被吏部抬举。”   屏风后道:“汝与栗氏成婚时已是二十八岁高龄,非之原配吧?”官员心跳加速,极力镇定:“回娘娘话,臣早年侍奉父母,侍疾三年,丁忧六年,是以才误了婚配。”   屏风后的声音叹息:“都说男子多薄幸,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卿妄自薄情,也不该忘了当初茅棚草舍,一起共苦患难的郝家女,不该忘了自己那原配的两个儿子。”官员大骇一惊,通身血液涌上了头顶,发根冒冷汗:“臣下不懂娘娘说什么?”   “长子名兆兴,次子名兆盛,皆在剑南军中领着军职,且都是高职,一个中军,一个士参军,颇得重用。”   “这.......”官员冷汗涔涔而下。   “本宫不只知道这些,你长子爱食新鲜牛髓,前年新纳了一个小妾,十分宠爱,做的一手炙烧牛髓,次子独爱一家酒楼的鸭脯,每餐必食,那手艺出自一位姓廖的庖厨。”   官员大坐地上,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原来都是细作。”   屏风后的女子婆娑指甲上的殷殷:“只一道飞鸽传书,这世上便可少了两条性命,本宫熟读医书,晓通医理,那两道菜自有让他们上瘾的道理。”   官员双手颤抖,眼底迸出怨毒:“臣下与郝氏不睦,早年和离,两子皆随母背弃而出,连姓氏都改过了,与臣下已毫无干系了。”   屏风后大笑:“汝祖籍乾州,不在剑南辖治之内,官履看上去和邢家无甚纠葛,实则暗度陈仓,你父当年在任上被人构陷入狱,险些要被判了斩刑,你侍亲至孝,四处求告无门,心灰意冷之下在路旁一棵歪脖树自缢,恰被驰马路过的邢公所救,又设法为你奔走,为你父洗刷了冤屈,并解囊相助你安顿双亲,至此后,你便感激涕零,立誓终身马首是瞻,邢家一路打点,帮你坐到了京官。”   官员额头冷汗涟涟,悄声抬袖拭去,“竟查探的这样明晰,好手腕!人皆说娘娘是女中诸葛,巾帼丞相,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要微臣如何做?”   屏风后的声音高深莫测:“卿心知肚明,陛下登基之后,汝升了品秩,表面风光,实则是个虚职,汝是聪明人,就已经明白了,不是已布置好了后路吗?来了中京,所为三件事,一探究朝廷诸事,传信密报,二监视陛下所为,伺机豢养刺客,三笼络各部官员,或为之所用,或为骑墙。”   官员脸上是毅然赴死的表情:“娘娘即全洞悉了,何故还留着为铭的性命,要为铭投诚吗?哈哈......为铭岂是背信弃义的小人,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邢公于我有大恩,如再生父母,吾终身难以为报,必怀赤子之志,犬马左右,血肉以偿!为铭自来京那日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说着,摸了摸袖袋中的一个小瓷瓶。   屏风后传来合掌的一击:“甚好,爱卿果然至诚至忠,义盖云天!不过你的大义在本宫看来不过是助纣为孽!沟堑里蠹虫也妄图撼日换月,痴心妄想!”   说罢,闻得衣袖“服”一挥,内侍监端来一个呈盘给官员瞧,黄绸流苏上赫然躺着一个婴儿的金锁,官员待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样霎时面无人色,惊恐地望着屏风,手指哆嗦着:“娘娘竟然.......你将他们怎样了?”   屏风后的声音笑了一声:“你对你恩公,亦不是满心满意的信任罢?你是独子,最怕的就是断子绝孙,将来无人供奉香火,所以两个儿子在剑南为质,你心有不甘,才另置了外室,生出了幼子,并把大半家财转移,以安顿幼子余生。”   官员眼中隐约含了泪,颤声道:“求娘娘放过他们,我儿才五岁,稚童无辜!娘娘身为妇人,又随太后吃斋礼佛,亲子早殇,该明白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举头三尺有菩萨!”   屏风后马上说:“谁人无辜,他生作了个奸细的孩儿,事奸佞国贼,便是无辜也有罪,天下战祸一起,不知多少孩儿流离失所,炮火无眼,刀箭无情,有多少无辜会丧于非命,本宫怎能因一人而舍千万人?岂是慈悲者所为?本宫行的才是大仁大义!”   官员额头贴地,沉重地俯身在地上,心里一时对屏风后的女人怕到了极致,仿佛那是个青面獠牙。   只听她又开口了,慢条斯理地说:“大人该听说前几日城郊的惨案,一户农家夜里突然传出了哀嚎,甚是凄厉,老少七口人全没跑出来,晨起邻家起身去看,却又是声声哀嚎,而后有去无回,京畿府两番派了捕快去查究,竟也有去无回,那上方血腥气冲天,神武军弓.弩手上了围墙查看,惊见一只白虎,肚子鼓鼓地卧在院中,颇是肥壮。   二十几个人难以制服,伤残一片,甚至有整条胳膊被一口吞了的,最后箭矢涂了迷药,射穿小腿,这才被神武军猎了回来,养在上林苑笼子里,准备等陛下回銮时进献御前,这畜生委实矫情,非人肉不食,本宫只好让人到乱葬岗找,怎奈死人肉腥臭,也不肯食。   这一两日已饥肠辘辘,本宫想,那稚童的膏腴定是鲜嫩美味的很。”   官员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手拼力支着地砖,崩溃地说:“我求你,杀了我,恕了我孩儿。”   屏风后轻蔑地笑了两声,那声音听在他耳里毛骨悚然,那女人道:“吕大人想死,何劳本宫的手,怀中不是揣着毒药吗?再不若,那白虎食肠巨大,一个小儿想来不足果腹,你父子何不去了同一处安乐地,对了,还有你那如花美眷的外室,肚子里的三个月胎儿,你们一家正做了团聚,也算报答了你恩公。这沟渠生臭虫,邢公的细作也不独你一个,陛下早就将你们尽数掌握在了手里,自有那识抬举,轻气节,重生死的。”   官员又一阵眩晕,全身抽了筋脉一般瘫软,强撑着意识,心防彻底崩塌,好半天才艰难地道:“要我......怎么做?”屏风后淡漠地道:“该如何还如何,从前怎样传消息的,今后还怎样传。”   夜。   虫鸣啾啾,丫鬟放下湘妃帘,圆桌上的饭菜已凉透。   女孩趴在床榻边,身上火灼一般,疼的动一动都是汗,寝衣潮腻腻地穿在身上,婆娑着伤处,愈发每呼吸一下都难忍,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子,想说让把帘卷起来,看一眼月亮,那个和妙真观同一个的月亮,却倦生了,懒于张口。   记得那是个皑皑的冬天,那年不知为何突然冷的那样可怕,雪下的一尺厚,山峦白茫茫,如北国冰封,步行困难,山下的菜农无法挑担上来,观中只有冬储的菘菜和豆芽,我嘴馋寒潭鱼,你趁我午睡,去了后山,回来的时候嘴唇冻得雪白,拐着树枝,头发俨如寒霜,鞋袜和裤腿结了硬邦邦的冰柱,内衣领子也结着冰,然后一头便栽倒了。   那天以后,你病了大半年,到春暖花开了还起不得身。   你是个病人,妙清师姑说,你心底曾有过倾慕的男子,因为先天的不足,医者皆说不好生养,年寿不永,才发狠斩情绝爱,跟着游方的一贞师太受戒,攻读医术,修真养气,以图脱胎换骨,增长寿数,我没来时,你已炼神还虚,渐得精气充足之状,却因我,又折尽了元寿。   我只是别人的孩儿啊,不值得你如此。   “师傅......师傅......”我有多少次想唤你一声娘亲,师姑信中说,你是夜里走的,无人知道,像睡着一般,眉宇安详和静,把我送走是你的心愿是不是?你不想我伤心。   妙真道的弟子神识归天后,肉身要被焚化,而后入土,姑苏到淮扬,这么多天,原来,那日离别竟是永诀。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毂,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①?”   师傅啊,何苦要回这地方来,我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   又是两天的水米不进,少女还是趴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话不肯说一个字,也不看人。   尹氏和葛氏守在床边劝,嘴皮几乎磨出茧子,仍然纹丝不动。   温氏病了两天,方能下床,这才来了探芳院,又求又哭了半晌,那个小身躯硬是毫无动容,无奈,只好去书房跪求慕容槐。   泪滚滚凄楚地说:“老爷,妾身活不下去了,孩儿再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性子委实太倔了!也不知像了谁,妾身生出这般忤逆的孽障实在愧对老爷,她一个云英未嫁女死在家里到底不吉利,请许我将她带出去吧,我们母女死在外头,老爷切莫怜惜,就当妾身当年难产殁了,就当这孩儿也从未降生过咱家,妾身带着她奔崖去,绝不辱没了慕容家的清名。”   慕容槐本来铁青着脸,进来的时候还朝她摔了个茶盏,当是来求情的,打算大骂一通,这会子听她如是说,又见她面庞憔悴,两眼圈发乌,反而颇动容:“这说的什么话,你为我生了三子五女,连母亲都说你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还抚育大了岚儿,疼爱若己出,我这许多的女人中只你对我情深义重,萱儿和双生子都小,没了亲娘,把他们交旁人手里我怎放心?”   温氏大大抹了一把泪,咬牙道:“那就当我们没生过这孽障,舍了她吧,把她抬去废院,由着她绝食去,或者一杯砒酒,落个眼前清净,等断了气抬出去随便结个冥婚,也算了结了她,如此忤逆生父,便是即刻赐死了也不冤!妾身......”   说着又恸哭起来:“妾身就当......身上掉了块死肉下来......”   慕容槐愈发焦灼,起身搓着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身上的浅灰色直领道袍袖摆长垂及履,两衽留出二指宽的镶边,黑线真丝平金如意蝙蝠纹,后背黑白棉线缀绣太极两仪图,袍袖宽大飘逸,行走带着风,纫工精巧,针法匀细,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身这种式样的,十分清新。   温氏低眸细细地啜泣着,心知功夫已成,老爷快要妥协了。   只听慕容槐口中说:“敢威胁老子合该打死了,但那容貌......委实可惜,罢了,罢了。”   温氏回到探芳院,见尹氏端着参汤在床榻边央求,接过碗,淡声道:“娘去跪求了你爹,他退了一步,答应让你为那姑子服齐衰不杖期一年,起来吃东西吧。”   塌上的身躯没回应,脸贴着枕朝里,闭目假寐,温氏生气地道:“十一,你别得寸进尺,在这个家,除了你祖母,娘还未见过你爹对谁妥协过呢,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你来这世上,生你骨肉的是亲生爹娘,以后抚育教养你,给你一辈子依靠的也是慕容家,你要为一个外人服斩衰委实伤透了爹娘的心,只顾养育恩,这十月怀胎便撇作一旁了吗?”   少女转脸过来,两颊浮肿,万般无奈地点一点下颔,心中想着,待过了这些日子我便回妙真观了,你们便管不得我。 第32章 可怜光彩生门户(1) 我……   这日傍晚,秦嬷嬷回到东屋,见玉霙坐在窗下的榻椅上倚着月琶出神,神情怔忪,披帛落在地上也不知,嬷嬷问:“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一天也没怎么练习,老爷说圣驾快到了,咱们得抓紧。”   玉霙抬指琮琮拨了两下弦,珠落玉盘,泠泠碎璃,哀声问:“姆妈,我是不是不孝?”   秦嬷嬷走过来,望着自小照看大的孩子,美的清莲出尘,桃羞杏让,一颦一笑都是画,人皆说慕容府一对琪花瑶草,在她看来,南屋那个根本还是个孩子,青涩的难以下口,且性子俊强执拗,男人断不会喜欢,比不得姑娘灼灼芳华,温婉可人。“姑娘又忆起桃夫人了?”   玉霙眼眶微热,抚摸着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妹妹比我勇敢,比我有胆魄,会不计一切的去争,父亲竟真的妥协了,我却......不敢为娘争一句,她的牌位冷清清的在姑子庵,连别人言语折辱她,我也不敢吭气,始终没有为她辩驳一句,我简直妄为女儿,累的她生我一场,妹妹说的对,我连禽鸟都不如。”   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落在琴箱螺钿的一瓣韦驮花上。   嬷嬷也眼眶发红,拿绢子为女子拭泪:“姑娘别忧心,仔细伤了身子,现下这节骨眼可病不得,夫人到底是有福的,生出姑娘这般美貌,只要侍奉了皇上,你就是尊荣金贵的身子,夫人自然也荣贵加身,在地下也无哪个小鬼敢欺了。”   玉霙拭去泪水,十一妹妹是个有情有义,内心光风霁月的姑娘,我几次试探,她对入宫廷做妃御毫无心思,无意苦争春,如此不为名利所动,令我佩服,对我也是实实在在当成姐姐,不像静妍她们,当着爹唤我姐姐,背过身骂我贱种,十一妹妹虽不爱说话,可那眼神,我看得出,从无鄙夷,是我......对不住她。   嬷嬷惊讶:“姑娘心软了?”   玉霙哽噎道:“从前是我不好,动了小人之心,从她回来那天我就害怕,爹会舍我而选她,毕竟我的身世有诟病,她又比我小,而且腹中的才学不可估摸,诗歌雅律的造诣在我之上,我便做了那些事,险些毁了她的名声。”   嬷嬷道:“也不独您一个人的手段,九姑娘十姑娘她们也散布了许多,那还是一母同胞呢,依老奴看,十一姑娘是年纪太小不谙世事,等将来她会明白荣华富贵是好东西,世事无常,人心善变,老爷那意思,你们两个与五姑娘一起伏侍皇上,这进了宫,侍奉同一个男人,争宠夺位,再亲的姐妹也是仇敌,姑娘可别犯糊涂,早晚养出一个劲敌来,还是早做打算,多多在老爷那儿下功夫,让十一姑娘嫁了旁人为好。”   玉霙垂颔,眸子又浮上泪雾:“我真的很想和妹妹友爱相处,我来了这个家,没有人真正把我当骨肉看,只有十一不会轻视我,我想着,五姐姐那般厉害的,将来还不知怎样一番争斗,宫里还有很多娘娘,也不乏才貌出众,我未必会集宠于一身。”   有时想想便害怕起来,我娘那般的,区区一个慕容府,都输了,宫里是何种地方,教习嬷嬷都说,那是个不见狼烟的角斗场,我势单力薄,不如现在和妹妹团结一心,或许将来真的可以如爹说的那般,做一对飞燕合德,守望相持。   第二日一大早便到带南屋来,见妹妹仍然神情郁郁,趴着不大动弹。坐到塌边亲自擦汗喂汤水,执扇轻吹伤处,苦口婆心地纾解一番,讲一些府中的趣事来逗开心,说的口干舌燥,定柔心里伤心,感念姐姐的辛苦,勉强扯了扯嘴角,玉霙已十分高兴。   因着慕容槐寿诞将近,温氏忙得不可开交,尹氏和葛氏也不得闲,帮着派发请柬,张罗灯笼彩绸,安顿筵席,是以很少到南屋来,只吩咐了嬷嬷仔细照看。   定柔正少了聒噪,却不想玉霙忽然对她热络起来,此后的日子,时时在南屋腻着,一坐就是一天,一同进食,探讨诗歌词曲,定柔亦心无讳莫,将自己读过的孤本诵与她抄写,姐妹俩的感情逐渐亲密起来,开始无话不说。   这夜更是抱着玉枕过来,睡在了妹妹的纱橱里,起初聊着家常,定柔便问起了六姐,一直不敢问母亲,六姐婆家在哪儿。   玉霙说:“就在城中啊,北郊的胡卢巷,出去采办果蔬的女管家时常在菜市见她贩菜,过得好似不怎么好,当初她私自出府与那秀才相会,还在自家开的金店里,爹爹知道了,抓她过来询问,她竟说已委身了,还求爹爹成全,让她下嫁,爹爹不同意,找了医婆检查,果然失了清白,还说无怨无悔,愿布裙荆钗,和一心人相携百年。   爹气得晕了过去,祖母正病着,不好大惊动,醒来扇了母亲两巴掌,让人拿出家训来,当即逐六姐出家门,剔除家谱,从此再无此女。后来祖母病逝,六姐带着姐夫回来奔丧,爹也没让进门,还让家丁把六姐夫打了一顿。”   “我想去看看她,我好多年没见她,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千万别,你刚触怒了爹,六姐的事一直是他的逆鳞,前年六姐大着肚子来哭求,说她婆母急病需要银钱,跪在大门外一天,爹也不许人出去理她,四哥看不下去,拿了钱送出去,当时就被爹抽了两鞭子,打在了脸上,六姐上来抱着腿求爹原谅,爹也没动容,让人把她拉开了,那包银子到是给了她,可是也说了绝情的话,让她以后不要来,说有些路即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跪着也得走完。”   定柔心头发寒:“爹竟这样狠心。”   玉霙也叹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姐千不该万不该轻贱了自己,爹说那秀才明知她是节度府官小姐,一无媒妁,二无婚约,三未禀明父母,还那般对她,可见不是什么品性贵重之人,存了攀附之心,爹也找人观察私下了些时日,暗中查究才学,笃定不是个有前程的。”   定柔想了想,问:“爹说的前程,是为官吗?”   玉霙躺着点一点下颔,定柔想到了自己,娘说的那个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的,定也是官宦子弟吧?不知人品怎样?若是个薄德浅行的打死也不嫁,干脆在妙真观不回来。若有幸遇到了个良人,他便是个阶下囚她也嫁得。   是道:“若是我,便是千难万苦,冻饿在街头,也不回来乞讨,平白受辱。”   玉霙听出了她的果断,感叹妹妹人小刚烈,心念一闪,这样强硬的性子,怕是以后不被皇帝所喜,若一同进了皇妃,只要自己柔情似水,掌握住男人的喜恶爱好,不怕妹妹跃过头顶,也许还可以帮她做冲锋的刀矢,对付五姐姐和那些嫔妃,清扫绊足石,想到这儿不禁越发要和这个女孩儿相容戚戚,势必完全赢得她的信任才好。   她刚要开口,忽听枕畔的声音问:“爹爹要你和五姐姐共侍一夫,做那个隆兴皇帝的侍妾?”   玉霙诧异了一下,不知妹妹要说什么,应了一声“嗯”,怅落道:“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枕畔的声音透着不悦:“什么福气,干什么去做妾室?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岂不只算得个粉黛玩物?姐姐你不要去了,那人不是真心待你的。”   玉霙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身畔的小身影,久久说不出话,好大一会儿才开口:“母亲没有与你说?爹爹的意思,是要我们一起......”   女孩儿打了个呵欠,略有睡意:“什么一起?我不做男人的玩物!”心里明白过来,原来母亲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玉霙这才知道完全看错了这个妹妹,她比想象的还要不一般:“我们女人,生来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吗?”   女孩儿嗤鼻一声,似生着好大的气,决然道:“我慕容定柔只委身两心相悦,明媒正娶,若非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宁可做一辈子妙真道姑,父亲若胁迫我,那么宁为玉碎!”   话音萦绕于耳,半晌不绝,帐幔外燃着一对犀角灯,光影掠掠,映着女孩儿眸光璀然,沉静如一湖澹水,盈盈地透出坚韧和安定。   玉霙望着那个精致的小脸庞,小小的下巴弧度倔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难以克化,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不知是喜是忧,对这个小好几岁的女孩儿更生了由衷的佩服,萌生了跟她做知己的念头。   又说了会子,玉霙忽觉心里空落落,全无困意,讲起了自己的事。   定柔这才知道,姐姐是外室姨娘生的,外室姨娘出身不好,祖母认定她污了慕容家的门楣,便大大容不下,一直养在外头的宅子。   起初因为早年服用香肌丸坏了肌体,一直坐不上胎,寻遍了医者,吃了近百副药才有了孕,生下了爹爹的骨肉,原以为祖母会念着这孩子,谁料情状更糟,不但不许认祖归宗,还不许以慕容自居,孩儿长到好几岁还没有户籍,祖母愈发认定外室姨娘是魅惑父亲的狐媚,有狼子野心,便日日派人到宅中掌掴耳光,并大为羞辱。   终于有一天,这位女子再也忍受不住,三尺白绫悬了梁,玉霙那时才将将记事,眼睁睁看着断了气的母亲挂在梁上......   后来几年,一直独自在那宅院中成长,爹爹偶尔去探望,询问几句下人是否慢待,然后唉声叹气地离去。   直到那一年祖母大病一场,家里闹了一场点天灯的事,祖母病愈后去白鹤山为家族求卦,回来许是看开了人事,让父亲接回了姐姐,到祠堂拜了祖宗,名字写进了家谱,却是寄在母亲名下,这才有了户籍。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玉枕打湿了簟纹,玉霙泣不成声:“她们都说我是勾栏贱种,还骂我是天生的狐媚子,妹妹,你会看不起姐姐吗?”   定柔脸贴着青玉枕,说:“师姑说过俗世的人分什么士农工商,我们却不以为然,妙真道修的是大和,和即自然,知、仁、圣、义、忠、和,求同存异,和融有焉,和为生存大本,天地之父母,大千万物,皆为苍生一体,休戚相关,息息与共,骨肉皮囊无分轻贱,便是蜉蝣和蝼蚁,也有其可爱可用之处。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怎样对待自己,便该怎样对待别人。不应以衣色事人,穿的高贵,身世富足,便自诩贵重,表外肤浅,腹中草莽,那只能算作个衣冠禽兽。姐姐的母亲为生存而搏,为气节而死,亦是可表可敬。”   语气坦率至诚,玉霙听在心里颇觉欣慰,一时胸腔内热融融的。“妹妹这样说,我也觉着自己与她们一般无二了,一样的骨肉皮囊,凭什么瞧不起我,妹妹不愧是当世高洁抚育出来的,心境澹泊,浩气清英,真羡慕你,成长在那样的地方。”   定柔眼角又有热泪滑下来,心揪捽着疼了起来,气息里都是痛。   六月初一慕容槐大寿,温氏寅时初刻就起来了,天还大黑着,各院张灯结彩,匆匆梳妆过,前头从各处庄子遣来数百仆从和庖厨,依着名册验明正身,按下手印,委派到了四个厨房,又发了对牌,分别对着管事和婆子妇人丫鬟们训了话,要他们井然有序些,务必不要乱了章程。   这一忙就到了天日大白,祠堂祀奉十二盘供果,东西花厅已摆了茶果点心和一应痰盂水,丫鬟挑了容色清秀的在前头侍候,小厮们也挑出模样齐整的和慕容贤在二门安置男宾,丝竹唱曲班子已上好了妆,冰窖里从北地运来冬储的巨冰劈开来,盛入一排排冰盆,天青釉的不够,从库房取了水仙盆出来,即雅致美观又别具巧思。   宾客还未始,各处已然就绪。今年并非整寿,按照不做整的规矩,本要大操大办一番,外头大开流水席,饕餮十日,让淮扬城庶民皆来饱尝恩惠,奈何慕容槐说,天子圣驾将至,淮南道官员们跬步不离,随时待着皇命,来的大多会是女眷,无需侈靡,平白落了口实,今年只当作个小庆。   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懈怠,东院的郭氏和妾室们都在虎视眈眈等着她出错,她便越不能落下话柄,为人诟病,没有当家的能力。马不停蹄地亲跑到各处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跑的两脚酸软,又吩咐了尹氏盯着茶水,葛氏去厨房监督,这才抽出空子去看十一。   老爷子过寿,也该让她出来热闹热闹,让贵眷们长长眼,四个小厮抬着坐辇去了探芳院,进门见定柔刚用过了饭,已能下床,玉霙陪在身边说话。   温氏一下悬起心来,面上笑着,“你有心了,替娘多来陪陪她。”说着,眼尾扫了扫旁边的心腹嬷嬷,嬷嬷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无碍,一直盯着呢。   她这才走过去拍拍玉霙的肩,说:“你爹爹说来的都会是女眷,我毕竟是妾,不好抢了太太的风光,过会子你和大少奶奶一起去迎客吧,那些贵眷你都认识,你四嫂身子重,静妍毕竟是临嫁女,也不好让她抛头露面,毓娟又小不懂事,说来惭愧,母亲能指望的也就你了。”   玉霙欣然点头,和定柔说了两句,估摸着时间,回了东屋更换衣裳,去唤了慕容贤妻周氏一起,到大门口等着。   她走后温氏的脸色立变,拉住定柔的手:“原不该叫你和她住的这样近,娘跟你说,静妍和毓娟再不好也是和你一处爬出来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玉霙可不一样,跟咱们隔着心呢,你可得防着她,别被算计了,她给你什么东西都莫沾手,尤其吃食和脂粉。”   定柔已知母亲所图,这会子只觉芒刺在背,眼前的母亲所有的好都是筹谋,诚挚有几分?低头闷闷地,甩开母亲的手,慢慢走向卧榻,倚身床柱,道:“这几日姐姐在这里没有害我之心,你多虑了。”   温氏听出了语气的淡漠,心下一恨,知是玉霙耍了手段离间母女,咬咬牙,平心道:“她是我带大的,我自是洞鉴她,面上温顺,心里憋着劲要出人头地,慕容家五房三十八个女儿,虽貌美者多,却皆为蒲柳凡花,唯她闭月之容,沉鱼之貌,贵眷们赞誉她是淮南第一美人,出去应酬,走到哪里都是万千瞩目,一枝独秀这么多年,怎能无端忍受双葩并蒂?凭你分了她的颜色?成了将来前途路上的威胁,我温良意生的孩儿,谁也别想图谋了!”   定柔把头贴在雕花上,沉声道:“我凭什么抢姐姐的风光,姐姐要什么,我断不会与她抢,姐姐明月皎洁,我是烛火之荧,自比不得。”   温氏听懂了这话外之音,急急走过来,扶着女儿的肩:“娘知你心性淡泊,无甚名利之心,但那是在道观,无有万般可逐利,儿啊,现在你身在俗世,这一切就得按着人情世故来。”   生为女人,只有嫁得锦衣郎,攀上金梧玉树,凤冠霞帔加身,才会被人尊着敬着。   那般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斯美貌,枉顾了岂不可惜?这枝头只栖一个凤凰,多了,就得争就得抢。   定柔无奈地垂下眼睫,唇边一个凄然的笑,冷冷道:“我慕容茜粗俗陋鄙之人,做不了什么凤凰,从来只是凡杨俗柳的野雀,做得小家妻,不为贵胄妾。”   母亲竟是这般不堪的心肠,要她去侍奉姐夫,那个隆兴皇帝天下皆知早已大婚,竟要她去做那卑微的侍妾。   温氏怒气填胸,总有一天会被这傻孩子气死,怎就天生一副木石心肠,偏不开窍,真真气煞人也!指着她:“这话你当着我说便罢了,切勿对着你爹吐露半字,就当行行好,你不食烟火,我们是凡夫俗子,要吃饭穿衣,要体面尊荣,别断了我们娘几个的活路!”   话音刚落一个妇人走进来,躬身低声说:“四夫人,六姑娘来了,在后门,求见您呢。”温氏眼睛仍然看着定柔,心说两个傻瓜,活脱前世的冤孽,一个已让她脱了层皮偏来了一双,大喜的日子寻不痛快。   “准是又遇到难处了!还不是要银子!哼,这贫家妻的日子是那般好过的!”从袖中拿出一把小钥匙,递给旁边侍立的心腹嬷嬷:“去我房里打开紫檀宝嵌,秤三十两银子出来,让她赶紧走,被人看到了带累的我被老爷嫌隙。”   嬷嬷和妇人相伴去了,温氏生了一肚子气,坐到榻椅上喝着茶,定柔也斜卧到了床上,面朝里贴着玉枕,不愿再多说一个字,须臾后妇人又回来说:“六姑娘不肯走,说想见见十一姑娘。”   定柔猛来了精神,打挺一般从塌上起来。“我要见姐姐,求你了。”   温氏第一次听她求人,度量了一下,答应了,让嬷嬷去找身丫鬟的衣裳,吩咐一路走偏僻的地方,切莫让人撞见。   过了会子,嬷嬷迎着一个垂首低颔的身影走进,碎步迈进隔扇,穿着丫鬟的粉缎背心,梳着寻常民间妇人的圆髻,戴一方蓝绢布帕,发间再无其它装饰。   定柔直直地凝望,只见女子面貌秀丽,眉目间依稀几分似曾,与母亲三分像,与静妍六分貌肖,神韵完全迥然,和婉中透着敦忠温厚,唇色有些苍白,眼角已有了风霜,面庞难掩操劳的憔悴,腰肢圆腴,胯骨松大,俨然生育过的妇人模样,算来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站在母亲身边竟像姊妹。   彼也在望着她,眸中闪烁湿润,似有万般凄怆苦楚在胸腔中。   “妹妹,不记得我了吗?”一语出口,已颤不能言,如哽在噎。   “六姐姐......”定柔想起来,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少女比她高出半身,爱穿绣蝴蝶的马面裙,很是喜爱抱她,一来到祖母的院子就将她挟入怀,半大孩子手臂搂得紧紧的,有点让人喘不过气,嘴里反复说妹妹你勿要摔了,怎么老不长分量啊,妹妹你怎就这般可爱......在脸蛋上啪啪亲两口,被祖母笑骂不成体统......   温氏起身,神色冷淡地说:“这是你雅儿姐姐,娘的长女,小字素韵。”   定柔也掉下泪来,六姐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抱她入怀,还是幼时的力道,到底忍不住哭出了声,鼻音咽咽:“我听廖管家说你回来了,还出落的亭亭玉立,竟不敢相信......那天你被绑了出去,娘就晕了,我带着小九和小十,听说你被救下来了,我跑到祖母的摄梅院,你竟呆呆的不认人了,也不发声,怎么逗你也不笑了。后来就被送走了,我跑出大门马车已走远,问他们什么时候送你回来,都说不知道......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我的妹妹......”滚烫的泪落在肩头,灼的定柔心头暖暖的,还好有四哥和六姐,这个世上真心对她的至亲。   六姐抱了会儿,松开怀抱,抚摸妹妹的脸:“果然丽质天成的人儿,眉眼没变,还是玲珑无暇,从小祖母就说咱们几个孩儿,十一长得最好看。”   定柔拭去眼角的泪痕:“姐姐你可好吗?”闻言旁边的温氏哼了一声,不等素韵回答,冷蔑地道:“你看她的样子像好吗?”   素韵垂低了头,下颔的弧度黯然,定柔瞧着她,心道玉霙果然说的没错,六姐过的不甚如意。   温氏坐到美人榻上,也不看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沉痛道:“一个豪爵显贵的官小姐活成了个贫贱怨妇的样儿!能好吗?若听了你爹的,嫁给冯支使的养子,便是夫妻不亲睦,也有堆金叠玉的嫁妆可以指靠,这一辈子无忧了,何苦现在这般苦楚,你三姐当年嫁到邢家,足足十万两的嫁妆,箱笼搬了两天都没搬完,静妍虽不如她,也有八万两,你爹却一个铜板都吝啬给你。”   素韵啜泣出了声,定柔扶着她坐到塌边,生气地瞪了母亲一眼。素韵哭了会子,温氏不耐烦了:“前头要忙起来了,我没功夫听你号丧,十一已经回来了,以后想叙话机会多得是,这会子没人注意后门,你快走吧。”   定柔今天终于领教了母亲的刻寡,忍不住愈发反感,之前一切体贴关怀全是图谋,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张皮相罢了。   素韵站起来,揉着泪,脚下踟蹰着,嘴唇张了又张。   温氏明白了:“怎么?三十两还不够?”   素韵艰难地点一点额,头快低到地缝里了,嚅嗫道:“能不能.....再给我二十两......就当我借您的......将来一定还您。”   温氏冷冷盯着她,眼光如冰凌,大笑两声:“回回都这么说,这债越欠越多,你敢赌咒没有下次吗?你那屋子日常也收些租金,加上给人浆衣缝补,也够吃穿度日,怎就穷成了这样?莫不是你那死鬼嫖赌了?这钱我可不出!”   素韵急忙摆手:“不是,夫君不是那种人,是婆婆,婆婆的药里加了一味丹参,那药贵,三百文一贴,药铺欠了人家十八两,再赊不出来了,已经断了药。”   温氏厉声道:“即没钱吃的什么丹参!让那老虔婆多活一天拖累你么!端屎端尿,我这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的亲娘倒被抛在了脑后。”   素韵小声道:“我只是想着她能康复过来帮我看顾看顾孩子,我出去给人仆役的时候不用背篓着孩儿,风吹日晒跟着我受苦。”   温氏淬骂:“什么东西!上无祖业下无阴德,我堂堂一个千金,当是她家的使唤丫头吗?哼,我瞧她就是成心的,要你伺候她,伸腿当王母,你偏偏上当,合该将她丢到屋里自生自灭,给口饭已是恩德了,有什么脸活着,我要是她早咬舌上吊了。”   定柔忍无可忍地撇头,只想堵上耳朵,委实听不下去了。   素韵悲痛地说:“我做不到,两个孩儿都识事理了,我若那样做,叫他们记在心里,日后岂非也那般对我。”   温氏冷笑:“好个孝顺贤良的媳妇!那姓卢的呢?康儿不是给他谋了个书吏的差事吗?俸禄呢?”   素韵解释道:“那......差事早出晚归,又离家太远,相公累的都没空暇读书了,衙门里的人不好相与,总给他使绊子,我不忍见他辛苦,便让他辞了。”   温氏气得咬牙切齿,心里焚了烈火,怒极反笑:“慕容雅,你简直是个痴傻到极致的蠢蛋!你和十一,我怎生了你们两个讨债鬼!” 第33章 可怜光彩生门户(2) ……   素韵双腿一曲,跪在地上。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娘,你再可怜我一次,杂货铺子一直赊着,米缸这两日又见底了,尧儿不肯吃粗粮,囡囡上个月出水痘......肚里又有了,四个月了,现在满街张着告示,说天家要下降,全城戒严,十步一岗哨,全是穿着甲胄的巡城军,端着明晃晃的长刀,日常采买都要盘查户籍和衣袋,连街坊串门也不许,那天我们巷子里的王二吃醉了酒,乱走乱晃,当场就挨了两刀子,肠子都淌出来了,这情形下我根本图不来活计,我今日能来,也是晾明了我姓慕容才走出来的,实在逼得没法子了才来求您。”   温氏握拳捶胸口,心酸的翻江倒海,咬牙切齿地忍着泪:“你个不成器的!过成了这般田地!老天爷,我作的什么孽!”   握着帕子捂口痛哭了一阵,想起定柔,把心一狠,抬眸,眸光如冰锋利刃:“这就是你要的幸福吗?啊?娘活了半辈子也没弄懂‘幸福’是个什么玩意儿!愿得一心人,白首相濡沫,这都是话本子杜撰出来唬人的,你竟当了真,怪娘,没有看顾好你,成日捧着话本子看,只当你打趣时光,不知却害了你,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生生把你荼毒了,那戏曲里是一回事,生计存活又是一回事,什么两心相许,海誓山盟,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就能耗干你的血!一男一女到了一处,天长日久的过日子,敝衣粝食,穷阎漏屋,再美好风花雪月也消磨殆尽了,有多深的情义就有多深的怨怼仇忿。”   素韵被触到了痛处,泪水大颗大颗落在地板上,心酸道:“娘......求您别说了......”   温氏却打算趁此机会鞭策定柔一番,猛拭干泪:“当男人都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东西,你拿他当心肝,他原是没心肝的,女人越是较真,越是伤得重,下场凄惨。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嫁,怎样藉着他让自己活得好,活得体面风光才是正理。”   素韵擦着泪说:“我夫君宵旰攻苦,我信他终有功成名遂的那一天,我可以先苦后甜。”   温氏大大冷笑两声:“苦药渣子里焉能熬出蜜糖?呵呵,且不说姓卢的有无那个本事,这科举也不全凭着真才实学,得有靠山,没有你爹的扶持,你以为他会有出头之日吗,就是真有了那一天,你以为他还能专注一致对你吗?你熬黄脸熬坏了眼,便是那千嫌万弃的糟糠!”   句句如刀见血,素韵崩溃地手心捂脸:“我死了好吧?一了百了!”   这时一个丫鬟急急跑进来,禀道:“四夫人,前头出事了!七姑娘在二门迎女客,谁知乔知府家的公子来了,也不避讳,混在女客里钻进了西仪门,上来就缠住了姑娘,还要抓姑娘的手,若不是秦嬷嬷眼快一头上去撞开了,当着那么多人,这会子姑娘的名节岂不完了。”   温氏眼中闪过一抹寒凝,起身问:“这会子怎样了?可禀告老爷了?”   丫鬟道:“那乔公子疯了一般,把秦嬷嬷掼到了地上,冲上来就要抱七姑娘,姑娘吓傻了,还好四少爷及时赶来,一脚把乔公子踹飞了出去,都吐血了,这会子还不死心,跪在大门外磕头求老爷允婚,七姑娘被扶回了抱厦厅,老爷已叫了人拿那狂徒到木兰厅。”   温氏心下大骂,康儿这个坏事的!她怎么净生了些混球傻瓜!   转头让女管事带素韵趁乱走,余下的银两改日再给,让定柔先在屋里呆着别出来,这才抬步上了坐辇,去抱厦安抚玉霙。   木兰厅。   慕容康正在挥拳痛殴乔郁,他本就有顶好的功夫在身,乔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又铁了心不闪不避,一顿拳脚下来,已口鼻冒血,腮帮子肿的鼓了起来。   慕容槐坐在上首太师椅,面色难看,慕容贤、瑞立在旁边瞧的偷乐,慕容康打完了一场,乔郁半死不活躺在地上,这才解了气,指着他骂:“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再纠缠我妹妹叫你见了血,还敢光天化日来,活该打出你牛黄狗宝来!”   乔郁眼角流淌着泪,仰眸看着屋梁,似万念俱灰。   门外一个妇人哭喊着和小厮僵持,正是乔母,慕容槐挥手示意放她进来,竹帘被掀开,珠翠锦裳的妇人一见到儿子惊叫了一声,扑上去搀扶,嘴里儿啊儿的叫着,哭的撕心裂肺。   乔郁全身动一动都疼,费了半天才坐起来,双臂撑着地,咬着牙伏身又对慕容槐跪住,额头撞在地上“砰!”了一声,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浮起一大片紫,口中深刻地道:“伯父,我爱玉霙甚已,我可以斩断我的手指明志,或者直接断一臂,我起誓此生只娶她一个,绝不纳小,也不再看旁的女人一眼,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世幸福爱惜,如有违誓,叫我身首异处,血肉醯醢,永堕畜生道。”   说着,又砰了一个。   乔母在旁扶着,心疼到极处,哭道:“儿啊,你这是何苦。”   慕容瑞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的臭德行,吾妹倾国倾城,是男人的梦想,你凭什么般配,呸!”淬了一口唾沫到乔郁脸上,乔母愤恨不已,乔郁木然地,也不拭去。   乔母摸出帕子为儿子擦污拭血,抽泣道:“上次在街上打出了一身伤,胳膊脱臼了,腕上的口子才将定了痂,今天又伤了一身,难道非要了我儿性命不成,你们慕容家这般黑了心肠!活活草菅人命!”   慕容贤“嘿”一声,道:“你这老太婆本末倒置啊,分明你们鲜不知耻,成了心要坏我妹子名节,来毁损我家清誉,居然倒打一耙,合该把你这畜生儿子骟了喂狗!今天非了断了不可。”   乔母大骇一声,慌忙对着慕容槐大跪大磕:“节帅大人饶命啊!我儿是痴情太过才出此下策,他是真的浪子回头了,对七姑娘一往情深,成日茶不思饭不想,请您看在我家老爷的薄面上,成全了他吧,吾家必感念大恩大德!”   乔郁也流泪道:“伯父,我知道我没有功名配不上玉霙,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别将她许嫁别人,我已让我爹给我入了军籍,我要到边疆建功立业,五年之内我定然衣锦荣归,回来娶玉霙做诰命,让她荣华富贵一辈子。”   慕容瑞轻蔑地笑了一声:“还建功立业,你当那是斗鸡场,就你这酒色的身子,没上战阵先尿了裤子。”   慕容康也道:“要我妹子等你,你也想得出,倘若你十年二十年打不下功名,我妹子岂非当一辈子老姑娘!”   慕容槐呷了口茶润喉,终于发话了:“吾家许嫁女儿只有一个规矩,只高攀不下嫁。”   乔郁立刻举誓:“我懂,玉门关那儿常年有战事,我到了戍边定会舍生忘死,搏出一个锦绣前程来,金镳玉络,绛袍玉带,带着诰命的仪仗来迎娶玉霙。”   慕容三兄弟哄然大笑,贤道:“只高攀不下嫁你没听清吗,我爹可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禄爵安南侯,位秩上卿,五年你就想坐到上卿,这不是虾子屙蛋——瞎扯淡么!”康也笑道:“你连个鸡仔不晓得怎么杀,还敢提刀上战场,仔细小命先见了阎罗。”瑞道:“他这面黄肌瘦的,早给粉黛掏空了身子,提得动刀戟吗?别战鼓还没开,一头嚇死在马.胯.下。”三人又一阵大笑。   乔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慕容槐却没笑,面孔板的肃穆端严,起身来,站在乔郁面前,居高临下睥视,花白的头发束成髻,乌木仙鹤簪,身上的石青宝石缎大襟道袍缀绣福寿团纹,遍体篆绣寿字,袖宽长约及履,腰缠狮蛮玉带板,镂玉镶金,十六块圆雕和田玉玲珑透漏,带扣透雕变形狮面纹,方是公候上卿才有的勋荣,淮南道近千名官员的独一份,可见身份贵重。   他似看着一捧土坯,眼底神色闪烁着复杂:“今儿明着告诉你,即使你建了功立了业,做了将军做了大都督,岚儿也不可能嫁给你,吾儿那般容色岂是凡夫俗子受用得起的?岚儿要委身的只有一种人,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   乔郁抱着那袍缘下的鞋履,声嘶力竭地哭:“伯父,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没有玉霙活不了......”慕容槐一抬脚将他甩到了一边:“那你就去死吧。”   乔郁疯了一般叩地大磕特磕,额头很快出了血,乔母上来拦,却丝毫拉不动,指甲劈裂好几根。“儿啊,你还没听明白吗?人家是要攀天上的高枝,那金梧桐树上的,你争不过。”   慕容槐神情微有倦意,挥挥手,示意三个儿子叫人进来,把这对母子叉出去。花厅已玳瑁筵开,女客们都在悄声私语议论刚才的事,宴罢,后园的丝竹班子开了锣,温氏和几个贵眷寒暄了会儿,众夫人说起了十一,都听说慕容十一姑娘的风采,传言织女下凡一般的人物,七姑娘是见过的,打趣温氏不厚道,藏着掖着,让领出来开光,温氏正合心意,起身去探芳院,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   那厢冷冷扔来一句:“我热孝当前,缞麻在身,岂能赴宴!”   温氏噎了一肚子气,扭头走出来,有些烦闷,踱步在园子里透气,转过游廊,远远望见慕容槐独自负手立在廊下,背影竟有几分落寞,瞧着前方垂花门上的蝉肚绰幕,若有所思,听到温氏走过来,语声深远:“你给乔家下的请柬?”   温氏后颈冒出了汗:“妾身没有,老爷可尽去查,老爷发了话不与乔家来往,妾身怎敢,名单都在那儿拓着,是他们不请自来,竟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慕容槐淡淡“嗯”了一声,“想你也不是那般不懂事的。”   温氏眼眶微湿,悲伤道:“女儿家生的好,难免引来叼花啄蜜的,老爷心疼玉霙,同样的事情到了十一身上,却大发雷霆,这孩儿心思重,从小又被咱们扔到那不见人的地界,本就心有芥蒂,以为咱们弃了她,才把那妙云当成亲人,老爷一而再伤了她的心,孩儿也不曾记恨,那天我半夜起来去瞧她,竟见她撑着身子在桌前缝纫,给老爷做这件袍子。”   慕容槐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针工精美,样式新奇独特,衣摆袖袂颇有飘逸之感,又不显拖沓,足见别出心裁,可知花了心血的。   “这......是十一亲手做的?”他每年这一日都要穿回士庶服,临近日子看到紫檀衣架上挂着这件,颇是喜爱,以为是温氏特地纫制出来的,还以为淮扬来了新裁缝,赞赏了两句。   温氏语气微酸:“老爷前些日子穿的那件也是茜儿亲手做的,淮扬城的绣庄做道服就那么几个样式,老气横秋的。”   茜儿心灵手巧,原是早存了心思的,伤得那般重还强撑着起来,怕误了老爷的寿诞,紧着赶,那小手生的那么漂亮,白玉一般的细嫩,可怜指头尖全是针眼,不敢当着面给父亲,悄悄让人送到浣衣房,婆子们不知所以,见是老爷的,拿过去熨了,她这两日又在做,一件苍色一件牙色,白天怕人打扰捡在夜里做,手快的很,一个通宵就纫好了底衬,那样式出尘,真不知她怎想出来的,原来那天要那些布料是要给老爷尽孝心,绣庄里的裁缝做道服可没这般巧思的。   慕容槐脸上阴霾全消,眼角堆叠笑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的我都迫不及待想穿了,做好了快拿过来,也别让她累着,我儿竟这般诚孝!回去告诉她,为父必不亏待了她!今年她还小,明年我想法子送她入宫。”   温氏大喜,曲膝一福:“谢老爷!”   慕容槐又问:“岚儿如何了?”   温氏答:“哭了一阵子,吓的不轻,现下好些了,我让露娘扶她回了探芳院,思绾去做压惊汤了,今日真悬,乔家这登徒子太不要脸了!老爷怎不早撤了他家的官位?”   慕容槐捏着眉心,闭目不知在思虑什么,好大一会儿才开口:“四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乔玉郎。”   温氏大惊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慕容槐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少年时,也曾做得一回痴情郎,这辈子唯一的一次,险些把命给搭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梦到了父亲,训了我几句,才醍醐灌顶,若不然也没有后来的慕容节帅,炙手可热,权倾一方。”   从温氏的角度看过去,侧脸的面庞弧度凝重,眸光透过那描金绘彩的金蟾折桂图案,似看着很远的地方,眼角的细纹挂着遐想。“那时候,真傻。”   尘封在角落的记忆生了厚厚的尘埃。   结了痂的累累伤痕已模糊的看不清,好像从来不是自己的.......   那时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父亲投军以后家里愈发艰难,一日三餐几乎难以为继,最小的妹妹还在襁褓。   母亲元氏是个十分要强的,白日推着粪车倒夜香,夜里浆衣缝补,家里顿顿吃的糠窝野菜,偏还咬着牙让他到书院旁听,说登槐及第,槐卿谓之三公,槐木为栋梁之才,不可辜负了爹爹给取的好名字,将来进士登科,才算继承了书香门第的衣钵。   一二年后,天下果然改朝换代,新朝国号为“景”,改元天命,南方尚未大定,家书寄了回来,说新皇称帝第二日便御驾亲征,父亲随军去皖南督战,家人勿念,也寄了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回来,那年冬天终于所有孩子都穿上了厚厚的新棉衣,饱饱的吃了一锅炖肉,母亲难掩喜色,对他说,等爹爹班师凯旋回来,必会大封功爵,再忍一忍,咱家的苦日子快到头了,朝相师的话果然没错,我河东慕容氏即将大兴!   他幻想着父亲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着实兴奋了一阵。那一天,下着小雪,天色阴霾,县府送来了讣闻,父亲战死了!   白纸黑字写着:“荡山黑峰口一役,突降大雪封山,鏖战数日,君中埋伏,军师巍公掩护突围,不慎被连矢所中,战事胶着,运行不便,故就地掩埋,望亲眷节哀。”   母亲不敢相信,当即厥了过去。   那一刻,他跪在母亲的床前,泪如泉涌,恨极了那个来家里骗吃骗喝的臭道士,若非他胡说,父亲一介书生怎会去了疆场,落得个马革裹尸。   母亲看着跪了一地的孩儿,大的尚未束发,小的呱呱啼哭,终究不忍弃世。病未好便强撑着起来劳作,推着粪车挨家挨户收夜香,雪天路滑,一个上坡路的时候力气不支,连人带车滚落,污秽沁了满身,险些冻死在街头。   他再也读不下去书了。   母亲病得形销骨立,挥着扫帚抽他,却像棉花条打人,一丝也不疼。一边哭的伤心欲绝,说他是唯一的希望,将来考取功名,再来振兴慕容家。   他嗤之以鼻,家国乱世,烽火未熄,礼乐崩坏的世道,连科举都未设,去哪里考得功名?世人皆知新朝皇帝是个草寇匹夫,南边的两个小朝廷兵强马壮,大有卷土重来的气焰,以后还不知是谁的天下,书院的学生大多弃笔从商了,他一个缩在角落的旁听生,做的什么宰相梦?   第二日开始,他将皮绳勒在身上拴着粪车,沿着狭街曲巷收污秽,风里雨里,肩上勒出了血痕,还未结了痂,又勒出了新的,重叠在一起,成了条条状状的乌青疤痕,白皙的皮肉变得粗糙,手臂上练出了强劲的蛮力,手掌也生了粗茧,磨的溃破了,结了血痂,偶遇见书院的同窗,笑拿石子掷他,骂一句:“臭倒秽的!辱没斯文!”   他停下擦擦汗,哂笑一声,继续拉着粪车走,每家掏一个马桶两个铜板,一天下来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购得几斤芋头和黍糠,足够家人一天的嚼谷。   那时他只有十四岁。   世情薄,人情恶,唯有将心膛磨砺出坚硬的盾。   等攒出积蓄来做个小生意,他想,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只要娘和弟妹们不要挨饿受冻就好。   就这样过了三年,他认识了一个女子。 第34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1) ……   那是西巷胡同的一个四合小院,住着一对母女,他收了几回夜香才知道是知县的外室和私生女,知县为人风流,外室多如牛毛,这里的是一个红倌歌妓,每回见他总是绣帕捂着鼻子,远远扔来两个铜板,浓妆艳抹的脸上脂粉味浓烈。   那时的他已长成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颀长笔直,自小的教养不驼背不耸肩,整个人松清竹瘦,加之腹有诗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街坊四邻渐渐摒弃了嫌恶,对他热爱起来,走在门口会递个烤窝头或一碗温茶,打趣他两句,还起了个“侧帽小相公”的雅称。那少女比他小两岁,梳着双丫髻,雪肤花貌,总爱穿粉色的衫子,坐在院子的廊下手里捏一枝木芙蓉轻嗅,一双清莹莹的眸子如初生小鹿,怯生生眨动着,总有不安在里头,杏腮彤云,竟与那花色一般无二。他远远一望,心跳骤然急促,耳根烫的不像自己的。   那是唯一个,见了他不会捂鼻子的女孩。   那天刚进了院便劈啪啪下起了雨点,歌妓不在,只有她和一个年老的仆人在家,老仆心眼好,让他在廊下躲完雨再走,进屋为他倒了一碗水便去忙别的事了,少女倚门而立,身形盈盈,柳腰纤纤,穿着粉衫罗裙,鼻尖朝地,捏着帕子不敢抬头,脸颊浮着两朵云霞,连耳根都是红通通的,与那耳垂上的红玉髓相差无几,衬的一截小颈如雪藕新荑,云娇雨怯,美丽难言。   他心跳如擂鼓,立在当下,踯躅不敢动,脑中乱哄哄的,檐外雨声沥沥沙沙,下的如泣如涕,天地间晶澈透亮的雨丝,纷纷洒洒,织成密密的水帘,落在青石地上,波一个个水泡,浮起氤霭。恍惚想起从前书上看到的两个词......稚齿婑媠......靡颜腻理......   此时默诵来,只觉花开如锦,唇齿美好。   出神间,少女竟开口了,声如蚊呐:“听说......你......你读过书......”   他惊了一下,心跳骤停两拍,第一次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嗓音清甜柔懦,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讴吟出来的,少女依旧垂着头,双手绞着一方丝绢绣帕,那帕上绣着蝴蝶和“娆娆”两个字,心知是她的名字,立刻道:“家父在时,曾于私塾任教,小生五岁开蒙,八岁入童生,学得诸子百家,又曾在书院旁听两年。”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嗫嚅道:“我......只认得几个字和自己的名字,我叫......万娆娆......”   他心中已明白,坐堂的知县姓孙,大约她是随了母性的,入不得士族户籍,又不甘随母入贱籍,所以是无户牒的乐民,需纳双份人头税,且不为律法所庇,沾上官司不论对错一概判之过错方,小则赔偿财物,大则徒刑流徙,她是知县的骨血,自有所倚。   他口中吟道:“姽婳如媚,婉娈娆娆。”   少女下颔微微扬起一点,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颤着声问:“何......何意......?”他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春杏带露颜如玉。”   少女没读过书,不大听得懂,又不敢臆断,嘴角一动,委屈地将帕子揉成一团,他见状只好又说:“姑娘美貌芳华,如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   这下算勉强听懂了一半,少女两颊如烧红的火炭,脸埋的更低,发间的一只粉晶紫宝的蝴蝶搔头急急翕动。他澎澎的心闪过阵阵喜悦,依着学子礼拱手:“小生慕容槐,表字鼎言。”   芭蕉叶上雨点簌簌,少女的声音似从胸腔发出来的,他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槐树的槐吗?”“正是。”“为什么叫槐树?到听得像一个老人的名字。”   他笑了,语声温和谦谦:“槐鼎,三足而立,行均四岳,磐固难撼。裂邑万户,登爵槐鼎,喻之三公之卿,经国之重器,周天子庭前植三槐,为木中栋梁,枝茂繁天,根深蒂固,庙堂国祚,擎厦之柱础,社稷之桢固也。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为国之良辅,经纬天下。”   少女目瞪口呆,因为只听懂了栋梁那一句,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低头,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唇畔一对小小涡儿,梨梨甜美,娇艳的衣色,愈发显得笑靥如早春的杏苞,被春风一呼,树树吐绽。“你......好有学问!”   他看的怔住了。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雨停了,长着青苔的鸳鸯瓦上哒哒滴着水,阳光照在后颈,微微发烫,他这才醒觉过来,意识到时辰,抬腿想走,心中却是万般不舍。   少女忽轻咳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帕子递向他,脸庞儿又低了下去,语声发抖的厉害:“你......头发有些......湿了。”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檐外飞溅的雨点打湿了大半个身子,慌忙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了少女的肌肤,心跳似破腔跃出,水珠滴滚下发稍,衣衫潮腻腻的,却舍不得拭用,紧紧攥在手里,见到老仆从对面的屋子出来,执起扫帚扫水,心里一慌,急急塞进了袖袋,拱手告退。   那天之后,他害了相思,吃饭不香,睡觉辗转,夜深人静时听着弟弟们的鼾声,那帕子婆娑在手里,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儿香,放在胸口,心跳汹涌,一夜无法平复。   一连几天去她家收秽,歌妓在院中舞着水袖吊嗓,少女依旧倚在门边,两两目光相触,只恨天地多余,歌妓尖着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仰天痛诉,又哭又笑,调声凄厉,他听在耳中,寒毛卓竖。   直到那一天他去的时候,远远看到歌妓出了门,上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另有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樟木箱子和老仆拿着包裹跟在轿后,一行消失在巷子转角处。他心中大喜,推着粪车奔过去敲门,只敲了一声,门便从里头开了,原是她一直守在门后,原来她在等他。   大门阖上,他再也难以遏制心中滚滚的爱慕,一把将她揽入了怀抱,少女亦身躯和软,双臂圈在了腰上。他说:“这几天我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你。”她贴着阳刚的胸膛,两个心跳击撞着,娇婉的声音泪噎地说:“我也是。”   那一刻,他情愿立时烈火焚身而死,无怨无悔投胎做了一回人,上天对他千般万般不公,可终究还有一个她,有她便尽够了!够了!   她告诉他,她爹北上公干,娘好不容易争来了随侍的机会,要去三个月。   从此后,每日便寻了由头把老仆支出去,开门引他进来相会,给他唱小曲听,甜美的歌喉如燕啭莺啼,绕梁迤逦,他教她写字,一笔一划握着手教她《三字经》《论语》,像个严师一样持着戒尺督促她背《幼学琼林》,背错了便罚站,然后她小嘴一嘟,眼睛水汪汪,轻罗小扇一遮面,他以为她哭了,便一下心软了,连连说好话,她却噗嗤笑了出来,拿开扇子,唇角靥出两个圆圆的小梨涡,玲珑甜美,直教他看的发了痴,心旌荡漾,恨不得立时扛到肩上,带回家里去......给她描眉点唇,给她画传说中的梅花妆,轻轻几笔改成杏花妆,给她填词谱曲,知她爱吃宝喜楼的水晶烧麦,便一连十几天省去午饭的两个烧饼,只喝一碗盐水,为她买来,看着她羞答答吃着香,自己腹中饥肠辘辘也欣悦。   他们开始无法忍受每一天睁开眼见不到彼此。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来两清相悦,是这般缱绻旖旎,愉快到时光如流水匆匆,只要在一起,便觉那样快,那样快。   那一天,她把老仆遣到南辕北辙的街上去买物什,一二个时辰回不来,他们在屋中说笑着,也不知怎地嘴唇便粘合在了一起,然后相拥着滚进了香软的床榻,他颤抖着手解开了她的衣衫,她闭着眼睛,双手抱着他,气息紊乱,身躯如甫降生的小兽,抖得一塌糊涂,他在情.欲失控的最后一刻,忍住了,他说:“我读的是圣贤书,不能行此无名之举,轻贱了你,那与禽兽何异?我要娶你,娆娆,你可愿嫁我为妻?”   她躺在那里,一双小鹿般的妙目眨啊眨,坐起来倚在他胸前:“槐郎,那天我梦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和你一起坐在树下看着他们嬉戏,牵着手,一直到我们老了,头发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处。”   他心中溢满了甜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回去以后他便同母亲坦白了,母亲早已发现了儿子的异常,知道是个歌妓生的私生女也没说什么,慕容家再落魄也几代皆是清白良贞的读书人,他进门之前心里惴惴不安,来回踱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下决心。   没想到母亲默了半刻,放下针线,起身从席子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桐木箱子,拿出那袋银子,说:“你爹总共捎了百十两回来,还有这几年你挣的血汗钱,我攒下了有三十多两,前头我们买粮食棉衣,我生病请医吃药,你妹妹出水痘,你弟弟摔折腿,花销了有二十来两,剩下的,是我们的命根子,我原想着这几年咬牙省吃俭用,攒出几百两来,给你们兄弟五个娶亲成家,再留一些给你妹妹将来做嫁妆,娶个种田女,凑凑也够了,你即要那官宦人家的庶女,绝不是几两银子的钱,这些先紧着你吧。”   说罢,拿出十两来放在他手里。“先给她打一对镯子,等她父母回来,我们再购置一些聘礼去拜访。”   他立在当地,双手捧着银子,只觉沉甸甸发坠,扑通一声朝着母亲跪下,热泪盈眶,声颤音抖:“儿子起誓,定挣出一份家业来,给弟弟们娶亲。”   一个半月后,知县回任,他和母亲带着一对木雁去了那个巷子,到那儿看到门口守着衙差才知道知县来了。真到了这一刻,他和母亲都生了恐惧,从头到脚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发走进去,见到了坐在堂屋上首的中年男人,穿着绛蓝色长袍,国字脸,肥头大耳,脖子出奇的短,像个脸盆扛在双肩上,肚皮凸如大鼓,撑得衣带快崩断,满嘴杂乱的胡子,拿着一个紫砂壶喝茶,歌妓守在身畔,粉光脂艳。   他脑中不自觉的蹦出“脑满肠肥”之类的字眼。   想不通,这么一对俗不可耐的人,怎么产出娆娆那般美好的女子。   来之前母亲与他说过,这个孙知县已略略作了打听,下九流出身,捐来的官,怕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要他有心理准备。   千万个准备到了这会儿也使不上了,他感觉手脚俱不听使唤,母亲拉着他行了个士人礼,因父亲入过仕,家中仍是士大夫户籍,是以是不用向地方官吏叩头的。母亲不卑不亢地说明了来意,望请看在书香世家的面子上,赐爱珠下嫁。   歌妓切声一笑,尖着嗓子骂了一句:“穷棒子!臭淘粪的!也敢肖想我的女儿!做梦去吧!”   知县也笑了,破锣似的嗓音说:“你家我是知道的,你夫先巍公当年中了进士何等风光,回乡跨马游街,我还给敲过锣鼓,风水轮流转呀,你家若是从前吾自不胜欢喜,可如今的光景,家徒四壁,是要我女去鹑衣鷇食么?其实也无不可,良藉商藉在吾这都一样,娆娆是我众多庶女中容貌最出色的,我养育他十几年,不是空口白牙的功夫,只要你出得起一万两白银的聘礼。”   他和母亲傻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倒涌。   他想起娆娆,最终软下了骨头,对着知县跪了下来:“叔父,我现在蒙尘,可我还有一肚子才学,新朝更始,要治国选拔贤才,用不了几年必会重设科举,我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耸壑昂霄,为娆娆挣出一个前程来,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脸上,骂道:“一身臭大粪味,还想考科举,那臭墨汁儿都被你熏污了!”然后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连带着父亲也被骂成了淫.贱小人,指着母亲说她妨汉子的寡妇,偷汉子的娼妇,人皆可夫,云云,骂到后来甚至说他们母子有染,奸情乱.伦,伤风败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后来看尽脸色被人刻薄,也从未听过这般污言秽语,攥拳拼命咬着腮帮子,跪在那儿,后脊隐隐地颤,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诚挚地道:“我爱娆娆甚已!我起誓此生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生珍重爱惜,如有违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县大笑:“赌咒发誓不如吹气放屁,这世上只有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才是正经的。”   他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母亲泣不成声,握拳捶打他的后颈,泪水大颗大颗掉在发间。“孽障!你把读书人的气节都丢尽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尸骨难安啊.......”   接下来,一群举着棍棒的衙役将他们生生打了出来,他拼力保护着母亲,身上挨了几十下,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全身遭了一场酷刑,母亲头上吃了两下,额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识恍惚,若非扶着就要晕过去,路过院中,看到娆娆倚在西屋门边,哭的双眼红肿。   回去以后,他将自己的棉袄和父亲送文房四宝全典当了,悄悄将一半的钱塞进母亲的枕下,夜深人静时,走出来,在院中对着屋子磕了个头,起身奔向了那个胡同。   站在大红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只没伤的手,在门上叩了几下,又掐着嗓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和娆娆从前的暗号。   果然,过了一大会儿后,里面响起门栓的声音,门板应声而开,娆娆披着衣走出来,低垂着眼眸,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   他冲上去抱住她,激动的泪水滚滚:“娆娆,我们私奔吧。”   下一刻,一只娇柔的手臂推开了他,她面如冰霜,道:“从前我不懂,但我娘跟我说了很多,我便懂了,我万娆娆虽不是正经的官小姐,可也是精米细粮,绫罗绸缎,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我怎能去你家吃糠咽菜?穿那破钟褴衫,做粗使活计,我受不得那种苦。”   他呆住了,像是迎头挨了重重的一拳,有些懵了,她眼中垂下两行泪,就是不抬头看他。“我娘也快人老珠黄了,她就我一个骨肉,等我爹不管她的时候,你能养的了吗?她的脂粉钱每月就得小二十两,我爹已给我定了亲事,是关提辖,虽比我大二十岁,可算得咱们县有权有势的人物,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前头刚死了老婆,我嫁过去直接做续弦,不但可以脱了贱民,还可以当家做主母。”   说罢,将腕上的银镯褪下来,扔到他脚下,冷哼道:“什么破玩意儿,关提辖给我的聘礼是实打实的金镯子,一个有三两重,还答应给我娘一万两养老,我傻了啊跟你去吃苦受罪!”   他胸腔急急的起伏,那个人他耳闻过,是本县的地头蛇,流氓痞棍头头,日常烧杀打砸,放贷收保护费,民众敢怒不敢言,知县也得敬让,娆娆如此柔弱,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声线格格地抖:“我会刻苦攻读,为你搏出一个功名来!”   她从鼻中哼出一声:“若你十年二十年考不出功名,我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等我嫁不出去了,只能去你那破屋陋室栖身对不对?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臭倒大粪的!给我滚!”   门板“哐啷”一声合上了。   门上的铜环砰砰地动着。   他走在街头,如游魂一般,漫无目的。   典当来的钱全换成了劣酒,坐靠在街角的土墙下,不停地灌着,醉了睡过去,醒了接着喝,眼角的泪不停地掉,一连多日没有出工,每日不是醉生梦死就是梦死醉生。   她出嫁那天,站在巷子的一角,目送一个熟悉的窈窕背影蒙着红盖头上了八人抬的花轿,他跟着吹吹打打的队伍,到了那个宅邸前,在鞭炮噼噼啪啪中,见到一个虎背熊腰,浓眉虬髯,面色黝黑的男人扯着红绸,色眯眯笑着拉住了白生生的小手,步入朱漆大门,开始拜天地。   他站在那里,等到了人群尽散,日暮昏鸦,大红朱门关上,天上刷刷落下了大雨点,打在脸上,如钉子打进了肉里,却想不起什么是疼的滋味,越下越大,倾泻如注,冰冷地浇在头上、身上,顺着脸颊到全身长流,汇汇不绝,落进嘴里,隐约似有咸涩的味道,是泪水,夜幕晦暗的如十殿阎罗。   他想着,她也许会后悔,那么就会跑出来,看到他在等着她。   雨下了一整夜。   被撕裂成齑粉的心,变得没有知觉,天亮的时候,推开家里的柴门,一头便栽向了地。   病了一个月,身上时而冷的在冰窖,时而热的进了火炉,身子底下湿漉漉,不停地发着汗,被褥淋漓,然后一双温柔的手换上了干净清洁的,却又被湿透,不停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恍惚间无常二鬼就站在窗前,面目狰狞,狂烈地笑他,废物......废物......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原来生而为人和狗彘无异,人即畜生......胸中烈火沸油,烧的五脏六腑滚烫,恨毒了这个世道,恨毒了世态炎凉,想杀人,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统统血溅三尺,双手在空中乱舞,却只是徒劳的挣扎,眼皮百石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焦苦的汤药灌进来,咳的全呕了出去,口中布满腥咸的滋味,琵琶骨那儿似有一把极钝的刀子在刿割着,连喘一口气都撕扯地痛,仅有一丝模糊的意识想着,就这样归去吧,人生无趣,不如死了。   他忽然,梦到了父亲,依旧是那刚正坚毅的眉峰,严肃的目光看着他,斥责说:“你是家中长子,理当扛起擎家立户的重担,侍奉寡母,教养兄弟姊妹,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你竟为了一个粉黛,自暴自弃!不忠不孝不节不义!枉费父母生养栽培!枉读圣贤之书!”   这一下,他醒了!引入眼帘的是母亲憔悴支离的面容,两鬓何时增添了白发?颊边瘦的深凹了进去,全是泪痕,双眼浮肿不堪,眼珠累累血丝。   读了那么多书,竟做这种愚昧的事,让亲者痛,仇者笑。   大男儿立于天地间,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他却在为了一个粉黛玩物,颓废自弃,真是白痴的可笑!   被褥里的手努力攥成拳,这一下已是用尽了力。   咬着牙发誓,振作起来!   等能下地的时候,跪着对母亲说:“这辈子我不会娶亲了,家境艰难,从今后我发奋挣钱,为弟弟们谋前程。”   母亲抱着他,四个弟弟也上来抱成一团,一家人哭的痛彻心扉。   五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他拉着粪车,母亲和二弟在两边推着,走在狭街边,自从病愈后力气不及从前,母亲不放心,便和二弟时时守在身边。走过一个上下坡的小拱桥,刚要歇口气,忽而前方一行穿着明光铠甲的兵士铿铿锵锵冲上来,团团围住了他们,他骇了一跳,只听打头那人问:“你是慕容槐?”   他吓的面无人色:“小民,没有犯王法啊?”   那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可叫我等好找,吾是朝廷的奉使,快回你家去,天家有圣旨降临。”   圣?旨?   带来了快马,把娘三个迎上了马背,他们心中忐忑不已,不知等待而来的是什么,粪车丢在了原地,回家的路上,才听说到,数月前天命皇帝班师回朝,乾坤大定,四海归一,九洲承平。   那一日,是天命四年的七月初三。 第35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2) ……   他永生都忘不了那一天。   记得刚进巷子,四邻八舍皆在墙角跪着,男女老少额头贴地,蜿蜒成两条曲折的长龙,身着戎装的兵士两步一岗,见到他们纷纷颔首,远远望见茅茨土阶的家门口许多身穿紫袍走兽补,头戴双翅乌纱的陌生人,笑容满面地对他们作揖,嘴里一叠声说着恭喜贺喜,母子三人像做着场虚浮的梦,脑中空白一片,意识和双腿完全不是自己的,两扇斑驳的杂木柴门大喇喇张着,一时全然不知所措,脚下幽然然,飘着一般迈进了门槛,家中唯有书最多,早先被父亲提了匾叫“三味斋”,后又依着孩儿们的名字从木,改为“长林斋”。   方寸大的院子乌压压的人,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黄龙幡幢云屯雾集,旄旒流苏摆动,仿佛春天的柳丝千条万条垂垂,站满了穿着紫罗袍的人,戴着黑翼冠,三个弟弟和幼妹站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一个紫袍宽袖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石桌边,衣身绣立蟒,奇怪竟没半点胡子,身边一个面貌年轻的秉着一根崭新节旄,挂着牛尾珠珞。   如此阵仗,定是千尊万贵的人,正要行礼,却见那人立刻站了起来,双手一拱,公鸭似的嗓音:“敢问可是慕容巍公崇岳的家眷,尊驾可是长男慕容槐?与巍公夫人元氏?”   他和母亲傻子般点了点头,那人的五官立刻变成了端严肃正,清清嗓子,绷着脸道:“快下跪接旨吧。”   在场的人哗啦啦俯倒,倾山倒海一般,十分壮观。   只见那人展开一卷玉轴黄帛,上绣着祥云瑞鹤,金丝彩线,华美斑斓,公鸭的嗓音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师戎将实朝廷之袛柱,国家之干成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忠毅将军慕容巍,燃薪达旦,破国于四方,征战于四野,救驾于阵前,身陨殉国,匡乾坤之大义,定社稷之勋劳,授功爵理宜然也,不意朕访边务,蒙巂扰我南境,尔援古今颇牧,赫赫南仲,执攘于越。兹特授上柱国,进爵安南侯,食邑万户,世袭罔替,领淮南节度使,加谥号’诚直’,配享太庙,恩泽后世,令其长子慕容槐嗣位,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南诏。加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两、珠帛十箱,宅邸一座,土地五百顷,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下一道是敕封母亲的诰书:“......敕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之妻元氏,坤仪毓秀,月实垂精,锦线穿云,佐夫子以青灯,肃针偃月,赠良人以征袍,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赠尔为正二品夫人,锡之敕命于戏,徽着兰房委佗,如山河之足式仪隆桂殿儆戒若翱翔之不遑,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哉!”   他听着那一字一句,脑中木木,一瞬间痴呆了似,眼前的一切成了虚幻的迷离......不敢信!不能信!倒大粪的穷小子须臾之间变成万户侯了?从前听过一个典故叫黄粱一梦,他一定在白日做梦,要赶快醒来,不能这样!命运不能跟他开这种玩笑!   有声音提醒他:“慕容侯爷,快谢恩啊!”   慕容侯爷,是谁?   木偶似的地和那些人一起稽首叩拜,嘴唇说着:“谢主隆恩......”   母亲哭了,双手剧烈地抖着,捧过那两个玉轴黄锦,仰天饮泣,哭的喉咙直颤,说不出来话,好一会儿才发出声:“苍天有眼!孩儿啊,你爹没有白死,他给我们挣来荣华富贵了!”   一家人又哭着抱成一团,这次是喜极而泣的。   宣旨太监也拱手道喜,又说:“请慕容侯爷即刻收拾行装随吾等入京谢恩,觐见陛下,赴庆成宴,陛下还有封赏。”   巍峨的皇极殿金碧辉煌。   一个小小的喘息都有回声,两旁站满了百官,他和一众功爵跪在华毡上,予授符节宝册,授丹书铁券,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穿着龙衮,面庞威严,亲自走下御座,从内侍端着的文盘上拿起镂玉镶金的玉带,他拱捧起手掌来,微凉的玉质落在手中,触之生暖,生温润,垂下来的一截,雕文刻镂,碾琢隐起云龙,天工精巧,珺璟耀华。   他不敢抬头。   这一刻才清楚地感觉到那真实。   一进邑县城,城门口百十名官员在迎候,鞭炮响彻云霄。   晚夕玳瑁宴,高坐上位,遍地恭维的声音,凤舞鸾歌,丝竹管弦,在京的三个月日日走斝飞觥,已喝出了酒量,但这样轮番的恭敬下来,一时招架不住,起身到酒楼的阑干下吹风。   那个脑满肠肥的面孔躬着背来到了身边,脸上堆满了谄媚,鼻尖冒着油:“慕容侯爷,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在下蠢钝,实实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侯爷是金镶玉,您是君子,海纳百川,在下一介粗人,请您务必鉴谅。”说着连连鞠了几个大礼,笑的露出了后槽牙:“在下膝下有一嫡女,年方及笄,貌美如花,诚许配侯爷,结两姓之好,愿以半数家产相陪。”   他没有说话,垂眸瞥见自己腰上的白玉革带,手指转动着赤铜酒樽,将里面的琼浆玉液尽数泼在了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上,转头离去。   那脑满肠肥的家伙竟追上来抓住了袖摆,带着口臭:“侯爷,在下求您,小女做妾室也行,再不然,您若还喜欢娆娆,我即刻将她送进府里去,不求名分,哪怕当成你一个玩物,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想玩多久玩多久,关家我去了结。”   他几乎要把胃府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袖子被死拽着不肯放,正要唤侍从过来,两个官员忽然走过来,认出是方才敬酒的州官,在大胖子脸上抽了两记耳刮子,才得以解脱,甩甩袖子,抬步走开,身后的声音说:“猪玩意儿!芝麻大的官儿,也不撒泡尿照照,慕容侯爷岂是你能攀得起的!”   他听在耳中,心中无与伦比的痛快,原来功名利禄可以让男人如此得意!   那天坐上轿子离开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关提辖,领着衙差为他保驾护航,卑躬屈膝,笑的眼睛眯成缝,回到临时宅邸下轿时,扑通跪下对他连磕三头,说求他抬举,愿为犬马。他心头冷笑了一声,除了身边的一行侍卫,从京城出来还带了一万兵士,天子亲赐的府军,驻扎在城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这些曾经折辱他的人万劫不复,他没有报复,觉着没必要,不值得。   他甚至,变得心狠手辣,军营中一个校尉聚众赌钱,他眼睛眨都没眨,拉下去杖死了,那年他不过十八岁。人皆赞他,翩翩督帅,貌比潘安,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堂前的槐树枝叶蔽天,开着簇簇的槐花,将整个回廊遮出了一方荫凉,因着老爷的缘故,慕容府植了很多刺槐、紫花槐、白槐和龙抓槐。   温氏伫立在身侧,慕容府发达前的事情她也听老太君闲暇时讲过,老爷没做官之前,受尽了苦楚和白眼,但这感情之事,老太君却未吐露一字半句,温氏不禁好奇极了,又不敢问。慕容槐道:“时间过得真快,像是一眨眼就沧海桑田,我已花甲,不知寿数几何,还能为家族撑几年。”   温氏在想那女子究竟何人,会不会是哪个妾室通房,或外头的女子,她一直知道,他外头不只有桃华,还有秋实,冬月,皆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女子,有权有势的男人自然侍妾美眷如云,随手都有投怀送抱的,便是父亲当年,一个小小的嘉兴县丞,也置了两房外室,包养了伶人,一出了事树倒猢狲散,卷了财帛跑了。十六岁入慕容府,至今二十六载有余,跟着他,韶华青春尽付这个男人,只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多感,便是那倾世美貌的桃华,也玩了几年便厌腻,最后悬梁死了也没为她掉一滴泪,所以从做了豪门小妇那天她就明白,男人的肩膀不可依赖,只有多生子嗣,才能立下根基。   她做到了,成了他唯一信重的,无可替代的。   他从来不信任女人,连结发妻子郭氏,也是相互提防算计,他喜宁静,郭氏跋扈,自来琴瑟不调。只有她,一碗一碗地喝着坐胎药,苦的舌头尝不出他味,一次次痛苦分娩,鬼门关闯荡,终得功成,成了他心腹的女人,这偌大宅子里的独一无二。   记得最后生下十五的时候,她得了月子病,成日的发烧,时而昏迷,时而抽搐,他像是怕极了,守在床畔不肯离开一步,每一口汤药都让人细细查验,唯恐有人借此害了她,当她终于退烧的时候,抱她在怀,握着手说:“别撇下我和孩儿们,以后也不要再喝那些坐胎药,你不能再拿命这样拼,够了,你为我生了三个男丁,五个女儿,足够我慕容氏流芳后世,你的心意我领受了,你是唯一对我有情有义的,我想跟你携手余生,白头相伴。”   携手余生,白头相伴,多美好的词汇。   其实产下双生子后她被老太君抬举为妾室中第一位如夫人,名字入了家谱,将来身后可入祖坟,牌位也可以进了祠堂,供在旁边的小桌上,地位稳固,再不曾喝过坐胎汤药,以至于现在一闻到药味便犯呕,十五纯属意外。   有簌簌风吹来,拂过庭前的木槿花,带着清淡若无的花香,夏天的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凉爽,温氏回过神,忍不住像个小女儿般露出吃醋的表情,唇边一对小涡儿微现:“妾身与那女子相比,在老爷心中孰重孰轻?”   慕容槐“哧”一笑,道:“你多想了,我缅怀的是那段年少时光,她的模样我早几十年就忘记了,她自与你比不得,在我心中云泥之别,只不过那时年轻,见识少,才陷了进去,后来才知,她原是配不上我的,字不识得几个,容貌也不甚出众,我众多的女人,她算不得什么。”   温氏听懂了:“她,离开了吗?”   慕容槐笑意不变:“嫁给别人了,嫌我穷,多可笑,只差了半年,朝廷的敕封就来了,一个倒夜香的穷小子眨眼变成了万户侯。”   温氏也觉得那女子可笑,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换成是她也会取舍。“那女子,后来可悔了?”   慕容槐道:“也许吧,我上京谢恩的时候,走了三个月,回来听母亲说她母女二人在宅子门口闹了,她母亲是个歌妓,说我对她女儿始乱终弃,还想把肚里的孽种栽给我。”说到此处自嘲地笑了笑,“我惜她爱她,不忍她无媒无聘跟了我,才没有沾她,却原来她骨子里是那般下贱的,我回来第二天她一个人来了,被母亲的人阻在门口,要死要活要见我,被她们泼了一身泔水,才走了。”   他清楚地记得,离开邑县就任淮扬那天,骑着金镳玉辔的高头大马,头戴乌纱冠,穿着绛袍玉带,前街鸣锣开道,仪仗军擎着藩旗,持着掉刀,整个县城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两旁壅塞的水泄不通,母亲身穿诰命服,围着霞帔,坐在后头十六人抬的大轿子里,现是整个河东品阶最高的命妇,官员见了都得跪拜,俨然最高贵的女人。另有一个八人抬的小轿坐着一个女子,是新收的通房,从京里回来母亲便安排了一个模样出众的丫鬟来伏侍他,生的艳若桃李,姿容胜之数倍,还通些文墨,他便懂得了如何做男人,去过京城,领略了膏粱之地的锦绣繁华,歌台舞榭的纸醉金迷,才明白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已定了亲,婚礼就在年底,是显赫千年的世家大族太原郭氏的嫡女,郭氏一门需要在新朝立足,而他需要势力巩固,母亲在众多求亲者中权衡再三,选择了郭氏,他略一思忖,欣然答应,已养成了凡事在心中度量个来回,利弊得失,母亲说他这才是长大了,沉稳了。那一二月邑县最沸腾的事情,便是与慕容家结亲,河东一省大凡适龄名媛皆以嫁他为荣,每日门庭若市,甚至有官媒当众打起来的。风华正茂的少侯爷,穿上锦袍,愈发整个人风度翩翩,在京师便有许多达官显宦有意缔姻,皆被他以未禀家慈婉拒,嫁给他,便可和母亲一样荫封正二品郡夫人,授以诰册,钤以印鉴,享朝廷俸禄。   ......就在那人墙夹道中,忽然看到了她,在人群中拼力挣扎,后面有人在推搡,颤颤巍巍,不知为何披头散发,瘦的完全变了相,纸人一般,眼泪涟涟地哭喊着,人声鼎沸中一声声“槐郎”,如细碎无力的风吹过湖水,再拂不起涟漪,惊鸿一瞥,到底心念乱了两拍,马蹄继续向前,从此再没见过,四十多年岁月里,至德二年奉旨北上平叛路过一次邑县,没进县城,至德七年在雁门关镇守了两年,离邑县百十里,却不曾回去,只有至德十年迁祖坟,看了一眼老屋,此后再不曾出过淮南,将来百年后,他也会葬在淮扬,邑县已成游子不归的梦。   槐郎,槐郎,岁月如梭,后来他有了很多很多女人,莫衷一致的美貌,环肥燕瘦,温香玉软,渐渐地,她的模样变成了记忆中一团浑浊的光晕,在后来那团光晕也混沌了,只记得她是一个叫“万娆娆”的女子,曾经的两情缱绻,曾经的耻辱仇恨,全都释怀了,淡了,忘了,他却不许有女子再唤他槐郎,凡是唤过槐郎的女子都被他发落了,温氏第一次进府那夜,唤了一句槐郎,被他扬手打了一个巴掌,打出了血,这世间槐郎已死。   唯一奇怪的是,他对长着一对笑涡儿的女子有着莫名的衷爱。   他懂得,莺莺燕燕,不过是为着他身后的荣贵,因他是节帅大人,他亦不在乎,人生既如此,人性既如此。   他亦再不曾有过那般炽烈的心跳,年轻时也试图找寻过,哪怕是片刻,一度以为爱极了桃华,闭月羞花,冰肌玉骨,是他余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让人一见就心神荡漾,但每每狂热过后,心底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空落,就像什么东西被剜走了。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再不能追寻,他坦然了,将这视为持重。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不过,一场残梦,而已。   如今,时光已老,苍颜白发,他说:“算来她也是个老妪婆了。其实我也想过,若当年她真的选择了我,跟我私奔,等到敕封,苦尽甘来,凭我后来的声望,也不可能专注一致对她,男人,不能总活在儿女情长里,时间会变,心境会变。”   温氏忽觉着眼眶针刺似的疼了起来,酸涩的难以自抑,觉得莫名其妙,为一个毫无相干的人。   慕容槐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今天乔玉郎说了那些话,我险些就动容了,他可比那姓卢的赤诚的多,与我当年说的多像,连发的毒誓都相似,若他要的不是岚儿,兴许我就同意了,也算为自己聊以遗憾,但岚儿不行,我慕容氏想要长久求存,后宫里必须有人,生下皇子,邢家已有一个做了四妃,我们本就慢了一步,能取胜的只有美貌,岚儿和茜儿,就当为家族献身罢。”   “妾身醒的,等过了这段时日,便让教习嬷嬷来。”   “茜儿那个脾气得改一改,入了宫伴君如伴虎,岚儿沉稳,让她多多提点,邸报上说,艳儿也随驾回来了,让茜儿多跟两个姐姐学学,怎么取悦男人,她年纪最小,等两个姐姐宠爱减弱了,她后来居上,她们姐妹总有一个能生出皇子来。”   “是。”   当夜,温氏做了一个梦。   四周是一个茅篷土垣的小院,明明是穷苦人家,却高挂着“长林斋”三字的桐木裸匾,笔力苍劲的台阁体。一个浑身浴血年轻女子躺在屋中地上,身形孱质娇小,布裙襕衫,黑夜里一灯微弱,胸前几个血洞汨汨冒着殷殷鲜红,蜿蜒成小河,嘴里不停吐着血沫,四下破旧的桌椅七零八落,像是遭受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戕害,那身躯凛凛地动着,痛苦到了极处。瘦骨粗糙的手在地上抓出了一道道痕,指甲全是土,原来是想翻身,这一动口中哇啦倾出一大滩,又黑又红的沁入灰土,双臂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前匍匐,原来是要往院子里爬,好像那里有至关紧要的东西,爬过的地方画下一道血路,屋门大开着,终于爬出了门槛。   院中放着一个夜香车,旁边长着一棵小槐树苗,树叶翠翠。   女子终于爬到了那里,满是血污的手抚摸那指头粗的根茎,眼中掉下了清莹莹的泪,清秀姣好的五官,面容只剩下惨淡苍白,气若游丝的声音,对那小树说:“槐郎......我......等不到你了,来世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莫说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阶下囚,也不离开你一步,守着你到老......”   话一说完,伏在树下,闭目咽了气。   睡梦中打了个颤,惊醒了,后颈心冷汗淋漓。   近来劳神太过,竟做了这样的噩梦,奇怪的噩梦,梦里的一切那样真实。   儿女们操不完的心,以后得少生气,注重保养。   侧头看去,身畔的男人睡得沉实,安详地枕着白玉枕,鼻息均匀,两鬓的发丝苍苍。 第36章 鱼龙舞洞庭(1)圣驾至,战……   山路盘踞,两旁的是连绵不断肥沃的梯田,小路上十几匹马缓缓走着,后面五辆大车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前夜下了场小雨,道路泥泞,马腿车轮上全是污泥。   一行人像是押送的商旅。   行过几重山湾,梯田变成广袤的平原,田垄一望无垠,四野倒禾洼隆,污水横流,触目尽是狼藉。   打头的一个月白长袍的不由诧异:“前面两个镇子俱是田肥地沃,稻谷飘香,怎地越往东走,像是遭了洪水,昨夜那雨,委实不成气候啊。”   中间那人身着雪白长袍,眉峰线条刚毅,弥望四野,不发一语,攥着马缰的手上一个绿玉扳指,气韵温润,眉峰难掩威严。   旁边一个褐色衣衫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腰边挎着带鞘长刀,另外十几骑皆是青年面貌,骁勇矫健,目光警戒,细观队列森严,每个之间的距离一丝不苟,将雪白袍子的人围在中间,一只手始终搁在刀柄上,腕上系着鹿皮护腕。褐色衣衫的颔首说:“主子还是不要往前走了,离得大驾太远恐有不测,咱们已行了六十多里,再走,天黑之前怕追不上大驾。”   月白长袍的也说:“弟也心慌的厉害,虽说避开了耳目,但难保没有刺客尾随,求您三思。”   雪白长袍的人眉峰一紧,两人不敢再说话。   马蹄停滞不前。   忽见前方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携着一对总角稚子蹒跚而来,背着个缀补丁的大包袱,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辛苦,月白袍子的勒马上前,妇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两个孩儿,月白袍子的说:“大嫂莫怕,吾等只是过路的客商,因淮南道全线戒严,才不得不走山间小路,敢问此处可是遭了洪灾?是否伤了人命?官府可有赈灾?”   那妇人呜咽一声恸哭起来,涕泪交加地道:“贵人不要往前走了,前头十几个镇子全淹了,冲了四十来个村庄,遍地是饥荒,官老爷体恤,设了粥棚和临时宿寄,活着的都去领口粮了。”   月白袍子的道:“前夜的雨你们这里下的很大吗?”   妇人啜泣道:“贵人有所不知,却不是前夜的雨,乃是十几天前,官府的衙差说有神人算出上游的沙河会有河神发怒,大水降临,要下游的人全部避到官府设的安置所,小老百姓的不知所以,有的信了便收拾财物搬了,有的不信便留下来,小妇人的夫君也不信,那夜果然大水滔天,我们一家人本来跑了出来,当家的忽然想起自家的耕牛还在圈里,那牛是命根子,便折了回去,再也没出来,小妇人眼见着屋子被冲塌,水浪有两米高,成了平地,水退了之后,小妇人一直在原地挖,挖了这十几天也也没找到人和牛的半点影子,这才带着孩儿去安置所。”   月白袍子的似明白了什么,拱手一个礼,对着后面的人招了招手指,其中一个骑马的年轻人走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蓝色荷包,递到妇人手中。那荷包布料朴素,分量却是沉甸甸的,月白袍子的说:“鄙人做些小生意,小有家产,不忍见大嫂苦境,这些赠与你重新买房置地,聊表心意,就当小生行善积德。”   妇人一时感动就要跪下,月白袍子连忙摆手阻止,妇人哭着说好人,菩萨保佑,月白袍子的嘱咐她:“你妇人稚子,出去切莫露财,谨防引祸上身。”   妇人连连点头,将钱袋牢牢塞进包袱,生怕反悔似的,擦干泪,紧走慢走带着孩儿远去。   月白袍子的信马归队,表情沉痛。   一行人踯躅原地,一动不敢动。   雪白袍子的望着四野,面上平静无澜,紧紧攥着马缰,眼底闪过寒芒,好久才说了一句:“是朕害了他们。”   这日下晌慕容槐在书房处理着公文,管家急奔进来报:“老爷,邢老爷来了。”   慕容槐眼皮骤跳,是祸躲不掉!   步入嘉熙堂,邢家父子已在茗茶,慕容槐笑迎迎走进来:“秉瓒老弟,别来无恙否。”邢全上来亲热地挽住手:“鼎言老哥哥,可想煞兄弟了!”   慕容槐拱手:“听闻你已晋升为蜀王,恭喜恭喜!乃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尊荣无限。”   邢全连连自谦:“不敢不敢,吾几斤几两老哥哥还不清楚吗,小弟唯兄长是从。”邢家两子也起来行礼请安,慕容槐又询问了长女和女婿的近况,邢全皆说安好。   一时坐下闲话了一会儿,邢全递了个眼色给邢胤辉,见状和仆从一起退了出去,远远屏退附近十丈以外的人。   厅中,邢全放下茶盏,开始了:“老哥哥,咱们是一家人,一辈子的兄弟,不说隔心话,朝堂上前脚死了人,小皇帝后脚还有兴致来南巡,怕是没憋什么好心,死的都是他的心腹,触怒了他的底线,报仇来的,我们要早做打算才是。”   慕容槐指尖婆娑着茶盏上的热度,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多想了,天底下哪有这样报仇的,把自己送进腹地,我瞧着就是一时心血上头,效法隋炀帝罢了,他登基这几年,大修河渠,改革官制,严修大统律,近来又在闹什么科举改制,处处以隋炀帝为范,太平盛世,声色豪奢,咱们为人臣子的自然效从。”   邢全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做了李唐,来他个改朝换代,他赵家算个什么东西啊,草莽出身,凭什么坐拥天下!”   慕容槐却笑了,好似听了个幼稚的儿话,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贤弟这是酒话,咱们手里才多少兵马,这淮南和剑南有三万守备军驻扎,兵符也不全在我们手中,那河东河西京州三地加起来二十余万,咱们旗还没立稳,就被剿灭了,为兄今年六十有二,垂垂老矣,牙都掉了两颗,想过几年太平安逸日子,然后风风光光进棺材。现下有儿女饶膝,子孙满堂,于愿足矣,贤弟可莫要嚇我了。”   邢全眼角露出了不悦:“哥哥一代豪杰,竟这般胆小如鼠,从来大业哪个不是淌着血杀出来的,富贵险中求,哥哥委实令兄弟失望。”   慕容槐仍笑:“贤弟言重了,吾就是一介书生,读读道经,习习古史,侍花弄草,钓鱼喂鸟,岂弟君子,干禄岂弟①,那刀尖子上舔血的买卖,实实做不来的。”   邢全也笑了一声,眼中闪过阴鸷:“哥哥想求平安,人家未必成全,据我这几年观察,赵禝这个人,虽年轻,绝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心智远在先帝之上,裴严和傅正杰两只老虎,盘踞中京多年,势焰熏天,突然一夕之间,一个死的不明不白,一个无声无息就倒了,这是骄敌之策吧,做给我们看的,为了让吾等轻敌,他此次来,是带着刀来的,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哥哥竟还做着安逸梦,你不提刀,等着当砧板上的肉吧。”   慕容槐默默啜一口茶,好久才道:“孤掌难鸣,只要贤弟不坑害为兄,就成不了刀板上的脔脍,兄长也劝你一句,以桀诈尧,譬如以卵击石,以指挠沸,入焉焦没耳②。咱们祖业起艰,莫要走上不归路,连累后世子孙不得超生。”   邢全面色完全阴沉起来,冷笑道:“淮南和剑南的守备军还用的着兵符么?此次襄王也来了,这一龙一虎,是孤注一掷来吃我们的,他想离间我们,哼,打错算盘了,天上掉下来的机遇啊,有了这两个人在手中为质,中京空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仗想怎么打怎么打,为弟把厉害都说了,是合盟还是操戈,哥哥好好斟酌斟酌罢。”   语罢,起身抖动衣袍,健步迈出门。   慕容槐坐在原位,半晌没有动。   当年和他一起敕封的还有前街弄堂铁匠铺的邢家两兄弟,一门双爵,是所有功勋中最显赫的,话说父亲临走时叫上了铁匠“邢金疙瘩”,此人自会走路就在锻铁,打了三十几年,对制作刀剑斧钺颇有心得,父亲与之有几分交情,便说动一道去投谒。   邢金疙瘩大字不识,张飞一般的长相,对匡扶天下没什么概念,但建功立业还是动心的,兴许打出个金马玉堂来,邢家岂不从此上了天,捞个官老爷当当。   彼时那位传说中的大英雄赵爷方兴未艾,既要投名状,这名字自然得改了,谁知邢金疙瘩死活不肯,说名字是爹娘给起的,命里缺金,金子主财富,铁里头打出金,死了也不能改。父亲无奈,只好选了个“铎”字,铎:金属也,费了半天唾沫才解释明白,邢金疙瘩从此有了响当当的大名,邢铎,又取了表字,金泽,一听带了金,邢金疙瘩乐呵起来。   军中不是绺子就是土匪农户出身的,打仗生猛,通晓文墨的没几个,有时遇上排兵布阵耍计谋的,屡屡吃亏,招来几个书生也是沽名钓誉,沙盘上口若悬河,全是纸上谈兵,把战阵往偏路上带,损兵折将,赵爷吃了几次败仗,盛怒之下全拉下去摘了脑袋,一时军中皆成了瞪眼瞎,被敌军笑作文盲草寇,正求贤若渴,一听说父亲中过进士,又仪表堂堂语出不凡,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登时当成了宝,拜为军师,邢家这个大老粗倒一时受了冷落,只封了个上校尉,赵爷得了军师如刘备得了诸葛亮,横扫千军,没一两年便逐鹿天下。邢金疙瘩当了一年上校尉,手艺无用武之地,心中郁闷,赵爷日常使惯了马刀,有一天大约战况太激烈砍得卷了刃,军师心知这是机会,拿起那把滴着血的马刀送到邢铁匠手中,这厢多日不锻正技痒的很,一顿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刀刃子光亮如新,更奇的是,不知在里头加了什么,变得削铁如泥,伐石头如破瓜,还不破刃,赵爷惊讶极了,当即封了一个将军。   此后,军中所有兵器皆被改造,战场上杀人如切豆腐,直让敌军以为施了巫术,吓得闻风丧胆,赵爷不禁越发刮目相看起来,这一文一武,若虎添翼。又缘自己是个粗人,军师说话文绉绉的,整天嘴上挂着什么忠孝节义,轻杀戮,重降服,听得耳朵起茧,渐渐不大情孚意合,便和这位邢铁匠热络起来,喝了几回酒,愈发脾气相投,惊讶地发现两人长得几分神似,这下更亲如兄弟一般,放到身边做了护卫,形影不离。   就在打川蜀那一年,兵分两路攻武威,赵爷和军师分开,且战且胜,一时杀红了眼,没有按着原部署会师,冒进追逐,中了埋伏,被困在一个小镇上,夜里敌军杀进了营帐,眼看要被俘,邢铁匠私下叫赵爷一声大哥,此时义气充斥了胆魄,挺身而出,和赵爷换了铠甲,自己提起马刀冲出去血拼,掩护赵爷从悬崖撤退。   赵爷顺利脱险,回到大军才知道,邢铁匠被当成他,乱刀剁成了五十四块,连着头颅挂在城墙上,被一群鹰给叼干净了。   邢铁匠死的时候还未开国,军中遣了一对将卒来送讣闻,邢母当即哭天抢地,到慕容家来寻衅,又摔又砸,薅下母亲一绺头发,坐在门口捶腿哭唱,让赔她的汉子。   母亲无奈,看着寡妇孤儿确实可怜,将父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黄釉竹林七贤笔筒拿出来,邢母典当了一笔银子,这才作罢。   是以,邢家功劳最大,一门双侯爵,赏赐最多,封地也最广,进了京才知道,父亲虽说马革裹尸,与一众兵士葬在了一起,无法辨认骨殖,可好歹保住了全尸。当日朝廷论功行赏,追封者为大,四十一个侯爵,只有十二个万户侯,八个赐旌节和封邑,秩禄同比郡王,余者皆是千户侯,无封邑和符节,赐的花犀带,惟慕容和邢三人赐了玉带,因还有救驾之功。据说皇帝本来要封几个异姓王,要履行当初和兄弟们共享天下的誓言,被文官集团死谏活谏拦住了,僵持了些时日,还罢黜了好几个学士,这些文人有的是前朝遗臣,有的是诸侯归降过来的,皇帝不大看得上他们。   话说那日奉使进家宣旨的时候还闹了一场大笑话,仪卫进了院门,邢家两兄弟正光着膀子围着油布热火朝天地忙活,汗流浃背,一个在就火打锻,一个在打着瞌睡拉风箱,邢老大二十来岁,老二刚满十五,哥俩正闲话,打完这一批攒下银子,寻个媒婆给老二说个媳妇,巷子口的马倌闺女不错,屁股大,好生养的,老二撇嘴,那罗圈腿的三寸丁,还是给哥哥做续弦,邢老大感慨,自己已妨死两个,大概天生的鳏夫命,不娶了,没得白花钱。长年的烟熏火燎,再加上这日的炭灰汗抹,两人面如黑熊,仅牙齿和眼珠可以辩出是人脸,把宣旨太监吓了一大跳。   光着膀子接旨委实不敬,让他们去穿上衣服,整理面容。   验明正身的时候问他们:“可是邢铎公金泽的家眷?两位尊驾可是长子邢铁柱和次子邢铁蛋?”   两兄弟听懵了,老大说:“俺爹叫邢金疙瘩,就是金疙瘩那个金疙瘩。”   宣旨太监一脑门黑线。   又看地下跪的两个光棍,问他们:“铎公夫人聂氏呢?”   老二勉强读了几天私塾,识了几个字,挺着脖子道:“我娘上月痢疾去世了,埋了。”   宣旨太监叹:“没福分的......”当作死后追封吧。   读完了圣旨,一个听的一头雾水,一个似懂非懂,耳边全是黄金白银啥啥的,老大不由问:“敢问大人,可是朝廷拿钱赔我爹命来的?其他的,小的不识字,没听懂啊。”   宣旨太监险些一头栽到地。   喝了口茶才缓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如今都是朝廷命官了,禄爵公侯,食邑万户,领兵督统,全权调度,一个是镇南候,一个是定西候,白玉为堂金为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两兄弟这才喜悦起来,念及这荣华富贵是爹爹粉身碎骨挣来的,又抹起泪来,相拥哭了会子,见到摆了一院的金灿灿白花花,又转悲为喜。   宣旨太监愁眉苦脸:“你们取的都是什么名字啊,邢铁柱、邢铁蛋,人家中书舍人拟诏的时候差点笑尿了,怎么的,要是再生一个还叫铁球不成。”   邢老大高兴之余,不禁好奇:“咦,大人怎知俺还有个三弟叫铁球,小时候出去野外凫水淹死了。”   宣旨太监喉咙里的茶喷了一地,咳的肚子都疼了,一院子人笑的前俯后仰,好一晌才平复过来,对他们说:“诏书上这样写也便罢了,上了金殿觐见陛下还这样叫委实不雅,失了体统,看人家慕容家的少爷,鼎槐华胄,一听就是贵人,当大官的。”   邢老大羞愧道:“人家是书香门第,又出过进士,自不是俺能比的,不若大人给取个,必当感激。”   宣旨太监道:“我也不擅此道,你等速去找秀才改一个过来,咱们半个时辰后和慕容家那边一道起行。”   两兄弟慌慌张张去屋里翻箱倒柜,宣旨太监看了会子才明白他们去找钱了,一时急了,呵斥说,圣旨已公布,这几十个大箱子都是你们的了,还去找甚!耽误了时辰,咱们天黑前到不了馆驿,只能扎营野外。   两兄弟一听急吼吼奔到一个箱子前,一人手抓了两把金锭子,一阵风似地跑出了门。宣旨太监在后头喊:“取个大气文雅点的啊!”   这厢早没了动静。   宣旨太监十分郁闷,怎地探上这么个差事,早知就和慕容家的公公换了。   两兄弟自不认识什么秀才,又事来的急,跑到街上,见到一个卜卦测字的摊位,一个老者捻着胡子正给人说解,冲上去,把手里的金子一撂:“老先生,烦请给我俩取个大名来!”   老者胡子是粘的,望着那几块金灿灿,眼睛直冒金光。   恰巧方才有人测过“周全”二字,一时也想不起来好的,便写在纸上,忽悠了两兄弟一番功名荣禄吉祥,从此老大叫邢周,老二叫邢全。   喜滋滋地回来禀明,宣旨太监撇眉:“你们遇到骗子了吧?表字作何?”   两兄弟瞠目:“还要表字儿?怎地规矩这么多!”说着便要重新折回去,宣旨太监拦住他们:“罢了,上了京再说吧。”   站在皇极殿丹陛两边的汉白玉阶,一众几十个面孔皆肃穆端正,穿着绛纱袍,头戴官员的乌纱,站的如画线一般整齐,心跳声扑扑可闻。邢老大腿肚子直颤,忍不住鼻痒打了一个响喷嚏,他自富贵加身,吃了几天山珍海味,肠胃却不耐受起来,成日守着马桶拉稀,还时不时遇见邪性的事,夜里口干,房梁掉下一大粒老鼠屎,偏巧砸进了茶杯里,来了京,竟闹起水土不服来,蛮牛似的的身子着了风热,这一下鼻涕险些潼出来,众人皆皆看他,尴尬到了极处,只好吸到嘴里,喉尖一动,咽肚子里。   只听殿前一迭尖细的声音传来,透过宽广的广场,远方回荡余音:“宣一众功爵觐见——”   众人一个接一个脚下动了起来,早有礼部官员训练了好几天,每个之间一步为距,目不斜视,肩如松柏,俯首而行,进殿拱手,三叩九拜。   垂目颔首步入殿中,一边有官员醇厚的声音依着名单上的顺序念:“已故忠肃将军方辽之子方伯钧、已故忠贤将军薄同钊独子薄殊、已故忠毅将军慕容巍之长子慕容槐、已故忠烈将军邢铎之长子邢周、次子邢全.......”   兄弟俩望着两旁乌压压的百官,心中直呼哎呀娘唉,幸好改了名了,不然还不被人家笑破了.裤.裆。   这还没完,封爵之后,璇玑殿大宴群臣,邢老大环顾四周,看别人都在以袖掩面入饮,也学别人文雅,不想一下喝呛了,把酒咳喷了出来,当即便有三五个士卿指责御前失仪,当治大不敬之罪,邢老大吓得跪地大磕,险些兜不住尿,幸好皇帝为人不拘小节,又在兴头上,顾念和邢铁匠的兄弟之情,笑了一笑,不但没有追究,还用长辈的口吻安慰了一番。   到了京城才知道宣旨太监的一片好意,出了皇宫,还没上马车就被围了,迎入一个个豪华的府宅,又是美酒盛宴,珠歌翠舞,出了这家进那家,文臣武将应酬了个遍,兄弟俩也明白要在官场混,守得功业长久,需得笼络一张关系网,于是愈加卖力地交情起来,不要命地灌着酒,怎奈人家称长唤幼,相敬而呼,不直呼名讳,问表德之字几何,兄弟俩当下憋的满脸通红。   那厢,慕容公子正在鞠身和两个老者说话,皆是前朝士林,与慕容巍是旧识同僚。“小侄鼎言,两位叔伯安好。”   两个老者大夸:“好名!好字!擢登槐棘,负衡据鼎,尊父对汝期望深重!”   “不敢,小侄怎敢在前辈面前放肆,各位叔伯才是国之砥柱,国之鼎吕,小侄不过一钟鼎山林尔,承蒙父恩,忝居一堂,不胜惶恐。”   周围一片赞叹之声,啧啧竖着大拇指。“慕容公子气宇不凡,风流蕴藉,有幽人之风,好家教!好家教!”   两兄弟面上发热,恨不得遁了地缝。   趁着敬酒的空档合谋将人堵在了走廊,学着那些文官拱手:“慕容公子,咱们两家算是世交,知根知底,又一起封了功爵,这缘分不浅,理当回去结拜兄弟,看在义结金兰的份上,给我们取一表字罢。”   “邢周?”   邢老大点头。   “邢全?”   邢老二点头。   对他们低声说:“全这个字取的僭越了,全从玉也,纯玉曰全,精粹完璧,琚瑀珩瑱,玉圭金臬其贵重,天子用全,诸侯用瓒,全字是天子才能用的,今日在朝堂上,想是那些人见陛下在兴头上才没有参你们,你这个名字说不准哪天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邢老二吓得冷汗森森,不想起个名字还有这般多的讲究。邢老大一时也没了主意,慌的手脚发颤,今日谢恩时已在皇帝面前报了名讳,现改也来不及了。   望着邢老大老实巴交的面容,于心不忍,安慰他们:“我今给你取一表字,你日后写名字缺一笔即可,改全为,别人问起,便说是同音字,天下同音的字车载斗量,想他们也发作不起来。”   兄弟俩点头如捣蒜。   略一思索:“周,诚笃忠信也,邢大哥便叫执忠罢,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邢二弟为避忌讳,便叫秉瓒,三玉二石,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君子之风骨也。”   “执忠,秉瓒。”两兄弟虽不大通文墨,但这名字一听就是蕴涵文采的,不由大喜过望,握拳再谢,满面春风地回到筵席上,给人介绍,果然一片称赞声,哥俩瞬间觉得自己提高了档次。   那天散席回到驿馆,对着月亮,设下供案,他们三个结义为兄弟,对天盟誓,同生共死,共享富贵。   同生共死,他心里明白,不过是利益交情而已。   父亲还在私塾授教时,因着和邢铁匠的的关系让次子来读书,这厮顽劣,总角之年便爱与街上三教九流混迹,生性刁钻,奸伪狡猾,又长了张油嘴,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合谋偷稚童贩卖,诳人妇布仙人跳,因为帮人讨印子钱打伤了一个老者,蹲过半年监牢子,邢铁匠哭求父亲管教,父亲推辞不过,起初还安生了两天,第十日便绷不住了。教唆一个同学去农户的地里剖开一个大南瓜,拉了泡屎,又原缝合上,然后自己去告发了那个同学,被父亲赏了一顿戒尺,自己在旁偷笑。   没多少日子,课堂上大半竟被其蛊惑,干起苟且来,私塾屡屡被举报,更有甚其中一个学长诳进了暗娼门,一夜没出来,闹得学台蜚短流长,被父亲开除了学籍,前程毁了,父亲为人师的声誉也遭诟病。   父亲此时已发现端倪,将之叫到课下,严饬了一场。   这厮怀恨在心,把心思动到了他的身上,先假意跟他交好,然后装模作样推心置腹一番,年纪比他小,见识却比他丰富,若非他心里生了防备,就要陷落下去,直到那天拿了一副坊间的秘戏图给他看,他二话不说,去父亲那里检举了这个人。   这下,父亲触怒了底线,再也不可忍受,将其剥下学子服送回了家,孺子不可教也。邢铁匠当场发飚,拿出铁棍追打了一顿,这厮才招认自己受了另一个私塾教师的贿赂,让来损坏慕容夫子的声名。   父亲回来对他说:“此子若入仕必成大患。”   他记得这句话,交集几十年愈发觉着父亲真知灼见。   思绪间慕容贤三兄弟回来,步入堂内:“父亲,邢叔父回徐州了。”   慕容槐捏捏额角,闭目沉思,慕容瑞说:“儿子与邢胤辉说了会子话,他们此次来随身带的都是精兵,武宁那边也在调动,咱们怕是进退两难。”   慕容贤也说:“儿子冷眼瞧着,邢叔父势在必行,小皇帝年轻,必然不是对手,咱们何不依附了邢叔父,凭我们两家的世交,挣出个开国元勋来。”   慕容槐大拍案几,脸色铁青:“你是家中长子,竟如此蠢钝!吾与此人交锋四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同胞哥哥都能加害,绝不可信赖!胜之,狡兔死,走狗烹,败之,被株连九族。”   慕容康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做了渔翁,让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坐收其利,父亲顺理成章做了李渊。”“住口!”慕容槐大喝一声,令兄弟三个跪下,道:“为父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期望的只有慕容氏一族的安稳,富贵延续,子孙繁茂,王图霸业岂是那般容易的,你们三个皆非王佐之才,为父亦无那做赌徒的野心,路一旦趟开就没有回头了,我慕容氏三百余口,若毁于今朝,为父岂非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慕容康拱手:“这两方博弈,咱们怕是难独善其身,父亲就甘心为人宰割?”   慕容槐眉峰紧蹙:“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7章 鱼龙舞洞庭(2)圣驾至,战鼓……   六月初五日,未时二刻,风清日晏。   淮扬城外三十里的官道,慕容槐身着赤玄大朝服,头戴武弁大冠,纡佩金紫,和一众百十名官吏正襟危站,比肩而立,表情肃穆。   丝竹之声迤逦传来,醒目的龙旌在风中猎猎,山河原野被这一亮色点染,草木相辉光,旗、幡、扇、伞盖云屯森立,千乘万骑,气逾霄汉.......众官员已经齐刷刷跪倒。   待到近前,稽首三叩九拜,与众人和声念道:“微臣,敕下安南侯,领淮南节度使慕容槐,从淮南百官,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擎旗的神武卫勒马列战两旁,然后层层叠叠的幡旗、华盖、雉扇、龙凤氅浩浩荡荡劈开一条御道,朱轮华毂的辂车掀起金丝鲛纱帐幔,一位身着明黄龙衮,腰束九玉镂雕龙首螭纹金带銙,发戴赤金蟠龙冠的盛年男子起身出来,搭在内侍监的手臂,缓步迈下御登,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路来到跟前,一柄遮天蔽日的黄罗华盖和一对雀羽大扇随至移来,慕容槐先看到一双赤舃麂皮龙纹靴,衣摆垂下,上堆绣福山寿海、海浪辅、八宝和合、摩羯鱼构成的寓意“万世升平”的锦绣图案,弯身下来,一双修长白净的手伸出,袖缘简洁明雅的云雷璇纹:“慕容卿,快平身。”   语声谦和如霁月清风。   说着,手已经携在了肘上,像后生搀扶一位老人,慕容槐诚惶诚恐,又不敢不受,只好就势起来,拱手鞠身再拜,“臣不敢,谢陛下天恩。”   皇帝笑道:“爱卿镇守淮南四十余载,劳苦功高,自是当得!”   “食君之禄,不敢当辛劳。”这是慕容槐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皇帝,目光从面上极快地掠过,面如冠玉,剑眉朗目,五官的轮廓隽逸磊落,眉峰隐隐有刚毅的弧度,心中不自觉地跃过“龙章凤姿,气宇不凡”,早听京中的心腹们说,隆兴皇帝肖似先帝的俊美,却不想果真是如此金玉其质的人物,还记得早年拜谒太.祖和太宗,皆是不敢恭维的相貌,传闻元和皇帝的母妃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红颜易陨,元和帝肖母,又才华斐然,礼贤下士,是以当初在太宗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得了文臣集团的拥护,成了本朝第一位容貌不被诟病的君主。   皇帝望着四野,感叹道:“果然鱼米之乡,处处人杰地灵,一路行来,无不见叠巘清嘉,百卉飘香,爱卿治理得当,朕心甚慰。”   慕容槐拱手再拜,姿势谦卑:“托陛下洪福齐天,微臣不敢居功。”   皇帝对身后的百官说:“都平身罢。”   众官吏叩首:“谢陛下隆恩。”齐刷刷起来,衣服没发出一丝声响。   皇帝道:“朕要给先忠毅将军敬柱香,不知灵位在何处?”慕容槐心头狂喜,立刻道:“在舍下祠堂。”皇帝对身后道:“摆驾慕容府。”   .....   探芳院。   定柔刚用完了一盏玫瑰露,尹氏递过去帕子,定柔笑着谢过,一边聊家常,尹氏抚摸着肚子说:“今日公公和三位少爷都去迎驾,四少爷寅时就起来去巡查布防了,早饭也没来得及用,午饭也不知可曾用了,我想去送饭,婆婆说街上全戒严,寸步难行,天子一来,可有的忙了。”   定柔看着嫂嫂脸上的忧虑,心中感动,问:“我哥夜里会回来吧?嫂嫂多做些哥哥爱吃的,补回来就是了。”   尹氏笑:“夜里还不知道呢,我预备上便是吧。”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叠声的喊叫:“少奶奶!少奶奶!”是葛氏的声音,一脸喜庆地奔进屋里来,对定柔福一福,说:“少奶奶,小姑,快!天子来咱家了!”尹氏“啊”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定柔念头还未转过来,葛氏说:“已进了祠堂,来拜祭先老太爷的,前头全是禁卫军,把内院垂花门都封了,婆婆和几个小姑都去看了,让奴家来唤十一姑娘和您,没准能瞧见天颜呢,几辈子也赶不上这等福气啊!”   定柔这才觉悟过来,当今皇帝,一国之君,下榻自家了,这个隆兴皇帝不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想了想,又觉得多事,干嘛纠结这个,他长什么模样和自己没有半分干系,不过,一下地便来给祖父敬香,倒是个有心人。   尹氏扶着肚子起来:“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我得去看看。”葛氏忙不迭来搀扶,定柔却没动,葛氏好奇“小姑不去吗?婆母特地说了,要您瞻天颜呢。”定柔摇头:“我伤才将掉痂,走路不好看,外头人多,我不想惹人笑话。”   尹氏和葛氏只好去了,一路搀扶着,到了西院垂花门,只见围了乌泱泱的人,西院的其他姨娘和丫鬟妇孺尽皆出来了,连厨房烧饭的婆子也在,温氏和玉霙站在最前头,门外明光铠甲的兵士站的如铁桶一般,持着金吾横刀,表情僵冷。温氏在说好话:“禁军小哥,通融通融罢,我们都是内宅的女眷,绝不是什么刺客,只求瞻一瞻天颜。”众人一阵起哄帮腔,门外的声音冷如玄冰,毫无温度:“不行!”   温氏不死心,又道:“妾身主管府宅庶务,还求出去为皇上置办茶点,布置筵席。”   禁军目光冷戾如电,语气更冰:“自有司酝女官和御前内侍,无需尔等操心,快退后,刀戟无眼,伤到尔等休怪吾失手。”   众人看了看那明光光的刃,不敢再发一语。   待过了会子,见禁军踏步集队,铿锵离去,才知銮驾走了,慕容槐去送了,前头传来消息,皇帝在祠堂新进下了谕旨,先太老爷谥号加“思怀”二字,慕容槐加封靖国公,超一品爵,秩禄同比亲王,特赐御前免跪,这殊荣前无仅有,阖府当下不胜欢喜,不免鞭炮烟花庆贺了一番。   行宫已安设了接驾的大宴,地处与慕容府南辕北辙的东城,一处前朝“穆姓”诸侯遗落的私邸花园,已充为官产,闳宇崇楼,琼台玉阁,流水小桥,暖坞凉榭应有尽有,风景怡然,避暑的上佳之地,华苑别业不失兰桂清幽,原名“韶晖园”,规模比之从前的节度府犹胜几分,慕容槐接了诏谕后,紧急召集淮南千名工匠大肆扩建,日夜不断,御用朱漆琉璃瓦和汉白玉,雄立起殿宇金阙,御阶九仞,前两日方落成,改名“玄晖宫”,以接圣驾。   晚饭的时候,温氏和几个女儿还恹恹的。   慕容槐宿在了府衙,夜间与官员们还有会议,紫薇厅摆了两桌,父亲不在,几个女儿便少了规矩,都围到了正桌,独留了玉霙和葛氏母子,慕容康回来连戎装都没换,坐下端起粳米饭就吃,狼吞虎咽,原来午晌也没顾得上吃,饿了两顿,吃完还要去街上巡逻,尹氏心疼,不停往骨碟里添菜,温氏也心疼儿子,坐在旁边剥虾盛汤。几个妹妹围过来期期艾艾瞧着,待两碗饭下肚,尹氏去盛第三碗,慕容康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汤灌了两口,毓娟才忍不住问:“哥,皇帝长得什么模样啊?”   慕容康又呷了一口汤,开始吃第三碗,淡淡丢来一句:“人样儿呗。”   毓娟生气,小嘴一撇:“谁没长人样儿,哥你就会欺负我!”   慕容康已吃了八分饱,不再胡吞海咽,嚼着菜说:“难不成还长个鬼样子不成。”毓娟更气,对温氏撒娇:“娘,你瞧哥,这不是大逆不道么。”温氏笑嗔了她一眼,静妍也道:“我们是问他长得是俊还是丑?是高还是矮?戏文里的王都戴着长胡子,咱们的皇上胡子长不长?”温氏也说:“是啊,你就跟我们说说嘛,我们好奇了一下午,站在大日头底下晒了半晌,好话说尽,那些禁军硬是铁面无情。”   慕容康想了想道:“我站的远,只瞧了个侧影,好像没留胡子,身形跟我差不多吧,穿着龙袍,一大群人簇着。”   几个女儿嗤之以鼻,这是个什么回答!毓娟没好气地道:“你别告诉我,人家模样也似你这般。”   没想到慕容康直接说了一句:“嗯,我瞧都差不多,耳朵眼睛鼻子嘴,没长犄角。”   几个女儿差点喷饭,毓娟“切”一声,“明天我问爹去。”   定柔默默地喝着水晶丸子汤,温氏打圆道:“世人皆知,当今圣上至德十七年生人,说起来比你哥小一岁,可不是差不多嘛,想来风华正茂,传闻天家出丑男,你爹朝见过开国的两位皇帝,说太宗脸上有大麻子,长得凶巴巴的,让人一见就畏惧,到了先帝,便端正过来了,也不知这位当朝皇帝肖似了爷爷还是父亲。”   几个女儿听如是说,愈发生了探究之心。   温氏下意识地瞥了玉霙一眼,见一手支颐一手拨拉碗中米粥,神思尽是向往之色,又看着定柔,这孩子一脸事不关己,不禁心底焦虑起来。于是道:“咱们离京几千里,自是什么事情都知晓的不详,不过那位仁圣慈懿皇太后的事迹还是人尽皆知的,戏园子里都排成了戏,除了十一,你们皆看过的《锦凰记》,受尽委屈的孤女,垂髫之年出来流落江湖,受尽了欺凌和白眼,连上天都没想到,长大成人之后,一跃成为内廷女官,成为太子妃,皇后,皇太后,一个沿街乞食的乞儿摇身变成了万人跪拜敬仰的国母,何等的传奇!堪为咱们女子的表率,脂粉堆里的英雄啊,当今系她所出所育,必然风采不凡。”   几个女儿无意识地点点头,听得入了神,静妍神往道:“做女人活到人家这个份上,真真值了,不枉转世一遭。”   温氏问慕容康:“你爹说五姑娘也回来了,怎地不见她?”   慕容康用薄荷茶漱了口,接过帕巾,道:“我也没瞧见,说是在后面的玉辂车上,后妃不得私见外臣,直接去了行宫,过一两日,选吉期回门省亲。”   温氏叹口气:“昨日邸报来了你爹才知道,五姑娘临来前晋升了昭仪,正二品,九嫔之首,位同三卿,爵比公候,入宫不到两年啊,果然非比寻常的得宠。”   静妍和毓娟惊呆,玉霙垂着眼睑,眼底跃过沉痛的黯然,温氏全看在眼里,十五眨动着水灵灵的眸子,好奇地问:“咦,岂不是跟爹先前的品秩一样了?姐姐做大官了?”温氏有意无意地看着定柔道:“你爹是臣下,人家是皇妃,金尊玉贵之身,便是品秩不相等,相见之时也得跪拜,尊一声‘娘娘’,咱们全家都得叩首礼拜,这就是人上人,五姑娘好福气。”   几个女儿陷入沉思中,各自抚摸自己的面颊。   定柔心想,不管五姐夫是天子还是素民,对五姐好也值了,也算不枉嫁了一场。   慕容康用罢了饭,起身要走,忽然又道:“我今儿到是见了另一个人,銮驾来咱家的时候,我在前街戍卫,一个人在后头唤我‘季安哥’,从马上下来,穿着禁军统领的金乌铠甲,我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他是谁,他才说破,原来他姓陆,幼时在咱家小住过半年,和他祖母一起,母亲可记得?”   温氏几乎想破了脑袋才想起来,一个锦衣少年郎的模糊身影:“陆家哥儿?你祖母的远方表妹?平凉候家?”   慕容康:“嗯,正是了,陆家绍翌公子,混得不错,现在是天子的近侍,散骑中将。”   温氏看了看毓娟,忙问:“我记得陆家哥儿长得也是眉目端正,还是嫡出长子,比你小好几岁,你没问问婚配了没有?”老爷怎么把平凉候家给忘了,虽是千户侯,可陆家两代做着京官,根结盘踞,又沾着亲,比那御史台彭家可得益的多。   慕容康整理整理铠甲,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只说了两三句话,那种情形下我问这个作甚,你问爹吧。”说罢,和尹氏相视一眼,大步出去。   温氏惦记上了这件事,苦等慕容槐回来,到了第三日下晌小厮才送口信说老爷今夜回府,一直等到深夜,和衣在屋里打盹,强撑着困意,要知道好货不待人,小十若能嫁到平凉候家,自是圆满了。子时慕容槐才回来,有心事的时候会宿在书房,这厢也累的焦头烂额,温氏端着夜宵进来,慕容槐摆摆手,示意胸中堵闷,不想吃,温氏说:“妾身特熬的冬瓜花胶汤,熬了一个时辰,腥味都去尽了,对老爷的消渴症有益,还加了安神的枣仁粉,老爷好歹用两口吧,一点也不腻的。”   慕容槐接过来,握匙尝了两口,清淡中透着回味余香,胃口一下打开了,温氏自来有一手好厨艺,能叫他口腹畅快起来,这个女人讨的值,能生孩儿又心思灵巧,还温柔贤淑,不枉他的信任。   待用完,温氏端来薄荷水和盂盆,伏侍漱了口,去了发冠,打松头发,换上寝衣。   慕容槐坐在榻边,捏着眉心,似心情烦躁,温氏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开口了,说到一半被打断,骂她:“你当我痴傻了呀,我如何不知平凉候家,那哥儿比雅儿小一岁,又是皇帝的同窗,前途无量,我盘算着让雅儿嫁过去,早几年就打听了,谁知京中的人来信说,人家哥儿不到十四岁就定亲了,林国公家的嫡四女,照理过了及冠早该成婚了,只缘林家姑娘久病不愈,才拖延至今的。”   温氏吃了鳖,脸色晦败,只好叹息,谁让天高皇帝远,京中的青年才俊都被抢了,憾煞人也。   走过去按揉颈肩。   慕容槐忽然道:“我真没想到,天子如此不凡,襄王也是龙风之姿,看来赵家气数正盛,这个邢全......我真后悔......”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温氏没敢再问。   此后过了两日,行宫的内侍监送来口谕,昭仪娘娘巳时三刻省亲。   慕容槐率阖家长迎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   仪仗大队一直绵延到了前街,燕乐鸣奏绕耳不绝,宫娥掀开水晶珠帘,一位女子走下金镶玉裹的厌翟车,身着绡金孔雀罗大袖衫,围着二等内命妇长尾雉补子的霞帔,铺锦列绣,遍缀雪色小珠,垂着碧玉坠,云雾绡披帛长长地逶迤约地,衣袂和袖摆亦翩然及地,一经一纬质如烟雾,一花一叶金丝银线,头上翠翘金雀旒珠步摇冠,葳蕤华茂,珠宝之光灿然生煜,额间一朵金螺花钿,端的是雍容华贵,光艳照人,两肘被乌纱巾的女官携着,粉衣宫娥挽着长长的裙裾,一行内监排着雉羽宫扇提炉熏香引在两畔。   众人磕头向地,齐声念:“昭仪娘娘万福金安!”   女子十分受用,唇边挂着一抹得意,姗姗行至,语声微微哽噎:“爹爹,折煞孩儿了。”   说着,两旁的内侍已将父亲搀扶起,女子这才说:“都起身吧,一家人无需多礼,本宫可想煞你们了。”   众人这才哗啦啦起来,看着一身贵气的娘娘,恍若九阙天宫降下的神妃仙子,女眷们羡慕的眼睛快出血了。   慕容槐含着泪光,欣慰地拍拍女子的肩头:“我儿果然没让为父失望,不枉栽培你一场!”   女子款款施身,对着慕容槐和郭氏行了一个礼,“爹爹安好,母亲安好,各位叔伯婶娘安好,艳儿归家了。”人群中邹氏夫人已泣不成声,女子看到母亲,两行泪滑落下颔,上前挽起娘亲的手:“娘......”   邹氏哭出了声:“我儿一走,天高路远,娘日日夜夜魂牵梦绕啊......”   女子忍不住将娘亲抱进了怀里,对着众目睽睽,噙着泪说:“孩儿也想娘啊......没想到我只说了一句想家,皇上便亲来了淮南,娘,女儿给你挣回荣耀来了,皇上亲下谕旨,封你做正四品恭夫人,封诰和宝册宝印,还有霞帔凤冠,女儿带来了,您以后也是朝廷命妇了。”   邹氏止住了哭声,惊的不敢相信,眼泪都忘了怎么流,下意识地看向慕容槐,这厢对她点点头,诚然道:“你为我慕容氏诞育出艳儿这样的贵人,功不可没,以后这宅子里的庶务你和良意一起打理吧,百年后牌位上大供桌,伴在吾的右边。”   众人听着,心下一阵唏嘘,怪道诗中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邹氏欣喜若狂,鞠身一福,发间已难掩霜丝:“妾身谢老爷!”   郭氏眼中迸出怨毒,狠狠剜了邹氏一眼,姨娘们恨得暗暗咬牙,婶娘们一脸艳羡,温氏低眸,怅然若失,侧头在一众伫立的女儿中寻找一个姌袅的身影,这孩子今日穿了一套雪莲对襟衫裙,逆光而立,身线柔美婹巧,睫毛长长鬈起,眉目恬静澹然,不施丁点粉黛,颊边至耳根再到脖颈的肌肤浑然一体,如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日光下,隐隐透着内里红彤彤娇嫩的脂,越看越是天仙之姿,又瞥了一眼被前簇后拥的昭仪娘娘,微笑浮着一个大酒窝,匀脂敷粉,美则美矣,却是人间的颜色,两两相较,胜负分明,心里说:“论起美貌,我儿可比她强了多少倍,十一快快长大吧,给娘也争出一个体面尊荣来。”   玉霙站在定柔身边,十指绞着帕子,眼眶中一片灼热,努力忍着泪意,定柔察觉到她的异样,紧紧挽住了那手。   慕容槐亲自将女儿迎进了嘉熙堂,更了衣,坐在上首,让几个弟妹都过来拜见姐姐,昭仪含着典雅的笑,每个近前细细询问关怀一番,再加以训诫,送上精心准备的礼品,皆是宫中赏赐的贡品,民间见不着的。   定柔得了几匹妆花缎、妆花纱、团花串枝织锦、缕金罗、番邦的瓜子罗,另一盒首饰,舶来的胭脂水粉,和一把象牙折扇,姐妹们是一样的。   料子堆锦叠绣,触之柔软生滑,如婴儿肌肤,心下欢喜,正好给母亲做外衫,再给没出生的侄儿做些衣服,留到满月宴穿。不想行到半路被静妍气哄哄夺了过去,扑通扑通全部扔进了湖里,毓娟和十五的也扔了,玉霙见状,只好让丫鬟把自己的也扔下水,静妍咬着牙:“神气什么啊!做了娘娘就了不起啊!还让我跪!当我们是奴婢吗,她送的东西我嫌腌臜!”   毓娟也掐着腰哼道:“瞧她那样,真想上去扇几个巴掌,装什么贵人啊,忘了她从前的臭样子,当着我们牙尖嘴利,出去见了公子哥立马变作了一副样子,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弱不禁风的,今上也奇怪,竟会喜欢她那副矫情的做派!”   静妍道:“男人真是恶心,今上也不例外。”   十五也学着两个姐姐掐腰:“咒她早日失宠,打入冷宫。”   定柔望着湖面的花花绿绿心疼极了,其他的倒罢了,这些锦缎多可惜,不知多少织娘耗费血汗织出来的,打算等她们走了,下水捞起来,洗洗还能用,静妍看破了她的意图,指着她道:“慕容十一,你最好给我要脸些,否则以后别当是我妹妹。”   定柔看着两个姐姐钢针似的目光,只好作罢。   拂菁院,郭氏在摔东西,嘴里骂着:“贱婢!老母鸡上树!也敢在我面前扬武扬威,一个洗脚婢养的庶女成了娘娘!这世道真是没救了!当年选妃,若非我娉儿比今上岁龄大,怎会让这小贱人得了意!我呸!小娼妇!......”   掇青院堂屋,邹氏站在妆镜前换上了诰命服,围上霞帔,戴上四品命妇凤冠,伸展手臂对镜转身,慕容昭仪坐在旁边罗汉榻上,屋中摆满了箱子,满满的珍宝古玩和各种御贡的名贵丝绸锦缎,貂皮白狐腋的皮毛。   邹氏看的眼花缭乱,抚摸着皮草:“娘一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呀,我儿争气,不枉娘辛苦生你。”   昭仪放下茶盏,道:“这才算什么,区区一个四品诰命,太太可是正二品呢,女儿如今晋升九嫔,九嫔之上还有四妃,且有的图呢。”   邹氏从金玉绫罗上转回头来:“我儿还能坐上四妃,听说四妃已满了呀。”   昭仪抚摸手上的玉指环:“那就给我腾出位子来,宸妃是陛下珍视的人,又沾着血亲,自动不得,淑妃德妃皆有皇子傍身,地位也不可撼,唯有贤妃,不甚得宠又傻笨,只要没了邢家的靠山,动动指头就能将她拉下来。”   邹氏赞许:“我儿比娘百倍的出息!”忽又转了念头,问:“贤妃没皇嗣,只要你生下一男半女,岂非轻而易举代之,对了,儿啊,娘正要问你,你入宫快两年了,陛下也时常宠幸,怎地还未有身孕,你爹那天还问我呢,你的身体是否有碍?”   昭仪怔了一怔,忙道:“女儿无碍,娘多想了,许是机缘不凑巧,不说这个了,我今见了玉霙那贱丫头,心里发慌的紧,这次陛下巡幸淮扬,爹爹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把她送到龙榻上,跟我平分春色?”   邹氏道:“可不是嘛,那贱种这几年求亲的那么多,前几日你爹寿辰乔家还闹了一场,让人看了笑话,名声也臭了,你爹竟硬咬着牙没将她嫁了人,唉,也怪娘没手段,这些年温良意得势,深得你爹信任,是个了得的,连太太都被厌弃了,处处是她的耳目,娘无权无势,若不然寻个由头毁了玉霙那张脸,也省的后患无穷。”   昭仪眼中闪过阴鸷,轻笑道:“勾栏贱种也妄想做皇妃,凭她的出身,太后是何等严厉的人物,岂能容得下,走着瞧吧。”停了会子,又感慨:“没想到小十一也出落的这般好了,爹那点子心思,就怕我失宠了,等着让妹妹们后来居上呢,殊不知我在宫中争的有多难,还要被自己人挖墙脚。”   回行宫给母亲留了两个心腹宫人,在耳边嘱托找时机作为一番,让十一妹改嫁旁人,再不若放把火,斩草除根。 第38章 鱼龙舞洞庭(3)巧遇慕容女……   屋子里的对话不消片刻便通传到了拢翠院。   温氏深知这母女二人惯是唯利是图之辈,也不打算隐瞒,当夜就对着慕容槐凄惶惶抹泪了一场,添枝加叶,哭说十一命苦,天生与家中八字相冲,才回来不久,又被居心叵测的惦记上了,为保孩儿性命,还是将她送回姑子观吧。   慕容槐越听越气,心叹女人果然见识浅薄,小五做了妃嫔还是这般不识大局,狭隘自私,后宫是百花斗艳的地界,天子正值鼎盛,她能得宠多久?   只有姐妹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共御外敌,才是长久巩固之策。于是好言安慰了温氏一番,又遣了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日夜值守探芳院,看护两个绝色女儿,吃穿用一应查验,掉一根头发也得仔细留心,大凡有可疑行径的便来告知他,自有重典。   邹氏每日跟前多了奉承的人,外头赏花,茶会,宴饮,请柬如雪片一般,忙的目不暇接,温氏也拿出压箱底的珠宝珍玩,适时到掇青院巴结一番,姐姐长姐姐短,谦卑十足,甚至亲自伺候汤水茶饭。   邹氏受用到了极处,她本就姿色不及温氏,不过大了几岁,却早已人老珠黄,失宠了十几年,不如温氏风韵犹存,半老徐娘的模样,慕容槐年岁长了以后,便不大喜爱和莺莺燕燕在一处,直嫌聒噪,温氏这里儿女成群,自是不少天伦之乐,更兼柔情温意,处处细水长流,是以素日除了书房,也只宿在拢翠院,起居出行俨然夫妻一般,府中颇多微词。   邹氏从前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如今久贫乍富,被温氏这般供奉,不觉飘飘然起来,又连日苦于对探芳院没有下手的机遇,便松懈了下来。   因着天子下降,淮扬全城内外封锁戒严,闭市数日,民众日常生活难继,苦不堪言,皇帝心生体恤,这一日特下口谕,令恢复市容,慕容槐心系圣驾安危,亲上行宫谏言,皇帝言笑风声,总不能因他一人让淮扬百姓困死,慕容槐无奈,遂令全城开市,只许商铺营业,不许街边摊位占视,各处加派人手盘查,让慕容康加强警戒。   这一日,皇帝心情好,换了衣袍,握着一柄折扇,打扮的像个贵公子,悠闲地走出行宫侧门,到街市观游。   襄王等人劝不住,只好也换上了便装,皇帝不许多人跟随,不许露刃,只遣了羽林上将揆逊、简临风、石浚齐,中将陆绍翌、江林等八人,个个身怀武艺,换了随从的便服,藏软剑于袖,一路神情忐忑。   皇帝回头一看,连着襄王在内,皆目光警视,两鬓青筋绷起,汗珠不住地滚下来。“怎就把你们怕成这样?”   襄王擦汗:“弟心都在嗓子眼提着呢。”说着,余光左右环顾,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路边墙角皆有人与他相顾对视,示意已暗查过,无有藏刀矢,四周罗网密布,一个动静便会倾巢而出,时刻与主子如影随形,这才稍稍放心,全是隐卫!   皇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展开折扇,神态潇洒自若,说了一句:“放心,他们现在彼此猜疑,不是对朕下手的时机。”   走进了一个书斋。   温氏听说街市上解了禁,便惦念起了素韵,想着上次到盂城驿的瓷器店没去成,女儿们在屋中闷了几日,可愁坏了。   定柔伤后初愈,正好散散心,叫了几个女儿更衣换钗,玉霙心知侍驾在即,一刻也不敢耽搁,紧罗密布的排练歌舞,准备给皇帝一个惊世脱俗,便说不去了,静妍三姐妹一听说要去葫芦巷那鸟不生蛋的贫民窟,便别扭起来。   十五干脆说了出来:“我才不去那又脏又臭的地方,没得粘上穷酸晦气!娘你管她做甚!让下人去送不就行了。”   温氏心念素韵有孕在身,上次来面色也不甚好,想亲看看,毓娟和静妍顶起嘴来,谁爱去谁去!   定柔见状,上前一步说:“我去姐姐那儿,你们去瓷器店。”她真的想念六姐了,想知道姐姐住在哪里,生活是何种情景。   温氏其实也不想去葫芦巷,那地方去一次就够了,听见定柔如此说,只好嘱咐了两句,将一袋银子交到手里,让一个识路的嬷嬷跟随。   定柔回屋拿了一沓票银和障面的纨扇,青萍和晚苏也跟着上了马车。   皇帝一连逛了几个书斋和古玩店,揆逊几人手里各自捧了薄厚不一的书册竹简和画轴。   刚走出一个门店,简临风的手臂忽而横在身前,示意莫动,众人目光齐齐望着前方,气息又警戒起来,只见一辆纱裳的马车答答行来,珠帘随车摆动,围着三五个持刀的家丁,车头上有描金的篆字,正是“慕容”二字。   襄王观察了一阵,隔着珠帘隐隐望见粉衣绿裳,几个身形窈窕,便道:“莫慌,女眷而已。”   那车忽在正前方勒马停下,众人不知为何,指尖下意识地探向袖口剑柄,只见驾车的小厮跳下车,摆上杌扎,垂手道:“一品居到了,姑娘方才不是说要买些点心果品么。”   闻言,两个粉缎背心的丫鬟和一个年老嬷嬷掀帘下了车,望着对面的商铺,对车厢道:“这是淮扬最出名的果子铺,有几百种点心糕饼,还有蜜饯果脯,炒货干果,姑娘可尽选吧。”   车内响起一把清丽甜静的嗓音,透着稚嫩:“不知小孩子们爱吃什么?”   一个丫鬟道:“奴也不知,人各有自己的爱好吧。”车内的人犯了难,嬷嬷道:“姑娘不若就挑自己喜欢的办买,想来六姑娘的少爷和小姐儿必爱吃的。”   车里嘀咕了一声,隔着珠帘,一袭莲青素衫,用一柄绢扇遮着面:“可我不爱什么糕啊饼的......”   然后又说:“我不下去了,免得母亲说我失仪,你们去吧,点心和蜜果各挑十样,捡卖的最快的,一样来五斤。”   说着珠帘上举出一张票银,手指纤巧尖细,直如将将剥出来的雪葱小段,嫩的都似能滴出汁儿来,指甲粉彤盈润。   丫鬟和嬷嬷同时睁大了眼:“六......姑娘全家只有六口人,买这么多,这大暑天一搁夜就馊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车里轻“啊”了一声,问道:“这些东西也会发变?”   嬷嬷:“糕饼这东西最不禁放。”车里递出来票银,说:“那就一样二斤吧,吃不完湃到井下,几天发不了霉的。”   家丁握着刀四下张望,见到一群目光诡异的男人呆立书店门口,便生了疑惑,两个气昂昂地上前来,凶狠地指道:“节帅府内眷,闲人避让!”   皇帝一行不便出头,走也不是,只能傻子似的原地伫立着,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只见嬷嬷捏着票银愁苦着一张脸说:“这是二十两的,太多了,一两也用不到。”车里立刻道:“无事,让他们找零就行了。”   皇帝险些“噗呲”一声笑出来。   果然,嬷嬷和两个丫鬟眉目一皱,几乎憋不住笑,嬷嬷忍笑道:“姑娘不晓得吗?票银是不能折变现银的,可尽用于货物交易,买卖往来,但无法找兑,姑娘要用,只能到钱庄称换成现银。”   “为什么呀?”这声音叫人想起一泓清凌凌的潭水。   嬷嬷:“这个老奴不知,是人家朝廷定的。”   车内响起轻微的窸窣,好像在翻纸张,嬷嬷赶紧说:“姑娘莫找了,票银最小额就是二十两的,夫人给的银袋子里定有散银。”   女子说:“这是娘给姐姐的,我不便动,钱庄在哪里?”   嬷嬷无奈道:“南街那边才有,咱们得退回去,绕二三里路。”   “罢了,没得耽误工夫。”那“雪葱小段”又伸出珠帘,递出一对芙蓉粉玉的水滴耳珰,整只手露出来,格外小巧莹腻,肌肤好似凝着难言的剔透,皇帝心下“咦”了一下,倒与他平生所见女子的手不一样,不觉想起诗中说“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又觉着自己好笑,平白对一个素未蒙面的女子生了向往,听声音根本是个女孩儿,还是个笨蛋女孩。   白银成色不同,分作官银和市银,元宝锭、马蹄锭、船锭、圆锭、中锭、小锭、碎银和纹银,重量不等。   由各州铸造司熔炼铸造,凡锭银铸有官制大印和年号吉字,作不得伪,宝锭和船锭即国库官银,又叫雪花银,另钤有官封图案和标记,余者皆为市银,可汇通天下,碎银和纹银则是火耗下来的零碎,流通到坊间,或掺锡、白铜和铅,成色参差,而票银宝钞自太宗始起由户部统一发印,承兑成色均一的足银,这五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眼前这个小女子竟不懂,可不是笨蛋么!   那笨蛋说:“将这个抵给掌柜,总够的吧?”   嬷嬷大大摇头,巴结道:“这耳珰可不只一二两银子,其实姑娘无需费心,淮扬城的商铺有三分之一是咱们节帅府的产业,商行里年年孝敬着股息和红利,缴纳商引税和折征税,姑娘想要什么,是他们的荣幸,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说句难听的,便是一个不高兴发落了,送进监牢子,也无不可的,大少爷前些时日还命人殴死了一个卖胭脂的小贩。”   皇帝眉梢的一抹笑意消失了。   车内的笨女孩问:“犯了什么罪?”   嬷嬷垂首道:“听说是得罪了大少爷房里的玫姨娘,玫姨娘看上了胭脂,小贩不识人,莽莽撞撞要银子,还和玫姨娘吵了一架,玫姨娘回来同大少爷哭了一场,大少爷便派了兵士去,也没让打死,只说要卸了胳膊和腿,不想失血过多了。”   笨女孩声音微颤:“我爹......”说了两个字便顿住,没问下去,车内沉默了半刻,才道:“就拿票银去罢,也不用找,让他们写个凭据,以后六姐姐的孩子想吃了,随时来取。”   嬷嬷颔首应是,和丫鬟一起走进店铺,没一会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油纸包拎出来,马车重新转动车轮,驰行而过,隔着纱裳,车内的少女始终以扇遮面。   皇帝低眸瞧着折扇,缓缓展开又“刷”一声合上,淡声道:“去盂城驿。”   装潢精致的店门口站着两个迎客的小厮,“碧波轩”三个字清丰方正,温氏和三个女儿踩着杌扎下了马车,当即便有丫鬟执了几把荷纸伞上来遮阳,车上有冰盆倒不觉热,一走出来热浪兜头兜脑上来,三个女儿握扇一阵紧扇,怎么也不肯戴帷帽了,温氏只好嘱咐她们拿好扇子,莫失了仪态。   这话早听得耳朵起茧了,静妍和毓娟不耐烦地走在前头。   方至门前,一丛人从里头出来,恰迎门撞上,一进一出,姐妹俩见是一群男人,慌忙拿扇子挡脸,在前的一个穿灰色侍从衣裳的和气地说了句:“劳驾,借过。”   姐妹俩不禁讶异,在淮扬地界还没人敢让她们让道呢,身边的女管家便发作了起来:“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节帅府内眷,没看到马车上的字吗?”那侍从竟也怒目相视,喝了一句:“放肆!”   女管家登时急了,指着鼻子骂“瘪色玩意儿”,喊后头拿刀的家丁过来,那侍从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副无畏惧的样子,眼看剑拔弩张,后头一个声音忽然道:“江林,休得生事!”   静妍循声望去,见是一个月白襕衫的年轻男子,衣缘绣着回字纹,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却一丝笑意也无,唇边的弧度冰冷。   “无妨,吾等给姑娘让路。” 旁边的声音,温蔼和谦,似一阵清风拂过,静妍移目看去,旋即怔了一下,这两个人长得相似,一样的眉,一样的眸子,只是气韵不同,前者是端方的砚玉,后者是温润的玉壶,这一个穿着雪色流云纹襕衫,束发白玉簪,握着一柄水墨折扇,旁人皆目光严肃,神情不善,唯他襟怀磊落,明秀高彻,恍若琼树瑶木,遗世孤雅,意气舒高洁。   只这淡淡的一句,几人便乖觉地退回去,立在一侧。   毓娟理直气壮地抬步进门槛,还斜睨了那些人一个鄙夷,静妍却失了神,攥着扇子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耳后微烫......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厌厌良人,秩秩德音①......   ......良人......良人......   有一只手在推她的后背,耳边是丫鬟的声音,母亲和十五也来了,催促她进去,她忽然下了决心。   挪开了扇子,坦呈自己的美貌,颊边一抹粉霞,很庆幸今日出门细细打扮过了,穿着藕荷色衫裙,身形纤丽,姝容妍姿,正是堇色年华,她自认虽不及玉霙和十一,但也极出挑的。   温氏骤然一惊,却见静妍款款一福,柔声道:“吾妹唐突了,望公子宽宥她少不更事,还是公子先请。”说着,退到一旁,母亲和十五不明所以,只好也一起避了。   气息急促间抬眸一瞥,果然见那雪襕的人在看她,眉目清朗,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折扇轻轻在掌心拍打,一下下,白衣胜雪,愈发整个人风骨不凡,翩翩鹤立于众人之中,身线飘逸,落落洒脱,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   “多谢。”明霁惠风的嗓音。   那些人齐齐抬脚,大步走出来,竟整齐一致,皆穿着鹿皮软靴,踏地无声,从她面前经过,走出廊下石阶,很快便后脑对人,静妍心中不舍,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一急竟喊了出来:“公子!”   温氏惊慌失措,不知她在叫谁,方才一个都没看清面貌。   那些人脚下随着一个人顿住,雪色衣裳的背影转过侧脸,静妍上前一步,说:“静女其姝,自牧归荑②。”   温氏脸色乍变。   只见那人又转回了脑勺,束发玉簪,身形傲岸,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和众人一起荏苒远去,消匿在街市。   静妍久久地望着那个方向,毓娟在里头等的不耐烦,和十五一起唤姐姐,她权当未闻,温氏气急败坏,硬拽着塞回了马车,把毓娟和十一赶到了另一辆马车,再不许出来。   “你一向最叫我省心,今日怎生这样失态!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定了亲的人,受了彭家的聘雁,已姓了彭,怎可同你六姐一般,生出这不知廉耻的念头!叫你爹知道了,岂非又要动家法,十一才将好,你却来生事,老天爷,我还活不活了!”说到后头成了哭音。   静妍浑似不在意,把玩着扇子,强硬地道:“我要悔婚,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父母之命,再难相从,回去找个时机我就跟爹说明。”   温氏登时抬手掴去一个响亮的巴掌,脸上留下了火红的指痕,几缕发丝垂了下来。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捂着帕子哭了出来,“你爹最恨女儿家私定终身,连人家是谁你都不知道,瞧那背影跟你四哥差不多的年纪,别说娶妻,只怕连孩儿都有了,你就敢跟人家说那话,万一找上门来,你爹还不发落了我们娘们!糊涂的孽障!”   静妍咬了咬牙:“便是做妾,我也愿意!我信我自己的眼光,他绝不是贫贱的人,中原的口音,那些人明显是他的随从,非富即贵,他定是这次随驾来的仕宦子弟,爹将我赶出门更好,我去行辕打听,投奔他去。”   温氏气得几乎晕厥,伸手上去薅衣扯发,好一顿才收手,静妍发髻全坍,钗环挂在发边,不住地淌泪珠,嘤嘤抽泣起来。 第39章 竹竿何袅袅 鱼尾何簁簁^^……   马车到了一个小巷子口停下,因为道路狭窄无法通坦,定柔只好下车步行。   一路用扇遮着半张脸,沿途越走越狭仄阴沉,土砌的墉墙相夹一道,蓬户桑枢的楼屋,偶有青砖瓦檐的小四合院,墙太高,阳光都照不进来,四下夹杂着妇孺打孩骂汉,和狗吠鸡鸣,群雌粥粥,好不喧杂。   因为胡姓和卢姓居多,便取了个“葫芦巷”的诨名,定柔也没想到这么远,快到城边了,淮扬城古来富庶繁华,风水优佳的地方都被富商大贾建上了碧瓦朱门的大院,下户们只好挤到了一处。   土路坑洼不平,随处可见污水坑、粪堆和苔藓,苍蝇成群,气味冲鼻,一路走来绣鞋已污迹斑斑,两个丫鬟不由露出嫌恶的神色,一手提着油纸包,一手捏帕紧紧捂着鼻子,家丁在前头开道,过往的路人吓得直靠墙。稚童成群在路边嘻耍追逐,见到她们,好奇地抬脸端看,闻到油纸包里诱人的香味,馋涎涎的含住了黑乎乎的手指,屋里头的大人听说节帅府来人了,纷纷出来瞻睹,围战在门口。   一行衣香鬓影分外突兀。   等走远了,门口的妇女老妪便议论起来,“衣料子真好!”“你们瞧见中间那个官小姐了吧,哎呀喂,虽用扇子挡着半个脸,可仍瞧的出是个美人儿!那小身段,比戏台上的优伶还苗条。”   到了一个蓬室土垣的小院前,杂木栅栏门半关着,两个梳着角角的小儿在门口玩石子,一高一矮,高的是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矮的是女娃,蒜苗一般,瘦瘦小小,淌着一道黄鼻涕,两个都穿着土布衣裳。嬷嬷叫他们:“尧哥儿,春姐儿,你小姨来看你们了?”   两个小儿仰起头来,脏兮兮的小脸上五官清秀,憨憨地瞧着她们,定柔拿开扇子,冲他们甜甜一笑,从袖管中拿出绢子给春姐儿揩了鼻涕,又弯身下来,细细地擦拭脸颊,春姐儿看着眼前的人,直直地呆住了,尧哥儿胆子大,稚生生地问:“小姨......哪个小姨?”   定柔对他说:“十一,十后面那个十一。”   尧哥儿抓着头皮想了想,道:“上次娘过生辰,外婆让我们去酒楼吃肉肉,有好几个小姨,我不记得有十一啊。”   定柔又笑了,露出米白光洁的瓠子牙,这时栅栏门吱呀一声,素韵从里头出来,一脸惊讶,也是穿着灰褐色的粗布衣裳,头上仍然戴着蓝布帕,系着碎花围裙,一边擦着手,小腹微微隆起,见到定柔,眼眶瞬间湿了:“十一妹......你......你怎......来了......”   “我想看看你和孩儿。”定柔抱起了春姐儿,挽着尧哥儿的手,“快进来,外头晒得慌。”素韵一边擦泪,一边迎进院内,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间半青砖新瓦房,收拾的整洁有序,一棵泡桐树遮出了满院荫凉,墙边爬满了绿悠悠的瓜蔓,坠着几个顶花蒂的小吊瓜,围墙下的空地一丛丛的青菜和蜀葵花,堂屋月台的摇椅上坐着一个歪嘴流涎的老妪,浑浊的眼睛望着她,西屋门前两个妇人,一个在石臼边舂米,一个在扬簸箕,见到来了陌生人,停下来呆看了两眼。   定柔忽觉得心里无比的安宁。   素韵搬出了藤桌和藤椅,两个孩子净了手抓着点心大口大口吃起来,定柔坐在他们身边,笑着给擦下巴的渣粒,素韵沏了茶出来,端着粗瓷茶具,抱歉地说:“只有干花茶,怠慢妹妹了,不过水是好水,我们这儿的井水是深井水,又干净又甜。”   定柔越看两个娃娃越觉有趣,道:“很好啊,什么花?我在妙真观也采花晒来做茶。”素韵说:“金银花和去岁收得落桂花,你且吃吃看。”   定柔喝了一口,只觉唇齿清香,“妙真观的山里遍地是野花,采都采不完,我师傅善医理,我们无事的时候会采一些蘼荼、桔梗、白菊、野生□□.米,制成药茶饮,送给那些来看病的人。”   素韵也坐下来,喂两个孩子水,“上次我坐月子,娘带着小九她们来,怎么也不肯沾我家的饮水,宁可渴着。”看到定柔眉目间的惆怅,知她想家了,忍不住安慰了几句,定柔问起家中人口,素韵才说月台上的老妪是家婆,西屋是赁房子的租户,家翁身子骨还算硬朗,能做一些事,出去给商铺看管货仓,赚一两文小钱和午饭,姐夫这几日在私塾谋了个临时的差事,给童子们授课去了。   定柔本要去月台上请安,被素韵阻止了,说:“她除了你姐夫和尧儿,旁人都不认得的,话也说不清,刚拉了一裤子,才将擦洗了,还有味没散,妹妹勿要去。”   定柔四下看了看,桐树跟下五个大木盆满满沁着衣物。   月台上的老妪闭目打起了睡鼾,素韵从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上。   “姐姐这房子不错。”   素韵坐下来,道:“我刚来的时候,是个茅茨土阶的屋楼,住着几十口,你姐夫只有半间房子,一家人挤在一张土炕上,夜里盖着一条旧絮棉被,我没法子,拿出了自己的梯己,爹爹虽将我逐出了家门,可首饰衣物还是让我带了的,我手里经年攒了一千六百两银子,花了五百两买下了这个大院,将土房全部拆了,用上砖瓦,我们在窝棚里住了半年,我差点就把孩儿生窝棚里了,里外里粉刷,添置了一些家具,钱也不够,首饰全典当了,反正我是用不上了,那些丝锦绫罗的衣服,也一并折价典卖了,这才拾掇的像个人住的家。”   抚摸着春姐儿的鬏鬏:“起初日子还是过得去的,谁知我怀春儿的时候,婆婆摔了一跤,差点没缓过气,看病吃药,借的印子钱,不得不捉襟见肘起来,我已经熬的习惯了,就是可怜孩儿,跟着我受苦了。”   定柔不得不对姐姐生了敬佩,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名节,尊严,富贵安逸的生活,全都摒弃了,可见她是爱极了那个男人,将银袋和票银放在藤桌上:“母亲给你的。”   素韵看了看银袋,又拿起票银,数了数近五百两,大为震惊:“娘可不能给我票银,我每次去求她,都没多过五十两的碎银,她心里还生着我的气,又怕给了我票银去钱庄兑现爹会知晓,这......是妹妹你的梯己吧?”   定柔喝着茶,只好说:“也是娘给我的,我不买什么物什,留了一百两的。”   素韵摇摇头,将票银放回了妹妹手里:“不行,娘给你的,我拿了算什么,你现在不觉着,到嫁了人就明白了,过日子,处处是钱打点的,有了孩儿还得攒聘礼,爹给的嫁妆再多,也耗不住天长日久。”   推脱了一阵,素韵感怀妹妹心意,只好收了二百两。   定柔想着,一会儿找个机会把剩下的塞到姐姐衣兜里,转而问:“姐夫对你好吗?”   她很好奇,姐姐一个深闺女子,怎么认识的贫寒子弟。   素韵低头默了一阵,才开口,叹着气:“好,说不上什么是好,开始的时候还疼惜我,连冷水都舍不得我沾,什么活儿都大包大揽,可时日长了,便不一样了,现在回来,四脚朝天一躺,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   定柔瞧着她眼底的泪光,忍不住反感道:“他怎么这样!”   素韵泪水流了出来:“男人本就这样啊,说白了就是个孩子,现在家里大事小情都得我张罗,他不顶事的,所谓夫妻,不过相依为命过日子而已,富贵贫贱皆是一样,等你嫁了人就懂了。”   定柔手托腮,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对她来说,是很遥远的事,若世间男儿皆不值得嫁,不嫁便是了,回妙真观修行。“你和姐夫怎么相识的?”   两个孩子吃饱了,又跑出去玩石子,丫鬟和嬷嬷追出去照应。   素韵擦去泪痕,竟笑了,微微带着苦涩:“那时爹爹已经给我议亲了,那几个人选我都亲见过,没有倾心的感觉,我一心要嫁得如意郎,不愿枉顾了自己,那天娘带我们在瘦西湖上泛舟,我的手帕被风吹跑了,下船到二十四桥上寻,看到他倚着桥栏读书,无意拾到了我的手帕。后来,有一天去咱们家的金店,又看到了他,账房雇他来帮忙,便认识了。”   闺中的小女儿每天都盼着见他,爹爹说已定下了亲事,要娘置办嫁妆,他怕极了,每天都蒙着被褥哭,父母之命不可违,后来痛下了决心,跟他诀别,在金店的厢房,一看到他就心软了,看到他痛苦,抱着头蹲在地上流泪,心像刀子在绞,那一瞬就想着,什么都不管了......   “只是没想到,爹会那样狠绝,我伤了爹的脸面,害得家族蒙羞,落个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没有凤冠嫁衣,进了这个院子的当夜,对着月亮了天地父母,咬牙想着,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活出一番样子来,可真一日复一日过起时光来,才晓得个中艰难滋味。   起初的两年,什么都不会,婆婆手脚健全,洗衣烧饭无用插手,只照看孩儿,婆婆病的时候,怀着春儿快临盆,强撑着上灶台,饭都烧糊了,馒头不晓得发面,蒸了一笼屉死面馒头,可惜了白面细粉,在这里可不是容易吃得上的。   到了月子,连个热汤都喝不上,第四天的时候就下地了,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尧儿也无人照料,脏的像个小乞丐。   “......娘来看我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洗尿布,娘气极了,骂了你姐夫一顿,留了个嬷嬷照料产褥,若不然,我现在许是已在阎罗殿了。”   定柔问她可是悔了,素韵却摇了摇头,道:“便是再选择一次,我想还是如此,嫁给他,并非我选择错了,是我错在将婚姻想的太好,想的花前月下,繁花似锦,两个人在一起,天长日久,只有柴米油盐,锅碗不离瓢盆,他心里能对我始终如一,我便知足,将来他有了功名,我就熬出来了。”   树影斑驳,茶杯里香韵袅袅。   日头近正午,素韵起身:“竟忘了时辰,妹妹坐着,我去酒楼办些好菜。”   定柔拦住她,“不用,我什么都吃得惯,杂面粗粮,我不挑。”   素韵从银袋子里拿出两个银锭:“那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姐姐家,叫你吃黍米和青菜豆腐不成,我买点粳米回来,蒸个饭,再买几个招牌菜。”   定柔紧紧拽住她:“姐姐我真的不用,拔些青菜,我来做饭,这钱还是留着,你将来坐月子,用钱的地方很多。”   素韵仍坚持出去,外头的家丁和奴仆也不能饿着,不好叫人家笑话,定柔只好吩咐她购置几斤白面和菜蔬回来,做打卤面。   待她出去,定柔便挽起袖子,找了个小杌子坐到桐树跟下,握着蛮锤洗起衣服来,洗到一半,西屋的一个妇人喊她:“那姑娘,婆婆又尿了!”   定柔转头看去,果然见月台摇椅上不知何时醒了,惺忪着眼,裳下正沥拉拉流,赶紧喊了青萍进来抬人,一边一个架着胳膊,往屋里抬。   老人两条腿使不上力,死沉死沉,青萍十分吃力,自觉力气不如定柔,架到屋里,一股子尿骚味,青萍几乎吐了,却见定柔翻找箱笼,找出了干净的外裤和亵裤,亲手替那恶臭腥臊的老妇褪下来换了。   又架出来,躺回摇椅,拿着秽了的裤子到桐树下,扔进木盆里,伸出白玉般净腻的小手,进水按在搓衣板上,放上皂角,刷刷搓洗起来,动作十分伶俐,洗的极快。   青萍简直看傻了,不知该如何,她是二等丫鬟,在府中待遇如同半个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脏活粗活。   西屋的妇人走过来,好奇地问:“你们谁是官小姐啊?”   青萍悄悄指了指。   妇人诧异:“我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这样的官小姐,标致的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人却一点做派都没有。”   素韵回来的时候,定柔已经把五大盆衣物洗完了,搭了满院子。   素韵惊愕了一大跳,“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呢!”抓过定柔的双手,果然见雪葱玉笋似的指尖和手背累累小伤口,顿时哽咽连连,心疼道:“这么漂亮的手,我不是作孽吗!”泪水刷一下流下两行来。   紧攥着妹妹“这都是......那些工棚里臭汉子们的衣服,你姐夫拿了回来,我赚些铜板贴补家用,你这般精致的人物,给他们洗衣服,岂不是折寿了他们,我洗一天都洗不完,这么会子你就洗完了,手怎么禁得起,万一留下疤痕,可怎么得了。”   定柔咧唇俏皮一笑,唇角含着腼腆:“姐姐做得,我怎做不得,再说我在妙真观也帮着洗衣烧饭啊,那就那般娇贵了,你无用担心,我不会留疤,从前摘枣子从树上摔下来,眼角摔了个血口子,没几天就好了,没一点疤。”   素韵怔怔地看呆了,心里想,这世上能娶到我妹妹的男子该是多大的福气啊!   定柔回到拢翠院的时候,见丫鬟婆子皆站在月洞门外,毓娟和十五立在各自的屋门口,表情奇怪,南屋传出戒尺的声响,一个女音低低地啜泣,伴着母亲的饬骂,嗓音尖利:   “我告诉你,打今起一步也不许出去!乖乖的给我待在屋里做女红,等着彭家把你迎走!只要你老子娘活着一口气,就不许你们再出一个素韵,掐死你,也不许给我私定了终身!”   静妍呜呜咽咽哭泣着:“就会刻薄我,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的,十一那么放肆,把爹气成那样,也没见你说一句重话,你看人下菜碟!”   戒尺“啪”打在桌板上,母亲道:“她是你爹指定的贵人,我敢不敬着吗,将来进宫做了妃嫔,咱们这一家子都得靠她抬举。”   定柔转头走开,小跑回了探芳院。   等那个隆兴皇帝走了,我一刻也不在这多留,我要快快回家。 第40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1)捉虫^……   翌日,武宁节度使邢全率武宁诸官入淮,至行宫见驾,百十名官员身着大朝服,头戴大弁,冠插双鹖尾,伏于被皇帝新命名的行宫正殿,“瞻泊致远殿”御阶之下,跪的行列森严,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当午的阳光炽烈如焦炉,地砖热的可以烙饼,官瑁下早已面红颈赤,汗水通身淌流,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后脊心一层盐霜,邢全跪在最前头,一脸赤子直臣的板正模样,一下下磕的肝脑涂地。   皇帝坐于宝座上,含着君主慈蔼庄重的微笑,俯瞰着他的如臣如子们。   稍后,起身步下御阶,伸手向地,携起邢全。   君臣相视,只叹相见恨晚。   夜间,一轮皓魄皎皎,中旬十三日,不圆也似圆了,点缀漫天零散的星子,行宫大开琼华宴,设在后殿“水云凉暇殿”前头的花堂,清辉如银纱覆地,舒风送爽,官员分坐铃兰桌,每桌身后置着巨大的冰,四下伫着一排排彩绢荷灯树,映的光彩斑斓。钟磬击戛铮鸣,丝竹管弦嘈嘈切切,八音迭奏,在山峨峨,在水汤汤,教坊舞姬们身着霓裳,襟飘带舞,飞旋着水袖,翩翩蹈出承平盛世之景。   酒是慕容府进献的三十年的状元红,酒色如胭脂,醇厚绵密,幽郁回味,皇帝大加称赞,特赐名“胭脂醉”,入御贡之酒,慕容槐再三谢天恩浩荡。官员们起初有些拘谨,皇帝连酌几回,与邢全和慕容槐谈笑风生,又说爱卿们随意些,出来不是在皇庭,撇开那些规矩,官员们这才谈文论武,酒过三巡,意犹未绝。   邢全坐于右席上位,与襄王相对,邢家二子依次,慕容槐坐襄王之下,慕容贤次之,邢全已微有醉意,伸腿侧身一躺,手臂支鬓,歪在桌畔,一位官员见状忙出言劝阻:“定西候,你醉了,不可御前无礼。”   上座的皇帝笑道:“无事,朕说了随意,这酒后劲烈,朕也有些不胜酒力,如斯良辰时光,合该彻夜畅饮,朕初来乍到,见到各位爱卿各司其职,小廉大法,甚是高兴,眼下不是中京,不是大正殿,无分君臣,只谈风月,爱卿们不醉不归才是。”   那官员连忙起身拱手一鞠:“喏。”   皇帝把起酒爵,敬向慕容槐,这厢也赶紧满斟,双手敬樽,皇帝道:“朕来的唐突,爱卿操劳了。”   慕容槐受宠若惊:“不敢,淮南能得陛下幸临,千秋万世之福。”   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邢全鄙夷了一个白眼。   皇帝饮干了酒,转对邢全道:“方才洛卿唤你定西候,却是口误,当是蜀王才是。”   邢全忙要起来,动了两下,脚跟发软,双臂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只好道:“臣惶恐,请陛下治大不敬之罪。”   皇帝摆摆手,“才将说了无分君臣,两位爱卿再局促,可是拿朕当暴君了。”笑令内侍监拿御用的醒酒养生汤来,邢全接过来,谢了恩,在玉碗边抿了一口,没喝。   皇帝又道:“说起来朕算得晚辈,二位卿都是安.邦定国、繁荣鸿祚的贤臣良将,朕幼时听皇祖父说起过,敕封的第二年淮南和剑南便恢复了赋税,几十年的战乱疮痍弥目,耕地荒废,吏治如散沙,这其中不知是卿多少披肝沥胆的辛劳,实在难得,丙寅至德二年大乱,慕容卿亲率兵解了中京之困,邢卿稳固了大西方,使叛军心有余悸,才使得太宗皇帝得以扭转局面,进而反败为胜,先皇在时也对二位赞叹有加,感慨卿是柱国基石,大厦栋梁,朕少时便向往之至,盼着有朝一日目睹二卿的风采。”   慕容槐又站起身来,淮南的几个官也随之立起,邢全只好勉强起来,武宁和中京的官员们更自觉,齐刷刷地拱起手臂,口中一起念道:“乃天.朝洪福齐天,太宗仁宗圣德神功,陛下帝德无垠,天佑皇舆,泽被乾坤,臣等不过做了份内之责,不敢忝居功。”   皇帝拊掌:“有卿等如此,朕幸甚!”说着又摆摆手,免礼。   邢全又恢复了那个斜欹的姿势,讪讪道:“臣是不成了,多吃几杯便禁不住,老喽,再过一二载,便整花甲子,一路行来,循环落落如弄珠,遥想当年太.祖皇帝庆成宴,竟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年臣还是个毛头小子,筵席之上年纪最小,坐在璇玑殿一动不敢动,端着酒卮的手都在抖,时光沧海桑田一般,人生如云在须臾,古人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臣已决定了,待交接完关防的事务,便上书乞骸骨,阖家回邑县故里,落叶归根,专心做一田舍翁,耕扶桑,种禾黍,还望陛下允准。”   皇帝忙道:“爱卿切莫如此,朕断不会准,花甲重开,一百二十岁,朕观爱卿齿白如皓,气色甚佳,听闻几月前府中刚添新丁,自是老骥伏枥,福寿绵长,朕继位不久,万事尚待砥砺,爱卿此时告去,可是对朕有怨懑?”   邢全坐起身,惶惶拱手:“臣不敢......臣是......”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温然道:“那便好,以后莫要再言请辞二字,你与慕容卿,鞠躬尽瘁才是。”   邢全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装模作样忽悠皇帝一番,借机试探心智,若皇帝不应,他便诉苦,讨要黔南顺、依二州的兵权,那两地的将官一直是硬骨头,笼络不到麾下,若应了正好为举事敲响了名号,君逼臣反,他罢了官,慕容槐自然也得罢,不怕到不了一条战线上,没成想皇帝这么直截了当拒了,还打趣了他两句,底下有人在掩袖窃笑,竟叫他生了两分窘迫,只好说了一句:“臣遵旨。”   小柱子握着玉瓒添酒,皇帝目光向前,静看着歌舞,慕容槐时刻注视着皇帝的神色,见机道:“微臣僭越,府中舞伎特排练《雪中梅》一阙,进献陛下。”   皇帝顿来了兴趣:“这样的时节,竟能排出雪景梅花舞,爱卿有心了,快呈!”   慕容槐谢恩,合掌一击。   钟磬之乐暂停,舞姬们躬身退下,琵琶筝瑟稍事调音,换上了靡靡婉转的音韵,泛羽流商,跳珠撼玉,箫笙娓娓相合,独鸣出一调清悠雅澹,缠绵蕴藉,似有千情万绪诉诉不尽,正是西江月调。   “腊梅欺雪飘玉尘,早梅闹巧雪中春......”   一从白纱羽衣的女伎蹁跹而出,双手舞着鹅羽纱扇,个个样貌秀丽,曼妙生姿,额间一朵碎晶贴成的雪花,唇上一点红,眉目含情,笑靥风流。   “更无俗艳能相杂,唯有清香可辨真......”   舞伎们无不身怀绝技,一边翻花舞袖,一边扇子在手中变着样儿,或抛起,或交叠,或分洒,扇纱挥挥如落雪,在那雪纷纷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惊鸿般的女子,红纱半遮面,一袭鲛纱广袖流仙连衣衫裙,衣上梅落繁枝片片,暗香绽蕊,舞着一条十丈长的霓虹丝带,轶态横出,瑰姿谲起,恍如一枝傲雪衔霜,在琉璃世界拟寒独自开,裙裾从风,飘逸似仙袂,霓带曳曳飘飞,交横绕旋,流风回雪,游龙腾踯,叫人眼花缭乱。   脚尖轻轻踮起,身轻如蛾蝶,霓带似活了一般,绕着她旋绕,虽遮着一半玉颜,可那双水杏般的妙目,那光洁丰腻的额,那黑缎子般的青丝垂泻如流瀑,随着婀娜的腰肢飞荡.....在场坐着的皆为男子,竟齐齐呆住,直如醉了一般。   皇帝也看怔了。   脚下越转越快,面纱轻盈无物地掉落。   在场的人惊的努大了眼,分不清是在仙境还是人间。   如此惊世出尘的美人!怕天阙仙苑才有!   “姑射仙人冰作体......素娥已自称佳丽,更作广寒宫中人......”   果然是广寒宫中人......   曲罢,舞停,舞伎俯跪一地,那姑射仙子含着娇羞的笑意,施施然然曲膝拜地:“臣女给陛下请安,圣躬金安。”   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众人愈发沉醉......皇帝也犹在梦中,慕容槐起身,拱手道:“这是小女,在家中行七,名一‘岚’字,仰慕陛下甚久,特来献舞。”   皇帝这才回味过来,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顿觉生平所经所历的女子皆成凡花俗草,此乃天上的仙葩,方才还觉姿色秀美的舞伎,此刻一瞧,一张张面孔成了蒲柳。   邢全斜眸扫了一眼慕容槐,心道:“这老小子,看着畏首畏尾,实则憋着大盘算,够阴险!用美人计,温柔乡,腐蚀敌人的意志,《兵法三十六计》中说:兵强者,伐其将,将智者,伐其情,进美色以惑之,再则若生下皇子来,只需稍作经营,拥戴为帝,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夺了他赵家的江山,古人百试百灵的策略,比战场上刀枪剑戟锋锐的多,可惜自己没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儿。”   邢家二子张着嘴,没注意口水流了下来。   来过慕容府不下百次,也听传言说有一位仙姿玉色的庶女,只当夸大其词,女人不过那么回子事,却不想,果然可沉鱼可落雁,这会儿才晓得,那些成日围在身边搔首弄姿的美姬艳妾全是庸脂俗粉,便是捆作一块,也不及这女子一半,早知道,那还轮得着小皇帝,吃也得吃剩下的。   皇帝吟道:“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吟罢,说免礼,到近前来,眼光再也离不开一分一毫。   美人下意识看向父亲,那厢对她点点头,这才款款起身,裙摆曳地,莲步婷婷地走在红毡上,踏过的地方都似散发美好,众人目光紧紧随着她移,到了御桌前,福了一福,又跽坐皇帝脚下,口中道:“臣女慕容岚,叩请陛下天恩浩荡。”   声音温柔的沁骨入髓,皇帝直勾勾看着,忍不住握住了纤纤柔荑,美人羞的面颊通红,玉雪般的肌肤透出一层薄薄的红艳,愈发娇媚的教人不敢直视,皇帝抚摸着柔软滑腻的纤指,直道:“朕是醉了。”   众官员一听,忙随声附和:“臣等也醉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飘忽忽地道:“散吧。”   众人立刻哗啦啦站起,拱手作揖:“恭送陛下安寝。”皇帝携着美人步向后寝殿,这才散了筵。   一辆华贵的马车行在街头的夜色里,两盏羊角灯随车晃动。   里头不时传来温氏的叹息声,对身旁的两个嬷嬷道:“我方才借着玉霙献舞稍稍往前走了走,站在墙角,可算瞻到了天颜,我的娘唉,当今皇上一表人才啊!老爷说的一点没错,鸾章凤姿,跟我康儿一样的年纪,人家穿着龙袍坐在那儿,全身都是气势。”   “七姑娘今夜可有福了!”姜嬷嬷说。   温氏几乎咬牙切齿:“她何止是有福,运气也好的让人羡煞!今晚这般出场,皇帝还不刻骨铭心啊,我茜儿以后即便进宫,也是被她举荐,风头都被她抢光了,再得宠也捡剩下的。”林嬷嬷不忿:“怪只怪咱们姑娘还小,若不然夫人也不会白白为她人做嫁衣,还得亲来行宫紧盯着,不能给老爷出了纰漏,夫人当着家,什么都得操劳,什么都得担着。”   温氏眼角滑下一滴泪,拿帕子拭去:“我这辈子在老爷这儿什么都忍了,咽了一肚子的碎牙,硌的心肝脾全是血,我现在就盼着几个女儿嫁得好,康儿和双生子有前程,盼着将来闭了眼,牌位也能入了他慕容家的大供桌,堂堂正正受他们的香火祭拜。”   姜嬷嬷道:“七姑娘是夫人带大的,又寄在您的名下,便是有什么殊荣也合该夫人得了。”温氏大大冷哼:“这年月亲生的都靠不住,还指望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   林嬷嬷趁机道:“夫人便是上了大供桌也当得,诞育了三个子嗣,那邹夫人只生了个丫头片子,就因为当了娘娘,竟和咱们夫人平起平坐,现在还成了命妇,踩在了夫人头顶上,真真不公道。”   温氏两行泪急掉。   姜嬷嬷问:“十一姑娘还未有天葵吧?”   温氏哽噎道:“没有,她回来这一个多月我观察了,没换洗过脏衣服,那天我旁敲侧击问她,根本不晓得我说的什么。”   “夫人也莫急,虽说二七天癸至,可人体质有别,有的女子早有的晚,兴许明年姑娘就有了,最晚也到不了十七八岁。”   温氏甩甩帕子:“岂能让她等到那般时候,玉霙地位稳固了,还有她的活路么,宫里还不知添了多少娘娘,高位都被人占了,最迟明年及了笄,必须送她入宫,改日带她去表舅那儿诊诊脉,看是不是经脉不通,开服药调理着。”   两个嬷嬷面面相窥,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竹烟波月堂,行宫的寝殿,灯火映辉。   宫人尽皆屏退,美人弹着月琶,天籁的歌喉唱着一曲《临江仙》,皇帝坐在榻椅上,以指支鬓,唇畔含着一抹笑,静静欣赏着。   待曲罢,皇帝拊掌大赞,美人两颊烧起来一般,含羞道:“奴家献丑了。”   皇帝招招手指,示意她也坐到榻椅上来,美人放下月琶,心跳的飞快,盈盈走过来,到了跟前却不敢僭越,皇帝亲昵地挽住她的手,携着坐下,手臂转而揽在纤腰上,指尖抬起美人颔儿,指上的墨玉扳指灯光下泛着润质醇雅的色泽,笑道:“慕容兰,却是哪个兰?”   美人羞的不敢看人,道:“山风岚,斜阳新雨后,空山望翠岫。秋岚流川色,虹霓似锦带。入画始提笔,回看是蜃景。我娘写的诗,她喜爱倚着窗子遥看远山雨后,流岚出岫,是她最喜爱的景致。”   皇帝又问:“小字作何?”美人低头答:“玉霙,正是那句苏子瞻的‘晚雨纤纤变玉霙,小庵高卧有馀清’。”   皇帝忽生出一丝疑惑,若有所思道:“雪花瓣?你这小字也非你爹爹所取吧?”   美人优雅地点一下头:“陛下圣明,此也是我娘所取。”   皇帝道:“朕说呢,你姐姐是‘衡芷娇艾’怎地会给你取个雪花,虽清雅脱俗,到底浅显了些。”   美人眼底浮过失落:“奴家幼时,我娘独自给我取了闺名和小字。”   皇帝已全然明白了,不再问下去,把玩起她的手,袖缘下露出一小截凝脂欲滴的素腕,一双玉纤滑腻生温,十指姌嫋,指甲饱满盈润,洇着堇色凤仙花汁的蔻丹,这是一双弹琴弄弦的手,莫名的,脑海中闪现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雪葱小段”,却不知,自己何时爱研究起女子的手来了。   “朕听你姐姐说,你慕容家的女儿皆有一个贴身的玉制小锁,自襁褓时便戴在颈间。”   美人低落地垂头,沉声道:“奴家......没有那个,奴家进府的时候已然八岁有余,祖母虽在,却不曾恩赐。”   皇帝心中喟叹一声,看来你祖母并未真正接受你,不过是为了......   他忽然说:“岚和雪花都是薄命的东西,不吉利,朕给你改个小字吧。”   美人惊了一下,没由来的慌起来,也觉不吉利,亲娘到底不是端庄大气的人。“奴家谢隆恩浩荡!”   他略一思索,脱口而出:“柔,唤作立柔吧。”   美人惊看着皇帝,只听他又道:“朕向来喜爱古诗小雅《采薇》中的一句,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柔在此处有新生之意,女子荏苒,女子之性柔而滞,陌上小草,虽弱有价,枯荣百世,逢春新生。天地之间,立必正方,柔胜刚克,人世苦难,愿你在任何困境,都能脱胎换骨,坚立新生。”   美人觉着自己幻听了,诧异到极处,抬眸只见皇帝依旧垂睑注视着自己的手,眼中神色复杂,心下愈发慌的不知所措,硬着头皮问:“陛下可是还识得我的其他妹妹?”   皇帝未想到她会这样问,也生了一丝惑,只道:“不曾。”   美人暗自嘘一口气,吊起来的心放了下去,唇角绽开了绝美的笑意:“偏就那样巧,奴家恰有一位妹妹,尚未及笄,小字正是采薇中的‘柔’字,先祖母所取,是以,重名不得。”   皇帝“哦”一声,也笑了:“这样巧......”也难怪,慕容府女儿成群,想了想,又道:“姚婳,可有重名?”   美人面露喜色:“这个无。”   皇帝也笑的温柔:“女子好好也,好为美也,好为永也,只你才配得起,以后私下朕便唤你婳儿。”   “奴家遵旨。”   皇帝又笑了笑,缓缓地,将一个吻落在女子乳脂般的颈上...... 第41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2) ……   午觉起来颈下一层薄汗,窗子外头蝉鸣热闹,聒噪的心烦意乱。定柔换了里衣,早芛端来温水净了把脸,绛芬上前说:“四少奶奶房里的鹃儿方才来送信,说做了仙草糕凉粉,咱们厨房可做不出来,只有四少奶奶会,让您过去吃。”   定柔璀然一笑,“我正馋凉的,嫂嫂是我肚里的蛔虫吗,呵呵。”   从针线筐子里拿出昨夜刚做好的小兜肚和福袋,绛芬已拿了荷纸伞遮阳,定柔恨不得一溜跑去抒思院,提起裙子甩开腿大走,丫鬟小跑着,几乎追不上,“姑娘慢些。”   到了一个小跨院的月洞门前,石砌小匾上写着“抒思瞻云”,铺面而来槐花的甜香,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定柔站在外头大声唤:“嫂嫂!我来了!”   尹氏坐在紫槐树荫下的摇椅里,手里捧着一个善财童子纹的白玉小香斗,焚着养神的瑞脑,应了一声,见到定柔,一手扯住丫鬟的手站起来,福了一福,定柔箭步冲上去扶她:“以后莫要这样,不若我不跟你好了。”   语声直如小女儿的撒娇,唇畔噙着娇俏的腼腆,尹氏笑点了点她的鼻尖,腹部眼见着又大了两圈,每日负累的厉害,腰酸背酸,喘气也不顺畅。   定柔扶着她又坐下,身旁搁着几盆冰,丫鬟扯着线运转风轮叶扇送风,黄花梨小方几上盖着轻纱伞罩,拿开,五个月白釉的小碗盛着颜色各一的粉,点缀小葱花和芝麻,香醋的味道登时让人噙了口水,另有一碗浮着一层红豆、笋尖和碎冰,沁着甘甜清凉的槐花蜜,看着就好吃。   定柔坐在圆墩上,尹氏一一为她指道:“黑色这个是蕨鸡根粉做的,很凉滑爽口,不过不宜多食,对脾胃不好,那三个是豌豆粉、荔枝粉和紫薯粉,我本来想着你爱吃桃子,浆了黄桃汁儿,谁知他们去晚了一步,今日送来的桃子都被四叔院里的庆哥儿媳妇挑过了,余下的不怎么好,听说近日刚怀上,害喜的厉害,就吃得下桃脯,南院厨娘拿去做了,我只好浆了荔枝,那个红豆的是仙草糕,咱们这边吃不到,我跟我娘家药铺送药的红苗女学得,这个最好。”   定柔把银匙含在嘴里,犯了难,好像都很好吃唉。“我先吃哪个呢?”   尹氏笑着道:“豌豆粉吧,先开胃,最后吃仙草糕,甜的沥口。”   定柔喜滋滋吃了起来,酸凉滑口,很快见了碗底,又吃蕨根粉,刚吃了两块慕容康回来了,箭步铿锵跨进院子,穿着戎装,脸上汗水洗了一般,皮肤晒得黑红黑红,像爪哇国回来的。   尹氏忙吩咐丫鬟取来茯苓凉茶和水盆里温着的手巾,慕容康咕咚咕咚一口气仰干了三盏,接过手巾把擦了脸,脸颊有好几处脱了皮。   定柔看的直心疼,不禁蹙眉道:“那个皇帝也是奇怪啊,大伏天的不远千里来什么巡狩,他不热吗?哥哥可别中暑了。”   慕容康也牢骚:“谁说不是呢,我这甲胄下头起满了痱子,每天出一缸子汗,里衣都能拧出盐来,贴着身子刺拉拉疼,兵士每天都有晕倒的,绿豆汤得十几锅,那家伙若不是狗屁皇帝我非逮住揍他一顿不可,坑害人。”   尹氏掉下了泪:“你给爹说说,这街上巡逻的差事你和大哥二哥轮换一下,大哥可清闲了,在屋子里成日守着冰,昨天还叫了戏班子进来。”   慕容康端起紫薯粉三两口吃了个干净,又拿了仙草糕,也不用勺子,就着碗口吸溜,一边道:“我张不来口,你也别去求,爹这些日子心里煎熬着呢,没得找挨骂。”   尹氏“呀”一声:“你吃荔枝粉,那是我专门给小姑做的,晚上我再做给你。”慕容康已经吃完了,大张开嘴仰碗控了控,又伸舌舔了一下碗底。“我娘子做的就是好吃!”   定柔含着银匙“哧哧”地笑,哥在饭桌上吃饭比女人还文雅,敢情也是装样子的。   慕容康从铠甲里取出一个长条小锦盒,对妻子道:“你不是说那天五妹妹头上的琉璃花钗好看嘛,我照着样子打了一对,你看像不像?”   打开盖子,定柔睁大了眼,赤金花枝蝴蝶,栩栩透漏,攒着一大朵粉晶琉璃镌出的蔷薇宫花,半绽欲放,垂着米色真珠流苏,花瓣的每道纹路煞是逼真漂亮,好似会散发香气一般。   果然跟五姐姐省亲那天坐在嘉熙堂簪的一模一样,绾着高鬟髻,簪着这样一对钗,把一屋子钗环都比下去了,不愧是宫里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与坊市上的不一样,大气的精致,母亲和几位姨娘那日也说喜欢,定柔自己不懂首饰,也不晓得是喜欢不喜欢,只是觉着好看。   尹氏眼眶微热:“我只是说说而已的呀,你怎么做出来的?那天在街上戍卫,又不曾见过。”   慕容康拿出一支来替妻子簪到发间:“我差人去行宫找了五妹妹,让她的女史给我描出花样子,寻到一样成色的老琉璃,到首饰铺子里找老匠人做的的,前晌刚做好,我想着快些给你簪上。”   尹氏面颊发烫,抚摸着发钗:“五妹妹那么好说话?从前她有什么从来不许别人重样。”慕容康端详着妻子娇羞的面容,满眼柔情:“她那个人唯利是图,我赠了一大锭马蹄金和一副吴道子的山水图,她能不乐意么。”   尹氏眼角掉下了感动的泪,嗔怪道:“那画可是你心爱的呀,我又没说非要不可,再说那一大锭金够买一千支钗,你惯会做赔本的买卖。”   慕容康把嘴唇凑过去,嬉皮笑脸道:“管他呢,只要我娘子喜欢,就是珍贵无价的。”尹氏慌忙抬手挡住,羞臊的两颊烧炭一般火红,“小姑在呢!”   慕容康转过头来,这才看到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妹妹,凶巴巴道:“小丫头,转过脸去!小孩子不宜看!”   定柔长了一身鸡皮疙瘩,耳根后头烧的一塌糊涂,赶紧死死闭紧眼,扭转脖颈。   “不行啊!羞死人了!”   “就一下,不然我不走了!”   定柔不由笑出了声,慕容康没亲尽兴,弹了妹妹一个脑瓜崩,摸了摸未出世的儿子,才依依不舍走了。   定柔望着哥哥伟岸洒脱的背影,心里想,六姐活成了鱼眼珠,尹氏嫂嫂是被捧在掌心的真珠,只因嫁对了男人,将来,自己若非得嫁人,也必要四哥这般的,这世间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男儿,宁缺毋滥。   晚间紫薇厅晚饭,尹氏也没舍得摘下来,为怕张扬,只簪了一只,温氏看见了,好奇问了两句,尹氏也不敢隐瞒,温氏听罢不免噙了一眼眶子泪,感慨好个体贴孝顺的夫郎,十全丈夫,前人说小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真没错,养儿不如养驴,云云。   尹氏低着头无地自容,便说饭罢让丫鬟把另一只取来给母亲,温氏没好气地道:“这是对钗,给我一支岂不成了只鸾单凤,不吉利,被你男人知晓了,埋怨我是多恶毒的婆婆,专抢儿媳妇的东西。”   说着又拿绢子拭泪,哭说自己命苦没人知冷知热,生了一窝孩儿,全是讨债的冤孽。   十五和双生子见状,忙不迭赌咒一番,亲娘胜于泰山,温氏淬了一声,骂道:“现在说的比唱的好听!以后还不知怎么刻薄你老子娘!指望你们,还不如自己多保养些,等动弹不动了,爬坟窑子里。”   说的一众儿女全没了食欲。   这几日静妍被锁在了屋里,慕容槐没回来,饭桌上冷清了不少。   玉霙进了行宫几日,传闻恩宠至极,与皇帝同寝同食,日夜形影不离,朝歌夜舞,琵琶小曲绕梁不绝。本就是天生的尤物,又兼能诗会赋,温柔解语,皇帝便愈发神魂颠倒,一刻也离不得,甚至言,此女只因天上有,六宫粉黛三千皆为俗物,得之恨晚矣!并赐了她金牌,可随意出入行宫内外,闻得她偏爱岭南的一品红椪柑,便谕令八百里快马急运,送到行宫,鲜果的香气扑鼻而来。   坊间便有好事的改撰了那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椪柑来”。   本来户部司农安排了御驾行程要到几个郡县视察农田,也被一再搁置,皇帝每日连例行小朝会也免了,日夜游冶声色,寻欢作乐。   因出巡在外,几个官员不好明着规谏,联名写了个密奏劝谏,被留发不看,襄王亲到寝宫外长跪也被骂了,摔出个酒壶,险些砸在面上。玉霙成了世人口中的褒姒在世,妲己重生,“掩袂攻谗,狐媚惑主”的名声一时传遍了大街小巷。   到了第十天才被放回来归宁。   坐的是妃嫔的翟车,排的是一品内命妇的仪仗,穿的是芙蓉妆罗大袖衫,戴着是金凤朝阳赤金步摇冠。   下了翟车,两个乌纱巾的六品女官搀着肘,秦嬷嬷随在身侧,也傲着脖颈,正门外的两座大石狮今日看来分外雄壮威武,守门的兵士、家丁小厮、内外男女管事跪了一地,额头贴着地面,口中念:“七姑娘万福金安。”   玉霙长舒一口气,抬目望天,心中说:“娘,女儿终于挣回了体面尊严,以后再无人敢轻视我们母女。”   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这个正门,步入宅邸,温氏和女眷们纷纷迎了出来,齐齐整整地鞠身施礼,夹道跪满了奴仆,异口同声:“恭迎姑娘回府。”玉霙也谦卑地颔首,语声柔婉:“快免礼,折煞孩儿了,母亲安好,各位姨娘安好,还是唤我岚儿听着亲切。”   花攒绮簇围拥着,迎入西花厅,被七嘴八舌恭维,华贵绚丽的衣料和头饰晃的一众目光皆是艳羡,一叠声赞叹不止,玉霙也将帝后赏赐的珠宝绫罗分发给她们。   有好事的问起了八卦:“不知姑娘的品阶是什么?何时册封?”   玉霙放下绿玉斗,已有了几分皇妃的架子,道:“陛下说现下在外头,万事权宜,不愿屈就了臣妾,册封是何等大事,要穿上翟衣,戴上九树华冠,礼部官员持节,内廷二十四司女官和外命妇在旁观礼,参拜太后和皇后,自不是行宫可容纳的。待圣驾回銮再行册授宝,正是五姐姐之下的昭媛娘娘,位秩正二品,爵比公候。”   众人惊耳骇目,五姑娘当年入宫时只得了五品美人的份位,承宠一年才晋了充仪,来巡幸淮南格外提了恩典,无嗣进位九嫔已属难得,七姑娘果然不凡,一飞冲巅,本朝开国以来只有太宗朝的狄贵妃,即元和皇帝的生母,今追封的昭圣皇后,有此殊荣,这般气势,日后岂非取代正宫也未可知,不禁越发使出浑身解数奉承起来,温氏强忍着酸意,笑着问:“我儿此次归省,可是还要住回府上或入行宫去?娘好安排。”   玉霙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陛下已令人辟出了舒意芳歇堂,依水而建,推开窗子便是水榭花台,只是不满意装饰,要工部效仿潘妃①的玉寿宫,以金箔为壁,美玉为饰,又缘我畏热,特让他们装了水塔扇轮车,布水帘沿檐而下,四时循环,无风自凉呢,是以让我先回母家将就几日,随时待诏。”   众女眷羡慕到了极处:“圣上真真怜香惜玉!”   稍事慕容槐从府衙回来,亲自到西花厅,对女儿拱手一鞠,玉霙霎时泪如雨下,扑通对父亲跪倒:“女儿叩谢爹爹栽培,必不负父恩。”   慕容槐眼含热泪:“为父知道,你是最识大体的,也最有前途,小五自私浅薄,十一倔强不羁,只有我儿温顺恭谨,我慕容氏阖族的荣辱尽托付与汝了,为父知你心意,放心,吾在此承诺,等你正式随驾入了宫,便为你亲娘迁椁,入祖坟。”   姨娘们唏嘘一片。   温氏恨得眼底快出血。   遣退了众人,慕容槐便问在行宫光景如何,玉霙正要倾诉,皇后温善贤良,是难得的好相与人儿,时常拉着女儿的手叙话,事无巨细的关切,倒是五姐姐......“私下冷嘲热讽,还拿女儿的出身置喙,骂我是勾栏贱种,扬言回了京告知太后,让我等着。”   慕容槐脸色变了,皱着眉道:“你自不必害怕,那些事为父都安排好了,户籍里头你的生母是良意,风言风语成不了气候,小五那儿,我自会去说她,所有事情你无需操心,伺候好陛下,宠爱长久,才是你的福气。”   玉霙颔首应是,这时外头管事匆匆进来报:“老爷,出事了,乔家太太来了,披麻戴孝,在门口哭骂。”   玉霙惊诧一跳,心口没由来被什么锥了一下,乔家死人了?   疑惑地看向父亲,却不敢问。   慕容槐让她回探芳院歇息,行宫那边不知何时有召幸,玉霙福一福,起身回后宅,一路上丫鬟婆子攘攘往前门跑,撞见了她曲膝敛衽,恭敬不已,眼神分明透着一丝古怪,她越走越觉不对劲,不敢想下去,身上渐地掉了三魂二魄一般,脚步昏沉沉。   回到探芳院,直接去了南屋,定柔依旧坐在圆桌边做针黹,见到她,唇角绽出了笑,眼眸里的光清凌凌,与从前并无半分不同。   她竟笑不出来,依在门框边,这副身躯像不是自己的,手脚冷颤,不听使唤,心下凄怆一片,有湿热烫了脸颊,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定柔慌忙过来:“姐姐,你怎地了?”   玉霙微一启唇却破了音,泪水哗啦涌眶而出:“你们......谁能告诉我......乔家出了什么事?我......心里忽然好难受......”   侍立在旁的两个嬷嬷交换了个眼色,一个上前道:“姑娘问了,奴不敢隐瞒,求姑娘切勿让老爷知道是奴婢告知的,那乔郁公子......薨逝了,乔知府也去了,现下乔家就剩了寡妇一个。”   玉霙眼前一黑,险些踉跄摔了。   接下来,她才知道了来龙去脉,那天父亲寿诞乔玉郎回去后万念俱灰,成日醉生梦死,大喝特喝,直到一日吐了血,中了酒毒,内伤外患交困,肝脾都破裂了,医者好不容易保住了半条命,躺在床上,行将槁木,仍然气急败坏要酒。乔知府一气之下让人拿绳子绑了,乔母成宿成宿守着。行宫大宴乔知府也在仕宦当中,目睹了玉霙承宠,回去后,看到独生儿子不成器的样子,大发雷霆,说那贱人已爬了龙榻,又说了许多女子水性杨花的不堪话,本想鞭策儿子一番,让他醒悟,没曾想儿子情深似海,难以经受,当下“哇啦”一声,吐血如注,被褥、帐帷,到处都是,几乎把肺都吐出来了。   而后软垂垂倒在枕上,望着屋梁,奄奄说了一句:“玉霙,愿他惜你。”   头一歪,断了气,入殓前眼睛也没阖上。   乔知府眼看儿子救不回来,悔恨煎熬,悲痛欲绝,一口热痰上来封了喉,当夜也归了阎罗。   听到这里,玉霙已绝了泪水,眼睛湿漉漉不知在望何处,呆呆顺着门框滑坐地上,定柔扶着她,发觉她全身痉挛,手心冷汗如洗,紧紧抱住自己的肩头,像个吓坏了的孩子,惶惶哀求:“妹妹,你帮我去前门看看,劝劝乔太太,让她回去,不能坏了我的名誉,我现在是皇上的人,若传到行宫,让皇上起了疑心,我便没活路了。”   定柔只好去了,出了仪门,外头人墙重重,父亲的声音在说话:“......与我家无干......节哀顺变......”   好不容易拨开一条隙,走到前头,见到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仰天悲泣,嗓音凄厉尖锐,目如睚眦地指着大门:   “红颜祸水!我诅咒她被千人骑万人跨!生生世世入勾栏!”话音刚顿,一头奔磕在石狮上,砰一声裂响,白花花的脑浆混着鲜红迸溅......   这是定柔第一次目睹活生生的人变成尸首。   到了半夜,仍后脊心发寒不敢睡,起身打坐,不停默念着师姑教的话,不惧鬼蜮,无畏猛兽,想到玉霙白日的形状,可能需要安慰,起身去了东屋。   灯火亮的刺眼,与她的房间格局相似,家具摆设也类同,墙上挂着各式琵琶。玉霙只穿了素色寝衣,长发散着,双手抱膝蜷坐在榻上,双眼红肿,秦嬷嬷在劝慰,喋喋说着深明大义的道理。   见到她来,秦嬷嬷袖子揩了泪,去煮雪沫乳花浮做夜宵。   定柔静静坐到塌边,握住姐姐的肩,四下静谧无声,纱罗帐子绾在铜钩上,垂着一个镂雕白玉花鸟纹香盒,缕缕吐着蘅芜香,好一会儿玉霙才开口,沉痛无比的声音:“妹妹,我心里疼,从来没有这么难过,我是不是走错了?”   定柔不知该如何安慰,玉霙双手捂面,啜泣了两声,泪水滑到了腮边:“那天在街市上,他对我说,愿意为我从军,为我舍生忘死打出一个功名来,带着诰命的凤冠霞帔来迎娶,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看重我......   可是我不能,爹爹不会同意,我要的他给不了我!他给不了我......我自小长在外头,时常有人来宅子里折辱我娘,唾弃我,骂我们是贱人贱种,我娘三岁丧母,被狠心的继母卖到青楼,入了贱籍乐户,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千方百计想活出一个尊严来,可到死都含垢受辱,我看到她吊在梁上,像做梦一样......”   拿开手,满脸泪痕狼藉:“我只是个弱女子啊......那年及笄的时候爹爹说,要我入宫做妃御,说我这般容貌天生就是来侍奉皇帝的,做了皇妃便是金尊玉贵的身子.....我也想给我娘争出一个诰命夫人来,让她含笑九泉......乔郎......你怎就那样傻......玉霙不值得......”   定柔心里想,外室姨娘已故去多年,消为白骨了,那荣华虚名的东西给她争来还有何用?   话到口中,没说出来。   说了也再无用,姐姐已委身皇帝,万事无可回头。   玉霙泪水泗流:“只这一夜,我为他哭,明天以后,我再也不能,后日要陪陛下游园,我得笑,要笑的最美。”   这一夜,定柔没回南屋,守着默默流泪的玉霙,直到天明。   白日,坊市一间兵器店,华衣便服的邢家两子走出来,邢胤辉拿着一把绰刀,扔到角落:“什么破玩意儿,跟咱家打出来的差崩了!他奶奶的!在这儿真憋屈!”   邢胤熤道:“那自然,咱们的刀箭弩可是太爷爷祖传的锻方,莫说淮南军,朝廷的三司都比不得。”   正说着,前面一行迤逦的仪仗,内监宫娥簇拥着一列金镶玉裹的翟车,邢胤辉望着纱裳透出的一个窈窕身影,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好笑道:“咱们是不是该给小皇帝的王冠上加点色儿啊。” 第42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3) 定……   连绵下了七八日黄梅雨,今年似乎来得晚了些,亭台楼阁,雕楹累栋,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烟雨中,窗子外头的竹枝和芭蕉簌簌沙沙,昼夜不休,暑气也没消去多少,屋子里闷笼似的潮热,被褥潮腻腻生霉,丫鬟到梢间燃了炭烘着,檀香熏着屋子。   定柔将做好的女式寝衣熨了,叠进一个包裹里,打算改日悄悄放进母亲的衣橱。   在这里,除了放心不下素韵和玉霙,惦记未出世的侄儿,亦无甚再牵挂,四哥自有自己的幸福,无需操心,父亲母亲比谁都懂得如何活得好,多了少了她这一个孩儿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走出屋外,立在阶下,雨仍然淅沥沥下着,檐瓦上滴淋淋不绝,天地间只剩了雨声。   青萍拿了一件纱披子为她搭在肩头,叮嘱莫受了凉。   东屋空无一人,玉霙去侍驾,被雨阻了,好几日未曾回来。   望着牛毛似的雨帘,香樟树下一地落绿残香,院中水龙连波,蜿蜒融泄,带着泥土和落英,不知冲流向了何处,奇花名卉都被拾掇进了库房,只剩了石缝里的野花和蜀葵,被雨浇的湿漉漉。   从前在妙真观的时候每逢这样的天气外面全是泥泞,只能窝在观内,有时登上小塔闲看一夕轻雷落万丝,眺望山野,树林,田埂,陌上羊肠小道,皆沐浴在茫茫雨幕中,空气里飘着湿泥和水涤青草的味道,山尖白汽飞腾,分不清是云还是雾,似在仙都。有时歪在窗子下的象牙小榻听着雨声,或看乐赋,或看曲谱,或做针线,然后不知何时小眠了过去,醒来还在下,那样惬意而无忧的时光。   一杯愁绪,几番离索,错错错!   师傅,我很怕,在你百日祭的时候,不能回去,那天问母亲,各城关还是闭锁,淮扬城中虽解了禁,可城门依旧难进难出,山林小路也被兵卒封锁。   我,被死死困在这个地方了,那天,我不该离开你,离开家。   绛芬撑着油纸伞走进月洞门来,挽着一个六棱小食盒,绣鞋完全湿透。“姑娘,四夫人煎了红糖阿胶,嘱咐让您服了。”   “我闻不得那个味道,不喝。”   母亲近来愈发让人看不懂了,神经叨叨的,外婆故去多年,娘家亲戚们虽时常走动着,沾着节度府的光都有了谋生的营业。   可母亲嫌他们打秋风,素常不冷不热,忽然一夕之间热络了起来,要她去拜访这个,拜访那个,她身上有孝,却不能慢待了长辈,只好一家家去了,到了一个胡子眉毛全白的耄耋那儿,一进门药香扑鼻,满院子晒着药草,药吊子上咕噜噜滚着药汤,说是祖表舅,九十来岁了,让磕头。   她最闻不得药味,忍着呕下拜,祖表舅坐在摇椅里,鹤发童颜,耳明眼亮,抓住她就切脉,须臾说,气血虚亏,实火旺盛啥啥啥的,写了个方子,让抓几贴药来服。   她自小跟着医中圣手长大,被调理的白里透红,神清气爽,山下贫家的妇人每天来山上求医,耳濡目染,这些小毛病还是懂的,其症发热烦躁,口干焦苦,舌苔厚腻,这些她都没有,而且吃饭香,睡觉甜,分明诓人的。   母亲竟当了真,当夜便端来一碗乌黑黑的汤和甜嘴的杨梅干,好说歹说让她喝。   “我无病无痛吃的什么药?”   “病不是你说没有便没有的,你祖表舅可是娘的恩人,当年的坐胎药、保胎丸,助生丸,产后调理全是他张罗的,若不然为娘怎能次次逃过鬼门关,拿我当作亲闺女一般,太太的人拿了金子去贿赂他,意图害我,他丝毫不为所动,你不信别人,难道你亲娘会害你不成.......”   母亲死缠烂打,说到后头涕泪俱下,她无可奈何,捏着鼻子捧起药碗一气喝了个干净,太苦了!舌头尖都打颤,一吸气就忍不住犯呕。   到了后半夜便难受起来,小腹似有一百个钢针在攒绞,翻来覆去不停地绞,连带着腰也酸痛了起来,咬着被角忍将到天破白,全身虚汗,丫鬟才发现了,急急去唤了母亲,母亲披着衣赶来,也不问什么状况,先是掀开了被子,瞧她的床单,她这才知道自己出血了,不知害了什么病,怕是要死了。   母亲喜不自胜,叫丫鬟去取巾带,熬阿胶水,再烧一个暖手炉来贴肚子。   坐下来握着她的手,抚摸柔软的鬓发,说:“儿啊,你长大了,自今后便是真真正正的女人了。”然后给她说了一大堆,叫什么“月信”,有了这个就表示她可以生娃娃了,可以嫁男人了。   她想起了四哥的庶子,白胖滚圆,六姐的春儿,淌着鼻涕,蒜苗一般高......猛然鼻子一酸,蒙头钻进被子里,鼓了个小山包,大哭了起来。   几个丫鬟皆比她岁龄大,自是过来人,看到姑娘这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姑娘挨那么多藤鞭没掉一滴泪,这会儿竟哭了鼻子,心里还是个孩子呢。”   温氏笑的开心,轻轻拍着那小山包:“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含胎欲放,我儿正是女子最好的时候啊。”   肯定是那碗药作的怪,母亲不知又在盘算什么。   她一连几天都不搭理人。   朝思暮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此后第二天雨才歇了,几时不见的太阳又重新出来,毒烤着大地,晒了半日,大道上的泥泞干涸了。皇帝去了附近几个郡县巡查农桑,慕容槐和邢全等一众官员也随驾,这几年淮扬在邸奏中说,宝带河古运河一带因地势较低,几个河段在此交集汇涌,每至雨季大水难以遏制,堤坝屡筑屡毁,二十几个郡旱涝难测,不得不拆东补西,将上虞等十个富饶郡县的税赋挪出来,赈灾安置。   皇帝心生体恤,特令户部拨下款项,工部拟图纸来看,改道河流,修疏通渠,筑千里长坝,另减免五年税赋。   玉霙在行宫待着无趣,她尚未名分。竹烟波月堂是皇帝寝宫,她不好独行出入,芳歇堂又在粉饰,遍布油汽,加上昭仪时不时来寻衅,散步她和乔家的流言蜚语,宫娥们私下议论纷纷,愈发把她传的水性流动,杨花轻飘,皇帝要走好几日,沿途驻跸各公廨,无人维护她,只好去禀明了曹皇后,请求回节度府。   话说曹皇后自到了淮南便害了水土不服,病了几场,吃了御医开的药,竟一日日恍惚起来,谵言妄语,直到一天晨起唤不醒。   皇帝觉察出不对,立时着人彻查,随行的御医穷尽所学也没琢磨出是什么症状,又不敢妄加臆断,皇帝不免大发雷霆,御医们吓得跪了一地,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似是慢性中毒之状。   皇帝当即下旨封了寝宫,盘查饮食器具,御医里外寻摸了几天,毫无头绪,直到最后把目光注意到茶叶上头。   曹皇后日常爱喝建德进贡的珠兰花茶,这茶芽下来的时候,需要反复窨制百次,才可出成茶,此次出巡,一应皆是京中带来的茶饼,御医将其全泡入滚水中熬煮,试了银针,却无变化,多试了几次才试出来,原是窨制时放了颠茄干浆果,毒性轻微,不易察觉,意在天长日久麻痹延髓,破损神智,本来不会这么早发作,是缘此次害病身体极度虚弱,才显出症状来的。   皇帝默了半刻,没再追究下去,只命不计代价救治皇后,还好未到积重难返的地步,有回天之力,加之体质年轻,解毒汤药加一味龙葵,徐徐图之,这才慢慢醒转。   玉霙在行宫的日子皇后皆是倚在塌上与她说话,面色苍白,有气无力,仍不掩一国之母的端庄高娴。到了近日方才能下床,本就是善解人意的人,听了她如是说,也知她苦衷,不免安抚几句,委派了仪卫护送。   临走亲自送出行宫侧门,握着玉霙的手说:“妹妹受委屈了,是本宫这身子不争气,没有管理得当,才让蜚短流长横行,妹妹回了母家,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让他们来行宫取,等陛下归来,本宫立时再派仪仗相接,无需忧虑。”   玉霙施一施身,含笑告辞了这位明德惟馨的正宫娘娘,上了厌翟车。   皇后站在御阶上对她挥手送别。   玉霙也掀开帐帷也对她挥手。   这是曹皇后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风姿绝世的女子。   很多年后,寂寂深宫,曹皇后独衾在霓凰殿漫长的夜里,彼时六宫妃御尽皆黯然,皇帝的夜晚只属于那个笑起来嘴角含着腼腆的绝色女子。   偶然的时候,她会忆起另一张倾世的容颜来,那个女子,已在不知名的荒冢消为了白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那般惊魂摄魄的美丽。不明白,与她分别那一日,为何会心血来潮送她出行宫,为何会对她挥手告别,想这人间的祸福荣辱,果真有“感知”这样玄妙的东西存在罢。   天妒红颜,必生薄命。   玉霙回来仍住探芳院,恰这日天气多云见阴,难得有凉风,想着该去观音山的水月庵为娘亲的牌位上供,告之已成人上人,祈祷保佑她早日正了名分,怀娠皇子,也好求得一个额外的诰命,让娘亲做一个富贵鬼。   叫了定柔一起去,说那的主持有珍藏的老君眉,还有泉水冲泡,难得的很,定柔这几日脸上莫名生了一个黄豆大的疙瘩,像个泪痣长在水玉似的肌肤上,把温氏愁的够呛,煮各种消火的汤,把定柔喝的嘴里鼻子里全是苦味。   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听了姐姐邀请,也按奈不住要爬山赏景的念头,谁知携着手去了前厅禀明母亲,却被温氏拦下了,阴沉着脸道:“你姐姐去祭灵,你去作甚!你娘又没死了!再说了你是道家弟子,如何去得那佛陀圣地。”   玉霙自来敬畏温氏,养成了看眼色的习惯,见到语气不善不敢再发一语,定柔解释道:“我不进庵堂,姐姐说半山腰有个凉亭,我在那儿赏景,等姐姐。”   温氏恨极了玉霙蛊惑定柔,暗暗咬着后牙根道:“下晌要去你祖表舅那儿,给你脸上的疙瘩配药,口信都送过去了,晚饭要在人家吃药膳,乌骨鸡都炖砂锅里了,知道你爱吃鱼和菌子,你外表婶特起了大早到集市选的虹鳟鱼,你不去,我怎么交代?”   定柔也心火上来了,我又不是犯人!“你带十五去罢。”   玉霙扯了扯她的衣角,讪讪道:“山上除了树和庙也没什么好瞧的,妹妹自随母亲去罢,这疙瘩稍不留神变成了斑可不得了,我敬完香就回来了,没准比你还先到家呢。”   定柔只好松开了姐姐的手。   从祖表舅家回来已是昏鸦时分,穹上三三两两有了星子。   下了马车,被丫鬟婆子簇拥到探芳院,才知道玉霙还未回来,定柔没由来的一慌,右眼皮开始乱跳。   一直等到各院掌了灯,内院上了门栓,还不见人。   在廊下踱着步,心口发紧,从来没这么焦虑过,用了很多法子眼皮还是跳个不停,难道姐姐半途回了行宫?   想到这里抬步走去拢翠院,母亲应该知道的。   温氏正在对镜卸钗环,道:“这点子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许是她对那牌位说体己话,误了时辰,住在了姑子庵里,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山上凉快,又有那么些家丁和奴婢护着,淮扬是咱家的地盘,能出什么事,你就瞎操心吧,有空多想想自己,未来怎么活。”   定柔极不喜母亲阴阳怪气的样子,请了晚安礼,转身离开,走到堂屋门口,听见里间的声音咬牙骂道:“小白眼狼!白养了她十几年!还不及个牌位!到底不是亲生的!遭报应的贱东西!”   听了一耳污秽,定柔扔下丫鬟逃也似的跑回了探芳院。   这一夜翻来覆去,躺在纱橱里如何也酝酿不出睡意,忍到丑时干脆起来把灯烛点的通亮,坐到妆台前描了一个鸾凤呈祥的花样子,裁了一节红软缎,绣出一副枕套来,玉霙算出嫁了,作为妹妹也该给她添些嫁妆,师傅给的那些东西都锁在母亲那儿,改日取一两件出来,一并赠与姐姐。   灯光映着的纤巧玲珑身影,手上飞针走线,极是利落。   窗子外头破晓的时候,咬断了线,方做好了,满意地叠放在衣橱里,打了个呵欠,眼皮好像不跳了,这才重新躺回睡了。   温氏每日卯初发对牌,各院领东西的络绎不绝,乱糟糟忙了一个早上,婆子端来红枣燕窝才将吃了两口,后门管值的来旺媳妇突然神色匆匆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四夫人块去看看吧,七姑娘出事了,马车在后门呢。”   温氏深知玉霙现在身份有别,任何小事都是大事,赶紧小跑去了后门,只见家丁个个带着伤,垂头丧脑,脸色晦败,丫鬟们皆是惊魂未定的神情,自顾自抹泪,秦嬷嬷用手巾捂着头,在流血,掀开马车珠帘,当即吓了一跳。   卧在马车里女子头发凌乱,嘴角红肿,颈下红痕累累,身上刺鼻的腥味,沉沉地闭着双目,姣好的面容惨白如纸,唤了两声,仍旧一动不动,这哪里还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是画的玉霙。   眼前的人儿,仿佛一夜之间被抽了筋剥了皮,温氏立即明白了什么,她是当家妇人,慕容槐不在,什么事自是脱不了干系,忍不住也流出泪来,怕的要命。   这情形,探芳院是回不得了,吩咐人把偏僻未住人的拾香院整理出来,想了想又改了主意,院子之间道路互通,到底藏不住风吹草动,改挪去花园后头存杂物的阁楼,走无人的小路抬玉霙,温氏活到这个岁龄,早就学会了遇事沉着,叫心腹嬷嬷从前头叫了兵士,将一众家丁丫鬟尽皆锁入暗房,对外宣称玉霙中了邪祟,被乔家太太鬼魂缠上了。   一桶一桶的热水提进隔间,一盆盆的污水端出来,温氏忍着恶心,一边抹泪一边亲手给玉霙洗身,洗了十几遍,雪腻玉脂的肌肤,沾水不落,透出莹润的底子,遍体尽是男人的青黑指印和咬痕,身子还在出血,人也不曾醒来,温氏略同一二分岐黄之术,把了把,脉息无力,已知虚弱到了极处,这光景又不好叫医者。   老爷回来还不知怎样雷霆发作,这可怎么得了,她半生的经营,好不容易在这宅子里有了地位,岂非要毁于旦夕之间!   这个勾栏的贱种简直来妨她的!   坐在阁楼下的石墩上,秦嬷嬷和两个丫鬟跪在当下,温氏重重地拍着石桌:“到底是什么来路的?敢动我们慕容府的人!你们若说不明白,我即刻发落了,有现成的鸩酒,横竖你们的舌头是保不住了,我给你们个痛快!”   两丫鬟肝胆欲裂:“四夫人饶命!四夫人饶命!......”   秦嬷嬷头上包着纱布,泪如雨下地说:“奴婢知道自己是活不得了,只求夫人看在自小教养姑娘一场的份上,往后护着她些,给她一线活路,当作积德行善,这孩子自小命苦,没人疼惜,以后只求给她个清净的小院,饱暖衣食,勿让人作践她,奴婢在天上必感念大恩大德!”   说着连磕三头,面容平静地道:“奴婢认识他们,其中有一个,三姑娘出嫁的时候,奴婢在迎嫁队里见过,骑着马,下来跟老爷说话,是......邢老爷的大公子,三姑娘的大伯,就是他先糟蹋七姑娘的。”   温氏后背突突地冒寒气:“邢家?”   秦嬷嬷仇恨不共戴天地道:“昨天我们到了那儿,姑娘在里头敬香,一伙子穿着铠甲的人忽然冲了出来,端着掉刀,持着弓弩,比我们人多了两倍不止,家丁根本不是对手,我们趁乱带着姑娘从侧门跑,可是才发现外头全是兵丁,庵堂被他们围了,姑娘就这样被捉了回去。   老天爷,这是个什么世道,上有菩萨金身,下有桃夫人的牌位,可没有一个显灵的!我可怜的姑娘啊!”   苍老的哭声撕心裂肺。   丫鬟说:“我们和尼姑子抱头蹲在院子里,那些刀就架在脖子上,一整夜不敢动,听见姑娘在里头哭,后来便哭哑了,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出来,有十几个......等走远了,我们才敢进去,姑娘衣服碎了一地,已经不成人样了......我们给姑娘换了衣裳才敢回来,一路走的鼪鼯之径,无有撞见人。”   温氏手扶着额头,后怕不已。   昨天......昨天......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拦下了十一,不然自己的孩儿岂非也毁了。   前几日门房的人说,七姑娘那日从行宫下了辇,仪仗走了以后,好像有人尾随,时不时监视府宅大门,她只当是乔家哪个亲戚,心怀怨恨,寻仇来的,总不过唾骂玉霙一场,便是图谋不轨也打不过那二十几个家丁。   谁料想,是玉霙的美貌自己引来的灾祸。   这件事情传出去,没准阖家的人头都保不住了。   摆摆手,让心腹的人过来,把这三个人一并锁了。   守在阁楼不敢离开一步,小厮捎口信来说老爷明日随驾回来,心里恐惧到了极处,下晌定柔又出来捣乱,听说玉霙回来了,到处寻,温氏气得亲去探芳院把这个不成器的喝斥了一通,骂的眼睛都噙了泪,委屈地噘着小嘴,最后告知玉霙病了,不能见风,更不能随意见人,这才打发了。   半夜,秦嬷嬷悬梁了。   玉霙发作了高烧,她一条条冷帕巾换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假若这贱种就这么死了,正好腾出了位子,让十一后来居上。   可是若此刻死在这里,自己干系重大,当家的权柄收回去都是轻的,是以不好让叫就这么死了,万事等老爷回来。   她得盘算盘算,自己如何躲过这一灾。   翌日前晌,慕容槐下了轿,后头跟着一起来的还有迎玉霙的仪仗,进了西花厅,吩咐管事快些叫玉霙出来,皇帝回来了,赶紧去行宫侍驾。   管事的说:“四夫人房里递来口信,说七姑娘病了,昏迷着,入不得行宫。”   正说着,温氏已捧着参茶步入花厅,脚下直发软,见到慕容槐,对左右说:“尔等退下,吾有事与老爷商榷。”   慕容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下人走后,问:“岚儿病了,怎地这时候病了?”   温氏放下茶尽量让自己笑出来,心跳惴惴地道:“女儿家身娇体弱,难免有个三病两灾的,也无甚大碍,只是头晕起不来。”   为今之计,要让十一入了行宫,自己有了保障,才能让老爷知道真相。   慕容槐眉峰蹙了起来:“这如何是好?仪卫和翟车都来了,让人家空着回去,如何跟陛下交代?”   温氏额角冒虚汗,不敢直视,绕到后背捶肩:“老爷忘了,还有茜儿啊,可以让茜儿先代去,待病好了,再让岚儿去。”   慕容槐端着茶转头盯了她一眼,疑惑道:“你不会跟我玩什么猫腻吧?”   温氏心里“咯噔”一下,像掉入了无名深渊,强自镇定道:“妾身怎敢,老爷多虑了,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不堪吗,七丫头在屋里好端端躺着,老爷可尽去查看,妾身是想着,那天子何等人物,身边何止小七一个,没得便宜了旁人。”   慕容槐信了,点一点头,摸着扳指:“茜儿和岚儿我一样看待,都是贵人,但是咱们茜儿还小,如何能侍驾?”   温氏心里涌上了欢喜,凑到耳边说:“茜儿已然成人了,身上才将好了。”   慕容槐转念想了想,也喜上眉梢,指了指温氏:“你呀,惯是个会打小算盘的,也罢,天子巡狩,机会难得,不如就让她们姊妹一同入侍,你即刻给茜儿打扮打扮,穿的出彩些,去行宫吧,没准皇帝还就喜欢这花骨朵儿呢,多叮嘱她几句,别失了仪。”说罢,起身,府衙还有一摊子事,要忙到半夜,天子一来,他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   温氏走在去探芳院的路上,忽悠完了老爷子,接下来还得忽悠十一,这孩子性子直脾气扭,又铁了心什么不做贵胄妾,若直截了当说去侍驾怕是会反抗,得换个法子。   “你与七丫头那般好,现下她为难了你该出头吧?”进了门坐在交椅里。   定柔从隔扇那头走出来:“什么事,只要姐姐的,我自然应允啊。”   温氏面上平静如常:“行宫来要人了,仪仗在门外等着呢,陛下邀她这会子去游园,可她才服了药,正发着汗,不好出门,你亲去一趟,给陛下说说,帮她圆了这一回。”   定柔“啊”一声,不安道:“这点子事,差个人去说一声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我亲自走一趟,我一个在室女,如何见得生男。”   温氏不慌不忙道:“我的傻闺女,那是皇上啊,千金万贵的九五之尊,诚不可欺,让下人面圣,岂非僭越了,倘若一个不慎,怪罪下来,你爹吃不了兜着走,这宅子里玉霙素常与别人不投缘,只你与她交好,除了你,没人可去。”   定柔在心中度量了几回,不过送个口信:“好吧。”   温氏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了,但她面上仍然镇定,“面圣要穿戴的齐整些,容端衣正,仪态万方。”   叫丫鬟为定柔拆发,到紫檀衣橱里选出一套新做的衫裙,上襦胭脂色交领苏罗提花,一枝娇杏半开欲放,下襕粉萏双层绫纱抹胸绣蝶裙,裙摆略显蓬松,委委飘逸,抱腰系着蝴蝶锦带,再挽一条云雾绡的纱帛,上身这么一看——   那里还是人间的女儿,分明阆苑仙娥临凡了!   整个屋子都因她而焕然起来。   丫鬟嬷嬷尽皆目瞪口呆,温氏只觉自己能生出这般仙姿玉色的女儿,得意到了极处。定柔却犯了难,皱起了眉头:“这......也太齐整了......我不要......”   不过是去捎个话,怎地搞得像新娘子上轿似的,她有孝在身,如何穿红戴绿?   温氏没空跟她解释下去,说多了露馅,直接按到妆台前,对着椭圆大铜镜,敷了一点胭脂,点了口胭,梳了一个双丫垂髻,定柔脸小,怎么看怎么稚嫩,这样显得成熟一点。   一边簪玉钗和绢花,一边侃侃说着面圣的礼仪,叮嘱事项。   走出大门,吓了一跳,宫娥内监和禁卫排着长队,雀扇,红盖,提炉,漱盂,拂尘......前簇后拥着一辆舆车,站在大日头底下绵延一里多地,定柔几乎要打退堂鼓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嫁汉子哩。   温氏在后头推她。   对着前头一个年轻面貌,紫罗袍黑纱冠说:“劳驾殿前司大人,七女染了小恙,不宜侍驾,我家节帅老爷换了十一女去,望多多关照。”说着塞了一锭金。   定柔纳闷地看着母亲。   那厢对她笑了笑,挑一挑眉。   望着面前鲛纱为幔,雉羽为饰,美玉为佩,轮画朱牙,挂着金銮铃,垂着玉珠帘,华丽无比的二驾大车,定柔本能地抗拒起来,温氏在后头使力连推了几把,将她塞进了车厢。 第4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襄王好……   坐厌翟车跟坐马车没区别。   定柔觉得, 不过宽敞了许多,里头挂了一个香盒,也不知熏着什么香粉, 馥芳绵润, 隐隐有一股子甜凉......熏得她都快睡着了。   感觉真的做了个梦,小时候躺在摇篮里, 被晃啊晃啊......然后停了,闭着眼睛, 像个奶娃子一样试着晃了一下脑袋, 想让摇篮再动起来, 一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耳膜:“贵人, 请下车。”   意识回来,乌纱巾的两个女官掀开珠帘, 作出恭迎的手势。   赶紧提裙钻出来,步下车登,望着眼前的彤庭风阙, 雄傲昂天,气象宏伟, 飞檐反宇高耸入云, 是日万顷碧波浩渺, 一丝云也无。火伞高张, 打在琉瓦上, 如层层镀金一般, 墉垣砀基, 其光昭昭,因是新建成,砖墼磊磊分明, 闪着清新的瓷釉色,三个门道高约十米,宽约数尺,镌着“玄晖门”三字,父亲在饭桌上说,此门效法中京蓬莱宫的朱雀门而建,耗工耗时最长,大驾来的前一天傍晚才竣工。身着明光甲的禁军手握长戟,面庞僵冷,岗的壁垒森严,雉堞上飞扬着黄龙旗旌。   “贵人,请移步西侧门。”女官携住了她的肘。   定柔忙说:“不用,吾自己走。”   一行宫娥和内监前簇后拥,引着她绕道侧边,拾阶而上,入朱红皋门,然后是一道仪门,停着一顶纱裳软轿,抬着她,走过长长的夹道,然后三个垂花门。女官和宫娥的鞋履踏地如风,行走一致,衣衫窸索,耳珰上的珠玉曳动,提炉微晃的响。   四下忽而一阴,脸颊立刻不冒汗了,只闻得喜鹊喳喳,空气中浓香弥漫,隔着轿帘,原来这里植了许多遮天蔽日的红豆树,才刚过了花期,枝叶葱茏争茂,完全遮挡了烈日和一方天穹,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年树龄了。沿途石砌小路,两旁百卉含英,朱朱白白,竟香逞美,好多是她没见过珍草异卉,每隔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   待到了一处湖榭水台,愈发觉着凉适氤氲。   小轿子稳稳落地,下来,步行。   小湖如嵌在园子里的一块上好碧玉,水上清波寒翠,浮着稀稀疏疏的子午睡莲,花姿楚楚。   沿湖一丛矮合欢树,几乎望不到头,花开如蝶羽小扇,茸茸可爱,枝柯扶疏,树干粗壮,已知是长了些年头的,沿岸望去,花色连绵若烟霞胧纱,倒映在的水面,花影婆娑微微蔽了视线。走了两步,宫娥女官齐齐停步,站立两旁,只有一个持拂尘的小内监引着:“陛下在前头,等候姑娘多时。”   绕过一棵树丛弯路,赫然出现一张铺着黄锦流苏的书桌,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桌旁,面前对着一个棋盘,修长的手指衔着一枚黑子落入格目。   一袭天水色宝相缠枝暗纹直领对襟,袖摆宽大,那衣色也教人觉着清雅无尘,生出两分凉快的感觉来,束发白玉簪,左手拇指上一个醒目的墨玉扳指,身后一段雕楹碧槛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到像旧时的建筑,朱漆阑干没有新刷的气味,描彩是少见的栏花笼鹤图案,绰幕方雕工精巧,颇有沉淀的质感。   桌旁另放着一个沙漏,一把白玉净壶,四个小玉盏,一缕茶氤冒出壶嘴。   见到人来,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怔了一怔,又垂目看棋,眉峰线条刚毅,周身气韵温雅孤远,坐在那里,有种遗世不群的感觉。   当今皇帝,真龙天子,陛下,五姐夫,不,也算七姐夫,总之是姐夫。   四哥说的没错,差不多的年纪,长得......也差不多,眼睛鼻子耳朵嘴,果然脑袋上头没有龙犄角,跟人一样。   “陛下,人到了。”小内监鞠身拱手,定柔也随着一起敛衽拜于地,端着嗓音道:“陛下万福金安。”   那人又执起一枚白子,眉间带着思索,随口道:“怎么来了个小孩子?”   小内监道:“节帅府的人说,慕容七姑娘抱恙,慕容大人换了十一姑娘来侍驾,说求陛下天恩垂怜。”   定柔跪在地上微皱眉,极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她只是来捎句话的!   这小内官的嘴巴合该受师姑两记鞋底子。   乱说话!   “平身吧。”皇帝又抬眸到她身上,仔细看了两眼,不由感叹,果然南国出美人,这等标致的小姑娘,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纤巧玲珑的身条,神态娇憨,不大不小的杏核眼,琼鼻樱唇,嘴巴小的像个娃娃的,右边脸颊一粒痘痘,远看似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倒与慕容岚不甚相似,许是非一母所出罢,他生平见过的女子中,这般年纪的,数这个最好看,他未见过慕容岚未及笄前的样子,两人相较,好像还是慕容岚更惊艳些。这个,眼神似有些木讷,眉角微微凝着一丝倔强,坏脾气的感觉。   好巧,他少年时,开始变声长喉结的时候,也在同样的地方生过这样一个痘痘,还被四弟笑了几天。   定柔提着裙摆站直,发觉皇帝的眼光在盯着自己,隔着两丈远,耳根后竟有一丝热,不由低眸看地,一句话含在嘴里,恨不得马上说完,滚蛋回家。   “多大了?”温和的声音问。   定柔手指动了动,心中说,姐夫啊,我只是来给你和姐姐传话的,你问这个作甚?和你有关系吗?   来的时候母亲说,天子问话,必是要答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与欺君同罪,坐监牢子都是轻的,敬语前头还得加“回陛下话......”。   只好沉着声道:“回陛下话,十四岁半。”   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鄙夷地转头看别处,慕容槐,你拿朕当禽兽了?   方才以为只是长得小而已......   慕容岚......她......?不然不会换了这小姑娘来,她是后备的吧,可惜了如花美眷,皆沦为慕容氏的棋子。   定柔不明白他何故发笑,自己哪个字说的不对了?   这个人,真奇怪。   棋盘上一黑一白各自围势成局。   从棋盒中又捏起一枚黑子,对小内监道:“你下去吧。”望着棋盘,思维重回棋局,两军厮杀,生死难分。   定柔心跳飞了两下,紧紧皱住眉头,眼睁睁看着小内监离去,不要啊,小姨子同姐夫独待一处像什么样子!   她只有一个念头,大声说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扭头甩腿就跑。   可是,娘说,当着皇帝不可以乱作声,人家不问,自己便不能开口,若御前失言,也是大不敬之罪,闹不好锯脑袋的......太难了!这人!你问啊,问姐姐啊!   黑子放下,指尖又夹起白子,定柔闷闷地瞧着,心想,自己同自己对弈?这不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吗?这人是有多无聊啊?   话说,从中京不远千里来到淮扬,就是为了躲凉快,下棋,幸美人,这就是皇帝的生活?我哥哥还在街上当烤红薯呢。   那无聊的人终于发声了,也没看她:“唱个小曲来听。”   定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狠瞪着他,拿我当取乐的玩意儿了?我又不是歌舞伎!不是你家豢养的百灵鸟!   太不尊重人了!   手指攥着裙角,不开心地道:“臣女不会。”   埋伏,佯败,诱敌......等等,刚才说什么,忍不住抬目:“你说什么?”   女孩儿眼神如炬:“回陛下话,臣女不会。”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呆看了一瞬,女孩儿紧紧绷着小小的嘴,眉心臭臭的,不耐烦的神情,从来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拒绝他,也从来没有女子敢作出这副面孔给他,与慕容艳、慕容岚同出一府,同是慕容槐亲女,同样的教养,同样为他准备的人,怎么可能......想了想,一个小孩子,心肠难免率真些,许是歌喉真不成,不愿献丑。   “那便弹一阙曲子来,朕让他们去取你姐姐的凤琶。”   定柔直接扔了一句:“那个臣女也不会。”   “瑶琴、锦筝、宝瑟和箜篌呢?或鸾箫横笛?”总有擅长的吧。   “臣女不晓音律。”声音变小了,有些心虚,因为说瞎话了,探上这种姐夫,半天不问候一句姐姐的病,净来捉弄小姨子,早知就不来了。   皇帝静视着她,眸光泓邃,女孩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裙角,噘起了嘴,唇弧俏美秀巧,皇帝忽觉这个模样......可爱,对,就是可爱,那样娇艳的衣色,衬的脸颊透出一层醉酒般的红晕,肌肤底子薄的吹弹可破,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你是在故意撩拨朕的兴趣吗?想剑走偏锋?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   “跳支舞来,随便什么舞,这个总会的吧?”   女孩嘴噘的更高了,顿了顿,道:“那个臣女更不会。”   然后,漫长的沉默......   沙漏不停地“沙沙沙”轻响,已漏去三分之二。   定柔低着头,心里纳闷极了,小心地抬起眼睑,只见男人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牌,眉间微蹙,右手放在黑棋盒里半抓着一把棋子踌躇,片刻之后,两指捏起一枚,缓缓地要放在天元的格目上,忽又抬指,滞在半空。   定柔头都大了,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向玉壶冒着的一缕热汽,来的时候,娘不许她喝水,说怕出恭,失了仪态,车上虽有冰,可日头太盛,里衣的汗就没断过,这会子口干舌焦,双腿也有些酸麻。   再看看那个男人,终于撂下了黑子,眉间却蹙的更紧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棋局,探手摸到旁边玉壶,倾入一个玉雪般的盏中,澄黄透碧的茶汤飘着蒙顶黄芽的香韵,旁若无人地喝起来。   定柔气的想跺脚,这位爷,你没学过待客之道吗?   “小丫头,你嘴噘的可以触到鼻尖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错愕地望去,男人并没有抬头,坐在那儿,面容平静,肩线始终端方如尺,指尖捏起一颗白子,在桌板上轻轻地敲击,眉峰挂着深远。   一边道:“即渴了,唤他们便是,要什么茶?”   定柔有些冒冷汗,他明明......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人,无端让人生出了畏惧。   “臣女不渴。”她较起了劲,不喝他家的水了,好个凉薄的姐夫,与姐姐耳鬓厮磨,恩爱温存了这么多日子,来了半大会子功夫,却不曾关怀询问一句,姐姐病情如何,是否看医吃药,可见不是知冷知热的有心人,天下难道就四哥一个好男人吗?   皇帝眼皮仍没抬:“也罢,你即不懂歌舞雅乐,便随意陪朕一会儿吧,稍后带你回波月堂,咱们一起用午膳。”   定柔眼睛睁的老大,两颊一阵火烧似的烫。   我是你的姨妹呀,这般轻薄的话,还说的理直气壮,随便一个女子都能拿来做小妾吗!!   气乎乎找了个石头坐下,挨着树干,离了那个人越发远。   皇帝思虑飞转,弹棋玉指,背局临虚斗著危.....不知过了多久,黑子侥胜一子半,棋局收官,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的,抬目去找,只见湖边青石有一抹娇小背影,大半身子被玫瑰花丛遮去了,有含苞的、半开的、全盛的,单瓣、重瓣,一揽芳色如火如荼。坐在那里,小拳头抵着下巴,肘尖支在膝盖上,望着水上出神,一枝合欢枝桠长在头顶,那衣色与百紫千红参差,若不是黑发,简直要和花木匿为一体了。   临水照影,一瓣碎叶落在了发间。   “慕容十一,”唤她,刚才小梁子说的是十一,对吧。   女孩儿转过了脸,眉心仍凝着严肃,说:“皇上,午晌到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饭,臣女该回家了。”   皇帝一头雾水,你来做甚的?   女孩起身跨过石头,走出花丛,裙角不慎被玫瑰刺挂到,轻轻一提,绫纱质地轻盈,却叫更多花刺绊住了,粉萏绣蝶裙的下摆勾住了更多的丝,女孩干脆使力一扯,“敕拉”一声微响,留下了一道裂口子。   面上却毫无窘态,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站到来的时候那个位置,福了一福,郑重其事地道:“姐姐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她这几日着了风热,不宜出门,望你不要恼她,待过几日病好了,再来伴驾。”   皇帝好奇地审视着她。   她在欲擒故纵,方才她是故意的,这个女孩儿年纪虽小,却比慕容岚有心计,貌静守拙只是表象,意图吊他的胃口。   女孩又曲膝福了一福,口中坦然地说:“敢问,臣女可以跪安了吗?”   皇帝摆了摆手指,也好,他也不晓得如何跟一个小孩子同进同出,说不准她是慕容槐遣来试探的。   女孩躬身退了两步,提裙转头碎步急走,很快消失在树丛的转弯处。   小梁子进来问:“陛下,可是还要仪仗相送,这姑娘未曾侍寝,不合规矩。”   皇帝扔去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梁子吓得缩回了头。“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来自然怎么送。”   只这一回,也不能叫慕容槐生了疑。   定柔走出皋门,如临大赦,喘气都觉得顺畅了,沿阶而下。   终于可以回家了,今天倒霉,摊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迎面走来两个穿明金铠甲的年轻男子,顺阶往上,一边攀谈,见到内庭女官引道便知是皇帝身边的内眷,立刻闪避一旁,颔首肃目。   定柔数着石阶,二十八、二十九......   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十一妹妹?”   定柔本能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脸循声找去,是明金铠甲其中的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两人都没戴盔,显然未当着值。   “真的是十一妹妹!”那人欣喜若狂。   三两步奔下阶,身上的铠甲发出“铿铿”的声响,拱手对女官道:“劳烦通融,吾与她是旧识,还望允许说两句话。”   女官和宫娥自觉的让出一道路,走到阶下的仪仗队中等候。   那人来到她面前,高兴的像个孩子,乌黑的眼瞳如墨石闪着光,高挺的鼻梁,五官镌刻般分明,面庞轮廓端正,身形轩朗,约二十来岁的样子,许是甲胄的缘故,整个人透出凛然的英锐之气。   “你跟幼时一样,没变了多少。”   定柔反复看了又看,大写的疑惑:“阁下是?”   那人笑着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牙:“小丫头不厚道,把我给忘了,我祖母和你祖母是远方表姐妹,那年带着我在你家住了半年,就住在摄梅院,我们每天在一起顽,我驮着你摘葡萄,我们抓了好多小蝌蚪,养在莲花缸子里,成了蛙,有两只不小心被我捏死了,你两天没跟我说话。”   定柔摸了摸耳根,脑袋还是一片空白:“我......四岁之后就离家了,先前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那人直盯盯看着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耐心地道:“那你祖母病你可记得,你爹险些把你点了天灯。”   定柔低头搓弄手指:“这个记得。”   那人道:“那天你被绑在高台上,最后被放下来,是何人在你身旁?”   定柔看着他,脑中明光一闪,眼前闪现一个画面,自己命悬一线,挂在那上面,望着沸腾翻滚的红浆,眼前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只有呼呼的声音,热浪不停扑在脸上,烫的刀割似的疼,想着掉下去,肯定更疼更疼,她怕疼,怕极了......身体被一个力量扯了回去,离开那红浆,割断了麻绳,将她抱在了怀里,手臂那样有力,抚摸她的头发,对她说,别怕,别怕......那个人是......是......   “昭......昭什么哥哥......”   “昭明。”那人豁朗一笑,眼角带着宠溺的温柔:“陆绍翌,表字昭明,以后可不许再忘了。”   定柔不好意思地低头:“绝不会忘了。”   原来就是四哥那天说的平凉候府少公子,陆家的嫡长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四哥一样。   日头底下很热,两人都冒出了汗,陆绍翌送她下阶墀,“那天在街上,碰到你娘和你两个姐姐,他们没认出我,我当着值,不便与她们打招呼。”   定柔临上翟车前微微一笑,对他说:“昭明哥哥,我的小字叫定柔。”   陆绍翌目光越发璀然:“定柔妹妹。”   她登上车,弯身转进车厢,鲛纱雪帐轻容若雾,映着她的身影绰约多姿,她在车内对他摆了摆手,仪仗大队迤逦而行,载着她远去。   紫薇厅,一家人在进午饭,慕容槐和慕容康照例没回来,双生子学堂有写生课,采风去了,人少了一大半,只摆了一桌,静妍被关了许多天,人好似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大好,据说闹了绝食,温氏便由着她,空腹了几天,自己妥协了。   今天难得被母亲放出来,尹氏盛了八宝红米饭端给她,温氏见她眼神幽怨,神情失魂落魄,不由烦恶道:“你最好别再出什么由头,春画那小贱人已被我发卖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送信。”   静妍眼泪簌簌掉:“我只是叫她去门房问问,有没有人来寻我,哪有私相传授,你就这么狠心。”   温氏“啪”一声撂箸,冷着脸道:“你娘宁可一碗砒.霜了结了你,也不许给我私定终身,惹恼了你爹,我们娘们全都没活路了。”   静妍拿帕子捂着眼,小声啜泣:“我知道,你孩儿多,不差我一个,我死了你都不见得伤心,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话音刚落,一个柔桡的身影急匆匆走进来,直接到茶案上捧起茶壶,对着壶嘴一阵咕咚咕咚,温氏懵了一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一派慈母的关切样儿:“儿啊,你......怎回来了?”   定柔已明白了今天母亲是故意诓她去的,也懒得生气,反正她快回妙真观了。   喝饱了水,到铜盆边净了手,坐下来吃饭,淡漠道:“我不回来去哪儿?”   温氏亲自为她盛了饭,夹了一大块鱼,剔骨去刺,赔笑道:“皇上没召......留你吃御膳啥的?”   怪了,难道皇帝不喜欢十一,不应该呀,我孩儿比玉霙差哪了。   定柔心头跃过不快,实话实说:“留了。”   温氏眉梢难掩喜悦:“那你怎么......”定柔打断她:“我跟人家又不熟,只是去替姐姐递个话,怎能把人家的客气当成随意,岂非厚脸皮。”   温氏懂了,原因出在女儿身上,这孩子忒不解风情了。   “仪仗送你回来的?”   “嗯。”   温氏高兴的拍了一下掌,笑的眼角挤出了鱼尾。   这意思,皇帝十有八九是动了心的,是十一太木头,婉拒了人家,皇帝也没生气,这是天大的好事,也罢,今天算开了个头。   吩咐下人:“快,再给十一姑娘煮个红参裙边汤来,到我房间的小匣子里拿。”   定柔说:“我可不喝那个,上次喝了,害我半夜流鼻血。”   温氏忙点头:“好好好,那就羊肚菌鱼唇汤,你爱吃菌子,这个最养人,又不发物。”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给了葛氏,“到小库房取三两干品来。”   十五高声嚷道:“那可是舶来的贡品,一两干品十两金,爹都舍不得吃,我也要。”   温氏剜了她一眼,握拳比划:“小孩子乱吃什么,瞧你胖的,都成球了,再跟姐姐争小心我罚你啊!”   十五扁扁嘴,眼眶包了泪,父亲不在,无人撑腰,还是忍气吞声些好。   温氏亲自递汤布菜,站在身边,热情备至,把定柔搞的都没胃口了。   几个女儿蔑了母亲一个白眼。   夜里,探芳院南屋的灯下,穿着云缎睡衣,披着黑亮如云的发,将白天不慎被自己弄坏的粉萏裙,断裂的地方穿缀起来,细如花蕊的丝,一根一根梳经通纬,套上绷子,纫绣出了一只蝴蝶,蝶翼完全将破口掩盖。   书房,门窗紧闭,温氏脱簪披发跪在地上,连挨了五个响亮的巴掌,嘴角和鼻子一起流出了血,和着眼泪。   慕容槐雷霆震怒,气血翻涌,打完眼前一片眩晕,扑通一声坐在了后头的太师椅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指骂道:“我如何信任你!将这家托付给了你,素常里里外外我可曾过问一句是非,你竟敢欺瞒于我!”   温氏连连磕头,痛泣道:“老爷只管发落良意,只求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白天妾身是怕您过激,才不敢告诉您,您是咱们家的擎天柱啊,眼下这节骨眼,可倒下不得。”   慕容槐喘息不止,难以平复,“你明明知道,她进了行宫,就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怎么敢,让她这时候出门!我为了栽培她花了多少年功夫,你为自己的私念,不惜毁了我慕容氏的全局!”   温氏伏在脚下哭的冤枉:“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龌龊不晓事么,那是侍奉过天子的贵人玉体,稍不留神便是阖家灭顶之灾,老爷您想想,妾身是养母,再掏心掏肺也比不得亲娘十月怀胎的亲厚,玉霙心心念念为她娘争份体面回来,她要去祭拜,妾身如何敢拦,岂非让她多心了,那些家丁都是康儿从精兵中择选出来的,谁能料到,邢家的人会跳出来,那是缔姻亲家,又是世交,自己人一般,防不胜防啊。”   慕容槐握拳捶拍几案,咬牙道:“欺我太甚!他是成心把我慕容氏推入深渊!”   温氏知道自己成功把怨愤转移了,继续哭道:“妾身也没主意了,家里这边尚能瞒得住,就怕邢家的人出去风言风语,还有姑子庵那边,求老爷快拿个办法出来。”   慕容槐按着心口,努力抚平心跳,问:“那些家丁和奴婢怎么样了?”   温氏绢子揩着泪:“全锁在暗房,妾身已去表舅那儿开了哑药,都配好了,就等老爷发话。”   慕容槐立刻道:“不行,要全部灭口,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还有姑子庵的比丘,你无需管了,我让贤儿去办,最麻烦的是邢家,除了娉儿的夫婿忠厚些,其他全是豺狼虎豹,我得想想。”说着,闭上了双目,肘支着头,两指按揉鬓穴。   温氏又问:“行宫那边?玉霙丫头身子全是伤痕,今天虽退了烧,咽了半碗粥,可还未苏醒。”   果然慕容槐睁开了眼,问她:“我听说茜儿被送回来了,怎么回事?”   温氏道:“这孩子毕竟年纪小,到了那儿紧张,皇上邀她同进御膳,她害羞不肯,皇上也没恼了,让翟车把她送了回来。”   慕容槐眉梢有了一丝松懈:“你好好教教她,怎么侍奉男人,别再像从前一般,木头塑的似,能侍奉陛下是全天下女子的福分,以后行宫但凡有召,皆让她去顶着,一切,等七丫头伤好了再作计较。”   “是。”脸肿了,疼的酸麻。   定柔几番到后花园探视,皆被几位婆子阻在门外,连阁楼都上不去。   她们说玉霙中了邪祟,被鬼魂附体了,见人就掐咬。   去问了母亲,也是这句说辞,她觉得不对劲,却苦于见不到玉霙。   三日后玉霙才幽幽转醒,嗓子如火灼一般,嘶哑的发不出一丝声,身子的疼痛昭示着她那天的一切都不是噩梦,眼前不停闪现自己被撕粉碎了的衣服,男人们嘴里的恶臭,汗腻腻的手......挥之不去......   泪水不停地滑落枕边。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完了。   东郊淮军大本营,邢全驰马奔入,身后一队亲兵,下马神色不善地闯进营房。   慕容槐坐在几案后与几个将领说话,早料到邢全会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邢全穿着戎装,腰带睚眦宝剑,兴师问罪:“老哥哥,你什么意思?”   慕容槐冷冷瞧着他:“我还能什么意思,自保求存,这些日子你们两方都在磨刀霍霍,我只有被蚕食的份,寿安郡早先咱们说好了,各自扎营,互不龃龉,他们昨夜擅闯了我的驻防,还打伤了我的人。”   邢全眼神如冷刃,心想从前这样事情还少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还不是因为边防大动,势成合围,腹背受敌,你慌了,扣押我百十名虓将,还拘了邢列为人质,摆明了,要跟我谈条件。“你是真打算跟兄弟撕破脸?”   淮南军若奋起反击,掩护小皇帝逃回京,这仗便有了未知数。   慕容槐没看他,执笔写着一个公文,道:“要打你们出去打,别在我的地盘上,等他回銮出了淮南地界,你要谋反要起义,随你折腾,成了,我俯首称臣便是。”   邢全摆着头,脸色如阴云:“好,甚好!”   又是风和日丽的天,节度府大门外仪仗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温氏已哭求了半晌,定柔趴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我的祖宗爷唉,这不是闹着顽的,今儿殿前司、御前司,都来人了,那柱公公可是内常侍正三品官,御前掌印太监,皇帝的心腹亲信,你爹见了都得敬让三分,我让几个管事在前厅招呼着,你姐姐病得愈发沉了,床都下不来,你就行行好,再替她去一回。”   定柔闭目要睡:“为什么又叫我去做这样的事情?姐姐病了,皇帝身边自有别人,干嘛非来咱家要人。”   “这说明圣上抬举你爹,天恩浩荡。”   “让他浩荡别人去吧。”   温氏就差跪下了:“你不去,玉霙定会被问罪,你也不管了。”   定柔哼了一声:“什么人啊,姐姐跟他好了一场,全当个玩物,病了还来相逼,简直没人味儿的!这种人,我跟他说一句话都多余。”   温氏急的在她臀部打了两下:“你个没心没肺的!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仔细我们阖家都被摘了脑袋!”   被褥下的声音说:“既如此,你还敢叫我去,我脾气坏,嘴臭,没得给你们惹了滔天大祸,家里又不是独我一个女儿,你问问姐姐们,或者叔父家的姐姐们,谁愿意去。”   温氏薅起她一只手臂,使劲拖拽,没想到这孩子比她力气大。“只是叫你赏花喝茶游园,又不是上断头台,你爹指定了你去,我敢换人,岂非活腻味了,我没那胆子。”   定柔哎呀一声,抱着肚子:“我也病了,肚子疼,去不了。”   温氏忽然来了主意,说:“这样好不好,你不是想见玉霙么,今儿先应付过去这一关,回来我让你见玉霙。”   定柔扭过脸来:“非要交换条件吗?”   嘉熙堂,茶已添了三遍。   两个管事的连连擦汗,恭敬道:“大人别急,姑娘家梳妆到底麻烦些。”   温氏带着女儿从后厅走进来,小柱子从座位起身。   女孩这次如何也不让母亲摆弄,还穿的早起时的淡青素衫,梳着普通的垂髻,面上不施丁点粉黛。   温氏捧着一个锦盒塞入小柱子手中,奉承道:“听闻总管大人信佛,这是我们节帅老爷特寻来的南红菩提老珠,还请笑纳,我这孩儿年纪小,不懂规矩,望您多多提点她。”   皇帝这次没在合欢树下。   定柔坐在软轿上,颠簸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观景楼,建在一个人工湖上,比上次那个大了三五倍不止,原本接天莲叶无穷碧,芙蕖开的正红,皇帝却嫌碍眼,说了一句,为甚有水必有荷,便让人连带水草浮萍拔除的尽了,只剩了清波一潭,鱼群如云,粼粼倒映着天幕,湖心几只白鹭。   观景楼有三层,皇帝在顶楼,小柱子领着定柔踩着木阶走上来,皇帝没在下棋,靠在围栏边观鱼。   极目看去,行宫全景尽受眼底,远处街市城郭,檐宇如林。   这次穿着明黄龙袍,腰束白玉带銙,束发金冠。   这背影和四哥还真有几分肖似,一样的身长玉立,一样的襟怀洒落。   四下无一个伏侍的宫人。   似乎......是个不喜喧聒的人,两次来,皆是独自在一处。   定柔想,这点子到和我有点像。   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恍惚以为来了新人,走进了才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小姑娘,只不过换了素净的衣裳。   忍不住眼光稍稍停顿了半刻。   然后,问小柱子:“怎么又是她?慕容岚呢?”小柱子躬身道:“回陛下话,慕容七姑娘还在病中,不宜侍驾。”   皇帝转头望着水面,用银匙舀了把鱼食投下,高处洒落水中,溅起清涟漪漪,锦鲤成群穿梭游弋,喁喁争吃。“不会唱曲,又不会雅乐,也不会跳舞,要她来做甚?”   定柔对着那个背影扔了个白眼,这个人的做派让她打心底生出了厌,冷冷地道:“陛下要的人坊间多得是啊,凭是唱小曲,清歌,昆剧,或啼莺或舞燕,吹花嚼蕊,操琴弄弦,要多少有多少。”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回来,瞧着她,脸色一厉,走过来问:“你是什么意思?拿朕当作清倌客了?”   定柔又噘起了小小的嘴,小柱子赶紧挤眉弄眼,帮腔道:“姑娘想是一时不慎说茬话了,快请陛下赎罪啊!”   皇帝瞪视着她,没想到下一刻她说:“没错啊,就是这个意思。”   管他呢,锯脑袋就锯脑袋吧,谁让他先惹我来着,师姑说,犯我者必鞭挞之。   皇帝目瞪口呆了一瞬,然后怒了,真怒了:“你敢对朕不敬!”   定柔挺着脖颈子道:“是你欺人在先,明明你寻的人在那花营柳市,偏来我家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言下之意,你简直逼良为娼,行为可耻知道吗。   皇帝登时气的炸肺,指着她:“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么!”   定柔却不吭气了,眼睛望向别处,绷住嘴两腮鼓了个包,半晌不作一声。   皇帝更气了,吼道:“说话!”   小柱子大咽了一口唾沫,冷汗涔涔。   定柔却不示弱,马上道:“为什么要我再说一遍,我方才说的话很晦涩吗?你没听懂?”   皇帝拳头立刻攥起来了:“你骂朕听不懂人话!”   定柔心想,脑子转的这么快?闪电间举一反三嗨。   决不能输了气势,清了清嗓子道:“天下的话千千万,我怎生知道什么是你能听得懂的,什么是你听不懂的。”   “你......你......”皇帝脸都气青了,只想挽袖子揍人,又不好打一个小姑娘,原地对着她踱了几步,才说出话来:“朕不跟你个小孩子一般见识!”抬腿狠踹了小柱子两脚,命令道:“赶紧将她送走!告诉慕容槐,以后别叫她来了!”   “喏。”小柱子擦擦汗,感觉腿都吓软了。定柔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乐了一下,敷衍地行了个礼,跟着小柱子迈下阶梯。   待走到楼下小桥,皇帝远望着那身影,郁闷道:“什么来路?”   出了行宫,陆绍翌在当值,定柔弯唇对他笑了笑,走了。   那厢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忘了自己是谁,险些被阶墀绊摔了。   襄王到观景楼的时候,皇帝坐在围栏边,闭目手掌扶着额头,这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襄王好奇问:“怎地了?”   皇帝神情郁郁:“方才慕容府来了个小丫头,牙尖齿利,把朕给气结巴了。”   “结巴??”襄王大惊,忍不住笑:“您......还会......结巴......”   皇帝又扶住了额头:“朕也是第一次知道,就那一瞬间,什么都说不上来,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襄王好奇极了:“什么样的女子能有这等本事!”   皇帝道:“许是年纪小,被宠坏了,若不是为了稳住慕容槐,非把她按在地上亲手打一顿板子不可!”   说到正事:“你那儿怎样了。”   襄王道:“都布置好了。” 第44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4) ……   回到节度府, 恰逢慕容槐回府下轿,便好说歹说将小柱子迎到嘉熙堂,热情地恭维了一番, 拿出一尊珍藏的羊脂白玉观音坐像, 小柱子前头刚收了手串,这会子怎好意思再拿, 况这般贵重的,慕容槐再三推让, 也不好叫不识抬举, 毕竟圣驾在淮南的地盘上, 只好却之不恭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内侍官第一人名声赫赫, 听闻今上东宫太子时,便是贴身内侍, 叱咤宫廷十几载,深得信任,但是人却没名声那么威武, 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得唇红齿白, 眉清目秀, 跟戏台上唱旦角的男伶似的, 见到人还会害臊, 一双桃花眼微微上翘, 活脱一个新进门的小媳妇模样, 被奉承两句, 便忸怩着不敢与人对视。   吃了茶,慕容槐问起了今日的状况,十一怎又被遣送回来了?皇帝看不上?   小柱子道:“恁这位姑奶奶可是个人物, 咱家自小侍候陛下,自认六宫妃嫔,娥眉粉黛见的多了,今日破天荒领教了这一位,敢公然梗着脖子顶杠的,把陛下气得脸都绿了,吓得咱家到现在还心惊肉跳。”   慕容槐的脸也绿了,吓绿的。   小柱子赶紧说:“还好陛下今日心情好,未深究,否则连咱家都得吃挂落,少不了一顿廷杖。”   慕容槐赶紧拱起了手:“还请多多美言啊,我这孩儿年纪轻,不更事,我必然好好惩戒她。”   小柱子也是成了精的人物,拱手还礼:“不敢不敢,陛下一向敬重您,不然令爱怎会毫发无伤的回来,还是仪仗相送,昭仪娘娘和七姑娘都是近前的红人,陛下自然顾念您的面子。”   “有劳大总管......”亲送出大门外,等人走了,让婆子把不成器的孽障提溜到了西花厅。   温氏也知道了,恨铁不成钢地抹泪。   女孩跪在地上,小下巴抵着脖子,搓弄着手指,表情毫无悔意。   慕容槐摔了个茶盏,黑着脸问:“你敢顶撞陛下?你吃了甚么胆!给我们也吃一个!”   定柔在路上早想好了,左不过一顿责罚,反正做都做了,做了就不后悔,从前在妙真观,师傅说过一句话,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共饮食不溽,其过关可微辩。凭什么他是君主便可以恣意轻视我一个小小女子,他算什么儒者,我只是微辩,对,微辩而已,只不过说的激动了些。   “您即生气,再取来藤鞭打我一顿便是了,不若将我送回道观,受戒出家,终生不回来碍您的眼。”她闷了半晌,说出了这样一句。   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饶是慕容槐窝了一肚子火,也没了发泄的力气,摊上一个打不怕,骂不通的,只能感慨一句讨债的冤孽,让人带去祠堂锁起来,不发话不许放出来,而后独自步回了书房,连日来又是应付皇帝,应付邢全,局势一天天焦灼,连带玉霙出事,慕容槐感觉有些心力交瘁。   是夜,定柔又跪在了祖父母牌位前。   十几扇六椀格心窗子大开,到了夜间也不怎么热,牌位不过是些刻着字的木牌,没什么好恐惧的,就是香烛有点呛鼻。   困了就把四个蒲团摆作一排,躺下枕着胳膊,睡了。   这次温氏没来送夜宵。   只遣了厨房一个婆子送了一碗素粥和花馒头,定柔都吃了个干净。   婆子去拢翠院回话,温氏还在对着镜子掉泪,骂妙真观的臭姑子误我孩儿。   婆子说了十一姑娘在祠堂的境况,温氏愈发气得脑仁疼:“这个死丫头,缺心少肺,白瞎了老子娘生的一副好皮囊,明日起只给她送两顿饭,换成粗面黍米,看她吃得下去,叫她知道知道贱民是什么日子!”   待刚要睡下,后花园值哨的嬷嬷来禀报:“夫人快去一趟吧,从今早开始,七姑娘人虽醒着,却水米不进,怕是铁了心寻死。”   温氏大皱眉头,她已经够心焦了,这个小贱人还不消停,再出一丁点事,老爷岂非彻底冷了拢翠院。   她本来每日要去看一次,晨起要忙碌繁琐的庶务,前晌行宫来接人,又折腾十一的事,下晌心情糟糕,便想着今日不用亲来,只吩咐看管的嬷嬷几句。   到了阁楼,屋子不大,杂物早已挪了干净,另置了一张黄花梨的吉祥榻,和一套乌木圆桌圆墩,榻边的小香几上,碧玉双兽耳三足炉焚着沉水香,两扇小窗糊上了崭新的纱,温馨整洁。   到底是天子宠幸的红人,不敢一丝慢待了。   纱罗帐子下,女子睁着眼,呆怔怔望着床帏,眼角不时有清莹莹的泪滑下,整个人毫无生气,好似一夕之间被风霜严寒摧残了的暖室娇花,恹恹枯败下去。   温氏坐到床榻边,试了试额头,不烫,叫嬷嬷去把燕窝粥放炉子上煨一遍,侍奉的婢子都下去,握住玉霙凉冰冰的手,含泪说:   “我晓得,你从来未将我当作亲娘,我也从来没想过取代你母亲,你八岁来了我身边,到今天十年,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但凡静妍她们有的,我可短了缺了你了,我可曾一时一刻阳奉阴违,私下刻薄了你,这宅子里的恩恩怨怨你也见得多了,八姑娘和你身世差不多,她怎么死的,亲娘是个伶人乐女,不配有名分,生产的时候冲撞了太太的生辰,被赶去田庄,路上着了风,害了月子病,没几天就薨了,你爹将襁褓交给了吴姨娘,长到三岁,瘦的跟小柴猫似的,身上都是伤,连饭都吃饱过,底下的人都知道,可你爹日理万机,宅子这么大,谁敢把风声递上去,可怜的孩子,成日被吴姨娘做出气筒子,失手打了头,当场就没气了,殓葬的时候我去瞧了,身上皮包骨头,没一处好的,你爹十几房妾室,假如你落到的是别人手里,该是怎样一番境况。”   说着泪水已掉下两行来,用帕子拭着,说的连自己都动容了,没法子,谁叫自己亲生的不成器,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笼络住这个,兴许能得了她的益。   玉霙也咬咬唇,泪水如急雨。   “你心里有主意,有志向,我也高兴,谁家的娘亲不希望孩儿有出息,活成人上人,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被人疼惜着,你入行宫去献舞,我亲送你去,看着你飞上了枝头,成了金凤凰,有了归宿,我心里欣慰,要说没私心也不实诚,我想着你成了贵人,看在抚育一场的苦劳,提拔提拔你四哥和两个弟弟。   你惦记你娘,要去祭拜她,我也不敢说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纵是你恼我,也不得不说了。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你娘尸骨已寒,你来日册封了娘娘,荫封诰命,得了凤冠霞帔,她能穿吗?她便是有一丝在天之灵,牌位在上,眼瞧着你受侮,怎生不显显灵救你一把?若她今时还活着,站到我面前,我必问她一句,有这样狠心的娘吗,当着孩儿挂在梁上,也不想想孩儿怎经受得住,不想想孩儿以后孤苦伶仃怎么活,生而为人,谁活得容易了,哪个不是血和泪趟着走过来的,女人成了母亲,这命便不是自己个了,我温良意做了母亲的第一天,便告诉自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凭她们如何把我踩在脚下,我也得笑着活,为我的孩儿筹谋生计,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也不可能惜我孩儿如命!但凡是个惜你入骨髓的,也不会那般轻易寻了短......”   玉霙哭出了声,撕心裂肺地,抓住温氏的手,扑进了怀抱:“娘......我该怎么办啊......我完了......”   温氏知道自己彻底将她收服了,趁热打铁,轻轻拍哄着后背:“别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口了,邢家你爹也敲打了,私下找了邢胤辉,许了好处,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量他和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出去乱说,便是有了一丝风言,我们也咬死了不认,等你身上好了,回到行宫,终其一生,这件事都得烂肚子里,倘若不慎有了孩儿,别管是谁的,只能是龙种。”   玉霙拼命摇头,哭的胸腔直颤:“我......不能再去行宫了......我没了女儿身,还如何侍奉皇上?”   “你说什么?”温氏听傻了。   慕容槐每夜必要喝安神汤才能入眠,近一二个月以来劳神苦思,不免加大了剂量,这一夜又是宿在书房,外间值夜的丫鬟听到敲门急忙披衣起来,打开门,温氏一脸惶悚地进来,直奔里间,进去点染纱罩灯,到纱帐里唤:“老爷,快醒醒,不得了了!”   叫了半晌慕容槐才睁开眼,被扰了觉不免有些烦躁:“怎地了?”   温氏凑到耳边低语了一番,听的懵了一下,然后,脸色“刷”一下白透了。   星河如银带,东方地平线一弯新月初生,夜莺在树头谷谷长啼,哀怨绕梁,丑时的梆子刚敲过,正是更深夜浓时。   玉霙被两个婆子架着,带到了书房,身上虚弱的没有半分力气,软踏踏跪在地上。   慕容槐眼珠都红了,伸出指头,颤巍巍指着她问:“孽障!今天不说实话老子顷刻打死了!你和皇上到底......有没有.....肌肤之亲?”   玉霙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手臂撑着地费力地起来,悲泣道:“事到如今,女儿不敢撒谎,在行宫一共待了二十来日,一直是完璧之身。”   慕容槐如霹雳轰顶,脑中嗡嗡嗡响个不停,看人都成了重重的影,温氏及时扶着才没有摔了,喉间隐约有咸腥的滋味:“你......你......你竟敢隐瞒老子这么久......”   温氏也手握成拳抵着心口:“太不可思议了!你羞于启齿,也该告诉娘一声啊,咱们一起拿拿主意,可是因为你的身世?皇上心有芥蒂?或者是......皇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霙全身瑟缩,哭的眼睛红肿,使劲摇头:“女儿不是有意隐瞒的,皇上他,待女儿很好很好,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只要女儿想要的,一个眼神他便知道,我的身世,他从不介意,也从不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他是正人君子,冰壶秋月,不愿行无名之事,他说我既进了行宫,便是他的人了,早一刻晚一刻没有区别,不愿在外头屈就了我,自来嫔妃侍寝皆是在昌明殿,堂堂正正册封了,堂堂正正与他在一起,等回銮的时候带我回中京,内廷有十二殿,他为我物色好了栖霞殿,那是西六宫之首,自来只有四妃才能寓憩。”   温氏还是不敢相信:“你这般容色,他天天和你睡在一个塌上......怎么做到的?”   玉霙将头低的几乎进胸腔里了:“只亲过我的颈,抱过我,便是只穿着寝衣,紧挨着在一起,也从不越雷池一步,我们素常在一起,皆是谈诗论赋,填词作曲,他喜欢听我唱曲,看我跳舞。”   慕容槐眼前一阵眩晕,手扶在几桌上,指尖凛凛地抖,他已全然明白了。   皇帝防备他竟防备到了这般地步!   一切都是演戏!   近些年邢全蝇营蚁附,到处累结党羽,江南西道,黔中道,大多守将已被笼络,早已不受中庭牵制,徐、颍、隋、鄂、宣等十州暗度陈仓,屯上了剑南和武宁的重兵,将淮南困作了孤城,每日都能听得里头锤锻兵刃的声音,下头许多官员已有被邢全策反的意向,淮扬城成为两军交战的修罗场不远矣,谁都走不出去,剑南军倍于淮南军,加上武宁军,这几年厉兵秣马,操练成了虎狼之师,气焰正盛,邢家向来又善于兵器,硬碰硬,胜算邈茫,这关头,皇帝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是最可怕的!   这说明,所有的动作都在暗处,淮扬是自己经营了四十载的地方,每一道街巷熟悉的如同呼吸,在眼皮底下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邢全迟迟未曾动手,便是这个原因,疑惑。   此刻已进退维谷,依附邢全,只会加深怀疑,与皇帝做了圈套诈他,且邢全此人,绝不可仰赖。   而皇帝,虽年轻,却比先皇城府的多,深不可测,对邢全尚且了解,自己这一生宦海里打滚,阅人无数,可对这个后生,有些看不懂。   数年前还是储君的时候,第一天参与政务开始,他就在观察这个青年人,几年下来,颇觉费脑,根本看不透底线。   淮南是有备而来的。   最可怕的敌人是,不露刃。   原想着,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最薄弱的地方便是枕边,进献爱女于御前,攀葛附藤,便于探究为人心智,衡量之下,较邢全作出抉择,成败与否,明晰出一条前路来,而到了邢全那儿,便是以美色愚惑皇帝心念,攻其将,伐其情,未尝不是助力一件,两军交战之下,不论哪一方,进则可攻可守,退则虞保慕容氏全族。   却不想,邢家毁了玉霙,提前捅破了窗纸。   更不想,皇帝如此戒备。   招招手,让人进来带走玉霙,说:“从今日开始,你是真的染病了,麻风之症,再不能侍驾,行宫那边,明日我亲去给陛下赔罪,待几年后风头过了,改名换姓寻个商贾嫁了,我有生的年岁,自会安排你温饱安逸一生。”   玉霙临走又磕了个头,额头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脖颈似有千斤重,泪珠儿碎了一地:“谢爹爹......”   待人走后对温氏道:“她不能在家待了,连夜套车,送到田庄里去,远远的,身边的人全换了,但凡有知情的,一并交于贤儿。”   温氏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不由也脸色凝重起来,鞠身福一福,应了一句是。   慕容槐忽又说:“叫茜儿回去睡吧,她是个幸运的,虽进了行宫,却未入幸在册,名声到底保住了,以后还能再嫁旁人,行宫如今,是个四面楚歌的地方,生死存亡之际,艳儿一个陷进去便罢了。”   温氏骇的手抖起来,心里说,我的老天爷欸,老爷你是孩子的亲爹啊!哪有亲爹拿亲骨肉当试棋石的!   不怨孩儿到现在不肯唤你一声爹。   人都走了后,丫鬟也被屏退,屋中死沉沉的静谧,独自坐在灯下,苍老的身影被拉长在地上,寂寥孤凉。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这句谶语,将要应验在今朝吗,是抄家?流放?   邢全,赵禝,会是谁?两方博弈,孰胜孰败?   此时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年轻十岁,有足够的精力和心力与他们斗。   定柔正在树上打枣子,一树沉甸甸的大枣红艳艳像苹果,被温氏推醒了,柔声地对她说:“孩儿,回探芳院睡罢,你爹心软了,这里气味不好,仔细熏着了。”   定柔揉着惺忪的眼皮,感觉自己还在梦中,连打哈欠,温氏拉住了她的手,软柔柔的,从骨子里透出纤巧玲珑,手感甚妙,只这一双手也无人可及,含着泪抚摸手背,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   翌日才听说,玉霙夜里突发恶疾,会过人,被送到了几十里外的田庄子上。   跑去问母亲,也说一时半刻回不来,她便急了:“姐姐既是恶疾,应该求医问药,何辜扔出去,难道要她自生自灭。”   温氏在看着账本,对她道:“那是会传染人的烈病,伺候她的婆子都被染了,放在家里,这上有主子,下有奴仆,近两千号人,岂非都别想活了。”   定柔道:“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求爹爹,我师傅虽走了,可妙清师姑也精通医术,让爹爹想法子,送我们去妙真观,我照顾姐姐养病。”   温氏不耐烦了:“我说你啊,不知道谁是亲的谁是后的,静妍和毓娟才是你嫡亲姊妹,还有十五,玉霙她娘是个秦楼楚馆出身的,你老跟她瞎搅合什么,没得把你带坏了。”   定柔冷冷看着母亲,好半天吐出一句:“没人味的家!”   扭头走了。   行宫,红情绿意堂,慕容昭仪午歇后起来,一丛宫娥伏侍净面,坐到花梨木螺钿梅花妆台前,对着芭蕉扇形的大铜镜,被围拥着重新上妆,邹氏来探望,穿着诰命服,刚拜见了皇后,从明月涵芬堂过来的,得了一箱赏赐。   “我今来啊是你爹嘱咐的,让我问你几句话。”邹氏看着一颗杏果大的南珠,挪不开眼。“这珠子真好,摸着滑溜溜的,跟活生生的人眼珠似的,听说南海合浦产不出来这么大的了,一粒百金,价钱离谱。”   慕容昭仪对镜含着口胭纸,抿一抿,红的滴透,道:“这是个什么形容,珠有九品,大品无市,如玉在璞,明月含珰。出去你还是少说话,没得让人笑话你是个没读过书的,现在可是朝廷命妇,别给你闺女丢了面子。”   邹氏连连点头:“我醒的。”   昭仪多用了一些玉雪膏,敷的一张脸白腻细润,愈发一双水眸含情凝睇,穿着藕合蔷薇纱大衫,齐胸水绿砑罗百花裙,系着双鸾带,松松地绾着坠马髻,乌黑的发间只簪了一朵赤芍大宫花,略显几分家居的娇慵意懒。围上一条霞彩纱披帛走过来,盈盈坐在织金芙蓉座榻上,邹氏感慨说:“我儿和以前大不一样啊,甚是雍容高娴。”   昭仪摸一摸头上的宫花,手停在腮边,随便一个动作都优雅到了骨子里,笑道:“这还像句有见识的话,娘,以后您也得多学学,看人家温姨娘,那气度是从骨韵里透出来的,到底是官小姐出身,有才学。”   邹氏不由冷哼一声,笑道:“再有气度她也不是皇帝的丈母娘,还不是得对我卑躬屈膝,听说昨天十一姑娘被退回来,她哭的眼泡子都肿了,如意算盘打错了。”   昭仪“噗”笑一声,唇边漾出得意,大酒窝隐现:“十一妹也是吃了豹子胆,敢对着陛下犯驴,我瞧出来了,她白生了一副脸蛋,人是个没教养好的。”   邹氏笑的打跌,擦擦眼角的笑泪:“你不知道,銮驾没来时,她被你爹打了一顿藤鞭,我的妈呀,身上抽的都是血,还不肯说一句软话,真真犟驴一个。”   昭仪惊讶:“她顶撞爹爹了?”   邹氏:“可不是咋的,非要给姑子观的人戴孝,跟你爹对着干,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险些没拿藤鞭亲自打死了,我瞧这孩子愣头愣脑的,好似缺了根筋,别是小时候点天灯吓着了吧。”   昭仪拿起象牙纨扇,掩面嗬嗬大笑。   邹氏道:“哪个男人能顶住这个呀,她呀,成不了你的威胁,今夕给皇上留了这么个印象,以后便是你爹再送进宫,出头也难了。”   昭仪摇着扇:“但愿吧。”   宫娥拿来了下午茶和甜点果子,邹氏进了一半才想来:“差点忘了正事,你爹要我来问问,你这年纪轻轻的,时常承宠恩露,怎地一直未有孕?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周?在咱家的地界,有什么不好说的赶紧看医,趁着年经怀上龙嗣,你这辈子也有了依傍。”   昭仪捏着小银叉吃着一枚杏仁糕,面色突然失落起来,放下银叉,问:“我爹怎生突然让你来问这个?”   邹氏便说起了玉霙中邪祟,又染了麻风,诚然是个顶顶没福气的,听说昨夜给送到庄子里去了,这个贱种,活该,老天有眼,真解气!“十一姑娘是个扶不起的,你爹能指望的也只你了,合该我儿造化,哼,这娘娘也不是人人有福份当得的,得前世烧高香。”   昭仪喝了漱口茶,吐进宫女端来的盂盒里,让宫人都退下,默了片刻,才道:“娘,我心里一肚子话,没法子瞒你,皇上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心思极难揣摩,我至今仍摸不透他的喜怒爱好,素日也不常到后宫来,一个月之中临幸不过半,这些日子还有一半去了宸妃那儿,剩下没几日,女儿和林纯涵勉强均沾,其她的得些零碎雨露,有时听诏去了昌明殿侍寝,他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忙到半夜,卯初便要起来,用早膳,上朝,没多少时刻欢愉。”   邹氏觉得这话不对:“可我听说人家林国公姑娘怀上了呀,比你还晚进宫两个月。”   昭仪面色难看了起来,一滴泪忽然从眼角滑下来,邹氏更觉诧异,不由握住手儿啊儿的追问,昭仪只好全盘托出,悄声道:“我进宫两年,侍寝无数,可真正行云雨之欢的,屈指可数,有时只是寝在一起,然后便说累了,若不是我使尽法子,他推脱不过......便是那几次,他也小心翼翼,从不把那东西留在我身子里。”   邹氏待明白过来,“啊”了一声,脸颊也跟着烫起来:“这......这是何故?”   昭仪拭泪:“还不是我爹,跟着邢叔父瞎掺和,皇上不高兴,不许我有孕,贤妃是邢家的女儿,也没孩子,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邹氏慌了:“那不好一直这样下去啊,女人生孩子就那么几年好时候,等你容色衰退了,更加没有机会侍寝。”   昭仪道:“皇上这次来淮南就是来削藩的,外头的事情咱们女人管不了,你回去莫要跟爹说实话,就说是我月事不调,不易受孕,咱娘俩指不上我爹的,后半辈子富贵荣华,皇上才是我们的倚傍,等回銮了,我就有机会了。”   ***   眼见着进了二伏天,每到午间愈发像在火窑,树上的叶子都烧的枯了卷,恹恹挂在枝头。玉霙去了田庄六七日,温氏好不容易等到慕容槐回家,急色匆匆跟着到了书房,慕容槐汗雨滂沱,接过手巾把,擦了把脸,换了湿黏黏的衣服,问:“又什么事?”   温氏如临深渊地道:“妾身......怕老爷生气,却......兹事体大,不敢不说,还求老爷千万莫动怒。玉霙丫头是妾身一手带大,她的事情妾身再清楚不过,身上的小日子,每月总不差那几天,上次那事之后,妾身一直操着她的心,派了嬷嬷时刻看顾着,这个月......她怕是.....不会来了,已拖了五六日,她从前从未差过这么多日子。”   慕容槐瞪视了她一眼,吓得打了个激灵,“有了孽种?”   温氏扑通一声跪下:“难说,也可能是害了脏病,便是有娠现下还不到一个月,根本显不出脉来。”   慕容槐脚下发虚,坐到了榻椅上,强撑着理智,手掌按在额头上,闭目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沉痛的声音道:“用绝嗣汤。”   温氏吓了一跳,大热天头皮冒出了森森冷汗:“虎狼之药,怕七丫头顶不住啊。”   慕容槐苍老的面容流下了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我花了多少年栽培她,她是最有希望的,叫邢家那帮子畜生给毁了!她是进了行宫的人,孽种决不能留!一天也不能留!”   夜间,乡下一处四面山的小院,瓦檐上长着青苔和瓦花,青砖斑驳,瓦子凌乱,不知何处散发着霉烂的气味,檐下挂着几盏勉强能照明的灯笼,象眼窗牖糊着旧棉纸,已有了几处裂口。   慕容槐坐在院中的六方椅中,眉头拧成了川字,温氏守在身畔,摇着一把蒲扇送风。   屋内不时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吟,一声比一声煎熬,足足两个时辰才停了,牙婆用血帕包成一团走出来,鞠身道:“有血块,确是妊娠,才将入胎的。”   温氏一头汗,问:“七丫头可有恙?”   牙婆道:“已不出血了,太虚弱,昏过去了,嘴都咬破了。”   温氏嘘一口气,感觉自己也快虚脱了:“我表舅术精岐黄,他配的药错不了,小七的性命保住了。”   慕容槐无力地点点头,拍了怕她的手,这个女人到底是得用的。   “待身子将养好了,寻个远一些的姑子庵,让她出家吧。”扶着椅子起身,转头往外走,背影疲惫至极。   “老爷,不看看七姑娘。”温氏扶住了胳膊。   “改日她好些了再来。”摆摆手,不想再说话。   天亮了,土炕上躺着的女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面容苍白的几乎透明,姣好五官仍韵致着无可挑剔的美丽。小腹疼的似剐了肉一般,望着屋梁上被劣炭熏得发黑的桐木桁,复叠交错,一磊一椽,时而远,时而近,窗外头有婆子的低语和柴木的哔啵声。   “摊上这么个倒霉的差事,在这地方连点荤腥都见不了。”   “嗳嗳,听说这位官小姐是节帅老爷外室生的,是个勾栏货,惯会狐媚男人的。”   “我也听说了,今早我被雇到这儿的时候,牙婆还没走,叮嘱我不要让姑娘见了风,分明是打了胎的,这位官小姐,不是个正经的。”   “勾栏女能生出正经货么,还不知勾搭了多少儿郎,是谁的种都不知道,才打下来的。”......   女子弯唇笑了一下。   娘,终于知道你为选择死,原来我们生而下贱,便终生是下贱的骨肉,改变不了,抽筋拔骨,也改变不了......   娘,人世太疼太苦太累了。   女儿,来了。   乔郎,奈何桥不远,你可在等我?你可还会要一个污浊了的玉霙?   ......屋子四面八方升腾起白白的雾,身子好似变成一片羽毛,轻的飘了起来,方才所有的疼都消弭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她想,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一口气不来,先去往何处......会不会冷......会不会黑......她最怕冷和黑,小时候娘俱是抱着她入睡,后来,娘走了,便无人抱她了......她每夜都会做噩梦,梦见娘吊在梁上......   忽然,在那白霭霭之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儿清晰的面容,那样俊俏如琪花,年青如春笋的面容,焦急的神色,脸上全是汗水,声音很远很远:“......姐姐......我求了四哥......终于找到你了......”   “呀!姑娘吞金了!”   “姐姐!姐姐!”   她看到,自己被女孩扛到了背上,出了屋子,放在了一个简陋的板车上,套上一匹马,她明白了,女孩儿是骑马来的,原来她还会骑马,真是个可爱的妹妹,好喜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人世不是那般冰冷。   假如有来生,我们还做姐妹,我必真心实意待你。   你,要好好活着,莫再步我的后尘,为名利所误。   最后一个意识,被女孩抱在怀里,疾驰在黄土飞扬的山路上。 第45章 淮南事变(1) 邢全说……   探芳院的石阶上, 少女已不饮不食坐了两天两夜。   双臂抱膝,一动不动地望着空荡荡的东屋,里头的家具物什都被挪走了, 连架子床的纱帐子也拆走了, 姐姐入葬,除了衣物首饰, 只带走了一把凤颈月琶。   爹病了,发烧了一夜, 娘寸步不离的照顾着, 第二天退了烧便起来了, 又去了府衙。   行宫的那个男人只差人送来些金玉珠宝, 做随葬品,送口谕的太监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这个院子无处不是姐姐的身影和气息, 历历在目,或花圃间拈起一朵半开欲放,放在鼻端轻嗅, 然后簪在发髻上,多美的花都及不上她的颜色, 反成了她的陪衬, 或坐在竹荫下的藤椅里弹唱着一曲《蝶恋花》, 或倚着芭蕉吟出一阙小令, 或香樟树下旋身而舞, 衣带、裙袂、披帛迎着落英缤纷翩翾, 婀娜妙曼的腰肢仿佛会说话, 笑声如珠盘玉落,洋洋盈耳,唤她:“十一妹, 一起来跳啊......”   “啊......我......我不会......”那时候,就在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美好的女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哪像自己,又笨又呆又蠢。   手心一只子玉镯莹白润腻,是姐姐第一次侍寝回来,给西院的姨娘们分了赏赐,后来独独将一对水头上佳的拿出来,一人一只,说是陛下亲选出来的,赠与妹妹,咱们姐妹要永远同气连枝。因她不爱戴,嫌累赘,做起针线来不利索,跟姐姐说明了一下,一直搁在抽屉里。   姐姐是她的第一个知己朋友,从前在妙真观只有她一个孩子,踢毽子跳绳,多希望有一个玩伴,刚回来的时候,初见到亲生的几个姊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后来,明白她们的排斥,也与她们疏远了。   探芳拾蕊,这里本来就是姐姐的地方。   回来的第一天便当作自己是寄宿在这里的。   偶尔恍惚间,姐姐只是去行宫侍驾了,或许傍晚,或许黄昏,便回来了,探芳院始终是她的家。   汝窑镂空花盆里姹紫嫣红开遍,娘说过,一些名葩异卉千金难得,只有姐姐的这里才有,姐姐是爹指定的贵人,如今,一石一木,一草一叶,亦如昨日,美人却永不再回来了,明年它们还会绽放,却不知为谁了。   娘来说,让她搬去撷兰院,玉霙亡灵不远,这里难免阴气围绕,不吉利。   她冷冷看了娘一眼,没动。   尹氏嫂嫂几次送来饭菜,她也没动。   她想空腹三天,就当作给姐姐守灵,作为至亲,本就理所应当。   那么草草就被抬走了,置了一副杉木棺材,当夜就下葬了,不知葬在了何处,姐姐是云英未嫁女,按照世俗的规矩“女不入家坟”,慕容氏祖坟也向来无女儿入葬,听说叔伯院里也有不幸夭折了的姐妹,断气之前皆被抬出去,寻个清白的人家,结了冥婚,还有八姐,死的时候才六岁,据说找了个大十几岁的秀才,埋在了一起。   那天,若不是迷了路,姐姐也不会......四哥给她准备了快马,差了两个兵士跟着,两个兵士只知大概,一路打马驰骋,进了山里,弯路纵横,不慎走岔了,待折回来,又骑了十来里,才寻摸到那个小院,进去的时候姐姐意识已经混沌了,被褥上一滩一滩的红艳艳,她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吓坏了,只见嘴角不停地流出血来,婆子猛看见了枕边的钗簪少了,姐姐将一只金簪活生生吞下去了......   一定还有救,她这样想着。婆子嘀咕说,姐姐不能受风,刚小产了孩子,原来姐姐怀孕了,有了行宫那个男人的孩子。   四下只有几家佃户,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薄木板车,兵士说,现下全线戒严,没有缴纳商引税的不准私自营业,乡下只有收生的医婆,淮扬城的医馆才有救命的医者。   刚走了不到一里路,姐姐便咽气了,枕着她的胳膊,如何唤,眼睛也不睁开,棉被裹在身上,天地四野炎炎,姐姐的身子还是慢慢的凉透了。   这情形,医馆也去不得了,她将姐姐带回了家,却被拦在了门外,一群妇妪铁桶一般挡在侧门外,一叠声地说,未嫁女、已嫁女亡灵皆不得入本家门,母亲也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命令人将她和姐姐分开,她想起那天也是这样松开了姐姐的手。   一张白绫蒙上了姐姐,被春凳抬走了。   因为入过行宫,侍奉了圣驾,却不能再结冥婚了,娘说,爹让人找了一处风水清宁的地方,将姐姐和生母葬在了一起。   泪水无声息地滑下来。   姐姐身上有很多疑问,我不知道该问谁,没人对我说实话。   师傅,我对这个俗世,这个家,绝望了。   拢翠院堂屋里间,丫鬟将纱罩掀开,剪掉一截灯芯。温氏披发坐在妆镜前,一个嬷嬷正在发间寻找银丝。“四夫人这个月多长了三根,还是操劳的。”   温氏握篦梳着一缕,望着昏黄镜子里的自己,叹息道:“在这个大宅子,每天睁眼事如牛毛,不操劳,不忙碌,哪会有人敬着你,反正老爷也年迈了,我这容貌,顺其自然也罢,都做了祖母的人,以后不拔了,没得越拔越多。”   嬷嬷抬手按摩鬓穴,温氏半闭着眼,问十一回屋了没。   嬷嬷说:“还在石阶上坐着,衣裳都污了,嘴唇也干裂了,送了饭菜和水,一口没动,姑娘是真伤心了,人非草木,住在一起时日长了,难免生了情谊。”   温氏扔下篦子,不悦地道:“这个孩儿半点也不像我,她也不想想玉霙会平白无故跟她亲近么,还不是看准了她好利用,拉拢为己用。我温良意浸淫半生,自视也算得一个聪明人,不害人,也不为人所害,事事经营,步步筹谋,惜重自己,看淡世情,怎地生出了一群孩儿,没一个肖似的?除了小十和三个小的,全是痴傻人,原以为小九是个聪明的,不想也钻了罅隙缝。”   “十一姑娘大一些就领悟了。”   嬷嬷手法极舒服,闭目养了会神,睁开眼,目光迸出一抹仇恨:“在我眼皮底下教唆十一,亏我善待了她那么多年!痛快!上天替我把这多年的怨毒出了,勾栏贱种!当年我刚生下康儿不久,她娘便狐媚了老爷的魂,害得我被冷落,老天有眼,老太君不容她,逼得悬梁了,老爷竟把她生的贱种给我养着,为了赢得老爷的信任我只能牙打碎了咽肚里,凭什么我的孩儿要被送到不见人的地界寄人篱下,我就得金饭玉汤供着她,这些年一想起十一我心疼的像刀扎!偏那丫头矫情,三天风寒两天出疹,害我怀着十五还得整夜照顾她,谁想起我的十一病了摔了,我孩儿被送走那天,发着高烧,我瞧着马车走了,心里直淌血,到如今,是彻底弥补不回来了,孩儿打心底里怨我,宁可信旁人,也不信亲娘。”   ***   下邳郡武宁军驻地,营帐连绵。   邢胤辉下马走进,邢全正在舆图前徘徊,标注皆是淮扬各关卡驻防,箭头所指,以行宫为鹄心。   “父亲,京中的飞鸽已全回来了,说已万事俱备,咱们这边一得手,那边立刻举事,遥相呼应,不费吹灰之力。”   邢全心不在焉,仍旧来回踱步:“伊贞部的信使也回了信,那边已拖住了燕州的驻兵,陇西咱们的人挟制住了薄殊,不怕他不配合,最麻烦的是恽州、襄州、邓州这三地守备军,主将皆是皇帝的人,难以攻克,少不得一场恶战。”   邢胤辉是个急性子,看着父亲一天天拖延,早就不耐烦了:“届时把小皇帝往城楼一绑,看他们还能如何。”   邢全思虑着道:“我总觉着有些地方太顺理成章了,有点不踏实。”   邢胤辉冒着汗:“爹再拖下去,小皇帝要回銮了,出了淮南,咱们岂不是徒劳而返,白折腾了一场,还不够给人笑话的。”   邢全仍在踯躅,捋着山羊胡:“关键就在我那慕容老哥哥,行事让我愈发看不懂了,一会儿关我们的人,一会儿又没声没响的给我放回来,暗地里大肆采办兵器,往城中囤聚粮草,周边郡县加派兵力,又让各驻地莫与我们起争端,还遣了人来跟我说,要把最富庶的上虞等十几个郡县赋税割让给我们三年,这是要干嘛,诱我入瓮?跟小皇帝一唱一和?还是要玩个黄雀在后,坐收其利?”   邢胤辉心里明白,道:“爹,有件事我没跟你说,慕容伯父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只是慌了,两头布置而已。”   “哦?”邢全来了兴趣。   邢胤辉眼角堆满淫.笑:“他那个庶女,行宫献舞的那个,淮南第一美人,我没忍住,带上三弟和邢则邢列,底下几个将领,堵在姑子庵享用了一番,这绝色美人的滋味还真是不一样。”   邢全面色一阴,责备道:“这个当口你招惹他作甚,平白让他恨上了我,我说他怎么突然变了脸。”   邢胤辉赶紧道:“爹你不知道,那天我第一个上的,本想着给小皇帝戴绿帽子,结果你猜怎么的,这丫头还是个雏,见血了,你说小皇帝别是有什么毛病吧,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放在眼前,没睡成喽。”   邢全不说话了,面色更加阴沉,好一会儿才道:“就是说,赵禝这小子,他一直在跟我装是吗?”   皇帝已定了七夕节后回銮,行宫暨作别宫,此后钦定为皇家避暑别苑,因此次来的匆忙,来不及大建,谕旨慕容槐待銮驾走后开拓湖园,筑洲岛,修岸堤,造佛塔,建缮桂殿兰宫群,并题拟出上苑四十九景,击鞠马场,随行工部官员留下烫样,协作督建,待来年携阖宫诸人下榻。   是夜,半轮毛月亮从云层后出来,时隐时现,送行宴设在观景池的台榭上。   湖上无荷无萍,黑夜里静静倒影着月色朦胧,垂檐额枋悬了数百盏绢纱灯,映着一射之地如白昼。   这次是小宴,官员们来的不多,只两地三处要员在。   歌舞渐停,邢全已喝的微醺,意犹未尽地道:“美人呢?怎么不见美人出来献舞?莫不是陛下藏起来了。”   襄王提醒他:“蜀王醉了。”   邢全眼神迷离,摆摆手:“这淮南第一美人被陛下金屋藏娇,那等倾世风姿我们是没有眼福喽。”   慕容槐脸色难看,慕容三兄弟也在,贤道:“叔父不知,我那妹子无福,侍奉了陛下几天,不幸患了急病,撒手人寰了。”   邢全大拍了一下桌子,遗憾地嗟叹:“红颜薄命矣。”大仰了一杯,又道:“我听说贵府还有一位十一姑娘,也是风华绝代,鼎言老哥哥,快领上来啊,姐姐没了,妹妹替补啊,莫叫陛下空虚。”   皇帝指尖摸着酒爵,唇边含着一抹笑。   邢全心里骂,死小子,还跟我装,等会子让你现出原形!   慕容康道:“叔父莫要打趣了,我那妹子尚未及笄,小孩子调皮,委实登不得大雅之堂。”   邢全放下酒樽,笑的露出了满口牙,眼角细纹隐约透着阴森:“那怕什么,鲜桃吃得,青杏也吃得,何不让陛下换换口味。”   皇帝发话了,笑道:“爱卿莫要打趣了,这青杏太涩,朕不喜欢,还是等她长成了,有了糖分再采撷也不迟。”   邢全大笑两声,忽而起身,移樽就教到了皇帝坐席,襄王和揆逊、简临风、陆绍翌等人吓了一跳,手握住随身佩刀,眼看着就出了鞘,亮出了雪森森的刃,邢全径直坐下,挨着皇帝,伸臂揽住了肩,在场的武宁将官和兵士也一拥而上,纷纷亮出了刃,与御前的人对峙起来,一时迫在眉梢,邢胤辉指骂道:“干什么?干什么?门外有我们的三千弓.弩手,顷刻打一架试试!”   襄王冷汗如雨,忽见皇帝面色如常,对他摆了摆食指,示意退下,邢全抱着皇帝,哥俩好地碰了一下御桌上的酒爵:“咱俩干一个!”   “蜀王!你大逆!”襄王心跳到了喉咙,喘气都忘了,迎面对上皇帝冷厉的眼神,这才想起,哥身上穿着软甲,袖袍内有匕首,而且,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退下。”   众人这才忐忑地收刃,各归各位。   慕容槐和慕容三兄弟也出了一头汗,惊魂未定。   邢全揽着皇帝道:“您要走,我是真舍不得,说起来,您还是我的侄女婿,论辈分,论资历,我也当得起一声长辈,可对?”   皇帝微笑道:“自然。”   邢全嘴里全是酒气,呵在了皇帝脸上:“我当长辈的亲近亲近侄女婿,有错吗?国礼之外还有家礼,本朝向来提倡以孝诚治天下,你即自诩晚辈,怎地不见来拜见吾,看不上吾?”   襄王紧紧盯着,拳头攥出了青筋,只听皇帝仍然笑道:“爱卿是真醉了,朕虽是晚辈,却是君主,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万物之主也,汝乃臣卿,事君听命曰臣,奉国奉家曰臣,规行矩步曰臣,忠直孝廉曰臣,君为尊,臣为卑,君为日月,卿为五岳,沐天之泽,仰赖其恩,自古可有天地日月参拜五岳山河的道理。大法人伦,三纲五常,君臣有义,尊卑有别,朕便是要拜,卿如何受得起?”   襄王呼出一口气。   慕容槐心中大加赞赏,好个后生!这种情形之下仍旧思维清晰,处事不乱。   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三子,可惜没有这样一个儿子,若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卖女儿。   邢全干笑了两声,手上丝毫不放:“吾是粗人,听不懂那些道道,只知道出力报效,匡天地之大义,守社稷之安稳。”   皇帝道:“爱卿知道就好。”   邢全重重撂下酒樽,大声骂道:“说到这个臣便来气,他们在奏疏中参什么,我生有反骨,有逆天之嫌,去他妈地!皇上,你看臣长得像要造反的吗?”   皇帝也笑了两声:“你说呢?”   邢全也大笑起来,两人好似全忘了在场的人。   “那群混账,合该拉出去炮烙,五马分尸,”邢全说:“也不看看是谁,这是我侄女婿,我能干那起不仁义事吗?”说着嘟起嘴唇来,“吧唧”一声亲在了皇帝左脸颊上,留下一片口水印。   下头一阵鸦雀无声,瞠目结舌......   襄王全身都颤了起来,拳头攥的直响。   慕容槐后脊心一层冷汗。   皇帝脸色泛青,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神依旧平静无澜,看不出喜怒,片刻之后,弯唇笑了一下,拿出袖袋里的黄帕,擦去了。   邢胤辉捂着肚子憋笑。   待散席的时候邢全仍抱着皇帝不肯放,挤出两滴泪,醉哭道:“我是真舍不得你......好孩子......别走了......咱爷俩再饮他三天三夜.......”慕容槐和另外几个官员好说歹说才拉开。   回到驿馆,父子俩笑声响彻上空,邢胤熤从外头逛花楼回来,诧异问怎么了,邢胤辉笑的肚子疼:“小皇帝今天被爹给......给.....调戏了,你没看见那脸色,刷一下就青了,下巴差点掉裤.裆里,你还别说,这小子长得还挺标致,跟咱府中的男伶有的一比。”   邢全拂一拂头皮,淡了笑意:“不能再拖了。”   行宫水榭。   夜虫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水上远远回响着几声蛙鸣。   皇帝仍在原地坐着,手臂放在膝上,低眸转动墨玉扳指,面色冷如寒冰。   襄王和一众侍卫内监垂手侍立,小柱子端着呈盘,碧玉碗盛着醒酒汤,低着下颔,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   皇帝问襄王:“慕容贤近几日可出门了?”   襄王道:“没有,慕容府加派了守卫,淮军大动。”   皇帝语气淡如水:“要开始了。”   好一会儿后才起身,趟着夜色步出水榭,走到阑干边,再也忍不住了,弯腰到阑外,对着湖水“哇啦”就呕了出来。   吐的脏腑都快出来了。   揆逊和一众卫仕愈发心慌的发冷,跪了一地,今夜他们干系重大。   内侍监赶紧端来了漱口水,襄王亲自接了过来,守在身畔。哥哥自小便有很重的洁癖,这件事不知要膈应多久。   待呕的五脏六腑干净了,漱了口,帕巾捂着嘴,喘息不跌,红着眼睛说:“不诛此贼,朕枉为君主!” 第46章 插播番外 荷叶枯时秋恨成 愿天下女……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惘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   他不知道,那天她说了那些绝情的话, 跑回屋里, 蒙头在被褥里哭了整整一夜,心里疼的雪刃翻搅, 天色破白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出来,打开门, 她后悔了, 也许他还在门外, 可是, 巷子里空无一人,那对镯子躺在地上。   拾起来, 手心一片冰冷,她伤了他了,他生气了, 他一定在恨她,灼痛的眼泡又流出泪来, 抱头蹲地大哭。   天大亮的时候, 她去堂屋里告诉娘:“我要悔婚, 我不能没有槐郎, 吃糠咽菜也罢, 别人过得, 我有手有脚, 如何过不得。”   娘气急了,破口大骂:“作死的小贱胚!老娘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好好富贵奶奶的日子不过, 去做那穷棒子的娼妇,老娘就生你一个,后半辈子吃喝拉撒全指着你呢!你爹已经收了一万两聘礼,关提辖的媒人说了,只要你进了洞房,便遣人再给我送一万两票银来,一万两啊,足够我下半辈子花销!”   然后她被锁进了屋里,一天只给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汤,她想出去见一槐郎,告诉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的心满满都是他,是那样喜爱极了他,从第一眼便陷落了一颗心。她自小关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连门都不曾出去几次,除了满脸横肉的爹,见过的只有娘那些脂粉姐妹的恩客,举止轻浮,言语放浪,甚至当着人宽衣解带,她死死捂着眼,作呕一般的难受。有一次在酒楼吃宴,被一个满鼻子坑的男人堵在角落,她吓得哭喊了出来,惊动了人,才骂骂咧咧走了。那时她将将发育,面貌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羞恼的恨不得撞墙去死,娘却笑着说,没事,女人都得过这一关。打从那天起,再也不肯跟娘出去应酬了,每天像坐牢一样把自己关在小院里,迷茫地看着一方天空,日升日落,一年复一年,直到笄发。   大胖子的爹来了,无意路过堂屋,听到他们在说,要给她物色婆家。   那一天,老仆打开门,一个朗隽的声音说:“婆婆安好,贾伯伯生病了,这一条巷近来托付我收。”   她心下“咦”一声,听得倒像个年轻人,语气好生温和恭敬。   老仆将人迎了进来,果然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个头高高,笔直如孤竹,面庞白皙清瘦,五官明朗端正,乌油油的头发整齐地束起,戴着学子的布巾,身上的布衣打着补丁,却是极整洁平熨。做着那样脏乎乎的事,动作利落,收拾完扯下肩上的帕巾擦汗,无意转眸恰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下颔,以示尊敬,然后转头提着木桶出门。   她的脸火烧似地烫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根。   夜里,梦到了他。   第二日,他没来,老仆说:“咱们家三天收拾一次。”   她问老仆可认识他,老仆笑说:“他家从前可是咱邑县闻名遐迩的,世代读书人家,这哥儿他爹中了两榜进士,咱这儿人少地贫,五十也出不了一个进士,全县的人都跑去看,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绸,可神气呢,后来也不知怎的,被罢官了,回来教书,家里也就没落了,这孩子怪可怜,他爹扔下一家出去参军,听说死在了外头,他这才辍学忙活着养家糊口。说起来,真是个英俊的后生,可惜了。”   数着指头到了第三天,他果然来了,还是那身衣着,依旧干净无逅,衣线整洁,领口的中衣白净的让人不敢相信,通身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文儒雅的气韵,她想,读书人都是这般品格吧。   还是转眸望了她一眼,点一下颔,离去。   她开始朝思暮盼见到他。   苦等了三日,终于又来了,娘在院中捂着鼻子扔去两个铜板,然后他就走了。   站在西屋门口,眼睛发酸,心里在淌泪,什么时候能跟他说上一句话?让他知晓娆娆的心意,他会不会觉着一介女子喜欢一个男子是轻浮无耻?他会不会看不起贱籍女子?   夜里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让他也喜欢我吧。   上天果然听到了她的诉求,那一天娘不在,他一进门就下起了雨,被阻了,进来廊下躲雨,离她这样近,心头似藏了一只逃窜的小鹿,怦怦怦地撞着胸口,不明白为什么娘要捂着鼻子,他身上明明没有臭味啊,一点儿都没有,相反的,有一种青年男子微微汗水的气息,很好闻。   羞的不敢抬头,脸颊烫的燃烧起来一般。默了半刻没有等到他开口,她无奈,只好先搭话。太羞了!   慕容槐,原来槐树有这么多说法!   到今刻才知道什么叫谈吐不凡,什么叫器宇轩昂,什么叫人中骐骥,什么叫绿竹拔萃,他竟然夸她生的美,还用了那么美好的词汇,而且,真的收了手绢!   她心跳快的要喊出来了:“把娆娆娶回家吧,我要为你生儿育女!”   原来他的心里也有她!娘教的唱词里有一句“两情相悦朝朝暮暮”,这就是两情相悦,如此让人迷醉!   那一夜,心跳的汹涌澎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咬着被角傻傻地发笑,一夜没合眼,奇怪第二日神清气爽,脸蛋红润润,吃早饭的时候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娘还问怎地了,是不是病了。   他来了,今天不是收秽的日子,因为娘在院中,没敢说话,看着他失落落地离去直恨不得追上去,就这么跟他走了,什么媒妁,什么六礼,都可以不要。   娘说,爹这次要代一州去吏部述职,花了很多银子才得来的机会,进京跟高官混个脸熟,送送礼,助力以后升迁,娘施展了浑身解数,终于打败那些了狐狸精,一起上京见见世面,来回要走三个月。   他们终于有机会在一起。   当他抱她在怀说,这几日一直在朝思暮想着她,她猛然一哽咽,就要哭出来,只觉纵是顷刻万箭穿心,万刀剐割,也值了!   告诉自己,从今而后,我是槐郎的女人了,一辈子,他喜便是我喜,他愁便是我愁。   每个白天他来了,每个夜晚他不在,守着窗子等啊等,天儿怎么还不明。每个晨曦透进来,第一道阳光打在窗下,便欣喜若狂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要来了!   他会拿起黛石给她细细地描一个却月眉,赞一句“蛾眉曼睩几多娇”,他会在额间画一个传说中的花钿,吟一句“人面杏花相映红”,他会谱一厥“花似伊,柳似伊”给她唱,他说叫《长相思》,比起娘唱的那些哝哝咿咿的杂剧小调,坊街艳曲,清雅脱俗了不知多少,他随便一出口便是金章玉句,丝竹管弦样样懂,诗歌雅律信手拈来,叫她崇拜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恨自己不曾读过书,不能彼此相和,甚至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你怎地什么都会啊?”语气发酸。   “小傻瓜,”微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我在书院学得就是这些啊,四书五经六艺。”   她失落地低头:“我不曾读过一天书,我娘说爹府里那些姊妹读过书,却不让我读书,不舍得花钱给我请女夫子。”更气人的是,有时候我连你说的什么都听不懂。   每每眉目有了窘态,他便体贴地安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才叫珠联璧合,我娘也说过,娶妻如斯,守拙安分诚可贵。”   她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害怕,万一有一天他被别人发现,抢走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便猛地弯腰下去,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圈小牙印,十分霸道,他先是一怔,继而明白,然后便会严肃地说:“哎呀,我被盖上印鉴了,天为证,地为凭,定不负相思意。”   她脸上一红,羞臊的一塌糊涂。   又做梦了,梦里和他成亲了,他掀开了大红盖头,喝了合卺酒,解下她头上的五彩丝缨,剪下各自的一缕头发,缠绕绾结。她生了一打孩儿,男娃女娃都梳着角角,男孩像他,女孩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在大槐树下跑跑跳跳,追逐打闹,他们守在树下,笑嗔孩儿们,渐渐的,他长出了胡子,她也有了皱纹,愈来愈老了,头发变成了银白,他们死的时候躺在一起拉着手,一起去了极乐,被埋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写着夫妇俩的名字,她是慕容万氏。   醒来的时候心里甜蜜的像灌了糖,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是不是。   这天,一时促狭捉弄了他一下,被他满屋子追逐,不慎撞到了门框,险些摔了,跌进温热的怀抱里,湿软的嘴唇迎了上来,缠绵悱恻,心头甜蜜的快要融化了,娘说女人的第一次很疼,她有些害怕,闭上眼睛,他却停住了,郑重其事地说,要明媒正娶她,留到新婚的洞房。   她开始满心欢喜的期待,偷偷绣了一条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爹娘回来了。   透过门缝看到他领着母亲走进堂屋。   明明欢喜无限却兜头生出一股冰霜的寒意,恐惧由心而生,到了此时才想,爹娘不同意怎么办?   果然,堂屋的说话声传了出来,他们发生了争执,衙差举着棍棒冲进来,打了他们母子,他和母亲脸上布着狼狈的青紫,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她吓坏了,站在门边一动不敢动,那些棍棒落在他身上一定很疼很疼,她的心更疼,指甲掐进了肉里。   爹和娘走进西屋来,告诉她,已收了提辖关大郊的聘礼,一个月后入门做续弦,若不与那穷小子断个干净,就打断她的腿,再废了那穷小子的命脉,挖了双眼,让他在邑县做个乞丐。   她吓的全身抖,哭都哭出不来了,爹是一县的父母官,弄死个人如同踩蚂蚁。   爹走了后,娘关上门,坐下来说了大半夜的话,都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原来男婚女嫁,还要面对柴米油盐。   是啊,她自小精粮细饭,穿的锦彩绣衣,渴了有好茶甜汤,饥了有零嘴果子,自己的一双手白嫩的像水葱,连冷水都不曾沾过一下,衣橱里四季衣裳齐全,料子花样皆是时兴的,跟了他,便不是这样的日子。要烧饭洗衣,粗使劳作,穿那带补丁的芒屩布衣,太丑了,说不定还得跟他出来掏大粪推车,娘说他家里老娘兄弟一大堆,还得堂前灶下伺候吃喝拉撒,凭什么。   思来想去,都觉得她过不得那种日子。   忽然生了悔,那样穷愁潦倒,原不该招惹这样的人的,只怪自己天真,幸好没有失身,可是,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真的好难受,舍他如同剜肉剖心。   心烦意乱间,外头大门响起三声叩,接着细细的猫叫声,是他来了,这个时辰来,想是来带她私奔的,戏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夜半无人,郎情妾意,双双天涯奔去。   心又狂跳起来,摸着腕上的银镯子,带着肌肤的余热,在屋里徘徊,走了三十个来回也没拿出主意,忽看到几案上明皮胎漆的盒子里躺着的一对赤金跳脱,灯烛下反光闪闪,墙角的棕木箱子里满满的丝绸堆叠,光华绚丽,是关家纳吉的聘礼,眼前浮现自己珠翠锦裳和布衣襕衫的两个样子,心念一横,顿时下了决断。   用尽毕生的力气让自己冷漠,起开门栓。   现在,她悔的攒心绞肺,剥了层皮一般难受,只想立刻见到槐郎,告诉他真心话,不能让他恨着,死也不能让他恨了娆娆。   纤细的小手在门板上拍的青肿,指甲里全是瘀血,哭着求着,娘的声音在门外说:“你不是要去吃糠咽菜吗?开始罢。”   她把额头磕碰在门上,撞出了大片淤紫:“......娘我求求你......我爱槐郎甚已,没有他活不了,吃糠咽菜我也认了,我认了......”   门外尖锐的声音骂道:“老娘十月怀胎的骨肉,好吃好喝养大,出落得花朵一般,不是去便宜穷狗当肉包子的!”   就这样锁在里头暗无天日的十天,哭的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来,每日只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寡汤,没有半分油,饿的狠了,拿起干裂的窝头,吃在嘴里,粗粝的如同嚼沙土,就着涩口的菜汤下咽,剌破了喉咙,一开始还凭着一腔热血忍将着,坚持了几天,妥协了。   人瘦了一大圈,老仆端来了鸡汤,端起来一口就咕噜光了,娘在旁边直发笑:“知道苦日子什么滋味了吧,人啊,心气是一回事,吃喝拉撒是另一回子事,嫁人如同二回投胎,是含金汤匙金肴玉馔,还是抱着柴草食荼卧棘,一念之间,天上地下。”   她闷着头问起了关提辖的事,到如今只知这个人叫关大郊,比她大二十岁,是县里的司提辖,死了两房妻室,家境富裕,没有子嗣。   知女莫若母,娘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关提辖的好话,什么为人仗义,豪气云天,茶肆酒楼产业成堆,在县中颇有威望,手下一干兄弟,连爹也得敬让三分,最重要的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还读过几年私塾,颇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   这下,她彻底动摇了,认命了。   和槐郎有缘无分,天意如此。   娘很高兴,说爹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嫁妆,养几日咱们去首饰店挑花钗冠,再去绣庄量身做嫁衣。   她又流出了泪,心口翻搅着痛,最后求娘:“能不能成亲之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伤了他,心里像刀扎一样疼,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我也不要他恨我呀,我不该招惹他,容我说一句对不起。”   娘脸色又变了,狠拍了一下桌子:“当老娘憨子吗,肉包子打狗有回的吗,上花轿之前一步也不许出去,打今起老娘日夜死守着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鼓乐喧阗,头上蒙着大.红.龙凤呈祥盖头,被搀扶上了八人抬的大花轿,坐在里头四平八稳,娘说,今后她就是穿金戴银的当家奶奶了,再非贱籍乐民,出门有轿子,有骡车,回去有仆人围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养尊处优,支使下人,好不快活。   她想,这样也不错,娘果然为女儿好,女人就该这么活。   花轿停下,红盖的金流苏坠下,喜婆牵着大红绸递到了一只手中,粗大黝黑,手背及腕纹青了一条狰狞的蜈蚣,她吓了一跳,心念间已被拉出了轿子,攫住了自己一只手,上来就抚摸手背,接着另一只大手也按在她手背上,指甲上长着黑斑,五指粗如棒槌,掌心宽厚如熊掌,顺着往衣袖深处摸索,她手心一哆嗦,从头到脚生了战栗。   还记得,槐郎第一次挽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样是男子,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明显是读书人握笔的手,指尖虽有老茧,却是极温柔怜惜,从不越雷池一步。   脑子里开始乱糟糟的,稀里糊涂的被拉着跨过火盆,拽进了喜堂,拜了天地。   坐在喜帐下,脸上的红布被拿开,光亮一豁,她看到了了一个似人似熊的男人,嘴大如壶,嘴唇也是黑红的,腮下一圈卷毛胡,色眯眯地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鼻梁上还有一道疤,耳垂上有个天生的大豁子,她骇的尖叫出来,肝胆欲裂,娇小的身躯往帐帷底下瑟瑟地钻,尖叫着,几乎晕过去,娘骗了她!娘竟骗了她!   外头下起了雨,沥沥淅淅。   坐在冰冷的地上,锦花绣草的嫁衣撕成了褴褛,花烛已烧了半截,绛泪滚滚,烛光映着脸上不堪忍睹,肿的眉目变了形,嘴唇流着血渍,手臂和脚踝脱了臼。   望着门窗上的喜字,死了一般彻骨的绝望,槐郎,那天你为什么不要了我。   那个胸前长着毛的男人拿着落了红的喜帕出去炫耀了。   红帐漫天的屋子此后是她的炼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男人每次作践她之前喜欢拴畜生一般绑在床柱边,烧红了的钢针一针针画出图腾,火烫的蜡油滚滴,冰凉的烈酒浇泼,流经伤口,如同极刑,被一条带着口臭的舌抹去,不出数日已遍体鳞鳞......   她哭的撕心裂肺,男人却极享受。   这不是最可怕的,酒气熏天的回来,会有更惨无人性的花样,她抵死不从,便会惹来一顿暴烈的拳脚,更无耻的折辱,一开始会挣扎,后来便麻木了,活了十六岁,终于明白什么叫人面禽兽,什么叫人世险恶,什么叫一步踏错,悔终生。   她不是当家奶奶,男人不许她出屋子一步,每日只供三餐,她只算个玩物。   亦不曾为她改了户籍,送饭的老妪悄悄告诉她,前头已死了两个夫人和三房小妾,府中从来不敢有年轻的,后园的花圃里埋着十几具丫鬟的尸首,全都是被作践死的,两个夫人一个悬了梁,一个怀着身孕遭毒打,一尸两命了。   小妾有一个性子烈,偷偷打碎了碗,藏了碎片,鼻梁上那道疤就是这么做下的,被拖到后院,浇了一身开水,活生生把皮剥下来了,有一个丫鬟反抗,险些咬掉了一截手指,被吊在树下,肠子淌了一地,两天两夜才断气。   怪不得屋中只放了床榻和一个叫“马槽”的木头架子,皆是她的噩梦。   她明白了,贱籍之身,打死她是不用偿命的,只向官府赔些钱即可。   老妪望着她脖子上的新伤,唏嘘说:“多么标致的姑娘,你爹娘黑了心,把你送到这个魔窟来,邑县谁不知道关大郊的臭名啊,辣手摧花关大爷,阎王见了抖三抖。”   她已经哭不出泪了。   槐郎,现在才知道你是神祗一般的男人,娆娆辜负你,伤你,活该遭了天谴。   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机会,从后门逃了出来,发疯一般跑在街上,去了娘的新买宅子,一处两进的大宅院,还买了奴仆,进去正屋的时候丫头慌慌张张说奶奶睡着,她没有时间等,闯了进去,床榻上躺着两个人,男人油头粉面。   娘穿上衣服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羞愧,振振有词地说:“你爹不理我了,听说新进纳了一个小妖精,我总不能守寡啊。”   那人明显是个戏伶,年纪比娆娆大不了几岁,娘养了小相公,拿女儿卖肉的钱。   “巧郎刚登台不久,我俩两情相悦,我便不让他唱了,反正我闺女是有钱人家的奶奶,以后我们指着你过了,你可不许不孝顺娘。”言下之意,要钱。   “一万两银子,不是说够你花一辈子吗?”她气极了。   娘披散着头发说,宅子花了三千,马车花了一千,家具器物花了一千,买女婢花了五百,为巧郎戏班赎身花了两千,巧郎喜欢金器,我便打了一套做餐具,巧郎喜食雪蛤和白参,我不能亏了自己男人,我这般岁数,也该好生享享福,你即出来,也省的我去找你,以后每月给我们送供养来,我也不多要,三百两足够。   她咬着牙,泪意不停泛滥上来,全身簌簌地颤,掀开衣袖露出伤疤说了自己的遭遇,娘一脸的不可置信。   拿帕子抹了会儿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从命吧,关提辖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你爹都惹不起,你还是乖乖的回去,夫唱妇随,女人本就是男人的玩乐之物,这是命,人家要你作甚你便作,顺从些自然少挨打。”   她站在原地,想哭又想笑,脸上发了僵,却不知哭该怎么哭,笑该怎么笑,死死咬着唇,仰天哈哈了两声,胃中忽作呕起来,扶着墙大吐了两口,娘突然乐的跳起来,抓住她衣袖说:“儿啊,你这是有身孕了,太好了!关提辖知道了,定会温存待你。”   她一听愈发吐得搜肠刮肚,吐到后头带着血丝,只想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把肚里的小孽种呕出来,呵呵,太脏了,自己太脏了,这个世道太脏了......   幽灵游荡一般走在街头巷口。   只有一个念头,死。   想着死的方法,跳井,不能污了人家的饮水,挂树,会污了空气,要快点把这副污浊不堪的身躯杀死,最好投进火里,烧个干干净净。   摘下耳上的玉髓,走进药铺换成一贴红砒。   就在转眸间看到了槐郎的身影,下巴瘦的刀削了一般,正拉着夜香车走在前头的石桥上,专心看着前方,皮绳陷在衣服里,沉甸甸地拉着一车,没有看到她,一个比他矮一顶的少年和他母亲在推车。   枯槁了的心忽然焕发跳动,脚下无意识的跟了上去。   槐郎,我的槐郎,你还在恨着我是不是?死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死之前,我要说出来,娆娆心里早就将自己嫁给了你!   我不要,带着你对我的恨上黄泉路。   你等我转世,干干净净来找你,做你的妻子。   一路绕街转巷,看着他母亲一直在,便生了畏惧,只跟着不敢靠近,一个转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他母亲,大约是守在这里等她的,面容如严冬寒霜。她避闪不及,连忙敛衽一福,恭敬地问了句安好。   他母亲双目如毒锥子,隐隐咬着牙说:“方才我就瞧见你鬼鬼祟祟尾随着我们,关夫人,不知你是何意?还有何企图?”   她把头低到最低,下颚抵着胸骨,咕哝道:“我有话跟槐郎说。”   “住口!”当下呵斥一声,身躯傲然挺直,全身有一种文娴端庄的光晕,纵是布裙荆钗也不失风度,记得他说过,他母亲上姓元氏,名讳秋琼,祖上是前朝没落士林,亦世代读书崇礼之家,他还教了一个词,叫诗书簪缨。   “你已为人妇,就该遵守妇德,秉节守贞,贵重操守,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我槐儿身为外男,理当避嫌忌讳,怎能当街不知廉耻直呼我儿名讳!你就是这般家教吗?我倒忘了,你娘是花衢柳陌出身的轻薄女子,你连户籍都没有,乐户私生子,自不曾读过什么三从四德,莫说忠贞节义,只怕鲜廉寡耻是何物都不晓得。”   她脸上如痛挨了几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时遁了泥土,眼泪哗一下漫了出来,沉沉地屈膝跪下去:“伯母,我求你,我只说一句话,绝不是纠缠他。”   头顶的声音冷笑两声:“脸上的伤,在那富贵人家过的不顺遂吧,又想起了我槐儿,哼,果然朝秦暮楚,德行浅薄的女子!槐儿幸好没娶你进门,当初我就不愿,我慕容家虽穷困落魄,可是世代白玉无瑕,怎能被你这腌臜玷污了门楣,是槐儿执着痴心,我不忍逆他,真真悔青了肠子,即知就该反对到底,也不会有后来的含垢受辱,险些断送我儿性命,你个贱人!我恨不能手刃了你!勾引我儿,又弃了他,让他在那枉死城走了一遭!”   她听得大惊失色:“槐.......他......怎么了?”   元氏已转过了身要走,她心如火焚,跌跌撞撞上去拽着衣角,声嘶力竭地求:“你行行好,告诉我,他怎么了?行行好!”   一道狠绝的力气打开了她的手,拍拍衣裳,咬着腮说:“你跟那关大爷洞房快活的时候,他守在关家门外,整整淋了一夜的大雨,高烧了一个月,咳的全是血,有好几次鼻尖已经发了黑,就挂了一口气,几近弥留,是我跪在院中苦苦的求,求黄天老爷,求诸神菩萨,求他爹在天之灵,拿我的寿命换我的孩儿,才让他活了回来!我发过誓,再不许人伤了我儿,你若再靠近他一步,我拼了杀人偿命也要叫你血溅瓦砾!”   元氏走了。   跪在原地,心被撕成了千片万片,头就着墙壁磕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血水流下了脸颊,流进了嘴里。   万娆娆,你对他做了什么!   上天!我愿生生世世沉沦畜牲道,为彘为犬为驮骡为耕牛,只求时光能够倒流一次,回到私奔的那个晚上。   槐郎,原来我欠了你这样多。   她没有再寻死,活着一口气,只为一件事,见他一面。   娘去找了那个关禽兽,告知了怀孕的事,得了五百两好处。   她又被五花大绑捉了回来,这次没有再日日夜夜作践她,也不锁在屋子,许在院子里走动,送饭的老妪说,提辖吩咐了厨房,要山珍海味供着夫人,年近四十,禽兽也想有个子嗣了。   她觉着自己遍体脏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想这小孽种见了天日,没得生个青面獠牙的小禽兽出来害人,没人的时候,悄悄捏一点点砒.霜化进汤羹,然后喝个干干净净。日子一天天过去,腹中每日攒绞几阵,只翻来覆去叫她疼。   见红,消瘦,咳血,小腹却是微微隆了起来,胎动强劲,她用了许多法子,生绢缠勒,拳头捶打,这小孽种硬生生妊的牢靠结实。   娘突然来了,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和大起了的肚子,莫名其妙哀叹了起来,闭上门,凑到身边说:“儿啊,咱们怕是押错宝了,那姓慕容的死鬼,他......他发达了!”   她原在浑浑噩噩中,乍以为自己听错了。   娘继续道:“现在邑县全城都沸腾起来了,朝廷降了圣旨下来,慕容家追封了功爵,那死鬼代替他爹成了万户侯,还封了个什么节度使,也不知几品,反正是大官,手里握着兵权,别说关提辖,你爹和知府见了都得跪拜。”   说着抹起泪来,恨恨咬牙:“老天爷真是气煞人的,早知这样就叫你跟了他,受几日苦,岂非现在成了诰命夫人,一步登天啊,我也能跟着你享享那大官太太的福,当当人上人,走出去让她们仰视一眼,唉,偏这当口你怀了孕,难道咱娘俩就是下贱命,没福气的。”   后面说的什么她没听进去,只是欣慰的流下了泪,槐郎,你终于不用再受苦了,你原就是凤雏麟子,如今终于淬火涅槃,苍天有眼!   娘俯倒耳边说:“儿啊,我跟你说,这命都是争来的,你爹说了,兴许那慕容小子对你余情未了也未可知,我们不如搏一把,你还美貌,娘多传授你些手段,就不信那小子把持得住,做不成正室也得做个偏房,咱娘俩后半辈子就看这一搏了,你可得打起精神来,你爹说了,你自去,关家由他来了结。”   她尖笑了两声,擦了擦泪:“你们白日做梦,我这样肮脏的身子,岂非污了他,我这辈子,若上天垂怜,还有一丝丝薄福,能回到他身边,做个洗脚婢,做个厨娘,能为他洗手作汤羹,能天天看到他,哪怕要我几世为牲来换,也值得。”   娘狠狠攥着帕子,脸上俱是不甘心,道:“不管做妾做通房,只要沾上了就行,有了肌肤之亲,就有荣华富贵受用,咱们豁出去了!”   找了个借口将她带出了关宅,她不愿去新宅,不愿见到藏在柜子里的小相公,她觉着那儿脏,执意要回旧四合院,那里已经被爹安排上了新人,无奈只好赁了一间隐蔽的屋子,娘立刻马不停蹄去抓了一副堕胎药回来。   疼了一夜,伏在床上乱滚,咬断了帕巾,咬烂了唇,一次次晕死过去,到天亮时,几乎油尽灯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那小孽种还在肚里动,娘看她不好,紧叫了医者来,给足了银钱,把了脉,说,这胎儿命硬,若再强行打胎,恐损妇人性命,还是不要逆天而行了,开了一贴解药,服下去才渐渐去了煎熬。   迷朦间,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在小院里等着他,他推门进来,高大的身躯如松竹昂立,布衣少年,温润而泽,冲她笑着,齿如齐贝,鬓角挂着汗珠,阳光映着额前的一缕发丝,透着金子般的亮色,她踮起脚为他拭去汗珠,被他揽住了腰,总怕她站不稳摔了。   “槐郎。”   “嗯,娆娆。”   “你会一辈子喜爱我吗?”   “当然。”   “可我好怕,哪一天你发现别的女子比我好,变了心。”她嘟嘟嘴,是个吃醋的小女人。   “不会。”他笑的温柔如水,端着她的脸,指尖抚摸秀发“若我负你,便叫我孤独一生,凄凉而终。”   那天她偎在他的肩头,相拥抱了很久很久。   一生一代一双人,岁月静好,隽永如画,以为就这样,便是一辈子。   却原来,那样短暂。   槐郎,就算你喜欢了一千个别人,一万个别人,就算你彻底忘光了娆娆,我也不许你孤独终老,我要你荣爵富贵,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围着你寿终正寝。   这一生,我只求,还能见你一面,跪在你面前,忏悔磕头,听到你亲口说,你原谅了娆娆。   能下地的时候,娘打听到,慕容家不久就要阖家迁往封地,在南边的淮扬,隔着两千里,于是迫不及待带她去了慕容府的临时宅邸。   雇了两顶小轿子,下了轿,她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问娘:“我,还行吧?”   来之前,娘下了血本,拿出压箱底的头面,跑到南街最贵的绣庄,买了一套天华锦红地八达晕四合如意纹的烟罗衫,配着高腰的云缎百蝶襦裙,宽大的袖袂柔软如蝶翼,衣裾约履及地,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身孕,花了小六百两银子,把娘心疼的直滴血,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高贵的料子,据说是宫里娘娘才穿的,娘说穿上真像个贵妇,若再围上那诰命夫人的霞帔,就更完美了,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她也很喜欢,因为穿上像个新娘子。   “我儿花容月貌!”娘笑的眉眼弯弯。   她欣然地笑了,一对小小的梨涡玲珑甜美。   “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他说过。   我要你记得的,是娆娆美丽的样子。   高墙深深,朱红兽头大门庄重森严,门前两个大狮子巍然屹立,左右列战十几个面貌端严的家丁,头戴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衫,见到她们走近立刻拦了上来,呵斥了两声,说这是安南侯下榻的府邸,无关人等速速离去,否则吃棍棒。   娘气的翻白眼,淬道:“你个狗崽子啊,瞎了你的狗眼!老娘可是你家侯爷的丈母娘!还不通报!”   家丁面面相觑,一个说:“我家侯爷尚未娶亲,也未听说定了亲,哪来的冒充货?”   娘在那人脸上掴了一个巴掌,掐着腰骂道:“去你老母的!祖宗十八辈豚犬产出你个吊货!敢说老娘冒充,进去问问你家侯爷,他淘大粪的时候,跪在老娘面前,指天立誓要娶我女儿,一辈子捧在手心当宝珠,如今可作数?黄天老爷在上头看着呢!如有违誓,短折而死!进去问问他!”   娆娆满脸发烫,伸手扯扯娘的衣角,求她住口,娘却置若罔闻。   家丁又面面相觑,一个已经奔进里宅禀报了,一个又说:“侯爷不在,上京面圣谢恩去了,没有禀帖,府中一概不见客。”   她小声问:“劳驾,敢问他何时回来?”   家丁冷冷地:“无可奉告!”   娘更气了,挽起袖子又要抬手打人,娆娆忙不迭去拦,这时里头脚步纷杂,出来一群衣着光鲜的妇人,对家丁说:“郡君夫人说了,此等不知廉耻的无赖,只管打出去。”   家丁们得了命令纷纷亮出了杀威棒,娘气的七窍生烟,干脆一歪坐了地上,一边捶腿哭一边大喊:“四邻右舍都来看看啊,这狼心狗肺的大侯爷,微时招惹了我的女儿,现在发达了,他转脸不认人,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我女儿肚子里还揣着他的种呢!都来瞧瞧啊......”   四下果然闻声麋集来许多人,围成人墙堵了街路,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娆娆站在那里,全身颤抖,气得快咬碎了牙,恨不得把耳朵剜了,拉拽娘衣袖,那厢却越说越激奋,唾沫四溅:“......你们没见他淘大粪的时候,穷酸的样子,我清清白白的闺女,对他不嫌不弃,他一朝飞上枝头,竟要抛弃我儿,你们说说是不是丧了良心......”   娆娆忍无可忍,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娘,“我求求你别胡说了!你再说我一头撞死给你看!我不许你辱没槐郎!”   眼泪滚滚如雨下,扯着衣角要拽娘离开,却没多少力气,被一挣扎,抓破了手背,红艳艳的血痕,皮肉还挂在指甲里。   娘当没看见,也哭的惨兮兮:“我的儿啊,这般痴傻,到现在都护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人家成了大官,心肠黑了,要攀高枝,玩够你了,要弃了你。”   宅子的妇人道:“都让开,郡君夫人说了,这事让廖婆子来处理。”   家丁和妇人们往两边一站,让开中间一条路。   一个腰身宽大的婆子走出来,发髻戴着蓝布帕,脸上长着横肉,身上扑面而来柴火味,卷起袖管,露出树腕一般粗的胳膊,上来一把提着娘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提溜了起来,对着众人说:“大家可知这位的来头?她可是了得的女子啊,那天香楼的门户多大,每日车马盈门,有道是‘二八鸡婆巧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说说吧,你换了多少新郎?你这闺女是哪个郎的风流种?”   人群一阵哄笑,已幡然醒悟。   “原来是鸡婆,看人家富贵眼红,来讹人的。”   “臭不要脸!”有妇女义愤填膺,对母女俩吐了唾沫。   “人家世代读书人家,岂容得你们这贱货造次,脏了人家门前的石头!”   娆娆羞愤的只想满脸发烧,铺天盖地的小石子和菜叶掷在了身上,娘挣脱开来,拉起女儿落荒而逃。   跑到隐蔽的巷子,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见女儿一脸哀莫。安慰道:“别怕啊,等那小子回来咱们再来,臭婆子,看我到时不撕了她!”   她手下一用力,狠狠甩开了母亲,咬破了嘴唇,血冒了出来,目光仇恨汹涌:“你究竟为什么说那些话?你让槐郎怎么看我?你还嫌我不够不堪吗?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啊,哪怕这辈子最后一面!说一句忏悔,为什么!啊!”眼泪已湿透面颊。   娘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模样,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想着,万一他不要你,我们......也不能落了空,诈他一大笔银子.......”   娆娆趔趄三两步,背靠着墙,双手抓薅头发,“嘣”揪断一大把下来,露出铜钱大的头皮,血丝啦擦,疯了傻了一般又哭又笑,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老天爷,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恶业?今世落到这样的爹娘手里......”   娘吓坏了,说了句:“你自己回小屋吧,我差人给你送饭。”   抬腿跑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躺在小屋的塌上,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已入了深秋,外头树叶凋碧,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手脚总像攥着冰块,盖了好几层被子,怎么也捂不热,肚里的小孽种到是动的欢实,又踢又踹,身子也与日渐沉。   外头忽然隆隆人群奔跑的声音,一边奔走相告:“快!快!快!上京谢恩的新贵侯爷回来了!已进了城门,知州和知府大人都来了,放了好多鞭炮,可风光呢!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槐郎,回来了?   忽有一股温热从四肢百骸漫到了全身,也点燃了力气,起来,梳洗了一番,到了街市才知道,人山人海,凭她根本挤不到前头,反而被推搡的摔了一跤,挨了几脚踩,双目一阵黑眩,好半天才爬起来,脸上已布了灰土。   只听得锣鼓阗阗由远而近,马蹄声答答,用力踮起脚来,遥遥隔着人头攒动,终于看到了魂牵梦绕的身影。   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穿着绛纱袍,腰系玉带,围着大红绸花,戴着宝冠,面容比从前白皙了许多,还是那般温文儒雅,明朗的眉目间沉淀了几分内敛,眉峰褪去了青涩,多了一重潇洒自若的俊逸,隐隐有锋锐之气,她的槐郎,愈发英俊的玉树临风。   跟他骑马并列的还有一起被敕封的邢家两兄弟,被他衬托的黯然失色。   泪光模糊了他,无声息地滑下,烫了脸颊。   心,仍是那般炽烈地跳跃。   面前的老妪赞道:“慕容家的后生真真一表人才啊!邢家那老二还凑合看,老大长得太寒碜了。”   另一个也道:“听说邢老大是个妨老婆的妖精,已妨死两个了,邢老二还小,到是人家慕容公子,风采不凡,听说这几个月求亲的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不知哪家千金会有这等福气。”   福气......   到今天千般万般,不过是娆娆薄福罢了,天生微贱,不配拥有你。   槐郎,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第二日一大早,天气乌沉沉的,她穿上那件烟罗衫,梳了个女儿髻,远远守在慕容府前街转角的巷子里,府宅两列多了戎装铠甲的兵士,端着绰刀。从前晌等到了后晌,过路的行人皆穿的单衣,她穿着厚厚的锦,里头多穿了一件夹衣,还觉得全身发寒,不停搓着手心。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知道他今天不会出来了,转身折回了小屋。   第二日又早早去了,等到夜幕还是没有出来。   她想许是他在路上劳顿,要养精神,就这样又等了两天,到了第五日后晌,连着阴了几天终于飘起了小雨,空气也更冷,嘴里冒出了呵气,她躲在墙角,衣服渐渐被淋的潮了,贴着身子,风一吹,如在冰窟,实在忍将不住,心想着,也许,跟那些兵卒好好说说,能帮她通报。   谁知刚出了巷口,便被上次那群妇人团团拦住了,打着油纸伞,为首的正是那廖婆子,目光鄙夷,道:“我们在这盯了你好几天了,怎么,等我家侯爷,真是贼心不死,郡君夫人早料到你还会来,说了只要你来,便任由我处置,我廖婆子有的是手段。”   娆娆没辩驳,默默对着她们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婆婆,上次是我娘不好,我给你们赔罪,我不是来纠缠槐郎的,我只是有几句话同他说,说完我便走了,你们信我,我可以起誓绝不是纠缠他的。”   廖婆子冷哼:“穿的花枝招展,还说不是来勾引人,你们这些脂粉堆里的粉黛,戏台上的狐狸精变得,什么花样都演的出来,还不是要对着我家侯爷唱苦肉计,让他心软,容纳了你,郡君夫人发话了,就是你吐了血,横尸在地,也不能叫侯爷见了你,你识相的乖乖走,否则,自有苦头吃,可别怪我老婆子手狠。”   她明白了元氏的用意,心下火沸油煎,不停地磕着头:“婆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行行好,叫我见槐郎一面,我几生几世记得你们的恩德.......”   廖婆子见她双肩微微的抖,下颔荏弱消瘦,淡淡的脂粉难掩憔悴,秀丽的五官楚楚可人,与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却沧桑的好似衰败了的花朵。   不由心软了两分,转念想起太夫人的话,又把心狠起来,把眼前的当成披了人皮的狐狸精,叫左右拿泔水桶来,举起对着娆娆兜头浇了下去。   娆娆惊“啊”了一声,嘴里已尝到了酸馊的味道,头上哗啦啦流,衣服湿淋淋,菜叶挂在头上,眼泪冲涌而出,彻底崩溃,从来到这个世上便逆来顺受,却被命运如此践踏,跪着往前头爬,对着大红朱门撕心裂肺地喊槐郎,槐郎,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见你一次啊,老天爷!成全我吧!   妇人们围上去将她按住,娆娆拼力挣扎,眼睛都红了,廖婆子急了,大骂:“小娼妇!再不走就是粪水!”   娆娆像是听不到,廖婆子扯住了她的头发,扬手就是几声清脆的耳光,嘴角瞬间流出了血,松手的时候,一绺头发扯落在掌中,心里惊叹,女孩年纪轻轻,头发竟如此不耐,已知脆弱到了极处。   到底是肉做的心肝,不免语声软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是何苦,郡君夫人是不可能让你见侯爷的,再说了,你便是见到侯爷又如何,你当他还是从前吗?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他还会要你吗,侯爷从京回来,房中便有了伏侍的人,郡君夫人亲自挑选的蓉心姑娘,美貌在你之上,家世清白,还读过书,与侯爷磨墨濡毫,握手写字,那才是郎才女貌的璧人,郡君夫人房里的丫鬟说,侯爷要与外省的大家闺秀定亲了,等少夫人入了门,便抬举蓉心姑娘做姨娘,你纵是有千句万句的衷肠说出来还有何意义。”   她眼中怔怔地,似着了梦魇,心口一顿乱刀凌剐,疼的五脏六腑打颤,咽中急窜上一股尖锐的腥咸,努力忍着,没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洒在泥地上,殷红殷红。   婆子和妇人们吓坏了,急避几步。   望着那血,鄙视地骂自己,明明说了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这样算什么?万娆娆,原来从头到脚你都存着一丝侥幸,妄想着,他还如从前一般,对你疼惜爱重,会不计一切要你。   当初守在关家门外那一夜,他也是这般心碎到了极致,一切,不过天理循环而已,报应无尽。   如此狼狈的样子,被槐郎看了只会更加厌恶,艰难地起身来,踉踉跄跄离去。   雨下得密了,仰面朝天,冰冷彻骨的雨丝顺着脸颊淌流,试着洗涤去身上的污秽,无意识的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老天生她这副骨肉置往何处?   没有回小屋,鬼使神差的回了关宅。   这里是坟墓。   污秽的血肉之躯理应归了最肮脏的墓冢。   禽兽看到她,胡子杂拉的面目登时狰狞起来,扯住她的衣领,声如狮吼:“他娘的,老子才听你爹说了,你跟那姓慕容的王八蛋有一腿,还劝我什么人家势力大,领着兵,触犯不得,让我割爱,去他姥姥的,老子的女人,天王老爷动了也不成,说,这两个月去哪儿了,是不是给老子戴绿帽子去了?你肚里的野种是不是那个小白脸的?让老子背龟壳,废不了他还废不了你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唇畔靥出了醉人的小涡,对着那张似人似熊的脸,媚声媚气地道:“没错啊,就是野种,我不但有槐郎,还有李郎、张郎、孙郎.......我娘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你算老几呢?呵呵......”   “妈了个巴子!我剐了你这臭婊子!”禽兽的眼珠膨出了眼眶子,变成烈烈的血红,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的齿。   阶下雨声索索。   狂啸的北风闷吼着漫卷一院的草木,窗纸裂了许多口子,风灌进来呜呜作响,像是兽群悲鸣,摇曳的树影噼噼剥剥,阴魅魍魉。   屋内黑暗静寂的如同棺椁。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身下漫透了衣裳,黏腻的凝固成红漆,望着窗子透进来的一抹淡白,唇角始终挂着两个小涡儿,他说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对涡儿,万娆娆,来世,你也要长着一对这样的笑涡,他才能认得你啊。   我终于可以干干净净做一个鬼。   闭上眼睛。   漫天五彩绚烂的光,他缓缓走来,微笑如清风,澄和玉润。   轻轻地,在额上留下一个吻。   .......   “我要娶你,娆娆,你可愿嫁我为妻。”   “槐郎,我梦见为你生了好多好多孩儿,和你一起坐在树下看他们嬉戏,牵着手,一直到我们老了,头发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   原来,我们都不曾做到。   你是否和我一样,不甘心。   死亡,是一个温软的床榻,绵软的云团,她以为这样就是死了,可是,忽然从云团上坠下来,才知道自己是醒了。   眼前蔼蔼的白雾,迷离深锁,好久也拨不开,娘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儿还这样年轻啊!”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失血太多,气血衰竭,伤重成这般能缓过一口气已是奇迹,宫胞脱垂,活一日也是疼苦,又五内忧思郁结,如火煎熬,眼下的生死关若能闯过去,也恐寿元不久矣,长则三年,短则一年,老朽从医三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惨绝的戕害,唯有拼尽毕生所学,保她遍体创伤不至感染溃脓。   内里已油尽灯枯,其命如纸,华佗再生亦无能为力。”   娘嘤嘤宁宁的哭了:“儿啊......”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依旧笑了。   十多天后才能看清人,曾经清莹莹的眸子只剩下浑浊,空洞洞地望着小窗,一看就是一天,不言不语,侧靠着枕头,瘦成了皮包骷髅,气息微弱的不可闻,娘端着鸡汤粥一匙匙喂,她一口一口咽着,像咽着焦苦无比的药。   那一夜,右手少了小指,肋骨折断三根,一条胳膊也骨折了,肚里的那块肉终于落了,掉出来的时候还动着猫叫似的哭了几声。   七个月的男婴,通身黑红的皮肤,小耳垂上有个豁。   彼时禽兽正在对她施凌迟,先是咬了两块下来,满嘴噙着她的血,继而用上了匕首,一直到了背上,一刀一刀,她听到滋滋的皮肉割裂声,不哭不喊,只是静静地受着,含着一缕笑,挨到第十七刀的时候,儿哭声戛止,禽兽转头去看,猛看到了耳垂,顿时明白了什么,丢下滴着血的刀刃,惊慌失措地去看婴儿,摸了摸鼻息,吓得缩回了手指,蹲地闷嗥一声,搔头嗷嗷起来,像极了野兽的哀鸣。   她心中大笑了两声,这世间不会再多了一个祸害。   一直给她送饭的老妪实在不忍,冒着被发落的危险,跑去新宅告知了娘,娘去找了爹,这才回了小屋。   生和死于她而言,已没什么两样。   第十九天的时候,身上才不渗血了,勉强能坐起来。   娘带着刚炖好的汤过来,告诉她,街上已围满了人,中间被兵士封了道,清水泼街,慕容家今日起行,就任封邑。   原来节度使是封疆大吏,一方的土皇帝,从前竟没瞧出这小子是个顶顶富贵的面相,王八羔子够狠,当初说什么爱你甚己,这下把你撇的干干净净,这就是男人,狠起来这样毒。   以后咱们都不用白日做梦了,关提辖答应了你爹,不会对你动手了,只要你安分在家,不出大门一步,一辈子供咱们娘俩花销。   话未说完,娆娆已经两只脚下了地,一只手发着抖给自己披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走了!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管他是什么土皇帝还是倒夜香的,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我爱他!即便只能活一天一个时辰,也爱疯了他,来世喝了孟婆汤忘了他怎么办!槐郎,哪怕让我做你脚下的一条狗、一只老鼠。   衣带方系好,背上已血红一片,浸透了布料,也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披散着一头稀薄枯黄的发,跑了出去,娘在后头惊叫,紧追去。   奔跑的人群如汪洋,汹汹吞噬了她,摔倒爬起来,再摔再爬,什么都不管了,就是变成一具白骨今天也要让他看到我!   仪仗兵高举十二幅泥金朱漆衔牌,上题官职和回避肃静的字样,十三棒鸣锣镗镗震耳,藩旗幢幢,一处围观人群看的正酣,忽闯进一个疯子女人,后背扛着一大滩血艳艳,把人吓坏了,自觉为她让开一道隙,她到了最前头,被外围执着长矛的兵士牢牢阻着。   一众鱼鳞铠甲的将士擎着旗旌,浩浩荡荡走在前头,他还是骑在一匹白马上,金相玉映,戴着双翅乌纱冠,系着红锦真丝金钱蟒的披风,身躯笔直如孤竹贞松,两侧护着侍卫,后头跟着十六人抬的轿舆,围着潮水般的家丁仆奴。   她用尽力气喊了出来:“槐郎......槐郎......”   人声鼎沸中声声如蝶泣蜂噎,她看到,他转眸望到这里来,目光怔了一下,她知道他看到她了,她心跳快要冲出胸腔,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时间仿佛戛然静止了,天地间死寂无声,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整个世间就只有他。   万娆娆生而为人一遭,只有他。   只是片刻,他便收回了目光,转眸向前,马蹄一步也未停滞,再不侧目一眼,连迟疑都没有。   很快,马背上的背影远去,大轿舆后头是一顶青昵小轿,簇着几个丫鬟,然后无数乌锤甲的骑兵执着掉刀,步兵执着长我,军步整齐威仪凛然。   很快的,马背上的背影也彻底匿没。   她痛苦欲绝,闭目咬牙,两行清莹莹的泪水如小溪潺流,恍若风中枯萎了的花瓣,软垂垂倒在人群中。   你还是恨我,如此恨我.......   三个月后,已进了腊月,屋子里的炭火渐熄,象眼窗格的旧棉纸破了斑驳的洞,透见大地白茫茫一片,搓绵扯絮,像是永远下不完,偶尔旋着一阵风裹挟进来,大片大片落在几桌上,晶莹剔透的小冰花,化为水滴,又凝成碎冰。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歌儿轻轻的吟唱。   曾经水葱般的小手已如冬霜中的干柴,挑着绷子绣一个荷包,一丛绿悠悠的槐枝。   床上盖着三层厚被,脚下的汤捂子凉透了,手脚冰的不像自己的,小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浓妆艳裹的娘挎着竹编的小食盒进来,大红斗篷厚厚的白,跺了跺脚,绣鞋已被浸透,骂了一句“该死的鬼天气,没完没了。”   到几桌上取出三个小碗,一个装着两个小馒头,已冻得生硬,另两个装着炖菜和汤,上浮的油花也凝了冰。   床上的女儿仍然一副死人的模样,眼神涣散,表情冷漠,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无关,不由生了气,摔了一下食盒,牢骚说:“你什么时候能打起精神来啊,就眼睁睁的看着你老子娘这么辛苦,今天也不知哪来的一个死鬼,老的掉渣了,自己不中用,偏埋怨我,连赏钱也不给,算白忙活了,我是人老珠黄了,应客都得捡剩下的。”   他走后一个多月,爹和关禽兽出事了,新皇最恨贪官污吏,当年没起义之前没少遭迫害,正憋着毒收拾他们,各地方官员皆是前朝遗士,按部就班,上下沆瀣,苛捐杂税乌烟瘴气,天下平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饬吏治,各地派了暗访的按察使,到了邑县查出库银多年亏空,知府为了自保把爹和关禽兽推了出来,刑部也知皇帝脾性,正要杀一批以儆效尤,没几天便判了斩立决。   树倒猢狲散,县衙被抄没了,妻妾们流落街头,外头的唯恐波及到自己,纷纷卖房典当,带着钱逃去了外地。   几乎同一日娘这边也出了事,小相公多日的软语温存,彻底服帖了一颗心,视作了心肝,把多年的梯己和房契交到了心肝手里保管。   不想一天夜里醒来,枕畔空空如也,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相公背着把宅子倒卖了,临走还卷了娘存首饰的百宝嵌。   娘哭的死去活来,风寒了一场,无处栖身,只好来小屋和女儿同住,眼见着一日日拮据,租赁到期,无奈,想着爹许是还藏匿了金银财宝,于是去送最后的断头饭,大胖子爹在死牢里骂女儿不中用,没从娘胎里学来勾引男人的本事,抓不住慕容小子,皇帝宠信功爵,凭那小子的声望,写个担保的密奏求求情,兴许就能免了死罪。   娘无功而返,回来又是一场哭天骂地,孙杀才和关狼狗全是挨千刀的,祖宗十八代乌龟孙子王八蛋。   她还下不得床,侧躺着笑了笑,对着地上大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道,活该!都活该!   包括自己。   娘哭累了,骂累了,看着扁了的钱袋和半死不活的女儿,重操起了旧业,唱了几天,嗓音不如从前,被天香楼赶了出来,只好进了暗娼馆。   “我说啊,你能不能说句话,哪怕吱个声也行啊,这都几个月了,一个字都不言语,你是哑了还是聋了?你虽一身的伤疤,可肉皮儿到底年轻啊,脸蛋打扮打扮多擦些脂粉,还是过得去的,咱们也不求别人的地盘,就在这个小屋,你稍稍动动比娘卖十回都强,你是没多少活头了,就没想过娘老了怎么活吗,我生你养你一场,好歹给我留些养老银子啊。”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掉漆的抽屉。   娘不知所以,走过去打开,里头有金属响,原来是那对金跳脱,当初关家下聘的,顿时欣喜若狂,笑的露出了牙,哈了口汽拿帕子擦拭:“你竟还留着这个,太好了!够我们吃几年的!”   她低头继续刺绣。   一直在那扔着,只是你没翻抽屉罢了。   “今夜咱们吃顿肉,好久没沾荤腥,馋死了。”娘打开门,一脚踏出门槛,娆娆忽然开口了,手上也没停,看着荷包说:“娘,你生我骨肉养我长大,我也用骨头血肉还了你了,女儿不欠你的了。”   娘回过头来,不知她为何这么说。   看了一会儿,见她仍然平静如常,绣完了那荷包,缀上同心结的络子,只当神经了两句,又转头出去,关上了门。   “原想着,陪你过完这个年,也算仁至义尽,现在不走不可了,我要去,属于我的地方,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我要完完整整属于槐郎,我是慕容万氏。”   等娘走远了,她立刻下了床,穿上衣衫,到镜前握起篦子,将少的可怜的头发梳成一个妇人髻,披上旧了的棉斗篷,将荷包和枕下的一对银镯子揣进怀里,离开了那个屋子。   雪停了,天地间琉璃世界。   雪有半尺厚,踩下去没到了小腿,好费劲才能拔.出来,深一腿浅一腿,走的极慢极慢,东街文英巷,他说过他家的住址。   到巷子口的时候已经黄昏,碰到一个过路挑担子卖馄饨的老者,问慕容家在哪个门,老者说:“姑娘不知道慕容家发达了吗,早迁走了,这条巷子都空了,都去淮南投奔人家了,只有野狗和乞丐。”   老者告诉她,顺着墙垣直走,右转两个折,有一个挂着匾额的小院,就是。   她道完谢步入了巷子,有人脚印的痕迹,扶着墙走了进去,小巷幽深,透着空荡荡的静寂,越走越狭隘,偶有几声狗吠,到了那个柴门前,果然挂着一个桐木裸匾,题着笔力苍劲的大字,“长林”   第三个字她不认识,柴门上的锁已锈,一拉便开了,伸手推开,门板上的积雪落了下来。   茅棚土垣的几间房子,院中一口浅水井,温馨人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无比的安宁。   我回家了。   放下门栓,踩着雪走向檐下,推开堂屋的薄木门,房中已落满了层层灰埃,窗子上布上了蛛网。   去另外两个房间看了一下,桌椅皆在,土炕上还褥着棉褥子,桐木箱子里叠着带补丁的棉被,好似一切家具物什都没动,只有书架上空了,又去旁边的小茅棚看了一下,是厨房,锅碗瓢盆皆全,土砌灶台下还堆着许多黑炭,碗柜子锁着小铜锁,用石头砸开,里有两个粮食袋,一袋装着细糠面一袋装着豆皮面,她开心的笑了,我的家人知道我会回来。   先燃了炭,把棉被搭在椅背上熥着,潮的快滴出水了。   夜幕降了下来,找出抽屉里的马灯,将灯捻点上,把屋子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勉强能入睡,太饿了,院子的柴火都是劈好的,但太湿了,只好忍痛点了炭,烧了一碗水,和一点豆面,咕咚咕咚喝下去,等棉被干了,便在炕上睡了。   一夜黑甜。   第二日换上箱子里婆婆的粗布衣裳,将另外两个屋子收拾了,一连铲了几天才把院中的雪铲出一条路来。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雪化了,小院越发被她收拾的干净,处处透着居家的气息。   整个腊月她没有出门,除夕夜里的鞭炮霹雳开了崭新的一年,远处的天空,烟花在炫彩,她坐在桌前啃着半个窝头。   燕飞莺归,她还活着。   围墙下有一片荆条篱笆圈出的空地,土层里长出了零零散散的青芽,她不认识是什么菜,必是能吃的,想是婆母从前遗落的菜种。   把夜香车洗的干干净净,皮绳套在身上,用帕子揣了一个窝头,出门了,没有多少力气,只能拉一底子,一天挣得五六个铜板。   她已很高兴。   足够一天的食物。   这钱,很干净,夫君,现在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是这世上最高贵的人。   你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不气我了,就会回来对不对。   人人讶异她一个标致年轻的姑娘怎么做的了这个,她笑了笑,将粪勺放好,拉上车继续下一家。   白日出一身又一身的汗,晚间回来吃饭分外香,从来不知道吃饭可以这么畅快,她发现自己一日日越发神清起来,或许,这样,可以再活很多年,落叶归根,夫君总会回来,哪怕两个人都已白发苍苍。   她不敢走上下坡的路,因为力气不支摔过两次,只好绕远路走,下雨的时候躲在人家门檐下或商铺的廊下,淋湿了衣裳也不理会,干着活就暖干了。   从前,我的夫君肯定也是这样。   手掌和脚上磨出了水泡,破溃了,缠上布条,结了血痂,时日长了,便适应了,纤细的十指变得粗拙皴糙,这样的一双手经得起风霜,干起活来不愁,人也又黑又黄,蜕变成贫家妇的样子,只有五官仍然精致。   每个黑暗的夜里,月光如水银轻泻进来,听着院中虫鸣,回忆着和他的点点滴滴,一遍又一遍,含着笑入梦乡。   有一天去郊外倒秽的时候发现一棵小槐树苗,小指粗半人高,移植了回来,栽在院子里,施肥、浇水,细细地养护着,刮风了拿油布为它挡风,夜里下雨了起来为它遮雨,终于,一个新芽苞露出了头,慢慢抽出了一条新枝,长出了翠翠的叶子,它活了。   她对小树说,我们一起等他。   夏天来了,小树长的绿沉沉。   一天清晨,一只麻雀飞来枝桠上,见到人也不畏惧,啾啾唧唧叫着,她在石桌上吃饭,掰了一小块窝头,放在手心,喂给鸟儿吃。   小鸟啄起喙很快叼完了,像是饿坏了,她又掰了一块,小鸟又啄完了,舀了手心一点清水,小鸟一口一口啄着喝了,对着她叽叽喳喳了两声,像是说着什么话,然后扑棱扑棱翅膀飞上了空中。   她久久地望着,眼眶微微的涩,鸟儿啊,真羡慕你有一对翅膀,可以飞过万水千山,飞到淮南去。   你能不能帮我捎信给我的夫君,告诉他,有一个叫娆娆的渺小女子在家中等他。我是乐民,没有通关的户牒,走不出邑县城。   连阴雨的天气,屋梁会漏下雨,脸盆锅碗全用上了,叮叮咚咚不绝,不能出工,只有窝在家里,倚着唯一干净的墙角,大睡。   梦见了他,梦见一切都未发生过,她跟着他进了家门,为婆婆敬了茶,算是拜过了父母,夜里,被他温存的抱在怀里,变成了妇人。   白天他拉着车出工,她系着围裙在屋头檐下忙碌,为一家人洗衣烧饭,织布纺线,侍奉婆母,照顾姊妹兄弟。   他下工回来了,她将水盆里温着的帕巾拧出来给他擦脸净手,他笑着在她额上吻了一记,然后坐下来,石桌已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有说有笑。   粗茶淡饭饱了便是满足,芒屩布衣,补破遮寒暖了便是满足,人儿成双,三平二满,无病无灾,亦是满足。   醒来,眼睛涩的愈发难受。   她已经很久哭不出泪来了,夫君,原来,平凡,满足,就是幸福。   我多傻,生生把我们的幸福丢弃了。   幸好,我们曾诚挚的爱过彼此,足够了。   夏去秋来,她怕过冬没有菜吃,将篱笆里的土层垦了垦,种了一小片菘菜,小苗秧长得青幽幽。   火膛灶台下每顿烧饭攒下来的炭足够冬天用,今年可以过一个暖冬。   然后,那一夜便来了。   月朗星稀,她在灯下补衣裳,忽听到围墙有声响,扑通扑通跳了下来。   她拿起了剪子,有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闯了进来,她记得在巷子里撞见过这两个人,是乞丐。   那两人手里拿着寒光霍霍,望着她直流口水,她下意识举了举剪刀,无畏无惧。   乞丐摸着下巴的胡茬,淫.笑道:“我们宿在西边的高门楼,竟不知这儿住个大美人,美人,咱们搭个伙吧,你一个人多寂寞,俺们兄弟俩轮流伺候你怎么样。”   “就是,”另一个也说“只要把我们伺候舒服了,吃喝只管我们来忙活,省得你出去风吹日晒倒大粪。”   她没有答话,目光如冷电。   两个乞丐见惯了女子哭闹求饶,却不想眼前的小妇人面貌平静,眼神冷戾,忽然生了两分怯,不敢上来,一个守着门,一个四下将屋子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了她存在罐子里的十几个铜板。   又把目光投回她身上。   上下打量了一番,愈发咽口水,一个说:“我俩上次碰女人还是三年前,在郊外碰到个过路的樵女,还是没开.苞的,给我们玩了也没敢声张,比起美人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今天咱非得过过瘾不可。”   说着,向她走过来,她抬步冲向门,一个乞丐已快一步关上门板,牢牢堵在那里,她满屋子奔,把能砸的东西都掷出去,乞丐一边躲一边掀桌倒椅地追,一边还奸笑着说淫词污语。   她试图打开窗子,却来不及,衣领被攥住了,拿剪子挥了一下,乞丐闷哼了一声,捂着手腕,血顺着指缝滴出来,一下恼羞成怒,抬腿飞踹,她肚腹上重重挨了一下,整个人仰躺在了地上,痛苦地按着肚子蜷曲成一团,好一会儿上不来气。   另一个乞丐见她不会反抗了,正好坐享其成,解开裤带便要扑上来,她早有防备,死死握着剪刀,扬手一攮,扎在了乞丐左眼上,乞丐惨叫了数声,血登时流了满脸,恨得睚眦发指,拾起刀子,寒光一闪,她已无力再躲,衣领被一只手揪住,带着熏人的恶臭,白刃刃“噗呲”一声没进了腹,接着又“噗”一声拔.出来,第二刀,第三刀,口中汩汩流出了温热的血沫......   两个乞丐见伤了人命,一个捂着眼一个抱着手腕,打开门跑走了。   她躺在满是土的地上,胸前和小腹三个血洞殷殷蜿蜒成小河,流到地上,漫流向四面八方,身子浴血浸透,凛凛地抖,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活不成了,能死在长林斋,死得其所。   想起了院中的小树,自己走了,冬天苦寒,它冻死了怎么办?   屋梁上复叠磊磊的桁木变得模糊,她拼命咬着牙,手在地上抓啊抓,抓出无数的血道,终于一个猛子翻过身来,这一动作口中哇啦倾出一大滩,又黑又红的沁入灰土,原以为,自己的血早就干涸了,熬尽了,原来还有这么多......   双臂拖着万斤重的身躯往前匍匐,一点一点,终于挪到了屋门前,爬出了门槛,屋中留下一道血路。   眼前已阵阵发暗,一轮明月皎洁,照在院中氤氤氲氲,她隐约看到了夜香车,穷尽力气含着一口气,循着那个方向,爬过夜香车,到了小树底下。   满是血污的手抚摸那脆弱的根茎,便是我死了,也要护着你,有我的血肉之躯护着,决不许你冻死。   这一生,要结束了。她对小树说:“槐郎......我......等不到你了......来世,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莫说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阶下囚......也不离开你一步......守着你到老......”   话音一落,伏在树下,闭目咽了气。   卒年,十七岁。   静夜沉沉。   有风吹来。   小槐树满头的叶簌簌地响。   ....   三天后一个丢失了驴的农夫来巷子里挨家挨户遍寻,见到柴门开了半扇,敲了几声无人应答,便走了进来,赫然见到伏在血泊中的女子,吓得面无人色,农夫不敢报官,怕沾上官司说不清,心眼好,不忍见曝尸,找了把院子的头,在小树下挖了一个坑,将她深埋了,想着无人祭拜,没有留坟包,埋得够深,不怕野狗刨出来。对着她拜了拜,说了句:“早些投胎。”   奔出去,阖上了门板。   深秋,小树凋谢了一地发黄的叶子。   冬天来了,寒风大雪中,小树顽强地昂立着,遍地萧索,唯有篱笆里的菘菜绿绿,被雪掩覆盖,种菜人却不知何处。   雪化冰消,春暖花开了,小树挺过了第一个冬天,长势得愈发健壮,努力汲取着土壤里的养分,抽芽怒枝,郁郁葳蕤。   十二年后。   风和日丽的一天,两扇柴门被推开,木头已全然腐朽,禁不起这一推,半扇门“哗啦”成了一地碎屑,另外半扇也掉下一大块,灰尘跌宕,门外伫立着四个乌锤甲的兵士,院中已是荒草萋萋,蓬蒿满园,比人还高,四个兵士执着军刀下手割,草茎像拳头一样粗,割的大汗淋淋,割了半晌才勉强辟出一条能下脚的路,对外头说:“好了,可以让老太君和节帅大人下轿了。”   更多兵士走进来,列战两旁,然后一丛丫鬟婆子簇着一个珠翠锦裳、两鬓花白的贵妇人迈进门槛来,叫着后面的人:“槐儿——”   应声的是一个月白士庶服的男子,衣上滚金线绣着松芝水月,头戴着东坡巾,身形如玉竹劲松,岁月的雕琢,愈发整个人渊亭山立,留着薄薄的髭须,拇指上一个羊脂玉扳指。身畔跟着两个月貌花容的女子,锦彩堆绣的襦裙,手握纨扇遮在鬓边,挡阳光。   走进来,望着眼前的景象,屋子几乎坍塌尽了,只剩了一面斑驳的土墙突兀地屹着,漫地野草荒秽,几乎遮住了视线,在那乱草杂芥之中一棵槐树俊秀挺拔,昂霄猗猗,分外苍劲笔直,碗口一般粗,已远高过了墙头,葱茏蔽日,簇簇的槐米花正值华茂,绿梗白苞,满院清苦冽冽的香,兵士们还在下手割草,槐树周围渐地清理干净。   “咦,这儿竟会长出一棵槐树来!”老太君含笑望着“看样子足有十来岁树龄了,难不成当年我们走了它就长出来了?奇!”   两个女子忙不迭说:“正应了老爷名讳,想是吉兆,咱们慕容家节节高升!”   老太君连连点头,愈发笑的合不拢嘴:“没错!登槐爵禄,上天的预兆,当年衍行大师说过,我槐儿是一生一世富贵荣禄的面相。”   男子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树干细腻俊俏的纹理,翠碧柔韧的枝叶,馨白娇巧的花蕊,眼睛直挪不开。   老太君道赞道:“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槐树,看来我家是福泽之地!”   两个女子颔首附和:“琅嬛福地,浸明浸昌,本支百世,金玉满堂。”   老太君十分高兴,又道:“日头毒,这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咱们回馆驿罢,明日巳时二刻吉时,开坟起棺。”   说着便往出走,两个女子跟在身后,迫不及待要离开。   男子像是没听见,脚下挪不动,望着那树,心生了莫名的眷恋,老太君在门外催促:“槐儿,怎么了?”   男子这才回神,眼底几分恍惚,抬步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望了两眼,忽对左右道:“听令!”   兵士拱起手来:“在!”   “留两个人在这,将野草清除干净,房屋修葺,用上青砖绿瓦,再寻雇两个园丁,专心伺候这棵树,我要它长一百年,一千年。”   “遵命!”   语罢,抬步出了门槛,衣线飘逸,背影决绝。   又有风吹来。   槐枝满树簌簌颤动,其叶沙沙,声如泣涕,抖落一地花蕾。 第47章 淮南事变(2) 坐在乌……   定柔听说皇帝终于要回銮了, 拾掇起了包裹,带了一把油纸伞和散碎银两做盘缠,淮扬到姑苏坐马车十来天可至, 徒步怕是要走二十多天, 去了抒思院几次四哥都没回来,望着尹氏的大肚子, 她也没好意思跟张口,想了想, 到时候还是独自悄悄走吧, 走官道大途, 有兵士巡逻, 不怕遇上歹人。   嫂嫂说侄儿在秋天出生,自己在妙真观守着孝, 不好两地往返,满月酒就不吃了,还是多给侄儿裁制些衣物, 聊表做姑姑的心意。   于是她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缝纫,三餐也不出来, 没两天红漆大箱已装满了, 足够穿到三五岁, 眼下做着冬袄, 小孩子没什么尺寸, 特去南院问了几个正抚育着稚儿的堂嫂, 要了些旧衣比量着。   府宅的下人私下嚼舌根, 十一姑娘当真好裁缝,错生了官宦富贵之家,若生在寻常家, 嫁个忠厚老实的,必是勤俭持家,能纺善织的巧娘子。   温氏听了不免又上火一番。   七夕节那天家里发生了不愉快,大哥与外头一个皂吏的浑家私会,突然被绑票了,父亲从府衙回来,急的将西花厅的东西摔了个狼藉。   之后和四哥带了一队兵出去,晚间才回来,大哥也没寻回来,母亲偷偷跟几个孩儿说,和邢家有关系,绑了大哥要挟爹爹的。   这个邢家定柔回来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乃长姐慕容娉的婆家,邢家有两位老爷,一个武宁是镇南候,一个是剑南定西候,爹爹与之有八拜之交。   她依稀还记得长姐小字叫婉婷,序齿行三,是正经的嫡生长女,也是在祖母的摄梅院长大的,后来及笄了,也没挪走,祖母不知为何对庶出的十一妹另眼相看,落了胎便裹了襁褓,抱过来亲自抚育,长姐这才挪去了亲娘院子。定柔隐隐记得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总是肃着脸庞,端着架子,有时候来给祖母请安,祖母谆谆训导一番,长姐便颔首垂目,正正方方施一个礼,说孙女记住了。母亲说,那年祖母病,正是长姐婚期,嫡母之所以闹腾出一场点天灯的事,缘是因为嫁妆,祖母是一郡的奉邑,且是水田最丰饶的上虞郡,淮南最富庶的郡县,加之田庄商铺几十年的盈利,手中积蓄颇丰,五个儿子膝下三十多个孙女,惯例每个孙女添妆奁,嫡出的一万两,贵妾(如夫人、姨娘)所出的八千两,庶妾(娘子)所出的五千两,仆妾(通房)所出的两千两,长姐是长房嫡女,正经的节帅府千金明珠,祖母便添妆两万两,另几家商铺和田庄。   嫡母大为不满,自视长姐身份最贵重,理当拿出一半梯己,少说也得一二十万两,老太君从前最疼娉丫头,就因为十一丫儿,心眼长偏了,莫不是要留给十一,一个小妇养的。   母亲悄悄附耳告诉她,你祖母的梯己,除却放在公中给各房陪嫁的,余下一半给了钱塘的小姑,另一半的现银,田契、地契、铺面、股息折合起来,有不少于十五万两,因为十五是爹最小的孩儿,双生子是老来宝,各挪出一万两,余下都给十一。祖母病疴的时候,将母亲叫到了床前,交待了这些事。   嫡母闹了一场,祖母反而较了劲。   定柔顿时觉得,自己当年被点了天灯不冤。   长姐嫁得是邢二老爷的嫡次子,邢胤焜,如今已育了两子一女。   晚间定省的时候听到尹氏嫂嫂在里间伏侍母亲更衣就寝,她们忧心忡忡地说,邢二老爷早有谋反之心,此次天子巡狩是天上掉下来的的机遇,淮扬城怕是要有一场兵变,行宫岌岌可危,没准哪天就改朝换代了。   爹爹已在府宅四周加派了两重兵士,昼夜值哨警戒,行宫又在南辕北辙的地方,慕容府无需担忧。   定柔无意听见,想起了合欢树下见到的那个男人。   从前读前代史,那些被废黜的君主,只有一个下场,虽然恨他辜负了玉霙姐姐,可是若要他死,还是不忍见的,愿太乙救苦天尊保佑他吧。   我只是山野隐逸间的一个女冠子,夜觅香来处,唯见堦前碎明玉,俗世的一切都和我无甚干系......   七月初八日,慕容槐戴星而出,上了马,驰向郊外一处山间,身后跟着慕容康和一队三百人的亲兵。   到了目的地,天色方亮,下马,面前是一个营寨,漫山遍野乌锤甲的兵士,刁斗森严。   走进大营帐,灯台上的火苗还亮着。   “老哥哥,兄弟恭候多时。”   “贤儿呢?”   “他在一个很妥帖的地方,放心。”   “你要什么?”   “哈哈哈.....哥哥无需这般严肃,这只是一桩君子交易,只要哥哥襄助兄弟大功得成,大侄子不仅安然无恙,吾还会封他一个亲王,永食爵禄。”   “吾自保尚且艰难,如何助你。”   “可想清楚了,老哥哥你膝下子嗣繁茂,可嫡生的就这么一个。”   “我如何信你?”   “歃血为誓,吾功盖山河,独绝天下那一日,必拜如兄为一品公,上柱国,世袭罔替,阖家荫封。”   “我已经是一品公了。”   “我将淮南十四州全封与你,为淮南王,世代析珪胙土。”   “不敢,倘若贤弟功败垂成呢?我这个做马前卒的,慕容一氏岂非毁于一旦,汝太小瞧吾了,和慕容一家的成败比起来,一个嫡子我还是舍得起的。”   “嘿,我今才知道赵禝为何敢单枪匹马深入腹地,他是把老哥哥给吃透了,把你我二人送入了一个死局,眼看着肥肉挂在头顶,你啃不动,我咬不住,委实够损!”   “不管如何,我不希望预见淮扬城有一场浩劫。”   “为弟非动手不可呢,遇神杀神,遇佛诛佛!”   “逼不得已之时,为兄只能割袍断义。”   “好!你是选择了小皇帝那一边,你别忘了,咱们同气连根,小皇帝何等猜忌你?我的兵马入你境,大肆调动,这些你都没有上报,他会放过你吗,便是我败了,他后脚就得收拾你,若我侥幸胜了,也不会放过汝。”   “我可以置身事外。”   “如何置身事外?”   “我已入道法净明,供奉三清,本就不该过问俗世纷扰,但求大哉至道,无为自然,劫终劫始,先地先天。过几日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诞日,我要上南山白云观醮告,开科仪大祀,即日起斋戒闭关,稍事便去行宫告假,届时我的护城军兵微将寡,溃不胜战,不及你虎狼之师威猛。”   “小皇帝会允吗?”   “我便说为国祈太平醮,祝国迎祥,河溓海夷,他无理由不允。”   “我如何信你?万一我们两军交战,我元气大损,你从背后包抄,给我一刀,渔翁得利,为弟岂非得不偿失。”   “怎样你才能信?”   “你南北两个大营今夜之前开拔,入海子湾剿水匪,淮扬城十二城门全换上我的将领,你麾下的姚、余等六十五位皆是虎将,愚弟害怕呀,必须统统交于我手,扣押做人质。”   “贤弟拿我当三岁稚童了,你前脚收拾了皇帝,后脚顺手铲除了我,一箭双雕,我只答应南营北营剿匪,姚余二人给你,其他的,我要留他们看家护院,拱卫大本营,保存我慕容氏的实力,但求你问鼎天下那一天,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莫要苦苦相逼。”   “也罢。”   走出营帐,上马,到了山下隐蔽处对慕容康说:“就这一两日了,你告诉城中和各城门的兵士们,邢家的人攻城的时候,稍作抵抗便可,要缴械要关押,都依着他们,待行宫那边乱起来,你带一队人上观音山,那有个小山寺,你哥哥就关在那里,务必毫发无伤救他出来,我即刻去行宫,请旨剿匪,让茂林带南北二营入海子湾,到了目的地,摆脱了邢家的眼线便立时折回,与东西两营会合,他们必然在夜间行动,待破晓时分,想必已分出了胜负,是勤王救驾还是兴兵起义,都有余地,行宫的仗不论谁赢,我们都要有足够的实力威慑,他们刚经历大战,必然不敢再起争端,还有府宅那边,三四个时辰一换岗,时刻警惕,莫让人钻了空子,挟持家人为质。”   慕容康:“儿子遵命。”   到了行宫,直入竹烟波月堂,皇帝刚用过早膳,在御桌前批阅几个加急送来的奏章,握着朱笔,慕容槐虽恩赐御前免跪,但从不逾越,行罢礼,言奏了来意。   “臣几年前就已是修行弟子,诚为国祈太平,时和年丰,为家祈兴旺,子孙绵绵,为已祈天寿,鞠躬尽瘁,今普化天尊诞日,不得不还愿,斋戒沐身,入演科仪祭典,望陛下恩准告假几日......”拱着手,姿态端正恭顺。   皇帝搁下朱笔,笑的和蔼:“爱卿仙道风骨,让朕神往不已......”寒暄了几句,允了。   慕容槐又道:“楚州濒海有一处礁石湾,历来被水匪盘踞,易守难攻,时常滋扰沿海几个渔村,进来又劫掠了村庄,还伤了十几条人命,臣请派亲兵过去,联合府兵共商围剿之计,务必铲除殆尽,臣辖下支使程应和几员将颇熟水战,请陛下......”   皇帝道:“那个地方朕也听说了,此等悍匪,早该剿灭,准了,告知程应,除恶务尽。”   慕容槐又跪地磕了个头,谢过恩,告退。   待他出门,皇帝敛了笑意。   襄王从屏风后出来,不忿道:“这老狐狸,准备观望到底了。”   皇帝冷笑了一下:“人为自保,无可厚非。”   刀已磨锋,就看谁的最锐利。   七月初九日是个阴天,没有风,空气闷热的像在蒸笼,定柔坐在院中石桌,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莫名心慌起来,握着纨扇手心潮腻腻都是汗,不停扇风,丫鬟取来风轮叶扇和冰盆,转动起来,略微有了凉意。   行宫水榭亭,棋盘上已星罗棋布,缓缓睁开阖着的双目。   坐在乌木椅中,极目远眺,天际四垣阵云厚积,一丝缝隙也无,据说这是大战前的征兆。四衢八街依昔一派宁静祥和,檐牙翘角层出叠现,楼阁翠幕,参差有多少人家?远处的重峦迭嶂绵亘千里,苍茫而遥远,这山河,亘古不变。   沙漏轻响,索索地流失着时刻,天地间似有一张巨大的口,将光亮一点点吞噬,淮扬城渐渐没入黯然,黑夜要来临了。   襄王已穿上了金甲戎装,腰挎宝剑,对他说:“两位娘娘已安置好了。”   他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城北一处民居小宅。   一位样貌普通的男子在告别他的家眷,穿上了崭新的袍子,缠了鹿皮护腕,摸了摸胸口的衣物,一块冷邦邦的东西,对抱着稚子的妇人说:“我要建功立业去了,为咱们家搏一个前程,若有不幸也是我命运不济,你便改嫁吧,家里的钱都在胆瓶里,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把孩儿给我养育大,若侥幸被上天眷顾,以后飞黄腾达,必对你有始有终。”   妇人流出了泪:“你就是个小主簿,能做什么惊天大事?”   男人也含着泪:“天降大任与斯,责无旁贷!我寒窗十年,为人诬陷,取消了应试的资格,只能窝在这一隅之地做一个小吏,韬光养晦,原来是为着这一天。”   然后,便走出了家门,沿着坊肆入了一个隐僻的小巷,一行人在等他。   “兄弟们都召集齐了吗?”   “一百四十二人皆已就绪,为避巡城军耳目,先于家中待命,咱们本就是市井之徒,素日被官府打压,空有一身功夫吃不上饭,大哥这次银子给的足,他们自然奔着卖命来的。”   “没告诉他们实情吧?”   “大哥放心,咱们向来只收银子做事,不问缘故。”   “好,稍事到前面染坊领兵器,届时竹哨为号。”   远郊密林,银光甲的兵士趟着密匝匝的野草走出来,漫山遍野如蚁群出穴,一个打头的说:“兄弟们,我们在这个林子吃喝拉撒一个月,连只鸟都不敢惊动,总算熬出了天日!”   揭开一块草皮,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段地下通道,点起火把,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   东城外武宁军大营,校场已集结了上万士卒。   高台上,邢全擐甲披袍坐在太师椅中,表情深沉,一众百十名将官危襟正站,邢胤辉穿着鱼鳞甲,站在黑蟒藩旗和纛旗之下,举着大刀,喷着口水说的激越昂扬:“他赵家的江山是我们几代人流血流汗守出来的,如今他想卸磨杀驴,要削藩夺印,得问问我们的刀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底下排山倒海地附和,扬着长矛,士气如虹。   “江山轮流坐......”   邢全问手下一个将领:“邓州和襄州那边打起来了吗?”   “是,正在鏖战,已拖住了,他们赶不来驰援。”   “慕容槐走了吧?”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白云观,只要他出来,立刻绞杀,绝不容坏了我们的事。”   “京中的飞鸽传书说皇帝此次来随行的禁卫军四千五百人,告诉他们务必活捉皇帝,我有大用。”   戌时三刻,天色全黑,成千上万的火把海潮般涌来,三万大军摩肩接踵,攻城开始,抛火石,连弩,吕公车,云梯......   淮南军接到上头佯败的命令,又不好不应战,应付的手忙脚乱。   那一夜淮扬城从老到小都没敢入寐,火光冲天中只听到火石轰隆隆的声响,不知落在了哪家哪户,谁会成为新坟包里的冤魂,一整夜,外头都是烈烈的甲胄声,箭矢脱弦的嗖嗖声,兵刃割裂血肉的劈刺声......惊恐地,不知道等待小老百姓的是怎样的命运。   不到半个时辰,东城的三个门便破了,活虏副使樊佐,武宁军以城门为据点,喊杀着,浩浩荡荡涌杀向其他城门,亥时正刻,邢全勒马走在街市大道上,这座城已被牢牢踩在脚下,兵士列战两旁,口呼万岁,行宫四周已围成了铁桶。玄晖门外,箭雨如亿万飞火流蝗,掣电驰风划过半空,撕裂静夜的墨黑,刹那行宫内外成了白昼,霹啪啪钉入朱阑琉瓦上,砖木所造的瞻泊致远殿、水云凉暇殿,不消片刻便沐浴在了滚滚火海中,火龙狰狞映红了天穹。   玄晖楼上不时有禁军的尸首坠下来,身上成了蜂窝。   武宁军步兵已架了云梯,蚁聚蜂攒,疯涌而上,黄龙旗旌也燃了火,禁军战而不乱,持着掉刀长戟,杀得血水飞溅,很快破了第一轮攻击,然后第二轮,第三轮......   武宁军的尸首从高处掉下,在门墙前堆成了山。   邢全捋须,挥了挥手,更多的弓.弩手列出方阵,迸出又一轮的箭雨,如缜如织,密的让人睁不开眼,玄晖楼阙被射成了火刺猬。禁军倒下一大倾,很快又新的替补上来,身后大火漫天,烤红了铠甲,烫的身子冒了烟,禁军好似全然不顾,挥刀舞戟,张弓搭箭,下头抬着撞门木的兵卒成了活靶子,门墉尸落纷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烧焦的味道。   邢全不由心生叹服,羽林军和神武军何时竟这样兵强将勇,原来这就是赵禝的自信,果然还是太年轻,到底是书生的心肠,只会沙盘上谈兵,没领略过战阵上的真刀真枪。   同一时刻,中京皇宫昌明殿,也有一盘同样的棋,女子抚摸着指甲上的殷殷蔻丹,嘴里吐出两个字:“动手!”   一个时辰后,十几颗尚有余温的头颅送了过来。   “禀娘娘,他们果然行动了,幸好我们有准备,现下起事的已全部伏诛,其他人扣押至刑部大狱,青龙门守将逃脱了,派了人去追。”   “无妨,他会去的地方本宫已设了埋伏,他逃不掉。”   弘贤殿,贤妃本来已经就寝了,宫娥忽然慌慌张张告诉她,殿外全是穿甲的羽林卫,贤妃心知不好,皇帝不在,怕是有人要发动宫变,操起九节鞭就奔出了内殿,宫娥拿着外衣急追,外殿的三交六椀菱花十四扇隔心门紧紧闭着,贤妃一脚上去就裂了个大口子。   夜色中,明晃晃长戟挡在了面前。   含章殿领班宫女同知站在阶下,冷声道:“贤妃娘娘,我们娘娘口谕,今夜您一步也不能挪动。”   “什么意思啊?”攸关皇帝的事情,贤妃不会软弱。   “明日您就会知道,奴婢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刀戟无眼!”   贤妃一鞭挥出去,缠住了一个羽林军的腰,扬手一掼,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又有两个上来,九节鞭在空中“刷刷”,蛟龙旋腾一般,画了个凌厉的弧,一个的铠甲应声断成两瓣,一个被卷走了长戟,挨了贤妃一记窝心脚,两人齐齐跌至阶下,身后的宫人内侍叹为观止,这才明白娘娘有这样好的功夫在身,平日在那棵树上比划的,根本没用多少力,哪干嘛还受淑妃那群妇人的气啊?被她们下绊子欺侮。   这一下,侍卫们竟不敢上前,贤妃踏出殿门,握着节鞭,眼神如冲破笼樊的豪鹰,逼视着所有的人:“一起来呀!当本宫怕么!”   同知脸色发白,依旧挺直腰杆:“娘娘休得放肆,圣旨晓谕六宫,我们娘娘可代行天子令,您若不尊,便是抗旨!”   听到圣旨这两个字,贤妃顿时没了力气,这世上,除了已故世的父亲,只有一个人,是她的软肋。   ***   城外一处荒废的旱井,打头的擎着火把,一个接一个攀上来,手里拿着大刀,隐在黑夜里的人围上来与他们会合,领头的低声问:“可是韩主簿?”   “正是在下,敢问可是王府门客和隐卫?”   “吾等两个多月前就出了城,藏在周边的村庄里,上头的命令,让我们静等大人,听凭指挥。快熄灭火把,此处在武宁军巡视范围,刚过去一波哨兵,每半个时辰过一次。”   “好,你们有多少人?”   “三百,还有几十人在军营外头盯梢。”   “够了。”   夜浓的如浸了墨,伸手不见五指,抹黑走了几里,这才亮起几支火把,脚步趵趵飞奔在大道上,离目的地三里远的时候,熄了火把,伏地向前匍匐,一个循着一个,尖利的碎石和乱草刺拉划破了衣裳和手掌,摸到了一个军队驻扎的地方,躲过了瞭望台的岗哨,短刀极快地割断了十几个卫兵的喉咙,顺利钻进了几个大营帐,里头的人醉了酒,因为天热,脱得赤坦坦地睡着,冷冰冰的刀刃到横在了喉管上——   “你们......”立刻醒了。   火把重新燃炽,帐中视物全明,那人这才看清四下,人群耸立,皆穿着夜行衣,脖子上传来些微刺痛,刀刃已破了油皮,方才散了酒肉,刚回了营帐的十几个将官也被光着膀子押了过来,跪在地上,颈上横着大刀,吓人极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袭击官军!”   帐外人声沸腾,士兵惊动了,举着枪杆将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夜行衣的人举着刀与他们对峙起来。   那将官也被结结实实按在了地上,颈上换成了明晃晃的大刀。“你们到底什么目的?袭击官军论罪当诛!”   “好个论罪当诛,”一把威严的声音,叫人心中听着一凛,将官侧头望去,这人好像认识,是淮扬不入流的小角色,一个地头蛇,在支使大人手下兼着主簿的职,混迹三教九流,素常没人看得上。   只见他面容从未见过的端严肃正,颤抖的手指从衣襟中摸出一个金黄的东西,坠着金穗流苏,伸臂高高举起来,语声铿锵:“御赐金牌在此!如朕亲临!”   将官们心肝肺颤了一下。   “淮南军听诏,主帅不在,尔等直接领命,速入城剿灭叛贼,凡有违逆者,就地格杀勿论!”   将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慕容节帅的命令是寅时末刻与南北营会师,再入城。   犹豫间,闻得“咔嚓“”两声,血水飞涌而起,迸溅到了脸上和身上,带着灼热,两副人头已落了地,骨碌了两下,大睁的双目沾上了灰土,正是两个上将,剩下的皆是副将和下等将领,登时骇得失了人色。   那金牌火光下闪着迫人的光芒,镌着精巧的双龙骞天,祥云火珠,中间“如朕亲临”四个字铁画银钩,极是方正,直烫了眼。“食君之禄,当尽君事,违逆者,天理不容!与叛贼同罪!具五刑!夷三族!凡平叛有功者,析圭儋爵!”   亥时六刻,五千人的大部队奔驰在大道上。   在旱井处停下,熄了火把。   韩主簿说:“我等入内从背后奇袭,你们负责清理那些巡逻的哨兵,待我们上了城楼,你们接应,首要控制烽火台,不可传讯出去。”   “大人放心!”   淮南军一个中将跟着跳进了地道,漫无目的跟着,狭窄逼仄的空间,只能伛步前行,细观却不像近日挖掘的,出口处是一个瓷器店,叫碧波轩。   亥时十一刻,西城门上堆满了乌锤甲的尸骸,全都是一刀割候或冷箭从背后穿胸的,底下城门已开,大部队踏步入内。   韩主簿摊开一张城防图:“十二城门一共六千兵力,城中各道八千,我们的人分作两路,一路牵制城内军,一路趁袭城门,尽量用武宁军的羽箭,城楼上囤积充足。”   “是。”   “待尘埃落定,鸣镝为号,为行宫解困。”   ......玄晖门外尸山血海,血肉之躯堆了一丈高,黑红的血水浮在夯土层上,漫过了马蹄,玄晖楼阙坍塌成了焦炭,冒着腾腾黑烟,雉堞上也挂满了银光甲的尸首,大多是被烧死的。   攻打侧门和偏门的将士来报:“业已攻破,咱们的人冲进了园子,俘虏了内监和宫娥,皇帝逃去了前殿御阶上,剩下的禁卫军护着,大约有千百来人,三公子已和他们打起来了。”   “咱们的人各处伤亡多少。”   “过半。”   “好个禁军卫!”邢全不停捋须思索着,又问:“襄王可在?”   “在,就站在皇帝身边。”   “揆逊、简临风这些人呢?”   “也在,随行的禁军上将、散骑中将、少将除了阵亡的,一个不少。”   “好。”这下邢全放心了。   听着宫墙后的汹汹打杀声,“叮嘱他们,停止弩.箭,切不可伤了皇帝和襄王的性命,这两颗棋子,于我大用。”   “喏。”   这场仗,已赢了八分。   世人皆言我是个铁匠出身的,今日之后,让四海六合瞧瞧,我这个铁匠是怎么将皇天后土踩在脚下的。   子时初刻,玄晖门大开,瞻泊致远殿已全部倾塌,火势减弱了许多,零星的木柴还在烧着,阶下广场横七竖八躺着两军的尸首,有肠子淌出来的,血浆染红了视野,仲夏的夜晚,散发着腥恶的味道。   邢全信马而入,身后一队剑南和武宁的高级将官。   一眼望见,皇帝坐在阶上的乌木椅,身后的火,映的一张面容清晰可见。   亦如初见那日。   居高临下,俯视着。   身姿端正如格尺,一袭雨后天青广袖圆领襕袍,乌黑的发束的一丝不苟,簪着一只龙首紫玉簪,腰系青玉螭纹革带。   眉目如常,静静对上目光,刚毅的眉峰透出犀锐的棱线。   身边仅剩百十来人。   邢全有些不敢相信。   襄王和身边的禁军将领这才慢慢抽出了随身佩剑,火光中,雪刃似一泓泓秋水,闪着崭新的清冽,未喂过血的。   邢全忽而心生了不安,经世的警觉告诉他,不对劲。   一道火光鸣啸而来,划破长夜,凌空盘旋了两下,画出个圆中圆,才熄了,落在不知何处,是一只嚆矢。   “不好!他们是为了把我军主力吸引过来,城门,快去城门!”邢全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身后一声惊天巨响,震破了耳膜,大地轰隆大颤,火蛇喷涌张牙舞爪地席卷上来,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已不在马上,被自己两个儿子扶着,耳边嗡嗡嗡,什么都听不到,看到玄晖门付之了一炬,变成了残垣瓦砾。   武宁军伤亡惨重,砸死的,炸飞的,活着的惨叫一片,邢则失了一臂,伏在地上呜咽,转头看阶上,禁卫军也伤了好多人,脸上淌着血,依旧维持着持刀的姿势,禁军将领和襄王手臂相绕围成了人墙,将皇帝护在了后头。   邢全咳出了一口腥咸,自落草至今从未这般恐惧过,他敢炸玄晖门!这么近的距离,余生没见过如此不要命的!火.药稍有偏差,岂非玉石俱焚!   人墙散开,皇帝还是那个坐姿,静静看着当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过眼景观。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传来,左右两方奔涌数不清的银光甲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邢列从侧门跑过来,嘴唇动着,好像说的是:“叔父......我们被围了.......”   邢胤辉慌得不知所措,大叫:“弓箭手!快!掩护!剩下的突围!”   邢全感觉自己被架起了胳膊,往侧门走,转头,最后一眼,那个年经人,被一重重的盾牌挡住,已没在看下头,手臂支在肘上,低眸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似在思忖着什么,禁军将领们扬刀杀了下来。   阶下又是一轮刀光剑影,襄王听到皇帝在唤他,走到盾墙后,却见皇帝手放在茶案上的棋局,西南一角被撤去了许多白子,留下一片空格,对他道:“放他们出去,邢全活不成了,发消息给其他人,留下邢胤辉,不用活捉,只威慑即可,迫他入西南。” 第48章 淮南事变(3)捉虫 ……   前半夜慕容府很多人没睡, 外头的投石声,火.药炸裂声,打杀声虽然很远, 可同在一座城, 事关国祚,难免不恐慌。   睡不着, 只好找消遣打发时刻,各院支了桌子, 女眷打叶子牌、男眷小酌兼推牌九、女儿们便选一些雅致的, 或赌书或即兴联句, 倒也顽的热火朝天, 与外头的兵燹连天形成正比。   子时正刻的梆子在各院敲过,外头方才平静了, 像飓风刮过的海子,出奇的平静,阖府的人不约而同地想, 改朝换代了?还是平叛落定了?   这厢才散了,回房入寐, 想着天亮了要赶快出门去探听, 年号变了没有, 铜板上, 文契上, 票银上, “隆兴五年”是不是要终结了?   温氏闲暇喜欢摆弄吃食, 静妍和毓娟被叫到别院开诗会,十五和丫鬟们在斗草,一个人无聊, 只好来找定柔叙话,带了刚煲好的鱼子粥和青豆小菜,定柔没什么胃口,还是耐着性子吃完了,夜已深,听到外头静下来了,温氏惴惴的一颗心也落了地,困意浮上了心头,明早还要起来料理繁重的庶务,嘱咐了两句,便回拢翠院睡了。   定柔独自坐在灯下,不知为何,心慌的不停,从未这样过,手托着腮,思绪纷乱。   街市一处下巷,邢胤辉兄弟架着邢全第五次被箭阵逼了回来,擎着几只火把,躲到了巷道里,四下是几户高门楼,大门紧闭,悬着灯笼,勉强可以照明,熄了火把,邢全背上的铠甲炸没了,一大片血肉模糊,渗血不止,浸透了中衣,已无法再跑了,坐靠着墙,意识已经开始恍惚,邢胤熤头上也有伤,只有邢胤辉毫发无损,悲愤地咬着牙,泪滚滚:“爹,是淮南军,咱们被他们耍了!”   邢全哀叹着:“我千小心万小心,观察了这么多时日,还是入了他们的圈套,京中那边怕是也出事了,吕为铭送来的消息都是虚的,天亡我矣!”   邢胤熤和邢列也哭了,邢则没跑出来,武宁军只逃出了二三百人,各城门全被敌军攻克,上来就是一阵飞矢,用的还是自家的箭。   邢全从身上摸出一只竹筒,虚弱的声音说:“我预留了一万五千兵卒在南城郊外,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把这个发出去,引他们来攻城,为你们争取时机,主将是卫虎,他善于攻歼却不是个有大智谋的,本想留一手防备,却不想把自己害了,赵禝这个人机关算尽,未必不会算计到他那儿,愿你们好运吧。出了淮扬城六十里,走山路往松阳郡,那儿还有我们的两万屯军。”   邢列拿了火折子去引燃,邢胤辉拉着父亲的手,流泪道:“爹,儿子不成器,没谋略,您不能走,咱们回蜀中,重新开始,过几载卷土重来,攻上京报仇雪恨!”   邢胤熤也拉住了父亲另一只手,邢全吃力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成了,若侥幸能逃出生天,你们隐姓埋名吧,能活着,留下我河东邢氏的香火,我在天上已知足,你们绝不是赵禝的对手!我进了玄晖门看到他,才明白,我轻敌了......还是轻敌了......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坐在那儿,如此定力!我像他这般岁龄的时候远不及此,赵家,气数正盛......领教了,瓮中捉鳖,淮扬城不是瓮,玄晖门才是瓮,把自己当成诱饵,入了瓮,等猎物进去再一口吃掉,好胆魄......兵法六韬也没有这样的,为了赢,连自己都可以枉顾,疯子,够狠!够狠!......”   说着眼神涣散起来。   邢胤辉唤了两声,双目仍睁着,已没了回应,鼻息已绝。   邢家兄弟围着尸体哭了会子,邢胤熤和邢列问:“大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各道都是淮南军和禁军,这儿也不安全。”   邢胤辉扯下一片衣袍,为父亲盖上脸,拭去泪,“往南街,先在巷道里夹缠,等卫虎攻城。”   说罢,巷道口甲胄铿铿响,一片火光围了上来,邢胤辉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体,带人往狭街深处奔去。   东藏西躲,到了丑时正刻还不见攻城的声响,邢胤辉一颗心彻底坠入了黑渊,他们不过十来里路,便是爬也该爬过来了,莫说有骑兵。“没指望了,再去各城门试试,天亮之前出不去我们就完了,届时大举搜城,闭门墐户,我们这些人藏不了几时。”   没有火把,街市两旁垂着的百步灯,大道通明,映到巷子深处光线熹微。一路穿街越巷,随处可见持着长戟巡逻的禁军卫,好不容易到了南城三门下,还没看清城门楼便一阵驽箭离弦,嗖嗖飞来,或楔入脚下,或楔入身后的墙垣上,所幸无人中箭,城门上的声音大喝:“叛贼休走!快快上前受死!”   “他们有千里眼不成?”   此路不通,只好折向北城,遇到了同样的事情,羽箭全部落在了脚下,其中一只从邢胤辉耳边飞过,算算射程,只要偏狭一点点,就可以穿透了眼睛,惊魂未定之余顿时醒悟了,自己这点子人早暴露了,一步一履皆在掌控之中!   “草他姥姥的!”邢胤辉恼羞成怒。   “狗皇帝什么意思?拿老子当鼷鼠了?玩够了再杀?”黑夜里对着城楼破口大骂,吼音在街市回荡。   对面默了片刻,用一阵流矢回应,这次,好多人中了箭,倒地十几个,邢胤熤手臂穿了,惊惧之下仓皇逃窜。   到了一处内巷,跑的气喘吁吁。   “难不成,是要成了心把我们活活跑死?”邢列纳闷。   邢胤熤捂着伤处道:“不若我们去西门看看?那儿路程远,在郊牧,兴许守备少,旁边有山崖,咱们试试攀岩?”   “乌漆嘛黑的,你想摔死吗?那山势险恶,再说城防图上所示,都有守兵的,山后就是淮军西大营,岂非自投罗网。”   “咱们趁黑下,别惊动了营防,总比被五马分尸强啊,守军咱们拼一拼不就行了,有羽箭,来个偷袭。”   邢胤辉想了想,只有这一条路了。   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才至西城门前,一路纵街横巷,脚都走软了,两道危峰相夹的城隘,遥遥望见城阙的灯火,身后的街市湮没在了漏夜中,回应他们的又是一阵流矢,和那震魂慑魄的怒喝:“叛贼休走!速速受死!”   声如洪钟,黑夜里落地回音,七尺男儿们听着快尿裤子了,邢胤辉几近崩溃,摆了摆手,示意抹黑往南边山路上跑,荆棘丛生的小路,两边是不是乱石就是灌木丛,仅可一人通行,野蒿葛藤不时缠绊腿,脚下的尖石刮破了靴子的漆皮,松柏树影影绰绰,像阎罗殿的魑魅,透着诡异的意味,树头有苍鹰在尖厉地叫,那一声声,直摧心扉,邢胤辉心里甚至开始埋怨父亲,忌讳淮南军不善夜战,选择了这样一夜,这该死的黑夜这样漫长!   “果然没有守军,看来他们接手的匆忙,来不及布置。”   攀到了山顶,站在悬崖边,平楚望去。   山坳下火光连营,绵延陆夷,火把如繁星在移动,西大营也被皇帝挟制,正紧罗密布调动巡逻。   崖峰尖峭嶙峋,陡如天险,扔个石头下去,杳无声响,没有光,根本没人敢攀藤。   邢胤辉彻底崩溃了,扑通跪在地上,刀支着地,呜呜大哭了一阵,甚至有抹脖子的念头,邢胤熤等人也仰天掉泪,哭完了,又重新转下山腰,到了一处好像宽阔的地方,也不知道走到了何处,只能等,等天擦白,等未知的命运。   众人这才敢喘口气,或坐,或仰,疲惫极了,感觉这一夜比一生还漫长,魂魄都削去了三之二,邢胤辉起身查看地形,握着刀在草丛里敲打找路,绕过几棵矮松,走到前方,是一个石台,眼前豁然一朗,俯看而去,壑下灯盏如海洋。   上好的纱绢扎出来的九莲灯,道家庆节的神灯,九盏吉祥莲相连成串,无边夜色中,光璀斑斓夺目。   邢胤熤和邢列也打着草走过来:“这是?”   “慕容家。”声音从牙缝里出来的。   仇恨如烈火烹油,沸腾上心头:“就因为慕容槐这个老匹夫,左摇右摆,才让爹迟迟没下决断,耽搁了时机,让小皇帝布置好了陷阱,若非他背信弃义,咱们怎么会困在这儿!”   “怎么办,哥?”   “老子活不成,也得拉一帮子垫背的!咱们还剩多少人?多少箭?.”   “二百八十四人,每人不到五支。”   “够了,从后门偷袭,兄弟们,把刀擦亮,阎王路上,有人给咱们开路了......”   慕容槐修行的道观在城外远郊,临走时,悄悄为府宅布置了两千守卫,三百长.弩手,皆是精兵,广布各门和围墙下,备了万支新镞矢,几个守将也是能战善谋的心腹,前夜行宫大战时,兵士们连眼睛都不敢眨,子时之后突然风平浪静了,顿时提了一口气,后来,动静一直消匿了下去,才确定是打完了,不由松懈了下来。不知行宫那边何等情形,慕容槐留了话,让时刻注意行宫的动静,以便禀报,主将便派出暗哨去了打探,稍事快马回来报说,武宁军大败,邢全已伏诛,大局已定,行宫正在扑灭大火,清扫尸骸。几个将领听了,心里焦虑起来,既是皇帝大胜,接下来少不了罪罚株连,自己大战时坐壁上观,诚如见死不救,怕是皇帝一个雷霆下来,也要拔树搜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到底食的天家俸禄,这会子再不去救火善后,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委实说不过去。   于是将官们争先恐后,带走了八百兵卒,仅留了一个年轻的上校尉。   这厢也大不服气,凭什么升官发财你们先!   到底血气方刚,郁闷地从衣袋里掏出酒囊,猛咕噜了干净,想着叛乱即已平息,想也无什么危机了,于是窝到墙下打起了盹。   兵士们见长官此景,不免也懈怠了下来,守宅第是家丁的事,他们是上战阵的,简直大材小用,本来去了八百人岗哨就疏了,这下三五个围作一堆,说起了荤段子,又说内宅里哪个官小姐生的俏,意淫一番。   是以,邢胤辉等人一路畅通下来时,哨兵根本没察觉,箭阵从背后飞来,兵卒们有些还在发笑,倒地时笑还在脸上,胸口被一箭贯穿,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应付起来,哪里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   不过片刻,旁处的兵卒赶过来的时候已迟了,歹人从围墙跃进去,打开了一道门,一波百十人举着寒光霍霍冲进了后宅,一波原地纠缠,上校尉也惊醒过来,奔到了这里,心知大事不妙,宅院这么大,如何阻击?   正是荒鸡时分,刚敲了三更,夜黑的像灌了墨,从上到下都在沉睡中,歹人们先进了东院,大刀、斩.马刀、腰刀.....见人便卯劲了屠,邢家的兵器当世闻名,破石头如破瓜,血肉之躯到了刃下,比宰杀鸡崽子还简单,郭氏的拂菁院和邹氏的掇青院只相隔一面墙,两人几乎同时掉进了阎罗殿,睡梦中被一刀斩开了颈,头身分离,血喷了满帐,丫鬟婆子睡得轻的,登时骇惊的魂飞魄散,起来跑了两步,便被背后穿了膛,血飞到了墙上、窗棂上......   东院二十二个跨院,是节度府的主院落,其他皆是二房已故慕容松和三房慕容柏的家眷,刀起刀落,妇孺全见了无常鬼,风瘫塌上的慕容柏被邢胤辉认出来,是慕容槐的兄弟,选了个不痛快的,从腰斩了,只逃出了贝字兄弟辈的贞哥儿和广字辈的廉哥儿,另几个脚力快的小厮,大叫着:“杀人了!!!——”,惶恐之中有人带倒了灯烛。   因为慕容槐入道,普化天尊诞辰大贺,阖家廊下这几日挂的庆节的九莲灯,一莲一色,映出的光斑斓多姿。   就在这些光斓中,阶下横七竖八,鲜热的血流淌着下了石阶。   歹人们追杀去了南院,刀刃滴滴答答,沿着游廊一路落了各处。   定柔没睡,在灯下描花样子,自小养成了耳尖的习性,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仔细听了听才晓得可能是兵刃刀器打斗的声音,家里.....家里闯进人了!念头刚转过来,急忙到衣架上拿衣服,窗外响起绣鞋飞踏的脚步,急奔进了月洞门,咚咚咚拍南屋的门扇:“十一!十一!快!”   是母亲。   外间值夜的丫鬟打开了门,温氏跑的直喘,脸色惊恐未定,嗓音发颤:“茜儿,快!穿上衣服!不好了!邢家杀到我们家了!”   定柔手快,衣带已系好了,丫鬟们吓坏了,手脚发软不听使唤,跟在温氏后头跑出来,惊见东院的方向火光冲天,“走水了,他们还放了火,听说东院的人被屠尽了,太太的头都砍掉了,家丁正和他们纠缠,南院的人跑过来一些,咱们都去西花厅,那儿有咱家的兵士,我得去后头叫骏儿和骁儿,你们快去!静妍她们已经去了,千万别乱跑!”说罢,转奔向了折桂院。   路上熙熙攘攘奔跑的内眷,丫鬟们吓得抖成一团,相拥着手臂往前走,有两个哭了起来。   从后厅门进了西花厅,已攒聚了黑压压的人,蜩螗羹沸,四叔在,五叔没在,堂兄弟们来了的不胜一半,余下的生死未卜,其中五房的珏哥儿,满脸被血洗了一般,中衣的前胸被模糊,瘆人极了,却不是自己的血,面如土色地说正和小妾亲热,刀便进来了,戳进了小妾胸口,幸好自己有些功夫,缠斗了两招,侥幸逃出来了。西院的其他人也陆续过来,有来不及穿外衣的,厅里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闻说东院和南院已变成了死人窟,血流漂橹,这厢吓得嘤嘤低泣。   厅外围了一众家丁和兵士,一个乌锤甲的上校尉在布置各个厅门。温氏带着双生子进来,人群嘈嘈中到处寻自己的孩儿,焦急地叫:“姝儿、媛儿、茜儿、萱儿......”   “娘,在这儿。”静妍和毓娟拨开人墙走出来,定柔和十五也过来了,温氏呜咽一声,将女儿们拥进了怀里,哭泣道:“我的孩子啊!咱们可不能有事!”   定柔想起了四嫂和葛氏,问母亲,温氏说:“我让姜嬷嬷和林嬷嬷去抒思院了呀,按理早该过来了,思绾——露娘——囝囝——”   人群中无人回应。   温氏急的跺脚,眼泪涟涟,偏这要命关头,家里顶事的男人一个不在!   定柔咬了咬牙,望着后厅一扇门,要出去找,四哥有救命之恩,便在今朝报答了吧,温氏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哭说:“先保自己的命吧,兴许她藏到了什么隐蔽处,你去了岂不白白送死。”   话音刚落,人群哗然惊叫,果然正是歹人们来了,各个门外顿时一片兵器的打杀声,刀光冽冽......   尹氏本来被两个嬷嬷架着出了抒思院,往西花厅走,忽然想起了葛氏,却说自尹氏有孕后,葛氏便找了慕容康,说囝囝有夜哭的毛病,怕惊扰了四少奶奶歇息,自请挪去北院空着的扲菲院,实则,不愿日日夜夜看着那一对恩爱小夫妻蜜里调油,扎心难受,想眼不见为净,慕容康正乐的清净,很痛快允了,葛氏第二日便搬出了抒思院。   那扲菲院是偏院,北院与西院本就隔着一大段游廊,囝囝是慕容康的亲骨血,尹氏良心上说什么也无法丢弃他们母子,说要回去,两个嬷嬷抵死不肯,歹人正在北院挨着搜人,尹氏无奈,只好自己扶着肚子折了回去,两个嬷嬷自跑了,到了扲菲院果然葛氏母子是睡沉了,没听到隔壁院的喊叫。这才起来,连着两个丫鬟往西花厅,刚出了北院垂花门,便听到了喊杀声,黑暗中寒光一闪,朝她们追了上来,到了逃命的时刻,谁也顾不得是主子是奴仆了,两个丫鬟腿脚快,早不见了人影,尹氏大着肚子也拼命跑,葛氏幼年得过腿疾,又抱着熟睡的囝囝,跑的比尹氏还慢。   游廊曲曲折折,好似比平日长了十倍。   那头有两个举着血淋淋大刀的来了,看到猎物,狰笑着追逐,葛氏心想自己和孩儿马上要做刀下鬼了,看了一眼跑在前头的尹氏,还有那便便大腹,把心一横,伸臂扯拽住了尹氏的衣角,用尽力往旁边一掼,她自小做的粗使,臂力堪比男人,尹氏完全猝不及防,摔在了廊边,肚子重重磕在了围栏上,葛氏犹怕她起来,慌乱中不忘朝着肚子补了一脚,尹氏惊恐万状地望着她,腹中疼的撕骨裂肤一般,靠着围栏,万难再起来了,眼睁睁看着葛氏的背影跑远了。   转过两个折,到了游廊尽头,葛氏搂着孩儿,下意识回了一下头,瞥见两把大刀同时送入了尹氏胸膛,血水像喷泉一样......   这一幕成了她日后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没有想再去西花厅,直接翻跳出了围栏,到了廊道底下,孩儿揉着眼醒了,蜷抱着紧紧捂住口鼻,屏息听着两个趵趵的脚步经过,然后,走了。   她在这里躲到了天亮,尹氏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   黎明前最是黑暗,西花厅这边,听着那一声声刀剑铮铮,心惊肉颤,家丁和兵士倒下大半,歹人们早就杀红了眼,如睚眦嗜血,瘈狗噬人,根本不是对手,没多大会子,一扇门便失守了,一个穿着血铠甲,红着眼珠子的杀进了厅中,手中的斩.马刀完全染成了红刃,连着刀柄淋淋滴着血,人群“啊——”惶惶尖叫,纷纷后退,人墙哗然后倾,几个幼童被踩在了脚下,哭声刺耳,前头闻得“咔嚓、咔嚓”,两声惨叫滞在了喉间。   正是慕容贤正妻周氏和长女,活生生的人顷刻气绝,带着温热的血飞溅到了后面的人脸上、衣服上、脚上,糊住了眼睛,接着又几声咔嚓,血肉之躯像切豆腐,人群惊鸟哄散,除了跌倒的,吓傻的,分别冲向各门,温氏也带着孩儿们跑出了花厅,循着小路往偏僻处跑。   乌锤甲的校尉已负了伤,惊恐失措地大吼:“不能出花厅!”   血铠甲的见状,摆脱了纠缠,擎刀分散追了上去,家丁和兵士只好追逐他们。   跑到了后花园,灯笼变少了,视物混沌,温氏回头看去,借着微弱的光线,两三个血铠甲的远远尾随而来,霎时嚇的心肝脾都要跳出来了,指了指一处方向,“往那边!”   脚下过了一个小拱桥,四下视物全黑,毓娟和定柔在前头,漫无目的朝着前方,又跑了一阵子,忽听得十五在身边哭了出来:“娘,娘呢?”   毓娟和定柔这才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身后的黑暗中空荡荡,母亲和双生子不知何时不在了,静妍也不在了,十五紧攥住了定柔的手,生怕被丢了似的。“姐姐,娘把我们扔了。”   毓娟也呜呜低泣,定柔也拉住她的手,“娘不会......”   十五道:“她一直拽着我的衣服,过了桥,就松开了,我以为她要换手,跑远了才感觉没人了。”   毓娟哼了一声,说:“我还不知道她,只心肝那一对活宝,咱们全是无关紧要的。”   刚说罢,黑暗中火把朝这边移来:“这边有人!快来!咱们比一比今天谁先杀够一百个!”   定柔当即拽住两只手腕甩腿往前,死命地奔,也不知是何处,没有墙,只能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拱桥下的水塘里,温氏紧紧搂着双生子,避在桥檐下,大半个身子沁在水里,身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有水蛙在哇哇的叫。   “娘,姐姐和小妹呢?”咿唔的声音。   “嘘,娘得给你爹留下血脉,顾不得她们了。”泪水打湿了两个孩子的额头。   不远处,静妍藏在一个花圃里。   母亲指方向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是要拿女儿引开注目,保儿子。   果然,那三个歹人去追十妹她们了,母亲带着双生子下了水,这时候越是移动越是危险。   她想好了,如果再有人来,不幸搜检出了自己,就把母亲供出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她恨母亲,如果不是她横加阻拦,自己早就和那个白衣公子成就了姻缘,何至于为君憔悴尽,相思无觅处。   行宫大乱,不晓得他安危与否?   静女其姝,自牧归荑......如果能活着,我起毒誓,非汝不嫁!非汝不嫁!   慕容康带着一队亲兵在观音山潜了半日,哨兵来报城里炮火引燃,武宁军攻城开始,他按着父亲的命令,密袭小山寺,对方颇难缠,箭矢发无虚中,损兵折将不断,看来邢全放了精.弩手在这里。   他只好选择打消耗战,待箭矢放空之后再进攻,缠打到亥时,武宁军忽然得了令,行宫已攻克,军卒们士气沸腾,这儿打的再没意义,自行丢下他们,下山去了,要看邢节帅称皇称帝的样子,赶上论功行赏。   慕容康带人将小山寺踅摸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慕容贤的人影。   惦记无法向父亲交差,便执着火把漫山遍野一寸一寸地寻,到了寅时后才在一个牧农的羊圈里找到一身羊屎味的慕容贤,被五花大绑着,嘴巴也被堵着,仰靠在粪堆上睡了,身畔卧着几只脏不溜秋的山羊,慕容康后悔了,合该让这不仁义的东西多吃几天羊粪,仗着是嫡子,欺辱兄弟们。   等哥俩出了山坡,遥遥望见慕容府的方向火光腾腾,心道不好,慕容康连忙操起马鞭往山下赶,城里都是自家的军士,紧罗密布的巡逻,却对他视而不见,完全变了面孔,一路节节盘查。   这才知道,自家的军队,东西两大营,被皇帝握在手心了。   愈发觉得不妙。   到节度府大门口的时候,天已冥冥发白。   门外的守卫不知所踪,府宅透着怪异的气息,走进仪门,迎面飘出腥血的味道。   一股寒气劈头生出,直蔓延向四肢百骸,急奔进里宅,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触目尽是小厮和家丁的尸体,或躺或趴,全是割断了颈流干了血的,身子浸漫在一层殷红的血河里,阶上阶下已凝涸。   思绾,母亲,弟弟妹妹们......   沿路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西院找不到她们,很多人都死了,他模糊地想,若母亲没了,儿子披麻戴孝,终身缅怀,可是若思绾......怎么活.....怎么活.....走到游廊,前行了几步,猛然看见,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血泊里,肚子仍然高高隆起着,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   “思绾!思绾!天啊——!”   女子全身浴血,眼睛惊恐地睁着,身体全副冰凉,四肢已僵,胸前两个大刀留下的血洞,身子流出的把一方廊道染红了,漫流到了围栏外,思绾,我这个混蛋!留下你一个人经历了什么??   上天!降下最重的惩罚齑粉我了吧,也好过这千刀万剐的痛苦!   定柔三人最后跑进了一个储存柴的杂院,门板有些被雨水朽了,勉强能阖上。   东方微微破晓,已勉强能看清人脸,找了许多粗壮的柴木卡门,看到墙垣边有一棵老臭椿树,枝桠恰恰高过了墙,便挽起裙摆攀了上去,跳兔般地,跃到了树头,望出去,原来这堵墙是围墙,出去就到了外面,太好了!只要从围墙出去,就可以往广阔的地方跑,到了前街就有巡城军。   她双脚凌空一跳,结结实实踩在了墙头上,回头唤姐妹。   毓娟和十五站在树下泪汪汪望着她,以为要丢下她们独自逃命,定柔唤她们:“快顺着树爬上来啊,跳出这个墙,我们就安全了。”   毓娟和十五大摇头:“我们......不会爬树,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   “很简单的,快!一会儿来人了!”   果然,门上响起了刀劈的声音,十五吓得“哇”一声大哭了出来,毓娟立时也吓得软瘫了,“妹妹!妹妹!救我们!救我们......”   “姐姐!姐姐!救我们......”   十五哭着哭着,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手扶着胸口,越喘越急,毓娟指着道:“她......她哮喘病发作了......”   十五直喘个不停,白眼皮一翻,栽倒地上,嘴里流出一道白沫。   门板已被乱刀劈裂掉一块,门后的柴木摇摇晃晃,定柔回头望了望外面的大道,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跳下地,回了院子,依稀记得师傅急救哮喘窒息的方法,将十五坐起,在后脊捶打了一阵,又以口相就,送了几口气,鼻息渐渐均匀起来。   弯腰在树下,让毓娟踩着自己背,顺着树干爬,毓娟闭着眼睛到半树不敢动了,定柔只好攀了两步,腿绕在树干,把肩膀给她,一手手臂托举着,费了好大劲才上到了树头,毓娟却怎么也不敢跳墙,抱着树枝抽泣的不停。   定柔重新下来,将十五抱起,扛到肩上,到树下试了试,十五重的像个小石砣,根本腾不出手来攀树。   门后的柴木哗啦塌了一堆,带血的刃在门板上时进时出,定柔心知来不及了,将十五抱到墙角的柴堆里,用柴枝盖了盖,找到一根胳膊粗的大木,对毓娟说:“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看,不要喊,抱紧树,若我之后还等不到人来,我在那边等你,咱们一起走,路上不怕的。” 第49章 劫后 (捉虫) ……   这是邢胤辉第二次撞见无畏生死的女子, 不,应该是……女汉子,握着一根大木, 眼光如闪炽着冷电, 竟叫他堂堂男儿生了两分寒瑟。   杀了一夜的人,手臂酸痛的像坠了石, 刀锋卷了刃,明显钝滞了。前一刻屠的那两个穿丫鬟衣裳的, 皆是砍了两下才入了要害, 无一不是惊恐的眼神, 哀求饶命的。   眼前的小姑娘, 大约还不到肩头一般高,直直站在他的刀前, 晨色熹微中,一双清莹莹的眸子,瞳仁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挥着大棒迎刃上来,跟他拼起了命。   大木棒与到刀相撞, 微迸出火花, 震的手上钝痛。   身手灵敏, 每一下力道狠鸷, 且不失章法, 好像......是个有一两分功夫的, 叫他想起了堂妹。   嬿嬿, 邢则两兄弟的嫡妹,也是这般年纪的时候,梳个垂髻, 爱扎璎珞发绳,那次他和父亲去徐州找大伯商议事。大伯命里克妻克子,嫡生连殇,堂妹是唯一活下来的,第六任续弦夫人所出的,生下来便没了娘,大伯惜爱的掏心挖肝,亲手喂羹喂饭养大,自小进出军营,一身男孩子气,马术比骁将还勇。   小丫头那天在院子里耍弄一根节鞭,那是大伯选了上等精钢,亲手锻制出来的,小丫头舞龙飞虫,响声刷刷如霹雳,甚是凶猛,到教男儿有些汗颜。他斜靠着栏杆打趣了两句嫁不到汉子之类的话,小丫头当即一个“白蛇吐信”,鞭子凌空擦过脸颊,打在了栏杆上,劈裂掉一大块,浑似凹了半个月亮,木头屑子崩在了脸上。   他差点吓出了尿,这若失些准头,耳朵岂不就掉了?   恼羞成怒地骂了娘,小丫头也急了,操起鞭子又一顿招呼。   他难道还能惧个小丫头,抽出了随身佩剑,谁知一个没抓牢被卷走了,鞭子疾若飞链,落在了身上,衣服“敕拉”一声豁了个大口子,露出白森森的皮肉,一道醒目的红痕,疼的他龇牙咧嘴,骂了一句“草你......”。   小丫头更怒了,目光直如喷出火来。   他赶紧捂脸飞跑,小丫头不依不饶在后头追,一边挥着鞭子,鞭鞭打在了后臀上,疼的火烧火燎一般,他不禁哭爹叫娘起来,到了前厅,钻到父亲背脊后头,父亲说了许多好话,又赔了个不是,才罢了。   他的年纪都能当小丫头的爹,被这般伤了脸面,怀恨在心,听闻她爱纵马横街,便买通了几个混混,在她必经的路上设了绊马索,果然,马摔了,但她没摔,鞭子缠住了街旁的门栏,稳稳落了地,他坐在对面酒楼临窗的房间里,眼睁睁看着,那群混混当街被爆抽了一顿,个个皮开肉绽,把他给供出来了,指了指方向。   小丫头“刷拉”一声,抖了抖鞭子,朝着酒楼奔上来,幸好他带了两个兵士,阻在了雅间外头,听着鞭子飒飒响,臀部的伤还没好利索,逼得从二层酒楼后窗户跃了下来,脚脖子骨折了。   这还没完,每次来武宁皆是和父亲小住在伯父的节度府,这次不敢回去了,让人抬着担架去了驿馆。没曾想小丫头带了兵丁直接杀过来了,进来就和自己的兵丁干起仗来。他听着打斗声一只脚弹跳到门前,捅破棉纸,看到小丫头鞭子迅如闪电,一个“金丝缠葫芦”把两个兵丁的掉刀卷走了,接着一个“左右开花”两个兵丁的铠甲应声裂开,人滚到了地上,鞭子劈空一甩,朝房间走来。   他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说求饶的话,叫了十几声女侠,那厢才冷哼一声,气昂昂地走了。   他便记住了,这小丫头是个阎王奶奶托生的,惹不起。   后来,她嫁了汉子,当朝太子,却是个妾室,再后来,成了贤妃。   听闻不怎么得宠,又为太后不喜,成日受气哭鼻子。   他这才觉着解了恨,喝了几两小酒,吹着口哨,心说意料之中,那般野蛮的,长得又不甚出挑,合该男人不心悦,没准哪天就住了冷宫,该!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颇有阎王奶奶的神韵。   挥舞着个三尺长的榆木大棒,跟他的腰刀对招,动作极凌厉,因为刀沾满了血,黏住了刃,方才破门又裂了许多碎口子,愈发钝的如笨木,劈,砍,削......竟有些落了下风,差点一个没握牢,被大棒打掉。   这一夜过的疲惫极了,原想再杀几个,凑个整,不想最后遇到了个硬茬子。   猛瞥见树上还有一个,捂着双目颤栗,正好祭了刀,对面的小姑娘却铁了心同归于尽,好吧,成全了你。   渐渐的,大棒前端被砍断一截。   小丫头却仍不慌不忙,前端因为有了尖锐的的棱度,变劈为戳,伤到了握刀柄的手背,这下,怒火又将全身的血液烧的沸腾。   毓娟从手缝里微微瞄了一下,天色愈来愈明,看到定柔和那歹人拼命,手里的大棒被砍断裂了,娇小的身子跌于地,霍霍寒光朝她砍去,立时吓得肝胆欲裂,“啊”大叫了一声,泪水滚滚淌下。   妹妹,如果我能活下来,必年年到你坟头上烧纸的。   定柔一绺头发被斩断,那一刀落到了肩头,温热的黏腻立刻涌流出来,湿了袖管,同时歹人也被她手里的半截木头戳伤了一只眼。   “妈了个巴子!老子活剁了你!”   大刀又扬了起来,定柔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另一只手捂着伤处,指间热液汩汩,闭上眼,师傅,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   想象中的并没来,耳边出现了新的打斗声,多了一把佩剑的声音。   睁眼看去,是四哥。   和那歹人缠斗起来,她眼中一热,掉下了泪。   树上的毓娟也瞧见了,大声啼哭出来,凭四哥的功夫,她知道自己这条命留下来了。   定柔看到不远处的地方躺着另一根大木,知道自己可以助力四哥一下,要赶快腾出手去救其他的人,于是强撑着起身来,猛拾起朝着歹人的后脑勺奋力一击,“哐啷——!”有零星的血溅到了额头,歹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天晕地转,四哥趁机将剑没入腹部,噗嗤一声穿透了后背。   邢胤辉咽气之时在想:“我他妈一个七尺丈夫,剑南一员虎将,折在了一个小娘们手里,还是个没开花的小娘们,到了阴曹司还不被笑掉大牙......”   还真他妈是个阎王奶奶。   曦光朦朦中,襄王带着神武军踏入慕容府,东院的院落焚毁殆尽,余烬仍零散地燃着,整个府宅黑烟缭绕,炭烬烟灰飘到别院,屋里屋外落了厚厚一层,各处尚有余孽,逐一被诛灭,邢胤辉的头颅斩下,连着邢全,与各将官一同送到了前线,邓州、襄州、归州与十万剑南军正在鏖战,揆逊和简临风率淮南军往三地驰援。   头上的天穹亮的澄了,第一道阳光打在瓦檐上,乌云尽散,玉宇无尘,蓝滢滢如万顷碧海,成群的麻雀落在树头,叽叽喳喳了一阵,又飞走了。   昨日如何,生死与否,这天地日升月落,物换星移,永不会变。   这一夜,黄泉路的新鬼攘攘不绝,黑白二煞收都收不过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淮扬城上空,好几个月不去,全城再次禁严,闭户封市,羽林军拿着户籍册挨家挨户盘查逆党,搜遍箱笼衣柜,菜窖牲圈,小老百姓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不免有些惶惶。   后来的史书记载:“壬寅隆兴五年炽夏,睿宗英皇帝巡狩淮南,藩镇诸郡,陡生兵变,夜攻驻跸,睿皇帝临危不乱,从禁卫奋勇执戈,肝髓流野,旋得之平息,斩叛军一万有八,上将数百,四野肃清,八邦咸举,举国无不念陛下英武神明.....”.   辰时初刻的时候,慕容槐回来了,还穿着斋醮祀典的天仙洞衣,紫纱大襟,山水袖帔,袖摆宽阔垂地,金丝银线绘绣祥云仙鹤,头戴道冠,他是得了信回来的,支使程应亲去白云观告知了他,一队官军护送回来。   下了马车,跌跌撞撞步进朱漆大门,禁卫军在帮着清扫尸体,从各院抬出来,装到板车上,摞成一叠,送去了义庄,扑面而来血污的浊气,不过一夜,已有了腥恶的腐臭,外院的青石地上尸骨藉藉,淌流着一层暗红发紫,黏如漆浆,砖缝里,墙上,阶上,廊柱上,植被上,莲灯上,无处不是......他认出了一具是侄儿珙哥儿,侄女妙姐儿、蔷姐儿,还有幼女蕙儿,是摔死的,头上有个杯盏口子大的窟窿,一具断成两截的焦尸是......三弟,程应说只有三弟被腰斩了.....禁卫军抬完了尸骸,端着清水,泼在地上,那些漆浆顷刻融成了扎眼的色,在阶下汇成殷艳艳的河泊......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虚影,穹苍郎朗,极快地飞旋起来,恍惚间,好似有一柄利刃,割开了喉咙,喷涌出一股腥咸的热流......   父亲,母亲,鼎言到底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原来如此。   拢翠院堂屋,床上的十五仍在昏迷着,额头烫手,不停换着冷帕巾,温氏隔一会儿便把一把脉。定柔坐在玫瑰椅里,头倚着椅背,肩膀的口子有半寸长,幸好不算深,只入肉一分,略略作了包扎,换下了血衣。毓娟靠着床柱小声抽泣,嘴里不停说着:“敢情我们在您心里是这般无关痛痒的,何苦生下来,干什么不溺到马桶里......”   温氏连连拭泪,哀求道:“我的小祖宗,求你别说了行不行,非要逼着老子娘给你跪下,磕头赔罪不成?”   毓娟也不理她,自顾自地说:“我投胎的时候八成被沙土迷了眼,投生给你当孩儿,狼心狗肺的娘。”   温氏呜咽一声哭破了音,闭眼捶打胸口。   定柔觉的眼皮很重,身上发昏,她们说话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枕着椅背,睡了过去。   温氏抱怨医者怎么还不来,奴仆一夜之间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跑的跑,没几个能侍奉的了,各院还凑不齐一个,好大一会子才看到定柔,拿薄毯过来,无意试了试额头,竟也是热着的,唤了两声,却不睁眼。“呀,不好,这孩子是晕了。”   一个妇人来报:“四夫人,老爷吐血了,让您快去书房。”   “大少爷和二少爷不是回来了吗?”这两个天杀的没被阎王收走,真真气煞人,慕容瑞昨夜恰宿在外头小妾那里,竟躲过了一劫。   “大少爷房里就剩了一个王姨娘,受了惊吓,正闹腾呢,抽不开身,二少爷的爱犬不见了,在东院的废墟残垣里头寻尸首。”   这个王氏委实是个走运的,躺在衣柜上头,大火的时候跑进了花厅,是东院惟一幸存的女眷,慕容瑞妻妾孩儿全遭了毒手,成了光棍一条。   温氏骂了一句混球,含泪看看两个女儿,又惦记若慕容槐没了,自己在这宅院的一切经营也付之东流了,只好擦干泪,自去了。   行宫平叛之后,皇帝便星夜移驾了庐江郡官署,补眠到现在,这会子刚起来更了衣,听完襄王的禀报惊呆了。“什么?”   襄王拱着手重复一遍:“那群亡命之徒闯进慕容府后宅,见人就屠,死了......上下算来......有一千多口......”   皇帝身躯震了一下,怒问:“守将怎么回事?”   襄王答:“他们都去行宫救火了,帮着搬运尸首,清扫血污,臣弟去了西大营,也是回来才知晓的,按您的谕令支援慕容府,到那儿......已经晚了多时......”   皇帝双手急颤,勃然起身猛掀了御桌的黄绸,一地笔洗和笔筒的碎裂声。“草!”   这是襄王第二次听见哥哥爆粗话。   “为军者,当以服从上令为天职!谁教的他们一肚子钻营苟利!朕是高看了淮南军,高看了慕容槐,这就是他锤炼出来的兵!”   胸腔一阵起伏,转身对着阑干粗声喘息着,问:“慕容槐回来了吗?”   “回来了,有些经受不住,厥过去了,还吐了很多血。”   皇帝回过身,眼神如火炬,命令道:“从现在开始,慕容府的人只许进不许出,派御医给他们诊治,每日送给养和药品进去,以朕的名义置办千副上木棺椁,殓葬亡者。”   “臣弟遵旨。”   慕容康独坐抒思院石阶,对着担架上尹氏盖着的尸首,望着白布下高高的隆起,眼睛里血丝累累,只是一夜,下巴的胡茬斑斑,整个人沧桑的好似老了几十岁。   温氏听闻儿子不肯安置尹氏,还打伤了禁卫,过来劝。   看着儿子形如槁木死灰,温氏心疼直掉泪,扶住儿子的肩膀,啜泣道:“儿啊,让他们走吧,这时节不是停尸的时候,别处已经有发变了的,你这样,她母子也不能安心上路啊。”   慕容康眼眶的泪滑到腮边,如急雨簌簌,望着心爱的人儿,腹中期待了数月的骨肉,粉身碎骨也难舍。   温氏劝了半晌,才开口,攥着拳,宽阔的身躯微微颤,大男儿哭的呜呜噎噎,肝肠寸断,把脸埋在臂膀里:“.....娘,我心里疼,疼煞了,我想随思绾去了,她一个人在那边,带着孩子,被小鬼恶叉欺负怎么办,黄泉路不远,我想我能追得上他们,儿子对不起您的生养之恩……”   温氏骇的顿失人色,捶打着儿子的肩,悲泣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媳妇是命根子,我这十月怀胎的就半分也不放心上了吗,我十六岁生了你,熬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盼着你能独当一面,给我们娘们撑腰了,你现在要撇下我们,骏儿骁儿都小,家里遭此变故,万一你爹……大少爷当了家,你妹妹们年幼,对着一家子豺狼,我们可怎么活……怎么活啊……老天爷……合该让我替她们受了那刀戟......我儿子兴许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慕容康头垂的更低,泪水大颗大颗落在青石台上,嗓音沙哑:“……若非惦念着您,我早就一刀结束了,这一生,漫长的日子,被痛苦无尽凌迟的日子,怎么熬……”   温氏拍抚着结实的背,展开双臂想抱抱他,却发现儿子猿臂蜂腰,身板宽广,根本拥不住,她想起自己好久未曾抱过这个孩儿了,眼前蓦然闪现,他呱呱坠地裹入襁褓到提着枪杆挡在她面前的样子。   虽好武不羁,却不曾叫她操过什么心,成亲之前连半个丫鬟都未染指。   心里想着,待过的几年,想他的伤心也就淡了,再续弦一房,何愁没有子嗣。   几天后,阖府白幡漫天,白灯笼硕硕挂满了各廊檐垂枋,摇曳着一个极大的“奠”字。   慕容槐才能勉强坐起来,进些薄粥,躺在罗汉榻上,不停的咳,震的书房四壁回响,慕容三兄弟身着缟素,或坐或立在下首。   此刻聚集一堂,生关死劫,恍若经年。   慕容瑞喋喋说着各房伤亡:“......二叔房里只剩了贞哥和廉弟,待嫁的六个妹妹皆去了,三叔房里剩了珏哥四个,幸好住在北院的多,十二个姊妹剩了五个,四叔房里伤亡最少,八个兄弟只去了一个瑁哥,姊妹死了三个,五叔受了重伤,跟歹人搏斗的时候断了两根手指,胳膊被生生削去一块肉,后来家里兵丁到了才跑出来,躲到了小山峰,没被追上,下头的孩儿,只剩了庆弟三个,和两个姊妹,死的最多的是家妇和稚子,六十五个孩儿们,剩了不到十来个,有的是惊吓过去的,一共往生一百四十四口,余下的都是下头的仆从,那些从邑县跟着咱们家来的。”   慕容槐沉痛地闭目:“都是老街坊,当初一起迁来,效力了几辈人,却不想遭此横祸,从账房支出钱来,每家抚恤二百两,聊表安慰吧。”   当年发达的时候,整条文英巷都投奔了慕容家,连前街的财主也依附了,随迁来淮南,在各处领了职务,两三辈人下来,也积累了不少家财,在城中有了宅院和营生,素常担着节度府的差事,每日来应一应卯,督促下人。   慕容贤道:“父亲,外头布满了神武军,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我们被皇帝软禁了。”   慕容康眼底泛着血红:“城中各处机关算尽,唯西南一角留了缺口,分明是冲我们一家留了杀招!借邢家的刀铲除了我们,好个皇帝!迫狗入穷巷,再留一角落反扑,好手段!”   慕容槐咳了一口血痰,吐进盂盆,胸臆中仍是穿心绞肺的疼,长叹一声:“他是算准了邢胤辉会到家中来报复,而不是躲避藏身,此人,识人手段了得,不过来淮扬月余,不过与邢胤辉几面之晤,便已洞悉性情,大约你们三个是什么个性他也了若指掌了。   此举,意在从根本上瓦解我慕容氏的意志,是为父之过,三方对垒,岂有全身而退之理,刀兵博弈,拼的就是一个‘狠’字,为父心肠比不得他们狠,才将家族落入这个田地,为父万死难恕其罪!幸而元气虽伤留存根本,一切重来便是,女人再娶新的,孩儿再生便是。”   慕容贤愤懑道:“父亲,与其在这里等着判罪抄家,不如我们想法子带您突围出去,皖西还有邢家残存势力,我们手里有钱,招兵买马,过几年照样东山再起,称霸一方。”   慕容槐险些又吐出血来,直恨不得百十个巴掌呼上去,哀莫地望着自己的嫡长子,晓得他蠢,却是个这样蠢的!看来这一代无望了。   “你们觉得还能走得出府宅,走得出淮扬城吗?除了外头两千神武卫,还有无处不在的暗桩和隐卫,此刻谁走出去,便只有个死,现成的名头,被邢家刺客报复,枭首弃市。”   慕容贤和慕容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头皮冒了冷汗。   慕容康鬓边暴起青筋,切着齿说:“我慕容康不复此仇,誓不为人!终有一日,也要那皇帝尝尝,痛失至亲至爱的滋味!让他不得超生!”   “住口!”   慕容槐咳的愈发厉害,待顿了,才气喘着道:“他半路让襄王引兵来援,便是不想赶尽杀绝,也要做副样子给各藩镇将卒看。此次削藩,一手钢刀,一手怀柔,接下来,会亲自到府中来安抚,也为查看吾等的形状,尔等务必作出颓唐萎靡的样子来,小心应付,那仇恨之说,万不可再提起,我慕容一氏经此重创,数年之内无法翻身,以后恐怕寄人檐下,如履薄冰做人,只要家族火种不灭,为父哪怕被赭贯木,或后代子孙尚有复兴之望。赵禝此人,耳聪目明,心思缜密,年纪较你们轻,心智却在你们之上,你辈之中无有他的对手!可惜为父老矣,若年轻一二十载定寻机与他斗上一斗。” 第50章 求存? 隆兴皇帝是个周…… 第51章 那些年蹦跶的绿叶们+回……   晨起康宁殿, 嫔妃们来请安的时候,昕薇馆宫娥突然来禀,充媛娘娘发作了阵痛, 开始临产了, 稳婆说胎位有些斜,怕是要难产。   宸妃主理六宫事, 自然担着干系,忙起身给太后施了个礼, 自请去昕薇馆坐镇。   走在宫墙巷道, 坐着肩辇, 仪仗擎着伞盖和雉羽扇, 一路迤逦,路过的宫人内监纷纷避让行礼。   心腹宫女同心道:“娘娘连早膳还未用, 何苦这样亲力亲为?那林充媛可是陛下宠爱的人,慕容昭仪倒罢了,谁都瞧出陛下是敷衍的, 可这林氏,陛下分明在意的。”   宸妃淡然道:“本宫还能跟一个粉黛玩物争风吃醋不成, 本宫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 她也配, 曹细如能做到惟馨懿德, 垂范六宫, 本宫就做不到吗, 本宫非但要做到,还要比她做的更好。”   同心鞠身:“奴婢懂了。”   旁边的同知却有想法,低声道:“林娘娘身边的医者稳婆都是皇后娘娘的人, 临走还指派了两个嬷嬷到昕薇馆,如此防备您,咱们只要稍稍耍些手段,一尸两命,皇后娘娘岂不干系重大,女人生产本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林娘娘命该如此,您便是再尽心尽力,也挡不住阎王鬼收人啊,陛下想来也不会迁怒娘娘。”   宸妃扔去一个冷钉子似的目光,骂道:“蠢物!你当太后老眼昏花了吗,这宫里的风吹草动哪一桩避得过太后的耳目,表哥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即放心把林纯涵托付给我,本宫岂能负了他的信任,本宫无子无女,依傍的就是这份信任,只有堂堂正正赢得表哥的信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才能长长久久坐到那个位置上。”   她走后殿内一片噤声,静观太后面色。   只见太后轻啜了一口药茶,神色如常,拨弄佛串:“纯涵这孩子,长得标致,却不是好生养的,愿佛祖保佑母子平安吧。”   淑妃和德妃心中冷哼,最好一尸两命,一个国公府下等仆妾出的,竟博得了皇帝垂青,刚入宫那会子,委实霸占了多少夜,连宸妃都有些冷落了,后来才淡了下来。   冯才人已显了怀,腰身圆润,隆起尖尖,襄王妃今日也在,连着两个侧妃,其中一个也大着肚子,与冯才人月份差不多,明显前者大了两圈,气色红润,足见胎儿健壮,襄王侧妃却有些苍白颓靡,厚厚的脂粉难掩脸颊的浮肿,太后含笑望着冯才人,道:“哀家一向看的准,你这个怀相好,定然好落地,是个不磨娘的孩子。”   这话的含义谁都听得出,太后有一双毒眼睛,从来观胎甚准,这个十有八九是龙嗣,宫里要多一个皇子了。   冯才人羞的耳后微热,手掌爱怜地抚摸腹部,感觉着一日胜似一日的强劲胎动。   淑妃斜睨了那肚子一眼,心里直欲生把刀子出来,开膛破肚。   卑贱女御所出的,又没家世,朝中无人维护,想也成不了气候。   太后凝视着襄王侧妃,眉头露出不悦:“你一个身怀六甲的人,祈儿又不在,打扮的那么艳给谁看?脸上跟糊墙似的,那脂粉皆是丹铅之物,有小毒,伤残了孩儿可怎得了!”又对襄王妃:“你也不说说她,可见不上心!”   两人花容顿消色,不胜惶恐地提着衣摆起身,敛衽于地,披帛垂在地上,襄王妃眼眶已红:“都是妾身疏忽了,愧对王爷,请母后赎罪。”另一个哽噎道:“妾身知错,望母后赎罪,回去必改之戒之。”   太后转动着佛珠,殷殷道:“祈儿为先帝守孝,本就耽搁了大婚,如今也没个子嗣,哀家操碎了心,偏生你们没一个争气的,连生了三胎都是郡主,哀家已吩咐了礼部,明年开春大选,皇帝身边也该添些新人,充盈后宫,正好给祈儿也挑几个大家闺秀,兴许就有世子了。”   此话一出,妃嫔们尽皆变色,重重忧戚浮上心头,淑德二妃慌得简直坐不住,本就比皇帝岁龄大,到了姿色衰退的年纪,再来了争芳斗艳的新人,岂非皇帝愈发迷住了眼,自己彻底成了冷宫的日子,淑妃仿佛看见一串一串的皇子,像老虎一样张着大口,追在自己孩儿身后。   古者天子立后宫,以听天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本朝开国以后辟设六宫,后位之下,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二十一御妻,则定每四年一次采选,充实掖庭,芳泽椒第,皇帝登基之后正值先皇孝期,又值前朝多事之秋,便一再搁置。   淑妃从前想过,这些不可避免,皇帝春秋鼎盛,宫里迟早会多了如云的妃御,多了一打一打的皇子,与自己两个孩儿分庭抗礼,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真到了眼前,念及自己日渐迟暮的容颜,又措手不及起来。   襄王妃眼角不小心划下了泪,面上仍然强展出笑:“还是母后思虑周全,王爷早该添新宠了,咱们几个都是愚钝的,不讨王爷垂爱,妾身回去立时着人收拾别殿,为妹妹们布置燕寝。”   太后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哀家不管你这话几分真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襄王妃,正经的世家嫡女,妇人之过无他,嫉妒为一也,莫学得那拈酸吃醋的斗筲,祈儿是铁帽子王,身份贵重,多少眼睛在下头仰视着,虽不着急立世子,可也莫叫人背后置喙闲言碎语,有了孩儿,你始终是嫡母。”   襄王妃二十出头的年纪,姿容倒比两个侧妃出色,伏地叩首:“妾身谨记了。”   太后摆摆手:“纯涵是你的妹子,你也该到昕薇馆瞧瞧,给她撑撑胆气,女人家生孩子到底是鬼门关走一遭的。”   “是。”襄王妃起身退了两步,被一丛宫人围拥着出去。   太后让两个侧妃也起身,过了好大会子还不见昕薇馆那边的动静,便让宫女锦纹去探,回来禀说:“娘娘力气不支,疼晕了好几次,她们说先见的红,羊水也快流光了,胎儿迟迟娩不出来,御医们正在想法子,配置催产方。”   太后微微冒汗:“告诉他们小心用药,皇帝不在,出了什么事哀家可禁不起。”   “喏”锦纹折了回去。   太后心慌的喘不过气,合起手掌:“没了羊水,孩儿怕是不好,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淑妃安慰道:“母后保重凤体,妹妹福泽深厚,定会无恙的。”说着给德妃示了个眼色,眨了一下水济济的眼眸,嗲声打趣道:“母后偏心眼儿,臣妾生宗晏也是疼了一天一夜,母后可就没这般忧心的,到底臣妾皮糙肉厚,蛮牛似的,不及妹妹娇贵。”   德妃也扮作拿帕子揩泪,抽泣了两声道:“是啊,臣妾都是粗人,生孩儿如同出溜个蛋,比不得人家林妹妹水晶剔透人,生的金童玉女。”   太后“扑哧”一笑,指骂道:“你们两个泼皮呀!”   这一笑,阴霾顿散,心情大好,身为婆母到底还是喜欢会生子嗣,体质坚韧,知进退的媳妇,林纯涵这一胎明显是个公主,长叹一声道:“哀家当初见她就知是个不好生养的,成日捧着诗集伤春悲秋,身子骨能健朗么,还是淑妃争气,进了东宫不到一年,一索得男,连着生了晏儿,后宫若都似你这般的,哀家还愁什么,净着饴含抱孙了。”   淑妃两颊一阵烫,麦子似的肤色,看不出来是红了,笑道:“都是托母后的洪福,母后在佛祖那儿福基无量,荫及子孙,臣妾才能沾了光,被佛祖抬抬手,眷顾一二。”   太后笑的越发开怀,嗔骂道:“你个小猴精,怪道皇帝说你是个甜嘴蜜舌的。”嘴上嘲弄着,心里却是受用极了。   淑妃用小孩子的语气撒娇道:“臣妾这猴精怎蹦的出太后如来佛的五指山,不过聊博母后一乐罢了,臣妾饱受太后恩眷,无以为报,唯有让母后开怀,心情畅快了才能寿元长春啊,方才看母后愁虑,臣妾心都揪起来了,莫说当猴精,便是要臣妾彩衣娱亲都值得的。”   太后笑出了泪,心知这话水分大,还是生了感动:“不枉为母疼你。”   淑妃趁热打铁:“昱儿现在每日早起半个时辰,晚睡半个时辰,臣妾时时督促着,一刻也不敢懈怠,昨儿还说拿了新写的大字给皇祖母看,是臣妾怕他丢丑,才拦下来了,太后何等造诣,岂不是鲁班门前舞大斧么。”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将勤补拙能轮勤,昱儿是皇长子,堪为表率,这孩子也越来越懂事了,下晌散了学,让他来康宁殿,哀家亲手给他做点心。”   淑妃起身施一施,大大谢了个恩。   心想,太后在皇帝心中如鼎如吕,在朝堂上的威望举足轻重,一句话可定乾坤,便是自己他日失宠了,也得抱紧太后这棵大树,让昱儿和晏儿无人可取代。   德妃斜了一个白眼,没有一次不拿我做桥的。   众妃看的惊羡,努力想要把这张嘴学得一二。   在场唯独少了贤妃,邢家谋反的消息公告天下的时候,太后下了谕旨,将她软禁弘贤殿,夺了封妃的宝印和宝册,只留位号,面壁反省,抄经悔过。   到了傍晚,力竭声嘶的林充媛娩下一位公主,是为皇三女。   ***   皇帝的仪仗大队停至慕容府大门。   慕容槐和阖家男丁跪至门阶上,皇帝下了舆辇,望着白幡幢幢,神情凝重,上前来,搀住手臂:“慕容卿,受惊了。”   慕容槐刚刚能下榻走两步,起身需要扶着,一边慕容贤也携住了父亲另一只手臂。   皇帝身边多了一位韩姓从三品云麾将军,兼左都御史,此次立下大功的,穿着绛纱革带,戴着双翅乌纱冠,满面的意气风发,慕容槐明白了,这样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入了皇帝的眼,委以大任,是透彻了根底的,皇帝很早就在布这个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连自己旁观都在掌握之中。   这样的年轻人,便是自己鼎盛时,也决计不是对手。   慕容康跪在人群中,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余光所及皆是银光甲的禁军,不能连累家人,拳头、攥的格格响,咬牙咬的两腮硬邦邦。   稍事到祠堂敬香,慕容槐当着牌位呈出了兵符和旌节,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胜任,虽敕恩世袭罔替,然嫡子不才,不堪承袭,家族遭此大劫,人口零丁,疮痍累累,望陛下恩准,臣阖家迁回原籍,坐贾行商,归养故里。   皇帝笑了笑:“爱卿言重了,卿镇守藩地四十余载,历经四朝,劳苦于社稷,功著职修,诚为折冲之臣,朕焉舍得你回那弹丸之地退居,应当在锦绣富贵中颐养天年才是,朕已拟好了旨意,让京中修缮宅邸,添置奴仆,此次回銮随朕一起入京,剑南军败走安州,武宁军残敌在宿州蛰伏,强弓硬弩,淮扬城到底不安稳,爱卿在这里,朕不放心,倘若战事有变,叛军卷土重来,携怨报复,慕容一家岂非又是一场天灾人祸。”   慕容槐垂着眼帘,无奈地闭了一下目。   已经这般推让,还是对他猜疑,皇帝仍深为忌惮在淮南军中的威望。   “臣,遵旨。”   回銮定在七月二十二日,立秋的那一天,皇帝感念慕容槐大病初愈,特推迟归期,略作休养,并遣了内侍监百人来帮忙收拾箱笼行囊,门口停了二百辆辎车和几十辆高头大马车,毕竟大迁,除了宅院和重型家具挪不走,古董、字画、珠宝、细软,各院翻箱倒笼,群情沸腾,忙的不可开交,直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死人窟,到京城那花柳繁华地去,把富贵靡奢的生活带过去,廊柱上的描金漆都欲刮下来。   最麻烦的是商铺和门面无法出手,禁军把着门,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正苦闷的时候,上头竟派了数个账房先生和牙人来,带着算盘,又两个户部官吏,一方估价,一方寻买主,一方立担保,各院顿时争前恐后,皇帝的亲使,还怕盘不出个好价钱么。   温氏坐在圆桌前拨拉着算珠子,只说皇帝想的果真周全,跟人肚里的蛔虫似的。   定柔扶着门框站了半晌,才说出口:“我不走了,等你们走了,我回姑苏。”   温氏瞧着她,说:“不成的,圣旨谕令,除了你五叔重伤,要送到钱塘的宅子里疗养,其他人都得走,人口和户籍册已经报上去了,几个老管事的也在名单之中,缺你一个,便是抗旨,阖家都得牵连。”   定柔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温氏叹了口气,起身过来关上门扇,对她说:“我的傻闺女,你还看不出来吗,外头那些人名为护卫实为软禁,有些事情咱们女眷不知道,我也是去书房送汤羹的时候,偶然听了两耳朵,邢家谋反你爹作壁上观,定个从逆都不为过,没有立时抄家没产,已是万幸,你爹连兵权都交了,皇帝不放心,要把咱们挟制到京城,搁在眼皮底下。”   定柔听得怔了一瞬,如露如雾的眼眸蒙上了忧惧,好一会儿才开口:“就是说,我们明着是迁居,实际是阶下囚是么?”   温氏沉痛地点了点头:“娘又如何舍得淮扬城,半辈子的经营都在这儿,亲戚们也在这儿,到了京城还不知什么局面,圣命不可违啊。”   定柔全身抽空了一般,瞬间没了一丝力气,走出堂屋,倚着阑干,望着天,泪水无声地滑下脸颊。   师傅,你的百日祭我回不去了。   下晌忙完了厨房的事,去了四哥的院子,今天,如果没有那场横祸,侄儿兴许已出生了,嫂嫂从前说过,侄儿就在立秋前后出生的。   这个时候,最难过的应该是四哥,抒思院还有嫂嫂的气息,他怎能舍得离去。   进了月洞门,一眼看见四哥坐在紫槐树下的竹椅里,穿着一件素白阔袖襕袍,捧着一个方形锦盒,阖目小憩,腮边的须已长成了气候,成了一个挂着络腮胡的男人。椅子四周一地紫英攒积,红消香断,大多蕾蒂已有些发了白,远远望去似褥了一张花毯,初秋的风如裁似剪,树上还在不断地坠,芳尘披纷落地无声,发间,肩头,衣上,鞋尖,沾衣惹袂,他也不拂去,树头的花梗结出了青嫩嫩的槐角,随着风索索地响。   花儿啊,你落在一个伤心人身上,不是诗,不是画,而是满目的凄寥,摧心断肠。   回过头将眼泪擦干。   “哥。”   轻轻睁开了眼睛,眼角带着沉醉,似在回味梦。   那锦盒里装的是成亲那日和嫂嫂的结发,篦齿上的遗发,和一个婴儿的胎帽,嫂嫂亲手做的。   他唇畔恍惚一抹笑,说:“她终于肯到我的梦中来了,那天她第一次来,站在窗子下头,被月光笼罩着,还是那样美,笑起来那样暖,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有山有水,百花盛开,她在哪里等我,要我好好活着,为父母养老送终,她会一直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天荒地老。”   定柔的眼睛又湿了,泪光急速滚动,模糊了眼前的面容。   尹氏嫂嫂那天被抬走的时候,四哥亲自将她最喜欢的那一对琉璃对钗簪到了发间,听闻当夜便被装殓了,用的上木雕棺,在义庄停尸了一日,有官员主持开了水陆道场,第二日葬到了慕容氏祖坟。   四哥目光迷离:“......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去投胎转世,方才,她带着我们的孩儿来了,是个女孩儿,长得像你,也像她,她说过假若孩儿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该多好,必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说,夫君,妾不孤单,有孩儿相伴着,以后便是母女两个一起等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之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如梦,梦幻泡影,我的人生不过是梦里梦外而已,一个叫慕容康的人,活着和死去,无有分别。”   定柔半蹲在他椅前,握着他的手,低头下去,泪水淋湿了衣袍。   嫂嫂,有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儿深爱着你,你在天上肯定很欣慰吧。   保佑他,早些走出伤痛吧。   他说:“等我奉养了父母,为她报了仇,便回到这里来,与她相会。”   二十二日辰时初刻,淮扬城沐浴在晨光惺忪中,半座城还在沉睡,銮驾正式起行,慕容府的马车和辎车随在仪仗后头,禁卫军骑兵擎着黄龙旗在前开道,皇帝临时从颍州调集了一万守备军扈从,每辆马车外头邢列森严,执着明晃晃的蛇矛。   定柔掀开马车布帘,遥望层层叠叠的日月旌、幡旗、华盖、雀羽扇、龙凤氅,蜿蜒出东城门,上了官途大道,浩荡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密的云屯雾集,皇帝的辂车隐在其中。   这下相信,自己是阶下囚了。   临出探芳院前,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两个月零十六天的小院,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原来,终究不是我的家。   石砌小匾上“探芳拾蕊”四个字依旧。   玉霙姐姐,我走了,便是将来我也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但是,我永不会忘了你。   慕容槐上车前仔细检查了装牌位的箱笼,回头凝望着缓缓合上的朱红描漆大门,金铁的轰鸣声响彻耳膜,里面已人去楼空了,两座石狮依昔雄壮慑人,凛烈威武......泪落下了眶,住了四十四年的家,把一个风华青茂的少年的变成了苍髯老者,今日,许是永别了。   叹出一口气,决然上了华轮二驾大车,掀着窗眼,车轮辘辘转动起来,淮扬城的酒楼茶肆、宅邸屋宇、长街短巷、十二道石牌楼,有自家的忠义牌、历代科第牌、节妇牌,一一被抛在身后,今天全城还在禁严,店铺上板,行人渺无,宽阔的街道,马蹄踏踏,响音清亮。   忽忆起初来那一日,天命五年的十一月初十日,年轻英俊的少侯爷骑着骏马,穿着绛袍玉带,头戴乌纱冠,被数不清的兵卒和奴仆簇拥在仪仗队里,勒马步入城门,鞭炮齐鸣,百名官吏叩拜相迎,狮舞龙腾,鼓乐喧阗,民众在街市两旁跪的黑压压......   原以为会在淮扬终老,祖坟三十多年前就迁到了这里,母亲遗骨和父亲的衣冠冢,二弟三弟的亡灵也在此,却不想自己成了戴罪之身,未来不知埋骨何处。   人生的起起落落,当真波诡云谲。   出了淮扬城,途经广陵郡、江都郡、钟离郡,每到一地,街市上便是戒严,临街商铺蒙着黄布,官吏和衙役府兵皆穿的正式跪在街旁,稽首伏拜,口呼万岁。至寿春郡时已是第九日黄昏,沿路栖息各驿馆,皇帝驻跸官署,特将驿馆让了出来给慕容府女眷,男眷和守备军在城外扎营,乌锤甲的兵士列战各处,里三层外三层,一步一岗。   路上颠簸的全身散了架一般,见到床榻便闷头倒了进去,十五又发起了高烧,从前一日傍晚开始,已滴水不进昏迷了一天,御医来把脉皆是摇头,温氏焦心如焚,听说寿春郡有一位名医国手,专攻疑难杂症,便哭着求告大门的兵士,说的嘴唇快磨破了,那些僵冷的面孔持着兵器,挡在门外纹丝不动,漠然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温氏提着裙摆就要对他们跪下,毓娟实在忍受不下去,从屋里出来,拉起了母亲,与人争辩起来,大骂狗腿子,没天良,不近人情,堂堂的官眷当成阶下囚一般,定柔也奔出屋,指着他们理论,直言求见皇帝,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把人活活逼的走投无路,可是君子所为?   领头的兵士直接来了一句:“陛下万金之尊,岂是你个黄毛丫头想见就见的!”   姊妹俩难得矗立一条战线上,毓娟淬了一口唾沫到那人脸上,骂道:“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小喽啰,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五姐姐可是宫里的昭仪娘娘,皇帝算来是我家的五姐夫,你们敢如此对待皇亲国戚,仔细回头被剥了皮!”   兵士们面面相视一番,又变成了臭石头面孔。“谁都不行!”   辩驳不过,干脆装起了哑巴,凭姐妹俩如何难听的字眼,也铁青着脸不张口,手上的兵器毫不松懈。   毓娟暴怒,扬手就是一记爆响的巴掌,打在了领头的脸上,那人登时目如睚眦,反手一记,狠狠回在了毓娟脸上,毓娟捂着脸,泪水滚滚,小声呜咽起来,不敢再发一声。   定柔气得炸肺,竟然打女人!到驿馆厨房找了根劈好的柴木,打算今天拼了命也要为十五打出一条生路来,温氏吓坏了,急忙冲上来拦她,这是要判罪的,定柔忽看到一个明金甲的人勒马路过,猛然看打了希望,大声叫:“昭明哥哥!”   那人果然听到了,转头看向这里,嘴角靥开了温柔的笑意,下马走过来,了解了状况后,对她们道:“莫怕,我即刻驰马去告知襄王,求他禀明陛下。”   温氏这一路见惯了世态炎凉,乍闻得这般善意的,不禁感激涕零。   陆绍翌登跨上马,挥鞭疾驰而去,半个时辰便回来了,额头汗珠淋漓,对兵士命令道:“传陛下口谕,凡内眷患恙,皆可入城寻医诊治,兵卫随路护程,不得为难。”   兵丁们拱手颔首:“遵旨。”   温氏鞠身连连道谢,急忙叫小厮套车,将十五抱在手上,钻进车厢,跟着两个丫鬟和四五个持矛的兵卒,自去了。   定柔说不出的感动,敛衽对陆绍翌福了一福,她又欠了他一桩人情。“谢谢你,吾以后定然犬马相报!”   陆绍翌的眼眸似一泓汪洋,直要快把人溺进去了,在她的面容上挪不开半分,“我们沾着血亲,何须客气,以后我三两日来探视一次,有什么不周到的尽可与我说。”   语气醇厚敦诚。   “谢了。”又福了一福,道了一句安好,远处的天际,山峦将一轮红日囵吞,余晖万丈倾斜,映的半边浮漾起了绮丽旖旎的霞,如锦缎,如彩练,大地愈发旷朗无尘。他双目直直地,舍不得眨一下眼睫,她的脸颊和耳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似被霞光胧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娇憨无限,美不可方物。   她垂着下颔,不敢看他。   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借口,转头回屋。   走到屋门前,还是决定回头,昭明哥哥还在原地,眼底闪烁着眷恋。   大驾又行了一日,十五服了药,果然退了烧,会进些流食,温氏不免合掌谢诸神菩萨一番,前头忽然一阵乱,稍后传来了皇帝遇刺的消息。   众人大惊失色。   原来襄州守备军连胜叛军,且战且勇,接到调动入淮的旨令,正开拔至此,恰与銮驾遇上,皇帝不免要鼓舞一番士气,亲自到校场检阅,底下兵士中忽仰冲出一只短矢,掣电般向着皇帝飞去,若非襄王眼疾手快,伸臂打了一下,偏了箭头,就要命中了,襄王的手背留下了伤,不甚重,只划破一道口子。   待羽林军去伏击那个刺客,底下兵士也循着方向找去,那人竟已全身燃起了火,迅速烧毁了面容,待扑灭了火,已惨不忍睹,挣扎了两下,伤重命亡了。   无法审讯主使。   有人猜测是邢军的余孽。 第52章 围观撕逼大战 捉虫^……   冰轮高悬。   庭外一地白, 恍若新落了一层薄雪,鸦鹊停在栾树枝头夜啼,秋露无声潜入黑夜, 打湿了阶下的桂花, 馥郁的桂香沁了清寒的水汽。   弘贤殿只掌了两盏夹纱灯朦胧照明,月光如水融泄进来, 映的一室皎澈流华,蛐蛐鸣鸣, 独奏出夜的光景, 贤妃抱膝坐在配殿窗下的榻椅, 倚着窗扇, 望着那玉镜明魄,那样远, 那样无法触及。   湘竹帘幕被换成了南海御贡的蛟绡纱,轻的若一蓬烟雾,松松挂在金钩上, 只有皇后和四妃才有的特例。   嬷嬷端着宵夜走过来,对她说:“姑娘, 晚膳你没怎么动, 倒吃了不少烈酒, 仔细脾脏禁不住, 用些素粥小食吧。”   贤妃没有动, 依旧望着那月亮, 像个伤心较劲的孩子, 好一会儿,颊边绽开苦涩无比的笑,看久了, 闭上眼都是影廓,她说:“姆妈,我想回徐州,我想爹了,我想到坟前盖一座茅庐,为他守孝。”   嬷嬷眼含热泪:“眼下这节骨眼,咱们朝不保夕,怎还敢奢望回去省亲,叔老爷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两个哥儿也折进去了,邢家完了,等仗打完了就是一场毁宗夷族的塌天大祸,可怜那稚子幼童了。要紧的,是保住你的位阶,咱们就这点子指望了,我瞧着皇上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等回銮了,咱们想想法子,让陛下顾念起一二,不然以后咱们可没活路了,姆妈老了,也没多少寿命可活,就盼着我的姑娘早些生下个皇嗣,有个依傍。”说着,抬袖擦泪。   贤妃笑的“呵呵”了两声,流出了苦涩的泪,眼中醉意迷离:“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怀不上龙胎吗?”   嬷嬷诧异了一下,贤妃又干笑了两声,泪水流的愈发快,在腮边滴答答:“因为,我根本还是童女的身子。”   嬷嬷大惊,手里的托盘差点摔了。“这......这......怎么可能......”   贤妃伸臂出去,满手去触那月亮,试着将它握在手心,却只抓到空,空空如也。“从元和十三年大婚嫁给他做良娣,从东宫到皇宫,册封了贤妃,整整七年了,明着侍寝了无数次,可他却连一根头发都未沾过我。”   嬷嬷趔趄了几步,全身被抽了筋一般,几乎就要软瘫在地,抵靠着墙壁才勉强撑住,嘴里喃喃着:“怎么会......”   贤妃抬手猛抹了一把泪渍,对着月亮说:“那天终于轮到我侍寝,我满心欢喜的等着......”   望着满屋子的红帐,喜被上的鸳鸯戏水,心里又羞又怕。   他来了,我心跳的都快冲出嗓子眼了,他说了很多关怀的话,那样温和的语气,我欢喜的快晕过去了。   喝了合衾酒,躺进合欢帐,他侧过身便睡了,我以为他是真的累了,不敢扰他。后来,偶尔来了,也是这样,只是同我寝在一起,各睡各的。   起初的时候我百思不解,甚至以为,他这个人有什么异癖,见到皇后她们,又不敢问,后来才明白不是,淑妃怀孕了,皇后怀孕了,连德妃也有了,唯独我,他根本就厌憎我,不愿触碰我。   再后来,慕容家的女儿也进宫了,也是那么久没有孕,我才琢磨明白了,因为我们都是藩镇的女儿啊,心腹大患,怎会允许怀上他的骨血。   嬷嬷脸上血色尽失,跪坐在地上,恐惧的全身寒颤,捂面痛泣:“老天爷,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个什么世道......”   好久好久,一双苍老的手臂抱住无助的女子,抚摸稀黄的额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滴滴落在发间:“我可怜的儿啊,姆妈从小将你抱大,原以为能嫁到天家,一辈子荣华富贵受之不尽,却原来锦绣的皮儿,裹着个乌糟的馅儿,早知道还不如嫁个俗常男子,安逸温饱一生,也不会落得连老爷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主仆俩相拥而泣,影子凄凉地投在莲纹砖上。   翌日含章殿。   宸妃坐在御阶前的乌木透雕富贵牡丹榻椅上,训斥六尚局女史。   阶下满满跪了一院,紫色圆领衫,珠珞蔽膝,头戴软翅乌纱巾,每个之间一步为距,颔首垂目,跪的端正不苟。   “本宫代掌凤印这两个多月,你们也该了解本宫的脾气,断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垂花门外淑妃的仪仗停下,下了肩辇,站在外头,冷眼瞧着,心里冷哼几声,有什么了不起啊,等皇后回来,你还不是得交出来,不过越俎代庖了几天,真把自己当成凤凰了。   里头训完了话,有两个女官被罚了俸禄,也不是什么罪过,不过是没按她白握瑜的章程办事,哼,真是个烈货!   女史们磕了个头,如大雁一般自成一队,步出垂花门,见到淑妃,纷纷敛衽,口念金安。   等人走光了才进去,内监唤:“淑妃娘娘到——”   披帛和裙角曳在地上,面色不善地,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宸妃进了内殿看账本,见到淑妃,已明白来意。   淑妃黑着脸行了个礼,心里憋屈极了,窝了多年的不服气,生了两个皇子还不及人家一个青梅竹马!世道真真不公!   “白妹妹,姐姐我自认没得罪过你吧?”   对方笑:“这话从何说起,姐姐贤良淑德,是六宫典范,妹妹我都仰慕不已呢。”   淑妃知道这是故意奚落自己,不由更加生气:“我自闺中起,每夜用牛.乳沐浴,多少年了,昨夜为何给我停了?送来的是羊乳,又膻又腥的,我怎么洗啊?他们说是你的口谕。”   宸妃“噗嗤”大笑,笑的前跌后仰。“沈姐姐,你也不照照镜子,您那副皮色儿,洗一万次也洗不白嫩啊,没得浪费。”   旁边侍立的宫人极力憋着笑,淑妃羞愤的恨不得甩去几个耳光,不忿道:“太后和皇后都没说我,陛下也没嫌弃我,你凭什么?别忘了你只是代掌凤印的,妹妹协理了几日内廷,便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宸妃敛了笑意:“就凭本宫看不惯,太后自来提倡戒奢宁俭,谨行俭用,你如此枉顾,岂非阳奉阴违。”   淑妃冷哼:“本宫要怎么做人还用得着你鞭策,咱们都是正一品妃,我有两个皇儿,昱儿又是实打实的皇长子,本宫委实不懂,你仗着什么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简直恬不知耻。”   宸妃又笑了一下,丝毫不生气,缓缓起身来,动动手腕,扬臂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淑妃给打傻了,眼前冒了金星,捂着半张脸:“你......你敢打我?”   刚说完另一边又挨了一下,比刚才的力道狠多了,打的她往旁边趔了两步,差点摔在地,恼羞成怒,哭喊着叫宫人:“快啊!宸妃娘娘打人了!快去康宁殿告知太后,本宫被打晕了......本宫不活了.......”   说着就要晕过去,含章殿宫女同知领着一队内监堵住了殿门,大喝道:“哪个敢!谁敢踏出一步,即刻杖刑伺候!”   淑妃坐在地上,指着宸妃:“你.......你是故意的?你要做什么?”   宸妃走至身畔,俯身下去,在耳边低喃了两句话,淑妃被掴的指印红肿的脸顿时没了血色,舌头都打起了结:“你......你......你在......我母家......有细作......?”   宸妃眸光阴寒:“本宫不信怪力乱神的说法,才没有追究,可是姐姐若非要妹妹追究,也是没法子了,只好把人证物证交给陛下和太后,沈宛央,你母亲施压胜,咒死皇子,论罪当如何呢?明着告诉你,你沈家的一举一动我都了若指掌,沈从武贵为吏部侍郎,底下那些人都做了什么事,和什么人攀营结党,本宫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找个人悄悄写个密奏,陛下最恨结党钻营,你沈家还有前程吗?你的两个儿子也会彻底被表哥厌弃。”   淑妃全身抖个不停,她忽然觉着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你到底什么目的?”   宸妃重新坐回了榻椅,面容淡然,端起一个玉盏,道:“很简单,以后你沈家要为我所用。”   淑妃也是冰雪聪明的人,顿时醒觉了:“原来你是要我给你做马前卒,用我沈家的人脉为你扳倒皇后,为你冲锋,你在幕后坐收其利?”   宸妃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抿了一口茶:“未来死和现在死,二选一,姐姐斟酌罢,你的宗昱没准真能熬到当上皇太子。”   ***   铺天盖地的巨木龙舸行驰在千里绿波上。   两岸崇山峻岭绵绵无尽。   定柔伏在甲板上哇哇大呕,呕的全是苦胆汁儿,呕的五脏六腑都似抽痛了起来,銮驾出了寿春郡行了两三日便换成水路,马车和辎重都换到了大舟上,女眷们苦不堪言,路途劳顿加上水土不服,竟病倒了一大半,先是温氏和十五,静妍、毓娟紧随其后,昼夜呕吐,除了米粥,几乎无法进食,吃得少,吐得多,没几天便卧床不起,瘦的脱了相,定柔一向自视强壮的身体也未幸免,天地完全倒了个,绿浪翻涌的大水和苍茫绵延的重山,竟是如此叫人恐惧......   挨了七八天才渡完了淮河,然后走了三天马车,病情稍有缓和,又换成了可怕的水路,河道比之前宽了三倍不住,触目望不到岸,水浪也更加凶猛,沿着大运河蜿蜒北上,据说要走二十来日,直达京州渡口。   三房的一个堂姐昏迷之后再没醒来。   慕容槐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皇帝的龙舟上跪求,直言女眷体弱,实在无法再行水路,求陛下怜悯。   所幸,皇帝很痛快应准了。   口谕停船泊岸,一千守备军留下护从,所有男眷不得滞留,随銮入京领命。   在一个小镇子上歇了五六日才缓过来,皇帝大驾已远,坐在马车里,走走停停,象眼小窗外,过往而去的树叶从绿变成了黄,又变成了淬血的红,继而纷纷扬扬,落满了四野,千树万枝脱成了秃头,仿佛一夜之间没了生气,遍地萧索。一日晨起,布上一层浓霜......   ***   九月初二日皇帝大驾入京,太后率阖宫众人在朱雀门外长迎。   不负众望的凯旋而归,再见儿子,太后老泪纵横,无比欣慰的泪,抚摸着他的脸庞,只觉自己的一生,撼天动地,流芳上世。   皇帝下了地先召集百官开了个朝会,而后到璇玑殿与后妃们小宴,傍晚时,去了昕薇馆,林充媛产后羸弱,坐着双月。   进了芳尘堂,林充媛在睡着,皇帝示意宫人们噤声。   博山炉袅袅吐着安息香,萦绕一室温馨。   先去看摇床里的小公主,呼呼睡得正香酣,娇柔的小人儿活似个半大的猫儿,顶着虎头小帽,肌肤如凝脂玉冻,小鼻子小嘴,什么都是小小的,睡相和林纯涵极像,他想,将来定也是位霞韵月姿的美人儿。   触了触脸蛋儿,软软的,让人无限恋眷。   小婴儿睡梦中感觉到了触碰,“哇”一声哭了两声,吮着嘴唇,不舒服地蹭了蹭,又睡了。   这一惊卧榻里的女子顿时睁开了双目,见到摇床前明黄龙袍的人,马上要起来,皇帝忙冲过去拦她,重新按回了榻。   “觉得怎样?”抚摸着女子脸颊。   “还是头晕,没什么力气。”比从前清瘦憔悴了许多,唇色发白,听说失了不少血,月中不思饮食,没将养起来。   “你受苦了,朕不在身边,独自闯过生死大关。”   “孩儿无恙就好。”女子落下一串泪珠。   皇帝为她扯了扯被角:“朕已定了小公主的封号,是‘安容’小名便唤作容儿,待及笄了再取名讳,这是皇家的规矩。”   女子璀然一笑,冰澈清莹,剔透若琉璃。“容儿。”   皇帝又望了一眼小摇床,出神道:“温静从容,岁月静好,朕初见你时,便是这般感觉。”   女子羞的两颊泛红,握住皇帝的手,满眼俱是幸福的甜蜜。   皇帝婆娑着温软的玉荑:“朕已命工部装饰思华殿,帘幕全部换成你喜欢的珠帘,后殿也打通一个小院子,植缸莲,建花圃,出入改成圆月格栅门,即日起晋升你为九嫔顺仪,待油汽散尽,你便挪进去吧。”   “.....顺......仪......”女子唇边的笑意僵了一下,旋即又正常。   “你的母亲也一并荫封诰命,四品恭人,明日内侍省便去你母家宣诰。”   “臣妾谢主隆恩!”   “你休息吧,朕还有许多事务要忙,今夜不便过来,过几日再来看你。”   待那明黄的背影掀幔而去,女子猛然躺回榻里,眼泪夺眶而出,淋湿了团花绣枕,似淌流不尽。   此后,皇帝便投入到了堆积如山的奏疏中,一连多日除了到康宁殿晨昏定省,诸妃皆半根毛发都见不到,抓心绕杆地望眼欲穿,皇帝去了一趟淮南,听闻宠幸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幸而那美人福薄,消受不起天恩,没几日便月坠花亡了。   众妃松了口气之余,都在揣测,皇帝见识了那天上的仙葩,还会注视她们这些俗世的凡花蒲柳吗,谁会是南巡回来第一个承宠的?   最心焦的是淑妃,开春就要进新人了,以后没准就是独倚熏笼到天明的日子,要趁这点子机会多润润雨露,兴许再怀个皇子啥的。   母亲幼时给她卜命,说是个极品宜男的贵人相,妥妥的多子多禄,再则自己的地位岂不更稳固了,为昱儿凑足一对臂膀,兄弟三个,总有一个能登上大宝。   妃嫔无诏不可出华清门,莫说入昌明殿,于是每日让心腹在宫巷眼巴巴等着,以期和皇帝巧遇。   皇帝可没空暇想这些,武宁四州业已肃清,平叛大致可进入尾声,九月揆逊和简临风领八万将卒入川,联合陇右节度使薄殊的两万精锐,对蜀中形成合围,邢全次子邢胤焜与三个庶子率部奋起抵抗,几番血战下来,士气颓靡,节节败退,已成强弩之末,若无意外,不出年末,均可克复。   麻烦的是玉门关和燕州,冬季已近,西北大矢狼和伊贞蛮夷,难免又要出来劫掠一番,少不得战祸,伊贞部酋长橐木脱大渐弥留,膝下亲子皆夭折,几个部落相互攻伐,半月前兵马大都督乌克拿趁机发动政变,斩杀六个部落头领,围了王帐,逼迫橐木脱禅位,橐是乌克拿的舅父,且有养育之恩,乌克拿要信服下众,不便背上弑亲叛主的罪名,两厢僵持,耗的是橐木脱的年命,残烛槁木,胜负已明。   乌克拿三十四岁,正当盛年,此人,颇有谋略,此前已多番与大矢和西域各国缔交。   一旦上位,伊贞将不可同日而语,大患已成。   这就是皇帝选择在夏天解决藩镇的原因。   淮南、武宁、剑南这三地官员或获罪或建勋,上下大换血,少不得又是一番思虑,连日来披星戴月,哪还有精力去后宫慰藉那些莺莺燕燕。   这日方能喘口气,散了早朝,回到昌明殿换下朝服,坐在御桌后握着朱笔写批语,宸妃顶着简洁的凌虚髻,只簪了几只草虫点翠,踩着袅袅娉娉的莲步走进来,身着水绿色窠绫烟罗衫,清雅的丹青琼花织图,袖袂轻容绰约,弄玉纤盈,衬的整个人娴婉端静,像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妇人,手里拿着一个螺钿小食盒,身后两个宫娥端着呈盘,厚厚的账册子。   “陛下万福金安。”因她摄六宫事,位同副后,故可无诏入昌明殿。   皇帝没抬眼皮,略微点了点下颔,示意她免礼。   宸妃取出一个绿玉碗,盛着松茸鳜鱼羹,表哥喜食菌子和淡水鱼,阖宫妃御只有她知道,这还是在太后那里探究了很久才晓知的,连皇后都不知道,表哥从不把喜恶爱好示于人。   走进御桌后:“近来您忧劳太过,从淮南回来,路上又劳顿,回来也不曾歇休,臣妾心疼。”   “谢了。”皇帝向来没有半晌进食的习惯,鱼羹搁在笔架旁边,专心看着奏章的内容,笔毫蘸了朱砂,疾笔写了一句:“着中书廷议之后......。”   然后又拿起了一个新的,笔书有些长,一目三行,随口对她说了句:“你今日怎穿的这般素净?”   宸妃指尖触了触发间的小簪,赧然道:“成日戴那些繁琐的,难免累赘,想着今日换个花样。”说完紧紧注视着皇帝神情。   皇帝嘴角微微一弯:“也不是小孩子了,还动这样的小心思。”   宸妃含羞垂颚,心中怅然若失,他这样笑的时候,往往是在敷衍。   指甲用力刺着指根。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抬头看她,才发觉她颊边嫣红如霞,冲他莞尔一笑,小妇人般撒娇:“表哥,瑜儿想你了嘛,您都回来二十多天了,也不来含章殿,瑜儿晓得你累,瑜儿想为您分忧。”   皇帝唇角又弯了一下:“朕不是也没去别人那儿吗,今晚过去。”   宸妃满眼欣喜:“臣妾等你。”   然后,又道:“表哥可知乌克拿的身世?”   我要做你的臂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皇帝默了片刻,道:“知道,橐木脱名为舅父,实为生父。”   宸妃点点头,眼眸迸出一抹鄙夷:“一个乱.伦产出的孽种,也妄想成为天.朝大患,简直不自量力,橐木脱七个儿子接连夭亡,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咱们何不在伊贞民众之中造势一些舆论,他能有今天这般权柄,靠的是赫赫军功累积下的威望,咱们便是阻止不了他做酋长,也让他坐的不光彩。”   皇帝慢悠悠摇了一下头:“外族不比国朝,思想风化多放,妻其后母,兄终弟继,只怕不但无法抹黑了他,还叫得个名正言顺,此路不通。”   宸妃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为了让皇帝抛开戒心罢了。   “臣妾的细作观察这几年,乌克拿这个人不近女色,又极其谨小慎微,身边养着巫医,出行有精卫,实难攻克。”   点到为止,其实她探到乌克拿一桩秘闻,不育,甚至无法人道,少时纵马摔伤的,前年为了攀交大矢人,纳了大矢国的嫡公主离离,那离离公主耐不住冷落,与侍卫有私通,素常吃着避子秘药,只要想办法,在那药上下些功夫,让公主有孕,乌克拿心胸狭窄,断无法忍受,定会秘密将公主囚禁,来了慢死,彼时只要将这件事公诸于世,便可瓦解与大矢国的联盟。   这件事,她摸不透表哥是否知晓。   所有计划只能秘密进行,不能让表哥知道。   便是坐到了那个后位上,余生,只能是表哥的兵卒,是后宫的谋士,将来所有的外敌铲除尽了,不致被猜疑。   皇帝淡淡笑了一下,道:“左不过是打,朕还怕他不成,各自磨刀便是。”   宸妃明白,揆逊和简临风二人,正是表哥为大矢和伊贞磨砺的那两把利剑,此次削藩,是在初试锋利,事实证明,表哥没看错人,这二人确是可堪大任的帅才。   是时机了,捧过呈盘上的账册,放在御桌上:“臣妾协理六宫三个多月以来,经年各处账簿查出许多纰漏,臣妾知道不该置喙皇后娘娘的过失,但却不敢隐瞒陛下,谎报、瞒报、吃空俸.....臣妾都做了标注,陛下一看就能明白。”   皇帝笔下也没停,转眸瞅了一眼,道:“朕知道了,放着吧,有空了再看,这次回来六宫井然肃正,朕很满意,你要多注意身子,勿要过于操劳了。”   宸妃颔首一福:“谢陛下关怀。”   “跪安吧。”   宸妃怔怔地凝望着皇帝清隽的侧脸。   见她不动,皇帝转脸过来,问:“还有事?”   宸妃羞涩地低头:“今晚,臣妾等您。”   出了昌明殿,眼中的柔情被阴沉替代,上了肩舆,对下道:“去霓凰殿。”   皇后在圆桌前看书,宸妃进来的时候没让内监通传,皇后见她来了,急忙起身:“妹妹,有何贵干?”   宸妃喉中发出一声冷笑,对左右侍立的宫人们道:“都退下吧,本宫有要事与娘娘商榷。”   韩嬷嬷临出殿门前担忧地望了皇后一眼,只见皇后面色忧惴,可见已提起了心吊起了胆,不由也抹了一把冷汗。   内殿,宸妃连笑了一阵,玩味地审视着,眼瞳深处闪烁着刀锋的寒芒,皇后最怵这个女人这样的目光,感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曹细如,你又做什么了?表哥回来我就觉着不对劲,他看我的眼神分明闪着疑惑,你是不是在外头又唱苦肉计了?”   曹皇后努力抚平心跳,直视着那眼眸迸发出来的寒光,淡漠道:“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妹妹自重,吾是国后,你是妃御,吾的名讳岂是可以僭越的,这是以下犯上。”   宸妃却没理她,继续道:“从前也是这样,你生你那二丫头的时候,明明自己不争气,难产血崩,偏要半死不活作出一副谁害了你的样子,太瞧不起我白握瑜了,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下作伎俩,表哥何等心智,当着他耍手段,岂非自寻死路,惹得一身猜忌,我要取代你只会堂堂正正将你赶下台,让表哥名正言顺立了我!”   皇后缄默不语,垂眸看地。   宸妃走近了,眼中的寒凝直如一柄霜刀:“即做了戏为何不唱圆了,血流干了你这辈子都是皇后了,风风光光葬进帝陵,隆兴朝铁打的正宫原配,足够你曹家荣耀一百年!”   皇后触到了极痛处,抬起泪眸怒看着宸妃,忍无可忍地道:“盼着我死了你做继后,你敢不敢指天立誓说,我不能再生育跟你没半分干系?”   宸妃立刻反问:“你敢指天立誓说,我的曜儿不足百日夭折,跟你没半分干系么?”   皇后坦然道:“本宫俯仰无愧天地,无愧皇上。”   宸妃猛然笑出了声,语声尖锐:“少给本宫来这套圣母模样!叫人恶心,曹细如,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后宫诸人我最见不得你这般的,我白握瑜坏,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可我坏的光明磊落,我对表哥从来推心置腹,我做了什么从来不惧他知晓,我要什么他也再清楚不过。   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匹夫尚知登高攀顶,凌云御风,况吾一巾帼乎?   吾绝世之聪颖,安能为燕雀?   没错啊,我就是想做皇后,想母仪天下,想和表哥站在一起,只有我才堪配与他俯瞰锦绣河山!只有我才是那金梧玉树上的凤凰!你呢,菩萨脸,獠牙心,肚子里全是致命招,你不作恶,却比作恶阴险百倍,一出手就能叫人终身不痛快,小人行径!当表哥不了解你的为人,他不过念着结发之义,怜悯你罢了。   你活的如同个乞者,成日伏低做小,作尽奴态,有一国之母的德范吗?我和表哥心心相印,我们是一样的人,声气相投,心意一致,我们才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明君圣后!你有什么资格忝居后位,我若是你,早脱下凤冠让贤了!”   曹皇后泪水疯涌,咬的牙根发麻,十指剧颤。   “......姑父当年就动摇了,连他都说,我才是人中之凤,今时不同往日,你曹家的威望早已是明日黄花,哼,看表哥对你的那点子施舍能用到几时!”   说罢,拂袖转头。   皇后望着那个身影出了殿门,一抹绿影消失在廊檐下。   韩嬷嬷和宫人进来发现皇后满脸泪痕,身形站的僵直,久久丝纹不动,韩嬷嬷如何劝,也不肯松懈。   韩嬷嬷视皇后如亲女,见这样子,心疼的像刀剜:“老天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是个头儿......是个头儿......   皇后模糊地想着这几个字。   到了晚间,仍郁结五内,她本就是温吞柔缓的性子,待人宽和,处事如水,却被这般羞辱,想起入宫以来的种种,不免愈发钻了罅隙。   沐浴出来换上寝衣到两个配殿看望女儿,安和已睡了,乳娘晃着小摇床唱摇篮歌儿,安庆在和宫女们嬉闹,被她大训了一顿,直骂没个嫡公主的典范,若是男儿身,还容这般放肆。   安庆委屈的扑进卧榻大哭起来,咬牙切齿地攥着被角,好似恨极了母亲。   皇后训完也后悔了,又拉不下面子哄慰女儿,吩咐了保姆几句,便回了寝殿,坐在镜前垂泪,韩嬷嬷握着鸾篦梳发,另一个嬷嬷来禀:“娘娘,陛下去了含章殿。”   韩嬷嬷哀叹不已:“陛下这是告诉阖宫众人,最看中的还是宸妃,这统摄六宫的权柄,宸妃是握的牢靠了。”   皇后没说话,望着昏黄镜面映出的自己,默了片刻道:“大选的事定了吧?”   韩嬷嬷道:“太后已将谕旨下达了礼部,日子定在明年花朝节后,令各部官员递呈淑媛的名帖,举荐品貌兼优者,这还不挤破了脑袋,宫里要多了牛毛一般的新人了。”   皇后道:“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大选,难免要隆重些。”   韩嬷嬷不解地看着她,转念一想,忽而明白了:“娘娘是想,多来些新人,分了宸妃的宠,她自顾不暇,自然分不出精力对付您。”   皇后没答,起身坐到床榻边,低眸婆娑手指,眉心挂着思虑,韩嬷嬷不知她在想什么,又不好问,她知道这孩子自小性子温和,实则是个心极重的。好一阵过去,纱灯里的鲸蜡燃去了一截,忽然出声问:“奶娘,你说,人心到底有多深?为什么我用了近十年,也无法将一个人彻底看透。”   韩嬷嬷满头雾水,琢磨了十个来回才明白:“您说的是......陛下?”   皇后又默了半刻,才道:“你知道他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吗?绝对猜不到,不是吟诗作赋,也不是琴棋书画,至于击鞠射猎,那也不是最喜爱的。”   还是在东宫的时候,正是大年节的清早,宫里散了守岁的筵席,她想着殿下吃多了酒,便去书房送醒酒汤,到了那儿却见外殿无一人值守,以为他醉了,便不敢让人通传,想着他盖好了被子没,醉了酒最怕着风寒。   进了内殿,榻上却不见人,四下竟也无一人值守,她便觉着不对,到处去找,忽然在偏殿一个角落,看到滴殿下坐在一个案桌前,做雕刻,拿着一个玉石,握刀雕着一只小兔子,桌角放着一个旧了的木箱子,装着很多很多,都是小禽小兽,有木头的,泥雕的、雨花石的,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见到人,便立刻收起来了。   后来,再不曾见过。   韩嬷嬷有些不可置信,陛下威严无限,虽是谦谦君子,却叫后宫诸人无一不敬畏的,怎会喜欢小孩子玩意儿?   皇后道:“他将真实的自己藏得很深很深,只怕连他自己都忘了,本心本性鸿蒙之初的样子,太后将他雕琢锤炼的太狠了,太像一个皇帝。”   闭目沉思一会儿,又道:“你知道白握瑜为什么封了个宸妃,位同副后,却不是贵妃。”   这个韩嬷嬷知道,宫里人人都懂的。“陛下太子时被先帝的金贵妃屡次迫害,深为厌恶,便不再立贵妃,宸妃取而代之啊,皇极紫宸,宸字,最是尊贵。”   皇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为何不将贵妃这个封号废了?人人都想错了而已。”   韩嬷嬷越发迷茫:“奴婢不懂。”   皇后眼底高深莫测:“恰恰相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一直在寻一个女子,真正走进他的心里,与他两情相悦,只不过六宫众人,非汝非是罢了。”   韩嬷嬷听傻了:“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他想为那个女子留一个空位,最好的位子。”   这下嬷嬷全明白了,压低了声音:“娘娘是说,谁为贵妃,谁就是陛下珍爱的人?”   皇后望着四周的墙壁:“此人一出,白握瑜必溃。”   “娘娘,您可不能犯糊涂,没得引开了狼招来了虎。”   “本宫岂是那般昏头的,李唐的王氏皇后教训还不够惨吗,本宫还有家族和皇儿要守护,万不想做成了人彘。” 第53章 洒上空枝见血痕 父亲……   重阳节后寒衣节, 进了十月中旬渐地寒了起来,连着几日溟濛天,忽一夜洒洒飞飞, 从黑如墨的天幕飘下碎玉乱琼, 下的并不密,北风冻伤了庭前一簇簇寒菊和倭菊, 淡紫金黄一夕萧瑟,抱香傲枝, 唯一缕残蕊似昨。   晨起雪已罢了, 琉瓦画檐上薄薄的白, 各宫烧起了地龙, 忙着熏熨过冬的皮草。   女子身着富丽八达晕大衫,齐腰百鸟裙, 围着团花攒枝帔子,对着大妆镜梳妆,宫人们从外头进来, 捧着三盆冒了苞的腊梅。“娘娘,就开了三盆, 都给我们抢过来了, 淑妃和林顺仪的人晚了一步, 气得直呛人, 花卉局的正和她们说情呢。”   女子往发间加了一支花钗, 吐出口胭纸, 又拿起黛石描眉, 得意地道:“早料到她们也会把心思动到梅花上,现在这时节,还有什么能吸引皇上的目光, 从淮南回来,国事繁忙,除了去过含章殿几次,重阳节去了皇后那儿一次,旁的连门都未踏过,林纯涵那贱人生了个公主,如意算盘打错了,可恨她也进了九嫔,住进了比本宫这儿更豪华的思华殿,哼,惯是会扮柔弱的。本宫才是九嫔之首,改日要好好挫磨挫磨她。”   稍后传话的内监回来了。   期待地问:“怎样,陛下来吗?”   内监躬着背,支支吾吾:“陛下......去了户部,奴才等了半晌,陛下回来便处理公务去了,副总管出来说,已告知了宫闱局,今夜顺仪娘娘召至昌明殿侍寝。”   女子狠咬银牙:“狗奴才!你没说本宫殿里的梅花早开了吗!”   内监瑟瑟道:“奴才怎敢隐瞒,副总管说,陛下问您,今日可过了百日祭,您母亲亡灵不远,热孝当前,缞麻在身,怎可承欢侍驾?岂非鸮鸟生翼,忘恩负义。”   女子听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继而悲戚道:“本宫若守孝一年岂非彻底失宠了,娘啊,您怎么这时候去了......”捏着帕子哭了会儿,忽想起什么来,用力切齿,唇瓣猩红如血,衬的白牙森森。“都是邢家那群天杀的害的,我家也没落了,我娘头尸分离,死的太惨了,囚囊的邢铁匠,本宫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擦擦泪问宫女:“贤妃那贱人呢?”   宫女道:“还在弘贤殿软禁着呀,听说陛下回来差了小梁子和丁嬷嬷亲去监视,每日记录一举一动,不过一应份例还照以前的,口谕内侍省和六尚局,不得慢待贤妃娘娘。”   女子怒拍案几:“本宫和邢家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本宫要姓邢的血债血偿!   西南战事弭,全线鸣金收兵,川蜀大道上,邢胤焜和三个庶弟披枷带锁架在囚车里,剑南军干将勇将已在淮南事变葬身玄晖门,余下的皆是衰庸阘懦,邢家兵器占了上风,没了邢全,便如抽了脊拔了牙的猛兽,仗虽打的不轻松,却很顺利,活俘一百三十二名将官,兵卒无数,邢家老少妇孺三十八口,被押在囚车里,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驰往中京帝都,如待罪的羔羊,绝望地等待斧钺。   下元节皇帝銮驾出宫,上太庙大祭。   水官解厄之辰,百名道者科礁祀典,为国祈福禳灾。   皇帝祭祀罢,銮仪转去了皇陵,走了一日半才到,对太.祖、太宗、先帝仁宗叩首稽礼,最后跪在享殿,对着元和皇帝的画像和灵位:“父皇,天清日晏,宗庙安稳了。”   儿子定不负誓言,守护这片锦绣山河,披肝沥胆,燃尽自己方休。   回来已是第四日午晌,刚至昌明殿,未下辇,看见小梁子和丁嬷嬷站在殿外,面色焦炙,他一向警惕很高,便知有事了,蹙眉问道:“弘贤殿出事了?不是告诉过你们,没朕的口谕,不论何事,谁也不许动贤妃!”   两个奴才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奴才该死,是弘贤殿两个宫女不满贤妃娘娘苛待,到太后那儿出首,说贤妃娘娘的保姆沅嬷嬷多年来私下诅咒太后,还缝制了布偶人,贴了生辰八字,扎满银针,就缝在枕心里,太后当即派了人来搜,果然就搜出来了,沅嬷嬷自是百口难辩,太后让拿人到宫正司审问,贤妃娘娘抵死不肯,挥着钢鞭打伤了很多内宦,太后气极了,叫了羽林进来,贤妃发了疯一般,全把人打退了,还重伤了好多个,太后要废了贤妃娘娘,沅嬷嬷见状,便招认了,说娘娘不知情,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不满太后日久,说完便一头触了柱,当时就断了鼻息。”   皇帝呼吸加重,问:“贤妃此刻怎样了?”   丁嬷嬷颤声答:“太后下了懿旨,将娘娘废为了庶人,娘娘抱着沅嬷嬷的尸首不肯不撒开,抱了一天一夜,是皇后和宸妃娘娘来劝,劝了一天一夜,才松开的,娘娘的样子像傻了一样,奴婢瞧着,可怜极了。”   小梁子也道:“太后让人把娘娘关进诏狱,奴才反复说了陛下的谕旨,才被换到了宫正司暗室,听闻娘娘已不饮不食两日了。”   皇帝拧着眉峰,怒声道:“立刻传朕口谕,将贤妃送回弘贤殿,六宫诸人谁敢再龃龉,削足断首!”   “喏。”   长长的宫巷,一曲一个折。   一道道的垂花门,雕楹玉舄。   重垣叠锁的琼楼金阙,阳光照耀下,光彩瑰丽,华美无限。   女子身披甲胄戎装,头发像男人一样束了个髻。   一路上,鞭子左右翻飞,飒飒响,挡她的内侍监纷纷倒在两旁。   她想起了父亲。   起初只是河东一个无名铁匠,蒙蒙撞撞做了一军统帅,镇守在藩地,对操兵布战一窍不通,成日惶恐无措,让幕府师爷念兵书来听,常常听到一半便睡着了,呼噜震天。   敕封没两年开国皇帝便驾崩了,继位的是第三子,年号至德,底下的将官都统多是早年跟着打天下的兵痞和绺子,或前朝诸侯降服,大是不服气,果然,第二年爆发了叛乱,十几个军阀割地为据,自封为王,组成联军,围攻中京,至德皇帝能依靠的只有中京禁卫和三万守备军,还有远方几个立足未稳的节度使。父亲接了密旨与齐州联军对峙,对方兵精将勇,数量倍于我军,父亲吃了几场大败仗,望着战场上不断抬下来的年轻尸首,痛心疾首,几乎要拔刀自刎,猛然间他脑中回响两军交战,兵器碰磨的声音,发现对方的兵器有纰漏,他自襁褓中便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锻铁声长大,从会走路就踩着杌子打锻,几成生,几成熟,几分火候,多少下锻,一听就知道,当夜便开了火膛,亲手将前锋的兵器重锻了一遍,加上祖传的方子,手都打出了血,身上肉皮烧的半熟了一般。第二日开打,亲自黑着一张面皮上阵,士气陡然大震,敌军惊奇的发现,对方前锋的掉刀和长.矛破铠甲如切豆腐,一个招子下来直接肠子淌了出来,剩余的吓傻了,不敢往前冲锋,战阵大乱,我军变守为攻,连下两城,父亲越战越勇,渐渐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带兵方略,也学会了看布防图,学会了虎翼阵法,越来越有了胆魄,磨砺的老辣了起来,全军的兵器一可挡三,敌军直如吓破了胆,连战连败,当年十月,齐州残孽逃往了深山落草为寇,父亲领着铁骑,与慕容叔父两面夹击,解了中京之困,之后长达十一年的平叛,屡屡立下了奇功,被至德皇帝嘉奖赞赏,世人口中的“铁匠”变成了一员“虎将”。   至德十一年海上倭人进犯,父亲不善水战,便佯败诱他们入陆,然后让贼寇见识了阎王的刀和矢有多锋锐凶猛,倭人们吓得丢盔卸甲,登上船乘浪遁了。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四十五岁高龄。   前头的姊妹兄弟,只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活了下来。   算命瞎子说父亲命中克妻,未发达之前便已死了两房,或难产,或急病暴卒,之后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妻和妾皆活不过三五载,正妻死了五房,小妾死了九个,她的母亲是第六任续弦夫人,不出所料,难产,孩儿一落地便断气了,所幸小婴儿顽强的活了下来,父亲珍爱的如金如宝,白天抱着逗弄,夜里摇晃哄睡,病了恨不得割了肉来煎药,为了孩儿不受委屈也没再续娶。   幼时坐在父亲肩头巡视军营,巡视一半呼呼睡在了肩头,父亲就那么背着,手臂酸了麻了也舍不得放下来。   八岁那年叔父的长女出嫁,父亲去剑南吃喜酒,回来抱着她大哭,说将来嬿嬿嫁人岂不是活活摘心挖肝,后来听说堂姐在婆家受了委屈,被姐夫扇耳光子了,父亲怒的摔了茶杯,直骂畜生。   思来想去,便让她习武,女儿家到底不适合舞刀弄枪,选了节鞭,找了军中一个世代习武的上将来教授,亲手为她锻制一条精钢鞭,端着茶水巾帕守在旁边,监督她苦练。   父亲说,将来若夫婿欺负你,爹爹不在身边,便用这鞭子抽他。   抽他!   昌明殿外,一众殿前司侍卫拦在了面前,表情顿时警戒起来,鞭起鞭落,风旋电掣,如霹雳,如光闪,鞭子打在长戟上,迸发出响烈的火星。   女子眼神冷厉,眉角眼梢皆是英锐之气,鹰瞵鹗视,羽林卫招架的十分吃力。   小柱子出来传口谕:“陛下说了,不得伤了贤妃娘娘分毫。”   羽林卫愈发缩手缩脚,只守不攻,很快被缠走了刀戟,一个横扫秋叶,倒下一大片,更多的明金铠甲从远处奔来:“护驾!护驾!......”   小柱子再次出来:“陛下口谕,放贤妃娘娘入殿。”   羽林将石浚齐大慌:“不可啊!”   小柱子道:“陛下说了,全部退后,否则以抗旨罪论处!”   羽林卫战战惶惶地列战殿门两侧,让出大道。   从前来侍寝,下了软轿皆是走的西侧门,直入西寝殿,他时常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或批阅奏疏,或与官员们夜议,她等的无聊,又不敢自己先睡,便玩手指,玩腻了四下悄悄寻摸小玩意儿,釉盘里的枣子、贡果,有时还会忍不住吃一个,他这儿的东西都是摆出来看样子的,从来也没见他吃过,有一次啃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吃到一半他过来了,她吓得手忙脚乱,将剩下的一半塞进了锦被,原想他去沐浴的时候再吃完,谁想他似是很累了,被宫娥们围簇着更换了寝衣,捏着额角直接坐在了卧榻上,结果……   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干净到让人害怕,见不得禽兽毛发,所以各宫无人敢养宠物,听闻夏天身上多了汗便要立刻沐浴,一刻也耐不得汗腻。   那次却没生气,笑了笑,像个长辈一般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以后不用躲躲藏藏的,朕又不是老虎,吃完了记得漱口。”   说完让宫人来换被褥,那一次,她说不出的感动,望着那伟岸的背影,明黄色阔袖长衫中衣,暗花龙纹,灯火煜煜中,身形笔直如清风玉竹,磊落如月下苍松,差点一个念头没忍住扑上去,死死揽住他的腰身,对他说:“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愿意……我愿意……”   当然,也有严厉的时候。   譬如看书的时候,她是个坐不住的人,一安静下来就浑身像长了蚂蚁,他却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除了翻书几乎一动不动,两三个时辰,双肩如格尺,端正不苟。   最严重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在内殿寻摸,摸到了紫檀书架,在空格间看到一只木雕的仙鹤摆件,雕工甚是精致,每一片羽翼栩栩如生,她生了好奇,转头看到他不知何时进来了,眉峰紧紧蹙着,不悦地说:“以后不许动朕的东西!”   还有一次,是大婚不久,一个嬷嬷盗了她的首饰拿出去倒卖,她最恨这些鸡鸣狗盗,便亲自挥着鞭子教训了一顿,几鞭子就晕过去了,是个不禁打的,从前在徐州也是这样,节度府从来没有这些乌糟事,现在到了东宫玉衡殿,人人都当她年纪小,是个好糊弄的。   他从宫里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疾言厉色地来训她:“宫人犯了错,自有司正女官,有司礼监,你是什么身份,如此轻率!”   当夜,她哭肿了眼泡。   后来,她的鞭子再也不对着人,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朝着不会说话的树比划。   ......第一次走大殿正门,第一次进东侧殿,漫天明黄锦幔,铜胎三足掐丝珐琅龙镂熏炉,一室馥芳柔润的龙涎香,内监和宫人们伫立在外殿,表情怵目惊心。他坐在内殿御案后,目光泓邃,神情如常,束发鸾龙镶宝金冠,缀绣团龙祥云赭黄袍,衬托的整个人如日月耀辉,明珠闪熠,端的是尊贵无限,方才刚见了高昌国的使节,所以穿的吉服。   从元和十三年到隆兴五年,你整整欺负了我七年!   把我当成一个痴傻!   鞭子挥了出去,刷拉破空响亮,他一个猛子站起了身,极快地侧身一避,御桌的黄锦下摆撕裂开来,竟叫他稳稳躲了过去。   她立刻觉得异样:“你......会功夫?”   我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没回答,又是那长辈一般的语气,说:“快回去,这不是胡闹的地方,今夜朕去弘贤殿,有什么委屈,以后再说。”   她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当我是乞丐吗?   笑完了,眼泪也流了满脸:“我问你,可是学过功夫?”   这次他答了:“少时在衡州石鼓书院求学,每天都得面对刺客,护从的府兵四时不敢离身,我便跟一个教头学了几招防身,以防不时之需,只有四弟知道,并非瞒着你。”   “我问你一句,当真如此厌恶我吗?”   他垂眸看地,没有出声。   她愈发恼恨的气血翻腾,又挥起了鞭子,耳边闻得宫人们的尖叫,这次,他竟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在了右臂上,袍袖“刺啦”断开无数的丝,手背上醒目的红痕,他拧了一下眉,清楚的吸气声。   她的心骤然疼的直颤:“为什么不躲啊?”   他丝毫没有生气,还是那长辈的语气,哄小孩子的语气:“气撒出来就好了,听话,快回去吧。”   她想起了临出嫁前上马车,爹爹在窗眼下拉着她的手,声声嘱咐,到了夫家,要克己守礼,恭敬谦顺,上奉侍君父圣母,下友爱妻妾姐妹,别给你老子爹丢人,要活得有风骨。   爹,我到底给你丢人了,这些年窝囊到了极点!   皇帝惊见她从铠甲里拿出一柄短刀,横了过来,冷冰冰比在了颈上,刀刃带着风,小柱子惊惶万状地大叫:“——护驾!”   无数的羽林卫从殿外冲进来,执着长戟,团团围成墙,对住了贤妃。   “退下!”皇帝怒喝。   羽林卫望着那刀刃,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皇帝的呼吸丝毫未乱,眼眸灼视着贤妃,问:“谁人给你的刀?宫里不许藏私刃,你从来不碰刀剑匕首这些东西,告诉朕,哪里得来的?这个人居心叵测,朕要撕碎了他!”   贤妃含着泪笑了,手腕微微的抖:“你怎知臣妾没有藏佩刀?”   皇帝道:“你的节鞭出自你爹之手,你家兵器朕识得,你怎会用旁的,若是有,也该是你爹亲手锻造出来的,你看看这把刀,虽有你家的钤印,这刃分明是市井出来的。”   贤妃怔了一下,他竟如此了解!   心下酸的翻江倒海,几乎站不稳,哽噎地问:“你会怎么处置我家的人?”   皇帝避开了她的直视,漠然道:“这不是你后宫妇人该知道的。”   贤妃将刀刃逼近,颈下已微微有了痛觉,羽林卫立刻前进一步,她崩溃地喊:“说!你说啊!”   皇帝只好回答,语声冷的毫无温度:“邢胤焜四人处以极刑,阖族成年男丁全部斩首于市,十八岁以下男丁与成年女眷流徙边关服苦役,十五岁以下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贤妃全身抖若筛糠:“你好狠......”   仰目向天,泪水奔涌若小溪,用力地摇着头:“爹,女儿不中用,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话音一落,只听的白刃穿透甲胄,刺破血肉的声音,那把刀已吞入了贤妃胸口,鲜红的一脉突兀地顺着刀柄急流,皇帝的龙袍上开出了一大片细碎的小花。   “贤妃!”   温热的黏腻顺着甲胄汩汩涌流,织锦斑斓的氍毹上晕渲玷染,流失了身体的支撑,一双强劲的手臂揽住了身躯,衣衫婆娑间有淡淡的芝兰香,他终于肯抱她了!   “还不快叫御医!!!”   他的眼中湿润了,是泪光吗?你真的,肯为我掉泪吗?我是在做梦吗?   他的怀抱如此真实。   够了,足够了。   她想起自己还有未说完的话,于是对他说:“皇上,你不喜欢嬿嬿,为什么不放嬿嬿走?为什么要把嬿嬿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后宫?嬿嬿不喜欢东宫,不喜欢皇宫,可是你在这里,我也只好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要嬿嬿做你的女人呢?你知道嬿嬿有多想做你的女人,多想生一个你的孩子,多想,你能在那么多人之中回顾我一眼,哪怕就一眼,我要的不多。”   他眼中的湿润化成了泪,挂在脸颊上。“我不讨厌你,真的,当初四个人一起入东宫,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我知道只有你是真挚的,对我没有图谋。”   “真的吗?只是因为我是藩镇的女儿,所以你才不要我?”   “嗯。”   “真可笑,我竟做了政治场上的祭品。”   “回銮的路上我就想,等过几年这件事过去了,等你心情平复了,便同你在一起,给你应有的一切。”   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开心地笑了,嘴角弯弯甜甜,眼角的清泪湿濡了袍袖,余留体温的血浸透了里衣。“可是,我不会给你了,皇上,我爹说做人要活得有风骨,便是嬿嬿以后还在,也不会给你了。”   “我要你记得,有一个叫‘邢嬿嬿’的女子,她死在了昌明殿,死在了你的怀里,我永不许你忘了我......”   太后和宸妃得了消息急急赶到,羽林卫已退出内殿,宫人和内侍监跪了一地,走进去,皇帝背朝殿门坐在血忽淋拉的氍毹上,双臂紧紧抱着戎装的女子,怀中的人双目紧闭,面上像宣纸一样,白的煞人,已知是咽气了。   太后捻着佛珠,阖目念:“阿弥陀佛,冤孽,冤孽......”   宸妃上前:“陛下,让臣妾安置邢妹妹罢。”   “出去!”   “表哥”   “滚出去!”威严的怒斥。   宸妃后脊打了个冷颤,慌忙伏地磕个头,搀着太后出来。   夜幕笼罩了下来,灯烛潋滟。   他依旧抱着僵冷了的女子。   依旧为她垂泪,第一次,为一个女子。   他想起大婚的第四夜,轮到和她圆房,到玉衡殿,她的脸蛋红的像涂了厚厚的胭脂,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发烧发热,十六岁的小女儿,容貌并不出色,低着头不停绞手指,眉间有着习武人的英气,紧张的呼吸顿滞,与他说话,声如蚊呐。   他以为应该是一个性子坚韧的姑娘,不像淑妃她们,矫揉造作。   那次她闯了祸,不过说了两句重话,便哭的娃娃似的,揉着眼睛,咧着嘴,可不是娃娃么,他以为只是哭个样子给他瞧的,转头走了,谁料想第二天下人说良娣哭了一夜,眼泡肿的像胡桃,都睁不开了。   他想,怎会有这么爱哭的女子。   有时候他会生了恍惚,明明就是所求所想的那般,却不知为何酝酿不出爱慕的念头,总不自觉地,拿她当作个长不大的小妹妹看。   对不起,是我误了你的一生。   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不适合生存在这里,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身不由己,这里是我的宿命,我的樊笼,我的坟墓。   我知道,我不会再遇到像你这般真挚赤诚的女子了,天子,注定的孤家寡人。   他就这样抱了她一夜,到了第二日上朝的时刻才松开。   贤妃成了第一个葬进妃陵的。   ***   又是飘着小雪的天。   南城门外,护送的守备军列战两道,马车长队迤逦而入,出了城郭,进了南直门,街市渐渐熙攘起来,马咽车阗,行人如织,叫卖声沸鼎。   温氏掀起窗眼布帘,几个女儿用纨扇半遮面,凝目望去,九衢三市繁华连亘,碧瓦飞甍鳞次栉比,层见错出的吊幌和灯笼,远处檐牙翘角幢幢,近处楼宇商铺参差。   静妍叹道:“果然是皇城帝都,天子脚下,街道都比咱们那儿宽了两倍。”   毓娟兴奋道:“听说这中京城有三市九十八坊,咱们怕是走断了腿,也逛不完啊。”   温氏也叹,不同于淮扬城的富庶丰饶,京城的繁华带了一层庄重华懋的意味,三城层环,星罗棋布,坊市形制划一,渠水纵横,四通八达,街边的小贩也是井然有序,巡逻的兵卫铿锵而过,行人口中呵出阵阵热汽,这时节贩皮毛的胡商尤其多。   定柔握着一个暖手炉,头发已绾成了个繤儿,簪着一支素钗。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耽搁了四个来月,自己的生辰和及笄礼都在路上过了,白天马车颠簸,夜里睡觉都感觉在晃,忘了平地而履的样子。   妙真观,离她隔了千里。   新宅子在东市的英博街,毗邻大内禁苑,周围多是达官显贵的宅邸,大门提着御笔亲赐的“敕造靖国公府”的门匾。   老管事和两个妇人已在侧门等候,操着淮扬口音:“夫人一路辛劳了,大少奶奶已辟出了云葭小筑和山月小筑给夫人和几位姑娘。”   “大少奶奶?”温氏已听出了老管事的语气和从前不同。   “是,王氏姨娘被大少爷扶正了,现下管着庶务。”   步入仪门,几个女儿先行上了软轿,温氏险些被门槛扳倒,眼前黑了一瞬,扶着墙,一阵天旋地转,似迎头挨了一棒,完了,自己经营了半生全泡汤了,被别人抢了先!   “老爷呢?”   “老爷时常不在家,近两日到西山松竹观闭关修行了。”   温氏感觉脚下站不稳,心口一阵紧似一阵抽痛:“康儿和十二十三呢?”   “三位大少爷入了京就被吏部安排了官职,各自上任了,大少爷荫封了伯爵,在工部兼了员外郎,二少爷去了康县,四少爷去了蔚县,皆做守备军提辖,二位小少爷在家,每日有三个夫子来授课。”   温氏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喉中翻涌的酸涩。   康儿如此优秀,竟做了个还不如针眼儿大的武吏,连品阶都没有。   定柔和姐妹两个沿着垂花门观摩,一路白壁丹槛,脚下平平整整铺满了青石板,镌着团福纹,建在水上的游廊台榭,连着小桥流水,假山成林,池中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与淮扬节度府不同,分院不是独门独立的厢房小院,而是画阁朱楼。曲径幽通,处处透着精致典雅,十五仍然嗜睡,被提前送进房歇息了,奇怪这里的月洞门竟是葫芦形的,想这原来的主人也是道家人。   静妍和毓娟自然还要与母亲住在一起,定柔只好自己去了云葭小筑。   月洞门石砌小匾上“云葭小筑”四个字也是正正方方的颜柳体,两旁墙壁雕着诗句:“清幽一梦谁人度,蒹葭在云伊在露。”   她心下“咦”了一下,好眼熟的诗。   后面几句应该是:几度蔷薇几度春,荏苒一刹百相同,千年万年皆光阴,无我有他也太平。   她忽然生出一丝欢喜,却不敢确定。   雪下了满园,映的窗子发白,晚饭在山月小筑,丫鬟和婆子忙进忙出,都操着中原口音,一句话听个半句懂,箱笼行礼得拾掇好几天。   温氏还在抹泪,毓娟和静妍也是一脸忧愁。   “真倒霉,以后还得仰人鼻息,爹也是,太太死了,也不扶正了娘。”毓娟不忿。   温氏捏着帕子拭泪:“明天开始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毙了,得出去跑跑,结识一些官眷,也好广拓些门路,你两个弟弟要是能进国子监读书就好了。”   静妍撇嘴:“娘你可真敢想,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出来的都是宰辅、大学士根苗,不用科第就能入仕,我爹出面还有几分希望,您一个妇人,还是妾室,怕没这么大脸面。”   温氏瞪了一记白眼,道:“我就不信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康儿的前程怕就这样了,骏儿和骁儿我得给他们铺好了路,将来咱娘们能指靠的就他俩了。” 第54章 生存大计 窗前苍老的……   翼翼京室, 眈眈帝宇。   天亮了,朝阳冉冉升起,曜光万丈金辉, 帝都如巨兽从黑夜中醒来, 琼阁玉楼,飞檐衢宇, 安详地沐浴在晨曦中,百户千家似棋局, 长街巷陌如菜畦。   夜市方罢, 早市已盛, 道上的积雪被清理的干净了, 各坊刚解了宵禁,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慕容三姐妹下了马车, 静妍和毓娟走进一个胭脂店,定柔外罩着一件貂鼠皮面子春羔羊里子里外发烧小短袄,围着素色白针毛滚边竹纹莲蓬风衣, 站在门前张望,寻找卖玩意儿的挑担, 来的时候葛氏的囝囝让带一个银拨浪鼓回来, 旧的不知落在了何处, 行礼太多没收拾出来。随行的嬷嬷告诉她, 东市只有古玩店、绣庄、绸缎庄、茶楼食肆, 这些高档商铺, 西市才有杂货店, 定柔只好跟两个姐姐说了一下,上车去了西市。   旁边“嘉福楼”的掌柜娘子蹲在门槛前,含着杨枝刷牙, 急急跑进内堂对拨拉着算盘的掌柜说:“当家的,我方才见到一个官小姐,长得太美了!跟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似的!”   掌柜的笑她:“咱们这儿是宝相街,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挨着大内,遍地权贵豪门,天天命妇和官小姐迎来送往,见过的美人还少,淑德二位娘娘没进宫之前,在这有包厢呢,最爱吃酸浆鱿鱼。”   掌柜娘子:“不一样,这位美人水灵的跟那才割下来春葱似的,绝不像咱们这边的姑娘,到似江南女子。”   掌柜的也是投机的人物,在朝中有背景,捋须想了想:“许是英博街新来慕容家,从前的淮南节度使,住在以前安府的宅子,介家咱可少沾,没得惹一身骚。”   掌柜娘子:“不是敕封的靖国公么,听说跟着圣上从淮南升迁过来的,安家那宅子可是富贵的很。”   掌柜的:“你懂什么,那是面子上的障目戏,没准明个他们就抄家问罪了。”   掌柜娘子:“那若是有来吃饭的?”   掌柜的又拨弄算盘:“吩咐跑堂的,只要淮扬口音的,皆说雅座满了。”   定柔回到云葭小筑的时候两个姐姐还未归,说是听戏去了,这几日路上的疲累方歇过来,母亲天天早出晚归,在忙两个弟弟进国子监的事,每日回来以泪洗面,还对着孩儿们发脾气,哭说世态炎凉,处处碰壁,从前淮扬的日子如何如何,双生子每顿饭必少不了一顿数落,直骂不争气。   这几天还有一件事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家,五姐失宠了,被降成了最末的宝林,搬出了西六宫,禁足在听雨阁,这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   推开绣楼的门,丫鬟帮她结下斗篷,一个年老的嬷嬷在圆桌边熨衣裳,见到她,脸上是慈祥的笑。“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怎地不多逛逛。”   相处了几天,定柔知她姓刘,不知怎地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说:“我不爱那些热闹,随便走了走,便乏了。”   另一个丫鬟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布料和丝线。   嬷嬷走过来,将火盆里的炭翻了翻:“奴婢这就去告诉厨房,预备午饭,方才以为您不回来,只让准备两位小少爷的。”   定柔问:“我娘又不回来吗?”   嬷嬷点头:“今日在宾鸿楼宴请张祭酒的夫人,天不亮就出去了,听说老爷傍晚就回来了。”   待从厨房回来,定柔正穿针引线做着一件小夹袄,小儿的,给葛氏的孩子,四哥走的时候也没留句话,对母子俩漠不关心,囝囝在路上出了疹子,病了好多天,夜里哭闹的驿馆无法入睡,葛氏免不得被众人说道,生生憔悴了好几岁。嬷嬷笑:“姑娘整日针线不离手,多是缝纫,老奴还第一次见这样的闺阁小姐,她们都是绣花怡情,姑娘是真真的好裁缝。”   定柔咧唇一笑:“一日不做就手痒的很。”   刘嬷嬷见她是光风霁月的人,说话也不藏掖,便愈发亲和起来,坐下闲叙,定柔听说宅子从前的主人姓安,不免愈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可是那位在至德年间做右相的安懋安时卿大人?”   “正是啊,安相可是大功臣,至德年间的叛乱,全凭得安相运筹,太宗皇帝才能大获全胜,若不然怕是已经改朝换代了,天下还不知什么光景,经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皆是安相主持朝政,做了十五年的首相,后来缠绵病榻才请乞致仕的,安相是第一位升附太庙的文臣,那年过世的时候,当时的元和皇帝还是太子,亲自为老爷扶灵,满朝文武披麻戴孝来送殡,好生隆重呢,太宗皇帝还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定柔两行热泪滑了下来:“安相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是吗?”   刘嬷嬷忆起往事也泪水潸然。“姑娘怎知?安相与夫人感情甚笃,夫人生大姑娘难产,伤了身子,多次自请下堂,安相不离不弃,也誓不纳妾,夫人后来病卒也没续娶,可怜安家偌大的家业,都给旁支分了,这宅子也被朝廷收了回去,我们日常做些洒扫,户部司给发薪俸。”   定柔啜泣了两声,刘嬷嬷诧异不已。“阿婆,安云惜是我的师傅,养育我长大的母亲。”   刘嬷嬷惊得站起身:“大姑娘?她、她不是入道了吗?安老爷病逝之后,大姑娘就独自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据说去了姑苏隐居。”   定柔连连点头,眼泪摔碎一地:“我就是在姑苏长大的,穹庐山深处有一片原始山野,叫寒山,师傅在那儿建了一座道观,我四岁被送到了那里,一直到今年才回了淮扬。”   刘嬷嬷不敢置信:“竟有如此缘分!奴婢还说呢,姑娘的性子,言谈举止,和大姑娘很像,她也是不爱热闹,时常在闺楼看书写字,这云葭小筑,正是大姑娘的寝居,拔步床、琉璃屏风都是旧物,外头的诗也是大姑娘题的。”   定柔已泣不成声,师傅,原来冥冥之中,你没有离开我。   刘嬷嬷抚摸她的头发,不禁愈发疼爱的入了肝肠,“原来是大姑娘的孩儿,大姑娘对奴婢有恩,从今后,奴婢势必效忠为犬马。”   主仆俩如久别重逢的至亲,相拥抱在一起。   黄昏的时刻慕容槐下轿回府,身上穿着大襟道袍,面色憔悴疲倦,眼中阴郁,方才轿子路过前街,恰西征大军凯旋归来,押着一队囚车,长婿直接进了死牢,长女娉儿和三个外孙在后面的囚车里蜷缩着,衣裳单薄,遥遥看见他,伸手出来,哭着哀求救命。   救命,那眼神让他痛彻心扉。   如何救命,慕容家朝不保夕,自己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釜中之鱼,危如累卵。   晚饭后坐到书房,温氏和慕容贤夫妇坐在下首,两个女眷哭哭啼啼。   王氏抽泣道:“金部司那帮子,净是狗眼看人低的,妾身想开个绸缎铺,跑了两个月,东市的宝相街,西市的盘古街,咱不敢奢望,都是有大势力大背景的,那西市的珍珑街,他们原来看着昭仪娘娘的面子,答应年节后给一间商号,文契都写好了,可谁想到昭仪娘娘触犯了天颜,他们登时就狗卷帘子变了脸,这样那样的挑刺,说的急了,让妾身去太平街,那是什么地方,胡商混杂的。”   温氏也哭道:“妾身想着,即到了京城,老爷也是效忠了朝廷几十年的,好歹有些苦劳,让两个小的去国子监,将来出息了,也为咱家助益,谁想到,世情薄,人情恶,那礼部侍郎的夫人根本连拜帖都不见,国子监祭酒的夫人今日答应了赴宴,妾身等到了下晌也不见个影儿,去了府门前,说去林国府赏梅了,不来也不打发人说一声,太看不起人了.......”   慕容槐端起茶盏,手不停地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手上,也不觉疼,心里的凄楚无以复加。“寄人檐下,都夹起尾巴做人吧,铺子能给商号已是看了三分薄面,骏儿和骁儿,我让人去嵩阳书院送禀帖,将来走科举,若能及第,是我慕容家的万幸。”   温氏抹泪:“那嵩阳书院可在外城,两个孩儿自小没离开过爹娘,到那人生地不熟,如何周全?”   慕容槐皱眉:“男儿家还是多磨砺磨砺,成日在脂粉堆里,都养成女儿心肠了。”   冬日的晴夜,星稀月朗。   慕容槐站在窗前,屋里没有掌灯,微弱的月色映着霜白的两鬓,更添沧桑,身线寂寥。   温氏端着汤羹敲门进来。   黑暗中几盏纱灯点亮,屋中顿时视物全明。   窗前苍老的声音叹息,对她说:“让茜儿进宫吧。”   温氏大惊。   慕容槐接着道:“没有别的路了,我思来想去,只有成了妃嫔,成了他的枕边人,咱们一家才有生机,从前是未雨绸缪,如今是山穷水尽。”   温氏捂着心口:“从前妾身不懂,老爷即说了让茜儿伺候皇帝,自是一生荣华富贵,妾身不胜欢喜,可如今,家里遭此大灾,玉霙和五姑娘接二连三出事,妾身却生了畏惧,那宫里的事怕不是那么简单,水深着呢,茜儿那性子,怕过不来那日子,妾身还想着,过了年,带她四处走走,见识一些人,凭孩儿的才貌,何愁寻不到佳婿。”   慕容槐阖目:“宫中是以色事人的地方,美貌足矣,从前她小,如今她已及笄,理应为家族扛起重任。”   说着笑了一下,“我今见她,我儿不过短短几个月,容貌更胜从前,老夫不信,这般姿色,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能无视。” 第55章 贤妃番外 天家出丑男是老黄历了,太子……   那年我还未及笄。   爹爹说皇帝写御信来要纳我做太子妾妃, 爹爹一向惜我如命,很生气,说他们瞧不起人, 骂赵家王八蛋。   后来朝中来了很多人游说, 堵在门口不肯走,爹爹被他们缠得烦了, 打算给我寻门亲事了结。   这时一个官员拿来了太子的画像,说太子文采斐然, 而且相貌英俊不凡。爹爹不信, 说那些攥笔杆子的惯会糊弄人, 能把苍蝇说成香鸭蛋, 真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狗样子。   他朝见过开国的两位皇帝,一个凶神恶煞, 一个臼头深目,叫人看着心里打颤,谁人不知赵家出丑男。   愈发坚定了要给我寻亲的念头, 人都挑选好了,是都虞侯罗起家的小儿子, 与我也算青梅竹马。罗家是心腹, 知晓根底, 且罗家有祖训不得纳妾, 罗小将长得眉清目秀, 我纵马踩踏了人皆是他给我收拾烂摊子。爹爹很满意, 说会疼人, 我嫁过去定会幸福安逸一生。   罗家贽雁下了聘礼,就在要换庚帖的前三天,叔父从蜀中来了。   与爹爹关在花厅不知说了什么, 我在门外听着,爹爹发了好大的怒火,摔了茶杯和胆瓶,骂了叔父许多难听的话,直说卖心肝脾肺也不卖女儿,叔父悻悻走了。   又过了两天,爹爹忽然动摇了,拿着一副画像来找我,说中京的心腹们来信说的皆一致,这是在朝的同僚画来的,是可信的。   太子,确实风流倜傥,是天纵英才,崇文馆学堂最出类拔萃的学子,众皇子中的佼佼者,且为人正直谦逊,从无拈花之事。   爹爹反复捉摸画像,实难相信,再三回信质疑,那同僚在信上说:“天家出丑男是老黄历了,太子肖似今上,今上是位美男子,美男子是美人生出来的,容貌早就改良了。”   爹爹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是个粗人,对于这样一个风采少年没法子不欣赏,但为妾室,他甚不愿,要听我的想法,让我自己挑。   我打开了那画卷,看到了上面的人,我瞧的失了神。   那眉目画的并不生动,长身玉立的少年,有一种孤竹长松的感觉,叫人不由得想依偎,那神韵温雅玉润,是我身边的人都没有的,我那时想许是画师笔风的缘故,让一个人可以阳刚和温润契合的这样完美。   我脸红了。   爹爹瞬间明白了我的心意。   但他还不放心,派了心腹骑着快马到中京,潜了一个月,终于在皇家猎场见到了太子。   也摸透了那位被选为太子妃的底细,簪缨世家的人,知书达理,闺中颇有贤淑之名,爹爹最崇慕读书人,直说自愧不如,若是个好相与的,为妾室也无不可。   就这样,退了罗家的聘礼,受了皇帝的诏书,为我拿出一半家产做了嫁妆。   我离开那天,爹爹哭的像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那时候他身体已经不好了,常常吞咽不下食物,只是强用参片吊着精神,苦苦瞒着我。   临上马车前再三嘱咐,出嫁从夫,要好好听夫婿的话,孝顺帝后公婆,别再任性妄为,做了人家媳妇是不能骑马横街的。   我哭了一路,颠簸两个月来到了中京,披上鞠衣,坐着翟车,入了朱雀佐辅门,遮着雀扇,悄悄看了一眼,看到了我的夫君,他果然比画像上更加风姿绰约。   我心里好生欢喜。   只是,他不只是我的丈夫。   新婚第一夜,他自然是要去正妃那里的,女官说,我年纪最小,皇后娘娘让最后圆房,让三位姐姐传授一些规矩,以便好好服侍殿下。   我羞的简直要钻到地缝里去了。   曹家姐姐贤良宽和,沈家姐姐光彩照人,傅家姐姐也端庄雍容,我忽然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新婚第二日在体乾殿觐见君父母后,那样多的人,我紧张的直冒汗,说话打磕,我听见她们心里在笑话我。   越是害怕越是出事,敬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倾洒到了母后衣裙上,幸而茶不是太烫,右腿烧红大片,没起水泡。君父和蔼,不停地安慰我,叫我不要惊慌,都是一家人,母后脸上说着无事,眼睛里全是嫌恶。   我转头看到他的眼光也闪着不悦,我心里难受极了,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当着那么多内外命妇给他丢人了,伤了他母后,他心里一定生气。   我太笨了,什么都学不好,人家的端庄持重是自小被教习嬷嬷引导,骨子里带着的,我努力学,努力让自己文雅,却总是不伦不类,平白惹得人笑话。   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个配不上他的。   东宫的日子那样漫长,总是好几个月都不见他的影子,他们都说,他很忙很忙,君父龙体每况愈下,太子不但要监理国事还要批阅奏章,披星戴月,有时甚至宿在昌明殿侍疾,连曹家姐姐也时常难见一面。   君父驾崩,他成了皇帝,穿上龙袍,那样伟状,如璇曜清辉,万千众人皆在光芒之下,他也更忙了。   他的世界那样大,我只是渺小的一粟。   他喜欢白宸妃,喜欢慕容家的女儿,喜欢林姑娘,她们聪明美貌,我只是平庸俗常。   可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爹爹去世的时候,我多希望他能守着我,抱一抱我,哪怕只有片刻钟。 第56章 大选 青蔻阁 选秀   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 吹拂着路边千丝万丝的垂柳,才将怒了点点嫩芽,柳烟成阵, 一抹湖色似有似无, 前日刚过了花朝节,冬衣却迟迟未换下, 立春连着下几场雪霰子,方化的尽了, 空气里凝着沁骨的湿冷, 今夕京州的春天来的晚了些, 杏花还不见踪影。   一辆别致的马车“的的”驰出街巷, 踏上天街,上用的青石地砖, 蹄声分外脆响。   一只纤纤素荑掀开车帘。   出了宝相街笔直横贯朱雀门的御路,漫长如一条气逾霄汉的巨龙白练,延展向目光所及的远处。朱雀门外禁卫森立, 嵯峨的宫阙,庄严宏伟, 威严无限, 雉堞绵延飞猎着黄龙旗旌, 叫她想起了淮扬的玄晖门, 已在兵燹中付之一炬, 存世不过月余。   还是绕道侧边,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转到西边白虎门,已停满了花花绿绿的华贵马车,仍有不断从各处行来的, 车上走下衣裳楚楚的妙龄女子。   朱红宫墙耸直昂云,高的让人目眩,完全遮挡住了一方日光。温氏下了车,伸手去挽女儿的手,车里的人没有接,自己踩着杌扎下来,低着头不看母亲,穿着一袭月白色羽缎右衽袄裙,领缘袖口银貂毛滚边,绣着清雅的梅花,梳着垂鬟分肖髻,刘嬷嬷拿着绣鸾披风围上,两个丫鬟拾掇包裹,门前同样禁卫森严,有明金甲的将官在盘查刀矢,伫立着无数内监和宫娥,热闹极了。一张八仙书案铺着团窠锦花卉桌围,坠着流苏,礼部官员和尚仪局女官在登记入册。   前方排成了一条长队,礼部官员问籍契,姓名,何人举荐,对照荐帖,尚仪女官问芳龄生辰,安置寓所。   “宁州右千牛卫录事参军孔德皋次女,孔婉儿,太常少卿杨大人举荐,十六岁。”   “入绿莞阁。”   “秘书郎程贵轲之幼女,程芊芊,德妃娘娘表外甥女,十七岁。”   “失敬,请入青蔻阁。”   “虞部司沈方舟嫡女,沈蔓菱,淑妃娘娘族妹,吏部左侍郎沈大人举荐,十八岁。”   “失敬失敬,请入青蔻阁。”   ......   终于到了近前,温氏拿出户籍契和荐帖,赔笑道:“靖国公慕容槐十一女,慕容茜,我家老爷自己举荐,年及笄。”   后头有人在窃笑。   那礼部官员抬目朝身旁的少女瞟了一眼,只见低垂着头,额前薄薄的留发,整齐利落,一张面容精致无暇,肌肤凝腻冻脂,不由露出惊艳之色,略微思忖,握笔在名册上划出一笔,旁边的尚仪女官立刻心意神会,念道:“请入青蔻阁。”   温氏欣喜地松了一口气。   青蔻阁和绿莞阁看似比邻,实则大有门道,听说这次采选,还要为几位年轻的亲王和宗室皇亲挑选侍妾,为西征立功的将领赐婚。   这是定柔第一次走进皇宫,走进她命运的那座城。   温氏拉着她的手热泪涟涟:“儿啊,即去了便要好好活出个样子来,你的妆奁匣子娘给塞了两千两票银,是你爹吩咐的,宫里处处得打点,不够了我们再想法子给你捎进去,还有你这个脾气,得收敛,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在淮南了,看着咱家的面子才不计较,如今可是皇庭禁宫,一言一行都牵扯着阖家的荣辱,要谨言慎行些......”   定柔神情冰冷,甩开母亲的手,转头步进宽广的门道,门墙有十来尺厚,刘嬷嬷和两个丫鬟随在身后,几个内监抬着箱笼,宫巷人流熙熙,衣香鬓影如花似锦,那姌巧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   青蔻阁,内监进进出出抬箱笼,宫娥熏被焚香。珠翠锦裳的待选女子,云鬓蛾眉,钗环铛铛,短长肥瘦各有态,廊下三三两两地攀谈结交。   院子里一树早春的重瓣绿萼开的穷态极妍,洁白的花,绿色的萼,鹅黄的蕊,枝丫衔翡缀玉,暗香疏影。   身着荷青色羽缎对襟掐牙短袄,蝶戏兰织花裙襦的女子,望着树头,轻轻地吟:“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临水照花的人儿,眉目如画,肤如细瓷,眼眸静水脉脉,恬淡婉约,梳着闺阁式的随云髻,玉钗花簪,围着香狐毛镶边大红猩猩毡花团锦簇斗篷,挽着一条轻盈的纱帛,仪静体闲,身段修长婀娜,纤秾合度。   几个女子莲步嬛嬛走过来,个个形貌昳丽。   一个瓜子脸,弯月眉,杏腮桃花的,身着桃红撒花半臂银鼠小袄,蛱蝶百褶裙,围着玉色披风,梳着凌虚髻,柔声问道:“姐姐好意境,敢问如何称呼?芳龄几许?来自何府?”   荷青袄裙的女子款款道:“各位姐妹安好,吾姓徐,名讳相宜,小字宜君,今年十七岁,家父是阆州刺史,不知各位姐姐如何称呼?”   阆州刺史在此次西南平叛中运送粮草,追缴余孽,立下功的,皇帝提点为川蜀副巡按使,与□□使一起善后剑南诸事,旨意刚到了吏部,还未公布。   瓜子脸的女子道:“吾姓薄,名讳画黛,十六岁。”   指着另外一个略微矮些的,两颊浮着娇羞的红晕:“这个是我妹妹巧眉,刚及笄岁,家翁是陇右节度使,早听闻阆州有一位扫眉才子,做得一厥《梨花词》,曰:‘阶前一枝轻带雨,溶溶冷香色,冰洁玉魂质,欺雪还似负梅,何辜不入群芳牒?哪堪朔风摧,零落一抷芳冢。’可谓当世传颂,与谢家道韫齐名,可是汝?”   徐相宜讪讪一笑:“不敢当,不过闲暇时的拙作,有劳妹妹记得。”   “果真是姐姐啊,幸会!”   “幸会!”   另一个俊眼修眉,脸似银盘,眉如柳丝的道:“吾姓周,名讳芬婼,十八岁,祖母是荣寿县主。”   “......姓方,名讳蓁蓁,十五岁......”   “......姓欧阳,名讳卉姑,十六岁......”   薄画黛拉住徐相宜的手:“姐姐来的早啊。”   徐相宜:“我五六日前就到了驿馆,晨起无事,便来的早了些,第一个递名帖的。”   “阆州山遥路远,姐姐年节后就动身了么?”   “正是,妹妹呢?”   “我姊妹两个元宵节后才动身的,昨日才至,险些没赶上,有一个姨母在平乐坊经商,宿在她家。”   “吾与姐姐一见如故,以后咱们要相互照应。”   “正是呢。”   薄以手附耳到徐,悄悄道:“妹妹方才仔细观察了,凡进了青蔻阁的,姐姐的容貌最出众,又才华横溢,必然中选,妹妹不才,忝居第二,若有幸被圣眷垂青,咱们要守望相助啊。”   徐落落一笑:“自然。”   这时,一从宫娥内监簇拥着一前一后两个锦衣绣裳的少女,下颔倨傲,嬷嬷颐指气使:“别蹭坏了我们姑娘的紫檀箱子,放朝南的那间厢房。”   领头的内宦恭敬不已:“是是是,淑妃娘娘都吩咐了,最好的屋子留给姑娘,奴才昨日用寄生香熏了半日,一点也没有湿潮气......”   “算你猴崽子机灵。”   另一边的道:“德妃娘娘也吩咐了,沈姑娘旁边这间给姑娘,一样坐南朝北的屋子,知道姑娘喜欢兰花,特让花卉局从暖房挪来两盆玉梅和墨兰,屋中放了炭,好生养着呢。”   “这还差不多!”   方蓁蓁小声对众人人说:“淑妃和德妃的亲眷,咱们以后可得敬让些,莫冲撞了。”   话音刚落,又几个内监抬箱进了垂花门,两个粉衣宫娥和两个丫鬟模样的人引着一个绣鸾披风的少女,待看清面容,几人顿时一怔,如在梦中。   “姑娘的房间在楼上。”   一众脚步上了画阁。   徐和薄几人望着那纤巧袅娜的一抹背影,忘了眨眼。   心直直向深渊坠下。   薄画黛脸色都变了,感慨:“天呢!竟有如此人物!”   日暮斜阳,余霞成绮,琉璃瓦上镀了一层潋滟,映的雕梁画柱镂金错彩,鲜亮的似能滴出颜料。   少女倚在阑干下,望着重重叠叠的飞檐反宇,余晖下琼楼金阙朦了暝霭薄雾,透着不真实的迷离。   宫人们抬着食盒鱼贯而进垂花门。   刘嬷嬷烧了暖手炉,走过来:“姑娘,这会子天凉了,回屋去吧,晚饭送来了。”   少女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吃。   她要等,那个和妙真观一样的月亮,今天是初九日,它出来的早。   刘嬷嬷只好将粥和小菜放进暖笼温着,桌上有供应的甜点果品,朝夕有人来换。   师傅,离开之后,到你陵前磕个头,竟是这样难。   今年是记事以来和亲人过的第一个年节,她的心里说不出的期待,从前无数次的幻想过,一家人围坐一起守岁,吃年夜饭,鞭炮烟火,可是全家没有一个不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四哥没回来,只捎了书信问候父母,尹氏嫂嫂过世对他来说,家也不似个家了。二哥倒是回来了,却是递了辞呈回来的,说在康县军营处处受排挤,吃喝拉撒都有人监视着,干不下去了,静妍的夫家御史台彭家是世代雅望清流,祖上与先祖父颇有交情,虽说家里没落,前途岌岌可危,却未作出背信弃义的事,差了媒人来送庚帖,预备年后迎亲,定了四月为吉期,静妍这时候突然一病不起了,精神恍惚,不思饮食,日渐憔悴起来,年节的时候在病榻上过的,找了医者来观脉,皆说不出个症状,人却是不断的消瘦下去,变得形销骨立,开春又添了咳症,时常昏迷不醒,这光景,怕是天寿不永的,父亲不忍耽误彭家儿郎,只好亲自登门退了聘礼。   那天两个陌生的嬷嬷莫名进了云葭小筑,将针线全部收了起来,一个肃正的面孔,严厉地说着宫规仪矩,做着示范,一个拿来了花房里的新卉,喋喋说着插花诀要,她觉着母亲定是又生了什么念头,便别扭起来,两个嬷嬷见她不肯学,便去告状,母亲稍事来了,将下人遣出去,绣楼的房门关上,坦白了说,宫里要大选妃御,父亲让她进宫,做皇帝的侍妾,名字已报呈了礼部,父母之命不可违。   她气得摔了茶盏。   母亲态度强硬:“这一次无论如何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谁叫你是慕容家的女儿,谁叫你天生姓了慕容,除非剐去一身血肉,才脱得了干系,你一日是你爹的女儿,就得听你爹的!”   她快把牙都咬碎了,颤抖着声音说:“我求你们,给我寻一个人让我名正言顺的嫁了吧,放牛的也好,耕田的也罢,穷点无所谓,老实勤恳就成,我能纺会织,也无需你能陪送什么嫁妆,要我去跟一群女人争一个丈夫,比杀了我还难,我只要一个小院,一个温馨的家。”   母亲脸色铁青:“我温良意怎生出你这种胸无大志的女儿,简直白瞎了老子娘生的好皮囊,你这般模样,岂是落入寻常百姓家的!当今圣上一表人才,娘是亲眼见过的,人家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帝,十九岁就登基了,风华正茂,大有作为,还委屈了你不成,肯垂怜你一分,是你几世修不来福气。”   “我宁愿做一辈子妙真圣女!也不嫁一个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男人!”她猛然拿起了针线筐子里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脸就要扎下去,母亲上来一把握住了剪刃,手心割出了一道口子,血登时止不住。   父亲听到了动静,推门进来。   让母亲出去治伤,屋中只剩父女两个人,第一次和父亲单独相处。   父亲穿着她亲手做的紫貂皮鹤氅,织锦缎衬里的,这是年节给他做的新衣,用的最好的料子,纫了半个月才做好。父亲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两鬓和胡须已白透了。   他开诚布公地说:“为父晓得,当年点天灯那件事,我做错了,你祖母也多次训了我,她是真的疼爱你,比疼爱你小姑更甚,若非你身子弱,为你卜命说不宜在家,她怎舍得把你送出去,将你放在荒郊野外,放在外人手里,十年不闻不问也是我的不是,为父给你谢罪了。”   说着垂颔下去,已掉下了泪:“儿啊,咱家现在的情形你全看在眼里,釜中鱼,笼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你长姐一家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连那小小稚童,都得跟着受流配之苦,没准哪日,皇帝想起来,收拾了我们,金口玉言,一句话就可抄家株连。为父老了,不知道还能撑几时,小五失宠了,玉霙没了,只有你,容貌最出色,只有成了他的枕边人,成了宠妃,才能改变这一切,就当为父求你,为家族献身罢。”   她的一颗心,绞痛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朝着父亲跪下:“爹,我不喜欢他,他是五姐姐的夫婿啊,五姐姐才几年就被厌弃了,我跟了他,岂非是第二个五姐姐,我在淮扬得罪过他,他怎会喜欢我。”   父亲道:“为父是男人,太了解男人了,没有男人能抵抗住美色,你正是韶光年华,从前你小,他当你是个孩子,可如今,为父不信,你站在他面前,他能丝毫不动心,只要他临幸了你,有了皇嗣,咱们阖家头上这把刀就挪开了。”   她拼命摇头,拼命摇头。“我做不到......做不到......与虎谋皮......曲意承欢......每日当着人作戏......我做不到......”   “你长姐走的那天,冒着大雪,我远远看着他们,披枷带锁,被人鞭打驱策,身上就穿了单薄的囚衣,听说在牢里,小儿的手指头冻掉了两根,为父无能,只有眼睁睁看着,都怪父亲,将她嫁到了邢家,或许,你委身了皇帝,能为他们求来一份赦免。”   她哭的撕心裂肺:“为什么要谋反......为什么谋反.......”   父亲已知她心中防线已溃,老泪纵横地道:“你要为父跪下来求你吗?”   终于,她妥协了。   面如死灰地说了一句:“我答应去,但是能不能选的上,我不能保证,我就这般性子,改不了,我不会再冲撞他,也绝学不会讨好他,他不喜欢我也没法子。”   就这样,她来到了这里。   夜黑的透了,月出皎兮,宫阙沉浸在灯火的海洋,檐下挂着一盏盏洋漆四角如意宫灯,花梨木为框架,雕刻吉祥花纹,镶以绢纱,绘彩图案,或寒梅映枝,或牡丹锦簇。   暖炉里的炭燃的烬了,刘嬷嬷去换新的,今夜的青蔻阁蜩螗齐沸,说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从隔壁房间出来两个美貌女子,施施然然来到身畔,围着披风,里头只穿了寝衣。   “看妹妹年纪在我们之下,听说你是慕容府的,不知怎么称呼?”绿衣女子声音柔婉。   粉衣女子也道:“是啊,咱们以后就是姐妹了,有缘同聚一堂,要守望扶持啊。”   定柔知道她们是来攀交的,今夜她不想同不熟悉的人说话。   两个女子见她动也没动,好生无趣,转头回房。“她怎么这样啊......”   楼下厢房,两个女子在比衣服。   一个对镜道:“沈姐姐,慕容家那个庶女你注意了吧,年纪最小,模样最出挑,必然是中选的,以后是我们的劲敌。”   另一个冷哼一声:“我爹说慕容家现在还不如个破落户,封邑收了,兵权也收了,就一个空壳子虚名,怕她作甚,便是选上了,叫她失宠还不简单。”   翌日,采选女子比肩联袂站在院外,列了整整四行,青蔻阁和绿莞阁共进选五十六位名媛,定柔身形娇小,站在第一排最右。   两个模样端正的管事嬷嬷在训话,喋喋说着宫规礼仪,见到皇帝、太后、皇后、四妃、嫔御,该行什么礼,说什么敬语,初选由尚仪女官考核妇功和四书五德,音律和诗词赋,日子定在十五,复选在瑶光殿,下月初一为吉日,由太后和四妃瞻观妇容妇言,入了复选便可移居韶华馆,成为正式的御妻,殿选日子还未定,是众御妻面圣的机会。   “掖庭有东西十二殿,三十六馆,六十三阁,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只有九嫔之上才可椒兰殿寝,奴婢恭祝各位采女日后都能擢第,跻身贵人,若生下皇子公主,荣华不可限量......”   语罢,让众人依次进一个房间,每六个为一组。   从左到右,定柔在第二组,前面六个人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有的还在颤抖着手系衣带。   第二排进去,屋里桌椅全无,几个面貌不善身材魁梧的老妪,守在帐帷旁边,盘子里放着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物什。   “脱!”刀子似的声音。   脱?   采女们面面相窥,面上顿时少了血色。   “不脱光怎么验身?肚兜也得褪下来,凡有胎记、痦子、伤疤、体毛、狐臭、非处女者,皆不可伺候皇上。”   采女们开始抵触。   “啪!”一个采女脸上挨了一巴掌,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身可没功夫跟你们耗着,老身可是奉太后的懿旨办事,稍后还得到康宁殿回话!”   “要老身亲自动手吗!”   采女们皆含了泪,抬手颤巍巍解衣带,定柔全身寒颤,即到了此处,不得不忍辱,也去解衣带。   屋中烧了几个炭盆,并不觉得冷,姑娘们皆起了鸡皮疙瘩,一众六个人上身赤条条站在屋中央,只穿了亵裤,像个马戏团的异类,被老妪们凑近观察,细至每一寸肌肤,定柔身畔的婆子啧啧称赞:“真是个天生尤物,老身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这么好的肉皮儿!白里透红,嫩的都能看见膏腴!”   说着还捏了一把,羊脂玉晕般的底子上立刻泛起红印,久久不退。   定柔疼的大吸了一口气,瞪了那人一眼。   “躺下,脱了亵裤。”   采女们深知接下来的事,望着那一堆明光嚯嚯的物什,愈发恐惧的低声啜泣起来,嬷嬷怒斥一声,有两个赶紧躺进了帐帷,其他的被一边一个挟制着按在了临时床榻上。   定柔挣扎着,伸出右臂上的守宫痣给她们看,却没被放过,婆子们手臂粗壮,蛮力把她按在塌上......   东市一茶肆,黑翼冠的内宦被慕容两兄弟截在了包厢。   “副总管,给个薄面......”连拽带推将人拉到另一个包厢,合上门,掀开桌子上的红绸,红酸枝呈盘里满满的金锞子,内宦咽了咽口水,眼前一片金光,思想剧烈挣扎。“这......这......不行......陛下猜忌你家......人人皆知......你们这不是害咱家么......”   慕容贤忙不迭又塞合浦大珠,两只手很快装不下:“家父说了,只要我妹子能过了初选,莫叫别有用心的剔除了,进了复选,必再重谢副总管。”   ......定柔出来的时候捏着衣带,心有余悸,其他人依着墙和阑干抽泣,她咬牙望着臻臻至至的明黄琉檐,想起合欢树下的男人,直恨不得咬几口肉解气。   很多年后,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睡梦中闪忆这一幕,转过脸看到酣眠的男人,磊落的眉宇,清隽的五官,磨了磨牙根,朝着赤.裸的膀子......肉太紧实了,咬不下来。   男人一副被醋酸倒了牙的表情,睡得鼻音醇厚:“你干嘛啊?”   然后她便说了。   男人竟是一脸惊讶:“这样的?你一定吓坏了吧?”   “你还装!”   “我为什么要装,我又没参选过,我怎生知道里头的道道,听母后说这还是大大缩减了的,按着历代的规矩,从民间广纳采选,要挑出上万人来。”   “你的意思是,你的太少了?”又在磨牙。   “不不不......”   “她们说胎记体毛狐臭都不能伺候你,话说你的那些妃嫔好多都不是大选进来的,身上有体毛、狐臭或者脚气啥的吗?”   “咳咳,我忘了,我就记得你没有,对了,你胸前右边那个,有一粒针眼儿大的朱砂小痣。”   “是吗,”掀开被子去看。   “不仔细看不出来。”   “我怎么找不到。”   “我指给你看啊。”   ......   验完身,筛择出二十八个人,管事嬷嬷告诉她们,可以收拾行李出宫了,住进驿馆静候旨意,若不赐婚便自行回家婚配。   只有两人避过了验身这一关,沈蔓菱和程芊芊。   十五日初选,天色大晴,杏花终于吐出了芽苞,归来的白燕啄着庭前的旧泥,微风带着煦和的暖意,御苑华琼池西畔的湖榭游廊,四周挂着梁平卷帘,每个长案上搁着茶水和天青釉莲镂香炉,乌纱巾的女官考问《女则》和《女诫》,内侍官即兴出题,以春意迟填词《木兰花令》,定柔蘸墨对着白宣纸胡写了几句,连韵都不搭,便交了卷,谁知竟评了个优,正纳闷的时候遇上旁边徐姑娘幽郁的眼神。   三月初一日复选。   天还未亮采女们便起来梳妆了,为了束腰只喝几口清粥,定柔被刘嬷嬷强行拉出了帐帷。   花红粉绿的襦裙堆了一沓,嬷嬷一边在胎漆螺钿宝盒里挑着首饰说:“奴婢总觉得,这殿选的日子未定,说不准另有乾坤,陛下今天也来呢,姑娘好生打扮打扮,凭你的姿色,要艳压群芳,易如反掌。”   定柔对着铜镜,生气地将梳篦掼到一旁:“我才不为了取悦他折腾我自己,我有孝在身,绝不穿鲜艳的。”   时节与日俱热,光景一时新,杏花只开了十来天,还没来得及品赏便纷落一地,桃花接踵而开,灼灼满枝丫,芳菲满园,逞娇呈美。   “太后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宸妃娘娘到——”   瑶光殿外两侧,锦彩堆秀的妙龄女子跪的邢列分明,各色发髻争芳斗艳,额头朝地,钗簪垂珠微微曳动,太后下了坐辇,被众妃簇拥着步入内殿。   除了皇后和四妃,还有敬贤太妃安氏、和淑太妃董氏,先皇龙御归天后,未生育的遗妃除了依礼殉葬的,余者遣去了建国寺落发修行。安太妃是成王赵祎的生母,董太妃是先帝最后宠爱的,诞育了年纪最小的静诚公主,两位被太后恩旨在宫中养老。   太后坐在上首的织金芙蓉座榻上,踏着矮踏,今日穿着团花凤纹大衫,戴着翠钿四凤步摇冠,围着仙鹤牡丹霞帔子,两太妃坐左下太师椅,皇后和淑德宸三妃分坐右下,也是大衫霞帔,赤金步摇冠,格外雍容庄重,对着殿外:“让采女们平身罢。”   昌明殿,皇帝下朝回来,被围拥着换常服,坐到御案后,握起了朱笔,小柱子小心翼翼道:“康宁殿锦纹姑姑来送太后话,让您移驾瑶光殿,亲看那些采女,择出心仪的。”   皇帝已看完了一个奏疏,下笔写着批语,不耐地扔了一句:“朕没空。”   小柱子连忙闭嘴,给小栋子递了个眼色,去给太后送信。   擦擦汗,自贤妃去后,陛下好似久久走不出来,面色总是阴郁着,每日不得不提心吊胆侍候。   皇帝忽然问:“慕容府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瑶光殿外,亭亭身姿站的端正不苟,针落可闻,心跳声如擂鼓。   定柔今天故意选了个不显眼的地方。   太后与太妃正说先皇当年选妃的事,感叹时光催人老,小栋子来送口谕:“启禀太后,陛下有几个要紧的奏报要批阅,来不得了。”   太后掐着菩提子叹息一声:“这孩子,咱们一大群人为他忙活,他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   董太妃忙接茬:“陛下忧劳国事,事事国事为先,苍生之福祉也!”   太后点点头:“禝儿向来以国为重,以天下为重,正因如此咱们才得多多分忧,挑出知书达理,品貌贵重的来,让他心悦。”   皇后和宸妃颔首应是。   “开始吧。”   司礼监念着名册,一边五人一组,莲步姗姗进殿,动作一致地伏地叩首。   “秘书郎程贵轲之幼女,程芊芊,年十七。   荣寿县主之孙,周芬婼,年十八......”   盈盈出列,敛衽再拜:“臣女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问安太妃:“哀家没记错的话,荣寿县主今年八十有六了吧?”   安太妃道:“正是呢,太后好记性,比臣妾强多了,臣妾有时连名字都记混。”   太后感慨:“果真荣禄长寿啊,顶别人活两辈子。”   “虞部司掌事沈方舟之女,沈蔓菱,年十八。”   淑妃起身:“母后,这是族中堂妹。”   太后“哦”了一声,和颜悦色地招手:“近前些,让哀家瞧瞧。”   沈蔓菱娉娉而至,端方秀雅,太后端详了一阵,赞道:“是个齐整的孩子,哀家喜欢。”淑妃忙对尚仪女官和内侍总管说:“还不快记下来,留名字,入韶华馆。” 第57章 大选 殿选 凝神望去……   四壁堂皇的殿堂, 雕栏画柱,两侧肃立六尚局众女史,衣冠济济, 仪貌矜严。   沈蔓菱立刻喜不自胜, 提着裙摆伏地谢恩,姿态极端庄优雅, 太后点点头,眼角露出几分满意, 两个一等宫女上来挽起第一位进选者, 立于左下侧, 身后乌纱巾的女史们如众星拱月。   德妃见状, 忙也举荐程芊芊,太后即抬举了淑妃, 自然也不好当众驳了德妃的面子,第二位入选者入列。   淑妃多瞧了程芊芊一眼,心想, 虽有两分颜色,但比起自己明媚如花的堂妹到底差了一截子, 举手投足间脱离不了和傅阿窈一样的庸俗之气, 如牡丹与之鸡冠花, 不可同语而论。   攥着绣帕, 心头好似生了牙, 在那噬啮着, 什么玩意儿啊, 进东宫做侧妃,进封一品皇妃,生皇子, 一路如影随形,共用一个丈夫还罢了,如今,沈家筹谋来为自己固宠的人,傅家也来凑个双,傅阿窈,当真是天生的冤家,她也配!   德妃也老大不痛快,自己本就没多少宠爱,都忘了男人温存是什么感觉,总不过就这样了,有什么可固的,母亲偏三番两次进宫来死缠烂打,要她提拔模样清秀的表外甥女,父亲去世后傅家的势力式微,靠着显儿这个皇子才没有没落,急需新的助益。   哼,她们未免把陛下想的太简单了,不过能气一气淑妃,也值了。   宸妃摩挲指间的玉指环,眼风扫了一眼皇后,只见依旧是那副贤良淑德的样儿,面上含着正宫娘娘的招牌笑意,恬淡自安地,欣赏着如花似玉的新人。   不由心下冷哼一声,这人,当得后宫第一戏伶,做起戏来连亲妈都信了,原本预料曹家会送新人进来,为皇后代孕皇子,却不想名单上并无曹家的人,连沾亲的都没有,看来曹细如是计划打消耗战,死扛到底了。   看这心思,打算在新人中培植爪牙?不自量力!   太后看着周芬婼说:“哀家与荣寿县主有几面之缘,算得旧识,她即送了人来,哀家自然笑纳,你是个有宜男多福的面相,入襄王府吧,祈儿身边正缺你这样的人。”   “臣女谢太后恩典。”   谢过恩,被宫女挽起,立于右下侧,未中选的两个躬身退出殿外,面色晦败,泪光闪闪。   接下来第二组进选一位,襄王府进选两位,第三组开始。   “......光禄寺正卿司徒植之女,司徒安然,年十六   阆州刺史兼剑南道副巡按使徐尧则之女,徐相宜,年十七   刑部侍郎方择瑞之女,方蓁蓁,年十五   陇右节度使薄殊之孙,薄画黛,年十六,其妹薄巧眉,年十五。”   进殿盈盈拜倒,婉转和洽的声音齐念道:“臣女恭请太后圣安,皇后、太妃、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听到有薄家女儿,心道薄殊这个老泥鳅,淮南的事果然达到了敲山震虎的功效,这老小子也慌了。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喏。”五张年轻如春笋的面孔抬起下颔儿,众妃眼前立刻一亮,真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董太妃喜道:“哎呀呀,这一组都是美人啊!”   安太妃也道:“臣妾眼睛都看花了。”   太后喜悦的合不拢嘴,眼角的笑纹慈祥,目光落在徐、薄二人身上,粉衣绿裳,桃争柳艳,越看越满意,清丽脱俗,不似那妖冶艳丽的,不知才德如何,既然过了初选,必是才华出众且家世贵重的,今日只看妇容和妇言,这次甄选本就是犒劳禝儿的,淮南一役委实辛苦了,回来又日夜操劳国事,去后宫的日子寥寥可数,年节到现在也没得暇到康宁殿陪母亲进膳,才二十六岁就这样清简寡欲,做亲娘的实在心疼,这次还是容貌为上,让他心悦,只要不是狐媚惑主的就好。   这一组进选最多,司徒、徐、簿三人进韶华馆,两人进襄王府,薄家两个女儿,大的侍奉皇帝,小的侍奉襄王,得给薄殊吃一粒定心丸,淮南和剑南战事刚过,陇西接壤安西都督府,离边关太近,此刻不能变生肘腋,得徐徐图之,淮南用的霹雳手段,陇西就得慢火熬炖。   二十八个人分成五组零三个,定柔在最后三人当中。   “京畿道按察使欧阳彝之侄,欧阳卉姑,年十六   度支司掌事冯晁之女,冯少儿,年十六   靖国公慕容槐之女,慕容茜,年十五。”   心跳骤急,脸颊发烧,手心攥着冷汗,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家中大灾那天都没这般怵惧。   微微捏着裙角,十二扇朱红泥金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门牖,硬着头皮迈进,殿中扑鼻而来浓烈的脂粉香,让她险些要打喷嚏,脚下铺墁二尺见方的慕窑澄泥上砖,远看金璀流华,近看变成乌墨的坚冷光泽,打磨的明华如镜,光可鉴人,盈盈敛衽于地,双膝落在西域华夷进贡的羊绒氍毹上,似落在了一团云上,雪白无暇的绒毛,叫人不忍踏足。   与她们一起说:“臣女恭请太后圣安,皇后、太妃......”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免礼。”和蔼的语气,却带着不可捉摸的威严。   “都是碧玉年华的孩子啊......”转头与旁边的人打趣:“今见了她们才知道咱姐妹是真的老了,瞧这一个个水葱般的,把我们衬的,一张老脸跟鱼皮似的。”   旁边的人笑:“姐姐可不显老,到是臣妾,这眼角又多了几条纹,没法子,岁月不饶人啊。”   太后转眸打量三个少女,却见其中一个低低垂着头,下颔抵着颈,额前留发遮住了眼睫,穿着一袭莲青桑波缎提花玫瑰襦裙,身形娇巧玲珑,骨韵柔桡嬛嬛,想是紧张,所以不敢看人。“那个姑娘,抬起头来,莫害怕,哀家不是大老虎。”   少女动了一下,尖尖小小的颔儿却又低了低。   宸妃不由厉声责备:“叫你抬起头来,你敢不尊,这是违抗懿旨知道吗!”   雪白绒毛上的纤纤玉指动了一下。   太后对宸妃飞了个眼色,嗔骂道:“别吓着人家姑娘,好孩子,抬起头来,告诉哀家你是哪家的。”   两个太妃也忙出言催促。   少女无奈地阖了一下目,缓缓仰起下颔。   满室惊叹的声音。   淑妃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老天爷,哪里来的这般人物!叫男人见了,以后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德妃心里发酸,造物真真气人,怎么好东西都放在了别人身上!   宸妃也惊得咋舌,听宫人说青蔻阁的新人中有一位绝色美人,正是慕容府那位,只当是传言夸大,她虽有三分信,却碍于身份未去亲看,宫里眼睛太多,也不好遣含章殿的心腹去,无端叫人觉的堂堂一品妃和新人拈酸吃醋,旁人又众口一词,除了貌惊天人说不出个具体分晓来,却不想果真貌惊天人!貌惊天人也!   莫说五官,单那肌肤也无人可比,薄的仿佛呵口气即破,透着内里醉酒般的红晕,如珠生辉,玉瑰丽,原来这世上最好的,不是肤若凝脂,靡颜腻理。   美人在骨不在皮,那骨韵,柔美绰约,韵致着一种难喻的“巧意”,小巧与美的契合,精致到了极处,怎一个“妙”字了得。   侧眸看到曹细如的目光,望着那美人若有所想,心下闪过一丝寒意。   太后目呆了片刻,感慨道:“竟有如此标致的!”   两个太妃半晌挪不开眼:“这位姑娘一抬头,前头的都白看了,堪为冠首啊!”   闻言,两旁的采女们纷纷垂头,有的暗自咬牙,有的怅然失落。   定柔双臂撑地,后背阵阵发寒。   太后道:“原来是靖国公慕容府的,果然南国出美人啊。”   皇后笑着道:“母后不知,在淮南,有一位慕容七姑娘与陛下邂逅,那真是西施重生,嫦娥临凡啊,可惜红颜易陨,伺候了陛下几日忽然患了急病,来不及见最后一眼便香消玉殒了,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那般惊世骇俗的容姿了,原来这世上还有,竟也出自慕容府,还是同胞姐妹。”   听到她们说起玉霙,定柔心底凄怆一片,眼前浮现姐姐在怀中奄奄一息的样子,我们都做了慕容家的牺牲品。   太后不免一番思虑,这样的人放到后宫怕是祸事之源,妃嫔们还不知怎样一番鉏铻,但转念又一想,禝儿对慕容家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怎会不知有这样一个人,这姑娘能进了青蔻阁,想来别有用意,要平息外头的猜测,抬举慕容氏两分,毕竟淮南军刚接手,军中人心尚不稳,慕容槐在淮南军中几十年威望,不可不忌惮。   禝儿,向来不是色令智昏的。   复选罢,韶华馆共进选八人,襄王府四人,另有三人入福王府,其他分别赐婚羽林将。   定柔站在左侧最后,身旁是司徒安然,一众百合髻粉衣宫装的宫娥腰挂紫璎蝴蝶结子长穗宫绦,端着明漆呈盘进来,底铺黄绸流苏,每个里头躺着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襄王府是累丝金雀挂珠钗,福王府是累丝梅英彩胜。   太后笑望着新人们:“这是哀家送你们的见面礼。”   “谢太后隆恩,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伏地又拜,拱捧起手掌,冰凉的金属落在掌中,金质累丝错镂繁复,玲珑透漏,鸾凤尾羽栩栩如生,碧玺宝石红的滴血,簪身花丝连枝纹累錾,触之精巧,饶是见多识广的,也叹为观止,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美,富丽高贵的大气。   定柔想,这是聘礼吗?   从青蔻阁挪往韶华馆,身边多了两个宫娥和内监。   垂花门上挂着“韶华馆”三个字的宫匾,走进去,眼前怔了一下,这个地方,比青蔻阁大了三、四倍不止,朱甍碧瓦,雕梁画栋,几个小跨院左右相连,每院一个圆月洞门,墙角或翠竹掩荫或木槿扶疏,外院宽阔轩敞,青石地砖磊磊明明,两棵白皮针松苍枝遒干,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在耳房的帘栊上映出斑驳的光影,阶下列站宫女和内监,见到她们,鞠身行礼,迎面有个约七八尺的水塘,连着底下泉,直通御苑华琼池,四周围着汉白玉石雕栏柱,一带水翠色如流,参差浮着萍草。   “各位御妻这边请。”   走进一个月洞门,石砌匾上写着“一坞香雪”,旁边分别是“一枕春酲、一从芳径”和“一叶枫影”。   寓意春夏秋冬。   内侍监道:“您和徐姑娘同住一坞香雪居,您在西边那间厢房。”   刘嬷嬷带着他们安置箱笼,定柔走进西厢,四间的屋子,无有隔断,一应案桌圆墩皆是黄杨木的,架子床挂着锦幔春帐,提花海棠的图案,定柔不喜那鲜亮的颜色,自己的外衫里罩着生绢衰衣,是戴孝之人,如何睡繁花锦绣地,想说让换个素的来,又想着在别人家,自己是客,还是随遇而安罢。   坐到小轩窗前,望着天际,出起神来。   昌明殿,方散了一个议会,三五个朱袍乌纱的官员退出东侧殿,太后在外殿的太师椅上等候,官员们行了个礼告去,太后温笑晏晏地步进御书房。   皇帝见到母亲,忙从御案后起身,走出来,拱起手:“母后万福懿安,您何时来的?怎地不让他们通传?”   太后心情很好,笑嗔他:“瞧你忙的,哀家想见儿子一遭,好生不易。”   皇帝扶着母亲坐在蜀锦团金龙座榻上:“近来事多,今夜过去陪您用膳。”   太后道:“哀家说的不是这个,我一个老太婆,清静惯了,有青灯古佛相伴,有孙儿承欢膝下,便是满足,你是国之重器,怎敢劳烦费心费神,你事事圆满了,哀家便了无遗憾。”   皇帝垂颔:“儿子知道了,等忙完这一阵再去后宫。”   太后摇头,拍拍儿子手背:“哀家说的是新人,母亲今替你选好了,个个是品貌俱佳的,你且抽个时间看看,有哪个是心仪的,从淮南回来你绷的太紧了,该放松放松。”   皇帝眉间闪过失落,稍纵即逝,淡声道:“儿子还不想宠幸那些人,近来忙,不清楚为人底细的,没工夫应付。”   太后又嗔他:“你当为娘看不出来,你可是我生的,焉能不了解。”   皇帝只好坦白说:“贤妃刚薨去不久,下葬不足百日,儿子还不想宠幸新人,儿子现在才知道,她是值得珍惜的人,是朕负了她。”   太后眉心一紧,急了:“一个敌将之女你缅怀她作甚!堂堂一国之君,现在该想的是这些事吗!国无储君,乾坤不定,你的三个长子哀家左看右看,资质平庸,都非廊庙之器,朝堂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可用不了几年,就会兴起立储风波,皇后和瑜儿是生不出皇子了,为娘一番苦心的筹谋,你何以不懂吗?”   皇帝面色低沉,垂目拱手:“儿子知道了。”   太后缓了口气,又道:“上以事宗庙社稷,下以继后世皇统,才是你一个皇帝职责。”   皇帝垂睑阖了一下目,睁开,豁然道:“儿子后日下晌有空,让她们准备殿选吧。”   翌日傍晚,韶华馆墙外角落,一个内监缩头缩脑,沈蔓菱走出来问:“她怎么还是好端端的,你是干什么吃的!仔细我姐姐发落你!”   内监瑟缩道:“姑娘息怒,奴才也不知殿选的日子这么快,今儿寻摸了一天,那姑娘根本不用胭脂水粉,饭菜也难下手,她身边那个嬷嬷精明着呢,是个有见识的,凡吃食饮水皆查验了,若不得已,怕只有今夜放把火了。”   “那就放啊,我去堂姐的永庆殿宿着,全烧死了更好。”   内监连连擦汗:“您说的太简单了,外头有值夜的,阖宫都是宸妃娘娘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含章殿立时便知道了,咱们前脚做了,后脚就被揪出来了,牵根绊藤,宸妃何种手段,巴不得把淑妃娘娘一网打尽了。”   沈蔓菱顿足:“就没法子了吗!明天就是面圣的日子,不能叫皇上见了她!”   内监道:“只有明天殿选之时,人都出去了,奴才潜进一坞香雪看看有没有机会,在侍寝之前,断了她的生路。”   长夜漫漫,乌云遮月。深宫寂寂,风从云生,吹在两颊上如刀似剑,琼楼金阙隐没在无边黑夜里,灯火灿若繁星,摘星塔上笛声清远。   独自凭栏,宸妃拿着明黄披风踏阶而上。   这是第二次见他吹笛,上一次是多年前,启程去衡州读书的前一夜,前程不明,生死未卜。   她听出吹的是一套《塞下》。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豪气干云满弓刀......满弓刀......你是有壮志未酬吗?上一次也是塞下,却非今夜的塞下,乃是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的凄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近,一个眼神便知彼此所思所想,有时却感觉他们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陛下,风凉,当心龙体。”   笛声渐止,宸妃系上披风绦子,他只是不语,黑夜中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又站了一会儿,转头大步走下塔阶,小柱子提着羊角琉璃灯,男人步履如风,噔噔噔走的极快,宸妃有些微恐高,穿着绣鞋,被宫女扶着唯恐摔了,不一会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折弯处,她一路追到了昌明殿。   皇帝斜倚在罗汉榻边,右手放在额头上,两个指头按揉鬓穴。   宸妃到配殿沐浴了出来,只穿着绫纱寝衣,走过来替换了他的手,力道揉的恰到好处,皇帝眉角的蹙痕渐渐松了,她记得先皇当年也是时常按揉鬓穴,表哥会不会也像先皇一样,看奏疏养出眼疾。   “上次您去淮南之前,有件事臣妾没说完。”她试探着道。   皇帝“嗯”了一声。“慕容家的?”   宸妃手指酸麻,却不敢停。“正是,慕容元氏老太君曾寻道者为家族卜命,血流如河,人口折半,没想到今朝果然应验,当年他们岂会坐以待毙,老太君留下了遗嘱,作为筹谋,表哥可知是什么。”   皇帝唇边闪过一抹冷笑:“跟朕有关系吧。”   慕容艳、慕容岚,还不够明显么,慕容槐很久以前就在训练她们,怎样做天子的枕边人。   宸妃心道表哥果然看不出来了,不愧是臣妾钦慕的男人。“陛下圣明,那一句遗嘱是‘凡我慕容氏所出之女儿,以入宫廷妃御为使命,务必诞下皇子,保家族。’慕容槐不惜次次前赴后继,这是铆足了劲要做国丈呢。”   皇帝嘴角扬起,哼笑了两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殿选在御苑的红萼轩,一树树辛夷花映着灼灼娇艳的樱花。   樱花树的树干一人怀抱粗,枝上绑了秋千,相传是前朝某个爱侍弄花草的荒唐皇帝,造了十几艘大船,遣了使者去东瀛,移植的五十年老树,连根带土从海上运过来的,留下的大坑挑夫们担土填了一个月,才填平了,在大海中颠簸一百天,十颗树死了一半,回来只活了两棵,甚是劳民伤财。安庆公主和几个宗室女从汀兰学堂散了课,时常爱来此处玩耍,今日嚷着要来看新人,皇后怕她闹,打发走了。   珠翠罗绮的妃嫔,还是高坐上位,俯视着。   纤落雾縠的妙龄少女,低眉垂首,八个人并排站在下首,除了一个娇巧的身影穿的随意,余者皆是锦罗玉衣,打扮的出色,或清丽脱俗,或光艳照人。   太后和两位太妃闲话,说的静诚长公主的婚事,皇帝已物色好了归德将军严慕修的次子严桐,年少有为,堪为佳婿,赐婚的圣旨已令中书草拟了,赐恽州为公主汤沐邑,董太妃眼眶噙着泪,不舍独女远嫁,太后一边安慰一边谆谆说着严家的优良家风。   御妻们站的双腿酸痹。   忽有内监尖细的嗓音长呼:“陛下驾到——”   少女们立刻精神振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歪了没,齐刷刷俯跪两旁。   石砌路一跌脚步由远至近,女子们面朝地,不敢抬头,眼光瞥见一双麂皮龙纹舄,跟着鹿皮软靴的内监,地上的阴影衣冠甚伟,走过去,对着太后拱手问安,然后落座,太妃和皇后三妃敛衽请圣安,御妻们才敢开口,每个人都捏着喉咙,温柔婉转的声韵:“陛下圣躬金安。”   “平身。”清惠和风的男人声音。   众女子感觉脚跟有些发软,捏着裙摆起来,微微抬眸去看那个至尊天下的一国之君。   一袭月白色如意云纹直襟襕袍,袖摆宽大飘逸,腰束九玉龙纹革带,束发白玉簪,指间一个墨玉扳指,整个人松风水月,如圭如璋。   高高在上的君王竟是谦谦君子的作派,好一个温其如玉,卓荦不凡。   众女子内心窃喜,脸上烧的快燃起火来。   定柔望着那个男人,捏了捏拳头,就是他,辜负了玉霙姐姐,害的她那么凄凉的去了,把一家人像个囚犯一般,拘到了这里,错过了师傅的百日祭,如今又因为他,自己被逼到了这里,难不成慕容家女儿合害被你毁了!   皇帝扫视一众衣香鬓影,花红粉绿的衣裳料子在阳光下竞相斗艳,忽发现一双钉子似的目光,站在左侧最末,身形格外小巧,头顶一树桃之夭夭,凝神望去,眼中一怔,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不是幻觉,是她,那个小丫头,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些,水灵的都能掐出汁儿了。   眼睛似被黏住了,天下的绝色都长到慕容府了?惜哉!   定柔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登时加了一道凶光,臭男人!不许看我!   皇帝看到女孩小嘴又是那微微噘着,弧度俏美秀巧,眼神凶......?不是仇恨,是怼人的怼,猛然想起自己被气得舌头打结,她应该不知道慕容府的内情。   小丫头,上次朕是心中想着事,一时神思钝滞才被你占了上风,你还敢作出一副胜利者的样子,看来你个头长了,心智没怎么长,你以为,朕是怵了你了?   两人就那么直视着彼此。   太后和众妃看到皇帝专注慕容女,到不诧异,后妃一阵惶惶,御妻们转头望着定柔,恨得暗咬银牙,所有人都以为,这一男一女瞧对了眼,在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瞧,眼皮都舍不得忽扇一下。   其实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俩在......比谁先眨眼。   定柔眼睛发涩,也绝不输了气势。   皇帝眼睛发干,也愈发较了劲。 第58章 韶华馆的岁月1 朕,再……   春阳高照, 触目满园芳菲,粉蕊琼枝缭乱,一晌春色留不住、留不住, 且住东风, 为把相思顾。   当他成为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偶有空暇, 坐在昌明殿的御案后,满目风霜都化作了沧桑的尘埃, 时常追忆起这一幕, 千娇百媚只剩了模糊的光晕, 唯有她, 那样轮廓清朗,一颦一嗔, 都写在脸上。   那百年的樱树开的尽态极妍,枝簇花攒,突兀地长出一脉武陵色, 一人半高,拳头粗的树干, 枝柯窈窕, 蹁跹如红雨, 想是谁一时促狭丢的桃核, 不小心长成了树, 她就站在那一株之下, 一袭回心领玉色齐腰襦裙, 衣上平针绣着绿梅吐蕊,青衣趁绿梅,那样随心省意, 乌莹莹的发梳着一个单螺小髻,分外利落而熨帖,额前的留发风拂不乱,簪着一只菀花小胜......明明是来敷衍的,他却会错了意。   那天,终究是她先绷不住了,却没认输,斜了个好似白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揪住她的耳朵,提溜到偏僻处,严词厉色地训饬她一顿,看看她哭鼻子的样子,心里才算解了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有这般套路男人的,想来个与众不同,剑走狭锋,何以就认定朕不会雷霆发作,若摊上个桀暴的皇帝,百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当自个有九条命不成。   幸好,她摊上的是他。   后来才明白,在她心中,皇帝这个概念和妙真观山下的财主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铜板上,文契上,一个称呼而已。   他想不通为何一遇到她,便会不可思议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那天,母后先是出了一阕五言,《上巳日皇庭内选》,以眼前事和景为意境,联句下阕。   半柱香为时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对了出来,款款出列,敛衽一福,含着婉静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喷珠,上下相映,对的极妙,堪为绝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诗,今竟有女子胜似曹子建。   好一副锦绣肝肠!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个柳腰花态,清丽脱俗的女子,眼眸静水脉脉,言谈举止林下风致,颇有道韫之风。   接着是桃娇杏艳的薄氏,虽也行云流水,比起徐氏,却逊色许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诗最难,母后大大夸赞了徐氏,又让即兴作《咏辛夷花》,或七言绝律,或词赋。   还是徐氏第一个,薄氏第二个,八个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阕,各具风韵,只有她,一直不作声,闷闷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好奇地问她:“慕容姑娘怎么不说?”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说:“回娘娘话,臣女没作出来。”   话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来,底下站成一排的女御们也抿着嘴极力忍笑。   她面上却没有任何尴尬,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宸妃觉得不对,说到了慕容艳:“慕容宝林才华横溢,咱们这些人私下论起诗词赋来,她常常得个魁首,你与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国公亲女,同样的教养,怎会做不出来?”   皇后也道:“在淮南,本宫和慕容七姑娘有缘结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连他也觉得诧异。   只见她垂眸看着地,眉目澹然,笨笨的声韵道:“臣女幼时顽皮,不爱学,时常逃课,自比不得两位姐姐,莫说作诗,连字都认不全的。”   母后“哧”一声,笑破了音,太妃和众妃也跟着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底下的女御们捏着帕子掩面,两肩一阵抖。   他握拳抵鼻,也难掩笑意,懂了,这女子打算一个谋略用到底了,方才不过多瞧了徐氏她们几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这姑娘空长了一副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母后心里已有了分晓,对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这儿来。”   徐氏缓缓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后挽住手,细细地端详面貌,越看越满意,笑的眼角弯弯:“嗯,是个宜男的好福相,告诉哀家你的名字是什么?”   徐氏羞赧的脸颊泛红,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后话,臣女名唤‘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   母后连连点头:“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欢!”   ***   一行人走在回韶华馆的宫巷,身后的声音在议论那个英俊伟岸的皇帝。   定柔望着天边的连云叠嶂,两只鸿雁在上空飞过,双翅嗖嗖响,心里想,明天会是放出宫的日子吗?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忽在院外伸臂拦住她,说:“咱们的人出去这么大会子,屋子大开着,少不了会发生什么,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长大,太晓得她们的伎俩了,姑娘现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钉。”   说着唤两个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小屏,采采,你们照顾着姑娘。”   从墙角寻了个木棍,小心走进厢门,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一会儿,手里拎着一条被打烂了头,花纹斑斓的大虫,定柔从前采笋时在竹子上见过,是红斑蛇,有剧毒。   “盘在床顶上,好个狠毒的!”   定柔心有余悸,这蛇凶猛,该是自己先进去,年轻人手脚灵敏,若嬷嬷出了事,岂非一辈子耿耿于怀。   嬷嬷喊了内监过来,那内监也骇了一跳,嬷嬷劈头盖脸丢过去:“已死绝了,赶紧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对着几个月洞门骂道:“黑心烂肠的!长着人脸不干人事!仔细夜里蛇鬼敲门!”回来吩咐两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换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几遍。   稍后,宣懿旨的几个内监到了。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册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册为从五品才人,周氏......为宝林......”   定柔几乎泥瘫在地。   宣旨太监读罢,对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亲定的。”   言语之意,皇帝最心仪的是她。   刘嬷嬷喜滋滋地去妆奁匣子拿打赏,定柔已经快被众人眼光里的刀子穿成蜂窝了,宣旨太监心满意足的走了,耳边是众人起身拍打衣裙的声音,背后嘀咕着:“今夜定是要侍寝的,哼,到底还是脸蛋生的好......”   天边红日西坠,满院余晖明媚,映的额发成了金子的色。   刘嬷嬷和小屏来扶她,才发现她手心冰冷,四肢发软,如雾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别紧张,咱们回房,早些收拾出来,不定宫闱局什么时候来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寝,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尚寝女官一会儿该来了。”   她双手微微的颤,手掌捂面,紧紧咬着牙根,强自把泪水咽了回去,问嬷嬷:“我......我这样就是嫁给他了?我还能出去吗?我想到师傅墓前磕个头......”   消息很快传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温氏大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温氏登上阁楼,远远地凝望,夕阳潋滟中渺如烟海的明黄琉瓦,层出叠见的飞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鸾刺凤的诰服,围上堆锦叠绣的霞帔,戴上钗钿流光的华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内殿灯火辉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着十指,同心翻着账册给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点蔻丹。   两个宫女闲话:“今夜陛下定是宠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罢,明早还有六宫繁重事务呢。”   “嗯。”   同知问:“不知哪位御妻有这天大的福分,第一个承宠。”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个才华出众,一个美貌若仙,不知道咱们陛下喜欢的是谢道韫还是西施娘子。”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欢的是咱们娘娘,女中诸葛,巾帼丞相,冰雪聪明,蕙心兰质,她们算什么,不过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罢了。”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们打赌吧,我赌徐才人,我觉得陛下不是肤浅的人,定会先宠幸徐才人。”   同心撇嘴:“那我赌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没有男人能无视,只她一个封了美人,可见在陛下心中青睐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儿,眼光几乎没离开慕容氏,临走还多看了两眼,那姑娘生的实在美,站在那一众姑娘里,全被衬的失了颜色,头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着都心动。”   宸妃冷笑了一声,轻轻吹着指上的绛珠。   同知忽然有些忧虑:“来了这么多新人,怕是会大大分了娘娘的宠爱,岂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   宸妃笑的高深莫测:“本宫岂是那帮子痴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着娇花照水,温婉娴静,实则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极争强显胜,还颇有几分心机,姑母不过是瞧着她有宜男之相才抬举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里淬出来,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话便可洞悉为人行径,徐氏这样的,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是事母至孝,太后抬举了他便也抬举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寝。”   两个宫女听得发怔,同心问:“那慕容氏呢?”   宸妃轻笑:“慕容氏,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不作诗也不联词,想仅凭着一张脸媚住表哥,简直痴人做梦,表哥岂是那种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国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没这点把握,怎会让慕容氏入选,瞧着吧,不但不会出挑,还会被埋没,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寝的机会!”   宫女目瞪,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宸妃唇角闪过诡异。   淮南事变慕容家折损了一半人口,明着是邢家报复,实为表哥牵路指引,慕容家焉能没有明白人,这样大的仇恨,那慕容姑娘便是不知内情表哥也决计不会冒险,卧榻之侧岂容毒蛇盘踞?侧目与她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封个美人只是对慕容槐的稍加安抚,毕竟西南平叛淮南军立了功,现下新的将帅羽翼未丰,慕容槐四十多年的威望,稍一运作便可振臂而呼,慕容家在京城新立足,表哥要稍做个怀柔的样子,既要抬举他,又打击他,帝王之术罢了。   韶华馆,刘嬷嬷在耳边喃喃说着男女同房的内情,定柔脸蛋红的像涂了酱,耳根烧的快滴出血了,采采上来解她的衣带,侍寝可不能穿生绢,晦气不说,被皇上看到了,要治失仪之罪的,刘嬷嬷转了个身,让宫女去取物什,回过头发现姑娘不见了,听到黄花梨衣橱开合,才知道原来钻进了,半截衣角露在外头。   定柔抱膝蜷缩在里头,凭刘嬷嬷说的嘴皮磨破,也不肯出来。   一手捏着衣领,心慌意乱地想着,就算要给他,也不能现在,她身上守着师傅的孝,岂能行那男女之事,到了那儿该怎么跟他说,会是个通情达理的么。   皇帝晚膳在康宁殿用的,肩舆走在回昌明殿的路上。   途径一道垂花门,一个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散着发的女子嘤嘤哭喊着冲出来,双臂展开拦在仪仗前,雪脯半坦,白皙的锁骨全副呈现出来,宫灯映着一张泪痕满面,楚楚可怜的美人戚容。   皇帝忽觉得方才吃下去的直往上顶。   “陛下.......”哭的泣不成声。   几个内监从宫巷那头追上来,跌跪在地,磕头不止,抖索着道:“陛下赎罪,奴才一时不慎,娘娘给跑出来了。”   小柱子呵斥他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拉开!惊了驾,仔细尔等的脑袋!”   几个内监忙上去拉扯,女子哭的撕心裂肺,又咬又掐的挣扎:“你们这群狗奴才!不许碰本宫的身子!陛下,陛下......救救臣妾......臣妾思念陛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臣妾一片痴心啊,陛下你为什么对臣妾这么狠心......臣妾做错什么了......”   皇帝捏捏额角,对小柱子摆了个手势。   小柱子立刻心领神会:“住辇,都退下。”   女子也被放开,心头闪过狂喜,等到宫人们退到垂花门后的墙角,跪着向肩舆挪去,爬在皇帝脚下,拽住了龙袍下摆,哭的凄楚无比:“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不会对臣妾这般无情,定是有人进谗言,构陷芷娇,请陛下明察啊。”   黑夜里,皇帝摩挲着扳指,尽量忍着胃府里的不适。   “芷娇可以不做昭仪,不做九嫔,只有陛下别不见芷娇,这些日子,芷娇每天过的生不如死......”女子声韵如莺丝,字字情义,句句衷肠。   皇帝忍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努力不看那张面容:“慕容艳,你知道了吧,你十一妹妹已入了韶华馆,你,已经沦为弃子。”   女子抬起泪湿的眼眸:“十一妹妹年轻,又美貌出众,还请陛下怜惜,臣妾绝不和妹妹争,只要陛下喜欢,就是我家的福气,芷娇不求陛下宠爱如初,只求陛下偶尔还能想起臣妾来,稍稍回顾一眼,臣妾便知足了。”   皇帝胸口的烦恶愈甚,冰冷的语气道:“慕容艳,朕一看到你这副唱念作调的矫情样子就作呕,跟你那几次朕每到第二天都会吐,你知道你跟一个人有多像么,先帝的金贵妃,你慕容家就是个淖泥窝,不管是谁进宫,朕都不会再动一指头!”   女子目光怔怔地,哀怨到了极处:“如此说来,陛下从前对臣妾好,都是做戏的是吗,为了从臣妾这儿探听我爹和几个兄弟的事,知微见著,探究他们的性情,陛下很久以前就在筹谋淮南的事对吗?”   皇帝甩开她的手:“你即知道,何苦还跟朕装,你不是一直都明白么,不是一直都在跟朕交换好处么,贤妃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若非你是女子,朕恨不能手刃了你,没有立时处死你,已是十分的开恩了,你还敢来朕面前。”   女子隐在夜黑里的眸子闪过恨意,软着哭腔,涕泪四流:“怪道前人说,自古君王多凉薄,陛下,你好凉薄啊,把臣妾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   宫巷墙边伫立宝楼冠盖浮雕龟鹤大理石灯,其光朦胧,皇帝笑了一声,道:“朕本就是个凉薄的人。”   皇帝摆了摆手指,小柱子他们立刻警觉地过来,重新抬起了坐舆,内监宫娥排着华盖、凤翣大扇,雉羽扇,宫灯,提炉,天子的小驾仪仗,脚步重重绕过她,在夜色中迤逦离去,皇帝丢下一句话:“听雨阁一切份例照旧瑶琨殿,朕对你仁至义尽,从此后再不许出现在朕的眼前,朕,再不幸慕容女!”   已近戌时,韶华馆人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等待,两个管事嬷嬷直接候在了垂花门外,定柔还躲在衣橱柜子,刘嬷嬷急的火烧眉毛。   “来了!快!快!”外院立刻沸腾起来,只穿着寝衣的沈蔓菱和程芊芊直接奔出来,满眼期待。   垂花门外,宫闱局一丛宫女内监,抬着坐辇,司寝太监高声念道:“传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管事嬷嬷过年一般,喜滋滋对着几个月洞门传道:“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刘嬷嬷站在屋外趔趄了一步,怎么会?   对面东厢房,徐氏的宫人们笑逐颜开,前簇后拥着娉娉婷婷的徐氏上了坐辇,昂扬踏步消失在垂花门外。   沈程二人捂着脸一阵啜泣,跑回了房。   刘嬷嬷叹了口气,转头回屋,定柔这才从柜子里出来,慢慢抚平心口。   徐才人被围拥到宫闱局别殿,腻玉馨香的胴体沁在浮着花瓣和香露的温泉水里,一边被內帷嬷嬷传授房帏之学和妃嫔侍寝的规矩,徐才人脸颊如西域红葡萄酒洇染。   沐浴罢,穿上侍寝嫔妃的湖绸广袖抹胸寝衣,梳妆一番,围上披风,坐上一顶软轿,被八抬八簇着,抬往昌明殿,出了华清门,在大殿西侧门外住轿。   两个尚寝女官上来扶着她入行,内殿覆天盖地的明黄锦幔,脚下二尺二见方的澄泥金砖,踏上去,微有金石的珰琅之声,一器一物摆设的楚楚有致,紫檀书架上的书册古籍如刀切了一般,宫女和内监侍立在每个角落,站的行列森严,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金黄的鲸蜡,烛泪垂落,明亮如昼。   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淡烟若有若无,缕缕弥漫着馥芳。   寝殿的地砖是传说中的条形金丝柚木,润腻透亮,泛着光华的美质,只见穿着明黄薄绸中衣的皇帝站在一扇窗前吹着一管白玉横笛,窗外玉盘高挂,月色如水银淌了一室,静谧的夜里,笛声清扬,如泉石泠泠,分外嘹朗,在殿中萦绕百转,背影孤远。   她亦是善音律的人,听出吹的正是李白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陛下心系天下安危啊。   她这样想着。   但为何,那笛声余音似流滞着一丝咽音,关山月,伤离别也,陛下在感伤离别之苦吗?与何人离别?可是女子?   身后的殿门被合上,只剩了一男一女。   “嫔妾叩请陛下圣安。”   笛声戛止,皇帝回过头来,面上带着温存的笑意。“快免礼。”   将玉笛搁在书架的一个抽屉里,坐到明黄蜀锦金线暗花龙纹大引枕的座榻上,对她招了招手指。   款款起身,走至榻前,跽坐在乌木矮踏上,皇帝挽住了她的手,莲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一朵傲然绽放的芙蕖,天然去雕饰,盈盈出绿波,眼中涓淌着静水,恍若无欲无求,袖缘下一双雪腻纤长的柔荑,这也是一双弹琴弄弦的手,从淮南回来他莫名添了一样喜好,总捉摸女子的手,皇后和淑德三人的并不美,自小养尊处优出来,水嫩中透着红润,有些像农田里的胡萝卜,握瑜的手娇小姌嫋,如葱节,却太瘦了,嶙峋着骨感,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手背有些粗糙,是常年做粗使落下的,在林国公府与下人一般长大的,养了几年才细腻剔透过来,也养成了一双惯于弹琴弄弦的。   有时甚至会盯着宫女的手,也有纤纤素手,却不是那种感觉,没有那种玲珑到骨子里,纤且巧的,小巧和精致完美的契合,和那样粉彤莹润的指甲,干净的没有半点丹蔻。   那“雪葱小段”的主人,想是已在淮南事变中往生了罢。   “你可有小字?”   徐氏羞的不敢抬头:“回陛下话,有,唤作‘宜君’二字,竹之君。”   皇帝吟道:“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神娥盖江水,爱妃是玉洁松贞的人。”   徐才人脸颊火烫,乌发如云,几缕垂落耳边:“陛下谬赞了。”   顿了顿,问他:“陛下方才吹的汉乐府,嫔妾不才,也粗通音律。”   皇帝唇角微微一扯,笑道:“朕并不善音律,不过看今夜月色好,小吹一曲而已。”   徐才人道:“嫔妾带来了筝,为陛下弹唱一曲如何?”   “好。”   女子吩咐宫人取来一把二十一弦筝,螺钿花蝶,稍稍调音,指尖缓缓弹拨,正是一曲《蝶恋花》。   “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睡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云鬓蓬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皇帝斜倚在榻边,手臂支起,食指和中指弯曲扶鬓,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女子起身翩翩来到身畔,曲膝跪地,温柔如水:“嫔妾只是一介凡俗女子,请陛下天恩垂怜。”   “杨花犹有东风管......”皇帝挽着她的手,低头缓缓吻向她,女子心头狂跳,呼吸紊乱地阖上眼皮,等待唇上的柔情。   却,温热的男人嘴唇落在了颈上,然后缠绵地,往下挪去...... 第59章 韶华馆的岁月2 这姑娘长……   夜半的深宫, 徐才人躺在锦被下一动不敢动,身上的痛楚昭示着方才的一切,那样真实, 身畔的男人微微侧身, 明黄提花龙纹中衣的背影对着她,已入睡了。   帷幔外的灯光透过重重蛟绡纱, 绰绰约约,迷离如凝雾。   御榻宽阔如平地, 楠木垂花柱, 床围和床牙浮雕蟠螭纹, 床罩和锦被皆是真丝织锦缎面的, 金线勾边,横纬小梭挖花, 黄地缠枝福寿图案,金彩辉映,贴着肌肤, 如珠滑玉润,遍生美好, 男人的体温熨的热意融融, 隐隐有龙涎香夹杂芝兰的幽香。   能委身真龙天子, 她告诉自己, 值了。   以后要学会怎么样在这里生存, 来的时候, 母亲说, 自来宫禁后妃,生存不易,她偏要活出一番样子, 比所有人都活得好。   不知何时眠了过去,被一个声音唤醒,天已发亮,身畔空空,一个嬷嬷的声音在帐幔外说:“才人,该起了,照例嫔妃来昌明殿侍寝,须在辰时初刻之前离开,巳时陛下就散朝了,被外臣见到,是要说道的。”   掀开帐纱,立刻有宫人拿着衣物披在身上,三层薄如蓬云的纱挂在金钩上,榻前一从端着盆盂伏侍盥漱的,司栉女史执着梳篦。两个房帏嬷嬷掀开锦被,含笑拿出落了红的白绫帕,她羞的不敢抬头,待梳妆罢了,嬷嬷说:“今日是你第一次承宠,也是各位御妻觐见太后和皇后,及各位娘娘,请礼问安的日子。”   “好。”   “要先去康宁殿么?”   “不,回韶华馆,和各位御妻一起,尚仪女官已过去待命了。”   韶华馆外,管事嬷嬷望着软轿里出来的人,一脸恭维,齐齐敛衽一福:“才人万福金安。”   晨起的阳光洒在瓦檐上,成群喜鹊落在垂花门上喳喳高叫,嬷嬷喜道:“这是吉兆啊,想来才人不久将要好运(孕)临头了,奴才先行恭喜了。”   她姿态谦卑,语声柔缓:“承嬷嬷吉言了。”   进到院内,一众御妻在等候,宫人和内监们站的整整齐齐,大大地施了个礼,口中念金安,薄画黛笑迎迎地上来执着她的手:“恭喜姐姐!”其他人也一脸奉城,一叠声姐姐长妹妹短,薄画黛悄悄附到耳边问:“怎么样,陛下温存吗?可会怜香惜玉?”   徐氏想起昨夜,脸颊烧的如火炭,握拳打了薄画黛一下。   人群中,沈氏斜睨了数个白眼。   定柔站在后头,心口一阵烦恶,想到以后那个男人与别人好完了,再来跟她好,要和这些人,还有那些后妃共同一个丈夫,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康宁殿,翟衣大衫的太后高坐织金芙蓉大引枕座榻,戴着翠钿三龙二凤冠,翠凤展翅欲翱,口衔珠滴,明辉玉丽,溢华流光,围着仙鹤祥云霞帔,坠着桃心金镂牡丹凤凰坠子,其下依次坐着皇后和三妃,襄王妃和宗室命妇,皆是翟衣、霞帔和小华钗冠,金丝缕衣,宝石琳琅,端的是雍容华贵。   林顺仪产后思虑,这两日又添时疾,太后特许静卧休养,不用徇日来定省,冯才人诞育了皇五子宗晟,晋升了婉仪,还不满百日,产后出月养的丰腴了许多,腰身圆润,粗了两圈不止,却是恢复不过来了,气色到是养的白皙红润,姿色犹胜从前。   徐氏跪在最前头,御妻们伏地稽首,三叩九拜,念着长寿万福的话,尚仪女官天不亮就来训练了。   定柔还是跪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低着颔。   太后对众御妻敕诫一番徽仪懿德,做了皇妃就要有庄重的仪范,嘉言懿行,而后才让免礼平身。   招手让徐氏到近前来,拉着手嘘寒问暖,直如母女重逢一般,又夸越看越是个有福相的,三句话不离绵延子嗣,云云。   宸妃看着都有些心酸。   淑妃眼底闪烁寒光。   定柔忽然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是为传宗接代来的,不过生子工具罢了。   昌明殿小栋子来传皇帝口谕,徐才人晋为婕妤,居筠心馆。   襄王妃笑道:“徐娘娘当真是陛下心尖子上的,让心腹亲来,这般在意,怕我们慢待了似的。”   其他命妇也一阵打趣。   徐相宜羞答答地,面颊泛着红晕。   太后对其他御妻说:“我老婆子是实相念佛之人,爱好个清净,以后你们无需天天来,有心意就够了。”   言下暗示,凡侍过寝的,才能来请安。   有个年老的命妇注意到了后头一个姌巧的身影,却是一直低着头,难掩超凡的姿色。与旁边交头接耳说:“多俊的姑娘,数这个最好看,为什么是徐姑娘先承宠呢?”   旁边的也挪不开眼:“听说这位徐姑娘以才华出挑的,许是陛下喜欢才女罢,今夜想来就该轮到这姑娘了。”   她们想错了。   当夜还是徐氏侍寝,一连三夜都是徐氏,第四夜才是司徒氏,第五夜薄氏。   司徒氏善丹青,出身簪缨世家,容貌秀丽,端静可人,薄氏瑰姿艳质,才情与徐氏在伯仲之间,两人皆进了婕妤,搬出了韶华馆。   而后,韶华馆便再没动静了。   第六夜皇帝去了含章殿,宸妃始终是最得宠的。   一个月过去,满园花卉开的艳丽多姿,刘嬷嬷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唉声叹气,隔壁的沈氏和程氏成日往淑德二位处奔波,绞尽脑汁寻法子,期与皇帝偶遇,争着比谁先爬上龙榻。   司赞司籍两位女官拿着彤史和起居注对太后上禀:“……陛下上月一共临幸后宫十九夜,皇后娘娘一次,宸妃娘娘九次,徐婕妤五次,林顺仪两次,司徒婕妤一次,薄婕妤一次。”   太后点点头,满心欣慰,果然雨露均沾,禝儿最是晓分寸,那慕容氏果然埋没了,身为男子能抵得住美色之诱惑,心刚志坚,那天下再无可撼之事。   两个月过去,阖宫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临近端阳节,徐婕妤果然传出了喜讯,脉象甚好。   太后本就喜欢这个品貌端庄的才女,这下子更是视作心肝一般,立时晋升了充容,每日补品朝贡流水似的进了筠心馆,特遣人去阆州接来了徐氏夫人,聊慰思母之苦。   刘嬷嬷成日愁眉不展。   委实想不通,姑娘这般容姿,怎就被忘在脑后了。   姑娘却是半点不上心,不是在屋中读道经,就是绣花或缝纫,真真像极了云惜大姑娘,可大姑娘是方外之人,自可以虚无恬淡,瞻泊明志,十一姑娘偏做了后宫女人,在这个地方,不争,怎么生存?原先西厢本有六个宫娥三个下监,当初对门的徐才人承宠,馋羡的眼珠子快出血了,这些日子眼见着姑娘被彻底冷落,一个个变了脸,韶华馆本就是清水的差事,这下子不是寻机调往了别处,就是投靠了沈才人,起码可以巴结上淑妃啊,西厢就剩了两个宫娥,是找不到门路的,每日进来出去对着姑娘摔摔打打,冷言热语,茶水饭食一概怠慢,姑娘也不恼,全由着她们放肆。   宸妃主理六宫内务,令下不许怠慢韶华馆任何人,不准捧高踩低,以彰显自己治理得当。   可到了下头,执行起来是另一回子事。   姑娘的膳食不是冷菜冷饭,就是半生不熟的,菜或咸的发苦,或淡的无味,或是不知是谁吃剩了的。   过几日端阳节,宫中有大宴,各位御妻循例参加,这是唯一见到陛下的机会。   好好打扮,一定要让陛下眼前一亮,想起姑娘来。   谁知千盼万盼到了那天姑娘竟病了,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睡梦中流着泪唤师傅,哭说自己不孝,唤尹氏嫂嫂,梦呓说对不起,这是伤心郁结积攒出来的病症,刘嬷嬷跑了御药局几次,只讨来一贴发散的药,服下去,汗水把被褥里里外外浸透了,烧也不退,最后还是姑娘命硬,自己挺过来了,生生瘦了一大圈,添了憔悴,好多日子下不来床。   隔壁的沈程二人时常来寻衅,把不痛快尽撒在了一坞香雪,支使小屏和采采,做脏污的差事,今日又叫去一叶枫影擦地,半晌两人哭着回来,采采的手肿的像馒头,手背全是青黑,是被沈氏踩的,。   姑娘平日娟好静秀,真到事上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即穿了鞋,披着衣服去质问沈氏,那边说:“她们手脚不干净,我丢了玉坠子,准是她们盗的。”   定柔道:“什么玉坠子,我赔给你,若果真是她们,咱们去宫正司对质。”   沈氏甩着白眼道:“我凭什么跟你去对质啊,你算个什么玩意,说她们偷了就偷了,两个下贱的奴才,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做奴才的就这般命。”   姑娘身上没多少力气,只好指着说:“人若犯我,必鞭挞之,这次我且放过你,胆敢再有下次,绝不饶恕!”   沈氏挑眉:“你还敢威胁我?也不看看你什么成色,你慕容家早就是个破落户了,你姐姐也失宠了,你敢跟我横,真是个野蛮没教养的!”   姑娘咬了咬牙,这次说放过,便真的放过了。   到了这年七月末,司徒婕妤也诊出了喜脉,韶华馆还是波澜不起的日子,八月初一是皇帝诞辰日,宫中万寿节。   刘嬷嬷也没跟定柔说,自己拿了梯己出去活动。   外头慕容槐也在四处打点,给高品秩的命妇送礼,在太后那儿下功夫。   御前的内宦都是有品阶的,小柱子三人更是位高权重,连前朝的官员见了都得行礼,莫说告求,连鞋底子都攀不到的,御前宫女们也是一等宫女,走路带着傲气,黄白之物压根看不上,送出去的钱全石沉大海,刘嬷嬷好不容易求到了给皇帝梳头的孟女官,那厢听了,却急忙摆手推脱,“这个本官可帮不了。”   刘嬷嬷几乎要跪下了:“求您稍动动金口,给陛下梳头的时候,美言一二句,我们姑娘会唱江南小曲,只要能在万寿节上献一曲,果真得宠了,必记得你的恩德。”   孟女官道:“你高看在下了,我是什么身份,我劝你还是不要乱走动,你怕是不晓得御前的规矩,昌明殿当值的,素日连大气都不敢大出,规矩森严,我给陛下梳了三年发,却不曾说过一句话,陛下何等严厉,让我开口,岂非活腻味了。”   刘嬷嬷铩羽而归,失落的坐在石阶上垂泪。   难道我们姑娘要一辈子老死在这深宫,可怜那如花似玉的容貌啊。   定柔见了,来扶她问怎地了,她才说了,定柔皱眉:“姆妈,以后您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这样没什么不好啊,反而解脱了,师傅说,心中有道,天地之间处处是修行,我就当做了一辈子妙真圣女,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回姑苏。”   刘嬷嬷抚摸她柔软的发,感慨:“大姑娘命苦,大姑娘孩儿也这般命苦,在家里老奴看出来了,爹娘兄弟没人真心疼爱,含苞待放的年纪,却沦落到这地界坐冷宫,老奴心疼啊。”   定柔笑着噙了泪,唇角的腼腆带着苦涩:“姆妈,我真的没事。”   谢谢你,真心待我,真心疼我,像师傅她们一样。   这心意,我视若珍宝。   话音刚落,几个内监走进垂花门,打头的执着拂尘,母鸭似的嗓音高声念道:“陛下口谕,慕容美人轻佻狡诈,禁足三个月。”   满院宫人内监眼神异样,定柔目怔了一瞬,禁足和不禁足有什么区别,真真多此一举,刘嬷嬷跑出去质问,传口谕的内监已走了。   事关御前事,孟女官不敢不面呈,皇帝又闻慕容槐在四处谋划,愈发反感,逐下了这样的口谕,以作警示。   一坞香雪仅剩的两个宫女也不敢呆了,陛下不知何辜如此厌恶慕容美人,以后还不知什么光景,还是早走保命要紧。   定柔对采采和小屏说:“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嬷嬷年纪大了,别叫她操劳,其他的事情有我,以后烧茶的炉子多要些黑炭,那个他们不吝啬,饭送来冷了夹生了,咱们自己蒸一蒸。”   说着便找了束袖的帛带,拿起了竹枝扫帚,刷刷刷扫起来,扫完了又打来水擦洗抹尘,手长的娇嫩,做起事来利索的如锋剪,动作流利漂亮,嬷嬷看着,这院子的事好像还不够姑娘忙活的。   别院的莫不笑她是天生丫鬟胚子,定柔完全没听进心里,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非指望别人伏侍。   九月枫叶红。   这天刘嬷嬷去内侍省领东西,定柔在花树下洗着一大木盆衣物。   嬷嬷用手掌捂着脸进屋,不敢让看见,定柔洗完了,晾晒在竹架上,回屋才发现,嬷嬷躲躲闪闪,她觉着不对劲,上去细看,赫然发现额头血痕累累,脸颊重叠交错的火红掌印!   “这是谁?”   刘嬷嬷拿帕子捂着脸:“姑娘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在了围栏上。”   定柔急了:“到底是谁?你不说我自去内侍省询问。”   刘嬷嬷掉下了泪:“姑娘还在禁足呢,不要生事了。”   定柔咬的腮帮子发硬,小屏和采采也回来了,定柔转去问她们,小屏呜呜噎噎说:“就是隔壁的沈才人和程才人,嬷嬷给了一大锭银子,内侍省那帮子才打发了些好茶饼,可半路遇到了沈淑妃的仪驾,说嬷嬷属相凶,冲撞了娘娘今日的运势,要嬷嬷给她们磕一百个头赔罪,嬷嬷磕到一半便撑不住了,求饶命,程才人说,当着娘娘伤了命晦气,便让人打了嬷嬷二三十个巴掌。”   定柔眼神从未有过的坚毅,褪下围裙,大步走向垂花门。   嬷嬷紧奔去追:“姑娘!我的好姑娘,咱们处境艰难,不可生事了。”   定柔眼神冰如利刃:“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   恰沈程二人被围拥着回来,定柔不由分说,上去一手一个揪住了衣领,扯进门,沈蔓菱和程芊芊完全吓到了,这双手臂力气极大,一个狠绝把她们掼在了地上,摔得臀部火辣辣的,上去薅住发髻就抽耳刮子,沈蔓菱半边脸挨了几掌,力道带着凌厉的恨意,脖子都打扭了,痛叫的呼声噎在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几个内监扑上来拉扯,眼前的小女人一个连环过肩摔,几个内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贴了个狗趴。   宫女们惊叫一片,吓得后退,沈程二人吓傻了。   定柔回头,瞪视着所有人,眼神如鹰视狼顾,接下来,地上的内侍监刚起来,看到小女人一把攫住程芊芊手臂,像扛米袋子似的,将人横到了肩上,程芊芊惊恐地哭叫,到小水塘边,“扑通”一声,重重砸在了水里。   水只到膝盖,程芊芊头朝下,猛然呛了不少水,两个内监怕出事,赶紧跳下去救人,程芊芊吐出口鼻里的水,哭的直发抖。   定柔又去攫沈蔓菱,那厢早就吓得躲在了内监们身后,定柔便跟内监打起来了。   内监们惊奇的发现,这姑娘长的娇小瘦弱,人却像泥鳅,像兔子,滑溜伶俐的抓不住,打架极是厉害,身强力壮的男人像捆了腿,绑了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接一个被一记踹踢,那脚的力气不大,却是巧力,意识还没转换过来,就一个屁墩,然后又一个屁墩。   内监们也发狠了,众手其上来擒小女人,小女人左闪右避,又是连环踢踹,出腿如迅风,又扑通扑通几个屁墩,内监们感觉摔得后臀尖都不是自己的了。   沈蔓菱吓得缩在墙角,全身瑟瑟。   “淑妃娘娘到——”方才有宫女跑去了永庆殿报信,来救人。   定柔想,来的正好。   我管你是什么妃!   淑妃坐在肩舆上稳稳落地,摆着威严端庄的姿势,穿着一品妃织金大衫,戴着赤金步摇冠。   一道淡青素衣的身影冲上来,攥住了衣衫领子,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已经被揪出了肩舆,宫女们惊慌失措,连连惊呼,看到小鸡提溜老鹰的画面,淑妃被拖拽着,发髻顿时散了,钗簪叮叮铛铛掉了一路,狼狈地押到水池围栏边,绣鞋丢了一只,“砰”一声头被按在栏杆上,对她说:“我哪里得罪过你了,要欺负我的人!”   淑妃眼前直冒金星:“来人啊!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拿廷杖,乱棍打死这个犯上的小贱人!”   “打死我也得先叫你偿命!”女孩抬她的腰,要投进水里,方才被救上岸的程芊芊吓得晕了过去。   淑妃看到绿沉沉的水和乱蓬蓬的萍草,顿时惊恐不跌,尖利地叫起来。   “住手!”   “宸妃娘娘到——”   一从更华丽的小驾仪仗进了垂花门,宸妃坐在高高的肩舆上,俯看着所有人。   “都住手。”   定柔跟她无冤,到这会子前胸后背汗水淋漓,也算报仇了,松开淑妃,一众宫女忙不迭围上来,娘娘长娘娘短。   宸妃看着淑妃发髻狼狈,丢人失态的样子,心里发笑不已,很是受用,这个矫情的女人,惯会在太后那儿撒娇卖嗲,早该挨抽,行吧,打人的小孩,她保了。   “妹妹快叫人来,拿了这小贱人去宫正司,严刑拷打,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淑妃整理好了衣裳,头发仍然散着,咬牙切齿地说。   宸妃坐在肩舆上,摩挲着指间的玉环,笑了一下,道:“姐姐急什么,事出必有因,妹妹怎能不问缘由便定罪,岂非草菅人命,被陛下知道了,本宫还有何颜面统辖六宫。”   淑妃心头冷哼一声,已猜出白握瑜的用意,这个女人做事向来滴水不够,言语之间处处设陷阱,怕是情况不妙。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宸妃也不审,只把相关的人盘问了一遍,尽管有人支支吾吾,藏掖歪曲,谈笑间心中已知道了来龙去脉。   对沈蔓菱道:“你可知,太后早有懿旨,凡宫中养老的嬷嬷,为主子奉献一生,有的甚至无儿无女,最是可敬可怜,要以半个主子对待,凡有疾患的,御前皆可免跪拜礼,你竟敢违抗懿旨!”   沈蔓菱吓的瘫坐于地。   淑妃不忿道:“再可怜可敬也是奴才,她冲撞本宫,不该受罚吗?妹妹你本末倒置,偏袒慕容氏,其心不良啊。”   宸妃望着她,“哧”声一笑:“我说姐姐啊,你是什么身份,秩正一品妃,堂堂内命妇,皇长子生母,却毫无风度,不知宽大为怀,海纳百川,这般行止如何教养出品德高贵的皇子,叫陛下知道你跟一个年老的妇人一般见识,斤斤计较,宗昱摊上你这样的母亲,怕是难成大器啊。”   淑妃发根冒出冷汗,白握瑜贱人,在说话上头就没人赢得过,连皇帝都叹甘拜下风的。   宸妃眼中闪着阴鸷,接着道:“妹妹记得,不久前,陛下才训斥过姐姐,要温恭直谅,良惠淑艾,怎地一转头,就抛脑后了,这宫里的事,妹妹都要向陛下禀报的,今日之事该怎么说。”   淑妃不说话了,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中了白握瑜的陷阱。   宸妃对定柔道:“宫中不是打人行凶的地方,你冒犯淑妃,违叛宫规,本该到宫正司受一百笞杖,本宫念你年纪小,冲动不更事,便罚三十手板,二十下竹掴之刑,再若敢犯,决不轻饶!”   定柔和刘嬷嬷俯倒磕个头,“谢娘娘恩典。”   又对沈程二人:“你俩教唆淑妃,藏奸卖俏,罚面壁思过一个月,每日抄金刚经一遍。”   “谢娘娘。”   笑问淑妃:“本宫这样做,姐姐可满意。”   淑妃僵硬地笑了一下:“妹妹英明!”   “走吧。”   “还是姐姐先请,本宫毕竟比你小,小该让着大的。”宸妃促狭地道。   淑妃最恨别人说她的年龄,咬着牙根:“妹妹是四妃之首,本宫怎敢僭越啊。”   两人一前一后并辇而去。   淑妃临走斜睨了定柔一眼。   旁人尽散去,两个掌刑嬷嬷拿来了一宽一窄两个竹板,宽的打脸,窄的打手。   对着定柔的右脸,一个道:“这般好皮相,老身还真有些舍不得。”   刘嬷嬷泣不成声,闭眼不敢看,定柔也阖上了眼皮,跪在原地,承受着。   噼噼啪啪打完了,已整个破了皮,红通一大片,累累细小的伤口,流出斑斑血渍,口中含着腥咸,眼前一片混沌。   “伸出手来。”   麻木地伸腕。   “呦,啧啧啧,你这脸蛋长得好,手也这么漂亮,老身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俏水灵的手,跟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似的。”   这个嬷嬷是个好心人,打的没用全力。   她心中感激。   夜里,半张脸肿的变了相,手掌也肿了,五指无法握住。   坐在阶下阑干,仰望着一弯眉月,衣衫尽委于地。   刘嬷嬷端了粥来,两个眼睛哭的睁不开:“姑娘,再疼也得进食啊,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好久好久她才开口,一道清泪迅速滑至腮边,嘶哑无助的声音:“姆妈,我想家,想师傅,想师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刘嬷嬷一把将她拥入怀:“可怜的孩子啊,这般至情至性的姑娘,你爹娘是黑了心啊,为了利益把你送到这个囚牢来,她们是嫉妒姑娘的容貌,才恨不得毁了你的相,这里的人心,太可怕了,老天爷。”   她咬着牙,神态依旧坚毅:“我慕容定柔,这辈子若能离开这里,哪怕来世为牲为畜,我也愿意。” 第60章 韶华馆的岁月3 陛下方才……   夜意已深, 帘垂幕半卷。   昌明殿灯火通明,皇帝沐浴过只穿着中衣,坐在座榻上看各州邸报, 小柱子知道今日事毕的早, 陛下近时去后宫的多,今日不知还去否, 宫闱局那边还在等着,于是试探着问, 可要召幸哪位娘娘过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 沉声道:“叫德妃过来吧。”   冷落她太久了。   小梁子忙去送口谕, 小柱子执着拂尘, 为难地迟疑着,只有他知道内幕, 有些人侍寝是与别人不同的。   胆怯怯地问皇帝:“可是......还要......那个......?”   皇帝看着邸报上的字,轻“嗯”了一声。   司寝太监到丽正殿的时候,德妃正在圆桌前吃宵夜, 滋滋有味地啃着焖猪蹄,碎骨头堆了一盘子, 满手满嘴油腻腻, 她向来爱食酱肉、猪脸、蹄髈这些东西, 一日吃三顿都没够。   司寝太监和舆辇等在殿外, 德妃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海嬷嬷和一众宫女也焦虑的不知所措, 海嬷嬷努力镇定, 指挥宫女:“快,把沐浴水多多洒上香露,拿青盐和薄荷水, 给娘娘漱口,多漱几回!快!快!”   德妃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腰身,左看右看,越看越焦灼:“奶娘,这可怎么办呀?他不会把我踹出来吧?我......我......”   海嬷嬷欲哭无泪地说:“让你平时少进些夜宵,少吃些油腻,偏不听,瞧你腰上,都嘟噜下来了,看看人家淑妃,早多少年就忌了羞炰肥膏,每天必束腰,那不仔细看,还真像没育过的。”   德妃快哭了,恨不得拿把刀来,立刻剐了一些肉去:“我知道错了,我以为他再也想不起我来了,我以为往后都是坐冷宫的日子了,心里委屈,不能让嘴委屈了呀,呜呜......”   海嬷嬷越想越提心吊胆,万一到那儿,皇上反悔了怎办?把娘娘退了货,明天岂不成了阖宫的笑柄,拾掇好上了舆辇,心头七上八下的跳,委实难以放心,只好也跟着去了昌明殿,看着只穿着湖绸广袖寝衣体态腴健的娘娘进了内寝殿,慌得手心满是汗,殿门徐徐合上,德妃愁苦地回头看了一眼,海嬷嬷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脚下有些站不住。   等了一会儿,内殿没了动静,想象中的一幕并无发生。   海嬷嬷和值夜的小柱子他们等到半夜,才放下一颗心来。   次日晨起,不是去康宁殿请安的日子,但每日还是要例行去皇后的霓凰殿请安,淑妃自视生了两位皇子,身份与别人不同,又被太后分外看重,皇后是个懦弱的性儿,不善取悦,带累的皇帝不得嫡子,太后待之便不冷不热,这厢三天捕鱼两天晒网,常借口身子违和,霓凰殿日常不过几个下等嫔妃晨昏定省,皇后也一概听之任之,有时还打发人来关切两句,淑妃便愈发肆无忌惮,一个月之中不过去得两三日,点个卯。   洗漱好,吃着红枣燕窝,听说了德妃昨夜侍寝的事,险些一个没拿稳,“她......她那副猪样子,陛下还能受用的下去?本宫都快一年没侍寝了,她凭什么呀!”   淑妃将玉碗重重撂在几桌上,一腔子火烧了起来。   心腹嬷嬷为难地说:“兴许陛下看够了年轻美貌的,想换换口味,没准今夜就轮到娘娘了。”   淑妃气的胸腔起伏:“凭什么本宫在她后头啊!个猪玩意!本宫才不吃她剩下的!”   心腹嬷嬷劝她:“娘娘慎重,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陛下若传召,还敢抗旨不成,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一个皇子么,兴许陛下再眷顾一次,您就有了,现在宫里花团锦簇,陛下没有被迷了眼,冷落旧人,已是十分难得了,徐充容和司徒婕妤可都有了,没准哪一个生下皇子来,咱们大殿下多了一个敌对,正是需要左膀右臂的时候。”   淑妃想了想,正是啊,昱儿只有晏儿一个亲兄弟,单只羽翼,文武不成双,得在给他添一个得力助手,这是当务之急。   对下人说:“去太医署,对吕太医说,给本宫张罗些坐胎药来,这几天本宫随时吃着。”   “喏。”   淑妃摸了摸发髻和金钗:“本宫要去看看那个猪玩意,不定得意成什么嘴脸呢。”   到了丽正殿,德妃也恰回来,下了舆辇。   “好姐姐,妹妹来道喜了。”淑妃的表情像来拜年的。   德妃有些脸上发臊,毕竟自己也是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嫔妃之中岁龄最大,昨夜细看皇帝,金相玉质,磊落之中透着威严,翩翩潇洒,正是茂竹劲松的风华之岁,便觉得有点那啥吃嫩草的感觉。“妹妹别打趣了。”   一起进了正殿,宫人取了盛着鲜果酸奶.子的琉璃小盏,德妃是不敢再吃了,准备饿几顿,兴许能瘦一些下来,淑妃捏着银签尝了一枚甜瓜,笑问道:“陛下昨夜待姐姐可好?”   德妃笑嗔了一个白眼:“不许再打趣我。”   淑妃叹息一声,伤感道:“陛下这一年好似把我们给忘了,永庆殿直如冷宫一般,姐姐比我幸运。”   德妃安慰她:“妹妹这般风韵犹存,想来今夜陛下定会来,我呀也不是什么幸运,不知怎地就想起我来了,我昨夜到了那儿感觉浑身跟加了镣铐似的,紧张的不自在,我自小随性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却是什么都得规规整整的,昌明殿哪儿不是壁垒森严,侍奉的人站的跟格尺一般,连脖子都不歪一下,书架上摆的跟刀切了似的,我躺那御榻上一夜大气都不敢出,我和他这些年说过的话,总共也没二十句。”   淑妃也道:“我何尝不是啊,大婚八年了,见到他还是怵的厉害,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说一句度腹十遍,他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猜不透心思。”   “我瞧着他是宠幸了几天新人,想作个样子给六宫瞧,好彰显什么雨露均沾。”德妃觉得腹空难耐,喝了几口薏仁茶,这个不长肉吧?   淑妃点头:“大约是吧。”   吃了会儿茶,淑妃忽想起什么来,问德妃:“姐姐,你每次侍寝的时候,陛下他,有没有这样过啊?”两根手指贴住嘴唇,做了个“亲”的动作,“就这样啊?”   德妃想了想才明白,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他都是这样,”指着颈,往下:“这样开始的。”   淑妃:“我也是。”   德妃好像明白原因:“他洁癖很重,兴许嫌弃我们吧。”   淑妃笑:“你说他啊,怪毛病真多,我们孩儿都给他生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德妃喝着茶,笑的直抿嘴。   淑妃心里生了探究,难道皇帝从来没亲过?   当夜,果然皇帝来了永庆殿,看了宗昱的功课,严厉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沐浴罢了,坐在榻椅上看书。   淑妃穿着一件蜜合色湖绸荷叶袖的寝衣,散着发,略略擦了些脂粉,镜子中的人眼眸盈盈,依旧毛施淑姿,风情万种,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妙,只这一双含情凝涕,也是无人可比的。隔着珠帘凝视皇帝神色,知他这时不喜被扰,但又心中如猫抓,渴盼雨露,得抓住这机会,战战兢兢走出来,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平静,神态澹然,又垂颔看书。   淑妃把心一横,壮起了胆子,让自己笑的妩媚:“陛下,宛央可还美吗?”   皇帝目光专注在书上:“哪个说你不美了。”   淑妃俯身屈膝,跪着爬到皇帝足边,由下往上,抱住双膝,仰面看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深情道:“可是宛央觉着,陛下不如从前喜欢我了,宛央知道自己老了,容颜已衰,陛下有了新宠,如花美眷,衣不如新,臣妾自然不如新人。”   皇帝淡然道:“你多想了,朕岂是那种喜新厌旧的,朕待后宫诸人向来一视同仁。”   淑妃心里冷哼一声,才怪!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是怎么偏袒白握瑜的,到底青梅竹马,感情与别人不同。   嘴上却说:“臣妾知道姐妹们在陛下心中是一样的,分量平均,可宛央敢指天誓日说,臣妾的一整颗心,都是陛下的,陛下是宛央喜爱的人,从少时第一次去沈府,与我哥哥坐在后花厅,隔着屏风,宛央见到您的第一眼,就倾心相付了,从未变过,现在每每见您,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说着,抓握住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果然扑通扑通。   皇帝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很想唤她一句,姐姐。   你不觉得有点......膈应吗?   淑妃抽了骨一般,软软一倾,倒在了皇帝臂弯中,双臂一合环住了颈,声如呢喃,细语温柔:“臣妾的心独一无二,请君怜惜......”   唇上带着诱惑,半闭着眼眸凑过去,气息渐进,两根修长的手指挡在了女人的唇上。   皇帝微仰了仰身,避开距离,此刻的表情,竟如大男孩般腼腆,尴尬地笑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又是那仪态万方的样子:“朕不喜欢女人主动。”   放下书,吻落在女人的颈项,唇是冷的。   淑妃闭上眼,心里诧异着,是我看错了吗,陛下方才,竟是害羞了。   翌日散了朝,换过常服,不停在书架前踱步找着什么书,小柱子问他也不说,早膳几乎未动,颇觉异样,今日朝会陛下只说了两句:“廷议后拟奏疏来看”和“朕知道了,着户部司酌情安置。”   下一刻,忽见皇帝猛然干呕了一下。   小柱子立刻明白了,急急叫人拿盆盂来,端到皇帝跟前,对着盆,“哇啦”倾出一大滩黄水。   小柱子不懂了,从前只有去了瑶琨殿,宠幸了慕容氏才会这样啊。   一叶枫影满院秋叶如火一般,沈蔓菱又去了淑妃处,程芊芊不得德妃亲近,又不好过于依附淑妃,御妻身份低微,不可在宫中乱走动,韶华馆的宫巷偏僻,时日久了觉得百无聊赖,没趣的很。   这日有濛濛小雾,见到一坞香雪的人簇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出了垂花门,宸妃特许禁足的慕容美人去太医署诊治疗伤,脸上贴着药膏,想是去换药了。   想起那日水塘里萍草臭烘烘的,呛得鼻孔耳朵全是水。   恶毒的念头涌上心绪。   问内监们:“我幼时在花园子玩耍,不慎被钳蝎的毒勾蛰到,疼的好似掉了半条命,什么药都不管用,好多日才好,御苑那边有蝎子吗?”   几个内监挠挠头,一个道:“奴才到是知道,自小在乡间长大,还捉来卖给药铺子呢,蝎子喜潮湿阴蔽,石缝和有草屑苔藓的地方,想来应该有的,不难找。”   “你可知什么蝎子最毒?”   “大黑子。”   “很大吗,我幼时被蛰,是一只小指肚一般的。”   “不只大,是怀孕的母蝎子,秋后正是产仔的时候,毒性最强。”   “立刻去找,半个时辰为限,找到大黑子,本宫赏一两银锭子。”   “喏!”   定柔脸颊还肿胀着,用了几日药好了些,换药的医女是个热心人,悄悄给了几粒活血的药丸。   回到韶华馆,刘嬷嬷先持着棍子进去敲打了一番,无有毒蛇之类的脏东西,才让定柔和两个丫鬟进来,采采出门之前在熨衣物,熨了一半,便又拿起了熨斗,添了炭,去翻那堆花红粉绿,忽然手上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莫名疼起来,龇牙吸气地,反复看了看手,中指红了一大片,越发疼钻心,难以忍受起来,哭得掉下了泪。   定柔问她怎么了,她揉着泪说:“好像什么东西蛰了我一下,在衣服上。”   定柔小心翻开那一摞衣物,采采惊叫一声,两只半寸长,腹胸鼓鼓,模样丑陋可怕,长着螯钳和对脚的虫子爬爬爬,翘着一条带钩的长尾,定柔手背还是挨了一下,刘嬷嬷问声奔进来,也吓了一跳,脱下鞋,要拿鞋底子拍死,毒虫已经匍到了桌子下,定柔拿起针线筐子里的剪刀,一下剪断了毒钩,一手一只捏在指头间。   “不用弄死,定是她们放的,还给她们去。”   外院,沈程二人和另外两个御妻站成一排,宫女和内监在后头,刘嬷嬷喊了一声走水,才把他们惊出来的。   定柔两只手背向后,说:“我自来了这里,不知道哪里妨碍了你们,处处跟我过不去,你们想去昌明殿侍寝,我和你们争了吗?我拦着你们了吗?”   亮出手来,御妻和宫女们吓得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   雪腻腻的小手,纤巧尖细的指尖两只狰狞的大虫子在挣来动去。   定柔使力一抛,一只落向了沈蔓菱,那厢吓得厉声尖叫,对着身上挥衣抖袖,旁边的程芊芊顿失人色,扑通一声栽倒,厥了过去。   定柔晃了晃胳膊,还在手中。   她凶巴巴说:“你们想玩,我奉陪到底!”   说罢,指尖一松,两只虫子坠地,绣花小鞋“啪”踩成了两团烂泥。   沈蔓菱和另外两个御妻心惊肉颤,捏着帕子捂嘴,快吐了,吓得魂儿都去了一半,颈后全是冷汗。   哪来这么号野人?   野人说:“还有什么招式,都使出来,我等着。”   夜里,西厢只有两盏纱罩灯,定柔打坐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手背到肘整个肿的像树腕,采采整只手如沙包,疼的不停哭,刘嬷嬷从太医署回来,抹着泪说:“医女说了,宸妃只让诊治脸上的伤,其他没有口谕,不能出诊,毒虫咬伤她也没法子,止疼丸是太医大人才能开的,都要入册登记,还说内库房有番邦进贡的解毒药膏,治各种蛇毒也立竿见影,得宸妃的手谕,或皇上首肯,才能拿出来。”   采采呜呜咽咽道:“疼啊,我这手像断了似的,还会到处乱窜,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   嬷嬷找了根线缠在她腕上:“兴许这毒会沿着筋脉走动吧。”   小屏端了热汤进来,定柔摇了摇头,采采也吃不下,小屏看着定柔的胳膊:“姑娘伤的重,毒勾都陷进去了,还好嬷嬷及时挑了出来,不然怕是有性命之忧。”   嬷嬷不忿道:“合该蛰她们几下,要疼一起疼!”   到了半夜,采采哭累了,睡了过去,嬷嬷坐在交椅里守着定柔,只见额角挂着汗珠,娇嫩的肌肤青黑一大片,煞是吓人,胳膊几乎无法动弹。   咬着牙吸了几口气,仰倒一躺,另一只手使劲攥着被褥,嘟哝道:“太疼了......”   入了冬,树叶还未凋尽,暖阳如春,钦天监预测隆兴六年是个暖冬,干旱雪少,不利明年麦收,皇帝便出宫去了太庙祭祀祈雪,斋戒数日。   御苑的寒菊逞妍斗色,太后邀了众嫔妃在红萼轩共享蟹宴,品新出瓮的菊花酒,这时节水温变寒,上品青蟹沿途奔波到京多已无法入膳,岭南新进贡来的梭子蟹跳脱鲜活,膏似凝脂,肥美甘甜,入甑蒸之,调汁是姜末配以宫中秘制的柿子醋,佐以新酿佳醇,别有一番风味。   众妃席间开了咏诗会。   徐充容月份渐大,腹部隆的高高,虽食不得蟹还是来了,不出所望得了冠,司徒婕妤也近五个月,显了怀,一年之中要添两子,太后不胜欢喜,每日都在佛前祈祷,愿皇帝再得麟儿。   薄婕妤本有了妊娠之相,月事久候不来,御医看了却说是宫寒淤堵之症,服了些药,才慢慢来了,太后不免白高兴一场,说了薄婕妤几句。   撤了酒宴,到花圃外赏菊,太后拉着徐充容的手,悄悄到一旁,在耳边说:“哀家前夜做了个梦,梦到一条巨龙盘旋在筠心馆上空,哀家当年怀着皇帝,也做过相同的梦,想来你这一胎是个贵子,若能肖似他父皇,哀家也算得偿所愿了。”   徐充容鞠身一福,难掩喜悦:“嫔妾不敢奢望孩儿大贵显赫,只盼能平安降世,是个聪慧伶俐的。”   太后拍怕她的手背:“哀家就知你是个极稳重的,知进退,晓事理,像哀家年轻的时候。”   淑妃站在一株“凤凰振翅”前,无法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但看着太后关切的眼神,无比刺眼。   没几日,便传来徐充容摔倒的消息。   太后急急赶到筠心馆,宸妃和皇后已经到了,御医们聚集了一室,一一切脉,徐充容倚在美人榻上,半身盖着毯子,泪水涟涟。   御医会诊一番,皆说并无破损胎胞,无出血,服了紧急保胎丸,胎气已稳固,无有大碍了。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罪筠心馆领班宫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说:“娘娘嫌屋子里气闷,想在御苑走一走,看看梅花开了没有,下台阶的时候也不知怎地了,忽然就摔了,两个宫女也摔了。”   宸妃忙道:“臣妾已查明了,是阶上被涂了东西,和石头一个颜色,几乎看不出来,那一处都涂了,几天前已有人摔过,没当作事,想是摸透了徐妹妹喜欢梅花,才出此下策,是臣妾疏忽了。”   当着人,太后责备了一番,宸妃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太后没说追查,便是不想生出事端,令宫中风起云涌,蜚短流长,所幸徐充容无事,便就此打住,宸妃无需查便知是谁,私下敲打了几句。   没找出元凶,徐充容不免生了恐惧,如惊弓之鸟,不但不敢出筠心馆一步,连吃食也分外小心。   皇帝从太庙回来,当夜在康宁殿陪太后用了晚膳,对母亲坦诚,明年开春后打算对伊贞部用兵,橐木脱苟延残喘了近一年,底下耳目被铲除殆尽,形同囚禁,一月前终于薨逝,乌克拿正式上位,几个部落的兵权收入囊中,大权尽握,封了自己一个伊贞王,还遣了使者来,索要锡衮封圭。   皇帝亦如从前,很痛快答应了,亲自草拟了敕封金册。   太后不免忧虑:“内危已解,是该攘外敌的时候了,可是大矢人那边,与伊贞,怕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道:“这一仗只输不赢,派一万大军出击白洹城,只探虚实,乌克拿新上位,该给他送些威望。”   太后笑了:“你呀,惯是个促狭的,骄纵之策学到了骨子里,母亲有时想想,便是最鼎盛时,也决计不敌你,还有瑜儿,你们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也笑了。   出了康宁殿,徐充容候在舆辇旁,围着白狐腋镶边披风,见到皇帝,猛然泪水滚滚,跪在地上啜泣,皇帝走过去安慰了几句,让她免礼。   徐充容哭着抱住了皇帝的腿:“陛下,嫔妾怕极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今日朕无法过去,昌明殿还有议会,几位卿家等着呢。”   徐充容哭的愈发伤心。   身旁的宫娥俯首道:“求陛下移步筠心馆,娘娘方才用膳,因为害喜没胃口,便只进了燕窝粥,把一道素脯喂了画眉,谁知......谁知......那鸟吃了几口,便气绝身亡了。”   徐充容贴着皇帝的膝盖:“求陛下怜惜腹中皇儿啊......”   宸妃正在卸妆,准备沐浴,小梁子匆匆来了含章殿,说陛下传召筠心馆,宸妃散着头发,披了个围风,上了软轿。   进了筠心馆如湘堂,皇帝坐在座榻上,拿黄帕捂着口鼻,徐氏坐在下首玫瑰椅,还在拭泪。   落霞织锦的氍毹上一张白绫,躺着一只毙鸟,喙边残留血渍。   皇帝面色阴沉,声如乌云后如雷霆:“朕将后宫交于你,就拿出这个给朕瞧?脏了朕的目!”   宸妃立刻拜倒:“是臣妾疏忽了,立时去查,保证一日之内给陛下答复。”   “好!”   送走了銮驾,宸妃冷冷瞟了徐氏一眼,这个贱人,为了博得表哥的怜惜,竟害的我被表哥训斥,表哥还没训斥过我呢!   第二日傍晚,宸妃拿着一沓口供进了昌明殿。   对皇帝道:“请陛下过目,昨天所有与筠心馆沾了干系的,一茶一水,一花一木,臣妾都盘查了,所有人动了大刑,臣妾协理六宫以来,所有的人事都筛查过,所有宫人的履历臣妾了如指掌,敢用性命担保,外人绝无下毒的机会。”   皇帝已明白了。   宸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皇帝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而后独自在御案后,握拳抵住了额。   定柔纫了很多夹棉的道袍,不知该怎么给父亲捎出去,家里连封书信都送不进来,鱼沉雁静,在这个深宫的小院,除了四四方方的天穹,气象变换,花开花落,偶有几只飞鸟,高墙深锁的孤城,看不到日出月落,看不到山川河流,只有姆妈和小屏采采,相依为命,时光缓慢的如酷刑。   倚着花树出神,不停地想,这一生难道就这样度过吗。   有一个面生的嬷嬷进了一坞香雪,来到她跟前:“美人,奴婢见礼了,求您去探望一下慕容宝林吧,她快不成了,奴婢实在没法子了。”   五姐姐?   我连她的模样都没记住。   快死了?   听雨阁离韶华馆隔着四道宫巷,走了近半个时辰才至。   庭院不大,不及韶华馆一半,坐北朝南,有些背阴,比她想象的精致,植着几棵糖槭树葳蕤争枝,早凋碧尽了,地上干净的没有一片落叶,汝窑花盆里几株枯萎了的残菊,在风中呜咽。   走进内堂,悬着的匾提着“澄心堂”。   咦,这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啊。   是要姐姐洗心革面?   黄花梨美人榻上的女子脸颊浮肿不堪,下颔却刀削了一般,整张脸白的煞人,嘴唇嫣红,穿着红地八达晕攒花大袖衫,围着长尾雉的霞帔,梳着和从前一般的高鬟髻,簪满了金钗,头发快要挂不住。   那样好的织锦,一寸一两金,光丽灿烂,美如流霞。   见到她,露出了嫌恶:“你怎么来了?”转而瞪视几个宫人,目光如刀刃,声韵如夜莺:“不是让你们去请陛下吗?怎地把她弄来了?小贱人们,敢违抗本宫,仔细本宫让陛下全处死了你们!”   宫人们不敢近前,似是怕极了她。   定柔问:“什么病?可有御医看过了。”   一个宫娥上前低声说:“御医都来过了,没法子,娘娘多日以来,一直悄悄服食朱砂,肠胃已溃烂,吐血便血不止,想用这个换的陛下怜惜,不成想,服过了量,害了自己。”   定柔眉头皱成一团,她情愿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皇帝,可来过?”   宫人们一起摇了摇头。   转眸间,闻得榻上声响,女子口中鼻中皆喷出了鲜红,淋在锦彩华衣上,如梅落胭脂,点点殷然沁绛英。   “姐姐!”她走过去,想扶她,女子却闪电般摘下一只金钗,比在手上,迫住了她。   “不许靠近本宫!”眼底涌淌着恨意。   “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是秩正二品嫔,九嫔之首,陛下的宠妃,你个下贱的女御,招来了晦气,给本宫滚!哈哈......本宫没有输!本宫还有机会,没有人比得上本宫的歌喉,陛下他会想起本宫的......”   定柔转身要走,却听见一阵剧烈的咳,震得四壁回音。   咳带出了更多的血,又红又黑的两滩,女子似把五脏六腑吐尽了,把身子里最后的精气吐尽了,软踏踏仰在引枕上,泪水和着血,喃喃道:“陛下,你不想听臣妾弹唱了么......你不是最喜欢臣妾唱歌么......臣妾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唱给您听呢......”   好一会儿,众人才知道,是咽气了。   两眼浑浊地睁着,不知最后在看何处。   定柔顷刻如堕冰窟雪窖,全身冰冷寒瑟,毛发都竖了起来,踉跄着奔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跑,一直跑。   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第61章 韶华馆的岁月4 现今陆绍……   天已擦黑, 刘嬷嬷和两个丫鬟提着简陋的橘子灯到处寻人,韶华馆至听雨阁附近的宫巷找了几十遍,就是不见姑娘的半点人影, 守值的宫监也说没见, 刘嬷嬷有种不好的预感,姑娘怕不是被暗害了吧, 宫里丢个人还不像丢只蚂蚁,姑娘是个不得宠的, 多少人盼着她出事呢。   找到戌时末刻, 刘嬷嬷一颗心直往深渊坠, 扶着心口, 心跳如弹弦,快的喘不过气, 走路直打飘。   若是姑娘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这时辰也该回来了。   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宫里这么多深水井,御苑的华琼池更是深约百尺, 多少冤死鬼在其中, 正等着勾魂呢。   小屏见此状, 不敢让嬷嬷再出去了, 遣了采采去含章殿, 禀报宸妃, 她摄六宫事, 姑娘好歹是妃御,不可能坐视不理。   果然,宸妃派了一等宫女同心和十几个内监宫娥来, 一部分到其他宫挨个询问,一部分去御苑搜索。   定柔抱膝蜷缩在一个假山林,一个半大不小的假山洞里,在御苑西侧的偏僻处,附近是几处废弃多年的宫室,野蓬蒿荒芜冗杂,草藤浓密堆拉,一路进来,衣裙鞋袜皆被挂破,脚腕也布满细小伤口,刺灼灼地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   漫无目的的跑,就到了这里,鬼使神差般走了进来。   就像,她不知为何来了这个皇宫。   天渐渐黑了,四下视物浑浊,她却不想起来,这里安静,闭上眼睛,一切都像是不曾发生过,她还是山野隐逸间一个道姑,而不是什么妃嫔。   她知道自己是在躲,如果妙清师姑看到,定会训责她,没出息的,不配做她厉清音抚育出来的孩儿。   师姑,我这么久没回去,没有为师傅送葬,你一定在骂我吧,我是个没良心的。   恍惚间,眼前变成了油菜花的海洋,妙真观在那金澄澄的远处,她飞跑奔去,脚下却使不上力,师傅和两位师姑出现在前方,对着她笑,唤:“茜儿,快回家,快回家......”   我的家......我的家......那里才是我生存的地方。   “茜儿!不许去!”突兀的一个声音,出现在背后,是父亲和母亲,并肩站在那里,严厉的目光,“你是慕容氏的女儿,家族生死存亡的危难之际,理应为之献身,方对得起你这血肉之躯!”   我做不到......把我白玉无瑕的身子,给了那样一个凉薄的男人,我说服不了自己,将他当成丈夫。   上天,剐去我的一身血肉吧,我情愿我只是妙真观的孩儿。   这一惊,便醒了,身上冻的发抖,手脚冰的不像自己的,双腿酸痹,好似没了知觉,四下黑的如幽冥,夜已沉了,刘嬷嬷她们应该很焦急,不能死在这里,得回去,不能让待她那样好的刘嬷嬷伤心。   扶着凹凸坑洼的假山石,努力起来,好一会儿腿上才活络过来,踩着草藤往外走,忽听到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呜咽声,像是猫,循声翻找葛藤,在十步远的地方,一双明亮如荧光的眼瞳,瑟瑟地。   走到宫巷,一丛夹纱灯忽然围上来:“慕容美人找到了!”   她恨极了别人这样叫她。   一个双鬟髻的宫女,腰间一条紫瑛禁步,定柔知道这是一等宫女的穿戴,捂着鼻子问她:“哪里来的畜生?你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凡有带毛的走兽,一概打死。”   “为什么?”她手上紧了紧。   那宫女是宸妃身边的心腹,不耐烦道:“因为陛下不喜欢,所以不能留。”   她吓得后退一步,将猫儿护到了怀抱,冷冷地看着他们:“你即唤我一声美人,那便算得是个主子吧,这畜生,我保了,将它藏在韶华馆,绝不出来。”   同心打了个呵欠:“你即喜欢,就留着吧。”反正也不是含章殿的人,好了歹了无关。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从椅子上“腾”一下起来,抓着她查看,是否完好无损,她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喵喵,冻的红彤彤的脸颊,笑的靥出了赧愧的腼腆,久违的笑容,刘嬷嬷立刻不生气了,这孩子的笑好像有一种魔力,能让阴霾全消。   小屏端来热水,定柔卷起衣袖先把猫儿洗干净了,是一只黑白斑点的母猫,却不像野生的,毛茸茸肉嘟嘟的,脖子上还有一只金花生。   刘嬷嬷诧异:“不像是一般奴才养的。”   果然,第三天一群内监和宫娥簇拥着一个珠翠罗绮的少女,坐在肩舆里,迤逦进了韶华馆,百合髻的宫女叫一坞香雪的人出来。   定柔眼皮跳了一下,和刘嬷嬷她们走出月洞门,看到站了半院神情不善的人,坐舆的纱裳掀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神倨傲。   一个宫女问:“你们私藏了我家公主的宠物?知道公主多着急吗?不思饮食好几天了!”   定柔立刻明白了,解释道:“我在御苑西边的野草丛捡的。”   坐辇上的少女发话了,看来和定柔差不多的年纪,纱帛曳在地上,一双眸子莹莹,嗓音甜糯:“快把本宫的‘花生’抱出来,看看有没有受伤,这几天也不知道乱吃的什么,害病了没?”   采采忙跑进西厢将猫儿抱了出来,宫女接过去,猫儿立刻撒娇般地叫了两声,窜进了公主的怀抱,伸舌细细舔着手背,公主嘻嘻地笑,爱怜地摸毛。“你上哪儿去了,知道我多着急吗,小淘气的。”   说罢若有所思地望了定柔一眼,对宫女做了个手势。   宫女摆摆手,内监们抬起了坐舆,走了两步又停下,坐舆里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了。”   定柔礼貌地回敬。   待人走后,旁边一叶枫影的沈蔓菱问宫人:“这是谁啊?”   宫人道:“陛下最小的妹妹,董太妃的亲女,静诚长公主啊,听说明年开春便要下降了,先皇最后一个女儿。”   皇帝去了太庙几次,进了冬月终于有了雪,密密的鹅毛雪,挦绵扯絮,皇城禁宫的重檐琼宇变成了白茫茫,天地间一片琉璃世界,一连多天,院子越积越厚,出行困难,内监们拿着铁锹扫帚不停地清理,回头便落了一层,怎么也扫不完。   韶华馆没有地龙,屋子里冷的像冰窖,内侍省供来的硬炭少的可怜,只够白天用,又不许用烧茶的黑炭,不准熏黑了屋子,定柔来的时候带足了冬衣,刘嬷嬷也有御寒的皮草,小屏和采采去了内侍省几次,却没领到分例的夹袄,定柔便打开箱子先分给她们一件,尺寸有些紧,勉强穿着,又取了银鼠毛,裁出缎面,连夜给她们纫出两件来,两个丫鬟穿上,不停对着铜镜看,喜欢极了。夜里难捱,只有一条棉被,耳房湿潮,定柔便让她们来厢房,把棉被合在一起,三个少女紧贴着,被窝里暖烘烘的,说说笑笑,一夜好眠。   “姑娘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主子,好性情,会体贴人,又做的一手好裁缝,便是寻遍了国朝,也找不出第二个。”   “别打趣我了,若不是跟着我,你们怎落到这般境地,你们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感恩了。”   黑暗中,窗子上映着淡白的雪光,采采压低了声音,不忿地说:“皇上没看上我们姑娘,简直瞎了眼。”   小屏也哼道:“听说徐娘娘快生了,皇上破例将她挪到了西六宫的清云殿,除了栖霞殿,那可是最富丽的,听说窗子都是番邦新进贡来的玻璃,坐在屋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外头,九嫔以上才能椒兰殿寝,若诞下皇子,这宠爱冠绝后宫啊,我怎么看她也不如我们姑娘好看,皇上偏喜欢,可不是瞎了眼么!”   定柔推推她们:“不许胡说,是我和那人没缘分,我倒觉得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很般配啊。”   十六日是定柔的生辰,刘嬷嬷给了几张票银,尚膳局才勉强张罗来一桌酒菜,一碗热汤寿面,去年的生辰在路上过的,餐风饮露,今年又是另一番凄凉的境地。   定柔拿着竹箸大口大口吸溜的香,小屏和采采忙着消灭一盘子炙羊肉,刘嬷嬷抚摸着定柔的发髻,感慨道:“过了年你便十六岁了,花朵儿般的年纪,我瞧着姑娘越是大了,越是美,我老婆子有时候看着都发怔,怎么会不得宠爱呢?这世道,我活了一辈子,愈发是看不懂了。”   定柔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笑着露出了米白的瓠子牙:“姆妈,我这样真的很好。”   腊月不到,清云殿传出了分娩的痛呻,徐充容出了不少血,筋疲力尽,胎儿却迟迟不来,太后和皇后宸妃亲自坐镇,徐充容怕自己挺不过去,让宫女去请皇帝,被太后拦住,反感道:“妇人生产,叫皇帝来作甚!产房污秽,他一个大男人,能帮得上什么?国事已经够他操劳了,区区內帷小事,岂不是让朝臣们笑话后宫妇人浅薄么!”   徐充容在内殿听了,咬着帕子嘤嘤哭了两声。   宸妃心里骂了一句矫情。   自来后妃分娩,还没有一个敢叫皇帝来亲视的,徐氏不过承宠了几日,真当自个是表哥心尖上的了。   午晌时分,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清云殿上空。   徐氏诞下了皇六子。   内监送消息到昌明殿,一群官员在议会,忙不迭恭喜贺喜一番,皇帝含笑执起朱笔,写下一个“旻”字。   小皇子的名字,叫宗旻。   尚在产褥的徐氏晋了九嫔昭容,不到一年从下等女御一路升到九嫔,可见宠爱之盛,有人猜测,不久定会晋升四妃,贤妃没了,正好补缺。   炮竹声声除旧岁,远处的天空焰火炫彩幻斓,映红了夜的黑幕,一夜噼啪不断,隆兴七年来了。   除夕夜本来有宫宴,在璇玑殿,所有后妃循例参加,沈程二人和其他御妻早早打扮得当去了,定柔让采采去宸妃处送口信,托说自己抱恙。   定柔坐在轩窗前吹着紫玉短萧,一阕《梦江南》小调,张嬷嬷端着一碗坨了的饺子:“菜还行,饺子送过来就这样了,茶壶里热了热成面饼汤了,姑娘凑合吃几个吧,过年吃了交子,来年才能交好运呐。”   定柔笑了笑,她知嬷嬷的意思,接过来一气吃了个干净,直发了汗。   她的好运,便是离开这里,离开皇宫,与那个男人再不相见。   “姑娘该去赴宴的,兴许见到皇上,他就想起你了。”嬷嬷欲言又止。   她又笑了笑,要我活得和五姐姐一般,岂非枉顾了师傅多年的教诲。   我来这里,原是个错误。   过完正月,二月二后花朝节至,时节渐暖,屋子里终于不用再生火,静诚长公主出降定在二月十五乙酉日,阖宫张灯结彩,廊檐垂枋挂满了喜字灯笼,皇帝亲自为幼妹挑选的驸马,传闻雄姿飒爽,品性贵重,与公主般配的很。   右相亲自持节送嫁,红妆仪仗绵延数十里,百姓们倾巢出动,街市两旁不曾戒严,壅围的挨山塞海。   就在出嫁前一天夜里。   静诚公主只带了两个宫娥,悄悄来了韶华馆。   抱着‘花生’和两只雪绒绒的幼犬,进了一坞香雪,定柔她们以为看错了,忙敛衽见礼,公主让关上门,走到定柔的面前说:“我一眼就瞧出你不是个攀龙附凤的,不会因为我皇兄不喜欢而屈待了它们,我明天便要走了,我母妃对毛发过敏,不肯养在潇馨馆,我不好带在路上,被笑话,能不能先托付给你,帮我照顾着,等我回来归省了,再带走它们。”   眼前的少女诚恳殷切的眼神,定柔很乐意地点了点头。   韶华馆从此多了家口,两只小狗伶俐浑圆,煞是可爱,无事就卧在花树下,也不乱踢踏,到是花生,顽皮的很,一会儿桌子一会儿柜子,忽一会儿又上了屋檐,搞得刘嬷嬷头都大了。   柳郁郁,沾惹满城白絮,纷纷扬扬,燕飞莺归,又是一年春来时。   定柔进宫整整一年了。   三月初,外院的紫荆花开的如一簇簇烟菲霞霭,千朵万朵紫晶粉莹,夭夭娇妍,馥香满园。   朝堂上兴起了“易后”风波,以昭文大学士、中书宰执,吏部尚书等联名上书,以皇后曹氏无子、天命不佑、不载社稷为由,请求降正宫为妃,改立诞育了二子的淑妃为后,温淑贤良,出身命门,堪当母仪天下。   谦谦君子的皇帝,第一次在朝堂上发了雷霆。   当着百官摔了茶盏。   并说,皇后为朕嫡妻原配,自东宫以来,珠规玉矩,志洁行芳,对上恭敬孝悌,对下仁爱垂范,朕之子嗣皆为其子,臣工万民皆为其子,何以言无子?   训斥几个官员饱受皇恩,不思报效,妄揣圣意,兴此无良无德之举,民间尚有糟糠之妻不下堂,卿等意图误朕作薄情寡义的昏君,其心恶毒,忝为公卿之臣,把带头的三个连降数级,罚俸两年。   如此闹了一场,没几天便平静了。   这天,皇后母亲一品郑国夫人岳氏穿着诰命服,带着凤冠来了霓凰殿,面上凝着焦虑之色。两个侄儿在崇文馆伴读,偶尔散了课便来霓凰殿进午膳,饭后喝着甘和茶,皇后拿帕子慈爱地为他们擦汗。   一个眨着眼问:“姑母,你为何让我们处处讨好大殿下呀?他有时老拿我们作出气筒子。”   皇后眉角展出笑意,耐心地道:“因为大殿下会是以后的皇帝,你们只有多多恭维,将来才有前途。”   一个满脸疑惑,问:“您为何又让我们私下给他讲市井的浑事,还有怪诞灵异啊?我都把话本子倒腾干净了,他怕的要紧,却越听越上瘾,我每日不得不找下人请教。”   皇后答道:“既要恭维,便要做到投其所好四个字,一定记住姑母的话,多听多看勤思虑,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凡人凡事,听其言,观其行,而明尚夙达,后消祸于未萌,图患于将来,才是长久求存之策。”   两个孩子还在读三字经的年纪,没大听明白。   岳氏夫人被宫女搀着肘走进来,满眼沉郁。   宫女带着两个侄儿到偏殿和安庆玩耍,岳氏坐在榻椅上,含着泪说:“都一年多了,凤印还不肯还给你,这算什么,从前说你凤体违和,要颐神静养,这病没好的时候了?陛下分明是成心的,把你带去淮南,为那白握瑜腾位子,没如了意叫你克死异地,你空担着个虚名儿,人家才是实打实掌权柄的,现在宫里上上下下还有你半个心腹吗?又怕前朝非议,要作样子,我们和沈家是撕破脸皮了,若举荐的是那白握瑜,陛下兴许就准奏了。”   皇后眉心一紧,不悦道:“娘,以后宫里的事您少操心,您不懂,再则淮南事变,白妹妹在京中运筹帷幄,是立了功的,陛下另眼相看,也是人之常情啊。”   岳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女儿:“心若啊心若,你自小就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你来到危机四伏的后宫,这么多年了,竟是半点不长进!你对得起你爹临终的托付吗?自古哪有你这样窝囊的皇后,上有太后处处制衡约束,下有妃嫔虎视眈眈,你是半点也没个说话的分量,为娘成夜成夜不得眠,有时候想想,你这个劳什子正宫,还不如不做的好,你兄弟两个每日上朝散值,出来进去清清谨谨,克己慎独,不敢出去应酬,不敢与人多说话,生怕落个结党攀营,连个妾都不敢纳,就怕是人家派来的耳目,过的还不如那庙里的比丘僧,你若是个争气的,拿出些威严来,我们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吗!”   皇后听得伤心不已,也冒了泪,气息哽噎。   好一会儿才平复了,道:“白妹妹聪明绝顶,原就能力非常,本宫甘为俯首,这六宫的事情有她替我操心忧劳着,我落得无事一身轻,清净养神,该感激才是。”   岳氏根本没听出女儿话中含义,气得直想打她几个耳光。   定柔近两日右眼皮不停的跳,记得上次就是这样,玉霙姐姐出事了。   心里翻来覆去的慌,如刀刃悬于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果然,那一天下晌几个司正监和司正女官气势汹汹进了一坞香雪,托盘端着一条绣帕,是定柔前不久丢失的,在白虎门一个禁卫身上搜检出来的。“传宸妃娘娘口谕,慕容美人有私相授受,私通侍卫之嫌,着一坞香雪所有人等,带去宫正司问话。”   不容辩驳,五花大绑便捆上来了,白绫堵上了嘴。   定柔独自被关在一间暗室,守着一盏蜡烛,等了一夜也无人来审她,天亮的时候两个医婆进来,要验她的身,她无奈,只好给她们查验。   第三天才被放回来,刘嬷嬷和两个丫鬟皆受了刑。   刘嬷嬷是被春凳抬回来的,遍体纵横交错的血痕,人事不省,两个丫鬟双手受了拶刑,血肉模糊,哭着说,刘嬷嬷把罪责全担下来了,招供自己拿了姑娘的绣品让人倒卖,美人全不知情,才免了我们受苦,不然手指都要夹断了,司正女官念嬷嬷年事已高,只令打了十下廷杖,以儆效尤,嬷嬷挨了不少鞭子。   定柔心都要碎了,去太医署求了半晌,只给了几粒止疼丸和一些治伤的汤药,御医们有品阶在身,是内庭命官,只奉事宫中主子,断无为一个不得宠主子的奴才出诊的,医女们无有口谕,不得乱走动。   刘嬷嬷昏迷到半夜,发起了高烧,牙关紧闭,汤药无法进。   定柔来回在太医署奔跑,把所有票银拿出来,太医署宫直的两个御医,却没一个人看一眼,定柔跪在门边哭求,磕破了额头,御医被缠的不耐烦,遣了一个一学徒女医工来,切了脉,翻开眼皮看了看,摇头:“小可学术浅薄,若小病小痛还可开方医治,这生死垂危的,攸关人命,是要担干系的,美人还是再去求大人们吧。”   收起小迎枕,急急离去了。   定柔跪在床前,泪水泗流,狠狠扇了自己两下耳光,都怪你,一念之差连累了无辜,若跟着师傅钻研学医,怎会如此困苦,嬷嬷若有事,你当以死谢罪。   到了天破白,鼻息也渐渐微弱,定柔怕极了,跑出韶华馆,死命在宫巷奔,昌明殿在哪里?在哪里?我去求他,只要能救活姆妈,我任他处置。   晨起的青石地略微带着潮湿,脚步清脆,东方一颗明亮的星子,是启明星,她循着那个星星的方向,过往的内侍监见到有人横冲直撞,立刻警觉地在后头追,出了一道垂花门,迎面撞上一行仪仗,和两个宫娥撞了个满怀。“放肆!竟敢惊扰皇后娘娘凤驾!”   皇后?   她跪下来,朝着肩舆磕拜:“求你们救救人吧......”   舆轿里柔缓温和的声音:“是何人?”   宫女禀道:“回娘娘话,是慕容美人。”   “慕容美人?”纱裳挽起,一个身着黄地织金凤莲纹宫妃大袖衫,红宝鸾凤金步摇冠,系着金缕佩绶,容色秀丽,神态温雅高娴的女子起身出来,搭着宫娥的手臂,望着地上娇巧的身影,道:“本宫记得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定柔知道遇到好人了。“回娘娘话,我的宫人被冤受了刑,生命垂危,太医院没有人出诊,求您......”   皇后已然明白了,对内监道:“传本宫口谕,着郑太医等人速速救人,用最好的药。”   旁边的韩嬷嬷推推皇后的肘:“娘娘,这案子可是宸妃娘娘的人审的,您......不好出头的......太医署那边,不回禀宸妃是不便出诊的,慕容美人是陛下厌恶的人......你若出手,岂不平白落得猜忌,再说......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呢。”   定柔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国母还要顾及这些,刚燃起来的希望被迎头浇了冷水,只听皇后道:“见死不救,岂非德行败坏,那本宫还有何颜面忝居后位?何能母仪天下垂则辉彤管?你亲自跑一趟太医署,就说本宫说的,若还请不动他们,那本宫这个一国之后,便亲自去,求他们,可行?”   定柔连磕响头,感激涕零:“谢娘娘!谢娘娘!.......”   我走进这座高墙禁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温情。   皇后对定柔说:“本宫那里有保存的红参,且让她们去取,快回去罢。”   定柔磕头如捣蒜。   有了皇后的口谕,太医署医正和几个进御的御医匆匆来了韶华馆,轮流为刘嬷嬷听脉会诊,因无法进药,其中一个施了几处金针,到了晚间发紫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鼻息顺畅起来,两个丫鬟手上缠着药,无法自理,定柔自己去领了膳食,照顾她们饮食起居。   两天后刘嬷嬷才醒转,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活了一辈子,只当大宅院里险恶......到了宫正司,见到那些刑具.......才知道......小巫见大巫了......”   定柔端着参汤喂她。   皇后时常差人来问候,待嬷嬷能下床,定柔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再跟着在这里苦熬,去了霓凰殿,跪在阶下。   皇后忙叫人将她扶起来,她伏地磕了三个响头,不肯起来:“求娘娘襄助,让她们离开韶华馆,别在跟着我这个无用落魄的主子了,定柔永记大恩大德,日后为奴为婢,在所不惜。”   皇后牵住她的手,只觉小手玲珑纤巧,软柔柔,滑腻生温,手感甚妙。   “你的小字叫定柔?果真人如其名!”   “求娘娘襄助。”   “太后有过懿旨,凡患疾痛的年老嬷嬷可自请出宫休养,或归乡故里,本宫虽没了凤印,可这点子主还是做得了的,禀明太后就是了,你身边服侍的人本就少,两个宫娥走了,如何周全?”   “定柔不需人照顾,自能周全。”   “不若从霓凰殿拨几个人过去吧。”   “谢娘娘心意,定柔心中领受了,韶华馆是非之地,定柔情愿一人独往,无有挂碍,自万事无惧。”   皇后微笑:“本宫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般豁达的女子。”   一天后收拾好包裹,尽管多不舍,刘嬷嬷声泪涕下,抱着定柔不肯撒手,定柔强硬拽开,冰冷着一张面孔,悄悄将一沓票银塞进了包袱,皇后特遣了一顶软轿,刘嬷嬷并非奴籍,只是安府早年的一个奶娘,后来便留下来了,家就在京郊村庄,还是妙云购置的房屋,有儿有女,皆已成家,临进宫前刚得了小孙儿,若非惦记定柔,早回家含饴弄孙了。   小屏和采采也含着泪去了淼可园,皇后说那里差事清闲,无人为难。   空荡荡的一坞香雪,只剩了猫和狗。   定柔倚着花树,仰眸望天,泪水终于无羁绊。   以后,便是你一个人的日子,孤衾独枕,冷暖饥寒,将来或老死或病卒,是宿命而已。   进了四月,京中多了一桩新闻,被街头巷尾热议。   话说平凉候府陆家和二等公府林家数年前已缔姻,平凉候陆弘焘嫡长子陆绍翌,和林嫡四姑娘林宝涵,总角之年便定了亲事,怎知没过一年,林姑娘尚未及笄,便染了肺痨,眼见着天寿不永,平凉候夫人李氏生了悔意,平凉候和林国公皆是二世袭爵,且士子出身,有同窗之谊,做不出那等背婚弃约的事,陆绍翌到了弱冠之年,林小姐病况一日沉似一日,几次说到冲喜,怎奈李氏抵死不肯,决不许娶个无用的痨病鬼回来,万一闭了眼,儿子岂不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再娶就是续弦,得将就,闹了几回上吊抹脖子,平凉候也不敢强求了。   婚事一拖再拖,现今陆绍翌已二十有三,成了京城王公子弟中的大龄剩男,今年开春后,林家姑娘咳血加重,平凉候夫人知道这怕是大限快到了,日盼夜盼,在佛像前求告,让那个痨病鬼去了吧,我儿也该另娶名媛了。   每隔一日便到林国府打探消息,看林四姑娘咽气了没有,惹得上下义愤填膺,恰一日在抄手游廊碰到了林国公,两人没说三句话便杠起来了,李氏年轻时,平凉候牵扯进一桩贪墨的冤假案子,被当时的至德皇帝下令抄家,坐了五年牢狱,李氏独自带着年迈的婆婆和长女幼子,住在破庙里,靠乞讨拾荒为生,没少被地痞混混欺负,李氏全凭着泼辣的性子和大嗓门吓走了他们,后来才被昭雪,归还了田产宅第。   是以,林国公这个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斯文中年男子,完全不是对手,反被喷了满脸唾沫。   这厢擦擦面,恼羞成怒,骂了一句泼妇娘们,李氏也恼了,大骂老匹夫,老混球,诸如此类的话,林国公甩袖要走,李氏正骂的起劲,一腔子怨毒发泄的欢,薅住袖摆,骂了一句:“老缺德的生出痨病鬼,短命的小妇......耽误我儿......”   林国公最是疼惜这个最小的嫡女。   这下子怒发冲冠,扬手甩了一个大耳光子,李氏眼前一黑,一个屁墩坐在了凉地板上,恨得睚眦发指,扑上来对林国公又咬又挠,抓出满脸满颈血道子,若非下人过来拉开,林国公险些破相。   作为太常寺卿,每日需上朝事政的,这下不得不称病告假。   坊间八卦说法甚多,有的说:“平凉候夫人当众诅咒林家小姐,林国公无法忍受,才怒掴了陆李氏......”   有的说:“林国公见四下无人,心生歹意,意图羞辱平凉候夫人,出手调戏......”   酒楼茶肆茶余饭后,传的五花八门。 第62章 芝麻变西瓜事件 小厮们只当…… 第63章 敬惠馆的宫女生涯 你个不……   日暖风和, 帘栊轻摆,小轩窗外天朗气清,一树花枝轻颤, 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 已是隆兴八年三月末,定柔进宫整整两年了。   挪了交椅, 坐在门边翻看曲谱,花生和两个毛团在院子里卧着, 懒洋洋地晒太阳, 廊下新住了两只燕, 忙着啄泥筑巢, 定柔想,自己是个笨人, 住的燕子也是拙燕。   一个撑着荷纸伞的身影翩翩进了月洞门,穿着一袭玫红色夹纱襦裙,梳着个缠髻儿, 一张面容衬托的如娇艳明俏,是程芊芊。   都是住在冷宫的人, 时日长了也没什么可仇对的。   去冬开始, 她主动走动一坞香雪, 见到定柔言语温和, 端水递茶客气, 眼神毫无嫌弃之色, 不禁也放下了芥蒂。发觉屋子寒凉, 问了才知没有去宫闱局领炭,还说夜里多盖些棉被,白天捡有太阳的地方坐着, 下雪了就整天躲在被窝里,习惯了就好了。   这厢忙吩咐人把自己的分例匀出一些来,定柔不喜受人恩惠,便推脱没要,关系到是一日日亲近起来。   程芊芊惊奇的发现,这个女子极好相处,光风霁月,说话也不藏掖心眼,比沈蔓菱好了一千倍,于是愈发热络起来。   院子竹架上晾晒着衣物和床单,湿淋淋滴着水。   程芊芊笑说:“你可真是个勤快人,这么个小院,每回来总是收拾的一尘不染,连东厢的阑干也光光净净,每天都洒扫浆洗似的,你这手也不见皴裂,能把冷宫的日子过成这样精致的,只你一个了。”   定柔只有干桂花茶,程芊芊也不挑,拿过来啜了一小口。   说了会儿闲话,程芊芊忽然伤感道:“我是不想再熬下去了,过两年就彻底是老姑娘了,四年一次大选,用不了多久新人来了,我们便更没希望了。昨日写了封家书让德妃娘娘帮着捎给我爹娘,让他们想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唉,估计希望不大,咱们都是册封了名分的,自来做了皇帝的女人还没有能出宫再嫁的,将来只有被殉葬或者遁入空门做姑子,还不如宫女,每五年一次大放,或有节庆降下恩遇,只要主子写了禀帖,呈报给宸妃,就能获准出宫嫁人,还有十两的安置银。”   “宫女......”真的能出去吗?   程芊芊又道:“沈蔓菱还不死心呢,每天去淑妃那儿赖着,盼着和皇上巧遇,多可笑,有次皇上还真去了,看大殿下功课,她在那儿站着半晌,皇上像是没看到似的,就走了,回来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   定柔完全没听进去。   下晌去霓凰殿,便有意无意地问起宫女放归的事,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妹妹即有此心,便全然是对陛下无意了,本宫有心想帮,奈何力不从心。”   定柔失落地搓着指头,皇后安慰她:“若有时机,本宫定竭尽全力。”   定柔对她拜了一下。   过了十几日,皇后不在,吹着紫玉短箫,一段姑苏小调给安庆公主听。   小女孩对这个一颦一笑都是画的大姐姐产生了迷恋,时常托着下巴,捉摸她的举止,学着模仿。   殿外忽然通传敬贤太妃至,定柔忙起身行礼,将箫管搁在旁边圆桌上。   只见宫女们围拥着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进了殿门,年纪约莫四十五岁上下,绾着峨髻,簪着一套花鸟翠雀钗,身着黛兰二色相间古香缎织花纹一品内命妇燕居大衫,挽着一条杜若披帛,秀丽的五官,眉如远山含翠,面色白如敷粉,透着养尊处优的细腻水嫩,唇一点胭脂若含丹,眼尾隐约有细纹,却依稀美人的风韵。   “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太妃来找皇后闲叙,听闻不在,本打算走,在垂花门听到箫声,忍不住进来看,原来是慕容美人,仙姿玉色的人儿,本届大选女子中的冠首,却被皇帝忘在了脑后,让徐昭容出挑了,她与和淑太妃私下还说道,若多些才情,兴许就轮不到徐昭容了。   正殿上首设着一个妆花缎凤凰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太妃径直坐上去,摆了摆手指,让她免礼,安庆公主拿起那管箫,呜呜吹了两个音,音调生硬别扭,正纳闷,太妃忽觉着那箫的花纹有些眼熟,让安庆拿过来看。   在手心细细端详一番,六孔竖篴,玉是上古的暖玉,色糯质润,触之生温,浮雕一枝清雅俊秀的竹纹,尾端镌着“抱节宁改,贞心自束”八个小篆,玉理、色泽、花纹......天下绝对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只玉箫。“这是......云惜堂姐的......”   定柔听到师傅的俗家名字,惊了一下,想起殿选那日听到说这位太妃姓安:“您和我师傅妙云是堂姐妹?”   安太妃惊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我堂姐出家后的道号正是‘妙云’,你......是她的弟子?你也是道家人?”   定柔眼眶漫上了热,点头:“正是,我自小被送到她处,蒙她教养长大的。”   安太妃喜不自胜:“竟有如此缘分!我与堂姐同年出生,名字皆是先祖母所取,云惜,玉徽,我堂姐如今可好?算来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叔父的周年祭,二十多年了,后来她便离家了,鱼沉雁渺,族中长辈也差人出去找寻过,可毫无音讯。”   定柔低低地垂着头,泪水滑出了眼眶,咬着唇,带着颤音:“师傅......已过世快两年了......”   她养育我一场,我却是个忘恩负义的!   安太妃捏着帕子拭泪:“也难怪,她自小身子羸弱,医者皆说不是长寿的命数,好孩子,过来给本宫瞧瞧。”   皇后和宸妃一前一后并辇进了垂花门,商议着太后建恩济书院,从民间收养孤子弃女的事,太后幼时流落江湖,见惯了伶仃孤苦被欺凌,早有此念,从前朝局不稳,京中细作盘踞,不好大兴张罗,生出什么变故来,如今与皇帝商议之后,在京郊西山脚下的庄子,辟出百亩之地,建藏书楼阁,书斋和寓所,四周坝田肥沃,百卉含英,视野广阔,风景怡然,这些孩子从小就应当懂得民以食为天的真理,养成质朴务实的品格,工部已做好了烫样,择吉日破土。   走进殿门,看见安太妃在挽着慕容美人的手说话,颇觉异样,安太妃见到她们来,忙和定柔起身,说了缘故,皇后也惊讶不已:“竟有如此缘分,到是本宫疏忽了,只知妹妹是道家弟子,却不知和安家有亲缘。”   宸妃暗笑了一声,坐在了旁边玫瑰椅中,这慕容美人怕是想藉着太妃的势往龙榻上爬吧。   皇后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眼光扫了一下宸妃,神情布上了期翼,对太妃道:“这孩子在韶华馆冷清,身边服侍的人都走了,不如时常去敬惠馆,多多陪陪太妃。”   安太妃略一沉吟,也明白了用意,忙说:“那敢情好哇,我老太婆一个人孤寂,太后吃斋念佛,不好常去打搅,董太妃爱听戏,咿咿呀呀的,我不爱那热闹,这孩子性子体贴,正好做个话伴,我定拿她当作女儿般看待。”   皇后对定柔示了个眼色:“快谢太妃啊,照本宫说你不如搬去敬惠馆,守着太妃近一些,韶华馆离得远,省的来回跑。”   太妃道:“这行得通吗?她是御妻,万一陛下有召,岂不折腾?”   皇后笑对宸妃说:“不如劳烦妹妹与本宫走一趟,对陛下说说情,成王远在藩地,太妃身边无人承欢膝下,让慕容美人过去伏侍,以慰孝道。”   宸妃唇角勾起嘲弄,你们这群蠢物,竟要本宫去做这等蠢事,借着由头让陛下想起慕容美人,孰知饮鸩止渴,适得其反,好吧,慕容氏既不安分,那索性添一把柴。“本宫自然乐意前往。”   太妃合掌一击,喜悦道:“有二位襄助,想来已成了八分,本宫便托付二位了。”   皇帝下晌无事,从仁宣殿罢了经筵,在御苑的凉亭作画,徐昭容执着一柄象牙纨扇,斜倚美人靠,摆着美好的姿势,娉婷秀雅,林下清风。   待收了笔,皇帝唤她过来题诗,皇后和宸妃沿着游廊走近,看到一副神仙眷侣、琴瑟和鸣的画面,男子握着女子的手,缓缓写下婉转的句子。   两个女人顿觉十分刺眼。   “陛下圣躬金安。”齐齐敛衽一福。   徐昭容也松开皇帝,款款施身:“皇后娘娘、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知她们来定是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手上也没停,笔毫蘸了墨,继续写下厥,皇后先道:“方才敬贤太妃去了臣妾那儿,遇到慕容美人,颇觉投缘,想请陛下允准,慕容美人挪去敬惠馆,与太妃做个贴心人,日常伏侍,略尽孝道。”   宸妃附和道:“若陛下有召,再叫回慕容妹妹就是了。”   皇帝笔下没停,宸妃已觉察到他神色不耐烦了,待写完了,又落款“石洞居士”,这是他在石鼓书院求学时为自己取的别号,据说山后有一座天然溶洞,四季溪水潺潺,他喜欢坐在山石上背诵,还遇到过一次刺客,幸而有惊无险,但又不舍此地,是以每次来时府兵守得森严,大煞了风景。   皇后一颗心提到喉间。   宸妃暗自发笑。   果然,皇帝对亭外侍立的小柱子说:“传朕的口谕,慕容美人蝇营蚁附,不堪为皇妃之尊,着褫夺位号,降为三等宫女,贬入敬惠馆役使。”   她即与太妃投缘,便去好好服侍吧。   皇后黯然地低头,宸妃望着她,颇觉受用。   徐昭容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她就生了恐慌,会是日后的劲敌,没想到微不足道,陛下非肤浅之人,不会为美貌所惑,且慧眼识珠,以后,再也不会是威胁了。   走在宫巷,宸妃坐在肩辇上,嗤鼻冷笑:“曹细如,如意算盘打错了罢,你与慕容氏走的那么近,三岁稚童都瞧的出意图,哼,太小瞧我白握瑜了,慕容氏便是承宠了又如何,不过是表哥的一个粉黛玩物而已,本宫会浅薄到跟一个玩物争风吃醋吗?”   说罢,越过凤鸾仪仗,迤逦远去,皇后停了辇,久久望着那个背影。   想起一句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高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小柱子宣完了口谕,身后一片唏嘘声,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深表同情,好好的主子变成了奴才,定柔跪在前头,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是做梦吧?   小柱子催促道:“慕容氏,请速速搬离韶华馆。”   “喏。”定柔眼眶湿润了,是喜极而泣的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低眉顺眼,我以后不是他的妾了对不对?虽无自由,却是清贞纯良之身。   收拾行李的时候,发愁着花生和两个毛团怎么办,受人之托,静诚长公主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归省一再耽搁,若带到敬惠馆,怕会被斥责,流落到别处只会被戕害。   想起了御苑那处废宫,四周无人,只要把野草清理清理,供三只小东西活动,每日带食物去送,想来可行的。   皇后遣了两个内监来帮忙抬箱笼,悄悄带话给她,好好当差,以后的事再慢慢盘算,定柔一人塞了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嘱托给他们安顿小猫小狗到御苑,等她下了值再去清理野草。   走出韶华馆,她头没回,身上如释重负般的快意。   与程芊芊也算交好了一场,她有两大箱满满的的新衣,都是绫罗锦缎的上等料子,没穿过身的,一些是从淮南带来的,一些是临进宫前母亲让绣庄赶制出来的,统统留给了程芊芊,做了宫女,想来也用不上了。抬到一叶枫影,沈蔓菱也凑过来看的眼花缭乱,这么多漂亮的锦彩华衣,为何她平日只穿那些素的?   到了敬惠馆,敬贤太妃已午睡了,掌事太监带她进兰一堂见了领班宫女慧姠,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入宫两年她知道一等宫女是大气的双鬟髻,红色简云纹宫装,抹胸襦裙,腰间系着彩璎鸣玉珍珠流苏禁步,二等宫女紫衣宫装,齐腰襦裙,百合髻,紫晶长穗流苏宫绦,三等宫女粉衣齐腰宫装,也是百合髻,蝴蝶结子长穗流苏宫绦。   慧姠是敬惠太妃的远方外甥女,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已知是资历老成的宫女,一双丹凤三角眼,眼尾微微上翘,透着机敏和倨傲,眼角一粒绿豆大的泪痣,审视了她几眼,面貌不善。   “等着吧,太妃醒了再说。”   “喏。”定柔在原地恭顺而立,一直站到双腿酸麻,才听到内寝伏侍太妃起身的动静,几个宫女挽着食盒送来了下午茶点。   康宁殿,太后问起了皇帝慕容美人的事,何事惹恼了天颜?   皇帝道:“朕不喜欢那种被宠坏了的大小姐,那日殿选,站在那儿眼睛里全是桀骜不驯,宸妃说她在韶华馆肆意欺辱他人,还动了手,这样的爆炭脾气,慕容槐也敢送进宫来,她那般性子做了宫女自有苦头吃,磨砺磨砺对她也好。”   太后惋惜:“那般好样貌生错人了。”   敬惠馆,安太妃盥洗过,重新梳妆,对慧姠说:“本宫原想着她必是个有福气的,只差些机遇,借本宫的口让陛下想起她,也承本宫一份人情,谁想陛下如此厌恶,罢了,她既是宫女,便带她去内侍省入册登记吧,都是奴才,本宫也不好偏袒了谁,别人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   “喏。”慧姠怕的就是和太妃有渊源的人取代她,这下放心了。   出来让二等宫女鸢歌带定柔去内侍省,掌事太监已安排好了床铺,在南边耳房,放下行李,待走了,慧姠叫宫人们集合,说:“这个人是韶华馆贬出来的,被陛下厌恶的人,谁敢跟她亲近,仔细掉脑袋。”   又对管事嬷嬷:“她虽是官小姐出身,但如今也和大家一样的奴才,又是新来的,惯是不能偷奸耍滑,多多派活儿给她,敢偷懒直接上竹板。”   “知道了。”   “若敢去太妃跟前谄媚,我饶不了她!”   内侍省在华清门后的第一道宫巷,定柔自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到离外廷这么近的地方。   遥见嵯峨的飞檐,琉瓦在阳光下如层层镀金一般,叫人目眩,两阙骞龙腾跃,巨凰展翼,如在云巅,鸢歌指着中轴线上的一道风阙说:“那便是昌明殿,陛下处理政务的御书房和寝殿,往前是仁宣殿、体乾殿、朝会的大正殿、举行大典的皇极殿,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我们,都是陛下的奴才。”   定柔心想,奴才便奴才,为何自己要将自己看的卑微不堪,师傅说过,便是蝼蚁,也是这世间可用可敬的东西,天生万物,缺一不可,要活得有风骨。   傍晚,消息传到了慕容府。   温氏傻了,问了一句:“她犯了什么事啊?儿啊,你是完了......”   而后便哭晕了。   慕容槐感慨:“这是告诉我不要痴心妄想......”   慕容氏已走上式微,现在有他在一日还能维持,将来怕堕入末世之流。   夜里,换上了粉衣宫装的慕容宫女被鸢歌带着进了外值房,这是西六宫下值后吃饭的地方,明日白天正式上值,一进了门,里头十几张长条方桌,乌压压坐满了内监和宫娥,每个桌上摆着菜肴,按照规矩,碗筷不能发出声响,默然进食,望着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人物,内监们眼睛顿时直了。旁边的几个木甑盛着粳米饭和馒头,定柔盛了饭,找了张桌子,菜还不错,有荤有素,没有道家忌讳的蒜韭这些东西,大约是怕当值的时候口中有异味吧。   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很快又见了底,用帕子包了两个馒头,走了。   内监们呼啦啦围到了门口,望着纤巧姌袅的背影,有个小监说:“嘿嘿,这么个美人,吃的比我还多,还吃的那么好看!”   有说:“我打出娘胎,还没见过仙女呢,今儿算见到活的了。”   宫女们或有与之私下相好的,恨得暗自咬牙。   回到耳房,一屋住着八个宫女,都是日值的,洗漱过,坐在炕边嗑瓜子闲聊,见到定柔,使了个眼色,慧姠放话要好好招呼她。定柔的床铺在边上,走过去整理被褥,旁边是个圆脸宫女,模样娇憨,坐着往旁边挪了挪,如避瘟神。   “嗨,新来的,知道这儿的规矩吗?”一个方圆脸的宫女说。   定柔摇了摇头,那人道:“圆圆是你之前新来的,问她喽。”指了指那个圆脸宫女。   圆脸宫女嚅嗫道:“给两位管事嬷嬷端洗脚水,洗袜洗亵衣,大家的衣服,也是我洗的,以后你下了值,便都是你的事了。”   方圆脸的宫女笑:“听明白了罢。”   说着指了指墙角三个大木盆,堆叠着满甸甸的衣物。“先去旁边耳房伏侍嬷嬷洗漱,嬷嬷脾气不好,去晚了仔细发落你。”   “请问热水在何处?”   “外头水房,出去右转两个门,有烧水的太监候着。”   定柔起身去了,盛了水回来,到旁边耳房果然两个半老的妇人,一个在抽烟丝,一个在捶肩,骂了句:“死哪儿去了!这会子才来,人老了睡晚些便睡不着了!小贱人!”   定柔没吭气,放下水要走,嬷嬷尖利的声音:“话没说完你敢走!作死的小娼妇!看我不拧死你!”   耳朵被揪住,肩上一阵掐拧,力道极狠,嬷嬷出了气又重新坐回了炕:“愣着作甚!还不快来!”   定柔耳上发烧,揉着肩头,想起了皇后的话:“好好当差......”   师傅的话:“老吾老及人之老。”   及人之老......她走到炕前弯身下去,给两个嬷嬷脱了鞋,褪下汗袜,兑好了水,试了试手温,这才把脚丫放进去,抬头问她们:“烫不烫?”   嬷嬷满意地阖目,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洗罢了,倒了脏水,自觉拿起脏袜亵衣,连着三大盆衣物,在院子的宫灯下刷刷刷搓洗着,没有浆水和皂角,只有蛮锤,要多捶打几遍。   宫女们围在叉窗后看的发笑。“还不得洗一夜啊。”   她们刚入睡她便洗完了,搭在竹架上,回来看到整齐一致的睡姿,困意浮上心头,想起花生和毛团还饿着,忙往御苑奔去。   来回两个时辰,寅时的梆子敲了。   宫女们轻轻打着睡鼾,摸着黑躺进被褥,却酝酿不出睡意了,窗纸上月色如银,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廊下,抱膝坐在石阶上,望着明澄澄的一轮皓月,今日是中旬十四日,差了个边儿,不成圆。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为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月亮,你能不能捎信给去妙真观,告诉我的两个亲人,茜儿想她们......想她们......   第二日辰时初刻换值,宫女们醒来,天还没亮透,看到慕容宫女在方桌前熨衣物,一件件叠的齐齐整整,如尺子比着一般。   “夜里干透了,早上雾气重,我怕潮了,收了回来,不知道是你们谁的,来取吧。”女子唇角含着善意的笑,浅浅一抹腼腆。   宫女们面面相觑了一番。   换了值,太妃还未起,敬惠馆一片洒扫声,嬷嬷让定柔去后堂擦地,圆脸宫女在旁擦着大红柱子,心想那么大一片地,两三个人的活儿让一个做,分明刁难的,幸好不是自己。   过了一大会儿,定柔提着污了的水出来:“嬷嬷,擦完了,还要做什么?”   圆脸宫女还在擦柱子,听到这个不敢相信。   嬷嬷也不信,去了后堂看,却见莲纹青石砖亮可鉴人,叹道:“会变戏法不成?”   过了五天,这个嬷嬷去慧姠面前求情。   “姑娘,小的斗胆给慕容宫女说个情,别难为她了,是个顶好的孩子,别看人长得娇小,干起活来可不含糊,一双手顶三五双手,利索的跟磨锋利了的剪子一般,还不抱怨,给什么做什么,老身活了半辈子,也见过不少利落的,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有的刚来或许敦厚,可没两天便学刁滑了,插科打诨,变着法偷懒,这姑娘可不是,眼里整天寻摸事做,也不多嘴多舌,我怪待见她的。”   慧姠问:“她可去太妃面前献媚了?”   嬷嬷摇头:“没有,她的差事都在外头,素常太妃出来进去,她也像别人似的行礼问安,没多说过一个字。”   慧姠还是不信:“这都是做戏给我们看呢,你也当真了,没见识的,以后她的事我亲自来吩咐。”   定柔换到了慧姠手下,慧姠支使了几天,终于信了,这个小女子真真是个妙人儿,你吩咐她每件事,她都仔仔细细做好,寻不出纰漏来,吩咐她扫地,她把缝边隙角一寸也不放过,吩咐她抹尘,她找来竹梯把雕花梁木也擦了,积年的旧灰把水都沁成了墨水,小手伸进去,毫不嫌弃。敬惠馆突然变得窗明净几,纤尘不染,一桌一椅干净的闪着亮光,地砖像崭新的,原来,从前我们一直邋遢来着?   慧姠生了无趣,又观察了些时日,见她对太妃除了毕恭毕敬,别无他为,便不再针对,那日让她去太医署取太妃的养容丸,天乌沉沉地阴下来,雷声滚滚,本想说让她雨停了再去,可转了神便没影了,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片刻后变成了倾盆瓢泼,一个落汤鸡的身影奔进垂花门,站在廊下拧衣服,头发湿淋淋的淌水,药瓶揣在怀里,她忍不住训斥了几句死板,小姑娘半点也没恼,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唇儿一咧,露出米白光洁的齿,这样笑的时候,两颊会泛起腼腆的意味,透着朴实和敦厚。   世上怎会有这般憨傻?   叫人恨不起来的憨傻。   她手下正缺这样的人,好掌握。   进了敬惠馆第二个月,定柔成了二等宫女,粉衣变紫衣。   夏天,才将入伏,每日骄阳炽盛,热的如堕火一般,后妃们挪到了淼可园避暑,两个太妃也去了。   皇帝午觉起来,觉得无聊,被蝉鸣扰的心慌,只带了小柱子出来,淼可园树木参天,自然成荫,到处是水榭湖台,走着走着,鬼使神差来了皇后的“水芳岩秀”,进了宫门才发觉空无一人,阖宫都不知去何处了。   背阴的屋子,一室凉意氤氲。   索性进了内间,靠在罗汉榻上看书。   小柱子将冰鉴挪了挪,离得近了些,愈发难得的惬意,他忽然盼着皇后久别回来,这样挺好。   外间几声脚步响,是女子的,绣鞋踩在青石砖上,唤道:“有人吗?”   清丽甜静的声韵,皇帝恍惚了一下,这是......在哪儿听过来着?曾相识,却急着想不起来了。   又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进来:“是慕容姑娘啊。”   皇后身边那个奶娘。   慕容姑娘?慕容十一?她不是这个声音吧?   “娘娘呢?”   “去看顺仪娘娘了,容公主这两日有些不适。”   “走了多大会子了?”   “有一阵了,估计快回来了,姑娘坐会儿吧。”   “嗯。”   皇帝忽觉得思维的线头打了结,又在想那声韵与人对不上,又在想一个马车珠帘后的声音?雪葱小段的芊芊素手?又在想难道这姑娘已有了眼线,了解朕的一举一动,所以故意跟来,以求邂逅?   “案上有茶,姑娘渴了请随意,老身有些头晕,要躺一会儿。”   “好。”   然后,便没动静了。   小柱子执着拂尘,问皇帝眼神,皇帝停止了翻书,摇了摇食指,看她能忍多久!   博山炉袅袅吐着轻烟。   过了会子,没有进来。   又过了会子,还是没有进来。   半个时辰过去,纷杂的脚步由远而近,皇后回来了。“呀,你过来多久了?”   那甜静的声音请了个安,说:“也没多大会子。”   没多大会子?   皇帝有些生气,朕书都没看成。   “本宫去了‘梨花伴月’,顺仪的小公主这几日有些食积,夜里总闹,还不肯吃药,医女给揉了半晌,才痛快了,睡了。”   接下来她定会客气地问几句公主如何,以示关怀,世人皆如此,无甚干系的人,不过假作关怀而已。   谁知,那甜静的声音却没问,径直说:“我新做了药丸,不知上次那个吃的如何,失眠之症可有改善?”   皇后的声音说:“还别说,好多了,虽不能黑甜一夜,可只要躺下,便有了困意,白天也神清了许多,怎么做的?把方子抄下来,给太医署,也省的你操劳。”   “核桃仁三钱、杏仁三钱、野酸枣仁八钱、柏子仁一钱、苦莲子二钱、合欢皮一钱、茯苓三钱磨成粉,和四钱薏米一起炒了,加牛乳子搓成丸,再用槐花蜜裹了,放干了就行了,得用蜡丸封着,受潮了便不好了,不但没作用,还有毒性,我还知道一种药茶的配法,可惜太苦了。”   “这个就挺好,本宫可不吃那苦的了。”   “要长服才有效果。”   “本宫还没谢你呢,对了,在太妃那儿有人为难你吗?差事累不累?”   “不累,奴婢如今管着茶水,清闲多了。”   皇帝想,你们演戏没完没了是不是?   拍肩的声音:“好好当差,让太妃喜欢你,待过个一两年本宫想法子,跟太妃求情,把你加进恩遇的名单,早些出宫,还有机会嫁人。”   皇帝耳边“嗡”了一声,如遭电击。   青石砖上一声扑通,哽噎的颤音:“慕容茜莫齿不忘大恩大德!”   “快别这样......”皇后的声音也哽噎了,“你同我的妹子一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在那韶华馆埋没,你这般人才,本就应该神采英拔的儿郎,成就美满姻缘,被疼惜爱护。”   皇帝拳头紧了紧,你们的意思是,朕是个极龌龊的、不堪的,不值得的。   “奴婢要回去当值了,太妃午睡着,快醒了。”   “去吧。”   那女子走了。   皇帝忽有中怅然若失的感觉。   皇后对宫娥说:“把药丸拿去给郑太医看看。”   “喏。”   皇后午晌没合眼,有些乏,准备补个眠,缓缓走进内寝阁,刚踏进猛觑见了罗汉榻上的人,登时后颈冷汗森森,险些趔趄一跤。   身着天水色流云纹右衽襕袍,袖摆宽大,清雅的衣色衬托的整个人面如冠玉,风度磊落,眉宇间此刻只有冰冷,眼中亦是冰冷的鄙夷,并未怒火,他说:“曹细如,你如今是越发进益了,敢算计朕。”   皇后背靠门框才勉强能支撑着意识,脚腕发软,努力让自己镇定、镇定,皇帝最恨敢为而不敢当的,索性承当了,也许......能避过这一劫。   双膝一弯,跪于地:“臣妾不是有意的,陛下赎罪。”   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朕竟中了你的圈套,说罢,你到底什么目的?你与那慕容氏有何密谋?如今这一幕,可也是对着朕做戏的?”   皇后把心一横,泰然自若道:“心若在您眼中就这般不堪吗,这些年,臣妾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臣妾敢指天誓日说,无愧苍天,无愧陛下!臣妾曾有过一个幼妹,与慕容氏年纪相当,臣妾看到她,就仿若看到了早夭的简简,陛下即不喜欢她,为何不放过了她,要那如花美眷在深宫葬送,孤老一生,臣妾实在不忍,才出此下策,便是陛下恼了臣妾,废了臣妾,也无悔。”   皇帝冷笑:“曹细如,还跟朕做戏,你是什么样的人,心里不清楚吗?你要朕揭穿你吗?那么多年纪相当的人,怎偏偏慕容氏入了你的眼?”   “她容貌与胞妹肖似。”   “你觉得,朕会信吗?”   皇后俯倒磕了一个头,泪水如珠子摔到地砖上,心如死灰地道:“陛下即如此不信心若,认定了是虚伪狡诈之人,这皇后、这结发,臣妾无颜再做下去了,求陛下善待两位公主,善待慕容姑娘。”   说罢,摘下发髻上的金簪,比到了颈上,皇帝厌恶地皱眉:“你也学会了以命相挟这一套,朕警告你,朕最恨受制于人,这次并非妥协,而是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不值当的小事,不足以废了一个一国之母,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皇后跪了一会儿,只听翻书的“嗦”声,皇帝淡漠道:“罢了,待下次有恩遇的时候,放她出宫嫁人吧,朕不想再因为这个人的事跟你生龃龉。”   皇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竟不敢相信,伏地磕了个头,替慕容氏谢恩。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金风飘菊蕊,玉露泫萸枝。   宫中赏下菊花酒和五色糕,定柔端着小食盒,走在一众宫女中,皇帝和襄王从太庙祭祖出来,又同几个宰执登高辞青,赏秋叶,治肴携酌,归来微有醺意,并肩走在宫巷,一路攀谈着朝上的事,也没坐舆。   迎面遇到銮仪,宫女们齐刷刷回避一旁,敛衽施拜。   仪仗过了老远,皇帝忽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侧颊的纤巧身影映在了脑海,转回头去寻,那一丛紫衣宫娥已走远。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到了康宁殿请安,太后坐在座榻上唉声叹气。   襄王知道跟自己有关系,心觉不妙,只问了金安,不敢大出气。   兄弟俩各自坐到一旁,太后难过的连佛珠都念不下去了,白了襄王几眼,愁闷道:“你个不成器的,哀家为了你天天吃斋念佛,怎么你生一个是丫头,生一个又是丫头,连育了六个郡主,哀家这两天愁的牙都肿了。”   大选入襄王府的三个女御,一个难产殁了,胎死腹中,也是个女胎,另外两个各诞一女,襄王妃近日又有了喜脉,医婆看来看去,御医们摸脉会诊,得出的结论,还是失望。   襄王也郁闷:“儿子怎么知道,真邪了门!大约我没子嗣缘罢,不成让哥将来过继给我一个。”   皇帝笑了。   太后骂:“他才几个子嗣,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哀家不能指望那些娇小姐了,兴许你子孙运薄,得找个极品宜男的。”   襄王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是极品宜男啊?”   太后不客气地道:“彪悍些的,腚大,命硬的。”   襄王差点从太师椅中摔了,欲哭无泪:“您要给儿子找个夜叉不成?”   皇帝笑出了眼泪。   太后闭目又捻起了菩珠:“只有能生世子,夜叉哀家也认了。”   “我的娘......”襄王“轰隆”一声连椅子带人翻到了地。   恩济书院全面竣工,吏部已从民间收养了百十个孩童,最大的也不过总角,开设了学堂,由翰林侍讲开蒙授课,男女分班,一个学诸子百家,一个学四书五德女工,太后数次亲临书院探视,赠以笔墨纸砚,含着热泪对孩童们讲起了年幼孤女流落街头,受尽苦楚,奋发挣扎,为了读书识字扮成男孩到书院做小工,扒窗子听讲,被夫子的戒尺抽打的伤痕累累,仍不放弃,带着伤继续扒窗听课,冬天寒风大雪中冻的昏死过去,夏天被毒日头暴晒......”   一番殷殷切切的勉励之语,稚子们听得颇入神。   “那个孤女后来怎样了?”一个稚嫩的面孔问。   太后泪光闪闪:“后来她成了皇帝的母亲,成了以天下养的圣母皇太后,她毕生之愿,为天下造就出一个明君圣主,开辟昌明盛世,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   回到宫中,张罗孩子们的学子服,太后嫌俗常的襕衫老气横秋,显得古板,不适宜朝气蓬勃的稚子,命尚工局设计新样式,连着临摹了几个都不甚满意,又到了宫中裁制冬衣的时候,尚工局有些忙不可交,太后无奈只得选了个略微打眼的,先应付过去秋冬,待明年再做精致,连带夹袄、棉裤各做一套,将裁制好的料子分发给各宫,命后妃们帮忙缝纫,以尽赤子之心。   后妃们有些犯了难,绣花是闺阁必习的,自然精通,这缝纫,不过做些荷包、兜肚、之类的,要临时充当缝娘委实为难。   还好下头宫人有不少会纫的。   待收上来,太后一一翻开,越看越皱了眉头,有些甚好,很明显是那些手艺老道的姑姑们做出来的,有些乍一看还行,细看阵脚粗糙,大小不匀,做来敷衍的,定是老眼昏花的嬷嬷,或粗手笨脚的宫女。   “比较下来敬惠馆的最好,起针走线竟跟尺子比着似的,去问问出自何人之手。”   内监回来回话:“启禀太后,敬惠馆的慧姠姑娘说,是慕容宫女。”   慕容?   不会吧。   想了想,晾也无人敢顶替。   第二日,定柔戴着顶针,和两个精缝纫的姑姑坐在康宁殿配殿将那些纫线粗糙的拆开,重新做起来。   一连多天,太后偶尔过来查看,赏赐一些茶点,渐渐的对这个小女子有了新的认知,几番观察下来,觉得从前对她误解颇深,她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副画,婹巧玲珑的人儿,话很少,手上极利落,飞针走线,两个姑姑时常做一件,她已做了两件。   人长得美,做出来的针线也美,许是错觉吧,同样的衣服,总能比较出精致来,巧娘和缝娘,原来是不同的。   与那个献媚取宠的慕容艳,天壤之别。   太后坐在旁边的榻椅上茗茶,看着那个姑娘,侧身的线条姌姌,柔美绰约,只觉越看越挪不开目,造物巧夺天工,怎造化出这样俊的美人儿!   不禁生了喜爱之情,想起了不足百日夭折的小女儿,若长大成人,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若不是慕容家的缘故,定抬举她做义女。   这日在配殿做针黹,听到院外内监高呼:“陛下驾到——襄王爷到——”   两个姑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兄弟俩朝会罢了来请安,太后还是坐在座榻上,捻着菩提,襄王还穿着朝服,太后没好气地道:“躲你老子娘躲了一个多月了,我当你把娘忘了。”   襄王知道来了会挨骂,一副生受了的模样:“母后说笑了,儿子怎敢。”   太后又转为了慈祥的笑:“听说你近日胖了,过来让母后瞧瞧。”   襄王嘴唇抖了抖,硬着头皮走近,太后猛站起一把揪住了耳朵,皇帝惊诧:“母后,这是......”   “没你的事。”   问襄王:“听说你前些时候宠幸了个教坊舞女?”   襄王疼的龇牙咧嘴:“母后手下留情,儿子疼。”太后训道:“你出去立府之后,愈发长进了啊!连贱籍女子也敢碰!幸好你媳妇伶俐,及时灌了绝育汤药,倘若有了孕,你的脸面往哪儿搁?”   襄王求饶道:“儿子只是想换换口味,瞧她姿色出众,又身世可怜,才施舍雨露的。”   太后一使劲,加重了力道,这次是真疼了,襄王疼出了泪。   “把你自个施舍出去了?好哇,赵祈,你是什么身份?千金之躯,一个贱人也敢沾惹天家雨露,你连生六女,过几年就而立之岁了,还无有子嗣,母后成日急的头发都白了一半,这个关头还把精力用在那不值当的东西身上!你简直混账!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要你娘来日闭不上眼吗?”   襄王吓得脸色已白:“母后饶了儿子这一次,以后不敢了。”   太后丢开他:“看看你哥哥,他什么时候在女人身上失过分寸!”   襄王耳朵全红,不停揉着,皇帝在一旁笑,太后问:“哀家送给你那个岑双你没宠幸吗?”   襄王战战兢兢道:“宠了呀。”   太后瞪他:“那怎么昨日哀家让御医去把脉,还没有孕。”   襄王辩解道:“儿子怎生知道,许是机缘不巧吧。”   太后怒:“浑说!定是你去的少!从今起到岑双怀孕,你都不许再到别人屋里一步,再生不下子嗣,哀家就挪去给你父皇守陵,日夜焚香祭告,向祖宗哭跪,哭到你有子嗣那一日!”   襄王一脸悲苦,无奈地鞠身拱手:“儿子谨遵懿旨!”   皇帝低头摩挲着墨玉扳指,眼神失落。   傍晚,定柔走在回敬惠馆的宫巷,望着琼垣金阙,夜幕中烟锁雾迷,心中感慨:“这些富贵乡的男人,如此不把女人当人看,这就是女子的宿命吗?不是粉黛玩物,就是生子工具。”   我慕容定柔,宁可孑然一身,也不愿做粉黛玩物,我所嫁之人,必心之所悦,两情不渝,否则,宁为玉碎。 第64章 截胡!纯属截胡 (火葬场序……   一行凤鸾仪仗迤逦在山间大道上。   已进了腊月, 草木萧索,乌沉沉的天,寒风吹在脸颊上, 如刀似割, 临近黄昏,仪仗蜿蜒到山腰, 簇拥着舆车进了建国寺,内监和宫娥走了一天, 皆人困马乏, 僧侣送上了热腾腾的素胡辣汤, 握着碗, 吃了一半,手脚才渐地暖和过来。   太妃一路晕车, 又着了些风寒,有些下痢,服了药便吃不下晚膳了, 要早些入寝,定柔呈了姜梅茶, 太妃啜了一口, 顿觉神清了一些, 胃府暖暖的, 连说好, 这孩子当真是个宝, 一肚子学识, 犹善调养之道,勤恳踏实,又心细如发, 自来了敬惠馆,像是顿时有了生气,上下皆被带动起来,成了慧姠的左膀右臂,一时一刻离不得,什么差事交给她才放心。   此次来斋戒,缘自太妃那日梦魇,忽见成王府中一株果子树硕果累累,那果子红的欲滴,醒来便觉这梦不祥,辗转忧思,恰皇后来敬惠馆,听了也说红暗示血,怕是成王犯血光之灾,太妃愈发焦灼,皇后便说我佛渡厄渡劫,建国寺是国寺,最是灵验,安太妃为了儿子,亲去求了太后,不惜数九寒天颠簸百余里,来祈福禳灾。   定柔这个道家人第一次踏进了佛家地。   换了值,天色还大明着,禅房迦香味太重,趁着旺旺的炭火,愈发冲鼻起来,熏了宫里带来的百和香,鸢歌说:“这会子也睡不着啊,咱们到外头走走吧,这建国寺可是皇封国寺,听说风景不错呢。”   另一个宫女筝儿说:“这时节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秃树和庙宇。”   定柔发觉窗棂格子上有尘,便用鸡毛掸子弹了弹,开了一角缝,外头碎琼飏飏,片片飞来,下雪了!   “太好了,咱们正好赏雪。”   禅房外几棵高大的雪松,冬日一抹苍绿郁郁,犹外惹眼,树桠已落了一层,绿琉璃瓦上薄薄的白。   围上披风,羊皮小靴踏在毛石地上,一行宫女嬉嬉闹闹,沿着一重重的普陀门,走出外头只觉空气虽冷,却清新逼人。不觉多走了走,因着太妃下降,寺中禁严,连僧侣都不得乱走动,各殿各门伫着羽林卫,持戟立在雪中,面庞威严。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国寺,重檐歇山气势恢宏,华屋广间器宇庄严,暮鼓声从远处的佛塔传来,打破清净之地的静寂。前头一个明金甲的身影在巡逻布防,身形轩朗,定柔望着那背影,眼前一怔,路上没有机会见,这会子竟撞上了!   身旁的宫女小声道:“是陆公子欸!”   这次负责戍卫的,正是陆中将,因陆李氏的母家与太妃有些渊源,太后便对皇帝说了,随行一千羽林,一千神武,由陆中将全权调度。   那人腰间挂着宝剑,转头过来,四目相对,也怔了一下,乌黑的眼瞳如曜石奕奕,璀然一亮,面容镌刻般丰神俊逸,无可挑剔的仪表堂堂,眉宇间一股英锐飒爽之气。   鸢歌说:“是个风流翩翩的人物呢,林家四小姐当真是个无福的。”   定柔心跳加快,脸颊微微发烫,低头不敢再看了。   雪渐渐大了,绵绵如扯絮,落在发间和兜风上,陆绍翌目送着她们,口中叹息了一声,呵出雾气,眼眸里全是不舍。   夜。   北风急,更鼓沉沉,皇宫亦是沐浴在大雪中,鹅毛纷纷,碧玉琼瑶从天穹无穷无尽地洒洒,密密稠稠,将彤庭装点成了贝阙珠宫,雪光映在六椀格心门扇上,映的宫灯煜煜。   皇帝下了舆轿,内监打着黄绸油伞,步进思华殿。   林顺仪不知他今夜会来,门外也未通传,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本在看拟话本,听到御驾进了内殿忙换成了诗词赋。   “陛下圣躬金安。”淡湘色广袖荷叶裙寝衣,杭嘉湖丝的面料,疏疏几线绣着梨花吐蕊,钗环尽卸,披着柔顺如瀑的发,眉目恬淡淑然,楚楚动人。   殿中地龙烧的很热,烘的瑞脑香兜头兜脑,宫娥上来解下黑狐大裘,皇帝摸着她的脸颊:“你最近气色好了很多。”   林顺仪微笑着垂颔,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如一株含羞草,轻轻一碰,便躲了回去,叫人欲罢不能,她知道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副模样。   皇帝看到案上一册《书赋十四则》,和阗白玉纸镇压着泾县上贡的宣纸,方是临了一半的《离缴雁赋》,墨迹早干。   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你在练章草?从前不是喜欢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吗?”   “臣妾书法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陛下还是别看了。”林顺仪拽住他的手,窘迫的不敢抬头。   走过去,念着那上面的句子:“余游于玄武陂,有雁离缴,不能复飞,顾命舟人,追而得之......怜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内伤......”   离雁,孤雁......不能复飞......   孤鸿一个,去向谁边?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过是孤鸿独影,缴系缠绕,无处复飞,无处复飞矣!   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这一生,便是如此了。   沉思中,一双温软的手臂环在了腰际,女子已含了满眶的泪,语声哽噎:“我知道你心里生着我的气,是不是有人告诉了你丁家的事?你为何就是不问我呢?他只是去了我家几次,有过几面之缘,我爹想让我嫁给他,他父母嫌弃我是个庶女,如今,他已娶,我已嫁,早就无牵绊了,你信我,纯涵的心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便倾付了。”   皇帝笑了一下,转而挽着她的手,坐在大引枕上,揽抱住她的腰身:“你想多了,朕没有因为谁恼了你,朕知道冷落你了,以后好生补偿你。”   女子满目泪娟娟,如一枝梨花轻带雨,淋湿衣衫。   幽怨地吟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他听了,更是动容,指尖为她拭去泪珠:“好了,不要怕,朕会好好护着你的,没有人敢动你。”   女子侧头枕着他的肩:“纯涵有多怕,你不喜欢我了,纯涵知道自己愚笨,及不上别人秀外慧中,可纯涵满心满意倾慕着您,亦如初见,从未变过。”   皇帝的眼底,又闪过了黯然。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知多久,忽然开口问她:“告诉我,你喜欢赵禝什么?”   她骤然一惊,眸子瞬间点燃了光彩,有多久了,初进宫的时候他对她,便是自称“我”,后来就变了,突然就变了。   她抬头,双臂绕颈,静静地两两相对,坚定地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的眼中,第三次闪过了黯然。   她闭目缓缓附过去,与唇相贴,气息迫近,两个呼吸交错在一起,他本能地避开,吻向了女子的颈项,缠绵地挪移下去......   外头的雪还在飘,只是下的不密了,夜色的墨尚未褪去,映着白茫茫的大地,一片混沌,皇帝已起身,林顺仪和一从宫人伏侍盥漱,穿戴朝服,系上大带,林顺仪接过呈盘里的冠冕,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珠翠黑介帻,珰金博山,翠缕,组缨......只觉拿在手里,颇重。   内监进来说,雪足有半尺厚,请陛下稍作等待,容奴才清出道路。   皇帝看了看铜漏,对小柱子道:“拿油皮长靴来,朕走着去大正殿,不可误了朝会。”   林顺仪忙和宫娥拿起黑狐裘为他围上。   一行内宦宫娥簇拥着,林顺仪敛衽一拜:“恭送陛下。”   那傲岸的背影已决绝地出了殿门。   林顺仪无力地坐在了氍毹上,抱膝啜泣,我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想不透?   宫人们看的不解,陛下昨夜与娘娘柔情蜜意,怎地娘娘不欢喜,反而忧伤呢?   晨起打开窗子,雪已停了,外头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定柔第一个起来,穿上宫女的丁香色羽缎掩妗小袖灰鼠襦袄,打来热水倒进几个铜盆,对几个赖床的说:“快起,一会儿该迟了。”   筝儿往被窝里缩了缩,呜咽道:“我真想睡他个一年,我的被窝啊,真不想离开你......”   定柔在小铜镜前篦好了头发,系着宫绦,道:“我先去交值,太妃患恙,想来也要多睡会儿的,待过几日雪化了再开法会,咱们怕是要在山上多困些日子了。”   炕上的鸢歌嘟嘴对她扔了个亲亲:“你真好!我们稍稍迟一些,你把盥洗的准备好。”   换了值,太妃巳时才起,用过膳,慧姠她们才来,太妃也开始菩提不离手,捻着珠说:“本宫听太后说过,西边后园有一片梅林,想来梅花开的正好,定柔去收些梅树雪来罢。”   定柔正觉着屋里闷,喜滋滋找了个花瓮,噔噔噔跑了出去,自去了。   太妃直笑,:“这孩子,有时候是个七窍玲珑心,有时候又傻乎乎的。”慧姠也笑:“她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劲似的。”   雪没到了小腿,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难,一串崭新的脚印铺在纯白无垠上,园中果然是一大片梅林,远远便闻到了暗香凛冽,树干有半个怀抱粗,看来足有十几年树龄,琼枝白雪,沉甸甸压满了丫,覆住了花蕊,有殷然点点,缀在其中,是花苞。   定柔才知道自己长得矮,试了几次,完全够不着啊。   站在树下,一脸苦闷,早知道就带个竹梯来。   身后十几远,一个内监衣服的站在树后,手里攥着一条麻绳,脚踩在雪上微有“嘎吱”声,只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迫近。   定柔跳起来试了试,手碰到树枝,激的颤了一下,乍然落了一大堆,来不及闪,砸在了脸上,口鼻,颈中凉冰冰全是,她又拍又抖,快愁死了。   “十一妹。”   昭明哥哥的声音,定柔记得他的声音。   他穿着亮锃锃的铠甲,微笑站在身后,趟出一长串新脚印,把她的衬成了小脚印。   花树后的人身影倏忽一闪,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她樱唇一咧,绽开了欢喜,围着月白色竹纹羽缎猞猁狲斗篷,梳着百合髻,发间一朵珍珠小花,肌肤胜雪,水灵之气逼人,底子薄的吹弹可破,把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陆绍翌走到他面前,四下张望:“好像有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哪里。”   定柔也左右张望,陆绍翌伸出手弹去她发间的碎雪,目光温柔如水,融融盈盈。“这么大了,还是顽皮,我若不来,是不是打算上树了?”   定柔脸颊一阵热,抓抓头:“有这个想法。”   陆绍翌解下宝剑,踮起脚来,小心翼翼捏着一枝,老枝桠韧力不强,只够到她头顶,定柔这次举臂试了试,勉强能摘到,捧着花瓮,忽然腰上一紧,脚下立刻凌空起来,她吓得“啊”了一下,陆绍翌将她抱举起来了!   定柔囧的脸颊和耳根如火炭,快要烧起来了,这个高度,有些眩晕:“你......你......”   陆绍翌笑:“忘了小时候坐在我肩头摘葡萄,摘石榴了,你怎么分量还是这么轻,小时候就跟只小猫似的。”   定柔心跳击撞着胸口,硬着头皮取雪,剩下红梅灼灼婆娑,鹅黄的蕊,少女的脸比花儿还红,一枝完了,陆绍翌却没将她放下来,一手箍着她,一手去够另外一枝......   待花瓮装的满了,陆绍翌已满头汗水。   手上却舍不得放开,定柔挣扎了一下,他才松开,稳稳将她落了地,脚下踩在绵软的雪上,感觉身上也软绵绵的。   从袖袋拿出绣帕递给他,陆绍翌接过来,不舍得用,在手里眷恋地摩挲着,上面有幽幽的女儿香,定柔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陆绍翌已将帕子塞进了铠甲的内衣里。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正视着她,坦然道:“那年在你家,两位祖母有意为我们定娃娃婚,若不是老太君突生病患昏迷,你爹要将你点天灯,可能我们......”他没有说下去。   定柔眼眶一阵热意,是啊,如果祖母不生病该有多好,如果祖母还在多好,可能,我不会错过很多事,可能......我已经是昭明哥哥的......   那样我就不会无故来到那个皇宫,被困在那里。   可是,那样岂不是不会遇到师傅。   人生的事,造化莫测。   他又道:“我离开淮扬的时候,你还没有被送去姑苏,不过人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会笑了,叫你也不会答应,总是发着低烧,老太君找了很多医者,说你得了失魂症,京中来了信催我和祖母回去,我爹找好了门路让我进崇文馆做太子伴读,我祖母后来去了信到淮南,说你送养出去了,没过两年我祖母也病故了,我爹给我定了别的亲事。”   定柔将一绺发丝拢到耳后,黯然道:“是我们没有缘分。”   陆绍翌语声激动,恨不得立时将她抱进怀里:“也许,现在我们有了,妹妹,从淮扬重见你的那一日,我的心就陷落了,从前你是皇上的人,我不敢奢望,可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你告诉我,我能不能争一争?”   他站的太近,几乎一抬头就触到了下巴,定柔能感觉到那炽热的呼吸,和胸腔子里的擂鼓声,不由后退一步,心跳快的几乎喘不过气。“我......我......”   “告诉我,好妹妹。”他又向前一步,定柔被迫后退,一直退到了花树下,抵着树干。   她只好说:“我不是自由之身,我是宫婢,做不得自己的主。”   他立刻道:“敬贤太妃与我娘是中表之亲,我可以求她,我也可以去求皇上,他亲口答应过,只要我有了爱慕的人,便成全我的。”   现在,只要一句话。   定柔额角滑下了汗滴,心慌的失了措,太突然了,事关一生,她完全没想好。   “我该回去了,当着值呢。”说罢,转头急奔而去,脚印紊乱,跑的太快,险些摔了一跤。   陆绍翌望着她的背影,手掌拍了额头两下,太心急了。   定柔妹妹,我一定要得到你!哪怕是九天揽月,摘星,也再所不惜!   第二日,刚换了值,羽林卫和内监将各院的雪铲作了堆,宫女们用竹扫帚帮着清扫,干的热火朝天,慧姠又让定柔去后园取雪。   定柔颇觉诧异,忐忐忑忑走到梅园,昭明哥哥果然站在树下,手里抱着一个暖手炉,和一个油纸包。   “寺里吃的清淡,我给带了绉纱汤包,一直用暖手炉烘着,不凉,你快尝尝看,味道地不地道。”   “啊,哪里买到的?山下的小镇?”接过来,打开油包,果然热气腾腾的,咬了一口,齿间溢了汤汁儿,汤皮劲道,馅儿浓香。   他笑了笑:“京城,有个吴兴那边的庖厨,在嘉福楼。”   定柔咀嚼着,惊道:“你回了京?你们内侍卫不是不能擅离职守吗?”   他道:“我换了便装,星夜驰马去的,到了那儿天刚亮,解了宵禁,方出笼就买到了,放在食盒里,用暖炉温着,怕你吃的晚了,没了胃口。”   她大口咀嚼着,一气吃了三个,心头热意暖暖。“笨蛋,你干嘛要用暖炉温着,上来溜一溜不就好了。”   他像个憨傻的毛头小子:“这包子现蒸出来才好吃,溜了便塌了,滋味全无。”   她两腮鼓鼓,嘴里塞的满满的,吃的像刚出窝的小兽。“慧姠怎么会?”他知她会问,答道:“她算起来是我远方表姐,我求了她。”当然,是许了好处的。   定柔有种跑不出他手心的感觉,她,也有点不想跑了。   “我们多说一会儿话。”   这一天,倚着花树,他们说了很久的话,都是小时候的囧事,他没有再逼她,也没越雷池一步。   因为道路积雪,滞留了半个多月。   未免耳目,慧姠同意她们每隔一天见一次。   每一次他都会带来新奇的吃食,然后变着法子,哄她笑。   第五天,他抓握了她的手。   她羞的要甩开,却被他紧紧攫住,软容容的小手,滑腻纤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手感,男人挖心摘肝一般,舍不得放开。。   第七天,她还是来了,这次没有甩开他的手。雪渐渐化得干净了,一树树琼葩玉蕊,晶莹剔透,千姿百妍。   然后,后来的日子,他们都是牵着手走出梅园的。   回宫的时候,已是腊月底,雪化得尽了,下了山,拥着太妃上了舆车,慧姠和几个女官上了马车,定柔和几个宫女正要走,三个明金甲的侍卫牵来几辆青呢骡车,说是陆中将特地给太妃身边的宫人准备的,免得一路跋涉辛苦,宫女们顿时欢呼起来,一拥而上。   定柔心头狠狠甜了一下。   仪仗长队绵延一路,坐在车厢内,蹄声答答,掀开车窗布帘,昭明哥哥骑在骏马上,勒着马缰深情地凝视着她,唇畔浮着温存的笑意。   她面颊一烫,直烧到了耳根。   每个夜里,她闭上眼睛,都是他的身影、神情、语态,手上的力道和温度,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旖旎美好。   炮竹声声中,隆兴九年来了。   过了正月,玉门关那边和大矢国爆发了冲突,大矢人在边境射杀了中原的商队,安西都督带兵迎战,平凉候也接了诏率兵驰援,昭明哥哥担忧父亲,请旨去了前线。   托慧姠带了信,说他只是奉旨去督战,不会当前锋。   定柔第一次知道了相思的滋味。   战场刀箭无眼,无法不担忧他的安危,整夜辗转,食不下咽。   还好,这场仗没打多久,鏖战了半月,以大矢人退兵收场,两方皆损兵折将,朝廷派去了使节,借机修好。   慧姠告诉她,陆公子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战事罢了,还要巡查几个州的布防,还有凉州军中一些琐事,路上就得走一个月。   这一等,就等到了夏天。   今年立夏早,暑热自然来的早,五月节刚过,便一日日懊热起来了,下旬进了伏,每到午间如在火窑,蕴隆虫虫,如蒸似熨。   晨起微有凉意,一从紫衣宫娥走在宫巷,搬着物什,都是太妃的日用,阖宫要挪往淼可园避暑,忙着送到青龙门外的马车上。   徐昭容坐在肩舆上,前簇后拥着妃嫔的小驾仪仗。   紫衣宫娥忙回避到一侧,鞠身施拜。   待走过,宫女们才起身,有人小声嘀咕说:“昌明殿侍寝回来的,听闻徐娘娘又有喜脉了,怀着孕还被召幸,可见荣宠之盛。”   也算相识了一场,定柔从心底替她高兴。   前头,一个嬷嬷问辇上的人:“娘娘,好像刚才那队宫女里有慕容美人,跟你一起入宫的,要不要打个招呼?”   徐昭容抚摸着蔻丹,漫不经心地道:“本宫是主子,她如今只是个奴才,本宫作甚要跟一个奴才客气。”   陆绍翌回来的时候,还是大正殿的殿前直卫,定柔身在淼可园,无法相见,也无法带信。   知道他平安回来,她欢喜的像个孩子,满心都是满足。   皇帝每日下了朝也在淼可园的“万壑松风”。   烈日炎炎,灼烧的地皮发烫,树叶恹恹地,花圃里新开的月季朵朵发了焦,这日批阅了会子奏章,被外头的蝉声聒噪的心烦意乱,四下摆了数个鉴缶,还是热的难耐,那热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直要把人蒸出油来。   起身,从书架上寻了本《将苑》,夹在腋下,走了出去。   小柱子一行撑着黄罗华盖,雉羽扇,端着茶水,提着销金提炉,皇帝沿着草埔走到了一处,这是淼可园最大的假山林,里头像迷宫,他记得有个小湖,是地下泉水,清清泠泠,蕴而生凉,想来惬意的很。   小柱子要跟进来,被皇帝踹了一脚。骂道:“再跟着就让你们吃板子,离朕远点,看到你们就烦,找凉快地儿呆着去。”   小柱子等人一脸悲苦。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假山丛。   窄隘的山道尽够一人通行,假山怪状嶙峋,参差起伏,矮松上住了麻雀窝,蔓藤和凌霄花附在青苔茵茵的石壁上,不知走了多久,有氤氲的水汽浮动,凉爽适宜。   两山相夹一倾碧水,明澈如镜,映的山石波光粼粼。   捡了几颗尖石,活动了活动手腕,弯腰掷了出去,咚!咚......只溅出了六个波咚,退步了,从前能打出十五个,许久不练生疏了。   不服气地扔了几回,终于有一个打出了十个响。   这才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一方黄绸帕子,坐下,静静地翻起了书。   泡桐树完全遮出了荫凉,四周幽静的像是方外的世界,只闻得鸟声啁啁,忽听得有细碎的脚步声,纷杂而近,水桶沉闷的轻响,一个声音说:“还有这般地方,真的有鱼欸!”   他坐在一方山石后,只有七八步的距离,完全匿没了身躯,那声音,是......   “有鮰鱼、鲤鱼、还有鮈鱼!太好了!果然是活泉水!”甜静的声韵跳脱着喜悦。   是慕容十一。   他从缝隙间觑了觑,还有两个粉衣宫女。   这小姑娘,怎么又来捣乱啊,他合上书,上次的好兴致就被她给破坏了,抬了抬足,准备悄无声息地遁了。   刚要起来,又一个声音说:“定柔,你会凫水吗?”   定柔?   他的动作滞住。   慕容十一道:“会啊,我凫水很快的,鱼都追不上。”   原来她的小字叫定柔,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慕容岚说的那个小妹妹原来就是她!   “吹牛吧你,还能比鱼快,你是鱼精不成。”   “嘻嘻,我游给你们瞧啊。”   说着,小姑娘四下环顾一番,脱掉了绣花小鞋,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褪了汗袜,一双雪白玲珑的玉足,如元宝一般,先是伸到水下试了一下水温,口中道:“好凉,好舒服。”   唇角展开一朵笑。   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女子俏美小巧的唇儿一咧,露出玉粳般的皓齿,颊边浅浅漾开了一抹灿漫的腼腆,梨梨甜美,如早春的杏苞,被风一嘘,枝枝吐绽。   他怔住了。   脚下再不愿挪开。   她解开了衣带,脱掉了两层外衫,只穿着夹纱小衣,肌肤透过朦胧的薄纱欲透未透,如美玉生光晕,鲛珠生华色,两截雪藕小臂拨动着水,促狭地泼在两个粉衣宫女身上,笑出了声,对方也大大的泼她,一时水花四溅。   那颊边笑的染了红晕,如醉酒般迷离,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脂膏,腼腆灿烂成了花朵,甜的直欲让人醉去。   他心跳漏了两下。   女子缓缓下了水,舒展手臂开始游,划水极快,顷刻便到了对岸,纱衣遇水不浸,乌黑的发湿淋淋的,那地方能看到他衣袍,不禁猛然往角落避了避,心想,朕在做甚?偷窥一个姑娘?   岸上的两人惊叹:“你还真是个鱼精!”   她拍了怕水,打出圈圈涟漪:“我还会仰着游呢。”说着,往水底一钻,翻了个,仰着面浮起来,扑棱着水,稀里哗啦到了另一边,他不自觉地又往外探了探。   女子说:“我看到水底的鱼很厚,都躲到角落去了,想是顺着泉眼的水浪流出来,被阻在了此处,长肥了,无法逆流回洞。”   岸上的说:“太好了,快抓两条上来,上次夜值的时候你炙烧那条太香嫩了,没想到炭火能烤出那么好吃的。”   水里的道:“这次做个红焖的,我会几十种烧法。”   “太好了,那咱们多抓几条。”   “不成,一搁夜就不鲜了,鱼肉没了嚼劲,咱们几个人两条半大的就够了。”   “还是大点的罢,越大越好。”   “行吧,我试试看,我还会蛙游,给你们看看啊。”手臂和小腿一弓趴在水上,还真像个蛙,口中呱呱了两声,游着潜入了水底,皇帝险些没忍住笑。   下一刻,突然哗啦一声猛窜出了个伸舌歪眼的人头,把岸上的两个嚇得跌坐于地,女子狡黠地笑,唇畔跳跃着腼腆,双手多了一条肥胖的黑鱼,鱼嘴一张一合挣扎着,被捏着喉和鳍,竟动弹不得。   “定柔,你坏死了!”岸上的直拍心口。   皇帝诧异地想,她的性子,不是应该和所有人都处不来,被孤立,被排斥吗?看这样子,好像还相处的很好,这么快就转性了?   接下来,女子又从石缝里摸出了许多小虾小蟹。   他有些忍不住了,踏步走出去,女子还在水底,岸上的两个见到假山后走出来个男人,身形轩昂,着一袭月白襕袍,腰系白玉龙纹革带,束发白玉簪,面庞难掩威严,顿时扑通,双膝贴了地,大大磕头。   水里的也浮了上来,先是钻出个小脑袋,继而露出半个身子,薄纱透见鹅黄色的亵衣,手里捏着一条更胖的,是鮰鱼。   “看,这条多肥,咦,你们怎么跪着?”   岸上两个全身瑟瑟,连头也不敢抬。   女子觉出不对劲了,转头向后一望,登时花容失色,双手一松,和鱼儿一起钻进了水底,只留下咕咚咕咚的泡泡。   皇帝负手向后,站在山石上,水上映出伟岸的倒映。   看你能闭气多久。   定柔跟着师傅她们学过几天龟息,奈何到底不是水生动物,好一会儿之后便耐不住了,一换气咕噜噜喝了好多水,鼻孔和耳朵里全是,胸口已有了窒息的压迫感,如坠巨石,不行了!不行了!   我一个水鸭子怎么可以淹死呢!   皇帝看到小脑袋又钻出了水,口中、鼻中噗呲噗呲喷流出水柱,呛咳着喊道:“你快走开啊!”   皇帝胸腔颤动着,差点要失态。   悠悠迈步走上山石小道,等身影完全消失,定柔才敢从水里出来,惊惶万状地穿上外衫和鞋袜,提着桶,如兔窜一般,跑了。   我滴娘,啥时候有个人在哪儿的。   他......应该没看到啥吧?不然会长针眼!   皇帝走出一段,终于憋不住了,扶着山石胡乱坐下来,“哧”一声笑破了音,笑的眼泪横流。   回到寝殿,无法饮茶,因为一看到水就会想起那个小脑袋,口鼻喷水柱的样子,整个下晌,完全无法再做别的事,坐在御案后,握拳抵着鼻端,不停地发笑。   小柱子他们满头雾水。   陛下这是咋了?跟个傻子似的没喜淡笑。   然后,皇帝忽然对小梁子说:“你去敬贤太妃那儿,暗中观察慕容十一姑娘,一举一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朕都要知道。”   “喏。”   皇帝拿起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两个字:定柔。   难道,朕是错看她了?   想起对慕容艳说过的话:“朕再不幸慕容女......”   搁下笔,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武断了。 第65章 火葬场前奏 前任变备胎 ……   夜里, 端着满满一大木盆热水,天上雷声轰鸣,噼噼啪啪下起了一阵急雨, 脚下急走快奔, 洒了不少,进了垂花门, 两个嬷嬷在耳房门口掀着帘:“快!快!”   跑进去衣服已湿,发梢滚滚滴着水, 嬷嬷拿手巾把子, 心疼地为她擦拭头发, 这个傻孩子, 来了一年了,升了二等宫女, 这事是三等宫女做的,敬惠馆有新来的宫女,她也没推脱给别人, 便是铁铸的心肠也化了啊,何况肉做的, 自家女儿也没这么寒来暑往如一日的, 为她们端洗脚水啊。   巴结讨好可没这般的, 这孩子是真心对着人好。   “跑的洒了不少, 嬷嬷先洗着, 一会儿雨住了, 我再打一盆去。”   两个嬷嬷忙摆手:“不妨事, 我们一块洗就行了,谁也不嫌弃谁,你快回去换衣服吧, 别风寒了。”   定柔拿起脏袜,嬷嬷忙拦她:“我们自个洗,你快换衣吧孩子,别回头着了凉,病了还得吃药。”   走出耳房,雨声淅沥,手里多了一盒玫瑰酥,这是太妃赏给一等宫女和管事嬷嬷的,两个嬷嬷时常舍不得吃,都留给了她。   白日,云开雨霁,同样的地方,皇帝坐在山石后,望着幽静无漪的一潭碧水,昨夜,他没有要任何人来侍寝,独衾在榻上,眼前是那甜静绝美的笑靥,嘴角俏皮的腼腆。   后来,竟梦到了她。   站在小湖对岸冲着他笑,他走过去的时候,竟消失了,他也惊醒了,在想入梦,却难了。   小丫头,你为何不早些对我笑一笑呢?   那年在衡州的石鼓书院,后山有一个溶洞小溪,他尤其喜爱那儿的宁静,潺潺的流水声,麻雀啾啾,山风吹动树叶簌簌,能让人忘记万千纷扰,忘记自己的一切,只是山水间的一居客......却给了刺者机会,那洞有半人高,不时会顺水窜出鱼来,他不大会水,很想潜进去看看,是不是别有洞天,四弟到是潜进去了几次,说里头空间广大,有很多钟乳石和云母,水深及腰,还摸出了几条小鱼,侍卫找了柴,烤了,他有多次趟着水走到洞口,踯躅着,没有进去,耳边铭铭萦绕着母亲的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假山另一边,小柱子执着拂尘,在问话一个嬷嬷。   “你是敬惠馆的管事?”   “是。”   “咱家问你的话,若敢隐瞒,你知道干系。”   “奴婢万万不敢,大总管尽问。”   “今天传讯你的事,若泄露出去半个字,你知道后果。”   “奴婢不敢。”   “慕容宫女在敬惠馆可有与人争执?”   “争执?不曾有过啊。”   “平日与人相处如何?当差如何?”   “哎哟,那可是个顶好的孩子,自来了敬惠馆,上下像是变了个样,别看人长得娇娇小小的,那手嫩的剥皮鸡蛋似的,干起活来一双手顶三双手,还从不置喙人闲话,起初都觉得她是韶华馆贬出来的,变着法刁难她,可她从来没恼过,凡有差遣了,脏活累活,从来不挑拣,倒不像个官小姐出身的。”   “好了,下去吧。”   “喏。”   过了半刻,另一个嬷嬷来了:“大总管吉祥。”   “韶华馆管事的?”   “正是。”   “咱家问你,从前的慕容美人素常为人如何?”   “慕容美人?她不是贬去做宫女了么,奴婢与她说话不多,来了两年,素常都待在一坞香雪,为人吧,怎么说呢,不像个主子,侍奉她的人见她不得宠都生法子去了别处,她也不生气,竟自己做起了下人的事,后来,她的奴婢犯了事,不知为何,都遣送走了,就剩了她一个,愈发不爱出门了,洒扫都是自个做,奴婢时常看见她在花树下浣洗衣物,是个极干净的。”   “那为何传言她与人争吵,还打伤了人?”   “那次啊,奴婢,不敢说。”   “照实了说!”   “喏,其实,照奴婢看,不是人家慕容美人的错,是淑妃娘娘欺辱了她的下人,沈才人和程才人帮腔来着,慕容美人是个护内的,二话不说就把两位才人教训了一顿,连......淑妃娘娘也差点......挨了打,后来宸妃娘娘来了,才平息了,慕容美人也受了罚,咱做奴才的说句公道话,在这没人味儿的宫里,那般不计后果袒护奴才的主子,当真少见。”   “下去吧,去偏门,有人送你回宫,莫让人撞见了,你知道该怎么说。”   “奴婢醒的。”   皇帝叹息了一下。   宸妃......   望着一泓碧水,小丫头,难道我从一开始,就曲解了你?   你若不是慕容氏的女儿,就好了。   下晌,坐在御案后,批阅完一摞,两鬓紧似一阵的疼了起来,放下朱笔,按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舒畅,索性起身走出万壑松风,漫步着,也不坐辇,小柱子和一众宫人随在身后。   昨夜雨骤风急,园中落了一地落英,随处可见泡桐花、刺槐花、合欢、珍珠梅、木槿......沾着雨后的湿露,余留残香,别有一番凄艳,内监们在清扫,见到他,纷纷鞠拜。走到母后的“松鹤清越”,遥见敬贤太妃乘舆而至,一从宫娥娓娓跟在后头,进了垂花门。   昨日静诚妹妹回来省亲,住进了园子,今夜有接风宴,一二载不见,小姑娘也长成璎珞矜严的妇人了,梳着圆髻,簪着步摇冠,织金玫瑰纹大袖衫,颇有当家的威严。   “陛下驾到——”   院中跪满了宫娥,红衣、紫衣、粉衣,额头向地,不知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一个娇巧姌姌的身影。   锦叶掀起湘竹帘,走进去,和淑太妃和静诚也在,母后坐在上首的座榻与她们闲叙,雨下得透了,淼可园地势偏北,屋子的墙足有三尺厚,扑面而来的凉荫之气,几乎不用冰。   “陛下圣躬金安。”   “皇兄......”   给母后请了一个安,坐在侧边。   静诚生子后圆润了很多,下颔儿多了一圈的肉,气色也如出水芙蓉一般,想来夫妻恩爱,严桐的为人他是私下派人反复考量过的,更重要的是束身自重,严家家风优良,想来好相与的。   母后问安太妃:“你进来脸色甚佳,好似年经了几岁,吃的什么养容丸?”   安太妃摸了摸脸颊,笑说:“一些药膳罢了,不若太后也试试。”   母后摆手:“我可不吃那些药腥子味的,横竖是无人瞻看了,老就老吧,没得折腾自己,让别人悦目。”   安太妃面上闪过尴尬,轻咳了一声,又道:“我那有一味香苏茶,温中和胃,最是解餐后油腻,你们要不要吃吃看?”   母后说:“这个到可以,人老了,克化滞慢,总爱停食,快呈来吧。”   安太妃唤外头:“慧姠,让定柔煮香苏茶来。”   “喏。”   定柔,是她。   过了会子,一行紫衣宫女端着呈盘鱼贯而进,汝窑月白釉净色茶盏,一脉澄黄澈透的茶汤,香韵袅袅。   她呈给了董太妃。   忽然被抓住了手腕,董太妃掀开她的袖子,扯出一截生麻来,惊诧道:“你.....怎么穿着衰衣啊?”   娇巧的身躯立刻跪下:“奴婢知罪......”   安太妃也惊了。   母后蹙眉问:“怎么回事?”   小丫头转过来,朝着母后磕了两个头,不慌不忙地道:“奴婢在服着孝,宫中不允许外穿,只好穿在里头。”   母后若有所思:“听闻邢家谋反你嫡母丧生,是为你嫡母?”   皇帝也疑惑重重,绝无这种可能,除非她是做给人看的。   下一刻,小丫头道:“不是,是早年亡故的祖母,驾鹤西去时奴婢不在家,不曾服孝,服的齐衰。”   董太妃耳上的金珰叮叮作响:“不对啊,齐衰是细麻,你穿的是粗麻啊,且微有发皱,是洗过多次的,祖父母守丧一年为期,按说早该到了呀。”   一个宫女日日穿着凶服在宫中走动,这是犯大忌讳的。   小丫头诚然道:“奴婢先前为养母服着斩衰,近日才除了孝,无法购置细麻,只好用原来的代替。”   众人一阵唏嘘,安太妃立刻懂了:“忘了告诉你们,这孩子是有来头的,太后可记得我那堂姐,安云惜。”   母后想了想道:“虽未见过人,名声却如雷贯耳,太宗朝安相的独生女儿,名动一时的扫眉才子,听闻当年太宗有意让她入主东宫,做先帝的继妃,安相当时恰在病中,直说女儿福薄缘浅,有疾患在身,天寿不永,生生婉拒了,若不然,恐怕也没哀家的今日了。”   安太妃道:“我堂姐确实身体孱弱,有先天疾患,后来随游方的妙真女冠出家了,游方而去,不知到了何处,我那日在霓凰殿见到这孩子在吹箫,正是堂姐的旧物,问了才知,她是我堂姐收的俗家弟子。”   竟有这层这缘故!皇帝心中闪过一丝歉疚,望着小丫头,果然是我错解你了,没有仔细问清楚事实原由,妄下了结论,中了别人的套路。   皇后和握瑜那天,是故意的。   母后问小丫头:“你是安小姐的弟子?这么说也是道家人?修行几年了?”   小丫头低头答道:“奴婢四岁到了妙真观,不曾历三洗之礼,只作半个修行弟子,隆兴五年才返家的,为父亲过寿,养母去世时,因淮南戒严,无法赶去姑苏送殡,所以才将衰衣穿在夹衫里头,望太后赎罪。”   皇帝猛然懂了,她顶着个慕容家的壳子,实则是安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竟然,与矜情作态的慕容艳如此不同!   幼时听皇祖父讲起安相,殊深轸念,声泪俱下,称时卿乃蜀汉之诸葛,齐之管仲也,后,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安相,一个竭诚尽节的君子,为国鞠躬尽瘁,君臣间至诚至信,近一百年来绝无仅有。   初登基时,他就渴望自己也能遇到这样一位真君子,真贤良,君臣相佐,可是找了多年,除了四弟敦城,朝上多是蝇营狗苟,或安于守拙之辈。   母后赎了她的罪,孝乃为人之本,无错亦无罪。   静诚细细端详着她,忽然走过来问:“你是......咦,你不是我皇兄的御妻吗?我的花生和毛团怎么样了?”   “回公主话,奴婢将它们养在御苑了,出来时托付了小恒子照看,公主放心,长得很好。”   静诚喜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可靠的,这两年我还想呢,不知道时日长了你会不会善待它们,我该好好谢谢你,对了,你怎么做宫女了?得罪人了?还是犯事了?谁把你贬黜的?哪个混蛋啊?我找她算账去!”   皇帝险些没拿稳茶。   太后轻咳了一声,那啥,那混蛋在这儿呢,请留口德。   董太妃连连示个眼色,静诚没看见。   小丫头清莹莹的眸子,毫无怨愤之念,道:“奴婢与安太妃投缘,求了皇后,才到敬惠馆的。”   静诚直直盯着她看,把小丫头看的羞了,羊脂玉般的底子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直如醉了酒一般,娇憨无限。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啊?”   “回公主话,元和六年冬月十六日”   静诚一听,顿时高兴坏了,挽住她的手:“与我同年同月啊,我冬月初十日,你原来是我的小妹妹呀!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静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矜持形象崩了,牵着小丫头的手,嚷嚷着要出去踢毽子跳绳,在婆家天天装模作样,憋坏了。   母后笑她:“都当娘了还是这般恣意,仔细你婆婆回去罚你。”   安太妃也帮腔:“合该得个厉害点的婆婆。”   静诚撇嘴:“我婆婆才舍不得呐,可心疼我了,素常我俩闹了龃龉,婆婆都训驸马,不管对错一概袒护着我。”   说着,拽着小丫头掀帘出去,两个背影一比,小丫头矮了一顶,身形玲珑窈窕,韵致着一股子巧意。   皇帝啜着茶,暗自抬眸深深望了一眼。   院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   皇帝起身回寝宫,走到廊外,只见宫女们乱作一团,或踢毽或挽花,小丫头和静诚比拼跳绳,静诚气喘吁吁,跌倒在宫女堆里,小丫头汗水淋漓,一跃一落,身轻若燕,裙袂飘飘,发髻乱了,乌莹莹的发丝垂下来,面颊红的快出滴出血了,却另有一种灵动美。   “四百八十三、四百八十四.......太厉害了!”   他看呆了。   “陛下来了。”   小丫头停了下来,和宫女们一起跪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   静诚歪着发髻走过来:“皇兄。”   在她头上弹了一个指崩:“多大了还这般放纵,明日朕就对严桐说,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   静诚撇嘴:“他敢。”   ***   陆绍翌苦于无法和定柔相见,托慧姠捎了个锦盒到淼可园,打开是一只红翡镯子,和阗籽料的,莹腻质润,殷如沁血,籽料以羊脂白为常见,这血一般的红,极为稀罕。   正应了她的名字,茜。   他如此有心。   她其实不爱戴腕饰,总觉得累赘,做事的时候总会磕了碰了。   不过即是他苦心所选的,自是定情之物,她挑着绷子为他绣一只鸡心荷包,昭明哥哥喜欢什么颜色和花纹呢?   菱花格子窗外月华如水,树影婆娑,虫鸣啁啁。   缀上同心结络子,太妃去了前头的颐宁殿赴静诚长公主的接风宴,眼下不是她的值,屋里只有她和圆圆,其她人嫌热,出去找地方乘凉了。   圆圆摇着蒲扇说:“不若咱们也出去走走吧,闷得很,睡不着啊。”   定柔收起针线筐,也好,今夜虽是残月,但很亮,踏月寻星河,也不失诗意。   圆圆拿出偷藏的两个大鸭梨,正好消灭了。   提着一盏纱灯,星河如瀚,半弦皎月如飞镜,浸浸一地白,轻雾笼纱覆地,树上挂着一溜宫灯,把月色都溶了,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出了一道白墙飞檐的月洞门,看见一道墙,一株大石榴树长在墙角,足一人半高,枝叶茂盛,恰跃过了墙头,这时节石榴花已落了大半,结了灯笼似的小果子,累累满枝丫。   定柔很想知道,这堵墙外是什么地方,是不是自由的地界。   卷起袖管,绞系着袖摆,圆圆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她攀到了树头最高处,颤颤巍巍坐在一个儿臂粗的枝干上,向外眺望。   “你怎上去的?”   定柔朝她摆手:“快来啊,这里能看到好多宫灯。”   圆圆也想上去,但不敢攀,定柔下到树茎,伸手给她,圆圆抱了抱光滑的树干,根本没用攀登的地方,放弃了。   抛给定柔一个果子,两人望着月色吃了起来,一边聊家乡的事。   彩绢荷灯树映的殿外花堂光影斑斓,钟磬击戛争鸣,丝竹嘈嘈切切,舞姬们飞舞着霓裳,长袖展动,襟带飘舞,翩翩蹈出百花迎春的盛景,后妃们分坐铃兰桌,觥筹交错。   皇帝被众妃敬了一遍,小柱子握着玉瓒复又添酒。   今夜不知为何,面对眼前的花团锦绣,有些意兴阑珊。   心里总觉空落落的。   徐昭容小腹微微隆起,和薄画黛一起挑头兴起了酒令,以月色为意境,填词一剪梅,林纯涵也加了进去,其她除了皇后,也不服输,纷纷争逐。   皇帝左右环顾一番,无休止,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无休止。   如花美眷,无一是心人。   母后和太妃闲说子嗣的事,妃嫔们轮了一圈,徐昭容对着皇帝,撒娇的语气:“陛下,该您了。”   皇帝默默饮干了盏中酒,起身道:“朕乏了,你们顽吧。”走出御桌,身后一片唏嘘声,小柱子一众随在身后,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独留了小柱子和小栋子,执着一盏羊角琉璃灯,漫无目的。   很想到后园走一走,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便去了。   走了好远,一盏盏宫灯被甩在身后,到了一处不太明亮的地方,忽听见箫声音音,隐约从前方传来,寂静的夜,流风回云,穿透重重花木疏影,悠远清长,如风入松壑,引的千树万叶飕飕,让人尘心顿洗,吹箫之人,定是一位清风霁月之人。   踏月寻箫声。   步入一道圆月洞门,淡白的月光,惊见一抹人影坐在石榴树上,箫声就在树上,借着灯光看到一个圆脸宫女在树下打盹。   小柱子上前:“陛下来了,还不行礼!”   圆脸宫女吓得趔趄了一下,慌忙跪下,箫声顿止。   “何人在树上?好大的胆子!”小柱子提着灯过去照。   那人影身形纤巧,是个女子,大概也是个宫女,竟坐在最高处,听到呵斥忙下到树茎处,蹲在那里,皇帝走过去,看清了脸,不禁笑了出来:“怎么是你?”   树上没搭话。   “还不下来吗?”   皇帝转头吩咐小梁子:“拿竹梯来。”   刚说罢,就听到身后一声“扑通”,衣角一扬,稳稳落了地,如惊鸿一闪。   皇帝惊异地望着她。 第66章 火葬场前奏 陛下,恭喜您已……   女子若无其事, 拍了拍裙角,手里握着一管紫玉短萧,还有一个啃的干干净净的梨核, 小柱子和圆脸宫女拱手肃立一旁。   “你身这么轻?”他在想那高度, 自己若跳,肯定会震了脚踝。   女子默声敛衽一福, 请了个金安,他刚说完免礼, 她便将玉箫塞进袖管, 弯腰向地, 拾起根树杈挖了个小坑, 把梨核埋了。   他看不懂了,又被她的行为逗笑了。“这是何故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道:“乱丢在这里得好多天才会烂,会引来很多苍蝇,我师姑从小便教导我, 不可乱丢杂物,种在这里没准能长出一棵树苗。”   皇帝努力忍着笑, 真是个思维奇特的孩子。   “朕方才听你的箫, 含少商兮照清徵, 犹如风入松壑, 跌宕万千, 以为是《风入松》曲, 下阕又闻得平宫清商兮蹶跃徵, 羽音圆清急畅,至高昂处,激越而和, 竟有日暮沙漠垂,力战烟尘里之感,上阕为水,下阕为火,却是什么曲?”   静夜中女子一双眸子极亮,如露如星,她道:“是《窥月十二厥》,和合曲,我方才吹的是《入海》和《塞下》。”   皇帝微微蹙眉,却想不出来:“朕从未听过这个曲目,不知出自哪本曲赋?”   她道:“这是孤本,传闻不知哪朝哪代,一名蒙冤的死囚,在狱中临刑之夜所作,对着的一扇狭窄的角窗,月如银盘,几乎触手可及,他看的久了,月中窥物,恍惚中去遍了名山大川,大漠边陲,漂洋过海入华夷百国,最后回到故园江南小镇,由此经历一番,便觉天地广袤,苍生皆渺小,故而看淡了生死,枷镣在身,也觉轻松无羁,含笑踏步入往生,将谱子题在了墙上,后来几经流传,我师傅也只收集到前五阕的残谱,分别是《蜀道》《五岳》《入海》《塞下》和《水乡之国》,可惜华夷篇全佚。”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这才知道自己从来不认识她,像是沙砾中寻到了一颗明珠,璀然生华。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深邃。“你可以将词曲和谱给我拟写下来吗?”   他没有说“朕”,说的是“我”。   定柔诧异了一下,淡然道:“可以。”   我与你已无干系了,只是你家一个婢子,给你也无妨。   他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又问:“你既是妙真弟子,可曾习过真艺九雅?”   她想都没想:“自然习过,这是每日的功课。”   清辉如纱,朦胧映着面庞,他唇角一弯,眼眸煜煜,笑嗔道:“好个小丫头,你犯了欺君之罪知道吗?”   定柔眉心一拧,这人怎么变脸如同翻书啊!   他怕吓着她,忙说:“在淮南初见你的时候,为甚说雅乐诗歌一概不会,还有殿选那日,为何说自己字都认不全?不是欺君么。”   定柔仍旧理直气壮:“奴婢确实没撒谎,我师傅说,《说文》一册记载汉字足有一万零五百一十六字,我只算识得十之五六,可不是认不全吗。”   这个回答很狡辩,也很可爱,皇帝笑:“好,这个算你说的过去,那淮南呢?作何解释?”   定柔都忘了在淮南对他咋说来着,这个人真是个记仇的,她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坦白吐出八个字:“非吾所愿,莫可强求。”   皇帝身躯震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话。   从来没有人如此坦率的回应,对他的拒绝。   “......师傅教授我琴棋书画,是为陶冶情操,修养品格,不是为了给什么人献艺,取悦于人的。”女子眉目澹然如初,姣好的五官,凝着朴实和敦城。   他怔住了,久久凝视着她,眼眸直如汪洋,此刻这个小小的一射之地,成了他眼中的世界,而她,便是这世界的唯一。   怎会?小丫头,我寻的那个人,竟会是你!   我竟错过了你整整三年!   小丫头望了望月梢,敛衽道:“敢问奴婢可以告退了吗?”   你要去哪里?   小丫头捂嘴打了个呵欠,今天......若......是不是唐突了?他略一思忖,摆了摆手指:“去吧。”   小丫头和圆脸宫女又福了一福,执着纱灯,退了几步,挽着手走向圆月门,然后听到脚步的飞跑声,很快远去了。   夜深以后,他驰马奔出淼可园,回了宫,叫开白虎门,走进昌明殿,打开一间暗室,里头落了一层灰尘,紫檀书格摆满了雕刻摆件,书案上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长方锦盒,里头一排各式刻刀,好长时间不握,有些生疏了。   他记得有一年得到过一块绝品的金丝红玉,稀世罕见。   茜,秀美灵动也。   染绛茜草,红色也。   第二日定柔要换夜值,到了晌午换值去睡了,酉时来换,走到耳房的小院外,一个内监守在角落,拦住了她,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是殿前司的,皇上让奴才来取谱子?”   谱子?定柔这才想起来。   昨夜回来就睡了,没誊写。“我还没写好,明天再来拿吧。”   内监又拦住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小锦盒,塞到了她的手里,“皇上让给您的。”   定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内监便趁着四下无人,走了。   定柔一头雾水。   打开盖子,赫然装着小叶紫檀木雕刻出来的一只,猴子,对,就是猴子。   那猴儿欲作跃树状,长得甚小巧,雕法趣致可爱。   他说我是猴子?   好吧,师傅从前也说她像只小猴儿,猴儿才会成日爬树。   翌日晨起换了值,揉着眼走回来,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又是那个内监,定柔回屋取了一卷写好的桑蚕纸,递给他,内监又从袖袋取出一个更大的锦盒,塞给了她。   又是猴子,这次多了两只,一只雨花石的,一只岫玉的,还有一只是......泥塑,然后雕刻出来五官,或啃果子,或梦游打呵欠状,或瞪眼嗔怒状。   没事净送人猴子干嘛啊?   前晌睡饱了,午间起来到值房吃了饭,下晌无聊的很,在屋子里打扫了一遍,后颈全是汗,打来水沐浴了,拿起针线筐子和未做完的针线,走偏僻的小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   离上次那个假山湖不远,几棵参天的泡桐树遮出一方荫凉,四下静谧的像是世外之源,麻雀落在不远处啄着狗尾草籽,找了个平坦干净的山石,坐下来,对着绷子绣衣服上的仙鹤。   刚做了几针,听到一个脚步声,麂皮靴的,好像是男人。   果然,一个明黄衣袍的身影极快地走进来,束发螭纹金冠,腰系白玉带銙,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起身行礼,皇帝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刚散了一个廷议,听说她独自来了这里,便让人清理了耳目,跑着追来了。   他面庞线条柔和,眼中带着融融的笑意。“快免礼,以后私下不用这样,朕......我不在意的。”   定柔愈发疑惑,也赖得多想,大约他是来问道曲谱的事吧。   复又坐下,继续捻着针刺绣。   皇帝径直坐到了身畔,定柔嚇了一跳,忙挪到了一旁,他要作甚啊?   皇帝没有再靠前,笑了笑,不能让她觉得他是个轻薄的人,女子埋头做着针黹,静静望着她,细细地端看,细微至每一根眉毛、眼睫,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深深刻在心里,越看越惊叹,心里说:“从前没这么近的瞧过,原来,她长得这么可爱!”   一袭二等宫女的齐腰宫裙,娇艳的淡紫色,衬托的面颊美玉生晕,不施丁点脂粉,十八岁的姑娘,正是美貌芳华,乌莹莹的头发绾着齐整的百合髻,鹅蛋小脸,两弯柔柔的细眉,浅颦长蛾,天然无需裁剪,双眸翦水脉脉,零露漙兮,清扬婉兮,眼睫长长的鬈起,小鼻子高挺俊秀,更惊艳的是那樱桃小嘴,直如一两岁的孩童,唇上有小小的纹痕,弧度俏美玲珑......他的心渐地狂跳起来,怦怦怦击撞着心口。   愈跳愈快,几乎喘不过气。   怎会这样?   握拳抵着唇,努力换气,让自己平复,却毫无作用。   从前以为,女子里头,容貌最让他满意的是林纯涵,霞韵月姿的人儿,水晶剔透,现在才知,这世间还有增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清丽与娇媚,小巧与美的浑然契合。   不由自主往下看去......猛瞥见了十指“雪葱小段”,心头惊了一下,果然是她!纤纤出素手,指甲粉透莹润,似破壳的珠贝,那天在淮扬街头,马车珠帘后的人,是她!   他觉得像是瞬间找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纤巧莹腻的小手捻着银丝线,极是利落,手中是一件黛蓝色桑波缎的夏衫,男式的道袍,是慕容槐的罢,她在给父亲缝缉夏衣。   不明白,便是从小没有养在一处,也不可能同样的女儿,如此不同啊,慕容艳闲暇时,只会描眉点唇,总是用很多的胭脂,将唇涂得红红的,他说不出的厌恶。   便是慕容岚,在行宫短短的日子,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他,琵琶不离手,小曲歌儿萦绕不断,听得夜里闭上眼耳边还在唱。   绷子里绣着一只仙鹤,针针刺破绸缎声,从襟边到下摆,道袍样式新奇,对襟直领,袖摆宽松,全无一般道服的拖沓之感。   飞针走线......飞针走线......他终于知道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手极快,绣完了鹤咬断了线,换上蓝色的绒线,纫起了袖缘,手如磨锋利的剪,没几下便好了。   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幅画,光影婆娑下,身线胧着柔和的光晕。   他想起自己画过林纯涵,画过握瑜,画过徐相宜和司徒安然,此刻,恨不得飞跑回去,取了画轴,将眼前女子缝纫的样子,完完整整临摹下来。   他突然发现爱极了,这个做针线的安静样子。   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他对自己说。   “我幼时也爱到树上去顽,只是母后管的严。”她久久不开口,他只好先找话头。“......后来大一些,便忙起来了,再没机会,你上树是为什么呀?掏鸟窝?”   定柔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头看针线,道:“摘果子啊,为什么要抓了小鸟的窝?”   他笑道:“不是小鸟,是鹞鹰,在御苑的白杨树,我那时七八岁吧,沿着竹梯上去,攀了一大段才能够到。”   定柔惊讶:“那个鸟凶猛的吧,幼鸟出生喙就尖利,你不怕啄伤你的眼睛啊?”   他道:“那时还真不怕,随身带了弩机,我想着它们若伤我,我必先伤了尔等,没想到母后来了,将我诳了下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定柔听得咂舌瞠目,难不成威严无限、雍容端方的皇帝陛下也被打过屁股?   这个人是有多无聊,来同她说这个,可能因为同样喜欢上树的原因吧。   想着,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指将一缕发拢到耳后。   皇帝又看呆了。   那一抹腼腆......   小丫头,你会不会如林纯涵一般,和我在一起之后,所有的美好,成为了想象。   他微微挪了挪,离她稍稍近一些,她低着头没发觉。“你的小字是定柔?”   “嗯。”   “谁给你取的名字。”   “祖母。”   “你祖母也是道家弟子?”   “不是啊,我记得她喜欢拜观音像。”   他疑惑道:“那可能不是你祖母,薇亦柔止,草木新生也,柔而立,柔而正,柔而坚,你的名字是祝福的意思,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这是《易经》说卦中的句子,为你取小字的可能也是一位道者,并且精通占卜的,意为荏苒茜草,逢春新生。”   她点头:“也许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做人如磐石,心坚不可撼,陟遐自迩,处事如蒲草,荏苒若韧,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他笑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七姐姐,身世特殊,你的姐妹皆是以女子品德为小字,为什么给你取个祝福新生?你可遇到过什么置之死地的事情。”   定柔听到玉霙,不由对这个男人反感起来,准备不答,但又想着现在人家做着奴婢,不好明着得罪,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没有。”   皇帝看出了她眉头闪过的思虑,知道不肯敞开心扉,不由愈发要探究个根底,他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所想所喜。   “当真没有?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定柔只好无奈地说,手上也没停:“我即好生坐在这里,毫发无损,无病无痛,过去种种便是消逝殆尽了,我自忘记了,有和无,有何区别,徒添烦恼。”   皇帝从未听过这般豁达的话。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他倾诉,博得怜惜。   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每夜躺在怀里,含泪说着在林国府的种种不公,甚至虐待。   她做完了衣袍,叠在一旁,拿起针线筐子整理线,他看到里头躺着一只吉祥如意大红福袋,想是给静诚妹妹孩儿,还有一只鸡心形的荷包,雨后天青色的料子,坠着丁香色同心结络子,绣着一尾芝兰,那绣法简约,煞是清雅。   这......   他伸手去拿。   定柔眼疾手快,猛然抢了过去,他有些不高兴,“给我看看。”   她竟揣进了袖袋。“抱歉,不方便。”   他生气了,像个要糖的孩子:“我最喜欢雨后天青色,喜欢芝兰花。”   “真的不方便,请见谅。”她起身福一福。   “奴婢告退了。”   她竟真的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他闷闷地坐在原地。 第67章 火葬场前奏 备胎的自我……   夜晚的灯光下。   刻刀对着雏成人形的血红玉料, 细细地雕琢着五官。   小梁子捂着脸走进内殿,小栋子问他怎地了,小梁子拿开手, 露出一个黑眼圈, 额头两个鸡蛋大包,哭丧着说:“奴才被那慕容姑娘发现了, 堵在旮旯打了一顿,我的乖乖, 直接拿石头夯我。”   皇帝问:“你没被认出来吧?”   小梁子揉着包:“没有, 奴才说瞧她长得好看才跟着她的。”   小栋子鄙夷:“蠢货,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烂理由, 活该人家打你,你不会说姑娘长得像我娘, 或者像我姨啥的呀。”   小梁子:“那情形下我就只想到了这个理由,结果她骂了一句登徒子,捡起石头就扔, 要不是我蹲在地上抱头装哭,还说要叫人来把我送宫正司呢, 我想着那样不是把陛下暴露了么, 索性装怂算了。”   小栋子扶额。   皇帝手上刻着鼻子, 道:“以后不用去了, 她的性情朕已经了解了。”   她在生我的气, 我却不知怎么哄她。   小梁子仰天呜呼, 哎呀我的娘, 终于解脱了!   是日下晌,定柔又去了那个假山林,然后还没坐热石头, 皇帝竟又来了。   定柔郁闷了,作甚跟我抢地方啊,以后归你了,我换。   皇帝握着拳在她眼前摊开,掌心一只水晶猴,这次做成了佩饰的样子,温笑着说:“送你个小玩意儿,看看喜不喜欢?”   博你一笑,原谅了我罢,过去的三年我加倍补偿。   紫瑛水晶雕刻出来的,其莹如水,冰质剔透,猴儿是个笑脸,小小的嘴,露着尖尖的齿,笑的娇憨可爱,可惜那颊边浑然而生的腼腆,镌不出来。   定柔心里有些喜欢,但还是推脱了:“我总收你礼物干甚,前头的当个玩意,这个贵重了,我不能要。”   皇帝强要给她,抓住了腕,猛然觉得肌肤腻滑,不盈一握,手感颇好,定柔急急甩开,大走两步避开,生气了:“你干嘛啊?有这么强迫人的吗?”   皇帝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以外的女人妥协,讪讪道:“我想让你打个络子,挂在腰间,你不喜欢,就算了。”   定柔头快大了,谁把猴挂在身上的,没好气地:“我又不属猴。”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属兔,庚寅水兔,那我回去给你雕个兔子来。”   定柔忙摆手:“我不爱挂累赘的东西!”   皇帝看到她腕上有只和阗红玉的镯子,知道她在说谎,“那你为何戴着这个,太俗了,你怎么戴这么没有灵气的东西。”   定柔把镯子往衣袖里塞了塞,想起昭明哥哥,脸颊顿时发热,争辩道:“我俗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看不惯,你别看。”说着收拾起针线筐子,对他福了一福,走了出来,七绕八转,看到有座山石长着一个天然的窟窿洞,弯身钻了过去,里头是个狭小的地方,石壁上长着铃兰花,还不错,就这了,一回头,吓了一跳!   他他他......怎么跟来的?   他从袖袋拿出黄绸帕子,坐下:“我一直跟着你啊,钻洞进来的,还卡了我一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假山还有洞。”   这儿很好。   咱们不如就在这儿......   定柔气的不轻,端着针线筐子往外走,哧溜就钻了出来。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埋头绣一绢美人问花,太后宫里的锦叶姑姑要的纨扇,那家伙好半天才跟上来,想来被洞卡了半天,定柔忽然有些想笑。   皇上是不是今早起来洗脸,水进了脑子了?   皇帝见她眉目微有笑意,心中一喜,拍拍衣袍,“促狭的小东西,害的我被卡在那儿,也不来救我。”   定柔端详着他那宽广的腰身,想象着那画面,“噗嗤”笑了起来,笑的流出一点泪。   皇帝静静望着俏美的人儿,唇角独一无二的腼腆,眸光如珠辉熠熠流彩。   她笑了,是不是表示原谅他了?   定柔继续埋头绣蔷薇花,皇帝铺了帕子坐下来,将水晶猴地给她,“当个玩意儿把玩着罢,改日给你个惊喜。”   定柔接过来,指尖相撞,皇帝心头快了两拍。“我给打个络子,你回去戴着吧。”   皇帝道:“我只能私下戴着,不然会被人笑。”   定柔反问:“你怕人笑,我就不怕啊,你这人好不仗义。”   皇帝肘支在膝盖上,握拳抵着下巴,耐心道:“你只是个小女子,没有人要威慑,我不行,我得让他们都怕我,才有威信。”   定柔想起在淮南初见他时,坐在合欢树下,身肩如格尺一般,端方矩正,无意识地跟他聊了起来:“所以你时时刻刻都要仪冠堂堂,不苟言笑。”   他点一下头。   “不累吗?”   “从小习惯了,不觉得累。”   定柔第一次明白,连这堂堂的九五之尊,也有不逞之处,不能随性所欲。   她摸着那水晶猴,仔细摩挲每一道雕刻的纹理,愈发觉得精致,生出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说这东西是你亲手刻的?你还有这手艺?”   他想上前握住她的手,揽抱着她,讲小时候和霓凰殿的老监偷学雕琢的事,这念头如此强烈,但想到她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还是不要跃进了,欲速则不达,来日方长,不能让她觉得是个轻浮的男人。   “我那里还有很多雕作的东西,改日带你看看,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定柔将猴儿放进针线筐子,拿起针线,出于客气地说了句:“谢了。”   皇帝瞧了一眼,今天她没带来那只香包。   坐了一会儿,定柔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这园子里分散着很多果树,果子熟了也不摘,也不许人摘,都烂在树上了,那天我走到一棵樱桃树下,落了好多,还挺甜的,竟被内监呵斥了一顿,还拿廷杖吓唬我,说什么烂了也是御果,凡人吃不得,这是为何啊?”   他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定的,那些都是种来赏花的,至于果子,还真没在意过。”   “你们都不爱吃樱桃吗?”   “不是啊,有泰州和皖西御贡的,所以没人吃园子里的吧。”   定柔说:“你们这些人真奇怪,自家园子明明长着,还要人家给上贡,费马费人力,简直.......”后面的话是,吃饱了撑的吧,她没说出来。   皇帝猜出了后边的话,心想,还是那个牙尖齿利的小丫头,你在太妃那儿怎么混得,还混得挺好,是个奇迹。   她说的不无道理。   “你若想要,便摘了去吧,我让人给你掩护。”   定柔心头一乐:“真的么?”   后园,一树璎珠浑圆玲珑,红红小果熟的透了,洇出黑珍珠般的光泽,诱人的果香,累累压弯了枝桠,皇帝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这么好的果树。   皇帝望了望树头,比那棵石榴树高了许多,便吩咐小柱子去取竹梯。   定柔挽起了衣袖,系住裙摆:“这么点子树还要什么梯、子啊。”说完,活动了活动手脚,攀抱住树颈,双腿夹着,摩擦着树皮,极流利熟练地就逆滑上去了,到了树头,跳兔般地,一跃往上,坐在一枝不太粗壮的枝子上头,颤巍巍地动。   皇帝呆了一般站在树下,目瞪舌结。   兔子上树?   然后她便解开裙摆,摘了满满一兜,小柱子取了挠钩和几个竹篮来,隔空勾下一枝,皇帝挽起袖管,小柱子惊了一下,陛下,您这是......   皇帝没理他,摘了放到篮子里。   不一会儿,六个篮子盛的尖尖的,树上只剩了绿沉沉的叶子,定柔攀着树,刺溜一声滑了下来,皇帝看了看她的衣裙,果然有磨损了口子的。   她有一双巧手,回去还不知生出个什么花样,或纫或绣,猛想起了淮南被玫瑰花刺挂破的粉萏绣蝶裙。   下了树,捏起篮子里的一粒大的,放进嘴里,太甜了!问皇帝要不要,那厢直摇头:“没洗过,上面有灰尘,脏的。”   定柔心说,这人真是个矫情的,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斤斤计较那些小节!   仰颔瞄了瞄树上,有殷红的小点藏在叶子后。“落了。”   举起钩干,够不到,跳起来,还是够不到。   皇帝站在身后,只有两步,触手可及的距离,望着那婹袅纤巧的腰身,雪葱白玉的小手握着木柄,少女的体香透着衣衫,萦萦入嗅,乍似梅蕊,又不似,好像是一种果子花的香味.......心潮澎湃起来,那天披风上的,也是她。   忍不住,上去一手环在腰身,一手覆住小手。   定柔猛骇了一大跳,大步闪了出来,转而瞪着那人:“你......你干嘛啊?”   皇帝在回味着那手感,只是手背,竟那么软容容,腻玉一般,我错过了多少啊。   “我来帮你。”   定柔皱着眉,表情臭臭的。   你是故意的?还是戏弄人啊?太过分了!   你不会想再把我弄回韶华馆吧?徐昭容怀孕了,司徒和薄画黛你也腻了,便来打我的主意?   以后我要有多远避多远!   果子有些没心情要了,但想到自己亲手摘的,不要也无人要,肯定会被丢在这里烂掉,不如带回去给姐妹们分了。   找了个布袋子,纷纷倒进去,装了满满一兜,皇帝忙说:“你都拿走啊,我还摘了很多呢。”   定柔气呼呼道:“哪些是你摘得啊?”   “都被你弄浑了。”   定柔耐着性子从布袋子里抓出一大把:“张开手。”   皇帝捧开手掌,定柔连抓了三把才放满了,问他:“这些够不够?”   皇帝点了点头。   定柔扛起布袋子,转头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小身躯扛着袋子,笑对小柱子说:“告诉下头的人,若有问起,便说是母后允准的,赏赐太妃宫女的。”   “奴才醒的。”   现在这时候,不能被人注意到她。   捏了一粒果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舌尖鲜甜甘凉,怎么都给她拿走了!   忽然觉得这个下晌,从未有过的轻松。   太后的寝宫,松鹤清越。   林国公夫人身后引着一位美貌女子,含着恭顺的笑意,梳着朝云髻,娴静如娇花照水,眉如远山含翠,眉心一粒朱砂小痣,眼瞳幽深若黑曜珠,一袭妃色提花苏罗水仙衫裙,挽着云雾绡披帛,仪态端庄,妍姿娇艳。   林国公夫人甘氏介绍说:“这是靖国公慕容家的九姑娘,妾身去了慕容府几次,看这孩子甚是得体,故而喜爱的紧,特来引荐给太后。”   太后坐在座榻上招招手,女子莲步婷婷走过去,跪在矮踏下,柔缓的声音:“臣女慕容姝,恭请太后万福金安,长乐未央,寿享期颐。”   太后不禁笑了:“好个嘴甜的孩子。”   握手瞧了瞧肉皮儿,又赞:“果然天下的美人都长到慕容府去了。”林国公夫人忙不迭道:“妾身观来观去。怎么看都是个宜男之相呢,这孩子初到京生了场大病,被御史彭家退了婚,现今痊愈,却是耽搁了,不若请太后垂怜,找个怜香惜玉的贵人,圆满了她吧。”   这意思已不言而喻,太后心头闪过不悦,慕容槐,到底是不死心的。   她即愿意来住冷宫,便来吧。   前头送进来那个刚打了脸,这个得揉一揉。   太后让锦叶安排了“芳诸临流”阁,那儿离皇帝远,无有传召,御妻是不能乱走动的。   出了园子,甘氏坐在马车里,小女儿去世后病了一场,眼角还有慵态,身旁的嬷嬷问她:“太太,你何苦做这不得益的差使,与咱家何干啊?”   甘氏咬牙切齿道:“纯涵那个贱丫头得了圣宠,珮儿还得给她行礼(襄王妃),周氏那个贱胚在家里狐假虎威,还跟我同桌进膳,我咽不下这口气!哼,徐昭容她们进宫后,那贱人的宠爱到底淡了,再多了,她岂不更凄凉,我要看她失宠的样子,再说举手之劳的事,卖慕容家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还不是任我差遣,这买卖不亏。” 第68章 备胎与炮灰 他懵了片刻,……   荫疑翠帟展, 翳若繁云覆。   桐阴如长洲之林,灼灼炎日像隔了一个世界,软轿走在青石砌的路上, 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 四周似误入了一个百花阵,朱朱兼白白, 叫人眼花缭乱,很多是她未曾见过的名卉, 有专门看顾花草的女史。   臻臻至至碧瓦朱甍, 赫赫巍巍雕梁画栋, 浮翠流丹, 美轮美奂,一路行来, 走过几重垂花门,脚下越过石拱长桥、穿山长廊、亭台楼榭......桂殿兰宫与湖堤岛洲交相辉映,雄伟壮丽而不失清幽雅静, 果然是皇家园林,清凉宜人的避暑胜地。   这淼可园历经三朝, 十几位皇帝, 起初本是一位摄政王的私邸内园, 原名“清绮园”, 灵山秀水, 百湖环绕, 甚是风景绮丽, 后篡位自立,此处成了潜龙藩邸,因地势清凉, 延建为皇家避暑的“夏宫”,前朝时几经开拓,占地达到千亩,构出林苑湖岛等六十八景,比御苑大了二十倍不止,一度到了鼎盛,战乱时被诸侯联军洗劫,烧毁多处,开国后,太.祖皇帝来不及缮修,到了太宗至德十五年后,渐地国富安定,才重新列入皇家林园,经年修建,改名为“淼可园”。   烟波浩渺,山水合意,体物而不可遗,光景不可负。   “姑娘,这边请。”   宫人将她引到一处翠竹掩荫的画阁。   装饰典雅的小院。   站在什锦花窗前,有几个宫女呈来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澡豆、和茶点,她优雅地浣了手,接过帕巾拭了,这才坐下,接了茶,对家里带来的丫鬟示以眼色。   丫鬟从包袱里取出一沓票银,给宫女内监们分了。   她说:“以后好好当差,出力效忠,吾自不会亏待了各位。”   宫人们握着厚厚的一叠,足有百十两,又观她琦玉年华,容貌娇美,仪态万方,颇有气韵,想来日后前景无量,自不敢小觎了,纷纷跪倒:“谢主子恩典,我等必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踏进宫门的最后一刻,母亲对她说:“走出这一步,万没有回头路了,莫要后悔。”   她笑着昂扬阔步。   心悦君兮,我永不悔!   春天的时候,一次外出恰遇上銮驾狩猎归来,神武卫持戟开道,两旁民众哗啦啦跪地大叩,随行的丫鬟婆子们皆吓得伏地,她已进了马车,便没有下来,过了会子,忐忑地掀开一丝车帘,遥见一个身影乘着玉勒雕鞍的雪花骢,翩然而过。   一袭蔷薇宝相团花箭衣,围着白玉龙纹革带,束发玉弁,身线潇洒,磊落明秀,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   世界刹那静止了。   只闻得蹄声“得得”。   她呆住了。   从进了京第二日开始,我就四处托门路打听你,厚着脸皮加塞各种宴会,借机探看男宾,凡去淮南的年轻将官窥了大半,引得旁人蜚短流长,得了轻浮的名声,却没想到,你是......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在前厅说十一妹的事,成了宫女,不知下次恩遇在何时,还有没有可能放出来,父亲正寻人打点。   她郑重其事:“我要进宫!”   父亲听了她的际遇,陷入沉思中,母亲急了:“娘不同意,十一折进去,娘已愧悔难当,再添一个你,岂非活活要了命,毓娟嫁人也有一年了,你的病即好了,我和你爹商量过了,工部员外郎的儿子不错,在羽林卫做上校尉,在西南平叛立了功的,升官指日可待,恰到了适婚年龄,与你同岁,正作良配。”   “我不同意,你们若逼迫我,我便宁为玉碎,我说的出做的出,不信试试。”   母亲起身又要扇她耳光,被父亲咳了一声,打断了。   父亲问:“那是个百花斗艳的地方,花多的迷眼,你何以认为自己行?”   她说:“他即没看上玉霙,没看上十一,便说明不是个好色浅薄之人,是重才德,慧眼识珠的,我蕙心纨质,满腹珠玑,必能得垂青!”   父亲又问:“十一是扫眉才子带出来的,玉霙也是怀玉韫珠,她们容貌在你之上,都不行,你如何出众?”   她道:“玉霙身上难脱风尘之气,十一完全是个野孩子做派,莽撞少教,不怪男人不喜,身为女子要有风骨,有手段,掌握擒纵之术,欲拒还迎,才能将男人握在手里。”   父亲捋须笑了,赞赏地点头,起身拍怕她的肩,走到门口说了一句:“舍你而选十一,为父错矣。”   她知道,父亲动心了。   为她铺路去了。   母亲捏着帕子拭泪,哭道:“静妍啊静妍,孰知纸上谈兵,不自量力!你容貌也是极出挑的,但比起玉霙和十一,还是差了,那是个以色事人的地方,似她们那般都折了,娘现在看透了,这皇宫的水太深太深了,比咱们慕容府要混淆多少倍,你以为凭着几分才情就能得到圣宠垂青,岂非做痴梦,人家皇帝锦绣堆里长大,见过的女子车载斗量,什么样的美人才女都成了埃土,宫里头你这样的千千万,你妹妹老死那里头我死了都不心安,再加一个你,是要熬煎为娘么。”   “别看不起我,我偏不信!定要混个样儿来给你瞧瞧,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你不是做梦都想当诰命夫人吗?在家等着吧,我还能叫爹把你扶正。”   母亲不信。   想到这里,吩咐丫鬟夏琴:“去打听打听,陛下平日爱去什么地方,近来最得宠的是哪位娘娘。”   “是。”   ***   六月初五日是太后的寿诞,临近日子,阖宫纷纷忙了起来,各地属藩的亲王、郡王也携眷陆续赶到,话说敬贤太妃那日的梦魇正是应了成王府,确有血光之灾,应验在了成王妃身上,产娩时大出血,孩儿是保住了,血也流干了,成王新鳏,神情微带恍惚,太妃攥着帕子哭的泣不成声,太后和各位王妃不免安慰一番。   宓王赵禃多年不曾入京,今年破例来了,现今已二十有八,仍未迎娶王妃,这次忽然带了一个女子,容貌秀丽,端静尔雅。   太后问起,宓王只说是王府女眷,未说明是侍妾还是侧妃。   宸妃掀帘而入,迎面撞上一双清风朗月的目光,他们兄弟几个,除了最小的福王随了金贵妃,其他容貌皆肖似,类翩翩君子的先皇,眉如利剑,目如朗星,唇丰而饱满。   他站起身,对她颔首:“宸妃娘娘。”   语声平静,就像水平如镜的湖面,毫无波澜。   他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女子,柔情似水,与他言语间,默契十足。   她忽觉得,雪森森的刃攒入了心中,疼的喘不过气。   略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了寝宫,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进了内室,全身脱了力一般,攥着衣袖,心口疼的翻搅,泪水滚滚如雨,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骗子!骗子!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白握瑜,你在想什么?   你是秩正一品妃,是表哥的女人!一辈子都是!   松鹤清越,别人都走了,只剩襄王坐在宫中,摩挲着指间的扳指。   太后坐在上首鸦青织金芙蓉大引枕座榻上,没好气地看着他。“这几个月你总共请了几次安,怎么,恨上为娘了?”   襄王无精打采:“儿子哪敢啊,这不是她总不见喜脉,儿子怕您怪罪,不敢讨您的厌,想着多多努力,等有了成果,也好交代。”   太后叹息道:“总算是有了,哀家左看右看,医婆也观了怀相,皆说是男胎。”   襄王不见一丝喜色:“您满意就好。”   太后指他:“你个混球,老子娘一心为了你,劳心劳力,反惹得一身埋怨!没心肝的东西!”说着流出一滴泪。   襄王嘀咕道:“我感觉自己如同种马,这儿子要的,没尊严。”   太后瞪他:“没儿子你就有尊严了?让下头的人背后嚼你的闲话,我上个月刚给了你哥一个女史,他二话没说就临幸了,封了婕妤,他怎么从来没抱怨过呀。”   襄王心里说:“哥若似我这般,您还不知把他折磨成什么样的。”   祈儿自小有股子执拗,不及禝儿听话,太后也不想过分闹得僵了,母子之间有了嫌隙,反正世子也有了,不如安抚一番,问他:“你是不是嫌弃岑双容貌,哀家觉得挺端庄的呀,全须全尾个孩子。”   襄王咳了几声:“哎呦,我一看到她那大嘴,我就想,给我生出个嘴大如壶的来,还不如不要呢。”   太后嗔他:“胡话!只要带把儿就行,你管他嘴大不大,还怕娶不到媳妇怎么的。”   襄王说不出话了。   太后又问他:“是不是长得漂亮了,你就不嫌弃了。”   襄王清清嗓子:“哪个男人不想要好看悦目的呀,只要生下世子,您以后别管我了,你说我,地位也有,权势也有,我还求什么呀,就女人那点子想法。”   太后冷哼:“好啊,你是不是又想招惹那些下贱女子啊?混账你!你那几个侧妃都是形貌昳丽的,怎么,腻味了?”   襄王撇头:“那是您没见过顶顶标致的。”   “你给哀家形容一下怎么个标致法?还能是我没见过的。”   襄王想了想,告诉母亲也无妨,唇角一弯,眼神憧憬起来,陷入甜美回忆中:“去淮南的时候,有一天和哥去街上私访,见到一只女子的手,从马车珠帘里伸出来,白玉凝酥,纤巧玲珑,像春葱新剥出来的小段,如果不是处境为难,我一定拦住马车,看一看她的容貌,就在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不知到了何处,四面都是山,脚下是田垄,种着油菜花,金澄澄开的像海,远远好像看到一个道观,我恍恍惚惚走过去,却看不清门匾上的字,有个妙龄女子开门走出来,穿着道姑的羽衣,戴着碧玉莲花冠,头发就那么散着,太美了!”   太后后脊升起凉意,这个不成器的,竟然遐想一个道姑子。“你说了半天,哀家也没听明白,怎么个美?”   襄王闭目回想:“身形盈盈,柳腰纤纤,柔桡嬛嬛,妩媚连娟,蛾眉如月,樱桃小口一点红,最可叹的是惊鸿一笑,嘴角会漾开一抹腼腆,未语人先羞......”   太后“嗯?”一声。   道姑?柳腰?樱桃小口?笑的腼腆?   这不是.......   于是说:“你别说为娘诳你,宫女之中还真有这样一位美人,水灵逼人,笑起来会露齿,却很好看,脸蛋挂着羞赧,不是难为情的那种羞涩,是那种很甜的。”   襄王惊讶:“就是这种感觉,在哪儿啊?快叫她出来!”   太后白了他一眼:“不成,等岑双胎像稳固了,咱们说好了,这个人给了你,以后不准出去给我拈花惹草。”   襄王苦恼地抓头:“要等多长时间?”   太后道:“最长一个月,岑双现在刚满两个月,还不稳固,你且先守着她,到三月头上胎儿成形了,就踏实了,哀家一准把人给你送到府中,她也是世家小姐出身的,直接做侧妃。”   襄王仰天哀叹一声,一个月呀,一个月......   ***   定柔听说静妍进宫了,特去了芳诸临流。   静妍恰出来游园,握着一柄象牙纨扇,在赏花吟词。   “姐姐。”   静妍见是她,面色骤变,好兴致都被打断了,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问:“你不当差吗?来找我作甚?”   定柔走到她面前:“爹怎么将你送进来了?好不容易我解脱了,你又陷进来了。”   静妍走了两步,避开距离。“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太后挺喜欢我的,你别瞎操心了。”   心想,别把晦气传染给我了。   定柔见她态度冷漠,只好说明来意:“我是给你送这个的。”   从怀中取出一个帕子,包着一只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珠宝之光灿然生熠,瑰丽精巧,她说:“这是殿选那日太后所赐,她们都有,我即不是御妻了,也不便留着他家的聘礼,还赠与你吧。”   静妍看怔了,无意识的接过来:“这是太后赏赐给御妻的?”   她遗憾没有参加大选。   定柔摸着腕上的镯子,我现在是昭明哥哥的人。   皇帝连着几天都见不到小丫头,她不肯出来了,让人去打探,说下了值就在宫女住的小院,绣花缝纫,或看书。   他生了莫名的烦躁。   小丫头已知他的心意,她是故意的,欲擒故纵。   看你能玩到什么时候。   再次见她是在清凉殿,母后大寿,琼华宴上。   鸾歌凤舞,珠围翠绕,丝竹管弦,八音迭奏,底下坐满了宗室贵胄和命妇们,外殿还有三省六部官员,个个衣冠矜严。   她站在敬贤太妃的身后,小身躯隐匿在一从宫女中,默默执着提炉,为太妃添茶本是她的差事,却被别人露脸了。   宴罢回到寝宫,有些不胜酒力,小栋子问宫闱局来问今夜哪位娘娘侍寝。   他摇了摇手。   小柱子忽然说:“陛下,内侍省从各宫遣了一些宫女去清凉殿收拾,奴才特意看了,有慕容宫女。”   他阖目将近些日子和她的一切重现一遍。   决定去看看。   饮了醒酒汤,约莫半个时辰,想来那边已收尾,如果她是所想的那般,必会有始有终,只带了小柱子,夜风吹在面上,舒爽凉适,神清了许多。   从后殿的偏门悄声而入,走到画屏后。   殿内只剩几个宫女在擦拭廊柱、六仙桌,她果然在,一个双鬟髻的一等宫女命道:“都好了,留两个擦地,剩下的都去用饭罢。”   没人作声。   她埋头擦着桌腿。   一等宫女直接委派:“敬贤太妃宫里的两个留下,其他走吧。”   宫女们一哄而散,只留下她和那个圆脸宫女。   她默默打了一盆清水,跪在澄泥地砖上开始擦,圆脸宫女坐地气鼓鼓地发牢骚:“凭什么是我们啊!我还罢了,你是二等宫女,慧姠就是看你好说话才遣了你,到这还被她们糊弄!”   她手上动作流利,笑了笑说:“多干点活又不会少一块肉,咱们得多动弹动弹,多发汗,吃饭才会香,睡觉才会甜,体魄才会健壮啊,我师傅说,要识五谷、知节气、勤四肢,才能长命百岁啊。”   圆脸宫女撇嘴,恹恹道:“你手跟磨快了的剪子似的,干什么都不怵,我不行,我一干活就这儿疼那儿疼。”   她已擦了一大片,说:“那你回去吧,帮我把饭盛出来,这儿我一个人弄。”   圆脸宫女顿时精神雀跃,生怕她反悔:“那好啊,我给你盛饭,给你铺好床。”   她笑得呵呵:“我要多多的米饭哦。”   圆脸宫女已出了殿门:“我知道,你饭量大。”   四壁堂皇的殿堂,空旷旷只剩下“索索”摩擦地砖的声音。   她擦的汗珠淋漓,脸颊通红。   到了殿门处才抬袖揩了揩汗,出去换了水,来回又重抹了一遍,地砖亮可鉴人,靠在门框边喘着气,他心生疼惜,差点忘了在窥视,刚要换到前殿门,忽听得一个声音:“美人!”   是六弟。   身着香色蟒纹襕袍,表情轻佻,身后跟着两个亲随。   她吓了一跳,忙敛衽一福:“成王爷万福金安。”   六弟跨进殿门:“昨天一来我就注意到你了,我母妃身边还有这等姿色的,听说你是皇兄不要了的,罢了,本王也不嫌弃,做本王的侧妃吧,今夜咱们就圆房怎样?”   她后退一步:“奴婢粗陋,不堪当贵胄之选。”   “本王都说了不嫌弃了。”六弟要去抱她。   刚要抬步准备出去喝止,看到她掀翻了铜盆,水溢了一地,举起来威慑六弟:“不准碰我,否则打破你的头。”   六弟浑不在意:“呦呦,还是朵带刺儿的花儿,本王喜欢,这样吧,你也是世家出身,本王刚死了正妃,收你做继妃怎样,这下总该从了吧。”   “奴婢说了,不堪当贵胄之选。”   “不识好歹是不是,你慕容家现今是个破落了的,本王肯抬举你,是你的福气。”   “奴婢确实不堪,请将这抬举给别人罢,奴婢没看上王爷。”   六弟恼羞成怒,要用强,她举起铜盆要打,小柱子已到了前殿门,在六弟耳边说了几句,六弟脸色一沉,指了指小丫头,意思给我等着,带着亲随走了。   他转出去在御阶外等候。   六弟脚步匆匆过来,鞠身行礼:“陛下圣躬金安。”   他语声低沉:“朕的女人你也敢动!”   六弟面如灰土:“您的......臣弟不敢了......”   “跪安吧。”   “是,臣弟告退。”悻悻走了。   步到前殿,傻丫头竟然俯在地上将水迹收拾干净了。   见到他来,起身要行礼,他忙抓住她的肘制止:“以后私下和我在一处,不用那些繁文缛节。”   她松开,好像不领情:“奴婢不敢。”   “你个笨蛋,他是亲王,要收拾你个小宫女易如反掌,你怎么还敢针锋相对?”   她冷冷瞪着他,不忿道:“别人这么说也便罢了,你也这么说,这宫中当真让人绝望!”   “为何?”   “你是一家之主吧?”   “自然啊。”   她大义凛然道:“兄长如父,又是一家之主,他这般轻狂无状的做派,难道不是你的责任?是你做兄长,做一家之主没有教养得法。”   他懵了片刻,忽觉得好笑极了,这个小丫头!有趣!“你竟敢教训朕,好吧,是我的不是,我给姑娘赔罪了。”   小柱子看到陛下对着那女子鞠身一躬,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   翌日,校场。   许久没来打靶,技痒的很。   襄王弹弓一箭,稳稳中了鹄心。   一众羽林上将拍手喝彩。   陆绍翌为皇帝递上羽箭,搭在弓上。   张弓瞄着鹄心,眼眸闪出戾光,忽一个念头闪过,方才转头间,旁边的人甲胄下闪过一抹淡蓝,隐约鸡心形的轮廓。   他低眸细看。   隐在甲裙下的,雨后天青同心结香包,绣着一尾清雅简洁的芝兰。   一股寒气劈头生出,直蔓向四肢百骸。   出神间,心绪大乱,指尖一脱箭矢飞出,生平第一次,脱靶了。 第69章 通途已变门槛1 以后在这……   当夜, 皇帝回了宫,在昌明殿御案后坐着,对着一个紫檀小匣, 久久纹丝未动。   奏疏没有批阅完, 晚膳也未传。   小梁子被拉下去打了三十廷杖。   殿内所有人规规默默,侍立着, 大气不敢出,汗水如浆, 灯台上偶尔爆个灯花, 也会打个寒噤。   皇帝面色如常, 眼中却布满乌云, 小柱子便猜出不是国事上头的,自来有了棘手的、难决断的, 皇帝也是这样坐着,但会用指节敲击桌板。   曾有过一次这般的,只有一次, 是几年前......   但那次,皇帝眼中更多的是悲哀和失落, 无以言表的怅然。   这一次, 是愤怒。   小匣中一个玉人像, 鸽血一般, 莹润天然的油膏色, 珺璟琰琰, 其华如晔, 为玉之罕见,雕刻了十来日,昨夜方成的, 一刀一镌,无不用尽了心思。   皇帝忽然合上了小匣的盖子,淡漠地道:“拿出去,扔了。”   小柱子惊了一下,抬眸细窥皇帝神情。   只见拿起了朱批御笔,开始阅读着奏章,落笔写下一行批语。   他战战惶惶走到案前捧了起来,转头递给小栋子,示了个“小心处理”的眼色。   皇帝疾笔如飞,心中说,她竟这么快就找了别人!   此后半个多月,小柱子留心观察着,皇帝再也没去找那姑娘,一如往常的视朝、议政会、批阅、看邸报、召见使臣,临幸妃嫔。   小柱子觉得,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却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   六月二十立秋日,仿佛一夜之间炎暑顿消,早晚凉爽了起来,风中带着湿润的气息,淼可园的屋子大多背阴,不宜再寓居,阖宫收拾箱笼,仪仗浩浩荡荡回了宫。   慧姠私下偷偷告诉定柔:“青龙门内宫墙的夹道,他在等你,去吧,都打点好了,若有问起,便说是给太妃捎带东西。”   定柔一路走的僻静处,宫里的路不算得熟悉,险些迷了路,越往外走宫墙越是高,两道耸立的墙遮天闭目,相夹一条巷道,逼仄着一方穹空,阳光都照不进来,转了个折,远远看到穿着明金甲的昭明哥哥候在前头,他也看到了她。   她眼眶发热,整整半年了。   心如雀跃,跳的飞快起来,脚下无意识地加快了步子,奔着过去,待到几步远的地方,才慢下来,凭住呼吸,昭明哥哥已冲上来,攫住手,将她蛮力拥入了怀。“想煞我了!”   贴着他的胸膛,脸颊触着金属的冷意,眩晕冲击着脑海,她的手臂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环住了男人的腰身,原来这就是相爱的滋味。   今日的天蓝滢滢的,淡云舒卷。   他倚着宫墙,手臂紧紧揽着她袅娜的腰身,她的身条只到男人的肩,依偎着肩头,呼吸中皆是男人阳刚的气味,两手相交,他说:“我跟我娘说了,她想见见你,太妃那儿要好好打点一番。”   定柔开始紧张起来,咬着唇,心跳惴惴,我做过御妻,名分上到底有瑕疵,陆太太会嫌弃我吗?我真的能嫁给昭明哥哥吗?   他摩挲着女子纤柔容软的小手,觉察到指尖微凉,知道她在紧张,安慰说:“别怕,我娘很好相处的,定会喜欢你。”   她大呼了几口气,闭目先不让自己想这些,能与他见一面太不易了,竟十分怀念建国寺的日子。   甲裙下挂着她的香包,她心甜的像灌了蜜,笑盈盈问:“喜欢吗?”   他“嗯”了一声,道:“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喜欢。”这话定柔听出了不对,抬头看他的脸,眼眸闪着疑惑:“你不喜欢这颜色,还是花纹?”   他笑着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温柔:“你怎会给我做一个这个样子的?”   她目光盈盈如水:“我想着你该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就想到了这个,我以为......你会喜欢......”   她的声音变小,低落地垂颔。   他笑叹了一句傻丫头,强烈的念头想狠狠地亲吻她,又怕光天化日唐突了,给她落个轻浮的印象。“我喜欢秋香色,喜欢扶桑花。”   “哦。”她一颗心失落到了极处,一腔子欢喜被泼了冷水。“那我给你重做一个。”   “不用,反正等你嫁给了我,会给我做一千个,一万个。”   她羞臊的脸颊如火烫,心跳又堕入了蜜糖的漩涡:“谁要嫁给你呀!”   他双臂愈发紧了紧,将她抱得快喘不过气。“我不管,反正我纠缠到底了,你不嫁我,我就去庙里出家,或者你敢嫁给别人,我就去死。”   她呵呵地笑了:“你在耍无赖吗?”   “就是无赖,赖你一辈子!”   夜晚,月沉花静,别人都睡沉了,定柔悄无声息地起来,点了一支蜡烛,绣着一方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近日换成了白值。   这天当着值,慧姠让几个人跟她去内侍省领御窑新上贡的钧红瓷器具,太妃特嘱咐了多要几个雉羽纹和牡丹描彩花瓶。   到了内侍省,果然琳琅满目,釉彩鲜艳通透,胎体如凝脂,还有新烧制出来郎红、胭脂红、豇豆红、珊瑚红等新釉色,花团纹样争奇斗艳。   定柔将两只葫芦形的花瓶摆进托盘。   臀上斜剌里多了一只手,捏了一把,一个带着口臭的声音凑到了耳前:“太美了!”   她登时吓得差点跳起来,窜出两步,回头一看,一个八字眉三角眼,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的内监,着内侍官的蓝袍常服,衣上织花云雁,入宫这几年,她知道内侍官的品阶分别由正三品到从八品,正三品是皇帝殿前司的首领都监,地位崇高,吉服缀绣的立蟒,三品往下分别是孔雀、云雁、白鹇、鹭鸶......常服是织花纹,这个是正五品的副都监,好像姓邱,分管内侍省。   “你......你......干嘛啊?”她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口冒着烦恶。   那人摸着腮,奸笑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色眯眯地,母鸭似尖细嗓音:“咱家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般姿色的!美人儿,过来,让哥哥疼疼你,以后在这宫里只管横着走,有哥哥罩着,没人敢惹你。”   说着张臂向她迫近,要亲脸。   定柔险些把隔夜的食物吐出来,操起旁边的花瓶掷了出去,恰砸在了那人脸上,霎时一地碎裂声,留下满脸血。   “妈了个巴子!”那人冲冠眦裂。“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指挥其他内监:“给老子按住她!小贱人!我要先划花了她的脸!”   十几个年轻太监一拥而上。   定柔猛抓起了身后的扫帚......   室内乱哄哄打斗成一片,踢倒许多瓷器,慧姠和几个宫女吓得躲到了角落。   小柱子恰来内侍省看到这一幕,忙转头急奔昌明殿,心里一边捉摸,到底该不该告知皇上?左掂量,右斟酌,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绝对不一般!   皇帝午觉方醒,斜靠在乌木浮雕罗汉榻上看书。   小柱子挥着拂尘急匆匆进来内殿,淌着汗说:“慕容姑娘在内侍省与人打起来了!”   皇帝惊的坐起,又顿住,眼角带着失意,想起了那个荷包,挂在别的男人身上,心里硌的全是刺,停了停,漫不经心地问:“为何事啊?”   小柱子喘着大气说:“邱安那个人,素日就喜欢在宫女们身上臊个皮、刮个油什么的,姑娘们敢怒不敢言,这次定是见人家长得漂亮,又犯毛病了,谁知碰到了硬茬子,奴才看见那姑娘操起个花瓶就砸在了邱副总管脸上,一脸都是血。”   皇帝心头冒起不安,她有危险!   下了地,小柱子忙伏侍穿靴。   “宸妃的人吧?”   “是。”   连辇都没坐,一路风驰电掣,内侍省就在昌明殿后的第一道宫巷,不过半多盏茶的功夫,到了门前,里头一片鸡飞狗跳,碎瓷狼藉、桌椅七零八落,内监们大多鼻青脸肿,或躲在了廊柱后,或蹲着抱头,或趴着求饶,小丫头正抡着鞋底抽一个人耳光,目光凶悍,蓬头散发,一张脸蛋红的煮熟了一般,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   她竟......   有两个拿起胆瓶要从背后偷袭她!   “陛下驾到——”   里头惊惶万状,仓皇俯跪一地,哗啦啦的膝盖触地声。   皇帝抬步走进。   小丫头手里握着一只绣花小鞋,面朝地跪着,发髻全塌,发丝凌乱地垂下,遮住了脸颊,他想起了那天小湖边她的一对玉足,胖乎乎圆润润,似个玲珑小巧的元宝。   左右微一扫量,找到那个脸上有血的,在角落,用血迹斑斑的帕子捂着脸。   再看小丫头,心说,你就没想过后果么?   原来,在韶华馆时,你是因为被触了底线。   皇帝皱着眉,威严可畏,对门外的小柱子说:“立刻叫宸妃过来!”   “喏。”   片刻后,宸妃知事态严重,乘辇十万火急地来了。   下了辇,三步作两步地步入门槛,只见几个宫女在拾掇碎瓷,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奴才们跪了一地,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坐在旁边六方椅中,也未看她,神情不悦,眉峰隐隐透着愠怒。   这意思很明显,要看她如何个审问。   她思忖着,圣意何为?   来的路上已经了解前因经过,于是危襟正站,谨重严毅地命令主犯人等跪到前头来,然后说:“事情经过本宫已了解,邱安调戏宫女,与一干内宦行凶斗殴,着割去内侍官衔,没入永巷秽役。”   几个内监磕头不止:“奴才冤枉......娘娘赎罪......”   宸妃大义凛然道:“是否冤枉,本宫自有公断,尔等再敢置喙,仔细廷杖。”   又对那宫女说:“你这孩子啊,又是你,自进宫打了几回架了?便是有什么龃龉,本宫代掌凤印,来禀告本宫,自会做主,何辜兴起这败坏宫闱的大乱,汝也是大家出身的官小姐,怎地如此缺少教养?可知你犯了多大的罪?伤人为一,斗殴为二,损坏贡品为三,每一样都是重罪,缘自你先动的手,你且说说,本宫该如何惩戒你?”   定柔抬颔无畏道:“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劳什子宫规么,该如何罚便如何罚,是杖刑还是囚牢,或者三尺白绫,反正我已经打痛快了,洗辱雪耻,也不算死的窝囊。”   宸妃气的瞪眼:“你还挺横啊,如此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定柔嘴角一丝惨淡的笑,宸妃的手段她是领教过的,杀人不见血,诚然道:“不然呢,跪倒脚边求你?你能轻易放了我?还不是被你们羞辱一顿,反正都是个死,我也干干净净的死,绝不要吃一肚子污秽。”   宸妃颊边闪过阴郁:“好,既是两方行殴,那就一起治罪!”   挥袖示意宫正司的人进来。   旁边的内监们开始大磕重磕,一边求饶告状,直说是宫女品性不良,勾引不成,恼羞成怒,状如疯癫,贡品全是宫女砸的。   定柔气得炸肺,朝他们呸一声,骂道:“无耻!腌臜人!”   宸妃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你.......你......皇宫圣地,陛下在此,你竟如此放诞无礼,有辱圣听!”   皇帝目呆了一瞬,望着那个小丫头,默默抬手以拳触鼻,极力掩饰嘴边一抹笑。   昌明殿御书房。   皇帝坐在明黄蜀锦团金龙座榻上,把玩着一个玉璜。   宸妃跪在下首,战兢兢地问:“不知这般审处,陛下可满意?”   皇帝嗤笑一声,眉角尚有余怒:“脏了朕的耳目!这样的人你也敢用!还是内侍副都监,朕是高看你了,你说六宫的人事皆筛查过,无有不妥,你自视比曹氏强,这就是你的实绩?今天是被朕撞见了,那素日看不见的乌糟,有多少?鼠屎污羹!”   宸妃忙叩地:“臣妾知罪......”   皇帝自嘲道:“你把底下全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六宫各处风吹草动都在你眼中,以你的心智,如何会不知他们的秉性,不过为着是自己扶植的党羽,姑息纵容罢了。”   宸妃流出了泪,心知今日不好了。“臣妾知错了,以后必慎戒之.......”   皇帝眼眸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朕有时想,是不是朕的一举一动你也了如指掌。”   宸妃骇的身躯震了一下,汗水溢出发根,磕头不止:“臣妾万万不敢,陛下可尽去查,握瑜岂是那般胆大妄为的,求陛下明察!”   皇帝直视着她:“握瑜,朕今日明着告诉你,这六宫的事务随你管到几时,朕仍会予你信任,但是从未想过要你取代曹氏,上次朝上易后的事,朕不知道你怎样挟制了沈家,事情已平息,朕不想再追究,也绝不容忍有第二次,否则,你知道后果!休怪朕不念血缘亲情!”   宸妃顷刻间肝胆欲裂,汗水滚滚,肩颈一阵觳觫。   走出昌明殿,全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腿,走路需要宫女扶,同知问那群奴才如何处置,宸妃红着眼:“杖毙!除了慕容氏,其余的统统给本宫打死!狠狠地打!”   同心看她脸色苍白如纸,心生担忧,娘娘近日很不好,时常整夜不得眠,日常服的药也加了量。   定柔被关到了宫正司暗室。   这是第二次来这地方,没有窗户,四下静的如幽冥,分不清白天黑夜,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影绰绰。   她抱膝蹲坐在墙角,全身升起一阵寒瑟,手心攥出了冷汗,胸闷的如被蒙了口鼻,渐地喘不过气,心知,这不争气的身子,又犯病了,好久没发作,她侥幸以为好了。   地上忽地豁然一亮,照的四物可见,原来有人来了,添了很多灯盏。   她看到重重剪影,只抬了抬头,便沉重的发晕,只好枕着手臂,心想,要赐药要白绫,随你们,昭明哥哥,对不起!   我要负你了。   眼前多了一双龙纹麂皮舄,龙鳞龙睛金丝缂线章绣,栩栩如生。   然后沉香混合芝兰的薄香,她心下“咦”了一声。   男人弯身下来,好奇地看着她,忽发现她额角满是汗,一碰手指竟凉的像冰,顿时惊诧:“怎么了?病了?”   娇小的身躯动了动,有气无力。   皇帝忙吩咐人快叫御医来。   定柔费力攥住他的衣袖,唇色惨白:“我......我是......饿的......”   “饿的?”皇帝忙扶住她,叫外头的拿吃食来,定柔摇摇头,感觉胸口如压了巨石:“我这是......病......要先喝糖水......”   小柱子端着一碗蔗糖水送进来,定柔手颤的捧不住碗,皇帝端着喂她入饮,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干净,换口气,靠着墙对他说:“谢谢!”   一个时辰后她才恢复了,坐到方桌前吃着一盘点心,方格漆盘盛着,有糕有酥,五颜六色,味道甚好,皇帝坐在旁边木墩上,静静瞧着她,问:“打的很痛快吧?”   “嗯。”   “出手之前可想过后果?”   她脱口而出:“想了,但是顾不得了,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没有做错,也绝不认错,宁为玉碎,绝不苟且,将就瓦全。先打痛快了再说,要惩罚也得让他们先疼。”   他深深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才道:“朕少时也有一个人总是欺辱于我,我却只能忍着,攥着拳咬着牙忍着,多少次,幻想把他按倒地上痛打一顿,还是忍住了。”   定柔吃着东西问:“为何要忍着?你打不过他吗?”   皇帝温笑道:“不是打架,他也不曾动手,只是言语讽刺侮辱,说的很过分,大约是想诱逼我动手,他好就题发挥,我便要付出比那更沉重十倍的代价。”   定柔眼中全是同情:“那你岂不是很憋屈。”   皇帝说道:“是很憋屈,不过亦非窝囊,我忍他是为了骄敌纵敌,也为了韬晦自己的锋芒。”   定柔晃了晃脑袋:“不懂,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难呢,我只小忍从不大忍,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观里来了一位婆婆,是师傅姨母,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孙儿,家乡遭了洪灾与亲人走散来投靠,住了两年多,那两个孩子比我大两三岁,个头高出一肩,头几个月总欺负我,抢我的吃食玩艺,捉弄我吓嚇我,把我鞋子丢进泥坑,诳我进黑屋子,拿虫子放我衣服里,我长的小,很怕他们,又不喜告状,所以也没跟师傅说,可越是忍着他们越是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们又欺负我,把我按在地上打的鼻子出了血,薅下铜钱那么大一绺头发,还把手踩青了,我哭的全是鼻涕,我师姑来了他们才住手。   我师姑为人严厉果敢,观里的几个姑子都怕她,那天却没有一句责怪他俩,将我抱到屋子里训斥了一顿,说他们敢如此是我的过错,我的懦弱胆怯纵容了他们,生为人要站得稳活得正,不惧鬼蜮,无畏猛兽,宁折而不屈,告诉我即受辱,便要光明正大的还回去,还教授了我一些打架的技巧,后来看到他们我竟真的不怕了,一开始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他们撂倒了,不过我再没哭鼻子,再后来我越挫越勇,打着打着便摸到了制服他们的诀窍,渐渐成了平手,再后来我一人不出十招能把他们按在地上,踩住他们的脸和肚子,如此,他们开始怕我了,见到我如避猫鼠。”   皇帝“噗嗤”笑起来,笑声透着爽朗坦荡,在四壁回音震荡,定柔才知道原来他也会大笑,也有豪放磊落的一面,笑了半天,静静凝视着她,眼中徜徉着光彩,诚挚道:“以后在这宫里,大凡谁欺了你,只管扇耳刮子,朕给你撑腰。”   定柔吃着最后一片糕,咀嚼着道:“谢了,不过估计也无人敢了,我师姑说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亡命者无敌,我今儿这名声已传出去了,不会再有人敢惹我。”   皇帝又被她的话逗笑了,望着她娇憨质朴的模样,那小小的唇,如樱桃果子般小巧可爱,唇色一抹浅浅粉红,直想扑上去吸吮一顿,但想到眼前未表明心迹,未免有些贸然,努力地忍住了。   又坐了一会儿,夜已深,皇帝起身,对她说:“你先在这里待几天,放心,朕已给他们说了,无人敢为难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吩咐。”   定柔又谢了一句,见他要走,忙说:“我......没吃饱。”   我给你家做事,该管饭罢。   皇帝面上闪过笑,回过头来:“想吃什么?让膳房给你做。”定柔道:“我只要一碗素面,面食吃了有力气。”   “好,稍等一会儿。”他的眼中柔情脉脉。   夜半昌明殿,穿着中衣独自仰在御榻上,坐起身回味,叹道:“定柔,果真亦刚亦柔!好个小小女子,行事磊落,心怀坦荡。” 第70章 通途已变门槛2 二章合一……   在宫正司关了四天, 第五天才被放回来,司正女官说,宸妃娘娘念事出有因, 情有可原, 赎了损毁贡品的罪,只令罚俸一年。   走在宫巷, 路过的宫女都会同她打招呼,客气问一句无事吧。   好像一夕间光景焕然, 所有人都变了态度。   回到敬惠馆, 慧姠和一众宫女围上来, 端水递帕, 关怀备至,慧姠噙着泪说:“你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 那个天杀的,欺负我两年了,还想让我跟他对食。他是宸妃娘娘的心腹, 我跟太妃说了几次,太妃也无能为力, 只能打碎牙咽下去, 听说被杖死了, 活活打了三百杖才断气, 我这心里痛快极了。”   鸢歌也道:“真没想到, 竟能惊动了陛下, 定柔这次运气真好。”   为了以示惩戒, 太妃略略训斥了几句,把她贬回了三等宫女,不过还是主管着茶水。   翌日傍晚下了值, 天还大明着,尚在处暑的节气,白日天长,静诚长公主这次没回恽州,皇帝在京中赐了一座宅邸,正破土加建,葺缮装饰,花生和毛团在废院待得久了,竟不舍那里,定柔只好继续照看着,这日带了吃食和饮水来,又给它们梳洗了毛发。   三只小动物吃饱了便钻到花丛里嬉闹了,废院的门在永巷的尽头,梓树和桑树郁郁苍苍,葳蕤争茂,门匾上写着“梓桑阁”。几个屋子据说是前朝关押废妃的地方,屋里的房梁吊死过的亡魂不计其数,太宗和仁宗两朝也有贬黜到此老死的妃御,到了这一代皇帝竟创下“无”的记录,阖宫一片祥和。   屋子时常有人来修缮,窗子上糊着完整的棉纸,院子的草也被定柔清理的干净,算得幽静之处,成了三只小兽的家。   关上大红朱门,梓桑阁往东走一里多路,毗邻御苑的分支,远远看到湖泽,浅洲远渚,两堤柳荫垂匝,蘸水拂影,秋风早,池上的菡萏已香消叶残,唯清姿亭亭,夕阳潋滟在碧水上,金彩斑斓。   坐在岸边石台,袖袋里装着一个太妃赏下的玉露桃,咬一口,汁儿多香甜,直甜到了心头。   一个水天色襕袍的身影向她走来,双手握着紫檀小匣。   她的桃子刚吃了一半,见到来人,忙起身,曲膝敛衽:“陛下圣躬金安。”   这次的事,该谢谢他,通过这次,她看明了,他虽辜负了玉霙姐姐,弃了五姐姐,是个凉薄负心的夫郎,但做皇帝,还是明是非的,可以拿来做朋友。   他摆摆手指,步到了近前,身线洒脱俊逸,气度轩昂自若,眉梢眼角皆是温柔缱绻的笑意。“不是告诉过你,私下不用这些繁文缛节。”   说罢取出一条黄绸帕,铺在石台上,甩了甩袍角坐上去,定柔斜眸看着,生的这么魁伟的男人,却长了一副七窍玲珑的精细心肠,都不像男人了。   避开距离,坐在另一边,继续啃桃子。   男人望着波光明净的池水,晚霞旖旎,耳边是齿间咀嚼果子的声音,清脆的响,侧眸一看,小丫头啃着果肉,腮边鼓鼓地动,活似刚出了窝小兽,吃相可爱。   她前世一定是一只动物,世间哪有这般女子啊,攀树像猴子,跃树像兔子,炸毛像小狗,吃食像老鼠,偏又怀珠韫玉,简直叫他欲罢不能。   他记得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有一次他去昕薇馆,想嚇她一下,没有让内监通传,走到内堂看到她在榻椅上爬着看话本,吃着一枚杏子,见到他,面色骤变,立刻变回了那个端静娴婉、风度怡人的林纯涵,那吃了一半的果子,也悄悄丢了。   他很想告知她,你无需这样,朕生平最恨“虚、伪、作”这三字,自小耳濡目染,深为厌恶。   目光下移,盯着小丫头右边腕上那只醒目的玉镯,衬的一截皓腕如雪。   这是你和陆绍翌的定情之物吧,这么俗的东西,你却戴在了身上。   你们是何时有了情愫的?   你怎会和他相识?   手中摩挲着匣子上的竹林七贤花纹,幸好小柱子机灵,没有真的扔了。   女子将桃子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个核儿,捏在指尖弹了出去,落在水上,打出三个连环波咚,涟漪阵阵漾开,他惊笑:“你还会这个?最多能打出几个?”   她想了想说:“好像八九个吧,得尖一些的石头。”   他顿时来了精神,放下匣子,起身到外头寻了一把尖石子,分给她几个,弯腰瞄准,指头如弹弓掷飞出去,一炮打出了十个。   女子惊喜不已,颊边绽开笑:“你好厉害!”   能被她崇拜,男人觉得受用极了,得意说:“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最多还能打出十五个。”   女子不服,把手里的全掷了出去,结果不尽人意,男人一炮直接咚咚咚飞出了十七个,叹为观止,女子一跺脚,只好又四下去捡石头,卯劲要赢,累的气喘吁吁,却越打越衰,手上渐渐没了力气,只好认输。   原来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异,擦擦汗,发髻有些松了,坐在石台上,夕阳余晖映着她红彤彤的小脸,额前留发金黄,他发现只要一使力,女子羊脂玉般的肌肤底子就会燃烧红艳,如微醺薄醉,光影透过,映出内里娇嫩欲滴的脂膏,煞是好看。   真是造物的巧工!人间的极品。   他心生流恋,忍不住迫切想要得到这极品,上前拥入怀,是该表明心迹的时候了。   手还没触到腰身,她猛一俯身,低头下去,恰避开了,他看的她拨开衣服在脚腕上抓挠,白绢汗袜上布着血渍。“怎地了这是?”   她痒的难受,说:“昨夜我们那屋子也不知谁开了一扇窗,把蚊子全放进来了,一夜嗡嗡嗡,点艾香也不管用,都被咬了,我最惨,被咬了七口,拍死了一只,大的吓人,一大滴血,吃饱了的,秋蚊子真可怕。”   他笑,心想我若是蚊子,也必吃你,多吃几口,定然鲜美无比,转念又觉得这念头荒唐,怎么羡慕起蚊子来了,她是我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作甚跟一只蚊子较劲。   她拿了帕子,抓破的地方渗出一小片血,忽然问他:“皇上,蚊子会不会咬你啊?”   他呛咳一声,这小丫头竟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敢,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对一个小女子撒谎,只好说:“我也是血肉之躯,它们眼里可没尊卑僭越。”   这话把女子逗笑了,呵咯咯地:“我说呢,凭什么不咬你啊,昌明殿也有蚊子吗?”   “昌明殿自然没有,夏天的时候有次在校场,偏巧叮了我的右脸,一个黄豆大的包,第二天上朝还没落,擦了药膏还是痒,痒的我抓心,又不好当着卿家们挠,只能忍着。”   她笑得直打跌,笑泪流出两行来。“那只......蚊子......受用了你的血,回去岂不成了蚊子大王了......”   “也许吧。”该灭了蚊子的九族,他掌天下生杀大权,却灭不了小小蚊蝇的九族,多讽刺。   等她笑饱了,他将紫檀小匣递了过去,“送给你的。”   你若收下,便答应是我的人了,不许再戴着旁人的东西,不许再惦记一分一毫。   “什么东西,我.....”她还没说出口不能收,便被强塞进了怀里,诧异地,什么东西啊?好奇地打开盖子,眼眸豁然一亮。   色腻质润的金丝玉,鸽子血一般的颜色,精巧地镌刻成了一个人的全像,身形姌姌,五官神韵竟肖了十二分,她忙到水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再看看玉人,真的一模一样欸!连嘴巴的弧度都像的可怕。   “这是我?你刻的?”   他点头:“难道有人和你孪生不成。”   他竟有这么好的手艺,不当工匠可惜了,经常给人雕刻吗?熟能生巧,你的那些妃子大概都有一个吧。   “喜欢吗?”   她直挪不开眼,喜滋滋地抚摸着,无意识地连连点头,无法不喜欢,太喜欢了!   看着她笑,浅浅露出玉粳皓齿,嘴角荡漾着一抹俏皮的腼腆,男人第一次知道了甜蜜的滋味。   朕是万民之主,富有天下,不信你会舍我而选他,朕从没输过,多少奸佞权宦都斗败了,不信征服不了你个小小女子。   “那你拿什么给我回礼啊?”定情之物应该两方交换,男人想着,我绝不要荷包了,我要......   定柔坐到石台上,是该拿回礼谢谢人家,第一次有人给我刻像,等我老了,玉人也不会老。   她翻了翻身上,懊恼地抓头,我出来急,没有带值钱的东西。   男人坐着朝她挪了挪,贴着衣角,伸出手来:“我不管,我现在就要!”   把你自己给我吧。   定柔窘迫地蹙眉:“我出来什么都没带啊。”我那里除了一些家里带来的首饰,没有不庸俗的,这玉价值不菲,又珍贵无比,怕只有师傅那些东西才抵得过。   男人微微低颔,嗅着她身上的女儿香,感觉身子开始燥热起来,呢喃说:“今夜到昌明殿来吧,我等你。”   定柔吓了一跳,忙起身:“今晚就给,我......不方便。”她给理解岔了。   他嘴角一弯,笑意温存:“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好了。”   女人那样不过几天而已,不急于这一时。   他也理解岔了。   忽一道光闪过脑海,又想起了什么,问她:“我记得,你们慕容家的女儿好像都有一只金镶玉的小锁,为元老太君所赠,自襁褓时便戴在颈间。”   她点点头,姐姐告诉他的吧,拨开衣领摸出了一只,和慕容艳的不同,她的是昆仑玉,玉质白润,凝如乳脂,也是鸡心形的,小巧玲珑。   “给我看。”   定柔也不是小气的,给他看一看也无妨,她自记事这小锁就挂在颈上,沐浴也不摘下来,除了前几年及笄的时候脱下来镌刻小字,几乎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到了皇帝手心,只觉触手滑腻若无,带着女子热融融的体温,已被贴身涵养出了油性,细碎的金线链子,正面刻着茜草纹,和“慕容”两个梅花小篆,反面是“定柔”簪花体的小字。   这个比香包好一万倍!他指尖摸着小字,心跳狂热。“先拿这个抵了罢。”   “啊?不成的,我......”她打算不要玉人了,祖母给的东西,拿命也不换的。   皇帝已揣进了袖袋:“等你交出回礼,再还给你。”   等你成了我的人,你的东西都是我的,我也会给你想象不到的,独一无二的宠爱和尊荣。   定柔感觉颈上像少了肉,想抢回来,少不得一场扯拉,碍于男女有别,只好罢了,不过一二日,且给他把玩着吧。   她想起师傅有一对冰瓷小瓶儿,仅有巴掌大,薄如纸,击如磬,窑烧出来雪瓣纹,浑然天成,在书案上做笔筒,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打碎一只,师傅只是关心她伤了没有。   妙清师姑说,茜儿生生打碎了几座城,那瓶儿虽小却是房里最值钱的,但那些碎片拿出去,也值千金。   从妙真观出来,师傅将先父所收藏的冰瓷全赠给了她做嫁妆。   那一只小瓶儿形单影只,不如赠与眼前人。   回去拿张票银托每日出去采办的小洛子捎信到家,让母亲找出那只小瓶儿来。   夕阳沉沉堕下,西入了地平线,熔金的光芒万千峥嵘,最后淬沥化成了晚霞,绚烂蹁跹,天穹由深蓝变湛,与远处一望无垠的华琼池水线相衔,淡扫明湖开玉镜,水天共一色,恍如一副丹青画卷,倒与他衣色相近,万物仿佛静止了。皇帝招手向后,小柱子弓身从草丛后走过来,呈来一管白玉笛,竟也是竹纹的,系着金穗流苏,方显出是御用之物。   他说:“《窥月》五阕我已练得熟了,吹给你听啊。”   “好。”原来他会吹笛。   横笛孤鸣,音调清逸百转,忽如玉石之音琅琅,洒言恣意,忽如百尺之流奔涌,激越磅礴,纵横山河,海角天涯......悠悠扬扬飘过御苑的四野,流风行云,震得千枝百树簌簌,过叶无痕,池水微起涟漪,他先吹完了《蜀道》,又吹《五岳》,她循着那旋律听得入神,吹到“长云起,凌霄翱九天”这一句时,她摸到袖管里不离身的短萧,刚要拿出来,又想到,为甚要与他和鸣啊?   便忍了回去。   他吹到了《塞下》,“长戈舞,烟云卷黄沙,热血洒.....”,徵羽二调微有颤音,澎湃激昂,眼中充满了神往,她心下忽觉得诧异不已,他在向往边陲的金戈铁马?   一个想当将军的皇帝?   待他吹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时刻,忙起身:“差点忘了,我还得去尚膳局替李掌膳当差呢,她病了,晚间去德妃娘娘宫中侍膳。”   他握着玉笛,心中一时万分不舍:“你管这种事作甚?”   她合上紫檀小匣,再次谢过,唇角一咧:“李掌膳素日对我们这些宫女很好,我有时去了,常常给小吃食,难得求到了我头上,不跟你说了,快耽误了。”   说罢,转头急奔而去。   他定定地望着那娇巧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如剜了肉一般。   小丫头,我竟已开始想你了。   一从宫娥女史端着食盒送来了晚膳,德妃看到一张刺眼的面孔,问了才知来替值的,刚浣了手坐下,殿外有内官来通传:“陛下稍后来丽正殿用膳。”   德妃惊得牙箸落地,月亮从西边出来了?   破天荒啊!   忙不迭重新梳妆一番,侧殿摆了御桌,司膳女官打开食盒,摆上了皇帝的御膳。   德妃瞥见旁边肃立的宫女,那个无比刺眼的面孔,对海嬷嬷说:“让她去小厨房,把火膛里的灰清理了,再把地擦洗三遍。”   “陛下驾到......”   德妃率阖宫众人跪拜迎接,皇帝目光寻着一个身影,一边步进殿门,直入侧殿,坐到御桌,司膳女官开始布菜。   无意地左右扫视一番,没有她,怎么回事?   德妃坐在下首,第一次和皇帝同进膳,很是受宠若惊,宗显刚刚入了学堂,说了几句功课的事,见皇帝意兴阑珊,只是敷衍地应着,知他进膳的规矩,只好缄默,吃的十分踧踖。   膳罢漱了口,坐到外殿座榻喝着甘和茶,德妃有一句无一句地搭着话头,他猛瞥见一抹粉色衣角从殿外角落闪过,提着一个水桶,虽看的不真切,他一眼就认出是她。   对小柱子递了个眼色。   那厢方才已打听出来了,用眼神说:“德妃娘娘让姑娘去干脏活儿了。”   皇帝眼角露出不悦,疼惜不已。   不能让她再这么下去了。   德妃原想皇帝即来了,定不会走了,今夜是天上掉下来的福运,谁想,皇帝不过略略坐了坐,便说昌明殿还有事务,銮驾自去了,再没回来。   方才的一切如海市蜃楼。   此后过了两日。   夜值戌时三刻,皇帝批完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丝不苟,朱笔沁在天青釉笔洗里,洗干净用细绢擦拭好,整整齐齐悬于笔架上,小柱子伏侍净了手,问:“陛下,今日还早,可是要去六宫或者召哪位娘娘过来?”   皇帝微出神想了想,唇畔漾出一抹笑意:“去敬贤太妃那儿把她给朕接过来。”他只想要她,她应该好了吧。   小柱子为难:“太妃的宫女,宫闱局那边怎么说呀?”   皇帝道:“照实说,朕想要什么人,还要顾及他们怎么想,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朕的人,过了今夜,朕就册封她。”   小柱子只好去内侍省安排,走在宫巷,身后几个下监弓背跟着,走着走着,肚腹忽然咕噜噜翻江倒海起来,就要憋不住,他想是中饭贪凉多食了冷荤,这会子发作出来了,只恼的恨不得遁地缝,今夜是他的值,这样失态陛下还不剥了他的皮。   按着肚子,夹着腿,艰难地到了内侍省,照例宫闱局要等传候,每夜预备好了一众事物等皇帝传召,若是临幸后宫便罢,只派司寝太监跟随,翌日报尚仪局记彤史即可,若传召昌明殿,则要好大的忙碌。素日传召只是下监的差事,今夜情况特殊,只好小柱子亲来,众人一见他立刻卑躬屈膝“大总管吉祥。”   小柱子已脸色发绿,顷刻就要拉在裤子里,鼓着腮帮子吐出几个字:“慕容姑娘......侍寝......”说完,放了个蔫屁,再也耐受不住了,急忙喝骂后面的人,一拥而上抬着他去内室拿恭桶。   几个司寝官听得一头雾水:“慕容姑娘?”一个道:“韶华馆新来了位慕容才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忙碌起来。派坐辇和嬷嬷宫女去了韶华馆。   敬惠馆宫女耳房,住着六个宫女,换了值用了饭洗漱过歪在床上聊天,太妃这儿规矩少,嬷嬷为人圆滑,素日混得熟络了也睁只眼闭只眼,纷纷七倒八歪的躺着坐着,或对镜画眉点唇,或试胭脂水粉的,或用白绫使劲束腰束腿,定柔的床铺在边缘,一个人对着绣绷子绣一绢美人问花。   一个宫女闲说:“听闻襄王妃昨夜临盆了,又是个郡主,这都第四胎了,四朵金花呀。”一个也道:“太后赐的那个叫芩双的宫女也有了,那日太妃去太后那儿,我瞅见她在那儿坐着,腰身变宽了,太后说瞧怀相像个男丁,襄王爷正妃侧妃连生七女,是得不了嫡世子了,芩姑娘好福气,倘若一索得男,襄王爷还不把她宠上天去。”   一个又道:“你说怪不怪,陛下和襄王亲兄弟两个竟都没有嫡子。”   旁边阅历年长的宫女立刻打断她:“糊涂东西!敢置喙陛下的闲话!仔细舌头!”宫女们纷纷噤声。   好一会子才敢大出气,挨定柔最近的这个打破尴尬:“定柔,你真是个妙人儿啊,明明大家里出来的官小姐,却跟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日在一处当值手比我们还勤快,你这手成日沁污水也不见发皱发皴,也不见你抹什么香膏,竟养的跟水葱似的。”   旁边另一个也笑道:“是啊,真真羡慕死人,你脸生的好,手又极巧,吃的多腰身却不长肉,老天爷生你的时候也不知给你吃了什么。”   定柔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觉着我有多不一样,都是爹娘生养的,做什么分高啊低的,还不都是一样的骨肉皮囊。”这话说的极新奇,众宫女拍手称好:“就是嘛,一样的骨肉皮囊,做什么分主子奴才的,死了还不是一样被黄土埋。”说到此处越发亲密无间,一个宫女来到她身边,瞧着她的针黹:“这是谁的美人扇?”定柔道:“康宁殿锦纹姑姑的,我前头给锦叶姑姑做了一个,瞧着好,也托了我。”一大群人围上来起哄:“你这针法新奇,给我们也做一个吧。”定柔微笑,樱唇弯起一抹烂漫,雪白的米粒牙微现:“好啊,不过花样子要你们自己找人画,绢也要自己出,我没有绢可用了。”   静妍早用了晚膳,浴了身换上寝衣,坐在小轩窗下的黄花梨榻椅上读诗词,从淼可园进了宫,太后赐了正六品才人的份位,作为御妻,直接入韶华馆,安排在一坞香雪,她嫌西厢晦气,选了徐昭容住过的东厢。   管事嬷嬷见一大帮子宫娥太监抬着步辇进来已明白,有御妻要喜事临头了,只听领头太监道:“陛下口谕,慕容才人至昌明殿侍寝。”   嬷嬷喜滋滋鞠身:“奴婢遵旨。”转身对着一排厢房传道:“陛下口谕,慕容才人昌明殿侍寝。”静妍和侍女乍一听猛然雀跃,激动的不知所措,其他小院的御妻们也立刻过来道喜:“恭喜姐姐!才来了几日就有这样的福气,以后可要抬举妹妹们哦。”静妍矜持道:“那是自然。”坐上步辇,被一众宫女太监前簇后拥着至宫闱局,胴体浸在泡着玫瑰花瓣的水里,宫女们不停往水里撒香露,静妍知道,自己的以后华丽的人生由此开启。   沐浴毕,换上侍寝妃嫔独有的素雪色湖绸广袖抹胸寝衣,梳妆一番,披上披风,抬去了昌明殿。   皇帝浴后穿着明黄薄稠中衣,走到御榻边,手上绕着她的玉锁,反复摩挲“定柔”两个字,不自觉地带着笑意,望着铺好的锦被,想着马上能和她有一场鱼水之欢,心跳的飞快,竟是有一丝紧张。   外殿一阵脚步声。   他知道她来了,愈发心快跳出来了。   心生了促狭,起身匿进了明黄锦幔。   女子被一从宫娥带进来,解下披风璎绦,披散着发,只穿着寝衣。   “娘娘请入内殿,陛下已在等候。”   宫娥鱼贯而出,“咯吱”关上了厚重的殿门,女子的绣鞋踏在绒毛上,缓缓步入榻前,左右张望。   他忽觉得四肢百骸焕发了野兽一般的狂性,迫不及待要将那姣美的小猎物一口吞入,连皮带骨咀嚼个透,一点儿不剩地送进腹,把她彻彻底底刻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女子被身后忽然冲出来的人骇了一跳,手臂像铁环绕住了腰身,灼热的吻狂烈地落在后颈,她的不安和惊慌马上退去,被欣喜和羞涩冲击的快晕了,闭上眼睛任由君采撷。   皇帝亲了几口才觉察出不对劲,这香味不对,那天坐在她身边闻到的不是这样的香味,这身条也不对,她个头应该更矮一些,腰身也更纤细,处处透着婹巧,精致的玲珑,这,不是她!   猛然松开,透过灯光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容。“你?你是谁呀?”   皇帝大惊失色,难掩失望的怒火。   女子吓得立刻双膝贴地:“嫔妾是慕容才人啊,陛下宣嫔妾过来的。”   “慕容?”   坐在外殿团金龙引枕的坐榻上,望着下跪的女子,问:“你也是慕容槐亲女?”   母后那天说林国公夫人举荐了一位女子,慕容槐到底不死心,他恍了个神在想小丫头,没听到心里。   “虚齿行几?”   “回陛下,九。”   “你母亲是?”   “温氏夫人。”   “你也是温氏夫人所出的!”原来和她一母同胞,可是,长得......不甚像,没有她那神韵。   “正是。”   皇帝审视着她:“先前韶华馆也有一位慕容美人,可她被朕贬为三等宫女了,是你亲妹妹吧?”   女子立刻忙着撇清:“我十一妹自小在姑子观养大,教养不得法,甚是野蛮无礼,嫔妾虽与她一母所出,却并不亲近。”   皇帝已没有再看她。“是这样啊。”   女子期翼地道:“陛下真的不记得臣女了吗?淮扬城,碧波轩门前,静女其姝,自牧归荑......”   皇帝转又去瞧她:“你......”   女子眼中噙了热泪:“臣女一直在等您,从淮扬到中京,把亲事都退了,那天在街上看到御驾经过,您在马上,才知道您的身份。”   皇帝轻咳了两声,道:“朕......忽然小有不适,你今先回去吧,过几日朕好了再来召你。”   女子呆看着他,泪水一下疯淌出来。   小柱子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树梢,宫里敲了丑时正刻的梆子,一个内监在外殿焦急地等:“哎呀喂!大总管呦!您上哪儿去了,陛下到处找您呢!可急死咱家了!”   小柱子惊惑:“陛下不是入寝了吗?”   “您快去吧!在内殿等您呢。”   “啊......”小柱子立刻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全身汗毛扎煞了起来。   腿肚子上的肉开始打颤,躬着背步入内寝殿,果然见皇帝坐在座榻上,手指按揉眉心,四下哪还有美人的身影?   扑通一下连跌带摔跪了地。   皇帝抬目看他,目光平静:“上哪儿去了?”   小柱子嚅嗫:“奴才......奴才......吃坏了肚子......去了御药房......熬了一帖药......”   皇帝站起身活动活动脚腕和手腕:“三天不揍你就出纰漏是吧!朕要的是慕容十一姑娘,你让他们把慕容九姑娘送过来什么意思啊!”   小柱子臀上背上连挨了几脚,自来犯了错皆是皇帝亲手揍他,不让外人作践,磕着头呜咽:“......九......姑娘......?”   哪蹦出一个九姑娘来呀?不是,慕容家到底多少姑娘啊?   小柱子抹着泪:“奴才跟他们说了慕容姑娘侍寝,哪知道他们去韶华馆接人了,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即刻去敬惠馆接人来。”   皇帝瞧了瞧铜漏:“算了,这个时辰她早睡了,没得搅扰了她,明日罢,明日若再弄错了,朕就剥了你的皮。”   小柱子瑟缩了一下,快尿裤子了。   皇帝又给了他一脚:“再去取青盐和薄荷水来!”   那女子,有慕容艳三分神韵,与小丫头一母同胞,竟如此不类! 第71章 通途变门槛3 打脸现场,……   静妍失魂落魄回到韶华馆, 等待她的是由云端摔到泥里,她成了笑话,有人揣测她冲撞了天颜, 与前头被贬的慕容美人一样, 为陛下厌恶,更有伶俐刁滑的, 已看出皇帝这是猜忌靖国公,慕容家的人万万奉承不得。   奴才们一夜之间换了面孔, 她这才明白十一妹当初的处境, 不得不拿出大把大把的票银撒出去, 可那些奴才是贪得无厌的, 看她阔绰,一茶一水, 一汤一饭索求无度,甚至明着敲诈。   她进宫带足了奁资,除了自己的梯己, 还有父亲特地打点的,可是也禁不住流水似的撒, 她算着如果两年之内不得圣宠, 便要落入和十一妹一般的凄凉, 为人践踏, 是以只能寻法子捎信出去, 让母亲把她的嫁妆折现进来。   这才懂得母亲所言, 纸上谈兵, 不自量力。   咬着牙对自己说,别灰心,还有机会的。   早朝罢, 皇帝回到昌明殿,被围拥着换下朝服,心里算着离天黑还得等多久,一个时辰怎地这么难捱啊。   小柱子比平常了多了十二分小心,一副席蒿待罪的样子。   偏皇帝还吓嚇他,斜眸瞪视:“今夜再弄错了人,你知道后果。”   小柱子腿肚子一哆嗦,失禁了一点。   这一天吃下下,坐不住,奏章看不进,皇帝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这样煎熬啊,小丫头,你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好不容易等到下晌,含章殿送来消息,宸妃突发晕厥,还吐了血,皇帝忙起身去了含章殿,握瑜有先天不足之症,天寿一直是心头的忧患,到了内殿,见仍昏迷着,面色白的煞人,下颔更添了憔悴,御医会诊之后,拱手说:“禀陛下,娘娘气血两虚,近年来又忧思操劳,耗损了元气,此次情绪大动,以致血不归经,加之旧年疾患,需得静卧修养,不宜再劳神。”   皇帝顿时心生疑窦,盘问含章殿的宫人说,宸妃前一刻在看账本,因头疼不适,让医女来按摩,在内殿叙着话突然就发作了。   难道......   皇后入了秋一直往返于母家,因曹岳氏患疾,为母侍疾去了,皇帝在含章殿守了两日,宸妃才醒转,本要将六宫事务暂交淑德二妃代理,奈何宸妃性子刚毅,偏要强撑着理事,不肯松权分毫。   他无奈,峨冠博带上朝去了。   一直忙到午晌,从中书省出来散了一个廷议,回到昌明殿,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用罢了膳,在座榻上不停捏眉心,小柱子见他疲劳,忙说:“现在无事,不如您早些午歇了罢,小憩一个时辰,养养神。”   谁知,皇帝睁开略微浮肿的眼皮,对他说:“去,想法子,把慕容姑娘给朕带过来。”   折磨人的小丫头,对你动了那个念头便按捺不住了,想你想的心痒难煞,在含章殿时时刻刻都在恍神,看到穿粉衣的宫娥,总忍不住看成你的身影。   小柱子颇为难:“大白天的您要......”   皇帝扔了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柱子后脊心一个寒噤,忙说了个“喏”,转头往外走,和从外头回来的小栋子撞了个满怀,帽子都歪了,小栋子回禀说:“陛下,方才奴才在后头宫巷遇到了敬惠馆的慕容宫女,让奴才传话给您,未时她在老地方等您。”   小柱子顿住了脚步,皇帝猛然神采焕然,好似注了血一般。   去看铜漏,才午时一刻。   接下来,这个等字简直折磨煞了他。   从内殿走到外殿,从东侧殿走到西侧殿,第一次体会到了心慌意乱的滋味,隔一会儿便要问一句几时了,一看铜漏还不到一刻,愈发难耐起来,活似一口烧沸了的油锅,滚滚冒着热气。   小柱子等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小从容自如,端庄持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陛下,被一个小女子,变成了个焦躁的男人。   等到午时八刻,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乘舆到御苑,下来独自走到上次那个地方,坐在石台上等着。   心里想,再不许她走开了,直接扛起到昌明殿。   她到未时四刻才来,他有些生气,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心生了促狭,躲进树丛,她走进了,以为刚才看错了,四下目寻。   望着那魂牵梦绕的一抹纤巧背影,只恨不得一口吞下。   定柔听到身后风吹树叶的声音,转头去,险些撞进一个宽广的怀抱,那人伸臂正欲揽她的腰,她吓得闪避一旁,惊魂未定:“你......作甚啊?”   皇帝扑了个空,不免失落,笑看着她,眼眸闪着光:“不作甚,想嚇一嚇你。”   定柔不懂这个七尺大男儿,怎么似个稚童一般?   手中抱着一个方形缠枝花福纹的锦盒,她说:“有东西给你的。”坐到黄岗岩的石台上,打开,里头两个正方小锦盒,再打开,赫然眼前一亮,一个是洁白如雪的小净瓶,还不及巴掌大,胎质细腻莹净,通体泛着冰清玉洁的光华,分布着雪瓣冰花纹,浑若天成,另一个是一块古时的青碧玉,色腻质润,还是未雕琢的璞玉。   他有些看怔了,那玉还罢了,那小净瓶竟是传说只闻其名不见其声的素冰瓷!前代的柴窑被誉为历来诸窑之冠,连官窑尚不及,可惜战乱时尽毁,烧制之法全佚,现今无窑可出,是当世难见的东西,宫中也有存世的,多为米色和粉青色,极少数的冰裂纹,已是罕见,这个竟是素色的,且是雪瓣花纹,甚为珍稀,传闻素冰瓷仅出窑一次,其后再也烧制不出,可谓价值连城矣!   慕容家竟有这等东西,果真富可敌国,这是多少赋税换来的?   他低眸看着,眼底蒙上了阴沉。   定柔用帕子裹着小瓶儿,拿出来,见他目光挪不开,心知这礼送对了,笑盈盈地说:“喜欢吧?送给你的?算是你给我刻玉人的回礼。”   皇帝疑惑,你爹怎肯叫你拿出这样的东西来随意送人,看来你慕容家还有很多。   转念又一想,有谁拿瓶子当定情之物的,笨丫头。   定柔擦了擦瓶口,惋惜地说:“本来是一对儿,放在我师傅案上做了笔筒,有次我在屋子里顽,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你师傅,皇帝顿时明白了,安相精于收藏,这是安家的东西,还被打碎了,真是个二虎子。   皇帝接过来,猛瞥见了她袖缘下的一抹艳色,她竟还戴着!什么意思?要左右逢源吗?   心下顿冷。   把在手里端看了一阵,扣鸣如磬音,琤琮悦耳,色泽无暇,冰心玉胎,果然是稀世罕见的好东西!   定柔颊边展着笑,道:“你给我做玉人,我赠你冰瓷,这就叫投我以琼瑶,报之于瑾瑜。”说着摊开手:“把玉锁还给我吧,这两日不戴,总觉得少了什么,不适应。”   皇帝望着她娇憨的模样,眸子闪烁着光风霁月,忽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小锁就在腕上绕着,他藏了藏袖摆,掩饰说:“我出来的急,没带。”   定柔失望地:“那你稍后记得让人给我送过来啊。”   皇帝慌了,什么意思啊?   他不敢问下去,不敢想下去。把小瓶儿推了回去:“这个比我的玉贵重一百倍,便是碎了,拿出一片来,或许也比玉人贵重,你还是收回去吧,你师傅即传给你,便是弥足珍贵的,。”   她笑说:“这么精细的东西,我怕我不小心又弄碎了,还是送给懂它的人,好生珍藏着,再说我那里还有好多,这是我的嫁妆,是安相从前的收藏,下山的时候我师傅都给我了,这是最小的一只。”   “这么说你还有很多?”原来小丫头这么有钱,还是个人私产。   她点头:“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数了数,总共八十八件冰瓷。”   师傅想是知道自己大限降至了。   皇帝险些坐不稳,这素冰瓷当年仅产出百余件,竟大多沦落到这不识物的女子手上,这些物件......我的天,小丫头堪为国朝第一女首富!   她又拿出了璞玉,从袖管抽出一张画像,是眉笔勾勒出来的,画着个羽衣莲冠的道姑。眉目慈祥,她说:“我也想雕一个人像,这是我师傅。”   他静静望着她:“你要刻木事亲么?”   她把头低下去:“师傅待我胜过亲女,我却连她的葬礼都未参加,诚然是个忘恩负义的。”   他眼中充满了怜惜,是因为淮南事变吧。“我来教你,以后你不用去敬贤太妃那儿了,来昌明殿当差,做一等宫女,我便于教你。”   我不信我们日日相对,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定柔摇摇头,有些话还是跟他说清楚了,坦然相对更好:“还是不要了,我们是以朋友之谊相处的,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男女大防,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被人误会,你的那些妻妾,还有韶华馆的,我得罪不起的。”   朋友?误会?   皇帝感觉心口中了一柄雪森森的刀子。   回到昌明殿,闷闷坐到了御案后,对着一个小瓶子,久久不发一语,天色渐冥,宫人们点灯忙,错金九龙绕琚灯柱十六座,潋潋一室明昼。   小柱子如在火煎,皇帝这是个什么姿势?手托着腮望着窗外,黯然神伤,眉心微蹙,似有戚容,这活似个闺阁怨恨生的小姐。   自从和那小姑娘有了交集,陛下就像换了个人,完全让人猜不懂了。   在御苑远远看见那小宫女和陛下分开的时候,陛下是笑着的呀,可一转身就变了,若是小宫女冒犯,陛下为何没有龙颜大怒?又为何让小宫女走了?   到了戌时,终于硬着头皮小声问:“陛下,今夜......”   皇帝淡淡扔了两个字:“罢了。”   罢了。   由她去,缘非伊人罢了。   此后,这种怅然忧郁的情绪挥之不去,皇帝忽觉得做什么都没了热情,百无聊赖,在朝上还能继续气宇轩昂着,可一回到昌明殿,面对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奏章,多如牛毛的国事民情,竟生了刻骨的厌恨,到今已是九年零三个月,他是第一次觉得,累了,倦了。   近一年来头疼之患发作了数次,已渐成了症候。   做太子监国的时候,看着父皇在御案后,隔一会子便要按揉鬓穴,如今,终于体会到了那滋味。   那年皇祖父将垂髫的他抱在膝头,稚子背完了整篇《离骚》,老人粗糙的手慈爱地抚摸着额头,叹说:“孩子,你了不起啊,有子如此,足见我赵家气数正盛!幸甚!”   对挽着大哥手的父亲说:“此儿智识,当成重器!”   然后将他用了四年的名字“赵禛”改成了“赵禝”,皇祖父问他可知意思,他只是摇头,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笔画很多,都难写,皇祖父郑重其辞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万民的食粮,天下的生息。   礻,为祭之祀,圭壁五寸,以祀日月星辰,九鼎大吕,以尝鬺亨上帝鬼神,祈兴王业,丰农桑,以定天下九州。   你的名字意为百谷之长,社稷重器。”   回到府邸,母亲喜悦地告诉他:“儿啊,这是命中注定,你生来便是投身社稷的。”   他那时似懂非懂。   后来渐渐长大才知,禝,一字负万钧,沉重的成了一生负荷。   这晚去了清云殿,斜倚在引枕上,听着徐相宜弹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女子临水照花的人儿,眉目如画,眼眸脉脉,似盛着一泓静水,瞳仁溢满深情,情义尽在不言中,腹中的骨肉已近五个月,母后说,怀相九成是个皇子,他要有皇七子了。   那身影化作了迷离,幻作了另一个轮廓,姌姌小巧,甜美的嗓音轻吟浅唱地吐着歌儿,唇儿俏皮地一咧,樱桃红绽,微露出米白的瓠齿,颊边一抹意犹未尽的腼腆......   一曲罢了,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看怔了。   心生了恼,起身去了思华殿,徐相宜在殿门口含泪呼唤,他没有解释。   林纯涵也在弹箜篌,曲调幽怨。   他也坐到了座榻的引枕上,点了一曲,要听《风入松》,这调子和《窥月》里的《入海》很像。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   刚唱了两句他便急了,呵斥停止:“怎么选了这一阕!华发不胜簪!华发不胜簪!朕要听秦观的!”   林纯涵眼中微有湿润,忙作调音,改了唱词:“......霁景一楼苍翠,薰风满壑笙簧,不妨终日此徜徉......”   眼前的女子恬淡婉约,如冰澈剔透,不施粉黛的清纯佳人,算不得极美,却能在一众花团锦簇中出挑,清极淡极,将千娇百媚衬托成了俗艳,吸引他的注目。   如今她.....为何变得暗淡无华,她身形要高挑出一些,袅弱如柳扶风,却没有那妙不可言的“巧意”,她美,清纯,却不可爱。   他惊奇的发现,怎么看所有人都不顺眼了?   有一种美在他眼中成了准绳,成了他衡量女人的标准。   下晌飘着濛濛小雨,琼楼金阙如置于诗意的烟雨画轴中,皇舆车到了康宁殿,内监撑开油纸伞被他推开,这样的雨,淋不湿衣袍。   进了内殿,阖宫众人俯跪于地口念金安,母后坐在上首品着茶,底下多是尚工局女官,母后让她们设计恩济书院童子们的学子服,从去秋到今春,总是不满意,眼下要做秋装和冬衣。   有一个粉衣的娇小身影在女官中,他怔了一下,忙挥袖说免礼。   坐到旁边榻椅上,母后问:“今日怎么得闲来哀家这里?”   “这会子无事。”   坐半个时辰便要走的,申时有议会。   母后继续和她们说学子服的事:“这立领哀家不满意,小孩子们淘气,脏的快,不实用。”   小丫头抱着一个包袱,等尚工局女官呈完了才解开,都是女学子的襕袍,母后拿起细端详,眉角露出满意的神色:“对,就是这个感觉,领子即不遮也不掩,咦,这花儿绣的别致,还有名字?”   小丫头敛衽一福,道:“奴婢想着,孩子们寝在一处,衣裳难免错穿混穿,便自作了主张,将尺寸单子上的名字化为小篆绣到了里头,不影响瞻观的。”   母后点头:“你想的甚周到,这兰花什么寓意?”   那衣裳的右襟绣着一小丛兰草,俊秀清雅,平淡的月白色的衫子霎时变得脱俗出尘,她说:“这是寒兰,开在秋冬交际时,不常见,生长健壮,冒寒负霜,傲然吐芳。《群芳备祖》中誉兰草为之花中君子,不娇不媚,超凡脱俗,奴婢想到纫秋兰以为佩,便绣了上去。”   母后赞叹:“不为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但愿这些女娃都能长成兰风蕙露之品格,你有心了。”   皇帝望着小丫头,只想将她变小,揣进心肝儿里,这才是锦绣心肠的女子啊!   握拳抵着下颔,静静凝视着那眉眼、那俊挺的鼻、那樱唇的弧俏美秀巧.....   尚工局女官也赞:“如此慧心巧思,姑娘真真玲珑剔透心,这样的人才该来我们尚工局。”   母后道:“巧了,尚膳局从前也来要她,哀家问了安太妃,人家说这孩子手儿巧,煮茶好,舍不得,你们休作这念头了。”   小丫头眼中有几分向往,好像很想去。   他心里说,你个促狭的小东西,做什么去那些地方,让我疼爱你吧。   他一直坐到了未时末刻也没走,小柱子一众在外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昌明殿几次来人催,大人们等候着呢,小柱子看到皇帝兴趣正浓,不敢搅扰,只吩咐了来人,告知官员们皇帝临时在康宁殿有事,让他们多等些时刻。   母后说,既然女娃们衣服上有图案,男娃们也该有,作为徽记,方显的别具一格,是哀家的门生。   女官们苦思冥想中,说着各种花卉,小丫头想了想:“不如用竹,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贞姿曾冒雪,高节欲凌云。”   皇帝握着茶的手颤了一下,心跳骤快,小丫头,你怎知我......   母后合掌一击:“虚怀若竹,抱节贞心,甚好!”   小丫头又说:“白襕绣青竹有些浮,不趁色,不如用墨竹,疏疏一丛,高劲洒脱,浓淡相间,平针绣过于惹眼,有些喧宾夺主,既是黑衬白,可以用滚针绣勾边,加影针绣描摹。”   接下来,她先描出样子,将丝线劈成细如花蕊的丝,对着绷子的反面,展示了何为影针绣,那一丛竹烟映影,如在雾中一般,不细看直如天然织就的花纹。”   母后满意极了,起身拍了怕她的脸蛋,又握住手:“你可纾解了哀家一桩心愿,说罢,要什么赏赐?”   她看着案桌上岭南新贡来的黄橙,冒着鲜果的香,动了动嘴唇,母后转头唤锦叶给她装了三五个,小丫头一脸满足,带着包袱,请了一个跪安礼,告辞了。   皇帝顿觉被抽走了魂儿一般,匆匆给母后告退,追出外头,雨朦朦,青石地砖湿漉漉,宫巷深深,雨天分外幽静,早已不见了那身影,小柱子指了指西边:“转过去了,人长得小,走的挺快。”   皇帝紧跑急追,转过两道垂花门才寻到背影,小碎步踏在地上,走的利落极了,皇帝一路跑的气喘,到了跟前,小丫头也没停,径直走着,问他何事。   皇帝抓住她的肘,只想一把扛到肩上,不得不忍着:“我在那儿半晌,你怎么不与我说话?”   小丫头挣脱开:“我不是请安了么。”   “别走那么快啊,有话跟你说。”   “陛下自重,奴婢马上要换值了,今天是夜值。”   皇帝只好跟着她的脚步,边走边说:“我想吃你做的茶,你来昌明殿当值吧,做女官、做一等宫女,或者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没想到小丫头摇摇头,直接拒绝:“奴婢在敬惠馆很好,太妃待下和气,慧姠姐姐为人敦厚,奴婢不愿,请陛下勿要勉强。”   皇帝只好想别的主意,今天非把你弄昌明殿不可:“你不要玉锁了?”   小丫头止住脚步:“在哪里?”   “昌明殿,你得随我去取。”   “你让人给我送来不就得了,我还有半个时辰就上值了。”   “你选吧,是跟我去,还是回敬惠馆,你那玉锁我一时手迷不知放在了何处,得找找,你不去,我找不到。”   小丫头气得瞪眼:“你威胁人?”   只要今夜能得了你,我宁可卑鄙一次。   她妥协了,却不肯同乘舆,也不随着仪仗,皇帝只好让内监拿来油纸伞,她撑伞先走,待走了老远,转了折,仪仗才跟上去。   到了昌明殿,小丫头在侧门等着,不肯进去。   皇帝无奈又诳:“我这会子有议会要忙,你去内殿找吧。”   外头侍卫森严,定柔探头望了望里殿,内监们站的邢列肃穆,如格尺一般,不由心生了忐忑,身后被一双手推进了门槛,带着急不可耐,将她一直推搡到了西侧内殿,漫天金线绒的龙纹锦幔,四壁堂皇,珠璧联辉,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馥郁厚重,有紫檀书架、书案、团金龙座榻......这是个明黄的世界,一张楠木御榻宽阔如平地。   定柔心慌的厉害,紧了紧怀中的包袱。 第72章 通途变门槛 4 皇帝伏在……   皇帝伸展手臂, 两旁的宫娥们立刻心领神会,围上来解衣袍,望着眼前的婹袅的小女人, 恛惶无措的背影, 感觉血液在沸腾,直生了饿虎扑食的冲动。   定柔听到身后窸窣声, 扭转过头,看到皇帝在更衣, 褪下白地织金祥云纹袍子, 只剩了明黄中衣, 男人的轮廓一览无遗。   霎时从面颊到耳根红了个透, 转回了脸。   他......他......怎么这样啊!   有四个宫女上来,手碰她的衣带, 她吓得叫了一声,包袱掉在地上,双手捂住衣领带子:“你们......做......做......甚......”   红色简云纹宫装的一等宫女对她敛衽一施:“请姑娘沐浴更衣。”   皇帝含笑望着她窘迫的样子, 娇憨无比,愈发心痒, 待会儿要好好哄着她, 顺从了, 再徐徐进行, 她长得娇小, 得小心怜惜着。   她会明白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值得的。   这是第一次, 临幸心有不情愿的女人, 只因这个小丫头,实在叫人欲罢不能,在淮南对着慕容岚, 倾国倾城的女子,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堪为天下男人梦中的仙娥,他面上应付着,心中想的全是攻伐的较量,便是同卧一个榻上,他也不曾动过旖旎心思,如今这个,怎地如此让人迷恋?   定柔嚇的要往外殿跑,内殿门口一排内监挡在前面,成了一堵无法越过的人墙,她顿时醒悟了,皇帝成心诳她来,是要欲行不轨的!卑鄙!   昭明哥哥,他在大正殿,离这里有多远?假如我喊了他能听到吗?他赶得来救我吗?他敢于违背皇帝吗?   像无头苍蝇一般,仓皇躲避,宫娥们好话央求着围追堵,雕柱后、帐幔后......她最后钻到了紫檀书桌下,抱膝蜷缩成一团,皇帝颇觉好玩,小柱子进来禀道:“陛下,礼部尚书和几位大人还在等您,商议秋闱的事。”   他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忙完。   早过了散值的时刻,几位官员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灌撑了茶,打着饱嗝,不停出恭,皇帝忙又换上衣袍,转去东侧殿,命小柱子:“照管好她,更衣洗漱好,等朕一起进膳。”   定柔瞥见皇帝走了,心知这是机会,不能坐以待毙。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才草草罢了议会,想到小丫头在等,喜不自胜,对下说:“传膳,今夜朕要早些就寝。”   到了西侧殿,却见小柱子和一众宫娥跪了一地,面色惶惶,四下目寻,哪还有小丫头的人影?   “人呢?”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柱子一阵磕如捣蒜:“奴才有罪,姑娘从......从后门扇搬了椅子出去,踩着上了九龙壁,跳......跳下去......跑了......”   皇帝不敢置信:“你们这么多人!怎地叫她跑了!”   小柱子呜咽:“她滑溜的像泥鳅,像兔子,奴才们抓不住,要搬椅子,奴才们和侍卫不敢拦啊,原想她上去看看那么高,又下着雨,琉璃瓦顶打滑,必生畏惧,谁知......真跳下去了......奴才让人去敬惠馆看了,果真回去了,已上了值。”   流丹绘彩的蛟龙浮雕影壁前,两座太师椅摞在一起,雨还在纷纷落,已被淋的滴水。   皇帝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是个什么思维的女子啊!   秋夜漫长,风淅淅,雨纤纤,地砖洗尽铅华,宫巷空无一人,宫禁的深宫,静谧的与白日像是两个迥异的世界。   雨潇潇似银虫千条万条飞泻,石灯朦胧,一柄黄油大伞撑在斗拱下,一动不动,小柱子冻的全身瑟瑟,手脚俱麻木,皇帝围着银鼠毛滚边斗篷,直挺挺站着,已站了两个半时辰。   小柱子牙关打磕:“陛下,当心龙体,着了风寒可不得了,亥时了,您该歇息了,不养神,您明日如何早朝啊。”   皇帝倔强地望着那一道垂花门,默然不语。   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   你凭什么以为到了敬惠馆就是逃出了我的手心?   小柱子已感觉不到十指的存在,脑袋都冻麻木了,真不懂陛下这是较的哪门子劲,喜欢她下谕召来临幸不就得了,她未必敢公然抗旨,这是图的什么。   两个粉衣宫娥嘻嘻哈哈走出来,共乘一把小伞,其中有那个背影,她与人站在一起,格外姌巧,一眼就能认出,两人并肩往宫巷另一边去了。   小柱子忙说:“这时辰,领宵夜去了,凡夜里守值的加一餐。”   皇帝气愤不已:“她还真是没心没肺!”   我怎么干了一件这么蠢的事,把你从韶华馆送到这里,让你活得春风得意的。   过了一大会子,各挽着一个红木食盒回来,说话声远远飘过来:“今天的汤不错啊,挺香的。”   黑夜隐匿墙角的两个身影,看着宫女进了垂花门。   大概半个多时辰后,皇帝手冻的握不住,才有送食盒出来的,果然是她,一手提着两个食盒,一手撑伞,小碎步飒飒,小丫头做什么都是利利索索的,绝不拖泥带水。   这点,他很喜欢。   等等......在想什么呢!来这是教训她的!   脚下大步流星追了上去,石灯里的烛苗昏昏黄黄,路上很多小水洼,映着细碎的光,踏上去,微有溅沫声,前头的粉衣小宫女伞放在肩头,悠悠荡着食盒,哼起了小曲儿:“梦江南,梦江南,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   嗓音甜美婉转,皇帝不由更气,这个小骗子!欺君多少次,合该拉出去砍她十回脑袋,看她怕不怕!   欲尽此情书尺素,你在思念陆绍翌吗?与侍卫私情你可知是什么罪!   小丫头忽然不唱了,脚步放慢盯着地上,她看到尾随的影子了,立刻快跑几步,躲在了一道垂花门后,皇帝走过去,一道粉衣闪过,举着食盒向他砸来,早有防备地攫住了一只手臂,反手一掰,食盒夺了过来,将她按在了门板上,她大叫了一声,才看清面容:“你......你......”   手中握着温软的手臂,女子身上馨香淡淡,芳馥入脾,他立刻忘了意愿,双臂本能一紧,锁住了纤巧的腰身,不盈一握,丰肉微骨,手感颇妙,小丫头大惊失色,蛮力挣扎,却力气悬殊,他感觉胸腔里的血在沸腾,滚滚烧了理智,却不得不理智,不得不忍耐,不得不忍耐!   得到她的心才是至关重要的。   定柔终于挣脱开来,怒目圆瞪:“你跟着我作甚!”大半夜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皇帝长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顿了顿,才道:“为什么从昌明殿跑了?不是告诉你等我的吗!”   定柔与他避开距离,理直气壮地道:“我该上值了,耽搁了会被责罚。”   “有朕护着,谁敢责罚你?”小丫头找的理由还能再烂点么。   定柔干脆问:“你是不是来给我送玉锁的?拿来吧。”   静夜里,皇帝目光渊沉,深邃如无法捉摸的古井水,那深沉之下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正色道:“我不信你不知我的心思,装傻到何时?你也学会演戏了,还是在跟我玩欲擒故纵?”   定柔又挪了一步,尽量远些,调侃道:“皇上,奴婢却不懂您了,怎地朝秦暮楚,奴婢可是您从韶华馆贬出来的罪人啊,蝇营蚁附,不堪为皇妃之尊,您这样,算什么呢?拿奴婢当成何物?戏耍的玩意儿吗?”   皇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嚅嗫道:“既如此,我再下一道口谕,迎你回韶华馆,圆了你的面子,我们重新开始,我必给你一个风光的册封礼。”   话刚说完就听到“嗖”一声,小丫头已没影儿了。   竟比兔子窜的还快。   此后定柔时时在恐惧中度日,只怕一个不留神,皇帝的口谕下来,要她再回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或去侍寝什么的,又惦记自己的玉锁,心中不禁悔恨难当,祖母赠的东西,怎能轻易假手于人,都怪自个愚钝,以为他是清风明月的君主,可以淡水相交,相视莫逆,却原来,还是那个寡义浅薄的男人。   煎熬之下,舌尖生了溃疡,疼的食不下咽。   和昭明哥哥约定了每七天见一次,日盼夜盼,终于到了这一天,揣了一根红线,为他量一量尺寸,她想为他做一双履鞋。   皇帝和襄王在朱雀门上沿着城墙漫步,说着朝上的琐事,走到一处,伏在雉堞上,玉楼金阙浩如烟海,檐牙翘角层出叠现,尽收眼底,猛瞥见一处夹道,一个明金甲的侍卫和粉衣宫女在私会,一见面便双臂相拥,抱在了一起。   襄王笑道:“嗬,这小子,原是这样不老实的。”   皇帝心中顷刻间如烈火汹汹燎原,烧的五脏六腑焦炙,烧的血液逆流,那女子小鸟依人地偎在男人怀中,环着腰的手臂紧了又紧。   你......你跟他这样,想过我的感受吗?你竟敢让别的男人触碰你!   你们竟然在我眼皮底下!   眼前明光一闪,想到了建国寺,敬贤太妃去冬腊月去了建国寺,被雪阻在山上半个月,负责戍卫的是......他们应该就是那时有了私情,竟已半年有余,这样私会绝不是第一次!   难道你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他越想越觉不寒而栗。   反复思量,她不像是一个轻浮的人,由当世高洁教养出来的,断不会无名无分就失了贞操。   两人抱了许久终于分开,男人抚摸着女子的脸颊,从怀中取出一个簪环似的东西,簪到了女子发髻上,隔得这样远都能感觉到女子的欢喜,款款低颔,如一株破碧水凌波的菡萏,亭亭净植,不胜娇羞。   弯腰下去,对着男人的足比量分寸。   这一幕愈发刺眼。   襄王望着那一对人,觉得有趣极了,无意识地对哥哥说:“您可答应过人家,有了喜欢的姑娘就赐婚的,这下子该兑现了。”   全然未发觉,皇帝面色阴沉,手攥成硬邦邦的拳,青筋绷着凸起。   下晌陆绍翌突然接到圣谕,调回骁骑北营,职位不变。   来不及和心上女子打声招呼。   等定柔知道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慧姠告诉她的,以后不能常和陆公子相会了。   定柔一颗心直往深渊坠,皇帝,是皇帝,意在拆散我和昭明哥哥。   她成了惊弓之鸟,偶尔走在宫巷碰到御驾,远远便避开,跪到不起眼的角落,皇权至上,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望着坐在肩舆上穿着明黄龙衮的男人,威严万千,心中恨意翻腾,为什么我要和他有了联系,被他操控命数。   皇帝去了思华殿,坐在座榻引枕上,似有心事。   林顺仪难得有做解语花的机会,皇帝便问她:“朕记得你之下还有一位庶妹,非一母所出,方过了及笄之年,尚未婚配人家?”   林顺仪不知皇帝为何这样问,顿生了恐慌,这位幼妹也是模样拔尖儿的美人,比自己犹胜几分。“小妹芳涵,年方十六,是华氏姨娘所出的。”   皇帝低垂眼睑,摩挲着墨玉扳指,道:“明早散了朝,差人给你爹递个口信,朕要为此女赐婚。”   林顺仪一颗心落到了实地,舒出一口气,这意思是告诉父亲,提升幼妹的身份,以嫡女之尊联姻。   稍后皇帝走出了思华殿。   几日前已令八百里加急到凉州送御信给平凉候,朕有意陆林两家再次缔姻,以结两姓百年之好,卿速速返京接旨,与林国公商议婚事媒妁。   陆弘焘是个谨慎持重的人,定会快马加鞭,不出半月就会到京。   陆绍翌成亲,有了新妇,才能断了她的念头。   只要长久不得见,情分自会消磨殆尽。   銮驾走在宫巷,看到母后的凤驾折进了西六宫的垂花门,看样子像是去敬惠馆的,他下了坐舆,跑着追了上去。   太后见到引以为傲的儿子,眼角堆着笑:“哀家要去安太妃那儿坐坐,她的养生茶不错。”   皇帝走在肩辇边,说:“儿子这会子无事,不如陪您走走。”   太后颇异样,又想儿子至诚,感念一番孝心,要多陪伴母亲,不枉呕心沥血一场。   入了垂花门,阖宫伏侍的人俯跪于地,小丫头在廊下跪着,守着铜壶烧水点茶,低着头不看人,线条倔强。   进到兰一堂,太妃行过礼,扶着母后坐在上首,自己坐到了左下首玫瑰椅,这是皇帝第一次来敬惠馆,安太妃觉得蓬荜生辉,看到母子相伴,想到自己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心生感伤。   宫女们呈了茶进来。   小丫头没来,想是故意躲着的。   端起天青釉茶盏,啜了一口,顿觉耳目清新,母后也有同感:“哎呀呀,这是个什么新花样,似红茶,又香醇甘甜,只嗅一嗅这香,便觉醒神清心。”   安太妃得意道:“是陈皮桔普茶,也没什么清奇的,不过旧年生潮的普洱茶砖,置于大红柑中,生晒些时日,便是这个滋味了,你们且多吃吃,不是我吹,我从前日常头沉发晕,如今全好了,定柔这孩子,真真是个宝。”   母后不由多饮了半盏,越喝越甘甜。“确实蕙心兰质,早知就让她去哀家那里了。”   安太妃连连摆手:“臣妾可不放人,您不兴抢人的啊。”   母后笑嗔她:“你还想留人家几十年不成,没准过些日子就许配人了,看你如何。”   安太妃撇了撇嘴:“臣妾还真是割肉一般,想再留她几年。”   “你呀,惯是个自私的......”   外头传来“哐啷”一声,碎裂的震响,宫女们一阵乱糟糟的惊呼,安太妃打了个激灵,扶着心口问:“怎地了?”   一等宫女衣裳的进来跪地道:“太后、陛下、太妃受惊了,是定柔不小心打碎了茶壶,溅到了手背。”   母后忙问:“烫的严重吗?”   “红了大片,不知会不会起水泡。”   安太妃挥挥手:“快让她去太医署上点药,今儿先去休息吧,这孩子近几日也不知怎地了,心不在焉的。”   皇帝余光望着窗扇外,眼底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失落。   她在想陆绍翌吧。   午后,阳光满园,进了耳房小院,四下的闲杂都被小柱子清理干净了。   走到阖着的门扇前抬手欲叩,又停顿住,她是我的女人,不应该有隐私。   定柔正在方桌前引针穿线,纫着一只抱香履,昭明哥哥.日常在军营皆是穿的鹿皮靴,这个可以家居时穿,舒适轻便,他定会喜欢。怕人撞见,一直捡在夜里做,一针一线都是爱意。   门上忽而传来吱呀一声,大喇喇的敞开,门外站着一个傲岸的身影,束发白玉龙首簪,天蓝釉色圆领阔袖襕袍,白玉云龙纹革带,不是皇帝是谁,她骇了一大跳,慌乱中将鞋子藏到了身后,皇帝侧眸望了一眼,知道她为何给陆绍翌比量鞋寸了。   他切齿一咬,直视着小丫头,眼瞳燃烧着怒火。   你在考验朕的底线吗?   我想掐死你!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去,小丫头脸色发白,敛衽福了一福,等待发落的模样,一缕碎发垂了下来,眉心凝着一抹凄楚,掩饰愤懑和倔强。   走过去,将小瓷瓶搁在桌上:“这是番邦的冰蟾油,专治烫伤的,伸出手来,我给你上一些。”   小丫头僵硬地后退一步,低着头,满是防备:“奴婢已上过药了,不劳陛下费心。”   皇帝坐到圆墩上,开诚布公地道:“我们谈谈。”   小丫头闷不作声,没有交心的意思,他只好自顾自地说:“我晓得,韶华馆那两年我冷待了你,将你贬为宫女,受了一年多的苦,这三年是我不好,你有委屈,有怨有愤,尽可发作出来,以后的日子很长,我加倍补偿你,不要再跟我怄气了,也不要再用旁人刺激我,耍那些不值当的小聪明。”   定柔大大皱眉,他在想什么呀!   坦然挺直身板,道:“奴婢没有怨愤,陛下多虑了,奴婢和陛下一无宿怨,二无嫌隙,只是圣上和奴才的关系,陛下只要将奴婢的玉锁还给奴婢,以后自不相干,奴婢是太妃的宫女,定会兢兢业业当差,体体面面做人。”   皇帝冷冷凝视着她,忽想起,韶华馆的两年,宫中无数宴会,好像......都没有她,霎时一股寒意从心底流出。   他怒了:“朕问你,当初为何进宫大选?敢有隐瞒朕不饶你!”   定柔沉着眼睫,呼吸滞痛:“父母之命。”   他额角的青筋在跳,闷声问:“你呢?什么意图?”   她不耐烦了:“我不过一介小小女子,能有什么意图,遵从父母之命为天,随波逐流罢了。”   皇帝后脊心发寒,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连环圈套,从来没有这样挫败过,所有人都在织网,掘坑,算计着他一个。“就是说,非你所愿,不过是敷衍罢了,你从来没有期翼过朕的宠爱,离开韶华馆,到是遂了你的意,对不对?”   定柔很果敢地点了点头。   皇帝彻底被激怒,猛起身扼住了她的颈,携着她狠狠撞在廊柱上,“砰”地一声,后脑勺和背重重吃了一下,他原想,这是一桩冤孽,不如了断,或索性占有了她,当作报复,以后她和别人一样,只是个妃御。   小丫头疼的半天发不出声,眼眶全是泪,没想到......直接炸毛了!   目眦欲裂地喊道:“你横什么呀!你以为你是大男人,长得高点,壮点,我就怕了你了!打就打!谁怕谁!”   然后,抬腿踹向他的膝盖,幸好他躲得急,小丫头已迅速换了招子,拳头戳他的腋下,不轻不重的力道,手臂立刻一阵酸麻,好像打在了一个穴位上,不得不松开,小丫头却没停止,抡拳到了肚子上,他急退一步,力道减弱,才没中招,又上来绊他,接下来不得不应付,和她打起架来,你追我撵,你搬起木墩,我操起桌子,你挥鸡毛掸子,我解下腰带,刷剌剌过招,火星四溅,鸡毛纷纷,玉石和宝石不停掉落,在屋子里干了一仗,打的大汗淋淋,最后小丫头败北,手臂向后被按到了方桌上。   两人喘着大气,感觉打的痛快极了,她脸贴着桌板说:“你会武艺,你手上明明有功夫,你赢的不光彩。”   他先前的气恼全消,狡辩道:“输了就是输了,别找借口开脱,说,服不服?”   小丫头只好认栽,却不服:“我久不练习,手脚钝了,有本事咱们约定下次再战。”   “好啊!”对着一脉香颈,凝脂玉酥红的透了,透见内里娇嫩的膏腴,他只想狠狠亲下去,你这个小女子怎这样可爱!叫我除了喜爱还是喜爱!简直爱不释手!完全恨不起来。   一地碎鸡毛,他的玉带只剩个皮革了。   坐下歇了口气,小丫头捧着茶壶对着壶嘴一顿咕咚咕咚,他口干舌燥,骂道:“别喝完了,拿过来,我也要!”   小丫头倾了一盏出来,递给他。   好一会儿之后才不喘了,她也坐了下来,表情真挚:“皇上,我们做朋友吧,定柔愿意跟你至交。”   他懒怠生气,横竖你是跑不了的。“我就要你做我的女人!迟早你是我的!我可以等,看谁耗得过谁!”   她拧着眉头,又生气了:“把玉锁还我!玉人我还你。”   他挥袖:“你见过收了的东西有退回来的吗,凭什么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   这一下,她瞧见了腕上绕的玉锁,张牙舞爪伸手上来躲,他猝不及防,她的爪子刺拉一下,由腕至手背,划下四道血痕子。   两人同时傻眼了。   皇帝扯袖掩了掩,喝光了茶,起身往出走,小丫头拿着玉人追了出来:“我求你了行不行......”   他拔腿就跑。   小丫头在月洞门破口大骂:“强盗!响马!无赖!” 第73章 将成天堑 1 那时他只……   晨起方解了宵禁, 陆绍翌出家门到骁骑营换岗,勒马出了集云巷,行至平宁坊, 两个小厮衣裳的人拦住他, 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停在墙角,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出来:“陆公子, 奴婢是宫里的,与慕容姑娘交好。”   “定柔托你来的?她有何话?”   “奴婢非姑娘所托, 乃是不忍见一对有情人被活活拆散, 才自发来的。”   陆绍翌放下警惕, 隐隐慌了起来:“这话何意?”   “公子突然被调回骁骑营, 难道不疑惑?”   陆绍翌沉思起来。   老妇人道:“慕容姑娘冰雪之姿,美貌无双, 从前是因为年纪小,韫玉藏珠,才会被埋没, 现今珠璀玉璨,焉能有男人不动心?”   陆绍翌心跳一惊, 开始紊乱如麻。   “夜长则梦多啊公子, 七夕将近, 由来碧落银河畔, 可要金风玉露时。”   小轿走了, 陆绍翌还在原地。   若她嫁给别的男人, 我必然活不得了,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要拼一拼。   七夕至,宫中不同与民间的乞巧祈福, 不过象征地各种宴会,金肴玉馔,拜神迎仙,宫女们发间系着红丝璎,在御苑放着河灯,拜月神娘娘。   宸妃如常忙碌着一切,含着高娴雍容的笑意,宴罢没有回含章殿,坐着舆轿到了康宁殿,太后沐浴过只穿着靛蓝宝相莲纹寝衣,垂着发,青丝之中更添了银白,歪在榻椅上,锦叶为她按揉额头,直说今日怎地右眼皮跳个不停。   宸妃眼神冰冷凄楚,双手捧着一个呈盘,蒙着红绸。   没有让内监通报,令殿外值守的人退避 ,太后见到她进了内殿,脸上堆了慈爱的笑容:“瑜儿,怎地这会子来了?”   宸妃目光冷如利刃,凌厉地闪了一眼锦叶,生生叫人打了寒颤,太后没由来的慌了起来,神情顿时严肃下来,对锦叶说:“你下去,哀家要与瑜儿说会子话。”   待锦叶退下,宸妃直视着太后,像是看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恶煞,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姑母,她是怎样狠毒的人?怎样一副冷酷的心肠?她身上流的血是热的吗?   拿开红绸,底铺一层红绸,躺着一只婴儿的金锁,累丝双层嵌玉镶宝云雷纹如意锁,这世上独一无二。   她拿起来,眼眶含了泪,颤声哽噎着说:“这是曜儿出生那日,他的皇祖母所赠的,说云雷纹象征太阳与云雷共存天际,布云施雨,降甘霖雨露于千万百姓家,是皇帝才能用的。这上面的玉和宝石,也是苦心寻来的,我们曜儿,是白家和赵家共同的血脉,是最尊贵的皇子,将来也如他父皇一般,成为经天纬地的人,姑母,您当时是这样说的吧?”   太后神色晦败,闭目泪水滑下眼角。   眼前是自己端着白玉小碗,将黑乎乎的汁水倾入漱盂,只剩了半勺,掺了糖水,喂给呱呱啼哭的婴儿。   婴儿只有两个月大,在发着高烧。   生死由命吧。   早知会有今日,握瑜的心智和聪明,不可能瞒她一世,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急,让人猝不及防。   她上次吐血想来就是因为这件事,这么多日子,一面隐忍,一面暗查,今日,是拿准了实证来的。   宸妃过来攥住了她的衣领,泣不成声:“您为什么呀?姑母,瑜儿从来没有怀疑过您!我只当孩儿身子羸弱,天不眷顾,才被收了回去,我那样信任您,把他交给您,陪表哥出去巡狩,一场小病就要了孩儿的命,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我只当我白握瑜福薄命浅,留不住孩儿,做梦也没想到,是您,枉送了他的性命!”   五内如焚,肝肠寸断,涕泪如雨淋湿衣衫:“......您可知这些年我白握瑜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熬过来的,看着别人的皇子接连出生,想着我血肉相连的骨肉,我唯一的骨肉啊,太后娘娘,午夜梦回,你可梦到过那孩儿,你可有一丝悔悟?”   太后被摇晃着,面如死灰。   宸妃眼底殷红,嗓音已嘶哑:“你何以这样疑瑜儿啊?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在这宫里,我们亲如母女,是守望相持的亲人!”   白握瑜自记事起,听说了姑母的事迹,便对这个女子崇拜至极,她是巾帼传奇,是脂粉堆里的神话,生而为女子如这般,当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所以,握瑜也想做皇后啊,想和她一样母仪天下,泽被万民,光耀白氏一族的门楣,有朝生出一个表哥那般的明君,将来接替他开拓盛世,而她和姑母一起流芳后世,名垂青史。   “......我拼着命生下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握瑜在姑母眼中,是如武曌吕雉一般,祸国殃民的人物,姑母要未雨绸缪,哈哈.....”   唇角一扯干裂的出了血,笑的比哭还难受:“白握瑜,是你的愚蠢,害死了自己的亲子!你活该!你活该!”   猛瞥见腕上的南红菩提,一把扯下,恨得咬破了唇:“你念佛,做一百次水陆法会,佛祖就忘了你行的恶吗?诵一万遍地藏经,孩儿的亡灵就会安息吗,哈哈哈......他在天上看着呢,看着你白韫之,究竟是怎样的果报!”   珠噼噼啪啪落一地,滚向四面八方。   博山炉里的香灰染得烬了,吐尽最后一缕缭绕。   殿中死沉沉的静寂,鲛纱雪帐被角窗吹进来的风吹拂,曳曳无声。   好久之后,太后才开口:“做了皇后之后呢?”   宸妃惊看向她,只见泪水已无,只剩下麻木的冷漠,一个飘零流落的孤女,一路走到今天,她的心肠早已成了一块没有温度的顽石。   太后的声音像在时空之外,远的不真实:“野心这东西是一点点的膨胀起来的,武曌当年,也是自皇后而起,你是哀家生平所见,心智最厉害的人,熟读医书,固然替皇帝清除了很多麻烦,可也让哀家胆寒,哀家害怕有朝一日,皇帝成了你的挡路石,也会像傅正杰、沈从文,无声无息就死了。   只有曜儿去了,才能断了你的来路,安心给皇帝做辅助,做他的左膀右臂,我白韫之害死亲孙儿,合该五雷轰顶,有什么报应自会以身承当。”   宸妃不停摇着头,眼中布满了恐惧,趔趄着一步步向后退。   “......白韫之做皇后,做太后,生下皇帝,从来不是为了光耀白氏一族,也不是为了什么流芳上世,名垂青史,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那些和白韫之一样孤苦伶仃、为人践踏欺凌的稚子,舍一人而取千万人,便是到了阎罗那儿,哀家也无怨无悔。”   宸妃恍惚明白了,这个老妇人,她已超脱了“人”,不该用人之性来衡量她,就像幼时长辈们口中描述的那样,生来命硬,白虎煞星。   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走到殿门口,又问她:“这一切,表哥知道吗?”   若是他们母子合谋,那这人世当真绝望。   身后的白虎煞坦然道:“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你们巡行回来,他心生疑惑,查了出来,也像你一样来置问我,后来,他一个月没有同我说话,直到我从建国寺回来,他亲去接我,才释怀的。对你,他到底是自负的,皇帝的通病。”   宸妃走出了康宁殿,被同心两人扶着上了舆轿,对她们说:“去霓凰殿。”   曹细如,我竟轻敌至此。   前头的内监持杖进了垂花门,见人便打,皇后的奶娘也挨了数杖,昏死在地,到了内殿,皇后一脸忧惧地看着她,声线颤抖:“你.....你作甚......”   宸妃本就长得瘦弱,一双眼睛出奇的大,此刻幽怨凶恶的眼神,真真同恶鬼一般无二,只差个长舌头了,凄厉尖锐的笑声响彻四周:“好个貌静守拙的皇后啊,到头来,我白握瑜成了项羽,折在你这个卑鄙奸狭的小人刘邦手里......哈哈哈哈......好手段,我怎就没想到,武曌当年也做过宸妃,只需循序善诱,推涛助浪......”   灯光潋滟,映着皇后面容温吞敦厚,一袭杏黄提花凤尾寝衣,翠羽明珠珰,母性般慈蔼的眼神,雍容尊贵而平易近人:“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来人,宸妃娘娘病着,快扶她回去,夜里风凉,怎地也不围披风,快取本宫的来。”   宸妃恨极了这般模样,让人作呕的,扬手挥去一个巴掌,让你他妈的装!   皇后骤然惊呆了,捂着脸颊,色厉目忿:“你疯了吧!”   宸妃满意地笑了,喉间涌上一股腥咸......   光怪陆离的世界,魑魅魍魉在狰狞地笑......她不怕,从小就是个坚韧的孩子,上天错生了握瑜孱弱的身子,我必要一副刚强的心肠,无惧鬼蜮,只要我足够狠,足够强,便是无常鬼来了,也能打败了,走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了亮光,表哥,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在眼前,端起了碧玉碗,细细吹着药汤。   “陛下。”   皇帝试了试她的额头:“不热了,不热了就好。”   “我方才见到曜儿了,他长大了,到了入学的年龄,写了一副字给我看,还是临的魏碑,孩儿是个极其聪慧的,无师自通,像极了你我。”   皇帝眼底布上了沉痛:“不要想了。”   他将她扶坐起来,垫了几个绣枕,谆谆说了许多安慰关切的话,等她康复了,再次带她巡行,与他并肩享受万千跪拜,继续统御六宫,代掌凤印,做最风光的女人。   她笑了,她知道,他从来都懂的。   铜漏滴滴,鼎炉里的苏合香氤氲郁郁,和着月白釉净瓶的一枝重瓣晚香玉,凝成甘芳沉润的一缕,萦绕一殿,小柱子近前说:“陛下,寅时了,您一夜未合眼,还是回昌明殿小寐一会儿,不到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皇帝捏捏额角:“你休息吧,朕还有几个奏本没有批阅,晚间再来陪你。”   宸妃垂颔一拜:“恭送陛下。”   他穿着明黄龙衮,整齐地束着发,戴着累丝嵌宝金冠,想来直接从前殿过来,一夜不曾沐浴换衣,待走到门前,她忽然由心生了一丝愧疚,鬼使神差问出了一句话:“表哥,你一直对我心有怀疑对吧?”   灯烛辉煌,他顿住脚步,高大的背影僵了一下,沉默片刻,道:“父皇当年病况本来好转,却一夜之间突然急转直下,与你有关系吧?”   宸妃展出一抹凄怆的笑:“果然,表哥是不信我的,既有此问,必是手中已有实据了罢。”   握瑜一直以为,在这深宫之中,至少我们该是心意相通的,却原来是相怨相疑啊。   皇帝转回了身,眉峰蹙着刚毅,眼瞳如幽深的井水:“你做的滴水不漏,熟知天网恢恢,朕让御药房的所有人繤写回忆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父皇驾崩前一个月,你去取他的药,在生藤黄前头滞留了片刻。”   父皇久服丹丸,中毒至深,御医开的解毒药就有藤黄,性烈,有大毒,稍一过量,就足以致命,而与丹砂中毒无甚区别。   宸妃下了地,双膝吻地,凭表哥的心智,已无用再辩驳。   皇帝走过来,眸子燃烧着一簇火焰:“朕问你,今日说一句实话,朕要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宸妃心知今日难过关,泪如雨下,默然伏地磕了一个头。   皇帝已知答案,沉痛地后退一步:“你做的,为我做的,便同我做的没两样,我竟是个......弑君弑父、十恶不赦的......”   宸妃上前抱住他袍角下的小腿,哭的凄楚哀哀:“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是为了让你早一日上位啊,先皇儒弱,国家内忧外患,他在位一天,那些老虎只会不断养肥,壮大,若等到鲸吞蚕食的那一日,你岂不成了鼎鱼幕燕,表哥,瑜儿不惜丧心病狂,全是为了你啊,为了你能坐稳那个位子,瑜儿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皇帝甩开她,俯身冷冷逼视着,眼珠底蒙上了一层悲哀:“你不过是怕自己天寿不永,想早一日做皇后罢了。   真心这两个字,你自己信吗?握瑜,你喜欢的是赵禝这个人吗?”你   扯开伪装的面具,说白了,她喜欢的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华衣冠冕,手中的权柄,能给她母仪天下的尊荣。   站直身躯,苦笑着:“你和皇后淑妃她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对朕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真情挚意?我堂堂一个七尺丈夫,要你个女人为我冲锋陷阵了吗?你这一身伤疤,是为了什么,你看透了我的软肋,不就是为了让我欠你的吗,我不是在还吗,我他妈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还么!”   宸妃双手捂面,泪水溢出指缝。   皇帝只觉身心疲累不已。“你走吧,到瑞山温泉去养着,待好一些回渭州去吧,你不是一直想风风光光回去省亲么,朕许你全副皇后仪仗,谕令渭州修建行宫,你便在那里好好休养着吧,这几年不要回来,朕怕见到你,会忍不住,手刃了你。”   语罢,缓缓步向殿门,脚步沉重,肩头似负千钧,从今而后,那个皇位,沾着父皇的血。   我们,都是沟渠里的臭虫。   第二日,仪仗长队簇拥着妃嫔的玉辂车,浩浩荡荡出了朱雀门。   皇后站在雉堞上望着。   第一次觉得,呼吸如此顺畅。   这么多年,我头顶这柄刃终于挪开了。   康宁殿,太后坐在上首不停垂泪,皇帝坐在下头揉着额角,太后啜泣道:“为娘罪孽深重,待过一年半载,她心里平息一些,哀家亲去渭州,负荆请罪,求得她的原谅。”   皇帝心生烦恶,起身往外走,太后在后头唤他:“禝儿......”   他脚下未停,哀莫地说:“母后,您是这世上的神,操纵着所有人的命运,儿子不敢置喙。”   话音委委落地,他已出了内殿。   幼时看着自己的父母,相敬如宾,母后对着父皇,总是贤惠的解语花,可是转过头,眼神就冷了,父皇是温懦仁笃的谦谦君子,母后从心底里看不起他,母亲敬爱的是杀伐果断的君王,父皇是仁君,却不是合时宜的君主。   母后要把儿子锤炼成合格的君主。   她说,你要像你父皇一样,有着温润谦和的外表,足以麻痹敌人,而内心,要像你的皇祖父,睿智英明,杀伐果断。   那时他只是在想,若我做了皇帝,那些后妃是不是也和母后一样,对着我一张面孔,背着我是另一副面孔。   皇祖父对三弟说了夸奖的话,说他有仁君的风范,母后眼中闪过了阴鸷,不久后,三弟的母亲罹患痨病,彻底失宠,她的胞妹进宫取代,三弟落到狠毒的姨母手里,变得日渐唯唯诺诺,畏首畏尾。   大哥身边的近侍在树丛与霓凰殿心腹会面,原来也是母后的人,所以大哥变得越来越狂傲,不可一世。   诸人者,不如诛心,诛其心志精神。   母后的心中,儿子不过是一把利剑,她要将这把剑磨砺的足够锋锐,来荡平浊世,大哥便是那个磨剑的人。   站在阳光下,极目远眺,宫墙琉瓦之中的刀光剑影,虚伪狡诈,让人喘不过气。   我却要在这里一生。   ***   定柔等太妃午睡了,跟慧姠告了小假,快跑到废院,揣着花生和毛团的食物。   大红朱门竟是开着的。   走进去,一个雪白襕袍的男人坐在院中石桌旁,静静望着她:“我就知道你会来。”   定柔心觉异样,他今天有些不同,语气谦卑,眼神寂寥。   敛衽福了一福,唤草丛里的花生和毛团出来,将食物放进盘子,一边给它们清理身上的杂草,梳理毛发,男人问:“你喜欢猫狗?”   她嗯了一声。   男人说:“我不甚喜欢,总觉得它们的毛很脏,不知藏了多少灰土。”   她道:“多给它们洗洗不就行了。”   他说:“洗多少遍也觉膈应,整天在地上打滚,洗一百遍也洗不掉,还到处掉毛,沾的那儿都是,后宫都不敢养带毛的,只有静诚妹妹养着。”   定柔不忿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难不成还叫它们剃光了毛?它们最可爱的就是这一身毛茸茸。猫狗比人通人性,你对它们好,喂它们食物,它们便全心全意依赖你。”   从前在妙真观养了一条小斑点狗,因为师傅对毛发过敏便送给了山下的小孩儿,后来过了两年,有一天,晨起开了观门,小狗忽然在外头草窝卧着,呜呜咽咽,像是要跟她说什么,没多大会子躺地咽气了,这才知道它患了口炎,好久没有进食了,临死前来跟旧主人道别,十多里路,它竟拖着奄奄一息的身子,就为了看主人一眼。   男人听怔了:“真的吗?”   定柔点头:“你对它好,它都懂,绝不会辜负。”   听她如是说,忽觉对小禽小兽生了喜爱,起身走过来,挽起衣袖,试图抚摸一只猫儿的绒毛,果然软软绒绒,摸着甚舒服。   定柔的一只手在旁边,如葱段如柔荑,纤巧玲珑,肌肤凝着剔透,指甲粉彤,他心下荡漾,伸手去抓,她却猛然起来,到吉祥缸里盛水去了。   就着洗了洗手,指尖将一缕发拢到耳后。   耳上的紫晶,衬的脖颈如腻雪,吹弹可破的底子,他想象着那红的滴透的样子,心中一阵狂跳。   慕容槐,你得逞了。   为什么她偏偏姓了慕容,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我们之间隔了一个三年,也不会让别人捷足先登。   她喂完了猫狗向他说了告退,便要走,他猛然抓住了手腕,失落的小孩儿般乞求:“在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甩甩手腕,挣脱开:“奴婢不能多逗留,太妃该醒了,抱歉。” 第74章 将成天堑 2 定柔想着,……   坐在华琼池的一处凉亭里, 投了鱼食,水草丛纷纷游出七彩斑斓的金鱼,张口喁食, 游弋争抢, 皇帝对着碧波荡漾,眼前浮现小丫头浮在水上学蛙, 从水底缓缓探出小脑袋,口鼻喷水如注。   嘴角不自觉带着笑。   现在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心中郁结踌躇的时候, 一想小丫头, 想那些有趣的事, 便能云开雾散了。   游廊那头,陆绍翌身披甲胄蜿蜒走来。   皇帝眼中闪过寒芒, 你终于来了,来跟我要她的吧,你竟等到现在才来, 诚然是个没胆魄的。   坐到乌木椅中,拿起一本战国策。   “陛下, 陆中将求见。”   “宣。”   陆绍翌站在廊下吐出一口气, 心中发虚, 硬起头皮, 踏步向前, 走到二十几步, 却像飘着去的, 皇帝坐在那儿,身着宝蓝色阔袖长袍,束发玉簪, 腰束蟠螭纹玉带,两腿相交,慵懒的姿势,却威严无限。   “陛下圣躬金安。”他单腿跪地,拱手行了个军礼。   “平身。”皇帝挥了挥袖,也不看他。“何事见驾?”   陆绍翌后脊心冒出了一层汗,胸腔随着呼吸起伏,把心一横,为了能抱得美人归,豁出去了!仍然拱着手,自己的声音忽近忽远:“启禀陛下,臣......臣倾慕......靖国公十一女,望求陛下成全。”   皇帝指间的扳指和食指摩挲着,合上书,看着他,眼神竟是冷的,语气温和:“你们怎么相识的?”   陆绍翌禀道:“臣与她幼年就相识。”   皇帝眼底闪过惊讶,陆绍翌说:“臣的祖母与慕容元氏老太君有亲缘,是远方表姐妹,臣十岁那年,曾在淮扬节度府小住过半年,与十一妹整日玩在一起,两小无猜,这次去淮南,才和她重逢了。”   皇帝狠咬牙根,心中泛涌出一股酸涩,那几个字无比的刺耳,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两小无猜?   朕竟做了你的搭桥铺路人!   他想给这孙子几拳,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朕去淮南将所有与慕容府有干系的人事都排查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竟纰漏了你个孙子,倘若你是个不知好歹的,给慕容槐做耳目,朕岂非受制于人!   他想想,深觉后怕。   这孙子现在挖了朕的墙角。   他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淡然道:“你与她,不般配。”   陆绍翌后背一震,僵直地站着,一颗心如掉进了烈火焚焚的沸腾热汤里,开始煎熬起来。发间冒出了冰凉的汗意,脑海白茫茫一片,努力拨开那白雾,唤起一丝清醒,心想,陛下果真喜欢定柔?不应该呀,若是,怎地没有宠幸?怎地她还是个小宫女,反复揣度,圣意何为?   只有一种可能,陛下仍深为忌惮慕容槐,是以不喜近臣心腹与慕容府走的近了。   十一妹妹,你便是罪臣之女,我也舍不下呀,舍你如舍命!   皇帝又道:“你的婚事朕自有主张,已写了御信宣你父亲回来,你回去正好修饰新房,朕明日要去康县巡行河道,三五日便回来,届时许是你父也归家了,你只管迎新妇便是。”   陆绍翌犹如箭镞攒心,尖利地刺着,疼的喘不上气来,耳畔嗡嗡的一阵鸣响,皇权至尊,身为人子只能服从,沉痛地拱着手,手臂在颤,好半天才回了个:“......臣......遵旨......”   跪安离去,皇帝望着那颓丧的背影,目光生了鄙夷。   你若是个有种抗旨的,也算顶天立地,值得跟朕抢一抢,不枉她喜欢了一场,你却是个叫朕瞧不起的。   小丫头大概是被沙子迷了眼。   翌日一早,皇帝的銮驾出了京,襄王率神武和羽林军扈从。   午后太妃午歇,皇后让人唤了定柔到霓凰殿,坐在圆桌前,在她额上亲昵地点了点,笑埋怨道:“你和陆公子的事,该告诉本宫的,本宫拿你当亲姐妹,你却拿本宫当外人。”   定柔愧疚的垂下头:“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怕事发了,连累娘娘。”   皇后嗔了她一眼:“本宫是那种怕连累的人吗,妹妹能寻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被人疼惜着,琴瑟和谐,鹣鲽情深,终老一生,本宫看着也欣慰。”   说着长长叹息一声,微微含了泪:“姐姐少年时,盼着能遇到一位知心郎,白首不相离,可惜,嫁到这宫里来,活成了鱼眼珠。”   定柔同情地看着她,皇帝那样多的女人,所谓的正妻不过是一个精致光鲜的摆设罢了,还好自个解脱出来了。   皇后道:“本宫愿助妹妹一臂之力,去给太妃说说情,去求太后,本宫现在重新掌回了凤印,虽被掣肘,这点子威信还是有的,放你出宫嫁人,或者做你们的媒人,也算福泽一桩。”   定柔想到昭明哥哥,心中溢满甜蜜,想到嫁了便是一生,不由犯了迟疑:“不瞒娘娘说,我与昭明哥哥只有几面之缘,我觉得我知晓的并不深切,真到了这会子,我心里好像没底,我想再多多知道他一些事情,多多考虑考虑。”   除了林四小姐,他有过喜欢或相好的女子吗?   他会一辈子对我始终如一吗?   他的家人好相与吗?   皇后眼眸闪烁着,看懂了她的忧虑,拍拍手背道:“本宫自小在京中,平凉候家还是的洞悉的,陆公子少年英才,是皇上的同窗,不到弱冠便升了少将,与林四小姐订婚多年,不曾传出拈花之事,也无流连风月,是专注执一,品德贵重的人,平凉候常年驻守戍边,家中由李氏夫人主持中馈,勤俭朴实,温良贤淑,在贵眷之中颇有名望,这个本宫可以担保。”   定柔想了想,只剩了一丝疑惑:“她为何告御状,不肯善终林家姑娘?”   皇后直接道:“妹妹没有做母亲,不了解为人父母心,并非陆夫人不愿善终林姑娘,乃是爱子情深,宁身化齑粉,也不愿儿子受委屈,陆公子未婚未娶成了鳏夫,这名声便贬低了,再娶便是续弦,自然担忧聘不到良缘,陆夫人为了儿子敢于冒死上殿,直禀天听,如此魄力,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本宫深为佩服。”   定柔沉沉地垂颔,满心愧疚,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妹妹现今已过了豆蔻年华,不可再耽搁了,好姻缘不等人。”   定柔点了点头:“我身陷宫闱,不如如何再见他。”   皇后笑了笑:“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啊,我母亲病后初愈,明日在府中设了小宴,邀请太后和太妃游园听戏,本宫可以安排,你与陆公子私下见一面。”   定柔忙起身伏地,对她磕了一下。   待第二日随仪仗出了宫,前簇后拥着安太妃到花厅吃茶,稍后入芙蓉宴,饭罢到花园入座,丝竹班子已开锣,唱着一折《西厢》,皇后示了个眼色,对太妃说:“本宫有几个堂妹想跟慕容姑娘切磋绣技,望太妃成全。”   太妃心思全在戏台上,磕着瓜子摆了摆手指。   定柔沿着甬道出了园,跟着一个嬷嬷走了好久,穿过一道道游廊和垂花门,到了后园,四下僻静无人,将她引入一个房间,自告退了。   推开门扇,昭明哥哥今日穿的银灰色的便服锦袍,系着革带,衬托的精神奕奕,进来便将她拥入了怀,一手合上门扇,呼吸灼热急促,落在颈间,定柔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已被打横抱起,屋中竟有床榻,昭明哥哥扯开了宫裙的衣带,沉重地覆住了她,定柔霎时吓坏了,伸手死死挡在他的脸上“你、你干嘛!”   陆绍翌喘息着渴求:“好妹妹,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给我吧。”   定柔直接给了他一记耳光,才打清醒了。   “我们虽换了定情之物,却无媒无聘,你岂非轻薄我,昭明哥哥,难道定柔看错了你吗?”她眼中带了泪意,审视着他。   陆绍翌忙解释:“我是太难过了,昨天我去找了皇上,明明答应过只要我有了心爱的人便成全我的,谁料君心难测,我昨晚一夜没睡,怕极了。”   蹲坐下去,颓然低头,泪水大颗大颗打在莲纹砖上。   定柔立刻心软了,她知道原因,皇帝那个混蛋!   俯身下来,坦率告诉他:“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我慕容定柔绝不轻贱了自己,便是我们情深似海,也不行,若无缘,唯有与君相忘。”   陆绍翌握住她的手,哽噎道:“我还想着今天你能跟我一起私奔呢。”   定柔转头到一边,努力不看他:“定柔一生只走光明浩然之路,绝不做那淫奔无耻之事!”   陆绍翌伤心到极处,抱头喃喃:“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定柔抱膝坐在地上:“或许我这一生,都离不开那个皇宫了。”   陆绍翌抬袖猛拭去泪,心中想出了主意:“趁着皇上不在京,我们拼一拼吧,皇后是个心肠柔善的人,即愿意助我们相见,我们求求她,帮帮我们,给太后说说情,我让我娘明日进宫,求太妃,她们一起给太后进言,只要太后赐婚,皇上事母至孝,定不会再横加干涉。”   定柔知道只要这一条路,太妃和皇后两个人情,太后会思索一番,不可能一下驳了面子,她真的要嫁给昭明哥哥了。   她心中最后作着挣扎,问他:“昭明哥哥,你从前可有过喜爱的女子?”   到了这关头,他见她生了疑虑,顿时恐慌无措,举誓道:“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从小就喜欢,再不曾遇到动心的,如有谎言,叫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她信了,又问他:“你以后会对我始终如一吗?你会不会时日长了,便对我厌烦了,再去与别人欢好?我慕容定柔断然做不到三从四德,与别人共侍一夫。”   陆绍翌再次举誓:“我此后只娶你一人为妻,绝不纳妾,如有违誓,万箭穿胸,尸骨无存。”   “好。”她的眼眶盈满了热泪。   就凭这句话,慕容茜,嫁了!   如斯男儿,正是我所求的。   曲终人散,曹家花厅,一对苦命鸳鸯跪在皇后面前。   皇后亲手扶起他们:“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本宫定竭尽全力,成全了你们!”   “吾必终生感激娘娘恩典!”   日暮苍山远,黄龙旗猎猎,河道上蚁群般的工民在夯土,皇帝围着披风站在高台的围栏上,俯视着,襄王走过来:“这边交给姜侍郎,明日咱们便返京罢,还乘快马吗?”   皇帝点一点下颔。   襄王不解:“连日奔波,臣弟担忧龙体。”   皇帝道:“朕不知为何,心中不踏实,还是早些回去,免得有事。”   襄王笑他:“哥是越老越谨小慎微了。”   皇帝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襄王忙换了词语:“持重,是持重,哥不老,明年才而立呢,正是龙马精神。”   皇帝要踹他,襄王促狭的躲开了。   皇帝转眸望着远山叠金流翠,目光充满遐想,问:“四弟,你可知晓,一个女子心中另有所属,如何让她回心转意?”   襄王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眼神,诧异道:“你是认真的?臣弟还是第一次听您这么认真的说起一个女子。”   皇帝深邃的眸子荡漾着一抹缱绻的神往,唇畔挂着深情,坚定地:“对,喜欢,非常喜欢!”   襄王望着哥哥侧颊的神情,笼罩在夕阳的光晕中,明黄衣袍灼灼生辉,衣袂袍角随风飘飞,宛如神祗。“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我哥这般向往。”   皇帝微笑温柔:“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襄王确定了哥是认真的,不由感慨那个女子,倾世的福气!这世间竟真有一个女子,能得到哥的一整颗心,竟还是个另有所属的,不识好歹。   “臣弟只遇到过投怀送抱的,臣弟平生所见,无不是奉承取悦,或有不同的,也是欲擒故纵,放长线,吊胃口。”   “她不一样。”   皇帝下定了决心:“回去朕就册封她,先给她名分,等时日长了,她忘了那个人,就会接受我,我可以慢慢等,朕不信,朕以赤诚之心待她,她不感动。”   远处的天际,夕阳渐渐沉了下去。   第三日康宁殿,宫人们呈了茶,陆李氏冠戴正装和安太妃依着位子坐在右下首,皇后坐在左下首,太后听明了来意,微微蹙眉,那是哀家为祈儿预留的人,若不是岑双前几日忽然见红,祈儿要寸步不离守着,哀家不愿他分心,这会子已是襄王侧妃了,哀家答应了祈儿,待巡行河道归来,便将人送去襄王府,这就有来抢的了!   安太妃笑迎迎地道:“我这侄儿命苦,一表人才却遇到了林家那样的事,二十好几了,我甚是喜爱定柔那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索性亲上加亲了,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臣妾正做了媒人。”   李氏也赔着恭顺的笑:“臣妇之子与慕容姑娘算得表兄妹,虽出了五服,可自小相识,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还求太后成全,一双两好,百年偕老。”   太后直后悔没有把慕容十一早些提调康宁殿,这会子却不得不顾忌安太妃的面子,安玉徽惯是个小心眼的,为了个宫女,不值得扯破了脸皮。   皇后也忙帮腔:“启禀母后,皇上曾对臣妾说过,待有恩遇,放慕容姑娘出宫嫁人。”   太后刚想拿做过御妻来搪塞,进过韶华馆,册封过名分的人,怎能再许嫁臣子,这下子生生梗在了喉咙。   “皇帝真这么说。”   皇后施一施:“臣妾岂敢假传圣谕。”   太后彻底抹不开面子了,只好说:“既是如此,也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愿,不然,岂非哀家乱点鸳鸯了。”   定柔从殿外宣进来。   李氏望着粉衣宫娥,瞬间目怔,娇小姌巧的身姿,娉娉婷婷而至,款款敛衽行礼,婀娜绰约,端庄静美,儿子口中仙女一般的人物,心说,果然没夸大,如此惊为天人!   “竟有这么标致的姑娘!”李氏想着,我儿有福了,上天果然是公正的,前头那个痨病鬼耽搁了,却送来这般国色天香的,正作补偿。   定柔望了一眼左边上座的妇人,穿着四品命妇的常服,约莫四五十岁,丹凤眼,眼角几尾细丝,鬓边难掩银白,倒比母亲沧桑了许多,心道这就是昭明哥哥的母亲,长得不甚像,许是昭明哥哥肖似父亲吧。   目光相触,想到这是以后的婆母,顿时耳根发烫。   请了安,安太妃递了个眼色,李氏先开口了:“姑娘,你可认得我,我是平凉候陆家的主母,说起来咱们是远亲,先婆母姚氏恭夫人,与汝家先老太君,乃是旁支中表,论辈分,吾当得一声‘表舅母’。”   定柔福一福:“拜见表舅母。”   李氏点头不止,越看越觉女子粉雕玉琢,这世上的美很多种,有扎眼的,细品却成了俗常,这女子是精致小巧,耐看的那种,天生的美人胎子,怪不得儿子摄了魂儿一般,娶这么个仙人儿回家,儿子还不被那些同僚羡煞死,一扫前头的蜚短流长。“快免礼孩子,啧啧啧,慕容府竟有这般仙姿玉色的人儿!”   李氏差点忘了下头的话,安太妃戳了戳肘,才想起来,清清嗓音道:“舅母昨日去靖国公府拜访了慕容槐公,以及你母温氏夫人,我膝下一子一女,长女早已出嫁,小犬绍翌,也是神采英拔的儿郎,咱们两家何不亲上加亲,吾挚诚冀求你父母赐爱珠下嫁,诚心聘你为妇,你父母已首肯,太妃也愿成其好,如今要听你的意见,孩子,你可愿做陆家媳?”   这样直白的问出来,定柔臊的脸颊红汪汪,如火炭烧了起来,手指隐隐的颤,嚅嗫着,好一会儿才说出,声如蚊呐:“甥女蒲柳之姿,舅母肯抬举......不胜荣幸......”   太后眼角闪过不悦,这孩子,哀家白疼她了,不是个聪慧明意的,也罢,主子许肯了,两方父母许肯了,皇帝也许肯了,当事者也许肯了,哀家再阻挠,岂非不解人意了。   “皇帝说过,陆家公子德才兼优,圭璋特达,待来日要亲自赐婚,如今皇帝不在,哀家便代他下谕,效法此去蓬山,愿两位卿家结秦晋之好,琴瑟相鸣,拟为佳话......”   白虎门外,陆绍翌不停地踱步,望眼欲穿,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   李氏满面春风地走出来,陆绍翌三步并作两步,险些撞到了母亲,激动的声线直颤:“如何?”   李氏喜悦地点了点头。   陆绍翌大喜若狂,几乎要一跳蹦到城墙上:“我能娶定柔了?娘,你掐我一下,这不是做梦吧!”   李氏怎舍得拧自己的心头肉,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耳垂:“我儿有福了!”   陆绍翌一步跃上马,扬鞭驰了出去。   到了夜晚,激奋的辗转难眠,起来到院子大唱风萧萧兮,一边耍起了红缨枪,把阖家都给惊扰起来了。   七月十二日晨起下了晌急雨,片刻便云消雨霁,碧空万里,琉瓦飞檐被洗涤的明净莹新,映着日光璀璨生辉,棱线分明,定柔忽觉得眼前看什么都是流光溢彩的,走进这座孤城,整整三年六个月零七天,第一次觉得,一砖一瓦,都是豁朗的。   昨夜已收拾好了包裹,她嫌累赘,只带走了贴身紧要的东西,衣服首饰尽数给了那些宫女姐妹。   天不亮就起来,最后伏侍了太妃一场,而后到康宁殿给太后磕了三个头,感恩万千,太后见她目光赤诚,也不气了,只满心不舍,这个女娃一无亲二无故,却不知为何,叫她总想起那夭亡了的女儿。   后去了霓凰殿,拜别皇后,这是最大的恩人,若无她,定柔许是会在韶华馆变成槁木死灰,亡魂淹没在这寂寂深宫里。   皇后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能出去,真好。”   捧着一匣首饰赠与她做添妆,定柔怎能再受她恩惠,连连推脱,皇后只好强塞:“你如我妹子一般,缘分一场,姐姐若不拿出些东西,到显得不真挚了。”   一番心意,定柔只好收下。   而后嘱咐她,做了人妇要克己守礼,好生侍奉公婆,为陆家诞育子女,勤勤恳恳,过那夫唱妇随的好日子,别像姐姐,苟延残喘。   定柔也含了泪:“以后我会寻机来宫里探望您......”   正说着,殿门外传来内监尖细的长音:“陛下驾到——”   皇后打了个寒噤,定柔反而坦然无畏起来,我已是昭明哥哥未婚妻,凭你是皇帝又能怎样,退了两步,随着一众宫女跪到了角落。   皇帝形色匆匆,身上还围着披风,进来便对皇后说:“你吩咐六尚局准备准备,朕要册......”猛瞥见了一个袅娜的身影,皇后忙解释:“皇上不是说过但有恩遇了,放慕容姑娘出宫嫁人么,母后昨日心情畅快,降下恩遇,将慕容姑娘赐婚给平凉候家的嫡公子了。”   皇帝目光掠过讶然,意味深长地盯了皇后一眼,又望那小女子,不过几日,你们竟然......   皇后对定柔摆了摆手指:“快跪安吧,收拾行李。”   “喏。”定柔握着首饰盒,拱身退出殿外。   圆圆回到耳房,定柔已将屋子收拾的纤尘不染,将姐妹们床褥拆洗了,坐在镜前换了民间的衣裳,一袭菡萏色荷叶袖齐腰襦裙,头发绾了个女儿式的慵妆髻,簪了一只白玉素钗,和两朵海棠绢花,略施了些胭脂,轻轻画了几笔眉线,又含着口胭纸。   圆圆嘻嘻送了个祝福:“恭喜姐姐好事近!”   定柔吐出口胭纸,回过头来,掩不住灿漫的笑意。“谢谢!”   圆圆失神看着,叹道:“姐姐这一笑,皇上六宫的娘娘们也黯然失色了!”   门外进来一个面生的宫女:“慕容姑娘,奴婢是康宁殿新来的,锦纹姑姑有事找你,说要绣窗花,花样子要您给描出来,让您随奴婢去一趟。”   “知道了。”她想着,我出宫的时间在未时,现在还早,不麻烦走一走。   出了耳房,那宫女径直引着她走偏僻的宫巷,转过几道垂花门,却不是去康宁殿的方向,她好奇问那宫女,那厢只说:“不在康宁殿,锦姑姑在春和殿。”   春和殿?她来宫里这么久没听说那里住人啊。   到了宫门前,门匾上果然镌着“春和殿”三个烫金大字,宫女拱手请入:“锦姑姑在正殿等姑娘。”   定柔莫名生了不安。   踯躅了一阵,还是踏步迈进。   富丽宏伟的宫殿,两阙栖凤翔鸾,台阁廊柱瑶瑶生光,檐角挂着檐铃,风吹咭叮响,三角六椀菱花格心门牖光彩射目,原来是传说中的玻璃,庭前一株二人怀抱粗的合欢树,足有百年树龄,还在开着花,如烟如霞,葳蕤遮天蔽日,枝叶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树下一个乌木摇椅,定柔想起了妙真观那棵紫藤树。   出神间,有内监在催促她。   方步入前殿,忽听得殿门在身后闭上了,沉重的吱呀声震耳。“你们,何意啊?”   有男人的脚步声从内殿出来,定柔吓了一跳,紧紧贴着门,那人唇角含着缱绻的笑意,目光泓邃,煜煜如明珠流光,穿着月白色流云纹襕袍,束发玉簪,腰束白玉龙纹革带。   定柔顿时脸红耳热,心觉不妙,惊慌地看着他:“你......你诳......诳我来此......何为......”   隔着五步远,皇帝没有往前,眼眸深情地眨动着:“你今天很好看,不过我还是你喜欢你素面的样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语气让定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皇帝抬手指向紫檀长案上一个呈盘,置着一本金册和一方描金紫漆龙凤纹的宝匣。“看看吧。”   定柔拧捏着,皇帝揶揄道:“快,不然我要亲自动手了啊。”   定柔想着,还能是毒蛇怪物要吃人不能,我偏不怕,惴惴走上前,屏气揭开宝匣,是一方金蹲龙纽,底下的篆纹印泥是“贵妃之宝”四字。   不是毒蛇吐信子。   她不知何意,又拿起金册,上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尔靖国公、前淮南节度使慕容槐之十一女,冠尽盛门,幽娴令德,静容婉约,雍和粹纯,柔嘉维则,清心玉映,深和朕心,兹册封尔为正一品贵妃,着首相房峥,礼部尚书......持节行册封大礼,钦哉!”   贵妃?我?   腰上猛然多了铁环似的手臂,男人的呼吸热热呵在后颈,她立刻蛮力挣扎,男人却动越箍的紧,在耳畔说:“我登基那日就在想,假若遇到心之所爱的女子,便让她做贵妃,独一无二的位子,无用对着她们卑躬屈膝,只要她一生诚挚待我,我必以帝王之全力去爱护她,给她绝无仅有宠爱和尊荣。” 第75章 即成天堑1 皇上,韶华……   炽热的吻落在颈项, 她全身一阵战栗,想挣扎,却被束的紧紧的:“小丫头, 快回到我身边来吧, 你让我想了好多日子了......”   男人的手开始顺着曲线游移,解开了肋下的蝴蝶结带子, 定柔猛然大惊失色,胡乱挣扎一气:“放开!放开!”   “听话!我好好疼你。”   “你放开!”她喊了出来。   出宫在即, 她不想得罪这个人, 万一他龙颜震怒, 一句话取消了她恩遇的资格, 岂非得不偿失,这下子不得罪不行了, 磨了磨牙根,朝着男人的手臂啃了下去,对着一大块肉,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松开了手臂, 她慌忙闪避到门前, 大拍门扇:“开门!开门!”   皇帝掀开衣袖, 右小臂上一圈亮森森的牙印, 那疼还未散去, 皱着眉换气:“我看你不只是猴子、兔子、小猫, 老鼠, 现在变成小狗了,动不动就抓人咬人。”   定柔拍的手掌火辣辣,那几扇门毫无动静。   皇帝又要走过来, 定柔猛摘下了头上发钗,比在前面:“你不许动我!”   皇帝眉峰闪过不悦:“别闹了,还要我怎样?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这世上有什么是朕寻不到的。”   定柔更气了,你拿我当什么了,我已有婚约,你用一块冷邦邦的石头,让我背信弃义,委实卑鄙!   临危,要冷静,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利器,泰然自若地道:“臣女敢问陛下,从隆兴六年到今天,臣女进宫三载有余,陛下从前为何厌恶臣女?”   皇帝没回答,直接迫近了一步,道:“我说了,过去的三年我加倍补偿你,从前你小,我当你是不懂规矩的小孩,如今你正是锦瑟年华,明珠璀璨,才是最合时宜的时候。”   定柔忍不住蔑笑了一声,唇角浅浅的笑靥,荡出稍纵即逝的腼腆:“你不过是因为猜忌我爹罢了,因为淮南事变,傻子也看的出来。”   皇帝眼中神色乍变。   难道,她......   定柔唇角笑出了自嘲:“邢家谋反,我爹作壁上观,身为人臣,食君之禄,是他做的欠周全,我身为女儿,不言父之过,你夺了兵权,夺了封邑,将阖家挟持到京,没有株连追究,已经是格外的开恩,慕容家应当承受这个果,臣女无有怨言。”   皇帝定定望着她,瞳光闪烁着,如曜珠煜煜流转,只觉分外刮目相看,刮目相看也!   这个小女子,真真相见恨晚!不,是爱她恨晚!   澹然宁静的眉目,秀气俏美的樱唇,落落洒脱的神情,侃侃道:“陛下,你是万乘之尊,高高在上,可你以为所有人就该被你踩在脚下,奴颜婢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活得毫无尊严吗?定柔初进宫,入了韶华馆成了御妻的时候,我想着即来了,成了你的人,便不是我心之所愿,也只能顺天应命,我身上有热孝,只要你通情达理,只要你好生待我,等我过了孝期,哪怕你后宫佳丽如云,哪怕你左右逢源,我认命了......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和她们一起,将我践踏在脚下。   皇上,韶华馆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慕容定柔对你,早就耗尽了耐心,从你说出‘蝇营蚁附’那四个字的时候,我们之间就两决绝了。”   皇帝听的怔了神儿,好个小丫头,敢对他说出这般傲骨铮铮的话,这世上,除了贤妃,便只有她了,偏还如此卓荦秀杰的女子,平生所等所期,舍她其谁?   在向前一步,娇哄着道:“今天我不逼你,只要你不走,这春和殿是朕为你挑选出来的,我知你不喜那些浮华的东西,特让他们装饰的简洁雅致,外头那棵合欢树有一百三十多年了,从前朝开国保存到现在,咱们初见时,就在合欢树下,我想你一定喜欢,夜合枝头别有春,其声和以柔,桃色夭浓,两情缱绻,时光静好,和鸾雝雝,只春和殿有,你受了这册宝,我给你时间,慢慢接受我,好不好?”   她撇过脸,义无反顾地说:“民间有句俗语叫‘好马不吃回头草’,皇上,便是您今天说的多么花团锦簇,定柔也不吃您这棵回头草了,望您不要再强人所难。”   皇帝大步上来,双臂重新迫住了她:“若是朕执意不放你走呢。”   定柔闪避了一下,还是被挟住了,贴着门扇,直欲打出个洞来,抬手将发钗比在自己的颈间:“宁为玉碎!”   男人比她高出了一肩半,挣扭中,犹如小鸡搏苍鹰,强弱悬殊,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钗簪落地,忽而脸颊相贴,男人身上有沉水香混合芝兰的味道,她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呼吸急促地喷在面上,然后猛一下攫住了唇,她惊得霎时面无人色,呆呆如木头一般,唇上被另一个柔软地缠绵,将她的呼出来的气全部吞下去了,这是......   这是......   她完全忘了该怎么反应,只觉换不过气来,血流沸腾着,一股脑冲倒了头顶,胸口传来沉闷的钝痛,稍一吸气,牙关被攻破......   ......定柔生了恍惚的迷离,四肢百骸像脱了力,变得不是自己的,思维停住了运转,胸口的窒息感愈来愈强烈,她喉间想咳,却咳不出来,拨开一丝清醒,一双小手握成拳头,急拍重打,齿间一切,咬了他一下,他口中“唔”一声,这才停下,缓缓放开了她。   她拼力将那副身躯推开,整个人如释闷毙,顿时咳个不停,喘个不停,满眼全是滢滢的泪,咳完了,懊恼地使力捂着嘴,想一头磕在殿柱上,唇齿间还留着他的气味,他的嘴亲过多少妃嫔啊!   皇帝得意地享受这唇上的痛楚,回味着那美好的滋味,无与伦比!   “混蛋!”定柔望着他那无耻的模样,恨得目如睚眦,脚尖一踮,跳起来扬手飞去一掴,“啪!”一声响亮,落在左脸上,混蛋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是以丝毫未防备。   “你......居然敢?”混蛋惊呆了,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耳光,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挨了一记小女子的打?   定柔牙根咬的发麻:“谁叫你轻薄我的!”   混蛋眉峰燃烧起了怒火:“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凭这个,朕将你家满门抄斩都不为过!你父母,姊妹兄弟,所有人。”   定柔贴着门扇,脑中“嗡”一声,这才冷静下来,方才忘了,这是个千尊万贵的混蛋,上之崇也,不可犯,天子之怒,天子之怒......越想越可怕,心头寒意弥漫,悲凉到了极处,禁不住隐隐瑟抖起来。   皇帝望着她那小身躯,如霜风中的花蕊,冽冽地颤,方才红的滴透的脸颊血色全无,惨白惨白地,一腔子怒火瞬间消弭于无形。   心中好笑道,你根本就是个纸老虎。   她两行清凌凌的泪滚了下来,吸吸鼻子,装模作样地说:“这件事就咱俩知道,你一介七尺儿郎,若是个堂堂正正的,就现仇现报,莫要带累旁人,我站在这给你打,打一百下,一千下,打到你解恨为止。”   说着,闭上了双目,薄薄的睫毛如蝶翼蹁跹,齿间紧紧咬着唇,示意他打。   这小女子太有趣了!皇帝只恨不得将她立刻抱进怀里揉碎了,他不要等了,立刻就要她,变成属于自己的女人!今天由不得她了!   定柔忐忑地等着,没等到巴掌,黑暗中那唇又欺了上来,她睁开眼只看到一张放大的脸,惊喊声吞没在口中,下一刻脚下凌空一抬,倾在了男人臂弯中,唇上堵着,腰上如铁链囚着,任她如何踢打掐拧,也挣扎不开一分,在师姑那里学的招式全没了用处。   一路到了内殿,落在一张宽阔的拔步床,黄地桂兔织锦床褥柔软如云,吻从唇辗转,如雨点般降落......软玉娇香,触之生美好,一手如变法术一般,外衫、夹衣,裙襦一件件飞出去,定柔仰颔左避右闪,拼死抵抗,口中哭喊着:“你若敢糟蹋了我,我就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皇帝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你说什么?糟蹋?朕心悦与你,天恩以授,怎么到你嘴里成糟蹋了!你敢说朕糟蹋!”   定柔身上只剩了薄绸里衣,也被敞开,露出兰草兜肚,她羞愤的只想死去,逼视着那个混蛋的脸,仇恨满面地:“把你的天恩给别人吧!我不稀罕!不稀罕!”   “不许说话,乖,否则我会弄疼了你。”   “呜呜......昭明哥哥!救我!你在哪儿,快来救我......”男人的动作顿滞住,被这话刺激到了,停下来,定柔趁机挣脱出去,到榻边穿起里衣,慌慌急急地系里衣的带子,越急越系不住,皇帝望着那一脉小领,羊脂玉般吹弹可破的底子,燃透出一层红晕,如此美的!便是她不愿,也不能给了别人!   刚穿起的又被扯下,吻狂热地印下,定柔却没想到他反复,往旁边一扑,不留神鼻子磕在了坚硬的床柱上,眼前倏忽黑了一下,皇帝正吻得忘情,忽发现她不动了,一只手堵在鼻端,鲜红的一股顺着手腕滑下。   “怎么了?”   定柔疼的睁不开眼。   皇帝忙翻出了帕子,定柔一把推搪开,逃离床榻,也不管鼻血,胡乱拾起地上的衣服,一边穿着一边往外殿奔。   一只小手在门上拍出了的青肿:“开门啊!”   皇帝走出来,看到她鼻血沁红袖管,头发已乱,衣衫系的乱七八糟,血珠滴了一路,拾起断成两截的玉钗,比在自己的颈。忽而由心到生了无力感,惆怅的声音问:“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   定柔啜泣着,斩钉截铁地说:“吾非昭明哥哥不嫁!”   这一句话彻底挫败了他,恼羞成怒地笑了两声,帝王与生俱来的骄傲,血液里流淌着最尊贵的血,这一切,摔摔头,冷冷地道:“好!很好!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对外面命令:“来人!开门!”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沉木的门扇发出震耳欲聋的吱呀声,定柔夺门而逃,身后的声音狠狠丢下一句:“你别后悔!”   定柔已跑远。   慌不择路地跑回敬惠馆耳房,圆圆还在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惊诧极了:“你出去一会子怎么成这样了?”   发髻乱了,衣衫失了好几个衣带,鼻梁肿的像馒头,凝固着干了的鼻血,嘴也是肿的,脖子上隐约累累的红痕印子,眼中布满泪痕。   定柔直说没事,只是不慎摔了,拭干泪坐在菱花镜前,手脚发颤,惊魂未定。   等圆圆出去了,换了衣裳,抱肩压低了声啜泣,我被他,是不是配不上昭明哥哥了?   御驾走在宫巷,前方数丈隔着一个垂花门,忽然冲出一道莲青色的娇巧身影,极快地丢下个紫檀小匣,匆忙忙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前头的仪卫呵斥:“什么人!见到御驾竟不下跪!”   两个内监过去看,早不见了人影,皇帝心知那是何物,摆了摆手,小柱子连忙拿过来看,玉人和五只猴子。   皇帝的表情安之若泰。   挥一挥袖,仪仗重新走起。   定柔挽着包袱,出了一道道垂花门,出了内宫的皋门,金阙玉楼被抛在身后,遥见耸直昂云的朱红宫墙,雉堞上飞荡着黄龙旗旌,巍巍的白虎门,禁卫森立,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脚下加快了步伐,真不敢相信,还能名正言顺地走出这里。   热泪盈眶。   守宫丞已得了太后手谕,对她不过略略盘查一番,有无夹带,而后便放行了。   她决绝地,大步昂扬,门墙有十来尺厚,里外隔着两个世界。   终于出了那道门,外面的空气顿觉顺畅了。   她贪婪地呼吸着。   一辆翠幄青绸车停在不远处,车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伟岸挺拔,岳峙渊渟,下颔留着不长不短的髯须,着一袭黛蓝色哔叽缎长袍,腰间系着蹀躞革带,两腕缠着鹿皮护套,双眉依稀棱角分明,只是那目光不复当年的清朗,是沉郁的,望着那高耸的宫墙,眼底蛰伏着尖锐的戾气。   “四哥!”家中想必早已得了讯,却没想到是四哥。   慕容康对妹妹招了招手,笑了一下,专注凝望着,眼神变得温蔼。   好久没见他,定柔的眼眶涩的发疼,哥,你清瘦了好多,心中的伤痛可好一些了?   待走近了,兄妹俩抱了一会儿,哥哥拍着她的背,手下俱是怜惜:“能出来就好,爹娘在家等你。”   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克制不住,哽着声问:“你不是在蔚县吗?何时回来的?”在敬惠馆和家里通了几次书信,四哥这三年一直没回来,逢年过节只捎了家书来问候父母安,大哥还在工部做员外郎,二哥没谋到差事,前年和人投机经营地下赌坊,京中严令禁止,一朝被告发,二哥被京畿府判了三年□□,还在服牢狱,毓娟去年嫁人了,是六品监察御史孙家,春天生了娃娃。   “前天,请了一个月探亲假,正巧赶上你的事。”   定柔踩着杌扎上了马车。   慕容康挥鞭驾驰。   临走前,深深凝视了一眼那座宫城,眸光闪过冷刃。   温氏早在西侧门等待,十一能出来,还赐了婚,也算了结了一桩心病,女儿这般姿色被生生耽误三年,只能嫁作续弦,委实惋惜。   定柔下了杌扎,见到六姐竟也在,怀中抱着个蒜苗高的稚子。   母亲没有变,还是那般徐娘半老、富贵妇人的模样,到是六姐,难掩操劳的疲态,穿着蓝靛色褙子,愈发和母亲像姐妹了。   母女三人皆含了泪,一时进了内院,坐在花厅,父亲在嘉禧堂会见几位游方来的道者,未迎女儿归家。   温氏拉着定柔的手,一边吩咐管家差人去孙家送信,叫毓娟和十姐夫回来,晚间吃顿团圆饭,可惜双生子不在家,静妍又被困在宫里,孩儿们是凑不齐了。   问起宫中的处境,定柔只低头不语,深宫三年,漫长的犹如过了半生。   温氏见状,便不在问,坐着闲叙了会儿家常,喝着茶,原来去岁秋闱六姐夫中了举,明年开春要应试进士,六姐惦记父母,又闻得父亲时常抱恙,二来为了让姐夫提早结识考官,便整理行装提前入京,将公婆托付给亲戚,携家带口走了两个月,十日前才至。   家里经了一场劫难,人口折了大半,爹也看开了人事,六姐跪在面前抱腿哭求,心一软,原谅了。   定柔笑眯眯抚摸着小侄儿的脸蛋,问唤作什么。   素韵道:“叫元哥儿,三岁了。”   定柔从包袱里翻出个皇后给的金项圈,挂在了元哥儿的颈上。   温氏望着坐在对面缄默沉闷的儿子,对定柔说:“你们兄妹关系最近,帮娘劝劝你哥哥,他也三十而立的人了,该娶个续弦,生个嫡子了。”   定柔看向哥哥,慕容康已经恼了:“不是告诉您不要再提了吗,娘若再逼儿子,儿以后就永不在回来!”   温氏捏着帕子哭泣:“你个孽障啊,老子娘活了半辈子,还没听说过,为媳妇守寡的男人呢,你是个异类不成!也不肯跟露娘同房,过的跟那庙里的比丘僧似的。”   慕容康“腾”一声站起身,往外走,衣袍带起一阵疾风,拂动门边的绿植,冷冷丢下一句:“我这辈子,就认定尹思绾了!她在,夫妻恩爱,鸾凤和鸣一辈子!她死了,我就孤鸾寡鹤,一辈子当鳏夫!娘若不想让儿子养老送终,就尽管试试!”   话音落地,高大魁伟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定柔泪眼模糊。   哥,你怎就这样好!叫这世间的寡恩少义者汗颜也!   尹氏嫂嫂,你好福气。   昭明哥哥,假若有一天,你会如四哥这般吗?   慕容康直接驰马到了城郊外,找到骁骑北营驻防,让兵士通传,片刻后陆绍翌一脸喜气地奔出来:“季安哥!”   慕容康没下马,握着马鞭破空甩了一下,刷拉裂响,铁青着一张脸说:“好生疼惜我妹子,要如珠如宝的爱护她,十一妹是个至情至性的,或婆媳,或妯娌间,日常有龃龉,你必须维护她,若叫我知道,她在你家受了半分委屈,才不管你什么脸面什么交情,你小子,轻则,断手断臂,重则,抽筋拔骨!”   陆绍翌打了个激灵。   慕容康已扬鞭绝尘而去。   傍晚交了申时,薄暝幽微,垂暮四起,皇帝因夜间临时加了议会,太后上了年纪,一趟黑便要安置,特捡了晚膳前来定省,进到康宁殿,见太后靠在罗汉榻上,神情郁郁,锦叶不停地按摩鬓穴。   锦纹禀道:“陛下,太后今日没用午膳。”   皇帝走到近前,担忧地问:“母后凤体违和?”   太后难过地摇摇头,抚着心口叹息道:“哀家是生气,这心里像被摘走了肉,那慕容十一,哀家打心底里喜爱,跟那矫揉造作的慕容艳霄壤之别,一瞧见她就莫名的想起你那没成人的幼妹,若不是慕容家这层关系,不能抬举了,哀家必收她做义女,封个公主,让为娘也经历一遭之子于归,泣涕如雨,也算弥补了遗憾,活了一世彻底圆满了。本想着,那般花容月貌,既不能做妃御,不如给了你弟,封个侧妃,祈儿得这么个美人,定不会出去寻花问柳了,免得总有人算计他枕边,把那些贱人女子送上来,谁知......唉,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陆家这小子艳福不浅,为娘正发愁怎么跟你弟弟交代呢,一时也找不出替换的人。”   皇帝坐到旁边太师椅,厌恶听到那名字。   心里却如置在了炭火上,炙烤着,煎熬起来。   她果然无意,母后如此看重,只需稍稍钻营,就能重回韶华馆,或直接侍寝。   门外通报襄王至,太后忙打起精神,讨债的来了,挺会挑日子。   宫娥掀开内殿的湘竹帘,襄王笑嘻嘻地进来,穿着当值的朝服,宫门下钥前要离开,来给母后请个晚安。“母后,您说的,跟哥巡行河道回来,就把那纤腰弱柳的美人给我的,该兑现了罢,叫我带走吧。”   太后清了清嗓子,道:“你来晚了。”   襄王不明所以,太后接着说:“美人被别人讨要走了。”   襄王还没坐热椅子,猛子起身:“什么?”   “你迟了一步,哀家把她赏给别人了。”   襄王急赤白脸,完全丢了仪态:“您不是说给我留着呢吗?您怎么出尔反尔呢!您这事做的,对得起您亲儿子么!”   太后拍了一下案几:“瞧你那副不成器的样子,为了个粉黛,敢跟你娘顶杠了!改日再给你寻摸个便是,找个更美的,腰更细的,嘴更小的。”   襄王焦躁地踱步,又问:“哪个王八蛋啊?敢跟我抢人!”   太后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毋知道了。”   母子俩没发觉,皇帝不知何时失魂落魄地走了。   慕容府,烛火通明,饭罢,定柔回到母亲的山月小筑,解开包袱,取出新进给父亲纫的鹤氅和袍子,温氏摸着那料子,笑道:“你爹这几年品味被你养的刁了,只穿你做的,旁的嫌土气,京中做道袍也是那几个老样式,全不合他意,在韶华馆那两年,鱼沉鸿断,都是前头你做的,来回替换,有一件袖子磨得断丝了,跟我嚷嚷发脾气,说喜欢那件,舍不得丢,要我想法子,送到绣庄给补了个绣花,回来又嫌不衬,这样那样的挑剔,他是越老越像个小孩儿了。”   定柔欣慰地笑了:“爹喜欢就好,明日我就去街市采买一些料子,给爹多做些。”   温氏拍拍女儿肩:“不着急,横竖你嫁得近,现在还是赶你的嫁妆。   ”   这个女儿生的妙,慧心巧思,一双巧手,给老爷子缝纫的衣裳没有重样的,穿出去被人羡慕,真不知她那小脑袋怎想出来的。   温氏握起女儿软柔柔的小手:“我儿能有此归属,娘心头一块心病也去了,陆家这桩姻缘,你爹满意的紧,陆家哥儿是有前途的,生的逸姿英武,风采不凡,是个佳婿。”   定柔面上一红。   丫鬟进来说:“四夫人,老爷在书房等你,让您去一趟。”   到了书房,慕容槐已沐浴了,坐在书案后,递给她一串钥匙:“到里头打开金库,取六万两票银,给茜儿置办嫁妆,现在不比在淮南了,凡事得含蓄些。”   “妾身明白。”   “京城物价贵,也不能叫陆家轻看了我们,若不够了再来跟我要。”   温氏捏着钥匙道:“妾身觉得,这票银留出现款给孩子带着,家具物什购置一些,妙云师太给的那些古董,足够撑门面了,到了婆家,上下也得打点。”   慕容槐点点头。   温氏又道:“还有一事,老太君留下的那些,除了给十五他们,余下妾身算了算,淮扬和镇江、钱塘那些铺子,田庄,这几年的盈利不算,那些地契房契折买了,大约有十三万两。”   慕容槐知道这事,却没想到数字:“这么多,才将我说了,不能张扬,多少双眼睛监视着咱家呢,妙云师太人家的东西咱不能留,娘的梯己先放着吧,娘即指定了给茜儿必有她的道理,等茜儿将来掌家了,再私下给她。”   “是,妾身醒的了。”   同一时刻,芙蓉小筑,慕容贤夫妇沐浴过准备入睡。   王氏正大着肚子,慕容贤逗弄着蛐蛐,王氏问他:“十一妹这就嫁人了,你爹不知给多少嫁妆?”   慕容贤吹着口哨,道:“你改日去看看嫁妆单不就知晓了,大概跟十妹差不多吧。”   王氏是个有手段的,把花天酒地的慕容贤收拾的服服帖帖,这些年言听计从。   抚摸着肚子道:“你个吃粮不管闲的爷们,整日也不操生计的心,你可是将来袭爵的,家里人口这么多,封邑又被朝廷没收了,这一天的花销,流水似的,有去无回,就靠着那些入不敷出的铺子,寅吃卯粮,底下还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兄弟,等着平分家业,再给叔父们分分,没准等咱儿子当家的时候,就剩空壳子了,你爹干甚生那么多闺女啊,赔钱货!”   慕容贤笑了一声:“好像你这一胎是个儿子似的。”   王氏不忿:“就是儿子,我找人算过了,十有八九是带把的,嫡孙!”   慕容贤笑的肚子疼:“算命瞎子你也信,成吧,若是儿子,我给你当马骑。”   王氏哼道:“我不要你当马,我要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我给你家生个嫡孙出来,你爹不该嘉奖一番,做满月,最少也得给个整吧,几万不嫌多,我得先给儿子把家底攒下。”   慕容贤给她吃定心丸:“放心,我家是四十余年的封疆大吏,奉邑万户,淮南鱼米之乡,家私丰厚的很,岂是几个嫁妆能出穷的,有的是金山银山给你挥霍,我家现在缺的是体面,是风光,懂吗,为什么爹接二连三把妹妹们送给那皇帝小子,就等他给咱做乘凉的大树呢,嘿,这小子偏不上钩,十一妹那么个仙人,囫囵个给送出来了,他有毛病吧。”   王氏撒娇:“你爹到底给多少奖赏啊......” 第76章 即成天堑2 我之所爱,……   陆绍翌每半月换一次值, 因还未到日子,心中惦记定柔,又焦急婚期, 特谒假几日快马回府, 进门就和母亲商讨起了吉期。   李氏说:“娘找几个道者看了,今年的黄道都是小日子, 不如明年二月初八,青龙金匮, 六辰值日, 大吉大利, 主福禄满堂, 锦上添花,年前放了聘, 年后亲迎。”   陆绍翌急道:“还等到年后,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要快点娶到定柔妹妹, 您不是一直着急抱孙子,这会子怎么反而拖泥带水, 成心急死儿子, 你知道我多喜欢她, 我每天什么都做不了, 满脑子都是她, 得了相思病了。”   李氏踌躇道:“娘也着急啊, 跟你一般大的子弟都两三个孩儿了, 娘做梦都是那小童子叫奶奶,可是急也得有个章法,这娶亲典礼, 最讲究良辰吉时,万一冲煞了什么,可不是闹着顽的。”   陆绍翌问:“最近的日子是哪天?”   李氏想了想:“这月二十八,小玉堂值日。”   陆绍翌算着:“还有半个月,就那天了,我要成亲,十六日大顺,我去纳征。”   李氏着慌了:“半个月,怎么撵的出来,聘礼到是现成,可新房还未装饰,你爹也赶不回来呀,你姐姐在齐州,也赶不过来。”   “我不管,我要立刻娶到定柔妹妹,您想法子吧,多找些工匠,让他们通宵达旦,琅嬛居的画柱都是前年才重新绘彩了的,还新的很,装隔扇、帘幕、贴花板,描画壁,半个月能赶得出来,我爹和姐姐,回不来就算了,来了也帮不上忙。”   李氏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你就这么猴急,半个月把媳妇娶回家,这是要你娘的命。”   陆绍翌耍赖道:“夜长梦多你懂不懂,定柔那般容貌,万一被人撞见,来个争抢的,比我强,她再变了心,儿子就不活了,您斟酌罢。”   李氏只好妥协。   只要儿子高兴,她下海捉鳖都使得。   正说着,小厮通报老爷回来了,去嘉福居换衣裳了,李氏忙吩咐丫鬟煮麦芽茶,预备饭菜,稍事平凉候换了长袍来到前厅,阴沉着脸问儿子:“陛下御信召我回来,说了要赐婚,给你续娶林家庶女,怎地一眨眼变成慕容家的庶女了?”   李氏惊道:“又是姓林的,阴魂不散的,你还敢沾林家啊,要娶你娶,我可不许那老鳖孙再坑害我儿。”   陆弘焘险些要抡袖子扇人,厉声指问:“是不是你们娘们使了路子,慕容家什么成色,淮南谋反的从犯,那是朝不保夕的,陛下要安定淮南军才留着他们,说不准哪天就是一场株连,来个拔树搜根,我们撇清还来不及,怎么净着往上贴。”   李氏不懂政治上的事,这一听,也吓了一跳。   陆绍翌干脆说:“我不管,我就要定柔妹妹,株连也认了,除了定柔,我谁也不要,否则我就去庙里梯度,出家当一辈子和尚,你们选吧。”   陆弘焘疼爱小妾随氏生的两个庶子,随军在凉州,形影不离,但最看重的还是这个嫡长子,将来承袭爵位,振兴陆家还得靠嫡子,是以当年深谋远猷,四处求人,托门路,送儿子进了崇文馆,为的就是成为今上的伴读,混个脸热,如今也成效甚佳。   “慕容家的女儿于你前程无助益,娶了无甚用处。”   “娶不到定柔妹妹我活着都没意思,还要什么前程啊。”   “孽障,敢违逆父亲!”   “太后赐婚,父亲要抗旨不成?”   父子俩杠起来了,李氏也犯了难,事关儿子前程,但那慕容女实在生的漂亮,别说儿子不舍,她也不舍,虽说恼恨林家,可架不住人家后台硬,是襄王的岳丈,又出了皇妃,隆宠正盛,做了姻亲,便和襄王成了连襟,这买卖换算的很。   只好想了个法子,对争执的父子俩说:“不若我们再进宫一趟,求求太后,林家和慕容家两位姑娘,咱都要了,林家姑娘做正室,慕容姑娘为妾,我儿正享齐人之福啊!”   陆绍翌一听,直接急了,发狠道:“娘你真想的出!定柔妹妹跟我说了,若无明媒正娶她宁愿不嫁,儿子今天把话撂这,若定柔妹妹嫁了旁人,我立时不活了,我上奏本请调去燕州当前锋,战死沙场,叫你们连全尸都找不到!”   李氏吓坏了。   陆弘焘讨了个没趣,只好无奈应允。   十六日天不亮陆绍翌便收拾的衣冠楚楚,带着司虞员外郎夫人为媒人,堆金叠玉的聘礼和军中兄弟帮忙猎来的一双大雁,敲了慕容府大门,慕容槐和温氏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坐在前厅,越看女婿越顺眼,又亲自来送聘,足显至诚。   陆绍翌举止谦卑,仪态端方,又语出幽默,惹的慕容槐连连大笑。   想见定柔一面,倾诉一番衷肠,碍于婚前男女有别,不免在岳父母面前落个轻佻的印象,只好忍住了,留下媒人交换庚帖,商议迎亲诸事。   “二十八就亲迎?”定柔惊得手慌脚乱起来。   这么快,不过十来日,她原打算过个一年半载,身上为祖母除了孝,再回姑苏一趟,在师傅陵前守庐三个月,陪一陪两位师姑,聊作补偿,这么措手不及,她为难了。   温氏劝她:“你祖母又不是热孝,你服了一半,可以停一停,等新婚过去了,再继续服,至于姑苏,你别想回去了,咱们家的人出京城得向吏部司报备,一道道手谕下来,估计就是明年了。”   还是阶下囚,定柔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陆家这桩姻缘难得,陆公子仪表堂堂,你也不是碧玉年华了,娘劝你,还是早些嫁了,你爹老了,慕容家这日子前景邈茫,还不知将来怎样,你早些有个归属,娘也放心了。”   其实先前温氏并不满意陆家,一个千户侯,在京中算个中等,小十才是最合适,十一何等姿色,温良意生的最出色的孩儿,便是不做妃御,也得嫁个皇亲贵胄,若非慕容家没落了,陆家恐怕连边儿都沾不上,但今天亲见了陆家哥儿,温氏心意改了,仪表堂堂,与十一也算天作之合,更重要的是前途无量。   翌日母女俩外出购置嫁妆,定柔戴着帷帽,对这些完全没概念,任由母亲包办,先到首饰店和绸缎庄,而后进了西市盘古街,最好的木工铺,掌柜一看仆人前簇后拥,穿的锦采绣裳,立刻眼珠一亮,笑成了眯缝,卯足劲了奉承,掀开帐帷,亮出最好的紫楠家具,木制纹理细腻流畅,隐约有金丝参差,这是最好的金丝楠,油亮的光泽,散发着新木的浓郁香气。   “夫人尽管放心,都是几十年的老工匠,超群绝伦,看看咱这镂雕,这嵌的珊瑚和螺钿,那个不得一二年功夫。”   温氏满意极了:“吾是慕名而来,要的就是精致。”   掌柜的已摸清了来历,谁人不知慕容家是个富可敌国的,遇上大主顾了,待温氏挑了架子床、美人榻、衣橱、妆台、玫瑰椅,连忙又将小件搬出来品鉴,温氏敲敲小香几和圆桌的木质,索性购下一整套。   接下来便讨论起了价格,掌柜的一拨拉算盘,好家伙,三万多两,温氏也是久经沙场的,口齿伶俐,思维清晰,断不会被宰了,两厢说的面红耳赤,掌柜的摇头如拨浪鼓,温氏最后亮出了杀手锏:“我膝下还有两子一女,长子不久也要续弦,交你个朋友,以后就认定你家的东西了。”   掌柜的捋着须,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源远流长,算盘珠子去了个零头,成交!   温氏尚不满足:“我现银现结,再去一千两,那些小件就当额外赠送。”   掌柜的心头在滴血,京城达官贵胄遍地,素常皆是狗肉账,到府中三番五次去讨要,得赔上笑脸和重礼,吃了不少白眼,还有三五载要不回来的,便是结了,也是大打了折扣的,店中周转甚艰辛,这么大一笔现银如此痛快的,还是头一遭,不免动摇了。   温氏从袖管掏出厚厚一沓大额票银:“稍后把大件给我送到集云巷平凉候陆府,就说是慕容府的嫁妆。”   掌柜的拱手:“哎呀呀,原来令千金缔姻的是平凉候府啊,那位哥儿可是御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恭喜啊恭喜。”   定柔坐在角落快睡着了。   夕阳连积水,边色满秋空,御苑华琼池水云亭,笛声清越悠扬,远处水波连天共一色,恍如一副丹青画卷,而他,此刻是画中人。曲调萦绕流转,纵横跌宕。   曲罢,他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吹《窥月》,亦可能是最后一次吹笛。   解下腕上缠绕的小锁,放进紫檀小匣,那里有玉人、猴子,低眸深深凝视了一眼,眼底的忧伤渐渐湮没,最后决绝地合上盖子,上了一把锁,拿在手上,对着茫茫碧水,指间一松,顷刻间“扑通”一声,紫檀木沉,荡漾起涟涟碧漪,而后没入水下.......   赵禝,从来拿得起放得下。   坐在舆辇上,走在蜿蜒的青石路上,秋意深,花木渐萧索,前方迎面遇上一行人,拥簇着坐辇上霞韵月姿的女子。   两人同时下辇。   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是凉的,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为她系在身上,关切地说:“风凉了,你身子弱,以后出来坐轿子。”   “臣妾只是觉得闷,想出来走走,谢陛下关怀。”   他握着她的手,道:“朕明日要去围猎,十几日才能回来,待回来再陪你。”   女子款款敛衽一施,姿态优雅。“臣妾遵旨,静等陛下归来。”   “你坐朕的舆辇回去吧。”   “是。”   他松开手,踏步向前,身形笔直如清风玉竹,背影磊落如月下苍松。   女子静静望着,好久才转头。   他绕过一重重的花圃林荫,也不知为何,特意绕走了狭窄的小路,一路拂柳分花,衣上沾了碎叶和花粉。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在淼可园,也是夏末初秋,他满心欢喜地带着一个紫檀小匣,装着刚刚镌好的玉人,是和阗羊脂软玉的,玉质温润通透,光洁丽质。   小像中的女子霞韵月姿,眉目恬淡淑然,笑容冰澈剔透如琉璃。   他刻好最后一刀的时候,喜悦的像个孩子。   纯涵一定喜欢!   纯涵,纯涵,这个名字读来缱生旖旎,唇齿美好。   到了水芳岩秀,宫人们却说:“婕妤娘娘出去了,淑妃娘娘宫中一株番邦来的绿菊早开了,娘娘应邀去赏花了。”   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等不到回来,便有些焦灼,起身独自出去,想着能在路上撞到她,吩咐了小柱子他们不要跟随,他要快些见到他。   淼可园花林成阵,随时可见环绕的小山峰,道路曲曲折折,他嫌远,看了看四下无人,系上袍裙,沿着山石攀上了一座小峰,矮松竹篁茂盛,枝叶浓密蔽目,不停挂到衣角,想着走过这座障碍,后头是青石大路,能早一步到淑妃的长春仙馆。   纯涵见到他来相接,必然欢喜。   趟枝赶叶,翻到另一边,遥遥望见魂牵梦绕的身影,穿着淡湘色香云纱提花襦裙,娉娉婷婷走在青石路上,只带了一个宫娥。   他心头一喜,险些喊出名字来,转念一想,嚇她一跳,给她个惊喜。   弯腰走了几步,那身影越来越近,两人说话声清晰地飘过来:   “姑娘,您为何把陛下赠给你的东西分给她们啊?”   一个安恬柔缓的嗓音说:“青禾,我初来乍到,万不可与她们针锋相对,成了众矢之的,我身份低微,陛下近一二月来我这里最频繁,已经引起众怒了,我更得放低姿态,奉承着她们,才能让她们少针对我一些,我的日子也轻松一些。”   “怕甚,奴婢瞧陛下疼惜您得紧,但凡姑娘喜欢的,无需说,陛下一个眼神就知所想所喜,那晶珠帘幕可是娘娘宫中的昕薇馆才有,她们可艳羡呢。”   一声笑音突兀地传来,带着嘲讽,听在耳中叫人生了恍惚:“他不过是看我打扮的清雅,一时新鲜罢了,帝王之爱,能得几时久?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①,便是造个金屋出来,也难免新欢忘故人,妾人独憔悴,悲而垂泪兮,自古宫禁后妃,宿命罢了。”   有风声拂过松竹叶,耳边簌簌轻响......   体内的沸腾血流变得冷却下来。   “......青禾,你和我们在下房相依为命长大,在这宫中只有你是我的心腹,在这世上,我在乎的只有娘,从进宫那一天我就起誓,林纯涵要活得如锦似绣,活得比林家任何一个女儿都高贵,让她们对我卑躬屈膝,对我行礼叩拜,我要做林家最坚实的后盾,我要让爹爹后悔莫及,这些年对我和娘所有的不公,我要让娘百年后名正言顺进林家的祠堂,堂堂正正,和太太并肩享受他们的香火.......   对皇上,我时时刻刻要做的,是捉摸他的喜怒厌恶,能一直做他喜欢的那一种人,尽早诞下皇子,巩固宠爱......”那声音诉说着,走远了。   夕阳沉沉堕下地平线,不知去向了何处。   初见她,是在四弟府中,笑筵歌席,走斝飞觥,他觉得聒噪,漫步来到后园,在梨花树下,一位素衣浅衫的女子倚树而望,似在沉思,眸子隐隐含着泪。   见到人,怯生生地行了个礼,低眸不敢直视。   满园衣香鬓影,唯她清丽质朴,身上的衣服是发了旧的,发间只簪了银簪,却掩不住出众的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那一树梨花开的堆雪砌冰,溶溶霭霭,白锦无纹香烂漫,圣洁无暇。   他问她有何伤心之事。   她答:“人道送春无送处,山花落地红满路。”   自怜,难留春住。   眼前的女子亦如那梨花,粉妆玉砌,冰魂雪魄,一双眸子明澈如清泉,眨动着羞涩的不安,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悸动的滋味。   “年年岁岁,依旧笑春风。”   他伸出手来,对她说:“人情淡薄世所平常,春夏更替亘古有之,你可愿,让我来守护你,守护这一晌春色?”   她吓了一跳,娟好静秀的面容蒙上了忧惧,如一株含羞草,柔柔怯怯,那天他没穿龙袍,只穿了素常的襕衫,像个书生。   身后传来一沓跪地声,内侍和官员跪了一地,其中有林国公。   没几天,她被送进了宫。   封了婕妤,他并没有碰她,有人辗转告知了丁家的事,他并不在意,只要以后,她的心是属于一个人的,他愿意等,让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值得的。   她在国公府并未读多少书,偶尔诗中会有念错的字,他也不点破,夜夜处理完了奏疏,捧着诗词赋来,与她解说,她亦是学得刻苦,甚是废寝忘食。   他用尽了心思,她面上的笑容愈来愈甜美。   直到一个月后,那一日来到昕薇馆,与她畅谈了会儿,要走的时候,她的眼中流露出不舍,他疼惜不已,将她拥揽入怀,问她:“纯涵,你喜欢赵禝吗?”   她怔了一瞬,清莹莹的眸子如明珠流光,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一句话让他眼中含了热意。   紧紧拥住她,将两个人变为了一体。   那是他第一次吻了女子。   那一夜,抱她在怀,在耳边说:“我必不让你在她们面前卑躬屈膝......”   思绪间,双腿已站的麻痹,眉目间只剩了冰冷,天色已暝,他望着手中的紫檀小匣,取出玉人来,狠狠向后一抛,玉石粉碎的裂声......   我之所爱,宁缺毋滥!   此后,亦如往常地宠爱她,只是再也不肯亲吻她的唇。   从淮南回来,再见她,他知道自己真的放下了,朕有万里江山如画,夫复何求,无所求了。   他与她,只是皇帝与嫔妃。   这一次,他要再一次放下,彻底斩断情念,无欲无求,无欲则刚。   ***   婚期临近,廊下大红绸幢幢,喜字贴满了窗纸,定柔的紧张与日俱增,有时整夜辗转不得眠,似是慌,又似无措,不知做了人妇,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衣架上挂着绣庄选来的大红绣翟嫁衣,金线堆绣,艳色耀目,锦盒里放着翠钿步摇凤冠,珠彩流华。   那嫁衣她不大合意,不喜欢那么繁复的,尺寸也不甚合身,日子匆忙,只好自己改了改。   家中的事情也无需她来操心,母亲无所不能,六姐老成练达,她每日只是坐在绣楼里,等待,等待是如此磨煞了人,拿起了针线,不知该做什么,胡乱绣了一个,竟是荷包,雨后天青色的缎子,绣着一尾芝兰。   她不知为何做了这个?   院中传来了争吵声,好像是十姐和母亲。   推开门,院中这几日摆满了嫁妆,已装了箱,贴了喜字,十姐站在当院和母亲争吵。   “这些瓷器怎么回事!啊,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为什么十一有,我却没有!”   母亲说:“这是妙真观师太送给十一的,你当然没有。”   十姐骂道:“偏心眼儿的娘,鬼才信你的话,一个道姑子有这般好东西,凭什么给了别人家的孩子,准是你偏袒十一的!我不活了!”   母亲也骂:“你个掉钱眼儿里的东西,那天叫你回来吃饭,你推说生病,这会子到来查看妹妹的嫁妆,说了是人家妙真观师太的,爱信不信,问你爹去,你爹还会诳你不成。”   十姐坐在了一个箱子上:“我不管谁给的,她有我必须有!你看着办吧!”   说着,哭天抹泪起来。   六姐上去劝,十姐甩开手:“别碰我!沾上你的穷酸晦气!”   母亲顿时恼了,上去揪住十姐的耳朵,扬手两个巴掌,十姐仰天躺在石砌地上,嚎啕捶胸,将别院的人都引来了,父亲出现在月洞门:“吵什么,老远就听见你们争执!”   母亲说了原因,父亲也气愤不已,骂了句:“讨债的孽障!”   将手里的鱼竿摔成两截,拂袖离去。   片刻后,毓娟终于止住了哭声,脚下一个大箱子装着满满的瓷器和玉石摆件,定柔又给了她二十来颗合浦大珠。   待定柔走后,温氏揪住毓娟的耳朵:“你个混账,从小你就欺负她,去了摄梅院,背着你祖母掐她,拧她,怪道你祖母不喜欢你!咱家出事那天,若不是妹妹,你还有命活吗,忘恩负义的东西!”   毓娟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叫人抬了箱子,喜滋滋走了。   一众儿女,温氏最不喜毓娟,模样生的平常,是个垫底的,偏还长了一副爆炭脾气,贪财刻薄,嫁到孙家,成日和婆母妯娌唇枪舌剑,与夫婿闹腾,孙家太太时常来家哭诉,若不是生育了子嗣,兴许人家就退货了。   马车上,毓娟用帕子擦拭着瓷器,旁边的十姐夫孙鎵击扣着一个花瓶,啧啧称赞:“娘子好样的,了不起啊,几滴眼泪弹指间换来这么些好东西!够咱吃个二十年的!”   毓娟得意道:“十一妹惯是个缺心眼的,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会割让给我,这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孙鎵竖起大拇指。   毓娟冷哼道:“最可恶的是我娘,她最孬了,硬是不让我知道有多少家私,这些东西从淮南运过来,我竟不知道,哼!”   到了二十七日夜间,阖家张灯结彩,灯笼通明。   素韵亲手做了夜宵来云葭小筑,叮嘱定柔:“多进些,明天你要饿一天的。”   定柔吃着热气腾腾的鱼汤面线,炒菌子无比可口,眼泪珠子落在碗中:“姐,你真好,你和四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   素韵拍拍她的肩:“咱们一母同胞,原就该守望相助,只是小九她们,从我嫁人后就嫌弃我了。”   定柔从回来便有一腔子话想对母亲说,却多次张不开口,如今对着六姐,全部倾吐了出来,她被一个男人亲了嘴,看光了身子,还配得上昭明哥哥吗?   素韵听的大惊失色,合上门扇,小声询问妹妹:“你失身了?”   定柔摇摇头:“我没让他得手。”   素韵拍拍胸口:“没得逞就好,新婚之夜是要验落红的。”   定柔双手捂面:“我那样和失身没区别,他全看到了……”   素韵抱住妹妹:“妹妹这件事你必须烂在心里,你没有失身,已是天大的万幸,无伤大碍,只要再不见那个人,时日长了就忘了,姐姐也告诉你一件事,莫要与任何人说。”   素韵已开始哽噎,眼泪滚滚:“姐姐......曾对不起你姐夫过......那是前年,娘走时也没给我留多少银子,天冷了家里又要添置棉衣又要购买粮油,实在凑不出钱买菜蔬,孩子又整天嚷嚷要吃肉,我只好去给一家大宅门帮厨,捡一些他们的下水,那是个下午,我去柴房抱柴,忽然就有个人闯进来栓上门把我按住了,那柴房光线阴暗,我根本连脸都没看清,就被糟蹋了......那天之后我再也没独自出去过,背着你姐夫流了有一缸泪,夜里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更可怕的是那次之后我身上没来,怕什么来什么,我实在不知道是你姐夫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反正家里也不能再多一张嘴,我挑水搬碾盘,没日没夜干重活把那小孽种生生弄掉了。”   定柔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和姐姐一同流泪。   素韵猛从脸上抹一把水渍:“现在也想开了,有什么,不就失了一次身吗,横竖我是个妇人,只要咬死了到棺材里,你姐夫也不会知道,没什么可愧疚的,他又不是没在青楼宿过,他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吟诗作赋吃醉了酒睡到勾栏,还被人家捆着到家里来讨嫖资,我辛辛苦苦洗衣缝补,攒了半年的二两银子,原本预备给孩子过年买些零嘴的,全被拿走了,这世上男人都一个样,一般狠的心肠,不把女人当人看,嫁给他足够我悔几生几世了,没法子,谁叫我当初不听爹的话,已经嫁给了他,杀了自己也回不到当初了,自个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为了孩子好好活着,不能教孩子落入那狠毒的后母手里。娘说的那些,全是对的。”   定柔心想,从油瓶子倒了不扶到如今的不堪,这世上只有四哥一个好男人吗?   昭明哥哥会变吗?   我有些害怕嫁人了。 第77章 火葬场中奏之新妇 皇帝的……   天还未亮, 慕容府已热闹起来,沐浴在喜字灯笼的海洋,人人脸上徜徉着喜气, 几个稚童早早去前厅抢喜果子吃, 迎亲的吉时在申时三刻,陆府的媒使方到了, 妇人们张罗了酒菜茶点款待着,两两道贺吉祥话。   定柔昨夜只小寐了一会儿, 略略进了些素粥, 到嘉禧堂对着父亲和长辈们顿首叩拜, 而后至母亲的山月小筑上妆, 梳头婆已执着鸾篦等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六亲皆全、儿女满堂的全福之人, 沐浴罢坐在妆镜前,擦干了头发,梳头婆对着三千云丝, 手法极娴熟地,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妆罢, 脸上已是厚厚的一层, 胭脂味冲的强忍喷嚏。   日光透过院中的树影婆娑, 照耀在菱花形的窗子上, 金子般铺满了地, 喜娘和本家妇人们一拥而进,祝颂吉祥如意,温氏笑盈盈递上红包, 一屋子人围着新娘,一致夸赞,好个纤姿丽色的新娇娥,穿上里三层外三层铺锦列绣的嫁衣,扯着长长的裙裾,袖摆委委及履,围上龙凤呈祥的霞帔,戴上翠钿步摇凤冠,定柔一动不敢动,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摆布,沉甸甸的冠压得脖子发僵。   坐在榻边,木木地望着那阳光,从前晌到午后,外头传来鞭炮霹雳,鼓乐喧阗,迎亲的到了,屋中的气氛立刻喧闹起来,新娘被蒙上了红盖,架着走出去,袖袂曳在地上,裙裾被两个喜娘扯着,温氏的声音在后头哽噎地说:“儿,不许回头了。”   这是嫁女习俗,说一句不许回头了,从此便是他家妇,吾家女已是前生。   定柔鼻尖一酸,心头翻江倒海,泪水刷一下溢到了腮边,才回来不久又是分离,和父母的缘分竟是这样浅,此后......我是别家的人了。   翩翩步出山月小筑,喜帕下坠的金色流苏随着步履漾动,瞥见自己一双大红金线堆绣鸾凤和鸣锦鞋,步步娉婷,从后厅进去,在一处角落候着。   前头人群围成了厚实的墙,慕容府济济一堂,陆绍翌一身朱红喜袍,缀绣嘉禾金雀纹,头戴小弁,一脸春风得意,手捧“迎书”,拱手对坐在廊下太师椅中的慕容槐:“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叩拜。”   那厢连连摆袖,笑的合不拢嘴:“贤婿免礼。”   稍后,司礼使唤:“新人拜别。”   蒙着龙凤呈祥红盖,身披大红嫁衣的姌袅身影被簇拥出来,陆绍翌心跳快沸腾出来了,扯过大红绸,新人跪在阶下,稽首三叩九拜,温氏已哭成了泪人。   定柔每磕一下,泪水珠子摔落滚地。   司礼使念:“礼罢,起行。”   温氏骤然哭出了声。   丝竹班子重奏起燕乐,锣鼓锵鸣,慕容康过来负起妹妹,喜娘紧紧扯着裙裾,一路送到了外头的龙凤彩舆,定柔的泪水落在四哥颈间,送嫁了妹妹他便要走了,马匹已在后门,假期未到,实在不愿再听母亲叨念了。   红妆长队浩浩荡荡行起,身后的大门送别的鞭炮声声,慕容槐和温氏比肩而立,皆泪眼朦胧。   一铜盆清水哗啦倾出,响音清澈。   坐在八人抬的花轿中,四平八稳,定柔找出帕子拭泪,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她是满心欢喜的,对未来的日子憧憬着期待,在韶华馆无望的岁月,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嫁给心悦的男子,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也不知走了多久,花轿停下,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九霄,外头一阵喜气洋洋,陆府到了,喜娘说:“新娘勿怕,新郎要驱邪辟祟了。”   定柔忙攥着轿帷,陆绍翌三只红箭直中轿顶,满堂喝彩。   喜娘扯着大红绸交给新郎,新娘就势迈出内厢,从垂动的流苏下望见熟悉的手掌,白皙净利,指节分明,牵着她跨过马鞍、火盆,踏进大红门槛,沿着甬道步入前院,陆府今日蜩螗羹沸,人多的摩肩接踵,争先看新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齐入洞房。”   襄王吃了一半喜酒便离席了,皇帝今日从猎场回銮,他要到午门外迎驾,回宫交了值,想着到昌明殿喝几口醒酒茶,今日酒吃的急了,有些上头。   皇帝一身雨后天青襕袍,好似清减了两分,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老远便嗅到了酒气,眉头微蹙,这小子独自在哪儿消遣了,到底比他自在的多。“哪儿吃的酒啊?”   襄王渴的厉害,先拿御茶灌了:“平凉候家啊,您不知道吗?今日陆绍翌成亲。”   皇帝劈头一股寒意,如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这么快!”   她竟这么迫不及待嫁给别人!   襄王笑道:“可不是,小子插科打诨不肯灌酒,猴急入洞房呢,听闻新娘子是个少见的美人。”   皇帝握着御笔的手开始颤,努力克制,却完全不听使唤,朱砂点点沁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上书的字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四弟后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懂,思维好似被什么凝冻住了,血流在全身逆行,听清了每一个字,却不懂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冒出淡烟细丝,萦萦绕绕,明黄帐幔生了恍惚的迷离。   夜晚的陆府,筵席已散,小厮忙着扶醉酒的宾客,女管家忙了一天,嗓音嘶哑,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奴仆拾掇,闹房的在外间喧嚣到半夜,被婆子们连哄带诳悉数轰走了,内间漫天红地纱幔,一对龙凤花烛潋滟流光,案桌上供着十二盘喜果,新人已饮了合衾酒,喜娘剪下各自一缕发,缠绕绾结,祝颂:“兰舟昨日系,今朝结丝萝,愿金玉良缘,白首同心,瓜瓞绵绵。”   丫鬟为新娘卸下一身负累,凤冠叮叮当当离身,感觉呼吸瞬间畅快,前簇后拥到隔间沐浴。   待出来,只穿了胭脂色广袖流仙寝衣,袖袂飘逸,发若流云乌瀑,系着一根五彩丝璎,灯光下闪着乌油油的亮色,恍若画中盈盈走出的仙子,拧捏地踯躅着,双手不停地绞在一起,陆绍翌看的呆住了,心头狂跳不止。   晓得她美,却没想到散着发更美,简直惊世骇俗!   匆忙到隔间沐了身,再出来,丫鬟们尽退了出去,定柔坐在美人榻上,低着头不敢看他,模样楚楚动人。   梦中幻想了千万遍,真到这时,对着心爱的女子,陆绍翌也紧张的汗不敢出,生怕一眨眼,还是一场旖旎的梦。   走过去,握起一双纤巧玲珑的素荑,滑腻温热,他只恨不得吞了下去,猛然亲下,含着手指,定柔吓得瑟缩了一下,脚下离了地,贴着那个胸膛,呼吸近的迫人,她心跳快的直欲晕厥。   榻上已铺好了黄地织锦龙凤被,落满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吻落在了额头,鼻梁,往下,她眼前倏忽闪过另一副面孔,唇齿间霸道的气息,衣衫摩挲间沉水香混合芝兰的氤氲薄香......刹那心到毛孔生了抵触,侧脸一躲,陆绍翌察觉她全身微微地颤,知她紧张,忙在耳畔安慰:“别怕,我会温柔些。”   他的吻放过了唇,缠绵向颈。   她脸颊烧的滚烫,手心却攥着冰凉的寒意,指尖抖个不止,轻轻地阖上了眼皮,睫毛如蝶翼翩翾......   思华殿,宫人们放下一重重的蛟绡纱幔,躬身退出内殿。   皇帝沉重地覆上怀中霞韵月姿的女子,狂烈地吻住了唇,带着某种刻骨的恨意,似是啃咬,辗转不停,力道猛烈,女子又是欣喜又是诧异,舌根传来锉割的痛楚,不觉噙了泪。   皇帝却毫无怜惜,狠狠咬住了一瓣唇,狠力一切,立刻有腥咸的滋味冒出来,女子疼的哭叫出来。   泪意朦胧中,明黄的高大身影一把推开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起身猛掀帐而出,背影决绝。   小柱子在外殿“呀”了一声。   夜色中,宫巷如巨龙蜿蜒,长的没有尽头,石灯的火苗昏黄朦胧,墙上影影绰绰,似在幽冥,那火连起来,变成了烈烈的柴堆,架上了青铜大鼎,沸腾着滚滚的油,煎着熬着一颗心,灼的五脏六腑成了齑粉......   口中焦苦到了极处,不停地默念着,小丫头,你不能!我不许!我不许!!!......   小柱子一行在后头急追:“陛下!穿靴!穿靴!”   路过一道垂花门,猛地被绊了一下,扶着门框才没面朝下跌地,赤足没有任何知觉,小柱子他们追上来,仓促中提上了两只靴,将披风长绦系在颈。   小柱子心惊肉颤:“陛下,您?”   皇帝望着的冥冥天幕,繁星浩瀚,手指握拳抖成了筛糠,宫灯照着,眸光闪烁着惊恐,小柱子八岁到霓凰殿做了他的贴身内宦,从未他这般模样,眼中胀出了满眶血丝,殷色森森,胸腔急促地大起大伏,好像喘不上气来。   颤声指着前方:“牵朕的马来!开宫门!朕要出宫!朕要出宫!”   小柱子霎时明白了:“这个时刻,您要去哪里啊?”   皇帝的两腮咬的硬邦邦,一字一字从齿间迸出:“陆府!抢回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   他不停地说着,抬步奔了出去,披风飘飞扬起迅风,小柱子紧跑急追,又不敢大声喧哗。“陛下!陛下!奴才求您!冷静啊!冷静!”   一路到了宫墙夹道,小柱子才敢大声喊了一句:“陛下!您去算什么?您想想您算什么?明日朝上会怎么说!”   忽有惊雷在耳边霹雳炸开,震得身躯一趔,皇帝脚下顿住,眼前变成了茫茫的白雾,待那片白雾散开,才发现背抵着潮湿的墙,小柱子他们跪在脚下,挡的缝隙不透。   小柱子抽泣着,扯着中衣的衣角,自小形影相伴,漫长的岁月,自是养成了一副赤肝忠胆,今日便是拼着头颅落地,阖族株连,也不能叫做了傻事。“陛下,奴才求您,回去吧,已经晚了,这会子已是亥时初,新人,早已就寝了。”   这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意识,皇帝眼前黑了一瞬,千矢万镞相绞,尖锐锐攒入了心口,贴着墙,指尖深深嵌进了墙砖,喉间传出的声音:“她竟叫我输得这样惨......我恨她......我恨她......” 第78章 新妇 太后搭着皇后的腕走……   霓凰殿, 皇后就着榻几看书,一边吃着小碟子里的果脯,眉心难掩喜悦, 韩嬷嬷将内殿的帐幔一一放下, 对她说:“娘娘安置罢。”   皇后道:“这小果子也不知怎地做的,有酸枣的酸, 有蜜枣的甜,吃着开胃又不腻, 慕容姑娘留下的还剩多少?”   韩嬷嬷看了看青瓷小罐子:“下了一半了, 娘娘这几日不离口, 照这样子, 没几天就见底了。”   皇后吃光了小碟子里的,接过薄荷茶漱口, 韩嬷嬷看着她,笑说:“娘娘今日心情不错。”皇后擦拭帕巾,笑的如沐春风:“她能有个好归宿, 本宫甚欣慰,罢了, 入寝罢。”   晨曦初露, 龙凤花烛将燃尽, 绛泪堆叠。   大红喜幔垂委迤地, 质地轻容, 一重重将屋子装点成了潋滟的世界, 光线朦朦胧胧透进来, 弥漫着暧昧的气息,鸳鸯帐里,一对新人方醒了, 相拥而卧,对视一笑,新娘羞的煞红了脸,羊脂玉般的底子洇洇如一层西域葡萄红醉晕开来,眼角惺忪着慵态。   陆绍翌对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经过一夜愈发美的惊魂摄魄,只觉意犹未尽,一腔子热血复而沸腾,定柔却挣扎着往锦被下缩了缩,不肯了。   外厅门扇响起了指扣声,一个妇人的声音:“少爷,少奶奶,该起了,老爷和太太已在花厅等候,几位叔伯婶娘也来了。”   定柔赶紧坐起身,穿好里衣,趿鞋下了地,梢间的丫鬟听到动静忙将帐帷挂起,打开门,一丛婆子端着盥洗的物什鱼贯而进。   定柔被围拥着到隔间沐浴,洗漱罢出来坐在妆镜前,穿上绫纱夹衣,里外三层皆是大红,两个房帏嬷嬷收拾着锦被,摸出了缝在床单上的白绫素帕,已沾了一抹醒目的痕迹,喜孜孜放在呈盘,蒙上红绸,端了出去。   定柔一张脸烧的如炭,不敢抬头,想起昨夜,愈发臊的直欲遁了地缝,一屋子人望着新妇,心中直笑。   头发绾了个妇人的盘恒髻,两边簪上一对累丝衔珠红宝风头钗,压髻正簪一只金雀翠鸟华胜,头天是朝谒尊长的日子,要穿的隆重一些,胭脂色天华锦花卉四合如意阔袖烟罗衫,高腰鸾裙,双胜锦带,华美端庄,娇巧玲珑的新妇变得仪态万方。   陆绍翌一身正红锦袍,缀绣宝相莲缠枝,轩朗的身躯,颀长笔直,望着娇美的妻子,乌黑的眼瞳如曜石闪着光,五官镌刻般明朗,松韵竹态,仪表不凡。   “走吧。”携起妻子软容容的小手,掌心微有汗意,手感极妙,只觉得一刻也舍不得松开,这一生有她相伴,真好!   昨夜一路进来被蒙着脸,今天方看的分明了,这是个碧瓦朱檐的跨院,阶下两个小圃翠竹郁郁,院中心汝窑镂花盆金菊斗艳,摆成了个“福”字,清幽雅致,到叫她想起了淮南的探芳院,出了白墙飞檐的圆月洞门,青石嵌的扇形小横匾,镌着“琅嬛居”三个字。   定柔心下一叹,这么俗的名字。   以后还是改了吧。   陆家不如慕容府地段好,虽也在东市,但在略微偏僻的集云巷,离大内五六里,平凉候回到京每日上朝得驰马两盏茶的时刻,不像慕容府,英博街到宝相街,若骑马,喘息之间便到了。   陆家人口少,宅邸也比慕容府小了三倍,五进五出,到是不失精致。   沿着抄手游廊到了正院上厅,平凉候夫妇并坐上首,底下两边六方椅坐满了士庶和珠翠锦裳的妇人,方才看了喜帕,皆叹好家教,听到新人来,纷纷翘首殷盼,见到新娘,眼前一怔,如在梦中。   定柔心跳快的直撞心口,陆绍翌紧紧攥着她进了门槛,在众目睽睽下姗姗步向正堂,跪在圆形花缎丝棉蒲团上。“父母大人在上,儿绍翌,媳慕容茜,恭叩金安。”   新妇声如蚊呐。   连叩三头,丫鬟捧着红木漆皮呈盘端来了茶盏。   李氏望着仙姿玉色的儿媳,再看看诸人惊羡的目光,得意极了,平凉候也怔了一瞬,这世间果然有羞花闭月的人儿,怪不得儿子豁了命也要娶她,只是,这样天生地造出来的美人,儿子一介凡俗之子,怎消受得起?   底下有两个妇人在窃语:“听说是宫里放出来的,做过皇上的御妻。”“呦呦呦,这般美人,满京城怕找不出第二个,怎地没有入幸?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顽疾呀?”“咱们方才看过落红,不像作假,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吧。”   昌明殿,皇帝下了早朝,换过常服,坐到御桌后,左手不停按揉鬓穴,右手三根指头缠着纱布,小柱子抓心挠肝地望着那嘴边瘆人的大燎泡,一个三四五六七,黄豆一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又犟着不肯叫御医,朝上大臣们直犯嘀咕,皇帝只说了几句,嗓音也是哑的,朝臣们不免关怀一番龙体,小栋子捧了薏仁茶来:“陛下,早膳没动,吃些这个吧。”   皇帝一个挥袖打碎,小栋子两手烫红了大片。   满室内监宫娥哗啦啦俯跪一地。   小柱子心疼地哽噎:“陛下,是奴才失职,没看住慕容姑娘,只防她与人私会,没成想太后会赐婚,您责罚奴才吧,别在心里苦着。”   皇帝牙龈生了溃疡,半边腮也是肿的,动一动都似在撕扯:“别跟朕提她!”   殿外通传太后和皇后至,皇帝忙打起精神,将手指藏进了袖摆,太后搭着皇后的腕走进来,瞧着皇帝,抬手数了数,皱眉道:“你这是燎泡上长了个嘴?怎地火气这么大?”   皇帝淡淡道:“无事,许是在围场食多了炙肉,秋天燥,经年的风热一起发作出来了,过几日便好了。”   太后坐到蜀锦团金龙座榻:“哀家听说燕州开战了,照理说你也不是第一次用兵了,不该这么焦灼呀。”   小柱子这才敢叫御医进来,把了脉,回禀太后:“陛下洪脉亢进,如波涛汹涌,是外邪内侵,肝郁气滞,实火旺盛之症,烈火烹油,火在煎熬啊。”   太后愈发诧异不已。   午后伏侍公婆进了膳,定柔回到琅嬛居吃了,饭后换了轻便的衣裳,一袭藕荷色窄袖交领烟罗衫,下襕石榴百褶裙,坐在椭圆形的妆镜前,眉笔蘸着胭脂,描着个花样子。   陆绍翌手抓一捧外头采来的紫菀花,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把揽住了腰身,定柔嗅着那花,唇角绽开甜蜜娇羞的笑意:“送走叔伯他们了?”   陆绍翌磨蹭着小妻子细滑软腻的脸颊,反而坏坏地问她:“还疼吗?”   定柔臊的脸上刷地红了个透,这个坏人!   陆绍翌开始吻着后颈,辗转缠绵地一路到了锁骨,双臂一抬,新媳妇被横抱到了榻上,定柔气的直打他,大白天呢,丫鬟们都在外头,陆绍翌却兴致正浓,阖上内室的门扇,放下了帐幔。   定柔只好忍着疼满足他。   御苑凉亭,冰袋敷着半张脸,皇后端着药碗喂了两口,皇帝便挥手不要了,皇后劝半晌,那厢只剩满目不耐烦,皇后只好讪讪说:“臣妾去取绿豆汤来。”   四下只剩了一人,寂静无声。   望着亭下一倾碧水,眼前不自觉地浮现,一个鱼精划水奔游,浮在水上,手臂和小腿一弓,变成了蛙的模样,呱呱叫了两声,窜进了水底,而后探出个小脑袋,穿着夹衫小衣,口鼻喷水如注......   他瞧的失了神,恍若在梦中,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两个字,我戌未定的定,薇亦柔止的柔。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回来了,水上的鱼精倏忽消失,变成了平静无澜,茫茫无垠。   他慌忙胡乱地抹去。 第79章 你我已是路人1 皇帝连饭……   八月初一皇帝诞辰日, 宫中万寿节。   也是陆家一对新人归宁的大喜日子,平凉候身为戍边督统,事务繁多, 不得不归, 用罢早饭便被家人送出了大门,被兵士护卫着, 驰马离去。   几天下来对这个儿媳甚为满意,知书达理, 进退有度, 又无妖冶媚态, 说话清风细语, 做事干净利落,性子温柔敦厚, 璞玉之质,难得的佳媳良配,不像自家娘们, 闺中时便是个跋扈的烈货,夫妻间琴瑟不调, 当年自个在诏狱熬了五年, 回家本想过几天热乎日子, 不想媳妇变成了个泼辣的河东狮, 哪个男人受得了。   只要儿子此后砥砺上进, 想来时日长了, 慕容家安分守己, 淮南那件事在朝中也就淡了,皇帝恩赐了安府的宅子,这用意, 颇耐人深思。   午晌新人乘车回慕容府赴归宁宴,南国俗语叫“回郎”,京州这边叫“拜门、请女婿”,陆家准备了足金打造的吉祥猪一只(以示新娘清贞纯洁)、喜饼、喜果、烧鹅、烧鸡、凫脯、羊羔各一对、果子酒、米酒各两坛,山珍菜、生果若干,慕容府今日门庭若市,比往常的筵席热闹了数倍,大多是冲着陆绍翌的面子,筹光交错间,慕容槐笑容满面站在阶下,拱手对众男宾,谦卑道:“多谢各位同僚今日来参加小女归宁,舍下蓬荜生辉。”   这位历经四朝,叱咤一方的统帅,如今变得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慕容节帅的风采。   日落前归家,醉意朦胧的陆绍翌猝不及防被妇人们围住,摸着锅底黑,涂成了黑熊脸,还说越黑越吉祥,定柔捂着肚子笑了一路,北地这个习俗有趣啊。   陆绍翌干脆仰倒一躺,枕着媳妇柔软的手臂,亲吻着小手,一路如在云巅。   夜半央,红绡烛笼满宫殿。   后妃们钗钿流光,今日皆穿的吉服大衫,九嫔以上戴着翠钿步摇冠,皇帝口疮破溃结了痂,成了一嘴血丝糊拉的,有碍瞻视,连上朝都得一手用帕子捂着,每日勉强进些流质,面前的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完全是摆设,坐在上位,不作一声,也不看歌舞,神情阴郁,不知在看何处,钟磬之音,歌舞之声听在耳中像蜂蝇鸣聒,烦噪不已。   后妃们听闻皇帝抱恙,本要关切一番,但观面色不善,只好将温情软语咽回了喉咙。   韶华馆的女御们争芳斗妍,或明艳,或清雅,各有千秋,一致的是发间簪了累丝金凤嵌宝衔珠步摇,巧夺天工的花丝累錾,富丽高贵的碧玺红宝石,举手投足间珍珠流苏簌簌漾动,一下将人衬的雍容大气,方是殿选那日太后所赠。   沈蔓菱等人今日是故意的,本要借机讥讽静妍一番,在韶华馆日日明争暗斗,这位慕容才人可不如先前那位好欺弄,惯是个有手段的,把下头的宫娥内监全笼络了,这次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叫她在陛下面前出出丑。   谁知静妍出了垂花门,发间赫然戴着与她们一模一样的。   不由傻眼了。   静妍得意地抚摸着发髻,绕过她们走在了前头,这一次,一定要赢得陛下的注目,她预备了一肚子金章玉句,只待咳珠唾玉,见识见识她的锦心绣口。   到了璇玑殿,才知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皇帝连饭都吃不进去,话都说不痛快,哪有心情听你吟诗作赋啊!   她满怀不甘心,也只能生生憋回去。   舞姬们飞旋着霓袖,跳着一曲《满庭花》。   皇后注意到了静妍,望着步摇,笑问:“臣妾没记错的话,这支乃是殿选那日太后赠给各位御妻的,出自司宝司的吴司宝之手,慕容才人未经过大选,怎地也有一模一样的?累丝錾如此精巧,外头可做不出来。”   太后也好奇地瞧着。   静妍心头狂跳,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摸了摸步摇,婉转如莺丝的声韵道:“回禀皇后娘娘,嫔妾原没有的,是舍妹所赠,她自视福薄,做了宫女,受不起太后隆恩,便转赠给了嫔妾。”   皇帝果然把目光投了过来,却是在看那步摇。   这足以令静妍狂喜。   “原来是慕容十一啊。”太后语气透着惆怅。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皇后对太后笑言:“母后,应当是陆少夫人才对,以后可不能唤人家慕容姑娘了。”   太后点头:“是陆少夫人,哀家口误了。”   静妍痴痴凝视着皇帝,望眼欲穿地,渴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却始终没等到,皇帝一手握帕掩着,一手端起面前的酒爵,一仰而尽。   太后惊呼:“你口中全是溃疡,怎地能喝酒呢!”   皇帝面无表情,摆了摆手指:“无事,不疼。”   新婚九天,过了百事禁忌的日子。   陆绍翌带着新妇入宫叩谢太后,而去了霓凰殿,千恩万谢皇后大媒人,最后去了敬惠馆,定柔每人赠了一样冰瓷,太后是一对雪瓣纹玉壶春瓶,皇后是一对梅瓶,敬贤太妃一对胆瓶,还给慧姠带了一个蔷薇锦簇的古玉摆件,把慧姠眼都看直了,定柔亲做了二十几个福袋,装着满甸甸的喜果,给那些宫女的。   太妃心知冰瓷的价值,随手送了人,不由对这个伏侍了自己一年半的小宫女刮目相看,一袭桃红桑波缎提花玫瑰荷叶袖烟罗衫,乌莹莹的发丝利落地绾着个妇人的圆髻,斜簪一对白玉翠云钗,和两个海棠小胜,挽着一条素纱披帛,娇艳的衣色,衬托的面如三月桃李,颊边浅浅的红晕,美的叫人窒息。“成了婚,愈发美的让人不敢直视了!”   笑嗔陆绍翌:“你小子,可偷着乐吧!”   陆绍翌嬉皮笑脸。   出了敬惠馆,定柔刻意绕远了僻静的宫巷,陆绍翌问她也不解释,谁知还是遇上了,定柔生生打了个激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帝的銮仪要去崇文馆,迎面走来。   坐在舆辇里,嘴边的病痛刚痊愈了,隐约有疤痕,且得一些日子才能长好,皇帝远远望着走来的一对璧人,男人春风得意,女子垂着颔,沉沉地低着头,发式梳成了妇人的样子。   无比的刺眼。   他手背的青筋暴跳。   心头似有飞旋的刀刃,刷刷豁开了无数个血淋淋的口子。   他妈的世道!纵然他是万乘至尊也不得不装模作样,跟这一对狗男女打招呼,陆绍翌拱手行军礼,身后的媳妇敛衽一施,下巴抵着颈,快沉到胸腔里去了,只能看见额头。   “免礼吧。”皇帝的声音云淡风轻。   慈祥仁爱的帝王腔调对陆绍翌说:“恭喜啊。”   陆绍翌惶恐不迭,这下子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暗自吁了一口气,没有按圣意办事,陛下不追究就好,陛下从来不是个心胸狭窄的。“您在猎场,来不及吃臣的一杯喜酒。”   皇帝此刻真希望自己不是这个狗屁皇帝,没有万千束缚,甚至是个卑鄙的,跳下舆辇暴揍这孙子一顿,打断他全身的骨头,挑断手脚筋,生剥下一层皮来,朕的女人你用的可好?还他妈来炫耀!   寒暄了几句,终于分开了,狗男女行了个跪安礼,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女人始终没有抬头。   你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想看。   皇帝拳头攥的格格响,小柱子和小栋子冷汗涟涟地瞧着,那眼中布满阴鸷,眸光深处压抑着汹汹的怒火。   走了好远,皇帝最终没有忍住,回眸望了一眼。   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丝毫不曾回头,男人一只手臂放在后背,半抱着她。   眼中霎时又胀满了血丝,腮帮子咬的硬邦邦,小柱子看的心惊肝颤,妈呀,才将好了,前日才能进些膳食,别又发作了,这些天陛下生生瘦了十来斤。   转过折,皇帝便说住辇,屏退众人,独自步向崇文馆,由于事先没通知,这一堂课夫子去了翰林院,让皇子和各位宗室子弟温习。   夫子一走,课堂上便乱了起来,七岁的皇次子宗晏和六岁的皇三子宗显带头玩起了弹弓,你追我躲崩弹子,惹的其他人也效法起来,拿出了各自的武器,书本纸张抛了一地,皇长子宗昱素日被训斥的多了,努力端着持重,舒展了一下手臂,翘起二郎腿搭在课桌上,笑呵呵地瞧着,伏侍的内监扒在窗牖和门扇外撺哄怂恿。   一道玄色龙纹衣裳的身影拍了一个内监的帽子,那厢瞧的上瘾,说了句:“别挤,那边窗子还有地方。”   又拍了拍,那内监恼了,转头叱骂:“不长眼的......”看到眼前傲岸的身影,登时吓走了三魂七魄,扑通一声双膝坠地,接着许多扑通扑通,里头的玩的正起劲,皇次子将皇三子追到了讲席,弹子嗖嗖地打在孔夫子画像上,蹦出几个窟窿,猛看到玄衣龙纹的人负手立在门口,霎时毛骨悚然,活似见到了鬼,其他人呼啦啦跪地,慌忙中念着:“父皇、陛下圣躬金安。”   一时冷汗涔涔,瑟缩不已。   皇帝径直走进,没看其他人,先到皇长子的课桌前,拿起一叠宣纸,仔细品评着新写的字,翻了几页,越发蹙眉,一沓重摔在地砖上:“再给朕翘一个看看!”   皇长子连连磕拜:“父皇息怒,儿臣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一手一个揪住讲席上跪着的二子,臀上挨了几脚,哭泣着饶命,与皇长子跪到了一处。   三个长子课桌上的功课,让皇帝眼前看不到希望。   对着一屋子人斥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淑妃和德妃在丽正殿做香料,忽有内监来报:“陛下去了崇文馆,严饬了三位殿下,这会子被罚在院子里扎马步呢,让扎一个时辰。”   “什么!”二妃顿时心疼如绞。   坐上舆轿一阵风似的直奔知崇文馆,銮驾已走了,小柱子和几个昌明殿的下监直盯着一众扎马步的孩子,彼已汗水淋淋,表情痛苦,见到母亲大喊救命。   淑德二妃眼泪掉了下来,小柱子拦住她们,义正言辞:“陛下口谕,一个时辰,以沙漏为证,少一刻是为抗旨,意在锤炼殿下们的意志,望娘娘勿要阻挠。”   淑德二人自不敢抗旨,直接拿小柱子出气,一边一个拧住了耳垂:“你个猴崽子啊,你做了昌明殿大总管就耀武扬威,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啊,让殿下歇一歇,你不说,谁敢说出去啊。”   小柱子疼的龇牙咧嘴,却毫不畏惧:“陛下圣谕如天,谁敢违逆!”   新婚第十二天,陆绍翌婚假已至,晨起恋恋不舍离开娇美的小妻子,李氏开始让定柔管理庶务,定柔看账本如看天书,算盘一窍不通,只好全盘托出,自己在乡下长大的,李氏这才知道娶回个有名无实的大家闺秀,观她言行举止,险些糊弄过去了,不免生了不满。“身为内宅妇人,岂能只会痴缠爷们,那与谄媚取悦的妾室有何区别?”   这话说的极难听,定柔羞愧地垂下了头。   我原想着只嫁个俗常男子,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   李氏念着尚在新婚,不好过分斥责,便语气软了三分:“不会,学便是,为母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这侯府迟早是翌儿当家,你身为侯爵夫人,不会理家,如何使得。”   此后沉重的庶务压在了定柔身上,每日寅时正刻便要起来,派发对牌支出,夜里巡逻各院灯烛,到亥时才能入睡,幸好母亲安排陪嫁来的何嬷嬷颇通历算,算盘打得飞快,原来母亲早料到了今天,定柔这才知道母亲当初的良苦用心。   昭明哥哥半个月才能回来,定柔只想做个缝纫纺缉的小妇人,为丈夫洗手作汤羹,却落到深宅大院,强迫自己每日做着不喜欢的事,过的一日日难耐起来。   这日午晌后,忽有帖子送来,署名是赵骊珠,正是静诚长公主的闺名,邀定柔到鸿福楼赴宴,新宅子落成,还未庆贺,李氏一看,顿时笑逐颜开,这个得去,长公主可得奉承着。   定柔如临大赦,乘车到了鸿福楼,戴着帷帽,跑堂的小厮将她引到了楼上一处僻静的雅间,里面却空无一人,再回头,随行的丫鬟皆不见了,门扇被两个陌生面孔的侍从合上,从门外上了锁。   她寒毛卓竖,顿觉不好。   身后的琉璃屏风传来一叠脚步声,男人的麂皮靴,定柔后脊打了数个寒噤,贴着门回头望去,一个雪色流云纹襕袍的身影。 第80章 你我已是路人2 胸口忽一……   刚毅的眉峰, 眸光冷似一泓利剑。   定柔贴着门扇,耳根后的血管急跳,男人走出来坐在褥着椅袱的交椅中, 肘支桌板, 对她说:“莫慌,朕不是要对你怎么样, 有些话想找你问清楚。”   听到如是说,定柔微松了一口气, 敛衽行了个礼:“陛下请问, 臣妇必知无不言。”   男人望着她眼中的淡漠疏离, 感觉心头火又烧了起来, 他克制着自己,淡声问:“你即对朕如此无意, 朕很是好奇,当初你父怎么说服的你,进宫做我的御妻。”   定柔颦眉, 这个人是无聊的吗,现在问这个意义何在?   她默了半刻, 发觉对面的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 不得不道:“敢问, 陛下想听真话, 臣妇若说了真话, 后果是什么?”   皇帝冷笑了一下:“你觉得呢?今日不说真话你过的了这一关?你真当朕不忍赐死你?你屡次冒犯, 凭什么以为朕, 不会雷霆发作。”   定柔气得磨牙根,自嘲地笑了笑,长叹道:“定柔以为, 陛下至少是个襟怀磊落的君子,我爹从无谋反之心,只是两方血战,他选择了中立,为图自保,淮南之变,他一念之差,以至于家族人口折半,那一夜,陛下可曾见,臣女所经所历,毕生难忘,节度府的墙上地上至今还有未清的血迹,淮扬城上空还有血腥的味道没有散尽,冤魂尚未走远,一千多条人命,这个代价,难道不足以抵消么?陛下非要赶尽杀绝才罢休?”   男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颇为动容,淮南那件事亦是他心头之痛,不禁眼神软了下来。“你说真话,朕保证不追究就是了。”   定柔坦然道:“吾只是山野乡间一名女冠子,无奈生在慕容家,父亲之命不可违,他说,慕容家经此重创,到了京城,是釜中鱼,笼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没准皇帝哪天一个追根究底,阖家罪杀株连,直如悬剑于顶,也许只有我进了宫,委身了皇帝,这把剑才会挪开,更或许为流放边关的长姐和稚儿,也求来一分赦免。”   他静静地听着,眼光在她脸上挪不开,无意识地问:“就这样,你就妥协了?”   她道:“我当时只答应他,勉力一试,选不选得上,不敢保证。”   果然是慕容定柔,好个松贞玉刚的女子!   他苦笑了一下,语声带着无力的颓然:“原来我在你眼中,一开始就是个不值得的,所以殿选那日,你只是在敷衍,是我不该朱笔勾选,将你困在了禁宫,可对?”   她垂眸看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握住了拳,心头凄怆无以复加。   “可曾恨过我?害你大好年华,在宫中虚度。”   “现在,都过去了,臣女已有了归属,觅到了白首到老的良人,从前的过往,都烟消云散了,慕容定柔从来不是个计较过去的人。”   他只是轻笑不停,语气微颤:“连恨都没有,我们之间算什么?”   再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起身了,走了过来,定柔骇了一跳,急急往窗子奔去,只两步便如苍鹰擒兔,牢牢被抓住了,刚劲的手握住了纤巧的肩头,力道极大,攥的她一阵疼,抵在门扇上挣扎。“陛下自重......臣妇要喊人了!”   “知道辜负我的人是什么下场吗?凭什么你潇洒干净的走了,朕却要承受那锥心蚀骨的痛!我恨你,恨你知道吗!”   定柔别过脸,努力与他避开距离,决然道:“若要杀,便杀罢。”   他就那样近近地看着,她侧颊的弧度,柔美俏袅,肌肤如脆雪,水灵之气逼人,底子薄的仿佛呵口气即破,透见内里红彤彤的膏腴,鹅蛋小脸此刻布满了惶恐无措,眉心一抹不服输的倔强。   忽而生了想做禽兽的念头,感觉四肢百骸都在渴望这个女子,如饥似渴,她已经......   竟然还......   来之前本想骂她几句,甚至羞耻她一顿以解心头之恨,这会子却顷刻荡然无存了,说出一句他平生都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你跟陆绍翌和离吧,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要你做贵妃,一生好好待你。”   定柔蔑了他一眼,转头撇向一旁,冷冷道:“不可能!”   皇帝怒了,手下又加了力,捏着那小小的肩头,定柔疼的直吸冷气,面上丝毫不肯服输,两眼狠狠瞪视着他,他痛苦不堪,咬着牙问:“为什么?要我怎样做?你想要什么?你说出来!这天下有什么东西是我给不了你的?”   定柔没搭话,又蔑了他一眼,转脸向别处,皇帝恨极了,气血全都涌上了头顶,竭力忍着想扼死她的冲动。“我封你母亲做一品国夫人,让你兄长做高官,许你两个幼弟前程,流放边关的全部赦免,凡慕容一族的女眷敕封了诰命,让你慕容家举世安荣,这些够不够?”   定柔听得冷笑几声:“你将我当成什么了?卖身求荣?”   他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她继续道:“这些于我来说,到底是什么,臣女愚钝,除了赦免的那个,其他委实想象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好处,对我来说,能守在爹娘身边,一家人康健平安,为他们缝缉暖衣,煮饭烧茶,我已满足了,慕容定柔只委身心之所许的男人,这世间品德高尚的君子,你从来,非吾所想,亦非吾所求,即便从前我也从未想过做你的什么妃嫔。”   他手背的青筋都暴凸起来,握成拳颤着,极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我哪里不如他?陆绍翌究竟哪里比我强?”   定柔坦然道:“我昭明哥哥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   他感觉喉咙有腥咸的味道:“那我呢?我是什么?”   定柔也不想过分激怒他,想了想,说:“你是皇帝,万民的君主,我只是万民中的一栗,你是天上的星辰日月,我是地上的野草小花,我们本就不相干,被前缘所误,现在各自归位,两厢安好。”   两厢安好......两厢安好......   他竭力克制着,双手扼住她的颈,腕上青筋膨起,指间却没有使力。“朕是万民的君主,意指上天,汝一小小女子,何敢不从,只要我喜欢,你就得是我的!你敢把我的东西给了别人,今天我要连本带息讨回来!”   说着往下,扯住了衣领带子。   她吓得抱住了自己,紧缩成一团:“陛下如今,连廉耻都不顾了吗?”   一只手端起了她的下颔,她紧紧闭着眼,如临末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角落响起:“你走吧,门没有上锁。”   定柔大睁开眼,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傲岸的身影负手站在远处,对着那墙上一副丹青,奇怪颈上怎么感觉还有一双手,在那掐着,她胡乱系上衣带,打开了门扇,刚要出去,身后的声音说:“扯平了,我曾冒犯你,你打过我一巴掌,两厢抵消了罢,以后朕不会再纠缠你了。”   就算你不做我的女人,也不能在你心里是个不堪的男人。   定柔也不是记仇的,道:“好,我们两不相欠了!”   说罢,快步走了出去,脚步声很快下了楼阶。   那画卷上临摹的是一副黄要叔的《田园耕牛图》,笔力苍劲,力透纸背,耳边回响着那句:“......你从来,非吾所想,非吾所求......”   一阵苦涩无比地笑......   胸口忽一股急剧攒绞,如麻绳相绕,勒住了喉管,一力力撕扯着脏腑,咽中窜上一抹尖锐的腥咸沫子,一手扶住了墙,吐到地上,凝成殷红的一小滩......   他望着,惊恐不已。   銮仪走在华清门后的宫巷,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心中对自己说:“赵禝,你之身不是自己的,不能再想她了,若不然,你这条命都要折在她手里了,必须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陛下,可是回昌明殿?”小柱子问。   他思索片刻:“去韶华馆。”   小柱子恍惚以为听错了,韶华馆,陛下从来不曾去过哪地方啊。   已值黄昏,各处都在交值,去了内侍官耳房给宫监都报到,皇帝没让通传,独自步进垂花门,越过小水塘,面前四个月洞门,分别写着春夏秋冬,四种景意寓境。   秋意清,花木纷纷凋碧,只剩了白皮针松,傲然笔直,枝叶葱郁。   忍不住想,她住在哪里?   两年,七百三十多天,在这里,她的芳年华月,就葬送在了这里。   也许,她曾,对他有过期翼。   那怕只有一日,那怕是自欺欺人,他宁愿相信,她曾等待过。   两个嬷嬷从值房掀帘出来,猛瞧见月洞门前伟岸的背影,长身玉立,围着一袭玄色滚绒烫金龙纹大氅,呆呆凝望着“一坞香雪”。   在这宫里,服龙纹的只有,两个嬷嬷大惊一跳,仓促间忘了该怎么行礼,扑通跪地:“陛、陛下......”   又几个内监急奔出来,忙一起跪地,对着月洞门里传:“陛下驾到!”   御妻们正在吃着晚膳,这下子仓皇至极,只剩了不敢置信,扯过帕巾擦了嘴,来不及漱口,到镜前照了照,正一正发髻钗环,宫女们也乱了阵脚,乱糟糟地从各院奔出来,乌压压跪了一地。   静妍和宫娥从一坞香雪出来,看到皇帝盯着自己的院门,只觉这惊喜从天上砸下来的,叫人做梦一般,快晕厥过去了,早知就该梳妆一番的,发髻有些毛了,胭脂也浮了。   皇帝默了片刻,回过神,想到初衷,对着地上的人,略略扫视一番,随意指了两个:“你们今夜侍寝。”   没有静妍,是沈蔓菱和另一个御妻。   两人立刻眉飞色舞,险些没绷住端庄。   小柱子进来问:“可是先通知宫闱局入册?”   皇帝沉声道:“不用,直接带去昌明殿,带上乐器,朕要听弹唱。”   最后忘了一眼一坞香雪,复坐上舆辇,两个御妻随在仪仗中,在众人目送中,得意洋洋走远了。   静妍的指甲深深刺进了肉,眼泪剧烈打转,恨得咬牙切齿。   定柔沐浴的时候解开衣袖,两臂酸痛,青黑的指印,幸好昭明哥哥这几日不回来,否则还不知怎么解释,气骂:“混蛋!”   昌明殿今夜歌声绕梁,莺啼燕啭,一个弹唱,一个跳舞,水袖飞旋,桃争柳艳,使尽了浑身解数。   皇帝坐在明黄蜀锦团金龙座榻上,手肘支着膝,含笑望着。   那弹唱的女子杏眼桃腮,五官会变,幻化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容,柔柔的眉,俊挺的鼻,俏美小巧的唇,颊边意犹未尽的腼腆,琵琶曲变成甜美婉转的梦江南小调,那翩翩惊鸿,也是另外一个姌巧的身影。   他握拳抵额,直想发了狂。   挥手掀了榻几上的茶具,一地碎裂的震响,突兀地打破了歌声、琵琶声,跳舞的沈蔓菱一个站不稳,摔于地,只恐御前失态,吓得大磕特磕。   满殿人跪叩伏地。   他揉了揉鬓穴,阖目指着下首:“滚,给朕滚。”   小柱子立刻让下监来将两位才人叉出去。 第81章 有孕 定柔上次来月事是新婚……   陆绍翌再回家已是月底, 恰逢家里亲戚做寿,晨起定柔早早梳妆好了等待丈夫,陆绍翌进了家门没去上房给母亲请安, 直接奔去了琅嬛居, 十多天没见媳妇,想煞人也。   进了房间, 饿狼一般抱住了坐在妆镜前翻看曲谱的娇娘,丫鬟与何嬷嬷本来都在房里, 这下臊的急退了出来, 很周到地闭上了门扇。   定柔又捶又打:“母亲在前厅等着呢, 马车都栓好了。”   陆绍翌不管不顾。   定柔只好从了, 她有个习惯,拒绝陆绍翌碰自己的唇, 因为总会想起那张面孔,便是躲不过,也只是贴一贴, 牙关绷着。   李氏听说儿子回来,问下人, 答:“少爷钻少奶奶屋里去了。”   李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先上了马车, 待那小两口出来, 陆绍翌登跨上了马, 定柔和婆婆坐在车厢里, 看着儿媳穿的不是早起那身衣裳, 脸颊边一抹嫣红,李氏想起自己,陆弘焘总是一副阎王脸, 哪有过这般温存。   又想起儿子是儿媳妇的了,老爷是那小妖精的了,自己什么都没剩下,净讨人嫌弃了,不免悲郁起来,定柔成了出气筒子,被训了一顿轻佻,大白天爷们不懂事,你也不嫌臊,云云。   定柔低头听着训。   想起了母亲训斥尹氏嫂嫂,想起了师傅说的:“妇人,执帚,洒扫,会意,服侍人也,侠牀于侧,时而待命......”   做了妇人,就该这样吧,如履薄冰,清清谨谨的日子。   到了那家,定柔一露面顿时成了焦点,李氏被簇围着,左一句“仙娥临凡”,右一句“西施降生”李氏得意极了,笑成了一朵花,又觉得媳妇是天下底下绝无仅有。   席罢坐在花园子听戏。   陆绍翌带着一帮季友伯兄凑到游廊下:“看,我娘子美吧。”   只是一个侧影,也让看呆了,众男子眼睛忘了怎么眨,嘴巴大张,口涎欲流,其中有御前当值的江林,认出了正是那日在昌明殿,陛下要临幸的人。   直纳闷,陆绍翌这是......公然给陛下戴了绿帽子?   进了九月,李氏先前口中一直念叨的长女,在齐州经商的陆绍翌姐姐,陆绍茹夫妇终于来了,带着一双女儿,和两个通房,一个庶女,定柔亲下厨张罗了一桌酒菜,束袖侍立一旁,布菜添汤。   这一对夫妻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姐夫叫卜耀廉,长得一副奸猾商人模样,笑起来像老鼠,不笑像猫,姐姐却跟昭明哥哥容貌迥异,一个肖父,仪表堂堂,一个把父母的缺点全攒足了,李氏的大嘴,平凉候的塌鼻梁,两颊还有些雀斑,微微驼背,全不似个侯爵世家出来的女子。   陆绍茹喋喋不休和母亲抱怨,抹泪拧鼻涕,弟弟娶亲也不等女儿回来,敢情当没我这个人。   李氏最怵这个长女,只好不停安抚。   旁边的姐夫眼角余光不时地落在弟媳脸上、身上,偶尔给妻子夹菜,衣角划过,幽香淡淡,直让人血脉欲涨,一顿饭菜食之如嚼蜡,怪道前人说秀色可餐。   下晌陆绍茹到琅嬛居做客,定柔摆了明前龙井待客。   陆绍茹先是夸赞弟妹的玉钗和耳珰,工艺精巧,定柔想着初见长姐,该有所赠物,以表亲情,便摘下来给了,谁知那厢满屋子打量几番,看到了供案上的玉雕摆件,又说喜欢,那是师傅的东西,长姐也不是外人,定柔咬咬牙,忍痛又给了,陆绍茹还不罢休,到妆台捧起螺钿首饰匣子,抱起说了句:“谢谢弟妹啊。”   直接走了。   定柔傻眼了,何嬷嬷和陪嫁两个丫鬟,小艾和荆儿也傻眼了。   自来也不是小器的,给便给了吧。   第二日,陆绍茹又来了。   扫荡走了定柔又一个玉摆件和首饰匣子,第三日,第四日,这下子凭是多好性子的也不耐烦了,来而无往非礼也,师傅的东西禁不住这样式的,再不敢摆出来了,首饰匣子也收到了衣橱里。   陆绍茹又来了!   何嬷嬷眼中看到的是,强盗来了。   陆绍茹这次扑了空,临走大为不满,骂了句:“还国公府出来的,如此不大气!”   然后,李氏的态度大转变,看定柔的眼神冷了许多,成日挑剔,端着婆婆的款儿,稍不留神便是一场叱责,因为一件小事让儿媳到廊下立规矩,站了三个时辰。   直到端着汤羹去婆婆房中,偶然听到了陆绍茹的声音:“你对她太纵容了,没个威信,娘你就是太面善了,我奶奶当年怎么对你的,那些手段,你如今还不该加倍发作出来,出出这口气,更待何时啊,就得叫她怕你,她才知道这个家谁是权威。”   定柔转头折了回去。   日子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窗纸上不知为何,总破窟窿,有一天夜里,定柔半夜睡不着,只穿着寝衣在灯下看书,何嬷嬷起来出恭,竟撞见一个男人扒在窗上眯着偷窥,听到呵斥,一溜烟跑了,何嬷嬷认出那身影是陆家姐夫。   原来那些窟窿是......   定柔后背一层冷汗。   第二日拿出梯己叫了工匠来,全换成了波斯商的玻璃。   她开始盼着这一对夫妇早些归去,偏一日日过去,陆绍茹要走了对牌钥匙,大有死守阵地的架势,克扣各处的用度,翻出积年的亏空,赖在定柔头上,叫赔出两千多两银子,定柔看懂了,这是变着法剥削她的嫁妆。   她虽不是贪怜黄白之物的人,但也不能由着搓圆捏扁。   争辩不过,一概任由她们说,只不言不语,左耳进右耳出,有本事你来琅嬛居抄家。   等陆绍翌回来,定柔将窗纸的事告知,陆绍翌劝她忍了,莫声张出去,自己私下警告一番就行了,卜姐夫就是那样的人。   定柔闹了脾气,陆绍翌讲起了幼年的事,父亲被冤入狱那年,母亲方诞下他,没出月,家产被抄没,身无分文,带着六岁的姐姐和年迈的祖母流落破庙,母亲白日出去拾荒,姐姐背着弟弟挨家挨户乞讨,被地痞混混欺负的时候也是姐姐挡着,养成了尖刻泼辣的性子,弟弟在姐姐背上长到五岁,姐姐长成了驼背,由于常年风吹日晒雨淋,容貌也毁了。   父亲昭雪了冤屈,家产返还,姐姐却变不回来了。   世家豪爵之中自然寻不到肯结亲的,姐姐一直到二十岁才不得已屈就,嫁了商贾。   弟弟,欠姐姐的。   听到这儿,定柔不得不继续忍气吞声。   素日陆绍翌出门,除了伏侍一日三餐,她极力避着陆家其他人,呆在房中。   金秋九月,疏桐叶半黄,到了下旬,定柔上次来月事是新婚第三日,数着日子,这个月推迟十来天了,记得六姐说,好像这个样子,是.......她不敢胡猜疑,回慕容府问了母亲,找了医婆把脉,才敢确定下来。   温氏喜得直拍女儿肩:“进门喜,我儿是给他们家带来福泽的人,若生个男丁,自是皆大欢喜了。”   正逢陆绍翌下值回家,定柔进了房门,问了几句军营的事,才敢红着面皮凑到耳边:“我有了。”   陆绍翌待明白过来,喜悦的如颠似狂。   一把打横抱起小妻子,叫嚷着奔向前厅,李氏听到声响,出来问,陆绍翌忙告诉母亲:“娘,定柔怀孕了!你要做祖母了!”   定柔羞的捂住了脸。   李氏一听也喜上眉头,菩萨显灵了,对儿媳的态度来了个大反转。   一旁的陆绍茹满目不忿。   定柔没什么害喜反应,除了胸闷,胸口像压了巨石,一天到晚喘不过气来,看房梁都像是笼子顶,医女来家中问诊,只说孕妇是郁结在内,气滞血瘀,该多多出去,到宽阔的地方,纾解纾解。   陆绍翌心疼妻子,恰这一日皇帝要到城郊皇家草场骑射,他和一众骁骑将要去护驾,皇帝私下的时候,与这些人毫无架子,骑射围猎一概讫情恣意。   陆绍翌便突发其想:“不若我带你去吧,那边气候比京中暖,草还是绿的,我牵着带你骑骑马,兴许就好了。”   定柔想到皇帝,有些犹豫。“我想就我们两个,我骑马可好了。”   陆绍翌是个直性子,想到什么,便要付之行动,架不住再三劝说,定柔便拿了披风,上了马车。   皇帝临时加了一个议会,銮驾到草场的时候,远处陆绍翌正牵引着一匹白马,慢悠悠走着,骑上坐着一个女子,圆髻素钗,米色白针毛滚边披风。   襄王远远招手,陆绍翌忙丢下马缰,奔过来行礼,襄王问他:“你怎地带家口来了!”   陆绍翌拱手对皇帝:“内人在家中烦闷,臣想着带她出来走走,望陛下赎臣僭越之罪。”   皇帝摆了摆手,陆绍翌忙谢恩不止。 第82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1 皇帝痛苦……   皇帝今日穿的斜襟窄袖箭衣, 外罩明金护心软甲,坐到了草地御帐下。   天湛云淡,秋阳高照。   这皇家马场设在四面环山的平原, 时节已至深秋, 山上叠翠流金,平地茵茵如绿色巨毯, 一望无际,襄王挑了一匹燕骏, 驰骋了几个来回, 箭镞飞出, 皆中鹄心。   将领们忙不迭拍手喝彩。   襄王在兴头上, 正想皇帝怎么不动,转头去唤他, 却见坐在乌木椅中,直直望着远处,如着了梦魇, 一手紧紧握着椅扶,一手攥成拳, 扳指深陷肉里, 身躯竟在隐隐地颤。   顺着目光望去。   那对夫妇不知何时共乘一骑, 女子小鸟依人地偎着男人的胸膛, 行走间髻上的米珠流苏随风摆动, 男人双手环住腰身, 咬着耳朵, 含笑说了句什么,女子一脸娇羞,马儿缓缓地走着, 好一副甜如蜜的恩爱画卷。   再回头,看到哥的眼中布上了血丝,指节“格格”地响。   襄王生了满腹疑惑,忽想起了那天在河工上,哥提起的那个女子。   陆绍翌毕竟是来护卫的,不好一直同媳妇在一处,下马牵着过来,几个将领已露出了不满,下次我们也带家室,还能这样的。   陆绍翌对媳妇说:“下来喝点茶,到那边凉棚坐一坐,等着我。”   定柔从前在妙真观时,妙清师姑生性豪爽,不似巾帼,教授了一身骑术,长久不练,这会子完全意犹未尽,很想打马驰聘到远处看看,是多广阔的世界。   待陆绍翌放开马缰去同人说话,她便接过来,勒马转头,扬鞭一挥,马儿嘶啸一声,放蹄飞驰起来——   “唉唉唉......”陆绍翌与一众骁骑将说着话,众人惊看着他身后,听到蹄声,已经迟了,马儿驾着媳妇窜了出去,以为是马惊了,登时吓得三魂去二!   皇帝和襄王也呆住了。   “定柔!定柔!勒马缰!快勒马缰!”那马虽性子温驯,但身形高大,骨子里野性未消,陆绍翌慌忙大叫四周围立的骁骑卫设马栏,谁知媳妇轻轻勒缰,马儿四蹄稳稳定住,不过这么会子,那马已与她熟了,隔着老远,她回头笑说:“不用紧张,我到那边看看。”   说罢,踩着马镫,挥手扬鞭,四蹄生风,披风如飞蝶振翅,陆绍翌上了另一匹,打马去追:“不能这样胡闹!你有身孕!定柔!定柔!......”   皇帝指尖震了一下,一个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么快......这么快她就......   垂眸看地,努力不去看,不去想,却忍不住,魂儿已随着那马蹄飞远了,他唤侍卫引御马过来,对襄王说:“咱们也去那边看看,不用他们跟着。”   定柔奔马到围场边,一连跃过几个栏,越驰越快,闪电般纵横在蓝天绿草间,恣情洒意,风灌得围风鼓鼓,四野的远山飞掠而过,只觉一腔沉郁尽消弭,心绪豁朗,无比的痛快,发钗小簪耳珰纷纷落地,乌莹莹的三千云丝散落开来,长若飞瀑,如瞬间挣脱了羁缚,随风游飏蹁跹,整个人飘然若仙。   直跑出了七八里,皇帝和襄王到了草场尽处,看见那对夫妇并骑站在一个山包上,望着壑下出神,女子长发垂泻,丝丝风拂不乱。   皇帝也驱马上了山包,襄王只好跟着。   站在高处平楚望去,原来那下头是一大片桔梗花,蓝的发紫,六角单瓣,繁秾如花海,静静开在绿草簇簇中,草色花色参差,花姿娟娟,纤袅婀娜,妖而不艳。   就这样看着,花为一景,独自开在一方,清风吹拂着面颊,蓝的天,绿的草,恍觉天地宁静致远,万千纷扰隔了一个时空,心也跟着澹泊下来。   皇帝看了会子,不自觉地转头,那女子坐在马上,逆光迎风,满目神往,身形盈盈,衣袂曳曳,一头乌瀑垂悬,闪着乌油油的亮泽。   只这一眼,已觉窒息,全身血液沸腾不止。   陆绍翌对她讨好地说:“喜欢啊?咱们让人移植回去几株,养在庭院。”   她眼中忽而失落下来,悠悠摇头:“非汝所愿,莫可强求。”   调转马头,这一次骑得不快,陆绍翌对皇帝鞠了鞠,紧追上去:“娘子,怎么又不开心了......”   襄王转看皇帝神色,只见怔怔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如魂魄出窍了一般,心下一紧,哥,从未这样过,绝不是巧合,哥......竟然......   待他们走远才驱动马蹄,走到一处,忽而纵身跃下,捡起一只玉钗,那上面的流苏已断散了,粳米粒大的珠子不知滚落到了何处,皇帝径直拨开草窝,一粒粒仔细寻找,点翠小簪,水滴耳珰,尽收集齐了。   襄王忍不住:“哥,你......她可是......”   皇帝一只手捧着那钗簪,低头轻轻嗅着余香,苦涩悠长的语气说:“活了这么大,终于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了。”   回到围场,那女子弯腰在地上,盘好了发髻,随手摘了一朵狗尾草箍住。   襄王感慨,竟是如此随性的女子。   皇帝在马上凝视着,目光万千眷恋,掌中握着钗簪,踯躅着,犹豫着,众目睽睽,陆绍翌在侧,最终没有给她。   御苑华琼池,二十来个羽林卫轮换潜下水,小柱子在庭中指挥着,水太深,水草茂盛,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一个紫檀小匣,挂着一枚小铜锁。   小柱子捧在手中,送回昌明殿。   皇帝坐在御案后,接过来,打开盖子,所幸,玉人,猴儿,玉锁,纹丝未损,拿着黄绸帕子细细擦拭着,“定柔”两个簪花小字摩挲了一夜。   如今才知,我爱极了你。   深宫三年,我竟错的那么离谱!   我该拿什么,才能换回你。   ***   何嬷嬷也是安府的老人,家在京州,京城外的子良县,近日家中亲戚遇丧,请了小半月假,定柔少了助手,陆绍茹便趁机下绊子,让她孕中劳累,将对牌钥匙送了回来,撂挑子了。   丫鬟荆儿勉强看懂账本,竟发现这月亏空一大笔,足有三百两,账房说是大姑娘挪用了,定柔去问陆绍茹,那厢摇头如拨浪鼓,摆手不知。   定柔只好自己补上。   算账是个大难题,她天生对历算不通窍,越算越迷糊,越算越错,堆积了一叠账目,苦恼的只想撞墙。   赶上陆绍翌休沐,每天白日出去应酬,夜里在灯下教媳妇算盘。   这夜缠绵完,各自穿上寝衣坐在圆桌前,定柔打着呵欠,陆绍翌想着让她早点入寝,便大包大揽,一直对账到了子时,还没算完。   陆绍翌笑说:“你知道我见过的人中珠算最好的人是谁吗?”   定柔颇好奇。   会打算盘的对她来说都是大师。   陆绍翌答:“当今陛下,四岁就会算盘,无师自通的,那手打起来真是天马行空啊,叫你只剩眼花缭乱的份!”   “哦。”定柔有些心虚,这算什么本事。   陆绍翌望着她不屑的表情,握住香腻的小手:“你好像对陛下有很大成见。”   定柔极力掩饰着不安:“算不上,他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   陆绍翌道:“不要这样,他人挺好的,这次咱们的事情他没有追究,足以说明他的心胸。陛下是我生平最钦服敬重的人,没有之一,父亲自小对我冷淡,我对他的为人不甚认同。”   那年记得是先帝元和十一年,我刚满十二岁父亲千方百计将我送进了崇文馆,用尽了门路和人情,为的就是成为太子伴读,为日后前途打下基础。我之前是在国子监开蒙读的童生,本以为国子监汇集天下英才,可到了崇文馆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最高贵的学堂,师傅不是丞相就是大学士,能在那儿读书的都是皇亲贵胄。   我初来乍到,坐在最靠后的位置,前面的人每一个都身份尊贵,只我一个低微,紧张的心里直打鼓。   国子监修儒学,而崇文馆主修政学,我一时难以适应又是半路插班,根本听不懂师傅讲得什么,一连几天甚是吃力。   陛下当时是东宫太子,且是学堂上最出类拔萃的学生,他年纪不是最大,课业却是最超前的,天资非同寻常的聪颖,我们几个小的在读《春秋》,最大的永王和几位郡王在读《中庸》,只陛下一人在读《尚书》,他那时大概束发的年纪,每堂策论侃侃论经纬,汝等只能望其项背,我每每敬佩不已。   下学的时候,也不知哪儿来的胆气从背后叫住了他,一时紧张竟忘了尊称殿下,唤了他太子哥哥。   他和襄王走在一起回头看我,竟对我笑了,问我何事。   那么高高在上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当时瞬间就觉得亲近了,问他今日的课,他也很耐心跟我讲解了。后来便熟悉了,他也不烦我,带着我一起击鞠狩猎,教我骑射诀窍,本来樊城王家的两个世子欺负我是新生,给我下绊子的,因为他的关系也不敢了,反而对我恭敬起来。   “......有时候真羡慕襄王,我若是有那么一位亲哥哥就好了,凡事都替你筹算担当。”   定柔心中想,我跟昭明哥哥认识的是同一个皇帝吗?   月末敬贤太妃遇小疾,李氏带了定柔入宫探视,坐到了傍晚才离开,走在宫巷,李氏时刻不忘教诲,说的全是大道理,夸的全是自己,多么多么伟大无私,多么多么苦熬的不容易,定柔亦步亦趋跟着,默默听着。   皇帝的銮仪在另一处宫巷,远远望见转折处一抹姌巧的身影翩翩而过,顿时叫住辇,下地抛下仪仗,独自一路狂奔。   她们走的白虎门。   他上了朱雀楼,跑的直喘,沿着城墙,找到了那一处巷道,那两个身影漫步走着,他眼睫眨也不眨地望着,目送一路,出了内皋门,他跟到另一边墙头,看着她们出了宫门,上了马车,车轮转动,走远了,消失在天街尽头。   他握拳打在雉堞城砖上。   上次到今天,已是整整十一天。   翌日下晌襄王去了校场,见皇帝奔马击鞠,挥杆击球,打伤了几个羽林将,忙吩咐左右,过去把人遣退。   皇帝勒住马缰,一跃下马,对他说:“你去问问陆绍翌,他要什么,位极人臣,禄赐百亿,告诉他朕允了,十年之内让他权倾朝野,只要他同意和离,把她还给我。”   襄王深知再不警醒他不成了,站着不动:“臣弟不去,您是糊涂了。”   皇帝痛苦地抱着头,弯腰在草坪:“这滋味太他妈难受了,每天似在炭火上炙烤,哈哈......心爱的女人睡在别人怀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痛的,更难堪的,早知道她在我心里这么重,那日就不该由着她,打断她的腿,绑了她,也不允她出宫!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襄王不得不道:“他们便是真和离了,你们也没可能,你清醒清醒哥,她已是个妇人女子了。”   皇帝猛握住了拳头,起身攥住襄王衣领,声线颤抖:“我不在意了行不行?只要还能亡羊补牢,只要她肯跟我重新在一起,肚子里那孩子我也能认了!”   襄王道:“打死臣弟也不能让你做糊涂事,你动手吧,使劲打,就当出气了,兴许发泄出来你就好点了。”   皇帝拳头剧烈抖着,实难下手,慢慢松开襄王,转头看那穹苍,以君主的威严命令道:“天地不仁!把她还给我!” 第83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2 你说怪……   寒衣节后立冬, 连着下了几日冻雨,琅嬛居的玻璃凝了一层霜花,分外好看。   定柔今年有孕, 手脚心总是寒凉, 屋子早早生了炭盆,银灰炭无烟, 可何嬷嬷还是怕她中了炭气,玻璃密不透风, 时常开一隙窗扇, 京中每至冬季便有无数烧炭中毒毙亡的, 不过那都是素民百姓用的柴炭。   到花房挑了几盆水仙养在屋里, 据说这样可以吸收炭气。   日常除了管理庶务,晨昏定省, 侍奉婆母三餐,守着熏笼缝纫绣花,到觉日子也算安逸。   小儿的衣裳做了满满两大箱, 不知男女,反正她以后还是要生的, 昭明哥哥说, 想要三个儿子, 三个女儿, 等老了, 坐在堂上, 又是阿丈又是翁, 孩儿们凑成一桌,热热闹闹。   定柔也觉得,松萝共倚, 两情厮守,与他头发白了,牙齿缺了的时候,儿女饶膝,子孙满堂,是无比愉快的事,她自小亲情缘浅,归家不久又遇上了淮南叛乱,不曾尝过阖家欢聚一堂的滋味,但愿往后弥补了罢。   这日回了一趟慕容府,为父亲送去过冬的暖衣,用罢午饭才归,李氏下晌叫了几个官夫人来家打叶子牌,嘉福居摆了两桌,定柔便做了茶点送过去。   几个贵眷正打的起劲,见到一位妙龄女子盈盈掀帘而进,身着丁香色银鼠毛滚边羽缎右衽襦袄,襟上绣着海棠花,绾着利落的燕尾圆髻,捧着托盘给李氏请安,顿觉眼前一怔,出尘如仙。   茶是珍藏的石岩茶,茶色碧绿如翡玉,和着两三样蜜饯,两三样糕酥,用的玫瑰糖和蜂蜜,甜而不腻。   几位官夫人一尝,就知是用了心的,其中一位不由赞叹:“哎呀呀,果然石岩出好茶,好茶在岩石,只闻其名,终见其声啊。”   另一个问定柔:“咱们只听说过这茶是古时的天贡,却不知是什么叶子?”   定柔莞然道:“这是我从姑苏养母处带来的,是岭西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所赠,乃是亮叶黄瑞木的老树,长在悬崖石缝间,又诨名‘猴摘茶’,极是难采,也是药材的一味,有清肺明目的功效,芽叶肥厚,香气悠长,我想着婶子素常贡茶吃的腻了,便换换口味。”   贵眷们不由多饮了几口。   另一位吃着酥,好奇问:“这上头的酱甚好,是什么?”   定柔答:“是洛神花奈酱,有洛神花,奈花,樱桃果子,红豆,是我家中母亲做的,我嫌太甜,多加了一样山莓,会有一丝果酸味。”   贵眷们拍拍李氏的肩,齐叹:“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位仙女似的媳妇,真是七窍玲珑啊,叫人爱死了,割让了罢。”   李氏得意的笑成了一朵花:“休想!我儿才有这福分,你们只有羡慕的份。”   旁边的陆绍茹一脸不悦,对一个官夫人递了个眼色,那位心有不忍,但想想袖袋里的票银,思想摇摆一番,还是利益占了上峰,凑到李氏耳边道:“我多句嘴,你别见怪,我观胎十有八九准的,你这媳妇长得虽好,却不是宜男之相的,方才进来先迈的右腿,肚子里的,怕不是带把的,令公子岁数不小了,这第一胎若是个女儿,以后再生,不知何年何月。”   李氏面色骤变。   阴沉沉地看着定柔,在肚子上盯了一会儿,语气尖刻起来:“就你懂得多,瞧能耐的,你婶子们都是大家出来的,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乡下粗鄙的东西也敢拿出来显摆,吃坏了怎办,还不去换!”   定柔耳根一阵烫,敛衽一福:“儿媳这就去换。”   走出堂屋,端着托盘,陆绍茹也掀帘出来,屋中太暖,烘的脸颊发红,那些雀斑密密麻麻,更衬的亮眼了,轩轩甚得地冷哼了一声:“你个外姓的,还想在我家占了上风,走着瞧,有你乖乖的那天,把财帛统统交出来,这家将来我才是太夫人,你们都得听我的。”   定柔扭头去了。   傍晚康宁殿,皇帝来定省,清云殿刚送来徐昭容分娩的消息,顺利诞下皇七子,太后喜不自胜,叫宫人们送去赏赐,皇帝闷头喝着茶,眼中并无多少悦色。   太后问他:“名字可想好了?”   皇帝正走神,望着紫檀几案的一对玉壶春瓶,冰清玉洁的釉色,玲珑剔透的雪瓣纹。   “禝儿。”   皇帝回过神,忙掩饰,啜着茶道:“从日字旁找个寓意好的字不就得了。”   太后玩笑道:“你是当爹当的烦了不成,这些日子除了过节在皇后那儿点了个卯,也不去后宫,不是母后说你,过于清简寡欲了,前朝忙归忙,忙完了也该顾及一下她们,你还不到而立,正是血气方刚,你父皇七子三女,你算持平了,太宗十五子八女,这皇嗣上头,该再接再厉才是啊。”   皇帝一口茶险些喷出,呛在了喉咙,一阵咳。“您饶了儿子吧,若天天去后宫,您又该别的说道了。”   太后抱起暖手炉,正色道:“哀家这一生的心愿,是你能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载入青史,文治武功震古烁今,子嗣繁茂百代不衰,后人只能高山仰止。”   皇帝有种责重山岳的感觉。   太后又道:“哀家前日还和皇后商讨了,上次大选仓促,只选了那么几个人,你也该腻了,则定每四年一次大选,明年开春再张罗一次,这回降低些门槛,从下头官员中甄选一些名媛,兴许有品貌兼优的,再出个徐相宜这样的人才。”   提到大选,皇帝心中揪扯着疼了起来,眼前浮现殿选那日,一个婹巧的身影,青衣绣绿梅,头上单螺小髻,乌莹莹梳的利落干净,只簪了一朵菀花小胜,笨笨的神情,眉心凝着倔强,额前留发风拂不乱。   便是再选千回万回,这世上也不可能有如她一般的。   “后宫那些就够烦了,您还要招新的来,儿子求您了,儿子实在应付不过来。”   太后当他谦逊的,直接扔了句:“你别管了,这些事自有哀家操持,你只管觅佳人便是。”   皇帝欲哭无泪。   出了康宁殿,走到东六宫的巷道,对下说:“去废院走走。”   静诚妹妹将三只小兽带走了,那里空荡荡只剩了宫宇,他现在闲暇了喜欢做一件事情,在宫里各处寻找她留下的气息,她的痕迹,去她常去的地方,走她每天经过的宫道,想着她穿着宫裙做事的样子。   遣退近侍,独自坐在屋内。   当年握瑜就是在这里,让人绞杀了金贵妃。   太宗朝有许多宫妃被降罪到这里,或赐白绫,或鸩酒,每一片砖都布着血和泪,墙角某处也许还有干涸的,小丫头竟想到将宠物养在这里,真是个呆丫头。   外头多了两个宫女的声音,抱怨道:“这么多草,谁认得什么杏仁菜!太妃真是的,好端端的要吃什么野菜丸子。”   “还不是定柔以前做的,她吃着香,又馋了。”   “天快黑了,不会有鬼魂摄人吧?听说这儿死过很多人。”   “咱们快点找,哪怕拔一根,不然慧姠又要骂了。”   “她现在哪天不凶人啊,这儿也不满意,那儿也不满意,简直挫磨人。”   “话说定柔走了以后,敬惠馆突然变得凄冷了,很多事没人干,你推我,我推你,成日吵嚷,从前那些犄角旮旯都是定柔洒扫的,慧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第二个这样傻的,干什么都十二分的尽心尽力。”   “就是。”   “对了,上次定柔送来的喜果你吃完了没。”   “早完了。”   “我当夜就吃光了。”   “真羡慕她可以出去嫁人,你别说,那陆中将还真一表人才,和定柔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你说怪不怪,那么个美人胚子,又待人和气,皇上怎地就没看上?我直纳闷,咱们皇上不会眼光有毛病吧?”   “我看也是,后宫花太多了,看迷了眼,分不清大牡丹和狗尾巴草了。”   两人一阵嘀咕的笑。   笑音未落,一个铿锵的脚步从屋内出来,到了她们面前,两个宫女吓得瘫坐在地,以为见到了魑魅魍魉幻化的,皇帝脚下没停,也没看她们,大步流星出了朱红大门。   两个宫女傻了。   若是幻化出来的到好了,若是真的......   一个当夜发起了高烧,一个得了失禁的病。   进了十一月,一日晨起,外头是一个琉璃世界。   定柔从厨房过来,沿着抄手游廊,身后一丛丫鬟们挽着食盒。   到了前院饭厅,雪帘密如织,纷纷扬扬,庭阶下站着一个瑟瑟的小人,梳着垂髻,身上只穿了带补丁的单衣,头发和眼睫成了白的。   是卜姐夫的庶女,叫裹儿,通房怜娘所出的。   母女俩完全是陆绍茹的出气筒子,时常被虐打,克扣吃食,卜姐夫只顾风流,将屋中的丫鬟糟蹋了个遍,母女俩成日遍体鳞伤,定柔撞见好几次,却碍于嫌隙,不好说什么。   只能将月例银子挪出二两,让何嬷嬷私下塞给怜娘。   母女俩悄悄来琅嬛居跪谢了几次。   走进了,手背和耳朵冻的紫红,布着累累冻疮,两肩如刀削了一般。   定柔眼眶一热,心生了愧疚。   走进里厅,摆好了饭菜,李氏和陆绍茹坐下说着闲话,定柔盛粥布菜,怜娘红肿着一边脸颊端来温着的酒,嘴角血迹未干,婢膝奴颜,恭顺十足,卜姐夫就着吃起来,眼光不时落到弟妹衣领下,定柔狠狠剜了一个白眼。   回到房内,立刻马不停蹄裁出两套夹袄,絮上厚厚的棉花。   谁知这件事却惹恼了陆绍茹。   揪着母女俩来琅嬛居,脱下两件袄,扔在阶下,握着鸡毛掸子抽打了一顿:“哈巴狗□□跟!忘了主人是谁!吃里扒外的东西,改日给你们些好处,岂不给老娘下□□!没脊梁骨的母女狗,老娘白养了你们了!”   一大一小从不敢反抗,每次皆是跪着任由打骂。   小女孩不过九岁,却长得只有四五岁模样,脸上旧疤新伤纵横交错。   定柔咬着牙攥着十指,气极了,恼极了,只想上去夺过鸡毛掸子,将那一下下还回去,心头一个声音说:“便是打一场,又如何,她们是奴籍,身契在陆绍茹手中,只会惹来更暴虐的。”   这世上为什么要分贵藉、奴籍。   当夜,她围着棉斗篷站在游廊一角,等到了那个长的像猫,笑起来笑老鼠的家伙。   那厢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三确认,而后笑的露出了一口黄牙:“弟妹,你是在等我?我不是做梦吧?”   听着那声音,定柔阵阵恶心,忍着胃府里的不适道:“把怜娘母女卖给我,多少银钱,我加倍。”   卜姐夫走进了一步,身上浓重的胭脂气,定柔忙大退一步,亮出了手里亮森森的剪刀:“再敢靠近一步,剜瞎了你的眼,我说得出做得出,不信试试。”   卜姐夫被吓住了,这才明白是一株带刺的花,可是这花长得委实太美了,是生平见过最美的,是仙女,吃一口当太监也值了。   机会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索性厚颜无耻地说:“身契都在你姐姐那儿收着,你知道她的脾气,都是她做主,不过弟妹想要,姐夫偏是拼着一场发落也给你偷出来,钱不要,姐夫多得是,姐夫的心思你懂得,只一次,就一次,你偿了姐夫的心愿,以后我卜某人唯命是从,别说两个下人,你姐姐我都给你解决了,下点药,让她以后不能为难你,如何?”   定柔晚间吃下去的东西险些返上来,使劲哈了一口唾沫,淬在了那人脸上,骂出一句:“去你妈的!”   转头离去。   第三日陆绍翌下值换岗,她没有告知这件事,说了也没用,无非是私下警告一番,隔靴搔痒,说几句不轻不重的话。   她变得恍惚,变得不会笑,坐在房中沉默,摸着平坦的小腹,不知在想什么,有一个问题就在眼前,却生了恐惧,日渐不敢面对,不敢去想,不敢去扯那个线头。   开始拒绝陆绍翌的亲热,推说身子不适,怕伤了孩儿。   有时他讨好,也懒于应付。   昌明殿,皇帝批阅着奏章,小柱子从外头回来,禀道:“奴才查清了,小郡主过生辰,襄王爷特地嘱咐王妃,抹了陆家的名帖。”   皇帝吩咐他:“去,带朕的口谕给襄王妃,务必给陆家下帖,尤其女眷。”   “喏。”   想见你,是如此难。   冬月初三日,襄王长女,宁福郡主诞辰。   皇帝下了朝便选了一身崭新的广陵缎泼墨竹纹襕袍,系着白玉云龙纹革带,头发束的一丝不苟,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有没有不妥,她喜欢这身衣装吗?   她不会不来吧。   她会不会多看他一眼?会不会同他说句话,哪怕打个招呼。   到了康宁殿,安庆在玩新养来的小狗,听到内监传皇帝驾到,忙让宫女藏起来,可那狗儿顽皮,窜跳出去,恰落在赤舄龙纹靴前,险些被踩在脚下。   太后暗自呜呼一声,皇帝最讨厌畜生毛发,阿弥陀佛。   安庆吓得打冷颤。   谁知,皇帝弯身下去,含笑抚摸小狗绒绒的毛,细细捋了一遍。   太后惊的眼珠快掉下,这是那个从小看到宠物就掩鼻子的禝儿吗?连骑马都要洗刷十几遍。   皇帝抱起来交给了宫女。   太后撇着嘴角:“你转性了?”   皇帝笑道:“挺可爱的,以后谁想养着,便养着,养多少都没关系。”   安庆公主大大行了个礼:“儿臣谢父皇!”   太后打量皇帝:“你也去赴宴?前晌无廷议吗?”   皇帝今早开始心跳个不停,一想到要见她,便坐立难安,昨夜辗转无眠,早膳都吃不下,若无其事道:“没有,都在下晌,朕给宁福准备了贺礼,正要送给她。”   安庆公主插嘴道:“皇祖母,美人姐姐会来吗?”   太后诧异:“哪个美人姐姐?”   安庆道:“就是父皇的嫔妃,慕容美人姐姐啊,她会纸叠好多好多东西,还会吹箫,孙女好喜欢她,好久未见她了。”   皇帝心上划过了刀刃,狠狠疼了一下。 第84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3 此话一出……   车厢内放了两个熏炉, 一路何嬷嬷不停翻搅,烧的旺旺,并不觉冷, 到了襄王府掀开棉布帘, 顿觉凉意袭面,何嬷嬷忙拿过貂鼠皮面子莲蓬风衣, 系在颈间,又拿了暖手炉和套袖。   没有阳光的冬日, 人人口中呵出雾气。树头挂满了了雾凇, 远望恍若玉树琼花, 置身阆苑仙境之地。巍峨的府邸黄瓦红墙, 竟与皇宫一般规格,正门前悬着“劻襄门”的烫金宫匾, 内眷走的西侧门,车马骈阗,自家的马车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小厮只好驾去了旁处,李氏和陆绍茹已走在了前头, 府宅家令在迎客, 李氏递上请柬。   步入内仪门, 几个女管家上来迎入北花厅, 里头已坐满了命妇, 云髻鬓钿, 珠翠绮罗, 李氏忙着打招呼,四下烧着无数个炭炉,加之人多, 顿时热了起来。   一个小女娃的生辰竟如此兴师动众,果然身份贵重不一般。   握着热茶慢慢吃着,掌心暖过来了,指尖还是凉的,方才走过来,雕楹累栋,飞檐斗拱,庭阶皆是上用的汉白玉,门牖也如内宫各殿,是三角六椀菱花格心的,镶着明彻透亮的玻璃,已落了一层雾气,外头的景致变得迷朦。   她本不愿来,推说神倦疲乏,奈何李氏说请柬上写着陆少夫人,不去惹得一场嫌隙,襄王可是今上胞弟,万人之上的千岁爷,首当其要奉承的,李氏训诫了一番,要她学着多多结交贵眷。   有人对李氏说:“你们来晚了一步,方才圣驾和凤驾至,咱们都出去叩迎了,你们到躲过了一场跪。”   陆绍茹颇遗憾:“我还未瞻过天颜呢,少时见过一次太后,今上可不曾见。”   一位官夫人笑她:“我们也只见了个衣袍边儿,还敢抬头不成。”   稍事玳瑁筵开,定柔没什么认识的人,幸而找到了静诚长公主,邀她去南花厅,那边都是妙龄韶华,李氏心知南花厅皆是皇亲贵胄,正求之不得,便允她离了眼前。   宴罢,撤了酒席,南曲班子铿铿锵锵开锣,莺吟鸟啭,遏云绕梁,定柔这一胎总是心口发闷,像压了石头,只觉咿咿呀呀,耳鸣的很,静诚喜爱听戏,又是一折新出的曲目,一下入了神,定柔便与她说了,自己走出去透气。   出了花厅,沿着游廊一路,想着府中应该有亭子,走直线,不至迷路。   身后的喧嚣渐渐远了,越走越幽静,廊下变成了假山,又走了几步,抬眸间忽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伫立在前头,站在彼端,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似汪洋,剑眉星眸,眉峰线条刚毅,束发白玉龙首簪,一袭白地织金白狐腋滚边披风,内穿竹纹襕袍,袖摆宽大飘逸。   她不想会遇上别人,忙敛衽一施,说了句金安,又忙说:“臣妇告退。”   如避瘟神地转头离开,脚下生风,幸好无人撞见,否则说不清了。   男人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姌袅若轻燕,欲言又止,想追上去,想叫住她,想起了先前的承诺,绝不再纠缠,绝不再纠缠......   定柔回到南花厅,戏台上已换了一折,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子,襄王妃忽带着一群女娃进来,有安庆公主,还有今天的寿星,梳着鬏鬏,打扮的像个喜娃娃的宁福郡主,一下围住了她,叽叽嚷嚷叫美人姐姐。   襄王妃语气竟十分恭敬:“是陆少夫人吧,您受累,她们找了你好大一圈,要叠纸,您移步到后园走走,那边的亭子已摆了茶点和暖炉,帮我应付一下她们,我头都大了。”   定柔自怀了孕愈发喜爱和小孩儿们相处,想象自己腹中的,该是什么样子,长得像谁,小人儿蛮好玩的。   襄王妃体贴的叫了软轿,载着她和孩子们一起到了后园,这是个建在湖上的凉亭,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四面挂着梁平山竹帘幕,绘绣交叶半心芙蓉图案,奇怪只降下两面,不过炉子烧了七八个,到不觉得冷。   安庆和宁福带着十来个宗室女,每人捏着厚厚一沓花笺,定柔坐在美人靠,放下手炉,笑着叠起来,小手像变戏法,飞禽走兽,各式花球,一气叠出百个,绞尽脑汁,孩子们各自捡了喜欢的,捧在手里一蜂拥跑走,去炫耀了。   她看着时间还早,索性多坐一会儿,手下也没停,继续折叠着。   皇帝早已站在对岸的游廊下,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婹巧的身姿,线条柔桡绰约,与湖榭水亭自成一幅画卷,微微低着颔,不管做什么,她都十二分的用心。   他一只手臂搭在廊干,食指隔空摩挲着,从发至全身,一遍又一遍。   只是数步,却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天堑。   我半生果敢自信,观人与微,凡事未雨绸缪,稳操胜券,头一次,被自己的自信自负误了。   我多想,时间能够倒流。   多想可以再卑鄙一些,就能得到你了,淮南的事情我双手已浸在慕容一氏的血海中,若感情上再脏了手,还有什么底气面对你。   不知过了多久,围栏小桥那头走来一个苍色锦袍的身影,是陆绍翌。   他微微侧身,半匿在阑干后。   走进亭子定柔才抬头:“你不是在军营么?怎地来了?”   陆绍翌坐到了媳妇身边,紧紧挨住:“临时换了个值,你们都不在家,我想着索性来接你。”   定柔笑了笑,感念他的体贴,手中一个小兔还未折好,她向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   陆绍翌习惯了讨好她,这几日被冷落,正想作补偿,手臂环在了腰际,凑过去对着脸颊大亲了一个响,定柔没防着,羞的四下看人:“在别人家呢。”   颊边刹那洇出醉酒般的红晕,烧的透了,陆绍翌心下一阵荡漾,反而来劲了,一把拥住她,吻住了耳根,一路挪到嘴唇。   定柔绷着齿躲避,陆绍翌不依不饶,按住她的脑勺,倾倒在了美人靠上,亲的媳妇差点窒息。   对岸,手握着围栏,指甲深深嵌入木头,指骨“格格”地响,青筋膨跳着,全身不停颤,眼底一片猩红......   汹汹烈火焚烧着理智,血液逆流上头顶。   亭子中的夫妇亲热完了,男人牵起女子纤柔的小手,带着她沿着围栏走了。   一对燕侣莺俦!   皇帝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去他妈的世道!去他妈的寡义廉耻!   奔出游廊,襄王站在角落:“您要做甚?”   他从未见过哥哥这般模样,活似受伤的雄狮,双眼珠是红的,眉如锋锐的利剑,弧度狠戾,牙咬的腮边鼓涨,胸腔大起大伏,好似喘不过气:“让开!今天、今天我要亲手剐了陆绍翌!敢动了我的女人!还敢让她怀孕,我要剐他一千刀!一万刀!”   一字一句从齿缝迸出来的。   襄王伸臂拦他,皇帝横冲直撞,走出十几步,襄王跪地抱住了他的腿,痛心疾首地说:“臣弟求您,清醒清醒,您这样出去算什么,外头那么多人您想想后果!”   皇帝给了他两拳,疯了一般,声音嘶哑:“我他妈再也不忍了!朕是皇帝,朕要什么,他们都得听命!”   襄王死死抱着,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放:“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您才是多余的那个!”   此话一出,皇帝不动了。   中了梦魇似,眼神涣散迷离,五脏六腑攒绞相绕,抽搐地拧成结。下一刻口中“噗”一声,一股鲜红喷涌而出——   落在衣襟上,鞋履上,地上,身躯抽了骨一般,向地软去。襄王惊惶失措:“哥!哥!怎么了这是!臣弟不是有意的!哥!”   皇帝含着满口血,呆呆呢喃着:“.......慕容......槐......是慕容槐......把她一个......送给我......就行了......玩那么多花样......”   吐出最后一个字,眼前铺天盖地的冥暗.......   清醒的时候是在四弟的书房,一名御医施了金针,咽中灼如火烧,含着腥咸的气息,仰在罗汉榻,枕着引枕。   四弟没有惊动人,借口说醉了酒。   到了黄昏才有了力气,能起来,四弟来抚,他摆了摆手,心中已清亮:“你要做什么?朕警告你,不准动她毫发!”   襄王道:“臣弟不能看着您自弃下去了,除了那个祸害,您恼我,也要做。”   皇帝目光如冷电:“敢动她,别说兄弟做不成,穷其一生,休怪朕无情无义!”   语罢,起身走出去,到湖心亭,将那些遗落的仙鹤、孔雀、小兔......一个个装进袖袋,精心收藏起来。   ***   半夜,陆绍茹盘腿在床上,数着票银。   卜耀廉从外头回来,陆绍茹问他:“死哪儿去了,洗干净再上来啊,别脏了我的榻,种不出儿子的无用!再让我怀不上儿子,别怪休夫,家产全是我的,带着你那些小妇喝西北风去吧!”   卜耀廉到熏炉前烤烤手,向来不敢惹她,只敢在心中诅咒,丑陋的恶婆娘。   待洗完出来,陆绍茹已将票银收起来了,问:“让你查弟妹的嫁妆放在何处,查的怎样了?”   卜耀廉:“她防我们跟防贼似的,哪里查的出来,总跑不出琅嬛居。”   陆绍茹啧啧道:“一个玉摆件买了三千两,这么值钱,弟妹是个小富婆啊,嫁妆单子我看了,带的全是古董,改日偷一两件出来,够我们还饥荒了。”   卜耀廉心想,合该人财两得 第85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4 羽林卫好容……   定柔独自对窗吹着短萧。   一阕《雾失楼台》, 当年吹奏,师傅说,此曲本意惆怅凄迷, 柔肠婉转, 悲喜在无和有之间,却叫她吹成了明泉潺潺, 浮云化风,如今才解其深奥。   心境早不似昨日了。   慕容茜, 已不是姑苏山中那个无忧无虑, 无羁可绊的慕容茜。   我不过从一个大樊笼, 换到了小樊笼。   陆绍翌从门外掀帘进来, 身上带着酒气,来到妻子身边, 环住腰,呼吸热热呵在颈项:“娘子,吹的什么?”   定柔有些闻不得那酒气, 撇了撇脸:“我师傅自己写的曲子,昭明哥哥, 你不是习过六艺吗?可听出寓意了?”   陆绍翌摇头:“我虽在国子监、崇文馆修过四书五经六艺, 可音律上头, 天生不通窍, 不过略略懂几个谱调, 所有曲子听得都一个样。”   定柔失落极了, 好遗憾, 若是我们琴瑟同谱,应和而鸣,该多好。   他扶着她坐在美人榻上, 俯身在膝头,抚摸着肚子,吻着那柔软的小手,得意地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羡慕我,有你这样一位娘子,他们嫉妒的眼睛快出血了。”   定柔忽而横空生出一股寒意。   陆绍翌接着说:“你怎就这样美,笑起来,多美的花也比不上你的颜色,我福气深重,上天眷顾。”   定柔嗫嚅着,还是问出了:“昭明哥哥,你告诉我,你喜欢定柔什么?”   他笑着脱口而出:“我喜欢你长得好看啊,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从淮南重逢的那一日,我就开始夜夜魂牵梦绕。”   定柔耳边一道闷雷霹雳炸开,身躯直挺挺地僵着,寒意从四肢百骸漫向了全身,下一刻,泪水已泛滥,陆绍翌还未转过念头,便被一道狠绝的力推出了房门。“你走!你给我走!”   门扇被重重阖上。   里头传来她哭泣的声音,撕心裂肺。   “娘子,你怎么了?我......我这是说错什么了?我......娘子.......”陆绍翌不停拍着门板,酒醒了大半,拍了一个时辰也未开,何嬷嬷和两个丫鬟来敲,也不开,夜幕降下来,她哭声依旧,晚饭不曾出来吃。   陆绍翌也没吃,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日清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从书房过来,何嬷嬷在伏侍盥洗,她双眼红肿,完全变了相,坐在镜前敷着冷手巾。   一连三天,一句话也不肯说。   第四天,他要上值,临走前来看她,她眉目间只剩了疏离,像对着一个陌生人,淡淡说了一句:“等孩儿降生下来,我们和离吧,若是男孩留给你,你好生待他,不要叫人欺负他,若是女儿我便带走,回姑苏。”   他知道她不是薄唇轻言的人,向来说一便是一,顿时吓得失了血色:“为什么呀?就因为我说了那句话,我错了行不行,我那天喝了酒,嘴里全是胡话,不能作数的。”   她苦笑了一下,两串泪徐徐垂下:“我们都错了,你不是我要寻觅的那个良人,我托付错了。”   陆绍翌急的眼睛红了,直直看着她。   定柔拭去脸颊的泪,却有新的不停滑落:“昭明哥哥,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你是一个重色浅薄的人,你喜爱的是慕容定柔的皮相啊,假若我不是这般模样呢,假若我容色衰退,你会始终如一么?我要的男儿,决计不是这样的。”   我之所爱,宁缺毋滥。   陆绍翌惦记上值,迟了是要罚军棍的,无奈转身出了屋子,驰马到营地,走了两天,焦虑了两天,牙龈肿了个包,第三天和同僚换了个值,回到家,她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再无从前的温情,堂屋的被褥早已送到了书房。   每日到前院摆了饭,便回屋了。   他牙根肿的半边脸浮胀,苦闷着脸,食不下咽,母亲斥道:“瞧你那如丧考妣的样儿,你媳妇你不理你,跟天塌了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娘死了,家中遇丧呢。”   姐姐在一旁添油加醋:“仗着脸蛋子漂亮,骑在夫君上头为所欲为,满京城也没这样的,你就惯着吧,等她给你戴顶绿冠,有你后悔的那天。”   陆绍翌烦躁到了极处。   姐姐说:“欠拾掇,还敢把夫君踢出房门,这是她的家吗,跟婆母甩脸子,要我说,揍一顿就老实了。”   陆绍翌扭头回琅嬛居,气冲冲进了堂屋,正要发作,见到媳妇娇美无比的脸庞,柔桡嬛嬛的身姿,一腔子忿恼生生吞了回去,这样的小娘子,怎舍得啊?   干脆双腿扑通一声,直接给跪下了。   定柔惊呆了。“你这是作甚,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一介七尺儿郎,跪我个小女子,岂非轻率。”   陆绍翌更急了,抱住她的腿求告:“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但心里绝不是那样的,你原谅我吧。”   定柔怎么说,他都不肯起来。   跪到了半夜,她只好妥协,摸着小腹,既嫁了,就认命罢。   第二日李氏听说了这件事,先是惊得险些掉了下巴,继而气得鼻子冒烟,叫了定柔来前厅,跪在当下,骂道:“你竟让我儿给你下跪!自来夫为贵,妻为轻,男为尊,女为卑,违背伦理纲常,你简直逆天悖理!”   定柔只道:“我没让他跪。”   李氏恨的要请家法,但想到腹中揣着发芽的孙子,只能先忍了,七出之法里头怎么没加一条,不顺夫君者出啊。“好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你拿捏男人倒有一套,三两下治的我儿服服帖帖。”   陆绍茹煽风点火:“就凭这个我们开祠堂将你休弃下堂都不为过!””   定柔直接道:“随你们。”   我正好解脱了。   陆绍茹冷哼:“你想的简单,你想走就走,你得赔偿我家的损失,我们花了那么多银子,白娶个媳妇,你光着从我家出去,一个铜板都不许带走。”   定柔哭笑不得:“谁损失?”   陆绍翌傍晚回来去了前厅,对正在吃饭的母亲和姐姐说:“告诉你们啊,我媳妇是我命根子,都得给我供着她,捧着她,万一她不跟我过了,你们看着办!咱就都别过了!”   李氏掷过来竹筷,涕泪四流地骂了一通小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不成器的孽障,云云。   陆绍茹彻底服气了,女人生就一张漂亮脸蛋,还真是收服男人的终极武器,可惜这武器老天生她的时候,没给半分,到是一样不落的给了琅嬛居那小妖精。   进了腊月,三九天,檐下结着冰凌,定柔的腰身明显圆了一大圈,衣带松了两个,渐渐有了胎动,变得越来越嗜睡,将小榻换了个靠窗向阳的位子,每日卧在上头,除了侍奉三餐,昏天黑地的睡。   温氏带了新做的开胃小食来探视女儿,发觉她神情消沉,不禁生了疑惑。“你不能老这么窝着,得多走动,将来才好生产,娘最有经验。”   定柔懒懒的,眼睛睁不开:“不想动,困。”   温氏将她掀起来,梳了头发:“娘给外孙儿订做了一套金镶玉小首饰,在西市最好的铺子,走,咱们去看看,不去也的去。”   襄王捧着一叠奏本来昌明殿送,进到内殿见皇帝执笔批阅着,眉心凝着怅然若失,好似挥之不去。   他心中一疼,感慨道:“哥,臣弟好长时间未见你笑过了。”   皇帝笔毫滞了一下,一粒朱砂滴在宣纸上,低沉道:“有什么值得笑的,我心里还能有痛快的时候吗?不过就这么煎熬着过了。”   襄王为上次的事情歉疚着,试着问:“不若臣弟带你出去走走吧,到西市上看看,小酌几杯,兴许会纾解一些。”   街市繁华。   坐在一个酒楼上,端着酒杯俯看底下车水马龙。   忽见远处一首饰铺子一群妇人围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出来,皇帝几乎无需确认,心立刻飞跳起来,转身嗖地如箭一般穿梭出去。   几步就跳下了楼梯,出了酒家见那身影已上了马车,只剩个梳着发髻的后脑,线条极柔美可人,也很快隐没不见。   他心跳快的几乎破腔,两辆马车转而掉头,车轮辘辘开动,就要离开,他想也没想便追着跟了上去,襄王和便服羽林卫慌张护卫,沿街狂奔,一直到了陆府,那一抹姌巧的身影被人扶着小心翼翼下了马车,走进了朱红大门。   门在她身后大大合上。   眼前只留下一个侧颊的影像,那样刻骨锥心。   皇帝倔强地站在门前,双手攥拳,心头的火熊熊燎原,恨得只想将眼前这扇朱红描漆铸铁大门齑粉了。襄王过来握住肩推他走:“哥,你不能这样,会被人瞧见的!”   皇帝直挺挺站着,纹丝不肯动,呼吸起伏着,痛苦道:“那怕每日叫我瞧她一眼,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襄王后悔极了今日带他出来,怎就这样巧,偏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不免又要劝谏:“你便是瞧她一眼又能如何!她已是陆家妇,你们没有可能了!你不可再这样陷下去了!哥,你就听臣弟一回!”   皇帝眼中布上了万念俱灰,痛苦极了吟道:“我为万民苍生计,苍生可为我?我披肝沥胆,呕心沥血,燃尽自己为己任,只有这一丝丝私念.....想要这样一个小小女子......却吝啬不给我......”   襄王无奈的叹息,心如刀割。   那日以后皇帝日渐消沉。   年关将近,百官封印前要做一个陈情表,作为一年政绩总结,各部呈了奏本上去。翌日朝会皇帝直接把一摞摔在华毡上,扬带起一阵风,百官看到一向温文尔雅的陛下活似个炸毛的那啥,言狂意妄,怒吼声如雷霆,在殿堂四壁回音,将六部尚书骂的狗血淋头,最后来了句,卿家们皆是,尸位素餐之辈等等。   连三公也皱了眉头,其中有帝师方骞。   六部只好反复重写,点灯熬油,可是皇帝怎么也不满意,鸡蛋里挑骨头,骨头里挑渣子,每次去昌明殿都会一顿批判,越骂越欢,搞得六部尚书抱团抹泪,日子过得甚苦逼。   除夕阖家宴上,襄王和几位王妃也在,皇帝后来,众人叩首请安。徐相宜和司徒安然,薄画黛,林纯涵各自献艺,凤鸾歌舞,各显神通。皇帝不停灌着酒,直接品评了一句俗不可耐,挑刺皇后,每年的曲目古板没新意,又借故斥责三个大儿子,搞得后妃们都开始抹泪,太后忍不住训他:“大年节的,做什么让谁都不痛快?整天没个笑模样。”   皇帝心头憎恶加剧,起身挥袖掀倒桌上的黄绸,盘碟顷刻碎裂声震耳,吓得众嫔妃和正在舞乐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踩着一地碎瓷抬步离开璇玑殿,小柱子一行在后跟着直拭汗。   太后也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干什么这是!”   回到昌明殿坐在御桌后苦闷了半晌,太后来看,问他:“你最近怎地了?可是朝上有了什么棘手的事?”   皇帝恹恹道:“没有,儿子就是觉着无趣,活得没劲。”   太后“啊”一声,骇的不轻:“儿啊,你可不兴有倦政之念啊!”   皇帝苦笑一下:“怎会,母后放心罢,儿子没事,只是心里烦而已。”   炮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隆兴十年来了。   这是定柔出嫁后的第一个年节,也是冠了陆姓的第一个年庆,望着满天绚烂的焰火,陆绍翌揽着她,依偎着男人暖意温存的怀抱,抚摸着吹球般鼓起来的肚子,觉得这样,也很好,也许,人儿成双,三平二满,无病无灾,满足就是幸福罢。   大年初三李氏要她一起进宫给太后请安,要学着和贵妇们交际,康宁殿坐满了外命妇,定柔耐着性子陪了会,起身说去探望皇后,在皇后那儿坐了会,闲话了会儿家常,告辞出了霓凰殿,为了不遇到那个人,她和荆儿走的宫墙夹道。   天上飘起了小雪,方才那殿中极暖,烘的脸颊嫣红发烫,出来感觉空气虽冷却清新逼人,忍不住想走一走,出了华琼门,沿着宫巷,挺着肚子,荆儿扶着她的肘,皇帝从朱雀楼上下来,自对面走来竟迎面遇上,他本面上怅然着,一见她先是征了一下,继而呆呆看着,那目光落在隆起的小腹,带着深刻的痛楚,望着她,渴极贫瘠的心田忽然遇到清泉一般,方知这些日子所为何......   走近了,定柔费力地曲膝福了福,低头也不看他,不想忆起那日的羞耻。“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无意识地,眼光在她脸上挪不开半分:“免礼。”定柔努力起身,荆儿扶着,皇帝想扶,指头动了动,忍回去了。他问:“你,好吗?若有不好可尽与我说,我给你做主。”   定柔良久没搭话,眼中全是事不关己,漠然道:“臣妇告退了。”抬步向前,至始至终未多看一眼,皇帝就那样默默看着,她一步步远离,继而消失在转角,也不知就那样站了多久......雪渐渐大了,地上一层薄白,轻盈的小雪片天然削成的圣洁冰晶,落地无声,洋洋洒洒于发间和肩头。他忽然爆发,对后面的小柱子他们吼道:   “把朕的马牵来!”   小柱子急忙通知羽林卫。   青龙门大开,皇帝驰马奔出,一大队羽林骑兵紧紧跟随。   他一路打马狂奔,因是年节街市铺面上板紧闭,行人寥寥无几,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京郊外,马蹄风驰电掣,两旁的树林远山飞掠而过,他心中不停说着:   “赵禝!她已经嫁给别人了,改日换月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还想怎样,你还能怎样......你坐拥天下又如何,你算无遗策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算不过天,你心爱的女人从你手里跑了,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心里不曾有过你半分,你放不下又如何......又如何.......”   这一生你是彻彻底底失去她了......   不知跑了多远,不知到了何处,羽林卫好容易追上来见他下马横在了一个巨大的雪垛上,急急四下警戒,他躺在那里,仰眸却不看天,一道清泪顺着眼角滑下......   回来风寒侵体着了病,昏昏欲睡,额头烫如火烧,模糊地想着,若就这样死了,朝上自有四弟,母后也有四弟照顾,没有我,也行,没了我,这世界还是一样,我不过就是史册上一个名号而已......   皇后来昌明殿侍疾,药喝不进,到了后半夜烧还是退不下来,皇后给他换冷手巾把子,恍惚中抓住了皇后的手,抓的紧紧,贴着面放在枕下,皇后竟见他睡梦中眼角有泪水浸出,口中梦呓说着:“......我想你......你回来好不好......你这样狠心......”   皇后抚摸他紧蹙的眉峰,眉心的痛苦怎么也化不开:“你怎会这样?臣妾一直以为你是坚不可摧的,如今这样为着谁?白握瑜还是林纯涵?臣妾知道不会是臣妾,莫不是......” 第86章 狗子同志的白日梦 我还有机……   阳春二月, 杏花疏影,杨柳新青。   定柔已妊娠六个月,大腹便便, 每日遵照母亲说法在小院闲庭漫步, 以求将来生产顺畅,这日午睡起来, 搬了藤桌和湘妃椅到阶下竹荫,吃着下午茶, 静诚长公主来拜访。   日暖风清, 花气袭人, 静诚也坐下来, 定柔知她爱吃毛峰,挺着肚子沏了一盏龙湫茶, 取了一瓮新开盖的糖渍蜜饯,有海棠果、青梅脯、桂花蒂、玫瑰瓣,淋了些金桔酱, 静诚也在孕期,正害口, 尝了尝, 酸甜爽口, 胃口一下打开了。   “咱两家隔得太远了, 不若你们也去英博街购置一套宅子罢, 离你娘家近, 咱们素常玩耍也方便些。”静诚道。   定柔吃着一枚果子, 失落地道:“我早有此心,只是那边宅子都是朝廷公产,不易出售, 公婆那边,我也不知怎么去说。”   陆绍茹夫妇肯定要跟去的,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静诚吹牛道:“改日跟我皇兄说说,赏你家一套大宅子,雕梁绣柱,闳宇崇楼,你好歹做过他的御妻,该有三分薄面。”   定柔笑白了她一眼:“去,再浑说打你啊。”   静诚啜了一口茶,又道:“对了,你知道吗,今日宫中大选,我皇兄要有新人了,这次隆重,来了近六百位淑媛,初选入了一百二十位,宫里可有的热闹了。”   定柔抚摸着肚子,感觉微微的胎动:“是么,韶华馆那些屋子不会空着了。”   不知道谁人有缘住在一坞香雪西厢。   她又想到了九姐,今年已是二十二岁龄,虚掷年华,可是耽搁了,有了如云的新人,皇帝更加不会想起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放出来。   “听说你家那位提调神武卫了,到是可以天天回家陪你。”   “嗯,昨天才调过来的。”   身子渐重,定柔有些浮肿,陆绍翌愈发不放心媳妇,硬着头皮去求襄王,原想会好一番说辞,军中自来没有徇私的先例,没想到刚说了两句,襄王便答应了。   能朝九晚五回家,夜夜搂着温香玉软的媳妇,陆绍翌高兴的神采飞扬。   其实襄王想的是,赶紧回家守着你那个红颜祸水,看好了,别让她出墙,有人像贼一样盯着呢,关键这人是我哥,为弟为臣的,都不能叫他出了错,天威有了诟病,等那小娘子生了娃,估计腰身也粗了,容貌也变了,我哥也就没兴趣了。   瑶光殿,复选入御妻十二位,珠翠罗绮,桃柳争妍,正是韶光华年,一丛宫娥端来累丝金步摇,这次不同的是玫瑰红碧玺。   “谢太后隆恩。”众女子声韵婉转,盈盈敛衽。   太后今日穿的翟衣大衫,心情愉悦,眉开眼笑地:“以后都是皇妃御姬,首要注意徽仪懿德,瑰意琦行,时时为修仪典范......”   “尊懿旨。”齐声谢恩。   太后道:“皇帝昨日与哀家说了,燕州战事方歇,大军班师回朝,要检阅,要功赏,朝中事务繁多,殿选就免了,哀家稍事让画师去韶华馆,画了像送去昌明殿,你们回去各自准备罢。”   “喏。”   人群中有一位丰姿冶丽的苏姓官小姐,身姿婀娜高挑,是这届大选的冠首,渭州白家族中挑选来的,握瑜的表妹,太后对宫闱局下了懿旨,今夜抬这位女子到昌明殿侍寝,艳而不媚,仪态尔雅,她甚是满意,诚然面相又是个极品宜男的。   入夜后,美人沐浴净身,穿上广袖流仙抹胸寝衣,打扮的国色天香,被软轿抬着,前簇后拥送到了昌明殿,皇帝坐在御案后沉思,斜斜瞟了一眼。   心中想,母后挑人的眼光......   不美!不可爱!不婹巧!   挥挥手。   美人被带到寝殿等候,皇帝沐浴后仰在了外殿的罗汉榻上,枕着小引枕,小柱子看了半天,踌躇道:“陛下,您......”   皇帝也没理他,翻身向里。   小柱子赶紧叫宫娥取一床锦被来。   皇帝从袖中摸出了玉人和小锁,掩了掩被角。   众人退到帐幔外侍候,美人坐在龙榻边,含情脉脉地,一候皇帝不来,二候皇帝不来,等到深夜还不见人影,心中发焦,铜漏已至三更,耐不住好奇出来看,刚出了殿门惊见身穿明黄中衣的皇帝蜷缩在软榻上,盖着一条黄地织金鸾鸟被,睡沉了,右手拳着似攥着什么东西,一条金链头垂在掌边。   美人手捂着口,委屈地哭了,却不敢发声。   第二日,房帏嬷嬷摸出白绫帕,雪白的一片,顿时禀报了康宁殿,宫正司将美人五花大绑,险些要动刑,美人吓得晕厥,醒来后说出了实情,司正女官商讨再三,深知事不简单,还是禀明了太后。   太后直纳闷。   正巧这时小柱子来回话:“陛下让奴才送口谕,近些日子他甚是疲乏,不久要外出巡行春耕,朝事繁冗,不需要妃御侍寝了。”   太后叹息,禝儿是真的累了,为君不易啊。   定柔下晌在屋中做着针黹,对腹中的孩儿憧憬着期待,何嬷嬷和荆儿去吃晚饭,说到处寻不到丫鬟小艾,到了天擦黑,小艾脸上带着伤失魂落魄地进了堂屋,对定柔跪下:“姑娘,奴婢无颜活着了,在游廊那儿,卜姑爷将奴婢迷晕,醒来的时候躺在柴房,身上没穿衣服,奴婢被他......”   定柔霎时气血冲上了天灵穴。   小艾涕泗滂沱:“卜姑爷还说,得不到主子,拿她身边的解解馋,奴婢这就拜别您了。”说罢磕个头,抬袖擦着泪,跑了出去。   “不好!她要......”何嬷嬷将定柔扶起来,荆儿去追了。   “不能让她出事!”定柔扶着肚子,笨重地往外奔,心急如焚,两腿偏不听使唤。   “姑娘慢些,可不能动了胎气。”   出了里院,荆儿哭啼啼跑回来:“姑娘,小艾跳进后园小池塘了!”   定柔也顾不得腹中胎儿了,扶着墙急奔,到了后园,小艾仰面泡在水中,已昏迷,何嬷嬷和荆儿看到一抹娇巧的小身躯挺着孕肚,伶俐地踩着迈过围栏,扑通一声下了水。“姑娘!”   荆儿大叫家丁。   定柔划着水找到了下沉的小艾,吃力地拖着往岸处游,几个家丁来的时候,那丫鬟已被怀孕的少奶奶举出了水,待人救上来,少奶奶也虚脱了。   夜晚,陆家前厅。   定柔坐在卧榻上靠着陆绍翌,盖着毯子,服了安胎药,已稳固住了,陆母坐在上首,面色十分难看,陆绍茹夫妇坐在左下首,一个连翻白眼,一个垂头丧气。   李氏盯着儿媳,心中直犯嘀咕,这是个什么奇货可居的女子啊,怀娠大肚就敢凫水,身手矫健迅捷,我孙子长在她身上方才受了多大屈啊,幸好孙子没事,不然活剥了她的皮。   拿出当家主母的态度:“这事不许再提了,没得让下头的人说老身治家不严。”   定柔强硬地说:“今晚我就写状纸,明日去京畿府击鼓,必须有个交代。”   陆绍茹讥笑:“哼,一个奴籍下人,主子肯宠幸是她的福分,去了你也告不赢,不信试试。”   定柔咬着牙:“京畿府告不赢我就上告大理寺,再不成我也学婆母,到应天门外击御鼓,告御状,我就不信,到了朝堂,没有王法天理了!姓卜的,我便是拼了一条命,也要你付出代价!”   说的太激动,有些喘,陆绍翌忙拍抚背。   面对美人毒刀子似的目光,卜耀廉愈发低了头,嘴硬道:“你告了有什么益处,我事都做了,一个丫鬟,我咬死了是她勾引的我,顶多赔些银钱,再不成我收了房,你捅破了天,也不能将我怎么着,你的名声也毁了,咱家的名声也落不到好。”   陆绍茹淬骂道:“就是,当我们不识王法,一个贱丫头,肯睡她,是她几世烧了高香,还敢反咬主子,合该拉出去,卖到暗娼门子!叫她被千人骑万人跨!小贱人!”   定柔怒火中烧,看向一直不作声的陆绍翌,眸光闪烁着疑惑:“昭明哥哥,你的意思呢?”   媳妇满眼期待,陆绍翌只好去到姐夫身边,为难地说:“你即做了,就委屈一下到京畿府自行报案,出首自己凌辱妇女,坐几年牢狱,平息这件事罢。”   李氏大拍案几:“浑说!你姐夫可是自家人!”   陆绍茹泪水汪汪,比划着指骂:“好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娶了媳妇就忘恩负义了!忘了我当年是怎么将他绑在背上,走街串巷乞讨,要来个囫囵烤红薯,我饿穿肚皮舍不得吃,给他吃了芯,我吃了皮,下雨了我抱着他,不让他淋一丝一毫,被人欺负,我护着他,拳头全挨到自己身上,我压弯了腰,压驼了背,就养出这么个混账啊......”   捂着心口,一副心碎欲绝状。   陆绍翌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只好转过头求媳妇:“要不......就算了罢,小艾也没事,咱出些银钱,打发了她。”   定柔心底已凉,冷冷地睥睨着他。   片刻后,掀开毯子,双腿下了地,陆绍翌以为她要回屋,忙过去扶,定柔一把甩开,右手握起旁边的汝窑豆青釉茶壶,走到那夫妻身边,目光如鹰睨。   “你......要作甚?”卜耀廉忽然有种不好了的预感。   下一刻,那个仙女似的美人抡起了茶壶,落在了他脑壳上,鲜血迸流,眼前一堆火星子飞绕,等他意识回来的时候,看到美人骑在自家那个恶婆娘身上,挺着个笨重的肚子,左右开弓扇大耳光子,丈母娘吓傻了,恶婆娘挥舞着手,却敌不过,小舅子上前阻挠,美人不巧一个反手,小舅子脸上留下三道血痕子......   哎呀妈......   还是装死吧。   琅嬛居,定柔在房中坐着,神情冷淡。   陆绍翌顶着个伤脸回来,见她头也不抬,心知又要不理他了,失落地道:“定柔妹妹,我又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定柔已不会再流泪,只是苦笑:“昭明哥哥,从前我以为你是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为林家姑娘有个善终,敢于朝堂之上据理力争,甘愿不婚不娶做了鳏夫,这样心怀担当,我慕容定柔许的就是这样的男儿,我心心念念想嫁给你,我觉着你是最好的归宿,可是真当我们在一起之后,一切竟都面目全非,怪不得我师姑说,世道艰险,人心复杂!我竟错的这样重!我怎么就没想想,若你早担当,怎会闹到朝堂上,你不过是,不得已勉强为之,误我甚矣!误我甚矣!我慕容定柔错嫁了你,我活该!”   陆绍翌急的又想跪了:“你又想跟我和离吗?我不!我朝思暮想好不容易才娶到你,除非把我杀了,趟着我的尸首,否则你别想离开我一步!”   定柔仍然苦笑:“我还走得出去你陆家吗,就这样将就着过吧。”   翌日校场。   黄龙旗猎猎。   皇帝和凯旋归来的揆逊、简临风二将比试箭法。   陆绍翌来换值,众将看到他一阵大笑:“呀,陆中将,你这是被媳妇挠了?床上挠的,还是床下挠的呀。”   皇帝听在耳中,心头如啮齿,只想把手中的箭飞出去,穿了那人的脸。   指间一弹,直中鹄中心。   众将拍手喝彩:“陛下英武。”   皇帝想的是,这次没脱靶!   回到御座上喝茶,对陆绍翌招了招手,待到近前,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绍翌不明白陛下作甚对我家事感兴趣了,不敢欺君,只好一五一十说了,捂着脸感慨:“我真没想到定柔会打架,我姐姐和姐夫两个人不是对手。”   皇帝想象着那场景,不自觉地笑了。   你们触了她的底线,活该!   陆绍翌让你失望了对不对?不然你怎会身怀六甲亲自动手,我......还有机会对不对?或许,你会离开陆绍翌,或许,你会再选择一次.......   忽然间,暗无天日的深渊裂开了一丝亮光。   当夜晚膳,他多进了一碗饭,希望的涌泉灌流进了四肢百骸,全身充满力量。   躺在御榻上,辗转反侧。   我要等多久?我要不要推波助澜呢?   会不会伤了你?   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猛然坐起,掀开帐帷,对小柱子命令道:“派人去陆家盯着,一举一动来向朕禀报。” 第87章 狗子同志的白日梦2 襄王……   陆绍茹睚眦必报, 之后怀恨在心,时时去李氏面前撺掇,叫了医婆来府上, 偷窥定柔的肚子, 说圆圆润润,不是怀小子的胎相, 十有八九,李氏的脸当即拉的一尺长。   陆绍茹又循序善诱:“弟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弟弟岁龄不小了, 可耽误不起。”   李氏想到了老爷先前说的姑表妹, 不如纳了做妾室, 回来跟陆绍翌提了提,那厢赶紧摇头, 我媳妇那般姿色,我还要别人作甚。“我发过毒誓不纳妾的,您想让儿子应誓, 万箭穿胸,尸骨无存不成。”   李氏吓了一跳, 恨铁不成钢:“你个孽障, 你发这毒誓作甚!”   不禁愈发恼了儿媳, 诚然不是个贤惠的, 分明妒妇, 这回可犯了七出, 忌妒, 若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休了算了。   陆绍翌赶紧回屋陪媳妇了,一天不见, 可想的心慌。   李氏意难平,和陆绍茹商议了半夜,总不能叫儿子应验了誓言,他是行伍之人,虽说不行军打仗,可端的也是刀兵的饭碗,以后不纳,那之前的,发誓之前应该不算吧。   几天后,定柔在屋中看书,丫鬟来禀报:“太太让您去趟嘉福居。”   定柔心头忽然“咯噔”了一下,到了婆母的院子,掀帘进了堂屋,只见李氏和陆绍茹各自坐着喝茶,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在捶肩按摩。   她暗自舒了口气,请了安。   李氏拍拍丫鬟的手背:“真舒服,彩吟这手法,独一无二,老身离了这么些日子,这胳膊腿,那那都不对劲,叫你摆弄了会子,才像自己的了。”   陆绍茹也夸:“彩吟跟了母亲十多年,心灵手巧,善解人意,最是妥帖!不像某些人,说上说的一套,心里还不知怎么诅咒我娘呢。”   定柔不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只默默听着。   陆绍茹阴笑着介绍:“弟妹,这是绍翌的通房,前些日子你们要成婚,她自请去了乡下的田庄,现在你怀着孩儿,侍奉不了夫君,正好她回来为你分忧。”   定柔耳边“嗡”的一声,血流倒逆,陆绍茹朝那绿衣丫鬟摆了摆手:“彩吟,快来拜见少奶奶,以后她就是你的主子了。”   定柔脑中闹哄哄一片,像是几万几千只虫鸣,响个不停,她捂着肚子,脚下趔趄了一步,她们后来说了什么,她没听见。   坐在象牙小榻上,倚靠窗扇,漠然地望着玻璃外,春日风大,竹枝随风剧烈地摇晃,掉下许多叶子,竹本欲静,风却不止。   何嬷嬷端着汤羹:“姑娘,午饭一口没动,还是吃些吧,不能亏了孩子。”   她觉得浑身发冷,抱着肩头,何嬷嬷忙取来薄绒毯子盖在身上,她问:“姆妈,男人都是一样的吗?这世上只有我四哥一个至情至性的?”   何嬷嬷叹息:“傻姑娘啊,你从前将姑爷想的太好了,男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姑爷是王公子弟,二十好几才成亲,怎么可能没有相好的女子,老身从前还纳闷呢,如今可见到了。”   没有温度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她笑着说:“我不过是嫁给了,一个想象中的昭明哥哥。”   是我自己不好,道家中人,本该六根清静,无为无争,却生了红尘凡心,活该受此重创,不怪别人无耻,是我自己傻。   “姆妈,你回慕容府,叫母亲多带些人来,收拾箱笼,带走我的东西,我不在这里了。”   温氏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李氏母女正在院中掐腰骂,嗓音尖利:“......满京城你打听打听,谁家不是三妻四妾,皇帝老爷还三宫六院呢,怎么就你是个矫情的呀,妒妇!你这就是妒妇!”   “凭什么让我弟守着你一个啊,你是个什么东西,宫里头不要了的,若是个好的,也不会被皇上贬成了宫女,我弟弟肯捡回来,明媒正娶,已是你莫大的福气,不然你还不知沦落给谁做妾呢,你要走得有个说法,赔偿我家的损失,我们开祠堂出具休书,嫁妆你一概不许带走。”   温氏明白女儿为什么叫带家丁来了。   定柔和两个丫鬟将行礼装箱,上了锁,荆儿隔窗叫慕容府的家丁来屋里抬,定柔围上披风走出来,面容平静,陆绍茹叫了自家的家丁,拦在阶下:“哪个囚囊的敢动我家的东西,信不信我们报官,告你们私闯民宅,劫掠财物。”   定柔从袖中取出一柄针锥子,比在自己肚子上,目光冷戾:“谁若拦我一步,就扎死陆家的骨肉,我死在这儿,再放把火,烧成灰也不留给你们。”   陆绍茹望着那小女子,后脊一阵寒气。   李氏实实吓着了,若真闹个一尸两命,儿子回来没法交代,再说万一是个带把的孙子呢,医婆看相也有不准的。   定柔临走留下一句:“你们的聘礼我稍后叫人送回来,办酒席的花销,将单据拿来,多少银子我赔,我会找人出具和离书,你们就当我从未来过,以后陆绍翌要娶要聘,与慕容茜无干。”   李氏更加傻眼了。   陆绍翌擦黑的时候才下值,回到家,已是翻天覆地,琅嬛居人去楼空,媳妇连床榻都抬走了,屋中只剩了个小杌子。   快马奔到慕容府,大门紧闭,敲到半夜,手出了血,也没人来开。   消息很快送到了宫中,皇帝喝着茶一下呛住,咳了半天才缓过来。“真的?”   小柱子拱手道:“眼线说慕容姑娘把陪嫁的家具都抬走了,不像素常闹别扭的,真闹崩了。”   皇帝有些不敢置信,这惊喜来的太快了!不是梦吧?   起身来回踱步,不停搓着手心,激动的心跳紊乱,手指头微微颤,下一步怎么办?怎么让她知晓我的心意?若陆家拿那孩儿胁迫她?她会回去吗?   没有母亲能舍下孩儿。   罢了,只要能重新得到小丫头,什么都是值得的。   陆家应该乐于见成孩儿养在宫里,这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殊荣,麻烦的是陆绍翌,万一他不肯放手......   陆绍翌请了事假,第二日天不亮就在慕容府门外等,这次进了内仪门,却被挡在内院垂花门外,何嬷嬷和几个丫鬟站成一道墙,磨破了嘴,就一句:“姑娘不愿再见您了,她说,就此两决绝,你若步步相逼,她就一副落胎药把孩儿打了。”   陆绍翌肝胆欲裂,对着门内喊破了嗓,温氏出来训斥,疾言厉色地:“陆家公子,你摸着良心说,我茜儿是嫁不出去才找的你吗?我儿的姿容在这京城,当得数一数二,若不是你苦苦相求,她怎会屈就?”   陆绍翌对着岳母跪下,声泪涕流。   水米不进跪了一天,到了傍晚温氏让人把他抬了回去。   李氏望着儿子青黑的膝盖,晦败颓废的面容,顿生了悔意,我老婆子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吗。   定柔坐在云葭小筑榻边,一个丫鬟送来一封信,说是后门一位先生叫送来的,写着“慕容十一亲启”,上书一句古诗“鹿斯之奔,维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①”,落款是“石洞居士”。   此人是谁?他怎知我?   皇帝前晌事务多,下晌乔装改扮,沾了长须,穿的像个儒生,在后门等了她半天。   第三日清早,陆绍翌因为昨夜喝了酒,便起的晚了,打算今日负荆请罪,以示诚意,陆家大门方打开,慕容康携着马鞭怒气冲冲闯入,他今早刚到家,水来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听母亲说了妹妹的事。   陆绍翌听到外院的动静,出来看到,大舅子将卜姐夫迫在墙角,扬鞭抽打,衣衫血痕累累,那厢蜷缩成团,不停叫着好汉饶命,姐姐坐在阶下,裳下一滩湿,母亲躺在丫鬟怀里,人事不省。   看到陆绍翌,慕容康当即调转了鞭子。   陆绍翌也不敢躲,慕容康每一下都用尽了狠力,每一下在襕袍上留下龟裂的血痕:“身为男人,最无用的就是让自己的女人受委屈!她委身委心,自是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了你,你怎能伤她!”   陆绍翌酒醒了,心也醒了。   一连四天,定柔都会收到那神秘的信件,第二日是《行路难》,第三日是《游山西村》,龙飞凤舞的狂草,落款多了一句调侃的话:“何以苟且昨日,今朝把酒天涯。”   她笑了。   站在绣楼向外眺望,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庭阁楼台层出叠现,知音在何处?可惜吾是深宅妇人,若是男儿身,一定与君把酒天涯。   第四天,是一句“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②。”   她在屋中踌躇了半晌,回了信:“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③。”   我要想一想,再来见你。   襄王来昌明殿商议事务,皇帝坐在御桌前对着一尊玉人小像沉思,唇角带着缱绻的笑意,眸光向往着憧憬,襄王看出那小像正是慕容女。   皇帝以口谕的命令道:“明日散了朝,你随朕去趟慕容府,拜访慕容槐,朕要表明心迹,我喜欢定柔,我要册封她做贵妃,慕容槐不可能不动摇,让他去跟陆家了结。”   襄王惊。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最好勿要背着朕做什么事,你知道后果。”   陆绍翌半夜从外头回来,喝的一身酒气,狂吐不止,最后吐出的是血,李氏骇的魂飞魄散,哭喊儿啊儿,活活要了娘的命。   陆绍翌坐在门槛上,心如死灰地说:“我现在才知道,慕容茜是我的命,失去她,我命没有了。”   李氏彻底妥协了。   “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慕容府,娘下跪,求他们。”   定柔晨起睁开眼,一个颓唐的身影跪在榻前,不过几天,人瘦的脱了相,好似老了许多岁。   他低着头说:“我不辩驳什么,错了就是错了,那年林家小姐患病,久不痊愈,母亲担忧我的岁龄,心急如焚,把她送到了我房中。她怀过一次,不慎流产了,我骗了你,欺了你,季安哥说得对,我诚然是个配不上你的。可是我的心是真挚的,你愿不愿为了腹中的孩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逼你跟我在一起,我只求你能回去,看着我做,用一辈子来补偿。”   她转头向里,泪水如泄洪,湿了绣枕。   这几天父亲来责怪,骂她无理取闹,母亲来劝,四哥昨夜也说:“陆心性尚未成熟,你该给他历练的机会,思绾在时,我也不懂,若不然也不会听了母亲的,纳了别人,生了孩儿。”   她哽噎着问:“有我便不能有别人,有别人便不能有我,你打算如何?”   陆绍翌道:“我已给她找了人家,送了嫁妆,咱们成婚之后,我没有与她相见过,余生也再不见。”   沉默许久,她说出一句:“我只答应先跟你回去,生下孩儿,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   英博街多是权贵的宅邸,皇帝为避耳目坐在翠幄青绸马车里,另一车带着十几箱礼品,过了宝相街,转入英博街内巷,离慕容府百米的地方停下,刚掀开布帘,望见乱糟糟的人从大红朱门出来,抬着箱笼家具,慕容槐和陆李氏说着话。   心中顿感不妙。   魂牵梦绕的一个身影也出来了,几月不见,她肚子大了很多,身姿依旧婹袅玲珑,梳着利落的燕尾圆髻,围着杏色披风,被陆绍翌搀扶着,走下门阶,然后被抱起,上了一辆马车。   慕容槐负手立在阶上,目送着,一行离去。   皇帝双手握成拳,凛凛地颤,墨玉扳指嵌进了肉。   襄王听到他心碎的声音。   只差了一步。   一路打马狂奔到郊外,襄王和几个便衣羽林卫紧追,皇帝下了马,握拳重击在一棵碗口粗树干上,指节很快出了血。“她答应了我!会等我今天来,她就这么不放在心上!慕容定柔!慕容定柔!我算什么......”   襄王急急下来劝,皇帝一把薅住衣领,目眦欲裂:“是不是你通知的陆绍翌?”   襄王皱眉:“若是我,就叫我不得好死!”   良久之后,皇帝全身抽了力般靠着树身,仰眸望天,襄王看到他眼底布上了湿润,唇角苦涩到极处的笑:“若不然,我做她的情夫也行啊,哪怕她跟陆绍翌好完了,再来同我好,哪怕我做她见不得光的男人,也行啊。”   襄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只想给他一拳:“哥!你是入魔了?你可是有洁癖的人,怎会生出如此荒诞无耻的想法!”   皇帝笑出了声,自言自语说:“她怎会肯呢?” 第88章 新寡1 他说会很快赶回来……   两个多月过去。   定柔的肚子愈发大了, 每日在庭院漫步,稍走一走就觉腰酸坠痛,负累的厉害, 全身浮肿, 雪葱小段的手指变成了胡萝卜,再无法拈针了, 鞋子也穿大了两圈的,陆绍翌每日回来为媳妇捶腰捏肩按摩足, 练出了精湛的技艺。   那次以后他像完全变了个人, 也不曾勉强她, 夜夜宿在书房, 对她千依百顺,事无巨细的关怀疼爱, 李氏和陆绍茹也安静了,偶尔在饭桌上寒暄几句,俨然鼓瑟和谐的一家人。   定柔知道这只是表象, 若孩儿是个女娃,她们定然会变脸。   陆绍翌到是没这个概念, 笑说若生个女儿, 长得如娘亲一般美貌, 成为轰动京城的美人, 那他可真要得意死了。   定柔提了几次购置新宅子的事, 不过不是去英博街, 她不喜喧嚣, 想在郊外田庄选一处,最好依山傍水,建个青砖绿瓦的小宅,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望着媳妇憧憬的神情,陆绍翌沉默了许久。   进了五月,一天天热了起来,鸣啁嘒嘒,窗下的竹叶绿的几乎滴出汁儿来,陆绍翌半晌从外头回来,换了甲胄,拉着媳妇的手说:“带你去个地方。”   没有带伏侍的下人,只带了茶水点心,坐在马车上一路出了西城门,往郊外走去,定柔诧异不已,不停掀帘张望。   时节已至初夏,山脉森绿,草木茂盛,马车走的不快,缓缓出了官途大路,上了山间小道,蜿蜿蜒蜒,走了近两个时辰,进了一片竹林,烟篁成阵,葱茏蔽日,立刻感觉凉适氤氲,脚下换成整齐的石砌小径,马车勉强通行,发出“得得”的声响,定柔就知附近有村落,不想走了好远,越往林荫深处,却渺无炊烟。   最后停下,定柔掀开珠帘,怔了一下,眼前是一处围墙小院,青瓦门檐,挂着一个桐木裸匾,写着“昭柔居”三字。   陆绍翌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两扇榆木门吱呀推开,步入院内,温馨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宽敞的院落,一口浅水井,坐南朝北屹立着两层阁楼,分布上下四间屋子,一道木阶曲折向上,砖墼和瓦都是崭新的,桐油味冲鼻,围墙下一大片空地,圈着竹枝篱笆,一棵杏子树累累坠着果子,树下安着石桌和石墩。   他挽着小妻子的手:“不知是谁废弃了的,我少时来这里打猎看到,想着你应该喜欢,便找人修缮了一番,不知你喜不喜欢这样的?”   定柔眼中漫上了热意。   他抱她入怀,哽咽的语气:“娘子,原谅我好不好,我是母亲的独子,不能分家出去,但是以后我们可以每到夏天来这里住些日子,山里清凉,就当作避暑,我种菜,你纺缉,我们过一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余生,我必千倍万倍珍惜你,你信我,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   她的泪溢出眼眶,热热地湿了他的衣衫,双臂抬起,紧紧环住了那腰身。   这才是我喜爱的男儿,我孩儿的爹啊。   临走前,他将钥匙装进一个木盒,裹上油布,埋在了门前的树根下。   回去以后,她让荆儿将书房的被褥挪回了堂屋,过往的事情,再不曾提过一字半句。   他们又变回了新婚的恩爱日子。   皇帝这次巡行春耕去的久了些,回来已是麦收,坐着肩辇走在宫巷,迎面一群莺莺燕燕,花红粉绿的衣裳争妍斗艳,正是韶华馆的御妻们,从御苑赏花回来,见到銮驾喜不自胜,纷纷避向两旁,敛衽拜倒,婉转如莺丝的声韵:“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正想着朝上的事情,没有回应她们,径直走过。   御妻们望着那伟岸的英姿,神采秀彻,着一袭明黄龙衮,束发金冠,宛如神祗,目光一阵失落和不甘,有的甚至垂下泪来。   待走远了,才起身。   转过垂花门,往康宁殿,皇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侧颊的剪影,忙叫住驾,下来奔到那道宫巷,那些女子已不见了,他一阵疾跑,小柱子一行忙不迭跟着。   到了韶华馆,站在垂花门外,望着宫匾,皇帝有种错觉,一切都未发生,她还在,在等他。   脚下生了迟疑,仿佛眼前是一个脆弱的琉璃梦,踏进去就会碎。   守门的内监表情如过年,笑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对着里头高唱:“陛下驾到!”   御妻们蜂拥而出,并肩站在外院,盈盈拜于地。   终于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后来辗转知道她住在一坞香雪西厢,他很想进去看看,那里也许还有她留下的痕迹,她的气息,可是月洞门前已跪满了人,挡的严严实实。   望着一地粉衣绿裳的妙龄女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叫韶华馆。   细细地扫视着,一个一个,终于找到了“她”,跪在角落,一袭粉衣宫裙,娇小的身躯侧对他,线条柔怯,他心跳开始飞跃,绕过众人,到了面前,伸出手携住她的肘,轻轻拉起来,女子抖成了筛糠,如霜风中的花蕊,冽冽颤,齐额薄薄的留发,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心快要破腔跳出来了,手指端起女子的下颌儿。   她一脸促狭的笑容,好像只是跟她玩了个躲猫猫的游戏,樱唇轻绽,俏皮地咧成一朵花,半露出雪白的瓠齿,颊边一抹灿漫的腼腆......忽而,变了,眉眼变成了一副陌生的,柳叶似的细眉,用的劣质眉黛画出来,丹凤长眼,同样的樱桃小口,却没有那俏美玲珑的弧度,表情也是惶恐无措的。   他的一颗心重新堕入了无边深渊,空落落地往下坠。   收回手指,问:“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她”抖的愈发厉害,张口结舌,声如蚊呐:“奴......奴婢......是郑才人的......侍女......渝州人士,姓范,名唤柳儿......”   皇帝对小柱子道:“传朕的口谕,晋封她为婕妤,居涵香馆,下晌到御苑侍驾,就穿这身衣服。”   “喏。”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挥袖离去。   众御妻一阵唏嘘,人群中的静妍默默回了厢房,蒙着被子哭成了泪人。   御苑凉亭,水波粼粼,凉风习习,一张乌木御桌铺着流霞锦提花万字桌围,展开一张空白画轴,画笔沁了染料,皇帝负手站在围栏边,闭目呼吸着,细细回想着那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女子被小柱子引着进了凉亭,羞怯的不敢抬头,发根全是汗。   皇帝摆了个手势,小柱子默契地点了点头,对女子道:“陛下要画一副范婕妤的全身像,坐下入画吧。”   指了指面前的木墩,女子福了一福,忐忑地坐上去,内监端着呈盘送来一个针线筐子,小柱子拿出绣花绷子:“布料给你裁出来了,花样子也描出来了,你做一个鸡心荷包出来,莫紧张,自然些,陛下要画你刺绣缝纫的样子。”   女子点点头,接过绷子,见是一尾兰花,雨后天青色缎子。   选了粉色和菜青色的绒线,穿了针,手指不停地抖,皇帝回过头来,忽然说:“不是那两样,主线是丁香色和深青色,花瓣用丁香色滚针,米白色影针,黄色的蕊,叶子也是深青和淡青相杂,勾勒出一虚一实的感觉。”   女子完全听懵了,陛下说的都是什么呀,不就兰花么。   一时汗珠滚滚。   皇帝见状,走过来,亲自从针线筐子挑出五样,又纠了纠坐姿,改成侧身对着书案,然后提笔慢慢画了起来,抬头看一眼女子,蹙眉道:“你那是绣花?拈针引线,哪有满只手捏针的,握棒槌呢?”   女子心惊肉颤,抖得快要晕过去,泪水掉了下来。   奴婢就是个做粗使的啊。   又画了几笔,小栋子来报:“陛下,工部几位大人在昌明殿等您。”   皇帝撂下画笔,对女子道:“你先做着,等朕来,渴了饿了吩咐他们。”   女子慌忙起身,大大行礼:“是。”   一个半时辰后皇帝才回来,进了凉亭,女子又行了个礼,皇帝摆摆手,走到书案后,重新拿起画笔,闭目酝酿了片刻,再睁开眼,望着女子,眉头一下拧成了“川”字。“你怎么还在绣花?”   女子扑通一声跪倒,磕着头说:“奴婢想着是陛下要的,每一针都做的仔细些。”   皇帝愈发不悦:“一个荷包你难不成要做一整天?这么磨蹭,做成了朕也不要,攥在手里那么久,手心的汗都蹭到布料上了,飞针走线,飞针走线你懂不懂?”   女子胆子快吓破了,磕头不止:“奴婢该死......”   皇帝没了耐心,丢下画笔,胡乱挥挥手:“跪安吧。”   女子谢了恩,连滚带爬出了凉亭,感觉命给吓掉了一半,怎么人人都想做皇妃啊,陛下这么难伺候。   皇帝摸出袖袋里的小玉锁,绕在指间摩挲,提笔默画了出来,一个姌巧的小女子坐着缝纫。   西北每年巡查一次布防,考察边关的兵风士气,往年都是陆绍翌去,今年换了石浚齐。   旨意传到下头,李氏大是担忧,儿子现在只要在家,成日不离琅嬛居,都快和媳妇长成一个人了,急匆匆叫出儿子来。   “你是怎么回事?娶了个媳妇,不是娶了个娘,平常供着也就算了,你的前程也不上心了,往年都是你,今年怎么变了,是不是陛下对你不满意了?”   陆绍翌发愁道:“不会啊,陛下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和颜悦色,想是陛下有别的考虑罢。”   李氏急了:“你现在给我进宫,求陛下,你爹当年为了把你送崇文馆,使了姥姥劲了,你眼见着升上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落了人后。”   陆绍翌为难:“定柔还有一个来月就生了,我怎能这时离开。”   李氏一巴掌打在他肩头,恨恨道:“怪不得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呢,你现在除了你媳妇,什么都不筹谋了,妇人生产,你个大男人在家有什么用,为娘当年生你,你爹也不在,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了!孽障!还不给我去!”   陆绍翌只好硬着头皮进宫,皇帝正在疾笔批阅奏章,每次见陆绍翌都提醒自己克制,克制,尽量少看那张脸,否则会失控,待进来,听了他的话,顿了顿道:“令夫人不是临盆在即?你离开妥吗?”   陆绍翌松了一口气,原来陛下是体谅我家室啊。   陛下怎知我妻子分娩在即啊?   忙拱手请命一番。   皇帝实在不想再听,只想赶快让这孙子消失,眼不见为净,索性允了,让小柱子通知门下省和吏部,改了谕令,石浚齐另有差遣。   陆绍翌满意地走了。   皇帝搁下朱笔,望着那背影,心里积了一腔子火,对空气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呀?他哪里比我强?”   五月初十日天刚亮,陆绍翌穿好了铠甲,抱着妻子,恋恋不舍,定柔只穿着薄绸寝衣,闷着头泪水掉不停,不知为何,他要去边疆,她的心揪扯着疼,越揪越紧,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恐惧。   随行的几十名卫兵已在大门外等待,李氏再三催促。   陆绍翌起身,定柔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央求道:“昭明哥哥,你不去不可以吗?我不是耽误你的前程,我不知为何,你要走,我突然心里很难受。”   陆绍翌安慰着小妻子:“别怕,我尽量在路上多赶赶,争取在你临盆之前赶回来,你等我。”   定柔抓着手不肯松。   李氏在月洞门不耐烦了,骂起了难听的话:“翌儿,你是在屋里吃奶是怎么地!把你媳妇拴裤腰带上吧!没出息的!”   陆绍翌千万个不舍,摸了摸未出世的孩儿,缓缓放开了妻子的手。   一步一回头地掀帘出了门,出了琅嬛居。   定柔望着玻璃外消匿的轩昂身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昭明哥哥......”   他说会很快赶回来,可是却没有回来,只回来了一片血迹斑斑的残甲。 第89章 新寡 2 皇帝:“去你妈……   玻璃窗外乌沉沉的天, 连绵雨淋成了湿漉漉的世界,像是永远下不完、下不停,昼夜沥沥淅淅, 瓦檐连绵成水帘, 竹叶落了碎绿的一层,随着融泄, 堵了出水道,何嬷嬷隔一会子便要撑着黄油伞, 拿扫帚拨开。   定柔披衣坐于小榻上, 从前她喜爱听雨, 喜爱在雨天大睡, 如今一躺下便喘不过气,从前陆绍翌半夜帮着她翻挪身子, 现在何嬷嬷和荆儿搬到了堂屋,产期将近,一刻也不敢离人, 她不爱求人,又怕饶了她们的睡眠, 悄悄忍着, 常常整夜不得眠, 望着床帐, 数着日子, 他到了何处。   五月二十六这一日, 终于发作了阵痛。   起先是腰酸, 坠痛的那种酸,隔个片刻便要来一回,何嬷嬷忙跑去前院通知李氏, 然后稳婆来了三五个,加上自家的婆子,围了半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让她呼气,李氏在屏风外坐镇。挨了半日,酸变成了刀刿似的痛,一波一波如涌浪,撕扯着她,疼的快咬碎了牙,意识模糊了,房梁倒了个,到了半夜,耳边传来“哇哇”的婴啼,她已声嘶力竭,模糊中听见李氏说:“果然是女娃,中看不中用的!”   定柔眼角急急滑下一道泪,不是为李氏那句话,是欣喜的泪。   我终于有了至亲的人,我血肉孕育出来的女儿,我的骨肉啊!   再醒来的时候,只剩了何嬷嬷和两个陪嫁丫鬟,荆儿端着热汤喂她,额头多了一条红帕扎成的抹额,身上昏昏沉沉,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何嬷嬷抱着小襁褓哄拍,小艾点了几个炭盆,放在各个角落,阶外雨声潇潇,下得透了,四墙湿潮,屋子一股寒气,不利月妇和婴儿。   荆儿不忿地说:“太太属狗脸的,可是他们陆家的长女啊,她的亲孙女,如此不放在心上,叫请个奶娘来,将我好一顿骂,还说让姑娘自己奶孩子。”   何嬷嬷忙使眼色,道:“下房的勇子媳妇奶水充盈,姑娘素日对他们宽厚,都记在心上呢,来给大小姐吃过了,这会子睡得香,姑娘要不要看一看?大小姐像您,一双眼睛像极了。”   定柔有气无力的声音:“快......”   无比脆弱的小婴儿,小小脑袋,软软的,巴掌大的一张脸,粉彤彤透见娇嫩的膏凝,皱皱的,小小的鼻子和嘴,完全睁不开眼,何嬷嬷竟能看出肖娘亲了。   何嬷嬷喜滋滋说:“红肉皮儿长大了变成白肉皮儿,也是个美人胚子呢。”   定柔抚摸着女儿睡梦中肉糯糯的小脸蛋儿,泪水掉不停,何嬷嬷忙拿了帕巾擦去:“可不敢哭,最伤眼睛的,明日奴婢回趟慕容府,让四夫人找个妥帖的奶妈来。”   定柔摇摇头:“我自己奶着也行,姆妈,我的奶水什么时候来?”   何嬷嬷道:“姑娘真要自己奶?头胎得三四天呢,姑娘多喝些汤水,孩子吃自己亲娘的奶最好,易克化。”   到了第四天,定柔终于胀出了汪汪的奶水,小婴儿费了好大劲才吮出来,听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心里充满了初为人母的神圣感。   李氏不曾来看过一眼。   定柔渐渐有了力气,能抱着孩儿,摇晃着,唤着“囡囡”,等你爹爹回来,一切便好了,他会保护我们。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生守护她和孩儿,为她们遮风挡雨的,不是昭明哥哥。   孩儿出生后的第八天,安西都督府八百里加急,带着一片血染的残甲,送来了讣闻,昭明哥哥一行在姑墨州往温肃州的路上,不慎遇上了沙尘暴,迷路数百里,闯入了大矢国的边境,惊动了岗哨,引来数千铁骑合围,六十八人皆被乱箭穿胸,横尸巴焕河畔,躺在茫茫大漠中。   我军赶去救援的时候,尸骸已被兽群撕咬,只剩了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躯,无法辨认,只能马革裹尸,就地掘坑掩埋。   李氏当场晕厥过去。   陆绍茹哭着闯入琅嬛居,指骂她是,妨汉子的黑寡妇,骂孩儿是命硬的白虎煞。   那一天的事情定柔记得零零碎碎,外头凄风苦雨,雷声滚滚,她不能相信,无法相信,成亲不到一年,昭明哥哥就这么丢下了她和孩儿,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去找他......后来便不记得了,都是何嬷嬷概述的。   说姑娘披头散发,只穿着寝衣跑进了雨中,一直跑到府门外,脚下滑了一跤,跌下台阶,摔破了头,不停叫着昭明哥哥,她和荆儿撑伞追出来,抱着她在雨中哭了很久,何嬷嬷指骂上天残忍,我家姑娘才十九岁啊。   后来,便是烫手的高烧,一星半点奶水也没有了。   这样的打击,怎会还有奶水。   家中设了灵堂,将那一片带血的铠甲入殓,又放了些生前的衣裳,只能立个衣冠冢,平凉候也回来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无人想起她和囡囡。   帝后来吊唁。   皇后进了内院来探望,谆谆说着安慰的话,姑娘虽睁着眼,却是呆滞无神的,不言不语,额头滚烫,水米不进。   何嬷嬷每说到此处咬牙切齿,痛骂陆家表子里子全是乌糟,一伙子禽兽不如,平凉候也如是,还有那个素未蒙面的庶母随氏,眼见着嫡子夭亡,两个庶子即将出头,自然不容多出一个嫡孙女,将来分走陆家的产业,作为嫁妆。   勇子媳妇饭菜中忽然多了红钒,心知这是警告,再不敢喂奶水了,匆匆来琅嬛居告知一声,孩儿从此断了吃食,哭的嚎啕不止,何嬷嬷抱着襁褓去嘉福居跪求,李氏和陆绍茹直骂,没用处的丫头片子,还不如没有,若是个遗腹子,如何如何。   何嬷嬷只好去求平凉候,那厢悲痛之余,满眼漠视,挥了挥手,一眼都没看方出生的小孙女,交待给了身边的随氏,却是所托非人。   荆儿跑回慕容府禀告了温氏,温氏那时得了噩耗也病了,卧床不起,选来一个奶母,第二天奶母吃的汤饭中飘着一只被毒死的幼鼠,吓得魂飞魄散,这差事是要命的,连赏钱也不要了。   随氏成心要饿死襁褓中的小婴儿。   还有陆绍茹,算计着琅嬛居的嫁妆。   灵堂上两人大打出手,争抢帛金,统一战线的是,买通丫鬟们在李氏面前嘀咕,少爷成亲不足一年就亡故,怕是因为少奶奶美貌非常,少爷消受不起,才折了阳寿。   李氏当即恨的咬牙切齿,要剥了儿媳妇的皮。   三五个小厮闯进了琅嬛居,带走了定柔,拖到后院柴房,这里成了刑场。   何嬷嬷说,琅嬛居被封了门,她和两个丫鬟锁在屋中,孩儿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吃奶,哭哑了嗓子,一直等到第四天夜里,是怜娘来了,带来消息,少奶奶被动了重刑,锁在柴房,昏迷不醒。少奶奶对她们母女的恩德,到了要报答的时候。   怜娘告诉她们,前一夜卜姐夫跳窗进去,险些糟蹋了少奶奶,是她长了个心眼,跑去叫来了陆绍茹,破门而入,少奶奶鞭痕累累的衣服已被褪下一半,卜姐夫裤带都解开了,被陆绍茹抽了一顿鞭子。   那夜,雨终于停了,等陆家上下沉睡之后,怜娘收拾了包袱,带着裹儿,打碎了琅嬛居的玻璃,放出了何嬷嬷三人,和襁褓里的小婴儿,到后园柴房,砸开门锁,荆儿背起仰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从陆家后门开闩,跑了出来。   怜娘宁可当逃奴,也不愿伺候那对禽兽夫妻了。   夜里各坊宵禁,她们躲在一处偏僻的小过道,等天亮了才敢去慕容府,温氏病着,家中一切事务皆是王氏做主,将奄奄一息的月妇和小婴儿挡在了门外,小厮们不敢违抗,无人去通报慕容槐和温氏。   “哎呦,十一妹妹是出嫁了的女儿,生死自有婆家操持,我们该致祭该吊丧自有礼数,哪有这寡妇新丧进娘家门的,她又是月妇身上带血污,冲了我家的运势怎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嬷嬷清楚的记得一字一句。   慕容家也是没人味的。   何嬷嬷这样评价。   是以后来大封贵妃,王氏被荫封诰命,何嬷嬷心中大是不服气,每次见到王氏都要冷嘲热讽一番,吓得王氏不停的巴结。   那一天,荆儿和小艾轮换背着半死不活的女子,何嬷嬷抱着哭声无力的婴儿,又回了那个小过道。   何嬷嬷出去挨家挨户乞讨奶水的时候,荆儿身上有些散碎细丝,想着换些被褥,姑娘在月中,不能一直这样受风,小艾趁这时候跑了,不愿再跟着生死未卜的主子受罪了。   何嬷嬷和荆儿回来的时候,姑娘独自躺在小过道,躺在湿冷的石板上。   何嬷嬷这一辈子,在这一天,看遍了世态炎凉,人情浅薄,所幸,上头有眼,这时候,皇上来了。   带着披风裹在姑娘身上,抱起来,带着她们到了一处宅邸,有热被褥,有热饭汤羹,有婴儿的奶水。   定柔每次听这些,都觉得是拟话本子里的苦情戏码,不是自身所经所历的。   皇帝告诉她,边关急报送来的时候,他在帝师方骞的府上,回到宫中才知,兵部已经先一步去陆家送了讣告,他便开始担心她。   第二日去陆府吊唁,看着满院的跪拜,他满心想着那小女子如何了,坐在前厅,皇后去了后宅,平凉候与他说话,他完全心不在焉。   皇后出来告诉他:“是个坚韧要强的女子,也不怎么流泪,拉着臣妾的手说没事,想来时日久了,就过来了,日子总要走下去,还有孩儿呢。”   “那就好。”他便坐上銮仪走了。   那天,他回去还是辗转忧思,陆府的眼线一时无法混进内宅,要费些功夫。   直到几日后下了朝,慕容府和陆府的眼线同时送来消息,已盯着她们进了一处巷子的小过道。 第90章 现世报 奉大理寺令,你……   郑太医知天命的年纪, 是太医署的署令,兼授课医博士,官至从三品, 主攻外科和针灸, 家传神奇金针疗法,针到病除, 誉为国中圣手。太宗至德十年入仕,历经三朝, 素常除了奉事皇室, 只为医女医童授业讲课, 下臣素民景慕仰望, 别说治病,连真容也难见到。   这日是他休沐, 府中管家忽传有两位便衣殿前都直司来访,带着御前的腰牌。   他心觉诧异,若是宫中有人患了急病, 自有小黄门来传,怎会是殿前直, 还是便衣, 难道有人冒充?来劫持他?   到了前厅, 两个年轻的面容, 穿着侍从的蓝袍, 腰系蹀躞革带, 整肃矜严的鹿皮靴、护膊、护腕, 郑太医认识其中一个,果然是殿前少尉,忙叫医童收拾药箱。   出了府宅, 停着一辆普通的青帐马车,郑太医又犯了嘀咕,稍作思忖,还是上去了,许是住在宫外的贵人吧,他一个医者,又不曾与什么人结仇,无非是诊病。   郑家在东市的青梧街,一路出来,走的狭街曲巷,转转绕绕,进了西市的善和坊,又走了一段,进了孝义街,到一处宅邸前。   两个便衣放下杌扎扶着他下来,却不许医童跟随,敲了两下门,大红朱门打开,郑太医这才看清里面十几个蓝衣,刚直凛然,目光警戒,全是殿前直卫。   一个帮他背着药箱,在前引路,沿着甬道进了穿堂,过了两个圆月门,径直到了里宅,掀开慈竹帘栊,怔了一下,院丞尹伯恩也在,医师方照,还有两个主攻妇科的女医。   齐齐对他施礼:“等候大人多时。”   一个老妪抬手请他们往内室。   众人心中忐忑地跳,不知何人,转过隔扇,一个傲岸的身影侧坐绢纱画屏前的六方椅,束发玉簪冠,月白祥云纹襕袍,望着屏风出神,听到脚步转过面容来,郑太医和一众医者心头一惊,骇的忙下跪:“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面色很不好,眉峰的线条蹙着凌厉的弧度,对他们摆了摆手,直接道:“病人在里头,诊脉罢。”   “喏。”   四人提着袍角起身,走进屏风后,一个黄花梨架子床,躺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长发如乌瀑流散,垂在枕边,缎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孱弱的小脸,却是累累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肉皮,像是鞭子留下的。   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换了额头的帕子,从被子下拿出一双手臂,太医们又惊了一下,十指血肉模糊,这是受了拶刑!   双目紧闭,意识昏迷,怕是有性命之危,不可再耽搁,从郑太医开始,一一垫着绢帕切脉,又翻开眼皮查看,听鼻息,丫鬟道:“我家主子是月妇。”   两个女医忙钻进被查看。   须臾后,几人皆愁云惨雾,相视摇头,郑太医为首亦步亦趋步出屏风,拱手对皇帝道:“臣等不敢妄言,病人脉息微弱,鼻息时有时无,产后惊风,卒病发热,十指多处骨裂,鞭伤虽未见感染之状,但外感内伤,毒淤蕴结,以致内外交困,怕是......危矣。”   皇帝手臂猛然垂下,眼中闪过惊恐,似是怕极了,喝斥道:“朕要这个人活!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用什么药!哪怕龙髓凤胆,朕就是要她活!治不过来尔等削足断首!”   太医们吓的跪地大磕:“陛下赎罪,臣等必倾尽毕生所学!”   郑太医打开药箱,取出最长最粗的金针,抬袖拭去冷汗,开始施针。   方太医对皇帝道:“病人牙关紧闭,无法服药,臣请内库房上用的七返丹、还魂丹、金沙丹、紫雪丹,化了含于口,再以药草熏蒸。”   皇帝唤了外头的侍从,快马回宫取来。   这些大多是珍稀药材炼制,或海外番邦进贡的秘药,有了这几样,太医们忽觉有了三分把握。   到了晚间,床上的小女子开始发汗。   淋淋漓漓如浸水,洗了被褥,丫鬟和婆子端着熬的黑乎乎的艾草荆芥水,不停擦身换褥,一边还要强灌淡盐参片水。   似是痛极了,梦呓地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喊,身躯凛凛地动,何嬷嬷抱着她:“姑娘,我知道你疼,你喊吧,把汗出完了,你就能活了。”   皇帝坐在屏风外,望着影影绰绰的剪影,拳头攥的硬邦邦,手背青筋跳跃,女子每喊一声,他的心都揪扯一下。   小丫头,你这样,我心很疼、很疼。   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必亲手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   到了拂晓时分,女子终于安静了,稳稳地睡着,汗还在出,长长的睫毛湿濡,郑太医试了试鼻息,欣喜地禀明皇帝:“这位贵人已脱危!”   皇帝似虚脱般松了口气。   临上朝前到榻前望着她,脚下万般眷恋,问何嬷嬷:“跟你们出来的还有谁?”   何嬷嬷说了怜娘母女和逃跑的小艾,皇帝道:“稍事有人来描画像,把她们找回来,朕有用。”   几天后,陆家盈寿居,陆绍茹和卜耀廉把门反锁,打开一个个黄花梨大箱子,除了细软和票银,剩下的皆是雪白冰清的瓷器和古玉摆件,三个螺钿百宝嵌装着水头莹润的玉料和百十颗杏果大的南珠。   二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天哪,晓得弟妹阔绰,没想到这么多!”   陆绍茹伸嘴亲了这个亲那个,叹说:“难不成我弟弟死了,还让我赚了?我是不是有点狼心狗肺啊?”   卜耀廉抓了一把珠子,口水快流出来了:“这话说的,你小时候背了他那么多年,也该还了,还不该加点利息,嘿,这合浦大珠出自南海,早几百年就绝产了,一粒值百金啊。”   陆绍茹顿觉理直气壮。   “人啊,就该为自己活,为谁都是肉包子打狗,我早些年要明白这道理,还管他什么一母同胞,我吃饱了再说,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害苦了自己,亲弟弟有什么用,还指着给你养老送终不成,人家娶了媳妇,我连个屁都不是。”   “就是。”卜耀廉心里想的是,可惜没得到人,那天就差一点尝到那小娘们的滋味了。   二人以为最值钱的是珠子,这次来京是躲债来的,夫妻俩在齐州经商,专干投机倒把,走私的买卖,不想一朝惨赔,欠下了十几万两的高利贷,连宅子都变卖了。   从瓷器里头挑了个不起眼的羽觞和翡翠白菜去了典当行。   玉摆件还罢了,那羽觞让掌柜们看的眼睛都直了,指骨扣一扣,鸣如击磬,其华如镜,薄如宣纸,几可透光:“这是......传说中的素冰瓷!终于见到实物了!”   夫妻俩顿觉小瞧了这物件,拿捏起了架子,不当了,掌柜的立刻围住他们,说的口若悬河,求爷爷告奶奶,出价七万两。   夫妻二人险些惊掉了下巴壳,我的乖乖,一个那么小的瓷具竟趁一套大豪宅,那......那些大的瓶瓶罐罐,岂不......   然后他们听到古玩行一句谚语:“家缠万贯不及冰瓷一件。”   夫妻俩一夜没睡,翌日天不亮就收拾了箱笼,套上马车,带着两个女儿和三个小厮,准备远遁,没跟平凉候夫妇告别。慕容氏失踪了,娘家在京城,说不准什么时候来要人,讨要嫁妆,不安全。   卯时正刻解除宵禁,刚开了南城门,驾着三个大车,出示藉契和路引,身后飞马驰来一队皂衣捕快,带着缉捕文书。“奉大理寺令,你夫妻二人涉嫌谋财害命,正式拘捕!”   大理寺?谋财害命?   二人傻眼了。   为首的捕快说:“靖国公府状告尔等谋害弟媳慕容氏,贪墨其嫁资,大理寺已受理。”   明晃晃的刀横在了脖颈,上了木枷和锁链,瞬间成了阶下囚。“冤枉啊......”   捕快们搜查车箱子:“全是赃物,上封条!人赃并获还敢叫冤!”   被逮捕的还有随氏,指控她与卜姓夫妇合谋,捕快到陆府缉捕的时候,李氏听说女儿女婿下狱,哭着追出来要说法,不慎跌下大门台阶,摔折了两根肋骨。   平凉候刚为儿子发了丧,正准备回凉州,乍遇上这事,忙出去活动,民事纠纷的案子照理该是京畿府受理,怎么变成大理寺了!难不成慕容府在朝中有靠山?   一夕间所以人情都对他退避三舍,有位同僚悄悄问他:“你是不是得罪上头的什么人了?这摆明了就是整你啊,快点回去把你那儿媳找出来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开了堂,还不知什么结果。”   平凉候后脊心“嗖嗖”冒寒气,冷汗如雨。   三日后开堂。   主审官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皋箫,本届春闱的榜眼,因是皋陶后人,熟读《狱典》,被皇帝破格提点为法正,一脸酷吏的板正冷血模样。   温氏作为原告到堂,那天何嬷嬷带来一封信给慕容槐,没有署名,何嬷嬷也不敢说出姓名,让到大理寺谏鼓鸣冤,自有人做主,慕容槐拘拘儒儒,慕容家在京城四面楚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嬷嬷直接说,那位贵人让告诉你,他姓赵,这厢嚇了一条,想到生死不明的女儿,斟酌再三,才让温氏去击鼓。   何嬷嬷和两个丫鬟,怜娘母女为人证,哭泣泣指控三个人犯,动用私刑,草菅人命,又毁尸灭迹。   皋箫大拍惊堂木,捕快们持着杀威棒一阵“威武”。   下跪的卜耀廉、陆绍茹、随氏皆穿的赭色囚衣,披头散发,瑟瑟抖个不停,皋箫早得了圣意,也不审问前因,物证人证俱在,事实如山,无需浪费功夫,直接问:“尸体埋哪儿了?”   三人面面相窥,自然说不上来,抵赖道:“她不想守寡,耐不住寂寞,带着孩儿和细软,和人私奔了。”   何嬷嬷来的时候带了一大块生姜,悄悄含了一片到嘴里,泪水一时哗啦啦:“大人明鉴啊,我家小姐还在产褥期,身体虚弱不堪,如何与人私奔?是他们,老身亲眼看到,他们带走我家小姐,动用私刑,关在柴房,想是他们给谋害了,求大人做主啊。”   怜娘和两个丫鬟也一起附和:“草民作证,陆家其他下人也可作证!”   皋箫再拍惊堂木:“陆家柴房确有血迹,若无谋害,为何卷带财物逃匿?人赃并获还敢狡辨!来人,上大刑!”   陆绍茹和随氏上了夹棍,卜耀廉五十廷杖,噼里啪啦皮开肉绽,鬼哭狼嚎,打完了,皋箫又问:“慕容氏母女二人的骨殖埋哪儿了??”   埋哪儿了?到底他妈埋哪儿了?   说不上来?   继续打!   “埋哪儿了......埋哪儿了......”   陆绍茹夫妇挨不住了,屈打成招,胡编了杀人害命的事实,随便说个地方,陆家花园,捕快们当即带了镐头去挖,掘地三尺,没有,再回来审,又说柴房地下,再去挖,还没有,再审,前院下头,再挖,还没有,两天不到陆家到处是坑,捕快们只管挖不管添。   随氏过了一遍堂竟吓的神志恍惚,胡言乱语起来:“那娃儿被我和老爷......煮了......吃了......我家老爷爱吃婴儿肉......”   这下子,平凉候也给牵扯进来了。 第91章 伊人何时归 五感丧失,形……   何嬷嬷得了不少赏赐, 回趟子良县,送到了家中,坐着骡车回来, 门外的便衣直接开了门, 进了西屋,见女医在换药, 姑娘仍沉沉地昏睡着,十指缠白纱, 脸上的鞭痕也结了痂, 时而还有些低烧。   转身去了抱厦, 两个奶母晃着小摇床, 哼着催眠歌儿,向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示意刚吃饱了奶,睡着了。   走出来,一位穿着褐色福寿纹褙子, 和容悦色的老妇人从阶下走过来,正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张夫人, 微笑如煦风细雨, 年近半百, 眼角堆叠着细纹, 皮肤底子极好, 雪腻皙白, 像新牛乳子,举手投足间雍荣闲雅,让有了黄斑的何嬷嬷自惭形秽, 听下头的人说,这位张夫人是皇帝的保姆,宫中出来的老人,栉风沐雨三十余载,资历深厚。   丫鬟搬了玫瑰椅和茶案,两人闲聊了起来。   “陛下今日来过了吗?”何嬷嬷问。   张夫人端着茶盏道:“都是下晌才来,前晌事务繁忙,照理他这一天忙不暇接,惦记你主子,每天匆匆来看一眼。”   何嬷嬷道:“那天可吓了我一跳,我们在那小巷子,突然来了一伙子男人,把我家姑娘抱起来,我还以为遇到暗娼门子拐人的,可瞧着长得相貌堂堂的,又不像,却不知是当今,我老婆子在京城几十年,总算瞻了天颜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神采英拔的儿郎,怪年轻的。”   张夫人笑:“我倒是见过先皇和太宗皇帝,比你有福一些。”   何嬷嬷满怀羡慕。   张夫人问:“你家主子和陛下是旧识吧?不然怎会这般上心。”   何嬷嬷摇头:“我们姑爷是骁骑中将,陛下的近臣侍卫,姑爷为国捐躯,陛下怜惜遗孀孤女,想是这层缘故吧。”   两人都没说出口,心里却疑惑着,皇帝分明对榻上昏迷的女子有意思,对,就是有意思,那眼神,就像戏折子里的有情郎,对着心仪的女子,含情脉脉的。   张夫人还是第一次见陛下这般,恍惚以为错觉。   何嬷嬷又问她:“您是有诰命在身的吗?”   张夫人摇头:“老身可没那个资格,不过幼时照看了陛下几年,也不独我一个,陛下的保姆很多,他感念恩德,赐了这宅子,我有两子,在骁骑卫做中尉。”   何嬷嬷很好奇:“陛下小时候调皮吗?”   张夫人抿了口茶,笑道:“哪有功夫调皮啊,每日寅时六刻叫起,温习早课,卯初便要去崇文馆,酉时散学,夜里苦读到半夜,是个极聪慧好学的孩子,不爱说话,我伏侍他到十来岁,总共也没说够三十来句,心思深,完全让人猜不懂,到是襄王,有时捣蛋,皇后,不,是太后,对陛下更严厉一些。”是不是好像爬过树来着。   何嬷嬷听得微怔:“没想到做皇上这般辛劳。”   张夫人叹气:“人皆不易。”   又说起了公堂上的事,平凉候几次被传讯到大理寺,名义是喝茶,刑不上大夫,那小妾随氏神志不清,口供颠三倒四,无法采信,至于卜姓夫妇,证据确凿,却找不到死者遗骸,无法定谳,只能成了个无头案,在监牢里度日罢,什么时候姑娘痊愈了,心情好了,再去撤案,就说被她们刑逼,不得已跑了出来,皇上都安排好了。   何嬷嬷尽出了恨,满眼得意之色。   此后第五日,床榻上的女子睁开了双目,整个人变得形销骨立,脸颊的伤痕难掩姣好的五官,望着床帐,久久不发一声,目光呆滞迷离。   皇帝来的时候见她醒了,心中欣喜,何嬷嬷和张夫人端着汤羹对她说:“......你都多日不曾进食了,全凭参汤吊着,吃些羹糜罢。”   女子眼睫慢悠悠眨了一下,无动于衷。   张夫人拿了几个绣枕,垫在身后,扶着她仰靠住,何嬷嬷吹着汤羹喂她,却不张嘴,好似视若无睹,皇帝干脆坐到了床沿,劝她:“再难受也得吃啊,身体好了,日子才能重新开始,听话。”   她的一双眸子仿佛在看遥远的地方,懵懵布着雾气,没有任何表情,榻前的三人觉察出不对劲了,皇帝握着她的肘,摇了一下:“定柔,定柔......”   恰这时郑太医和方太医至,掀帘进来,看到此状,先前的猜测证实了,方太医以手合掌在女子耳边,一下下重拍,响亮的声音,她的眼睛不会眨,郑太医拿出一根细如发丝的小银针,捻在虎口,入肉两分,这是极疼的,女子完全没反应,好像血肉之躯不是自己的。   两位太医可以确诊了,拱手禀道:“迟脉涩而滞,浮脉跳动无力,臣就觉得纳闷,细观这几日,这位贵人似有宿疾在身。”   “宿疾?”皇帝听她说过,一旦空腹会发病。   太医摇头:“不是这个,是陈年的症候,复而重发,臣昨夜查了医书,乃是神魂离散,七魄游离之症,名作失魂症。”   失魂症?   皇帝掌心冒出了寒意:“她......她......”   太医道:“五感丧失,形同痴呆,不会喜怒哀乐,不知冷暖饥寒,甚至,不会咀嚼,只有先天自然的反应,吞咽。”   何嬷嬷大哭了出来,碗碟跌落了地上。“姑娘啊.....”   这不就是傻了么!   抱着一阵猛烈的摇晃:“天杀的陆家啊!原来她是病了,若不然凭她的性子也不会由着欺负了!”   皇帝无法置信地望着她,眼底漫上了一层热意。   那双如露如星的眸子只剩了迷朦,缓缓眨了一下,阖目又睡去了。   小丫头,你......   你笑起来那样美,却不会笑了?   他在你心中竟是这般重要,没了他,你的心彻底死了,意志精神也死了。   “这病可有治?”   “迟脉阻塞乃是情志内伤,致使气血淤滞,淤毒入侵,凝为症结,癡痽,臣只能以汤药化而解之,徐徐图之,再辅佐温补养气的汤药,吊着精神。”   “多久会好?”   “短则一二年,长则数载,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两个多月后,树头有了黄叶,初秋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习习吹着墙角的凌霄花,花蕊冽冽地,不胜娇羞。   女子坐在院中的榻椅,满身的伤已无踪影,张夫人握着篦子梳着一头黑丝,轻如流云,长若乌瀑,篦子一梳到发尾,丝丝服帖,不由得啧啧赞:“竟是这般美的人儿!我老婆子在后宫三十多年,见多了娥眉粉黛,还第一次遇见这般挑不出丁点瑕疵来的美人,怪不得皇上念念不忘。”   说着,一个雪白襕衫的伟岸身影进了圆月门。   走到近前问:“她今日吃的什么?”   答:“晨起蔬菜羹,前晌服了药,午间刚吃了鲫鱼粥,参汤在灶台上煨着,一会儿再吃。”   “好。”   张夫人识趣地离开。   男人坐在女子身边,握起了一只手,伤痕消失全无,纤纤擢素手,恢复如初,肌肤容软滑腻,骨韵小巧玲珑,手感颇妙。   她困的时候不管在何处,闭目就倒,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心跳快了两拍,她已呼呼睡沉了。   伸臂将姌巧的身躯拥入怀,拾起旁边的盖毯,裹得严严实实,一手轻轻哄拍着,像哄摇篮里的婴儿,悠悠摇晃着,到了太阳下山仍舍不得放手。   “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又两个月后,天气冷了下来,晨起院中落了一层霜。   竹帘换成了厚实的棉帘。   何嬷嬷抱着一团红猩猩毡小斗篷掀帘进来,张夫人和丫鬟正在给女子盥洗,擦了脸,头发梳成个圆髻。拿开斗篷,怀中的小女娃一身粉底团花银鼠毛滚边小袄裙,圆润润的脸蛋,粉彤彤如大苹果,水盈盈一对眸子,四下张望,嘴里发出啊啊哼哼的声音。   何嬷嬷抱到榻前:“姑娘,看看孩子罢,会认人了。”   又对小女娃说:“来,这是娘亲。”   女子眼珠不会转,视若无物,小女娃看了一眼“陌生的人”,埋头进了何嬷嬷怀抱,含着手指吸吮,再不愿看。   何嬷嬷泪水掉了下来,哽噎地,抱着到一边。   张夫人过来逗弄,小女娃见到认识的人,甜甜靥开灿烂的笑,口中发出呵呵地,嘴角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竟是像了外婆。   张夫人感慨:“多漂亮的孩子,长大了定也是美人胎子。”   何嬷嬷抚摸着小脸蛋,长叹道:“竟是个有命无运的,一落胎爹死了娘傻了,爷爷奶奶又嫌弃是个女儿身,这样命硬,以后要怎么过。”   皇帝围着长披风大步流星进来,步入内院,婢子急忙掀帘。   走进来,何嬷嬷和张夫人忙曲膝施礼,皇帝摆摆手,步向榻边,看着坐在床沿梦游样的女子,也不忌讳,径直坐到身边,问:“她今日怎样?都吃了什么?”   张夫人:“还是老样子,晌午喂了肉糜,早上蔬菜羹和牛、乳,前晌吃了太医的药,后晌喂了参汤。”   皇帝点点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女子,忽听的儿啼声,何嬷嬷紧着哄拍,他转头去看,小女娃越哭越声大,似伤心极了,泪珠儿滚下两行,挂在圆嘟嘟的小脸蛋上。   “孩子可好?”他问。   何嬷嬷道:“好,能吃能睡,已胖了十来斤,身子也算康健。”   皇帝伸臂:“抱过来给朕瞧。”   何嬷嬷踌躇一下,小心翼翼抱过来,皇帝瞧着那红果子般的小脸蛋,嫩的似呵口气即破,雪肤樱唇,眉眼像极了定柔,不禁喜悦道:“真可爱,像她。”忽生想抱一抱的念头,问何嬷嬷怎么抱,何嬷嬷方知他没怎么抱过婴儿,小心递到臂弯里,叮嘱怎样抱,皇帝手势笨拙极了,那小女娃一落怀,竟不哭了,一双干净的眸子乌溜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小小的人并不明白,这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张夫人惊异道:“陛下,这孩子跟您投缘呢。”   皇帝逗了逗,女娃儿笑的嘻嘻呵呵,唇儿咧成了一朵花,他心生喜欢,问:“她可取名字了?”   何嬷嬷道:“未曾,一出生家里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没人给取名字,姑娘按着南国的习俗,叫囡囡。”   皇帝指尖触了触软软的面颊,小婴儿一咧唇又笑了,嘴角弯成了月牙,两边浮出小小的涡,皇帝笑道:“这样可人,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就叫安可吧,小名唤作可儿,但愿你长大了,也如你母亲,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   何嬷嬷鞠躬:“喏,奴婢替小姐谢谢陛下。”   皇帝突然正色:“安可公主!”   闻言,张夫人和何嬷嬷俱是一惊,急忙下跪,口中道:“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奴婢给公主请安。”   皇帝抱着小女娃,满意地点着头。   漫天雪纷纷。   如鹅羽,如扯絮,密的让人睁不开眼,簌簌地洒洒落落,将琉瓦飞檐,琼楼画阁,远处的山脉,装点成了白色的世界。   夜未临,天已暗了,北风呜呜吹在象眼小轩窗上,窗纱鼓起一个个包,映着雪光朦胧,屋中掌了灯,何嬷嬷打开小食盒,端出一碗长寿面,女子侧身倚在卧榻,枕着引枕,惺忪着睡意。   何嬷嬷拿竹箸挑起一根面:“姑娘,今日是冬月十六日,是你十九周岁的生辰,过了年你便二十虚岁了,老奴给您做了寿面,是你最喜欢的鱼汤底的,吃一口吧。”   女子打了个呵欠,垂下了眼皮。   何嬷嬷泪水落在了碗里。   帘子掀开,外面积雪已有一尺厚,皇帝竟来了,身上的黑狐大氅成了白的,被雪布透,化作了一条条冰凌,长靴里头全是湿冷冷的水,他进来先是到炭盆边烤热搓暖了手,望着卧榻里依旧活死人的女子。   何嬷嬷诧异:“陛下怎么来的?这天怎么骑马呀?”   皇帝随口道:“步行。”   “宫门快下钥了吧?”   “今夜就在这,多生些炭,朕和衣守着她。”   何嬷嬷鞠身福一福:“奴婢知道了。”   “这雪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明早如何早朝?”   “无事,早两个时辰走就是了。”   走到卧榻前,为她整理鬓发,守在旁边静静地端详着。   何嬷嬷收拾了食盒,躬身退出去。   他将女子的手贴在胸膛,说:“今日是你的生诞,我来陪你一起过,再过些时日便是隆兴十一年元月新年,万物伊始,定柔,何时你才能回来?我在等你,我想和你,重新开始,这一次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将她抱出打横放在腿上,像哄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吻着头发。 第92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1 ……   雪化冰消。   又是一年春, 草长莺飞,满城桃杏芳菲,竞相争艳。   渭州送来奏章, 行宫如期竣工, 太后定下了省亲的日程,离别家乡四十余年, 当初孤苦无依为人欺凌践踏的孤女,如今是万民跪拜的圣母皇太后, 天下的独一无二, 最尊贵的女人。   白韫之这一生, 前无古人。   过去了一年, 也该去见一见握瑜。   消弭她的恨。   太后嘱咐皇后:“这一年燕州和西北频繁进犯,战事不断, 皇帝心力交瘁,冷落了后宫,哀家此去, 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你务必殚智竭力, 叫她们恪尽职守, 勿生出龃龉, 给皇帝添堵, 若有遇喜的, 叫人快马送信告知哀家。”   皇后行个礼:“臣妾谨记了。”   巳时吉时, 凤鸾仪仗从朱雀门排到了天街外, 皇帝和众嫔妃簇拥着上了朱轮华毂的玉辂车,千乘万骑赫赫扬扬起行。   皇帝登上朱雀楼目送。   荆儿自公堂之后获准了良藉,带着一箱赏赐回乡嫁了人, 此次来探望定柔,在张宅住了一个月。   安可长了几颗乳牙,能吃一些羹糜,何嬷嬷到厨房取灶台上的奶蛋羹,荆儿悄悄拉住她问:“嬷嬷,我怎么觉得,皇上对咱们姑娘,有那个心思啊,我那天进去,看到他坐在榻边摸姑娘的脸,我吓得赶紧出来了。”   何嬷嬷使了个眼色:“你才看出来呀,你也不想想,要没那心思,干什么对姑娘和孩子那般殷勤上心,你当皇上很闲啊。”   荆儿觉得匪夷所思:“姑娘可是寡妇啊,丧夫不到一年,热孝之中,还带着个孩子,皇上不嫌弃?”   何嬷嬷剜了个白眼:“咱姑娘的姿色,比谁差了,要是凄凄惨惨守寡一辈子,岂不辜负了美貌,跟了皇上,是几世修不来的福气,就算没有名分,总有庇荫,也比跟那些凡夫俗子做续弦强。”   荆儿忽然想起:“姑娘是不是开窍了?前天我不小心在屋里碎了一个茶盏,她转头来看,她是不是能听到了?”   何嬷嬷不敢乱揣测,怕碗里的羹凉了,忙端出去喂安可。   幽幽清夜,月如圆盘,清辉溶溶透过窗纱,铺一地白。   立在小轩窗前,一抹纤袅的身影映在地上。   阴晴圆缺总会圆,千年百年,月亮始终是同一个月亮,高悬穹苍,漠视着万物苍生。昨日已远去,悲欢离合如支离破碎,碎了,便拼凑不回来了。   这一生,竟是如此失败。   昭明哥哥,大漠有多远?黄泉有多远?你可在等我?   荆儿早起从隔间出来,惊见榻上空空如也,摸摸被褥,早凉了,何嬷嬷和奶母也在寻安可,仓惶间找遍了宅子,守门的便衣却说无人外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卒,甲不离身,断不会打盹。   姑娘怕不是夜里翻.墙出去了吧。   皇帝正值早朝,群臣议论着大军出征的事,小柱子在外殿握着拂尘,焦急万分,方才送来了消息,心知事态严重,偏今日早朝拖延了,长了半个时辰,待散了,皇帝和襄王说着话走到后殿,才得知小丫头失踪了。   朝服有三层,匆忙间只褪下了外袍,穿着朱衣草草飞马出了青龙门。   张宅的众人跪了一地,抖若筛糠,皇帝来不及发落,调来大队羽林卫秘密出城寻查,又让神武卫在城中各处暗访,陆府和慕容府的眼线皆说未见母女二人,她不是回家了,怕是带着孩儿寻短去了。   无有路引,她如何出城?   两个时辰后,北城门传来消息,确有一年轻女子抱着小女娃来过,小儿啼哭不止,因为没有通关的文书,被拦下,便不知所踪了,展开舆图,北城有条山间小路,是药农开垦出来的,直通悬崖,皇帝霎时冷汗滚滚,二话没说,独自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襄王和众侍卫赶到山脚,看到一条被灌木丛和荆棘遮掩的羊肠小路,勉强一人通行,遍布尖峭的岩石,越往高处,两边是险峰深渊,只穿着朱色深衣的皇帝一手抱着嚎啕的小女孩,肩上扛着昏迷的女子,踩着石头艰难地攀下来,衣袍被挂成了褴褛,手背上有伤。   女子体力不支晕厥在半路,皇帝是循着小女娃的哭声找到的,幸亏被灌木绊住了,若不是及时赶到,怕不知何时她们滚下万丈荆棘丛,成了森森白骨。   ***   门外,天色渐渐到了昏鸦时分,婢女们将灯烛一一点亮,襄王在阶下缓缓踱步,一株凌霄花甚不起眼的独自在墙角,绽放出脆弱而顽强的生命力,襄王不时搓着手掌,眉心蹙着忧虑的深痕。   屋里的病人终于退了烧,总算皇帝的脸有了人色,郑太医两人都松了口气,出来商榷后续药方去了,屋内只剩皇帝一人。   襄王抬步走进内室,转过屏风,只见皇帝坐在床帏边,双目直直地凝望着缎被下盖着大半身子的羸弱女子,眸光中充满痛惜。   听到脚步声,忽然道:“四弟,我不打算放手了。”   襄王心头一凛,立刻知道事情的严重,大惊失色:“哥!可她是陆绍翌的……”   皇帝打断他,探手抚摸床上双目紧闭的人儿,苍白憔悴的面颊,病骨支离,沉痛无比道:“今日她若死了,我余生都将是暗无天日的时光!”   襄王心中如坠巨石,重重忧患浮上眉头:“你不能这样糊涂,母后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不会同意!天下多少人会耻笑你,哥,你一直是睿智果敢的,你不能......”   皇帝眼神迷离,似梦游般喃喃:“......试过放手,可越是陷的深,睡里梦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已经无法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了,生不出那种念头,你说的对……我大约是真的入了魔......”   襄王不知道该劝说什么,先帝七子,只有他们一母同胞,这个哥哥自小一直是奔在前头冲锋陷阵的那个,他的胸膛挡住了所有风刀霜剑阴谋暗算,他的肩膀扛起了所有人的期望,对这个兄长除了血缘亲情的敬爱,更多的是景仰钦服。   事到如今,唯有匡助哥哥。   赵祈生来,便是襄助君主的。   进了三月,女子的脸颊终于有了红润的血色,不用再服药。   那一日,浑浑噩噩间坐门槛上,头倚门扇,仰看浮云蓝天,乳母抱着小女孩在院中晒太阳,咚咚摇着拨浪鼓,娃娃穿着菡萏色碎花小衫,梳了小鬏鬏,稚嫩嫩的脸蛋粉扑扑肉嘟嘟,煞是可爱,眉眼与她肖似。仿佛只过了一刹那,做了一个梦,醒来,孩儿已大变了样子,从襁褓到十个月,是一段空白。   乳母逗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唇畔靥出圆圆的笑涡,可爱的叫人心都化了,已会认身边的人,会独自站立,会吐着泡泡咿咿啊啊学大人发声,相比亲娘,孩子更愿意亲近乳母和何嬷嬷她们。   还有,他,每日会来,孩子一见他便伸手扑腾,黏在怀里不肯出来,任凭乳母怎么哄都不管用,他一抱就是半天,每次来的时间大多皆是抱过孩子逗弄,他一逗就会咯咯咯淌着口水或咬着小拳头笑,玩饿了累了才肯找乳母,然后他会望着半死不活的女子看一阵,在夜幕降临之前策马赶回宫里。   恍惚中听到她们唤孩儿的名字,竟是依着宫里那些公主叫“安可”。   可儿,是可怜的可吗?   她委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妙清师姑若在身边,定会狠狠的训斥一番,如此软弱颓唐,不配做厉清音教养出来的孩儿。   那一刻,她决定振作。   夫君已入往生,孩儿总要一点一点长大,为了这个小小的人儿,夫君唯一的血脉,她都不能再继续当活死人了。   他来的时候她刚刚吃过了午饭,抱孩子在怀摇晃哄拍,小孩子有某种天性,显然不待见她这个行如槁木的娘,起初对她十分抗拒,哇哇大哭了半晌才别扭过来,她就那样抱着孩子肉肉暖暖的小身体,泪如线流,只觉痛悔难当,这个在腹中孕育十个月的小生命,她方才知道这个小肉团的珍贵,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带她赴死!   就那样,一个姿势维持到酸麻才将孩子拍睡。   张夫人和一院侍女俱是过节般,皇帝一进院子张夫人立刻喜孜孜拜倒,禀道:“夫人好了!”   他惊喜万分,匆匆迈进屋里来,看到她,唇边立刻展出了笑意,眼瞳如珠辉煜煜流光,“你......”他激动莫名,她太久未开口讲话,不知该跟她先说什么,生命脆弱如纸片的女子,又唯恐说错了哪个字,将她跌回那无边深渊去。   乳母抱过睡熟的婴儿悄声退了出去,张夫人不知何用意悄声轻脚掩上了门,他眼睛不眨地望看她,似几世未见,看了好一阵确认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噙着笑走过来:“你这样,真好!”   定柔起来对着他敛衽一拜,双膝贴地将头重重磕地,这一下是替夫君磕的,语气诚恳地道:“昭明内人慕容氏叩谢圣上救命之恩,吾母女来世必结草衔环!”   一双宽大温暖的手臂居高临下伸展过来,握着她的肩头轻轻搀起,抬头间只见他眼底光彩俱无,取而代之一抹黯然的失落。他说:“罢了,来日方长。” 第93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2 ……   身体渐渐大好, 她不得不面对眼前,思考以后和孩子的生活。   慕容家现是长嫂当家,父亲愈发沉迷修道, 闭关不问世事, 偶尔出关来也是“生病卧榻”,母亲又被架空, 她携女儿回母家守节怕是不被容忍。   思来想去,与其在这里苟延残喘不如回姑苏, 回妙真观, 那里对她来说才是最温馨的家, 母亲说观里清苦可她一点都不觉得, 那是长大的地方,一花一木都有童年回忆。师傅羽化之后妙清师姑继承了观主, 在陆家时辗转来过几次信,两位师姑百无聊赖,时常外出游方, 见到孩儿,必然欢喜。   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刚到观里因离家不适应又加之思念祖母害了水土不服, 师傅和师姑们整夜寸步不离, 一口一口哄着喂水喂药, 轮换抱着拍着。只要回到姑苏, 师姑一定会如珠似宝疼爱可儿, 她可以在观里做些缝洗烹饪, 一起抚养孩儿长大,回到那里,日子总不会煎熬, 就这样,了此残生吧。   还有师傅的冰瓷,何嬷嬷绘声绘色说了公堂的事,那些箱子被当成证物,封在大理寺,只要撤了案,就能取出来。   可惜师傅的短萧遗在了陆家,在琅嬛居的妆台抽屉。   罢了,待过了几年,陆家的仇恨和悲伤淡了,再回来求取。   打定主意便动笔写了信件。   吩咐何嬷嬷去驿馆打听,近日有无往来姑苏的商客。   昌明殿寝殿,宫人站成一排,端着呈盘,一摞摞的袍子,皇帝找出了几件带竹纹的,对小柱子道:“告诉裴尚工,以后朕便服的图案全部要竹子的,只要雪白、象牙、天青、天水、月白、鸭卵青、霁色这些。”   “喏。”   皇帝挑了一件穿上身,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小丫头应该会喜欢罢?   小丫头的巧手要是肯为他缝纫一件该多好,她慧心巧思,给慕容槐做的道服竟从未重过样,别具独特的样式。   真想厚着脸皮跟她说一句,我想穿你缝缉的衣裳。   昨天去的时候他没让下人惊动,进门看到,她支颐独坐小窗前,对着满院春景,面上带着泪,安静的像尘世以外的人,乌莹莹的发绾着利落的圆髻,侧颊的线条柔姌绰约,直教他看的痴住。   她在想那个葬身大漠的人。   他可以等。   回来临摹了一副美人垂泪,题一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便是憔悴如黄花,她也最美的。   张夫人看到何嬷嬷回来,问了才知定柔要寄信,进屋对她说:“夫人何需大费周章,跟皇上说一下,通政司常有送往江南各郡的邸报,夹带一下不就行了。”   定柔开始踌躇。   其实,她也有事求他,慕容家的人出京需吏部批准,派发路引和度牒,沿途还要报备行迹,可以不可,帮我一下。   她不想再欠他的人情。   他每日下半晌都雨打不动的来小坐半刻,或逗孩子或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话头,因着男女大妨她多半只是搭腔个“嗯,哦,是”,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他到是不觉尴尬,反而话越说越多,常常这一句冬天那一句夏天,扯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果然午后他来了,今日着一件竹月色的锦袍,衣上用银丝线绣着掌形竹叶,那衣色清冷雅净,衬托他面貌清隽磊落,仪表堂堂,腰间系云龙纹青玉革带,乌黑的发束的一丝不苟,簪一只白玉素簪,整个人精神奕奕。   “今日可好?”他好像特别喜欢盯着她,她有些难为情从不敢直视,只道:“很好。”“那就好。”他似心情畅快,弯唇笑了笑,转头逗摇篮里的婴儿去了。   她迟疑不决,不知该如何开口,谁知竟瞬间被看穿,他逗着孩子也没回头,问:“怎么了?何事?”   定柔吓得心跳猛漏几拍,这个人!长了透视眼吗!   “离我那么远作甚?我又不是毒蛇猛兽。”他打趣道。   定柔暗暗拍拍胸口,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期期艾艾道:“你……可不可以下次有吴中郡的邸报时,帮我……捎带一封书信到穹庐山。”   他深觉受宠若惊,自相识以来,与她相处的时刻屈指可数,更妄谈有求于他,这种感觉很好!他顿时来了精神:“不用等到下次邸报,让四百里加急给你送,今夜之前就可以送出京州。”   定柔立刻摆手,两腮竟微微发烫:“不用……不必这么麻烦,不过芝麻小事而已,也不甚急,夹带在邸报里就可以。”   他唇角轻扬的笑意更浓,静静看着她脸颊上似是而非的红晕,心中颇激荡,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这样让他着迷且欲罢不能的女子,他痴迷这个女子的一切,黑亮如云瀑的长发,淡而好看的细眉,似朦胧着雾气的双眸,可爱小巧的鼻子,俏美玲珑的樱唇,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此刻......那肌肤透出的体香,“你可写好了?”   定柔转身到一旁的桌屉取出,递向他:“昨夜便写好了,劳驾了,千恩不言谢!”   皇帝接过看向信封上的落鉴,“寒山妙真观。”   “嗯”   他忽然问:“你师傅妙云师太不是仙逝了吗?”   定柔愕然:“你怎么知道?”难道他也和师傅旧相识?   “你告诉我的呀。”她竟忘了,果然不是个好记性的姑娘。   定柔更愕然:“我?我何时对你说的?”   皇帝也不想捉弄她,解密道:“你在太妃身边的时候,有一次在母后那里,你们说起你师傅,那次静诚妹妹也在。”   定柔想起来了,那次好像他半道来的,听了个半截子不想隔了两年竟还记得这么清楚,这个人的记忆力真是非比寻常,这是她第二次领教了。   “是寄给两位师姑的。”她道。   皇帝将信对折放进袖管。   “还有......”她硬着头皮。   皇帝笑看她窘迫的小模样,很想一把按在怀里狠狠亲吻一顿,但努力忍住了,道:“一百件都没有问题,这世上没有朕办不到的。”   定柔耳根和两腮一阵发热,她不是个善于求人的,动了动嘴唇,说出的是:“……奶娘我暂时离不得,需待过些日子我母亲寻到新的才能还回来。”   皇帝陡然清明,笑容顿失:“你,要走?”   定柔低头点一点颔,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情她都会铭刻在心的。皇帝若有所思审视着她:“这信,你要回姑苏?”   定柔将眼睑垂的低低,咬唇又点头,她知道这样有些忘恩负义,可她一个新寡实在不应该再受他的恩惠了。   他脸色难看。“打算就这么守下去了?”   定柔坚定道:“师姑会照顾我和孩子,观中清净无争,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他勃然起身,将门旁侍立的婢女喝退,大力关上门扇,转身回来定柔已经被嚇的后退,他猛冲过来抓她的手,这个他渴盼极了的女人,手下握到一片滑腻柔纤,定柔忙不迭挣脱,脑中一片空白。他不顾她的挣扎一气将她迫向角落,手上加重力道,任她怎么也闪躲也不放,语气激动万分:“定柔,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对你的心思,从没变过。”   定柔羞恼得几欲晕厥,用尽力气挣扎,只想逃出他的包围圈,立刻到外面呼吸新的空气。他继续道:“这一次我绝不放你走!”   “不行!”定柔只欲将他推离三丈外,“不可能!”   他将我当作不知羞耻的女人了么,有恩于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让我做他的......   拼命让自己眩晕发热的脑袋冷却下来,事到如今不得罪他不成了:“圣上请自重!妾身乃汝臣子的遗孀。圣上这样,岂非要置人伦廉耻于不顾!”   谁料他竟浑不在意的模样,发狠将她抵在墙角不肯放松一分一毫:“谁敢,哪个敢嚼朕的舌头!朕即法律!也无有人敢说你,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只管放心,所有的一切蜚短流长朕自会承当!你信我,任它怎样的狂风暴雨我都为你挡得住!”   定柔知道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了,非如此才能打消他的荒唐,漠然看向窗外,冷冷道:“陛下权势滔天,自可以封住天下人的嘴,奈何这世上还有天地昭昭,礼法道德所不容,且不说亡夫是汝臣工,为国捐躯,粉身碎骨,亡夫生前曾与妾身说他自小将陛下视作嫡亲兄长,而陛下却在他身死后对遗孀作此龌龊之念,身为君主身为兄长,实乃薄耻寡义!”   这番话说的字字如刀见血,果然激的他缓缓松了手,脸色黯然下来,眼底浮起伤楚,她趁机逃离出来,奔向房间另一边躲得远远,他苦笑两声,连叹息也是痛的:“不曾想当日一时自负,竟教我和你之间隔了天堑。此生悔极,莫当如此!”   说罢,他便走了。   定柔知道,不能在此处待下去了。   皇帝当夜去了瑞山行宫,襄王接到口谕驰马赶到已是月中时分,皇帝独自坐在亭中吹着玉笛,见到他来也没停下。   襄王也善音律,却听不出是何曲,有大漠孤烟,有千山万壑,有海上明月,似是一厥和合曲。   待吹完了,满目惆怅浓的化不开。“她,要给陆绍翌守节。”   襄王略微一惊,竟有如此不为所动的女子?还是欲擒故纵?   诚然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萝之心,丹节孤高,柏舟之誓,您该成全她。”   皇帝几乎要掰断了手中的笛子,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是少年时父皇所赠,父皇赠的唯一的东西。“我不许!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她,凭什么给别人守节!”   襄王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熹雾朦胧,天还未亮透,定柔抱起安可走出里宅,门口的便衣要拦,她愤愤呵斥:“我不是你家主子的囚犯,凭什么关着我!让开!否则,别怪我硬闯!”   张夫人听到动静披衣跑出来,定柔手里握着一根洗衣的蛮锤,怕出了事,忙给便衣们使了个眼色,跟着她就行了,这可是主上心尖子的人,万一伤了,准会剥了你们的皮。   便衣只好放行,一面紧紧尾随其后。   定柔一路小跑,抱着熟睡的安可拐了几个巷子都甩不掉他们,走出街市,人流熙攘,到了长波街,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她眼眶一热,隔着人群大喊了出来:“四哥!”   慕容康也看到了:“十一妹!”   “......母亲找你快找疯了!”   便衣停住了脚步。   午晌的时候,温氏和慕容康租赁了西市果子巷一处僻静的小四合院,安顿母女两个,安可左右张望,不肯吃新奶母的奶,找不见何嬷嬷,哭闹个不停,定柔不知怎么哄她,弄的焦头烂额。   家具都是现成的,丫鬟拿了家里带来的被褥去熏。   温氏打开包袱,里面全是婴儿的小衣小鞋,一边红着眼眶抹泪:“我温良意前世也不知做的什么孽,活成了这般模样,生了一群孩儿,没一个过的如意的,康儿成了鳏夫,你成了寡妇,素韵的死鬼落榜了,静妍进了冷宫,毓娟夫妻成日打架,十五蒙蒙撞撞,如今也无人来问津,我怎就这样命苦,娘原以为你生的最出色,是个有大福气的,谁料最是有命无运,孩儿也是,命这样硬。”   定柔含着安可的小手,心如刀攒。   安顿好了母女俩,温氏想着到酒楼叫一桌饭菜送去,明日再送一个老成的嬷嬷和两个丫鬟来,邓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走了一段,忽然停了,听到小厮惊恐的声音:“你们是何人?”   温氏掀开车帘,吓了一跳,马车四周围了十几个蓝衣的人,个个飒爽矫健,英气逼人,面庞弧度僵冷,看不出表情,温氏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人径直跳上车,夺过鞭驾驶起来。   温氏知道这是遇到绑票的了,登时全身发软,忽听得一个声音说:“夫人莫慌,我家主子有请,我等不是劫匪。”   到了一处高门宅邸前,抬手请她下来。   “我家主子在院内等您。”   温氏心乱如麻,小腿的肉凛凛打颤,何嬷嬷从里头走出来:“四夫人。”   温氏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你......”   何嬷嬷扶住了她的肘,笑容满面地说:“快进来,有贵人在等您。”   贵人?   温氏确信不是谋财害命的了。   沿着甬道走进院内,一张圆桌前坐着一个月白襕衫的男人,彝鼎圭璋,金相玉映,眉峰不怒自威,温氏不敢相信,小腿抖得更厉害了,双膝一弯要跪,那人忙说:“夫人快免礼。”   何嬷嬷和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妪一边一个扶着她:“这是陛下。”   温氏在淮南瞻仰过龙颜,自然不会忘,慌忙中不知该说什么:“臣妇.....给.....给陛下请安,万福金安。”   那人起身双手一拱,温氏吓的险些栽倒。“夫人莫慌,晚辈有礼了。”   温氏一头一身的汗,皇帝拱着手道:“今日将您请到此处,冒失之处望请见谅,晚辈实是有事相求。”   温氏感觉眼前所见所历,直如梦中,堂堂一国之君对她说有事相求,执着晚辈礼,语气谦卑。心头愈发惴惴,战战兢兢问:“不知臣妇有什么可以效劳?必赴汤蹈火!”   皇帝表情诚挚:“晚辈倾慕定柔姑娘,请求夫人成全,将爱女许配与我,没齿难忘!”   温氏惊的口舌发麻:“你......喜欢定柔?那为何?”   皇帝知道她的疑问,忙解惑:“从前晚辈不识明珠,只要夫人允准,小婿此后就是半子,悉听差遣。”   温氏掐了掐大腿,疼的,不是梦。 第94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3 ……   慕容康从街市采买了一些日用杂物, 把小四合院打理了打理,发现衣橱桌椅有松了的钉子,找了锤子, 怕惊到小婴儿, 统统搬到院子夯了夯,定柔抱着安可摇晃睡了。   近一年的记忆空白, 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母亲说, 长姐婉婷和二子得了格外的赦免, 小女儿也从教坊司放归, 但母子四人还是罪藉, 被贬在少府监劳作。二哥出狱不久又犯了事,京畿府下了判决, 押送到煤场服劳役一年。四哥升官了,陇右节度使麾下的都虞侯,这次谒假回来, 一为寻找妹妹,二为送葬葛氏。   陆家出事后, 四哥辗转回来多次, 在京中托人寻找, 何嬷嬷和两个丫鬟出了公堂就不见了人影, 也没说明十一究竟是死是活, 母亲因为心急, 生生白了许多头发, 这一年身体总不好,添了头晕的毛病,时常缠绵病榻。   葛氏去冬忽然患了疮疡病, 由小腿开始蔓延,起初是一小片,后来长满了,寻遍医者,却无药可治,直到全身溃烂流脓,恶臭熏天,口中谵言妄语,不停念着四少奶奶,索命什么的,不过两月就病入膏肓,没挺过春天,撇下了囝囝,四哥成了真正的鳏夫。   定柔将安可放摇床里,盖上了小被子,看到四哥忙的满头汗,忙烧水点茶,慕容康渴的厉害,直接灌了一盏白水,对她说:“这小院还可以,我这次回来匆忙,后日一早便要走了,你先住着,待下次回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找,有没有出售的,给你购置一个小宅子,以后你们娘俩,哥养着。”   定柔眼眶一阵热,感动地笑了,唇角浅浅漾开久违的腼腆:“不用,哥,我想回姑苏,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妙真观才是我的家。”   慕容康端着茶碗向往道:“久在樊笼里,复归得自然,不过也要等下次我回来,亲送你去,安顿好你们,我才放心。”   定柔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呢,咱们家的人出京得吏部批准,报备行迹,还得有人担保,母亲说一年半载批不下来。”   慕容康眼中布上了阴郁,指间捏着茶碗,手背隐隐露出青筋。   院门推开,正是温氏从外头回来,笑容如新绽的花儿,眼角细纹堆叠,唇畔挂着好看的梨涡,定柔恍惚了一下,母亲出去时不是黯然神伤的么,一腔子怨天尤人,怎地换了一张脸?   温氏走到女儿面前,拉起了纤柔香软的小手,直如喜事盈门,语腔微微颤:“儿啊,娘生你可值了,不枉受罪一场!”   定柔简直怀疑这个母亲是不是妖怪幻化的,披着人皮来摄人的,方才谁骂她是有命无运的来着......   慕容康也好奇看望着母亲。   温氏清清嗓音,四下张望:“孩儿呢。”   “睡了。”   温氏努力抑制着兴奋,说:“我出去恰遇到了水部司掌事的夫人,认识一个奶娘,奶水旺盛,人也年轻利落,娘去瞧了瞧,觉得不错,可人家是良家妇女,得相相主家,了解了解人品,才肯来,趁孩儿睡着,你随娘走一趟罢。”   定柔心觉诧异:“让她直接来不就行了,再说我想给可儿戒奶了,她现在长了八颗牙,能吃东西了。”   温氏笑嗔了一个白眼,拍拍女儿的手背,继续编:“你个狠心的娘,孩儿才多大,大牙还没长出来,若是这么猛掐了,准生病,人家是怕上圈套,诳了人,指定要主家上门相看。”   定柔犯难:“明天吧,我总不能把可儿丢下呀。”   温氏着急道:“有邓嬷嬷和丫鬟看着,你怕什么,也不远,就在中茂街,咱们两盏茶的时刻就回来了。”   慕容康也道:“既如此,你去一趟吧,我在这看着。”   定柔回屋拢了拢头发,和母亲上了马车。   一路上只听得马蹄踏地,街市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卖货担子的叫卖声,母亲说不远,却走了好一会儿,定柔伸手掀帘看,母亲忙阻止:“你一个妇人,又是新寡,可不能见风,叫人窥看了,失了清誉。”   定柔只好缩回了手指,心里开始不安:“到底在哪里啊?我不想去了。”   母亲有诓人的前科。   温氏心头一慌,道:“方才清宁坊人多,我让他们绕一绕,出都出来了,你急什么,你又没有奶水,孩儿醒了也不找你,还是快些找到奶娘,夜里能吃上奶。”嘴上说着,心里直佩服自己,瞎话张口就来,还说的煞有其事,没当了骗子可惜了。   定柔想到女儿声嘶力竭哭吐的模样,心疼的低下了头。   又走了一会子,终于四平八稳地停了,赶车的小厮说:“四夫人,到了。”   定柔惦记女儿,想着速战速决,掀开车帘,探头出去,一只脚还没踩上杌扎,猛看清了眼前的地方,青堂瓦舍大朱门,侍立着蓝衣长衫的人,这是.....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坐回了车厢,瞪视着母亲:“怎么回事!”   温氏防着她要逃跑,紧紧攥住了手腕,定柔恍然大悟,母亲出卖了她!仓皇去扒窗眼,便衣羽林卫铁桶般围住了车厢,何嬷嬷和张夫人带着十几个丫鬟出来,又围了一圈,行个礼,齐声念道:“恭迎主子回府。”   定柔一阵挣扎,温氏根本按不住,死死抱住了腰:“慕容茜,你就听娘一次吧!你一介寡妇女子,陆家不容你,也别怪咱们不仁义,慕容家从来不需要什么贞节牌坊,这关头皇上能看上你,这是做梦都盼不来的福分!就当为娘求你好不好,想想孩儿,你们孤儿寡母,总得有个指靠啊!”   “我不需要!我慕容茜能保护得了自己!”三寸大的窗眼,定柔“哧溜”一声,就钻出了一半身子,温氏发髻塌了,也不顾风度了,疯了一般拼力抱住双腿,一边感慨,生了孩儿还能这般窈窕,怪道男人喜欢。   “......我的闺女啊,你别死心眼!苦的是自己,实际裨益才是紧要的,为娘生你一场,天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葬送给陆家岂不枉顾,你就当还了为娘的恩情,原以为这辈子没有做诰命的运气,静妍进宫我还抱了一丝希望,她到底不如你......”定柔干脆给了母亲一脚,不轻不重踹在了胸前。   温氏一松,扑通立刻跃下去了,何嬷嬷带着丫鬟们和便衣一拥而上,各自手臂相绕围成两道墙,将小女子死死圈住。   张夫人劝道:“主子,快回来罢,奴婢求主子了,陛下在等您呢。”   因在热孝,定柔头发绾成繤儿,只勒了一条绊头带子,没有武器,一气胡冲乱撞,又踹又打,使尽了浑身解数,偏那人墙纹丝不透,温氏掀开车帘,命令何嬷嬷:“绑了!”   张夫人迟疑了一下,唤人取来白绫,众手其上,费了好大劲才按住了,捆缚手脚腕,丫鬟们抬起了仍在挣扭的小女子,温氏勉强挤出一行泪:“儿啊,好好服侍陛下,万不敢犯浑啊,咱阖家的人命都在你手心攥着呢,还有孩儿的命,你可掂量清楚了。”   “你又出卖我!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声音消失在朱红大门后。   张夫人请温氏进去,那厢摇摇头:“我回去安顿囡囡,我家十一就拜托给您了,性子倔,您多指教她。”   张夫人福了一福:“不敢。”   温氏放下了车帘,开始想理由,慕容康那儿也得圆谎,是个死心眼子的。   定柔被抬进了原来的屋子,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榻椅上,肩线如格尺,手臂支膝,唇畔含着一丝笑,望着她,一副“逃不出我手心”的表情。   丫鬟们将她小心翼翼落地,纷纷出去,带上了门扇。   定柔别过脸,不想看那张脸,心中骂卑鄙。   男人起身走过来,定柔下意识地靠住了门扇,如临大敌,男人欣赏着她的反应,抬手到前襟,定柔以为要解衣带,谁知手腕一松,他解的是白绫。   双手被解脱,她想松开小腿的束缚,男人径直迫住了,坚实的手臂抵在两边门扇,几乎脸贴脸,龙涎香夹杂芝兰的氤氲薄香,呼吸灼热地喷在额头。   她咬牙闭上了眼,双臂紧紧护着衣襟。   耳边惠风霁月的声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里?我要的女人,哪个敢藏匿,便是你回了妙真观,也让人乖乖给我送回来。”   “你休想!”这样近的距离,女子用力闭着眼,羊脂玉般的底子仿佛呵口气即破,燃出瑰艳的红晕,如薄醺微醉。睫毛轻轻颤着,小小的唇玲珑可爱,抿着一抹倔强的弧度,唇瓣如落英,条条细细的纹痕清晰可数......直叫他想做了野兽,一口吞了,咀嚼个干干净净。   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弯身下去,解开她脚腕。   然后,黑暗中,侧边的门扇响起了声响,麂皮靴大步踏出去,定柔睁开眼,冲出廊下,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你凭什么软禁我!”   男人挥了挥手,响亮地回了句:“就凭你是我的女人!”   掷地有声。   “我不是!不是!不是!......”她气的叉腰跺脚。   高大的身影已出了圆月门。   定柔忽想起来:“把孩子还给我!”   嗓音怎么突然哑了。   傍晚时分,何嬷嬷带着安可回来,钻进奶母怀里,一眼也不看母亲。   温氏回到慕容府,急奔花房,慕容槐靠着摇椅看道经,温氏急匆匆进来,附耳说了一句,慕容槐一脸狐惑,伸手摸摸她额头:“你是发烧说胡话呢?作什么春秋大梦?”   温氏喜滋滋道:“是真的!不信您问邓嬷嬷,妾身方才去哪儿了,妾身在淮南行宫见过,不会认错,还有便衣羽林卫呢。”   慕容槐醍醐灌顶,在大理寺背后那个人是皇帝?他以为是陆公子的旧友,皇室贵胄,看不得孤儿寡母受难,甚至怀疑过襄王,分管大理寺,为遗孀主持公道,却不想是这层缘故!   好一阵才消化了这件事。   还是不可置信:“茜儿做御妻他不要,做了妇人他反而......这不合逻辑呀......”   又问茜儿此刻如何,温氏照实说了。   慕容槐不悦:“为甚不与我商量一下!”   温氏心头充满了底气,直接道:“人家点名要她,妾身哪敢耽搁啊。”   慕容槐点点头,捋着须:“也是,若得幸,兴许是我慕容家的转机。”   皇帝许是不想惹反感,隔了两三天才露面,进门才知道安可发烧了,御医开了药,一群人愁云满面,绞尽脑汁喂小女娃黑乎乎的汁水,哇哇嚎哭不止,定柔眉头紧锁,抱着女儿不停哄拍。   皇帝拍了怕手掌,小女娃听到了声音,望着一脸慈祥的男人,止住了哭声,病中小脸蛋红彤彤的,挂着晶莹的泪串。   皇帝张开手臂,小女娃立刻在母亲怀里扑腾,定柔极不情愿,但摸着女儿发热的额头,只好妥协,皇帝接过来,小女娃委屈地埋脸在颈,口中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好似告状。   皇帝抱着拍了一阵,示意奶母端药碗来,坐到一旁,一手抱着小女娃,一手拿着小银勺亲尝了两口,小女孩泪汪汪的眼睛睁的大大,动了动小嘴,皇帝马上舀了一勺,小女娃很听话地喝了,咕咚一咽,眉头皱成一团,皇帝喝了第四口,小女娃很勇敢喝第五口......   张夫人心疼地看着,陛下为了这个女子竟不惜如此屈尊降贵,便是石头做的心肠也化了,偏那是个比石头还硬的!   那石头心肠的失落地走到外头,抱膝坐在地上。   对女儿的亏欠弥补不回来了。   安可病好了之后,定柔打定主意,即出不去索性既来之则安之,也不能做了笼子里豢养的金丝雀。   她对张夫人说:“从前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以后我和何嬷嬷,囡囡,寄住在您家,每月按租赁给你算钱,我会烧饭,会缝衣,家里有浆洗洒扫我都可以做,您只管差遣。”   张夫人惊道:“奴婢可不敢,夫人莫要折煞了奴婢......”话没说完,定柔已找了帛带束袖,到厨房切菜去了。   接下来几天,她惊奇地发现,这小女子是个顶顶利索的人,双手干起活来如磨锋锐了的剪子,一双手顶丫鬟三双手,鸡鸣起床,洒扫庭院,炊烧三餐饭菜,浆衣拆洗.....一天闲不下来,满院的人没了活干,傻子似的看着她出来进去忙活......   皇帝再来的时候,定柔在院中铺着一张席子缝棉被,见到他头也不抬,面容冷漠,小嘴微微噘成个不欢迎的弧。   皇帝问张夫人:“怎地让夫人做这个!”   张夫人跪道:“奴婢怎敢,是夫人执意要做下人的事,这两天家里干净的跟舔了似的,都不敢住人了。”   皇帝看着小丫头面貌不善,不敢招惹,立在阶上,就那么望着,一双雪葱似的小手飞针走线,甚是赏心悦目。   半柱香不到便纫好了,叠的方方正正,进屋放置了,小碎步飒飒地出来,到外院搬了竹梯,踩着上去拆下了床幔,放进大木盆,刷刷搓洗起来,动作伶俐如流水。   皇帝看呆了,眼睛几乎舍不得眨,心中道:“能娶你做娘子,是多大的福气!”   陆绍翌那个混蛋,福气比我大! 第95章 落花无意乎? 我打了你三……   犹豫了几个夜晚, 定柔还是将腕上玉镯褪下来交给了何嬷嬷,昭明哥哥的定情物,不得不先抵出去。“三个月活当, 别管多少利息, 只管按手印,三月为期, 我必赎回。”   何嬷嬷拿在手里,劝诫道:“姑娘, 您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病的时候, 全凭的皇上才康复, 对你无微不至, 嘘寒问暖,难得他一片痴心, 你跟了他,孩子一辈子有庇荫,还怕被人欺负是没爹的么。”   定柔目光闪出凌厉, 惊疑地问:“我病的时候,他可轻薄我了?”   何嬷嬷咽了口唾沫, 亲了, 抱了, 这算不算?心虚道:“没有, 老身昼夜守着的, 皇上不是个薄德轻浮的人。”   定柔松了一口气, 语气酸涩道:“姆妈, 你想的太容易了,你没去过宫里,你可见过他有多少妃御?他恩重丘山, 我一生犬马相报就是了,凭什么偏要我以身相许,难道我没了夫君,非要被糟蹋了,才能生存吗?他不过一时兴起,我却要付出终身的代价!昭明哥哥去了不到一年,我竟与别人好,岂非不知廉耻,我们母女兢兢乾乾,谁也不求,一样昂首踏步活着,不需要傍人篱落。”   何嬷嬷叹息一声:“姑娘是个极要强的,可老身还要说一句,孤儿寡母,难啊,嬷嬷活了几十年,漫长的时光,个中滋味,这世道远比你想的艰险。”   定柔拿起了围裙系上,开始干活:“走一步算一步罢。”   何嬷嬷将玉镯揣进帕子,又问:“棉布织机大约是够的,可棉线布不值钱,织锦机怕是贵一些,这镯子不知道够不够?”   定柔停下,摸了摸发髻,决然道:“没事,把头发卖了,反正留着也无用,我一介女冠子,以后盘个髻,簪个木簪子就行。”   何嬷嬷心疼道:“头发能值几两钱,您说一两句软话求求皇上,你的嫁妆都在大理寺封存着,那些可是顶顶值钱的。”   定柔:“我怎能变卖师傅的东西,有手有脚,能纺会织,还怕饿死,你先去典当,不够了再想法子,问问附近的绣庄,有没有做衣服的,什么衣裳都可以。”   何嬷嬷只好去了。   下晌皇帝暂停了朝务,想着来看一眼,小丫头消气了没,肯不肯对他说句话,进了院,四下找了找,没在院子忙碌,是不是在屋中哄安可?轻手轻脚掀帘,听到剪刀“咯吱、咯吱”的声响,想来小丫头在做针黹,悄悄转过屏风,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气血上涌!   定柔披散着发,对镜握剪绞下一缕,妆台上放着一绺黑丝,已剪了快一半!   “你干什么!”他直接吼了出来,瞪着她走过来,色厉目忿。   定柔自来耳尖,早听到他进来,但还是被这一吼嚇的打了个激,手上也没停,咯吱又一剪,乌油油的黑丝长若流瀑,横空断成了两截,留下齐齐的发梢,皇帝怒火中烧,伸手夺剪,定柔没防,手下一使力,修长的两指进了刃,鲜红的一股霎时涌流出来,模糊了剪钳和剪柄,滚滚滴下,定柔悚然大惊,面失人色,剪刀落地!   张夫人闻声进来,看到皇帝受伤大叫了一声。   定柔张皇失措,双手急剧颤,摸出绣帕按上去,素绢瞬间洇成了殷红斑斑,皇帝握着伤手的腕,眉头没皱一下,任凭血不住地流,张夫人喊丫鬟取创伤的紫药,叫外头的侍卫十万火急叫御医来。   皇帝叱了一句:“勿用声张!”   张夫人不敢出声了,躬身退到门边。   定柔的衣襟被一只凶狠的大手揪住,他眼瞳幽黑,恍如深不可测的渊井,眸子如火如炬,鹰目灼灼直视着她:“你再一下试试,你是我的人,你身上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这一头发是我心爱的东西,你敢毁了我饶不了你!信不信把你身边侍奉的人全屠了!”   定柔披散着长短不一的发,心头凛凛,寒意弥漫向四肢百骸,身躯好像不会动了。   他将帕子缠绕裹住了手指,到妆台取过断了的黑丝,跃过她身边,扬带起疾风,径直走了。   定柔全身发软,摔跌于地。   张夫人埋怨道:“夫人,这可是弑君之罪啊,也就是你,仗着他的喜爱,倘若换了别人,当诛戮九族的呀!”   定柔双手捂住了脸。   张夫人问她:“您到底为何呀?奴婢实实瞧不懂您!”   热热的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她痛泣着说:“我想要一架织机。”   张夫人疑惑:“织机?我家有啊。”   昌明殿御书房,伤指缠着白纱,这几日朱笔批阅得用左手了,他左手虽不及右手灵活,但也写的一手刚劲的好字。   一束黑亮云丝系着红绳,长约三尺,这么好的发她就狠心剪了!   满目心疼。   可恶的小女子!   再去张府是三天后,伤口结了痂,定柔坐院中唧唧推着机杼,竟是在纺缉,头发绾着利落的燕尾圆髻,簪着一朵白纱小花,身着绫绢连衣衫裙,正是为丈夫守孝的衰衣,她敛衽行了个礼,淡漠地问了句金安,继续唧唧织织,和他依旧是两个世界的路人。   皇帝去看安可,也是一身缟素。   火伞高张,一日日炽盛,她怕屋子里惊扰了孩子,顶着烈日,织的满面通红,汗水如洗,后脊心一层湿。   第二日天方亮她便起来了,打着呵欠掀帘出来,织机上方多了一个花木架搭出来凉棚,盆栽紫藤萝,花叶葳蕤,藤茎蔓绕,密密稠稠遮出一方荫凉,满院馥芳。   张夫人笑逐颜开:“皇上怕您晒着,连夜让人搭出来的。”   定柔怔怔看了好久。   想起了妙真观的紫藤萝树。   他.....怎知我?他惯于窥测人心吗?   他再来的时候,手上的伤愈合了,定柔已成了附近闻名遐迩的裁缝,何嬷嬷抱着安可喂点心,张夫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屋中有外来人。   “是职方司郎中的母亲,前街有外宅,老夫人信佛,喜宁静,时常独自来住着,与奴婢认识,不好阻在门外,夫人熬夜几个通宵给织了一件心经袈衣,还要做成寿衣的样式,老夫人跑遍了京城没寻到满意的,旁人还真做不出来,也就夫人慧心巧思。”   刚说完,屋内传来攀谈的声音,老妇人热切地说:“娘子这般年轻,这般容貌,恕老身直言,再觅个夫郎罢,不惧带着女儿,准保那些儿郎抢破了头,老身给做媒怎样,兵部侍郎的大公子前不久刚丧妻,一表人才,也是前头剩了个女儿,你嫁过去生个子嗣,照样是嫡子,老身即刻去说说,你们两个相相面如何。”   皇帝手掌握成了拳。   张夫人发根冒出了汗,这不是往枪头上撞么!这么不巧!   只听女子的声音说:“阿婆不要打趣我了,我与亡夫感情甚笃,是不可能再嫁的。”   皇帝眼中布上一层阴云。   定柔搀着老夫人出来,两人如亲密无间的至亲,老夫人看到多了一个锦袍华服的男人,坐在那儿喝茶,束发玉簪,腰系白玉革带,渊亭山立,气质温润,眉峰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韵。心生诧异,又不好问。   和张夫人打了个招呼,对定柔说:“娘子的手艺,何不盘个铺子,老身不才,在京中也有些门路,金部司员外郎夫人是我侄女,我一句话,盘古街、珍珑街那边的黄金铺面随你挑。”   张夫人咳了一声,心想,这老太怎么净捡砸锅的说,皇上在这儿呢,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下头的勾当!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蝇营狗苟。   定柔明显有些动心,弯腰鞠个躬:“谢阿婆眷顾,等我攒够了本钱,一定去找您。”   老夫人拿起包裹,告辞了。   定柔送到大门口,回来对着皇帝福了一福,继续坐到织机前,眼下一片难掩乌青。   何嬷嬷对她道:“姑娘,您可是国公府大家闺秀,不能把那话当真,做那抛头露面的贱商。”   定柔没搭话。   何嬷嬷嘀咕道:“您都两夜没合眼了,白天纺缉,夜里缝纫,身体怎么吃得消。”   话刚落地,皇帝面色铁青,忽然爆发,起身过去攫住小女子的手腕:“给我来!”   “你干什么啊!”定柔急急挣脱,却力量悬殊,被他连拖带拽擒到了屋内,门扇“砰”一声合上。   张夫人和何嬷嬷目瞪口呆。   两个声音隔门传出:   “我到底哪里不如陆绍翌?自小到大从来都是别人不如我,还未这样被挫败过!你说!不说清楚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你好不好跟我有甚关系。”   “说不说!”   “放开!你混蛋!别碰我!”   “说!”   “你如何与我昭明哥哥相提并论,他是这世上有情有义的男儿,你朝秦暮楚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你说我朝秦暮楚情有可原,这始乱终弃从何而来?我何时做了什么没承当了?”   “我玉霙姐姐临去时身上有了你的骨肉!她却那样凄凄惨惨的死了,连个正经的葬身之地都没有!你就是个混蛋!”   “慕容岚?”   默了片刻。   “.....你听着,我和慕容岚没有肌肤之亲!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你信我!”   女子轻笑:“你好卑鄙,为了自己那点子龌龊念头毁我姐姐清誉,她在行宫伏侍了你半月有余,不是你的孩子,你当我白痴吗?”   男人急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去淮扬不是为了风花雪月的,邢家的刀图穷匕见,我每日里脑子里的弦紧绷着,哪有心情想什么男女之事!”   女子:“你别告诉我,我姐姐呆在行宫那些天,你一直做柳下惠来着!”   男人忽然笑出了声,音调爽朗:“我自不是什么柳下惠,起码对着你做不了柳下惠,但没有就是没有,若说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也不尽不实,她已过世,我不能说人家的阴私,你母亲想是明了的,你若疑惑可去问你母亲,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的,你父亲、你慕容家欢喜还来不及,为何把你姐姐悄悄处决了?”   两个老妪面面相窥,这是......老百姓家的小两口吵架呢?这两人......   静了半晌,女子又道:“就算那孩儿不是你的,她的死和你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进了行宫,如果不是和你有了联系,她怎会无辜枉死?她还那样年轻,那样美貌,大可以找个夫婿举案齐眉,是你祸害了她。”   男人语声透着无奈:“怎样我都躲不掉了,好,这个我担了就是,回去命人给她寻一风水地立碑修冢,不叫她再做孤魂野鬼,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是有意的。”   女子:“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去找她忏悔,你又没对不起我。”   男人的声音带着恳求:“怎样才肯接受我?”   “没有可能!”   “为何呀?慕容定柔,我究竟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改了就是。”   “我请求你不要再对我有这样的念头,就算没有七姐姐,还有五姐姐,你难道跟她也没有亲近过?”   男人沉默了。   女子冷笑:“我五姐姐怎么死在宫里的你心知肚明,我虽与她非一母所出,又没什么亲情,可到底流着同样的血,还有静妍姐姐,可叹我慕容家的女儿被你毁了一半!按理我当尊称你一声姐夫才是,你做姐夫的惦记着姨妹,是何道理?”   男人好像结巴了:“我.....我.....我......”   好一阵才说出话来,舌头不大利索:“我不是你姐夫!别说你也进宫做过我的御妻,就是没有,我也不认我是你什么姐夫!慕容家的女儿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你!”   张夫人叹为观止,无法相信,那个结巴是自小看护的主子,崇文馆学堂上对答如流,文思泉涌,从殿下到陛下,我的妈,难不成他小时候不爱说话,是怕暴露口吃?   “跟你说了多少遍,咱们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不可能!”   女子要开门扇。   门上一声轰隆响:“别碰我!放开!”   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然后,桌椅倾倒,巴掌打在身上的声音,噼噼啪啪,男人说:“我打了你三下,你一共还了我十下?”   女子得意地笑了,咯咯咯笑弯了腰。   男人深情地:“你笑起来,真好看。”   两个老妪听得傻了一般。   “小丫头,接受我好不好,我发誓一生疼惜爱护你。”   “滚。” 第96章 皇帝的挫折 一个小小女……   出了张家, 皇帝直接去了襄王府,找唯一能倾诉的人吐苦水。   襄王散值回来正换着常服,皇帝没让小黄门通传, 进了内皋门, 径直走向书房,一路上宫婢和内监见了, 忙不迭跪。   襄王接过热手巾把擦脸,冷不防一个急冲冲的身影进来, 一袭水天色襕袍, 面色晦暗, 眼神颓靡, 活似铩羽而归的,他恍了个神, 心道,哥现在越来越反常了,都不像他自己了, 从前他喜怒不形于色,思深忧远, 冷静的让人害怕, 如今为了个小娘子, 成日费心劳神, 有点人不人, 鬼不鬼。   襄王挥手让宫人们退下。   皇帝坐到山水罗汉榻上, 愁苦满目地问:“四弟, 你是不是心底鄙视我?我是不是很贱啊?”   襄王咳了一下,洞悉人心这点,没变。   “又怎地了?”   皇帝手掌扶着额头, 烦躁不已:“一个小小女子,比权宦老虎,比藩镇奸佞还难攻克!”   襄王干脆说:“如此不识抬举的,臣弟真不明白你执着的什么,天底下红颜佳人何其多,干什么非要单恋这一枝?”   皇帝仰叹一声,苦笑道:“有时候我也疑惑,我这中的什么毒?怎就非她不可了,你不明白,偏越是和她相处,看着她为人行事,我就越是欣赏,对她从喜爱过渡成了痴迷,一颦一笑,神态动作,甚至坐在那织机前的背影,见到我噘嘴的样子......世间竟有这样一个小女子,让我喜欢的严丝合缝,她是上天为我造就出来的吗?为何让她嫁了别人?为何不能,她心如我心。每天盼着,去了张家,那怕她只是心平气和的跟我说几句话,可是......只有冷漠,只有冷漠......”   他一阵痛苦地低笑。“原来从前,我在她心里一直是不堪的。”   襄王完全无法体会,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帝捏额想了好一会儿,叹说:“她要是肯听慕容槐的话就好了,我亲去与慕容槐说,他们无非是要功名利禄罢了,只要让我能失而复得她。可惜,她是至死都不会听慕容槐的。”   襄王青着一张脸,不想答。   睿智英明的君主,竟为了个粉黛,要去低声下气求那佞臣。   哥,这是堕落了。   此后,皇帝开始每日去一次张家,成了很规律的习惯,不管多忙,下晌总要抽出一个时辰,坐在院中,喝着茶看她纺织,只是默默的坐着,从不干扰。   柔美姌巧的身线,姿态闲静,动作行云流水,织的极快,偶尔起身梭纬线,或捏个湿帕子擦汗,或端过旁边小几上的茶杯,饮几口凉茶。头顶花穗硕硕垂下,一串串的淡紫色,被织机震的落在发间、肩头,她也不拂去。   他想着,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可是,她完全视若无睹,当他是空气一般。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安可一周岁的生辰,张夫人和何嬷嬷准备了“抓周礼”,小女娃粉嘟嘟的小脸,笑的灿漫无比,靥出甜甜的小涡,可以松开手走两步,会撒娇,会嘟囔着含糊不清地说“抱抱、吃吃”,伸手抓了一团七彩绣线和一个绣花绷子,她们说,长大了也是位心灵手巧的小女子,肖似母亲。   定柔露出了久违的欢喜。   他带了贺礼去,亲手雕的一只水晶小狗,安可的属相。   小女娃喜欢极了,攥在手里,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憨憨地对着大人吐舌头做鬼脸。   定柔看着活泼好动的女儿,心生感动,想到母女俩能有今日,全拜人家所赐,若不然怕已魂归阎罗,到底应该感激的。对着恩人,敛衽端端正正福了一福:“谢谢了,我们母女承蒙君厚恩,不胜感激,终生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处,必赴汤蹈火,死而无辞。”   皇帝心头一阵激动,险些伸出手将她揽抱入怀,说出那句:“你若想报答,不如嫁给我。”   “我们母女身份微贱,若不嫌弃,让可儿以后唤您义父可好?”她小心翼翼问,下意识保持着距离。   “好。”只要你不再冷着脸,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又道:“陆慕容氏替亡夫谢陛下隆恩,来世我夫妻两个犬马相报!”   这意思是,我们之间,只是皇帝眷顾舍生疆场的臣子,照顾遗孀孤女。   把我推的更远了。   他动了动唇,到底还是忍回去了。   此后,她不再冷着脸,每次去了,也肯对他说几句问候的话,或相互打趣几句,他恍若做了一个琉璃梦,极怕碎了,不敢触碰,不敢越雷池一步,小心翼翼呵护着,守望着。   直到那次。   三十万守备军出塞,联合陇右节度使、河西节度使,兵分两路入祁连山,切断大矢国与伊贞的会师,各自鏖战。简临风部在甘州遇上了高温,遭遇围困,水源枯竭,兵卒们苦不堪言,力不胜战,除了突围出来的三百骑,六万人全军覆灭,上将、中将伤亡近百,尸骨如山,血流漂橹。   这次他继位以来,第一次如此重创。   那天,当着朝臣,没有露出任何颓唐,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君王。   可是,回到昌明殿,眼前全是那些死伤的兵卒,尸山血海,他们家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从淮南到西北大漠。   民间说,这一仗,天不眷顾。   晚间宫门下钥前,去了张宅,安可跟着奶母睡了,定柔在灯下缝纫,见到他来,诧异了一下,忙去煮茶。   “怎地这会子来了?”   “想看看安可。”   “她睡了。”   “哦。”   望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做了龙湫茶。   汝窑天青釉莲瓣茶盏,盛着一脉澄黄透澈的茶汤,她说:“这雁荡毛峰是道家的养生茶,你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灯光下,女子微微蓬松的发髻增添了几分娇慵,如露如星的眸子清凌凌,眼睫倏忽一闪,似朦胧着氤氲的雾气,美的不可方物,纤巧柔荑的小手,十指若新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彤若珠贝,触过的地方,余留美好......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定柔吓了一跳,胡乱挣扎一气:“你作甚!放开!”   男人的手臂如铁环紧紧锁住她的腰身,脸颊贴着衣帛摩挲,女子曲线柔桡玲珑,婹袅不盈一握,他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身体生出狂烈的渴望。“我要你......”   定柔握拳捶打,拳拳重击:“我以为这些日子你想通了,不会再勉强,竟又原形毕露!”   他已欲念焚身,一下下挨在身上,感觉不到疼,反而激的愈发不可忍耐:“今夜成全了我行不行,宝贝,你要什么,这锦绣天下我都可以捧到你面前来!你做了我的女人,我倾尽天下来宠爱你,还有安可,她一辈子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我发誓,视作亲生一般疼爱呵护。”   “你将我当成什么了......”她使尽力气,却推不开半分。   “我要你......我要你......”   她恼羞到极处,忽然不动了,他以为她默许了,立刻吻着衣衫缠绵向上,如暴雨般落在颈项,她的手冷冷挡在了唇上,目光冷戾如电,逼视着他,道:“今夜许你,慕容定柔一不要荣华富贵,二不要什么锦绣天下,你是皇帝或是阶下囚,没什么区别,我只要一样,明媒正娶。”   他身躯震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   定柔趁机推开他,嘲讽地笑着,转头走到窗前:“陛下口口声声要定柔,可定柔对你来说算什么呢?陛下后宫佳丽如云,若定柔真的从了陛下,算是情妇还是侍妾?左不过,是你一个粉黛玩物罢了,吾与昭明哥哥三书六聘,三媒六礼,拜过天地父母,无论生死都是彼此一生一世的唯一,而陛下能给我什么呢?”   能给她什么呢?   这句话,比甘州大败更加挫败了他。   忽然觉得,穿着衮冕,坐在金龙宝座上那个人,除了面前的皇舆全图,一无所有,江山万年,而他只是血肉之躯,百年后,不过史册上一个名号尔,史书工笔,自有评说。   她最后补了一刀:“我深爱昭明哥哥甚矣,不能梧桐相老,鸳鸯双死实为至生之憾,若非稚女羁绊,早已徇夫而去,决不由残躯苟活人世,我心已随夫君永葬大漠,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张夫人听说皇帝来了,提着灯笼来到西屋,想着探探动静,若皇帝果真留宿,自是皆大欢喜,明早要准备御用盥洗的物什。刚走过来,忽见门扇打开,一个傲岸的身影走出来,扶着门框,眼神如梦游,迈步跃过门槛,走到阶下,猛然一个趔趄,脚下滑了一阶,险些跌倒,却浑然无觉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趟着月色走了。   张夫人跑进屋里来,女子站在窗前,她问:“我的天爷呀,你对陛下说了什么?老身从小看他到大,可从未见他失态过。”   襄王接到口信急急驰马赶往瑞山行宫。   是夜,一弯残月如钩似弓,挂在梧桐树梢,月色淡白,迷朦如蛟纱,树影婆娑,万籁俱寂,虫声啁啁。   皇帝还是在凉亭中,这次不是吹笛,捧着酒坛子灌酒,小柱子一行不敢上前,躲在假山后,愁云惨淡道:“已喝了不少,奴才知道陛下的酒量,怕是已经醉了。”   襄王走近了,酒气冲天,皇帝看到他,醉眼朦胧,举起酒坛:“来,四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朕从前怎么不知道,酒是好东西!”   襄王要夺酒坛:“哥,你可从未这样过,一次兵败,何以如此想不开,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仗,咱们还是占了上风的。”   皇帝又猛灌了许多,对着月亮高声喊:“难!难!难如登天矣!”   襄王坐到他身边。   皇帝呵呵大笑了一阵,垂首道:“原来我他妈输在这儿了!最致命的地方,明媒正娶,我偏就这个给不了她!”   襄王这才茅塞顿开,又是因为那个红颜祸水。   皇帝仰头咕咚咕咚大灌,襄王去夺:“哥,你不能这样喝,臣弟求您,就放弃吧,美貌的女人,天下车载斗量。”   酒洒了出来,溢到了衣襟,皇帝眼神蒙上了阴鸷,起身猛一掼,酒坛成了一地粉碎。身躯颤颤巍巍,襄王忙从背后扶住,皇帝抬手指着月亮,狠狠地道:“别想逃出我的手心,我他妈就认定你了,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一辈子!我要踏破荆棘,通坦天堑!我就不信,我征服不了你!”   说罢,开始大吐特吐。   吐到半夜才止了,襄王和一众内侍筋疲力竭,守在御榻边,皇帝盖着锦被,睡梦中呢喃,渴求的语气:“......定柔......别不理我......”   襄王一拳打在床柱,不停地叹息。   翌日寅时正,皇帝自然醒了,瑞山到城中得一个半时辰快马,再不起会贻误早朝,襄王提早一步走了,留下话,圣躬违和,朝上他会主持。   皇帝自登基以来,除了外出巡行,从未耽误一次朝会,强撑着要起,一抬头天旋地转,勉强下了地,扶着床柱站立,却头重脚轻,如踩云端,扑通一声重新跌坐回去,捏着眉心问:“朕喝了多少啊?”   他又恢复了那个束带矜严的皇帝。   小柱子端着醒酒汤,心疼道:“今日您歇朝一天罢,万事有王爷呢。”   皇帝摆摆手:“不行,朕要等军报,更衣。”   穿着冠冕,坐在金碧辉映的大正殿,望着广阔的殿堂伫立的芸芸乌纱冠,四壁回响着官员的话:“盛夏至,西北风沙时起,干旱少雨,难免高温,何不暂时退兵,待秋后凉爽,再次攻伐......”   皇帝低眸想着,若真的......他们会如何反对,一场滔天巨浪在所难免。   这一走神,底下官员发现了异样:“陛下......”   皇帝忙回神,威严语气道:“此役意在捣毁两国联盟,二挫其意志,不可不战,至于饮水问题,爱卿们廷议之后,拿出对策来,蛮夷不退,朕绝不退。”   坐在朱雀楼的雉堞上,望着阳光下琉瓦飞檐的宫阙,如骞龙腾跃,巨凤张翼,业业入云。浮翠流丹闪耀着,绚丽多彩。   反复思量,权衡。   我心之所愿,难!难!难!   他隔了好多天没露面,定柔总算松一口气。   到了这日下晌,他竟又来了,她在屋里转动着木络缠纬线,他走进来,见她不理只好坐下来守着,眼光牢牢黏在她身上。   定柔被他瞧了半天,实在浑身难受,气道:“你又来干什么?你来可以,反正也不是我的家,做什么非要与我同处一室!我请求你好歹顾忌一下瓜田李下之嫌,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要处身立世,你这样不忌讳毁了我的名节教我如何做人?”   皇帝被她噎的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我不过是想你想的厉害,想见你罢了。”   定柔恼的丢下手里的线团站起身:“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想我?我说了除非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我宁死不做金屋藏娇,更不做你的侍妾!”   他也恼了,猛然起来:“好!今日你给我一句准话!愿不愿意嫁给我?我立时回去跟曹氏和离,你不是受不了我后妃成群吗,我将她们全部遣出宫另嫁他人,让人贽雁到你家下聘,十日后我亲自带着翟车来迎你,进朱雀门,拜天地宗庙,娶你做正妻皇后,可好?”   定柔不敢相信听到的,定定地望着他,却见眼眸果毅坚定,目光闪着炽热赤诚,心口忽然痛的厉害,脚下隐隐发虚......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皇帝坦然道:“我赵禝此生从不说一句虚言妄语,莫说我是君主,唾字成金,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一言九鼎!你只告诉我愿意就好,余下的事情自不必管,我会处理好,在这里披上嫁衣,等着我来接你便是。”   男人语气分明的恳切至诚,两人久久凝视着彼此,他的眸子清邃幽远,似乎直将她整个人吸进去,身姿笔直如苍松劲竹,襟怀欹嵚磊落,此刻他的眼中,这一方小小的屋子便是天地,她便是这天地里的唯一。   定柔猛然低头不敢再看他,咬牙说:“好个凉薄的男人!皇后秀外慧中,温善贤良,是世间少有的好妻子,你竟为了一个外头得不到的粉黛要弃自己的结发,果然心硬血冷!若她听了这样的话,不知何等伤心绝望。我若从了你,有朝一日岂非更凄惨的下场。”   皇帝自顾自摇头,语声竟有些颤:“为何你就是不懂......她再好,再贤淑温柔,亦非我所爱,非我心头所选。我爱的女子她静时如澹水,动时如火焰,不会对我谄媚,不会对我起模画样,甚至会对着我磨牙凿齿,我平生所见的女子无一不对我作兰心蕙质,作娴雅大方,作风致气华,只有她,至真至诚,她的一哭一笑全都发自内心,她对我说,非吾所愿,莫可强求,这一句话于我,是多么难能可贵!自她那日从石榴树上轻盈盈地跃下,我的一颗心便陷落了.......   你当真以为皇后是简单的吗,她从无行恶,却能龃龉之中独善其身,即使面对宸妃这样的悍敌,巍然屹立而不倒,绝非心思单纯之人,她助你之心,绝不如你想的,我怀疑她是故意将你剔除出宫,让你嫁了他人,她琢磨透了你的秉性,也深知我的心性,知道以我之心会喜爱上你,才会未雨绸缪。可惜,她低估了我对你的感情。”   定柔听着后面的几句,只觉耳边嗡嗡响,几欲晕厥,撑了半晌才好一点,愈发低着头,眼眶一阵紧似一阵的酸,拼力咬牙龈,千恨万悔攒入心肺。   “这世上那样多的女子,你还会遇到的,比我好千倍万倍。”   皇帝说:“这世上只有一个慕容定柔,我只要慕容定柔。我自鸿蒙以来,从未有一个女子像你一般,这样让我魂萦梦绕,我是有过很多女人,可从不曾如对你之心,这样刻骨铭心。只要你说,你愿意,哪怕拼尽我的一切,也要你做我的妻子。”   她眼中哗一下漫出一股脑热流,烫着脸颊,便是一副铁铸的心肠也招架不住,不知所措地攥着衣角,像个小孩子般耍起赖:“我做不了.....平凉侯府的少奶奶我做尚且辛苦.......要我去什么母仪天下,简直活要命.......”   皇帝苦笑几声,呼吸滞痛:“我就知道,你是故意刁难我。”   她抬起手背抹一把泪,凝噎道:“陛下,我慕容茜不过一乡野林梢的野雀,自幼习惯了自在无羁,你是金梧玉枝上的凤凰,吾已执帚,万难承受你的心意,也承受不动这样沉重的深情厚义,你我不是一样的人,我求你,放了我吧。”   皇帝亦像个倔强的孩子,眼光闪烁泪花:“我若放的下,何苦等到今日,你招惹了我,窃走了我一颗心,转头又将我扔了,绝不许你再扔我第二次,你眼前就一条路,做我的女人!我可以私下跟你成亲,就咱们这些人知道,今后心里只把你当成妻子,给你一生一世爱护珍惜。”   这样的深情挚语比起昭明哥哥的此生不纳妾还要催人心弦,定柔心中驻防顷刻溃塌,手掌捂脸嘤嘤抽泣起来。   命运,为何这般捉弄我?   皇帝慢慢走到她面前,小心试探着握住她的双肩,见她不反抗这才一把拥揽入怀,抱得紧紧的,娇柔的人儿,贫渴已久的心霎时得了慰藉,满满俱是疼惜。女子俯在他胸前哭的像个委屈极了的孩子,那贴着脸颊的衣帛上有淡热的体温和丁兰余香,男人胸膛结实伟岸,似盛日载月,穿着雪白色竹纹锦袍,身线如琼枝玉树,定柔心里越发痛得难以自抑,只恨不得将自身皮肉尽皆剐去,脱胎换骨一番。   不知就这样抱了多久。   他微微松开臂膀,手上却仍紧紧抓着,生怕她又避躲了。   望着她泪痕满面,娇楚脉脉的面庞,低眸执拗的不敢看人,那下颔消瘦荏弱,不由一阵心疼,小小嘴紧闭着,弧度俏美秀巧,教人从骨子里生出怜惜,忍不住低头附唇过去,与那唇相贴。   定柔打了个激灵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亲住了,腰身被紧箍着,唇上一片灼热,无限柔软地辗转,手臂禁锢着她,那吻带着痛苦的渴求,越挟越紧,直让她一颗冻雪凝固了的心都化成了水,一松懈打开了牙关,被他彻底霸占,然后,温柔变成了疯狂,铺天盖地的,仿佛亏欠了整个世界的掠取,她气都换不过来,被他的强劲和攻夺压迫的仰倾了身,那横揽腰际的手臂成了支撑,自己双手也无意识的把着宽广的腰身,胸腔两两相贴,感觉到他的心跳如战鼓铿铿。   她彻底沦陷。   不知被吻了多久,感觉自己有些窒息了他才松开,却没停下,继续流连着,含住尖尖的小下巴,定柔大口喘息着,热热的喷在他面上,四目相对着,他的眼中燃烧着极致爱慕的火焰,心跳似破腔而出,隔着衣物一下下擂击着她的心口,竟分不清是谁的心在跳,定柔一个意识还未转过来就感觉腰边一松,然后脚下一抬,整个人被打横凌空起来,抱着她向内室走去,她骇的险些惊喊出声,立刻挣扎:“不行!”   她本就身轻,双腿踢腾了两下便脱离出来,踩住了地,使力推开那个怀抱,转身气道:“你太过分了!”   皇帝责备地拍拍额头,努力平复身上的燥热,太心急了,又过来要抱她:“对不住,一时忘情了。”定柔这次防备着,倏忽闪避躲开,大迈几步,离得他三丈远,愤愤道:“我竟险些中了你的甜言蜜语!”   皇帝走上来,诚然道:“那是心里话,绝非哄骗你的,若有一句不真心我天诛地灭!”只离她最近,不敢再抬臂。   定柔眼眶又酸痛起来,喉咙哽了一个硬块,心口疼的撕裂,牙咬得紧了又紧,不得不决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这样纠缠,可是因为这副皮相?”   然后不等回答,下一瞬皇帝就看到她整个身躯向那大红柱子上奔去,一个念头未转,惊骇的魂飞魄散,登时如箭矢飞冲几步,只抓住了衣角,她的额头重重“砰!”一声,娇小的人儿无力地向后仰去,他脑中一片空白......伸臂接住,抱坐地上,只见她的额头上溢出了大片大片鲜红殷殷,霎时流了满脸,双目紧闭,意识全无。   他肝胆俱裂:“定柔!!定柔!!”   张嬷嬷她们闻声进来,只见皇帝抱着满脸血的女子坐在地上,全身抖得一塌糊涂,眼中汩汩急掉着泪,语声甚至带着哽噎:“——快!让他们叫御医!”   这才想起试探鼻息,一缕若有若无。   影影绰绰的帐幔,窗纱透进来淡薄的光......女子眼皮动着,似是醒了,却沉的睁不开,视物模糊,张夫人的声音:“夫人如此冲动,幸好皇上拉了您一下,减缓了力道,若就这么去了,小可儿岂非没了爹又没了娘。”   定柔阖目继续睡去,方才恍惚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人坐在角落。   说了一句:“照看好她。”   朦胧中,雪白衣袍出了门,背影寂寥。   这下他该放弃了吧。 第97章 奈何,吾已执帚 1 弥日……   定柔卧床的时候, 何嬷嬷被叫回了慕容府,带来一封信件,信封上书两个字, “休书”出自陆家族中耋老尊长, 理由是不事公婆,妒忌, 无子,与人淫奔, 七出之条犯四, 无耻之尤, 不堪为陆家妇, 休契为证。   李氏开祠堂,将她休弃了。   泪水缓缓打湿绣枕, 心头蔓延开无边的凄怆,反正我也没想过再回陆家,只是, 你们这般污蔑,我不认, 我只认昭明哥哥的休书。   话说那日温氏回去禀告了慕容槐, 皇帝心仪十一, 慕容槐思索一夜, 该拿出一番作为来, 以表诚心, 第二日便遣了温氏去陆府, 委托了工部司员外郎夫人为衣纽,婉转说明,联姻不足一载, 两个孩子一死一失踪,别鹤孤鸾,缘业无继,婚姻不能维系,不如解除了,钟磬离分,和而离之,聘礼与嫁妆各自归还,两家日后还是葭莩之亲,重修世交。   李氏本就不是好相与的性儿,加之女儿女婿在大理寺狱羁押了一年,受尽刑讯之苦,全拜慕容家所赐,一腔子怨毒,她恨不得找出那个妨死儿子的小贱人来,茹其血!寝其皮!还有脸来!   当即亮开了河东狮大嗓门,唾沫横飞痛骂温氏:“小妇养出的,果然是天性不安分的小娼妇!分明与人苟合私奔,偏赖我家谋害,不想为我儿守节,我偏要她守!她想另攀高枝,那是通奸,老身若找到她,必顷刻五花大绑浸了猪笼,她一辈子也别想名正言顺了!”   温氏心知慕容家已有了强硬的后台,底气十足,不怒反笑:“老姐姐,别忘了,你的亲骨肉在牢狱,遍地虱鼠的地方,我家老爷感念旧亲,冤家宜解不宜结,心生怜悯,才让妾身来这一趟,你即不识抬举,那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各算各的账,看谁耗得过谁,我儿一日找不到,我就一日不撤状,隔三差五啊,再去鸣鼓,求堂上大人主持公道,重审谋害我儿的嫌犯,老姐姐,你可就一个亲生骨肉了,可掂量清楚。”   李氏跌坐回太师椅,碰到对手了。   到底是个钻牛角尖的,前后僵持了一个月,听闻温氏果然去击鼓了,女儿又过了一遍堂,挨了三十大板,皮开肉绽,旧疮未好,复添新伤,当夜哭的肿了眼泡,翌日不情不愿去了工部员外郎府,说明只出休书。   慕容槐捋须斟酌一番,反正十一也无法名正言顺再嫁,和离休弃都一样,重要的是自由身,才好心安理得伏侍皇帝,当下答应了。   大理寺撤案的理由是,女儿给托梦了,在一处阆苑仙阁的地方,本就是修道之人,许是遇到了仙人点化,飞升去了,望两家勿要再结怨。   先前都是误会。   卜姓夫妻就这样被放回了家。   和休书一起带来的,还有父亲的留言,安可随母姓慕容,以嫡女之名寄养在四哥名下,从此与陆家脱离关系。   这寓意很明显。   养了五六天,头才晕的不厉害了,勒着白纱,掀被下了地,坐到机杼前,开始梭织,何嬷嬷见了,忙劝:“姑娘,你伤才结痂,可不敢着了风,这是要命的。”   定柔回屋裹了一条丝巾。“咱们不能在人家里吃白食,要活得有体面,我的纬线不够了,你去帮我缠一些罢。”   皇帝这次惊魂未定,整整一个月不敢露面,如此秉性刚烈的女子,他是真的惧了,不敢再触犯,那夜回来,又灌了许多酒,心灰意冷,伤心到极处。   她宁死也不愿跟他。   弥日累夜,思念如疾草一般疯长。   这一日宣了张夫人进宫,到昌明殿问话。   坐在御案后,玄色龙纹长袍,累丝蟠龙嵌宝金冠,方才从太庙祈雨回来,穿的大典吉服,又见了使臣,腾出了空暇。张夫人抬眸间,惊觉他清瘦了一大圈,颧骨都突出来了。“她......可痊愈了?”   张夫人禀道:“夫人肉皮儿生的好,那痂掉了,竟没留下疤痕,诚然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还是没日没夜纺缉。”   皇帝踌躇地问:“她......可提朕一字半句了?”   张夫人心叹,幼时怎么没瞧出陛下是个至情执意的孩子,到了这般份上,还惦记那木石心肠的女子,有没有眷恋半分。   她心中不忍,却不敢欺君:“回陛下话,没有。”   皇帝沉痛地阖目,黯然神伤,好一会儿以后才道:“朕想......去看看她,只看一眼,可以吗?”   张夫人敛衽一拜:“那是陛下恩赐的宅邸,陛下想何时去就何时去,无需在意旁人。”   答非所问。   第二日,皇帝坐马车里,在张宅外踯躅了半晌,里面远远传出安可的笑声,和织机的声响,左思量,右徘徊,还是没忍住,跳下车厢,手中抱着一只木马小鹿,是亲雕琢出来的,第一次做木匠。   沿着甬道进了圆月门,安可一见他,圆嘟嘟的小脸笑出了玲珑甜美的梨涡,张开手臂,步态蹒跚地走过来,扑进了怀。   定柔端着一箩筐缠好的纬线出来,一眼也没瞧他,径直坐到织机边,梭好纬线,又开始吱吱吱吱。   皇帝逗弄着安可,抱在小木马上摇晃,小女娃笑的咯咯咯。   望了一眼魂牵梦萦的身影,心头痛不可遏。   头上的伤已无踪影,依旧婹巧袅娜的身姿,眉目如画,冷漠的没有温度。   张夫人见气氛僵只好主动搭话:“夫人可会织克丝?”   定柔背身对着人,道:“只会简单的图案,我没学成。”   张夫人激动:“哎呀,老身正想要一床寿字被,将来好进棺材的时候用。”   定柔道:“好啊,你去经线吧,我给你织。”   张夫人不由得啧啧赞叹:“夫人这双手娇小玲珑,嫩的像剥皮鸡蛋,竟这样巧,纺缉缝纫跟玩儿似的,老身还一次见这样的大家闺秀呢,这女工上头,闺阁里的小姐大多只会刺绣,夫人却民间女子过日子的活计样样手到擒来,真叫人羡煞呀,老身若有您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这些都是您府中教授的吗?”   定柔摇一下头:“我在姑苏妙真观长大的,这些都是我师姑妙清教授的,我比她差远了,我师姑俗家时,是姑苏数一数二的绣娘。她说‘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①’,要我将来嫁为人妇过日子要什么都拿的起来,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了,师姑是个利索果敢的人,我有点笨,挨过不少罚。”   皇帝沉痛地呼出一口气,心如刀攒,她初进宫那时,他的想法真可笑。   以后的日子,他又开始了那个习惯,每日下晌到张家去,坐在院中央的酸枝木圆桌边,品茗着茶,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只是看一眼,每日便觉心安澹然。   整整两个月,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暑气渐消,一叶梧桐一叶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花架上的紫藤萝渐渐凋落尽了,披纷一地紫英,落入泥土,残香半留。   安可走路已十分稳当,每日在内院伶俐地跑来跑去,玩小木马,说话却有些笨,几个月过去,还是“婆婆、抱抱、吃吃”,旁的稚子鸿蒙之初,都是先学会叫娘亲,这孩子偏是个例外的,定柔心中焦急,抱着她反复教,却毫无成效。   这日下晌皇帝来了,进了圆月门,安可的眼睛骤然亮晶晶的,穿着素色小袄裙,梳着两个牛角,圆滚滚的小身躯噔噔噔奔过去,扑进了男人怀抱,甜腻腻的嗓音大叫了一声:“爹爹!”   清脆响亮。   正在织机前忙碌的定柔手中一僵,后背升腾起一股寒意,气血缓缓倒涌。   安可正与“爹爹”玩的欢,娘亲忽然红着一双眼过来,一把从男人怀中夺过小女娃,抱到墙角,满目泪光,哽噎的语腔呵斥她说:“以后要叫义父听到没有,你爹爹姓陆,你一辈子都姓陆,不能因为我们是孤寡弱小,就傍人门户,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做人要活得有风骨,有尊严,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   手上一阵摇晃,小女娃吓坏了,哇哇咧嘴大哭。   定柔泪水急流,把脸埋进女儿的怀。“你到底为什么呀?孩儿,为什么呀......”   皇帝呆立在原地,望着一对孤苦无依的人儿,袅弱的母亲抱着小女娃,呕心抽肠,双肩哭的微微颤,不禁心头攒绞,痉挛地疼,却不知该如何,如何成为她们的依靠。   何嬷嬷和张夫人听到小儿哭,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忙上前哄慰小儿,定柔大挥一下手臂,不许任何人碰女儿,泪痕凄楚的面容,眼中迸出决绝:“我们不在这里了,我们回自己的家。”   语罢,一手抱起女儿,一手到织机上拿过剪刀,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皇帝急追:“你要去哪儿?你已被陆家休弃了,那是个虎狼之地,你和安可回去,日子会过得很艰难。”   定柔到了大门,便衣羽林卫立刻拦住,她将剪刀比在颈:“再敢拦我,就血溅当地。”   皇帝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无奈挥一挥袖,羽林卫心意神会,让开道路。   定柔抱着啼哭的小女儿走出了那扇朱红大门,沿着街巷,走到了熙攘的闹市,步履如风,她不认识路,遇到面善的人便打听,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一个石拱桥上,前面就是西城门。   衣角忽被一道雄厚的臂力扯住,回头看去,皇帝和一行便衣竟一直跟着,他问:“你要去哪里?”   定柔挣脱开,继续向前,到了城门,守门丞正待盘问,一名便衣上前出示了官符,说明是神武卫,妇孺乃是勋爵遗孀,护送出城祭拜的。   守门丞自不曾瞻仰过天颜,只认符节,忙放行了。   定柔努力回想着记忆中的路,抱着昏昏欲睡的女儿,顺着官途大道上了山间土路,皇帝跟在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也是一路步行,一队十几人的便衣骑在马上慢悠悠走在后头。   草木茂盛绊腿,蜿蜿蜒蜒不知走了多久,安可睡得沉了,横躺在臂弯,越抱越沉,双臂酸麻到没有知觉,坐到路边石头上小歇,皇帝上前,伸臂道:“给我抱一会儿,你上马,我送你去。”   定柔拍着睡熟的女儿,无动于衷。   皇帝皱眉:“听话,我好歹是这孩子义父,你们这样走,这山路崎岖,要走到何时?”   定柔望了望女儿哭花的小脸,抬臂送入了那个结实的怀。   骑马没一会儿便望见了郁郁葱葱的竹林,一条石砌小路曲曲折折,她心头狂跳,打马进入林荫深处,待到了那个围墙小院,青瓦门檐依旧,一个桐木门匾高悬,雕写着“昭柔居”。   物是,人已亡。   她下马到一株竹根下,伸手挖,指甲里全是泥土,找到了那个裹着油包的木盒,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疯涌出眼眶,滴答答。   “娘子,以后我们可以每到夏天来这里小住,山里清凉,就当作避暑,我种菜,你纺缉,我们过一过男耕女织的日子......”   昭明哥哥,我怎会想要背叛你呢。   皇帝望着那桐木裸匾,刺目的三个字,昭明,定柔,这是他们......私密的地方,他们恩爱的见证。   手指止不住地颤。   定柔开了门锁,幽静的小院,心无比的安宁。 第98章 奈何,吾已执帚 2 皇上,您……   日盘西倾。   淡云透斜阳, 千叶万篁郁郁成林,枝柯浓荫蔽日,干霄凌云, 细碎的金光斑驳地印在楼阁窗扉, 麻雀成群落在瓦檐上啾啾,小院沐浴在竹香清风中。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墙阴幽静连芳草, 靠着围栏,坐在阶下, 时间都仿佛变得缓慢了。皇帝第一次有种, 独坐幽篁里, 深林人不知的感觉, 心从未有过的踏实,宁静。   女子泼了水, 寻到一根竹枝扫帚,扫着院子的杂秽尘埃。   安可已醒了,惺忪揉着眼, 心有余悸地望着陌生的地方,抽噎着要婆婆, 定柔扫完了, 抱起哄了一阵, 找了个半旧的竹篓和缺了刃的劈刀, 将小女娃背在身上, 自顾自出门了。   皇帝忙追出来, 对便衣说:“速速快马下山采买一些日用品, 床榻桌椅,米面菜蔬,到张府取她们的衣物和被褥来。”   “是。”   两个便衣跟着皇帝往林荫外走去。   定柔想着伐一些竹杆, 捆扎做成个简易的床,先应付过去今夜。   皇帝快步追来上来,定柔放下竹篓,安可坐在里头眨动着泪汪汪的眸子,好奇地看着母亲。找到个粗细适当的,正要砍,皇帝说:“不用伐那个,天黑前他们就把床榻抬上来了,只伐一些柴木,用作烧饭。”   定柔冷冷说了句:“不用。”   皇帝耐心地道:“陆绍翌为国捐躯,朕身为国君,理应抚恤你们母女。”   这个理由定柔接受。   转而背起竹篓,往更远的地方,出了竹林,到了山头,遍地灌木,叶阔枝茂,步步难行,几乎没有放脚的地方,她怕挂伤了安可,放下了竹篓,皇帝立刻抱了起来。四周分布着许多高大参天的黄连木,累累坠着红蓝相间的果穗,改日正好摘一些来榨油。树下许多枯枝朽木,这是极好的柴,回去就可以用,她捡了一些,拿草编了一个藤蔓,扎成一捆。   想着再砍些湿柴,回去晒着,正好辟出路来。   握着劈刀对准一株野生棘树,伐掉了旁支,接下来砍儿臂粗的主干,手上抓着刀柄,一刀下去,竟是狠狠震了一下,手腕痛的如断了一般,皇帝抱着安可看到这一幕,冲过来,看着纤纤柔荑的小手,心疼的皱眉:“这么娇嫩的手,怎能做这样的粗活,这是男人干的,让我来,换一换。”   定柔揉着手腕,睫毛忽闪一下,想起他的身份,惊奇地问:“皇上,您会砍柴?”   皇帝见她眼中似有笑意,不由得心头一阵激动,一副为搏美人一笑,赤膊上阵的架势。“又不是什么复杂的,看也看会了。”   安可和劈刀换了过来,皇帝挽起袖管,捋下墨玉扳指和祖母绿金戒,给定柔:“帮我收着。”   御用不离身的东西,定柔攥在手里。   皇帝有样学样,挥着一把钝刀,开始扮演樵夫,到底是阳刚,手臂强劲有力,比女人强了多少倍,虽手法生涩,但砍的甚流利,没几下便拦腰断了,皇帝颇觉得意,好似上瘾了,解开玉带,脱下外袍,接着去伐另一株,后头的便衣见状,奔上来,要夺劈刀:“让臣下来吧。”   皇帝眉峰一厉:“起开!一边去!”   哥追小娘子,关你们什么事。   就得让小丫头动容,攻其心,伐其情,然后得其人。   两个便衣悻悻退到十步远的地方,皇帝丁丁坎坎,没一会儿便下了一大捆,满头汗水淋漓,定柔望着那伟岸俊秀的身形,笔直如绿竹猗猗,磊落如苍松劲柏,弯腰弓背,挥着劈刀,动作矫健,收放自如。   低眸,眼底蒙上一层热意。   心中五味杂陈,隐隐揪扯着疼。   端详着掌心的墨玉扳指,上面余留男人的气味和温度,柔润的龙涎香夹杂清雅的芝兰,极稀有的和阗籽,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纹理细润如膏,镌刻着“皇遒丕显,帝德无垠”八个篆体小字。   她眼中热意泛滥,努力吸气,终于将泪吞了回去。   日暮辽远,大地苍茫,皇帝和便衣各自背负了一捆,回到小院,下山的羽林卫已经回来了,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搁,安置好了床榻。   安可迷上了竹篓,好奇地玩耍着,定柔将被褥铺好,房间熏了寄生香,久未住人,湿潮气颇重,窗子有挂着旧时的石青色帘幕,她拆下来浣洗,下了楼阶,看到皇帝和羽林卫正在围墙下热火朝天地劈柴,一节一节劈的整整齐齐,她找了铜壶和茶具,洗干净,为他们煮了水。   “对不起,只有白水。”   皇帝接过一盏一仰而尽,这样活动一番,出了许多汗,真畅快!   他揶揄道:“渴了,茶和白水没有区别。”   这话引的她轻轻一笑。   望着樱唇微绽,米白光洁的瓠齿半露,颊边稍纵即逝的浅浅腼腆,皇帝的心跳顿时快了两拍。   她看看天色:“你们该下山了,城门快关了。”   皇帝擦着汗,气喘吁吁,坐到杏树下的石墩:“歇一会儿,没事,大不了我去瑞山行宫,离这里不远。”   定柔只好说:“那我煮饭去,你们随意进些。”   皇帝喝着水摆手:“不用忙活,你今天很累了,我骑马到行宫去用。”   定柔到灶台引火烧了一锅素粥,熬炖着,出来继续浣洗,皇帝手臂支在石桌上,翻着手掌,不停寻摸,好一会儿后,对她说:“你快来帮我看看,我这手上有刺。”   定柔听了,心觉自己大意了,柴木多是荆棘,可不是会进刺么。   幸好袖袋里装着针线荷包,摸出一根针,走到他面前,低头凑近了找,修长白皙的男人手,指骨分明,手背厚实,透着刚劲的力道。   仔细寻那一个个小黑点。   女子一双纤纤素荑,指指雪葱小段,香软温柔,针尖利落,细细地挑出来,皇帝呆呆摊开两只,完全不知道疼,这样近的距离,触手可及肌肤的温度,女子身上幽香淡淡,芳馥沁脾,睫毛长长地鬈起,侧颊到耳根再到脖颈,浑然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映透出内里红彤彤的脂......他心跳汹涌,几乎破腔而出,呼气多,吐息少,几乎窒息,只希望这样再久一点、久一点。   日轮完全沉没地平线,定柔挑出最后一个小黑点,也长出了一口气,好似方才一直闭着气。“好了。”   “定柔!”肩头猛然被环绕住,她的脸紧紧贴住了男人的胸膛。   “你......”她四肢百骸生出一股无力感,不想挣扎,却不得不挣扎。   他手臂越收越紧,痛苦地呢喃:“何时,我要等到何时......”   她索性怒了,狠狠地咬着牙:“放开我!你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才这么会子,就装不下去了,我不会信你了!”   皇帝无奈地松手,心中骂着自己,怎么就是压抑不下,总要对着她失态。   定柔目光如寒霜,指着大门:“给我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欢迎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作为抚恤,你已仁至义尽,我们母女将来是福是祸,自有命数,不劳君忧心。”   他苦笑一声,颓然失了精神,双臂垂下,抬起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外,对两个羽林卫说:“你们留下,守着门,务必保护好夫人。”   定柔听到了,大喊了一声:“不用!请带走你的人,我一介妇人,为避忌讳,不方便。”   皇帝回头道:“这山间人迹罕至,树木茂盛,万一有野兽毒蛇出没,你和孩子独自在这儿,我不放心。”   定柔还要说什么,皇帝背影已远了。   两个便衣伫立在门边,如钉子般,腰挎宝剑。   第二日下晌,他还是来了,带着安可的小木马,和一些点心糕饼,进了院,安可独自在玩母亲缝的小玩偶,定柔在楼上,他逗弄了一会儿小儿,抱起走上楼阶,想着来了,还是看一看她,便是冷着脸,也比见不到强。   定柔住在靠里的那间,门扇大开着,他抬手扣门,定柔没有答,对着供案,手掌相贴,祭拜者,眼中噙着湿润。皇帝向里凝望,只见女子素衣罗衫,簪着白纱小花,黄梨木雕花供桌,摆着四样供果,多了一个牌位,“亡夫陆门昭明之灵位”。   他的心骤然似被刿去一块,痛的血肉模糊。   勒着马缰,马蹄悠悠走着,山路似没有尽头,脑中昏昏沉沉,咽喉焦苦,到了行宫,抬腿下马,不料靴尖被镫子绊住,整个人猝不及防,摔下了马,双膝先着了地。   羽林卫惊得一拥而上:“陛下!陛下!没事罢......”   自来人前不形于色的性子,挥挥手,淡然地起身。   当夜,汤烧火热。   御医来请脉,开了药,熬得黑乎乎的汤汁,苦涩到了极处,一口气饮的一滴不剩,夜黑漫长,却没退下来。   翌日依旧奔马赶赴朝会,坐在珠璧联辉的大殿,通天冠压得脑仁欲裂,待散了,起身离开龙椅宝座,眼前倏忽一暗,玉山倾倒。   众臣惊呼,围拥上前:“陛下......”   襄王箭步冲上御座,一触额头,竟烫手的。 第99章 奈何,吾已执帚 3 你是这……   西市的锦乐坊自来是京城颇负盛名的花柳繁华地, 不过却非商业街,乃是花街柳巷。楼阁翠幕风动展,朱楼绮户暖香坞。语笑嫣然姣姣佳人, 金丝玉管嘈嘈切切。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 歌台舞榭莺转燕啼,月殿云堂纸醉金迷, 出了这家进那家,恩客们流连忘返, 取了个诨名“神仙府”。   晨起, 一处装潢豪华的红楼, 卜耀廉和一群膏梁纨袴走出来, 嬉笑说着淫词浪语。   “怎么样,蔡公子, 可尽兴了?”   应声的是一个满脸坑坑洼洼的男人,穿着锦衣华服,鼻梁子挂着油腻:“花魁小娘子不错, 软玉娇香,柔情切切, 爷下次来还找她。”   “昨夜, 算作给在下抵消一些债利, 可行?”卜耀廉谄笑成了老鼠模样。   满脸坑的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想得美, 昨夜是你自愿当东道主, 利息还是利息, 我只能给你宽限日期。”   说着, 一帮子又被对门的莺莺燕燕拉去了,卜耀廉朝着淬了一口唾沫,咒骂了句:“王八羔子!榨干你们!”   转头拍拍衣袖, 一个小厮衣着的人忽然上前,塞给他一张纸条,拱手说了句:“我家主子让给你的。”   说完便没人影了。   卜耀廉诧异地打开,写着一行字:“慕容氏母女在......”   他只当什么人戏弄他的,那等荒郊野外怎会住人,揉作一团,出了几道街,找了个小食摊吃早饭,在牢狱住了一年,一朝被释放,委实老实了两天,天上飞过一只鸟都吓得哆嗦一阵,架不住丈母娘的白眼,陆绍茹日夜詈骂,无用的窝囊,齐州来催债的堵在门口,万般无奈之下,拆东补西,借了印子钱。二来经过那件事,深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法则,便趋炎附势上了这些人,如蚁附膻,臭味相投。   走在回平凉候府的路上,忽又来了一个小厮,塞给一张纸条,扔下一句:“那儿是你家小舅子的别院。”   然后一溜烟,又没影了。   他原地反复看着那张纸,想了想,转身找车马行,租了一辆骡车。   小院炊烟袅袅,安可坐着小杌子,定柔刚喂完了粳米粥,方蒸好了一屉小米糖糕,夹出一块热腾腾的,喂给女儿吃。   院门外忽听得蹄声响,定柔以为皇帝又来了,便绷紧了脸色,两扇榆木门被推开,一个像猫的人头探了进来,戴着幞巾,看到穿着孝服的母女俩,“嗬”了一声,定柔听到声音不对,转头去看,顿时花容失色。“你......你......”   卜耀廉大步跨进门槛,奸笑着走来,眼睛成了眯缝:“还真他妈在这儿,你个小婊.子!可把爷害惨了!为你住了一年多大狱,半条命都扔进去了,活活少了三十斤肉,你可得补偿爷!上次衣服都给你拔下来了,就差了一点,你个小娘们,可想死爷了。”   定柔眼疾手快,将安可抱到一边,随手操起了一个旧扁担,卜耀廉还没闻到美人的体香,便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滚落地上,衣服沾满了土,掉了一颗牙。   “好哇,你给我等着!”那厢捂着流血的嘴,狠狠扔下一句,跌跌撞撞出了门,蹄声渐远。   定柔抱起安可,心有余悸,心知这件事不简单,那个人不会善罢甘休,陆家的人要找来了,回去难免一场羞辱,可是荒野漫漫,她能去何处?若她一个,躲进山间灌木丛,自有法子让他们遍寻不到,孩儿太小,难免哭闹,夜里风凉,怎禁得住?   若下山去,万一半路碰到,又当如何?   到外头劈了一根手腕粗的竹枪,削尖了,锁上门,和女儿守在屋子里,一天不敢出来。   拼一拼再说吧。   午晌后襄王捧着一叠奏本到昌明殿。   三公九卿轮番劝说,龙体为重,皇帝才勉强歇了一天.朝。这会子方起来,额头还热的,只是不烫手了,只穿着明黄中衣,坐到座榻上喝了药,见到襄王,嗓音嘶哑着对他说:“你来的正好,朕要出去一趟,你在这儿守一会儿,有什么事先应付着,等我回来处理。”   襄王眼中闪过一抹焦虑:“您要去哪儿?还病着呢!”   皇帝扶着榻椅起身,展开手臂,示意宫人们更衣。“今晨开始眼皮一直跳,前天我去的时候,守值的侍卫回来换岗,临走时忘了留人给她,只她和孩子在山上,我不放心。”   襄王忍不住又劝:“那等无情无义的女子,您理她作甚!被伤得还不够么?”   皇帝咳了一夜不停,这会子胸肋似被撕扯着,连喘气都是疼的。“你别管,我愿意被她伤。”   襄王只好道:“今日您还没退烧,一夜想来也无事,不如明天去。”   皇帝被围拥着系上腰带,小柱子拿来披风围上。   定柔紧紧抱着安可蜷缩在墙角,捂着小女儿的双耳,院门外来了一群男人,又撞门又翻.墙,闹闹嚷嚷叫着美人,来迎哥哥,迎亲老公什么的,卜耀廉的声音夹在其中:“咱说好了,待会儿让我先上,我可想了她好久了。”   “若果真如你说的,是个天仙美人,就一起上呗!”男人们狂笑。   定柔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握住身边的竹枪,额头冷汗滚滚,偏越是要自己别怕,越是心慌胆颤。   安可似是知道危险来临,哇哇哭闹个不停。   那些脚步上了楼阶,足有十来个人,开始撞门,定柔手抖的抓握不住竹干,安可哭的愈发厉害,门扇后堵了桌椅和木板,但怎架得住身强力壮的男人,没几下就开了,“哗啦”响声震天,桌椅碎裂一地,安可被吓得哭声撕心裂肺,卜耀廉引着一群花花纨绔踏步进来,踢开桌椅腿,看到站在墙角,一手抱小女娃,一手举着竹枪的娇小女子,纷纷怔了一瞬,领头的一个脸上坑坑洼洼,似被什么碾过,走上前,上下打量着猎物,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竟有这般美人!”越看越惊艳。   众纨绔也欢喜地搓手心,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卜耀廉阿谀道:“怎么样,咱们今天先玩一下,稍后捉了回去,拿她女儿做人质,不怕她不乖乖的,等玩够了,把她做了粉头,开个门户,那银子还不大把大把来。”   脸上有坑的男人摸着下巴:“别说,我那些妻妾捆起来,也不及小娘子一个,这般美人,足够下半生受用!我还真有点舍不得,美人,不如与哥哥做了妾室怎样,我家中产业殷实,必叫你好吃好喝一辈子。”   卜耀廉慌了:“蔡公子,您不能出尔反尔啊,她可是在下的弟妹,平凉候府的少夫人,您怎能独占了。”   众纨绔也不依,骂骂咧咧。   姓蔡的无奈,只得说:“那得让我先来,图个干净的。”   说着便围上来,定柔牢牢举着竹枪,到了这会反而无惧了,目光鹰瞵鹗视,那些人也不是空手来的,卜耀廉让他们带了刀具和绳索,还有长缨枪。她想着先攻他们的眼睛和薄弱的地方,二攻其腿部,待闪开一条路,立刻带孩儿跑,往山上灌木丛,那里遍布乱石,可以荆棘为屏障,投石攻击。   “美人,哥哥劝你还是乖乖从了,好好伺候伺候我们,保你孩儿无恙。”   安可声嘶力竭,小脸蛋惨白惨白,定柔试了试把她扛到背上,以便灵活双手,但望着那些雪森森的刃,万一不慎伤到,余光瞥了一眼供案上的牌位,眼眶如火烧,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助,心中说,你就当真陨灭的干干净净了么?如果你在天有灵,救救我和孩儿啊,你降下恶雷劈死这些人啊!昭明哥哥!   可是,朗朗晴天,只有郎朗晴天。   “去,把她按住,绑在那供案上,我要他男人的牌位看着,爷爷我是怎么摆弄他媳妇的。”   竹枪和红缨枪隔空过了两招,迸出火光星子,竹子劈裂掉木屑,安可吓得惊恐万状,哭的呕吐了出来,呛咳不止。   “小娘子还是个有功夫在身的!好,带刺的花儿,爷更喜欢你了!”   安可忽然喘不过气起来,吐的出了黄胆水,定柔泪水很不争气地涌出,用力紧了紧孩儿,若难逃这一劫,不如今日随娘一起去了吧,到地下,咱们一家就当团聚了,这是个豺狼虎豹的人世,去了也罢。   正待破窗跃下,楼阶外飞踏而来两个蓝衣身影,执着宝剑,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已有两个纨绔被割了喉,没等鲜血流出来,便被踢飞了出去,落下围栏,扑通两声,骨头摔裂的声音。   屋中顿时乱作一团,两个蓝衣身手敏捷如闪电,一招一式,剑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呜咽地痛呼,趵趵的鹿皮靴脚步纷杂上了楼阶,更多蓝衣鱼贯而进,列战屋中,嗖嗖拔剑出鞘,对着地上的人。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最后进来,一袭月白色流云纹襕袍,围着玄色披风,束发宝冠,目如朗星,眉峰刚毅的弧,面庞威严。   定柔泪水如泄洪,一层层模糊了视野,竹枪落于地,手臂已举的僵硬。   他望着小丫头,确定她母女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地上满脸坑的人瑟瑟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无礼!知道爷爷是谁吗?我家哥哥可是京畿府少尹,整个京城的捕快都归我管!”   皇帝面色阴沉,轻笑道:“蔡靖?”   “正是!算你识货,还不放了爷爷!”   皇帝自嘲地笑了几声,眼中闪过凌冽的寒芒:“好!甚好!”   好久之后,竹林远处,一群五花大绑的人跪着,面上皆挂了伤,颈下横着明晃晃的刃。屋中,小女娃睡梦中脸蛋苍白,好似梦魇地,隔一会儿尖声大哭一阵,定柔守在床边,贴着女儿的小脸,泪水不停地落下,心力交瘁。   皇帝让便衣飞马请来了一个擅专儿科的女医,姓华,为小女娃把了脉,施了几枚银针,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绿豆大的药丸,化在汤匙中,喂给小女孩。   到了晚间,终于不惊悸了,沉沉地睡着。   定柔望着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小脸红扑扑,眼睫湿濡,如小猫儿一般,细细地打着睡鼾。心下如刀扎,疼的不可遏制,擦干泪,这才想起给皇帝沏茶。   昨日采来的菊米,泡在盏中,端到他面前,不敢抬头。   皇帝抬手拭去女子眼角残留的泪珠,双手握住娇小的肩,发自肺腑地道:“别怕,有我在。”   她的眸子静如澹水,下一刻泪水猛然奔流不止,灼热地烫着脸颊,嘴唇颤抖着,终于哭破了音,都说为母则刚,为什么我反而变得懦弱了。   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我现在才知道,只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男人心疼到极处,怜爱地拥入了怀抱,结实伟岸的胸膛,似盛日载月,她把脸埋在衣襟,泪水浸湿了里衣,双臂抬起,动了动手指,却放下了。   君,我已错的没有回头路了!   在韶华馆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去喜欢了别人啊!   我现在这一副残躯,不值得。   他说:“怪我,没做好,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群混账!还是官宦子弟,是我的责任。”   夜色如墨,定柔靠着床柱阖目睡去,皇帝为她盖上毯子。走下阁楼,到林子深处,夜鹰在枝头鸣叫,一声声穿透千枝万叶,夹杂着风声呜咽,荒野之中,分外凄厉,便衣们站的邢列森严,地上的人跪的双腿没了知觉,身躯抖成了筛糠,皇帝随手抽出一位便衣的长剑,卜耀廉微微抬眸,静夜中,月色如水,那人的影子被拉长,伟状如山,压迫了上来,面容平静,目光静如深不可测的渊井,透出冷戾锋锐的寒光,他的惊呼噎在了喉咙,刀光一闪,血水飞溅而起,头颅骨碌碌滚了好远,眼珠恐惧地突出,来不及闭上。   皇帝扔下带血的剑,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全部处死!”   “是!” 第100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皇帝气急败……   那天之后, 竹林外多了一重骁骑卫,披甲戴盔,执着蛇矛, 五步一岗, 六时轮换。   第二日清早皇帝走了以后,张夫人与何嬷嬷便乘着马车来了, 带了满满一车日用,还有行礼被褥, 连织机也运上来了。两位老妪满面喜气, 以后留下伺候母女二人。   定柔先前受张夫人恩惠颇重, 怎能再劳烦垂暮之年来这荒郊野地受苦, 想着等皇帝来了,说一说。谁知张夫人漫不经心笑笑, 直言为避耳目,本来要遣女儿萝姑来的,但萝姑近期怀了第三胎, 张夫人在城中呆的久了,也想过一过闲云野鹤、餐松饮涧的生活, 与翠竹黄花相伴, 便自动请缨了。   握着女子纤柔香软的小手, 只觉手感极美妙, 心叹怪道皇帝失了魂儿一般。“以后不要那么客气, 您是奴婢的主子, 唤张嬷嬷就好了。”   定柔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的恩义, 此生无法报答了。   昌明殿,皇帝负手立于后殿,倚窗凭栏, 望着九龙壁,襄王还穿的朝服,慢慢吞吞走进来,表情忐忑,一副抱罪怀瑕的样子,拱手一鞠,低落的声音:“陛下......”   皇帝挥了挥袖,四下侍立的宫人躬身退出去,皇帝开始活动手腕:“说,昨天为什么拦我?”   襄王心知瞒不过,一时词钝意虚:“臣......臣弟......”   下一刻,拳头落在了身上,力道迅疾如风,他本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完全没躲,三拳下来,整个人横摔于地,官瑁掉落,衣领被一只愤怒的手扯住,皇帝又挥了一拳,皆打在肩头。   这是哥,第一次对他动武。   皇帝痛心疾首:“我说过,若敢动她!休怪兄弟做不成!我谁都不信,唯独信你!昨天若晚到一步,孤儿寡母两条命,你是要我后半生都在懊悔中度过么?淮南的事情,我已背了千条人命的包袱,若心爱的女人再因我死了,你可是要我抱恨终身,寝食难安,像个活死人一般坐在龙椅上,你是这么想的吗?我的好弟弟!”   襄王心中悲愤全消,自责地垂下了眼睑,颓然道:“哥,对不起,我只是想着,没了那个红颜祸水,你或许会难受一阵子,以后还会回到从前,我不忍见,我自小敬爱的兄长,那个立誓做圣君明主的人,为了个粉黛,整日黯然神伤,将来做出误国殃民的事。”   皇帝缓缓松开他,眉心挂着怅然:“连你也这么想?四弟,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们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前朝风诡云谲,后宫纷纭错杂,我很累很累。从少年至始,我就幻想,能觅到一片简单的净土,哪怕只是有一个女人,站在身后某个角落等着我,不为名,不为利,将我当作一个俗常的男人,我和她在一起,不用想权衡利弊,不用运谋筹算,不用猜疑各自的心思,让我的心,能有片刻的松懈,歇一歇。”   他扶着门牖,重新凭栏凝望,喃喃说着:“我找了那么久,只有她。”   襄王站起来,低垂着头道:“臣弟懂了,你放心,以后决不会了。”   “你给那人送了几次信?”   “一次啊,下人盯了一夜,从青楼出来,给了就回来复命了。”   皇帝眸光闪出一抹凌厉:“羽林卫昨夜审出,那人曾两次收到提示,这其中还有一个人,借了你的势。”   襄王忧虑起来:“如此说来,有人察觉了你和她的事。”   皇帝冷笑:“再缜密的网也有疏漏,再英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连着忙碌了两日才抽出空暇去山上,两个嬷嬷带着安可到林子里摘花去了,定柔独自坐在屋中缝纫小儿的衣裳,见到他来,唇畔展开灿漫的笑靥,颊边微微一红。   她放下针线,起身去沏茶,极力掩饰脸上的热意。“她们带了乌龙茶和云雾毛尖,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皇帝手中拿着一个长方锦盒,笑意温柔,“随意,只要你沏的,我都喜欢。”   这话说完,定柔脸上更烫了,心跳开始加快,努力忍了又忍,茶水倾满了,溢出了盏,险些烫了手,幸好他没看到。   “我听你嗓音有一点哑,做双叶茶吧,我师傅方子中的一剂,可以清热利咽。”   “好啊。”   她低低沉着下颔,快步跑下了楼。   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心头狂喜不止,转念又一想,若只是为了报恩,那......便少了意义。   过了会子她端着呈盘上来,面容已恢复了平静:“快吃吃看,仔细烫着,多含一会儿才有效果。”   他接过梅子青小盏,澄黄的茶汤,浮着几缕菊花叶子和紫苏叶,化了炒制的晶盐,慢慢啜了两口,果然纾解了不少,点点头。“甚好!”   当初你若去了昌明殿,凭这一腔灵巧的心思,日常起居,我何其有患。   他将手中的锦盒地给她,她以为是赠送,便摆手推脱:“我饱受君恩,如何再收你的东西?”   他笑了笑,眼底极快跃过淡淡的失落。“是你自己的东西。”   她“哦”了一声,忙打开来,一管紫玉短萧,竹纹,刻字,竟与师傅那个一模一样!“这......你怎做出来的?”   他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个脑瓜崩:“笨蛋!再仔细看看。”   并不疼,定柔拿起来细细观察,那箫管的下方有一道极小极细的裂痕,是师傅年轻时不慎失手,摔了一下,这是......“不是在琅嬛居吗?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扔了。”   他望着女子逆光的脸庞,线条柔和,似胧着美玉的光晕,心下一阵激荡,眼中脉脉溢出深情:“那儿早被贴了封条,我让他们作了命案现场,你的东西全都毫发无损,这箫是我派人夜潜进去,盗出来的。”   她心中无限感激,想了想,“噗呲”一声笑了,唇畔漾开俏皮的腼腆:“还能这样,原来,你也会做这样的事,当小偷,皇上,若那些犯了盗窃的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他也哧哧笑出了声,直接来了一句:“我行他们不行,谁让我是上之天,万物之主,王者法立。有些事,就得用不光彩的手段。”   她久不吹奏,技痒的很,走到窗前,竖起箫管,轻轻吹起了师傅最常吹的曲子:“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所处......”   到第三句末,身后娓娓响起了笛声,悠悠扬扬合着清逸深远的箫音,一个是流风萧萧,一个是行云淙淙,清泉泠泠遇上阳春白雪,松间明月遇上柳烟花雾,浑然成为一境,雪与水融,月出雾霁。   “......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江,为谁流下潇湘去。.”   为谁流下潇湘去?她的眼中滚出了热珠,忙抬手拭去。   原来师傅也有过.......   他试了两个调,略作调试,道:“一直想跟你和鸣《窥月》五厥。”   她咽下哽噎:“好。”   横笛竖箫,应和而鸣,从《蜀道》开始:“凌绝一石栈,古来当鸟道......”至《水乡之国》“......倏忽时光老,苍髯一客何处来?小桥画舫,竹篱架下,度平生。”缓缓收音。   曲罢,男人走过来,轻轻握住了娇柔小巧的肩,两两相对,她把脸几乎低到了胸腔里,男人指端抬起尖尖小小的下巴,灼热的气息迫近,她怔了一下,忙抬手挡住,心慌气短地道:“我有件事跟你说。”   “一会儿再说。”他的唇又吻下来,她急急后倾,大声道:“我们结义兄妹罢!你与我四哥年纪相仿,品格相仿,我每次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了他,你若不嫌弃,定柔以后便是你的妹子了。”   他耳边“嗡”了一声,手上僵住:“兄妹?”   我以为经过那夜,你至少肯接受我了,等我们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我是值得的,肯把心给我了,怎么变成兄妹了,这不对!这气氛不对!   定柔使力挣脱开,拢了拢发,极力压抑着慌乱无措,不敢看他,不等对方反应,便下了决定:“我们说好了,以后定柔便唤你兄长,可儿还是唤你义父,兄长恩重如山,若有妹子效劳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握拳拍拍胸口,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皇帝刚要张口反对,定柔笑盈盈抬起手掌,对着他的掌心击了一下,咬牙道:“击掌为证,如有违誓,五雷轰顶!”   皇帝将欲开口,定柔挽起裙摆,转过圆桌到另一边:“我去煮饭了!”   小碎步答答答出了门,匆匆下了楼阶。   皇帝气急败坏,这个折磨人的小丫头!一肚子坏主意!   横竖是不叫我做你的男人!   好不容易争取到今天的局面,兄长就兄长吧,谁说义兄妹不能相好的,总比姐夫强啊,目前的策略,唯有步步为营,徐徐图之,不能穷追猛打,万一她再变脸了呢,她是属小狗的,说翻脸就翻脸。   反正你是跑不了的。   如此打定主意。此后她便时时挂在嘴边,兄长长,兄长短,他极不情愿地应着,心中酸意翻涌。因西北战事胶着,每隔两三日来山上看望她一次,总会带个小礼物,或给安可的小玩意,或给她的一册书,话本子或曲赋茶集。   定柔忙着纺缉,一匹匹的提花锦,让何嬷嬷带了到山下,卖给绣庄,因价钱实惠,引着坊间争抢,薄利多销,一两个月下来,攒了不少积蓄。   秋意渐深,竹叶纷纷扬扬落了满院。   山里一日日寒了起来,小儿和老人畏寒,定柔提早为她们纫出了暖衣,穿在身上。   这日下晌,没有阳光的阴天,马蹄声大作,皇帝来了,推开院门看到定柔依旧坐在织机前,不由皱眉道:“怎么不让他们给你挪到屋里,冻病了怎办?”说着,将披风解下,围在她身上。   定柔织的满头汗,笑道:“兄长,你看我像冷的吗?我嫌屋子里闷,再说,春捂秋冻,那就那般娇贵了,我身板壮实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   皇帝被逗笑了,凝视着她,真真越看越喜欢。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我作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有小丫头会说这样的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婴儿拳头大的小锦盒,放在织机上,定柔还没见过这么小的盒子,好奇道:“什么东西啊?”   “打开看看。”   她指间一揭,眼前豁然一亮。 第101章 一寸还成千万缕 这才是,慕……   “茜草花!”   一对花串耳珰和一只小花指环, 玲珑透漏,精巧到了极处,紫晶玉瑛雕镌, 小小的花儿似会散发香气, 细看之下,花蕊, 花萼,花瓣的纹路栩栩鲜活, 浑然如天生。   他静静凝视着小丫头, 将她每一个表情都刻在心中。   “这是紫玛瑙, 国朝无可出, 前天浩罕国的使节来觐见,带来了贡品, 其中有两块颜色奇特的玛瑙石,说在他们那儿叫幸运之石,可以带来好运, 我便给你做成了这个,我知道你喜欢简单轻便的东西。”   “你亲手做的?”她的脸颊开始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蔓延至耳根。   吹弹可破的肌肤, 羊脂玉般的底子洇洇晕开醉霞, 直让他看的舍不得眨眼。“不信啊。”   定柔喜欢的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指环还罢了, 那耳珰每一朵还不及婴儿指甲盖大, 雕琢起来, 可知用心。不由得越看越觉爱不释手,他知我喜欢简单不流俗的东西,知我不爱戴累赘繁重的首饰, 是以做了这个轻巧的,为什么他所赠之物次次合我心意......   她眼眶微微噙了湿润,忍不住拿出指环,戴在了无名指上,雪腻小巧的玉纤纤,莹琇剔透的小戒,尺寸刚刚好。   他低头看的入了迷,心潮荡漾,只恨不得将这手一口吞了,将这小女子一口一口吃了,兴奋地感慨说:“你的手真好看!巧巧的,小小的,指甲也美。”   定柔听在耳中,恍惚怔了一瞬,眼中忽然失了光彩,沉沉低落下来,褪至指尖,摘了下来,放回锦盒。垂目颔首道:“谢谢兄长了,妹子领受了。”   他将面上细微的变化纳入眼中,急说:“怎么摘了?”   定柔重新握起了手柄,继续推经续纬:“我要纺缉,戴着不方便。”   “我特意做出来,不影响你的。”   “我怕碰坏了。”   他伸臂欲揽抱她,倾诉一番衷肠,两个嬷嬷带着安可恰好回来,拎着一嘟噜油包,坐着马车到山下十几里远的小镇赶集去了。   皇帝只好收回了双臂。   安可见到院中的男人,顿时喜滋滋的。   定柔这才松了口气,趁机起身道:“灶台上煨着鲫鱼汤,我去给可儿下面线。”   何嬷嬷上前:“让奴婢去吧。”   定柔已系上了围裙:“不用,她喜欢吃我做的。”   皇帝抱起安可,看向围墙下堆的高高的柴垛,问张嬷嬷:“昨天还想着柴够不够用了,何时伐的?”   张嬷嬷敛衽道:“是夫人带着两个骁骑卫到后山。”   皇帝面露不悦,压低了声音:“朕让你来当差,自是伶俐之外比常人多了一分老练,她一介妇人,怎能跟侍卫出去。”   那些虽是骁骑西营的,与陆绍翌不相熟,但万一,万一小丫头和他们其中的哪个瞧对了眼,生出情义来,他岂非前功尽弃了。   小丫头可是有前科的。   张嬷嬷连连请罪:“奴婢醒得了,以后绝不让夫人亲去。”   心中直感叹,陛下怎么成了个醋坛子了!小心眼子的!   定柔端着小木碗出来,安可坐在小木马上被皇帝摇晃着,笑的咯咯咯,定柔搬了两个小杌子,安可正玩得开心,不肯下来,她怕汤面凉了,只好坐到了皇帝面前,守着小木马。浓郁的鲜鱼汤,嫩嫩的面线,撒着小葱花,安可自来喜欢吃。   小女娃戴着小围兜,一汤匙一汤匙吃的小嘴鼓鼓,皇帝望着定柔,那凝脂玉酥的颈间微微一层汗意,烘的体香氤氲,乌莹莹的发绾着利落熨帖的圆髻,发间依旧簪着白纱小花,侧颊对着他,眼睫长长鬈起,一双美目似蒙蒙着雾霭。   安可圆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着粉彤,唇角圆圆的小梨涡,已近一岁半,自到了山上来,口舌像是一夜间开了窍,时常跟着大人学舌,小嘴变得很甜,偶尔蹦出两句稀奇古怪的,哄得两个嬷嬷捧腹大笑,这会儿吃着母亲做的可口小餐,撒娇地唤了一声:“娘......”   定柔“嗯”软糯糯地应了一声,笑盈盈地凑过去在女儿额头大亲了一口:“我的宝贝,真乖!”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头酸意滚滚。   若她是我的骨肉该多好,我该有多幸福。   是我,将幸福丢弃了。   万寿节将至,前夜皇后来到昌明殿,向皇帝请示朝贺和宫宴事宜,皇帝握着朱笔在御案后,正疾笔飞书,头也没抬,淡声道:“朕已告诉他们免了,将卒们在前线流血奋战,击搏挽裂,朕哪有心情奢靡享乐,省下用度添以军费,才是正经的。至于宫宴,朕夜里有议会,你们自己庆贺吧。”   “臣妾,遵旨。”皇后自觉讨了个没趣,皇帝近来对她的态度愈发冷漠,这一两年频繁打仗,六宫众妃清汤白水一般的日子,上次见皇帝还是端阳节,筵席上惊鸿一瞥,都快忘了丈夫什么模样,到是少了龃龉。   皇后告退而去,皇帝蘸了朱砂,翻开下一个。   明天,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八月初一,皇帝诞辰,万民同庆。按例歇朝一日,不到寅时便起了,直接更了便衣,把一天的奏本批阅完,外头方解了宵禁,从青龙门驰马外出,沿着僻静的街巷,出了西城门,上了蜿蜒的山间小道。   晨起山中雾气很大,弥漫了整个竹林,白汽缭绕,似在仙都,两道的草丛宿露湿重,白马四蹄趟过去,成了湿漉漉的泥腿。   值岗的骁骑卫远远行礼,单膝跪地。   驱马向里,两扇榆木门大开着,“昭柔居”三个字无比的刺眼,下了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羽林,踏步进去,何嬷嬷和张嬷嬷在院中洒扫,忙福了一福。   “陛下怎么前晌来了?”   楼上还关着门。   他直接问:“夫人还没起吗?”   张嬷嬷道:“起了,夫人向来起得早,小公主刚醒。”   他迫不及待要见她,踏上木阶,到门扇前叩了两下,里头门栓一响,门扇徐徐张开,女子一脸诧异的表情,委委垂泻着一头乌瀑,长及膝,发梢微湿,淡淡的幽香飘来,云鬓如雪,肤如美玉。   他瞬间呼吸一窒。   怎么.......大清早让我见这个......   女子笑问:“这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大正殿上朝吗?”说着,抬手请入,安可坐在床榻上玩着小布偶,见到他,甜腻腻的声音大叫了一声:“义父!”   定柔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果,立刻夸了女儿一句:“好囡囡,真聪明,对了,就是义父,不许再叫错了啊。”   待女子转头,皇帝才吐出一口气,心跳如雷,炽烈地撞击着胸口。   “今日歇朝。”   “哦。”女子到镜前握起篦子,一梳到尾,人前蓬发垢面,委实失礼,手法极快地绾成个繤儿,簪了白纱小花。   屋中有未散的香气,女子身上的,皇帝径直坐到了床沿,逗着安可,定柔拿了铜盆下楼净面,皇帝连忙对安可说:“别听你娘的,叫爹爹才对,记住我是爹爹,唯一的爹爹。”   安可吐了吐小舌头,眨了个鬼脸:“爹爹。”   皇帝满意地摸着小鬏鬏:“乖。”   定柔盥洗完了,重新回来,给皇帝沏了竹青茶,坐到圆桌前,继续缝着一只小兔子玩偶。皇帝端着小盏,最喜欢她做针黹的样子,安静的像一朵静静开放的菡萏,那姌袅的身形,美好的三千云丝,两弯柔柔的细眉,俏美秀巧的唇弧......心跳半晌平复不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说:“真想抱她,亲她,要她。”   啜了一口茶,不敢多看了,只怕自己一个不慎,压抑不住,饿虎扑食去。   “我幼年雕了很多小玩意,有十二属相,飞禽走兽,改日整理整理,送给安可顽。”他极力让自己转移心念。   定柔谦谦笑了一下:“都是你留念的东西,还是给皇子公主们罢,可儿不缺什么的。”   疏离的语气他很不适,像个闹脾气的孩子道:“他们更不缺,我喜欢给谁就给谁,这是我与可儿的事,你管不着。”   定柔轻笑一声,只好认了:“那我替可儿谢谢义父了。”   他攥紧了茶盏,今天这日子你哪怕虚与委蛇,让我得意一回,我从前最恨女人对我虚情假意,但我真希望,哪怕你敷衍,哪怕你对我有所图谋,也好过现在,看得见,得不到。   真该好好“教训”你一顿,看你求不求饶。   朝阳冉冉升起,暖洋洋的金光照耀千枝万叶,鸟群飞来,浓雾化作了流岚,涌动着,湮没草木间。   定柔背起竹篓,对皇帝说:“我要到后山采菌子,你若要什么,吩咐何嬷嬷就是了。”   皇帝紧追出门:“我也去!我还没见过生的野菌子呢。”   两个嬷嬷在后头看着,不可思议地摇头,这哪是万乘之尊的皇上啊,分明一狗皮膏药也!   羽林卫见状要护从,被厉声喝退,好不容易与小丫头独处的机会,都滚一边去!   侍卫们万般无奈,只好将山头封锁了。   定柔自小爬山跃脊,练的身轻如燕,腿脚灵活无比,山石嶙峋的羊肠小路如履平地,皇帝一路气喘吁吁,弯腰小歇:“你跑慢些......等等我......”   定柔呵呵笑他,然后钻进了灌木丛,发现了白针菇和地皮菜,采完了,翻过山头,进了松林,前日刚下了一场雨,林间遍地都是小伞,皇帝也蹲下来采,草窝,落叶层,腐木,没一会儿手中装不下,找小丫头炫耀,这才发现四周无人了,他心中一慌,大喊她的名字,西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   循声找去,定柔上了一棵大树,采着木耳。   然后出溜到半树,扑通跳了下来,又到一处石崖边采一丛石菌,皇帝一把拽住了手:“别跌下去了。”   定柔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挣脱。   软柔柔的小手,滑腻温热,握在掌中,直让人生了一腔子不舍,真不想放开了。   日头愈来愈高,她将竹篓里的摘择了一遍,去了根蒂和泥土,皇帝捧着一大把过来,兴冲冲地显摆:“定柔,快看。”   放在草丛,定柔翻了翻,竟有大半是毒菇或狗尿苔①,全挑了出去,皇帝失落地:“这可是我费力采来的,你都给扔了。”   “不能吃,留着干什么?”定柔很绝情地道。   皇帝看了看背篓里的,心想,分明长的都差不多,小丫头成心打击人。   定柔发现了不一样的:“鸡枞菌,还有这个?哪里来的?”   皇帝指了指:“那边松树底下。”   定柔小心地抖了抖土:“就这一株最好。”   皇帝又开心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定柔找了个干净的岩石歇气,随意吹了吹灰土便坐上去了,摸出水囊,灌了几口,皇帝惊疑地看着,也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并肩挨着她。   定柔忘了先呈给他,不好意思地问:“你若不嫌弃,就着喝一些罢。”   皇帝一把接过,笑道:“自然不嫌弃。”   这如同跟你亲嘴,甚好!   山峦重叠,壑下是一个小村庄,民居人家,屋檐层出叠现,炊烟袅袅升腾,他望了许久,眼中透出向往:“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也不错!”   若跟你一起过,该多美好。   喝了一半,又把水囊递给了定柔,转头间瞥见她下颔沾了一小丁泥土,摸出袖袋里帕子来,要为她拭去,定柔急忙去拿自己的:“不用,我自己有。”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柔取出绣帕揩了揩,转眸望着他手中的丝绢素帕,叠的方方正正,雪白无暇,顿时“扑哧”笑了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带个女人用的帕子,呵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的帕巾这么干净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素日都带明黄色的,今日出宫为了衬托这衣服,才带了一条白色的”   定柔打量了打量,天水色羽缎直领对襟襕袍,暗花云气纹,将他整个人衬的清雅无尘,芝兰琼树,翩翩美公子。   腰间白玉革带,挂着云雷纹半月璜和一只同衣色的香囊。   记得在淮南初见,好像也是这个颜色的衣服。   他也偏爱淡雅简洁的东西吗?   她打趣说:“我家中三个哥哥都是习武之人,粗枝大叶,走到他们身边一股男人的汗味,出去一趟身边的人伺候的再勤快,他们也免不了衣服这皱了那儿污了的,哪像你啊,整天清清爽爽,竟比女人还利索,身上还挂着香袋。”   皇帝听的怔住,望着小丫头的侧颊,心想,这是嫌弃我没有男人味,没有阳刚之气,我在她心中不会一直是个娘炮吧?   他自来知微见著,能在字里话间洞悉出线索,方才的话提醒了他,她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讯息,定柔心中的十好男人是......慕容康!   她将之当成了男人的准绳,衡量人品的标准。   而他勉强混了个,年纪相仿,品格相仿......幸好是亲哥哥,不然,岂非又多了强硬的敌手!   歇够了,起身往下走,山石凌乱,下山不比上山,稍不留神就会绊倒,定柔走在前面,皇帝手臂一甩,将讨厌的帕子扔到了荆棘丛。   以后沐浴不用香露了,非蹭出“男人味”给你闻闻。   回到小院,两个嬷嬷竟也从外头回来,带着安可乘车到山下鱼塘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鲢,张嬷嬷道:“奴婢想起来,今天是万寿节呀!”   定柔放下竹篓,惊看皇帝:“你过生辰啊?”   这厢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心道你也在宫里二三载,每每阖宫庆贺,怎么都没记住,可见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半分。   定柔有些慌促不安:“家里粗惨淡饭,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两个嬷嬷握着菜刀折腾了半晌,那条鱼依旧活蹦乱跳,成了精似的,跃下了案板,灵活地蹦到了院外,吓得立刻不敢杀了,定柔听到了,一手下去捏住了腮,只剩了鱼尾动着:“拿米酒来,鱼一喝酒就醉死了。”   然后拿到围墙边,小手握着菜刀,刷刷刷剔鳞去脏,动作流利极了,仿佛杀得不是鱼,到缸子边舀水洗了,对两个嬷嬷说:“我来煮饭,你们歇着罢。”   皇帝摇着小木马逗安可,两个嬷嬷去打下手,片刻后厨房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两个嬷嬷摇头晃脑地出来,一个说:“我看她做事直害怕,利索的跟快刀子似的,咱们完全成了多余的。”   皇帝心生好奇,也起身去看。   烟囟冒出热汽,站在门框边,女子满头的汗,系着碎花围裙,一手翻搅着锅中的菜,一手揉着面团,他目光怔忪,瞬间生了错觉,忽有异样的滋味涌流心田,从未,从未有过的......   静静地望着,只生了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的感觉。   定柔看到他:“你怎么来这里了,油烟大,快到外面石桌等着,不用多大会子就好了。”   他问:“面是做什么?”   她答:“长寿面啊,过生辰不吃寿面怎么成!”   他正看得沉迷,怎么肯走开,定柔伸出带面的手,用肘推搡他:“快出去啦,仔细油烟呛到你。”   我不许你看到我邋遢的样子。   他十分好笑,转头恋恋不舍地,她回过头来,脸颊烧的不像自己的,我......何时这般在意他的目光了?   未到正午,石桌肴馔馨香,摆得满满的,除了蒸鱼,其他皆是素菜,张嬷嬷依着规矩要试毒,皇帝眉峰一肃,立刻吓得退到一边。他握箸尝了一口炒菌子,定柔端着寿面和温好的黄酒:“兄长,生辰愉快。”   他问:“你这个怎么做的?比我母后做的还好吃,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淡水鱼和菌子,清蒸素烧,从小就偏好这个口味,从没变过。”   定柔错愕了一下,他怎么同我一样的喜好?   饭罢,收拾了桌子,各自坐在一边喝着张嬷嬷沏来的甘和茶,她眉飞色舞地讲着幼年在道观的琐事,三位道姑除了课业,日常对她俱是宽松,讫情自恣,随心所欲,攀树摘果子,下寒潭摸鱼,寻兰草的时候走的远了,进了原始丛林,碰见了一只满身花纹的大豹子,幸好身上带着火折,薅了一把草引燃,把猛兽吓走了,从此沾沾自喜,连走路都是趾高气扬的,认为自个是无往不胜的.......那真是一段自在无羁的岁月。   皇帝听的颇神往,想到自己幼年,简直天壤之别。“我自鸿蒙时起,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了,仪态行止,怎么做太子,怎么做皇帝.......那年,是皇祖父驾崩,我刚刚六岁,记得恰逢盛夏三伏,热的焦石如流,我和一众皇子、亲王、郡王跪在体乾殿守灵,按照皇家守孝的规矩,头三日是要禁食的,跪在那儿,舌干唇焦,眼前发昏,我身为新储君,自然要以身作则,要时时刻刻形貌端庄.......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咬破自己的手臂,饮几口血来解渴。四弟跪不住,动了一下,被父皇扇了耳光,我就更不敢动了。”   定柔心如刀剜,疼的难受,问:“你父皇对你很严厉吗?”   他缓缓摇了一下头:“他是个谦谦君子,从未对我动过手,只不过那时,他心中气我,夺了长兄的位子,皇祖父弥留前遗诏公告天下,立我为储,大哥只是铁帽子王,他疼惜大哥,对我便有了恨意,母亲说,我虽得了储位,可是也失了父皇的欢心,以后的路会很难很难。”   她望着男人侧身的线条,朗润如松风水月,熙华如芝兰琼树,刚毅的眉峰挂着惆怅......她咽中哽了硬块,视线猛然水雾模糊,将他映成了重重剪影。   从太子到皇帝,一条何其艰难的路,你终究走到了。   微微转头,抬指拭去。   好一会儿才压抑下去,笑问:“你母亲应该对你很好吧,太后慈祥和煦,所谓严父慈母。”   他眉间的惆怅更浓,垂眸看着茶盏,呼出一口气,苦笑一声:“好,一心一意为着我好,为着我能成为一个经天纬地的人,成为睿智英明的圣主明君,戒尺为法,到束发那一年,打折了有十三根罢。”   定柔眉心一紧,泪意再次泛滥,很久之后,无意识地问出:“君临天下,可是汝之所愿?”   他没有答。   握着茶盏转动,无论何时何地,肩线始终端方如格尺,就在这一刻,对着她,只有她,松懈了下来,肩头一耸,霎时喘气顺畅。   “我心中的极是崇奉一个古人,你知道是谁吗?猜猜看。”   定柔想都没想:“是一位将军么?”   皇帝大惊,审视着她:“你怎......知道的?”   她笑了笑:“从你的笛声里啊,你每吹塞下,于激越时,徵羽二音末调都会流滞一丝颤音,犹如利剑不得出鞘,眼中更似有神往之色,我便猜想,你向往金戈铁马。”   他深觉不可思议,这个小女子!真真独一无二!   你果然是上天为我造就的女人!   他敞开心扉,表情渐渐激奋起来:“记事初,跟着皇祖父到校场检阅,看到擐甲披袍的上将军,就觉得威风无限,甲胄戎装,可比穿衮冕快意得多!我所崇所敬,不是什么尧舜禹汤,而是,卫青。”   眼前千军万马,烽火狼烟,手臂一挥,口气豪气干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安时卸甲归田园,躬耕兮,与水墨书香为伴,战时披甲执戈,不破楼兰誓不还!”   定柔颤抖的手攥成拳,抵住了心口,那里有个东西跳的快破腔而出,血流急速沸腾。   这才是,慕容定柔要许的男儿啊! 第102章 和合 定柔,你回头看我一……   她从来未想过, 有一天会同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畅谈心事。   那天,她最后问他:“不是可以御驾亲政么?我听师傅说, 太宗在位二十余载, 四征蛮夷,六伐幽蓟, 半数时间都征战在外,皆由安相代理朝政。”   他沉沉地摇头:“太宗是开拓之君, 而我注定做个守成之君, 我即位的诏书上祝告说‘兹玺符于江河, 必兢兢躬于大业, 持盈守成,神邸祖考安乐之也’, 为天子者,坐镇中央,运筹帷幄, 制定战略方策,派兵遣将, 指挥四方, 譬如九鼎大吕, 磐固九洲。御驾亲征声势浩大, 非大厦将倾而不得为之, 边关那些干戈, 我是造就卫青的帝王, 却做不成卫青。”   她望着他,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父皇驾崩前,我在他榻前立下誓言, 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但求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丰足衣食,这些简单的字,说来易,做来每一样都是荆棘丛丛。”   她第一次知道为君如此难,如此难。   放下茶盏,回到织机前,握起手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下颔,滴答答洒在丝线上。   皇帝望着她袅娜的背影,眼神凝着痛苦的凄楚。   定柔,你怎就能叫我如此喜爱你,我做了十年皇帝,猜忌、疑惑早就养成了本能,没想到就因为这个错失了你。   难道,就让我一直这样看着你的背影吗?   两个嬷嬷在厨房洗刷炊具,张嬷嬷探头望了一眼,叹息说:“只是看着背影都这般痴,真做成了娘娘还不知怎样千般万般捧在手心里宠爱,唉,偏她是个木石心肠。”   茶水凉了复添。   他就这样坐了一个下晌。   直到归鸦绕树,日傍西山,她转头过来,皇帝眼中倏忽燃起了光彩,她看了看时辰,忍不住提醒:“兄长,不早了,再不走城门要下钥了。”   他眼眸一沉,光彩顿逝,湮没成了黯然。   缓缓起身,双腿有些酸痹,脚下似负万钧,沉重的挪不动,定柔起身,和两个嬷嬷一起送他到院门外,目送登马上鞍,摆摆手送别。   高高望着小女子,羽林卫十二骑簇拥着他调转马头,四蹄向前,滚滚扬起尘烟。   到了竹林尽头,皇帝忽然勒缰回头,羽林们不知所以,齐齐勒马,围在身边护从左右,皇帝望着小院,女子已转身进了门,只留下一个绰约的背影,也很快不见,两扇榆木门从里头合上。   他心中不停念着:“定柔,你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我也绝不会走了,哪怕野草当席,天为被,今夜我守着你!”   他默默等了一刻,却漫长的如同经年,羽林将催促:“陛下......”   沉痛地阖目,再睁开时,神情只剩了失魂落魄,挥手扬鞭,驰骋远去。   定柔靠着两扇门板,垂颔望地,张嬷嬷说:“皇上方才走时,眼睛里全是不舍,夫人该留一留,何苦这样。”   定柔幽幽走上楼阶,向外眺望,四野空寂,风篁婆娑。   转而狂奔回房,独自关在屋内。   眼前浮现大婚那日,白绫帕上一抹鲜亮的痕迹。   靠着门扇滑坐于地,抱膝蜷缩,死力攥着衣角,咬牙不发出一丝声,哭的撕心裂肺。   慕容定柔,当初是你自己不要他的,如今这样算什么!六姐说的对,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你与他,早已是相忘天涯的人。   皇帝回到昌明殿,进西侧殿更衣,小柱子指着金丝梨木方桌堆叠如山的器物:“各宫送来了贺礼,再三央求,要您到璇玑殿,娘娘们填了词,请您去品鉴呢,都巴巴候着呢。”   两个内监展开一幅画卷,出自徐昭容之手,临摹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皇帝淡淡瞟了一眼,挥了挥手掌:“朕累了,就寝罢。”   再珍贵的金玉古玩也及不上她亲手做的一碗面,我如今才懂,幸福的滋味,是她系着围裙为我煮饭,为我忙碌的样子。   小柱子让人去送口谕,又问:“不传晚膳吗?有寿面。”   皇帝到紫檀书架寻了一册书,仰在罗汉榻上看着。“朕没胃口,做个神曲薏仁茶来。”   午晌吃的太撑了,小丫头拿了个大海碗,盛的尖尖的,把他吓了一跳,结果她自己也是一个大海碗,他笑她,她直接来了一句:“我一直吃的很多啊。”然后竹筷挑起一根擀的细细长长的面,吸溜起来,吃相活似个小兽,他尝了尝味道不错,汤汁鲜香,面条劲道,总不能一个七尺大丈夫连女人都干不过,索性放下平时的文雅,跟她拼着,结果吃呛了。   她帮着拍抚了好一阵才平复,在她面前丢人了。   他很英勇的把那碗面吃了个底朝天,差点撑破了肚皮,小丫头人长得姌袅,那面下肚,却不见胀,果真奇特。   第二日午间,定柔她们方撂了碗筷,门外蹄声飞响,皇帝行色匆匆赶来了,进门就问:“饭做好了吗?”   两个嬷嬷正洗刷锅碗,听见声音忙奔出来,定柔坐在织机前笑说:“我们吃过了啊。”皇帝生气地蹙眉,只想狠狠揉搓她的脸蛋:“你怎么不等我。”   定柔抓了抓头皮:“您好像没说今天来这儿用午膳啊。”   皇帝坐到石墩:“没事,有剩菜拿来也行,我不挑。”   两个嬷嬷吓得面色都白了,定柔系上围裙,笑的露出一口米白小牙:“我重新烧几个菜,稍等一会子,很快就好。”   不多时,石桌炊金馔玉摆上了,热腾腾冒着香气,定柔盛了香稻米饭,这次用的豆青釉小碗,皇帝像个劳作回家的丈夫,净了手,端起大口大口吃起来。   “以后每天午晌,我都来。”他来如风,去也如风,赶回去有议会。   此后,她离了织机,像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妻子,每日想尽了花样,烧出不重样的菜式,倚在院门边,望着竹林小路,盼着,等着。   下着小雨的那天,山路滑,他没有来,羽林卫驰马送来了口信,她固执地站在门檐下,头靠门框,良久,一串泪极快地滑下。   我的世界很小很小,而他的世界那样广阔,我们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秋去冬来,草木萧索。   屋子里早早烧了炭,山里风大,定柔给每人做了厚厚的夹袄,又罩着皮毛小袄,安可穿的圆滚滚,走路都不痛快了。   这天来了不速之客,慕容府的马车停在门外,温氏是来劝解女儿的,何嬷嬷回了府宅几次,架不住温氏逼问,和盘托出,十一姑娘性子太倔,如今未入幸,还是陆家的寡妇,甚至闹了触柱自尽,皇帝不敢勉强了。   温氏干脆提议慕容槐亲跑一趟,拿出父亲的威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上次不就是这样,她乖乖进了宫么。   慕容槐道:“这种不光彩的事让我怎说,让她为了家族,给皇帝做情妇,我不能在她面前丢了品德,还是你去说罢。”   温氏便来了。   定柔深知她的目的,冷着脸不理人,站在窗前,苦笑着问:“母亲,你到底为何生我出来?你把我带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一次次卖我,拿我换好处的吗?”   “儿啊,你不能死心眼子,娘可全是为了你们娘俩着想,天下还有比皇上更大的靠山么......”定柔打断了她。   哀哀地叹息:“当年点天灯,你把我推开,何其决绝,你总是这样,到了要命关头把我推出来!过后再假惺惺的来挽回,每至我危难,你选择的都是放开我的手。我们母女许是前世的孽缘,不知谁欠了谁的债。”   温氏似闷头挨了一棒,直直僵硬在那儿,愣愣地看着女儿背身伫立窗前,倔强的弧线,半晌纹丝不动,此刻方知对她亏欠深重,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被她如此恨着,一时心如刀剜。   “你当真就对皇上如此无意?”温氏泪水打湿了帕子,哽噎着。   定柔道:“我即嫁了昭明哥哥就是一生一世,别人再好,也是别人。”   温氏沉痛无比地下了决心:“那你回家罢,收拾收拾,你祖母留给你的嫁妆,在西湖边上有套不大不小的宅子,风景甚好,你带着孩儿回南国守节去罢,我今天先带走囡囡,明早让人来接你。”   皇帝一行驰马到了山腰,迎面遇到马车,看到“慕容”两个字,忙下马,温氏抱着睡着了的安可坐在车内,掀开车帘,将外孙女交给嬷嬷,踩着杌扎下车给皇帝行礼。   “夫人快免礼。”皇帝又执了一个晚辈礼。   温氏恭敬地道:“陛下,我那十一不识抬举,您莫要在她身上浪费精力了,臣妇的九女仰慕您甚已,在韶华馆朝思暮盼,临水照花的妙人,又娴雅温柔,不如怜惜眼前人。您若不喜,家中还有一幼女,年方及笄,与十一容貌肖似,也是娇巧玲珑的人儿,笑起来甜美,更重要的是性子温顺,改日送进宫伺候陛下。”   皇帝面色不改,拱手:“晚辈谢夫人抬爱了。”   挥挥衣袖,羽林卫勒马列战两旁,让出道路。   待马车走了,皇帝心下立刻焦虑起来,不好,小丫头不知怎么说服了她母亲,慕容家要插手襄助了,她要走了!   挥鞭急急打马,到了小院,进了门,张嬷嬷正巧下楼,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和几匹光丽灿烂的锦,他急问:“她是不是要走?”   张嬷嬷点点头:“娘家太太已把小公主和两个箱子带走了,夫人在收拾别的行礼,有些锦缎来不及变卖,赏了奴婢这些,怪大方的。”   皇帝心跳加快,急奔上楼阁,屋中乱糟糟的,定柔整理着箱子,将一个鼓鼓的荷包交给何嬷嬷,正说着主仆分离的话,见到皇帝来,何嬷嬷含着泪,自觉地退下了。   “怎么这个时刻来了,天快黑了。”定柔叠着衣服。   皇帝微微喘着气,怔怔地望着她,问:“你要去哪里?你母家会容你母女二人吗?”   她叠完了衣裳,合上箱子,拿着帕巾去案上擦拭陆绍翌的牌位,也装了箱,眼中没有半分不舍。“我暂时回去住着,待吏部批准下来,回南边,我祖母留给我一套宅子在西湖边上,离着姑苏也不远,我和孩儿过去,那边有铺面,我不用抛头露面,安安静静过日子,把孩儿养大。”   他坐到交椅里,注视着绝情的小女子,目光闪出钉子般的惊痛。   你就对我,没有半分留恋吗?   若我不是临时起意来了,你就打算不告而别了?   她装完了,将箱子挪到一边,对他道:“兄长,妹子受君恩颇重,无以为报,再给您炊烧一次饭菜罢。”   然后,敛衽福了一福,转头快步下楼,留他一人在屋中,没多久一桌酒菜便好了,她解下围裙,坐下端起梅子青小盅,诚挚道:“若无君扶危拯溺,我们母女怕早已是荒野孤坟的白骨,妹子有兄长如此,三生之幸,先干为敬了。”   语罢,掩袖仰饮。   皇帝心头燃了一把火,越烧越旺,汹汹燎原,望着她,眼底布上了血丝。   定柔连仰了三盏。   皇帝没有动,阴沉着脸问她:“到了南边,还会回来吗?”   定柔含了一口菜:“不知道,路途遥远,待孩儿大些再说吧,我父母不只我一个女儿,也未必稀罕我的孝道。”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拿起酒壶斟满了,仰头干了,然后“砰”一声撂下,猛地起身,冲到对面攫住女子的手腕,携着她起来,一只手臂缠住了小巧的腰身,定柔吓了一跳,他几乎贴住了她的脸,一手捏着尖尖小小的下颔,逼迫她四目相对,悲哀的语气问:“你就没想过,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想你了,去哪里找?慕容定柔,你替所有人都想好了,唯独丢了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折磨煞我了你知不知道!”   定柔慌得手足无措,一阵挣扎:“你冷静些,放开,忘了我们击过掌,结义兄妹,永不违誓!你这样我会看不起你!”   他冷笑一声,揽着她到窗前,抵在墙上,一手推开窗扇,指着暮色中逐渐晦暗的天穹:“让它来劈了我呀,我何时答应过做你兄长的,我他妈不要做什么劳什子兄长!我要做你男人!懂吗!”   定柔恼羞成怒,被他手臂禁锢着,竟动弹不得,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不得已唤何嬷嬷:“姆妈,快来救我!”   正在厨房收拾的何嬷嬷听到这一声,顿时犯难了,这堂堂的陛下要用强不成,她一介微贱的奴仆,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犯上啊。   张嬷嬷甩了一记白眼,命令道:“你别管她!这是为她好!陛下天恩以授,是几世烧香换不来的福气,老身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   何嬷嬷只好装作没听见。   屋中,皇帝把女子按在墙上,吻如雨点暴烈地烙下,啃噬着颈项,越吻越狂热,她又喊又叫,被他一把扛起,转而扔到了架子床上,如饿虎扑食般,撕扯阻挡他的衣帛,定柔被压得快喘不上气了,衣衫开了大半,逮住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腾出一条手,扬劈了一个巴掌,恰挥在了他鼻子上。   皇帝鼻酸成了灌了醋的模样,抬手捂着,这个可恶的小丫头!   女子趁机挣脱开,一边穿衣系带一边奔出房门。   好一会儿后,两个嬷嬷战战兢兢上来收拾碗筷,皇帝还坐在榻边,手臂支在膝上,低眸沉思着什么。   夜幕覆盖大地,仿佛一瞬之间黑的透了,如漆如墨,张嬷嬷掌了灯烛上来,添了熏笼里的炭火,皇帝还是那个姿势。   到了酉时六刻,小丫头终于又把自己送上门了,提着根蛮锤,站在门外阴狠狠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面容平晏,好似与刚才不是同一个人,转动着扳指,淡漠的声音问:“慕容定柔,我问你,当初为什么选择陆绍翌?他是你的良人吗?”   定柔懵了一瞬,被这个问题问的措手不及,大声道:“我们夫妻恩爱,鹣鲽情深,他自然是我的良人啊,与君何干,这昭柔居是他为我修缮出来的,请你速速离开我家。”   皇帝轻笑:“他的我的近臣侍卫,我自是对他洞悉底蕴,你所求所觅之人,绝非他那般的,你是被林家姑娘的事给误导了。”   定柔身躯一僵,手下微微抖,极力镇静自若,心下的疮疤被揭开,流出血来。   皇帝摩挲着扳指,抬目静静望向她:“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今天,我要撕下你的面具,敞开你的伤口,让你坦坦荡荡面对自己。   定柔面上紧紧绷着,只觉胸口如坠巨石,压得快窒息。   他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做一只雨后天青色的荷包给他?他日常戴的用的是雨后天青吗?花纹是芝兰吗?他的香袋多是松香色,他喜欢的是松香色对不对,是你以为他喜欢的是雨后天青,你以为你倾慕的那个人,应该会喜那个色,可偏偏不是他。”   一字一句如箭矢飞来,攒入心肺。   蛮锤“咚”一声落在地下,她脚下趔趄了一步。   他缓缓起身,走到屋外的时候才看清,她满面泪滢滢,隔着一步,他加重了语气:“那天我对你说我喜欢雨后天青,喜欢那花纹,你却不肯给我,转头将它送给了别人,傻丫头,你根本就是嫁错了人!”   定柔后倾一步,险些拦腰跌下围栏,衣角被攥住,一只强劲的手臂将她扯回了屋内,她木然地垂着泪,不声不响。   他心疼地看着,却不得不把话倾尽了:“你明明早就醒觉了是不是,从那天开始,你就在自欺欺人,骗着自己,处处委曲求全。”   这一番话说出,定柔双手急颤着,捂住了面。   他试着抬臂握住娇柔的肩,不胜羸弱,口中吟道:“弁彼鸴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穀,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鹿斯之奔,维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①”   她猛地拿开手掌,一张面容泪水狼藉,哽着声问:“你怎么知道?”   他眸光充满了怜惜:“慕容定柔生平亦刚亦柔,人前无坚不摧的外表,内心其实就是个胆怯的小孩子,最怕的是被亲人离弃,被所在乎的人伤害,陆绍翌他不懂,他为了前程,抛下身怀六甲的妻子,他不知道,你心里有多恐惧,他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离你而去,你早就对他绝望了对不对?只不过此身已嫁,你强迫自己认命了。”   她心中防线霎时全溃,哭成了泪人。   “还记得石洞居士吗?”   她的泪光闪烁惊疑:“你......”   “我少时曾在衡州石鼓书院求学一年,后山有一个溪水溶洞,我喜爱在水边看书,打坐,栖息,便取了这样一个小号。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那天我就在你家大门外,远远看着,你和别人走了,你说了会等我,你却食言了。   我才是你寻的那个人啊,小丫头,你知道你亏欠我多少吗,你把本属于我的东西给了别人!”   他捧着湿淋淋的小脸,指尖轻轻抹去泪痕,下一刻,炽热的唇立刻贴下来,她下意识绷着齿,任由辗转。   两个嬷嬷心惊胆战在楼下看着,房门重新被阖上。   女子躲到了廊柱后,擦干泪,威胁地说:“你走吧,我求求你,若再相逼,我明日即刻找个人嫁了,凭是打更的,捕鱼的,放牛耕田的。”   他抓住她,悲愤地问:“为什么呀!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值得托付!还想让我看着你再嫁给别人一次!我看谁敢娶你!我炮烙了他!”   她双眼红肿,将脸贴在柱子上,泪水顺流而下。“君,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已是个执帚妇人了!残花败柳之躯,还生育了孩儿,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天堑了!便是嫁错了,我也不能做对不起昭明哥哥的事,你身份贵重,天下的女子任你取舍,何苦在我这个寡妇女子身上留恋。”   他紧紧环住那腰身:“我可以抱残守缺!天堑又如何!我一样踏破狂澜!谁叫这世上只有一个慕容定柔!我只要慕容定柔!”   她怆然饮泣,哭声在四壁回音。   良久之后,男人摘下她发髻的白纱小花,乌莹莹的云丝散落如流瀑,将袅弱的身躯扳过来,她低着头不肯看人。   修长的指拭去眼角的泪珠,抚摸红肿的眼眶,继而吻轻轻落下,印在眉心,鼻梁,眼角,到唇......不知吻了多久,她开始有了回应,双臂无意识地抬起,搭在了男人颈间。   他一腔狂热化作温柔的缠绵,手臂向下,穿着绣花小鞋的小脚倏忽凌空,仰天一倾,横抱入伟岸结实的胸怀。   紫檀缠枝海棠架子床,如意云纹锦被,女子闭目攥着被角,被侵入了身子......   到了半夜,两个嬷嬷终于放下了吊在半空的心。   张嬷嬷打了喷嚏,说:“天寒地冻,外头那些羽林卫、骁骑卫孩子们怪可怜的,做个热汤,溜些炊饼,给他们做夜宵罢。”   两人自去忙活了。   一大汤盆胡辣汤,一叠子碗和一篮子馒头,走到门外对钉子般侍立的羽林卫:“孩子们,快过来,用些宵夜,夜里冷吃些暖暖身。”   羽林卫们无动于衷,侍卫长道:“谢嬷嬷,心意我等领了,我们羽林军有铁的纪律,凡当值期间,饮食皆由部里分配,为保主子安全,不得食外头一水一黍。”   张嬷嬷第一次听说这个,过去不了解羽林卫,这是为防中毒的策略:“竟有这说法,不过陛下知道了,想也会谅解,夜里寒冻还是食些吧。”   一众依旧纹丝不动,静夜里,侍卫长眼光如鹰睨,时刻警视四周:“谢嬷嬷了,我们不能破律,还是给前面骁骑营的兄弟们吧,他们无此忌讳。”   两个嬷嬷只好去前头送,一边说着,先皇在位时京城三卫多乱啊,狎妓聚赌,当街殴死人,陛下到底是整治过来了。   楼上屋内,两人衣裳扔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味,床柱有规律地震荡,带动着石青色帐幔...... 第103章 古代同居 1 ......……   这一夜握雨携云, 不是一个皇帝在幸妃御,只是一对男女的两情相悦,两心相许。   至寅时云歇雨收, 皇帝恋恋不舍离开女子软玉温香的娇躯, 拾起床沿的中衣披上。女子侧身贴着绣枕,黑如墨的发迤逦垂泻, 蓬松不乱,鬓边的几缕沾着湿濡, 香肩半露, 累累布满红痕印子。肌肤珠辉玉丽, 底子薄如脆雪, 仿佛呵口气即破,凝透出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 肩线勾勒出嫣润的柔光。一只小巧玲珑的玉足出了锦被外。   他穿好了外袍,回眸看去,女子静静躺着, 一双眸子如露如星,朦胧布着氤氲, 他一腔热血复而沸腾, 却不得不走了, 反身覆上去, 小小的唇, 唇瓣疏疏几道纹痕, 弧度俏美秀气, 极是可爱。亲了几下:“我知你并不情愿,但我会让你知道,我是值得托付的。”   经过这一夜, 他方知道了这世间何为美人,有种半生枉做了男人的感觉。   “等着我,你母亲那儿我自会遣人去说,就道你改了主意,不想走了。”他又亲了两下,扯了扯被角,将元宝似的玉柔小足收回去,女子眼睛涩的睁不开,沉沉合上了眼皮,累极睡去了,烛光映着睫毛,留下淡淡的暗影。   男人却是神采焕然,出去阖上了门扇,将一室靡靡暖香关在里头,外头冷风袭面,下了楼阶,两个嬷嬷捧着呈盘递来黑绒貂皮大裘,张嬷嬷喜迎迎地一福:“恭喜陛下心愿得偿!”   皇帝面上带着餍足的笑意,围好大裘,嘱咐了一句:“照看好她。”   “喏。”两个嬷嬷弯膝行礼。   “陛下可在此盥漱?”   “回昌明殿。”皇帝潇洒如风地出了大门。   齐声念:“恭送陛下。”   夜色冥冥,羽林卫牵来御马,打头的两个执着灯笼,蹄声滚滚远去。   两个嬷嬷一夜未合眼,就怕误了皇帝早间伏侍,呵欠连连,回屋补了一场眠。到了近午时,楼上才隐约有了动静,两个嬷嬷各自端了温水,澡豆和帕巾推门进去,只见女子只穿着寝衣低颔坐在榻边,柔桡窈窕的身形一览无遗,骨韵婹巧,两肩散着乌莹莹的发,遮住了颊,面上无表情,竟是憔悴的慵态,仿佛一夜间被吸了精气。   屋中暧昧的气味未散,被褥凌乱,两个嬷嬷相视偷笑,到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精力旺盛,会折腾。   两人依着宫中的礼仪一施,张嬷嬷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以后便是千金万贵之躯了。”   何嬷嬷也道:“我的好姑娘,奴婢可等到这一天了,这才对吗,有人疼,有人爱,作什么守节啊,人活完这一世,下一世还不知投生的什么,何苦为难着自己,受尽苦楚。”   张嬷嬷要收拾被褥,被定柔一把拦住,慌乱羞恼到极处的表情,仿佛那被子下掩藏着难堪,她说:“我自己来,你们下去吧,我......还要再躺一会儿。”   两个嬷嬷看着她的小身板,再想想皇帝伟岸的背影,心下窃笑,这是累坏了。   并肩退出去。   定柔猛然从里头下了门闩。   两个嬷嬷忽而骇了一跳,联想女子方才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急急拍门:“夫人,这是怎么了?你可不兴吓嚇奴婢,奴婢一家老小十几口,可承担不起啊!求您三思。”   何嬷嬷吓得直哭:“姑娘啊,那可是天子啊,一个震怒下来,咱们主仆一场,老身忠心耿耿,您可不能害了老身啊!”   定柔坐在门后的地砖上,全身如散了架一般,抱膝蜷缩,泪水奔流,淡然的声音隔门对她们道:“别乱想,我没那么矫情,只是想静一静,有些事要想一想。”   我要想一想,以后该如何处身立世,该怎么面对我的孩儿,我虽不配做她的母亲了,可她尚在嗷嗷待哺的年纪,我如何舍得撇下?便是她要问罪,要处决,也要抚育长大成人了,我不能让孩儿再如我一般,与双亲分离,在忧惧中长大。   两个嬷嬷听了,半放下悬着的心,自去了。   定柔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眶灼痛,想起了师傅,想起了对师傅的誓言:“徒儿必一生踏日星河岳之途,行光明浩然之路......”   对不起,我枉费你十余年呕心沥血的谆谆教诲,到如今做了一个荡.妇,喜爱上了一个不该喜爱的人。   妙真观,我无颜再回去了。   日暖风和,阳光透过六椀交心菱花格子的窗牖,映下细碎的光影。皇帝坐在御案后,掌心握着一个点翠小簪,时而低头细细嗅着,凝望着窗外,唇畔噙着柔情的笑意,眸光透过那窗,到了缥缈的地方。   完全没察觉襄王进来,小柱子大声唤了两声陛下,这厢才回过神,捏捏眉角,问:“四弟,何事?”   今晨八百里加急送来战报,伊州小胜,三万大军转移,襄王汇报的后续粮草运输,和阵亡将领替补的事,皇帝言简意赅说明了旨意,襄王一一记下,待公事叙述完,皇帝手掌托腮,嘴角浮出缱绻的甜蜜,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四弟,我得到她了!”   襄王惊了一下。   皇帝闭目回味:“真美!天下竟有如此精致的女人!得之恨晚矣!”   襄王眉峰隐隐生出焦灼,万千担忧浮上心头。   美色是蚀骨的毒药。   他从前觉得,男人垂涎一个美貌女人,就像狩猎者追击猎物,不过是攻伐的策略,一时热血上头罢了,到手了便冷了,时日一长索然无味。身为国朝第一铁帽子王,他也是鲜花簇拥,珠围翠绕,美人才女环伺,身边的那些都是这样啊,不过几个月就腻了,可是哥的样子,不是纯粹的玩一玩,有长久的打算。   皇帝打趣说:“你小子记住,她是你嫂子了,以后不许无礼,否则,仔细我揍你。”   定柔一天水米未进。   下晌皇帝来了,门扇响起焦急的扣响,他几乎要踹门了,定柔心力交瘁,气恹恹的声音说:“你走吧,我不想见你!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了呀,我求你,不要再来了。”   皇帝听完,直接一脚上来,门扇应声而开。   定柔抱膝坐在榻下,双眼肿的变了相,还是穿的守孝的素绢,依旧披散着发,身形孱弱,竟是憔悴到了极处。   “宝贝,你......”他今日穿的雪色流云纹锦袍,身长玉立,精神奕奕,很亲昵地换了称呼,手中握着一个紫檀小匣,走过来,俯身看着她,眉峰蹙出疼惜的线条。   就那样望着她冷漠的神情,心痛如绞。“你......后悔了是不是?”   手握住了女子的肩,她冷冷地甩开,神情厌恶:“我是个无耻的女人,竟在亡夫的房子里,和别的男人做那苟且之事!我活该被天雷焚为齑粉,下阿鼻地狱!你的恩情我已报答了,以后,就此两决绝!我永生不愿再见你了!”   昨夜,就当了结了我们的孽缘罢。   皇帝呆呆看着她,一树鲜美果子刚咬了一口不让吃了的感觉,不是说女人只要委了身,就会臣服于男人,她怎么......一夜雨露,就要把他踹开啊?   不成,豁了命也得吃!食髓知味,上瘾了!   “我若不同意呢?你是我的女人,我绝不放!”   定柔羞愤的气血翻涌,只想触柱,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男人!   她目光如利刃,狠狠咬着牙:“你若再纠缠,我就死!”   皇帝这下被镇住了,默默僵在原地。   好一阵后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错金镂玉的鞘,镶嵌一颗祖母绿宝石,柄端狰狞的睚眦图腾,缓缓抽出雪森森的刃。“是我玷污了你的贞洁,该死的是我才对。”   刀柄塞进了手里,定柔惊恐地丢手,一把掷到了地上:“你作甚,我只是要你离我远远的,你拿这个做什么?”   皇帝径直拾起来,强硬塞回,捧着女子双手,把刃比在自己胸膛,郑重其事地说:“杀了我,来,拿我的血赔偿陆绍翌!”   说着,手上一使力,“刺”一声,白刃尖锐地穿透了衣帛,一脉鲜红殷殷顺着雪白衫子洇开,晕渲玷染,定柔瞬间吓傻了,悚然尖叫了一声。   皇帝手臂一抬,微声地“噗”,刀刃出来,前端半寸血珠滚滚,他抬手捂着伤处,指缝间汩汩涌流,黏腻带着温热。他竟笑了一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戏谑道:“这匕首是我防身之物,从不示于人前,只有四弟和近侍知道,还未喂过血,第一个竟然是我自己的。”   两个嬷嬷闻声奔上来,骇的几乎晕厥。   皇帝厉声喝斥了她们一声:“慌什么!叫他们套马车出来,送朕去瑞山行宫。”   张嬷嬷跌跌跄跄跑去叫羽林卫。   地砖血斑斑,还有新的哒哒落上去,定柔双手抖着上去捂,瞬间沁红了手掌,她像个闯了弥天大祸的孩子,泣不成声:“你这是何苦啊?”   皇帝伏在了娇柔的肩头,说了一句:“小丫头,别怕。”   她哭的愈发厉害。   几个羽林卫急惶惶冲上来,其中一个撕下衣袍,绕胸勒了几圈,众手其上抬起了他,手上仍紧紧攥着女子的手,似连在一起的一体,被断割开,回眸望了一眼,眼神已迷离。   “小丫头,别怕。”出门前,他又说了一句。   定柔整个人就势仰跌于地,如抽了筋脉般,匍匐爬着出来,伏在围栏边,看着他被运上马车,便衣打马飞驰远去。   她爬着到楼梯,三魂四魄跟着那马蹄声走了。   襄王接到消息,皇帝到京郊小县城微服私访,遇到了刺客,中了箭矢,飞马赶到行宫的时候,御医们围在御榻前,雪色袍子剪碎一地,血迹斑斑,皇帝双目紧闭,昏迷着,郑太医施了金针,用了止血药。   夜间皇帝才清醒了。   待宫人和御医屏退,交待了一些事。   第二日,当今圣上被行刺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   满朝哗然。   听闻那刺客是邢贼的余孽,更是寒毛卓竖,邢贼竟还有余孽盘踞,且在京城不远处,说不准搞出什么事来。那年几位重臣被活摘了头颅,脖子上留着锯齿的切口,是被锯下来的,挂在城门外,至今那血腥味还没散尽。   一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纷纷广纳门客,上朝散值增添了带刀武卫。   又听闻刺客已被伏诛,这才松了口气,问陛下如何了。   皇帝因伤无法上朝,暂由襄王全权代理朝务,代行朱批,或有决断不下的,上行宫请示,每日递呈军报。襄王第一次体会到了万钧重担的感觉,前线打仗,粮草,军饷,水灾,干旱,官员提调,会见使臣,看各州邸报......每日仅批阅奏章,就到子时后,早朝前还要梳理朝会概要,应对突发事件......几天下来,忙的嘴角生了口疮。   襄王妃端着羹汤送进书房,书案上堆着半人高的奏本,襄王焦头烂额,脸上沾了朱砂。   “王爷怎忙成了这样。”   襄王脖颈酸困,叹息说:“幸好皇爷爷没选我,这些混账羔子,写的一半是套话,或堆砌辞藻,或含沙射影,我这几天看这些字,眼睛都迷了,还得捉摸他们的用意,原来哥这么累,怪不得他想找一片净土,松懈松懈。”   “妾身从前看陛下,可没这般啊。”   襄王道:“哥看奏本可以一目三行,文武百官他洞若观火,有些人的奏疏,看个开头就明白了。”   襄王妃不由赞:“陛下天赋超群!”   襄王笑她:“还有更厉害的,握瑜表妹,见字不忘,过目成诵,百官履历倒背如流,她若是个男儿身,坐在龙椅上,底下百官准会瑟瑟发抖,在她面前像透明人。”   定柔倚着围栏坐了三天三夜,呆呆地望着大门,眼睛都似不会眨了,两个嬷嬷拿来棉被为她裹上,端来饭菜和热汤,她置若罔闻,水米不进整整四天,等便衣送来消息,陛下虽流血不少,所幸众位御医极力诊治,终于脱危了。   她心头一松,泪水无声地淌下。   回到屋中,一个紫檀小匣放在圆桌上,走过去打开,除了那个红玉的人像,多了几个,昆仑糖玉、羊脂白玉、芙蓉紫玉,形貌相同,神态各异,一颦一笑,栩栩鲜活。   躺在床榻上头昏目眩,骨酸肉痛,烧的嘴唇干裂,口中焦苦,房梁的桁木都是模糊的,大病了一场,待好了已是十天后,行宫每日来送消息,皇帝已能下地了。   她含着泪,欣慰地展开了笑颜。   罢了,我不和自己抗争了,此后顺从一颗心。   两个嬷嬷到山下农庄买菜,她披衣起来,围上棉披风,病后身上无力,拄着一根竹竿,到竹林后的山坡,找了一出视野开阔的空地,清理了野草,露出松软的泥土,下手挖了一个深坑,将一个门匾,一个牌位,一只玉镯,和一小缕自己的断发放入,填上了土,埋得严严实实。   最后双膝跪地,对着那冢,重重磕了三个头。   回到小院,换下素绢衰衣,穿上一袭莲青袄裙,对着镜子,拆下发髻,重新梳了一个妇人的圆髻,簪上素钗和珠花,最后戴上了紫晶花串耳珰和小戒。   君,我是你的女人了。   两个嬷嬷回来的时候,女子站在楼阶眺望竹林小路,面貌焕然如新生,病后下颔尖尖,身形憔悴若不胜衣,更添了慵态,却多了一丝荏弱娇楚,围着杏色白针毛滚边羽缎莲蓬风衣,恍若踏雾而来的仙子。   伤后第二十天,伤口掉了痂,皇帝心中焦急,度日如年,御医们却拦着苦谏,伤后初愈,万不可见冷风。   襄王来的时候,皇帝坐在小几前刻着一个绿玉人像,躺在这里二十来天,朝思暮想,见不到人,只能拿她的小像聊慰相思。   襄王彻底认可了那个女子,他相信,哥不是色令智昏的君王,情感上失了分寸,绝不会在国事上糊涂。   皇帝刻好了眉眼,目光望着窗子外,语声似在遥远的地方:“这一次我有预感,她在等我,她完全接受我了,我要快快好起来。”   襄王嘱咐了一句:“以后您不可能再冒险了,多悬,虽未至要害,可若流血过多,后果不堪设想。”   “只要能得到她的心,值!”皇帝眼前浮现小女子忧戚的面容。   又过了四五天,竹林小路传来了轰隆隆马蹄声,烟尘飞扬,震得大地跌宕。   待定柔奔出屋子,那个伟岸的身影已进了院门,外头的门匾没了,他微微喘息着,心中激荡不已,仰目望着伫立在围栏边的女子,一袭雪莲襦裙,外罩月白缎面掩妗半袖灰鼠小袄,梳着利落的发髻,耳上紫晶玉瑛花串小珰,美如谪仙子。   一上一下两两相视,直如隔世。   她心跳汹涌,捏着裙摆款款步下楼阶,走进了,脸颊一层薄薄的红晕,羞的不敢抬头,皇帝牵起纤柔容软的小手,她没有拒绝,指上的小戒让他欣喜若狂。   他说:“在屋子里二十多天,闷得气都喘不匀了,走,陪我到山后走走。”   何嬷嬷取了斗篷来,为女子围上。   是日风暖气清,竹木飘香,到不像冬日,十指相扣着,一直走到了上次那个岩石,并肩坐上去,他顺势将她揽入怀。   枕着他的肩,贴着温暖宽广的胸膛,她的心从未有过的踏实,仿佛这世间的艰难险阻,都无惧了。   只有你,这世上只有你,不会弃我而去。   可是,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你会如六姐说的难般,时间久了,就变了呢?   慕容定柔一旦许了,就是终身啊。   他下颔摩挲着她的额头,唇热热地覆下去,磁石般粘合在一起,相互缠绕,呼吸着彼此的气息。   良久以后,男人起身对着千山万壑,高声喊道:“赵禝以自身之命起誓,此生只喜爱慕容定柔一人!永不负她!”   女子胸口起伏着,泪意泛滥。   红日衔山,暮色降临大地,定柔点了一支蜡烛,裁剪可儿的一件夹袄,皇帝坐着圆墩,闷闷地看着那姌袅的身影,等了很久,越等越心焦,腹诽道:“你就不能主动说一句留我的话。”   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去讨,双臂环住了腰身,吻着香腻的颈:“今夜,我不走了,可不可以?”   定柔脸颊微烫,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皇帝霎时热血沸腾。   入夜,两个嬷嬷洗刷着碗筷盘碟,商量今夜给侍卫小子们做什么夜宵。   楼上,锦幔香暖,一室旖旎。   这一夜,几叠鸳衾红浪皱,暗觉金钗,磔磔声相扣,小白兔变成了一道鲜美无比佳肴,被大老虎餮食,连秘密之地也不放过。如火焰相互抱团燃烧,汗水交融在一起。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完整的拥有一个女人。   她被快乐送上了云端,忘了天地为何物,待他餍足,她亦成了软泥。   石青色帐帷中,揽着柔若无骨的小女人,感觉从未有过的圆满,冰肌玉骨汗津津,染透出火热的粉艳,他喘息着叹道:“吾半生光阴,从未有过今夕这般快活!”   她俯在火炉般的怀抱,愉悦尚未褪去,抬头问道:“为何?”   他语气平静,眼角闪过一道落寞“:为了这个位置,不过出卖了自己而已。”   定柔嫩生生的手指婆娑他胸前一道崭新的伤疤,指甲粉透如珠贝。他继续说:“为这个位子,这世间所有不能做的,不愿做的,全做尽了,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听的甚不明白,他是富有天下的九五之尊,且风华正茂大有作为,为何会有这般消极的念头?   起身直视他,一头乌黑青丝垂在一边肩头,锁骨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往下半副锦被裹着,浮凸玲珑欲掩还展,一脉香颈浑然如无暇美玉,清莹莹的眸子蒙蒙闪烁着迷惑,真真好一个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天生的尤物。她柔声问道:“都是什么事?难不成你做了伤天害理?”   他知她不懂,也决意不敢让她懂,若真倾吐出来,他是个双手浴血的,穷凶极恶的,只怕她会即刻当成了猛兽毒蛇,从此吓得有多远跑多远,再莫说有半点爱意了。   怕她再问下去他猛地一个响吻,印在俏美的唇上,她羞得双颊立刻通红,想起方才自己在他身下的样子只觉羞臊难耐,这副样子令他险些鼻血喷出,扑上来翻身,炽热地在锁骨和脖颈流连辗转,低喃道:“你是我见过的唯一活的最干净的人。”   定柔又迷醉在情爱的漩涡里。 第104章 古代同居 2 ......……   今冬比去岁暖, 整整两个月碧空如洗,风和日暖,不见半片雪, 叫候鸟生了恍觉, 不停地衔枝筑巢,分不清是春还是冬。方至腊月, 入了二九,忽而一日日阴晦起来, 层云厚积, 乌沉沉铺满了天穹四垣, 寒风打在面上, 冽冽如刀。   杏树光秃秃的枝丫,女子坐在树下石墩, 围着着厚实的白狐腋云裘,娇小的身子裹在雪绒绒的毛团里,只一张小脸露出来, 目光盈盈凝望着门外竹林小路。   张嬷嬷放了两个火盆在脚边,不停握着火棍拨炭, 烧的旺旺的, 唯恐冻着了她, 现在可是千金万贵的娘娘身, 恩宠正盛, 倘若病了, 还不知陛下怎么发落呢。   两人好了这些时日, 如胶似漆,倒了蜜罐子似的,却把两位嬷嬷挫磨的够呛。织机扔在一边, 久不闻机杼声,上头的一匹锦半成,女子完全视若空气,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每日睡到大午晌,早饭午饭一起用。然后,一天也不怎么多说话,站在围栏上,或坐在院中,托腮静静等着,马蹄一响,立刻冲奔出门,男人一下马,两人顷刻变成了一个人,熔铸了一般拥在一起,把后头的羽林卫小子们臊的面红耳赤,纷纷低头,非礼勿视也。   再然后,男人横抱起女人温香玉软的身躯,旁若无人地上楼,伸出长腿关上了门扇,屋子隔音不大好,紫檀榻吱呀吱呀的摇晃声,清脆的换气声,狂烈的嘶吼声......   两个嬷嬷老脸通红,很是不忿,求你们顾念一下可怜的老寡妇吧。   干柴遇烈火,汹汹燎原,烧的连渣不剩。   这一折腾就没了时辰,饭菜炊烧出来搁在蒸笼里,加了炭温着,上了年纪的人,一趟黑眼皮便打黏,想入寝,偏遇上了这么一对主子。   夜夜不得不哈欠连天守到子时后,楼上才偃旗息鼓,端着托盘送上去,屋里俩人只穿着寝衣,追打嬉闹,有时女子甚至下不来床,躲在被窝里,见到人来,羞的赶紧蒙头,两个嬷嬷关门的时候看见,男人端起米粥和菜到榻前,捏着瓷勺,你一口我一口。   哎呀妈,活了几十年,吃了那么多盐巴,也没见过这样式的。   活脱新婚的小夫妻,啊不,新婚小夫妻人家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说个臊人的话都面皮子红,可不是这般黏糊的,难道这就是......偷情的趣味?   待估摸着吃完了,再上去收拾碗碟,送热水到隔间,倒进实木大浴盆,供野鸳鸯沐浴,把熏笼里的银霜炭添足了,这才能下楼歇息。   这中间还得给三十来个骁骑卫小子煮夜宵。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贴满了膏药。   ......何嬷嬷将暖手炉的炭灰倒了,夹了几粒红炭添进去,女子双手放在灰鼠面子暖袖里,风吹竹枝,簌簌轻响,自小养在深山,耳尖目明,已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蹄声笃速,震的大地微颤,心跳顿时沸腾,放下暖炉,一气飞奔出院门。   皇帝扬鞭飞驰,纯白雪貂风裘斗篷,飏飏如大鹏展翅,离女子三步远勒马:“定柔!”   纵身下马,女子每每见他总羞的不敢抬头,他冲上去将娇柔的小女人抱入怀,两个嬷嬷曲膝福一福,心想接下来,该是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打横,抱起,上楼,谁知今日他们临时起意,换了花样,皇帝将定柔抱上马,对她们道:“拿来风兜,朕要带你主子到外头走走。”   “喏。”何嬷嬷慌忙飞跑取来白狐毛风帽,与身上的莲蓬云裘是一套的。   二人共乘一骑,男人拦腰环住女子的腰身,女子小鸟依人地偎着那胸膛,这是他渴盼已久的画面,三个羽林在前开道,“得得”往竹林外去了。   马儿四蹄生风,衣袂纷飞,行驰在盘山小路,两道的枯树蓬蒿飞掠而过,一直到了一处湖塘,远处群山环绕,山间零零几户青砖瓦房,炊烟墟墟,时隐时现,如在仙境。   湖上结了足有一尺厚的冰,羽林四下步哨,十步一岗,围的刁斗森严,皇帝挽着女子的手,相携着滑了一会儿,笑声朗朗,女子身轻如惊鸿,莞尔嫣然,唇畔洋溢着灿漫的腼腆,久久不消。   皇帝终于明白,周幽王为何烽火戏诸侯,为搏美人一笑,只因伊人太美,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仿若百花吐芳,涎玉沫珠,胜过万千风景,可以让身处云诡波谲中的君王忘记一切纷扰。   定柔一只腿抬起,展开双臂,蹁跹如飞燕,皇帝心生促狭,放开了手,女子脚下顿失平衡,仰身一倾,她想反正穿的厚实,跌不疼,不想摔入的是一个宽广的怀抱,皇帝手臂接住了她,脸孔在眼前放大,炽热的吻缠绵地落下,她霎时熟练地回应,两两相拥着倒在冰上。   雪貂斗篷铺在身下,枕着一只手臂相拥而卧,他望着天说:“宝贝,嫁给我吧。”   她“嗯”一声,贴着温热的怀抱,努力把身上的衣裘盖在他身上,食指轻轻点着丰厚的男人唇,笑嗔道:“坏蛋,我不是已经......已经......嫁给你了么......”   他接下来本要说回宫册封贵妃的事,乍听到这个答案,顷刻热血冲上了头顶,激动的不知所以,起身问她:“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定柔手掌捂在了面上。   太坏了,人家可不是嫁给你了嘛!你个强取豪夺的冤家,强占了我的人,还占有了我的心。   回到小院,两个嬷嬷已做好了晚膳,却见皇帝抱着女子下马,扛在肩上,噔噔噔奔上楼阶,一脚踹开门扇,然后,阖上。   两个嬷嬷哭丧着脸,又开始了。   早早先吃了自己的,给侍卫们做了汤饼和肉馅包子,送到竹林外。   忙到亥时,披着毛披肩守着暖炉打叶子牌,楼上灯烛渐暗,亮光一没,何嬷嬷出来看了看,回屋诧异道:“睡了?难不成他们今天不用饭了?咱们可以早点躺?”   张嬷嬷打了个呵欠:“还是等着吧,许是蜡烛烧尽了,你去看看笼屉底下水干了没有,别糊了锅。”   又一个半时辰后。   黑暗中,男人只穿了湖绸中衣,秉着火折,摸出几盏新灯烛,引燃火苗,屋子里豁然一亮。   女子坐在床沿不停揉捏着酸麻的腿。   他走过来帮她一阵拍抚,坏笑道:“可好些了?”   定柔握拳捶了他一记。   两个嬷嬷一前一后端着托盘上来,皇帝上前开了门,热腾腾的饭菜摆满了圆桌,定柔站起试了试,双腿还是不灵活,被皇帝扶着坐下,两个嬷嬷看了,浮想联翩。   他们进膳的空档,嬷嬷提着木桶送沐浴水。   沁在大木盆里,两幅身躯相贴,她把玩着他拇指上的扳指,反复摩挲八个篆字,好奇问:“别人都戴翡翠或羊脂玉的,你怎么是个墨玉的,到是少见。”   他咬着一只耳朵说:“不是我的,是我皇祖父,太宗皇帝的,他戴在手上三十几年,早已养出了油性,跟着他征战沙场,还溅过血。那年我还不到上学堂的年纪,刚记事,他的万寿节,我默背了整篇《离骚》,他喜悦之余,便将手上这个褪下来,赠给了我。”   定柔听得微怔,深知其用意。“你皇祖父对你期望深重,你才四五岁大,便能默背整篇离骚,委实了不起!”   他心中得意,从耳根吻到颈项,喘息有些不匀了:“也费了不少功夫的,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人,不用死记硬背,过目一遍,即刻能倒背如流,我是自叹不如的。”   女子感觉痒痒的,惊问:“还有这般神人?是谁啊?”   灼热的舌在凝脂玉酥般的背流连,揶揄道:“反正不是你,你惯是个笨的,是我见过最笨的。”   她噘起了小嘴,哼道:“那你干嘛喜欢我这个笨蛋啊,你与我这般,岂不是把你这个聪明人带累成笨蛋了。”   皇帝的声音从水里传出:“我喜欢笨蛋,没法子。”   定柔痒的咯咯大笑,反手与他打了一架,水花四溅,被按在木桶边,狠狠啃住了嘴巴,亲的差点窒息。   他忽然从大拇指脱下了扳指,塞进她掌心,大方道:“喜欢送给你了。”   水滑的险些掉落,定柔忙推脱:“我可受不起,这是你皇爷爷赠与你的,是他的期望和寄托,我一介凡俗妇人,委实受不得。”   皇帝强塞:“期望是放在心里的,再说我要了你的玉锁,理应赔你一样贴身之物,只有这个我自小不离身。”   定柔还想给他戴回手上,皇帝径直倾身,霸道地欺上了唇,她的话语噎在了喉咙......   翌日昌明殿,皇后来请示事务,偶然瞥见皇帝的手,扳指变色了,由黑变白。   回到霓凰殿,坐在座榻上,面色低沉,眼中看不出喜怒。   韩嬷嬷问她怎么了,她静了许久,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在想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人力到底斗不过天意。” 第105章 古代同居 3 他脸皮厚的久……   方至寅时, 窗外天色昏暗,合欢帐里的男女交颈而卧。男人数十年养成了自然醒的习惯,怀中软玉娇香, 丰肉微骨, 手感极是美妙,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叫定柔, 骨韵纤纤,腰肢若弱柳, 叫他想起了那句“荏染柔木, 言緡之丝”。   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如此让人迷醉, 和她在一起, 自己完全变成了野兽。   不禁又开始蠢蠢欲动,血液不可抑地沸腾起来, 女子被搅扰醒了,睡眼朦胧,嘤嘤地轻吟着, 待他散了云雨,才长舒出一口气, 两颊嫣红, 汗水湿了鬓发。   窗子外熹熹微光, 晨曦初露, 再不走怕会耽误了朝会。扯过中衣穿上, 掀帐下地, 衣袍在榻外衣架, 待穿好了,系上玉带,坐回去提靴, 身后一双香软的手臂拦腰环住,锦被裹着半副身子,只露出雪腻的香肩,贴着后背,难舍难分,他反手抱住,此时此刻只恨极了前代的君王,是哪个混蛋开辟了早朝!   在她耳边说:“再等一等,很快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前日让人快马往凉州,给平凉候陆弘焘送了密信,言辞明确地表示了,他心悦定柔,要纳进宫为妃,无需闪烁其词,平凉候是个谨小慎微却暗与钻营的人,许他两个庶子前程,自会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压制住陆家那些人,只要陆家不出来捣乱,那些风波自掀不起惊涛骇浪。我要把所有障碍都清除了,才能让你名正言顺进宫,朝上难免一场风起云涌,不过,我一定要赢了这场硬仗!   “嗯?”她惺忪着眼,没听真切。   “你万事无需操心,自有你男人顶着,你只安安心心伏侍我就好。”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男人凑下来贴住了唇。   又吻了一会儿才分开,起身恋恋不舍围上黑狐大氅,伟岸的身影开门出去。   她听着那脚步下了楼阶,翻身掖了掖被角,身畔还有他的余温,脚心却凉了,她蜷缩起来。自生了可儿,大病痊愈,好似气血没将养回来,总是手脚冰凉,月事也久不曾来过,近几日偶尔小腹酸痛,何嬷嬷说,许是上次产褥遭的罪太大了,又淋雨又受刑,损坏了肌体,她想着,我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   这样也好。   我是不能生下他的血脉的。   再睁开眼天已大亮,感觉咽中不沥,想起厨房有胖大海,便起来披衣,下了楼四下空无一人,泡了一盏喝着,两位嬷嬷从外头挽着菜篮回来,见到她,略微讶然。   张嬷嬷笑问:“夫人今天怎这么早起来了?”   这话大有调侃的意味,她面上挂不住,刷地红了个透,耳根烫的不像自己的,嬷嬷取出笼屉里煨着的早饭,晨起胃口尚未打开,她只吃了一小碗粥,见到何嬷嬷剁馅,忙问:“要吃云吞啊?”   张嬷嬷道:“我们这边叫扁食。”   她漱了口,也洗了手来帮忙,两个嬷嬷诚惶诚恐:“可不敢,您现在可是金贵的身子,万不能做这些,折煞奴婢了,再说您一来,我们都成多余了,快回房歇着罢,若无趣,绣绣花,看看书也成。”   定柔可不听这些,拿过围裙系上,坐到小杌子择一把芹菜。   张嬷嬷舀了面和着,一边道:“夫人已是娘娘身,在这荒郊野地太委屈了,皇上老这么天天跑来跑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皇上如此珍爱夫人,想是愿意将您接进宫给名分的。”   她手上动作一滞,低眸眼底闪过忧虑,好一会儿才开口,沉声道:“我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也不敢想跟他有什么未来,他给的未来我要不起,我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那个皇宫我绝不敢去了。”   能在这个小院等他,我已知足了。   我只盼他对我能长久一些。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还没见过这种不求名分的,果真异类。   回到楼上,何嬷嬷端着点心来送,见她站在窗前,目光怅然,便安慰了两句:“姑娘莫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奴看皇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绝不会委屈了你,都是皇帝的女人,凭什么在外头委顿着。”   定柔心知嬷嬷想岔了,也不解释,只问:“姆妈,我果真坐不上胎了是么?”   何嬷嬷膝下三子两女,经验老到,本要说月事不至乃是气血不支,但受孕还是有机遇的,若不然叫医婆把把脉,寻副药来吃,养养就好了。但转念一想,十一姑娘是个异类,还不知怎么想的,顿时多了个心眼,话到嘴边索性改成了:“奴婢虽不敢确定,但十有八九的,那些症状,姑娘怕是不易有孕了。”   她垂颔点了点头,心说:“那就好。”   我有可儿,足够了。   走了一个多月,真想她了。“姆妈,山上风冷,我怕孩儿禁不住,你明日回趟慕容府,把可儿的新棉袄送去,还有一袋银两,一并交于母亲,我孩儿不白吃白住他们的,等过完年节暖和了,再叫母亲给我送回来。”   “是。”   她嘱咐了一句:“我和皇上的事,你切记缄口以莫,万不可透漏一字半句,否则,咱们做不成主仆了,母亲若问,便说我身子不好,暂不能回南边。”   “奴婢记住了,绝不敢泄露半字。”   下晌皇帝来的时候,定柔在围墙下垦地,今冬翻一翻,万一哪天下雪,正好多浸些雪水,明年种菜才长得好。   安西都督府早朝前送来了捷报,揆逊率部八万军与大矢主力在祁连山下相遇,对峙一天一夜,杀得黄沙漫卷,天日变色,终大获全胜,斩杀兵卒数万,敌将一千,一雪前耻也!他忍不住要和心爱的女人分享这份喜悦,进了院见到小丫头抡着jue.头做粗活,顿时敛了笑容,怒斥侍立在旁的两个嬷嬷:“怎么让主子做这个!混账奴才!”   嬷嬷吓得大跪,定柔嗔他:“你别乱训人,是我执意要做的,在屋里老坐着,手脚都钝了,吃饭也不香,还是动弹动弹好,发些汗,舒服多了。”   皇帝立刻转怒为喜,唇角弯开柔情蜜意的笑容:“是么,我来帮你,你别累着了。”   张嬷嬷不敢抬头,心中不可思议地想,少时对陛下单见浅闻,怎地没看出来是个惧内的,如此听女人的话,简直言听计从,这就是前人说的,英雄难过美人关罢。   皇帝解下大氅,抢过了农具,学着小丫头的样子,当起了农夫,向阳的地方松软,垦的很轻松,背阴的一面却冻土了,比石头还硬,垦的甚艰难,都能迸出火星子来,手震得疼了。定柔拦住说罢了,届时待天暖就化了,当着心爱的女人他愈发较了劲,要小丫头看到,她的男人是无所不能的!死力抡起,一下翻起一大块,这下得意起来。   定柔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   两个嬷嬷回厨房忙活了,皇帝不一会儿便垦完了,满头冒汗,流下脸颊,定柔打了一盆热水,沁了手巾把,皇帝却不接,直接伸脸过去:“小娘子给夫君擦。”   他长得魁伟,便是弯腰下来,她也得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他看着小女子贴近了的面容,丁香色羽缎毛边小袄,绾着妇人的螺髻,只簪了草虫头小胜,细碎的流苏索索漾动,肤如美玉生晕,淡颦长蛾,目如凝露,眼睫似蝶翼翩翾,俊秀白腻的鼻,俏美的樱唇......想起她在榻上的样子,丝缕不胜,冰肌玉肤......心下顿时波涛荡漾,趁机“吧唧”一声,大大偷了个吻,她左顾右看,一张面皮红彤彤发热。   张嬷嬷端着洗菜水出来泼,恰看到这一幕,臊的忙把身子缩回去,关上门,对何嬷嬷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可别出去,看这势头又要开始了。”   皇帝挽起女子的手,得意洋洋说了大胜的事,她好像热情并不高,打仗对她来说是遥远的事,发觉两个掌心起了茧子,心疼地拧了手巾为他敷着。   他脸皮厚的久了,也就厚出境界来了,干脆双臂锁住了腰身,耍赖道:“你男人打了胜仗,你该奖赏一番吧?”   定柔心知他说的是什么,脸上越发烫的厉害,这个坏蛋!就不能让我歇一天。   张嬷嬷在门缝窥了一眼,男人一把将女人打横扛到了肩头,女人微微挣扎着,握着小拳头捶打,男人就地急转了几圈,女子捂着发髻,有点晕眩,求饶的声音:“放我下来......大白天呢.....”   男人狠狠地道:“我要吃了你!”   然后大步流星奔上楼阶,“砰”一声阖上门扇。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得,等着吧,不折腾个昏天黑地不罢休,真不知他们哪来的精力。   谁知,一个时辰后门开了,一男一女你追我撵跑出来,衣衫已穿的整齐,何嬷嬷心中一喜,忙不迭架锅烧油下菜,张嬷嬷又窥了一下,却见男人好像说着挑衅的话,到围栏转折处,女子打了男人一拳,男人立时挥拳还了回去,女子挥起了双拳,却被男人一把擒住,按在窗下。   说了句逃不出手心什么的,下一刻,又亲上了。   张嬷嬷赶紧叫快别炒了,没完呢。   果然,他们又折回了屋,听到下门闩的声音,两个嬷嬷心底一凉。 第106章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皇……   申时末皇帝处理完了一天的事务, 吩咐了小柱子几句,晚间给宫闱局传谕,将范婕妤召来昌明殿侍寝, 让她独自睡御榻, 命她守口如瓶。宫中近日传开了流言,从前还能用战事搪塞, 如今前线顺利,又恰逢年尾, 大宴小宴不断, 傻子都瞧得出, 是有新宠了, 首先被怀疑的是昌明殿的宫娥,淑德二妃甚至找来了医婆, 暗中观察御前所有女子的走姿,得出的结论,全是黄花。   二妃不免疑惑, 听闻皇帝时常去瑞山行宫,难不成养在哪里?也是, 温泉水暖, 鸳鸯双双戏水, 多靡丽的画面。   难不成, 皇帝临幸了青楼女?   所以才见不得光。   二妃商量一番, 当即摆了凤鸾仪驾, 去了温泉行宫, 住了一段日子,四处寻摸,却没找到人, 问下头宫人,竟说,陛下一直是独衾的。   皇帝装好了一个新刻出来的玉人,刚更了便装,殿外有内监传报:“六殿下突发高热,全身抽搐,昭容娘娘请您速去清云殿。”   皇帝无奈换过常服,匆匆坐舆到了徐昭容处,御医已会诊完,纷纷跪地说,小儿急疹,发出来就好了,徐相宜一袭宫妃织金落梅曲水大袖衫,珍珠步摇冠,抽泣着打湿了绣帕,哭的楚楚动人,猛然扑进了怀:“陛下,旻儿好可怜,臣妾心疼死了......”   娴静婉约的人儿,皇帝下意识地想推开。   曾经同床共枕无数次的人,如今只有抵触。   定柔坐在圆桌前缝纫一件霁色右衽长袍,飘逸的袖摆,一针一线都是爱意,时而拿出一枚扳指,臊着脸皮轻轻俯唇贴一贴。   忽听马蹄大作,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奔出绣楼,却见是一位便衣羽林进院,拱手对她说:“陛下今日有事,来不了,请主子早些歇息。”   他今早走时说了今天会带一个新的雕刻来,难道遇到了棘手的事?她心下隐隐一紧,多问了一句:“尊驾可知是何事?”   那便衣未得圣意,不敢乱说。   定柔又问了一遍:“请告知,可是朝上出了什么事?”   便衣深知这位主子圣眷正浓,踌躇一番,想来也无妨,小事而已,道:“六殿下抱恙,陛下让您无需担心他。”   说罢躬身告退,上马奔驰而去。   六殿下,是那位满腹珠玑,堪比道韫的才女,徐相宜的孩儿,他们的结晶。   他们曾经也有过恩爱的时光。   定柔站在原地半晌,退了两步回屋,关上门扇,倚着墙,眼中泛出热意,心下骂着:“慕容定柔,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他一心一意待你!”   眼角滑出一股股热液,抬手抹去,却越流越多,扬起手掌狠狠掴了自己一下,不许哭!不许哭!他本就不是属于你的呀!你这般要死不活吗?我看不起你,慕容定柔!   这一夜,枕冷衾寒,她望着黑暗中的床帐,睁眼到天明,苦思了整整一夜,把和他的一切一切,重现了无数遍,一件件梳理。   这些日子,自己完全陷入了一个旖旎的梦,桃色夭浓,两情缱绻,是偷来的梦,所谓天长地久,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总有一天,激情褪去,这个梦会醒,会碎,彼此终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的。   她对自己说,便是到了那一天,你要笑着对他,别让他看不起。   你还有孩儿,得为了孩儿活。   你,不可再陷落下去了。   翌日刚过了午晌,皇帝下了马,奔进院。   张嬷嬷和何嬷嬷在洗菜,忙行礼,皇帝一路打马,跑的急,心中如着了火一般。“夫人呢?”   张嬷嬷示了个眼色:“在楼上。”   “她没事吧?”   张嬷嬷低声说:“好像没事,又好像有事,奴婢也看不懂。”   急奔上楼阶,房门大开着,定柔坐在圆桌前绣一方帕子,转头过来,美丽的面庞柔和平静,看不出半点气闷的样子。“今天这么早?”   皇帝走的急有些喘气,进来之前心里惴惴,不知是怎样的爆发,原本已准备好了一肚子安慰哄的话,进来之后,却见她并未在意,忽然十分失落。   缓缓来到她身畔,“担心你就早点来了。”   定柔又问:“徐昭容的孩子怎样了?”   皇帝的心越发坠下去:“烧退了,疹子还未消,人也不是太清醒。”   定柔道:“那是还不曾康复,你该多陪陪孩子,我幼时生病就特别思念我娘和祖母,后来时日长了她们的模样也就淡了,想不起来,只能把师傅当成依靠。那孩子有六岁了罢,我和徐昭容算旧相识,同一天进的宫,一起入了青蔻阁,又入了韶华馆,不过没怎交集过,我性子不好不爱同她们说话,我记得她来跟我攀交过,我没理人,想想挺没礼数的。没一两天她就去了昌明殿侍寝,晋升了婕妤,然后挪了出去,我便再没见过。”   听她如是说,皇帝的心如同架在了炭火上,煎熬着难受起来,若那晚第一次来昌明殿的人是她该多好。也不会有如今重重的纠葛,自己向来以睿智临朝,处处辩得先机,却唯独,在她这儿,输得那样惨。   记得那时她方及笄,眉眼间尚凝着青涩和稚气,小嘴总爱噘着,可爱的像个呆娃娃,隔了这么久,那一众姹紫嫣红的女子早已忘了模样,却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日殿选她穿的青绿色的衫子,那衣上绣着绿梅,头上绾着一个单螺小髻,只簪了一朵珠花,面上毫无脂粉,整个人素净的出尘,明明就是来敷衍的,他却会错了意,当她是第二个林纯涵,以为想要以素雅获得他的垂青。   他低落道:“你不气我昨夜?”   定柔微微笑道:“我就那般不懂事啊,你孩儿病了,我就如此不通情达理?我也有孩儿,深知为人父母的心。”   这番话说的字里话间全是疏离,好像他和她仍是两个世界的,只是露水情缘,他心头愈发酸的发涩,像个要糖果的孩子般说道:“你给我生个孩儿吧,我一定将他当成这世上的至宝,男孩女孩都好,是女孩更好,长得像你,我一直遗憾不曾见过你幼时的样子。”   定柔愣了一下,旋即又笑:“我生不了了。”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定柔马上补充道:“我生可儿月子坐下了病,身上一直不大好,何嬷嬷也说我坐不上胎了。”   皇帝忙说:“叫女医给你看看,太医院多的是擅专妇科的,不计什么药调理,你才二十出头,定能调养过来。”定柔还是笑着,也不看他,对着绣绷说:“不用折腾,生孩子很疼,我怕疼,不想受那罪了。”   皇帝脸色难看极了,腹诽道,给别人生不给我生。   夜里,隔间的大木桶热汽氤氲,定柔试了试水温,正解着衣带,男人只穿着中衣推门而入,定柔忙掩住衣服:“你干嘛啊?”   “洗澡啊。”   “我洗完了你再洗。”   “以前我们不都是一起洗的吗。”   “快出去,我不习惯,你每次都胡闹,害的我还得再洗一遍。”伸手大力推搡着,将他推了出去,吱呀一声合上了门扇,男人听到门栓落下的声音。   心中一凉,这些日子的努力全白费了,今夜还不知让不让碰。   洗完了出来,女子已经躺进了被褥,面朝里,像是睡沉了,铺了两床被,用意很明显。   他上了榻,钻进温香的被窝,女子说:“你睡外头,我今夜不舒服。”说着把被角团了团,将他晾了出来,男人望着女子的后脑勺,气呼呼像孩子一般较了劲,将那被子踹到了地上,大大躺下,就那么坦着。   女子睡了一会儿,总听到枕畔的叹息声。   转过脸来,才看到他什么都没盖,只穿着中衣,赤着脚,屋里的炭火已经不旺了,慢慢凉了下来,他望着床顶,冻的微微发抖。   “你......”   起身摸了摸他的手,凉的像冰。   忙把被子挪过去。   里头已经被女子的体温暖的透了,热融融的,馨香可人,像八爪鱼一样紧紧贴着那娇柔的小身躯,满足极了,女子将他的手捂在怀里,血气方刚的男人很快由冰块变成了沸腾的滚水,喷着粗重的呼吸胡乱地吻她,满手焦急地去扯寝衣,女子却避开了,挣脱开他,起身到另一边,拾起地上的被子,抖了抖,卷成被窝裹住自己,面朝外,说:“快睡啊,我先睡了。”   男人全身像着了火一般难耐。   好一会儿后,残烛烧完了,灯苗闪了一下,灭了,屋子里陷入无边无际的漆黑。   枕畔的声音在耳边渴求:“我想要你。”   “我不舒服,不想那样。”   “我昨夜没碰别人,我在外殿的榻上盖着毯子睡的,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女子笑了一下:“我不是膈应那个,我是真的不舒服。”   “出点汗就舒服了。”   “你孩子病着,你还有这个心情。”   然后,没动静了。   她紧了紧被角,阖目进了梦乡。   半夜睡的口干,睁开眼看到一室明亮,身畔空空如也,被窝早凉了,掀开帐子,看到围着黑狐裘的男人站在大开的窗子前,吹着冷风,望着天穹出神。   这样寒九天,怎么禁的住?   她忙披衣下地,从暖笼里倾了一盏热茶,端给他。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她,冰的煞人,竟有些握不住茶杯,她的心狠狠疼了一下,热意漫上眼眶。   他对着窗外恨恨地说:“这他妈是个什么世道,我是个什么皇帝!万民的君父,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可到底天下哪一样东西真真正正是属于我的?沧海桑田,有哪个王朝能千年万年不衰?而我最终不过就是史册上一个名号而已,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可为什么我想要的那个人,她总是离我那么远!不想要的,捆绑着给我,我没有选择,因为上要事社稷宗庙,下要继皇统后世,就为了这一句,我他妈活脱一头牛马。”   她的泪倏忽溢出大片,心里瞬间软了,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就这样下去吧。   闭上窗子,握住他的手又呵又搓,男人猛然将她圈进了怀抱,箍的紧紧的,“宝贝......”   有时候看着他,真像个孩子。   当她解开寝衣,遂了他的心意,他高兴的如同得了一块梦寐以求的糖。   后半夜风声呼啸,吹的窗纸呜呜响,千竹万枝哔哔啵啵,如兽群嘶吼悲鸣。张嬷嬷起来出小恭,旁边床榻何嬷嬷打着呼噜,好梦正酣。忽望见窗外白蒙蒙,就知下雪了,披上棉衣开门一看,院中茫茫一地白,还有小雪花在飘。   穿好衣裳,打着灯笼出来踩了踩,幸好下的不厚,但这样冰天雪地,下山也少不得路滑,道路崎岖,陛下这一路乘马,如何周全?   侍卫们站在雪里一夜,穿的御赐的貂皮大氅,握刀的手也戴了皮裘手套,可也冻的折胶堕指,一张脸露在外头,早没了知觉,侍卫长指挥着拿了工具,沿山清理出一条路来,身上渐渐冒了汗。   皇帝起来,围着黑狐大裘下楼阶,定柔披着斗篷站在门口,望着漫天乱坠的碎琼白屑,眸光闪出一层痛楚,心中若有所思。   那之后,她对他到底是不一样了。   织机又开始吱呀吱呀。   雪下到后晌终于停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道路积了半尺厚的一层,骁骑卫将院子里的扫成堆,清理出去,她原想,今日他决计不会来了。   她甚至开始盼着他不要来了。   可是,还是来了,归巢时分马蹄声传来,一名羽林负着囊箧,载着满甸甸的奏章和御用文房四宝,他今日没有忙完,直接把御案挪了来。   她在楼下的屋子织的热火朝天,他进来先到火炉边烤热了手,定柔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话,他小心走过去,手放在了肩上,她淡淡问了一句:“来了。”   “嗯。”   夜里,屋中多加了几盏灯烛,帘幕的影映在窗棂上,绰绰曳动。   他坐在乌木案桌前握着朱笔飞书,她坐在另一边的小榻上缝纫一件女娃的团花小袄,今日缝的极慢,仿佛一针一线都是心事。   静默许久,他忍不住开口:“夜里灯光暗,仔细伤了眼,快别做了。”   她头也没抬,道:“无事,就差个袖子了,没几针就好了。”   他话到口咽了回去,你何时给我缝纫一件衣裳,寝衣也行啊。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说:“雪天马滑,其实你不用天天来的,我不是那般小心眼的。”   他怔了一下,细细端详她的神情,只见眉目澹然,毫无嫌隙之色,于是说道:“无事,马蹄绑了鹿皮,路上不滑,忍过这段时日就好了,我.......已在筹划,让你入宫。”   她惊的抬眸,清莹莹的眸子闪出了惶恐,没留神针刺了指尖,留出一滴滚圆的血珠,皇帝急忙过来,摸出帕子按住食指,怪道:“叫你夜里别做这个!”   定柔低垂下脸,思维飞出了窍,他伸臂抱住她,语气激动:“宝贝,我要和你长相厮守,我要重新册封你!你放心,陆家那些人,他们不敢兴风作浪,我已给平凉候去了口谕,他不敢抗旨。”   血又流出一滴,她含住了手指,腥甜的滋味混合在舌尖。   眼前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一张张珠翠绮罗的面孔,皇后、宸妃、淑妃、德妃、徐昭容、林顺仪、薄、司徒.......   心下顿时冰冷。   翌日昌明殿,皇帝心事重重地对襄王说:“定柔对我,不一样了,从前我一下马,她就会奔出来扑进我怀里,眼睛里满满全是我,会闪光,会冲着我笑的很甜,每到这时我就幸福的觉着自己在飞,可是现在去了她总是在做着什么,见了我也不停下,淡淡的说一句问候,像是沸滚的水变成了温水。虽然还会继续和我谈笑风生,同床共枕,可是我感觉的出来,她的眼神蒙着一层疏离,我知道原因,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宗旻生病了我没去找她,她心里在意,气我不能一心一意对她,她觉着我不值得,却就是不肯发作出来,不吵不闹,逼着自己安之若素。她对我说过,她心里已经把自己嫁给了我,现在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当成和我是一场露水情缘。”   他捏捏鬓角:“我真怕......哪天她知道了那件事,知道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襄王安慰道:“臣弟想,慕容家是无人对她说的,他们不会蠢到自毁前途。”   皇帝若有所思,眼底闪过阴翳:“.......慕容康,只有慕容康,心性耿直,爱憎分明,他的伉俪也在那天死了,肚子里怀着孩子,他心里被仇恨阗满。”   襄王惊惑:“如此危险的人物!你为何还要抬举他?”   皇帝叹息道:“他是定柔的亲哥哥,他的为人我是欣赏的,敦厚直率,藐视权贵,有为将佐帅之才,这样的人即便做了高官也不会结党累羽,排挤下臣。若没有淮南事变,我会大大重用他,只盼慕容槐能压制得住,温氏夫人能开解出来,只要他放下仇恨,不要坏了我和定柔,我自会委他以重任,让他施展抱负。”   襄王慌道:“这是冒险!焉知他不会养大了尾巴咬人?”   皇帝道:“朕自有分寸,不会容他尾大不掉,不会给他弑君的机会。”   襄王还是担心:“暗箭难防啊。”   皇帝按揉着鬓穴:“他在官场上磨砺久了自然棱角也就圆滑了,朕不信他会拿家族命运做赌注。” 第107章 关于名字问题 .....……   小年节, 陆家饭桌上,李氏唉声叹气,没了儿子, 儿媳又跑了, 小孙女不知所踪,她这晚年日子过得, 凄凄惨惨戚戚。   陆绍茹的两个女儿吃饱了,回房练习女红, 卜耀廉失踪半年, 陆绍茹深知那死鬼躲债去了, 大骂祖宗十八辈狗彘王八蛋, 辗转寻了几次,却是杳无音讯, 人间蒸发了似。先前攀附上了京畿府少尹的兄弟,混得熟络了,她便去打听, 可问了才知,蔡家二公子也失踪了, 还有几个膏粱子弟, 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几家人递了状子寻人, 京畿府接了状纸, 一直说差人寻着, 几个月过去, 石沉大海。   更让人不解的是,蔡少尹被莫名其妙罢官了,安了个什么贿赂的罪名, 贬到边关小镇当马倌,吏部出具了永不录用的公告。   京畿府案子多如牛毛,若往深了找,派遣捕快下去,或挨门挨户搜检,要花重金,她想,还不如换个老公呢。   齐州的债主堵在门口,还扬言要放火,她咬咬牙,拿出了先前典当冰瓷和玉摆件的银子,终于摆平了那些人。   她和女儿也成了身无长物的,只能终身赖在陆家,横竖陆家是欠她的。   门房一位小厮眉目端正,年方二十,因为家里穷苦,兄弟又多,吃不上饭,所以来站宅门,陆绍茹便选中了他,更重要的是有把子好力气,女人到了三十,图的不就是房帏那点乐趣么,反正男人都长的一个样,将之叫到房中,试了一番,颇满意。   那小厮虽嫌弃这老娘们的容貌,可自个家徒四壁,光棍一箩筐,能沾上女人就不错了,还带吃带喝,后半辈子衣食不愁了,陆绍茹还承诺,会带一笔丰厚的嫁妆,而且这平凉候府,将来让他做老太爷,小厮听完,天上掉下个这么大的馅饼,忙不迭山盟海誓一番。   饭桌上,陆绍茹端着碗说起了二婚的嫁妆,李氏重重撂下筷子,骂道:“姓卜的死鬼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没准哪日就回来了,你竟要改嫁!还要我再出嫁妆,你也想得出!”   陆绍茹道:“娘你惯是个死板的,也不想想,你攒着那些家底给谁啊,弟弟没了,你要给我爹那两个小狼崽子不成。”   说到儿子,李氏五内俱焚,不免又噙了泪:“我得养老啊,还有那孩子,生下来我还没看过一眼,怎么说也是你弟唯一的血脉,算来一岁八个月了,我前日去礼部尚书家赴宴,看到几个小女娃就想起她了,我想给她留一份嫁妆,也算做奶奶的一份心意。”   陆绍茹嗤之以鼻:“人家没准早随了别人的姓,您还痴心妄想!一个丫头片子,能为你送终不成,扬幡摔瓦罐,还不如我生个带把的出来,顶了陆家嫡子的门户,您身后,也是个善终。”   李氏被说动了:“此话当真?”   陆绍茹指天立誓。   李氏擦干泪,动摇了。   这时,门房来报,老爷回来了,李氏诧异,不是述职的日子啊,平凉候换过家居服到前厅,一路风尘仆仆,面上还带着灰土。   坐到上首喝了半盏茶,对李氏说:“皇上写御信给我,说看上你儿媳妇了,要纳进宫作妃御。”   平地一声闷雷!李氏和陆绍茹顿时炸开了锅,一个说:“看吧,我第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属狐狸精的,勾搭人发骚去了,没成想攀上这么大一尊金佛爷,她还要当娘娘了!我呸!也不看看自个是个什么破烂货色!”   李氏恨的睚眦发指:“贱人!我儿尸骨未寒啊,她这不是明目张胆戴绿帽子吗!我饶不了她!她还想当皇妃?我不进宫撕烂了她!”   陆绍茹出主意:“娘,咱们找人敲锣打鼓,满大街说道去,堂堂圣上,竟与臣下之妻姘合,让他们臭名昭著!让满京城都瞧瞧,当今是个鲜廉寡耻的,慕容家是个烂污槽,养出这等不要脸的小娼妇!”   平凉候直接摔了茶盏,声色俱厉:“打今起,你母女俩不许离家一步!我已带回来一重兵卒看家护院,你们从此闭门思过!胆敢有违!即刻逐出家门!宗谱除名!事关我陆氏一门的生死存亡,老子说到做到!”   又对李氏说:“你是个无品无德的主母,这些年我的容忍已到了极限,从前看着儿子的面子,现在儿子去了,我便是一封休书弃你下堂也不为过,你若想百年之后做孤魂野鬼,就闹吧。”   母女俩被镇住了。   说着,一丛丫鬟进来,将母女二人围了,平凉候挥挥衣袖:“从今起,太太和大小姐吃喝拉撒,你们一步也不许离开!”   “是。”   夜,更深露重半人家,星垂平远阔,竹风萧萧送寒声。   皇帝今日从御苑带了一捧新开的白梅,枝丫清俊,玉蕊琼葩,满室寒香冽冽,定柔修剪了剪,湃入胆瓶,身后被一双手臂拥住,粗重的呼吸喷在后颈:“宝贝,随我入宫去吧,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定柔心头一慌,有些呼吸困难,笑道:“陛下,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么,宫里宫外,有何区别,我在这里很好,你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用来,多自在。”   他正吻得沉迷,听到这样的话,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不悦:“你不是说过嫁给我的吗,还有,你唤我什么?”   定柔挣扎了两下,从怀里逃脱出来,拢了拢额前的发,转身看着墙说:“陛下,我一介寡妇女子,又是臣下的遗孀,能得您临幸,得您庇护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敢奢望进那富贵繁华地,小女子福薄,又是粗鄙之身,望您不要再打趣了。”   他暗自切齿,走过来,定柔忙大退一步,他步步紧逼,剑眉蹙成一条凌厉的弧,目光如幽深的渊井:“你什么意思啊?委身于我,是为了让我庇护你?”   她扶着心口,作出害怕的模样:“陛下赎罪,小女子说错话了。”说着,双膝一弯,跪于地,泪盈盈地道:“陛下垂怜,奴家与孩儿,后半生就蒙您护佑了。”   皇帝气得脸色变了,这个小丫头,她故意的!   一把扯住她的衣领,携起来,逼迫四目相对,冷冷地吼道:“再给我说一遍!你知道我厌恶什么,故意气我是不是!”   定柔满目泪娟娟,身躯瑟瑟地抖,这模样叫他想起了林纯涵,不由得烦恶感由心而生,俯唇狠狠在那唇上咬了一口,骂道:“再给我装!信不信,今晚剥下你一层皮来!”   定柔疼的厉害,心里早炸毛了,但还是强撑着怜弱,含泪说:“奴家遵旨,陛下息怒。”   他的手捏住了俏美的下颌儿,嘴巴变了形,命令道:“再说一遍,给我好好说话!还有,不许那样唤我。”   定柔抽泣着吸吸鼻子:“那唤什么?”   他眼中怒色消去,想了想,脑中豁然闪过一道光,笑逐颜开道:“听闻民间恩爱的伉俪,称夫君为郎,称妻子为卿卿,我们何不有样学样,日常我唤你卿卿,夜里唤你宝贝,你唤一句听听看,快!”   定柔后脊心抖了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捏着下巴,只好硬着头皮吐出:“赵郎......”   皇帝大大摇头:“天下皇姓族人千千万,谁晓得你叫的哪个,不行!还是换成名字吧。”   她犯难了:“隆兴......郎......”   这,怎么叫啊!   他忽而呆怔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手上又紧了紧,捏的她发疼,皱眉呜咽一声,皇帝手上松开,娇嫩的肌肤留下青黑的指印,她装不下去了,气呼呼地揉着,皇帝问:“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你你你不会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天下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定柔猛然睁大眼睛,也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转眸疑惑地看着他,不是装的,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这反应,不言而喻,皇帝气的跺脚,面色泛出一层铁青:“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定柔骇的急退几步,躲到廊干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妙真观时,除了送菜磨米的大娘,一年也见不了几个人,大概十岁那年吧,大娘带了新制的铜钱,说天下改元换代了,新皇帝叫隆兴,是个年轻人。回到淮扬那个家,偏巧你去巡狩,我爹娘和姐姐她们,都是什么当今啊,今上,陛下,进了宫,大家也是这样叫的,所以我......”   皇帝想挽袖子揍人,瞪视着她:“你在宫里三年多,就没问过别人吗?竟然这么不把我放在心上!”   对别人你一口一个昭明哥哥,叫的多亲昵!   定柔缩了缩身子,小声道:“我没事问这个干嘛,再说您是上皇至尊,不可僭越,说了不是要杀头的么。”   皇帝追上去薅住她的胳膊,到榻前,指着那一衾锦被,还留着昨夜欢好的痕迹,怒道:“女人,你都跟我那样了,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不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么!”   定柔羞愧的低下了头。   乌木夔龙捧寿长案上摆着一叠奏本,一个蟠螭纹白玉磬,梅子青莲镂香炉,古铜貔貅笔架,天青釉笔洗,和田玉纸镇,皇帝平平整整铺开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握着女子的手,蘸了朱砂,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字。   她念道:“禝。”   他将手伸进衣襟,低头在那雪腻幽香的耳后咬了一下:“记住了,这是你男人的名字!”   她被捏的阵阵战栗,努力撑着意识:“禝与稷同韵同义,五谷之长,彼稷之苗,彼稷之穗,食粮也?”   他道:“不只如此,偏旁一改,多了另一重意思,乃是祭之祀,圭壁五寸,以祀日月星辰,九鼎大吕,以尝鬺亨上帝鬼神,鼎定九州,磐固六合。禝,重器也。”   她若有所想:“重器?我爹的名字,不也是重器吗?”   他心中鄙夷,你爹哪有半点经国重器的样子,一肚子钻营苟利!可恨,到头来还是成了老丈人!   嘴上说的是:“不一样,槐鼎,良辅之重器,禝,社稷之重器。   我的表字,正是子稷。”   她看了许久,拿起朱笔,重新写下一个。 第108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 。。。。……   腊月二十九, 小除夕,又是个飘雪如絮的天。   北风凛冽,从窗纱向外眺望, 层层琉瓦飞檐堆银砌玉, 渺万里皑皑,天地共一色。院中一株枝桠遒劲的淡桃粉梅, 昨日还是蓓蕾点点,仿佛预见了雪来相会, 一夜破萼吐蕊, 开的穷态极妍。那花朵如浅口小碗, 张着鹅黄的蕊, 正看玫红色,反看浅至淡粉, 十分新奇,梅香得了寒雪意,透过窗纱窜进炭火旺旺的屋子, 郁郁一室芳芬,怪不得取名“涵香馆”, 听闻宫中每处都有不同的花和树。   范婕妤抱着暖手炉, 站在窗前, 年节将至, 阖宫张灯结彩, 人人脸上徜徉着喜气, 廊下换成了崭新的宫灯, 门框贴上了金泥烫字的对联,那些字,她都不认识。   两个宫娥坐在角落熨衣裳, 嘀嘀咕咕说着皇帝的传闻,好像在外头宠幸了清倌人,不知藏在了何处。   门外内监传,冯娘娘和卫娘娘来了。   她自得了位份,进入后宫,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嫔妃无不是世家出身的官小姐,朝中有背景,或才貌俱佳的,说话慢条斯理,吐字含芳,那高贵庄重是从骨子里养出来的,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典则俊雅,只有她,是卖身为奴的农户女,做什么,都学得不伦不类,每每开口,笨言拙语,惹人发笑。   只有宫女出身的冯婉仪和女史承宠的卫婕妤,勉强能说上话。   因为,她们有一个共同之处,自卑。   她来了近两年,这六宫的娘娘源殊派异,大致分为三种,皇后待人宽和,德厚流光,自是不算。往下正一品四妃,身份贵重,听闻皇帝不立贵妃,立宸妃而代之,宸妃因病外出疗养,贤妃早年薨逝,只剩了淑德二妃,有皇子傍身,是用眼角缝看人的。再往下二品九嫔,听说先前有一位昭仪娘娘,也早夭了,嫔位三位娘娘,林顺仪,司徒顺媛,以徐昭容为尊,皆是生育了皇嗣公主的,且个个花容月貌,才华横溢,是皇帝宠爱最多的人,日常见了虽行个礼,略作寒暄,可看得出,那眼神是带着鄙夷的。再往下,薄充容,冯婉仪,虽同品阶,但薄充容是大选出来的世家千金,与徐昭容走的近,冯婉仪家中是八品官,还是个旁支庶女,自然被看不上,卫婕妤是尚膳局女史,商贾之家出身,因有宜男之相被太后天恩抬举了,和冯婉仪一样,所以关系近了,见她被排斥,心生怜悯,便结交了。   可她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肤白手嫩,通书识字,不像她,扁担倒了,勉强知道是个一。   她在这里,能过衣食饱暖的日子,不过因着皇后贤惠,人人都可以耻笑她,踩踏她,连小小的宫女,也敢当着笑她,粗俗愚钝。   唯一得益的是,茅室蓬户的爹娘,被哥嫂赶出门,住在四面透风的破窑洞,一朝女儿飞上枝头,荣身为娘娘,得了荫封,被知县接到了朱门绣户大宅院,穿上绫罗绸缎,吃着金肴玉馔,享受一县供养,哥嫂也换了副嘴脸,将爹娘奉成了祖宗。   为了爹娘,她得守护好这份尊荣。   冯婉仪膝下有皇子,所以宫人们便分外看重些。   卫婕妤性子豪爽,不拘小节。   上次去昌明殿侍寝,回来时迎面撞上淑妃的仪驾,被罚跪在宫巷,还是她悄悄跑去皇后处,请了口谕,第二日霓凰殿请安,被淑妃斜了一个白眼,骂作蛇鼠一窝,哪里来的野蛮,也堪同处一室,云云。   范柳儿越活越觉被自卑压的,不敢抬头。   宫人呈了茶点,冯婉仪和卫婕妤各自落座,一个笑道:“我和冯姐姐在云萝馆坐着,看到下雪,想着出来走走,又觉冷的厉害,不如到妹妹这里讨一盏热茶喝,稍事也该去霓凰殿定省了,正好一起。”   范婕妤垂颔,学着她们的样子轻声细语道:“正是了。”   闲叙了会儿家常,不免说到共同的丈夫,皇帝,上次见龙颜,还是中秋节,琼华宴上匆匆露了一面,小年夜宫宴也不在,昌明殿内侍来送口谕,说皇帝有军报要看,百官已封印,各部留了守值的,每日递呈公文,边疆战事稍缓,照理,皇帝该清闲了才是。   这情形,已不用藏掖。   冯婉仪叹道:“不知是怎样的美人,勾走了陛下的魂儿。”   卫婕妤说:“姐姐操这心作甚,原不是我们操心得起的,便是外头没有,韶华馆进了那么多美人才人,也轮不上你我啊,还是恬淡自处,心宽才能活得长久,咱争取啊,活他个百岁,才对得起父母生养一场。”   冯婉仪二十五岁,本就不出众的姿色,生产后腰身丰腴,胯骨宽大,在宫里算得珠黄色衰的女子了,卫婕妤丹凤眼柳叶眉,一颦一笑带着飒爽,还是赏心悦目的,相处以来,私下说起房帏,冯婉仪只道早年被太后赐给皇帝,宠幸过两次,其后再不曾沾过天恩雨露,卫婕妤也是被太后一道懿旨送到昌明殿,只入幸过一夜。   说到此,范婕妤面上挂不住,她虽睡过龙榻,却还是完璧的身子。   未时末到霓凰殿,雪下的密了,搓绵扯絮,三人坐在各自的软轿,围着猩猩毡斗篷,宫巷随处可见内侍监执帚扫雪,方过去,又落了白白的一层。   进到内殿,徐昭容和薄充容已来了,林顺仪也刚到,行了个礼,宫娥解下斗篷长绦,依着位阶坐到两边玫瑰椅上。   不多会儿,司徒顺媛和韶华馆的御妻们也来了。   皇后一袭杏黄凤穿牡丹大袖衫,围着金缕佩绶,发戴红宝鸾凤金步摇冠,端的是雍容尔雅,笑意晏晏,一一询问各位姐妹饮食进膳,身体是否妥当,每天皆问两遍。   淑德二妃每次姗姗来迟,对皇后象征性地敛衽请安,众人起身曲膝一福,齐声念:“淑妃娘娘、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二妃连“免礼”都懒得说一句,只清一嗓子,算表示过了。   一左一右坐到最上的两个位子,端起茶盏,下巴颔儿总是倨傲的弧度。   卫婕妤暗自甩了个白眼。   皇后谆谆说着年节的事,殿外忽传:“陛下驾到——”   众妃御一听,骤然精神焕发,纷纷抬手摸一摸发髻和钗环歪了没有,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厚缎棉帘被宫娥掀起,皇帝踏步进来,围着一袭黑狐大裘,黑油油的皮毛覆在身上,衬托的整个人器宇轩昂,目光闪出曜石般的光泽,束发累丝嵌宝金冠,走进来,面上无表情。   众妃不约而同地眼眶一热,范婕妤看到卫婕妤的眼睛也湿润了,先前说的潇洒,可真见了,又伤怀,到底是夫君啊,且是个风采不凡的夫君。   众妃齐齐敛衽一拜,婉转的声韵:“陛下圣躬金安。”   解下大裘,厚重的皮毛足有二十斤重,得两个宫娥捧着,皇帝内着明黄织金暗花龙纹长袍,领缘和袖口紫貂毛滚边,朝皇后摆了摆手指,坐到了上首的座榻,却没有让众妃平身,也没心情嘘寒问暖关切一番,径直入主题,对下头的淑德二妃说:“朕听说,你二人前不久上瑞山行宫查朕的底细了?”   二妃扑通两声跪地,肩头一瑟:“臣妾不敢,陛下这是哪里听来的闲话,臣妾只是身上不适,想泡一泡温泉,哪里敢打听陛下隐私。”   皇帝冷笑:“朕左不过就在昌明殿,那次受伤离得行宫近,就地养伤,不想却惹出了蜚短流长,即怀疑,何须费那些功夫,找个人到昌明殿监视朕不就行了。”   二妃一阵惶惶,大磕头:“臣妾不敢,陛下折煞臣妾了,臣妾冤枉。”   皇帝刚毅的眉峰透出凌厉的棱线,道:“有无有,都无妨,凭是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看看到底是朕的手腕硬,还是你们的手段更魔高一丈,许久不练手,还真有些痒了,那些刀该见一见血。”   皇后立在旁边,肃目垂颔,手心冒出了汗意。   众妃听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字字图穷匕见,禁不住也汗毛倒竖,不知皇帝暗指何人,是嚼舌根子的吗。   淑德二妃含泪低泣,哭说冤枉,皇帝挥挥衣袖,起身往外走,到殿门口转回半身,目光如电扫视众人一遍,语气仍旧平静无澜:“今天警告你们,都安分守己!朕想宠幸谁是朕的事,朕是决计看不惯争风吃醋生事端的女人,你们每个人是什么性情,所想所为,朕也真知灼见,先皇在时朕就见惯了后宫里的乌糟事,只觉恶心不已,不要叫朕觉着这后宫脏!否则,朕再也不踏进一步!”   宫娥重新披上了大裘,那轩昂的身影大步出了帘外,匆匆如一阵风。   众妃眼眶愈发如火烧,曾经盛宠一时的徐昭容和林顺仪,垂泪如雨,美丽的面容凄婉哀怨,坐回玫瑰椅,心碎了一般。   皇后忽觉站的双腿僵了,有些动不了。   皇帝出了霓凰殿,雪愈发下的大了,密的遮了视线,坐舆出华清门,脱离后宫的视野,换了便装,冒雪乘风奔马出青龙门,往西城门走去,两队羽林卫,一队护从,一队联合暗卫一路步哨监视。   万里雪飘,满山遍岭遮盖成了白色的世界,雪树银花满竹林,屋子里多烧了两盆炭,暖意如春,定柔站在窗前望着竹林小路,一颗心揪到了一起。   寒鸦归巢,一行“雪人”至大门外下马。   她手扶在窗棂上,鼻酸哽哽,极力咬牙不哭出来,等他上了楼,掀帘进屋,她已是一张平静的面容,像个伏侍的小丫鬟,为他解下大裘,黑狐已整个染成了白的,冻成一条条冰凌,脱下皮裘手套,倾了一盏热茶放进他手里,然后弯腰褪下一双油皮长靴,换上崭新温暖的抱香履。   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鞋底,鞋帮絮着厚厚的棉花,他双脚踩了踩,颇觉舒适轻便,笑问:“你做的?”   她淡淡点了点头:“你对我恩情似海,我为你做一双鞋子,不算什么,杯水车薪罢了。”   他唇角的笑意凝住。   她转头抱着大裘去炭火上烘烤,沁了雪重如大石,费了好大劲才搭在木架子上,漫不经心的语气对他说:“你这样天天来,宫里那边如何周全?我说过,我不是那般小心眼的。”   他喝着茶,身上渐地暖了过来,听她如是说,心头掠过一股酸意,直直地望着她“你这是......撵我走?”   定柔清理着皮毛上的碎冰,头也没回:“你是有家室的人,怎能天天来我这里,横竖我在这里住着,你隔三差五,或十天半月来一次,或不来,我不计较的。”   他眉心紧了紧,蹙成一道浅痕,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般道:“我跟别人在一起你也不吃醋,我来不来你也不在乎,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呀?别人家的娘子都会吃醋,就你不会,你那怕对着我吃一回醋,我也高兴,你偏不叫我高兴。”   她回头瞟了一眼,一咧唇竟笑了,阴阳怪气地调侃道:“君,你才知道我是个木石心肠的呀,我何止不会吃醋,我还狼心狗肺。信不信,我今天跟你好,他日也能跟别人好,人啊,有些路一趟开,就熟练了。”   皇帝狠狠一切齿,手上攥了攥茶盏。   留到夜里教训她。   夜半时,雪停了,院子挂了许多庆节的大红高照,映着煜煜雪光,一射之地四物明亮,深山里的小院格外宁静。   合欢帐里,女子如一滩水软在怀里,贴着火炉般的胸膛,喘息不跌。   静了好久,她朦胧有了睡意,男人抚摸着滑腻的肌肤,每到这时都有征服的愉悦感,怀中的女人真真切切是属于他的,他道:“宝贝,听话好不好,跟我回宫,开春以后母后要回来了,我要在她回来之前册封你。”   她心下一惊,劈头一股寒意蔓延开,身上的汗骤然成了寒森森的,太后......   好一会儿后,她翻身向外,背对着他,诚然道:“君,我是个粗鄙的人,过不得那花团锦簇的日子。” 第109章 关于狗子的名分问题 情夫……   火树银花合, 星桥铁锁开,金吾不禁,万民同乐。   应天门楼阙上, 望着人潮汹涌, 口呼万岁,皇帝环顾左右, 公卿纡佩金紫,妃御衣香鬓影, 却无可心那个人。   花天锦地, 一夜烟火不断, 纷落如雨, 香车宝马铺满路,他的心空落落, 像梧桐树失去了根脉。   新年伊始,是最忙不暇接的时候,有大朝会, 祭天仪式,宫中大宴小宴, 到了初三后半晌才腾出功夫, 只有一个时辰, 回来还要召见使臣, 路上走的急, 一路打马狂奔, 山风呼啸过耳。   定柔除夕夜自己过的, 两个嬷嬷本要留下,主子身份不一般,不敢离开一步, 定柔怎好叫她们撇下阖家团圆来守着她这个外人,便好说歹说,不得已拿出了主子的威信,将两人推上马车送走了,再三嘱托,破了五再出门,否则不吉利。   小院灯火通明,她吃了年夜饭,守在桌前用眉笔描出两个小像。   一个讨厌鬼男人,一个可爱鬼小女娃。   大道上的雪化了,泥泞不堪,马腿整个成了模糊的,皇帝到了小院看到上着锁,骁骑卫说,主子到后山采野梅花去了,皇帝沿路找寻,山路石头多,没有泥污,走到后头山腰,定柔挽着一个竹篮子迎面下来,身后五步远跟着带刀的两个骁骑卫。   他觉得自己心胸愈来愈狭小了,看到她和异性站在一处,就会酸意翻涌,心里哪哪不是滋味。   她要做什么事,合该她的男人亲自来守候,保护。   定柔围着银狐斗篷,内穿杏色袄襦,戴着风帽,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容,睫毛挂着口中呵出的雾气。“你怎么来了。”   许是年节,喜庆的日子不想惹得不快,她语声温柔了许多,叫他听得骨头酥了一般。“废话,想你了呗。”   转而上前揽住她的腰身,相携下山。   回到小院,打开门锁,望着四下空荡荡的,男人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让她们回去了?混账的,竟敢撇下你!”   定柔白了他一眼,故意软糯糯地反问:“我逼着她们回去的,不行啊?”   他分明听出两分撒娇的意味,顿时心下一荡,眉目间愠色消去,展开笑颜:“行,你想怎样都行,想杀人放火,你男人给你毁尸灭迹。”   回到楼上,她将花篮子搁下,到厨房木甑子里取出滴好枫露茶:“你来的真巧,我去岁收了一些香枫叶,阴干了保存着,昨夜入甑,小火慢蒸,方出了色,快吃吃看。”   他接过啜了一口,倒与平日吃的不同,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清新甘芳,似是梨蕊,便问她是什么水。   定柔道:“我用春天梨花上的露水蒸的,只收了一小茶叶罐,一挥发,就剩你手里那一盏了。”   他笑侃:“小生好荣幸。”   端着梅子青小盏殷勤地递到她口边,定柔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大喝了一口,男人心疼的皱眉:“给我留一些啊。”   定柔“咕咚”一咽,哧哧地笑起来,重新拿起针线筐子,棚子里绣着一张花笺,一枝暗香疏影,两句小令,皇帝喝完了剩下的,看她在纸上绣花,笑道:“你是有多无聊,竟做这个。”   定柔捻了一缕黑线,一笔一画绣着字:“我看这副不错,便想着绣出来,届时裱个精致的小框子,挂在墙上,我还想凑齐四君子呢。”   皇帝突发奇想:“改日我绘一幅丹青,你绣出来如何,岂不比这个好。”   定柔点头,回了句:“好啊,你别画的复杂了,不然绣的时候纸张禁不住,会烂掉。”   皇帝静静望着她,眸光如珠辉流转:“画你自己如何。”   “要画的好看些啊,画丑了我可不依。”她说话不夹枪带棒的时候,真真可爱到了极处,唇角弯弯,勾起着俏美的弧度,浅浅露出玉粳瓠齿,颊边靥开一抹莞尔腼腆。   皇帝颇动容,凑近讨好道:“真是个慧心巧思的小娘子,小生得之幸甚!”   定柔戳了他一下,示意别挡了光线,皇帝坏笑着伸出一双爪子,上下其手,胡乱地胳肢她,害她险些扎了手,针线筐子打翻在地,满屋子躲闪,皇帝越战越猛,定柔笑的花枝乱颤,几乎岔了气,被他弄翻在榻上,压倒身下。   本想坐一坐就走的......管他呢,天塌下来也不走了,溺死温柔乡算了。   方才采来的几枝粉梅湃在春瓶里,疏疏的枝丫,小小的花。   石青色的帐帷垂下双鸾结络子,极细极密的流苏急急漾动,......良久后,男人掀开一边,挂上铜钩,衣裳半开坦着结实的胸膛,坐到床沿给自己系衣带。女子从另一边起来,上衫大敞一直褪到脊后,锁骨泛着玉晕般的光泽,肩头和颈中布着印痕,往下是紫红色的兰草兜肚,发髻已乱。   她拍拍嫣红发烧的脸,也开始整理衣物,男子围上白玉腰带只觉通身畅快。   女子系好带子踩着鞋到妆镜前篦发,拆了凌乱的发髻,那乌莹莹的发丝垂顺如云瀑,男子转而呆呆看着,见她只篦了几下便熨帖利落,口中衔着一只素玉簪,白嫩的双手轻快地绾成一个燕尾圆髻,簪上固定,斜一朵米珠小花,再无其他点缀,她完全不爱那些累赘的首饰。   男人一刻也不愿离开她,即便得到了仍觉着遥不可及,不知哪时会再次飞走。走过去从背后环抱住,吻又落在颈,摩挲着肌肤间幽香淡淡。他语声低如轻喃:“......真想把你一口一口吃了......我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好,你跟我回宫,做我的贵妃。两情长久,朝朝暮暮。”   女子靠在他怀里,一双眸子如露如星,明显闪过一丝不悦。她说:“不用这样折腾,我们现在挺好,我在这儿等着你,你想起我就来,想不起就不用来。”   男人听完手臂一僵,瞬间急了:“你难道一直跟我偷偷摸摸下去?不想名正言顺?”   女子垂眸,眼底尽是忧虑:“我觉着我们这样挺好,彼此都有个退路,哪天等你倦腻了,好分好散。”   男子呆目舌结:“你......原来......等着我厌倦你呢是吧?好!你等着吧,等一辈子!”   语罢,摔门而去。   朱雀楼上,寒风呼呼灌满耳膜。   皇帝站在雉堞边,黑狐毛迎风纷飞,望着层出不尽的飞檐翘角,琼楼玉阁,参差千万人家,中京城的盛世繁荣,能得几时久?   襄王得了口谕沿阶上来,朝服外围着雪貂大裘。   皇帝叹息道:“四弟,我怎么混成这样了?我跟她之间这世情世故全颠倒过来了,什么都得她做主,高兴了就跟我好,不高兴就扔脸色。我根本不敢惹她,在一起时说话小心翼翼,稍有哪句话不顺她心思了能半个月不理我,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我给不给名分,是人家不给我名分,人家给自己留着退路,只让当情夫不让做丈夫。说到底还是不信我,不敢托付终身。”   襄王听得发笑:“这位女子当真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孤品!”   皇帝望着云雾霭霭的西城外,山岭叠嶂连绵,小院就在那山壑之中。“我心之所选的人,自然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襄王也循着哥哥的目光望去,道:“臣弟去年也在外头宠幸了一个,是个歌女,我怕母后知道,置了宅子下人养着,原先同我说她身世卑贱不敢奢求名分,就图我能时常探视,就图心里有她这个人,时日一长就变了,背着我偷倒避孕汤药,被我察觉了,可怜兮兮的跪着哭求,说想要我一个骨血,说白了还不是想借着孩子进府要名分,我后来也厌了没再去瞧她,只吩咐下人好生看顾。”   这话提醒了皇帝,若有所思:“我倒盼着她能给我生个孩子,兴许有了孩子她就踏实了,改日问问张嬷嬷,她是不是偷偷吃着避子汤药。”   过了上元节,年味儿便一日日远去了,时节渐地暖了起来,风和日煦,褪下了厚厚的皮毛,顿觉松快了许多,立春在正月,何嬷嬷说,看这样子要早早暖起来了。   定柔想念女儿的紧,又想着大正月里,她一个新寡,按照俗世的习俗,丧夫头三年大凶,是不能去给父母拜年的,视为不详,她只好数着日子等,免得又说冲撞了。   二月,竹篁新青,杏花冒出了芽苞。   起了个大早,因为怕男人阻挠,便没有跟他说,匆匆收拾了包裹,留了两句话给张嬷嬷,托她转诉皇帝。而后独自带着何嬷嬷下了山。   马车里,何嬷嬷试问:“姑娘,老奴多嘴说一句,皇上既愿意给名分,您何不受了,那皇宫是锦绣富贵地,趁年轻貌美,挣揣一条出路,您和孩儿后半生被人敬仰着,还用怕陆家那起子欺凌不成。”   定柔低头,脖颈那儿好似负着沉重的东西,好一会儿才道:“姆妈,一辈子很长很长,我不能都拿来赌,赌一个男人的喜爱有多久,我输不起。   那里面是个四四方方的天地,祸福荣辱全凭的一个男人的喜怒爱好。他与青梅竹马,与徐昭容,林顺仪在一起的时候,未必没有半分真心,我与旁人不同,我不是清白之身跟的他,又是臣妻,带着孩儿,路一旦趟开,就没有回头了,他身边百花争艳,如花似锦的新人源源不绝,真到了色衰爱驰的那一日,我和孩儿面对的将是万劫不复。   就这样有一天算一天吧,等他倦腻了,我带着孩儿回南边。”   到了慕容府已近晌午,从西侧门进了后宅,一路走偏僻的小路到了山月小筑,母亲坐在院外湘妃椅,给安可梳小鬏鬏,两个月不见,女儿长高了一寸,也胖了一些,小圆脸愈发像个红苹果,泛着红润的光泽。   “快看,娘亲回来了。”温氏指了指,安可望着那个莲青衣衫的身影,扭捏着往外婆怀里钻了钻,明显与亲娘生分了。   定柔大大给母亲行了个礼,感激将女儿养的这样好。“谢谢娘。”   温氏斜了她一眼:“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是你身上掉下的肉,算来算去还是我的肉,我如何不疼?我一片苦心为着你们娘俩打算,你是半分也不领悟,要为那姓陆的死鬼守节,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你便是再忠贞不渝,他也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准早就投生转世去了。难得你老子娘赐了一副好皮囊,你偏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随了谁。”   定柔面上一阵烫,心虚的不敢直视,再次福一福:“娘的大恩,女儿不敢忘。”   丫鬟端了茉莉茶来,母女俩正说着话,却见两个小厮抬着箱笼进来,说四少爷回来了,回绾心小筑换衣服去了,箱子里是给父母亲带的礼品,西域的珠宝首饰和胭脂水粉,稀奇药材,葡萄酿,等等,陇西接壤安西都督府,互市繁茂,有许多中京都见不到的稀罕玩意。   温氏难得被儿子这般挂念,喜不自胜地打开箱子,对丫鬟说:“去孙府通知小十两口子,午晌回来用饭,咱们多久没吃顿团圆饭了,今天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叫呢,原来我孩儿们回来了。”   稍后慕容康换了家常的袍子来山月小筑给母亲请安,面皮粗糙了许多,难掩沧桑,西北风大,再加上槁木死灰的神情,削瘦的下颔,突出的颧骨,凌乱的络腮胡,定柔鼻尖一酸,四哥不过比皇帝大了一岁,却生生好似老了十来岁,当年那个雄姿英发的儿郎早已不见了踪影。   温氏心疼地拿帕子拭泪,啜泣道:“儿啊,你这次探亲假延请了多久?”   慕容康知道母亲又惦记起续弦的事,吃着茶,神情淡漠道:“不走了,我提调兵部职方司了,以后留在京城。”   温氏不敢相信,霎时大喜过望:“升官了!什么职位啊!职方司可是美差啊!一般人可进不去。”   慕容康道:“正六品掌舆,比我原来升了一阶。”   温氏眼中光芒稍黯,咬牙道:“比大少爷小了一级,不过你是个出类拔萃,就是少了时机,娘就不信,在这京城不能出人头地!”   定柔低了低下颔,面上愈发火热一片,四哥能有出头之日,绝非巧合。   她有种卖身的感觉。   慕容槐去了松竹观静修,过几日才能回来。温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孩儿们爱吃的小炒,,拿出了淮扬带来的状元红,毓娟俩夫妇姗姗来迟,二三载不见,毓娟圆润了许多,孙姐夫倒是个眉目端正的人,听闻仕途不大顺利。饭罢,定柔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交给母亲:“都是我纺缉赚下的,我在家小住几日,就当人事,现下长嫂当家,我不想落下闲话。”   温氏要塞回,定柔已拿起包裹往云葭小筑走去。 第110章 会佳人 就是昏君啊,只爱……   转过游廊, 忽凭空跳出一个人来,把她嚇了一跳。   那人华衣锦袍,脸上带着轻佻。   “十一妹, 我可想死你了!”   定柔知他心怀不轨, 不由大退一步避开,恶心连连:“你作甚?”   十姐夫上下打量她一番, 咽着口水道:“你可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啊!你和你十姐一母同胞,你生的这样迷人, 她怎地那张脸寡淡无味, 好妹子, 我第一次见你就掉了魂儿了, 便宜了陆家那小子,你这样的人才守寡岂不暴殄天物, 跟了我吧,姐夫必不亏待你,跟姐夫一回, 立刻让你进门做妾室。”   定柔朝着他的脸淬了一大口唾沫,咬牙骂道:“臭不要脸!无耻!”   十姐夫怔了一怔, 抬手揩了那唾液, 放嘴里舔了舔, 定柔差点呕出来, 立刻要抬腿离开, 又被拦住, 十姐夫急不可耐地说:“好妹子, 你男人都去了两年了,你就不想男人?”   定柔抬脚脱下了鞋子,十姐夫好奇:“美人, 你脱鞋干什么呀?”   “揍你!”   师姑说过,对待登徒子,扇耳光子都脏了手,直接用鞋底子。   十姐夫“嗯?”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面前的小女人一跃而起,一股疾风甩过来,连抽三下,面上顿时火辣辣,生疼生疼。   这厢立刻恼羞成怒,捂着脸骂道:“不识抬举的小寡妇!小爷肯怜惜你,肯接手你个破烂货,是你的福分,还敢抽我,看小爷怎么收拾你!”说罢,挽起袖子,张牙舞爪扑上来。   定柔手脚灵敏,直接来了个过肩摔,十姐夫虽是个阳刚,却是个脂粉堆里长大的,顷刻头朝下挂到了游廊外的围栏,慕容府行径通幽,后园有个泉眼湖,分水引流入内园,潺潺成小溪,游廊台榭皆建在水上,假山亦在水中,这一段游廊下头凹陷一个洼,恰汇涌成不大不小的池塘。   定柔很不厚道地伸腿踹了两下,只闻得扑通一声,荡起了水底的淤泥,十姐夫口鼻耳朵霎时成了水囊,咕噜噜大灌特灌,还好水不深,站起来一量,不过及腰而已。   往岸上游廊一眇,好家伙,美人不知何时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大的鹅卵石,高高举起向他掷来,他吓得三魂出窍,大叫一声闷头钻入了水底,鹅卵石在水面溅起一个大波咚,搅的水波翻涌,沉下水底,“咚”砸在后脑,他一吸气,又灌了很多污泥水,等快窒息的时候从水里举出一只手,示意求饶。   “姑奶奶饶命,在下不敢了。”一睁眼,美人不知何时走了。   他打了数个饱嗝,呛咳不止,揉着后脑勺的碗口大包,嘀咕道:“我的乖乖,原来是一朵全身带刺的花儿,可惹不起。”   皇帝傍晚到了山上,张嬷嬷恭恭敬敬站在门口,敛衽一福:“陛下,夫人回母家去了,说想念小公主,要住几天。”   皇帝带着一只锦盒,给小丫头新打出来的花簪子,本要邀功一番,乍听到这个,大是不悦:“想安可差人接回来不就是了,分明躲我。”   悻悻勒马回宫。   当夜,躺在昌明殿御榻上,翻来覆去,丝毫酝酿不出睡意,身上少了肉一般,搂着小丫头娇软的身子习惯了,一躺下就火烧火燎的难耐,年节那两天忙的昏天黑地,皆是在外殿榻上一倒就睡了。   小柱子侍立帐外,不停听到叹息声。   皇帝坐起来问:“什么时辰了?天快亮了吗?”   小柱子回道:“禀陛下,戌时六刻,还早呢,没交二更。”   皇帝复又躺下。   隔了一会儿,坐起来又问,小柱子看了看铜漏,才过去了两刻而已。   皇帝问到第十三回 的时候,下地掀帐而出,穿着明黄龙纹中衣,坐到外殿罗汉榻,小柱子忙吩咐宫娥取锦被出来。   看到皇帝焦躁不已,小心翼翼地问:“若不然,叫位娘娘来侍寝?”   皇帝扔了个冷戾的目光,他就想要小丫头!   小柱子吓得打了个寒噤。   一夜无眠,望着金玉交辉的穹顶,数桁木。   第二日上了山,张嬷嬷还是站在门外,远远朝他摇了摇头。   皇帝当即勒缰调转马头,一气挥鞭打马,她是以为我不敢去慕容府么?   夜幕低垂,银河如瀚,各院掌了灯,风吹着院子里的榕树,婆娑有声,烛火摇曳映在糊着蝉翼纱的小轩窗上,被拉长寸许。   定柔沐浴罢了换上寝衣,坐在妆镜前篦了头发,还不困,便找了一册词赋来看,安可与外婆睡得久了,再不肯回亲娘被窝,昨夜强抱过来,别捏到半夜,险些哭哑了嗓子,无奈只好又被温氏抱走了。   外头敲了戌时初刻的梆子,她打了个呵欠,合上书正要睡,忽听到一双麂皮靴的脚步传来,咚咚上了绣楼,明显的男人,她竖耳听了听,那走路的规律,是......   心下一慌,顿时明白了,冤家上门了!   门扇上一声指扣微响,她怕惊了楼下值夜的丫鬟,急急打开门闩,男人穿着霁色长袍,围着长披风,嘴角轻轻一勾,邪魅地扬成个弧,一脸欠揍的笑。   进屋关上门,定柔噘着嘴,低声嗔怪:“你来干什么?”   皇帝解下披风,挂到衣架,毫不客气地坐到女人的象牙小榻上,厚脸皮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啊,我来找我的女人啊。”   定柔臊的一张面皮红一阵白一阵,小声问:“你不会翻.墙进来的罢?”   皇帝取过案上女人喝了一半的茶,饮了两口,说:“笑话,我来你家还用翻.墙,这可是我赐的宅子,不瞒小娘子说,你家到处是我的眼线,早说过,你跑不出我手心,这儿离皇宫近,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定柔忍着打人的冲动:“你没撞见巡夜的家丁罢?”   皇帝放下茶盏,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怕什么,今儿要不是没获得你的首肯,怕你恼我,我直接大大方方走前门,跟你爹坦白我们的事。”   定柔握拳咬牙:“你敢!”   皇帝起身,凑过来偷了一个吻,贴着女人光洁如玉的额头,笑道:“娘子什么时候首肯了,咱们就什么时候公开,反正我耗得起,横竖你是我的人了。”   定柔将脸撇到一边,冷哼着骂了句:“昏君。”   银烛荧光,一室馨香,女子的面容更添了朦胧的美,一头乌丝斜搭在肩头,如云瀑倾泻,眼眸氤氲布着薄怒。皇帝轻轻摩擦着那眉心,吻了一下鼻梁,干脆说:“就是昏君啊,只爱美人的昏君。宝贝,去给我弄水来,早些洗了,我们入寝。”   定柔推他:“你还是走吧,被人看到,我要羞死了。”   皇帝轻笑着坐到床榻:“又撵我啊,就不走,有本事你喊人来叉出去。”   定柔万般无奈,到隔间拿了木桶下楼。   皇帝阴谋得逞地一笑,往后一仰,贴着绣枕,轻嗅女子留在上面的体香。   值夜的丫鬟披衣开门:“十一姑娘,可有吩咐?”   定柔极力掩饰惊慌,心跳如飞,随口撒了个谎:“无事,你们快睡吧,我来了小日子,弄脏了衣服,要再洗一遍,我不习惯别人看,自己到厨房提水就行了。”   两个丫鬟疑惑:“还是奴婢来吧,方才睡着,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定柔一阵摇头,口舌都不灵活了:“不不不用!没有的!叫你们不用管!快去睡!”   两个丫鬟只好回屋去了。   待实木大浴盆装满,她已满头汗水淋漓,出来没好气地对仰着的男人说:“好了,快洗吧。”   皇帝解下白玉革带,要牵她的手:“一起啊。”   定柔急避道一旁,气哄哄地:“我才不!我洗过了!”   “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皇帝褪下外袍,转身独自进了隔间。定柔找了帕子擦汗,闷闷地坐在床沿,片刻后,隔间传来一声男人的轻呼:“啊......这么烫!”   定柔“噗嗤”笑了出来:“活该!你没看到旁边有冷水啊。”   被人伺候惯了的大爷!   里头央求说:“你来帮我添,快,我快烫熟了。”   定柔继续笑,冷冷扔了一句:“不管!我才不会上当呢!”   待皇帝沐浴完了,从脸到脖颈都是红通通的,洗的时候觉得烫,洗完了却是通身舒畅,手巾擦着水珠,走出来,女子倚着床柱看书,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颊,轻容柔袅的绫纱寝衣,雾绡云縠,如缭绕于身,冉巧玲珑的身段绰约如仙子,他看的几乎痴住......   漆黑的夜幕,繁星满天,偶尔滑过一道流光,一闪而逝。灯笼高照,鸦鹊在枝头鸣啼。   芙蓉小筑,慕容贤夫妇也没睡。   王氏拨拉着算盘对账,慕容贤入了京被父亲再三训诫,慕容一氏缧绁之厄,朝不保夕,身为嫡子,要克己慎行,履薄临渊。他便去不得风尘之地,逗蛐蛐逗鸟成了唯一的乐趣,全然不管庶务,这么大的宅子,人口众多,每日吃穿用度,王氏觉得自己都有皱纹了。   王氏自生了儿子,说话颐指气使,问:“你那十一妹要死啊也没死成,失踪这两年也不知在哪消遣了,这趟回来不会是有备而来的吧,莫不是要改嫁了,给父亲要嫁妆来的?”   慕容贤吹口哨:“我怎知道,她还那么年轻,又长的那个模样,肯定要再嫁的。”   王氏面色难看起来,怒道:“一个庶出的小姑,还要出一份嫁妆!她若妨死十个老公,嫁十回,咱家也出十回嫁妆不成!家底还不够她折腾的!告诉你啊,我不同意,你爹若给她,我便到祠堂上吊去!”   慕容贤急忙哄她。“别急啊,看看再说。”   王氏摔了算盘,骂道:“一群喝人血的东西!等我们袭了爵位,统统撵出去! ”   何嬷嬷昨夜睡得早,五更起来出恭,东方一抹鱼肚白,蒙蒙欲晓,解完了回来,忽听得楼上十一姑娘的房间门开的声音,廊下的灯笼映着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围着月白披风,伟状磊落的轮廓,再熟悉不过,她吓得急忙行礼。   皇帝反手关上门扇,轻声下了楼阶,经过她身边,扬带起一股风,翩然出了月洞门。   翌日,云葭小筑的丫鬟来向王氏告密:“您让奴婢时刻盯着十一姑娘,奴婢夜里不敢睡,果然有动静......”   王氏听完大拍案几:“好哇,偷人偷到家里来了!脏了我家的门楣!”   定柔和母亲裁剪着一堆衣料,给慕容槐缝纫夏衣道袍,握着剪刀,忽觉眼前一阵眩,头发沉,忍不住揉捏额头,温氏问:“怎地了?”   定柔摇头:“没事。”   何嬷嬷从外头奔进屋,焦急的神色,附到定柔耳边说了一句:“坏事了,有人告密,发现你们的事了。”   定柔面上顿时没了血色,心开始突突的跳,望着母亲诧异的神情,努力镇定地说:“我昨夜没睡安稳,有点头晕,先回房了。”   走到偏僻处,何嬷嬷小声道:“我瞧那两个也不是老实的,时时背着你嘀咕,大少奶奶分明别有用心。我方才经过前院,偶然听到管家说什么,入夜围了云葭小筑,待那野男人来了怎么怎么,要绑到祠堂。”   定柔终于知道被人捉奸是什么滋味了。   我怎么活成这样了,成阴沟里的臭虫了,不敢见天日。   倘若捅破了,安危到是无惧,自有皇帝护着,可是从此以后,奸.夫淫.妇的名头是坐实了,可儿岂非成了万人唾弃的孩子?这一辈子都洗不清有个荡.妇的娘,皇帝如何能庇佑她一辈子?   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踱了两步,这里不能待了,得马上走,行礼都没拿,嘱咐了何嬷嬷两句,提起裙摆,连云葭小筑也不敢回了,沿着过道走后院小路,出了偏门,没命地跑......   皇帝接到眼线的口信,慕容主子出慕容府,往西城门急奔去了。   皇帝心生疑惑,出什么事了?   当即驰马往山上,到了才知,小丫头没回去,这一路,并无人影,皇帝勒马沿着各个山道找寻,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她是往别处去了。   时间越长,皇帝越是心焦如焚,万一她是被人......宫里已有人察觉了他们的事,虽然他清除了许多暗探,可难免有漏网之鱼。   当夜,他到瑞山行宫,唤起下头的暗卫统领,启用京城二十里外盘踞的暗卫,广布各处,走访暗查,这些人是早年做太子时,在暗地豢养的门客,只有他和襄王有令符,经年不断培植新人,已达万人之数,以渔网之势网罗分布各州县,素常化成贩夫走卒,探查民情吏治,密奏上报,无人能辨识他们的身份。   整整五天,没有一丝音讯。   他过了五天如坐针毡的日子,连上朝也在想,万一小丫头不幸为人所害,连尸骸都不给他找到,要怎么办?   第六天,终于,京郊一个村庄,发现了她的踪迹。   定柔出了城门想起了刘嬷嬷,慈祥亲切的面容,记得她说过,家中还是师傅购置的的小宅,在西郊桐花村,离京十五里远。   她抹了一脸泥巴,走到天擦黑才找到那个小村,百十户人家,一打听便知,村民只当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几年不见,刘嬷嬷两鬓的头发白透了,精神还算健朗,秉着一盏油灯,见到她,眯眼看了看,才认出来。   主仆相拥,热泪盈眶。   当夜炊烧了一桌丰盛菜肴,不停给定柔夹菜,直如许久未见的婆孙,手拉手叙了一夜的话。定柔将这几年的所经所历捡好的与她说,刘嬷嬷早先就差儿子打听过慕容府十一姑娘的消息,知晓了成婚不到一载丧夫的事,还哭了一场,如今听说膝下有个遗腹子,又欣慰起来,有孩儿相伴,日子还算有奔头,只是可惜了韶光年华。待过几年,再寻摸一个老实厚道的儿郎,勤恳踏实些,诚挚对母女俩好,还是能和和美美一辈子的。   家中只有一个五岁大的小孙女,刘嬷嬷的儿子儿媳都在京城做着营生,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青砖绿瓦的小四合院,多得是空闲的屋子。   定柔便住下了。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将阖家上下打扫了一遍,第三日让刘嬷嬷挂了个小牌子到门外,做起了小裁缝,村里都是农户,做的粗布衣,赚得几文小钱,全交于刘嬷嬷,做房租。   就是这缝缝补补暴露了她。   和刘嬷嬷从菜园浇地回来,一碰门锁,竟是松的,身后倏忽围了三五个身高马大的人,皆穿的蓝衣长袍,腰系蹀躞革带,面貌冷戾,定柔想都不用想,冤家又上门了!   刘嬷嬷以为是外乡来劫掠的,正要喊,定柔忙掩住她的口,递了个眼色。   打开门,刘嬷嬷吓了一跳,院中还有十几个,腰挎宝刀,整肃地站在各墙下,站的如钉子一般,一个蓝衣对定柔说:“主子在西屋等您。”   刘嬷嬷抱起小孙女,全身发抖。   定柔对她说了句安慰的话。   推开厚实的桐木门,屋中光线不大亮,一个月白暗花云纹圆领襕袍的人坐在方桌边,仪表堂堂,金相玉质,身姿端方如格尺,手臂支在桌板上,袖摆宽大,颇有飘逸之感,转眸向她看来,目光闪过一道清冷。   定柔脸上用黑炭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穿的又肥又大的石青色粗布裙,头发系着一方帕子,像个模样丑陋的村姑。   皇帝看着,又想笑又想发火。   定柔背靠门板,玩着指甲,一脸漫不经心。皇帝问:“什么意思慕容定柔?”   定柔清清嗓音,好一会儿才道:“这意思还不明白么。”   皇帝怒目一瞪,问道:“不想好了,想把我踹了?”   定柔低头“嗯”了一声。   皇帝气的瞪眼,起身走过来:“为什么?我哪对不起你了?我对你不够好吗?”定柔坦然道:“和好不好没关系,是我厌腻了,不想这样下去了。”   皇帝不敢相信听到的,怒斥道:“你敢对我厌了?你凭什么对我厌腻了?我没对你厌腻你敢对我厌了!你当我是什么,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你!”   定柔一脸很以为是的笑,道:“没错啊,我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不堪的人,朝三暮四,不值得你对我好,所以,还是分开吧。”   皇帝用命令的口吻道:“我不同意,做了我的女人还想反悔,门都没有!”   定柔直视他,眸光闪出不屑,说:“反正以后不许你碰我!”   皇帝就差咬牙切齿了,想她想了这几天被下了这个判决,“你敢!”   定柔轻笑:“就不许你碰!”   皇帝无奈问:“你到底要怎样?要我怎么做?”   定柔低眸努力不看他,拿出谈判的语气道:“我陪了你这几个月,救命之恩也算还清了,我孩儿如今懵懂,不记事,可她过几年就知晓了,谁才是生父,知道她姓什么,我不能让孩儿记得,娘亲是个鲜廉寡耻的人啊,求您了,别再纠缠了。”   皇帝手指相握,攥成了拳,目光如火逼视着她:“那我算什么呀?咱们这几个月,我他妈算什么呀?”   定柔不耐烦地冷哼一声,这个人,表面上松风水月的谦谦君子,仪貌矜严的一国之君,只有她知道,实则是个道貌岸然的糙男人,相识这么久他说了几回粗话了?什么洁癖啊,都是被皇宫养出来的臭德行。   依旧把玩着指甲,想了想,道:“皇上,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摊上我这样一个干净利索的情妇,不胡搅蛮缠,春风一度,快刀斩乱麻,你该高兴才是啊。”   既然失身了,再拿出三贞九烈那一套,未免矫情了,所以......   屋外,刘嬷嬷惴惴地烧了一壶热水,沏了茶,问了句渴不渴,四周的“木桩子”没一个答话的。   屋内,皇帝彻底爆发了,不想再听女人扯淡下去,拿出了绝招。“我是太宠你了是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定柔衣领被揪住,顷刻屋梁掉了个,男人像拎小鸡一般,将她提溜在了方桌上,她挥舞着手蛮力挣扎,一把在男人后颈抓出数道血痕子,抡拳乱挥,连抠带掐,他们在屋里痛打了一场,掀桌子摔凳,把衣袍都撕破了......   当一切平静下来,她一身大汗,坐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到了土坑上,衣服已成褴褛,男人一边捂着微种的腮,一边摸着颈后的伤痕,疼的吸气。   定柔脸上的斑点糊了,成了大花脸,男人环住她的腰身,问:“打疼了你没有?”   一屋子狼藉,定柔看着他,衣衫翩翩,玉树临风的样子,想起了“衣冠禽兽”这四个字。扯过炕边叠的干净衣裳披上,懊恼的想撞墙,却是恼恨自己,后来竟依从了他。还是在别人家,简直没羞没耻,她想,我他妈还算是个人吗?   等等,怎么也说粗话了?   男人吻着她的肩头,说:“宝贝,你明明心里就有我,为什么我们不能相守呢?”   定柔眼眶一热,抹了把泪:“你不过是贪恋我这副皮相罢了。”   男人急了,手上抱得愈紧:“胡说,若我是个贪恋美色的人,在淮扬就得了你了,还有你七姐姐,我与她同榻而眠,可从没生过那念头,我可以拿身家性命起誓,只有你......这几天找不到你,我牙都肿了。”   定柔将没有流出来的泪吸回去。“你这样的人物,跟我一个低贱的妇人在这种地方,做幼稚的事,你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他笑说:“我觉得挺好啊,反正绝不放手!”   穿好衣服,她只能暂作妥协。“我只能答应你,再跟你一年,可儿如今两岁,到了三岁也差不多记事了,这期间我好好服侍你,再不反抗,一年之期一到,如果你是个有良心的,看在我侍奉一场的份上,送我们母女回南边,远离这里。”   他不忿道:“一年?太短了,两年好不好?有些孩子四岁才记事的,我跟下头说说,在你家打点一番,绝不会有人说漏了她的身世。”   她坚决不让。   皇帝长吁一口气,也妥协了,一年就一年吧,就不信我想不出留住你的办法。   打开门,刘嬷嬷一脸担忧地站在院中,苍老的面容攒眉蹙额,看到与她并肩走出来的男人,那气度,让老人恍了一下神,那年殿选,站在御苑,远远瞻仰过一次龙颜。   定柔凑到老人耳边说:“不用担心我,他就是昌明殿那个人,如今,我是她的女人。”   刘嬷嬷一脸惊呆,双腿不由得颤动起来,正要跪,皇帝拱手施了个晚辈礼,温和的声音道:“多谢老夫人照顾内人,稍后会有赏赐送来。”   刘嬷嬷全身一僵,简直像做了一场梦,满腹疑惑无处问。   定柔白了男人一眼:“谁是你内人啊!”   刘嬷嬷站在大门外看着,曾经两看两相厌,打死都不会到一处的人,共乘一骑,男人将自己的披风围到了女人身上,满眼宠溺,齐声向她道别了一句,被十几骑前簇后拥着,扬蹄远去,留下滚滚烟尘。   刘嬷嬷掐了自己一下,不是做梦欸。   原来那个老实厚道,勤恳踏实的儿郎是...... 第111章 珠胎 1 ……   回到山上已是日暮昏鸦, 定柔坐在马上打呵欠,何嬷嬷前几日收拾了行礼送回来,安可立春后小咳了几天, 住在慕容府习惯了, 温氏怕山上风寒,不放心, 说待过些日子暖和了再送上来。   两个嬷嬷早做好了晚膳,温在蒸笼里。   定柔上了楼, 抹黑倒进了床榻, 眼睛涩的睁不开了, 衣服也赖得脱, 脸贴着绣枕趴着,对皇帝说:“我睡了啊。”   皇帝这几日没怎么安眠, 也困意连连,但看着美人横卧的画面,又心旌荡漾起来。“你不用饭了?”   定柔朦朦开始做梦, 咕哝了句:“你自己吃吧。”   皇帝望着她姌巧玲珑的曲线,耳边回响那句:“没错啊, 我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人......”不由发笑, 如此可爱又可恶的小女子, 这世间独她一个。   只有她会说这样的话, 比起那些内心浅薄狭隘, 却要作出一副娉婷娴雅的, 要好一万倍。   两个嬷嬷端着托盘送饭菜上来, 快至门口,忽见门扇从里头阖上,落下了门闩, 急急停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隔窗听见女子睡意朦胧低语:“做什么,我睡了......”   “穿着衣服怎么睡呀......”   女子:“我自己来......啊......别......”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一番,轻手轻脚下了楼,何嬷嬷苦着脸问张嬷嬷:“这是不进晚膳了?咱们又要等到半夜?”   张嬷嬷有些生气,那俩孩子太不像话了,不,不怪女娃子,怪那男娃子,诚然是个混账小子,半分不晓得体贴下人,饿死活该!于是道:“想来也没吃饭的心思,咱们收拾了,给侍卫做出宵夜,早些睡吧。”   何嬷嬷犯难:“这合适吗,万一他们半夜饿了,再说,夜里寒凉,墙又薄,屋里空了几天,又潮的很,炭火还没端进去呢。”   张嬷嬷斟酌了一会儿,往楼上窗子瞄了瞄,道:“想来他们也不冷,折腾了这几天,估计累了就睡着了,听我的没事。”   二人忙活到戌时,送完夜宵回来,见楼上灯烛灭了,这才去睡了。   张嬷嬷一挨枕头就做起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年青的时候,一会儿是暮年的时候,何嬷嬷呼噜震天也听不进耳。   忽传来一阵“当当当”的声音,她梦见自己拿着锤子夯物什,偏那声音却敲越大,将她一下震醒了,才知是梦,有人在敲窗扇,屋内黑不见五指,窗纱透进淡白朦胧的光,一个羽林的声音说:“嬷嬷,麻烦上去唤一下门,陛下想是睡着了,早朝要误了。”   张嬷嬷忙披衣下地,趿鞋出来,两个羽林上将站在窗下,外头晨色初现,蒙蒙熹微,尚辨不清人貌,张嬷嬷惊问:“陛下还没走?”   羽林也是踌躇了一阵才来叫门的:“已卯时三刻了,路上要一个时辰,怕是回去已经耽搁了。”   张嬷嬷“嗳呦”跺一下脚,提着油灯急奔上楼,握拳大敲,一叠声喊:“陛下!快起!早朝误了!陛下......”   黑暗中,合欢帐里赤条条拥在一起的终于惊醒了。   男人猛然坐起,惊恐地望着天色,今天怎么没自然醒啊?   慌忙中找衣穿,女人揉着惺忪的眼,也意识到了时辰,裹着被子赤足点灯。   昨夜衣服乱糟糟扔了一地,男人胡穿乱穿,竟把女人的夹衣给穿到了里头,汗袜也套了一只女人的,来不及换了,提靴披上外袍就往出跑,一边拎着玉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迟到,如此慌促。   定柔裹着被子站在门边望着,东方已破晓,天穹如一汪澄净的好玉,酝酿着崭新的曙光,几颗残星仍在闪耀,大地还是暗的,人影幢幢上了马,几盏灯笼在前,鞭子劈空一甩,蹄声滚滚远去。   她合掌祈祷,千万别误了,否则她岂不是成了......   那天晚间他来时,笑说,原来一个宵旰忧勤的人,偶尔迟一次,真没什么的,卿家们还问是不是圣躬违和,就像一个老实人犯了盗窃,总有人愿意相信,是有情有可原的理由。   她听罢,默了许久。   那之后,眉角时时布着一抹戚容,独坐窗前思虑,他悄悄画了一幅美人含愁。   他知道,她在同自己挣扎,进宫与否。   三月初,风和日丽天,漫山新绿,竹林外三两枝桃花初放。   定柔坐在屋中缝纫一件男子的襕袍,鸟雀成群落在窗下叽喳渣地叫,今天,是太后凤驾归来的日子,皇帝三日前已摆驾至京畿道,亲自相迎   。   为了应付太后,他早就仿了一枚扳指,足以假乱真。   她的心不自觉地一天天忧惧起来,日渐增。   康宁殿,众妃请安罢告去,太后叫来了司赞和司籍两位女官,问道:“这一年多,哀家也不曾收到嫔妃遇喜的消息,怎么回事?”   司籍呈出一本彤史,禀道:“陛下国事繁忙,鲜少临幸后宫,近一年只有范婕妤零星侍寝几次,不曾有孕。”   太后翻开彤史,疑惑道:“边关罢战息兵,两国已在年后各自遣来了使臣修好,大军班师在路上,皇帝这几个月一直没临幸其他人?”   不应该呀,禝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路上劳顿,也来不及细想,便回寝殿歇息了。   午后,皇帝放下朱笔,望着骄阳炽盛,铜漏的时刻,心想,母后一路辛劳,这时辰应该睡得沉了,他是不是可以,好几天没见小丫头,想的难受。   起身让内侍来更换衣裳,对小柱子说:“朕要出去一趟,一个半时辰就回来了,你仔细盯着,康宁殿若有话,想法子搪塞过去。”   小柱子自来见太后如老鼠见猫,不禁焦灼起来。   皇帝出了宫门便挥鞭狂奔,到了小院,两个嬷嬷午睡着,小丫头竟不在屋中,他四下望了望,一个纤袅的粉衣身影挽着一只篮子从竹林回来,脚下走的极慢,仿佛心事重重。   定柔将篮子里苦寻来的一株兰花草植在了院中,浇了水,弯身向地,呆看了一会儿,问:“你会活下来吗?我晓得,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   最近身子好似弱了许多,总觉神思疲倦,四肢无力,提不起精神来,转身慢悠悠上楼,推门进去,突兀地,一道天水白的衣袍闪过,腰身被绕住,她还没看清脸,吻如狂热的雨点般烙下来,吻的极用力,仿佛要把她吞吃了,险些窒息了。   好不容易挣扎的松开了,唇已肿了,男人的气息热热呵在脸上,问:“怎么了?气色这么不好?”   她只是倦的厉害,疲于应付他,轻轻摇了摇头。   男人又亲了一下,呼吸早不匀了:“想死我了!说,你想我没?”   她没有答,低眸看着脚尖。   男人抚摸着松松的单螺髻,未簪任何配饰,今日穿了一件淡粉色蛱蝶襦裙,娇艳的衣色,衬托的面颊珠辉玉丽,她的美是那种柔静绰约,偶尔一颦一蹙透着灵动,做了妇人之后,整个人多了妩媚的韵味,愈发灼灼其华,每每叫人直欲发了狂。他从前喜欢淡雅的衣色,如今却对颜色没了概念,因为他的女人穿什么都美。   “怎么换发式了?”   她局促道:“头发长了许多,原来那个攒不住了。”   他指尖一遍一遍捋着那乌莹莹的青丝,赞道:“美,怎么样都美!”   来之前本要放纵一晌,可观她气色欠佳便放弃了,拥着纤柔的身躯到床沿坐下,女子小鸟依人地枕在肩上,两两相偎,他只觉一生都不想放开了。   “母后回来了,我不能天天来了,你不愿现在进宫,我便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存在。”   她“嗯”了一声。   是夜,歇在了霓凰殿,母后回来,不得不做样子。   皇后沐浴罢出来,只穿着杏色广袖寝衣。   皇帝坐在榻边,以拳抵额闭着目,忽然问:“你知道了对吧?”   皇后心头惊了一跳,知道瞒不过,只好点头。皇帝睁开眼,道:“朕原也没想瞒你。”皇后道:“不知是哪位妹妹有这样的福气,陛下该立刻册封名分才是,不好叫妹妹流落在外。”   皇帝转眸冷冷瞧着她,皇后身躯一凛,皇帝冷笑道:“朕不信你不知道,打算装到什么时候?你那双眼睛,什么缝边隙角的事情看不明白。”   皇后颔首,无奈道:“臣妾知道。”   皇帝:“你该知道,她这次再进宫,朕不会随随便便给个名分,会册封她做贵妃,朕不能叫她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   皇后点头:“臣妾明白。”   皇帝眼神如冷刃,语气平静的可怕:“曹细如,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你琢磨透了朕,看出来她的为人行止,你害怕有朝一日朕会动了真情,威胁到你的地位,利用朕的疑心,将她剔除出宫,转嫁他人。”   皇后猛地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一时心惊胆寒,颤巍巍跪倒。   皇帝起身,仇视着她:“可叹,朕和她这辈子差点毁在你手里!就凭这个朕就恨极了你!我们明明只有一阶之遥,却生生叫你害的变成了天堑!告诉你,她即便残花败柳在朕眼中也是美好的,是唯一的珍宝!”   皇后俯身在地,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劫,不由悲从中来。   停了会子,皇帝又道:“消祸于未萌,图患于将来,原也没错,自保是人之本能,这样的事情朕做的不计其数,做的比你狠!   可你动了朕所爱,便不可恕!   他猜想,定柔喜欢上陆绍翌,也自皇后引诱。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三言两句可哄得人将你当至亲知音,迷摄情智意向,你用这法子操控了母后多少次,让母后明里暗里替你对付握瑜,当年,林纯涵那儿,也是你下的埋伏对吧?你知道朕所求的是什么,至真至诚罢了,她本就没有完全真挚,只需推波助澜。”   一个庶女,母亲是最下等的仆妾,在林公府成长艰难,内心卑微,利用这卑微对她行攻心之术,说尽君王的曲解之语,听着是赞美的好话,实则引经据典,暗讽君王凉薄不可指靠,让她愈发有了防备,对着朕日渐小心谨慎,曲意承欢。   这样,朕自会恼了她。   还有握瑜,母后明明把参与那件事的人都灭了口,竟还留有知情者,皇后手里捏着这步棋,就是为了在握瑜倾颓的时候给她沉重一击。   “你知她不是个长寿的命数,想尽早绝了她!除掉这只猛虎,便再无人能撼动你的后位,你明白朕从未把淑妃和德妃放在心里,你明白这后宫一旦有了贵妃意味着什么,你用尽心机,就是怕朕有了真正心爱之人!”   皇后连连磕头,眼泪珠子摔了一地,只是不停说:“陛下息怒.....陛下赎罪......”   皇帝努力抚平呼吸,胸腔起伏,“你们这群的戏子叫朕恶心,你们连自己都能骗得过,何况对朕。”   复又坐下,道:“作为皇帝,朕不能追究,作为男人,我恨不得手刃了你!你让我最心爱的女人成了他人妇,让我们受尽了波折!她险些命丧陆府,那天在陆府,你进去看她,她明明不好,为什么出来谎说她没事?朕有洁癖,你吃准了她再不是威胁,可你到底没算计过天,反而让朕对她情深如海,失身算什么,朕告诉你,她是朕的命!以后你再敢动她一丝心思,休怪不念结发之义!”   曹皇后哭出了声:“臣妾起誓,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皇帝唇边展出一个阴狠的笑:“你比握瑜可怕,握瑜心智超群胜你数倍,于情之一字却迟钝,便是朕对谁有了心思她也不作他想,只当流连花丛。   唯有你,教朕防不胜防!   若非你是女子,朕绝不留你在这世上一天!   这次,留着你的命,留着你的后位,这是给朕看在已故左仆射的面子,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皇后磕得头砰砰响:“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皇帝有些伤感道:“曹细如,你扪心自问,朕对你当真无情无义吗?”   结发妻子,少年夫妻,是百官心目中无可指摘的贤后,一路走来,竟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何其悲哀。   “朕从未想过废了你,朕去淮扬为何带着你,就是怕你遭了握瑜的毒手,你是怎么对朕的,处处算计,自进了东宫第一天你就在算计,从未将朕当成丈夫,没有一天不在想怎样保住自己的后位。   步步为营,却步步不被天眷,淑妃先你生下了皇子,安庆安和皆是女儿,你算计我之所爱,可到底朕还是爱上了她,且爱的那样深那样重。”   皇后颔着首沉痛地垂泪:“臣妾若再谋算陛下,天诛地灭!”   皇帝无力地捏捏额角,道:“以后这夫妻之情再没有了,朕不会将你当作妻子,你只是皇后,既选择做了贤惠的,就贤惠到底,别半途而废叫朕看不起。”   最后他说:“朕本就是个凉薄的人,不想欠你的,也莫要有他念。安安分分做你的母仪天下,她即便将来生下子嗣也不会越过你去,朕以九五之尊承诺,只要在位一天你曹家要的荣耀自会保全。”   皇后大大磕了一个响头:“臣妾谨记了。”   皇帝手指又按揉鬓角,心绪疲极,“起来罢。”   曹皇后双腿已麻,咬着牙起身,不敢抬头看皇帝,颤抖的声音问道:“陛下和妹妹这样终非长久之计,现下母后回来了,陛下出去一趟怕是万难,这册封亦不是易事,得徐徐图之。”   皇帝躺下,眉峰紧蹙,不耐烦道:“睡吧。”   皇后有些不敢到他身边,她本就对着这个男人有几分敬畏,今夜的惊吓足以担惊受怕几年。   她小声道:“臣妾以后唯陛下事从,若信得过,可尽出去与妹妹相见,明着让臣妾到昌明殿侍寝。”皇帝知她这话不虚,静了好久,才道:“谢了。”   一夜无眠,到了叫起的时辰,给皇帝更了朝服,目送出门,扶着门框险些瘫软,韩嬷嬷问怎么了,皇后抚着心口:“昨夜......昨夜......我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   回到内殿,宫人往景泰蓝掐丝鎏金三足炉添了宁神香。   皇后啜了一口茶,手腕微微颤:“他知道我算计那慕容姑娘了。”   韩嬷嬷“啊”了一声,也脚腕发软。   皇后坐到大引枕座榻上,缓了缓道:“陛下喜欢璞玉美质,不爱慕虚荣的姑娘,多年寻觅而不得。”   后宫这么可能有这样的女人呢?   “他嫌我表里不一,嫌淑妃狡黠算计,嫌德妃愚笨平庸,贤妃少了些才情,宸妃又过于像他,徐昭容恃才傲物,林纯涵顾影自怜,她们无一不是婉转柔媚,曲意承欢的,不过因着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罢了。”   韩嬷嬷明白了:“这就是陛下不立贵妃的原因?”   皇后无力地点点头:“自我终于懂了他,便对自己说,他可以有三宫六院,可以妃嫔如云,多美貌的,多受宠的,我都不在意,只是不能有这么一个,得到他的真心,得到他的爱。这个人一旦出现,必然册封贵妃,我没有嫡子,淑妃德妃看着如狼似虎,实则不成威胁,他们的孩子即便做了太子,只要皇上在位,她们怎样也取代不了我,将来我也会是唯一的太后,可贵妃生下了皇子,我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韩嬷嬷思虑道:“娘娘一向蕙心兰质,是以,看破了慕容氏,认定她会是那个人?”   皇后垂颔,摩挲腕上的玉环:“本宫不会看错。”   那慕容氏生的美貌出众,心儿灵手儿巧,那天她坐在霓凰殿给庆儿叠纸,我看着她,忽然就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和陛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难道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璧人吗?   道家弟子,抱朴含真,待人真挚,不屑于争名逐利,这不就是陛下苦苦找的人吗,她具备了一切陛下心里做贵妃那个人的所有潜质。   从那天开始,我整夜整夜失眠,担惊受怕,霓凰殿四周皆是白握瑜的眼线,有白握瑜一天,我的手上就不能沾血。   陆家告御状的时候,我看到她眉宇间对那陆公子似有向往之色,便有了一个主意,只要她心里有了别人,便是他朝承宠了,和陛下之间也会有了芥蒂。   一个心有所属就足以致命,一个君王,猜忌和疑惑已长到骨子里,只需稍稍推波助澜,就能让她变成第二个林纯涵。   过了好长时间,陛下还是没有发现她,我便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何不让她出宫,嫁了旁人,永绝后患,没了那女儿之身,一个有洁癖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要。   可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连清白之身都不在意了,这是喜爱到了何种地步......   ***   这一日晨起,定柔一睁开眼就觉眩晕不止,撑到半晌才起来,下地试了试,又一下坐回床榻,扶着床柱,晕的眼睛睁不开。张嬷嬷上来送早膳,她瞥了一眼,觉着胸口烦恶,摆摆手。   张嬷嬷下来阁楼,何嬷嬷在择菜,张嬷嬷悄悄问她:“嗳嗳,你家主子不会那个了吧?”   何嬷嬷凑近了道:“难说,她病得那几个月我们伺候她,你见她来过月事?后来痊愈了我还留心了,也没换洗过带红的,也没用过巾带,估计是生了安可身子未复原,她自己怕也是这么认为的,跟皇上好了以后,还偷偷问过我,问这样是不是不会受孕,还问别人是吃什么汤药避孕的,我怕她乱吃药,就跟她说这样坐不上胎了。”   张嬷嬷惊:“啊,她不想怀上皇上的孩子啊,她真是那那都跟人不一样,若真是有了还不挠你。”   何嬷嬷往楼上望了一眼:“我是为她好。”   皇帝下了朝到康宁殿请早安,太后方歇过乏,捻着菩提,皇帝心知流言蜚语已传到了母后耳目,早想好了应付的话。   坐了半晌,太后却只字不提。   皇帝愈发沉着,举止泰然地喝着茶,随意问起了宸妃的事。“握瑜怎样了?”   太后长叹一声:“难为你还能想起她。”   皇帝道:“渭州那边时常有奏报呈来,大约情形儿子还是知晓的,不是遣了御医过去了吗。”   太后不知先皇去世的内情,心中仍对侄女怀有深刻的愧疚:“那件事是哀家做的过分,一辈子欠她的,也对不住你,如今看着,她一日日憔悴,瘦的完全脱了相,其实想想,她做了皇后也无不可,不是个长寿的年岁,诚然,是哀家多虑了。”   皇帝无奈地垂目。   太后说:“你呀,该多关怀关怀她,早些让人把她接回京,好生呵护着,别叫她生了恨,起了逆反之心,她经营多年,朝野内外,手里可是掌握着一帮子细作,但凡生了贰心,都不是闹着顽的。”   皇帝摸着扳指,心生腹诽,这就是母后去渭州的目的。   杀子之仇,岂是能消弭的。   默了许久,冷冷说出一句:“朕决计不会怕一个女人,朕对她仁至义尽。”   她要的风光已给足了,若她要拿白氏一门的人头冒险,那休怪不念血缘亲情了。   皇帝知道,母后在暗中调查传闻中的事。   是以,一连几天都无法到山上去。   花褪残红,院中的杏子树长出了密匝匝的嫩叶,点缀小小带着绒毛的果子,枝头蠢蠢欲动地,十分热闹。   定柔卧床躺着,懒懒的不想动,不分白天黑夜的睡,怎么睡也觉不够。   这日前晌温氏携安可来了。   听到院中的动静,定柔强撑着起来梳洗一番。下了楼,一个多月未见女儿自是想的厉害,奈何这孩子跟她不甚亲近,这几个月与外祖母倒是处出了感情,一个劲叽叽喳喳扭缠在怀里不肯下来。   温氏带了许多亲做的稀奇果品,院中石桌放的满满的,抱着安可一边逗弄一边讲小儿趣事。   温氏望着坐在对面的女儿。   一袭雪青缎提花海棠褙子,下襕玉色蛟绡纱襦裙,乌油油的发松松地绾着圆髻,只勒了一条绊头的丝缎带子,美人春困,眼角尚留着一丝慵态。   小院春意盎然,女子直如画中人,青涩尽褪,正是一个女子的芳华锦年,心叹,怀着她时也没吃什么奇特的,怎地生出来这般好看的!   不穿孝衣了,是不是那件事有门了......   定柔只觉得其中一个黑瓷瓶子里有极香浓的味道溢出来,便伸手打开,放在鼻尖闻,顿觉心脾舒畅,“这是什么?”   温氏道:“梅子醋,很酸的,放在凉菜或冰碗里很是解腻,又有果子的清香,每年我都做好多,你若喜欢回去差人再给你送些来。”   定柔闻着那香味感觉噙了口水,忍不住便拿茶杯泄了一些出来,起初怕酸只轻啜了一下,猛然觉着舌尖十分愉快,这味道正是腑中渴求的,于是大喝了一口。   “不酸啊。”   凉凉的好像把胸中的结块都冲散了,虽未至正夏可已觉烦热起来,这几日胃口不佳吃什么都腻腻的,又倒了半杯出来,温氏惊异地看着她。   小孩子都安稳不了多久,安可缠了外婆一会儿便跑下去玩那木马小鹿了,张嬷嬷两人寸步不离跟着唯恐摔了。   定柔问:“父亲与十五妹近来身体可好?”   温氏道:“你父亲去冬犯了咳疾,立春暖和了还是咳,夜里咳的更厉害,这病怕是祛不得根了。小十五仍是呆呆的,话倒是肯说了,就是见不得丁点血和利刃,连红颜色的衣服剪刀也不成。”   “没有多找几个医者看看。”   温氏摇摇头:“京里大小医馆都跑遍了,药吃了几百副作用不大,他们说你爹这是年轻时坐下的病根,此次又心病郁结进而伤了肺,十五惊吓过甚心智迷失,上次家中大难对他们打击太大了。” 第112章 珠胎 2 已换更   定柔怅然若失:“要是师傅还在就好了, 可惜我没得她的衣钵。”   温氏想到外头站岗的侍卫,直盯着女儿道:“听闻宫中太医署有位姓郑的国手,施金针极了得, 几乎针到病除, 很多医师都举荐他为你父妹诊治,可惜人家是医博士除了授业只奉事皇亲贵胄, 概不出外诊,静妍人虽在宫中却只是个分位低下的才人, 说不上话。”   定柔听的出母亲话里有话, 心中顿时气恼不已, 瞪着母亲:“我不会求人!”   温氏晓得她的脾气, 只好闭口。   两人一时尴尬皆转头看向安可。   小人儿正玩的不亦乐乎,眉眼弯弯, 小脸蛋肤若白雪,两腮红扑扑笑的像花朵一般灿烂,嘴角时而隐现两个小小梨涡, 可爱极了。   定柔心中感慨,母亲有一对很好看的梨涡, 几个子女中只有十五妹遗传了这一对梨涡, 小可儿的眉眼与她如出一辙, 梨涡竟像极了母亲, 容貌几乎没有陆绍翌半分影子。   母亲望着孩子眼中尽是神往, 大概想起了她年青时的光景。   岁月蹉跎, 光阴无情, 这世上,女人,终究是薄命的罢。   定柔胸口酸涩, 忽觉那酸涩漫了上来,一股脑冲到了嗓子,忍不住就要作呕,连忙抬手捂口,偏那股感觉霸道一阵接一阵从胃里往上激,只忙得连连拍胸压抑,刚才果醋吃多了!   温氏定定瞧着她,欲言又止:“十一,你……可来过月信了?”   定柔眼前“轰”一声,惊问母亲:“我......我自生了可儿以后,身上就没有来过,我这样是不是不易受孕,坐不上胎了,是不是?”   温氏越发证实了猜测,道:“我的傻闺女,那只是你肌体没复原好,气血维持不上而已,不代表不会受孕啊,为娘当年怀你的时候,你十姐还不到半岁,也是身上没来,若不是害喜,我都不晓得是有了。”   定柔一颗心坠到了深渊,懊恼地握拳抵着额头,只想打自己几个巴掌,怎地这样蠢......   张嬷嬷和何嬷嬷交换了个眼色,看吧,咱们猜对了。   温氏忍了半晌,起身挽起她的手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搀扶上了楼,坐在牙榻上,闭上门,坐到她身边:“茜儿,你与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同皇上在一起了?”   定柔转头到一边,脸烧的恨不得遁地缝,强硬抵赖:“没有!你多想了!”   温氏过来坐到这一边,步步紧逼:“你还能诳的了我,我生了你们姊妹八个,最清楚不过,你分明就是有了,若不然你怎么不为姓陆的死鬼服孝了?”   定柔恼羞到极处,双目灼热似火烧:“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不是你将我送出去的吗!若非你推波助澜我也不会沦陷至此!”   温氏猛拉住她的手,语声激颤:“这么说是真的了!孩子,你腹中八成是有了龙种?天呐,这可是龙种啊!慕容家的福气来了!你父亲知道了会高兴坏的!没准病都会好了!”   这番话定柔听的厌恶之至,连带着也觉得自己万分恶心起来,恶狠狠地道:“你就没想过我一介寡妇女子怀了身孕会是什么后果吗?就没想过我会被唾沫湮没吗?还有我的安可,她终生会被人指指点点!”   温氏依旧自顾自沉浸在天大的喜悦中,双手怜爱地握住女儿的手,安慰道:“傻孩子,那也得看那个人是谁,他若是普通男人,那么被蒙羞被耻笑的是整个慕容家,但他是皇帝!皇帝是何人,是这天下人的天!有谁胆敢触犯天?那些腌臜自然不敢泼到你身上,儿啊,你真是咱家天大的贵人啊!这龙胎若是男丁,那封嫔封妃指日可待,凭这番恩宠,前景不可限量啊!”   定柔实在听下去了,觉得自己满耳都是污浊。   甩开母亲的手:“你们当我是什么?若他不是皇帝你们会对我执行家法对不对?浸了猪笼或是火刑?或者再点了天灯?可我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皇帝!我也不决定生下来!更不想进那个什么皇宫做什么妃嫔!你不要妄想了!我死也不会也不能叫我的安可无地自容!”说着握拳往自己小腹狠一击:“寡妇偷情,这孩子是个孽种!”   温氏霎时骇惊的面无人色,一时手足无措直欲给女儿跪倒,“我的儿,你可不能糊涂,娘求你了,娘给你跪下好不好,”   说着竟真的双膝弯下贴地,定柔气的头昏脑涨,转身到一旁再不看母亲。   温氏声泪俱下:“娘知你恨慕容家,娘也恨,娘十六岁跟了你父亲做妾室,为他生了三子五女,到现在落得一身的病,却还是个如夫人。每日里奴颜婢膝,即便将来死了牌位也上不得大供桌,不能堂堂正正受他们的香火供奉,没准过个几代,被扔出了祠堂。   娘不求别的,只求我的孩儿们有出息过得好,我有错吗?   邢家谋反之后皇帝猜忌你父亲,你哥哥如今只做着个不痛不痒的小官,你弟弟眼见着就要长大成人,我们被禁锢在这京城叫天不应,处处碰壁......   儿啊,咱们只有这一条出路了,谁叫你诞生在这个家,谁叫你偏姓了慕容,就为对得起你身上流的血,你也得把这孩子生下来!”   定柔两鬓疼的欲裂,脸颊被泪水洗透,苦笑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母亲?你为何把我生下来?你生了我就是卖我的吗?让我来这世上遭受痛苦煎熬?为何把我从师傅那儿夺回来?我宁可老死在妙真观,也不想看你们这些人的丑恶嘴脸!”   说罢伏桌抽泣,娇小的肩头抖的厉害,温氏怕她情绪过激损了胎气不敢再过分下去。   又思及女儿对慕容家除了康儿,似只有过世的婆母还有几分感情,只忙将慕容元氏抬出来,先是歌功颂德一番,家族利益如何如何牺牲,品格如何如何高尚,若祖母在又如何如何,云云。   又倾诉了当初送她出走的万般无奈和生儿育女的不易,殷殷说了许多好话,定柔听得实在烦恶了只想撵人,便止住了哭泣。   温氏见她情绪渐渐稳住,这才适可而止。心想女儿这胎既有了月份那皇帝定是隔三差五常来的,观其为人不是个软弱没手段的,必能降服住女儿,不如索性不做这恶人,只待回家等消息。   因此用罢午饭便匆匆下山了,安可暂留住几日,何嬷嬷去送了。   到了山下,面色变得严厉,对何嬷嬷道:“你是我的人,如今愈发会当差了啊,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   何嬷嬷鞠身求道:“夫人赎罪,是十一姑娘不让奴婢告诉您的。”   温氏:“我且问你,皇上什么时候临幸十一的?”   “年前......就是你来带走安可那天,要送她们回淮南,姑娘在后头收拾东西,皇上突然来了,拦住不让姑娘离开,那天夜里没走......姑娘好像是被......强迫的......”   温氏不关心女儿是不是情愿的,只关心她如今是不是金贵的娘娘身,宠爱盛不盛。“这么说好几个月了,皇上来的勤不勤?”   何嬷嬷不好意思地道:“几乎......天天来,这几个月只有年前玉门关那边打仗,两天没来,听说这几日太后回来了,夜里不便,偶尔白天抽空来看姑娘,奴婢瞧着,皇上是把姑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是姑娘,不冷不热的。”   “这么说,这一胎有了月份了。”   温氏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慕容家要时来运转了。   回到府宅,慕容槐在花园的小湖边垂钓,恰上钩一条肥鱼,温氏走过去,附耳说:“茜儿怀孕了。”   慕容槐骤然大惊:“是......是?”   温氏笑的眼角挤出了鱼尾:“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都把咱们姑娘软禁起来了,四周都是侍卫,何嬷嬷说,都入幸好几个月了,宠爱的紧。”   慕容槐反而蹙了眉,若有所思:“艳儿和岚儿,姝儿,皆折进去了,没成想茜儿又回头成了,这不是,唉,你先别乐观,那孩子便是个皇子,生下来也会抱走,茜儿成不了妃嫔。”   温氏正幻想自己被荫封诰命的的情景,被迎头泼了冷水:“这么说,茜儿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情妇?”   慕容槐道:“皇帝的情妇你当人人都有福气做的,不过,只要我慕容氏能起复,值了。”   日哺时分马蹄声大作,皇帝今日果然来了,十步外值哨的骁骑卫远远低首单膝跪,一进门两位嬷嬷连忙施拜行礼。   “——爹!”安可像只快乐的鸟儿蹦蹦跳跳扑进他怀抱去,皇帝微笑着抱起稚女,眼中无限怜爱。   “嗯,又重了,看这是什么”指向身后近侍端着的一个紫檀木大盒子,打开来,竟是满满的手工雕作的小玩具,十二属相和各色各样虫鸟小兽,有木的、岫玉的、雨花石的,琳琅满目,雕法趣致可爱,一刀一刻皆出自他之手,一半是幼年的杰作一半是最近才做好的。“喜不喜欢?”   安可叹为观止,喜欢的口水直流,简直不知道该先玩哪个好。   皇帝转头看向楼阁:“夫人呢?”   张嬷嬷颔首道:“一直在房间里,前晌娘家太太亲来送的公主,”刻意压低声音“我们在院子里听着好像夫人和娘家太太吵架了,太太走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奴婢去给夫人送饭,夫人没怎么动几口。”   皇帝心中担忧便立刻上楼,推门只见定柔端坐在几桌前,背身对着他,怔怔地望着窗格外的夕阳,那一抹余晖昏黄悠远,折射一室氤氲微尘,她的身影单薄袅弱,却如风中零落残花韵致着极美丽的脆弱,听到开门知道是他也没回头。   他心中忽生忐忑,已猜到这状况与他干系重大,轻脚走过去,似顽皮的孩子般猛探头嚇她,她自也没吓着,只是心虚不大敢看他,淡淡垂眸,脸颊虽在他进来之前拭干净了但泪印犹在。   他手臂在桌上支起托着下巴,喜欢像个憨傻小子一般紧紧盯看她,那轻轻蹙着的眉线条柔和可爱,那浓纤的睫毛恰如整张脸上最巧妙的点缀,那如露如雾的眼眸,那莹白俊挺的鼻,那小小的唇,弧度俏美玲珑,总喜不听话地微微噘着……忍不住猛偷了一记吻,她一时没防,羞得脸颊似火烫,赶紧转到一边。   “你……都忙完了?”她没话找话。   他“嗯”了一句,走过来到她面前,握起她一只软柔柔的小手,享受着美妙的手感,拇指婆娑粉润的指甲:“今日事少,听说你母亲前晌来了,家中若有为难可尽与我说,势必竭尽所能,叫他们切莫生分客气,你我已是一体,你的家人自是我的家人。”   定柔摇摇头,心知他想歪了:“上有父亲在堂下有兄长而立,委实无有为难。”他心头跃过一阵低落,她虽委身,却还是不肯把心完完整整给他。   “那便好。”   夕阳被远方的大山吞没,天边几抹晚霞蹁跹,夜色如幕布沉沉覆盖大地,星子洒满穹弯。   屋中掌了灯,张嬷嬷摆上了晚饭,皇帝心头不快想小酌几杯。   定柔在一旁端着小木碗喂安可,正玩的一只木头小兔子和一只雨花石小兔子,一手一个地对垒,它们打架谁更厉害呢?被外婆带了段时日,宠着溺着,养的娇惯了,她本不喜欢亲近母亲又加对玩意兴致正浓,所以吃的很敷衍。   定柔一勺米粥一勺菜蔬喂得甚辛苦,渐渐没了耐心,终于在一勺粥被喂到了脸上又打湿了衣服之后彻底爆发,她气的放下碗,夺过小女娃手里的玩艺儿,抓住小手啪啪打了两下:“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啊!”   安可并不疼,却吓着了,立刻撇嘴大哭起来,皇帝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安可哭的五官皱在一起,脾气遗传了母亲的倔强,揉着脸稚嫩的声音道:“娘坏!娘坏!爹……”   跳下凳子扑到皇帝怀里,眼泪鼻涕涟涟,皇帝连忙又哄又拍,拿随身的帕巾擦泪涕,拿回小兔拿安慰了好一阵才止哭住。定柔打完立刻后悔了,没爹的孩儿,怎能当着别人训斥她,又听见安可那句话更是心酸如潮涌,既不喜欢为何托生到她的肚子里?   想起腹中这个,直觉天地不仁,造物无情,她本就不该做母亲。   皇帝一手抱安可一手拿过小木碗来开始喂安可,手法比定柔还温柔许多,似驾轻就熟的很。   张嬷嬷站在一旁看着,甚是惊奇,何嬷嬷上来送汤,瞧见这一幕,打趣问:“陛下经常照顾殿下和公主们么?”   张嬷嬷剜了她一眼。   没眼色儿的东西,这话也是奴才该问的。   皇帝越喂越上手,说道:“不曾。”   宫里那些孩子除了入学读书他确实没操心过,每月甚至见不了几面,妃嫔们无召不得入昌明殿,又恐天威难测,晓他国事繁忙自不敢让稚子搅扰,他几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高长壮的。“乖乖的,爹喂你,边玩边吃,不然小白兔不喜欢你。”   没法子,他太想要定柔了,对着孩子亦是爱屋及乌,努力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安可大口大口吃的脸蛋鼓鼓,冲着皇帝甜甜地笑,眼睛盛满了星星。   定柔无可奈何地捂脸,眼泪顺势滑落唇边,想起昨日种种今日种种,痛苦的只想弃世而去。   这一生,怎会如此失败?   从小被血亲背弃,栖身道观蒙师傅教养,感情甚笃却半道生死离散,嫁了昭明哥哥本以为白头偕老,谁知只一年他便撒手人寰,本想槁木死灰的就这么抚养孩子长大,竟被这样一个男人纠缠不休,直至意乱情迷失去贞洁,更荒唐的是对这个人有了万难割舍的情愫,抛不开,放不下。   皇帝看着她的模样心疼极了,只恨不能替她生受了,第一次觉着自己这般无能,不能走进她的心底。   因心思郁结,怕害喜症状发作被皇帝看见起疑,她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饭后何嬷嬷收拾完桌子端水上来,给安可围上手巾洗脸。定柔打散安可的鬏鬏,两人忙了一阵小女娃已困的东倒西歪,定柔为了弥补孩子抱起她坐到一边,温柔地摇晃拍哄。   皇帝沐浴完从隔间出来找了本古籍来看,安可被弄的很舒服没几下便呼呼入了梦乡,轻轻地打着睡鼾。张嬷嬷拿着小被子上来,巧妙又强硬地从定柔手里抱夺了孩子:“给老奴吧,娃娃们都喜欢跟老人睡。”   说完两人很识趣地退出去,并关上了门。   定柔知道她们的意思,怔怔坐在原地好久,皇帝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和发髻,犹记那发间余香。   皇后被坐辇抬到了昌明殿独守,坐在龙榻边黯然失落。   韩嬷嬷走过来,生气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妻子!自古哪有你这样的皇后!他出去找女人要你给他打掩护,姑娘啊,老奴说你一句,太善太绵软了,陛下是个心性刚硬的,这些年你是千般依顺万般服从,这外头的小贱人还不知怎么个狐媚法,好不容易宸妃挪走了,咱们能稍稍松口气,这再来一个针对你的,可如何是好!”   皇后散着发垂泪:“他隐忍至今,早不揭穿晚不揭穿,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自古君王多凉薄,我现在是话不敢多说,路不敢多走,他是个心明眼亮的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还敢怎样,即便这新人活吃了我,我也不敢再作什么想头。”   嬷嬷擦擦泪:“难道咱就眼睁睁坐以待毙?”   皇后眼眸闪出凌冽的光,道:“他说了,即便她生下子嗣也不会越过我去,我信他,他不是个食言的人,只要做出承诺就会坚守,我只是怕,他朝那女子诞下皇子生了夺嫡之心,在他心中如此紧要的人,动动手指于我便是惊涛骇浪,不过到那时陛下也会动她生了猜忌,孰胜孰负,走着看吧。   一轮半弦月悬挂半空,夜已深沉,围墙和门外侍立的羽林禁卫如钉子般纹丝不动,眼睛眨也不眨警视着四周,山外树梢杜鹃鸟布谷布谷啼唱,格外打破夜的静谧,暗淡的月光平白多了几分惆怅。   定柔沐浴完对着铜镜擦拭头发,皇帝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痛苦地吻着微湿的头发:“宝贝,究竟怎样你才肯敞开心扉的大门,告诉我,慕容家要什么,凭什么我都能给了。”   嘴唇在后颈流连,越吻越缠绵,他知她心中难受本不想染指,怎奈对着自己深爱痴迷的女子当真难如登天。   定柔贴着他火热的胸膛,想着腹中的骨肉,眼前历历在目,他的种种体贴和温存,到底是他的亲血脉,若......   那这一生,都终将欠了他。   转身过来,双手攀上他腰身,仍不敢看他的眼睛,将脸埋在衣襟里。   君,我多想告诉你,我有了你的骨肉。可是那样,我们之间的一切将会打破,我没有勇气,去面对。   这一动作令皇帝霎时欣喜若狂,热血沸腾,钳子般紧紧抱住她,嘴唇覆上她的,手臂越箍越紧直恨不得将她揉碎进体内,一边打横抱起,不等帐幔落下便覆上她,急不可耐地,将彼此合二为一,你之有我,我之有你。   她心里藏着补偿,便任由他折腾。   这一夜,她做了两个噩梦。   第一个,可儿被一群稚童围着扔小石头,吐口水,骂作儳妇的孩儿,贱人贱种。   第二个梦,李氏从朱雀门城墙上一跃而下,淌着血泪指骂:“要天下人看看!当今圣上是怎样无耻龌龊的人物!霸占臣妻!老妇人血溅三尺,以血写史书,让他遗臭万年!我诅咒你们这对奸夫□□......”   醒来,望着男人睡梦中清隽的面庞,泪水无声地湿了绣枕。 第113章 珠胎 3   寅正时刻皇帝自然醒来.   怀中温香软玉, 一丝?幽香发丝轻盈的垂在枕边,雪白的肩丝?青红唇痕凌乱的一直蔓延到颈下,昨夜疯狂下锦被?里还残留暧昧的气息.   定柔面朝里侧身躺着, 滑腻的后?背与他火炉般的胸膛相贴,两个肌肤相依相亲,皇帝心中挣扎着,万般不舍.   终于明白那春宵苦短的恨,从前还鄙夷过古代的君王因为粉黛之物而不早朝, 实实误国?殃民,今也体会到个中滋味, 不早朝情非得已,实是红颜太美!   最终不得不起来,离开那个香暖的被?窝, 登上靴子, 到衣架边披上玄色貂皮滚领烫金龙纹大氅。重新回来掀开帐幔,女子仍然那个姿势睡得香沉, 睫毛在睑下淡淡的暗影,他俯身在她脸颊烙下一个吻,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定柔睁开了眼睛,听到他关门和下楼阶的声音。   羽林卫已经集结准备好了马在恭候,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一天寒意料峭, 打丝?的侍卫执着宫灯, 浓浓夜色中马蹄轰隆隆远去。   定柔睫毛湿濡, 泪水悄无声息的顺着鼻梁滑落,一串串滚落。锦被?中手掌抚摸平坦的小腹, 对不起,今日便要送你离开。若有来世, 母亲为你为牛为马偿还。   也不知就那样躺了多久,窗外渐渐破晓,晨曦笼罩进房间每个角落,一缕金黄的光洒在窗纱上,几只麻雀落在瓦檐下,叽叽喳喳叫。   她起身披衣,心中已有了主意。   待穿戴好,何嬷嬷端着盥洗的热水敲门,她打开门扇趁何嬷嬷放盆架的功夫收拾了被?褥和床单,那锦被?里的气味和污渍让她羞耻,因此不喜欢别人触碰这难堪,床单和今日要洗的衣服放在一起,被?褥叠好拿出去晒,何嬷嬷忙不迭来接:“奴婢来吧,您洗漱罢。”   定柔习惯了自己将被?褥抱出去,阳光还未铺到院子里,只好晒在了楼栏上。何嬷嬷心知十一姑娘的习惯,但凡皇上来她便不要别人触碰她的被?褥,虽已做了母亲,骨子里依旧羞涩的很,将竹竿递过去拍打。   “可儿醒了没?”   定柔进屋净面,何嬷嬷端着放澡豆和毛巾的托盘,道:“醒了,还没起,披着被?子玩皇上给的小玩意儿呢,眼睛没睁开就要。”   定柔拭干净脸:“夜里没听见她哭。”   何嬷嬷喜孜孜道:“没哭,可乖顺呢,张嬷嬷搂着,也不认生也不踹被?,半夜出了一回小恭,嘟哝了句嫏娘①,又倒丝?睡沉了,刚才醒来也不闹,只嚷嚷要爹给的小动物。”   定柔心中气极,这个孩子跟所有人都自来熟,尤其跟皇帝,亲的比亲生还黏糊,却偏偏对她这个生母避之不及,气人不!   自个竟是这样亲情缘浅,不知肚里这个是什么样子?是可儿的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模样像谁……她咬咬牙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不能再拖下去了,拖一天她的不舍便多一分。   “姆妈,你用罢饭去趟市集,找个药铺帮我抓一贴药。”   何嬷嬷心里一咯噔:“姑娘要什么药?姑娘你病了吗?”   定柔坐在妆镜前篦着丝?发,也不敢看何嬷嬷。“嗯,今日来天葵了,不痛快,想是气血有些?瘀滞不畅,开活血通络的,红花通经草之类的,银子在桌子上。”   从前在妙真观师傅医术高超,常常为观外那些?贫苦的妇女义诊,记得有次一位流血不止的被?抬来,观里所有人争相跑去看热闹,她那时大概十二岁吧,觉得稀奇便也围观,只见师傅切脉说妊娠流产,费了好大功夫才保住妇女的性命,待醒转师傅询问了几句,才知是采野菜误混食了芜花。   师傅说芜花性凉、有小毒,有通利血脉之效,胎气乃孕妇气血精气所结,凡破瘀通血之皆不可用,用之破胎流产,又列举了几样药材,她隐约记得其中有“红花、蒲黄、通经草……”   何嬷嬷额丝?冒出森森冷汗:“这些?可全是凉药啊姑娘。”   定柔也没回丝?,只说:“无事?,我只是月事?不畅,酸痛的难受,你去抓来便是。”   何嬷嬷不敢违逆她只好拿起钱出门去。   因山路远定柔算着午饭前何嬷嬷能回来,谁知竟一去大半天,到未时午歇后?才回来,安可和张嬷嬷在院子的石桌上摆弄小玩意,何嬷嬷一丝?汗,张嬷嬷忙给倒了一碗水。   “去哪儿了这大半天,夫人可等你等心焦了。”   何嬷嬷讪讪的笑:“给夫人抓了一剂补药,山路崎岖,路上耽搁了会子。”   张嬷嬷神情微征,上下打量着何嬷嬷,眼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宫里出来的人大都养成了端庄自持,举手投足间自带三?分高贵,气势上便压过了民间的,她语气不禁端起了两分威严:“可莫给夫人乱吃药,夫人可是受着皇上的临幸的千金之躯,有一丝差池你我全家都没活口?。”   何嬷嬷连连擦汗,卑躬道:“我醒的,我醒的……”   “怎么是丸药?”定柔从手里接过一个方正宝蓝色盒子,打开竟是蜡丸封的丸药。   何嬷嬷道:“这是清血逐瘀丸,里面就有熬制好了的红花和通经草,现在流行成药,这一丸可相当于三?帖药的量。”   “是么?你没骗我?”何嬷嬷后?背冒汗,这十一姑娘虽说心性单纯,可到底成年不及稚童好骗。   “药铺里的坐堂大夫说,切不到脉原是不敢贸然开药的,此药药性霸道万不敢给成了婚妇人吃,恐万一有身就是堕胎之祸,是老身再三?恳求这才通融,姑娘只食这一丸,下月月事?便好了。”   定柔这下信了,神情低沉道:“好了,我晓得了,有劳姆妈,你带着可儿回慕容府吧,衣物包裹我已收拾好,你们即可启程回母亲身边。我算着天黑以前能到,以后?……都不用再来,告诉母亲,女儿不孝。”   这是她能给孩子最好的退路,陆家是指望不上了,父母好歹是她的生身爹娘,可儿这几个月也和母亲有了感情,四哥哥也是仁义正直的,总不至于让孩子流落街丝?,只是,身为亲娘不能陪伴孩子长大,到底是一个极不称职的母亲,思及往事?,竟从来只顾自己情志所向,怨不得孩子不跟她亲。   何嬷嬷暗擦擦额角的汗珠,果然如四夫人所说,一拿到药姑娘就会赶她走,即使药不对也追究不到丝?上。“姑娘,你这是交代后?事?吗?你……”何嬷嬷装着样子抹了抹眼角,奈何没泪。   定柔咬牙忍着不让眼眶的热液掉出来:“走罢。”   起身到外丝?,时间再耽误不得,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疾步走下楼阶,看到张嬷嬷抱着安可在石桌边操弄玩具,用尽毕生的狠心,唤孩子:“囡囡,随婆婆回外祖母那儿去!快些?!”   安可待明白过来,立刻撇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子小动物,万分不舍,定柔心丝?不忍,只好妥协,语调带了三?分哽咽:“这些?,你便带着吧,记住爹的恩情,长大了犬马相报!”   张嬷嬷诧异地望着定柔,满目审视,又斜睨了一眼一旁的何嬷嬷,何嬷嬷暗暗递了个眼色,这才放心,忙说道:“奴婢去唤侍卫套车,皇上说了,夫人若想散心,也可以出去走走,这几日山下几里外的地方,都布了暗卫岗哨,时刻警戒,无人敢害您。”   定柔心中直如沸汤煎熬,愧疚海深,这个男人,为何就对她这么好?   张嬷嬷抱着小女娃到山下去送,何嬷嬷拿着行礼亦步亦趋在后?,目送她们背影远去后?,定柔倚着门眼泪疯狂奔涌,腮边断了线珠子一般滴滴答答,仰眸望天,蓝天碧净,白云纯洁,勿怪天地不仁!   回到楼阁,坐在圆墩前打开蜡丸,又倾了一盏茶,最后?抚摸小腹,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心痛如锥子剜,孩儿,对不起!母亲不该将你孕出来,母亲罪孽深重,母亲是个天底下最不会做母亲的女人,来世再找一个好的托生吧。   捏着药丸化在梅子青小盏中。   几次到嘴边,却没有喝下。   摸着小腹很久很久。   想着如何果断,真到了此刻,竟是身化齑粉也难舍。   张嬷嬷回来到灶上将煨着的燕窝拿下来,托盘端着送上来,推门只见定柔竟散了丝?发躺下了,她走进来问:“夫人,可是又不爽利了?”   定柔将被?子盖在身上,心神疲惫至极,只道:“我只是想睡一会儿。”   张嬷嬷心知肚明,又晓知她的性格故不好点破。“午饭您又只用了几口?,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啊,身子撑不住的,皇上拿来的补品有很多,奴婢给您做了燕窝羹,您好歹进一些?吧,再难受也得吃啊。”   定柔摇摇丝?转身躺下,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我不想吃,你下去吧,让我睡一会子。”   张嬷嬷只好悻悻离开,轻轻带上门。她委实不解不了这位女子的想法?,能服侍皇帝是天底下女人的梦想,又被?放在心尖子上,这更是几世烧香来的好福气,偏她不欢喜,反当累赘包袱,一路要死要活抵抗,身子都给了,心还别别扭扭不肯屈就,皇帝也是,偏生就要驯服她,真是一对怪人!   定柔这一躺竟真的寐了过去,迷糊中远远听到了马蹄轰隆隆飞踏,心知是他来了,终到了面对一切的时候,暗自咬了咬牙,让自己拿出毕生的狠心。   张嬷嬷笑盈盈迎在门口?,皇帝下了马将马鞭丢给卫侍,张嬷嬷曲身敛衽:“陛下万福金安,今日来的早啊。”   皇帝抬步进门,四下没看到小女娃便觉诧异。“安可呢?”张嬷嬷低丝?垂目宫中的规矩不离身:“夫人让她回娘家太太那儿去了,何嬷嬷去送了。”   皇帝下意识地看向楼阁:“夫人还是不舒服吗?可用过药了?”说着急急就要上楼,张嬷嬷知道不告诉他不成了,忙拽住衣袍一角:“陛下,看样子夫人是不曾告知您了,夫人多日以来不思饮食,又人懒神倦,奴婢瞧着她是害了吃不得饭的病。”   皇帝心丝?骤然一紧,眉峰深蹙,满面担忧的神色:“肠胃着凉了么?命他们去山下农庄叫华医女上来。”昨晚晾着她了可能,以后?不能那样发性了。   张嬷嬷轻咳两声:“我的陛下哟,您都大婚十来年了,皇子公主生了一谷堆儿,竟还不知这女人害了吃不得饭的病是何意。”看来是没操过这番心,宫里那么多颜色没一个放在心上的。   皇帝向来举一反三?,目光惊疑的看着张嬷嬷:“你的意思是她......她......”略略有点明白了又不敢确信,是真的吗?她她她有了骨肉?   猛然间,心跳飞跃起来,张嬷嬷噙笑着点点丝?:“十有八九,夫人是生养过的,想是已经知道了,许是害羞没告诉陛下。”   皇帝心跳快窜出咽喉了,这惊喜像是天上劈丝?盖脸砸下来的,他一时竟有些?受不住,不是梦吧?   有了这个孩子他以后?的路岂不是好走多了?或许她会同意回宫,或许她会为了这孩子跟他堂堂正正在一起。   一刻也无法?再等待!飞跳奔上楼梯,一步跨三?阶,孩子气的样子不禁令张嬷嬷捂嘴笑。   定柔听到门被?很突兀的推开,门板撞到墙角响声震荡,骇了一小跳,侧身转回丝?只见皇帝进来,脸上竟挂着从未有过的神情,眼底闪烁着炽热。   她又回丝?脸朝里继续躺着,皇帝冲过来:“宝贝!你……”紧紧擭住她被?子里的小手,感觉到他脉搏跳的极快。   他语调激动又透着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张嬷嬷说你……宝贝!快起来告诉我!”拨开锦被?将心爱人儿扶起来,拉下双腿垂在床边将她摆布着端端正正坐好,蹲下身握着她暖暖的小手,傻孩子般直直瞧着她,高兴的难以自禁,手掌探上她小腹。   他今日的外袍是月银色广绫泼墨箭竹家居服,领缘袖口?疏疏几线绣着水波纹,腰系一条素带,衣袂潇洒,袖摆宽松,胸前和前摆的一从茂竹,枝干遒劲,亮节挺拔,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他便服的图案皆是竹,每次来见她都好像精心拾掇过的,他似乎很喜欢竹:“你有了?是不是?快告诉我!宝贝!快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①方言,外婆 第114章 火葬场后奏 ……   定柔低低地垂着头, 任由脑后的发丝披散下来遮住大半面颊,不去看他的面容,连日的饮食不调令身上没什么力气, 只想继续躺着。皇帝不依不饶轻摇着她:“多久了宝贝?咱们的孩子多久了?”   定柔依旧不回答, 心中的痛楚急剧翻涌,只将头垂的更低, 旋即更多乌莹莹的发丝滑下来,垂悬着, 障蔽了面容, 颓败虚弱。   皇帝忽有种不好的感觉冲上头顶, 联想到昨夜她的种种, 心跳霎时慌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对不起。”   声音如蚊蚋,微不可闻。   他惊得站起来, 天生的警觉告诉他,事情不好了。   他不敢往下问,不敢往下想。   她抽空了骨头般从床沿软垂垂滑下来, 身子似一脉弱水,对着他深深跪拜, 额头贴地重磕三头, 泪水怎么也收不住, 鼻尖吻着地板, 道:“君, 恩情似海, 我, 却狼心狗肺,我不配生而为人!亦不配苟活人世!半个时辰前我已服了落胎药。”   似有惊雷在天灵盖炸开,耳边嗡嗡嗡鸣响, 皇帝整个人好似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后趔趄了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伏卧着的柔弱女子,活似看着毒蛇猛兽,她继续道:“虽还未流血发作,但这孩儿想是心脉已断绝了。”   这一句话恍若流矢雨集迎面飞来,他的血肉之躯没有任何护盾。   皇帝只觉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成了重影,握拳抵额,乍喜变成乍悲,便是他浸淫权谋多年也无法挺住,拳头攥的紧了又紧,胸腔滚滚的恨意沸腾,他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她......她竟......   ——定柔的衣领被一只狠绝的手臂扼住,随即将她整个凌空提溜起来,毫无怜惜地掼到后头的栏柱上,“砰”地一声,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击,顿时火辣辣。   抬眼看到男人的脸庞逆着光线,眼底涌淌着猩红,额角绷着几道青筋,目光似受伤的雄狮,他死命咬着牙根:“为什么!?为什么!?”   遭受过无数的暗算和阴谋,一直游刃有余,从来没有一件事让他这样痛过!   “敢背着我动这孩子!我剐了你!”   衣领连同脖颈一起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扼住,他的力道极狠极重,定柔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说!!”他的声音震得屋中一荡。   “我……”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这样的怒火,却仍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指甲掐着肉,让心肠硬了再硬:“我不能让我的可儿因为我这个母亲蒙受羞耻!我是个寡妇女子,偷情已然天大的罪孽,怎能珠胎暗结?我的孩子还要长大还要嫁人,我不能连累她的名誉,我将她生在这世上受苦流落已是对她不住,怎能再让她因我而被蒙尘垢污!”   “——啪!”   右边脸上迎面飞来一掌,男人的腕力扬带着狠辣的疾风,她整个人支撑不住向旁边倾去,也不知推到了什么,只听见瓷器落地的碎声,眼前金星闪窜,口中一阵腥甜,还未等意识清醒脖子又被掐住,他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我说了,所有的一切我自会承当!不会叫你和孩子受半分委屈!有朕撑腰谁敢耻笑,你就不信任我到这种地步!安可是你的亲骨肉,这孩子就不是吗!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女人!对我无情也就罢了,对自己的亲子都下得去手!我当真错看了你!我怎会瞎了眼爱上你,我竟这样失败......我从未尝过一败.....竟折在你手里.......”   定柔稍缓了口气才知道自己摔在了圆桌上,茶壶和杯盏全被推落摔裂,连同那个盛着药的小盏,半个身子仰靠桌板才没摔到地上去,她试着动了动,男人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几日来腑中无甚汤饭,身体已虚弱不堪,乍受此重击,只觉眩晕铺天盖地袭来,她死命撑着,今日总算绝了他心中的无妄恋眷。   “我给你的孩子偿命便是。”   “你偿命?”他大笑两声,绷紧嘴笑的难看极了,伟岸的身躯迫的人心头窒息,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腕处竟隐隐的颤,逼迫她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狠,手背的血管暴凸,只要一用力她便再无活命。即便刚登基时在朝堂上被权臣当众轻视奚落,被藩镇佞臣羞辱,他也不曾这样恨毒恨煞了一个人,恨得只想亲手将她撕碎了!   他一字一句道:“你偿的起吗?朕是天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听着,朕要你慕容氏阖族,你的爹娘,兄弟姊妹,所有活口全来陪葬!”   定柔直视着他的瞳仁里的幽暗,心惊肉跳:“也包括......我的可儿么?”   他没有回答。   她含着血,唇角展开凄怆无比的笑:“这才是你的真面目罢?皇上,我有时想,你果真的是我所见的那个样子吗,我对你,每每看不懂,你的体贴疼爱,不过你想让我见到的模样。慕容定柔初许你时,确实信了你的誓言,可是后来我不敢信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意思?”他寒气森森的目光闪出惊惑,难道,她一直知道淮南的真相?   定柔仍然笑着:“那一夜,我将和你之间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当初在韶华馆,你明明猜忌我爹,却仍将我朱笔勾选,却是何意?   你说皇后算计我,可我半点也不恨她,你是她的丈夫,本就应该防着别的女人啊,何错之有?   若我是她,决计做不到笑着面对那些女人。   如果她没有将我救出韶华馆,你就打算让我一辈子葬送在那个地方,慢慢的枯萎,一个女人的一辈子,是多少天?你想过吗?   淮南谋反,我一介小小女子,何辜之有啊?   你从前最喜欢宸妃,宫里人皆说她是你的青梅竹马,那年大选,你最喜欢徐相宜,还有那个林娘娘,后来,你却跟我说,你只喜欢我,那她们,你和她们的曾经,算什么?你这样的男人,宠爱时,如锦似绣,不爱时,不过是明日黄花,叫我如何敢托付啊?”   张嬷嬷是听到摔东西的声响才注意楼上动静的,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只好吊着胆子轻手轻脚上了楼阶。屋内的说话声很大,她听的清清楚楚,心知再不点破恐要出人命了,还是一尸两命,她紧走两步到门口,门扇大开着,也不敢进去,也不敢看里头情形,跪在门外,嘴唇哆嗦着道:   “陛下,奴婢不是有意听的,实乃不得已。夫人所食的那药丸药效非落胎而是保胎,何嬷嬷临走时悄悄告知奴婢,她便是向天借了胆也不敢对皇上的龙子凤胎不利,所以才回慕容府回禀了四夫人,那药是四夫人寻人配置的保胎丸,夫人腹中的龙胎想是无恙的。”   话音刚毕,屋内的两人相对,皇帝不敢置信地望一望她的小腹,怒火渐渐消弭,掐在下颔的手颤巍巍地一点一点松开,赫然见她肌肤上醒目的青黑掐印,又见半边脸肿胀,嘴角隐隐血迹透出,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中竟怕的要命。   方才若真将她扼死岂不是……他自小沉着,揣摩度量养成本能,遇事遇人度腹琢磨个三五遍,从来知微见著,今日怎会如此冲动执狂,听了她三言两语便信了,现在细想来,确实不可思议,她年纪尚轻,为人妇为人母时日不长,见识自然不多,要堕胎需得侍奉她的人配合,侍奉她的两个皆是千伶百俐,且妇女做老了的,要糊弄她太容易了,慕容家又岂会放过这从天而降的机遇?   定柔呛咳一阵这才觉着胸口好受了些,扶着桌板,身体打不起一丝力气,方才一场恍若生死劫难,又觉命运竟压迫至此,半点做不得主,人皆为利益权势所驱,感情视同废物,不由苦笑起来,双手掩面,泪水溢出了指缝。   皇帝瞧着她不由心头阵阵发紧,手足皆无措,想到她伤害这孩子的初衷,心头恨虽消,愤难平 ,可笑的自负,自视聪睿投机,竟每到紧要时刻错失她心,无怪上天不眷顾。   转头走到窗前,长身而立,握拳对着窗棂重重一击,一腔子气恼无处宣泄,极目远眺,望着天际边的落日,思绪万千,心之所愿所向往是她甘心情愿孕育这孩子,绝非用权势胁迫威吓,这强求来的缘分怕是到头了。   张嬷嬷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忙搀扶定柔:“夫人几天未好好饮食,又是双身这如何经得住?”   心想陛下从小看到大都是冷静自持的孩子,甚至理智的叫人可怕,这次怎会如此失控?也该先来问问,再行处置夫人啊,早知这样就该先告知他,也不至于让两个人弄成这种局面。“快,躺床上去。”小心翼翼搀着定柔到床上,将被子叠成枕横着躺倒,擦去嘴角的血迹,又投了个冷毛巾把子给她敷在浮胀的一边脸颊,定柔渐渐止住了泪水,连声抽噎。   羽林快马带来了两个女医,搭着小迎枕切脉,向皇帝禀:“滑脉流利,如珠滚玉盘,确是妊娠,已两个多月有余,胎儿近成形。”   张嬷嬷后怕不已:“两个多月了!哎呀,多悬呐。”   这期间他们三日好了,两日恼了,可没少折腾,胎儿真真是个健壮的。   这么说,她早就有了,是最甜蜜的那段日子有的,却一直瞒着,皇帝下意识地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还是不放心,问了一句胎儿如何。   女医道:“寸关尺跳动有力,胎气强劲,只是滑脉稍涩,孕妇气血两虚,营卫失调,有些虚弱,应当小心静卧休养,待臣开些补气养胎的汤药,温中滋补。”   定柔盖上被子,阖上了双目,似是不想听不想看,皇帝长舒了口气,四肢百骸迎来一股无力感,不知该如何跟她同处一室,起身向门外走去,对张嬷嬷和两个女医说:“仔细照看她,倘若有一丝差池,朕惟你们是问!”   “喏。”三人齐齐行跪安礼,诚惶诚恐。   是夜,瑞山行宫。   农历初九,月衔半规,襄王到了凉亭看到皇帝凭栏而立,望着皎月星河,大理石桌上放着酒具。襄王不由问:“哥,你怎么又饮酒了?”   皇帝怅然的声音:“没饮多少。”   襄王叫小柱子拿醒酒茶来,若不然明日早朝又该头疼了。   皇帝背身叹息几下,道:“她有了。”   襄王不觉诧异,男欢女爱开花结果,有什么稀奇的,只是那女子的身份麻烦了。   皇帝低落到极处:“她不想生下来,今日若不是侍奉她的人伶俐,那孩子已凶多吉少。说白了,还不是对我这个人没多少感情,不想给我生孩子。”   这次襄王惊了一下,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敢对皇嗣不利!天下的女子不是应该以怀上龙种为荣么,竟有迥然不同的,怎么想的。   皇帝懊悔不已:“四弟,我......打了她.....”   襄王瞠目,哥自小持重,骨子里天生的谨慎内敛,现在如此容易被激怒?难道这就是色令智昏?   皇帝握拳抵着额头,沉痛道:“我从来不打女人,我却打了她,她是我最心爱的,我竟然对她动手,我他妈简直畜生不如,就算不想给我生孩子我也不能......我当时气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什么。”   襄王上前一步:“若是臣弟,也会同你一样的做法。”   皇帝苦笑着摇头,呼吸透着难言的痛楚:“那日在马场,我听见说她有了陆绍翌的孩子,我心里嫉妒的像火在烧,如今,如今终于,她也有了我的孩子,可是她是那样的不情愿,她不明白,我多想听她亲口告诉我,她有了我们的骨肉!   那一巴掌,把她心底对我的那点少的可怜的感情都打没了,以后,她不可能原谅我了。”   襄王不知该怎么劝。   这一对人太奇怪了,女人寡情薄意,男人却不知着了什么魔,一次次被伤,遍体新伤旧疤,却始终锲而不舍,赤诚如一,大约,这就是痴情罢。   那一夜,皇帝没有合眼。   灯火通明,对着床帐,反复想,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会不会可能,我上她当了,她知道那药有蹊跷,或许是,她在最后试探我,值不值得托付,结果,我他妈办砸锅了......   再或者,她就是故意激怒我,借机决裂,生下孩子后,她要彻彻底底离开了。   他越想越后怕。 第115章 钝刀子 ……   翌日前晌, 散了朝会,竹林小路羽林军排起长队,簇拥着一辆二驾大车, 鲛纱为幔, 雉羽为饰,轮画朱牙, 垂着金銮铃。院内,一丛丫鬟衣裳的上上下下, 收拾行装, 皇帝穿着象牙白襕袍, 坐在石桌边喝着茶, 张嬷嬷和两个女医将女子穿戴好,披了一件单披风, 扶着走下楼阶。   定柔的脸颊敷了一夜冷手巾,已消肿了,只是眼皮还有些胀, 荏弱颓萎,完全任人摆布的表情。   皇帝没有看她, 一副只在乎肚子里孩子的表情。   待上了马车, 皇帝吩咐了看门的骁骑卫几句, 走到大前头, 上了一匹白马, 刻意和马车避开距离, 挥了挥袖, 大队伍缓缓行起。   先到了瑞山行宫,停了半日,而后大队变小队, 引着一辆翠幄青绸小车从鼪鼯之径,往一个田庄行去。   每行一里,都有暗卫前后开道,再由羽林岗哨巡视一番,一重重侦查,十分谨慎。   行经一个树林,车里的张嬷嬷忽然喊了一句:“不成了!快停车,夫人晕车!”   皇帝与前头的羽林勒马一停,队伍骤然顿滞,车帐掀开,女子半副身子探出,面朝下,对着车厢外“哇啦哇啦”一阵,吐得搜肠刮肚,张嬷嬷递来漱口茶,捧着帕巾,心疼道:“早上好不容易进了一小碗粥,午晌什么都没吃下,这会子吐得不剩了,竟是半点没克化。”   女子吐完了,眼前天晕地转,靠在张嬷嬷怀里,面色苍白如纸。   队伍继续向前,走了一小段,张嬷嬷又喊了一声,不等马车停下,女子便钻出来,扶着车框倾吐出一大股黄水,苦涩无比,张嬷嬷拍抚着背,直拧了一把汗:“吐的黄胆水,胃府里什么都没了,再吐下去,怕禁不住。”   皇帝握着马缰的手紧了又紧。   又走了一刻,马车再次停下,女子没力气扶门框,直接软在车头,眉目痛苦地皱成一团,哇哇剧吐不止,这次吐出的是更苦的绿水,吐到最后一口,咽喉已肿如火灼,含着一丝腥甜,张嬷嬷往秽物看了一眼,有发黑发红的东西,不禁“呀”了一声:“血,吐血了,想是剌破什么地方了,受罪啊。”   皇帝指尖隐隐发抖,跃下马,快步走到马车前,女子枕着张嬷嬷肩头,帕巾捂着口,晕的眼睛睁不开。皇帝不解地问:“怎地吐成这样?”   张嬷嬷对他说:“陛下不知道么,害喜啊,女人怀娠都是这个样子的,夫人难受了这些日子,这是发作出来了。”   心下一顿鄙夷,你们男人只晓得风流快活,哪知女人怀胎十月的辛苦啊,这才开始呢,到分娩的时候,且有得罪受,鬼门关阴曹司走一遍。   皇帝忽然醒悟了什么,呆呆凝视着女子,满目心疼。   定柔模糊地想着,实在受不了了!我怀可儿一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喜,这会子终于体会到母亲说的生不如死的滋味,肚里这个,跟他爹一样,都不是个东西。   重新上马,离得马车近了又近。   出了树林的时候,马车里再次传出惊呼,张嬷嬷一手掀帘,焦急无措的神色:“陛下,不好了,夫人全身冒冷汗,叫不醒,奴婢不知这是怎么了。”   皇帝跳下马,冲进车厢,只见女子双目紧闭,人事不省,额头汗珠滚滚如豆落,嘴唇白的骇人,一双小手冰凉,唤了几声,毫无回应,皇帝只觉一颗心如雪刃翻搅,疼的好生厉害,只恨不能替她身受了,将袅弱的小身躯抱入怀,问张嬷嬷有没有糖水。   张嬷嬷摇头,只带了漱口的薄荷茶和饮用茶。   皇帝将定柔抱坐在腿上,双臂紧了紧,急令羽林:“快走!”   打头的几骑挥鞭打马,车轮辘辘,摇晃不止,女子枕着肩躺在怀里,分量轻了许多,他心头不停地责骂自己,明知道她是个胆怯的小孩子,被伤了一次又一次,韶华馆的两年,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赵禝,第一个伤她的男人就是你,你后宫佳丽如云,凭什么,一句虚渺的承诺,要她毫不保留的托付终身!你就是个混蛋!   京郊一处依山傍水的田庄,一所青砖绿瓦的三进小院,围墙下站着蓝衣长袍的人,三步一岗,腰挎宝刀,六时一换值。半里外还有一重明光甲的人,握着蛇矛,目光警戒,往各个路口还有隐匿在草丛里的暗卫,望着路口,一动不动。   定柔从那天开始了害喜。   每日一张开眼就是昏天黑地的呕,守着漱盂,吐得一张脸全无血色,下巴如刀削了一般,眼睛凹了下去,御医开了药却根本无法吃下去,闻到那个气味,就会一阵搜肠刮肚,偶尔只能进一进清粥小菜,但一转头原封不动倾了出来,就这样吐吐停停,半条命都似没了。   半死不活仰在榻上,连翻身都没有力气,见到害她成这般的男人,远远扔去个钉子似的目光。   皇帝愈发焦灼的抓心挠肝,叫来御医会诊,皆说,主子药不进,又闻不得熏药,臣等实在无法子了,求陛下开恩。   皇帝不免拍桌子发了一通雷霆,骂说:“只要你们说,吃什么药能让她好了,哪怕是活人心肝,眼珠子,朕也现宰了,挖出来。”   御医们吓得险些失禁。   更令皇帝难过的是,小丫头对他不但冷若冰霜,还完全视若空气,他说尽了关切温存的话,她皆不答不应,整整半个月,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有时他走的近了,她便捏着帕子掩住口鼻,他气问:“你怎么见到我也想吐,我长得让你看了想吐吗?”   然后,她就真吐了。   后来他才听张嬷嬷解释了,孕妇嗅觉异常灵敏,她闻不了他身上的龙涎香。   然后,他再不敢戴香包,昌明殿的熏炉也灭了,就怕沾上气味。   二十多天,她终于好一些了,除了晨起呕酸水,其他时候能进各种膳食,养了几天,面颊有了一丝红润,也有了两分力气。   他听到御医的禀报,欢喜的乐乐陶陶,忙完了朝务便飞马赶去田庄,到了那儿,美人榻被挪了出来,她卧在里头晒太阳,还是一张没有温度的脸。他大声叫她的名字,找各种话头,或编笑话,或挑衅,说的口干舌燥,她一概装作听不到,看不到。   他像个滑稽的小丑,自唱着蹩脚的独角戏。   一个月过去,她没有跟他说话。   四十天过去,她完全没了害喜的反应,给什么吃什么,睡了吃,吃了睡,养的白里透红,整个人圆了一圈,如出水菡萏一般。仍不跟他说话。   她的意图很明显,把肚子里的崽子养大了,下出来,然后,走人。   皇帝坐在昌明殿愁眉不展。   心里不停问自己:“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她玩真的了。”   立了夏,一日日渐地热了起来,这日下晌来了,她在院子里踱步,披散着一头乌瀑般的黑发,穿着一袭杏色绫纱衫裙,身形仍然姌姌婹巧,小腹明显隆起一点。   “怎么不围披风啊,仔细风凉,还散着头发,像个邋遢娘子。”他没话找话。   无回应。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   张嬷嬷喜滋滋地说:“夫人今早起来觉察出胎动了,可欢实着呢,是个强健的孩子。”   “是么?”皇帝激动的不知所以,搓着手,小丫头坐回了躺椅,他厚着脸皮走上前,清清嗓子道:“我想摸摸孩儿。”   她眼中闪过不悦,那神情好似在说,生下来你摸个够,别碰我。   皇帝失落地站在原地,眼神一阵幽怨,望着衣帛下,直欲生出透视眼来。   张嬷嬷在一旁看着,气愤不已,心里骂道:“陛下啊,你怎变成这副德行了,活脱一窝囊小子,少了她,你是娶不到媳妇是怎么的!天下又不独她一个美貌女人,你中了什么邪了,就认定了她。”   又剜视小女人,心说:“好厉害个丫头片子,年纪不大,挺会拿捏男人,手段奇特,陛下这等英明神武的儿郎,叫你吃的死死的,女人生一张漂亮脸蛋,还真是为所欲为。”   五十多天过去,定柔的精神越来越好,饭量也长了很多,皇帝每回来,她多是在吃加餐。   这日来的时候,她方用罢下午茶,在妆镜前哼着江南小曲,捏着一根眉笔描画,他悄悄走近,从背后拦腰抱住,吻落在后颈,她不耐烦地挣扎,起身离开,到卧榻上坐着,拿起象牙纨扇,扇着风。   皇帝看着她描画的小册子,半旧不新,用针线装订起来的,她竟用眉笔描画!别的女子都用来画眉,偏她是个例外的,她的一双眉生的淡颦长蛾,天然去裁剪,从来无需修饰,所以她把眉笔当成了别的用途。   只有她会做这样可爱的事。   一张张桑蚕纸,画的有花草,有山峦,有道姑和小女孩儿,有很多人像,加色是蘸了胭脂的,有些笔画已脱落了,其中两张是......陆绍翌,和一个眉峰刚毅的男人,惟妙惟肖,眉眼神韵像了八分,简直缩小了的真人,这次描的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她在憧憬腹中的骨肉。   他心酸之下,无奈将张嬷嬷叫到一边,想着到底主仆了一场,应该有些说话的分量。“只要叫她跟我和好了,朕重重有赏。”   张嬷嬷去了屋里,老人意味深长的声音传出来:“......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女人尖利的嗓音:“谁跟他夫妻啊!肚子里这块肉是他的,我可不是!” 第116章 一颗糖 初嫁听父母,再嫁……   皇帝冲进屋与斜倚美人榻上的女子争辩:“你怎么不是我的呀!你怎么怀上孩儿的, 是你自己说,已经嫁给了我,你忘了, 在冰上的时候, 你要赖账不成,你师傅没教过你做人要诚实守信,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女子一只手搭在颈下,睨了一个白眼, 大声对着空气说:“哪条王法规矩绳墨指定不能反悔的, 一没证人, 二没凭据, 我不认。”   皇帝气的跺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母亲那日亲口允婚,将你许配给我了!这个你赖不掉,需要我叫来你母亲对质么。”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 慢悠悠合上眼皮,说了一句:“初嫁听父母, 再嫁由自身。”   皇帝咬的牙直响。   张嬷嬷好奇地看着, 这俩人是三岁小孩儿么?   四月二十八皇后诞辰日, 宫中千秋节。   入夜, 舞姬飞旋着霓带, 襟飘带舞, 钟磬丝竹之乐此起彼伏, 千篇一律的曲目,早已听得乏味。太后偶染小恙,和两个太妃早早告退了。难得皇帝在, 霓凰殿外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落英缤纷,飘飘坠入酒盏,下头的妃嫔卯足了劲飞花令,各不相让,逞娇竟美。   皇帝意兴阑珊地看着,独自饮酒。   众妃上次被敲打一番,心有余悸,唯恐天威难测,无人敢敬酒。   歌舞罢,韶华馆的御妻走出一位妍姿姝容的女子,衣袂翩翩,仪态万方,走到舞台中央,款款敛衽一施,含羞道:“嫔妾特敬献寿词一厥,恭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长松。”   皇后时刻端着雍容高娴的姿态,语声平易近人:“有劳慕容妹妹一片心思,本宫领受了。”   女子刚吟了两句,皇帝忽然有些烦恶,只觉胸口那儿顶的厉害,撂下酒盏,捏捏眉心,对皇后说:“朕不胜酒力,先回昌明殿了,你们顽吧。”   皇后和众妃慌忙起身:“陛下保重龙体......”   舞台中央的女子被打断,倏忽含了泪,盈盈幽怨。   “恭送陛下。”众目注视着,挺拔俊逸的身姿被无数宫娥内监簇拥着,渐行渐去。   回到昌明殿,御案上还有未处理完的奏本,看了一会儿,总无法静下心全神贯注,那些字密密麻麻,不知讲的什么,眼睛有些酸涩。   小柱子端来了醒酒汤,皇帝摆了摆手,疲惫无力。   小柱子问:“您都独衾多少日子了,今天皇后娘娘生辰,照理该去霓凰殿的。”   皇帝两鬓开始痛,猛然睁开眼,似下了什么决心:“吩咐石浚齐,备马,开青龙门,开西城门,朕要出去。”   “已经酉时八刻了。”   皇帝径直起身更衣,围上了单披风。   小丫头,你没心没肺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做什么要琢磨我呢,把我那点子不堪都看破了。是我偏执了,我这样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不透彻根底,你带着孩儿如何敢托付终身呢。   夜色苍茫,浮云灭没。   因是夜间出行,谨慎起见,护卫比平常多了两倍,个个擐甲执锐,打头的十几骑擎着羊角琉璃灯,匆匆行驰在大道上。   庄园在京郊隐秘处,一路通畅平坦的官途大道,比山上便宜很多,风驰电掣,不过一个半时辰便到了。   张嬷嬷端着碗碟从堂屋出来,小丫头刚用过夜宵,还没睡。   推开门扇,只穿着米色寝衣散着发的女子倚在大开的菱花窗子前,望着夜色出神,听到门响,说了一句:“嬷嬷,我这里没事了,你歇息罢,我消消食便睡。”   他反手关上门,解披风,定柔诧异地回头,见到不速之客,眸光立刻布上了冷霜,转回头,不再多看一眼。   男人一步步走近,双臂一环,绕住了那魂牵梦绕的身躯,女子一阵大力挣扎,又怕伤了胎儿,他越挟越紧,凭她又掐又抠,纹丝不放,女子渐渐失了力,终于喘气吁吁不动了,他全身生出灼烈的渴望,贪婪地抚摸着那凸出小腹,不放过每一寸,心下怦怦怦跳的急快,热血沸流。   炽热的唇狠狠烙印在发间,缠绵至滑腻的香颈,女子稍稍恢复了力气,使劲憋红了脸,扳他的手,屋里只听到两人的喘气声,谁也没开口。   男人越吻越沉迷,忍不住捏住她的下巴,捕捉那温软小巧的两瓣唇,女子恼到了极处,气得咬牙切齿,左右闪躲,男人数次扑了空,越发焦渴难耐,将她抱坐上窗台,逼迫面面相对着,欺上嘴唇,女子立刻用双手作盾,牢牢挡住。   他问:“以后都不叫我碰你了是不是?”   女子找到了机会,哧溜一钻,如泥鳅从他腋下窜出来,大奔几步,躲到了廊柱后,毫无感情的声音道:“孩子我给你生下来就是了。”   皇帝走到跟前:“生下孩子之后呢?我和孩子你都不要了是不是?你要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你最怕被人离弃,如今却要学你父母,遗弃自己的骨肉。”   定柔冷声辩道:“我就当只生了可儿一个,你是他的生父,只会护佑他周全。”   皇帝干脆说:“你知道的,我孩儿很多,以后会更多,前朝事务繁忙,照顾不过来,孩儿没有亲娘可不成,难道你放心我将他交给别人?”   定柔气得大大瞪视,心里骂着混蛋,嘴上说着:“那你现在放我走,我带着他,保证终身不碍你的眼,我定全心全意将他养育长大,教授经史子集,教育格物知理。”   皇帝耍起了无赖:“那不行,我的孩儿,身体里流着尊贵的血,皇子公主之身,岂能流落在外,做那三教九流的野孩子,读书习字,男孩儿入崇文馆,女孩儿入汀兰学堂。”   定柔大力磨着牙根,红着眼眶问:“你到底要怎样?”   皇帝俨然一副市井无赖的模样:“很简单,你即要这孩儿,就得把他爹也收了,我们父子,或者父女,打死不分开。”   定柔的指甲在柱子上刻出一道道痕,啊啊啊......她想打人,余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皇帝趁其不备抓住了她的衣角,继而一扯拥入了怀,定柔掩住口鼻,一阵厌恶。“你吃酒了,好难闻,跟哪个风花雪月了?又来我这里,好不知耻。”   皇帝解释:“你忘了吗,今日皇后诞辰,千秋宫宴,我没饮多少,她们敬酒我便多吃了几杯。”   定柔心酸难耐:“你该在宫里陪皇后,她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才是你应该珍惜的人。”   皇帝指尖抬起女子的下颔儿,郑重其色道:“她是个好妻子,好皇后,可非吾伊人,我心之所爱,不是她,我也没有办法。”   定柔眼眶热意蔓延,苦笑连连,撇过脸躲开他炽热的目光,故意说:“皇上,这样的甜言蜜语你说过多少次,自己都记不清了罢。其实,定柔从前就觉得,你和徐相宜天造地设,才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皇帝忽然笑了:“小丫头,说来说去,你根本还是介意从前的事,你气我先跟别人好了,对不对?你在吃醋,你心里有我。”   定柔面上火辣辣,如同挨了几掌,难堪直欲找个地缝遁了。“你想多了。”   皇帝捏住她的手腕,微微倾身,将纤柔的小手贴住自己的一边脸颊,静静望着小女人,诚然道:“来,记得你说过,若是堂堂正正的就现仇现报,打我吧,打这个有眼不识明珠的混蛋,打这个害你芳华年月被埋没的混蛋,打这个让你的人生倾斜的混蛋,如果不是他耽搁了你,你也不会沦落到陆家,不会将就了别人,你所有的委屈,都是这个混蛋造成的,来,狠狠打,把那天的,十倍,一百倍还了他。”   说着,便闭上了双目。   定柔手上急颤,泪水再也收不住,滚滚滑落。   等了好久,她倔强地转头到一旁,皇帝睁开眼,看着她侧颊的模样,凄楚荏弱,顿时心疼如绞,松开小手腕,扬起手臂,“啪”一声,响烈地掴在了脸上,力道极猛极狠,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定柔大惊失色,很快又掴了第二下,第三下,半张脸很快红如火烫,定柔吓坏了,一掌一掌,像钝物重创着她的心,疼的不可遏制,一把抓住那手臂:“你干什么!你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怎么能扇自己耳光呢!”   皇帝换成了左手,打另一边脸,带着狠辣的疾风,同样掴了三掌,小女子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才擒住了手臂,她哭的像个伤心的孩子,四壁回音。   他问:“宝贝,解气了没有?”   她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痛泣着骂道:“谁要你这样的,你做什么就非要逼我呢!那天,我没有吃那个药,我只是想着,把孩儿给你留下,我们就这样分开了罢,余生安好。”   他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没有你,我如何安好。”   她低垂下脸,泪水顺着鼻尖滴哒哒:“以后你会忘了我的,时间会抹平一切,你有宸妃,有徐昭容,那么多红颜佳人,若干年后,我不过是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名字,一个过眼烟云。”   他端起湿漉漉的小脸,满目怜惜:“傻丫头,我懂你,你却不懂我,今天我把我心里的话全都告诉你。”   拥着她贴住胸口,清楚的心跳声,他意义深长的声音,不缓不慢地道:“定柔,你知道什么叫枕戈待旦吗?枕着兵器,静待天明,我刚登基那时候,有三年的时间,就是这样过来的。” 第117章 两颗糖 她的男人本是天性……   那天他告诉她很多, 一个帝王的难堪和不逞,他内心羞于启齿的事。   他将溃脓的伤口敞开给她看。   开国皇帝初立国时,满目疮痍的江山百废待兴, 筚路蓝缕, 到了太宗,内有叛臣作乱, 外有蛮夷侵扰,太宗厉兵秣马, 亲自披坚执锐, 为了稳固边关, 把一生的时光都挥耗在战场上。先皇继位时, 国库空虚,民生凋敝, 立誓倒置干戈,轻摇赋税,修养民生, 国家初显兴盛的局面,可朝野内外依旧暗流汹涌, 风诡云谲, 各方势力明争暗斗, 相互倾扎, 先皇是个仁儒的君子, 体恤百姓, 却不是攻于心机, 善于谋算的帝王,宠幸手足之交,中京三卫、守备军的兵权皆落入臣宦之手, 这些人,渐渐养成了老虎。   他初上位时,权宦当道,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提线木偶,枕着御剑,软甲在身,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都在担心宫变。   皇后的母家是文官集团的首脑,代表天下文人的笔墨,是首要笼络的重中之重。   德妃的父亲是神武卫上将,老虎之一。   羽林卫龙蛇混杂,直戍宫禁,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灭顶之灾,而淑妃的一对兄弟,正是其中一股中坚力量。   为了和那些老虎们斡旋,他大婚那天,迎娶了四个女子。   那天,他披上朱红弁服,心里凄怆到极处。   那时,他方及冠,还是个毛头小子,满宫花团锦簇的宫女,他不曾沾过一个,宸妃在还是表妹的时候,曾当着他解下衣衫,他也没有沾。   皇后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要让沈氏兄弟死命效忠,就必须让淑妃生下皇子。   而德妃.....   隆兴四年正月十六那一夜,是个血月亮,朱雀门、青龙门,白虎门,刀光剑影,沈从文兄弟率领羽林卫,与傅正杰的神武卫血拼,整整两个时辰,血水染红了宫墙,他围着黑狐大氅,站在朱雀楼阙上,漠然望着尸横遍地,无数明光甲的兵士,血肉模糊,面目难辨,那些都是国朝骁勇善战的儿郎,却为了逆臣的一己私欲,倒在了这里。   那一刻,他告诉自己,此生再不许重蹈覆辙。   至破晓前,血已经被洗的干净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史书上也没有只言片语,他没有追究傅正杰,所有参与谋反的都下了死狱,暗中灌了鸩酒,中京三卫大换血,永远将这件事缄口以莫。   他要麻痹远方的敌人,藩镇节度使。   在他们眼中,做一个和先皇一样,文儒的皇帝。   坐在床沿,定柔伏在他怀里,抬眸间,看到他眼底化不开的苦涩,胸腔起伏着,指尖微微颤,语气凝滞着痛楚:“......我知道你嫌弃我,妻妾成群左拥右抱不配拥有你,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嫁给别人,我何尝不想与心爱的女子一生一代一双人,我从前有洁癖,只要看不惯的人便觉恶心,话都说不得,可自从那年大婚之后这个便忌讳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我自己都把自己给卖了。你知道德妃的皇子是怎么生下来的吗?”   他丰厚的唇嚅嗫着,气息沉痛:“她父亲唯一的弱点,便是子嗣,也是我唯一可嬴的筹码,可是我对她怎么也生不出来那种想法,这个女人由内到外,都没有我所喜欢的地方,我试过很多次,无奈,只能用旁的法子......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无比恶心,所以大局初定之后,很长的时间我避着见他们母子,我逃避着,面对那个不堪的,龌龊的自己。”   “可她,终究是我的妃御,我不能将她利用完了,就永生弃如敝履。”   定柔默默听着,五内攒绕相绞,疼的喘不过气来,热热的泪大片大片溢出,湿了脸,一只手抚摸着小腹,偶尔微微的胎动。   我孩儿的爹,他活得如此辛苦,他身上背负的,何等沉重。   “上以事社稷宗庙,下以继皇统后世......多么可笑,什么他妈九五之尊,什么君临天下,连那样的小事,都做不得主,你的那次大选,也不是我授意的,贤妃因我而死,是我误了她的一生,每夜闭上眼都是她血淋淋的模样,哪有什么心情临幸新人,可是母后说,国无储君,乾坤不定,现有的皇子无一个是廊庙之器,我每次听到母后说那一句话都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如同牛马,身背社稷,连独自伤怀都没有资格。我承认,朱笔勾选你,确实别有用心,不过为了权衡淮南军,制约你爹,做一个姿态,我知道,我误了很多很多女人,可我没法子,我只是凡胎俗骨,做不到让所有人皆圆满。”   定柔将脸埋进他的衣襟,泪水无声地湿了衣帛,双手环在宽广的腰身,用尽力气紧了又紧。   对不起,我竟是这样肤浅,半分不懂你,以为你是朝秦暮楚的男人。   我竟是半分不值得你爱。   他的泪落在女子的发间,抱着她恳求:“宝贝,你知道吗,我有多感谢上苍,这世间为我造就出一个你,让我苍白的人生,有了旖旎的色彩,不至绝望。敞开心扉接纳我好不好?让我能,为我自己活一次。”   她猛一阵摇头,咬着唇,哽噎的说不出话。   我是个自私狭隘的小女人,你是经天纬地的君主,我根本配不上你啊。   两人如熔铸般相拥在一起,只恨不得化为一体的乔木,礁石,千年万年,任凭沧海桑田。   很久之后,青白釉双耳三足炉里的百和香燃的烬了,余烟一缕轻袅若无,氤氲散开,纱罗帐帷垂下,女子俯在大引枕上,指上的小戒腻腻地沾了汗濡。   男人将丝缎薄被盖在她身上,拨开被湿透的发丝,露出半张羞怯的脸。问:“没弄疼你罢,孩儿不会有事罢。”   张嬷嬷因为不放心,半夜悄悄到窗下听了听,里头传来女人轻微的笑声,男人的声音问:“舒服吗?”   女人舒适地“嗯”了一声。   张嬷嬷一张老脸刷地煮熟了一般。   赶紧蹑手蹑脚跑回了房。   其实,老人家想错了,这会子屋里的一对男女,皇帝陛下在给他孩子娘背上抓痒痒呢,手法从生涩到熟练,力道巧妙,定柔一脸享受:“小时候,我祖母每次把我哄睡,都用的这个法子。”   皇帝说:“那以后每夜我都给你挠,直到你睡了。”   定柔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睡到天将明,男人挂起帐子,下地穿衣,定柔也醒了,躺在缎被里,一双清莹莹的眸子不舍地望着他。   他穿好中衣,俯身吻了一记,嘱咐道:“昨夜跟你说的话,绝不许跟第二个人说,连你母亲和安可也不许,听到没?”   定柔好笑地点了点颔,皇帝不放心,又嘱咐了两遍。“我从来没脆弱过。”   等他走了,定柔抚摸着空荡荡的身侧,不停嗅着衾枕余留的汗香,才刚走,已经开始想他了。   下晌他来的时候,定柔在屋中飞针走线,榻几上摆了厚厚两摞小儿的衣裳,红绸虎头小帽子,虎头小鞋,如意婴儿福袋,小香囊。   皇帝掀开湘竹帘走进来,定柔像迎接丈夫回家的小妻子,对他展开一个笑颜,樱唇半绽,露出米白的皓齿,颊边灿漫的腼腆。   皇帝呆呆望着,顿觉身心欢悦。   到榻几上拿起看了看:“做了两样吗?”   定柔脖颈酸的很,道:“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索性都做了。”   “一个前晌就做出这么多?”   “鞋帽是前几天做的,衣服是今天做的。”   皇帝望着她的雪腻纤柔的小手,玉骨玲珑,忍不住抓起来,狠狠亲了一把:“真是个巧娘子!孩儿能做亲娘一针一线缝纫的衣裳,真有福!”   定柔听出了别的意思,放下针线,起身到紫檀嵌螺钿的大衣橱前,打开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男式的襕袍、罩衣大氅和寝衣,散发着崭新布料的香。   皇帝不想还有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急忙褪下身上的外袍,换上一件月白右衽阔袖,古香缎的料子,银线提花竹纹,穿上身顿觉耳目一清,不一样的轻柔适宜。“什么时候做的?”   坏丫头,竟不拿出来,我盼了多久啊。   定柔为他系上玉带:“我这手艺粗鄙,怕你挑剔呢。”   皇帝对镜转了转,满面笑意:“怎会,娘子做的,小生太喜欢了!”   小丫头做出的针黹总能分辨出与旁人不同,走线精致,衣袂和袖摆宽松,又不显拖沓,裁剪十二分得当,精确无比的,多一分,少一毫,都是心思。“你什么时候量的我的尺寸?”   “你睡着的时候我用手量的啊。”定柔又拿出一个天青色荷叶形香囊,绣着一小丛芝兰花,坠着明黄穗同心结络子,拿在手心,低着头犹豫,这迟来的心意,他会接受吗?   皇帝转头看到这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思绪,而后只剩了欢喜的笑意,伸展手臂:“来,为我戴上,以后我只带你做的。”   她把头低的更低,十指微颤着系在了玉带上,垂下络子。   他拥住娇小的人儿,由唇吻到了耳根,在她耳边呢喃:“娘子,以后你是我的娘子好不好,唯一的娘子。”   她一张脸羞愧的无地自容,泪水冲出眼眶,假如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回到他拦我出宫的那一天。   他打趣说:“我在想啊,假如我们只是民间的一对素民夫妻,我经营养家,你烧饭浣衣,为我生儿育女,我忙碌完回到家,我的巧娘子,肯定已准备好了热菜热汤热衣热被褥,对不对?”   她眼前生了憧憬,那样该多好,我们都不会错过彼此了。   那样的日子,是我做梦都盼不来的。   做了一天针线,脖子酸的很,他携起她的手:“走,这会子还早,我们去山上看日落,好久没好好的看一看日落。”   出了宅邸,沿着羊肠小路攀登,两边是连绵的梯田,羽林们一拥而上,护从在了左右,皇帝大觉煞了风景,挥袖呵斥:“都散了,四周朕已布了人,不会有刺客,尔等无需跟着。”   为首的上将江林犹不放心:“陛下,万一有毒蛇猛兽呢,臣不敢松懈。”   皇帝眉峰一厉:“再跟着,以抗旨论处!”   羽林们万般无奈,鞠身退到一边。   皇帝挽着女子的手,慢慢走着,绕过山弯,身影匿没在青草绿林间。   江林指挥羽林们:“速速将四周巡查一遍,不可放过每一片草丛。”   到了无人处,皇帝怕累着怀孕的小妻子,双膝一弓,指着自己的背:“你现在不能劳累,来,我背着你。”   定柔却生了犹豫,这.....合适吗?   皇帝回头催促:“快呀,不然日落前咱们到不了山顶了。”   定柔咬了咬唇,双臂搭在他颈上,像个猴子攀上一个结实的背,皇帝掂了掂分量,这活似个棉花团么,小娘子长的太娇巧了。   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两旁野花小草,树丛掩荫,夏虫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远处群山巍峨,脉络蜿蜒,视野逐渐开阔,她陷在一个安全地,觉得身心俱踏实,皇帝微微喘着,额头冒出了汗珠,定柔摸出绣帕为他拭去,停下歇了口气,继续走。   “宝贝,你是第一个坐在我背上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她搂着男人的颈,眼中漫上一层热意。   “你......别人背过你吗?”   定柔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她不想撒谎,四岁之前的事情都模糊了,昭明哥哥说,他扛着我摘过葡萄。   皇帝不再问下去,只恨自己遇见她太晚,命运作弄。“以后,只让我来背你好吗?”   她含泪依偎着点点头。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微阳下乔木,远烧入深山。   流云从从,时光静好。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山石上,望着一轮红日沉下西山,她的眸子盛着晚霞的光彩,夏日的晚风习习吹拂着面颊,鬓边几缕发丝轻动。枕在男人的肩头,望着苍茫的大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只觉这一生有他,真好。   她忍不住哼起了一厥南曲小调,风光好,甜美的嗓音轻吟浅唱:   “燕一双,云归巢,琵琶弦上相思调。   但教东风寄尺笺,长愿今夕何夕,岁岁朝......”   他没带笛,只得用口哨相合,跟着她的节奏,定柔唱完了,望着他,想起坐上肩舆上仪态雍容,端方不苟的陛下,顿时咯咯咯地笑:“你还吹口哨?像个皇帝的样子吗?敢情你平日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他揽了揽她的肩,笑着继续吹。   望着男人清隽的下颔,弧度温润,她很想没羞没臊的凑上去亲他一下,可还是忍住了。   她的男人本是天性直率,快意恩仇的男儿,如果不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忽觉胸口酸涩,顷刻溢到了咽喉,弯身向地,妊娠反应又来了,吐了几口酸水,皇帝连忙拍抚后颈,心疼的:“不是好了吗,怎么又来了。”   吐完了,男人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水囊给她,定柔好奇:“你怎么变出来的?”   他道:“来的时候就带着啊。我怕你渴。”   她心下感动到极处,揭开盖子漱了漱口,皇帝怜爱地抚摸着又大了一圈的小腹,眼中充满神往,这是第一个,他满心满意期待的孩儿,他心爱的女人为他诞育的,真好!   捏住尖尖小小的下巴,轻轻俯唇,定柔喝着水连忙躲:“我刚吐,口中还有味道呢。”   “没事。”   两个炽热相贴,双臂相拥,唇舌缠绕,吻得久久放不开。   原野的风吹动萋萋芳草,天地间静的只剩一双璧人。 第118章 山雨欲来 1 入宫倒计……   慕容府。   因天气好, 两个嬷嬷带着安可来花园玩耍,小女娃梳着两个鬏鬏,穿着菡萏小衫, 越是大了, 越是出落的粉雕玉琢。因为身世的原因,又是外姓女, 温氏特吩咐下人不要带到人多显眼的地方,免得被奚落欺弄, 在孩子心中留下阴影。   慕容贤四岁的儿子寿哥儿也来了, 带着其他院的几个童子, 拿着弹弓满世界找小石子, 瞧见安可捏着一只小玩意儿在草丛里,忍不住好奇凑过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一只玉雕小兔子,惟妙惟肖, 趣致可爱,顿时生了喜爱之情。   寿哥儿长得圆圆胖胖, 一双眼成了眯缝, 因是唯一的嫡长孙, 被慕容槐视作掌中宝, 受尽万千溺爱, 是慕容府的小霸王, 日常横行惯了, 这会子和安可抢夺起来,嘴里嚷嚷着臭丫头野丫头,有爹生没爹养的, 吃我家饭如何如何。安可手快,牢牢攥在手里,寿哥儿不依不饶,出手推了安可一下,仰了个趔趄,安可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儿,恼的上来就要咬,嬷嬷吓得忙将两个孩子分开。   恰王氏和丫鬟来寻寿哥儿,进了月洞门看到这一幕,霎时气不打一处来。   尖刻的嗓音老远就骂:“你个白虎煞星!天生赔钱货!也不看看自个什么身份!真拿当个主子了!我儿可是嫡长孙,你个庶女生的外姓人也敢跟我儿争执!合该让老爷将你逐出家门!凭什么替陆家养孩子,哼,难不成将来还要赔一份嫁妆,是何道理!”   到了近前检查寿哥儿有无受伤,一边训斥:“早就告诉你不要靠近这个白虎煞星,要离得三丈远,她命硬,妨了你可怎么得了,我的儿,你可是慕容府的未来。”   寿哥儿指了指安可手里的,命令母亲:“她的那个,我也要。”   王氏转而细看,问安可:“你拿的什么东西,拿来!”   安可已学会了分辨好坏脸,对这个疾言厉色的舅娘怕到了骨子里,小身躯瑟瑟地往嬷嬷身后钻。   邓嬷嬷护着小女娃一阵求情。   王氏冲上来抓住安可的小手,狠狠抢夺了过去,安可被弄疼,吓得揉脸大哭,两个嬷嬷不敢冒犯王氏,只好哄着小女娃。   王氏拿在手里细看,只见是一只青玉雕琢出来的小兔子,雕法精湛,栩栩如生,甚是玲珑可爱,阳光下泛着油润,不禁赞叹:“这样好的玉料!”   问安可:“你哪来的?”   安可眼泪滚滚道:“我爹给的。”   王氏噗呲一笑:“你爹?你爹早在阎王殿做了鬼了,哼,定是姨娘又偏心你的,凭什么我儿没有!这样的玉料拿来打镯子都稀罕,竟给你个小丫头片子做玩艺,这事没完!”   正说着,慕容槐和温氏循声走来,见安可哭的涕泪连连就知被欺负了,王氏忙不迭先告状,敛衽一福:“父亲,这可姐儿是断然留不得了,贵重东西偷来当玩意儿,还欺负寿哥儿,姨娘可不是这么骄纵孩子的。”   温氏斜了一个白眼。   慕容槐阴沉着脸走过来,王氏正待得意,不想慕容槐扬起手臂竟给了她一耳光,响亮的一声,打的跌倒了地下,小玉兔掉进了草地,王氏捂脸惊骇,半边脸火热一片,慕容槐拾起玉兔还到安可手中,慈爱地抱起,擦泪哄逗。   待小女娃破涕为笑,苍老的目光冷冷扫视众人一番。   然后,以一家之主的威严道:“以后在这个家,可儿最尊最贵,谁若触犯她,就逐出家门!”   宫门下钥前襄王到康宁殿定省,被太后叫住。   坐在下首玫瑰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扳指,心里七上八下打鼓,不知母后意欲何为,怕是跟哥的隐私有关。   果然太后试探,打趣的语态:“你哥那天跟哀家说,在外头遇着个可心的姑娘,是个品貌俱佳的,娴雅端庄,知书识礼,说要领进来给哀家瞧瞧,赐个名分。”   襄王极力掩饰惊慌,淡淡道:“是么,哥没跟我说,竟然瞒着我,不知何等红粉佳人,怕我抢了不成,哥惯是小心眼子的。”   太后依旧笑着:“他是够不仗义的,连你也瞒着,该罚。”   襄王也赔笑:“可不是么,母后您不如吊吊他的胃口,谁让他不告诉我来着。”   太后睨视着他,敛了笑意,脸色渐渐变了。   冷哼道:“赵祈,你有多少花花肠子当母后不知道,你们兄弟俩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们几斤几两还有比我清楚的吗,你们自小无话不说,他的心事只倾诉给你,他这几个月根本没在宫里就寝,都是睡在外头,宠幸了一个狐媚子,也不知什么来路的,你若不知道,那才活见鬼了。”   襄王不慌不忙道:“母后你大概是听了哪个混账的闲话,这般诋毁哥,他去岁下去私访遇见了邢贼的余孽,中了冷箭,就地在温泉行宫养伤,不想竟生出了这等流言蜚语,哥的为人您还不了解么,少时在霓凰殿,他连个宫女都没多瞧过一眼,怎会到外头猎艳,他是那种在女人身上失了分寸的人么,儿子回去就查,找到那个居心叵测的混账,不剥了他的皮。”   太后盯着他,指骂道:“看不出来啊,你是越来越进益了,说瞎话理直气壮,母后若无实据会妄下结论么,你哥这一次,确实少了分寸了,母后不在,没人约束他,就胡闹起来了,哀家断然不能由着他出错,失了体统。”   襄王争辩道:“母后您净疑神疑鬼,哥那么忙,哪有空暇到外头偷香窃玉,儿子可以担保。”   太后抡起菩提子砸了过来,险些掷到襄王脸上,这厢眼快手急,拿袖子挡住了。   太后脸色铁青,正颜厉色道:“还跟哀家装!当哀家是眼瞎的吗,我且问你,那个女子什么来路?是清倌歌妓吗?”   襄王惊魂未定,发根冒出了汗意,面上仍用力绷着,大大摇头一番:“儿子真不知道,哥有那么重的洁癖,怎会临幸那些烟花女子,母后您打死儿子,也不能往哥身上泼脏水啊。”   太后思虑一番,又问:“若不是贱籍女子,有什么不能告诉母后的,为娘是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么,便是农家女哀家也认,只要是清白良贞的姑娘,门第下等些也无妨,方彰显天家亲民风范。”   襄王悄悄拭了一把汗。   出了康宁殿急奔昌明殿,到了才知,皇帝已换了便装出宫去了,这下急的焦心灼肺,母后的人肯定尾随着,哥怎么就不能忍几天,自打那小女子有了身孕,哥愈发宝贝的紧了,一日不见都不行。   皇帝一行方出了西城门,到野外空旷处,一名羽林叫住皇帝:“陛下,有尾巴。”   皇帝勒缰一停,眸光闪出寒芒,挥袖道:“割了。”   “是。”   蹄声滚滚继续向前,却换了瑞山行宫的方向,一名羽林吹一下竹哨,唤出躲在隐秘处的暗卫,下了格杀的指令。   转到郊外庄园已是昏鸦时分,院中早早掌了灯。   定柔倚着门框等他,绾着利落的单螺髻,宽松的莲青抹胸绫纱衫裙,一手扶着隆起的肚子,像个焦急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妻子,张嬷嬷和丫鬟们提着食盒摆出晚膳。   近五个月的身孕,裙下欲遮还掩,肚子像吹球一般鼓了起来,胎动日渐强烈。   和她在一起进膳说说笑笑,总是吃得很香,饭量长了很多,不知不觉两碗红豆饭下肚,感觉腮下多了一圈肉,又怕养的肥了被她嫌弃,每每矛盾不已。   饭罢沐浴了,换上寝衣相携坐到榻椅,皇帝抚摸着肚子,眼眸满满盛着温柔:“今日动的厉害吗?”   定柔颊边一抹羞涩:“午睡的时候不停动,又挥拳又踹,不让我睡,这会子安静了。”   皇帝轻轻拍了怕,笑道:“惯是个坏的,促狭的小东西。”   定柔深以为然,和某人一样。   聊了会儿小儿趣事,皇帝摸着她的发丝,突然正色道:“宝贝,我已让尚工局按着你的尺寸裁制翟衣,司宝司制凤冠霞帔,钦天监看了五月十六辛巳是个好日子,我要堂堂正正册封你。”   定柔的笑容凝在眼角,心跳慌了起来,呼吸开始急促:“太......太后......那儿......”   只剩不到六天了,这么突然!   皇帝拍拍她的手掌:“别怕,只管坐上厌翟车,我都安排好了,到那天你去瑞山行宫等着,让四弟带着仪卫来迎你,直接到皇极殿,我在那儿等你,就当是我们的婚礼。”   定柔听出分晓来了,太后还不知情,皇帝要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定柔低颔,耳后的发丝大片大片滑下来,遮住了面颊,心下焦灼难耐,两手攥出腻腻的寒意。   皇帝全看在眼中。   拉起她的手问:“难道你还不愿嫁给我?” 第119章 山雨欲来 2 那翟衣比……   定柔垂头看着足尖, 缀绣米色小珠的攒枝海棠小鞋,薄薄的花软缎做面,勾勒一枝粉萼细蕊, 穿之柔软得宜, 行走间轻若无物,身上的广袖流仙蛟绡纱寝衣, 雾绡烟縠,长袖轻裾, 她现在一衣一餐, 都是宫中的分例。   沉默许久, 男人静静望着她, 那目光让她全身如火灼。   灯烛映着睫毛淡淡的暗影,眼底浓郁的忧虑, 嘴唇嚅嗫着,好半晌才说出口:“我......很怕......从没有这么怕过,一想到我们的关系即将人尽皆知, 被世人说道,我就身上发寒, 头皮麻的厉害, 我怕太后不认可我, 你是皇帝, 怎能为一个寡妇女子做后夫, 为臣子的孩儿当继父, 我也怕慕容家, 我娘那日说,兄弟们的前程,慕容家的未来都在我肚子里, 我岂不成筹码?成了胁迫你的工具?我更怕陆家,我们就这样悄悄在一起,陆家追究不到,可一旦公开,十年二十年,他们怎会善罢甘休,祸患无穷啊。”   皇帝微松了口气,方才一直紧绷着。   握起一双纤柔的小手,轻轻吻着,安慰道:“宝贝,我说过,所有的事情你都无需操心,自有你男人顶着,我已尽做了筹谋,天塌不下来,任何人都别想成为我们的障碍,不打赢这场仗,朕枉做了十载君主。”   温热的嘴唇顺着凝脂雪腻的素腕缠绵向上,刚毅的眉峰蹙成凌厉的棱线,只要能拥有这个女人,他豁出去了,便是拼个众叛亲离,也在所不惜。“我方才真怕,你会说不愿意,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话他问了很多次,定柔的脸颊布上一层热,霎时漫到了耳根,她知他心中所想,但又羞涩的厉害,只好摸着肚子说:“你这个坏蛋,我都这般了,如何还有不情愿。”   皇帝哧哧地笑了,一脸阴谋得逞的快意。转念又一想,道:“只是因为孩子吗?假如没有这一胎,你永远不会嫁给我对不对?”   定柔复又低下了头,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所有事都要了解的透彻,容不得半点藏掖,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在意,若真到了宫里,朝夕相伴,必容不得她有一丝心事。   有些话还是与他说清楚的好,她像个失落的孩子,搓着手指道:“你是个近乎完美的人,我怕要不起,你是日月之辉我却是烛火之荧,你是千乘万骑的尊贵之身,我只是乡野山间的小花,即便从前,我想过的也只是心如止水,平凡简单的生活。”   那年到六姐姐的小院去,她便知道,未来想要的是什么,不过一份平凡而已,夫妻恩爱,男耕女织,儿女饶膝,温饱足矣。妙云师傅从小也是这样教导她的。   “我天生性子愚钝粗鲁,那花团锦簇、左右逢源的日子没有多少概念,不知怎地过,我只想和自己的夫君相依白首,活着同眠死了同穴,怕是做不到对你宫里那些后妃们称姐道妹。”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摩挲着她指上的小戒,平静的语气道:“定柔,我不能再失去你,我生在帝皇之家没得选择,自记事起我的母亲教我的只有一件事,做皇帝,做明君。我的肩头已经架上了太多责任,它们已同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我没法子放下,这皇位如同刀火山,我何尝不知那简单的日子舒心,我余生惟觉两件事美好,做喜欢之事,娶心爱之人,可惜对于皇帝来说全是奢求。”   将她拥入怀,吻着光洁滑腻的额头:“还记得春和殿吗,夜合枝头别有春,其声和以柔。我相信在那里,也会有你想要的日子,两情缱绻,天长地久。放心,我绝不容许她们伤害到你半分,她们在我心中,不及你一根小指。”   定柔依偎着他的胸膛,心中又甜蜜又忧惧,一个念头想着,真希望这一刻我们都白发苍苍,瞬间老去,时光隽永在这一刻。   罢了,未来的事,未来再想吧。   “嫁给我,做我的贵妃好么。”   “嗯。”   夜晚的皇宫笼罩在宫灯的海洋。   康宁殿,太后听完心腹的禀报,派出去的暗探没了踪影,尸首都不知到了何处。   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双眸一黯,先是不可置信,继而闪出刀锋的寒芒,冷声笑了一下:“跟他老子娘斗上了,哀家真没想到,他敢如此,看来那个狐媚不简单,好,倒要看看,你身边是不是铁板一块。”   星月浩渺,一行司正监将小栋子和小梁子五花大绑,按压着跪在氍毹上。   两人垂头如蔫苗,心如明镜,接下来少不了一顿大苦头吃了,凛凛地抖个不停,有点想失禁的感觉。   心里呜呼哀哉,陛下啊,你风流一场,却把我们害惨了,菩萨啊,显显灵吧。   太后问:“小柱子那兔崽子呢?”   司正监禀道:“内侍省说,大总管今早谒假回乡了,说他叔伯家的二大爷驾鹤西去了,请了三个月的丁忧。”   太后大拍案几:“刁滑的小兔崽子!传哀家口谕,连夜开城门,八百里加急追,沿途个驿馆搜寻,把他带回来!”   地上跪的两个愈发抖若筛糠。   太后清了清嗓音,温和的语气问他们:“你们是皇帝的近身内侍,日常伏侍起居,他的事情自是逃不过你们的眼,哀家问你们,皇帝此刻在何处?”   两个内监冷汗滚滚,满眼恐惧,小栋子咽了口唾沫,颤声答:“陛......陛下已就寝了,在.....在西侧殿。”   司正监禀道:“回太后话,奴才在昌明殿站了半晌,不敢断言陛下究竟在不在寝殿。”   太后若无其事地,又问:“哀家不在宫中这一载,皇帝除了召幸范婕妤,除了逢一十五偶尔宿在皇后宫中,其他时候皆是在何处?宠幸的何人?”   小栋子舌根抖的说不出话,汗水由鬓边滑下,极力镇定:“回太后话,起居注上有,陛下国事忧劳,又重伤初愈,一直独衾,不曾临幸什么人。”   太后再拍案几,两人惊得险些晕厥,太后已没了耐心:“到了这时还敢诓骗哀家!他有多少日子没有宿在宫里,皆是睡在野地,从西城门出去,不知去往何处,哀家只问你们,那女子姓什名谁?哪家的女儿?”   两监磕头如捣蒜:“太后赎罪,奴才确实不知、确实不知......”   太后命令两旁的司正监:“取刑具来,哀家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嘴硬,还是哀家的手腕硬!”   夜色阑珊。   花福纹的纱罗帐子委委垂地,屋中只留了一盏夹纱灯,朦胧的光线,怀中的女子枕着手臂睡得香沉了,细细的呼吸声,皇帝望着柔美的面庞,抚摸身下隆起的小腹,偶尔会有轻微的胎动。   一夜无眠。   此后的几日,注定不平静了。   方至寅时初刻便起来了,轻手轻脚出了馨香的被窝,穿衣系上玉带,推门出来,东方启明星闪烁,夜的墨尚未淡去。   到了外头对站岗的侍卫长说:“套上马车,天亮以后,速速带主子进城,朕自有去处安排,你们只遣一两个人跟随,其他的在暗中,城门那里就说走访亲戚的。”   “喏。”   皇帝捻着指间的扳指,思虑每一个细节,只这几日,挺过去便好了,母后决不会在封妃大典上发作,下了一国之君的面子,至于朝臣那里......   屋中,定柔大睁着眼,呆呆望着床帐,两手攥着被角,眉心凝着深深的忧虑。   男人的叹息声微不可闻,其实,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小栋子二人廷杖,铁钩,竹签子,各挨了一遍,遍体布着血渍,臀部到背上血肉模糊,已不成人样,晕厥数次,被盐水泼醒。奄奄一息的声音,只有一句:“奴......才......确实......不知......”   太后审到半夜,没了兴趣,毕竟是御前的宦官,带着品阶,不好伤了人命。   天亮时,朝会点卯。   散朝时已是巳时末,皇帝整个前晌都在忙着,大小廷议不断,小柱子被带回来的时候,跟押送他的司正监求了句情,到值房换衣裳,被人死死盯着,生来胆子小,生平最怕的人便是太后,直如小仓鼠见大猫,这会子腿上的肉簌簌个不停,在宫巷遇到太医,抹着泪问了句:“有没有挨打不疼的药啊?”   太医好心给了两颗止疼丸,小柱子就着唾沫吞了。   到了康宁殿,犹如进阎罗殿的感觉,被宣进正殿,两旁玫瑰椅坐满了妃嫔,堆锦绣彩的衣衫,珠光宝气的钗环,纷纷看向他。   氍毹上跪着其他人,两个明金甲的羽林上将,石浚齐和江林,四个乌纱巾的女官,三个女史,太后正审问羽林将:“你们是皇帝的心腹,哀家已查清了,他每次出去都是你们护驾,哀家要知道那女子是谁,别说你们不知道!”   石浚齐拱手道:“臣下只知是位极美貌的娘娘,其他无从知晓,也不敢知晓。”   江林早先认识定柔,但也是同样的话。   太后怒了,两个羽林军被拖到殿外,各一百廷杖。   小柱子吓得只想往墙角缩,感觉有些兜不住尿。   太后转而审问女官,此事缘自淑妃在六尚局有一名眼线,不巧窥见了尚工局私自裁制一品妃翟衣的事,起先以为是徐昭容要晋升贤妃了,都是诞育两个皇子的,这些年明里暗里争斗,徐父已做了京宫,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徐家断然不是个省油的。淑妃几番细查之下,那翟衣比她的还华美,竟有十二行翚翟纹,与皇后同制,照理四妃该是十行五彩雉纹,那新制出来的四凤十二树冠比皇后的只少了一对点翠华钗,这是贵妃才有的,位同副后。   难不成,宫里要多了一位贵妃娘娘?   皇帝不是不立贵妃吗?   这事太蹊跷了。   趁着请安禀报了太后,皇帝怕是要把外头的狐狸精高高抬举了,这是逾制的,又没诞下皇子,凭什么呀。   倘若将来生下个带把的,中宫无子,岂非她贵妃之子最贵重,要爬到宗昱之上了。   淑妃想着,拼了命也不能叫那贱人成了贵妃! 第120章 山雨欲来 3 娘娘...……   众妃神情各异, 这下实锤了,皇帝在外头临幸了个,八成是个秦楼楚馆的轻佻女子, 姿色非常, 勾了君王的魂儿,能将六宫娥眉尽皆冷落一旁, 不知道何等手段,什么底细的, 竟要带回宫里来, 还要册封, 且要册封一品妃, 诚然不可思议,狐媚也!   徐昭容和林顺仪暗自幽怨, 眼眶噙着湿润,一个想的是,我冰雪之姿, 蕙心纨质,到头来也逃不过“妾颜未改君心改”, 辛苦诞育两个皇子, 早早晋封九嫔, 本想那贤妃的缺非吾莫属, 皇帝却迟迟没有态度, 如今来了个新人, 要将我踩了下去, 上天不公!   一个想的是,我自幼命运不济,投生到通房仆妾的胎, 饮泣吞声长大,难得天赐了一副花容月貌,一朝承宠成为人上人,本想苦尽甘来,后半生繁花锦簇。孰料深宫艰难,君心难测,说到底终究是薄命的人儿罢了,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   德妃鼻中发酸,漠视着眼前,横竖此身皇帝不喜欢,爱宠谁宠谁,可到了眼前,又觉心酸难耐。   薄和司徒也是楚楚伤怀,风信年华,失宠的日子近在眼前,女子的宿命罢了。   冯婉仪和卫婕妤虽也有些心酸,可大多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位份低微,自知无有吃醋的资格,只是好奇那美人何等风姿。   再往下范婕妤坐在角落,完全惶恐无措,太后一向慈爱和煦,今日一脸严峻,凛若冰霜,眼角眉梢皆是锋利的寒芒,叫人看了生畏,只她一个去昌明殿侍过寝,空睡龙榻,不知会不会牵扯到自己,会不会用刑?   皇后坐在离太后最近的位子,眉心紧蹙,柔肠百结,心中想的是,凭陛下的性子,只要他想做的,自来没有不功成的,只是为何突然这么急,赶制翟衣,难道慕容氏已有了身孕?若是皇子,将来该如何应付?面对这样一个强敌,以后又要过那悬剑于顶的日子。   四个女官,以裴尚工为首失口否认翟衣和凤冠的事,太后今日手上没有菩提,是要开杀戒了,问不出答案,直接叫内侍监端来了鸩酒和白绫。   女官和女史一阵大磕特磕:“太后饶命.......”   太后再次问了一遍:“那些东西现在何处?究竟为何人所做?翟服到底是不是十二行雉纹?”   女官们额头贴地:“臣下不知,近来确无私制什么命服,可尽去搜检。”   太后雷霆发作,命令内侍监动手。   小柱子缩在门槛边,看着裴尚工被勒住了颈,越绞越紧,眼球成了红的,面目狰狞,李尚服被按住强灌毒酒,杨司制和吴司宝哭求饶命,三个女史吓晕过去两个,一个面无人色,心知这是太后杀鸡给他这猴崽子看呢!   皇后离了座位,提着裙裾跪下,给女官们求情,直言:“是臣妾的过失,望母后勿要再发落旁人,臣妾愿一力承担。”   淑妃扔了个白眼。   裴尚工被勒的只剩一口气,呛咳不止,李尚服倒地没了意识,鼻端流出一脉鲜红,被抬走了,也不知气绝没。   妃嫔们也吓得花容失色,唯恐夜里做噩梦。   太后睥睨着皇后,厉声道:“确是你的过失,身为国母,当效法先朝的明德皇后,正谏不讳,规过于室,才堪为嘉偶良佐,一国之典范,你却只会对他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事事奉承,活脱一奴才也,若是瑜儿为后,必然不会有此事发生!”   皇后泪水珠子顺着下颔滴落,痛泣着伏拜:“臣妾知罪,请母后责罚。”   太后若有所思,问她:“哀家到忘了,此事你可知情?”   皇后迷茫地摇头:“臣妾无能......”   太后大失所望,不免又想起了聪明绝顶的宸妃:“瑜儿若在京,哀家怎会如此棘手,凭她的手段和智谋,哀家何其有患,你诚然是个无用的。”   皇后双手伏在地上,泪水打湿氍毹。   太后继续令内侍监用刑。   杨司制和吴司宝上了夹棍,身后的女史惊恐到极处,崩溃了,指着小柱子招供:“翟服一套,白地素纱夹衣一件,蔽膝,金缕佩绶各一套,金舄鞋一双,四凤十二树华钗冠,金秀龙凤纹霞帔一条,都被大总管取走了,亲自取走的。”   小柱子心里连声骂娘。   太后笑了,又问:“那翟衣究竟什么规制的?”   女史颤声答:“十二行翚雉纹。”   太后眼眸一沉,众妃唏嘘,果真是贵妃受册的大朝服。   求菩萨一万遍,还是轮到了小柱子,被两个内监拖上前,双腿已瘫软,太后唇角一抹阴沉的笑,摩挲着腕间的翡翠,对他说:“你八岁跟着皇帝,形影不离,他的事情最是清楚不过,你是痛痛快快的说,还是要哀家帮你回忆回忆。”   小柱子头快低到了胸腔里,舌头抖的不停,声如蚊蝇:“奴......奴才......贱......贱命一条......死......死不足......惜......”   太后洞悉他的性子,直接让人取来了檀木靴①,往氍毹上一放,小柱子顷刻白眼珠子一番,后仰栽地,裳下湿了一大片。   后妃们忙不迭拿帕子捂鼻。   皇帝到康宁殿的时候已是午晌,妃嫔们都散了,小柱子气息奄奄被抬出来,只穿着白绸中衣,铁鞭留下的血痕,累累一身,小腿往下整个成了模糊的,嘴唇咬的烂了,见到皇帝,泪水直掉:“陛下......奴才一个字都没有说.....奴才挺住了......”   皇帝看了看他的伤,急令宫人去叫御医,口谕今日熬刑的所有人,务必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切勿留下残疾。   抬步进到内殿,太后一袭靛蓝宝相莲常服,翠钿步摇冠,坐在大引枕座榻上,捏着额角,似是很疲惫,皇帝亦如平常请了个安,坐到一旁乌木榻椅上。   沉默中,太后自嘲地笑笑:“从昨夜审到现在,御前的人无一个吐口的,哀家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栽培出来的孩儿,果然不负所望,在那皇位上浸淫多年,经营多年,手下的人,牢不可破。难过的是,我们母子竟隔阂至此,你有了新宠,要立名分,哀家竟是最后知道的。”   皇帝丝毫不躲避母后的目光,只道:“他们不是傻子,敢泄露朕的隐私,知道后果。”   太后一双眸子静视着他,审视许久,笑道:“禝儿,母后发觉从前对你的认知有偏狭,为娘一直以为你像太宗皇帝,杀伐果断,心如坚石,却不知你也肖似先帝,感情用事,原来你从前不立贵妃,是有缘故的。”   皇帝淡淡地笑了。   太后拿起案上的南红佛串,捻在指尖,叹息道:“许是母后自小将你管束的太严,你压抑的久了,需要纾解,母后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一个粉黛之物玩玩也无妨,天下的女人任你取舍,可你是一国之君,该知道分寸,什么样的女人不该碰,不能碰,君德不可失。”   皇帝摸着扳指,唇角笑意不减,颇有自哀的意味。   太后问:“说罢,究竟是何人?要做我天.朝的贵妃娘娘。”   皇帝笑着答:“届时母后就知道了,她怀玉韫珠,是德行配位的人。”   太后笑容淡去,目光闪出阴冷:“你如此藏掖,哀家已确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别怪母亲心狠,有哀家在一日,决不许你做出败德辱行的事!”   说罢,命令内侍监去门下省,取令符来,懿旨下,三千神武军,三千骁骑军出动,从西城门外地毯式搜索,方圆百里,一座一座山搜查,庄园,村落,挨家挨户盘问。带着鸩酒,一旦发现踪迹,立刻就地赐死。   内侍官领命去了。   皇帝原地坐着,不动声色地道:“就地鸩杀,母后可知,她已有了骨肉,您可是要连亲孙儿也一并赐死?母后还要再沾亲骨肉的血?”   太后后脊一凉,恨不得拿手中的菩提砸过去,痛骂:“你个促狭的东西!竟让她怀孕了你!好好好,那哀家就先逮到她,囚禁起来,留子去母!从今起,你一步不许踏出宫门!哀家的人会盯着你!”   皇帝起身拍拍衣袍:“母后若不厌其烦,只管折腾。”   定柔颠簸了半日的马车,加之天气热,有些中暑的迹象,午饭只进了几口酸梅汤。这是东市的一个四合小院,碧瓦朱甍,竟在宝相街的一道巷子,离英博街只隔着两条街,稍稍走一走就能看到可儿,她心知非常时期,只能忍下对女儿的思念之情。   站在院中遥遥望见皇宫的青龙门,城墙的雉堞,飞扬着黄龙旗旌,重重叠叠的琉瓦飞檐,如巨龙骞腾,凤鸟展翼。   皇帝竟把她放在眼皮底下。   她深觉这个男人智慧非常,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危机四伏,竟将她弄到了皇宫门前,最危险的地方,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张嬷嬷和两个丫鬟端着几个呈盘,蒙着织金流苏,笑盈盈对她说:“娘娘,快进屋,翟服和凤冠送来了,陛下让你试穿呢。”   近来对她改了称呼。   有些不适应。 第121章 带球跑 带球跑   夜幕降临, 一轮玉盘升过了瓦檐,皎皎其华。   庭外霜华满地,夜虫啾啾, 阶下的花圃一簇白花重瓣玫瑰开的正妍, 香气弥弥,清甜沁脾。定柔心思郁结, 觉得屋中闷得厉害,张嬷嬷让丫鬟抬了一张小香几和湘妃椅到院中, 摆上蜜饯点心, 一壶香片茶。   习惯了摸着肚子, 一天天凸起, 宽松的衣裙渐地遮不住,举目眺望一角宫门城墙, 缥缈如在云端,瑶台明镜,映着帝都一个寻常的夜晚。那风中飞舞的黄龙旗旌, 似近在咫尺,又似离她很远。   张嬷嬷取来了风轮叶扇, 问热不热, 要不要冰。   定柔摆了摆头。   宫阙巍巍, 同一时刻, 皇帝伫立在昌明殿外, 望着青龙门的方向, 目光充满了神往。   好想我的女人。   明明触手可及, 却不得不忍耐,忍过这几日,等待尘埃落定。   一个念头想着, 她睡了没有?今天孩儿闹腾了没有,她有没有害口,换了新地方也不知道适不适应。   小丫头,你可也在想我?   真盼着时间过得再快些、快些,四天,还有四天。   封妃大典一过,你便彻底嫁给我了,再无反悔的余地。   母后派出去的六千禁军在城外各处搜检,大约两天,郊外找不到,凭母后的心智,很快会想到其中的蹊跷,但内城搜捕动静太大,母后如今打着捉拿私逃宫女的借口,到底得顾忌一国之君的体面,便是暗探,他也不敢冒险。   小丫头还得再换一个地方。   白日,沈府。   一品妃的仪仗排在大门前,淑妃下了翟车,被前簇后拥着进了花厅,沈从武今日休沐,其母沈方氏坐在上首。   淑妃与沈从武是孪生姐弟,自幼感情甚笃,进门便告知了皇帝要册封贵妃的事,两个皇儿要被人踩下去了,要沈从武速速筹谋对策。   沈从武如今官至中书侍郎,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听罢,一脸莫测高深。   沈母气得一阵牢骚,指着门外骂道:“......他能坐稳皇位,我们沈家出了多少力啊,你哥哥把命都搭进去了,一个小伤竟要了性命,当今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宛央成不了皇后也罢了,可宗昱是实打实的皇长子,他却迟迟不立太子,却是何意?还不是猜忌我沈家,当初傅家一倒,他把羽林军来了个大换血,把我沈家经营多年的势力也清除出去了,从武在吏部熬了这么多年,本该擢升尚书,可偏偏进了中书,表面看着风光,实则没权没势,还不是皇帝的侍从,为的是防着我们家增添羽翼。”   沈从武眉梢眼角透着城府,漫不经心道:“狡兔死,走狗烹,我和他走到君臣相疑这一步,是早晚的事。”   淑妃拿着帕子,含泪欲泣:“本宫决不能让那贱人进宫!踩在我皇儿的头上!把门客全派出去,除了这个祸害。”   沈从武道:“晚了,咱们家四周全是眼线,人家何等心智,早几个月就监视上我们了,稍有风吹草动,不等你动手,先被抓了现行,现在紧要的,不是刺杀,而是尽快弄清楚那女子的身份,制造舆论,以千万人之力抗衡,方有几分胜算。”   淑妃猛擦干泪:“弟弟,我可全靠你了,那翟衣紧着赶制了出来,却没有昭告封妃的吉日,本宫怕,皇上说不准何时,来个出其不意,咱们全都乱了阵脚,叫他钻了空子。”   沈从文唇角扯着一抹冷笑:“放心,流言已成了气候,那些谏官御史们,三公九卿,正磨刀霍霍,我们只需加柴添火,真到封妃大典上,有的热闹看。”   ***   窗外蝉鸣嘒嘒,暑气渐盛,定柔仰着几个绣枕,坐在窗下小榻握着纨扇,轻轻扇着,颈下微有汗意,衣带松着,含笑欣赏着肚子的跳动,偶尔鼓起一个小拳头。   这孩子比可儿好动的多。   若再生个可儿那般的,以后得一对小棉袄,梳同样的角角,穿同样的衣服,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追逐嬉闹。   想想就觉得美好。   坐得久了有些腰酸,起来到阶下漫步,经过张嬷嬷的房间,忽听到噎噎的抽泣声,不禁好奇,推门进去,张嬷嬷慌忙抬袖拭泪。   “娘娘,可是要什么?”   定柔望着她,问:“怎地了?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尽与我说,待我告诉皇上,你照顾我一场,恩义深重,凭是什么事,我都竭尽全力。”   张嬷嬷抽噎一下,强颜欢笑:“没事,娘娘多虑了,奴是被檀香迷了眼。”   定柔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嬷嬷,我们相识一场,我从未将你当奴仆看,你难道还将我当作外人吗?”   张嬷嬷拍着她的手背,极力忍着泪水:“奴婢真的没事。”   定柔再三追问,几乎要恼了,张嬷嬷无奈,只好全盘托出:“我曾进宫一次,就是您触柱那次,向皇上禀报伤情。宫中是不准马车行走的,我戴着帷帽,不想在宫墙夹道遇到了以前一个故人,是太后宫里的老监,一眼将我认出,我随口打了个招呼,没成想招来了祸端,太后察觉我了,派了人去我家缉人,皇上本来早一刻得了消息,让羽林将阖家挪走了,可我女儿萝姑那会子恰抱着孩儿出去串门子了,来不及转移,被抓了个正着,关押进了宫正司,那地方我是知道的,不死也废了半条命。”   定柔心跳骤快:“宫正司......”   那地方她是去过的,四面不透风的暗室,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天黑夜,墙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刑具,刘嬷嬷曾在那儿险些丢了命,萝姑的孩儿才五个月大,怎禁得住?   张嬷嬷泪水急掉:“娘娘,您不用为奴婢忧心,皇上送了口信来,会护他们周全,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要受点苦,熬一熬就过去了。”   定柔越想越心里发寒,恐惧蔓延开来,脚步无意识地后退,手心攥出了冷汗:“是......因为我......对不对?太后......在刑讯他人......”   夜晚。   屋中没有点灯,她早早让她们伏侍安寝了,抱膝坐在床上,望着衣架上蹙金刺雉的翟衣大衫,铺锦列翠,华美斑斓,妆台上摆着的凤冠,黑暗中璀然流华,珠宝之光灿烂生熠。   泪水缓缓滑下。   终于明白当年殿选,第一次面对太后,为何会那般恐惧。   如今已是这样排斥,以后我和可儿进了宫,晨昏定省,将是何种光景。   我的人生不是只到封妃大典。   寄人檐下,可儿将会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长大。   她的一生还很长很长......   到了宫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拾起一片衣角擦去泪。   君,对不起,我要做一个逃兵了。   翌日,天将亮,一队便衣打开门,拿着皇帝的令牌对张嬷嬷说:“主子今天换个地方,都安排好了。”   定柔一夜未眠,双眼浮肿着上了一辆马车,颠簸许久,从南城门出去,到了城郊一所两进小院,门外是集市,四周车水马龙,便衣化成商贩,在四周蛰伏。   当夜灯下,定柔执笔在花笺写下:“......吾福薄缘浅,不堪承受君情深似海,但求相忘于天涯,勿念,切勿发落旁人,腹中孩儿,吾必尽心竭力抚育,待来日,还明珠于掌,敬上。”   张嬷嬷和一个丫鬟睡在隔间,一夜没听到任何动静,清早端着铜盆盥洗,一推门才看到床榻没人,妆台上留书一封,慌忙叫了外头的羽林卫,在围墙下发现了脚印,和一只遗落的绣花小鞋。   当即吓得冷汗森森。   外头布了两重岗哨,都在暗处潜伏着,夜里时刻紧盯着,一个孕妇如何翻、墙出去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离开的?   这厢深知干系重大,慌忙沿街寻找,张嬷嬷也出去打听。   只留了丫鬟和一个兵士守在大门口。   屋中,女子从衣橱里出来,携着一个包袱,换了农家女的粗布衣裳,便与行路的硬底鞋履,绢帕包着发髻,脸上用眉笔画了斑斑点点。   重新走到围墙下,从袖中取出一截绳索似的东西......   寻到下晌不见人,才敢禀告皇帝,得了消息快马飞奔过来,张嬷嬷颤抖着双手递上留书,皇帝拿在手中看了一遍,眸光冷戾如电,闪着惊疑的痛楚,脸色黑的像锅底,腮帮子咬的紧绷。   襄王循着羽林所指到围墙下,瞥见一根各色绣花线编结成辫子的绳索,大喇喇挂在一棵大拇指粗的枣子树上,顿时惊呆了。   心中直纳闷:“这......是个什么女人啊?这是怀娠大肚的女人干出的事?哥怎么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   回到内院,张嬷嬷和丫鬟,羽林跪了一地。   皇帝坐在屋中紫檀小榻上,拳头攥的格格响,硬邦邦地抵着额角,苦笑着说:“她还是不愿意嫁给我,不敢托付终身。”   襄王迟疑着,将“绳索”呈上。   皇帝没有看。   几队人马分头出去找,沿路十几里,到了半夜,仍不见踪影,那女子好似不明不白蒸发了。   襄王不知怎么交差。   回到小院,却见皇帝仍然那个姿势坐着,拳头抵着额,纹丝未动。   摆了摆手指,示意关上门。   襄王闭上门扇,道:“为今之计,唯有闭关城门,派大部队挨家挨户盘查,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笨重,必然走不远。”   好一会儿后,皇帝才摇了摇头,声音竟微微抖,似忍着哽噎:“不能惊动人,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人知道她走失了,只能启用暗卫,朕稍后画出画像,你临摹下去。”   “臣弟知道了。”襄王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皇帝拿开手,沉沉地垂下头,整个人颓萎无力:“找个人,最好是青楼出来的,代替她,这边一切照旧。”   襄王思虑道:“要不要多找几个来,狡兔三窟,迷惑他们。”   皇帝继续摇头:“多了反而起疑。”   扶着椅背起来,脚下趔趄了一下,襄王抬臂去搀扶,皇帝捏着桌角,猛瞧见衣架上的翟服,霎时气血逆流,挥袖将几桌上的茶具扫到了地上,一地碎裂声。   襄王惊看着自小沉稳持重的哥哥,眼睫沾着湿润,像个傻子似的大笑一阵,坐回了榻椅,哽着声道:“有这么无情无义的女人吗!我恨不得把心都挖给了她,她一次次,从来没有顾及过我半分,从前她窃走了我的心,转头嫁给了别人,如今,她把我的骨肉也掳走了!慕容定柔,我饶不了你!你真的以为我不舍得杀你吗!”   襄王沉声叹了口气。   女人啊女人,这次你是真的伤了他的心。 第122章 汉子与媳妇 汉子与媳……   一个月零十天过去。   骄阳炽盛, 若张火伞,皇帝从外头回来,衣袍已被汗水湿透, 褪下外衫, 只穿着明黄薄绸中衣仰在罗汉榻上,望着穹顶, 双眸木然无神,颧骨突出, 好一会儿后, 眼角不知不觉滑下一行热液。   度日如年这个词如今是深切体会了, 每天如在沸汤滚水里煎熬, 夜里望着床帐到天明,白天强打起精神处理繁重的国事, 堆积如山的奏章,身心疲累到极处。偶尔小憩,一闭上眼, 不知到了何处,女子手脚戴着锁链, 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 被欺凌, 被羞辱, 那隆起的小腹已不见了, 身下不停流出血来......他便惊醒了, 一头一身的冷汗。   四弟如今打着巡行麦收的名号, 领着暗卫在各地寻找,今天在临县,有一位女子被卖身娼阁, 已接了客,与画像上模样肖似,他下了朝,快马加鞭去看,一路上心急如焚,连气都不敢大喘。到了那儿,坐在雅间,领出来细看,这才舒了口气,幸而不是她,只是眉眼的轮廓类似。   这样一来,却愈发加剧了心中的忧惧。   她一个怀孕女子,没有藉契和度牒,如何出京州?往南的各城都没有通关记录,八成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她从前去过的乡下,所有沾了干系的人,都盘查了数遍,四弟怀疑,她可能回了慕容家,被藏匿起来了,灯下黑。   他立刻否决,慕容家的人唯利是图,只会将她送回来。   他反复思量,可能陷入一个死胡同,她没有要回姑苏,会不会为了躲他,故意往北。   “......相忘于天涯......待来日,还明珠于掌......”她打算把孩儿生下来,独自抚养,不叫他见,待若干年后才送回来。   他心中说:“女人,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的安危吗?把我的骨肉还回来,你,我不要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内殿的熏笼加了安息香,这一躺不知何时寐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山间小院,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每日纺缉缝纫为生,有一天在街上被一群混混调戏,一个身手矫健的男人路过,见她美貌,心生爱慕,立时出手相救,她感激不尽,便与那人好上了。   从此男耕女织,双宿双飞,过的十分幸福。   小婴儿是个女娃,渐渐长大了,甜腻腻地唤那男人一声:“爹爹......”   更可怕的是,那男人转过一张脸来,是......   陆绍翌!   睡梦中惊得睁开眼,皇帝猛然坐起身,全身冷汗如雨,喘息不停。   此后数天,已是处暑的节气,一个黄昏,襄王急匆匆送信来,他正在御案后批阅奏本,襄王大灌了几口茶,道:“冀州武安郡一个小镇,发现一个疑似女子,在一户人家做下女,说是主母的远方亲戚,操着姑苏口音,我们的人化妆成挑货郎,在那户门前潜了几天,终于见了真面容。身怀有孕,那家人唤她,茜娘。”   皇帝立刻搁下朱笔,唤人来更换衣裳。   襄王道:“还是臣弟去吧,万一不是呢,别像上次一样失望而归,您的脸色很难看,臣弟担心龙体。”   皇帝双眸闪出锐利:“朕有预感,就是她,传谕旨下去,朕躬违和,明日朝会改在晚间,你留下应付这边的事。”   一队轻骑星夜出了京,奔驰在官道上。   天蒙蒙发白。   屋中仍然黑着,女子摸黑点上油灯,挺着笨重的肚子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先到灶台上引火煮了一锅梗米粥,又和面预备早点,素炒了几个小菜,盛出瓮子里的酱肉,鸡叫了三遍,天色渐明,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进了厨房,打着呵欠:“你怎么又不叫我,夫人说了,你身子重,不能累着了。”   女子摆好了托盘,盖上伞罩,唇角浅浅展开一抹笑,颊边靥开一抹似是而非的腼腆。“我醒的早,那就那般娇贵了,老爷和夫人该起了,你把盥洗的水端进去吧。”   婆子有时看着她会发怔,多标致的人儿啊,白里透红的肉皮,薄的吹弹可破,五官挑不出毛病来,笑起来如莳花绽蕊,美不可方物,就可惜了脸上有斑。   一个并不繁荣的小镇子,土垣围墙的小院,三间青砖瓦房。   家主姓穆,年近半百,为人正直,在县衙供着幕府的差事,早饭后便乘驴车上值去了,到晚饭前才会回来。   主母汪氏,面善温蔼,对下十分和气。   女子是路上“捡”回来的。   汪氏回乡探亲,途径京城外,在一个茶棚打尖,见到一位怀娠大肚的女子,顶着烈日踽踽独行,不知往何处。   驴车行驰了一二里,那女子在路边草丛歇息,汪氏心善,停下车问她去何处,女子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玉簪,颔首道:“姆姆,我要去北边,去哪里都可以,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姆姆,是吴中方言。   汪氏也是姑苏人,遇到老乡分外亲切。   上了车,女子拭了拭汗,露出清秀的面容,两颊很多斑点,言笑晏晏,汪氏阅人无数,一眼瞧出是个惠风霁月的人儿。   问她名讳,答曰:茜娘,茜草花的茜。   汪氏猜测她是被汉子虐待,不得已抛家逃身出来的,同为女人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家里虽不阔绰,可好歹吃着皇粮,多两碗饭还是养得起的。   不成想这小女子踏实勤恳,做事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拿自己当作孕妇,烧饭洗衣,洒扫擦洗,忙忙不辍,家里只有一个老仆,时常犯迷糊,这下子忽然变得窗明几净,饭菜也分外可口。   汪氏想,等那腹中的生下来,索性一块认作了干女儿干外孙。   膝下只有一个老来子,正缺个贴心的棉袄。   家里平白多了外人,老爷为人谨慎,不免要观察一番,言道:“像是个通书识字的,气度不凡,不似小家出来的。”   让老仆暗中观察一番。   女子每夜都会剪一个纸人像,拿在手中,摩挲着,眼含深情。   婆子见是个男人的小像,好奇问,女子抚摸着肚子说:“是我孩儿的爹。”   汪氏听了诧异,不是逃家出来的?   愈发生了探究之心,让婆子留心一举一动。   婆子好像看到一个黑玉扳指,无奈那女子藏得甚严密,有一天在厨房,婆子看见女子揉着面团,腾出一只手,在案板上写了一个字,笔画很多,婆子问,女子只笑了笑,婆子再三追问,女子拗不过,说了一句:“百谷之长,社稷重器。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婆子完全没记住。   汪氏又猜测,她不是正室,被忌惮肚中的孩儿,撵出来的。   用罢了饭,定柔收拾了桌子,才端起自己的碗,一个大海碗,盛的尖尖的菜和饭,坐到院中的桐树下,月份越大,胃府变成了无底洞,还好主人大方。   吃完了,洗刷了锅碗筷,主母在屋中供了菩萨,焚香诵经,定柔捶捶酸困的腰,肚子大到看不见脚,走路分外小心,一天下来,腰背不像自己的。   这一胎倒不似可儿,没有丝毫浮肿的迹象,就是笨重的厉害。   婆子说,这就是害喜的好处,早先害了,把胎毒排了出去,后头就不会肿。   家主半晌回来了,推门进来说明日要随县主到州府述职,要婆子收拾包裹,有几件衣裳是昨夜替换下来的,定柔忙拿了去洗。   沁在大木盆里,握着蛮锤,放了皂角,挺着肚子干活实在不便,她数着日子,生产在九月底,小雪的时候,天会冷了,她已跟婆子说好了,包袱里的首饰全典当了,拿出银子来,婆子给伺候产褥,主母也表态,一起帮着照顾婴儿。   她如今只盼望生产顺利。   洗完了正拧着水,门外忽听得喧哗声,趵趵的鹿皮靴,过往的路人被一群持刀的人迫住,挟持到隔壁院一个屋子,抱头蹲在地下,围墙外围了一重人。   两扇桐木门被踹开,一行蓝衣长袍的人冲进来,腰挎宝剑,分别列战墙下,气势整肃威严,定柔已明白了,继续把手沁在水里,不能半途而废。   家主冲出屋子问:“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可知我是谁!”   四个便衣持着带鞘的剑上前,家主吓得连连后退,主母也吓得捂嘴,连着婆子和小儿一共四个人,被挟到堂屋,迫使抱头蹲坐墙角,关上了门。   又几个便衣进来,列战两旁。   定柔眼角余光看到一抹天水白的身影翩然而至,踏过门槛,她将一件衣物拧干,费力搭在竹架子上,回过头缓缓看去,眼眶霎时涩如火烧。   两个月不见,他怎么......   迎面一道冰寒的目光,男人长身玉立,仿若琼树瑶木,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与这小院格格不入,静静凝视着她,神情漠然,似在审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心头痛如钢刃翻搅,喉中哽了硬块,极力忍着,继续拧下一件。   皇帝望着那高高隆起,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顷刻得到松解,见她大着肚子干活,顿时又气得咬牙。   朝便衣摆了摆手指,径直坐到了桐树下的石墩。   两个便衣抢过大木盆,将衣物拧了晾晒,定柔拢了拢发,转而去看皇帝,只见坐在自己日常吃饭的地方,双肘支在膝上,神态潇洒自若,已不再看她。   定柔回屋收拾包袱,眼泪如断线珠子,滚滚滴落。   不过几十天未见,他怎么像是老了好多岁,突出的颧骨,削尖的下颔,面皮也黑了好多,鼻端留了薄薄的髭须,眉心一道时常蹙眉的浅痕,难掩憔悴之色。   傻瓜,我这样绝情绝义的女人,你找我作什么。   换了干净的衣裳,携着包袱走出来,皇帝起身,便衣们立刻列成两队,护在左右,定柔看到一个便衣端着呈盘,摆着一摞马蹄金,走向屋内。   心下感激地看了皇帝一眼。   那厢目不斜视,眼角的弧线冷漠,一副只在乎腹中骨肉的表情。   出了门,外头巷子空荡荡,日常热闹的小商贩和四邻八舍都不见了踪影,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定柔抬腿上杌扎,斜剌里伸来一双手臂,将她打横塞进了驾乘,动作猛烈却不粗鲁。   皇帝也进了车厢,放下珠帘,便衣上了马,前后左右护着马车,队伍很快消失在巷子转角处。   汪氏和一家人奔出来瞧,四邻也奔出来瞧,惊魂未定。   冀州官道上,马车走的四平八稳,唯恐颠簸了孕妇和胎儿。   车厢内的两人久久不语。   皇帝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定柔倚着车厢,望着他侧颊,眼中深深的愧疚。   进了京畿道,已至正午,皇帝想着要不要下去找个驿馆用些午饭,转眸一看,女子不知何时睡着了,轻轻的呼吸声。   他气得直瞪眼。   没心没肺的女人!   我在生气!你不会说两句好话哄哄我!   贪婪地看着那张柔美的面庞,用眉笔画出的斑点,有点想笑。   目光下移,肚子大了好多,比原来多了两圈,可恶的,我都没看到怎么长大的。   悄悄伸指摸了摸。   女子睡梦中动了动,他嚇了一跳,忙缩回了手。   天气渐凉了,解下外衫,为她盖在身上。 第123章 真香 (本章大修改)……   定柔孕中分外嗜睡, 靠着车窗,被摇晃着黑甜一路,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 被张嬷嬷叫醒的时候天已大黑了, 点缀漫天星子,马车停在郊外那个庄园, 身边哪还有男人的身影。   张嬷嬷和两个丫鬟扶着她下车,道:“陛下已回宫了, 还有朝会。”   离开两个月, 张嬷嬷犹如兵在其颈, 日夜守在佛像前焚香祷告, 说不定哪日女子不好的讯息传来,皇帝雷霆发落, 她阖家十几口全归了阎罗殿。   现在毫发无伤回来,肚子大了许多,人也好似圆胖了些, 不像在外头受苦的样子,这才长吁一口气, 放下吊在嗓子眼的心。   第二天, 皇帝没来。   第三天, 皇帝也没来。   一连五天不曾露面, 以前都会捎信来, 说忙着, 如今只遣人送补品和安胎药。   册封的的翟衣和凤冠也不曾送来。   张嬷嬷想, 这意思很明显,陛下对这个女人没耐心了,只在意腹中的皇嗣, 等诞生下来,女子要被抛弃了。   女子好似也不担忧,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六顿,食欲好的可怕,还不挑食,很快又圆了一圈,白日仰坐院中湘妃椅晒着太阳,夜晚一挨枕头就入眠了,除了偶尔翻翻身,一夜不醒,整个活脱一那啥。   第六天孩子爹终于露面了,彼时正是下晌,女子方进了下午茶,横卧在窗下的小榻,盖着薄毯,沐浴着玻璃折射的阳光,睡得正香,呼吸声此起彼伏,嘴角流下一点口水。   孩子爹坐在屋中傻愣愣瞧着,一等不醒,二等不醒,一个时辰后起身来回踱步,故意走出声响,榻上的孩子娘睡梦中吧唧着嘴,好像梦到了可口的吃食。   孩子爹气得吹胡子......不,胡子已经剃光了,干瞪眼,两个时辰后,伸出两根指头猛戳了孩子娘后背一下,赶紧站回了原地,一脸若无其事,冷漠高深。   没想到,孩子娘只是梦呓地“哼哼”了两下,又没动静了。   孩子爹气得掐腰跺脚,骂了句:“家豚!”而后,败兴而去。   等孩子娘醒了已是月上树梢,第一句话便是:“怎么睡了这么久,饿的心慌,快拿饭来。”   饭菜摆了一桌子,张嬷嬷盯着女子狼吞虎咽,一张嘴不够用似的,委婉地劝了句:“还是得控制饮食,不能把胎儿养的太大了,生产时受罪,到时候你的腰身恢复不过来。”   女子咀嚼着菜两腮鼓鼓,浑不在意的模样:“我都两个孩儿了,还要什么身形,不吃饿的难受,管他呢,先把孩子养的壮实了再说。”   张嬷嬷一肚子话噎了下去。   做皇帝的女人,首要注重的就是颜色,这女子偏是个奇葩。   第七天,孩子爹又来了,怕又睡着,特意前晌腾出空,孩子娘扶着肚子在阶下来回漫步,走了三十个来回,满头汗。   孩子爹面色冷淡,坐到屋中的榻椅上,双臂支肘,低头摩挲指上的扳指,孩子娘擦着汗迈进门槛,望了一眼男人的神情,知道不受待见,不敢上前,下意识搬了个圆木墩,坐到了三丈外的角落。   整整两个时辰,谁也不开口,连呼吸也微不可闻。   男人手里的扳指快磨穿了,最后无趣而归。   女子直接误会了,第八天在男人来之前将一个同样的扳指放在榻椅上,等男人来了,一眼看到,好不容易捂白了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冷冷剜视了女子一眼,临走踹翻了一个香几。   第九天,女子嫌屋里闷,到外头农田走了走,沿着阡陌小路摘了一捧小雏菊,回来坐着肩辇,哼着小曲嗅着花香,羽林卫前簇后拥跟着,一大帮小伙子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主子又翻.墙或者上了树,跑了。   回到内院,孩子爹不知何时来了。   占座了孩子娘的象牙小榻,一双目光如冷电,直勾勾盯着,像在审视一个怪物。   这厢玩的累了,正困的厉害,打了数个呵欠,找了个花瓶将野花安置了,转身回卧室,背后响起一声:“过来!”   孩子娘以为听错了,回头看去,孩子爹面上带着阴沉的笑,身上不由打了个寒颤,孩子爹伸出指头勾一勾,孩子娘只好端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上前,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垂首肃目,一副负荆待罪的模样。   孩子爹长腿一伸,靴尖勾住了向前一倾,圆滚滚的孩子娘倒进了怀里,坐在腿上,男人的指尖抬起美人颔儿,色眯眯地赞:“美,身怀六甲也这般楚楚动人,我身为君主,理应享受这极品,岂是旁人受用的起的。”   言下之意,陆绍翌被折了阳寿,活该。   一只手臂放在腰际,一手抬起女子纤柔容软的小手,低头嗅着手背的香,一脸犯贱的表情:“我大哥永王上奏本索要一千粉黛,说他的封地僻壤狭窄,没有美人,哼,还不是怕我猜忌他,要做个酒肉声色的样子。他还不够资格,他也配跟我斗,他那样的草包左右全是庸脂俗粉,那晓得什么是尤物,是绝色,是极品啊。”   解开一处衣带,手伸进了孩子娘衣襟:“这天下最美的已被我占有了,完完整整占有了,这就是做君主的权利,享受万民跪拜,享受最美的女人。”   说罢,一阵更犯贱的笑。   怀中的孩子娘气得小脸红一阵白一阵,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胸腔大起大伏,然后猛然打开孩子爹的手,站起到面前,眼珠直欲喷出火来。   张嬷嬷侍立在门外听着,女子竟直呼皇帝名讳,指着大骂道:“你不用阴阳怪气羞辱人,我成了这样我活该!活该始乱终弃,这孩子我给你生下来,你的骨肉你想怎么样怎么样!我本也就不是你的什么人!一无媒妁,二无婚约,你玩够了,放我走便是,我若纠缠一分,就不是我娘生的!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两不相干!”   张嬷嬷悄悄探头窥了窥,皇帝好像傻眼了。   女子白眼珠成了红的,泪水珠子滚滚急掉,转身进了里间,重重关上雕花隔扇门,下一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隔墙响亮的回音,清脆凄楚,女子哭的像个伤心极了的孩子,皇帝慌神了,呆呆望着紧闭的门扇,一时手足无措,坐了一会儿,听那哭声丝毫未减弱,便心揪着疼了起来,越疼越难耐,像个闯了祸的,不知该如何收场,挠着头来回踱步。   张嬷嬷去敲门,里头摔了一个茶盏,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走开!都滚!”   皇帝打了个激灵。   过了一会儿,听见哭的直抽噎,心下立刻软了,凭是坚冰也化成了水,抬手去敲门:“宝贝,就算我错了行不行,开门,这么哭对身子不好,咱们孩儿也跟着难过呢。”   里头没回应。   皇帝不停敲,想踹门,又怕惊到了她。   半时辰后,哭声由微弱渐止,女子嗓音明显哑了,皇帝敲门敲得指头生疼。   夜幕渐渐笼罩,外间掌了灯,张嬷嬷和一丛丫鬟挽着食盒,摆开碗碟,皇帝躲在门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嬷嬷心意神会,去敲门:“娘娘,该进膳了。”   女子厉声道:“我不饿!”   张嬷嬷继续敲:“不吃东西可不成,孩子禁不住,听奴婢一句劝罢,皇上走了。”   片刻后,木闩起开的的声音,门扇张开,女子一双眼红肿的像桃子,皇帝身影一闪,冲进去关上了门。   张嬷嬷一边盛汤,听着里间的动静。   女子不停说着难听的话,皇帝嬉皮笑脸,完全是个市井无赖,任凭女子发落。   缠磨了快一个时辰,饭菜皆凉,女子才软了下来,嗔道:“别动我。”语声软糯糯,有气无力,已没了怒火。   皇帝不依不饶,大亲了几下,央求说:“别跑了,谁家的娘子动不动就跑的,叫别人以为你汉子欺负你了。”   女子冷哼:“你没欺负我吗?”   皇帝:“你摸着良心说,谁欺负谁来着,你想好就好,不想好就踹我。”   女子“扑哧”笑了。   “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你就半点没想我?”   “你胡子呢?”   “刮了,我怕你嫌弃我,又打岔,说啊,到底想我了没有......”   “哎呀我饿了......”   张嬷嬷咽了口唾沫,原来陛下是个顶顶惧内的。   ***   三天后,皇帝前晌突然来了,让张嬷嬷吩咐下头收拾箱笼行礼,换去瑞山行宫。   羽林长队迤逦在大道上。   马车内,定柔依偎在宽广的怀抱,听着那一声声的心跳,皇帝手臂紧紧地,吻着莹腻的额头:“你的身份藏不住了......”   傍晚,张嬷嬷搀着在园中漫步,近八个月的身孕,肚子明显又大了一圈,每日腰酸如坠,负累的很。   皋门外襄王来了,在布防,这次回来比从前多了一倍守卫,今天又加了,想来宫中有了异动。   襄王穿着便服,一袭月白回字纹襕袍,远远走过来。   定柔恍神了一下,忙费力地弯膝福一福。   襄王到了近前,定柔看清了面容,只觉兄弟俩长得五六分肖似,尤其眉眼,只是气韵不同,一个是温润的玉壶,一个是清雅的砚玉,不熟悉的肯定会认错。   襄王鞠身拱手,唤道:“嫂子。”   定柔霎时惶恐不已,又行了礼:“不敢。”   襄王垂颔道:“当得,在我哥心中,你是唯一的,这些日子你音讯全无,他日日夜夜心急如焚,都似老了好几岁。”   定柔羞愧地低下了头。   襄王依旧保持拱手的姿势,望着女子的足尖:“赵祈恳求你,待我哥好一些吧,他对你之心,独一无二,你嫁到陆家那一年,他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那回在我府上,看到你和别人走了,他吐了血,后来有一次像个傻子一般追着陆家的马车,就为了能看你一眼,感情上完全还是个毛头小子。赵祈可以用性命保证,我哥自小心怀担当,嫁给他,你定会幸福。”   定柔心中翻江倒海。   夜半的行宫,翟服挂在紫檀衣架上,凤冠和霞帔放在呈盘里,搁在螺钿嵌的黄花梨妆台上。   依偎着男人火热的胸膛,从前冰冷的脚心,也温暖融融,屋中的灯不是太亮,他久久不语,心满满的心事,宽大的手抚摸着腹中的骨肉,感受着胎动,久久无困意。   她有些渴,扯过外衣披身上,男人已经快一步趿鞋下床,到圆桌边倾了一盏茶,回来递给她。   茶水热热地暖着脏腑。   他终于开口了,平静如常的声音问:“要不要吃些宵夜,张嬷嬷说孩儿正是长得快的时候,给你留着鱼汤,做面线。”   她咬着嘴唇,泪水簌簌急掉。   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是个不值得的女人。   “哭什么呀?方才弄疼你了?”   她一阵摇头。   “哭对孩儿不好。”   她猛然抹了一把泪,哽咽说:“襄王爷今天求我说,让我好好待你。”   他皱眉:“四弟真是多事的。”   她鼻音酸酸:“你们兄弟,是我见过的,感情最好的,书上说兄弟阋于墙,同室操戈也,古有煮豆燃萁的典故,自来莫不是,同袍断义,自相残杀,血染史书,我家的几个哥哥,也是面和心不和的,生在帝皇之家,你们怎么做到的?”   他叹了声气,灯光映着刚毅的眉峰,神态诚挚,道:“我和他很小的时候,便约定过,要一生一世守望相助,永不相负。”   女子眸光闪烁着滢滢,还是不敢置信,就这么两句哄小孩子的话,就能让权利漩涡中的两人,毫无保留的,信赖对方?埙篪相和。   男人解惑道:“四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我以赤城之心待他,他自然也以赤城回报我,我父皇当年做皇储的时候,被亲兄弟屡屡迫害,太宗的子嗣因为一个储位几乎折损殆尽,我幼时便告诉我自己,别人还罢了,我这个唯一的亲兄弟,绝不能自相戕害,便是有一天他拿起了屠刀对着我,我也认了,甘心赴死,只要他说一句想要这个皇位,我绝不与他争。”   女子羞愧的想自刎,我……简直是个滚蛋!你这般赤诚地对待所在乎之人,我却一而再伤你,弃你。   男人为她拭泪,女子抬手抚摸他的面颊:“真的好像老了几岁,这两个多月,你过得很煎熬吧。”   他手上的动作滞住,眼眶漫上了热意,顿了顿,心口似有刀在割,语声带着颤意:“何止煎熬,简直暗无天日,白天等消息,夜里不敢睡,实在困得耐不住了,一闭上眼,全是你受苦的样子,一会儿梦见你在哭,一会儿又梦见你在流血,怕极了,怕你遇到歹人,怕孩儿出了事,甚至害怕,你躲到了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生下了孩儿,独自抚养,然后遇到对你好的人,我的孩儿便唤别人叫爹,我告诉自己,你敢那么对我,我便亲手了结了你。”   她含着泪笑了两声,这个傻瓜!   他的眼角也滑下清澈:“这次你走了,我想了很多很多,也反省了自己,我们之间一直是我在强求,毁了你的贞洁,把你强留在身边,我想着,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把孩儿给我生下来,你,我不再强求。可是再见到你,我才知道,还是割舍不下,我半生杀伐决断,却偏偏对你,做不到放下,你能不能等孩儿大了一些,懂了人情世故,再选择去留?我怕他长大了,问他生母,我无法交代。”   她猛然举手立誓:“我慕容定柔,此生若再离开你一步,就叫我横尸荒野,不得超生!”   他骇的伸掌堵住了她的嘴,生气道:“你发这么毒的誓作甚,便是你不喜欢我,也不绝许你死!”   她扑进男人的怀抱,哭了一会儿,忽想起什么来,起身到几案上,翻来一个荷包袋子,倒在圆桌上一堆碎纸,他过去看,是剪纸人像,眉目依稀是自己的模样,有好多好多。   她高兴地说:“在外头,我一想孩儿的爹了,便剪一个来,睡前放在枕边,当他陪着我。”   男人霎时明白了什么。   双手开始颤。“你……是真的吗?我……我……”   她踮起脚尖,贴住了炽热的唇,他心跳快的无法平息,用力地回应,唇舌间呼吸交织,只恨不得将彼此烧铸,成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耳边呢喃:“嫁给我吧。”   她尖角小小的颔儿抵着阳刚的肩头,没有回应。   他满心期待,不由急了:“难道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她松开那个怀,流着泪低下了头:“不是我不愿意,你不懂,你不懂......我早就愿意!从你对我说你贽雁到我家下聘,你要明媒正娶我,心里只把我当成妻子,一辈子珍惜爱护,我的心就悄悄告诉我,她愿意,她愿意。"   他说的对,慕容十一骨子里就是个胆怯的小孩子,患得患失,那年初到妙真观,起初十分抵触,面对三个完全陌生的道姑,滚烫的高烧意识昏昏沉沉,流着泪想念祖母和娘亲,每天等啊等,却等不到家人来,后来妙云师傅温柔细语的关切和体贴让她敞开了心扉,将她们当成了依赖,可是她心里已留下了阴影,总怕有一天她们也离弃了她,所以每一天都努力做一个乖孩子。   当眼前的男人说出明媒正娶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无比的震动。   那一刻幡然醒悟,这个男人才是她来这世上找的那个人。可是她已是陆家妇,他们已经错过的太多。   她拼命的拒绝,其实是在跟自己的心抗拒。   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君主,一个是臣子的未亡人,国朝以礼法治天下,怎能会容得下这样的悖逆,她原想把自己给了他,然后一刀两断,时间会冲淡一切,慢慢的他也就忘了,所有的羞耻随着她带走罢了。   “......你却替我去死了那一遭,我从小被所有人背弃,只有你,那时候我便想,那怕做你一个卑贱的通房,做你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妇。我每天等着你,听着那马蹄的声音我已经知足了,那天你突然说要我跟你回宫,还要我做什么贵妃,我怕极了,我从未那样怕过,我不敢,我们的感情放到民间百姓家都不容,你是皇帝啊,上有国法如铁,下有民规泱泱,你也不是随心所欲,冒天下大不为,唾涕成海,我们会被骂的体无完肤,我一介渺弱的女子脸皮厚些受了便是,可还有我的可儿啊。   你是君主,头上顶着寰宇天地,我不能成为你的污点,我更怕,进了那个皇宫,面对你那些女人,天底下那样多的好女人都巴望着你,有一天你变心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我走了。”   他的眼中亦是滚滚男儿泪,猛然用尽力气箍住她,只恨不得此刻与她同死共生了。   “原来,你早就......原来你心如我心,你是吾毕生所爱!我怎舍得只让你做我的情妇,便是妾室在我心中也是屈就了的,我真心想娶的女子只你一个。我有多恨我自己身不由己,在遇见你之前牺牲了自己。”   “我说过,绝不负你,让我用一生来证明,好不好,我发誓,必待可儿如己出。”   定柔不停点头:“我听你的,以后我全听你的。”   “这次我要把路都趟平了,我一定要赢了这一仗!”   翌日,康宁殿。   皇帝站在下方,坦诚了一切。   太后坐在上首座榻,掐着菩提珠,指甲几乎嵌进去,双手开始急剧颤:“你......你竟临幸了个寡妇女子!” 第124章 慕容贵妃 1 真香现场   殿中除了心腹的锦叶和锦纹, 余者皆屏退了出去。   博山炉缕缕吐着伽南香。   皇帝想起幼年时,做错了事令母后不悦,也是这样垂手恭立, 默默听着诫饬。多少年了, 那个惶惑不安的小童子久远的像是前世。   那时每到最后他都会拱手说一句:“谢母后教诲,儿子谨记了, 以后必慎戒之。”   太后发髻上的金流苏簌簌漾动,面上怫然和失望交织, 眼角的细纹透出冷厉, 痛心疾首地说:“你自小是个极谨慎持重的, 做事向来分寸得当, 对人对事游刃有余,母后偶有训斥, 心中却是引以为傲的。没想到啊,你如今却在女人身上失了这么大的分寸!”   皇帝今日已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前一刻让锦叶在太后日常饮用的茯苓茶悄悄加了两颗宁神醒心丸, 不至令她气血上涌而出了事。“母后即生气,索性打儿子一顿罢。”   太后肺火汹涌, 努力克制再克制, 端起一旁的天青釉茶盏, 感觉喘不上气来:“圈套!一定是圈套, 慕容槐那个老匹夫贼心不死!一次又一次, 拿女儿做诱饵, 处心积虑下美人计, 泥涂曳尾,竖子小人焉,蛇鼠之辈, 其行不耻!这次竟把一个寡妇送上来了,他还有脸自称读书人!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皇帝望着澄泥方砖上的团福纹:“不是圈套,是儿子百般纠缠,甚至用了强,才把她得到手的。”   太后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是那个自小颖悟绝伦、心智超群的儿子,他如今完全被美色迷惑了。咬牙道:“擒纵之术也会上套,看来你是昏聩了,还要册封秩正一品妃,荒唐!”   皇帝直接道:“圈套儿子也认了,他们已如赤鴈断翼,没了獠牙的猛兽,不过寻求一份富贵安定,毕竟是开国公辅,四朝鼎臣,淮南从逆到底不尽不实,朕应当给一份恩典。”   微烫的茶水溅到了手,太后怒问:“慕容女比比皆是,怎偏偏选中了一个丧夫的!你即心悦她,从前在韶华馆时为何不施舍雨露?偏下降成了臣妻,你到中意了,哀家原以为她是个金玉其质的女子,怀珠抱玉,只是命运不济,却不想鲜廉寡耻,做了妇人她到精通那狐媚惑主的手段了!”   皇帝心头酸意阵阵:“从前儿子一时迷了眼,没瞧出她的光彩,追悔莫及,现下正作亡羊补牢,收之桑榆虽迟不晚矣。”   “一个寡妇女子,新丧之中施媚勾缠,千方百计的怀上龙嗣,借机入主宫廷,哀家从前诚然小瞧她了。”   “母后不要误会她,腹中骨肉,她本要堕胎,是儿子执意留下的,朕的血脉,流着尊贵的血,就该堂堂正正做龙子凤凰,望求母后成全。”   太后呼吸起伏,紧紧攥住茶盏:“哀家绝不同意!那皇儿生下来交由皇后抚养,慕容十一决计不能再留了!德者人之所严,你面对千千万万的天下人,就该以身为法,弘道养正,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欲可不纵,礼教森严不可逾越,人主之德不可失!”   皇帝自顾自道:“儿子身为一国君主,擎天立地的七尺丈夫,若连心爱的女人都维护不了,还有何颜面坐在龙椅上,不但要将她名正言顺,陆家那孩子也一并接进宫里来,册封公主,一生视若己出。”   太后手里的茶盏急剧摇晃,大片茶水溢出来,双目煞红:“就是说,你不但要给人家做后夫,还要做继父是不是?”   皇帝点了点下颔。   下一刻,茶盏飞出来,重重掷在了衣袍上,碎裂声中茶叶茶水溅落一地,黄地织锦龙纹长袍前胸湿了一大片。   锦叶二人骇的跪地。   “好个荒唐的皇帝!”太后彻底爆发,令锦叶取戒尺来。   锦叶急劝:“太后息怒,皇上都这么大了您还要打他,有失体统啊。”   太后已是气恼到了极处,四下寻找武器,猛瞥见乌木几案上摆着的胆瓶有一根新鸡毛掸子,立刻拿起,握着鸡毛前端,竹条对准皇帝。刹那间微有恍惚,儿子到底不是从前的小童子,穿着龙袍,身形伟岸如苍松劲柏,竹条刷剌剌落下去,抽打在两臂和胸前。“哀家再不教训,他要做那商纣夏桀了!误国殃民不远!”   一下下破空响亮,左右开弓,皇帝原地一动不动,不闪不避,垂眸看着地,除了偶尔眨一下眼,仿佛不是血肉之躯,不知道疼。   一连抽了十几下,太后累的大喘,问:“说,能不能跟那贱人一刀两断了?”   皇帝只道:“儿子势在必行!”   太后恨铁不成地,泪水淌了一脸,接着抽,鸡毛纷纷落:“......赵禝,你三十好几不是毛头小子了......为君者何道而明?以仁取天下,以德治天下,以礼固天下,一步之错,满盘皆误......”   衣领下隐隐青红血痕,锦纹和锦叶想上来拦,却不敢,焦急无措。   殿外忽传襄王至,穿着朝服急奔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惊了,上来就拦,太后反手一挥,抽在了襄王右臂,接着又连续抽了小儿子几下,一边骂着:“母后是怎么教导你的!做忠贤之臣!谏诤之臣!终生辅佐他。他身在高处,难免有看不清、不明辩的时候,你要规过,要劝谏,你是怎么做的......”   太后满头冒汗,鸡毛掸子只剩了光秃秃的竹条:“......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不纠正他,眼睁睁看着他泥潭深陷,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意图何为?”   襄王悲哀道:“儿子能有什么意图?母后您就这样看待我?儿子在您眼中竟是一个奸狭小人吗?”   太后歇了口气,重新挥起,把所有愤怒都倾在了小儿子身上,竹条忽忽,毫不留情。   襄王转过身,挨在了后背,每一下火辣辣的疼,咬牙忍着。   皇帝侧目看着,满是不忍和心疼:“四弟......”大跨一步上来,要以自身挡了,不想太后来不及反应,一记挥起来,恰抽在了面上,只听“啪”一声,竹条应声断成两截,皇帝不动了,右边脸颊留下一道火红的鞭条。   空气仿佛凝滞了,连着锦叶二人也窒息......   太后目瞪口呆,襄王心疼的不敢置信:“哥是九五之尊,您怎么能......”   皇帝目无表情,面色渐渐变得阴沉,眼底闪烁着寒锐的冷光,满口噙着腥甜的滋味,耳边嗡嗡作响。试着动了动唇,疼的撕扯一般。   来的时候本就想着让母后训责的,这下气该出够了,他眉峰露出了坚毅果决,也不看太后,冷声道:“母后打够了罢,朕是一国之君,更是一家之主,夫死从子,这国,这家,朕才是天。明日就将她接来,现下身子笨重,不能劳累,待孩儿诞下,出了月再行册封授金印。”   说罢,转身向殿门走去。   太后攥紧双手,泪水急落,红着眼指道:“赵禝,你若敢,白韫之今夜就从朱雀楼上跃下,叫你的慕容氏踩着你亲娘的尸首进宫做贵妃罢!”   皇帝脚步猛然顿住。   目光万分灼痛。   母亲的性子,向来说到做到。   襄王见状,双膝向地扑通一声对着太后跪下,扯住凤袍下摆,男儿痛心刻骨的凝噎:“阿娘......儿子求您了,不要这样为难哥,别人不知道,儿子知道,哥他活得有多辛苦!多难!   小时候记事开始,每夜我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东配殿的灯柱还大亮着,丑时了,哥还在灯下苦读,晨起我醒来,他早已穿戴好在树下背诵,我便想,每夜只睡一二个时辰,寒来暑往,数十年如一日,他怎么禁得住?父皇不喜他,大哥欺辱他,他把苦都咽在心里,藏锋敛锷,韬光养晦,我甚至以为他天生不会笑。您的期望重如山岳,千钧之担,您可曾想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的肩膀背负得动吗?别人只道他天资颖慧,却不知他付出了多少......”   皇帝站在门边,深吸气,让满眶的热意收回去,这些痛在心底早已麻木了。   “千辛万苦走上皇位,却没有一日轻松过,大厦不稳,处处危机四伏,这些年破党争,除藩镇,平边疆,您知道吗,他已经生了华发,可他才三十二岁啊,您想一想,从小至大他可有过所求,他跟您,跟天下,要过什么吗?如今只有这一个女人,不过一个女人,为何不能成全他?如果连这样微渺的渴求都不能给他,做那个皇帝有何意义?君临天下,有何意义?”   太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望着涕泪泗流的小儿子,再望一望大儿子的背影,孤单形只,身线寂寥,一时陷入了沉思。   皇帝回过头走来,抬着袍角与襄王并肩跪在了一起:“娘,成全了我罢。”   娘......太后眼前浮现姗姗学步的小稚子,还不足一岁,前囟留着软绒绒的发,走的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身上的衣服沾了灰土,下巴也擦破出了血,她却不要宫人去扶他,冷着脸命令:“站直,继续走,目不斜视,肩如格尺,身如松柏......”   那时候,他稚声清脆,声声唤着娘。   她反复教着:“咱们是天家,不能叫娘亲,要唤作母妃。”   后来稍稍大一些,便纠正过来了。   再后来,变成了母后。   小童子天性便是个坚韧刚毅的,摔得多重,也不掉一滴眼泪。   当束发玉立的少年跪在冷宫门口说:“儿子与母亲血肉相连,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   她无比的欣慰。   当雄姿英发的青年穿上衮冕,戴着十二旒平天冠,秉着大圭缓缓走上丹陛御阶,由殿下变成了陛下,伟状的身影,文韬武略。   她眼含热泪,心头无与伦比的自豪。   一生所愿,终得功成。   只是,她竟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他快不快乐?他想要的是这些吗?   神思间,皇帝攥住了另一边衣角,期求的目光带着微微湿润,殷殷道:“母亲从小对我说,要做明君,了解天下疾苦,以民生为首位。登基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对自己说这句话,不敢懈怠,害怕行差踏错,要披沥肝胆,殚智竭力......到今已是十二载,十二年有多少天?以后漫长的人生有多少天?儿子就像是一个国家机器,忙忙碌碌,有时累了,回到那昌明殿,坐在御案后头,就在想,我这一生来这世上一遭就为了别人活着的吗?上以事社稷,下以及皇统,连和我肌肤相亲的那些女人,都不是为了我自己。”   苦笑着,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悲哀:“就为了当那个太子,我对着父皇做戏,对着所有人做戏,明明就恨极了自己那副样子,却时时刻刻不得不伪作那副样子。高高在上,无人可以僭越。我总盼着,那怕只有一天,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挥手踏步讫情恣意,弯弓饮羽,纵马山河,不用去想自己姿势是否端方,是否失了仪范,不用去想对错与否,不用权衡利弊,不用算计,不用筹谋。   母亲,我求你,让我为自己活一次,这一辈子就这一次!有了她,这漫漫余生,我再无所求,甘心为天下驱。”   太后全身被抽了力,半截竹条陡然落地,眼前生了眩晕,抬手扶着额头,泪水滚落腮边:“为母竟不知,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是苦着的。”   消息在各宫不胫而走,传到永庆殿,淑妃一脸不可思议。   谁?   慕容......慕容十一?   平凉候府的小寡妇,从前做过御妻被陛下厌弃了的,如今有了私情?   怎么会是她?   不应该啊,陛下洁癖那么重,怎会沾别人动过的女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怎会捡从前不要了的?   来传信的内监道:“娘娘快些拿主意,陛下此刻在康宁殿说服太后,里头的情形还不得而知,这个女人不管什么来路,陛下竟要将她逾制册封贵妃,位份在您之上,可见手段非常,传闻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是个皇子,子以母显,大殿下便要低人一头了,这储君大位,平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淑妃还未消化,却不得不迅速做出反应,让人去中书传密信给沈从武。   不消片刻,那厢送了话来:“勿慌,此事外朝诸臣皆已得知,正在议论。吾已有对策,若是个俗常女子到麻烦了,竟是个寡妇,还是臣妻,我们赢面大。平凉候家正作了筏子,戏已开锣,明日朝会精彩绝伦。”   淑妃这才微微放下一口气。   清云殿徐昭容对着花盆修剪一株绿萼建兰,只留了显眼的一朵,点缀在叶中,一枝独秀才是最珍贵的。乍听了宫女们的议论,手中的花剪险些伤了指头。   慕容......   眼前浮现一个柔桡嬛嬛的身影,出尘绰约,春笋般的面容,雪肤花貌。   她竟要回来了?   是天意吗?兜兜转转还是宿命的劲敌。   彼时林顺仪在殿外赏新菊,听到此信,猛忆起那年霓凰殿惊鸿一瞥,那女子一袭莲青素衫,乌油油的发绾着利落的单螺小髻,不施粉黛,吹弹可破的肌肤水灵之气逼人,一双眸子如露如雾,站在那里,逆光微尘,整个殿堂都似焕然起来,花攒锦簇的宫娥们成了蒲柳之色,她心里还莫名咯噔了一下,这分明就是皇帝喜欢的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人,为何却没承宠?   那时她正与徐昭容争的厉害。   她所有的才情,徐昭容都更胜一筹,柳絮才高,博览群书,犹善一手风骨俊秀的簪花小楷,被皇帝赞为女博士,她失落之下不得已逼着自己练章草。   没过多久听说被贬作了三等宫女,她庆幸之余,只觉愈发猜不懂皇帝的心意。   那贵妃之位,竟......   倚着门扇泪水垂垂。   韶华馆的女御们围在垂花门,群雌粥粥,说的七嘴八舌,那小寡妇如何勾引的陛下,又如何怀上龙嗣,其情节堪比戏文。   静妍默默回了厢房,关上门,将一支累金凤步摇掰成了两段,抛进漱盂里。   康宁殿,太后服了一粒救心丸,过了好一阵,视物总算明晰了一些,头脑也清楚了,皇帝和襄王仍然跪着。   太后有气没力地问:“后宫美人如云,竟无一个是你真心所喜的?”   皇帝低眸道:“是。”   “她们在意的不过是华服冕冠,皇帝这个身份而已,不是赵禝这个人,虚与委蛇,宛转承欢,儿子与她们也是逢场作戏。”   太后仍觉头沉脚轻,含泪道:“天下不是独慕容茜一个锦绣心肠的女子,母后再为你大选一次,倾尽天下之力,为你选出一个绝色的来。”   皇帝坚定道:“便是倾尽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她,容貌性情一般无二的,我只要慕容茜,舍她不取。”   太后气血又上升起来,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想掴去一巴掌,却没有力气:“好,我们各让一步,你喜欢她,临幸她,母后不干预,就是不能接进宫里来,你封她一个国夫人,养在外头,哪怕就在宫墙根下,你想见她,尽可出去相会,皇儿哀家亲自给你养育,这是母后能做的最大的妥协。”   皇帝神情倔强:“我身为一国之主,顶天立地的男人,最心爱的却不能叫她见天日,我还算什么男人!我要给她最好的名分,将她一生护在我的羽翼之下,让她有所依傍。”   太后全身急颤,眼前又混沌一片。“母亲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叫天下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个奸夫!霸占臣妻的君上!”   皇帝伏地磕了一下,目光迸出不计一切的果决:“儿子早想好了,母后若反对到底,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您以皇太后之尊召集公卿,开宗庙,设天坛,祭告日月山河,明昭天下,我德行败坏,不堪僭及帝位,废黜了我吧。”   太后耳边似有闷雷炸开,双目悚然大睁,后仰一步,重重跌坐榻椅上,髻上的流苏急急流动。   襄王忙上去安抚。   “哥,你就非要穷追猛打,养在外头也无不可。”   皇帝跪着,唇角恍惚一抹凄然。“我生平从未嫉妒过什么人,直到她嫁给陆绍翌,我才知道,妒火中烧是什么滋味。我多羡慕别人可以三媒六证,花轿红妆,给她明媒正娶。只有她,是唯一让我想要娶为娘子的女子,我多想名正言顺带着聘雁到慕容家,告诉慕容槐,我喜爱慕容十一,我要娶她为妻,带着迎亲的花轿,昭示世人,她是我心之所爱,甚至,与她洞房花烛,那该是多美好。嫁给的只是赵禝这个人,一个俗人。   没有她,活着都无趣,还做什么皇帝啊。”   太后天晕地转,闭目扶额一阵摇头,对下跪的不肖摆摆手,无力地说:“罢,罢,罢,母后老了,管不动了,你想怎么样随你罢,你可想好了,走出这一步的后果。明天.朝野内外,坊街闾巷,都会传你的风流韵事,皇帝和一个寡妇,你御极以来的圣名清誉就此毁于一旦了。”   皇帝道:“只要能失而复得她,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史书骂名也好,遗臭万年也罢。”   慕容府。   慕容贤告了小假,急急跑回家,到前厅。   慕容槐与温氏正商量着安可以嫡女寄养慕容康名下,开祠堂写家谱的事,慕容贤提着袍角进来,三言两语说了传言的事,朝中沸沸扬扬,十一妹要重新入宫了。   温氏险些从椅子上跳起,喜悦的不知所以。   慕容槐却很淡定,若有所思对他们道:“这几日正是风口浪尖,告诉阖家所有人都不要出去,紧闭大门,此事尚未敲定,说不准是福是祸。”   慕容贤回了芙蓉小筑对王氏说了,那厢下巴壳快掉下来。“这是真的?竟有这种事?”   慕容贤跑的直喘,大灌了几口茶:“宫里传出来的还有假,上头故意散出来的。听闻十一妹妹肚子都大了,好几个月了,咱们以后都得靠着十一妹混了。”   王氏明白了,怪道老爷子处处维护那白虎煞呢。   同为女人,摸摸自己的脸,感慨道:“到底是生的漂亮,当了寡妇还能改嫁做娘娘。”   慕容贤打起了小算盘,摸着八字胡:“怪不得呢,我说四弟这一年升官像踩了风火轮似的,我还以为姨娘寻了什么门路呢,原来诀窍在这!嘿嘿,好手段,有了这尊大佛护着,以后我们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王氏忧虑起来,说了生死垂危挡在门外和欺负安可的事。   慕容贤脸色立变,骂道:“败家的娘们!我怎这么命苦啊,处处不赶时机,咱家飞出来个金凤凰,成心叫我沾不上光,小时候母亲闹了一场点天灯,现在你又给我下绊子,上赶着让十一妹恨我。”   王氏反应快,立刻叫厨房准备点心,去巴结安可,巴结温氏。   午后,慕容府紧闭的大门被叫开。   阶下站满了黄门侍卫,擎着旗幡,为首的内监身着绣立蟒的吉服,捧着金匮。   管家吓了一跳。   山月小筑围满了妇女,你争我抢哄抱安可,几乎打起来,把小女娃弄得不知所以,躲在外婆身后快哭了。   小厮急跑来,大叫:“四夫人!快!宣旨使来了!老爷命全家到前院接旨!”   “宣旨使?”   温氏左眼大跳,心知好事来了,抱着安可在前,妇女们一涌而出,争先恐后推搡着,有几个跌倒被踩了。   衣冠正装的慕容槐跪在最前头。   慕容康在当值,没回家,五叔跪左,慕容贤和出狱不久脸带晦气的慕容瑞跪右边,温氏和王氏此后,其他总共二百来口,加上奴仆近六百口,外院不够,跪到了里院,人头儿伏了满地。   宣旨太监展开一张玉轴黄帛,上绣龙凤祥云,金丝彩线,华美富丽,公鸭似的嗓音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之王者立后宫,以听天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必资六寝之官,协赞中闱,尤重四妃之选。尔靖国公、前淮南节度使慕容槐之十一女,冠尽盛门,幽娴令德,雍容纯粹,柔嘉维则,深和朕心,兹册封尔为正一品贵妃,以御家邦,用正王风之始,尔惟无忝于好逑。朕亦奚劳于思服。往祇明训。益茂徽声。择吉日行册封礼,钦哉。”   下跪的人不敢出声,在心中唏嘘,贵妃?   慕容槐和温氏也不敢相信,自小险些被扔了蜡鼎,被送养出去的女儿,一朝成了妃嫔之首,位同副后。   宣旨使合上圣旨,慕容槐拱捧起双手,接入手中。   众人哗啦啦起身,窃窃私语,脸上笑开了花,比过年还喜庆,又觉像在做梦,集体做了一个美梦。   宣旨使满脸奉承的笑:“靖国公,恭喜啊。”   慕容槐被搀扶着起来,忙不迭还礼:“不敢,不敢,以后仰仗总管大人了。”说着,令下人取打赏来。   宣旨使忙推脱:“不敢,不敢,贵妃娘娘以后是最得宠的娘娘,咱家还要靠您抬举呢。”   定柔午睡醒来又觉腹空了,突然想吃酸枣糕和核桃酥,那酸枣要新摘下来的才入味,核桃她想吃鲜核桃仁做出来,去了皮没有苦味,张嬷嬷笑说:“有,陛下就怕您馋,所有食材都命膳房备着呢,每日一送,全是新鲜的,酸枣树养在盆栽里,连雁肉都有呢。”   定柔摸着肚子,心里甜滋滋的。   孩子他爹啊,真是个精细心肠,体贴入微的。   忽听到一阵笃速,微弱的马蹄声,孩子爹来了!定柔心跳猛地加快,起身扶着肚子往外走,张嬷嬷和两个宫女急急扶着:“娘娘许是听错了,我们怎么没听到,您慢点,可不敢摔了。”   到了皋门前,果然见一个从人前簇后拥进来,中有一人长身玉立,一袭霁色宽袖长袍,束发白玉簪,腰系羊脂白玉革带,气雅质润,如金如锡,如众星攒月,分外风骨不凡。   她心跳愈发快的不能自己,怦怦击撞着心口,两个脸蛋如熨似烫,火热一片,红了个透。   扶着心口,望着那芝兰琼树的身影,我最爱的男人,我的良人啊。 第125章 慕容贵妃 2 不是朝堂   皇帝踏阶而上, 渐渐到了近前。   阳光映着全身的轮廓,清隽磊落,丰神俊逸, 发束的玉质白润, 碾琢隐起云龙。   风拂衣袍,摩挲着芝兰的香, 定柔微微低垂下颔,抑制心跳, 皇帝携起她一只手, 关切地问:“脸怎么红了?”   她拍拍脸颊, 撒了谎:“刚睡醒, 枕头印。”   皇帝低头抚摸圆滚滚的肚子,问今日动了没, 不舒服了没,每日来了都是这几句,不厌其烦地。   定柔此刻心中只有甜:“动的没有从前厉害了, 张嬷嬷说长大了,翻腾不过来, 不过偶尔还是会踹人。”抬眸间, 猛瞧见他半张脸肿着, 一道醒目的火红伤痕, 长至耳根。   “怎么回事?”她顿时心疼如绞, 踮起脚尖, 探手去摸, 指尖触碰到肉皮,肿的发硬,他疼的吸气:“来的路上不慎被马缰打了脸。”   她反复琢磨那形状, 分明是竹条之类的留下的,他在撒谎,她眼中一阵热意泛滥,想起了他说过的,太后戒尺为法,这么大的人了还打他!怎么能打脸呢!   欺负我男人。   如果不是贵为婆母,我一定找你理论一番,或打一架。   皇帝端起她的小脸,两串泪水极快地滚落,安慰道:“真的没事,已经用了药,太医说,明早就消下去了。”   定柔用力吸吸鼻子,将泪收回去,这个时候不能扰乱他的心思。   相携着步入她的小居,月晓云闲阁,圆桌上摆出了下午茶,几样甜果子,几样糕酥,和一盏香橙桂花露,一小碗猪肝粥。太医说她还是有些血虚,胎儿越大每日耗损越大,孕后期在所难免,要吃这个补血,胎儿才会健壮,生产时才有气力。   她最不喜食内脏,为了孩子强逼着自己吃,每每皱眉捏着鼻子强咽,吃个碗见底,然后拿起甜甜的花露沥口,表情才愉悦过来,嚼着酸枣糕,小小的嘴塞得鼓鼓,嘴角沾了颗粒,吃相活似个刚出窝的小兽,让他看的发笑。   这一笑,只觉阴霾全消,暂时忘了外头的纷扰。   坐在一处,定柔看他笑,将一小块吃了一半的酥递到他嘴边:“你也进一些罢。”   皇帝只喝茶:“我从不半晌吃东西,没这习惯。”   定柔眼睫俏皮地一眨:“尝一尝嘛,这酸枣甜中带酸,很好吃的,我在妙真观的时候,山上有很多野酸枣树,红红的,有的偏酸,有的偏甜,我一看就知哪一株好吃,边摘便吃,有时都忘了回家。”   皇帝只好张口,定柔指尖温柔地塞进他嘴里,尝了尝,脸颊扯拉的疼,微微点头,是不错。   他索性拿起牙箸陪她进了一顿。   心中想着,派人出去找找,哪里有野酸枣树,移栽一些到行宫附近的山头,等小丫头想吃的时候,也来边摘边吃,省的她又怀念道观,胡思乱想,生了逃跑的念头。   唉,谁让他摊上一个爱抛家的野媳妇,一野起来,汉子,孩子,全不管了。   张嬷嬷和几个宫女端来薄荷茶和漱盂,皇帝漱了口,接过帕巾,笑问她:“你还爱吃什么呀?咱们这儿没有,只妙真观有的。”   定柔没作多想,脱口道:“冷水鱼啊,寒潭的冷水鱼,那是天下最好吃的!”   皇帝明白了,想起了石鼓书院的溪水溶洞,原来她喜食洞穴活泉鱼,这个好办,让神武卫到京城各山穴找一找,待有了,辟出来,遣个渔农,把鱼儿养的肥一些,以后一年四季供贵妃解馋。   他想着,届时给小丫头一个惊喜。   他要她在宫里的每一天都笑着过,恣情洒意,这是他给她的幸福。   他今天不能留宿,明日朝上有一场硬仗要打,要养足精神,整理思维,他坐一会儿便要走了。揽着小丫头在榻椅上坐下,十指相扣,说了今天的事,母后同意了,她最担心的已不复存在。   “旨意已到了你家,诏谕已公布,天下皆知你是我的人了,以后不许东想西想,要恪守不渝知道吗。”   定柔依偎着他的肩,嘻笑一声,小心眼的男人。   “张嬷嬷去接安可了,明日散了朝,四弟带着仪仗来接你,别睡懒觉啊,早早梳洗了,我在春和殿等着呢。”为防有人拦宫门,出了见血的事,明日还是等他把路趟平了,再让她进宫。   她笑着连连点头,忍不住抬头将唇印在他颈间,然后轻轻移到那一条伤痕,烙下热热的吻,只恨不得替他身受了。   明天,你心里并无十分把握对不对,所以你要我和孩子为你打气。   皇帝颇动情,心潮霎时沸腾,只觉所有一切都值得了,立刻俯唇用力地回应。   慕容府众人将圣旨供到了祠堂,阖家三叩九拜,而后上下振奋。   四叔慕容樟近来抱恙,卧榻不起,五叔慕容杨淮南大乱捡了一条命,养好伤从钱塘过来,也跟着慕容槐修道坐禅,养的精神矍铄,捋着须叹道:“天无绝人之路,我慕容家的际遇来了!”   慕容贤、慕容瑞和一群堂兄弟笑的眉飞色舞,拱手相互道贺,等荫封下来,锦绣前程不远矣。   王氏抱着安可不放,一口一个心肝儿啊,舅娘什么的,慕容槐对温氏道:“你为我慕容氏诞育三子五女,功不可没,如今又出了茜儿这样一位大贵人,更是劳苦功高,今日当着全家,我宣布,自今起,正式扶正了你,为靖国公夫人。”   满堂哗然,男男女女一片恭贺声,慕容贤和王氏喜滋滋跪下,改口大叫母亲,温氏端着矜持含笑一福,热泪盈眶。“我儿免礼。”   如果不是肚皮争气,生出一个金凤凰,老爷你到死也不会扶正了我罢?你提防着康儿,怕多了一个嫡子,与慕容贤争夺。   温氏心想,照理官爵荫封内眷,老爷如今是超一品爵,死去的郭氏却仍是正二品郡夫人,老爷在淮南加封了靖国公,但女眷还是以实际官职封诰,皇帝并没有颁布加封女眷的诰书,老爷到京处处谨小慎微,自然不敢去礼部讨要。   续弦只能降两级为四品恭人,如今我沾了女儿的光,不知会不会加封?京城遍地权贵,随便一个贵妇都是外命妇,品阶高一些,到了应酬场也风光一些。   出了祠堂,管家来报,又来人了。   张嬷嬷身后跟着一群宫娥内监,执扇提炉,门外还有一队明光甲的羽林,簇拥着一辆金镶玉裹的二驾马车。   张嬷嬷敛衽对温氏请了个安,道:“夫人该记得奴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奉陛下口谕来接小公主。”   公主?   众人齐齐看向王氏怀中的小女娃,不知何时伏在肩头睡了。   行宫内,一对男女吻得久久分不开,男人的手在衣襟里游走,女子双臂绕着男人的颈,大战前,应该让他尽情享用自己,无奈身子不便。   到了日落时分,却是不得不走了,定柔一路送到宫门外,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望着那伟岸的身影上了马,绝尘而去。   合起掌对天祈祷,只恨自己废物,不能与他并肩作战。   陆家花厅。   丫鬟捧着红木漆皮圆盘呈了待客茶。   下首六方椅坐着一个长髯老者,捋着须,自称是曹府的西席。   “今上与令媳作此丑事实在人神共愤!昭明公子过身不足三年,这不是给亡灵冠绿帽么,夫人是击过登闻鼓的巾帼英雄,人人皆赞夫人有盖世之勇,只需明日再击一回登闻鼓,上朝堂鸣冤叫屈,底下自有百官呼应,圣上权势再硬也决计不敢弃天下舆论于不顾,绝不能叫贱人女子辱没了陆家门楣。”   李氏赔笑着,牙齿打磕:“朝堂那地界老身是万不敢再去了,上次回来现在想想还后脊梁冒冷汗,再说那贱人早年已被老身开祠堂写了休书逐出家门,要嫁要娶自与我家无干了,休书为契,老身上得朝去名不正言不顺。”   “休书?”老者顿觉不妙。   李氏再傻也瞧的出这是拿我作筏子使呢,当老婆子是憨子了!这几个月被陆弘焘关在家里大门出不去,吃喝拉撒有人监视着,她骂过,诅咒过,布偶小人扎满了十几个,气也撒够了,也想通了,那贱人都失身了,争还有何意义,儿子也活不过来了,总不过玉石俱焚,得益了那些瞧热闹的。只怪当初没有手狠些,弄死了到地下为儿子殉葬。   跟皇帝拳头对拳头,岂非拿鸡蛋壳子碰石头,闹不好茹儿和两个外孙女也得赔了命,我老婆子苦了一辈子,还想好吃好喝过几年富贵日子呢,将来风风光光葬在福地洞天的地界,别落个发配流放,凄凄惨惨后半生,阿弥陀佛,下辈子投胎还指不定是牲是畜呢。   哼,既然已经是个笑话了,也得叫那些背后瞧热闹的王八羔子们不痛快,叫慕容茜那贱人进宫恶心他们。   老者继续教唆:“先前听说了夫人的事迹,深表钦佩,堪为脂粉堆里的英雄,如今见了才知,传言不实,如此胆小怕事,朝上那么多文武公卿,自有公道可说,圣上也受百官约束,绝不敢挟私报复。”   李氏心骂拿我当三岁稚童了,仍然赔笑:“前日我家老爷寄来家书再三叮嘱不可参与此事,如若有违家法伺候。您的好意妇人心领了,妇人这些年理相念佛,早已不问世事,还是勿要勉强了。”   老者还想说什么,管家带着四个小厮闯进来:“老爷早发话了,凡有来怂恿挑拨夫人的,一概乱棍打出去!来呀,把这居心不良的混账羔子叉了!”   “干什么......干什么......”老者被四脚朝天抬起,高举出了门。   陆绍茹从角落走出来,对李氏道:“娘,干嘛不去啊,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那贱人飞上枝头,您不恨了?”   李氏摸摸头上的簪子:“你没去过朝堂不知道那里的缘故,我的天爷,那些耍笔杆子的,个个长了铁齿钢牙,什么事情到了那地界,一句话能给你分辨出八百个道理来!芝麻大的事成了大西瓜,指不定会怎么样呢,没准把我们给慕容氏动私刑都挖出来,我可不敢去了,上次跪的我落下个腿疼的毛病。”   康宁殿,太后伏在卧榻引枕上,双眼红肿,有些变了相,头仍然晕着,对锦叶道:“去昌明殿看看,他从那小妖精那儿回来了没有,看看伤的怎样,上药了没,脸上的怕是明日落不下去了。”   锦叶禀道:“皇后娘娘已去了,在等着陛下。”   两个姑姑心中感慨,太后表面果毅强干,但内心也脱离不了母之天性,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在儿身,疼在娘心,不然也不会同意慕容氏入宫。   皇帝回来更换了衣裳,处理今日的奏本,皇后默默在西侧殿等着,到亥时夜深,灯火通明时,皇帝才罢了,回到西侧殿。   皇后上前帮忙褪下外袍,手触到中衣要看伤,皇帝抬手挡住,漠然说了句:“无事,你回去吧。”   “给臣妾看看罢。”皇后隐约看到衣领下的累累。   皇帝找了本书,到配殿沐浴去了,待洗完了出来仍看着书,只穿着明黄中衣,坐到御榻边,眉峰凝着思虑的痕。   皇后讨了个无趣,上了辇舆回霓凰殿,一边对韩嬷嬷说:“你到毓德门守着,待朝会前叫住二哥和六弟,告诉他们,不要叫陛下孤军奋战,我曹家若想长久求存,这个时候一定要和陛下同仇敌忾。”   卯时初刻,晨光晞微,宫阙笼罩在薄雾惺忪中。   毓德门外,峨冠博带的百官依着名册点完卯,列成长队迤逦步入大正殿。   太后倚窗凭栏,望着五大殿的方向,一夜未眠,掐着菩提,走珠飞快。   今日朝上将会有一场滔天巨浪。   皇帝彼时已戴好了通天冠,被围拥着穿朝服,系上大带,目光露出坚毅。   四壁堂皇的殿堂,话语回音,平日仪表楚楚,整列森严的官员今日三五个为一堆,各自议论。   “太不像话了!”   “发乎情,止乎礼......”   “昭明公子可是为国献身的人,过身不足三年,新丧之中......”   谏台众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今日吾等就是拼却几十年的仕途不要!也不能叫陛下把那贱人女子纳入后宫!坏了伦理纲常!”   “对!”昭文大学士为首,几位资历老成的御史已做好了死谏的准备。   诨号“弹弓”的右司谏杨某素来有当朝魏征之名,上三品的官没有不被其弹劾过的,铁面无私的长相,是皇帝从上科进士中提拔.出来的人,颇得重用。此刻秉着笏板,目光如火炬,对着金龙宝座:“不有忠胆,安轻逆鳞!”   襄王站在最前头,眉头深深拧着担忧。 第126章 慕容贵妃 3 不要脸天下无……   内监尖细的嗓音高呼:“陛下到——”   百官们立刻恢复队列, 垂绅正笏,站的划线一般整齐,先帝在位时待下极是和蔼, 诸卿随意惯了, 依着官阶站就好,参差错落些也无妨, 偶有抱恙或腿疾的,先帝还会赐座。到了这位陛下, 表面看着是个温润君子, 却不苟言笑, 上朝第一天坐在龙椅上, 审视着下头,大大皱了眉, 说了一番臣轨大道理,叫内官拿了尺子来,比肩而画, 横平竖直工工整整,朝会一两个时辰, 决不许弓背驼肩, 轻则罚俸, 重则降级。   至于赐座, 想都别想, 三公都没这待遇。   待那玄衮绛纱露出衣角, 伟岸如山的身影走出来, 众官齐刷刷伏地,口念:“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神情澹然,款款走上朱漆玉栏的阶墀, 挥袖坐在金龙宝座上,身姿端方如神邸,一如往昔说了声:“众卿平身。”   百官叩首一拜,捏着衣袍起身,官服没发出一丝声响。   皇帝方说了两句昨日朝会没落定的江南道巡按使人选的事,正是杨司谏,底下的士大夫有种盘弓错马的感觉,真到了应战的关头,望着上座道貌凛然,风仪严峻不可犯的圣上,忽由心生了怯意,眼角相窥,不知该如何起头。杨司谏众望睽睽之下做了领头雁,秉着笏板出列,率先发问:“臣请问陛下,昨日中书出了一道册妃诏,下降至靖国公府,慕容氏庶女,平凉候府遗孀,要升宜后宫,入选六寝之官,四夫人之一的贵妃,可有此事?”   左列的沈从武表情如常,眼角透着神鬼莫测,心中等着看大戏。   皇帝目光扫视一番,将前头绛袍的每个人表情纳入眼中,坦然应对:“卿家此言有误,温氏夫人已扶正,乃是堂堂正正的靖国公夫人,此女当为嫡女之贵。她砚墨琴心,才比班昭,又是道家弟子,冰壑玉壶,兰心蕙质,当世难见的奇女子,朕闻尔幽兰之音,怀尔椒兰之德,惜其才,怜其身世,故效法唐太宗纳徐氏贤妃,以贻闺壼,彤管之职,朕的后宫当不拘一格才是。”   有官员咽了一下唾沫,暗自腹诽:“陛下呦,您素日崇礼尚德,仪态万方的谦谦君子,怎诡辩出这等不要脸的话,公然把一个荡.妇说成品格高洁的,简直凌.辱斯文也!才比班昭,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啊!”   他们不知道,更不要脸的还在后头呢。   杨司谏气得脸色青了,大声道:“下堂之妇,醮夫再嫁的女子,暗约私期,珠胎怀孕,如何与班姬徐姬相提并论!鲜廉寡耻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陛下身为国君,至尊圣人,做的却是愚人的事!”   众官一阵赞赏,心说,果然不负弹弓之名,就这么直言不讳,言辞犀利直指矛头,骂陛下不要脸的,舍卿其谁,惯是个二愣子的。   皇帝面色仍然如常,望着杨司谏,眼底浮上了阴晦。   襄王立刻出列,言道:“杨大人此话偏激了,自古以来再嫁的后妃不计少数,譬如汉代的薄、王二后,晋代的惠羊皇后......等等不胜枚举,诚然有例可援,我朝海纳百川,燮和天下,前朝可以招贤纳士,广开才路,后宫如何不得敞开门户,广纳天下女子?也从无国法律例绳墨嫠妇不可再嫁的,不过小事一桩,众位卿家不要太敏感了,还是继续说江南道巡按使人选的事。”   参知政事曹研和将作监丞曹硕同时出列,齐声附议,又列举了几个醮嫁的后妃,并言奏此乃陛下內帷家事,吾等外臣不宜置喙。   杨司谏直接大义凛然回了一句:“国即是家,家即是国,天子无家事!吾朝景熙昌明之盛世,脏唐臭汉与荣有焉!先代王朝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继往之君沉湎声色,不受约束,才使得后辈荒淫无道,社稷礼崩乐坏,最后神器不眷,江山倾塌。   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风浊清扬。望请陛下慎之戒之勉之。”   百官唏嘘一声,杨司谏屡试不第,到五十多岁才中了进士第三十二名,本要外放做稗官,是陛下慧眼识珠,一力提调,并赞颂了一个当世魏征的美誉,这老小子倒好,竟蹬鼻子上脸了,如此不给陛下面子,公然骂作昏君,胆子够肥。   皇帝的拳头攥了起来。   沈从武极力绷着脸忍笑。   自己磨出来的刀,如今割了自己的手指头,好笑。   襄王怒道:“杨纨你好大胆!竟敢僭越犯上!”   杨司谏举着笏板重足而立,一脸直臣孤臣的板正模样:“臣今日出家门备了一口薄木棺材,妻儿老小也扯好了生麻衰衣,便是陛下雷霆发落,臣也义无反顾,若陛下仍执意妄为,臣情愿一头撞死大正殿!用臣的血警醒陛下。”   而后又指责曹氏兄弟阿臾趋奉,唯以谄媚迎合帝心,曹氏一门百世清流,竟出尔等鼠雀之辈,云云。   曹氏兄弟争辩了几句,终究不敌,气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宰执们看到此状,人家一个四品官都如此,心知再不表态不成了,首相左峄出列,手捧一个奏本,道:“这是臣等四十六人的联名上书,反对册立慕容女为贵妃,请陛下过目。”   小柱子接过来,呈上去,皇帝打开略略扫了一眼,放在了一边。   左相言奏:“古者王之六宫,立妇寺之职,辅成内治,惟赞宫闱。首要身世贵重,懿德茂行,含芳粹美,淑慎其身,尚永终于庆誉。此女新丧之中抛家弃婚,乃为不忠也;不事公婆被陆家休弃,乃为不孝也;原配尸骨未寒便另结新欢,乃为不节也;既将自身媲美班昭徐惠,就该效法二者,却辇之德,上书极谏,再三与陛下保持距离,却魅惑勾缠,乃为不义也。如此形状,如何忝位四夫人之首?求陛下三思。”   几位大学士和十几个御史也出列了。   附议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   四壁堂皇的殿堂回音震荡:“......贞妇贵殉夫,她夫君为国捐躯,舍身之大义,她若是品洁高贵,就该秉节守贞从一而终,上侍奉尊亲,下养育遗孤,至死方休!丧期未过便抛家而出,另觅新欢,如此水性流动,杨花轻飘,贱女儳妇也!王者崇建妇官,列妃之崇,惟德其选,这样的人断然不堪妃御之选,请陛下临崖勒马,收回成命。”   百官齐声附和:“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攥的指骨轻响,眼眸隐隐泛着着冷刃。   妈的!敢如此辱骂我的女人!   唇角突兀地一扯,微微笑了一下,毫无温度的笑,对下道:“卿等可知这其中的缘故,她本要为先夫守节,是朕见她孤苦伶仃,被陆家所弃,又为母家所不容,心生怜悯,执意要临幸,她不敢抗旨,才不得已从了。”   百官哗然,不可置信地瞠目,一阵议论炸开了窝,蜩螗羹沸。   杨司谏痛心疾首:“陛下此为,委实失了君范!”   几位年长的御史开始抬袖抹泪:“陛下如此荒唐轻纵,臣心痛矣......”   襄王与之争辩:“君子成人之美,陛下仁爱,不忍见此女子苦境,即有心抬举,卿等该体谅才是。”   众官一致对准襄王,唇枪舌战:“子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非亲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礼在则国安,礼废则国倾.....”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当以德信立身......”   “子曰: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子曰......”   后站的两个绿袍官员私下嘀咕:“这个时候何不出去挡一挡,向陛下明示忠心,换个锦绣前程。”   于是,两人出列,一个故意说了句:“陛下乃是万物之主,天降圣人,作甚听那些业儒的话。”   一个附和:“对!几个不得志的腐儒,他们自己都不是完人,死了千年百年,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凭什么几句遗言,就要处处规范后人。”   然后,众士大夫乍见此辈诋毁先圣,纷纷义愤填膺,枪头立转,群声鼎沸骂的狗血淋头,将二人比作了赵高之流,居心不良,当拖出去杖毙,以正视听。   二人扑通跪地,一副惶恐无措的样子。   皇帝静静审视着,没有作声。   沈从武心知皇帝败局已定。   半个时辰后,骂完了,左相和杨司谏带头俯跪于地,一下下重重磕着,慕窑方砖砰砰响,齐声求收回成命。   皇帝起身,立在阶墀上俯看着伏在地上的乌纱冠,君主斩钉截铁的语气:“诏谕已下,绝无朝令夕改!”   杨司谏放下了笏板,额心一片红紫,红着眼起身,脱帽去璎对准朱漆廊柱:“陛下执迷不悟,臣唯有以死明谏!”   几个御史也起身,摘了官瑁:“臣也以死明谏!”   太师方骞默默出了队列,秉着笏板,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胜任,请陛下免去所有官职,挂冠而去,归养故里,乞骸骨,填沟壑。”   皇帝望着他,目光闪烁出惊痛:“老师,连你也要弃朕?”   方骞须发白了大半,黯然神伤地道:“陛下做出失德的事,是臣的过失,自知有负太宗和先帝仁宗的嘱托,无颜于地下面见二圣,当以发覆面入棺材。”   皇帝指上的扳指深深陷进肉里:“朕若不同意呢?”   方骞自行摘下了冠缨,放在地砖上,双膝向地伏拜了三下,黯然道:“明日,臣不会再来了。”   皇帝眼底微微湿濡,沉痛地阖目,而后道:“好!好!准了!”   方骞再拜:“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挥挥衣袖:“来人,扶太师到侧殿歇息,赐座,看茶。”   “喏”两个内监过来搀扶起,苍老的身影步履蹒跚而去,侧殿仅有一墙之隔,可以清楚地听到一话一音。   杨司谏望着那身影,感慨:“方太师高风峻节,为国朝可谓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他这是用四十年的仕途警醒陛下,难道您还要执迷不悟?为了一个贱人女子,将一国之君的颜面丧尽?”   皇帝负手向后,走下了御座,到了跟前,目光如电冷冷凝视着。   杨司谏不由地后脊瑟了一下,垂眸看地,继续说着大为无私的谏言。   地上跪的一拥而上,扯住了衣袍下摆,涕泪连连:“陛下,您自御极以来允文允武,英明睿智,这次怎能如此自轻自贱......”   皇帝任由他们扯拉,默声听着,又半个时辰后,杨司谏说的口干舌燥,有些词穷了,地上的也哭不出泪了,待停下,皇帝问他们:“卿们说完了吗?”   杨司谏动了动唇,嗓音已哑。   下跪的也哭哑了。   皇帝含着笑,眼眸却冰冷如寒冬严霜。“即说完了,朕来说。”   目光扫视众卿,慷锵有力的声音:“爱卿们个个学富五车,读圣贤书,自诩为世间君子,左一句德行,右一句品洁,可朕想问你们一句,那些书读到慧根了么?岂知这圣贤所行何道?天道!善道!仁道!天道者,匡正浊世!善道者,扶危拯溺!仁道者,矜贫救厄!   陆中将为国捐躯,她遗孀尚在产褥,却被本家凌虐,又被母家驱逐,朕那日见到她时,躺在街角只剩了半口气,奄奄一息,嗷嗷待哺的婴儿已是三天没有进食,朕那时在想,是谁害的她们成了这样?”   语气微微颤,沉痛地:“不是陆家,追究根底应该是朕,是朕的过,朕不该将陆中将派出去,不该在他妻子怀孕临盆之际一道口谕让他们天人永隔。彼时那女子才十九岁,正是锦瑟年华,她的后半生却要在暗无天日中度过,那小婴儿不过降生几日,已成了孤儿,一生成了没有父亲疼惜的孩子。朕无法不怜惜这一对母女。   陆中将为社稷献身,朕怜他遗孀孤苦天恩以授,聊表寸心,将他的独生爱女养育膝下封为公主,赐以汤邑,视同己出,朕何错之有?”   众官本来听得颇动容,乍听到后头一句猛然一惊,以为听错了。   天恩以授?聊表寸心?   这意思是,那对母女太可怜了,陛下您就把自己当个恩典,给送出去了?   把臣子孤女养育膝下封为公主,视若己出,这......这......   一旁的沈从武发根冒出了汗,有种不好的预感,强占人.妻可谓德行败坏,百官尽可指摘,可若把人家的孩子养育过来,还封为皇女,视若己出,这就有点......高尚了......   皇帝恐怕要翻盘。   他心头暗暗为那些跪在地上的打气,加油啊,把肚子里的墨水都撒出来,别叫糊弄过去了!   皇帝渐渐说的激昂,望着杨司谏和左相:“你们说朕不堪为君子,须知君子有所不为亦有所为!朕怜那女子无依无靠存世艰难,朕怜那稚女襁褓之中丧失父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叹,在堂者皆为七尺丈夫,竟容不下一柔弱女子和无辜孩童,朕一片日月赤诚之心竟被尔等作此践踏!”   字字掷地有声,回音震耳发聩。   旁边立的也忙不迭跪倒,乌压压一地,齐声念:“臣惶恐,陛下赎罪。”   有人想说:“陛下,及人之幼这没错,可没说及人之妻啊。这叫什么事?”   与旁边的眼角相窥,动了动嘴没问出来。   人家都说了把自己当个恩典送出去了,你敢说人家的天恩不是天恩,是苟合?是通奸?是姘夫?   有种秀才遇到流氓的感觉,还是个巧言善辩,才思敏捷的流氓,硬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皇帝继续道:“为人者,为了虚名,而弃孤寡弱小于不顾,那只能算个伪君子,朕今天来时还想着,朕的爱卿都是高风亮节之士,定会理解朕一番苦心,结果......满堂爱卿,无一仁圣高贤!全是狼心狗肺心胸狭窄之辈!朕心痛哉!”   后面一句大大加重了语气。   听得众人又一瑟。   杨二愣子梗起了脖颈子,嘶哑的声音问道:“陛下此言差矣,怜惜孤儿寡母,将孤儿认成义女就是了,封为公主世享汤沐邑,至于寡母,赐封个诰命,荣华富贵一生,皇恩浩荡,这已是仁至义尽了。何以您要......天恩以授呢?”   我去,这他妈哪儿蹦出来的词?   把我们一众士大夫逼的哑口无言的。   襄王跪在一处,悄悄笑了。   哥竟真的扭转了局面,不愧是他最钦佩的人。   皇帝神情复而凝重下来,道:“爱卿可知,她们母女可曾遭遇过什么事?就在那一天,陆家的小别院,若朕晚去一步,那群泼皮险些就要将她们戕害了!那些人手持刀刃,逼迫一对柔弱无依的母女,朕当时的心情,只有四个字,无、地、自、容!   朕为万民君父,受百姓供养,一个小小女子没了丈夫,她想生存,竟是如此艰难!”转头指向金龙宝座,痛心疾首:   “朕坐在这上头都汗颜!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群混账!这是被朕看到了,那素日看不到的呢?还有多少无辜的弱者遭受欺凌?若朕做的足够好,若文武众卿做的足够好,若天下果真是你们说的难般,太平盛世,她们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更令朕痛心的是,那些人竟是你们之中的官宦子弟!”   这下,一部分官员开始自危了。   皇帝弯腰向地,眉峰蹙成如利剑的弧,转问杨司谏:“你方才说什么,贱人?何为贱?是她之身贱?还是朕之身贱?难道天下的嫠妇都是贱人吗?据朕所知,杨司谏生父早逝,寡母浆衣缝补,一手将汝抚育养大,苦苦供奉寒窗苦读,考取科举,你未中举前,寡母积劳成疾不幸亡故,卿家怎地做了官忘了本了?若你母子当年遇到一样的危境,汝当如何自处?”   杨司谏头垂了垂,满头落汗,舌根发麻,说不出话来。   皇帝又对左相:“你是首相,朕的肱股之臣,万人之上的宰丞,怎地也如同他们一般狭隘?朕为何要纳一个这样的女子,朕是缺内宠吗?朕用意何为?今日你让朕失望透顶!”   左峄伏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臣惭愧,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道:“朕就是要将她放在后宫,放在高位,放在身边,要天下的人看着,那些孤苦无依的寡妇幼子有朕的羽翼守护着!让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朕做的不够好,只有天下大安,人人安,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才是昌明隆世!”   转而起身对着一众跪的麻木了的御史:“满堂爱卿,将朕当作了放浪形骸的,朕的苦心你们没有一个领悟的,你们今天上得朝堂来发难,表面上是后宫事,实则居心叵测,借机掣肘才是目的,朕若不依,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作尽妇人之态,当大正殿是什么地方!”   众官吓得脸色立变,一阵磕:“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明察.....”   沈从武面色布满晦气,阴沉如染缸。   皇帝挥一挥袖:“今日你们的丑态朕看够了。”   锦纹一路疾跑回康宁殿,气喘吁吁说了前头的事,陛下大获全胜,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后来如何,锦纹说:“左相被降了两级,到工部做侍郎去了,由苏相替补,杨司谏和几个御史被拖下去挨了二十廷杖,还哭说什么刑不上大夫,陛下说罪当上刑法,还叫殿前直狠狠打。”   太后眉心展出笑意:“哀家真怕他招架不下来,他是越发进益了,这一仗不但赢的出彩,还赢得惊心动魄。”   两位姑姑不解:“皇上这样做岂非把满朝大臣都得罪干净了,以后再无人直言进谏,无人再敢逆鳞说真话了,岂非人人都不做贤臣了。”   太后坐下用早膳:“朝廷的事情你们不懂,最是波诡云谲,若将百官比作群马,皇帝便是领袖与执鞭的驭马人,这一张一弛,尽是学问。先帝在时,就是被这个从谏如流桎梏了,谏臣是柄双刃,这世间万事都要有度。做明君圣主,宏图万丈,若事事听从言官谏臣的,难免落了罅隙,那才是被掣肘了。”   锦纹又道:“方太师与皇上决裂,告老还乡了。”   太后轻笑一声:“这个老滑头,千年的狐狸修成精了!真真爱惜自个的名声到了骨子里,他若不跑就等着活当靶子,那些不敢骂皇帝的话都会拿他祭刀。”   巳时末,仪仗长队浩浩荡荡走在城外官道上,襄王乘马走在前头。厌翟车里坐着的女子一袭粉地织金落梅曲水纹大袖衫,抹胸蛱蝶襦裙,系着双鸾带,挽着一条云雾绡披帛,梳着宫妃髻,簪着一朵蔷薇宫花,一支玉钗和几个草虫头点翠小簪,行走间流苏摆动,身畔的小女娃依偎着母亲,也穿的织金小衫,鬏鬏绕着晶石发绳,眉心点了一朵小花钿。   稚嫩的声音问母亲:“娘,我们去哪里啊?”   女子挺着高高的肚子,抚摸女儿软绒绒的发:“去找你爹,以后咱们天天和你爹在一起,你欢不欢喜?”   小女娃眼珠亮盈盈的:“我能天天见到爹了!太好了!”   同一刻,沈家门外,小厮们围了过来,沈从武被扶着从马车里出来,头晕的睁不开眼,视物混沌,两个鼻孔塞着棉花团,沾着血渍。   扶到正厅坐下,淑妃和其母在等着,见到此状诧异不已。   “怎么了这是?”   小厮答:“老爷忽然流鼻血了,流了很多,止都止不住,太医让休息,告了小假提前下值了。”   沈母走过去查看,淑妃急忙问:“如何了?”   沈从武捏着鼻梁,满脸疲惫之态,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输了。”   “输了!”淑妃和母亲同时惊呆。   “怎么可能,你们几十号人,那么多张嘴,怎么会???”   沈从武像斗败了的公鸡:“不可思议罢,可就是输了!咱们这位陛下这么多年我只知他心机深不可测,殊不知他还极具辩才,怪我大意了,他也是饱读诗书的,肚子里的文墨不比那些言官们少,一个斗强争胜的人,怎会坐以待毙。”   淑妃反复想,也觉不可能:“他便是再口舌如簧,这事情他违背伦理道德,怎会翻雨成云?”   沈从武:“你道他怎说得,他说圣贤所行仁善道,又说什么及人之幼,句句拿陆家那孩子做文章。妈的,分明他不要脸强占了人家老婆,偏说成无私大义凛然!把寡义廉耻发扬成了高尚伟大!就这竟把那平时三寸不烂舌的给唬住了,生生把局面扭转了过来!这个人,你永远看不透他到底有多少底细,可怕。还把满堂大臣痛骂了一顿,说我们狼心狗肺不配与圣贤为伍,恃强凌弱欺凌人家孤儿寡母,活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说着,两股鲜红又淌了出来。   此后,添了一个流鼻血的顽疾,不论何时何地,一想到“天恩以授,聊表寸心”这八个字,鼻血就来了,夜里睡着不留心,会流一枕头。   午时初,日头高悬,朱红宫墙遮出了大半荫凉。   张嬷嬷和何嬷嬷喜孜孜地扶着女子下了车,望着眼前的高墙耸直昂云,高的让人目眩,雉堞上猎猎飞扬着黄龙旗。   青龙门,这次走的东边青龙门,门道比白虎门高一寸。   她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还是将她送回了这里。   步入门道,墙体有十来尺厚。   眼前忽而生了恍惚,还是那年大选,十五岁的少女第一次踏进这里,如花似锦的妙龄女子熙熙攘攘。   再回来,慕容茜已非昨日心境。   我为心爱之人而来,甘心情愿,一生困在这里。   不论前景如何,此刻我无怨无悔。   皋门内站着无数宫娥内监,擎着红盖,雉羽扇,提着销金提炉,捧着漱盂和茶具,簇拥着两个舆轿,正是一品妃的小驾仪仗。   齐刷刷地跪下,口中恭敬地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她踧踖着,好一阵才说出:“免礼。”   高坐在宽大的舆轿里,小女娃和张嬷嬷在后的,走在长长的宫巷,两道路过的宫娥、内官、女官、女史纷纷行礼,请金安,不乏熟悉的面孔,她看到慧姠和敬惠馆的人了,低眉垂首,满面艳羡。   待走过了,有新来的小宫女惊叹:“好美啊!怪不得勾了陛下的魂儿!”   大宫女悄悄对她们说来历,做过御妻被贬成宫女,又得了恩遇出宫嫁人,如今竟二嫁回来,还一跃成了四妃之首,何等传奇啊。   小宫女陷入了憧憬。 第127章 夫君 两情缱绻,相依相偎……   往西六宫的巷道转了三个垂花门, 春和殿便到了。   两个嬷嬷扶着下了舆轿,宫女们簇拥上来,撑开一柄遮阳的荷纸伞, 碧瓦朱甍的飞檐, 朱红新漆大门,金光灿灿的门钉, 定柔抬头望着崭新的宫匾,柳体烫金大字, 骨力遒劲, 潇洒俊秀, 方是那日在月晓云闲阁他握着她的手, 一笔一画题出来的。经年跟着师傅习楷书,她觉得柳体秀美俊逸, 便捡了碑文帖来临摹,但因为贪玩没耐心,笔力总是差了两分。   皇帝说, 这里是我们的归巢,相守一生的小家, 门上的字应该自己题, 她的男人几乎无所不能, 随便一样字体拿出来, 都写得出神入化。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天纵英才了。   一手抚摸着肚子, 造化当真是奇妙的东西, 早知道你是我的良人, 当年绝不会从这里逃跑。   宫女扯住曳地的衣摆,抬步迈进雕花门槛,巍峨的宫殿富丽华美, 两阙栖凤翔鸾,风拂檐铃咭叮微响。雕栏玉柱瑶瑶生光,三交六椀菱花窗牖光彩射目,镶着波斯商的玻璃,那棵合欢树依旧昂霄凌云,绒绒小花葳蕤如烟似霞,将庭外遮出大片荫凉,树下一个乌木摇椅。她想起上次来也是这个季节,也有这样一个摇椅。   定柔眼前浮现自己坐上去闭目养神的样子,禁不住想,他是有意为之?还是他也喜欢在树荫下偷得浮生半日闲。   阶下多了两个围着木篱笆的小花圃,植着精心修剪过的四季竹,绿郁葱葱,竹下一盆盆龙泉青瓷吉祥盆,栽植着朱朱白白,淡香幽浮,有香雪兰、油桐花、秋海棠、风铃花、野生小雏菊......竟还有六角荷的桔梗花和寒兰,皆是她所喜的,清雅俗常又不媚气的花卉,可见用心。   掀起湘妃竹帘,进入正殿,堂前悬着一个“春和景明”的长匾,上次这殿中没有装饰,这次挂了梁平山竹帘幕和蛟绡纱雪帐,阳光映进来欲透未透,轻盈的蛟纱仿若一蓬云绡烟縠,松松地挂在铜钩上,下摆蓬如云雾缭绕,柔色朦胧,将整个殿堂衬托的如在仙宫。   “禀娘娘,陛下在东侧殿等你一同进膳。”一个红色简云纹宫裙的,容貌秀丽。   “奴婢唤作月笙,从前是昌明殿的一等宫女,陛下说了,以后这春和殿张嬷嬷和小洛子为总管事,何嬷嬷和奴婢为副管事,娘娘只管放心,所有人都是陛下三筛五选挑出来的,底细清楚,绝无不妥。”   “好。”定柔走进这里,已将自己和孩儿的命毫无保留的交在男人手里了。   步入侧殿,一桌一木皆是黑檀的,一抹明黄衣袍的身影从帐幔后倏忽一闪,猛然将她抱举起来,脸上挂着孩子般欣喜若狂的笑容,横抱着她就地大大转圈,太久没见他穿龙袍,有些不适应了,定柔一阵天旋地转惊喊出声,又要护着肚子,又怕发髻松了,安可看到了,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   张嬷嬷纠正:“公主,奴婢在路上不是教会了么,要叫父皇,宫里要叫父皇。”   安可小嘴噘了噘,别扭着不肯。   皇帝放下圆滚滚的孩子娘,转而抱起小女娃,高高举起,凌空一抛,稳稳接住,安可起初有些怕,抛了几下,发觉男人的双臂无比的安全,不禁咯咯地笑起来,皇帝抱着问:“可儿,回家了你欢不欢喜?”   安可笑点点头。   定柔笑望着一大一小,抚摸着肚子,憧憬未来一家四口的日子。   宫人挽着食盒送来了午膳,长条八仙桌上铺着浣花锦桌围,垂着金线流苏,御用的馔具已摆好,金肴玉馔满满。一丛宫娥端着铜盆和帕巾澡豆伏侍净手,张嬷嬷准备带着安可到配殿去,宫里规矩繁多,自来皇子公主还没有与皇帝同桌进膳的。   皇帝径直抱着小女娃坐下,将一个绿玉小碗放在面前,递了一双银箸,“这是父皇特吩咐她们为你做的,上面有你的名字,看看喜不喜欢。”   安可还不识字,但看着这两样从没见过的,颇觉新奇,唇角靥出了圆圆的小梨涡,定柔坐在一旁看着孩子爹,这男人真真心细如发,每一个细微的小事都安排的周到仔细。   安可被围上了小围兜,宫女正要布菜,皇帝摆了摆手:“都退下罢。”   与孩子娘相视,会心一笑,一边夹了她爱吃的菜,一家人在一起就该自在无羁。   膳罢漱了口,皇帝还要去昌明殿处理朝务,午后有两个廷议,下晌到仁宣殿例行每日经筵,晚间批阅奏章,到亥时左右才能回来。何嬷嬷将安可抱出去,在外院叽叽喳喳地和宫女嬉闹,小孩子消消食该午睡了。   皇帝携着孩子娘的手坐到榻椅上,抱着她,十指相交,不停吻着她光洁莹腻的额头,梦呓般的声音:“真像做梦......我有多怕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   定柔仰颔将唇虔诚地奉上。   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唇舌相绕缠绵,吻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她踌躇地问:“我是不是该先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   皇帝摩挲着芊芊素手指间的小戒:“不用,母后昨夜未眠,这会子入寝了,我跟锦叶姑姑说了,待醒了就说贵妃问候过了,皇后那里我也派人去说了,你身子笨重,路上颠簸,太医吩咐了要休息。”   她笑捏了捏他的鼻子,孩子爹啊,你真是个顶顶值得托付的人。   我从前简直有眼无珠,不识真金宝玉。   又相拥了一会儿,他不得不走了,起身,两手相合的久了,掌心已有热热的汗意,彼此的汗相融在一起,他又在她眉心印了一个吻,转身走,定柔知道他忙得很,可是手却好像不听使唤,扯住男人修长刚劲的指头不肯松开,皇帝回过头来,望着她眼中的眷恋,美丽的脸庞弧度柔美,珠辉玉晕般的肌肤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羞的低下了头。   心下顿如割肉般,只恨不得与她长成了一体,片刻也不要离分。   双臂复而环住了圆滚滚的腰身:“那我再陪你一会儿,看着铜漏,就一刻,只一刻。”   曹府,皇后下了舆车步入内厅,更了衣,坐到上首。   曹岳氏眼含责怪,二嫂关氏噙泪幽怨地问:“您为何让老爷和六弟在朝上做陛下的马前卒啊?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说我们家的!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人家慕容家得益了,慕容妃也名正言顺进宫了,您得着什么益处了?”   曹岳氏也怪道:“人家都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倘生下的是个皇子,你这中宫的位子还保得住吗?你生不出嫡子来,人家稍稍吹吹枕头风,就能把你推入深渊。”   皇后放下茶盏,眉目淡然,垂眸看着的袖边的金菊花纹,深沉悠远的语气:“本宫太了解皇上了,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不功成的,凭是多少舆论都不可能成为阻碍,慕容氏进宫势不可挡,即无法改变,索性卖一个好处,表却一番忠心。”   曹岳氏训斥:“糊涂!你的后位能坐的稳,凭的是曹家累世的威望,凭的是你在朝臣们心中的贤惠,如此一来,这些经营全毁了,不仅曹家被诟病,连你的德行也受到百官指摘,但凡有个上奏本提议废后的,皇上顺势一作态,你就万劫不复了!”   皇后默了半刻,眸子如渊井水:“娘,上次易后风波您还没看明白么,朝臣们的心犹如风向,摇摆不定,自古以来您见过有皇帝废不成的皇后吗?本宫这把凤椅能不能坐的稳,全在皇上。他宠幸慕容氏,只不过是想有个知心知己的女人,与他相伴罢了,他还不会荒唐到任人唯后。”   曹岳氏还是不信,举出了赵飞燕封妃立后的例子。   皇后只道:“当今皇上,不是那昏庸的汉成帝。女儿也不是那无能的许皇后。”   曹岳氏还要说什么,皇后面上忽而闪过一抹笑意,摸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从前在外头偷情,他不过图个新鲜有趣,真到了宫里,名正言顺了,天长日久,本宫就不信,一个洁癖那么厉害的人,他能容忍枕边睡着的人和别的男人肌肤之亲过,只有凑近了,这美玉上的污点才看的分明,他心里的阴影会日渐放大。那冰清玉洁的女儿之身,就是皇上和她之间一个永远结不开的死结,届时不用动手,他们自己就会走上不归路。”   最后说了一句:“让她骄,让她狂,本宫不但要避其锋芒还要吩咐下面的人,多多奉承。”   曹岳氏和关氏听呆了,望着皇后,像是从不认识她。   傍晚,慕容康下了马,穿着甲胄,气冲冲直奔母亲的山月小筑,王氏和几个家妇在定省,阖家所有人截然变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王氏更是张口闭口母亲,叫的直如亲生母女。   他昨日下晌和兵部侍郎去了城外巡查守备军,回来就听说了册立贵妃的事。   待妇人们走了,怒问母亲:“是不是你将妹妹送给那狗皇帝的!”   温氏晓得他的性子,连忙解释,十一在陆家饱受凌虐,生命存危之际是皇帝出手相救,这才死里逃生,她情愿以身相许的。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瞒着我说妹妹在陆家的别院,不告诉我她在哪里,原来您打的这个主意!把妹妹送给那双手沾着慕容一家血的人!”   慕容康面色难看到极处,转身往外急走。   温氏披头散发追出来:“我的祖宗啊!你要去哪里?”   “找妹妹,告诉她淮南的真相!以她的性子会立刻离开那个人!”   温氏鞋掉了一只,奔命追上来,在抄手游廊给慕容康跪下了,死死抱住双腿,哭求着:“你是我祖宗行不行,咱们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看到了锦绣未来,你这不是亡家么,她已经怀了龙嗣,今日被接进宫去了......儿啊,忘了思绾罢,娘给你磕头了......”   走廊那头,一个苍老的身影立在那儿,正是羽衣道袍的慕容槐。   阴沉的面孔,不怒自威。“孽障!到我书房来!”   温氏找到鞋悄悄去了书房外头。   隔门听到一个响亮的巴掌,老爷子严厉的声音:“......记住!亡魂已矣,活着的才是至关重要的,慕容一氏的未来不容有失......以后你若是个孝义的,就全心全意为仕途打拼,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器重你......”   “我连妻儿的杀身之仇都不报,岂非畜生不如……”   又一个巴掌,老爷子的声如洪钟,震的四壁回音:“孽障!记住!你的仇人是邢家!你敢胡作非为,连累一家,让老子无颜见祖宗,现在就开祠堂将你除名,连同你那尹氏扔出祖坟,老子再以死谢罪……”   温氏拍了怕胸口,暗暗放下吊在嗓子眼的心。   康儿虽不听她的话,但对老爷子绝不敢忤逆的。   夜,星河浩渺,月如银盘,宫灯煜煜满宫殿。   亥时初刻皇帝的銮驾回到春和殿。   “可儿呢?”   “早睡了,小孩子睡得早。”   薄纱伞罩盖着晚膳,空气里飘散着肴馔饭香,定柔亲自到小厨房做了几道菜,伏侍丈夫净了手,坐下为他盛冬菇鱼片粥。   皇帝闻到几个冷盘诱人的香,食指大动,夹了一口,笑问:“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吃过。。”   定柔笑道:“这是柱状田头菇,一味干菜,水发了一个时辰才泡出来的,长在油茶树上,又叫茶树菇,南方才有,你们这边没有,满京城怕只有我家有,我爹也爱吃。”   皇帝不禁多尝了几口,嚼劲十足,口感鲜美:“怎么没人给我上贡这个啊。”   定柔握起自己的牙箸:“兴许是他们觉得,这东西长得不出色,登不得大雅之堂,不敢献给您老人家。”   皇帝吃着芥蓝桃仁,又问:“这醋不一样,有股果子味。”   定柔怀疑这男人从小被虐待,没吃过好吃的,道:“这是梨子醋配上酒糟醋,宫里只有柿子醋,我觉得你大概吃的腻了,便自作主张换上我娘亲手酿制的调味。这香油也是二遍沁了芝麻、花椒和□□,香味不一般,我外婆的母家曾是淮扬一个有名的作坊,有许多秘制的酱汁和调味,我在淮南也跟着我娘学了几样,你若喜欢,改日我找她全学了来。”   那一盘油煎黄花小鱼做的也十分鲜美,皇帝就着连进了两碗粥和三个小笼馒头,两个栗子糕,膳房送来的脍炙一口没动。   漱了口,解下白玉腰带,撑的不行。   接过帕巾对月笙道:“告诉膳房,明早朕还要吃这几道冷盘,让她们照着贵妃的手艺做。”   晨起总是没胃口,这香醋能让人胃口大开。   定柔道:“无事,我早些起来给你做。”   “不行,你怀着孕,万万劳累不得。”   定柔握起他的手:“我来的时候早想好了,我惯做不来那养尊处优的,以后全心全意伏侍你为己任。”   皇帝微微皱眉:“那可不成,我要你来是享福的,我要拿这个天下来宠你爱你,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快活的女人。”   定柔臊的低头:“那我每天做什么呀?吃了睡,睡了吃?岂不成家豚了?”   皇帝坏坏地笑:“你不是家豚吗?”   定柔握拳打了他一下。   皇帝笑着挨了:“你也学她们啊,赏赏花,看看书,附庸风雅,再不然,绣花养鱼,养鸟也行。”   定柔摇头:“每天就做这些?太无聊了,虚度光阴混吃等死。”   皇帝又被她逗笑了。“那你就做缝纫,给我做衣服鞋子,我的家常衣裳以后只穿你做的。”   定柔甜甜地笑了:“好。”   皇帝望着那浅浅的笑靥,樱唇俏皮地一咧,光洁如新的瓠子牙,两颊意犹未尽的腼腆,不由心下一阵激荡,双手紧紧捧着那纤柔香软的小手,感觉美妙的手感,精致的人儿,给他带来了精致而富有烟火之气的生活。   低头下去亲了一下手背,嗅着女人的体香,好久之后,深情吐出一句:“时光缓缓,岁月静好。”   定柔也紧攥住他的手。   两情缱绻,相依相偎,时光缓缓,岁月静好,原来这就是幸福的滋味。   相携到了西侧寝殿,直打饱嗝。“不行,你以后别给我做饭了,这样吃下去我非养肥了不可。”   定柔体贴为他解下外袍:“胖就胖了呗。”   皇帝:“不行,胖了你嫌弃我怎么办,我本来就比你大了许多,再养的成了脑满肠肥的,跟你站在一起,岂非不般配了。”   定柔想起他的胡子,别人像他这般岁龄早蓄了须,偏他例外,还不许襄王蓄须,不禁大笑起来,坐到床榻边笑的险些动了胎气。   擦擦笑泪,这才问起困扰了一天的疑问:“告诉我,朝堂上,你怎么做到的?”   皇帝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一脸高深莫测:“很简单,这些文人士大夫,最讲究一个大义,你只要在道理上压制住他们,就行了。”   定柔十分不解:“道理?”   皇帝解惑:“他们不是说我们不知廉耻么,我偏要将话反过来说......”   定柔听完又笑出了泪,伏在床沿,笑的肚皮都疼了。   “你真是个......促......狭.....的!”   我早该相信你能做到的。   皇帝为她擦去眼角流下的笑泪,环顾四周一下,低声道:“你知道我今天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她一双眸子清凌凌的。   他附耳道:“翻跟斗,唯有翻跟斗能表达我的兴奋。”   定柔“扑哧”一声,极力忍着,不行,不能笑了,再笑孩子快提前出来了。“你会翻吗?”   “会呀,小时候看见太监们翻我就学会了,夜晚偷偷翻过。”   “那你翻吧。”   他露出孩子般的表情:“娘子即说了,那我便翻了。”   起身端端正正地挥袖对一众侍立的宫娥:“都退下罢,关上殿门。”   一行紫衣鱼贯而出,带上了四扇雕花门扇。   接下来,穿着明黄暗花龙纹中衣的男人挽起袖摆,双手向地,就地几个连环筋斗,一气翻到了墙角,身手矫健敏捷,定柔没忍住,笑的后仰。   男人拍了怕手,又拍了拍衣角,过来将她横抱起站在屋中央,大大旋转,直到天晕地转才停下。   齐齐倒在榻上,他唤了一声:“娘子,嫁给我你欢喜吗?”   她头仍然晕着,含笑反问他:“夫君,有了我这样的娘子你欢喜吗?”   “夫君?”他霎时热血沸腾,心跳快如擂鼓,抬头看着她,四目灼热相对,他嚅嗫着:“你......你......”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坦然道:“他只是昭明哥哥,我竟从未这样唤过他,挺不可思议的。”   皇帝心跳愈发快的不能自己,猛然将唇贴上去,两个炽热缠绵不尽...... 第128章 绿叶一捆,红花一朵 题外话……   这是定柔在春和殿的第一夜。   听着身畔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枕着一条手臂,贴着火炉般的胸膛,静静听着那心跳声, 含笑安心睡去, 一夜黑甜。   再醒来是他拿开手臂,尽管小心翼翼, 因她心里惦记着起来为他做早膳,小厨房还腌着酥鱼, 酸咸味的, 最是开胃, 砂锅里煨着冬瓜花胶粥, 微火慢炖了一夜,要现加火腿丝和作料, 还要再做两三道小菜,早上要吃好,一天才会精神好, 所以一察觉动静便立刻惊醒了。刚要起来一只手臂隔着纱帐将她按到,明黄中衣的男人掀开一角, 眉峰微皱, 像个严厉的夫君, 命令说:“不许起来, 快睡, 不然我生气了啊。”   定柔攥着被角, 一双眸子作出委屈的样子。   男人立刻破功, 眉心展开,眼中溢出了温柔,俯身在唇上烙下一个吻。“听话, 你现在劳累不得,万一有闪失,岂非叫我心疼死。”   手掌隔着锦被怜爱地抚摸肚子,定柔捏着被角微微挡住半张脸,心头甜如灌蜜。   纱帐落下,蛟绡雾縠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一群宫娥推开殿门进来,捧着盥洗的物什,高大的背影端端正正地站着,伸展手臂被围拥着穿戴朝服,这是第一次见他穿朝服,一共三层,朱色深衣穿在明黄中衣之上,再一层玄衮内袍,外罩绛纱大袍,系上白玉九龙镂雕革带,外系大带,顶上金博山大冠,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珠翠宝石琳琅,孩子爹立刻变成了仪貌矜严的皇帝,气韵不怒自威。   她看着,只觉这一身很重。   心里微微泛起酸楚。   不该叫他等这么久,每日来往于山上,何其辛苦。   皇帝又掀帐看了一眼,孩子娘阖目睡了,这才放心。   听着脚步出去,定柔睁开双目,鼻子一阵酸。   皇帝出了外殿对小洛子说:“告诉张嬷嬷,今日去了康宁殿尽量想法子应付,拖延着,别叫贵妃受了委屈,朕早些散朝过去。”   “喏。”   定柔这一醒便睡不着了,赖床躺着,听着铜漏滴滴,待殿中视物全明,灯柱被熄灭,便撑着笨重的身子起来,侍立在旁的宫娥立刻察觉,唤其她人:“娘娘起了。”   帐帷挂起,月笙和另外两个一等宫女指挥着无数紫衣,为她盥漱,早已候在外殿的司衣和司饰女官来梳妆。   待穿戴好,呈来一碗红枣燕窝,张嬷嬷也上值了,进来福了一福:“娘娘怎么不多睡会儿,才卯时六刻,还早呢。”   糯糯甜甜的燕窝润着咽喉,定柔吃着道:“今日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还是早些去。”   张嬷嬷神情紧张起来,心跳七上八下,太后定会发落一番,没准还会廷杖老婆子这个拉纤的。“陛下说了,待散了朝会早些过来,叫您别怕。”   定柔已吃完了,放在宫娥捧着的呈盘上,起身道:“现在就走,早些去,别叫太后觉得我骄宠,我第一天请安本就应该早到些,方显诚意。”   我不能事事依靠夫君,让他劳心,有些事还是应该独自面对。   已是八月中旬,晨起凉,树头滴着露水,积雾蒙蒙,月笙取了白狐毛滚边披风,走到垂花门外,内监已排好了仪仗,上了舆轿,宫娥们加入队伍,一行前簇后拥着往东六宫的巷道迤逦而去。   晨色中的宫阙如胧了一层薄纱,空气清新如洗,分外宁静,远处琼楼金阙如在仙境,巷道随处可见洒扫庭除的内监,纷纷停下,鞠身行礼。   重垣叠锁宫禁森严,一道道红墙甩在身后,到了康宁殿外垂花门,伫立着乌压压的内监宫娥,几顶舆轿和数顶小软轿,张嬷嬷心生疑惑,照理春夏卯时正刻定省,秋冬辰时初刻定省,应该娘娘第一个来才是啊。   里院隐隐传来笑语声,低声交谈着,侧耳听了听,很多人,韶华馆的御妻们竟也来了,张嬷嬷立刻明白了,这是故意的,请安提前了一个时辰,太后故意给贵妃娘娘下埋伏,借机发落,阿弥陀佛,幸好娘娘早来了!   下了舆轿,月笙扶着步入门槛,里头果然花红粉绿,锦彩堆秀的华衣艳裳,一院的妃嫔,内监高唤了一声:“贵妃娘娘到——”   众妃惊了一跳,齐齐转眸望过来,眼前霎时一怔,忘了呼吸,如在梦境。   垂花门前大腹便便的女子直如画中走出来的,乌莹莹的发黑的发亮,松松绾着堕云髻,簪着雅致的玉钗和点翠小胜,斜一朵堆纱宫花,一袭丁香色宝相回纹花团一品妃大衫,齐胸淡青羽缎素裙,绾着纱帛,整个人出尘似仙。   身形柔桡娇巧,肌肤如美玉生晕,五官毫无缺陷。   如此美人!   怪道陛下失了魂。   众妃顿觉自身成了蒲柳。   静妍眸中闪过怨毒的光,恨极了与此人一母同胞,御妻们艳羡之下不免自惭形秽,包括这届大选的冠首,苏美人,近日宫里蜚短流长,这位贵妃娘娘的来历无人不知,听闻是上届大选的冠首,只是因为从前年纪小,才被忽略了。心道传言果然不虚,是仙姿玉色的人儿。   徐昭容眼眶刺痛,指甲掐着衣角。   几载不见,她怎么还是这样水灵逼人,不是生育过了么,怎么反而更显出色了,那美丽的气韵光彩四溢,素兮娆眉,比从前更添一重妩媚,如花儿开的正好,夭夭其华。   林顺仪收回了目光,眼眶冒上热热的泪意,心头如生满了牙。   淑妃和德妃暗自切齿,心骂小妖精,早年怎么没看出是个狐媚子,肚子里还不知是男是女,凭什么爬到我们头上!   尽管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屈服,极不自然地敛衽一施,众妃齐齐行了个礼,口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定柔初次面对她们,也满怀不安,立刻挺着笨重的肚子回了个礼。“各位姐妹安好。”   稍后皇后至,定柔依着众人行礼,皇后急忙扶她,握着手关切地说:“妹妹快免礼,你身子这样重,以后见了姐姐无需客套,自家姐妹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定柔不敢松懈,恭恭敬敬地端着姿态,唯恐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让皇帝为人诟病。   皇后又问:“春和殿一应置办的仓促,到底简陋了些,妹妹可还习惯?若有不周到的尽与姐姐说,若下人怠慢也尽与姐姐说。”   定柔又恭敬地行了个礼:“谢娘娘,无有不妥。”   这时,领班大宫女锦叶掀帘出来,对阶下的妃御们福一福,道:“太后起来了,各位娘娘请。”   皇后在前,定柔次之,淑妃和德妃再次之,莲步婷婷,依着位阶步入内殿,引着往西侧内寝殿,一身藏驼色四合云纹燕居大衫的太后被围拥着戴上金缕佩绶,凌厉的目光朝嫔妃之中一个挺着大腹的娇小身影扫了一眼,而后坐到妆镜前,两个女官打开大大小小的妆奁盒子,一个执着鸾篦小心篦着花白的长发,皇后、淑德二妃和徐昭容一起上前,伏侍梳妆,挑选首饰。   定柔方明白这是四妃的职责,忙也上前,迎面遇上一道冷钉子般的目光,太后已不在掩饰厌恶,她心下一怵,只好退了回去。   众妃暗自发笑,有好戏看了!   淑妃见机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张甜嘴逗得太后笑不停,拍拍手背,夸了一句:“还是你最懂事,又知书达理,从不叫哀家生气。”   定柔失落地低下了头。   妆罢,转入东配殿进膳,金丝梨木八仙桌上肴馔馨香,太后礼佛多年,早已忌了羞炰脍炙,一概全无荤辛。   这次定柔不敢上前,默默恭立在一旁,林顺仪也款款上前与皇后她们一起布菜,体贴入微地劝进,太后夸完这个兰情蕙性,又夸那个心若芷萱,品行高洁,言语间暗有所讽。   御妻们有的掩口窃笑,有的深表同情,有的偷窥贵妃面色,幸灾乐祸。   待太后放下牙箸,立刻有人从旁边宫人捧着茶盘接过了漱口茶,执着漱盂,伏侍漱口,又重新浸了手,接过帕巾。   膳罢已是小半个时辰,太后坐到了外殿大引枕座榻上,嫔妃们这才问请安礼,盈盈拜于地,太后挥袖说了免礼,衣香鬓影被各自的宫人扶起,依着位子坐下,美人以下没有座位,恭手肃立下方,太后忽然说了一句:“贵妃跪下。”   定柔听了,心跳骤急,慌忙将刚刚直起来的双腿又弯下,髻上的流苏仿佛感应到了紧张,摆曳不停,扶着笨重的肚子垂颔聆听教诲。   太后接过锦纹递来的南红菩珠,招了招手,一个宫娥端着呈盘过来,呈着几本书册,正是女四书。太后捻珠蔑然指了指:“给贵妃。”   定柔拱捧起手接住一册,书皮上写着《女论语》,她心跳咯噔一下,指尖微微颤。   太后面容阴沉,冷声道:“念给大家听!”   “是。”定柔已感受不到心跳,木然打开,木然地念着那字:“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那一字字都像是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烫,眼底不争气地漫上了热意,她暗骂自己,慕容定柔,不能哭!绝不能在这些人面前丢脸,叫人知道你是个软弱的!   咬着牙,狠力一切,终于将泪收了回去:“......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淑妃眼角几乎掩不住笑意,捏着帕子掩口,德妃摸着发髻的钗簪,斜了一个“活该”的白眼,徐昭容一如往常端静娉婷,心里却是出气般的得意。林顺仪默默看着,眼底极快地闪过仇恨的冷光,御妻之中静妍握着纨扇掩面而笑,只有皇后一脸心疼。   正要念第二章 ,太后忽打断,鄙夷无比的语气问:“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你清吗?你贞吗?贵妃之位何等尊贵,你的德行配位吗?”   定柔双手扶着氍毹薄毯,磕了一个头:“臣妾知罪。”   一旁的锦叶和锦叶忙不迭向太后进言好话,早得了圣意,昨夜几乎磨破了嘴皮,太后却没听进一句。   大正殿,今日朝会皇帝一句也听不进,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偏今日事多,下头的聒噪不停,待一个官员说完了,又一个出列,他干脆起身道:“今日朕小有不适,就此散了罢,余下的事拟奏疏来看。”   而后全然不顾众臣的反应,走下阶墀,到了外殿,立刻自己动手摘冠,不等换下朝服便飞奔向后宫,小柱子等人疾跑紧追。   康宁殿,赤铜鎏金双鹤熏炉吐着百和香。   太后面庞弧度冷漠,眼神毫无温度,横眉冷对下面跪着的小狐狸精:“自来好女不侍二夫,看看你自己,可是好女?古之王者立后宫,登建妃御,惟德其选,首要身世贵重,嘉言懿行,澧兰沅芷,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不觉羞愧么?”   定柔双手撑地,指头抖个不停,极力维持风度,胸口如窒息了一般,连气也忘了怎么出。   众妃望着那伏在地上的娇小身影,直骂脸皮厚。   皇后余光瞟了一眼铜漏,提着裙摆与定柔跪在一起,求道:“母后息怒,贵妃妹妹怀着皇嗣,求您看在皇儿的面上,不要叫她跪着了,后宫诸事皆是臣妾之责,亦是臣妾过失,求您罚臣妾罢。”   太后冷哼,直接斥道:“你若是个有手段的,这个醮夫二嫁的小妖精会在这儿恶心哀家吗!当初选你为后,缘自你出身书香世家,贤良淑德,却不想是个懦弱无能的,扶不起的阿斗......”   皇帝奔进了垂花门,内监正要禀传,他挥了挥袖示意噤声,站在庭中大喘不停,里头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听在耳中,气血猛然冲上了顶!   大步流星跨进,里面的人目光一致看着地上俯跪着的小女子,全然没发觉他进来。定柔双腿如负巨石,酸痹到极处,手臂完全没了知觉,胎儿在不停地动着,告诉母亲这姿势让小人儿不舒服。恍惚中,一双赤舄龙纹靴到了身畔,携住了她的右臂,众妃突兀地看到一个玄衮绛袍的伟岸身影,顿时怔了一下。   男人满目疼惜,眼底微有薄怒,定柔感觉自己轻飘飘被一股刚劲的力道携起,搀住她,成了身体的支撑。   皇帝眼睫动了动,责怪的语气:“朕不是告诉过你,母后早有懿旨,凡遇喜有孕的皆不用来请安,母后向来注重皇嗣,断不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你怎地还是来了!”   定柔一腔子委屈荡然无存,心头只剩了感动,眼泪再也耐不住,湿了眼眶,心跳不停沸腾着。   当你危难时,他义无反顾从天而降,成为你的支柱和依靠,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   皇帝更加心疼到极处,只恨不得肋生双翼,即时带她离开。   妃嫔们下意识摸了摸发髻歪了没,齐刷刷地敛衽请金安,皇帝默声不语,目光在贵妃身上停留不动,迟迟没有说免礼,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一众维持着曲膝的姿势不敢动。   太后皱眉看着儿子:“你怎么穿着朝服就来了,来人,快给陛下更衣。”朝淑德二妃使了个眼色,那厢立刻上前来。   皇帝摆了一下手,扶着定柔,责备皇后:“贵妃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母后年纪大了难免疏忽,你怎地也不知道轻重!叫贵妃如此跪着,伤了皇儿怎么得了!”   皇后低眸垂首:“臣妾知罪。”   太后斜睨了个白眼。   皇帝又对众人:“传朕的口谕,贵妃身子笨重,以后免去早晚定省。”   上座的太后面露不悦,正要说道,皇帝回眸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母后不要太过分了,她怀着孩儿呢!您即不喜,何苦让她来招您生气,反正又不缺她一个。”   然后扶着小女人说:“脸色这么难看,快回去,让御医来看看,别有什么事。”   定柔双腿渐地活泛了过来:“臣妾遵旨。”   皇帝向太后行了个跪安礼,众目注视之中扶着贵妃离去,待走出垂花门,额头一个吻,关切地问:“没事罢?”   她欣慰地点一点颔。   皇帝摸了摸肚子,指尖端起小妻子的脸庞,又印下一个吻。“别怕,有我在,无人敢欺负你。”   定柔忍不住要贴进他怀抱。   内殿,静默许久,一众衣香鬓影怅然失落,好似久久没回过神来。太后叹息道:“你们完了,皇帝从进来到出去,眼里就只看到慕容氏。” 第129章 夜专夜 1 从此贵妃专夜   慕容府今日门庭若市。   一大早负责洒扫的小厮听到人语羹沸, 从门缝里窥了窥,吓了一跳,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提着礼品和拜帖, 待开了大门,一窝蜂涌了进来, 险些把老管家踩踏脚下。   进了仪门,外院和花厅壅塞了个水泄不通, 统统是京城各府第的男女管事, 上到巨室门阀, 下到没落了的世家, 拜访慕容槐和慕容三兄弟,送金玉古玩, 给温氏和一众嫡系女眷送珠宝绫罗,赏花赴宴的请帖。   温氏和王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应付的嗓音哑了, 收礼收的手都软了,应酬的日程排到了年后。   待到午晌人才走干净了。   山月小筑和芙蓉小筑的院子摆满大大小小的锦盒, 丫鬟们拆的手出了血, 除了珠玉首饰, 不乏稀奇的珊瑚和琉璃, 宝石南珠, 温氏看的眼花缭乱, 但为了不让人说她市侩庸俗, 还是端着从容文雅的姿态。慕容府飞出个金凤凰,一夕成了京城热门,老爷说封妃大典前恩荫会下来, 康儿和兄弟几个会擢升三级,康儿将成从四品官,四妃的母亲荫封正二品郡夫人,贵妃如同副后,要升一级,与皇后之母同例,封一品国夫人,食邑一千,她心知自己毕竟不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到不指望能当国夫人,与前头的郭氏一般就行了,当个郡夫人,将来百年后牌位上了他慕容氏的大供桌,伴在慕容槐旁边,世代享受子孙们的香火。   总算明白诗中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想她拼了命为慕容家生了三个男丁,竟不及生这一个女儿管用,早知道就生这一个便是了,金汤玉羹养在身边,当成贵人供起来,让她跟母亲一条心,如今这荣华富贵也心安理得些。   芙蓉小筑的王氏望着琳琅满目,双目冒光,库房里抬出的箱子装不下,哑着嗓子喊下人速去购置新的,要最好的黄花梨,听闻自己会荫封三品淑人,激奋的夜里睡不着,届时披上诰命的翟衣,围上霞帔子,戴上凤冠,她这个续弦可比前头的慕容少夫人风光,忍不住感叹,十一妹妹的身子可真值钱,还是个破了的身子。   午后,殿外阳光满园,花香浮动,侍立着无数粉衣宫娥和蓝袍内监。   安可被保姆哄睡了,定柔扶着肚子在阶下漫步,母亲说越是孕晚期越要活动,到分娩才会顺畅,少受些罪。她沿着墙角走,从三十圈加到了五十圈,走的满头大汗,浸湿了里衣一层,这几日双腿总是时不时抽筋,月笙和张嬷嬷在旁时刻专注着,不敢松懈一分,扶着坐在合欢树下的摇椅中,喝了几口茶。   垂花门外忽一阵婉转笑语,一群衣裳楚楚的妙龄女子而至,整齐地站成三排,比肩连袂,款款一施,动作一致向她问金安,浓烈的脂粉味,正是韶华馆的女御们。其中有她认识的沈蔓菱和程芊芊,还有几个从前一起参加大选的,剩下皆是本届选出来的,更年轻一些,春笋般的面容,堇色年华。   唯独静妍没来。   定柔不知她们来此有何目的,以期巧遇?皇帝这个时辰又不在,忙唤人去沏女子爱喝的花茶。   转念想了想,可能是来攀交示好的,想做贵妃的羽翼,以图圣宠,毕竟她现在身子不便,到了产褥,一个月之久,正是机会。   她心笑着,我便是真到了容色衰退那一日,也不会主动把夫君让给你们啊。   我可以让天让地,就是不让丈夫。   你们如花的年纪在这宫里枯萎,老去,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让你们来的。   除非,我夫君去找你们......   迎入内殿,扶着肚子坐到上首,一众粉白黛绿的女子各自看座,笑盈盈,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这殿堂如何如何华美,亲热而恭敬地叫着贵妃姐姐,美貌如何如何不凡,首饰和发髻如何如何精致,满口溢美之词。   定柔含着疏离的微笑,任由她们说,只是疲于应付,心想这些人嘴上说着,心里还不知怎么咒恨呢,但愿你们不要天天来,我可受不了这聒噪。   不知何时殿门外一个明黄龙纹长袍的身影,如苍松猗猗站在那儿,脸色阴沉,御妻们顺着目光一望,登时吓得起来行礼,不想还有这意外之喜,哗啦啦跪满了地,声韵如莺丝:“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一只手臂负后,步入内殿,因有外人在,定柔少不得作样子,也福了福,皇帝坐到她的位子,望着一地珠翠罗绮,打扮的花枝招展,把内殿熏的脂粉味冲鼻,空气都变了,让他很不喜欢。威严凛然的声音:“贵妃在孕中,谁许你们来扰她?”   众人听的后背一瑟,跪在前头的苏美人位份最高,诚惶诚恐地磕着头:“陛下赎罪,嫔妾们是来探视贵妃娘娘的,这就离开。”   皇帝端起几案上孩子娘喝了一半的剩茶,啜了一口,扫了一眼跪着的人,一动不动额角冒着汗,冷声道:“怎么还不走?”   女御们捏着裙角起身,慌而不乱地又齐齐福了一福,娴雅娉婷的姿态,莲步姗姗步出殿门,绣鞋踏在雪绒绒的氍毹上,微有悉索声。   等人走远了,定柔还在望着殿门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皇帝扯住她的手,顺势一拉,圆滚滚的孩子娘横倒进臂弯,侍立的宫娥们臊的急忙转头。   孩子娘微微挣扎,大白天的,孩子爹却双臂加力,抱得愈发紧了,男人的气息热热呵在面上,问她:“在想什么?不许胡思乱想啊,她们不是我选进来的,包括你的那次大选,也不是我授意的,别把我当成个贪欲好色的,这么多人,我前头那么忙,怎应付得过来。”   孩子娘微皱眉想着,好不好色不敢确定,那贪什么的,还是实锤的,忘了那如狼似虎的样子了。   她枕着他的肩头,想到后面那一句,扑哧笑了一声,说:“她们都很怕你。”   孩子爹在那小小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低喃道:“你怕我不怕?”   孩子娘很不厚道地捏了一下孩子爹的鼻子,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让他一阵酸,如喝了醋,孩子爹怒了,眉峰一紧,凶巴巴的声音:“好个小娘子,敢犯上,看朕怎么收拾你!”   说着,手臂往腿弯一放端着她起身,横抱着往外走,到了庭外径直往垂花门,定柔“啊”了一声,惊问:“去哪里啊?外面宫巷有人看着呢!”   皇帝“嘘”了一下,低声在耳边说:“别出声,这会子她们都在午睡,各处的宫侍也鲜少出来,我在前头无聊很,过去陪陪我。”   定柔手护在高高的肚子上,自月份大了,这个动作便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不论何时何地都先护着胎儿。   “昌明殿?”她以前做宫女的时候听说过,那儿是有规矩的,太宗皇帝亲自下的谕旨,除了皇后可以白日出行,妃嫔只能夜里侍寝,且天亮前就要离开,违者杖毙之。   明目张胆违反宫规,被人看到怎么办?   皇帝不管不顾地出了门槛,将孩子娘放进了皇舆车,原来他坐着皇舆车来的,四周围着锦幄纱帐,垂下来,皇帝吩咐了春和殿的人一声,命令一个也不要跟来,若有问起,就说贵妃午睡着,然后高大的身躯也钻进来,共乘一座。   仪仗行起,车里的孩子娘没好气地撇脸到一旁,不理孩子爹,人家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宫妃,这促狭的偏叫你犯错!   孩子爹赖皮劲又上来了,动手动脚地咯吱,孩子娘捂嘴忍笑,生怕被过路的宫人听到,心里纳闷着,直怀疑这家伙天生骨子里就是个流氓无赖,看那龙袍穿在身上人模人样的,都是装出来的山峙渊渟,雍容端方,人前活脱就是个骗子。   到了昌明殿从后门进入,挽着软柔柔的小手穿过配殿,脚步踏在慕窑方砖上,轻微的金石琅珰声,到了西侧寝殿,脚下换成了金丝柚木条形地砖,春和殿的寝殿也是这样的木制地砖,听闻是南洋御贡而来,一寸一两金,润腻透亮,油光可鉴,年份越久远,越是美质华采。他兴冲冲地指着地上十来个花梨木大箱子:“快看看。”   宫女一一打开,定柔眼前骤然一惊,冰瓷、玉摆件、三个百宝嵌,还有......遗落在陆家琅嬛居的那几个箱子,装着书籍和她的私人物品。   冰瓷作为物证在大理寺,这个轻而易举的事,可这些行礼物什,皇帝准是又当小偷了。   果然,小偷直接承认了,早早让人夜潜进去,把她的东西尽数盗了出来,只剩了陪嫁的家具,那个想来她也不在乎,这些箱子都是她从姑苏带来的,书籍很多是师傅赠送的孤本。   定柔摸着冰瓷,眼前浮现师傅温蔼慈祥的面容,眼泪盈眶,那日一别,竟是隔世。皇帝道:“我数了,一共六十五件冰瓷,除却你赠送出去的,被他们典当了一个羽觞,我已经查到去处了,竟在我老师府上,辗转几手,被他收藏起来了,改日我去帮你讨回来。”   定柔拭去眼角的泪痕:“不用,方太师是惜宝的人,定会好生珍藏,若不然我再送他一两件,以表敬意。”   皇帝好奇问:“我不懂,这些乃是你师傅的遗物,当世难见的珍宝,你怎么乱送人呢?”   定柔双膝贴地在一个箱子里找着什么,一边道:“是我师傅说的啊,待我到了外头,余生将这些东西散出去,世人皆知它的价值,定会好生爱护,她说先父临终前很是懊悔,不该将美器宝物收藏至一处,人乃凡体俗胎,短短不过几十载光阴,沧海桑田,这些却是可以千年万年留存的东西,若在一人之手,有个天灾人祸,便是灭顶之灾,岂非全部葬送了。不如流散四方,到不同的人手里,被世代传送,才是长久保存之计。”   皇帝听的入神,感慨道:“安相果然高情远致的君子,看来他离世前顿悟了。”   定柔从书籍夹隙中摸出几个影青釉小茶叶罐,被白绢密封着口,她打开一个嗅了嗅,两颊靥开了笑意,举起给他看:“这个茶叶你绝对没见过。”   皇帝细细看着,似白毫银针却又不像,问是什么。   定柔解惑:“这个长在寒山之顶,一种叫霜叶银线莲的野草,白露时节长芽,其叶针形带白毛,霜降开白色小花,其香如蕙兰,性温,可以润五脏,通三焦,养脾胃,采其芽叶,生锅炒制,再用其花窨制,是我师傅采药时偶然发现,独创出来的。我师傅还取了个名字,唤作‘白露为霜’。”   皇帝有种大大长了见识的感觉,这小女子真是个宝藏。   她说:“过了这么多年到底香味减了,只能委屈你喝旧茶。”   皇帝迫不及待要品尝,定柔道:“我们在山上都用的甜泉水,取好一些的深井水来,我煮给你喝。”   皇帝唤了小柱子速取井水来。   另外几个茶叶罐也是他只听过没见过的茶,不禁生了霸占之心,没想到孩子娘很大方地搁在了书案上,还道:“本来就是给你的啊,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你的,包括冰瓷。”手下抚摸着肚子,那意思是,我人都是你的了,东西自然是你的。   皇帝颇为动容,心潮澎湃,猛然冲过去抱起她:“我只要茶叶,其它的还是你私人的,反正你是我的。”   定柔双手捂面,脸颊发烫。   品完了茶,他携着她到一处,打开一扇暗门,里头是一个暗室,待掌了灯定柔才看清,四墙排着博古架,放着各色各样的雕刻,长案上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像缩小了的沙盘。   他一一给她介绍:“这个是八岁那年刻的,九岁、十岁.......一直到登基的前一天,之后便停了,因为忙,心更忙,无法静下来。”   定柔明白了,这是一个帝王的小秘密。   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排小刻刀:“你要不要学,我还没有徒弟。”   他少时幻想过,有了心爱的女子,与她四手相协,做着喜欢的事情。   日盘西坠,余晖倾洒在明黄琉瓦上,昌明殿东侧殿多了一个小书案,定柔已学会了几刀基本刻法,握着小刻刀对着一块硬木,刻着小麻雀,皇帝雕出了雏形,让她先拿这个练手,刻羽毛的和眼睛。   内监抬了十二扇织金丹凤朝阳屏风,将她挡住。   皇帝回到御座,拿起朱笔蘸了朱砂,望着屏风,有她相伴着,只觉做什么都有了趣味,在这枯燥的御书房,她像一道旖旎的风景。   整整一个下晌,他们各自做着不同的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她不能久坐,偶尔乏了起来走一走,或偶尔外官会来,她躲回屏风,大气不敢出,听着外头的动静,孩子爹忽而惠风霁月,谆谆安排事宜,或夸哪位卿家做得好,甚合朕意,忽而狂风骤雨,凶巴巴训人,下跪的不停磕头说着赎罪饶命,而后,他再恩威并施训导一番。   她极力忍笑。   不知何时,小柱子通传:“昭容娘娘带着六殿下来了,在殿外求见。”   徐相宜来了,六皇子刚刚入学。   皇帝想了想:“许是来呈宗旻的功课,宣进来罢。”   梳着角角的小男孩从正殿进来,定柔从缝隙窥了窥,穿着香色小袍,长得眉清目秀,眉宇间有皇帝的神韵,见到皇帝好似很畏惧,稍事清水出芙蓉的徐昭容从侧殿进来,呈上一册宣纸,温柔婉转的声音:“这是旻儿这几日练的字,请陛下御览。”   皇帝接来翻了翻,夸了两句,将案上的一个田黄小钤送给了小男孩。   徐昭容眼神楚楚,皇帝问她:“还有事?”   徐昭容失落地垂颔:“臣妾告退。”   母子俩躬身退出,待走到廊柱转折处,徐昭容回头看了一眼,髻上的玉珠摆动不停,望见皇帝不知何时进了屏风后,对什么人说话。   “丑死了,这是眼睛?笨蛋!你这么这样笨啊!”她从未听过他那般宠溺的语气。   一个爆栗子的声音。   应声的是一个女音:“痛啊!”   然后,巴掌打在身上的声响,皇帝道:“我不过打了你一下,你竟还了我六下,这是何道理?”   女子:“滚出,别影响我,非要刻一个出来给你瞧瞧。”   “吃醋了?”   “没有!”   皇帝温和关切地讨好:“饿不饿?晚膳想吃什么?”   女子声音软了下来,撒娇地:“夫君,我想吃涮烫锅子。”   “想吃锅子啊,我即刻让他们做。”   徐昭容听得呆了,恍惚兜头一桶冰水浇了下来,全身寒彻,指尖凛凛地颤。   他们竟......   小栋子走上来对她说:“昭容娘娘该知道分寸,这昌明殿的事若传出去一分一毫,您知道后果。”   她阖目沉重地地点了点头。   被抽空了力般扶着墙走出外殿,拉着儿子的手上了舆轿。   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下。   他宠过,却从未爱过我。   夜间沥沥淅淅下起了小雨,黑夜无尽,宫灯映着千条万条银虫飞泻,宫禁深苑静的只剩了雨声。   定柔站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望着雨幕,早知道就该早些回去,这下回不去了,都怪那促狭男人胡搅蛮缠,不知可儿睡了没,有没有找她。   皇帝走过来双臂环在了腰间,摸着高高的肚子,吻着发间幽香:“别走了,就在这里好不好,这雨肯定会下一夜,路上湿滑。”   定柔无意识地转眸望着那宽阔的楠木御榻,祥云垂花柱,床牙浮雕精美的蟠螭纹,明黄锦幔挂在金钩上,她心下顿生了一股烦恶,摇摇头。   皇帝立刻看出了她的心思,令小柱子道:“将这个抬走,速去库房换一个新榻来。”   小柱子领了口谕不敢耽搁,不过半个时辰,十来个内监披着斗笠,一张楠木拔步床蒙着油布,十二扇殿门被临时拆卸下,抬进了寝殿,内监们汗水如浆,折腾到半夜,终于安置好了,挂上崭新的锦幔。   殿门重新装上。   定柔呵欠连天,沐浴罢挽着男人的手走出来只穿着寝衣,并肩坐到榻边,他握起她的一小手放在胸口,诚挚的语气:“过去种种已逝,无可改变,以后这张榻只睡你一个女子,这是我的承诺。”   她将脸贴进那个胸膛,弯唇甜甜地笑了。 第130章 夜专夜 2 后宫佳丽三千人……   定柔就这么在昌明殿住下了。   不是夜里侍寝, 睡完就走,是当成家一般“住”下了。   天地良心,非她本意, 她只是当这里是个驿馆旅店的, 男人偏要她当成家,还振振有词说着大道理, 什么新婚燕尔,夫唱妇随什么的。   她觉得这纯粹强词夺理, 谁人的家要偷偷摸摸的。   每天睡着也不让人叫她, 一醒来就到了日上三竿, 男人散朝回来, 更了衣钻进帐帷胡乱亲一顿。然后一大群宫人来伏侍盥漱梳妆,继而陪伴男人进早膳, 他特意把早膳改到了朝后,吃完了她想散散步,却又出不得, 怕撞见了朝臣和后宫的眼线,只能在后殿的外院走一走。然后不多会儿午晌到了, 再陪着进午膳。   饭后窝到罗汉榻上枕着他的手臂相拥看会儿书, 从日星河岳讲到花草树木, 从春秋古史讲到市井民风, 从蒹葭苍苍讲到呦呦鹿鸣, 总有说不完的话。   乏了便开始午睡, 他只能睡半个时辰, 她也跟着睡半个时辰,起来就问娘子饿不饿,让人传了下午茶来。   吃完了坐到屏风后继续雕刻, 他批阅奏章,有时乏了起来站一站,随手为他砚墨朱砂,整理奏本。等到天黑下来,进了晚膳,陪他沐浴,入眠,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定柔也不知道干了啥,看不见成果,就吃来着。   虚度光阴......可耻......   孩子爹颇享受这样的生活,每天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孩子娘,一睁眼她就在身边,下了朝想到她在侧殿躺着,脚下恨不得生了风,她一腔慧心巧思,犹善养生之道,一茶一水为他操心,像个贤惠的小妻子,他这才体会到新婚燕尔的甜蜜,一对俗常的新婚伉俪,过着相依相随的小日子。   他觉得甚充足,时间飞快。   脸上近来光润了很多,精神焕然,打了鸡血似的,四弟都说,浑然年轻了许多岁,愈发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   他听了,更加振奋不已。   定柔想念安可,遣了宫女回去问,小公主哭闹没有,得来的结论,没有,能吃能睡,小脸白里透红,春和殿的人无比周到仔细,两个嬷嬷又是从小带她的人,无有不适。   定柔又问她想娘亲了没有,那厢答曰:“没有,就问了一句爹和娘去哪儿了,两个嬷嬷说接小妹妹去了,小公主便没有再问,欢喜地等着小妹妹来。”   定柔摸着肚子想,这算啥?   我不能这么下去了,孩儿回去又该跟我生分了,万一被人知晓我在昌明殿起居,太后还不知怎么发落呢。   第六天晨起她趁着男人下朝前起来,准备悄悄遁了,谁想那厮奸猾,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半道借口圣躬违和跑回来拦下,喋喋不休念着大道理:“啊你不厚道啊,天下之理,夫者唱,妇者随,你就没把这儿当成家.....我在哪儿,你就应该在哪儿懂不懂......”   定柔气的捶桌子:“就不是家怎么了!”   吵了两句,到底怕外臣窥听到,只好闭嘴。男人又上来胡搅蛮缠说好话,穿着朝服揽抱住孩子娘,抚摸着肚腹,开始苦肉计:“你就当可怜可怜孩儿他爹罢,你不知道我一个在这儿有多苍白无聊,每天像个机械,重复着同样的事,冗长乏味,一年三百六十天,若是你厌不厌烦?我干了十二年了,你算算有多少天,有时候一看到堆积成山的奏疏就怵得慌,可儿没你也行,我没有你不行。”   几句话下来,孩子娘又心软了。   这一住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后宫里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想到会有这般胆子的,孩子爹做足了布置,对外宣称贵妃产期将近,每日卧床不便见人,怕冲撞了胎神,诸如此类的烂理由。   皇帝也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是跟她说好了,再住一天,就一天,明日一起回春和殿,母后那儿快怀疑了。   她手上的雕刻有了一两分功夫,刻出来的东西像个样子了,他将一只小木雀珍藏起来,这是她第一次雕出来的作品,虽然还是有点丑,替换了紫檀书架上一只白鹤摆件。   ***   永庆殿,沈蔓菱将一只小瓷瓶交还淑妃手中:“娘娘赎罪,那日去了春和殿,四周皆有人盯着,十分谨慎,根本没下手的机会,侄女也没找到熏炉,这些日子贵妃称病,侄女根本没机会靠近春和殿。”   淑妃点着蔻丹,骂了一句:“废物!”   沈蔓菱惶恐不已。   淑妃又道:“她那个姐姐何不利用了,她即不攀附贵妃,说明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看着妹妹承宠,如何不嫉恨,你带一份厚礼回去,就说本宫欣赏她的才华,不忍见真珠明玉被埋藏,有心襄助一臂之力。”   “侄女知道了,这就去做。”沈蔓菱福一福,鞠身告退。   淑妃十指红艳艳的丹蔻,捏着瓷瓶,心想,慕容氏的产期在九月底,不到一个月了,从武说这药要日久才显出效果来。   这日下晌皇帝暂停了仁宣殿经筵,早早赶着批阅完了奏章,送她回春和殿,转入僻静的宫巷,绕远越过华清门,一前一后坐着舆轿转入御苑,别人见了只当是赏景回去的。   定柔望见金菊灼灼,桂子飘香,青梧苍松葱蔚洇润,满园如花林阵,远处夕阳正美,华琼池水与天相衔,风景无限好。便挥手叫住辇,下来漫步走一走,在昌明殿这些日子闷的喘气都不顺畅了。   皇帝也来了兴致,携起小妻子的一只手,沿湖缓缓走着,一天的疲劳顿消,晚风吹在面上,无比的惬意。   碧绿的水上浮着老了的萍草,几只白鹤展翅飞来啄鱼,皇帝令一众宫人退去,勿要跟着,他要与贵妃独处。   两手相交穿过假山,到了湖水分流的地方,遥望着宫墙琉瓦之外,群山连云叠嶂,夕阳余晖灿灿,晚霞浮动蹁跹,天边一对鸿雁相伴飞过。他们驻足望着,同时出了神,仿佛那不是鸟儿,是一对自在无羁的伴侣。   不知看了多久,那一双雁消匿在白云苍茫处,他挽着她纤柔香软的小手,抬起手背吻了一下,眼底微有失落,问她:“娘子,我晓得你爱极了自由,为了我走进这个宫禁深宫,被羁绊在这里,行走踏步规矩森严,你后悔吗?”   她抬颔望着那一双郎朗明眸,唇畔靥开甜静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心悦君兮,我无怨无悔,君是夫君,有夫君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云鸟飞的再远,也要归巢啊。”   他静静凝视着那颊边浅浅的腼腆,眸光如璀,珠辉脉脉流转,指尖的脉搏极快,只觉心跳几乎破腔而出。握着她的手,只恨不能生为一体。   问她:“告诉我,你喜欢赵禝什么?”   她脱口而答:“我喜欢夫君有情有义,顶天立地啊,夫君是心怀担当的天下第一人,铮铮儿郎,负日载月,我慕容定柔许的就是这样的男儿。”   他一瞬间几乎漫上热泪,猛然将她拥入怀,抱得紧了又紧:“我就知道,我没寻错了人,从少时起有很多女子对我倾诉衷肠,口口声声爱慕于我,可我知道他们喜欢的是我的华服冕冠,再不然就是谦谦君子,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白了还是皮表。只有你,喜爱的是赵禝的内心。这世间独你一个,绝无仅有!”   她闭目贴着那胸膛,双臂环在宽广的腰身。   我知道你爱的也不是慕容定柔的皮相。   他松开手臂,手掌捧起她精致的小脸,温柔地俯唇下去。   十几步外的假山月洞门,一行粉衣绿裳的人捂着口不敢大声呼吸,为首的两个身着一品妃大袖衫,戴着金步摇冠,贴着墙边看着夕阳下一对璧人吻得难舍难分,捏着衣角的手不停颤,双腿酸麻的没了知觉。   很久之后,那一对男女终于分开,明黄龙袍的男人一把横抱起了莲青衣衫的大肚女子,披帛曳在了地上,只见就地转了几个圈,女子格格大笑,男人喊道:“带娘子回家喽——”   而后消失在树丛深处。   淑妃和德妃脚下发软,拍着心口大喘,幸好没被发现,不然被皇帝知道了偷窥,还不知怎么发落。   德妃神情颓然,转身大步向外走,脚下滑了一下险些跌了,宫人连忙扶住,淑妃提着裙摆追上来:“姐姐......”   走近了才看到德妃泪水滚滚,淌了满脸,慌忙一阵抬袖急擦,淑妃也心里老大不舒服,牢骚道:“到今天终于明白咱们在他心中是什么了,不过棋子而已。”   怪道他从前避着与女子亲吻,竟是这个缘故,这是亲媳妇来了。   翌日,司籍女官呈上了彤史,太后随意翻了翻,一叠重复的字,八月十一、十二,十三......贵妃、贵妃、贵妃、贵妃......   合上“啪”一声摔在几案上。   “叫皇帝来!”   下了朝,皇帝到了康宁殿,进门拱手请了个安,坐到下首玫瑰椅,默默听着母亲的教诲。   太后掐着菩珠训斥:“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①。王道荡荡,不偏不倚,圣人君子,一视则同仁,笃近而举远,仁爱而怀柔......”   半个时辰后皇帝掀帘走出来,出了垂花门揉了揉耳朵,长舒一口气。   当夜,内监传来消息,銮驾又去了春和殿,太后坐在镜前卸妆,勃然而起将妆奁盒子扫到地下,狠咬银牙:“禝儿从小对我言听计从,从无违背,如今有了那个小妖精,他学会左耳进右耳出了!”   隔日妃嫔来请安,太后一夜未眠,眼中布着血丝,将一腔怒火撒到众妃身上,骂道:“她一来就把你们全打倒了!啊,别说她还怀娠大肚不能侍寝,你们哪个身上不是十八般能耐,怎地就抓不回皇帝的心!连一个寡妇女子都斗不过!全是无用的!”   妃嫔们跪了一地,潸然落泪,连一向泰然自若的皇后也眼眶湿润了。   淑妃悲泣道:“母后不知,那小寡妇惯是个有手段的,也不知对陛下施了什么邪术,臣妾瞧着,陛下别是中了什么压胜,被迷惑了。”   太后立刻叫了心腹太监来:“叫了宫正司的人,领了哀家的懿旨去春和殿搜检,但凡有可疑的,连同主子一起关起来!”   “喏。”   太后扶着心口,那儿如同闷了石块,堵得难受。   瞥见皇后低眉顺眼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痛斥了几句,命令道:“你回去草拟明文,递呈礼部,告诉他们,哀家要再办一次大选,让各部举荐名门淑女,这次容貌为上,选出妙龄绝色的来,哀家就不信,她慕容茜能一枝独秀!”   皇后伏地一拜:“臣妾遵懿旨。”   众妃听着,不知该喜该忧。 第131章 一对俗世夫妻 更年期婆婆与……   春和殿外众楚群咻, 嘈杂不停。   月笙和小洛子带着一众宫娥内监挡在正殿门外,与康宁殿的内监潘公公争执,阶下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监握着明晃晃的镐头, 要掘地三尺的架势。   小洛子握着拂尘随时要干架的姿势:“囚囊的, 你可想清楚了!咱家已派人去通知陛下,稍后有你个混账羔子苦头吃!”   月笙沉稳, 威仪凛然地迫视着那些人:“你们这么多人,还带着凶器, 贵妃娘娘千金之躯, 惊了胎你们可担得起吗?”   潘公公毫不退让:“咱家奉的可是太后懿旨, 尔等这是公然违抗懿旨!论罪当俱五刑, 夷三族!”   旁边的司正女官和司正监领着宫正司一众人垂首恭立,神情惶恐, 两边都得罪不起的样子。潘公公与小洛子同品阶,不好动手,命令他们:“汝是内官正四品, 岂容他们放肆,还不动手!”   司正监心下冷哼一声, 故作为难道:“不是咱家不遵懿旨, 乃是陛下早有圣旨, 任何人不论任何借口都不得动春和殿诸人, 咱家实在不明, 到底是圣旨大, 还是懿旨大, 若不然潘公公给说个分晓?”   直接把山芋扔回给了潘公公。   潘公公瞪了个白眼。刁滑的猴崽子!   我他妈哪知道圣旨大还是懿旨大啊,怪不得右眼皮总跳,一早遇到了扫帚星, 碰上个这等艰难差事!就这般铩羽而归,太后定会雷霆发落,还不一顿廷杖血肉开花,所以得有个顶雷的......   眼下只能两厢僵持着。   定柔坐在侧殿圆桌前端着绿玉小碗喂安可早膳,一口菜,一口粥,小女娃吃的小嘴鼓鼓,听到外面的动静,问母亲:“娘,那些大哥哥和大姐姐在吵架吗?您不是说大声吵架不是好孩子么?”   定柔拿起帕子为她拭去嘴角油渍:“乖囡囡,是大哥哥大姐姐们不对,娘这就去训斥他们,你记住‘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做人应如水,水滋润万物,但从不与万物争高下。处世当如山岳,是故磐石,包罗万象,心志坚定而不可撼。”   小女娃亮盈盈的眸子懵懵眨动着,完全听不懂。   定柔抚摸她额前的留发,柔声道:“等你大了就懂了,娘会一直一直教你。”   小女娃已吃饱了,定柔将她交给两个嬷嬷,被宫女搀扶起身,摸了摸发髻,眉角挂上了一品妃该有的威严,学着夫君的样子,仪态端方地往外走,髻上的累丝金凤垂下米珠流苏,行走间动而不乱,裙摆曳在地上,穿了这些日子大袖衫,终于习惯了,走路不会绊腿。   不给你们立威,当我们母女好欺负的。   我不能给夫君丢人。   踏进这座宫门那一刻我便想好了,余生必好好活着,用心把日子过好,把我来之不易的婚姻经营好,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畏首畏尾、狭隘浅薄的慕容茜了。   小柱子急急从昌明殿赶来,带着皇帝的口谕,那边这会子正在朝会,说着重事,皇帝不能立誓脱身,先让他来挡着。   潘公公眼前一亮,哎呀!顶雷的来了!太好了!   回去就这么回禀,大总管死命拦着不让,公然违抗懿旨,最好还打伤了人。   果然小柱子进来直接扇了他两记耳光,斥道:“陛下口谕,尔等速速退出春和殿,否则廷杖伺候!”   潘公公捂着脸,故意道:“奴才领太后懿旨行事,望大总管体谅,只是略作搜查一番。”   小柱子怒:“放肆!陛下圣谕敢不遵!尔等是不要脑袋了吗?”   潘公公眼珠又一转,干脆挖坑道:“两边都是旨意,奴才不知该先听哪个,还请大总管示下,我们听大总管。”   小柱子这一路跑的甚急,来不及细想,冷不防烫手山芋登时到了自手,双足陷进了坑,憋得一张脸通红。   小洛子和月笙带人将殿门围的铁桶一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贵妃娘娘来了。”   一众几十人忙行礼,未见真容,先鞠身弯腰:“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人墙散开,宫娥和内监们各自列战两旁,规规整整,潘公公垂首间微微抬眸,看到三两个宫女散开,迎面走来一位芙蓉色衣衫的美貌女子,肌肤珠辉玉晕,衣袂楚楚如翩翩而来的谪仙子,怀娠大腹,身形娇小姌巧,梳着宫妃髻,面旁肃穆端严,一双清莹莹的眸子毫无温度。   这厢暗暗叹道,果然万里挑一的美人!   慌忙拱手一拜:“奴才请贵妃娘娘金安。”   定柔搭着月笙的手臂,冷声问:“如此聒噪,都把本宫吵醒了,所为何事?”   潘公公低眉垂眼,恭敬地答道:“禀娘娘,有人向太后告发,春和殿宫人私设压胜之术,诅咒陛下,太后下了懿旨让奴才来搜寻。”   定柔轻笑一声,扫视阶下一众人:“笑话,本宫不过来了半月有余,春和殿从前空着,宫门大锁,在场所有宫侍皆是陛下所遣,一半人是御前过来的老人,另一半也是陛下精挑细选出来的,如何会在我春和殿施压胜?这究竟是指控本宫图谋不轨,还是陛下用人不当啊?”   明明清风细语的声韵,却威严凛然,叫人平白生出畏惧来,潘公公发根有些冒汗:“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奉旨办事......望请娘娘见谅.....”   定柔语声更冷:“你是康宁殿的内官,位阶几品啊?”   潘公公忙答:“回娘娘话,正五品内给事。”   定柔又问了姓名,籍贯,哪年入的宫,何时到的康宁殿,潘公公几道冷汗直流而下,腿肚子打颤,贵妃娘娘这意思,小子,本宫清楚你的底细,记住你了!给我等着!   然后定柔望着那些镐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袖,道:“也罢,既是奉了太后懿旨,本宫放你们进去查便是,只是有一样,本宫怀着龙胎,最是受不得惊吓,小公主年纪小,也受不得惊吓,你们或是搜检,或是就地掘刨,不得弄出一丝声响来,也不得碰坏了本宫的一花一草,内殿的所有物什,都给本宫轻拿轻放,原归原位。听明白了吗?”   潘公公听着前面一句本来暗自窃喜,贵妃到底是个二嫁的寡妇出身,又立足未稳,惧怕太后天威,不敢恃宠而骄,可听到后头.....   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是给布了个坑,搜检,掘刨,还不能发出一丝声响来?还要轻拿轻放,各归各位?当俺们来寻摸跳蚤的?   握着镐头的一众暗自眼角相窥,太后命令掘地三尺,贵妃却不让弄出动静来,难不成让俺们拿爪子挖?   定柔抬步下了玉阶,望着日暖风清,对月笙道:“多好的天气,本宫正闷的紧,取白兰花茶来,小公主刚进了早膳,唤嬷嬷带她出来消消食,晒晒太阳。”   而后被簇拥着坐到了合欢树下的摇椅中,抚摸着肚子,宫女搬了小香几来,摆上一把白玉净壶,两个小玉盏,几个小碟子点心和一大盘红盈盈的樱桃。   小女娃也被嬷嬷抱出来。   小柱子暗笑了几声,来的时候陛下还担心以贵妃的脾气会与太后的人冲撞起来,看来多余了,娘娘应付的多自如啊。   月笙对一群呆子说:“娘娘的话都听仔细了,不许弄出动静来,我们的人会时刻盯着你们每一个,若有个不慎,惊了龙胎,可是娘娘和皇子两条命,满门抄斩的!”   潘公公身上瑟了一下,心下叫苦不迭,这坑还是个巨坑,来着时候想着凭贵妃的恩宠,定是不让搜,索性僵持一番,找个替罪的,可没想到......   要是贵妃半道使坏,非说受惊动了胎气,我们岂不被动了,成了办事不利,天大的罪名背到了身上,陛下要发落,太后也无理由袒护。   “还不动手!”月笙厉声一喝。   “喏......”一众散开,像盗窃的一般,轻手轻脚放下镐头,一半进了内殿翻找,一半在外头,挽起袖子爬到地上开挖。   月笙对四下递了个眼色。   春和殿众人立刻心领意会,三五个为一组,广布到内殿各个角落,目光如盯贼一般,紧紧注视着每个搜检的人,时刻还提醒着:“小心些!别碰坏了东西,不许发出声响来,娘娘都听得到。”   安可在庭中追着一个陀螺,银铃般的笑声不绝,玩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定柔仰靠摇椅,悠闲地看着一本曲谱,唤了女儿过来喝茶,喂了几粒果子。   各个角落伏着挖坑的内监们满脸满手的灰,安可生了好奇,捧了一捧果子来,甜腻腻的童声问他们:“大哥哥们,为什么要玩土啊,会弄脏衣服的。”   大哥哥?内监们听了这个心下一热,眼眶酸涩起来,小女娃已被陛下写进了皇室宗谱,昭告天下为序齿皇五女,与各位公主一样,食邑一千户,是金枝玉叶之身,竟会唤我们这些下贱的阉人大哥哥!折煞我们也!   安可小小的手捧着一丢果子,递给他们:“你们尝一尝,这个很甜。”   内监们惶恐:“奴才不敢。”   定柔笑望着女儿,吩咐张嬷嬷:“准备些热茶点心,给内殿的公公们,告诉他们,这是本宫赏赐的,他们辛苦了。”   一个时辰后,潘公公带着人回康宁殿复命,跪在阶下禀道:“奴才找遍了,没有发现桃木、偶人、纸符这些东西。”   太后隔着竹帘问:“那小妖精吓坏了罢,哼,定会哭哭啼啼,向皇帝告状,说不准还拿龙胎做幌子,挑拨皇帝,哀家都能想到她那矫情样子。”   潘公公大咽了一口唾沫,不敢隐瞒:“不......曾.....”   太后好奇:“她什么反应?是不是委屈巴巴,不敢违抗哀家旨意?”   潘公公嚅嗫道:“也......也不曾......”   接下来说了贵妃坐在庭外喝茶看书,优哉游哉,还赐了我们茶点。   太后不信:“你们那么大阵势,这么大动作,她还能如此淡定,几载过去她如此城府了?”   潘公公小心翼翼道:“娘娘主动让搜的,只是......不许弄出声响来......外院的土层都是硬土,不像近期埋过东西的,我们挖了一层,挖不下去了。”   阿弥陀佛,我们今天活生生是去给春和殿弹灰去了,走的时候还把辛苦挖出来的坑填了,踩瓷实了。   接下来,他后悔极了说实话,太后雷霆发作,摔了东西,大骂混账,叫人把他们拖下去,每人五十廷杖。   皇帝散了议会兴冲冲回到春和殿,下了舆,急奔东侧殿,孩子娘预备好了午膳正等着他,远远飘出饭菜的香气。   定柔先吃着一盘玫瑰膏,这一胎孕中分外爱食甜食,孩子爹穿着龙袍进来,口中喊着娘子,上来捧住脸蛋一阵狂亲:“我真怕你和他们冲突起来,母后要借机生事,指摘你失了妃德。”   定柔坦然道:“我问心无愧,为何怕他们搜。”   皇帝说:“他们自然不是真的搜检什么压胜,不过借着声势恶心你,让你在阖宫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生气伤了胎。”   定柔笑了一声,道:“恶心到是有,不过生气可没有,为什么生气啊,我好好的凭什么生气啊,岂是那等小心眼子的。我娘曾经说过一句话,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我入宫前一夜想了很久,即嫁给了你,公布天下我们的关系,就不能顾及什么脸皮了,我来这世上一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顶好的夫君和孩儿需要我守护,我作甚伤春悲秋,在意那些不相干的眼光,想东想西折腾我自己,让亲者痛,仇者快,便是她们当着面骂我勾搭你,小寡妇飞上枝头什么的,凭她们骂,我依旧昂首挺胸,就厚脸皮怎么了,能拿我怎么样?”   孩子爹听的呆了一瞬,大加赞赏,扑上去亲的媳妇差点断气。“孩子娘,你早就应该这么想了!”   咱们就做一对不要脸的。   做这个俗世一对俗不可耐的,夫妇。   怎么地! 第132章 皇帝:“以……   待大正殿朝会散了, 曹皇后特意去了昌明殿,下了舆轿一颗心惴惴,面带愁容, 手里捧着一本金册, 递送礼部的诏文得皇帝御批,太后这是上赶着让她挨斥。   深吸一口气, 心跳七上八下,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殿前司通传之后里头宣她进去, 这会子没有例行议会, 皇帝在看邸报。   皇后请了个安, 呈上金册,皇帝坐在御案后接过来, 以后是后宫的账目流水,打开一看才知又要大选,不由皱了眉, 刚毅的眉峰一愠,问:“前年才将选了, 怎么又搞这个?你们很闲吗?”   皇后后脊打了个寒噤, 垂首道:“母后吩咐的, 说上届大选没有让您称心的, 这次挑一挑, 务必择出才貌双绝的来, 让您心悦。”   皇帝“啪”一声扔在桌角, 冷笑道:“朕看你们就是闲得慌,回去就与六宫诸人说,朕提议的, 不如尔等换上布裙荆钗,馌彼南亩①,或索性下田劳作,操耜把锄②,兴许就无暇生事端了,百姓的妇人能做得,你们如何做不得,也让朕过几日清净。”   皇后低垂着眼帘,头快低到胸腔里了:“臣妾惶恐。”   皇帝重新拿起一叠邸报:“退下罢,母后那里朕自会去说。”   “是,臣妾告退。”   走出昌明殿,发根一层冷汗。   定柔晨起放进了早膳,捧过丁香薄荷水漱了口,皇帝吩咐了女医每日三次请脉,正在偏殿候着,殿外内侍忽传:“慕容才人请见贵妃娘娘。”   “九姐姐?”定柔微觉诧异,那日在康宁殿外都没有过来同她打招呼,这么多时日,今日怎想到来了。   心下一思忖,许是她在韶华馆处境艰难,不敢当着众妃的面惹下嫉恨,怕成为众矢之的罢。   到底是一母同胞,不应该浑似个陌生人。   静妍一袭粉玫提花凤羽烟罗衫,下襕高腰百蝶裙,梳着大气端庄的随云髻,姿态娴雅,莲步婷婷步入内殿门,定柔已在圆桌前等她,摆好了十二样点心和香韵袅袅的花茶。   见到人来,忙示意宫人上前恭迎,免她要行礼。   静妍还是敛衽大大一福,神态恭敬:“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定柔身子笨重,不好还礼,只颔首一施,道:“姐姐勿要这样,是小妹该去拜访你才是,小妹疏忽了,委实失了礼数,姐姐当谴责才是。”   静妍又福了一福,唇角始终含着一抹娴婉的笑:“嫔妾不敢,娘娘折煞嫔妾了,娘娘是秩正一品妃,身份贵重,姐姐位份低下,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来,是否唐突,妹妹可还认这个姐姐。”   定柔愈发赔笑,脸上一阵发热,有些挂不住:“姐姐打趣妹子了,到教我无地自容了,你用过早膳没?快来吃茶。”   月笙在一旁看着直生了不解,天下竟有这样的亲生姐妹,活似一对了不相属的远亲,是一个娘肠子出来的吗?   寒暄了一阵,坐下品茶,静妍喝着盏中青绿透澈的茶汤,正是自己喜爱的碧潭飘雪,心下道:“十一竟知我的喜好?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了?”   定柔唤人取来一小碟子栀子花白桃酱,笑道:“你快尝尝,我按着母亲的法子做的,不知味道纯不纯正。”   浓郁的花香夹杂清甜的果香,一下将馋虫勾了出来,这个也是静妍从前在家爱食的,自小便喜欢,伸鼻子细细嗅了嗅,立刻觉察不同:“你加了别的?”   定柔答:“我嫌味道有些单一,加了一点白莲须③。”   静妍便觉不喜欢,不是不喜欢荷花蕊的味道,是不喜欢别人将她喜欢的东西随意篡改,面上不露声色,依旧笑着开心:“难为妹妹一番巧思,我也觉得栀子花香有些单调,回口有些涩味,加些旁的润润更好。”   姐妹俩吃着茶点,静妍品着桂花糕,睹物思人,说到了祖母,小时候庭院的桂花开了,祖母便做点心给孙儿们吃,那么多孩子,总会把最好的留给十一。   定柔心下一酸,努力回想着祖母的样子,朦胧中,面貌已经全然模糊了,只记得苍苍莽莽的发髻,慈祥的声音,长满皱纹的手为她抓痒痒......   闲叙了会儿家常,静妍端着茶望着四下侍立的宫娥,说道:“妹妹这里怎地与别处不同?不见有熏炉。”   定柔道:“我不爱那熏香的味道,闻了不舒服。”   静妍“哦”了一声:“许是怀孕的缘故罢。”   午晌皇帝回来用膳,定柔坐在桌前托腮沉思,眼中分明写着心事,皇帝先捧起两个脸蛋大亲了几口,再扯开衣领对着一脉香颈嗅了嗅香,好馋啊,目前孩子爹是一条饿红了眼的狼,等孩子娘下了崽子,他要大大开荤,吃她个骨头都不剩。   净了手坐下进膳,问她思虑何事,定柔说了前晌的事,皇帝有着天生的警觉,忙问月笙和张嬷嬷,那人来了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月笙禀道:“陛下早有话,奴婢绝不敢疏忽,时刻盯着呢,一举一动不敢懈怠。”   皇帝又对定柔道:“别怪我多心啊,你那姐姐怕不是什么心念正的人。”   定柔不解:“你与她不曾深交过罢?怎地好像洞悉她的为人?”   皇帝放下牙箸,接过帕巾拭口,解惑:“知微而见著,我总共与她说过两回话,可就这两次,她总是先把别人推出来,出卖了,显现出她自己。”   定柔摇一摇头,打趣道:“论起心思缜密来,我夫君天下第一,你一个七尺儿郎,竟生的一副七窍玲珑心肠,委实可惜了,该投生女儿家才对。”   听到她取笑,皇帝大恼:“好哇,小娘子敢嘲笑为夫,胆子痒痒了是不是。”   伸手过来狠狠咯吱了一番,定柔笑的险些喷饭,然后眼眸一眨,故意露出小女儿般吃醋的表情,酸酸的问:“哪两回啊?你怎么从来没有与我说过。”   皇帝眼中笑意满满,荡漾着缱绻的温柔,很喜欢她这个样子,微微噘着樱桃小嘴,小兽般无辜的眼神,俏皮促狭的,可爱极了。说了在淮南时下去私访,瓷器店门口的偶遇,还有那夜侍寝宫闱局抬错了人的乌龙。   定柔忽然感慨:“姐姐不是爱名利的人,对你,是真心喜爱的。”   皇帝不屑:“我不知道怎么招惹了她,反正我不是有心的,她那个人的底蕴我不喜欢,人可以有傲骨,但不能建立在踩着别人的肩,我生平最反感这样的人,尤其女子,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对她,我以前不欣赏,以后也不会欣赏。”   定柔托腮:“那个......她......好歹是我亲姐姐唉......您这般讽刺她,岂不是连我也骂了?我们慕容家在您眼里蛇鼠一窝。”   皇帝在她脸蛋上捏了一下,小娘子到是有自知之明,握起小手吻着一截皓腕:“你与他们不一样,我从未从你口中听过贬低别人的话,便是陆家那样对你,你也不曾有过怨怼,你习惯将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怪自己不够明慧,遇人不明。”   定柔反手与他十指相交,笑侃道:“你这个人啊,也就我这般大度的,能跟你过的下去,换成别人,定受不了。”   皇帝脸色一肃,上去咬她的唇。   定柔左避右闪。   闹完了,解释了心里的疑虑:“虽说亲姐妹之间不该生嫌隙,她的为人我还是了解一些,骨子里有几分傲气,是娘的孩儿里最老成的,断然不是个为利禄功名折腰的人,如今突然对我转变了态度,许是来宫里久了,被磨平了棱角,毕竟到了风信年华,耽误不起了,不得已才来与我交好?以期与你巧遇?若是这样,但是她又为什么匆匆走了,我留她一起进膳也婉拒了,这分明刻意躲着你?所以我才陷入了一个矛盾。”   皇帝低眸怜爱地抚摸那高高隆起的肚子,眼见着又大了一圈,孩子娘一天下来无比辛苦,孩儿一天不落地,他的心就一天吊在半空,任何风吹草动都是惊涛骇浪,于是对孩子娘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下次她来你就称病,不要怕什么得罪人,得罪便得罪了,你又不指着她活,现下这时候没有什么比你和孩儿的平安更重要。”   她点点头:“我懂得。”   出了春和殿,吩咐小柱子:“下去查查,慕容姝近日接触过什么人。”   而后乘舆到了康宁殿。   太后正准备午睡,皇帝今日事多,一会儿要跟着司农少卿出宫去,奔马百十里到康县,那儿的农田发现了蚜虫,怕是会有蝗灾,离得京城如此近,需早早拿出对策来。   长话短说:“母后从小教导儿子做个心志坚定的君主,不重色,不贪欲,如今怎么变了?”   太后捻着菩珠,闭目道:“哀家就是怕你在那慕容氏身上用情太过,再失了分寸,生了倦政之心,做出误国殃民的事,成了唐玄宗第二。”   皇帝苦笑:“您竟这般不放心儿子,她是那恃宠而骄的杨妃吗?今日把话撂这,以后这后宫再没有什么雨露均沾,天下大权尽在吾之手,朕为什么要窝窝囊囊的活着!朕想宠幸谁,是朕的事!”   说罢往外走,到了竹帘前,身后的声音如时空之外传来的:“禝儿,母后从小将你管束的严,你面上听从着,心里其实早就不服气了是吧......”   皇帝回头看去,太后仍闭着双目,眉角挂着城府。 第133章 今日下聘到你家 1 后补票……   是夜, 月到东南秋正半,双阙中间,浩荡流银汉。   内殿, 只穿着明黄中衣的皇帝坐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神, 耳边是嘎嘣嘎嘣,鼷鼠吃东西的声音, 让他听在耳中牙根直痒痒。   定柔坐在另一边就着小几吃着一堆坚果,有榛子、开心果、桂圆和一盘子草莓, 小嘴咀嚼不停, 果壳堆满了半张小几, 皇帝转眸过来, 只见那俏美玲珑的唇还不及桂圆大,凝脂鹅腮, 一动一动地,可不是小老鼠么!灯光映照下,肌肤薄的呵口气可破, 泛着美玉的光晕,一抹彤云似是而非, 纤长浓密的睫毛, 一双眸子璨然, 如水波静静流转, 甚是好看。   不由得咽中一阵发干, 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他从前看书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搅扰, 六宫诸人皆知这个习惯, 也从无人敢在看书的时候触怒天颜,可凡事到了她身上,就截然相反了。   她做什么事都能让他喜爱起来。   端起茶来灌了一口, 心下不停提醒自己,冷静,冷静,现在不是做野兽的时候。   努力忍着身体的燥热,笑问她:“你最近怎么总吃这个东西啊?你爱吃干果?”   定柔嚼着一枚桂圆道:“没有啊,我自来不大爱吃的,嫌嚼的牙齿酸,最近也不知怎地了,做梦都馋这些,一看到就淌口水,还越吃越想吃。”   皇帝合上书,突然想到什么:“不会是......孩子想吃罢?”   定柔眨了眨眼睫,惊问:“还有这说法?”   皇帝来了兴致,望着小妻子圆滚滚的肚子,真嫌时间太慢,想快点见到这个小东西,和她血肉结合出来的,生的怎么个模样,会长得肖似谁。   神秘兮兮地对她道:“告诉个小秘密,这孩子八成是随了我,我幼时最爱吃小食就是干果。”   定柔诧异:“是么?怎么没见你吃过。”   皇帝手肘支在几桌上,拳头抵着头,笑答:“我忌了,大概是六岁那年吧,此后再不曾沾过。”   定柔“啊”了一声,直直望着他,不解:“即爱吃,为何忌了?”   皇帝云淡风轻地道:“母后说嚼干果嘴巴一鼓一鼓的很难看,有失仪范,我那时已是太子,规矩很多,干脆就忌了。”   定柔心下一疼,一个六岁的孩子把自己的喜爱给忌了,要时时刻刻像神像一样端着仪态,规行矩步,委实可怜。   他仍然含着笑,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委屈的事。“所以这孩子定是肖似我,她喜欢吃,所以你便想吃。”   定柔笑白了他一眼:“但愿别似你这般促狭赖皮的。”   皇帝伸手猛捏了她脸蛋一下:“就赖皮,赖你一辈子。”   定柔玩心顿起,剥了一粒开心果,衔在唇边,起身到孩子爹面前,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住颈,然后一脸无辜地,水盈盈的眸子一眨,小小的果子含在口中,薄薄的唇如樱花新瓣,面颊红彤彤晕开一层霞云。直教他一腔热血霎时沸腾,立刻俯唇贴下去,定柔顺势将果肉送入他舌尖,大笑了一声:“破忌了啊!”   皇帝这才意识到小丫头的诡计,她一番盛情又不好吐出来,只得咀嚼几下,咽了下去。定柔扶着肚子笑开了花:“即破了,便再吃几个罢。”   她又剥了一粒桂圆,也同样含在唇边,男人一时觉得颇享受这个,乖乖地,一连吃了好多个。   揽着她的身躯,从额心向下一路吻,含着小小的美人颔儿,在耳边呢喃:“快点生罢,我想疯了你。”   定柔星眸半闭,任由他缠绵地挪移,气息渐渐紊乱。“我也想快点生啊,这一胎比可儿大,笨重的很,每日像负着重物,真盼着日子快点过。”   其实产期渐近她还是有些忧惧的,生可儿时那种疼,历历在目,不过两年多,又要生一胎,不知顺不顺利,女人分娩临盆如同阴曹司走一遭,她舍不得夫君和孩子,舍不得他们难过流泪。   翌日下晌,加大了活动量,在庭外沿着宫墙一气走了八十圈,汗水湿透了衣裳,两个宫女扶着,也跟着出汗大喘。   已至八月底,白日阳光和暖,早晚渐凉,皇帝已让内侍省拾掇地龙,待九月一到便烧起来,早早把殿中的寒气逼走。稳婆和女医皆是可靠的,重重筛查,追根究底选出来的,早早守在了春和殿,随时待产,皇帝还下了口谕,为防她们被人串通,不得出行一步,守卫的内监也增了一倍,四时警惕。   定柔喜欢沐浴着阳光小憩,特别是春秋天的阳光,不火不燥,月笙命人抬了一张美人榻放在阶下,铺了一条锦褥,定柔饮了一盏薏仁茶,侧身歪在上头,枕着小引枕没多会便眠着了。   朦朦间,耳畔有吹气声,阵阵拂过脸颊,张开眼皮一看,孩子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穿着龙袍。   她睡衣惺忪,身上盖着羊绒小毯,皇帝眼中盛着温柔,笑意晏晏地看着她,气息近在咫尺,惠风和煦的声音:“快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她懒懒的不想动,阖目还要睡,皇帝径直抱住她半个身子,小心翼翼掀了起来,垂下双腿,满院的宫侍们惊讶地看到,万乘之尊的陛下蹲在地上给贵妃穿鞋,不由叹,贵妃之宠空前绝后。   更换了衣裳,围了一件绫纱披风,垂花门外的宫巷排着黄摩仪仗,如长龙蜿蜒,黄罗华盖、红盖、凤翣大扇、龙凤氅,绵延到尽头,宫娥和内监有近百人,停着两辆朱轮华毂的大车,雉羽为饰,美玉为佩,轮画朱牙,挂着金銮铃。   定柔越发不解,皇帝挽着她的手上了前面的皇舆车,垂下金丝蛟绡车幔,后面妃嫔的粉帐辂车用来作样子。   仪仗大队浩浩荡荡行起,迤逦出了内宫,又出了华清门和毓德门,最后是嵯峨雄伟的朱雀门。   坐在里头四平八稳,髻上的流苏随车摆动,定柔问他:“到底带我去哪啊?”   皇帝唇角一勾,一个神秘的笑。   定柔捏着衣领,故作惶惶的小眼神:“你不会卖了我吧?”   皇帝“扑哧”一笑,伸臂一揽:“我怎舍得,可是一大一小两口,割了我的肉也舍不得啊。”   定柔依偎着他的臂膀,得意地抚摸肚子:“谅你也不会,哎呀,到底去哪里?”   皇帝答:“你家。”   定柔仰头:“慕容府?去那里作甚?”   皇帝手臂紧了紧,与她莹腻光洁额头相贴,无比认真的神情:“下聘去。”   慕容槐和温氏从外头赏枫辞青回来,午饭吃的晚了些,这会子正要歇息,管家急匆匆跑进来,大叫:“老爷快!皇上和娘娘来省亲了!仪仗已到了前街!”   慕容槐手里的茶盏险些拿不稳,温氏喜悦的不知所以,手脚都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叫丫鬟来梳妆更衣,阖家人措手不及,男女老少乱哄哄地奔向前院,穿着崭新的衣裳如同过年,慕容槐见了,骂了一句:“都干什么!圣上也是你们见得的!”   一番呵斥,只留了两个叔父和几个嫡长媳,慕容三兄弟只有瑞在,康和贤上值去了,慕容瑞还没有差事,本想出去消遣,奈何父亲说妹子一朝获宠,家里正值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红着眼,出去少不了危险,他便只能窝在屋中和丫鬟嬉闹。   丝竹管弦顿挫抑扬,朱漆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慕容槐身着宝蓝色福寿纹大氅跪在最前头。   定柔发觉皇帝心跳骤快,呼吸也紧促起来,掌心有了汗意,问他:“怎么了?”   皇帝深呼出一口气:“紧张。”   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不知泰山大人欢迎与否,淮南那件事,到底是心头毕生的巨刺,他们是不是恨煞了我?   还有就是,我无媒无聘,未禀父母便把人家的女儿给......还大了肚子,万一,万一,岳父岳母面上笑着,心底却另一副面孔,我该怎么讨好他们?   定柔拍拍他的后背,亲了一下脸:“别怕,有我在,他们若不许,我便与你私奔。”   皇帝霎时全身灌满力量。 第134章 今日下聘到你家 2 加更……   待仪仗到了阶下, 慕容槐领着众人拜手稽首,口念:“微臣恭请陛下圣躬金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层层叠叠的幡旗华盖列战两旁, 劈开一条御道, 皇帝与贵妃已下了辇,一个穿着天水白宝相回纹襕袍, 白玉龙纹革带,端的是金相玉质, 神采英武。一个身着杏色羽缎绣鸾大衫, 齐胸缠枝莲纹襦裙, 绾着高雅大气的宫妃髻, 出尘之姿,美貌芳华。款款相携走来, 好个般配的璧人!   到了近前,皇帝温和如风的声音:“慕容卿,快请起。”   慕容槐恭敬到了极处, 拱手一叩,这才起来, 阖家众人端着礼数, 丝毫不敢松气, 仓促之中见驾, 紧张的汗不敢出。   温氏抬目望着仪态万方的女儿, 眼眶忍不住一阵热意, 数月不见, 腹部高高隆起,装着金贵的龙嗣,穿上宫妃的衣裳, 俨然多了几分雍容高娴,猛然想起那年在淮南慕容昭仪省亲,她满腔羡慕之情,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温良意得势了,我的女儿是贵妃呀!后位之下,众妃之上,一跃到了别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的位子。   迎入燕禧堂,皇帝径直挽着贵妃的手坐到了下首玫瑰椅,把慕容槐吓了一大跳,冷汗大冒,皇帝摆摆手:“莫要惶恐,朕今日是晚辈,一概只依家礼,没有什么君臣,还请椿萱同堂,受晚辈请安之礼。”   这话一出,慕容槐更加惶恐不已,面上整个成了土灰色,若不是有人扶着,险些脚下一个跟头,后栽了去,汗珠滚滚如黄豆,双手急颤。   陛下,您这是何意啊?您别吓嚇臣,臣的胆子在淮南已经被您吓破了,现在还不如个绿豆大,臣来了京一直安分守己,您要相信臣......   皇帝对左右递了个眼色,小柱子领着一众宫侍退到门外,将四叔和五叔她们带了出去,关上了几扇三交菱花格子门,里头独剩了高堂二人和一对新婚夫妇。   眼前的老人鬓发全白,已是垂暮之年,眼角犹添细纹,皇帝起身来扶着肘,那厢已全身发软,温氏也踧踖不安,连连看向女儿,求教的眼神。   定柔只含笑看着,端起了茶掩袖入饮。   皇帝搀着老人坐到上首太师椅,又恭请温氏入座,俩人惶惶不知所以,又不敢不遵圣谕,惴惴地坐下,只觉坐毡上如生了刺。   皇帝转而立于当下,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直叫四壁典雅的厅堂熠熠生辉,拱手而鞠,端端正正拜了两个晚辈礼:“小婿恭请岳父岳母金安,愿松柏长春,福寿绵长。”   高堂二人吓得竟动弹不得了,傻了一般看着这个年轻人,温氏嘴唇整个成了白的,定柔见了忙扶着肚子起身,与夫君并站到一起,费力地福一福,道:“父亲母亲在上,茜儿领夫君来拜见,此身已嫁,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月洞门外,王氏忙着张罗点心,丫鬟们端着呈盘排成长队,司酝女官捏着银针一一辟毒,而后随行的女医再过一遍,王氏不禁感慨,到底是宫里头,规矩真大。   几个妇人过来拉走她,到墙角一处,簇拥着围成一团,齐声问:“大少奶奶,皇上长得怎么个模样?俊不俊?”   王氏一阵点头,故作高深道:“我不大敢抬头细看,上茶的时候略略打了一眼,我的娘嗳,当今圣上一表人才!十一妹妹可真有福了!”   燕禧堂重新开了门,两个叔父也进去,皇帝早了解清了各人的喜好,唤小柱子一声,内监们抬来了十几箱礼品,慕容槐夫妇自是最好的,四叔酷爱名人字画,五叔喜爱古玉珍玩,各得了一箱,家妇们皆是首饰珠宝。   高堂坐着的二人这才适应了,只是手仍然微微发颤,感觉在做梦。   皇帝知道岳父修道日久,崇尚黄老之学,便捡了道生法来说,以便缓和气氛,拉近翁婿关系。慕容槐双手不安地放在膝上,皱纹遍生的手背透出青黑的脉络,皇帝看了,竟觉隐隐心疼。   曾经眼中的佞臣,如今一朝成了亲岳父,世事当真造化莫测。   早知今日,在淮南绝不能罪了老丈人。   定柔看着母亲局促,便用小女儿撒娇的语气:“娘,我想吃你做的鱼汤面。”   温氏立刻喜上眉梢,直骂自己疏忽,女儿怀着龙胎,正是最最金贵的时候,忙起身往小厨房奔,出门槛时险些绊倒,太激动了。   定柔向来吃鱼只吃新鲜宰杀的,温氏急急命令下人到后园小湖去捞鮰鱼,慕容贤和几个堂兄弟听了,忙不迭献殷勤,亲自下水捞捕,小湖登时下饺子一般。   待做好了,又烧了两个爱吃的菌子,端到偏厅,定柔被宫女扶着,王氏和一群妇人一拥而上,争相搀扶:“娘娘可慢些,万不能摔了。”   到了圆桌前,又抢着布菜,定柔不习惯进食被打扰,自己活似个马戏团的异类,被人观看,便对她们说:“嫂子们不用这般,我想与娘独自坐坐。”   王氏等人毕恭毕敬地一福:“是,妇人告退,娘娘请慢用。”   而后出了门侍立在外头,随时听候差遣。   定柔挑起面线吸溜着,吃相一如从前,完全不似秩正一品妃的样子,温氏坐在一旁笑望着,说道:“当着人家皇帝可不敢这样的,没得让人觉得你是乡下养大的,厌恶了你。”   定柔喝了一口汤:“我当着他也是如此啊,向来如此。”   温氏颇觉神奇,十一虽说美,顺从时固然柔情似水,可叛逆时活脱是朵全身长刺的花儿,皇帝怎偏偏选了她,却没看上静妍,难不成骨头专挑硬的啃?   问候了几句安可在宫里的事,听闻小女娃已入了皇室宗牒,赐了汤邑,便喜极而泣,当初还说是个有命无运的,谁想到大福气在后头。   摸了摸女儿的大肚子,叮嘱一番,最后说起了静妍,低声道:“十一啊,娘可跟你说,深宫不易,切记小心固宠,你现下身子不便无法侍寝,万不能便宜了旁人,被钻了空子,这时候亲姐妹才是最牢靠的。”   定柔笑意顿敛,没了胃口,放下筷箸,拿起帕巾拭口。   温氏知她不爱听,可一样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飞上枝头了,好歹得拉拔另一个。“你就把你的宠爱稍稍匀给姝儿一点,也不用多了,就一点,让她也怀上一个,一辈子也就有了依傍,就算娘求你了。”   定柔觉得吃下去的直往上顶,面色全冷,苦笑一声道:“娘,你当我是什么东西,能左右圣意,皇上想临幸谁,我能做主了不能。”   小手抚摸着肚子,露出戚容:“我带着可儿活在宫里,处境尴尬,自存尚且艰难,能指靠的只有皇上的宠爱,您就不怕一个不慎,我说错了话,那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温氏解释:“娘也没说让你如何,只不过在陛下耳边多多为你姐姐美言,你眼见着要生产,连带着产褥,可是多久的空档,难保不会有趁虚而入,陛下正值血气方刚,还指望只沾你一个不成,兴许哪日来了兴致,你姐姐荣身了。”   定柔眼眸更冷:“我问过皇上,他对姐姐全然无意,若在一起早在一起了,怎会到今日,她入不入幸,又不是我的存在所改变的。她与其在宫里困着,耽搁大好年华,不如您进宫与她说说,劝解一番,我在皇上那儿求个恩典,放她出宫,另觅嫁郎,正作一双两好。”   温氏被噎的哑口无言。   心道,十一变了,如今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一针见血,切中时弊。   再也不是那个木讷莽撞的小女儿。   燕禧堂,一个蒜苗高的小童子不知何时从后厅钻了进来,项上挂着金项圈,正是四房的毫哥儿,内监要拦,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小童子走到面前,端看着器宇轩昂的人儿,稚嫩的童声唤了一句:“十一姑父。”   慕容槐大惊:“放肆!”   小童子吓了扁扁嘴,皇帝却觉这一声受用的很,慈蔼地摸了摸头上的角角,笑问:“几岁了。”   小童子:“四岁。”   皇帝朝小柱子招招手,递来一个黄锦荷包,送给小童子。   民间不是有改口的喜金,还好来的时候备了。   被内监抱出厅,小童子的母亲只怕冲撞了天威,正抹泪,看到儿子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待打开一看,竟是几块马蹄金和鸽子蛋大的明珠。   到了回銮的时刻,皇帝在阶下和慕容槐攀谈着,定柔被温氏和月笙搀着走出来,后头跟着一帮子珠翠锦裳的妇人。   皇帝眼神溢出温柔,问她:“可饱了。”   定柔拍拍胃府:“太饱了!”   皇帝接过宫女手里的披风亲自为她系上,被簇拥着出了慕容府,上了舆车。   慕容槐和温氏比肩而立,望着浩浩荡荡的仪仗,久久回不过神。   王氏和一众妇人看的直羡煞,嘀咕着:“十一妹好福气......”   车内,定柔依偎着皇帝的肩,神情有些郁郁,这世上对她全心全意好的只有这个男人。   皇帝也郁郁,对她说:“我听说民间有抹女婿锅底黑的习俗,我多想,她们也给我抹一抹,捉弄捉弄我这个新女婿。”   定柔立刻被逗笑了:“你怎么净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皇帝贴着小妻子的鼻尖:“我就想他们把我当个普通女婿看,哪怕你爹训戒我,让我好生疼爱你,我也受用。”   陆绍翌那个混蛋,他肯定被抹过锅黑,真气人!   慕容槐和温氏回到内院,皇帝的赏赐摆了一院,内管事说:“老爷,夫人,快看看吧,这有一对活的大雁。”   一个镂空的箱子里,两只活蹦乱跳的雁嘎嘎叫着,扑棱着翅膀,脚上系着红绳。   温氏惊诧:“这是给我们下聘礼来了?” 第135章 产期将近 产期将近……   九月至, 春和殿上下揪起了心,六宫这一湖水表面平静无漪,实则酝酿着波涛。   皇帝时刻警惕着。   从定柔进宫那天开始, 各种流言四起, 有说贵妃是修道之人,精通道法秘术, 迷惑住了陛下,所以才会有与常人不一般的宠爱。有说贵妃前夫乃是皇帝派人所害, 二人早已暗度陈仓, 那安可小公主实则是皇帝的骨血。有说贵妃容貌娇美, 却是个妨夫的八字, 黑寡妇的命格,进了陆家不到一年克死了前夫, 难保不会妨了陛下,妨了国朝的运势,各种不堪入耳的, 云云。   所幸无人敢把流言传到春和殿,只有春和殿成了一方净土, 定柔亦非全然不知, 只不过她早已看开了, 想开了, 所以她才会对皇帝说要没皮没脸地活着, 那些乌糟一概充耳不闻, 便是听到了也一笑置之, 吾自坦荡荡,任凭那些阴沟里的小人长戚戚。   这一日,小栋子和小梁子各带着几十名紫衣宫娥走在宫巷, 每处八人,广布各宫。   永庆殿,淑妃正在进着早膳,心里还在盘算着,昨日韶华馆那位慕容才人送信来,皇帝下了口谕,近日宫中蜚短流长,要彻查散步恶语的人,严令御妻们不得乱走动,随时静候传讯,这是明着告诉她们,任何人不得接近春和殿。   从武与西域各邦通着私信,偶然从大矢国得了一方神奇秘药,为巫医所炼制,无色无味,入脾经,肺经,只对怀孕之人做效,只要洒在熏炉中,挥发十日之内便可入了胎体,让没出世胎儿变成痴傻儿。   皇帝这个人,从前他不在后宫用心思,到底不是那年往昕薇馆扔死雁那般简单了,悄悄由内线运进来,放在食盒里,趁守卫疏忽的时刻抛进去,如今春和殿宫墙外守备森严,值岗的太监六时轮换,完全无从下手,如铜墙铁壁一般。   正想着,霓凰殿那位惯是个无能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狐狸精爬到头上,费尽了力气教唆,却毫无作为,也不想想贵妃一朝有了皇子,定会觊觎中宫之位,曹细如首先成为眼中钉。   现在这时候,是不是该拿傅阿窈拉出来作盾,哼,看着愚笨,也不是个省油的,近来称病了,连宫门也鲜少出了,分明防备着。   还是得在太后身上下功夫。   殿门一阵喧杂,正是小栋子带人来了,将原先一部分宫女换走,带来一伙子面生的,纷纷侍立到了殿堂各处,目光如鹰视。   淑妃急了,问:“这是何意啊?监视本宫?”   小柱子拱手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不敢妄言,不仅您这里,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宫中也有。”   第二日请安,众妃愁云惨雾,眼神幽怨,淑妃坐在下头捏着帕子啜泣:“母后您说,臣妾好歹是一品妃,是宗昱宗晏的母亲,陛下这不是公然打臣妾的脸么,如此对待臣妾,真让人寒心呐......”   德妃也伤心道:“陛下宠幸贵妃,却把我们踩在脚下,传出去叫臣妾还有何颜面对那些外命妇啊?”   淑妃跪地:“求母后做主啊,与其在宫中被人忌惮,不如现在就将我们母子三人挪出去罢。”   太后捻着菩珠,神情莫测,抬眸瞥了一眼皇后,只见低头沉默着,眼中悄声掉泪,忍不住一阵反感,这般懦弱无用的,若是瑜儿在,哀家岂会如此焦心,皇帝被那慕容氏蛊惑的,连六宫体面也不顾了!   朝中多非议,不能放任禝儿如此肆意妄为下去,如今他为此女这般,将来还不知作出什么荒唐的。   慕容氏产期将近,正是把皇帝的心拉回来的时机,哀家倒要看看,她究竟什么手段,是不是道法禁术。   白韫之从小闯荡江湖,又在宫廷浸淫半生,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就不信一介妲己褒姒之流的狐媚,哀家就斗不过!哀家呕心沥血,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明君苗子,断不许你引入旁途了!   午晌时分皇帝匆匆回了春和殿用膳,进了侧殿,一把横抱起孩子娘就下嘴,却见她神情异样,把手挡在了唇上,使了个眼色。   皇帝定睛看去,八仙桌旁多了两个珠翠绮罗的女子,容貌艳丽,好像在哪儿见过,放下孩子娘,问她们:“你们是谁啊?”   两位女子款款一福,一个道:“陛下不记得了吗,嫔妾是苏美人,宸妃娘娘姨母家的表妹,去过昌明殿的。”另一个也道:“嫔妾是陈美人,也是隆兴十年大选进来的。”   皇帝一腔热情被浇了冷水,脸色难看起来,已猜到了八分:“谁让你们来此的?朕不是下了谕旨,韶华馆的所有人不得出行一步,违者抗旨论处!”   两位美人慌忙跪地:“陛下息怒,是太后命嫔妾挪来侍奉贵妃娘娘饮食起居的,说娘娘产期已近,怕伏侍不好陛下,叫嫔妾替娘娘分担一些。”   皇帝一手揽着孩子娘,一手握成拳格格地响,面色阴沉如乌云,怒喝一声:“滚!给朕滚出去!”   二美大磕几下,起身退出内殿,逃命似的往外奔。   皇帝胸腔一阵起伏,而后叫了小柱子来:“传旨内侍省和礼部,宫中内宠众多,朕宵旰忧勤为国操劳,应接不暇,‘大道下:故仁者所以博施于物’朕博爱天下,行仁者之风,不忍贻误尔等青春芳华,特降下恩遇,韶华馆所有女御免去位号,放她们白身归家,另觅姻缘。”   “喏。”小柱子领旨自去了。   皇帝坐到座榻上,渐渐平和下来。   定柔望着夫君坚毅的面容,眼中热意蔓延,他对我真好,不舍我受一丝丝委屈。   韶华馆纷纷攘攘,人语嘈杂,有人欢喜有人痛哭,内监进进出出抬箱笼,程芊芊入宫七年,已是风信年华,再耽误不起了,早生了出宫之心,苦于无门路,今日骤然喜从天降,出去也许还能再觅良人,便是原配做不上,做个续弦也行,生个孩儿过那夫唱妇随的日子,总比在宫里老死,或将来被殉葬的强。   一半人跟她心思一样,眼下贵妃专宠,皇帝又非贪花惜柳之人,眼见着在宫里是没出路了,索性回去再觅嫁郎。   另一半的,一部分怅然若失,经过重重大选才来到这里,原以为花红柳绿的一生,不想竟是空负美貌年华,惜哉。   剩下的是为家中势力而来,倘若出去了,还不知何种境遇,是以哭哭啼啼地抹泪,走走停停,被内监催促着。   其中最难过的当属沈蔓菱,她的母亲是续弦夫人,膝下只生了三个女儿,自来不被父亲重视,原以为进了宫得了圣宠,荣身家族,母亲能得一份殊荣,就这么出去了,岂不是个笑话,回了那虎狼窝的家,想想都可怕。   到了垂花门,扶着门框不肯走了,内监正要催,却见双目一闭,软在了地上。   最抗拒的是静妍,为心爱之人而来,岂能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有输!   两个内监上来扯拉,她伤心欲绝不许人碰,趁人不备往耳房的廊柱上磕去,登时血流如注,面貌模糊......   十一妹,你简直是我的克星!如果没有你,陛下早就注意到我了,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好过!我死了也要泼你一身脏水,让你被人唾弃,逼死亲姐,看你以后在宫里如何自处。   白衣公子,我以死来证明我的心,你该动容了罢......   小柱子疾跑回春和殿,皇帝正在和贵妃进膳,小柱子气喘吁吁说:“慕容才人触柱了!沈才人也厥了过去,奴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定柔握着牙箸的手一僵,吃下去的直往上顶,心口沉甸甸坠了巨石,九姐对我夫君竟是用情至深!   急问:“她......怎样了?”   小柱子道:“还有鼻息,抬去了太医署,用了最好的药,仍昏迷着,太医说要尽人事,过了今夜就没事。”   皇帝面色渐冷,眼中是君主被挑战了权威的愠怒,冷笑一声,对小柱子道:“沈家那个,不遵朕谕,着贬为三等宫女。”   小柱子小心翼翼问:“慕容家那个呢?”   皇帝撂箸,拿起帕巾拭口,“韶华馆封门,待人救过来,将她抬去香迎阁养伤。”   小柱子心里疑惑着,陛下这是动容了,生了怜香惜玉之心,这位慕容才人是个豁得出去的,等痊愈了,福气就来了。   即刻领命去安排了。   定柔吸吸鼻子忍泪,拿起勺子喝了两口汤,认命了,总不能逼死亲姐姐吧,我听母亲的话就是。忽听见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仰靠椅背,口中叹了一声:“草!”   他只有气极了才会说粗话,她抬眸看去,只见他面色阴着,眼角有锐利的光,对她道:“你们是一母同胞吗?怎么着,她讹上我了?”   定柔正要说妥协的话,皇帝抬手捂住她的口,道:“这样你就心软了?怎么,要把我让出去?”   定柔眼眶湿了,他将手放下,握起一双冰冷的小手,疼惜道:“别忧心,我会处理好,她如此偏执的个性,断不能再留在宫里,对你是个莫大的威胁。”   掌心热热的暖着双手,他坚定的语气说:“一切源自她对我的妄念,我自有法子让她断了念头。”   当晚众妃来康宁殿定省,太后早听说了韶华馆的事,正生着气,皇帝如今竟完全将母亲的话置若罔闻,公然叫板,全是那个小狐狸精教唆的!   坐在上首座榻面色阴暗,淑妃趁机添柴加火:“贵妃妹妹年纪不大,手段果真了得啊,陛下竟为了她遣散韶华馆的人,是不是明天贵妃一句话,把我们这些人也废了,臣妾倒还罢了,就怕皇后娘娘地位不保。”   说着看向皇后,眼中带着讥讽的笑意。   曹皇后默默对视了一眼。   太后几乎要把菩珠捏碎,对锦叶道:“叫贵妃来!”   定柔刚下厨做了几个小炒,盖上伞罩等皇帝回来,收到康宁殿传召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上了舆轿,令快点走,颠簸的肚子都不舒服了。   到了康宁殿夜幕已降了下来,月笙和张嬷嬷怕出事,一左一右搀扶着不敢松懈,进了内殿,众妃目光齐齐看过来,如针似芒,殿中气氛紧绷。   她心下跳的急快,知道太后为白天的事要训斥她,便双膝一弯,跪到了氍毹上,请了个金安。   太后冷声一笑:“哀家委实受不起!你如今是皇帝的心肝宝贝,连哀家都得退避三舍,没准哪天一个不慎,他弑母废宫。”   众妃暗暗咬牙,眼光如毒刀子剜视着伏在地上的女子。   定柔双手撑地,神情如常,今天来就知是挨斥的,受了便是。   太后指着她:“好个小丫头,你年纪不大挺会拿捏男人啊!皇帝叫你吃的死死的,素日也便罢了,可你在孕中也把着他不放,是何道理!皇帝不是你一人的丈夫,你这般月份还将男人拦在屋中,也不知害臊么。”   定柔低垂着眼睑,眉目澹然,神情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听着。太后凝视着她,换成别人早流泪了,不禁哼道:“你这脸皮厚的,叫哀家长了见识了。”   定柔心想,你出刀子出锤子尽管来,伤不了我,在这里我只在乎夫君。   皇帝今日忙到了亥时,回到春和殿,整个人疲累不已,却见定柔在灯下抄写什么,刚要看,定柔立刻挡住了,起来唤他用饭,膳罢正要更衣沐浴,定柔又坐回了灯下,他好奇去看,竟是《华严经》。   “你一个道家弟子怎么抄写这个东西?”他眼角笑意顿敛,心下已明白了。   定柔唇角展开一朵笑,没心没肺地道:“谁说道家人不能读佛经的,你不知道,我心里有点害怕,越是到产娩的日子越是害怕,又怕疼又怕不顺遂,都说佛家渡厄渡劫,我想为自己和孩儿图些福基嘛。”   说完了身后无人回应,转头一看,哪还有皇帝的人影。   康宁殿,太后刚卸了发冠,喝着安眠茶,殿外传陛下到,她眼皮顿时跳了一下,穿着明黄龙衮的皇帝进了寝殿,兴师问罪的语气:“你作甚罚她?是不是又当众羞辱她了?”   太后蔑笑一声:“哀家就知道她惯是个爱煽风点火的,挑唆我们母子。”   皇帝走近了,眸子中燃烧着一簇火:“就因为她不会奉承你,不会用好话讨好你就处处针对她,母后何时也变得爱听阿谀逢迎的话了,你从前是怎么教儿子的,近君子,远小人,您到了无人可及的位子,竟忘了初衷了。”   太后面庞的曲线冷漠:“孽障!敢教训起你娘来了!一个妃嫔,也值得你来针锋相对!”   皇帝愤郁道:“对您来说她是个普通的宫妃,不过众多妃御中的一个,可对儿子来说,她是要珍惜的人,相伴一生的人,母后或许不懂,儿子起过誓,只要她嫁了我,余生便只能笑,不能哭!您懂吗?”   太后肺火上涌:“放肆!好个荒唐的皇帝!一个粉黛玩物是你的命不成!怎么,哀家还动不得了,你这般在意,孰知不会成了夫差第二,成了倦政懈怠的唐玄宗,他日因她做出误国殃民的事,此人生下皇儿后,决不能留了!哀家便是拼着母子决裂,也要永除了这个祸水!犯天下安定者,必诛之!”   皇帝十指颤抖起来,眼底胀出了血丝,哀莫地笑道:“母后爱天下苍生胜过爱自己,为了苍生可以做任何事,既如此何不效法武曌,儿子可以做唐中宗给您让位。”   太后赫然而怒,气得全身抖,狠狠地扬起手臂挥去一巴掌,“啪”地一声,响音划破四空,手掌热辣辣的,扶着心口,痛哭道:“孽障!我简直不认识你了,你还是那个自小让母亲引以为豪的禝儿吗?还是那个跪在冷宫门前说,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那个为娘顶天立地的禝儿吗?如今你为了一个粉黛玩物如此伤母亲的心!”   皇帝腮边火红一片,苦笑几声:“母亲也知道伤心的滋味了吗,儿子的心,早就被你伤的千疮百孔,从小只要你不喜欢的,我统统不能做,不许做,我喜欢习武,喜欢纵马,喜欢弯弓射猎,你让我钻文,你说朝臣们喜欢文皇帝,不会拥戴一个武皇帝。”   刚及总角之年的小童子,每日繁重的学业,朝乾夕惕,夙夜不懈,心中的枯燥无处倾诉。偶然看见老监手雕,便喜欢上了,一发不可收拾,夜深人静时偷偷学,没几天便掌握了诀窍,母亲还是发现了,说那是玩物丧志,谆谆严饬一番,让他忌了,老监也被发落了,贬到永巷做秽差。   他自小有洁癖,看不得那些谄媚折腰的,一肚子阴谋烂计的,母亲却说他应该学什么权谋之术。   最终他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变成了那沟渠里的臭虫,不折手段,满腹城府。   “.......到如今,我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行,非要我去跟那些虚伪的同床共枕,难道我身背社稷,就连自己的意愿都不能有吗?”   “母后知道吗?淮南事变慕容家死了一千三百零八口人,一千三百零八副棺材,那些全是妇孺稚子,老弱病残,他们何辜之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想,我怎么如此残忍!不去战场上真刀真枪,作出这卑鄙手段,就为了国家不动兵戈,不起战乱,踩着无辜者的血,我根本就是个下作小人!虽非本意,却因我而起,这个罪孽原应该我来背负,你知道我面对定柔的时候,想到她也险些死在那刀下,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太后呆呆望着他,不可置信地,脚下后退两步跌坐在引枕上。   皇帝紧紧咬着牙,眼眶中泪意打转:“大婚前一夜,父皇来安慰我,说我受委屈了,作出这样的牺牲,叫我不要难过,以后遇到了自己喜爱的女子便好了,让她做了妃子,还是会幸福。父皇他如此懂我,懂我心里的苦,你是我的生身之母,你却丝毫不懂,在您眼里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微如尘土的,随手可以拿来利用,拿来称斤换两,这些年只要你看上什么人,什么宜男之相的,我就得拿她来做嫔妃,要上以事宗庙,下以继皇统,我简直如同个牛马!   高坐在九五之尊位子上的人过得什么日子,到如今儿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千辛万苦才将她追了回来,我和她在一起心里是那样快活,平静,前朝的那些纷扰全都不值一提,你却一而再给她难堪,让她难受,让我揪心,是不是儿子在皇位上像个人偶一般坐着,心里时时刻刻淌着血!你便如意了,你有哪怕片刻在意过儿子所想所愿吗!”   太后心口紧似一阵的急绞,手臂无力地指向殿门,泪水如雨:“孽障,滚出去,哀家不想看见你......”   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心里是恨着母亲的。   且恨的如此深。 第136章 二胎来了 二胎生了……   那天定柔下了舆轿等在宫巷, 皇帝神情失落地走出来,她就知道不好了。回到春和殿他懊悔不已,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好像把话说得重了。”   那一夜躺在九华帐里望着床顶, 一夜不曾合眼。   定柔心疼, 抱着他安慰,他长吁短叹, 呼吸似有万斤重:“我是太气她了,近几年她的所作所为让我很失望, 从前她心明眼亮, 赏罚分明, 我这一身的本事都是她教的。现在竟变得糊涂起来, 容易被人利用,想来是年纪大了, 安逸的久了,心智钝了。   可即便有千百个错我也不该那么说她,她是生身之母, 恩情大如山,我一向理智,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一看到她欺负你, 我心里全是火!”   难道, 在内心深处小丫头已超过了母亲的分量?我不能!不该!她是我的母亲, 她应该永远在首位。   “你不知道她幼时有多苦, 六岁丧母......”   定柔枕着他的手臂听了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的故事。   陇西白氏也是世代簪缨, 巨室大族,前朝曾出过相臣,只可惜生逢乱世, 虽一朝没落了,可也是击钟鼎食之家。   一个天资颖慧的嫡女,本来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着金堆玉砌的人生。   可惜六岁那年生母患病卒亡,父亲不久便续娶了继母,她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继母为人刻薄,几个庶母也心肠歹毒,联合起来虐待她,深宅后院里的阴毒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小女孩不过垂髫之年,日日忍饥挨饿做着苦役,身上长年累月的伤痕,有时会因为得不到医治而溃脓,一开始她们还在人前做做样子,后来继母生了弟弟便愈发趾高气扬了,当着父亲也苛待她,稍不顺心便用簪子扎。   小女孩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眼神,是漠视,是无奈。   继母的兄弟做着州官,白家都在其庇护之下,父亲自然不敢得罪。   那一刻彻底看清了人世,也绝望了,心硬了。   生母留下的嫁妆都被继母吞没了,她偷偷藏下了最后一盒首饰,她想读书,想过嫡女本来该有的体面生活。   那一天继母罚淋雨,在雨中她拼命咬着牙,终于下了决定。夜晚发起了高烧,便就势做出了人事不省的样子,果然让她们放松了警惕。   就这样她带着两身干净的衣裳,一盒亡母的首饰,几个干巴巴的饼子,抛家背井。   那年她虚龄九岁。   因为没有路引和藉契,又怕被白家捉回去,只能走捡荒野的无人之境,渴了便喝草上的露水,饿了便啃饼子,天黑了睡在草丛里,有时运气好能遇到山神庙土地庙什么的,虽说矮瓦斗室,但可以遮风避雨。   沿着无人的山路整整走了六个月,食物匮乏了,挖野菜吃,找不到水便嚼野草,鞋子褴褛了编织草鞋来穿。   遇到过长虫,遇到过野彘,遇到过数不清长相凶恶的东西,甚至遇到过一只半人高的大虎。那一次她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虎牙近在迟尺,血盆大口喷出嗜肉的饥渴,她早已准备好了尖石,发发必中,掷伤了猛兽两只眼,凭着智慧,逃出了虎口。   终于到了一个有人烟的地方,过往的路人操着不同于家乡的口音,她出了陇右道!   她想找一个书院,扮成男童,进学听讲,像个男儿一样枕籍经史,寒窗苦读,将来搏出一个锦绣人生,让那些欺辱她的人后悔,她想报仇。   她不知道,苦难才刚开始。   那年正是至德二年,开国皇帝忽然崩殂,新皇即位,底下的开国将帅龙蛇混杂,不服新皇。很快爆发了叛乱,京畿四地烽火狼烟,到处枪声刀影,房屋被烧毁,小民流离失所,饱受痛苦。   她落脚的那个小镇被叛军洗劫,要抓壮丁,充军饷,那些兵痞们索要无度,战场不利便恼羞成怒,屠尽了一镇的老幼妇孺,尸横堆成山,血流漫成海,她长得瘦小躺在死人堆里没被发觉,目睹了那些执着刀戈的兵卒凌.辱妇女,将襁褓中的婴儿开膛,挑出了肠子,又被马蹄踏成了血肉模糊......   她躺了六天六夜,血漫过耳朵浸透了衣裳,腐败的味道弥漫在空中,蛆虫钻进了裤管,她甚至以为自己也是一副死尸。   不知何时起来,往没有死人的地方走,眼前的天地是掉了个的,全身汤烧火热,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了瘟疫。   最后拼着力气爬到一个破庙宇。   蜷缩在杂草堆里,见到虫子爬便抓起来,蚂蚁、蜈蚣、蜘蛛,来什么吃什么。   不知道过了几个日出月落,当她终于有了力气,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了,对着那一面残垣土墙,咬破指头写下了自己的誓言。   我白韫之,奋斗终生,披沥肝胆,也要叫这人间换个样子!可惜我错生了女儿之身,不足以苍宇之力,与浊世抗衡,我要嫁给当权者,生下一个孩子,将他栽培成明君,将这吃人的世道变成昌明隆世......   十二岁,她流浪到了京州,战乱未歇,化成男孩子进了书院,这一路遇见了无数难民,那一盒首饰已散尽,没有束脩只能当杂役小工,扒在窗子外窃听,拿着小石子在墙上写,常常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寒来暑往,不曾缺过一堂课。   十四岁,已学完了童生的课业,换到了大生的课堂,开始诸子百家。   十六岁,夫子发现了她的聪慧,破例将她挪到了内堂,在角落置了一张小桌子,赠以笔墨纸砚,半工半读。   二十岁,从书院肄业。   她的心里已无仇恨的念头,只有梦想。   彼时天下内乱方大定,在京中寻了一个酒楼,做着端茶递水的小厮,结识了达官贵人,得知宫中要广选女史的消息。   她将积攒下来的银钱用来打通门路,顺利成了女史。   二十一岁,擢升末品司籍。   半年后,升为六品典籍。   终于走到了那位当权者面前,天下的九五之尊,至德皇帝。   皇帝却是个慧眼识珠的,一眼看出了她的气宇不凡,并赞丹眉凤眼,惠心泉塞,是主月大贵之相,细问之下,惊见这是一位才学与见识集一身的奇女子,又是陇西白氏的世家嫡女,身世贵重。当即下旨赐婚给当时的太子为继妃,后来的元和皇帝。   二十三岁,生下了一个孩子。   ......   帐幔外灯光掠掠,定柔的泪无声地淌着,大片湿了男人的中衣,她哽噎着说:“我以为我幼时的遭遇已经非人所及,险些被点了天灯,现在才知我浅薄了,这世上还有这样苦的,比我苦,比我难,百倍千倍。”   男人眼角也挂着泪,他愧悔的声音道:“我少时便对自己说,我要为她擎天立地,做圣主,做明君,让她名载史册,流芳千古,我做皇帝一半的原因,是为了母亲的心愿能得偿。”   定柔手臂紧了紧,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对不起,是我平白横在了你们母子之间,打破了天平。   皇帝摩挲着她的背,知她所想,安慰道:“不是你的原因,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们母子之间的嫌隙早就存在了。”   那之后,太后脱簪戴发,只穿着海青宽袖,捻着菩珠在佛前诵着梵经,一日三餐只食素粥青菜,俨然待罪的样子。   皇帝去了也不停下。   皇帝跪到蒲团上请罪,求母责罚,太后便说:“老身一介罪妇,罪行昭昭,不敢当陛下的大礼,还请降下一道圣旨,将老身送去寺庙落发为尼,或送去皇陵为先帝守墓,终身不碍您的眼。”   任凭皇帝怎么跪,也是这句话。   襄王来劝,也是这句话。   只说这一句,好像已心灰意冷。   皇帝不免焦心灼肺,几天下来牙龈肿的水米不能进,心里直纳闷,我娘跟我媳妇怎么一个套路啊,一样的犟,惯会钝刀子割人,他有种两边都惹不起的感觉。   僵持了半个月,太后丝毫未动摇,人到是清瘦了一大圈,鬓边华发更添,皇帝愁思百结,回了春和殿又不舍定柔忧心,每每强颜欢笑,只有夜半人静时才忍不住叹两声气,满腔苦恼不与人道。   定柔心疼到极处。   九月二十日霜降,一早起,皇帝前脚上朝走,她后脚便起来洗漱梳妆,挺着肚子上了舆轿,去了康宁殿。   到了垂花门外,不许任何人跟进来,张嬷嬷和月笙原地侍立。   没让人通传径直进了内殿,皇后也在,正伏侍太后进膳,吃着一碗寡淡的清粥,见到她来,顿时没了食欲。   定柔撑着身子跪到氍毹上,请了个早安。   太后冷眼睥睨着,问:“你来做甚?没有气死哀家,今日来添柴加火来了?”   定柔双手撑地,依旧是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直接道:“臣妾来求太后开恩,不要为难臣妾了,念在世人皆可怜,就容纳了臣妾这个人罢。”   太后和皇后俱是一怔,直直审视着她,这是个什么人物?竟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来!   太后心头的火汹汹燎原,一触即发,拍案而起,搭着皇后的手臂来的跟前,恨的咬牙切齿,问道:“慕容茜,今日你给哀家说实话!是不是你勾引的皇帝?才让他失了分存!”   定柔叩首一拜,淡然答:“是,一切都是臣妾图谋来的,想我锦瑟年华,不甘心就这么槁木死灰的一生,又被陆家所弃,前路无继,陛下念在早年相识一场出手相助,我便生了攀龙附凤之心,一朝入幸,处心积虑寻方子,怀上了龙胎,借机胁迫他为我铺路进宫。”   太后双手急颤,双目煞红,只恨不得撕碎了这一张脸,无奈顾念那腹中的骨血,恨恨地骂道:   “好你个贱女儳妇!哀家恨不能茹其血,寝其皮......我的禝儿自小听话,对我从无违背,如今为了你,他事事忤逆!......”   “......哀家穷尽毕生的心血才将他栽培成明君的苗子,开国二帝尚武,先帝崇文,只有我儿,文韬武略,谁不赞他是有为之君,如今因为你,他被人诟病,被人骂作朱温之流,美玉有了瑕疵......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慕容茜,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怕你那前夫来索命吗?你......”   太后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曹皇后望着地上俯跪的小女子,笨重的孕肚已到了分娩的月份,艰难地跪在地上,垂颔低眉,神态澹然,身躯一动不动,默默承受着恶言冷语,忽而心生了一丝敬佩之情,念及自身,深深陷入沉思。   这个小女子,她爱皇上胜过了她自己。   她与林纯涵,天壤之别。   她是值得的。   半个时辰后,定柔扶着酸痹的双腿出了殿门,扶着廊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长舒一口气,步出庭外,月笙和张嬷嬷见状忙搀扶,上了舆轿。   威严的声音对她们道:“今日本宫来康宁殿的事不许向皇上透露一个字,否则,本宫自有重罚。”   “喏,奴婢谨记了。”   内殿,太后坐下大灌了几口茶,觉得身心畅快,连日来郁结在胸口的阴霾一扫而尽,可尽出了气了。   对皇后和锦叶道:“瞧着罢,那小妖精回去定会向皇帝告状,添油加醋一番,哀家等着呢。”   锦叶欲言又止,锦纹先一步说了出来:“奴婢怎么觉着,贵妃娘娘今日是刻意来的,为着让您出气的,方才奴婢瞧着,身子那样重,跪了那么大会子,一滴眼泪没掉,怪可怜的。”   太后直说不可能,不相信。   午间皇帝先回了春和殿,准备更了衣转去康宁殿看看太后进膳了没有,月笙说贵妃娘娘前晌到御园走了走,这会子有些疲倦,小憩着。   皇帝朝帐帷望了一眼,没作多想,转身出去了。   到了太后处,一进门见到母后换上了常服,对着一桌子菜正进着,心下顿时一喜,唤人取御用的馔具来,今日要陪母后进膳。   净了手坐下来,太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问:“打哪儿来呀?”   皇帝见母亲态度转变,愈发开心,随口道:“儿子还能去哪,左不过前朝后宫。”   太后吃着八宝饭若有所思,面上仍然绷着:“没回春和殿?”   皇帝不知所以:“回了啊,从那边过来的。”   午晌后有廷议,皇帝时间不多,陪太后说了会儿朝中的事,现下人人都盯着贵妃的肚子做文章,请立太子的奏本如雪花般飞来,朝堂日日聒噪,皇帝直言:“儿子想好了,与其这么僵着,不如就顺着他们,先立了宗昱,换得一时消停。”   太后疑虑:“你可想好了,宗昱天资鲁钝,不是最好的人选,哀家瞧着宗旻不错,最是肖似你,又聪慧难得,就是年纪小了些,你也该提一提徐相宜的位份了,贤妃的位子还空着。”   皇帝摸着扳指摇摇头:“宗昱已经十三岁了,该让他先历练历练,若实在难成器,再行废立,至于宗旻尚在稚龄,心性未定,未必是最好的人选。”   太后走着菩珠喟叹一声。   皇帝处处为春和殿那女人筹谋。   储君的事太后并无龃龉,只要是皇帝的血脉,是瑚琏之器,堪当大任,谁肚子爬出来的都一样。   再回到春和殿已是月上树梢,九华帐里的小女人还在睡着,宫娥挂起了铜钩,只见孩子娘盖着锦被面朝里,皇帝忍不住伸手向腋下,定柔笑了两声,终于醒了,皇帝抱着她坐起来,只见双眼通红,好奇问:“眼睛怎么回事?红红的。”   定柔打了两个呵欠:“兴许睡得太久了罢,我竟睡了大半日。”   皇帝说了与太后冰释前嫌的事,定柔唇角展开笑,露出玉粳皓齿:“是吗,那便好了,以后夜里不会被你的叹息声吵到觉了。”   皇帝细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越是平静如常,越是心生怀疑,母后不可能无故转变了态度,这其中必然有原因。   在心中思量了几个来回,假设了数个可能:“你是不是......?”话方吐出口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嘴,她坐在床沿,眼眶一热,哀求的语气:“不要问下去,我毫发无损就是没事啊,你这样聪明的人怎做糊涂的事?你越是计较,太后只会越恨我,我想在宫中立足根基,只有彻底被太后容纳了。现下时日短,不能急于求成,只能徐徐图之,也许几年之后她心里的气愤就淡了,会包容了我和可儿。”   他双眸闪动着,意思是我不能忍受你受半分委屈。   定柔摇摇头,含笑道:“我没有觉得委屈啊,太后面上虽严厉,说着难听的话,可她到底顾念皇嗣,没有重罚我什么,只是抄写佛经,又不是什么上刀山的事,慕容茜在你眼中就如此弱不经事啊。”   过了好久他才平复下来,点点头,伸臂将她揽入怀抱。   “那些长舌妇我已经教训她们了,给与警告,以后不敢在母后面前搬动是非,康宁殿的人我也吩咐了,会在母后那里为你进言好话,这次是我不好,把事情弄糟了。”   她将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此后过了一日,半夜睡着,定柔有了阵痛,与生可儿不同,可儿是腰酸坠痛,这个是刀刈似的,翻搅着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她捏了捏身畔男人的鼻子,那厢立刻醒了,惺忪着眼问:“怎么了?”   定柔眉头紧皱:“快叫人,我可能是要生了。”   皇帝“嗯”了一声,一骨碌起来,掀帐而出,宫娥们进来挂起帐帷,只穿着明黄中衣的男人回来,两个嬷嬷这几日见她胎位下降,知道到时候了,本就警醒着,稳婆和女医一窝蜂围到了榻前,一个婆子钻进被褥检查,出来说:“产门才开了一点,还有时候呢。”   女医们将定柔扶起,垫了几个绣枕在身后,张嬷嬷端来了参汤:“娘娘快趁着这会子进一些,一会儿难受的时候才有气力。”   定柔双手攥着被角,咬着唇已开始冒汗,却吃不下,皇帝凑了过来,瞧着她痛苦,问了一句:“怎么这样难受?”   张嬷嬷答:“生孩子不受罪怎生的下来,这才开始呢。”   皇帝一头雾水:“什么才开始?”   张嬷嬷:“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闯一遭,肚子里掉块肉出来,做母亲可不是那般容易的。”   这话说完把皇帝吓坏了,嘴唇都白了起来:“定柔......你别......别吓我......你没事罢......你跟我......说说话......”   定柔刚过去一阵,稍稍喘口气,觉得这男人太啰嗦了,没好气地问:“你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啊!”   皇帝抓了抓头发:“没有。”   定柔颇觉惊讶:“她们生孩子你都在哪儿?”   他不会......连自己怎么做了爹都不知道吧?   皇帝答曰:“我在前头啊,我十六岁就临朝听政了,她们生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只听到来传信的,叫赐名字罢,就这样。”   定柔有种破天荒的感觉:“那你现在知道了。”   皇帝又抓头。   没多会子阵痛又席卷而来,定柔方才平静的面容霎时狂风骤雨,痛苦的眉心皱成一团,皇帝一颗心揪了起来,将前头的人推开坐到床沿,瞧着孩子娘,心疼的不知该如何,伸手要抱,还说了一句:“不若咱不生了行不行......”   众人哭笑不得,只觉他碍事,又不敢说。   定柔推了他一下:“你快出去吧!”   皇帝倔强地:“就不!我去哪儿,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定柔攥着拳想打人,命令张嬷嬷她们:“把他撵出去!”   众人齐齐一施:“奴婢不敢。”   定柔欲哭无泪。   稳婆从被子里出来,换了身下的一层生绢,已整个染成了淡红的,皇帝见了身子一软,扶着床柱,脸色煞白煞白,竟差点晕了。   谁能告诉他,生孩子不就跟小柱子说乡下的鸡下蛋一样么,一出溜就变出来了,怎么血丝呼啦的,他的女人不会有事罢??   张嬷嬷安慰他:“陛下别怕,只是羊水破了,见了红,说明快生了。”   皇帝眼前看人重影:“羊水是什么?”   众人:“呃......”   定柔的阵痛越来越紧密,已顾不得孩子爹了,嘴里被塞进一个帕巾,全身浴汗,几乎咬碎了,攥着被子痛呻起来。   皇帝傻傻地看着,只恨不得替她受了。   稳婆又换出了更多的白绢,这次颜色更深了,被染成了红艳艳的,皇帝眼前黑了一下,出这么多血,这下子真害怕到了极致。张嬷嬷委婉地求他:“您快出去吧,在这贵妃不能安心生。”   皇帝攥着床柱,望着孩子娘:“朕不走!朕就守着她!”   定柔已被浪潮似的痛湮没了理智,指着害她成这般的男人,尖利的嗓音骂了一句:“给我滚出去!!”   皇帝生生打了个激灵。   何嬷嬷轻推慢攘着,内殿的重重帐帷被放下来,为怕风灌进来窗子也封严实了,皇帝临出帐子前看到,孩子娘被一群人围着,拿开了绣枕平躺下来,稳婆说可以生了,让她吸气,使劲。   披了一件袍子在帐外踱步,感觉今夜所见,魂魄吓走了一半,不知不觉天明了,晨光透进窗牖,里头的的孩子娘一声声痛喊着,声音嘶哑了。   他扶着门框,指尖抖个不停。   皇后来了,将不知何时掉落地上的袍子捡起来,重新披上身,说了句:“该更衣上朝了,有臣妾在这里守着,您就放心罢。”   皇帝转眸一个冷电似的眼神,眼角闪着不信任。   皇后低垂下头,不敢出声了。   小柱子带着宫娥捧来了朝服:“陛下,已经卯时正刻,该上朝了。”   皇帝呵斥了一声:“叫他们等着!”   铜漏走到辰时,里头只听得稳婆说着吸气使劲,孩子娘完全哑了,太后闻讯赶了过来,痛斥几句,并吩咐人为他穿戴朝服,皇帝好像没了意识,扶着门框没有反应,忽听得孩子娘尖声痛叫着,接着传来“哇哇哇”的婴啼。   里头大呼:“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公主!”   皇帝这才回了魂儿,抬步奔进内殿,横冲直撞把帐帷扯破一截,床榻前宫娥在为孩子娘拭汗,一群人抬起她,将沾了血的被褥换了,床帐也换成了大红石榴的。   定柔头发被汗水浸透,连动动眼皮都没有力气,皇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仿佛几世未见,定柔为了不让他担心,努力扯着嘴角展出一个笑。   婴儿被洗干净裹进襁褓,张嬷嬷抱给他看,皇帝望着小小的人儿,粉彤彤的一张小脸,小小的鼻子,嘴巴还不及扁豆大,发出小猫儿般的声音,可爱的叫人心都快融化了,不自觉地伸臂接住,憨子似地看着,喜悦的不敢眨眼。   这就是他们血肉结合出来的。   太后进来,瞧见他的模样不知该笑该哭,训道:“哈喇子都流下来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 第137章 安玥公主 安玥公主……   大正殿, 群臣已等了一个时辰,焦虑不安,喁喁私语。   内侍送来消息说, 春和殿娘娘临产, 陛下正守着妇人生孩子呢,叫他们等一等。结果等了一个时辰。   百官满怀不忿。   这叫什么事?本朝开国以来, 乃至王朝始立以来,还没有过如此荒唐的事情呢。   正议论着忽听传皇帝来了, 伟岸的身影走出来带着一脸喜气, 眼角笑意盎然, 端端正正坐到金龙宝座上, 对下的语气也温和如水:“众卿平身。”   语气带着欣喜。   官员们眼角相觑,鲜少见陛下如此眼笑眉飞, 有的想,不过等了一个时辰,没有什么重大的朝患, 无伤大碍,还是不要惹得不快了。有的想, 竟为了妇人分娩而耽误朝会, 陛下这是昏庸了, 离荒废朝政不远了, 这就是苗头, 得谏!   左右司谏经过上次的事, 被狠狠打了屁股, 伤疤还没掉,但不谏又恐落得疏忽职守,失了本分, 少不得被其他人指摘,不过还是不要做领头雁了,等他们开了头,再添砖加瓦。   年逾六十的昭文大学士自视辈高望重,此次是陛下的过失,且是小过失,应当计较,从前陛下偶有偏差,大家各抒己见,陛下皆虚心接受,还会赞一句爱卿谏的好,谏的对。   于是主动出列,言道:   “陛下此为有失体统.....妇人产娩乃內帷小事,后宫自有皇后娘娘料理,陛下属国之重器,岂可因为妇孺小事耽误神圣朝会。”   下头一阵附和。   皇帝笑意不减,直说是朕的过失,并说了两句歉疚,以后慎戒之,等等。   底下的乍听此言,正来了劲,出列一大群,含沙射影,借古讽今,纷纷指明此事虽小,影响深大,云云,说的说的群声沸腾。   皇帝脸色冷了下来:“别找不痛快!朕今日心里高兴,不想同尔等纠缠,言官的职责是监督朕经国的缺失,凭你们如何吹毛求疵。不过晚来了片刻,爱妃挣扎在生死分娩关头,朕心系大人孩子多留了一会儿,人之常情罢了,朕也是血肉之躯,也有至亲骨肉守护爱护,你们事事以圣君完人规范朕,扪心自问自己可曾白璧无瑕?朕登基十二载,除了上次伤重,可有一天贻误过朝会?你们素日省亲、祭祖、丁忧、养疴、侍疾、朕何时没准过?婚娶丧殡三日两日不来朕可计较过?若再穷追猛打,即刻下旨日后百官休沐一概取消,不论你是什么事由,只要有口气都得来给朕上朝,病得起不来抬也得抬到这儿!”   众官面面相视,说不出话来了。   皇帝也适可而止,直接转移话题,说起了其他的事。   慕容府晨起刚开了大门,宫里报喜的内使吹着丝竹到了,这是宫廷的习俗,向嫔妃母家送喜讯,若诞下皇子便预备五谷,即稻、黍、稷、麦、菽各一碗,新制铜钱数贯,金猪一对,玉璜一对,寓意身载社稷,国富民安,百代不衰。若诞下公主则是黄豆红豆各一碗、荷包一对、铜钱数贯、金猪一对、玉如意一对,寓意福禄寿禧,金玉满堂,并送上吉祥话:“瓜蒂绵绵,福寿长松。”   母家要双手捧过,回敬一句同样的话。   慕容槐坐在堂上,听到诞下的是公主,脸上笑容凝滞了一下,温氏与内使喜盈盈恭祝着,接过红豆,叫管家取打赏来。   送走了人,温氏看到老爷子神色,忙过来安慰:“老爷勿忧,十一才二十出头,如此盛宠,皇上年富力强,想来不久就会再有了,妾身找人给茜儿观过相,说她第三胎定是男丁。”   慕容槐还是高兴不起来,慕容一家的兴盛如今全系十一之身,焉能不急?   “但愿罢。”   皇帝下了朝迫不及待飞奔回春和殿,一刻也耐不住了,催促宫人快些更衣,要快点去看小公主,不知道孩子娘醒了没。   定柔睡了一觉略略恢复了些气力,睁开眼瞧去,没有雾气了,张嬷嬷端着红枣燕窝喂她,太医已熬好了回奶的药剂,待垫一垫再服。   皇帝猛掀帐进来,脸上带着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何嬷嬷吓了一跳,嘱咐了一句:“陛下可动静小些,别带起了风,产房最不能见风。”   皇帝“哦”一声,轻手轻脚地迈步,望着床榻上孩子娘吃着东西,斜眸对他嗔了一个白眼,这厢立刻乐的嘴巴都合不上,低声问:“小公主呢?”   何嬷嬷道:“在娘娘被窝里,吃了奶睡着,娘娘想抱一抱。”   皇帝欢喜地一阵搓手,来到榻前,朝床里看,小襁褓里的人儿露出粉嫩嫩的半张脸,粉雕玉琢,头上多了一顶胎帽,睡相可爱到极处,扑面而来婴儿的气味。定柔吃完了燕窝,张嬷嬷伏侍漱了口重新躺好,皇帝站在榻前看着一大一小,只恨不得将她们变小了揣进心肝里,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坐在床沿低头下去吻着孩子娘的额头,久久亲不够。   像个讨糖的孩子问:“我能不能抱抱孩儿?”   定柔笑了笑,他抱孩子的样子,像个大笨熊,别把孩子弄坏了。   皇帝拉着她的手央求:“让我抱抱,我上着朝满脑子都是她。”   定柔完全不为所动:“醒了再抱,你别把她弄醒了,哭的可凶了,方才你不在,嘴巴太小塞不进吃奶,气得直撇嘴,哭不停,比可儿淘气。”   皇帝心头的念头强烈:“求你了,求你了......”   定柔被这无赖纠缠的烦了,只好应允,把锦被掀开一角,张嬷嬷将襁褓轻轻抱出,皇帝大大伸臂,像捧水晶一般,生怕碰碎了,小心接入怀抱,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生怕一眨眼就变没了,被什么东西摄了去。   婴儿一张小脸精致无比,肌肤呵口气可破,透见娇嫩欲滴的膏腴,柔柔的淡眉,睫毛沾着泪雾,细看之下鼻子嘴巴和定柔像了十分,睡梦中眉心微微蹙着,坏脾气的感觉。   他顷刻觉得这是绝世的珍宝,要一辈子捧在掌心,用尽天下来呵护她。   定柔含笑看着,眼中微热。   只有他,在我危难的时候,不会离开一步。   明黄龙袍的男人坐在床沿,宽大的手臂舍不得松开一分,张嬷嬷取了小被子来盖了一层,笑问:“陛下可为小公主想好封号了?皇家的规矩都是先取小号儿,待及笄之年再取名字。”   皇帝手掌一下下怜爱地拍着,目光挪不开,道:“朕早想好了,若是公主便唤作玥儿,神珠玥,掌中之珠,旷世之宝,封号安玥公主。”   玥,意为上天赐予的神珠,只这一字,满宫无人可及。   张嬷嬷和月笙对视了一眼,小公主的封号是皇女之中最尊贵的,可见在陛下心中的珍爱,连皇后的两个嫡公主也远不可及。 第138章 一个精分的皇帝 皇帝精分……   隔日温氏来宫里探望, 带了一套金镶玉小首饰给小摇床里的金枝玉叶,看了看定柔气色,虽说出血不少, 但前头气血养的足, 这次不致伤了根基,待产褥养起来, 一年半载再怀一个不是问题。   坐在床沿嘱咐了一番饮食禁忌,切不能坐个月子把人变丑了, 尤其不能生了斑, 这宫里可是以色事人的地界, 没得让皇上生了厌。   定柔最烦她叨念, 这些话女医都说了数遍,饮食也有女医把关, 还用着自个操心。至于孩子爹生厌,目前没瞧出来。   温氏又说了家中的事:“皇上派了一队神武卫将你两个弟弟从书院接回来,送入国子监了, 还是甲字班,授课师傅是翰林学士, 同窗皆是公候上卿的子弟, 以后前程无忧了。”   定柔到没听皇帝说这个, 作为姐夫, 也算应当的。   温氏握住女儿的手:“这都是沾了你的福气, 咱们一家如今都受你的恩惠。”   这话定柔听得不愉快, 她嫁到这里来, 不是为了家族什么好处的。   安可这几日去了汀兰学堂,皇帝让她早些启蒙,和那些宗室的大姐姐们多待在一处, 生出友谊来,也好多些玩伴。因为年纪太小,故只上前后晌一堂课,几天下来认了几个字,也学会了几手拨弄琴弦。   下了学坐着舆轿回来,听说嫏娘来了,蹦蹦跳跳地奔进西寝殿,扑进那个怀抱,银铃般的笑声,温氏抱了抱,重了许多,脸蛋水灵的好似掐得出水来,穿着织锦小衫,鬏鬏绕着璎珞晶石发绳,已涵养出了美玉其质的高贵气韵,就知在宫里过的舒适。   再看看那一大群前簇后拥的宫女,心道囡囡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找了个天下最有权势的后爹。   安可指着给外婆瞧妹妹,正这时一个明黄龙袍的轩昂身影掀幔进来,温氏还没反应过来要行礼,便看到那人弯腰俯唇,对着摇篮里的婴儿一顿狂亲,把小脸蛋亲了遍。   小婴儿睡梦中感觉到了,立时醒了,呱呱哭起来,那人满目慈爱疼惜,不等奶母和保姆去抱,便熟练地将襁褓抱了出来,轻轻娇哄着拍了几下,婴儿这才哭声渐止,又睡着了。   温氏觉得自己生幻觉了,直到安可甜腻腻地叫了一声“父皇!”她才敢确定,那个抱孩子的男人是当今陛下。   起身行礼,皇帝忙说:“岳母免礼,在自己家里不用这般客气,快请坐。”   又拍了几下,婴儿重新睡沉了,定柔枕着两个绣枕,笑着打趣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快放下她,小孩儿身子软,抱着睡容易罗锅,长残了可别怨我啊。”   皇帝一听“罗锅’吓了一跳,这么俊俏的孩儿可不能成了罗锅,不然当爹的非哭死不可,于是小心翼翼地弯腰,旁边的奶母接过来,放入了摇床。   然后转而抱起了安可,问在学堂如何,今日学了几个字,眼中的慈爱与摇床中的亲生一般无二。   温氏一阵欣慰。   若是静妍也得一得雨露,怀上一个,就皆大欢喜了。   明天是洗三礼,皇帝邀岳母在宫中参加宴会,今夜住在宫里,温氏不敢违抗圣谕,却之不恭了。   午膳后到配殿休息,问何嬷嬷:“陛下怎么随意进产房屋子呀?产房最是血污,陛下金尊玉贵之身冲煞了怎么得了?”   何嬷嬷撇了撇嘴,哎呦喂,他何止只是“进”啊,他还住产房呢,昨日一天抱着小公主不撒手,前头派人来催,说大人们等着议事呢,皇帝压着嗓音骂了一句:“什么事都要朕来主持要他们何用?”遂令小柱子去送口谕,自行廷议,拟奏疏来看。   然后把御案挪了过来,一手端着襁褓,一手拿起朱笔,就这样小公主在怀里睡了一天,皇帝手臂酸麻了也舍不得放下,到了晚间奶母抱去吃奶,才万般不舍地松开,脸上的表情活似割肉。   贵妃这里无法同床共枕,张嬷嬷问他:“陛下是回昌明殿,还是到别处去?”   皇帝眷恋地看着贵妃,说了一句:“朕就在这里不行吗?给朕抬一张睡榻来,朕保证不吵了她们。”   贵妃蒙着被子笑了,张嬷嬷哭笑不得:“这可是产房啊?”   皇帝不以为然:“你们能呆得,我如何呆不得。”   张嬷嬷:“夜里公主哭吵到您怎么办,养不好精神明日如何上朝?再说了......民间说血气污秽,冲撞了陛下可不是闹着顽的。”   皇帝直接来了一句:“朕乃金龙真身,百无禁忌,还怕那些个魑魅魍魉晦气了。”   被褥下,贵妃笑出了泪。   当夜内殿多了一张罗汉榻,侍奉的宫人可悲催了,走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比平日多了十倍的小心,摇床里儿啼声一起,陛下就鲤鱼打挺似地坐起,问:“怎么了?又让她哭?”   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除了吃和睡,便只有哭了,哭是动弹,动一动奶水才好克化,皇帝却好像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心疼的眉头皱起,甚至怀疑你们是不是掐她了。   满屋子宫婢吓得提心吊胆,深感这是要命的差事。   何嬷嬷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这么黏糊女人和孩子的。   温氏打算午睡后去探一探静妍,听闻头上的伤才掉了痂,身子也恢复了,劝解一番,安慰安慰,回来再求求十一,眼下这时候只有亲姐妹才是牢靠的,唯有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才是长久巩固之策。   静妍这些日子每天都在翘首期盼,站在院中的花树下等,皇帝破例将她挪到了这里,离得御苑不过几十步,离东西六宫甚远,风景瑰丽,分外雅致的,这用意很明显。   侍奉的宫人无不毕恭毕敬,一应用度皆是最好的,领班宫女叫月蘅,是昌明殿的一等宫女,足见皇帝对她上心,她知道自己一片痴心终于盼来了回应,血没有白流。   宫人说十一临盆了,生了个公主,这下子不能缠着陛下了,她心知就在这几日了,每个晨起都精心梳妆,穿上最出彩的衣衫。   垂花门外内监母鸭似的嗓音传:“陛下到——”   静妍心跳猛然雀跃,站在花树下几乎要晕过去,努力端着矜持,摸一摸髻上的钗,展开最优雅的笑。   皇帝仍穿着明黄龙纹长袍,伟岸如山的身影踏步进来,清风朗月的神情,唇角轻轻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静妍痴痴地望着,眼前清晰地浮现那年淮南初见,他一袭雪白流云纹襕衫,手握水墨折扇,衣袂飘逸,身姿洒脱,翩翩鹤立众人之中,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遗世孤雅。隔了这么多年他沉淀了几分内敛,也越发风度怡人。   “陛下圣躬金安。”她盈盈一福,眼中忍不住热意泛滥。   皇帝望着她,摆了摆手指温声说免礼,语气充满关切,对左右道:“现下气候转凉,怎么让慕容才人站在风口,也不拿披风来,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月蘅和一众宫人骇的跪地:“奴婢该死,陛下赎罪.....”   静妍忙求情,声韵温柔婉转:“陛下勿怪,这会子阳光大,是嫔妾要出来走一走,并未觉得冷,谢陛下关心,嫔妾荣幸之至。”   皇帝嘴角笑意不变,走到面前携住了她一只肘:“快起。”   隔着衣衫男人手掌温热地贴着,静妍心跳怦怦怦如小鹿乱撞,头皮发热,羞的不敢抬头:“谢陛下。”   皇帝的声音也温柔似水,如在时空之外的地方:“从前没仔细端详过你,原来你这样美。”   静妍欢喜的眼前发晕,皇帝携着她向屋中走去,静妍明白接下来的事,愈发脸上如火烫,羞的不敢看人,宫人们心意神会,待一男一女进了屋,在身后为他们阖上了门扇。   月蘅好奇,照理陛下若临幸该有司寝太监跟随,要记彤史,怎么只有昌明殿的几个下监,连小柱子都没来。   屋内,皇帝松开女子的肘,一挥袍角直接坐到了圆桌的桌板子上,静妍的美人颔儿险些惊掉,陛下怎.....怎么......   皇帝指了指榻椅,让她坐下。   静妍不明所以,身姿款款地落座,皇帝嘴角轻轻弯着静静看着她,那眸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叫她生了两分不安。   皇帝忽然道:“慕容姝,姝,美之好也,静女其姝①,柔嘉惟则②,静女其娈,令仪令色,多好的名字!”   静妍被这样自己倾慕的男子赞美,一时有些飘飘然,端静地一笑,慢条斯理的声韵:“陛下,嫔妾的小字唤作静妍,正是应了静女的静,妍字,对应美之好也。”   皇帝忽而轻笑了一声,问:“告诉朕,你为何来宫里啊?”   静妍落落大方地答:“心悦君兮而来,为倾慕之人而来。”   这话让皇帝听的很不适,这是定柔说过的字,从旁人的口中说出全然变了意味,他摩挲着指上的扳指,又问:“你不过与朕一面之缘,何以如此义无反顾,告诉朕,你心悦朕什么?倾慕朕什么呀?”   静妍毫不犹豫地答:“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嫔妾初见陛下第一眼,便知是松风水月、明珠朗润的君子,正是嫔妾一生所求的良人。”   皇帝猛然大笑出声,满是自嘲的韵味,震荡的四壁回音,让静妍不敢相信,微微恍惚起来,皇帝眼角流出一点笑泪,对她道:“慕容姝,你真是个傻的,朕还未见过你这样傻的,那么匆匆一面你就敢倾付了终身,自以为洞悉了朕的底蕴,你傻的真可怜。”   静妍目光闪出了幽怨。   皇帝道:“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你十一妹是怎么委身的吗?”   静妍想不透他要说什么。   “反正现在她已经是朕的妃御,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一母同胞,她的性情你该了解几分,是那种爱慕虚荣名利的吗?若贪恋荣华何苦出宫嫁到陆府,她对朕完全无意,是朕,用了强才得手的,就在陆家的小别院,她百般反抗,便将她绑了起来。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母亲,她知道真相。”   静妍惊得双目大睁,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爱慕到极处的男人说出的话,是清风明月的君子说出的话,双臂一阵急颤。   皇帝露出回味的表情:“朕是真没想到,一个女子做了寡妇会那样美味,在淮南初见她时,青涩的像新结出来杏子,可现在的她如同水蜜桃,那滋味,让人销魂蚀骨,让人想长久的占有。”   静妍后脊冒出森森寒意,手臂抖个不停,胸口如负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帝知道功夫到了五分,继续趁热打铁:“知慕少艾,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爱颜色,朕也是男人,自然不是个例外的,绝色美人当前,焉能无动于衷?在淮南得了你七姐姐,至今记忆犹新,现在又得了你十一妹,可谓鱼与熊掌兼得也。”   静妍一张脸渐渐失了血色,咬着嘴唇,全身如坠冰窖。   “知道为什么没有收你吗?因为你的美是人间的花朵,而她们是天上的仙葩,朕尝了绝色美人的滋味,焉能再垂怜你们这些凡花俗柳,怪只怪你的姿色逊于她们。朕现在宠幸慕容十一,以后找到更美的,还会宠幸别人,这就是做君主的权利。”   静妍紧紧攥着手,极力克制着。   皇帝索性爆了粗口:“什么他妈谦谦君子,那都是伪作出来的,给对头看的明白么,也就你这样的傻女人会信,朕的本质从来不是一个君子,束发之年便下过杀人的命令,手上沾的血连自己都记不清了,身处权利漩涡,什么卑鄙的事没有做过。”   “朕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朕要送一位内宠到大矢国和亲,以结两国之好,你愿不愿效法王嫱千里出塞,为国献身啊?当然,若实在对朕痴心深重,也可以成全了你,春宵一度,以后便是国朝的女人,为国朝鞠躬尽瘁之大义,如何?这是你的荣幸。”   静妍身下一滑重重跌坐在地,眼前一阵眩晕,泪水滚滚如雨:“你.....你.....你当我是什么呀?”   皇帝下了桌板,答道:“女人啊,女人都一样,不过一粉黛玩物尔,只不过你妹妹那般姿色,朕舍不得。”   静妍双手捂脸,凄然大哭,声中带着无限悔恨。   皇帝伸展手臂:“来,给朕宽衣,朕教你怎么做女人,过了今日你便荣身了,来日到了大矢,好好伏侍那些蛮夷,为朕分忧。”   静妍剧烈地摇头:“我不.....我不.....我要回家.....”   下晌温氏来的时候,静妍还在原地坐着,垂泪不停,嘶哑的声音问母亲:“告诉我实话,十一是怎么入幸的?”   温氏眼中闪过一道惊慌:“你问这个作甚?”   静妍知道了答案,一瞬间濒临崩溃,捂着心口,一颗心碎了一地,抓住母亲的衣领,双目红肿不堪:“我要回家,你去跟十一说让她给我求恩典,我要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他误了我.....他误了我......”   夜。   皇帝抱着襁褓坐在床沿,拍着刚睡着的小婴儿,与孩子娘说白天的事。   定柔侧躺着,乌莹莹发垂泻枕畔,心里五味杂陈:“这么损的事情也只你做的出,惯是个缺德的。”   皇帝道:“只要能除了这个威胁,缺德些也无妨,她孤标傲世,自诩高洁,来到宫里种种怀才不遇,又那般偏执的性子,早就恨你入骨,把过失全算在了你身上,只有绝了她心里爱慕的念头,才能永除后患。”   定柔笑:“夫君看人看到了骨子里,真知灼见。姐姐爱慕的,其实是心里幻想出来的一个人。”   皇帝点点头:“她喜欢的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不是我这个人,不过披着我的壳子罢了。”   定柔不以为然:“夫君有点妄自菲薄了。”   皇帝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调侃道:“我在娘子心里是最好的就行了。”   “对了,姐姐不会又想不开罢?”   皇帝摇头:“她上次触柱伤的是头顶,如此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会再为不值得的人寻死,放心罢,岳母今夜在香迎阁守着她,月蘅是我派去的人,自会看着她,明日宴会后送她和岳母出宫,我已给你爹送了口谕,为她物色神采英发的夫郎。”   定柔笑着伸手捏捏他的鼻尖:“你这个精明的,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我是完了,落到你手里。”   皇帝抱着婴儿不敢动,直想狠狠揉.搓她一顿。   翌日小公主洗三礼,璇玑殿大宴。   回到春和殿已是入夜,因为太高兴,喝的脸上通红,扑面而来浓重的酒气呵在脸上,把定柔都快熏醉了。   男人生平第一次耍起了酒疯。   先是喷着酒气大亲特亲了孩子娘一顿,而后抱起摇床里睡着的婴儿,摇摇晃晃往外走,张嬷嬷吓得赶紧拦,问去哪儿啊,男人答曰:“上朱雀楼!朕要跟天下人说,慕容定柔给我生了个孩子!”   定柔大叫宫女们关门上闩。   张嬷嬷吓得三魂去二,一大群宫女上去夺襁褓,张嬷嬷哭求:“可不能啊!小公主才落草,还没出月子,万万不能吹了风,这是要命的!”   男人抱得高高,一跃上了案桌,定柔强撑着身子下地趿鞋,宫女扶着,板着脸过来训他:“给我下来!不听话我走了啊!我去给别人生孩子去,生一窝。”   男人顿时酒醒了两分,被吓到了,扑通一声跳下来,宫女们一拥而上却不敢硬夺,定柔也怕他没轻没重,哄着诳着说了许多好话,才将襁褓夺回来。   宫娥端来醒酒汤,男人以为是药闹着不肯喝,定柔让人将他扶回罗汉榻,倒在引枕上,盖上锦被,像哄小孩子一般,唱着小曲哄他入睡。   男人攥住一只香软的雪葱小手贴在脸颊上,醉眼朦胧,殷殷说了很多话:“你对我好一点......你不许离开我......你不许瞧别的男人一眼......”   定柔伸手一下下拍着背,孩子爹嘟囔着,不多会儿进入了梦乡,竟打起了呼噜。   宫女们捂嘴偷笑。   定柔望着那张清隽的面庞,下颔微微的胡茬,睡相活似个三岁孩子,忍不住俯唇下去,贴在那眉心。 第139章 皇萝卜和他的三个坑 这个……   进了十月,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了,北风徘徊,遍野肃杀, 四垣乌沉沉积阴成大雪, 看处乱纷纷,下的急下的快, 大似落鹅毛,密如织稠网, 风饕雪虐吹倒了杨柳, 整整八日未停, 积雪数尺, 京城内外多有被压塌的民舍,死伤者成百。   朝上有心的便拿这雪做文章。   暗指多因皇帝内宠所致, 散布流言,传唱成童谣,更有方士在酒楼茶肆言:“此乃上天降下预警, 妖星在婺女,冲击岁星, 隐伏于紫微之垣, 主红颜祸国, 国家更有他变, 后宫某位娘娘是妲己转世, 褒姒重生, 来颠覆国朝的。”   每日朝会争论不休, 皇帝一概漠然处之。   太后自上次之后便不大管着皇帝了,这次听闻了民间的蜚短流长,忧思辗转, 愁肠百结,却不得不撇下老脸讨人嫌了。   皇帝从春和殿抱完小女儿回来,前夜雪刚停,琉瓦画檐覆盖厚厚的白,宫道各处已被清理的干净,只要太阳出来,用不了几日就化尽了,届时朝上也就平静了,受灾的民众已令户部派了人去抚恤。   他一路想着心事,进了内殿,没注意宫人里头多了,乍一抬头,迎面遇上太后肃穆的面庞。   心下咯噔一下,转头责备的目光盯着小柱子,怎么不与朕说!让朕躲一躲去。   太后坐在太师椅中也不看他,神情带着怅落和失望,道:“你如今是处处躲着为娘了,今时今日你的眼里只有春和殿那个女人,时时和她腻在一处,问问自己,还记得孝道和父道么,有多久没有到康宁殿定省了?多久没有去崇文馆督促皇儿们的学业,你是忘了自己是人子,是人父了。”   皇帝低眸下去,面露愧疚。   “你现在羽翼丰满了,不愿被老太婆管约着,哀家也不想来,奈何这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乃是万民的天下,哀家为了万民苍生不得不来讨人嫌这一遭。”   “从前她怀孕你宿在春和殿也罢了,如今她在月内,你还腻在她那儿,却是何缘故?知道外头怎么说你们的吗?出去听听,你宠慕容氏宠的连脸都不要了!”   皇帝恭立原地,作出聆听教诲的姿势。   太后道:“外头的流言你可以置之不理,可也不该任由它滋长下去,早晚酿成无可挽回的祸端,孰知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些小不补,直到尺五。你御极十余载,多少风诡云谲,怎地连这点道理也不明了?”   “你专宠慕容氏,岂知也是害了她,物极必反,这宫里有多少人心,恨她入骨,滴水成海,摧枯拉朽,你护得她一时,可护得了一世吗?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①,你自小以智者自居,一个智者,不该被小情所误。”   皇帝默默听着,眉角微微蹙了起来,眼中蒙上了沉思。   太后扶着锦叶起身来,捻着菩珠:““哀家不信什么妖星之说,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道法禁术,神鬼蛇神,不过人心所幻,从前她们传,权当过耳听一听,可现在不得不信几分了,堂堂一国之君这般迷恋一个女人,走火入魔的地步,与妖术缠身有何区别?”   迈步向殿外,苍老的背影形容憔悴,最后说了一句:“戏文里说马嵬驿之变杨氏玉环死的冤枉,红颜无罪,代君受过也。可哀家觉得,她一点也不冤,身为六寝之官却无明妃之德,伴君之侧只会歌舞声色,不懂规谏劝诫,让君主沉湎其中,荒废政务,最终江山倾覆,她何其有冤,不过种因得果罢了。”   皇帝立在原地很久,眉峰越蹙越紧。   傍晚前回了春和殿,床榻上安了小圆几,与孩子娘一同进膳,尽力掩饰着,定柔还是看出了他郁结着心事,朝夕相伴这么久,彼此融入了骨髓,他一呼一吸无不牵动着她的心。   端着银耳羹低头默然一阵,唇角努力展出一个笑靥:“叫别人说我小心眼子的,现在这样不能伏侍你,你早应该去别处看看她们。”   皇帝握住她的手,满目心疼。   定柔捏了捏他的鼻子,笑的露出了光洁如玉的皓齿:“去罢,别叫人说你娘子霸道,是个不能容人的妒妇。真的,我没事的。”   他紧紧攥着掌中的温香玉暖:“放心,我只是去她们那里应付一夜,平息流言。”   定柔颊边漾着浅浅的腼腆:“好。”   是夜,銮驾到了淑妃处。   下了舆轿走进内殿,淑妃早得了圣谕,准备好了侍寝的事物,宫女上来解下黑狐大氅,皇帝坐到了大引枕座榻上。   淑妃让十三岁的太子和九岁的皇次子背诵精心准备的功课听,《孟子》寡人之国也一节,两子站在皇帝面前皆腿肚子打颤,太子硬着头皮算是背的流利,皇次子因太紧张有些磕巴。   背完了,皇帝问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何解?”   两子最怕这个,虽之前被母亲逼着将正文一字一字背的滚瓜烂熟可注解尚明白的潦草,在父皇面前,父皇那种直视的眼神和那种考核的口气一问,他们便忘了大半,是以太子丢三落四磕磕绊绊,皇次子只解了一句半便脑袋一片空白。   皇帝不禁大失所望:“混账!”   两子吓得立刻跪倒,淑妃也连忙跪了,皇帝指着太子:“一味死记硬背,不懂融会贯通,你四岁启蒙,六岁入崇文馆,授课师傅尽是本朝鸿儒,个个学识渊博,乃朕精心择选,你学了近十年竟就这么点子长进?叫朕如何放心将这万斤重担托付于你!”   太子和皇次子肝胆欲裂,腮边的肉都在跳动,连连磕头如舂蒜:“儿子无能,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淑妃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惧怕皇帝怒火,只忙不迭抹泪:“陛下息怒,臣妾教子无方,臣妾大罪!”   皇帝道:“养不教,父之过,与你个妇人有何干系?子不成器,朕愧对祖宗。”   淑妃听的心惊胆战,抹泪更甚:“陛下别这么说,臣妾死罪!臣妾生了两个不肖子,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心头烦闷的厉害,低眸见两子垂头丧脑颓败不堪,更添厌恶,只生了疲惫,懒怠追究下去,挥挥袍袖:“滚。”   两子如临大赦,连忙谢恩:“父皇万福,儿臣告退。”说完连滚带爬的起来,拎着衣袍逃命一般退了出去,皇帝望着那背影愈加失望不已。   沉思间思绪纷飞,想自己御极以来,每日如履刀剑山,不曾一日松懈朝政,甚至以命相搏才打下如今的局面,宗庙得以安稳,民生得以休养,奈何不得嫡子,膝下三个庶长子皆平庸非社稷之器,国和家前景实实堪忧,所生的儿子竟无一个肖他,无一胸怀担当儿郎,造物委实弄人!   淑妃见皇帝握拳抵额沉思状,不禁心头更加惴惴,念及自己已有五年不曾被幸,心田饥渴痛苦日久,老天爷好不容易垂怜的侍寝机会,万不可因此错失,小心翼翼道:“陛下,亥时了,该安置了,臣妾侍奉陛下盥洗。”   皇帝回过神,站起伸展手臂,两旁内侍连忙过来宽衣,淑妃一激动,也忙近身来帮忙,指尖刚触及玉带皇帝就闻到一股冲鼻的味道,熏得十分不适,大大打了个喷嚏,又接连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内侍们吓得后退一步,皇帝问淑妃:“你身上用了多少脂粉?”说着还接连打着喷嚏,只好拿出随身的黄绸帕巾捂住鼻子,这才好了些。   “太呛了!”   淑妃疑惑:“臣妾……没有用多少啊……臣妾一直是用的一种胭脂水粉,没换过别的……”奇怪,从前侍寝时也没见他这样过呀。   “算了。”皇帝什么心情也没了,招手让内侍重新系好衣带,披上黑狐大氅,大步流星跨出去,只留下一句:“改日朕再来。”   淑妃呆呆傻在原地,掀衣不停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实在闻不出不妥,这胭脂乃西域舶来货,水粉系苏杭朝贡,皆为宫里高级妃嫔的特例,天下多少女子不惜花重金聘用,怎就偏她被嫌弃了,她心知肚明皇帝口中的‘改日’实则是遥遥无期,自己已被宣判,红颜未老恩先断,再无可能得男人一星半点欢心,今后不过是倚坐熏笼到天明。   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人,自东宫时诞下长子那日起便知衰老于皇帝的女人来说意味什么,费尽心机的保养,每日里单珍珠粉就要食一两,那又苦又涩像石灰一样难以下咽的,却比膳食吃的还多,各类保养的草药更是一日五顿的喝,苦的她都忘了别的滋味,三十四岁的女人,青丝未白,容颜未改,眼角亦无褶皱,只是丢失了那青春年少时的水灵气韵。想起往昔,泪水顷刻奔流出眼眶,她自言自语:“不过是嫌臣妾老了而已。”   眼前浮现慕容氏那张娇艳如桃花的脸,珠辉玉晕的肌肤,直恨的想拿剪刀剐碎了。   皇帝走出永庆殿只觉空气顿时舒畅,夜空繁星朗朗,因是冬夜上半旬故不见月亮,挥手拒绝仪驾漫步随意走着,小柱子问他去何处他也没回答,一众宫娥内侍提灯跟在身后。   夜晚的宫巷脚步清亮,前方两墙边的石灯映的薄霭朦胧。   永庆殿离春和殿隔着一条巷道,五个垂花门,他走到半截特意绕开了,一直到南辕北辙的方向,清云殿和思华殿在一条宫巷,他背手慢悠悠地来回徘徊,小柱子和一干宫人不知他想如何又不敢问,只能大气不敢出地喝着冷风跟着,皇帝似终于下了决心抬步进了清云殿。侍立打盹的宫人一见他忙不及大大跪下,表情似过年,高唱:“陛下驾到!”   徐昭容就寝未眠倚在床边看《吴梅村诗集》,听到这个,急忙下床来到前殿迎驾,喜上眉梢。“陛下圣躬金安。”皇帝抬抬手示意她起来,口中道:“朕今夜在这。”   徐昭容面露娇羞,吩咐宫人准备沐浴的一众物事,皇帝缓步入后殿,看到桌上诗集,拿起:“又在看诗集。”   徐昭容身着湖绿色绡纱广袖流仙抹胸寝衣,整个人清丽婉约,如一朵傲然雨后的莲蕖,出水而不染,眼中永远静水楚楚,似无欲无求,一举手一投足款款洛洛,林下风致,颇有道韫咏絮之韵。   “臣妾不过混看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皇帝看着其中一首《古意》:“欢似机中丝,织作相思树。侬似衣上花,春风吹不去。”   徐昭容笑意温柔语态婉转:“正如妾之心意。”   皇帝也用嘴角回她一个温情的笑,两人攀谈了会子诗词,一时如许久未见的知心。   “陛下许久未听臣妾抚唱了。”徐昭容命人取来古琴,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纤纤玉指拨弄调音。“且听一曲如何? ”   皇帝点点头,还如从前一般坐到上首的苏绣团金龙引枕上,身躯斜倚,手臂支起到一旁,食指和中指弯曲抚鬓,徐昭容从前便爱他这模样,第一次侍寝时他便是这样听她弹唱的《蝶恋花》,那一刻一颗少女之心怀揣悸动,第一次侍寝是她终生最美好的回忆。   湘柳木凤势式清泉栀子七弦琴,雪白柔荑轻拨浅弹,一弦一音珠落玉盘,余音悠远,嗓音莺转燕啼,寂静的夜如天籁回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字字相思如泣如诉,一曲未了女子已有清泪溢出。   皇帝垂眸沉思,这个时辰,她睡了吗?   待到灯火阑珊,沐浴过后换上薄稠中衣,步入床帏,宫人将一重重锦幔放下。   并肩躺在榻上,皇帝翻身向外,阖目酝酿入眠,不知过了多久,身畔传来女子的低泣,徐昭容手臂环在了腰际,女子的身躯紧紧贴着他,那发间散发着栀子花的幽幽清香,她身上并无脂粉味,性素雅洁,爱用栀子或茉莉熏衣泡浴,春夏用鲜蕾蒂冬季用阴制的花干。他微微一动,身体深处似有根线在提拉着抗拒,意念正疯狂渴望另一个女子身上的体香,全身的毛孔也本能地抵抗起来,再也无法忍受了!   去他妈的世道!他心中骂娘。   他堂堂一国天子凭什么受这种窝囊!   推开身边的女子,猛然掀帐幕而出:“更衣!”   宫人都在隔间侍候,小柱子听到这个顿时屁滚尿流的跑进来,指挥楞呆了的左右:“快!快!快!给陛下更衣!更衣!”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时人手尽上地给皇帝穿衣,手忙脚不乱,徐昭容跪抱住皇帝的腿,淌泪如梨花带雨,“臣妾做错什么了?陛下你要这样对臣妾!”   皇帝也没安慰她的意思,待衣冠穿戴完毕便要抬步离开,徐昭容俯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死也难忍受这般羞辱:“陛下,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毫不怜惜地掰开她的手,一边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朕的原因,今晚朕扰你了,对不住!”   说完大步铿锵走出去,衣袍带着风,连大氅都没穿,一众宫侍鱼贯而出跟上去。徐昭容伏地大哭,任凭宫人如何劝说,久久不肯起来,心中恨极仇极。   宫巷深深,皇帝一溜大步疾跑,既决定了不顾一切也要见她,便再无什么阻挡,母后要发落百官要置喙都随他们去!他只要自己心爱的女人!   小柱子一众紧追不及,不知后面谁绊了谁脚,前面的又没避开,呼啦啦整个队伍摔了个七仰八叉,最前面的小柱子也跌了个满嘴灰,帽子和宫灯滚了一地,狼狈极了,有人在地上找:“我门牙呢?”   到了春和殿,因夜已深朱红大门紧闭着,皇帝心跳如擂鼓,想念她的滋味一刻也无法忍受,小柱子他们还在大老远丢鞋歪帽的朝这里奔跑,皇帝急不可耐地握拳敲门:“开门!开门!......”   里头值夜房的内侍以为在梦里敲门的,翻翻身又睡了,皇帝气的恨不得跃墙,他恨死这道阻挡他的门了,手下加重力道连续重击,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里头的人有些警醒了,揉着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谁呀!”   皇帝在门外大声道:“朕!”   里头的两个内侍仍然脑子发木,听到这个先是愣了一愣,待与记忆里的声音确认之后立刻打了个激灵,也不管衣冠正不正赶紧出来起门栓,大门打开,看清来人后吓得顿时一身白毛汗,伏地大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没空跟他们计较,踏步走进,小柱子他们这厢才追上来,一个个气喘吁吁鼻青脸肿,不是遗落了一只鞋就是遗落了帽子,还有嘴边带着血迹的。   走进后殿,值夜的张嬷嬷和宫娥们迎面见到他,惊异的“咦”了一声,室内炭火烧的很旺,有小儿的奶香和月妇闷闭的气味,他先去看一旁睡在小摇床里的小女儿,只见婴儿盖着小被子,头上顶着红稠布虎头小帽子,据说用来辟邪祟的,那些魑魅魍魉就不敢骚扰小儿。   小婴儿露出小小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胳膊举成个投降的样子,杏核子般的小嘴微微噘着睡得正香酣,小嘴皮上有个吮奶裹出的小泡泡,模样可爱的简直把他心都要融化了。他探头下去亲小婴儿的脸蛋、眉心、额头,亲了一遍又亲一遍,怎么也亲不够,和她血肉结合出的骨肉,再没有比这更欢喜的了。   小婴儿睡梦中感觉到了动静,小脑袋不安的动了动又睡甜了。   张嬷嬷递给他热手巾把子:“快擦擦汗。”   皇帝这才知道自己额头沁着汗,问:“贵妃睡很久了?”   张嬷嬷笑道:“亥时正刻才睡的,一直坐瞧着窗子外头发呆,劝了好半天才躺下的。”心中直好笑皇帝的小心眼。   皇帝心口漫上一阵热,她果然也在想念他!相爱当真是这世间无与伦比的事情!   掀开大红石榴帐幔,床上的女子睡相美得几乎入画,只见她一只手斜搭在枕边,半侧身躺着,骨韵柔桡曼妙,云瀑般的乌黑长发散落在一边,蛾眉弯弯胧烟微蹙,双目轻轻闭着,睫毛在眼睑下映着淡淡的暗影,两个面颊睡得和摇床里的婴儿一样粉彤彤,唇色油然泛着一层浅浅的润红,如樱花新瓣,他喉咙发干,忍不住俯身贴上那个唇。   定柔睡梦中感觉痒痒的,迷糊中睁开眼看到男人的脸放大在眼前。 第140章 有亲媳妇的地方才是巢 。。……   他的脸庞逆着光, 下颔弧度柔和,忍不住低头多吻了几下。   “你怎么回来了?”她惺忪着双目,睫毛眨啊眨, 美丽眸子布着朦胧的雾气, 恍惚以为是梦,再三瞧了瞧才敢确定, 心头瞬间已明白。   男人阳刚的气息透进呼吸,他道:“想你。”   定柔鼻端涌上一股酸意, 握拳在他肩头轻轻打了一下:“胡闹, 她们还不恨死我呀。”   皇帝眼中盛着满满的温柔, 俯身吻着眉心、鼻梁, 一路缠绵至耳根,只觉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她, 生了孩儿之后,他便觉得这个地方叫他生了根,成了所谓的家, 令他无限眷恋的小巢。   “你怕吗?”   她枕着软枕摇摇头,灯烛映着一头乌油油的发闪着亮色, 眼眸脉脉流光:“有你在, 我不怕。”   他将脸贴在锦被上, 听着女子一声声的心跳:“这一路上我想着, 以后必更加宵旰图治, 兢兢业业治理天下, 绝不能叫安史之乱那样的惨祸发生, 我更加要爱护自己,做个长寿的皇帝,用更多的时光来守护你和孩子。”   她笑着抚摸他的发束, 也道:“我也要爱护自己,守着你,为你缝衣烧饭,生儿育女,争取活个百岁光阴。”   他伸臂将软玉娇香的人儿揽入怀抱,两个身躯一躺一坐紧紧相拥。“我们说好了,谁也不许违誓。”   “永不违誓。”   张嬷嬷守在摇床边摇晃着小婴儿,四周侍立的宫女臊的面皮发红,纷纷低头,等两人终于分开,张嬷嬷才问:“娘娘,即醒了用些宵夜罢,都准备着呢。”   定柔被皇帝扶着坐起来,宫女拿了两个小引枕靠在身后。她道:“没胃口,晚饭还没克化呢,一天八顿,把我当家豚养了。”   皇帝笑捏她的脸蛋,确实圆了一大圈,不过肉皮也养的更加红润了,雪腻玉脂透出粉嫩的光泽,如熟透了的水蜜桃,水灵动人,叫大老虎看了恨不得一口一口吞了。“听话,多少进一些,你要快快养好才是啊。”   坏笑着,养肥了我好享用啊。   定柔白了他一眼,问:“准备的什么?”   张嬷嬷答:“就怕您觉得油腻,夜宵从来清淡的,有石斛花胶煲、牛乳炖雪蛤、海参粥,鳗鱼汤......都是养人不发胖的,女医定的食谱。”   定柔只觉胸口腻的慌:“天天吃这些,顶的难受,把鱼汤做几根面线,几根就行了,两块云片糕。”   “喏。”一位宫女去小厨房吩咐了。   皇帝为她拢一拢发,笑道:“你怎么吃鱼汤不腻啊?”   定柔吐了吐舌头:“这个不腻。”   不多会儿热腾腾的白玉小碗盛着汤面来了,支开小圆几,还特地炒了两个素小菜,用碟子盛着,宫女用一根丝带将头发绕住。定柔吃的很快发了汗,鬓边发丝沾着湿润,面颊热的粉透通红,粉萏色荷叶袖绫纱寝衣一层热汗,烘的体香萦萦,皇帝坐在床沿含笑看着,心下荡漾不已,一手上去扯开衣领,伸鼻一阵嗅,越凑越近,对着一脉香颈,直欲咬下几口方解了馋。   定柔被呵气吹的有些痒,不禁一阵笑,险些握不住碗。“你作甚啊?”   皇帝:“你的体香,真好闻。”   定柔诧异:“我多少天没有好生洗漱过,是艾草的味道罢,每日用艾草水擦洗,定是艾草。”   皇帝仍在颈后嗅着,只觉全身燥热起来,忍将着摇摇头:“不是,从前就是这个香味,淡淡的,似梅蕊又不似,到近前才嗅的出来。”   很奇怪,跟她在一起之后闻不惯别人身上的气味了,脂粉味冲鼻,花熏味也不耐受,他甚至想,用花香熏衣,我干脆闻花香去啊,何必多此一举。   定柔好笑:“浑说,我怎么闻不到。”   “你当然闻不到,只有我闻得到......”皇帝出气不匀了,赶紧打住,跑来一路出了不少汗,转身到偏殿沐浴去。待出来定柔已吃完了,宫女呈来手巾沾着艾草荆芥水擦拭了身子,刚躺下。   皇帝只穿着明黄暗花龙纹中衣,罗汉榻上已铺好了被褥,他径直到定柔身边掀开一角被,脱鞋,双腿毫不客气地钻进被窝,定柔正要推他出去,张嬷嬷恰进来看到,吓了一跳,忙叫住:“陛下,可不敢,娘娘身子还未复原,这可是要命的事!”   皇帝向下一仰倒在了绣枕上,一脸坦然的表情:“没事,朕只是在这里睡着。”说着命宫女放下帐帷,双臂一紧抱住了孩子娘。   “别挤我呀。”   “往里挪一挪,快,别半夜叫我摔了床。”   张嬷嬷愁眉苦脸,世上还有这样式的男人!这叫什么事!   转而走到外殿,小柱子一众侍立着,鼻青脸肿打着呵欠,问:“陛下今夜不会在换地方了罢?”   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快去值房歇着罢,快丑时了,两个时辰就早朝了。”   大红石榴锦帐委委曳地,烛光潋滟,床榻内隔绝成了一方小天地,宽阔的金丝梨木夔龙纹拔步床,红地如意牡丹锦被。   女子挣扎着,嗔怪:“你这样一直咯吱我,叫我怎么睡得着。”   男人像八爪鱼,呆呆看着女子的侧脸,手上不停,全身滚烫如沸水:“真想你啊......”   女子觉得有点热,往里挪了挪,男人立刻紧追着贴上来,被火烧灭了理智,忽而一个猛子翻身而上。   女子大惊失色,声音吞没在口中:“干嘛啊.....”   一顿巴掌打在身上的声音,女子大喘着,打了一场架,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出来,厉声道:“再这样就把你撵出去啊!”   男人举手:“不敢了......”   “快睡!”女子侧身向里,留给男人一个决绝的背。   “嗯,你睡吧,你睡了我再睡。”男人委屈巴巴地看着,像个被夺走了糖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   女子有了睡意,转头回来,惊见光线蒙蒙中一双明亮亮的眼,目光幽怨,问道“怎么还没睡?”   男人吸吸发酸的鼻子:“你快点好吧,我浑似个没了娘子管的糟汉子,去哪儿都不是家。”   女子“咦”了一声:“你......是在......撒娇吗?”   男人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   又过了一会儿,女子双手捧起男人的脸,对着额头一顿大亲,男人这才兴奋过来,女子重新躺好,枕着一只手臂,没好气地问:“这样总行了罢。”   又过了一会儿,张嬷嬷和宫女们听到里头没动静了,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对男女相拥相偎着睡沉了。   摇床里的婴儿哭了两声,张嬷嬷赶紧拍抚,换了尿布,奶母进来,张嬷嬷吩咐她:“别叫公主哭,吵了陛下安眠。”   翌日康宁殿,司籍女官来请见太后,问:“司寝太监说陛下昨夜先是到了淑妃娘娘宫中,半道去了昭容娘娘的清云殿,子时又回了春和殿,与贵妃娘娘同榻入眠的,臣下不知,这彤史该怎么记,到底哪位娘娘侍的寝?还是三位娘娘一起入册?”   太后披散着花白的发坐在镜前,猛回头:“什么!他昨夜换了仨地方??”   皇帝下了朝批阅着一叠临时奏本,都是地方官员呈上来的,批完了要赶快发出去,手边放着两个小碟子,装着济州新进贡来的樱桃和松子,偶尔捏一个塞口中。   小柱子急匆匆来报:“奴......奴才在宫巷看到太后的凤驾朝这儿来了,气势冲冲的。”   皇帝强自镇定了一瞬,思维急速转动,觉得还是躲一躲好,可是躲哪里呢?忽想起小丫头曾经爬过的九龙壁,立刻奔出御案,从后殿出去,慌忙中叫一个侍卫蹲在下头,系上袍角踩着背攀了上去,沿着蛟龙浮雕上了琉璃瓦顶,“扑通”一声跃了下去。   过路的两个内监嚇了一大跳,傻愣愣望着明黄龙袍的人从墙上下来,活似大白天见了鬼。   皇帝拍了拍衣角,若无其事地走了。   太后进了殿没见到人,小柱子与殿中所有人规规默默侍立着,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太后问他们:“皇帝呢?”   小柱子摇了摇头,想撒谎,又不知该怎么编。   太后四下找了找,哼道:“躲着老子娘,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哀家就在这儿守着。”忽瞥见御案上的两个小碟子,走过来瞧了瞧,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好哇,批着奏章还吃着樱桃和松子,他自来没有这臭毛病,谁教给他的!”   定柔躺了多少日子早就不耐烦了,女医说可以下地稍稍走走,她身上力气恢复了大半,便想抱一抱小女儿,站在摇床前细细地端详着,小婴儿长得飞快,这会子醒着,也不哭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动着,不知在瞧什么,五官渐地长开了,白里透红的鹅蛋小脸,玲珑精致的五官,小鼻子莹白如玉,小小的嘴弧度俏美。   竟是半张脸像了母亲,唯独眉眼不像。   挥动着小拳头,小嘴发出呵呵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俏皮的模样直让人心尖上生出爱怜来,忍不住抱起来,软软的小身子落在母亲怀里。定柔坐到榻边逗弄着,小婴儿嚅动着唇,做出裹奶的样子,十分可爱。张嬷嬷捧来一叠崭新的尿布,见到贵妃抱着小儿逗,道:“小公主才十六天大,还不会引逗呢,娘娘快回榻上歇着罢,日子还短,还是少下地。”   定柔半分也舍不得放开手:“我想多抱抱她,可儿那会儿我完全不知道她怎么长大的,也不大跟我亲,我要在玥儿身上弥补回来。”   正说着,殿外传太后到,定柔没由来打了个激灵,被宫女扶着站起,锦幔掀开,一丛宫人簇拥着翠钿步摇冠的老妇进来,一袭藏驼色宝莲纹织锦大衫,面上如寒冬严霜,带着凛然的气势,阖宫众人敛衽行礼:“太后万福金安。”   定柔抱着安玥也福了一福,头有些晕。   宫女搬了一个太师椅,太后坐下张望四周,冷声问:“皇帝呢?”   殿中所有人疑惑:“陛下这会子不是在昌明殿处理事务吗?未曾来啊?”   太后冷哼一声,命锦叶带人将春和殿搜一搜,那么大个人不可能藏了,稍事,搜完了回来附耳说:“确实没有。”   太后目光如锥子望着贵妃,质问道:“你给哀家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半晌吃零嘴的臭毛病?”   定柔不知她所问为何,不知该怎么道。   太后气愤道:“君子九容,足容重,手容恭,头容直,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立容德,气容肃,色容庄。哀家从他鸿蒙时便耳提面命,从无违背,如今他竟全变了,全无皇帝该有的端庄稳重。除了你是个轻佻的,哀家想不出还有她人。”   定柔不敢反驳,抱着女儿双膝一弯,旁边的宫女慌忙来抚。“臣妾知罪......”   太后下了辇一路走的急,加之生着气,有些喘,锦叶和锦纹交换了个眼色,上来为贵妃添好话,又闻得襁褓里的儿声,转移注意力:“小公主多可爱啊。”   太后望向襁褓,眼中闪出一抹温柔,听闻这个最小的孙女生的极美,于是道:“抱过来给哀家瞧。” 第141章 封妃大典 阶下排山倒海地……   皇帝直接去了工部, 和一众官员看皇陵的烫样,忽而想起了什么,母后在昌明殿等不到, 怕是要去春和殿寻事, 小丫头有危险!   工部侍郎取来龙首道的图纸,众官转头一看, 不知何时皇帝没人了。   小柱子一众带着舆轿在外头等着,皇帝急问:“母后是不是去了贵妃那儿?”   小柱子愁苦地点了点头。   曲曲折折的宫巷, 一道身影流星赶月地奔, 明黄衣袍飏飞, 小柱子一众排着銮驾在身后急追紧撵, 把过往的宫人吓懵了,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 来不及跪拜行礼。淑德二位从东六宫的巷道出来,正说着话,惊见一个身影飞掠而过, 扬带起疾风,脸都没看清, 正纳闷着, 看到小柱子一行奴才跑的狼狈样, 乱糟糟地从身边经过, 这才有些明白了。   淑妃疑惑着问德妃:“方才窜过去的那个, 是陛下?”   陛下何时变得这样不庄重?   德妃没好气的道:“肯定又是为了春和殿那小妖精。”   太后握了一会儿暖炉把手搓热才抱过小襁褓, 手法极熟练极温柔, 细细地端看着小婴儿,只见粉雕玉琢的小脸,肌肤嫩的呵口气可破, 眉眼如画,每一处都精致的无可挑剔,端的是天生的美人胎子,不由得顿生了喜爱之情。慢悠悠地摇着晃着,指尖轻轻点唇角,啧啧啧逗弄,小婴儿嘴角一咧,笑成了月牙,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稚声甜美。   定柔恍惚一怔,心想,难道我方式用错了?还是......还是这孩子和可儿一样......与我没缘法?   锦叶一起逗着,道:“小公主才半个月大的孩子竟会引逗了,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   锦纹也忙不迭附和:“小公主是丹凤眼,颇有太后的神韵啊。”   太后一时不舍撒手了,手下怜爱地拍抚着,心道,她娘不召我待见,生个孩子倒满可人疼的。“哀家瞧着也像,加上祈儿的几个郡主,竟是数这个最肖似。”   说着解下颈间一只小金锁,带着热融融的体温赠给了小婴儿,这是自小不离身的,亡母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   定柔心下生了感动,伏在羊绒氍毹上,一拜谢恩。   恰这时皇帝冲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怒火汹涌,呵斥宫人:“混账奴才!贵妃在月中如何下跪得,每人到宫正司领三十廷杖!”   宫人们哗啦啦伏了一地,一阵磕头请罪。   定柔对他使了个眼色,皇帝这厢正在气头上,怒火岂是容易平息的,一心为心爱的女人鸣不平,太后一张笑脸冷了下来,问皇帝:“是不是要连哀家一块儿罚了啊?”   皇帝道:“子不言母过,儿子如何敢置喙母后的不是。”   太后抱着襁褓站起,气得咬牙切齿,一把将手中的菩珠掷了过去,从皇帝眼前飞过,险些砸了脸,红着眼眶骂道:“赵禝!你个混球!老子娘怎么生了你个讨债的冤家!当初就该一条麻绳勒死了!”   语罢,泪水滚下两行来。   将襁褓递给锦纹,扶着锦叶的手臂往外走,拂袖而去。   皇帝将定柔扶起来,迎来却是一场责备,待说明了原因,张嬷嬷取来小公主新得的金锁,皇帝自然知道那金锁的来源,是母后最珍爱的东西,这才明白过来,顿时懊悔不已,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巴掌,何时变得这样冒进,不问青红皂白。   定柔吩咐宫人披衣,说:“我这就去康宁殿请罪。”   皇帝急忙拦她,道:“我闯的祸我去,这就去负荆请罪。”   定柔还是担心:“因我而起还是一起去,我们之间并无天大的嫌隙,太后是个崇尚尽善尽美的人,殷殷期盼你成为赤金完玉的君主,不过觉得我成了你的瑕疵,一时接受不了,待我们开诚布公,解开隔阂。”   皇帝将她扶着坐回床榻,安慰道:“外头冷得很,你不能见风,我还要你个女人给我冲锋陷阵么,放心,你男人神通广大,我已经想到应付母后的办法了,带她气过了,我自会开诚布公。”   定柔好奇地问:“什么办法啊?”   皇帝神秘地一笑,吐出一行字:“死缠烂打耍无赖。”   宫廷的夜晚星稀月明,沉浸在宫灯的海洋。   皇帝已在外殿跪了两个时辰,太后坐在蒲团上捻着佛珠,闭目诵着梵经,锦叶第十次过来劝:“到底是亲母子,陛下九五之尊,就这样的跪着,传出去未免失了君威。”   太后长叹一声,心中郁结不开,无奈道:“叫他进来罢,这个冤孽!”   皇帝走进来的时候一双腿酸痹的没有知觉,脚步蹒跚着,太后斜眸瞅了一眼,皇帝故意揉着膝盖说了一句疼啊,太后嗔骂:“活该!”   皇帝一脸无所忌惮的笑,过来将母亲搀扶起坐到榻椅上,太后眼眶微红,眼中带着伤心的失落,黯然地道:“从前哀家训斥后妃你从未插手过,偶尔还鞭策她们要恭敬孝道,母亲如今才知,你从未将她们当作媳妇,慕容十一这个人,你是真真娶了媳妇了,忘了娘。”   皇帝辩解:“儿子没有,儿子对母亲的敬爱从未变过,她本性柔弱,为了我选择来这危机四伏的深宫,明明知道不被容纳却义无反顾,是将身家性命都赌在了我身上,我岂能负她,伤她,无法不多怜惜一些。母后在这里可以无所顾忌,可她能指靠的只有我。”   太后道:“永平候家也是婆媳不合,老夫人时常来宫里哭诉,儿子处处向着媳妇,与母隔阂,今天娘也问你一句,倘若我和她一起跌进了河里,你先救谁?”   皇帝皱眉:“你们怎么会掉河里呢?您知道儿子的,断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权利尽在我们手里,大患尽除,儿子坐在皇位上晨兢夕厉,对下拔犀擢象,任人唯贤,愈加发奋的励精图治,打造一个承平盛世出来。”   这句话说到了太后心坎上,面色和悦下来。“你记着就好。”   皇帝坐到另一边,敞开心扉:“是儿子不好,有些话该早些告诉您,您愿不愿意听我和她的事?或许母后至今以为是她勾缠了儿子,我也该告知您实话了,先前说过,是我死缠烂打,甚至用了强,您却不信,您知道吗,她为了拒绝我甚至触柱一次。”   太后冷哼:“不过做戏给你看罢了,欲擒故纵。”   皇帝:“流了那么多血,就伤在额头,连容貌也不顾了,太医都说若非我及时拉了一下,后果不堪设想,天下有这样的欲擒故纵吗?她未出宫前我就表达过爱意,拟好了册封贵妃的金诏,给她看了,可她仍选择了陆绍翌,她对我全然无意。”   殿中的宝莲灯柱遍布各个角落,燃着儿臂粗的鲸蜡,灯苗灼灼,烛化无声,映的一室如昼。   博山炉轻烟袅袅。   太后陷入沉思中,一时不语。   皇帝微微叹息一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殿选那日她明明满腹才华,连徐相宜都在其下,却深藏若虚,大巧若拙,咱们那么多人笑她,她淡然处之,她不过是为父母所迫,不想留在宫里罢了。   韶华馆两年受尽欺辱,她宠辱不惊,被我贬成宫女,在敬惠馆任劳任怨,从不为自己是个宫婢而卑微,陆家将她践踏在脚下,她心里恨与否,我却从未听她有过一句怨怼,也从未自怜过身世,她是第一个对我说,非吾所愿,莫可强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赤诚的话。”   太后望着皇帝的目光,只见眉心微蹙着,眼眸看着窗子外,似在看着遥远的地方,眼角眉梢皆是伤怀:“您知道她嫁给陆绍翌那天儿子有多痛苦吗,心里油煎火沸,眼前暗无天日,甚至......甚至觉得,这宫里二十几载的人生苍白无趣,没了她,我竟是抽筋拔骨。那时候想着,只要她能回来,只要能重新回来,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甚至会卑鄙的想,上天把陆绍翌带走,或许是可怜儿子,给了亡羊补牢的机会,我如何能不珍惜呢?”   语气带了颤音:“皇后、握瑜、淑妃......她们哪一个不是算计着,儿子只是想要一个女子,她不为了名利,只是单纯的为了赵禝这个人,她与我声气相投,心意一致,我回到后宫会觉得自在,温馨,忘了前朝那些纷扰。就当儿子求您,不要再为难她,给我在这万千虚伪中留一线真诚,留一丝美好,别叫儿子对这世道、这人心绝望。让我在尔虞我诈之后,有一个歇息的地方。”   “母后从小教导儿子,所谓盛世,无非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吏治清明,万民丰足衣食,时时对儿子说,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您的心胸可以容纳苍生,为何到今时,却容不下一个柔弱女子了呢?”   太后沉沉吐出一口气,低头捏着菩珠。“为母的心思你还不懂吗?我盼着你能成为一个经天纬地的帝王,无可指摘的帝王,如今让别人背后骂你,为娘咽不下这口气。”   皇帝起身,对着四壁联辉的殿堂:“金无足赤,玉有微瑕,唐太宗玄武之变手刃手足,若是惧怕骂名,何来贞观之治?淮南事变,功过是非,百年后史书工笔会怎样评说,儿子早已非无瑕的帝王了,真正雄才伟略的君主,经纬天地,从来无惧后世评功论过......”   亥时回到春和殿,定柔还坐着等他,焦灼的神色,走过去抱住小女人:“母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   半个月后,定柔出了月。   终于能痛痛快快泡浴,沁在温泉水里,宫女们洒着花露和香芬,躺了一个月,身上都不像自己的了。   慕容府迎来了恩荫。   慕容三兄弟官升三阶,但贤和瑞都是闲职,只有康擢升兵部职方司主事,其他嫡系堂兄弟也分别有了官职,最得益当属女眷,温氏诰封正一品楚国夫人,本应食邑一千户,皇帝额外加封三百户,成了一州的奉邑,王氏诰封正三品淑人,慕容瑞续弦卢氏诰封正四品恭人,四房和五房的嫡妻皆是五品安人,与诰册一起送来的还有外命妇的凤冠、翟衣、霞帔、玉鉴印章。   一生享朝廷俸禄,下品官员遇到要叩拜,温氏还有出行的仪仗。   穿上蹙鸾刺雉的翟衣,戴上钗钿流华的凤冠,围上铺锦列绣的霞帔,温氏手捧诰书热泪盈眶,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有这一天,成了慕容氏最高贵的女人,比先老太君还高一阶,将来百年后她的牌位将会在原配郭氏之上,郭氏反倒成了妾位,温良意将成为流芳百世的典范。   慕容贤得了个山西道副按察使,外放的差事,有些不得意,王氏却是欢天喜地,穿上诰服舍不得脱下,对着镜子不停转看。   册妃大典定在十月二十八,癸亥日,大吉。   皇帝在各处加派了眼线,六尚局内侍省时刻警惕着,唯恐出一丝纰漏。   定柔对这个却无什么概念,前一夜枕着皇帝的手臂,说出了心里的话:“其实,不用什么大典,我已是你的人了,无需什么册封礼。”   皇帝抚摸着她的发丝,手臂紧了紧,道:“我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存在,认可你的身份,我将明天当成迎娶你的婚礼。”   定柔将他的手放在心口,那儿跳的飞快,她惴惴地说:“我......只要一想到有很多人,像山像海一般,都在注视着我,我就紧张的不知该怎么办,我怕不自然,怕出错,怕给你惹笑话”   皇帝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安慰道:“别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穿上褕翟,坐上厌翟车到皇极殿,我在上头等着你,走上御阶到我身边,就行了。”   定柔往他怀里缩了缩,只想找个缝遁了,躲过明天。   皇帝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笑说:“我登基那日也紧张的很,捧着玉圭的手全是汗,可到了那儿就不紧张了,你也试试。”   定柔双手捂面,呜咽一声。   卯时皇帝如常上朝去了,定柔一夜未眠,心跳快的不能自己,早膳也吃不进去,尚仪局、尚服局、尚工局女官已在外殿侍候,伏侍梳妆穿戴,以及迎妃的一应礼仪,金镶玉裹的厌翟车停在垂花门外,无数华盖、红盖、凤翣大扇,雉羽扇,宫人和内监排开仪仗,绵延到宫巷尽头。   礼部官员带着黄门侍卫天不亮就到了慕容府,照理百官和外命妇皆到场观礼,阖府众人也激奋的一夜未眠,纷纷穿戴好,上了大妆,慕容槐身着赤玄大朝服,戴着大弁冠,众人跟在身后坐上二驾大车,一动不敢动,过了宝相街从白虎门直入内宫,望着窗眼外的天阙宫宇,只感叹神仙住的好地方。   百官在外朝等候,命妇们被迎进了瑶光殿,温氏和一众女眷到的时候,里头已经三三两两坐了命妇,见到她们恭维地打招呼,不多时人来了许多,座位满了,每个茶案上摆上了茶点,无人去碰,只怕坏了妆容。   典赞女官三人捧着名册进来,敛衽一福,领头的示范了三叩九拜礼,并说届时会有女史引每个人到相应的位置,不容有错。   另一位女官点名册:“一品郑国夫人曹岳氏。”   正是皇后的母亲,那厢一个老妇应声说了一句:“本妇在。”   “一品楚国夫人慕容温氏。”   温氏学着前头的:“本妇在。”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几个目光透出怨毒。   “二品南安郡夫人沈方氏......”   是日风暖气清,日光和煦。   巳时三刻吉时,巍巍皇极殿峨峨屹立,广场人山人海,百官、命妇、内侍官、内廷女官、禁军卫伫立两旁,中间一条宽阔的御道,玄墀扣砌,玉阶九仞。   殿前三个宝座,皇帝中间,太后和皇后左右,冠带吉服,阶下丹墀立着妃嫔们,淑妃和德妃在前,嫔位次后,也是翟衣华冠,依着位份规格不同,面上表情僵冷,徐昭容和林顺仪垂着泪。   金石丝竹敲戛鸣奏出箫韶九章,八音迭奏,浩浩汤汤,礼乐炮竹响彻九霄。   仪仗引着翟车缓缓行来,中书官员宣告册封诏:“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式清四海,以正二仪......之女慕容氏,冠尽盛门,幽娴令德,地惟轩冕之华,德备言容之美,播兰芳于彤管......授以徽命,实允茂典,可册为贵妃,钦哉......”   金丝鲛纱帐幔掀开,着深青五彩翚翟的女子走下来,姌巧娇小的身形,头戴四凤十二树华钗冠,宝石翠羽琳琅,旒珠流光溢华,钿璎累累佩珊珊,脚蹬金舄鞋,一双眸子翦水盈盈,目光含着坚定。   款款拜倒,予受宝册、金蹲龙纽印,小钤。随着众人一起叩:“臣妾谢主隆恩。”   “兴。”   凤鼓击鸣,而后被两边的宫娥扶着站起,在万千瞩目之中缓缓迈上汉白玉阶,一步一步,那个龙椅御座上的伟状身影愈来愈近。   温氏立在人群中望着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满目自豪,竟不敢这是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热泪模糊了视野,眼前重重的叠影,浮现小身躯被吊在半空,大鼎里沸腾着蜡浆,生命一线之间......被陆家欺辱,奄奄一息赶出家门......   初怀上她时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不知到了何处,雾气缭绕的璇霄丹阙,池中一对含苞的并蒂玉莲,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娥走出来,施了个法将一朵摘下,在掌心化成一粒花种,赠与了她,并告知妥善珍藏。   临盆那一夜恍惚间,又梦到了那一颗仙葩之种,被值在庭院的莲花缸子里,生株绽苞,开出一朵从未见过的花,极美极美的。   泪水滑落,早就该知道,她来历不凡,是天降贵人。   慕容槐也望着自小被遗弃的小女儿,嘴角展出欣悦的笑,心道幸好没将她点了天灯,竟是慕容氏的福星。   所有目光一致望着玉阶上的身影,百官之中唯有慕容康低着头,面色阴沉,拳头死死攥着。   殿前龙座上身着衮冕的男人渐渐明朗,他恭身坐在那里,宛如神祗,身肩端方如格尺,这是定柔第一次见他穿衮服,神采英武的君王,玄衣十二章,戴着十二旒平天冠,垂下旒紞遮了大半面目,依稀看到眼中缱绻着温柔。   脚下只剩了一阶,眼前的人近在迟尺,他起身来,高大的身姿在日光照耀下投出伟岸如山的影,冠上的玉串微声曳动,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修长白皙。   定柔将满是冷汗的手放入男人的,被携着上了最高阶,心中这才落到实地般的踏实,发觉他指上的脉搏跳的极快,掌心热热的汗意,原来他也紧张。   四目深情相对,千人万人之中,眼中只有彼此的倒影。   阶下排山倒海地俯跪,稽首三叩九拜,山呼声回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142章 合卺酒,花烛夜 合卺酒,……   大典之后琼华宴, 璇玑殿坐满了内外命妇和女官们,褥设芙蓉,筵开玳瑁, 玉斝金卮, 琼浆玉露,歌舞姬们你方唱罢我登场, 金徽玉轸,鸾歌凤舞。   风华绝代的贵妃娘娘换上鞠衣和翠雀步摇冠, 围着云龙纹霞帔, 端的是雍容高娴。唇角始终含着庄重秀雅的笑, 捧起命妇们的敬酒, 倾尽所学接飞花令,这才知道盛情难却是什么感受, 又怕失了态给皇帝丢脸,应付的有些招架不住。   虽是宫廷特制的酴醿,复酿出来的甜米花熏酒, 专供女子饮用的,酒性不烈, 但后劲沉, 饮的多也有了六七分醉意, 方罢了, 被舆轿抬回寝殿, 这才就着漱盂吐了一阵。   皇帝在瑶光殿与官员们筹光交错, 也喝的应接不暇, 只吩咐月笙和张嬷嬷看顾好贵妃,又派了几个眼线盯着。   外命妇们各自散了,到宫门口乘车离去, 温氏也喝的头晕,被架到春和殿歇了一会儿,直拉住女儿的手不放,带着三分醺意含泪说:“娘生你可值了,若不然哪有今日的风光,被人敬仰......”   声泪涕下地说了许多为小妇的无奈,越说越激动,定柔听得不甚耐烦,知她是怕母女俩为幼时点天灯的事心有芥蒂,母女离心,怕被外人说道罢了,赶紧让宫女取醒酒茶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永庆殿,淑妃卸了冠坐到引枕上,满面戚容,沈方氏也连连叹气,说:“这么个小妖精,不过二十出头,竟一跃成了四妃之首,将你踩到了脚下,如此隆重的册封礼,幸好生的是个公主,那段时日我守在佛像前,求遍了诸天神佛,总算灵验了。”   淑妃失落地道:“这次是个公主,还有下次呢,她这般年经,宠爱正盛,再怀一个不是难事,到时候宗昱的太子位还不知坐的稳坐不稳。”   沈方氏端详着女儿,宛央自小是沈家最出色的,也算得官眷中口口相传的美人,虽说肌体差些,可那一双水眸生的极美,含情凝涕,如今看着,眉目依旧,腰身纤秾得衷,于是劝道:“你还是可以争一争的,兴许陛下哪天对她腻了,想起你来,男人嘛,偶尔也要换换口味,你别灰心。”   淑妃想起那夜垂下泪来:“女儿拿什么争?这后宫是以色事人的地方,女儿已是三十四高龄,比皇上还大两岁,虽保养的比德妃好,可到底是中年女人了,风韵犹存又能怎样,还不是是花朵迟暮了。人家慕容氏正是二十出头花开的最好的年纪,从前坐着月子皇上都巴巴黏在春和殿,这出了月子人养的更胜从前了,体态虽丰腴了些可你没看那该长肉的地方没长肉,腰身依旧纤纤,脸蛋嫩跟鲜桃子能掐出水似的,皇上还不愈加发了疯,我算看出来了,女人该有的好东西都长她身上了,此人就是天生地造出来魅惑君王的。”   沈方氏心疼地拍抚着女儿的肩:“不怕,还有从武可以依靠,他昨天对我说已经在谋算路径,要釜底抽薪。”   淑妃惊问:“怎么釜底抽薪?”   沈方氏眼眸一沉:“天下的美人多的是,找一个来夺了她的宠爱,从武在西域各国神通广大,给皇上找一个异域风情的尤物,保管流连忘返。”   淑妃来了精神,嘱咐道:“告诉从武可别给我赶走了狼,招来了虎。”   沈方氏知道她说的什么,道:“放心,娘都打发好了,别管什么来路,都叫她只是个粉黛玩物,绝了生育。”   淑妃又想起坊间流传的一种说法,在南洋小邦有很多通鬼神的巫者,精通一种秘术,名作降头,只要设下法坛,烧以咒符,就能让被厌恨的人短命,早先让母亲打听了,不知如何。   沈方氏脸色古怪:“那个可邪的很,闹不好要反噬,且要下咒者付出代价,以作交换,若要她性命,咱们怕是下不起,宗昱的忧患可不止春和殿,我打听到那里头还有一种降术,可让人失心疯,只是需得拿口腹之欲来换,要忌了荤厌,终身只食黍米粝食。”   淑妃道:“这个简单,只要我的宗昱将来登上大宝,我以后吃糠咽菜都行。”   母女俩这便商量好了,回去就让从武找法师来设祭坛。   同一时刻的霓凰殿,皇后也坐在上首座榻,神情看不出喜忧,穿着诰命服的曹岳氏来回踱步,愤愤道:“这是册妃吗?如此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国朝两个皇后呢!”   皇后对她道:“娘你以后在外头应酬遇见慕容府的人切记退避,人家势头盛,咱们冲撞不起。”   曹岳氏自视国朝第一官夫人,皇后亲母,却因为女儿软弱处处对人做小伏低,早就意难平,如今对着一个妾室成了精的,平起平坐,不免义愤填膺。对皇后大加数落了一番。   皇后默默听着,面上始终安之若素的表情,眼底的光却是冷如锋刃的。   清云殿和思华殿也是愁云惨雾。   徐昭容的母亲见女儿忧思郁结,坐下握着手安慰:“别忧心,你还有皇儿呢,地位稳固了,那宠爱不要也罢。”   说到地位徐昭容猛然落下两行泪来。   徐夫人也跟着落泪。   知女莫若母,这孩子自小便是个极多感的,性子孤傲,作诗被人比下去都伤心的茶不思饭不想,如今天外有天,来了一个美貌不凡的,方才筵席间那才华也出众的很,老天爷,这还不要了血命啊!   为怕女儿想不开,徐夫人今夜不敢离宫了。   林顺仪回来吉服没换就躲到了寝殿哭泣,林周氏将宫人屏退,关上殿门抱着女儿一起哭,自从贵妃入宫,女儿宠爱不在,林周氏在家地位也不大如从前,明里暗里受气,焉能不恨。   指骂上天不公,造物气人:“既生了你又为何生她!怨不得外头说是个狐媚子,我方才端详着,还真是个狐媚子样儿,比你还小几岁,不要脸的小寡妇!一样是妾室,凭什么她家荫封一品夫人,我就只能做个四品恭人!”   林顺仪泣不成声:“......都怪女儿无用,留不住皇上的心......”   林周氏哭的涕泪涟涟,怨愤道:“我就不信她能得宠一辈子!我睁着这两眼瞧着,这位贵妃娘娘能得意多久......”   冬日的晴夜繁星满天。   定柔沐浴罢宫女呈来一套红地蹙金刺凤的华衣,裙裾长长,连裌衣和娟衫也是正红色的,她正疑惑,月笙笑说:“这是陛下特地为您准备的。”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走出来,眼前一惊,不过沐浴的功夫寝殿已变了样儿,漫天大红帷幔,轻茹垂委迤地,连床帏也如是,铺着龙凤呈祥如意锦被,这是个红光潋滟的世界,供案上一对两指粗的龙凤花烛,摆着十二盘喜果。   男人从帐后出来,也是一身朱红弁服,伟岸的身姿笔直如清风玉竹,磊落如月下苍松,朗润的目光,静静望着她,唇角含着柔情的笑意。   她脸颊不自觉地一烫,蔓延至耳根,羞的低下了头。   “都下去罢。”   “喏。”   一瞬间只剩了一男一女,她愈发局促到极处,心口藏了一只小鹿,在那胡冲乱撞,心道又不是第一次,怎生还是紧张,到显得矫情了。   脚步声到了近前,男人宽大的手掌携起一只纤柔的小手,掌心一层湿,他伸臂揽着她的腰身,下颔贴着额角说:“今天看到你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心跳的快要出来了,我的新娘,以后便彻底嫁给我了,不能再反悔了啊。”   她哧声一笑,手臂抬起环在他腰际,紧紧贴着胸膛听着那擂鼓般的跳动。“孩子都给你生了,我还能往哪儿去,你个小心眼子的夫君。”   她一头乌油油的发如流瀑轻柔地散着,像小女儿般系着一条五彩丝璎,眉目如画,美的叫人窒息。   喜帕覆在了面上,大红绸花相结系着一对新人,缓缓走向供案。   他拱起手来,激动而挚诚的声音:“诸天神明在上,赵禝在此与慕容定柔结为夫妇,执子之手,相携白首,鸾凤和鸣,如鼓琴瑟。”   定柔望着流苏下男人的鞋履,眼中溢出了泪花。   他们像俗世的新人一般拜了天地,男人掀开红盖,目光如珠辉闪烁。相交饮了合卺酒,而后剪下各自的一缕发,缠绕相绾,珍藏在一个错镂镶金的宝匣里,新郎挽起新娘的手到衣带上,相互宽衣解带,唇舌缠绕,相拥倒进了鸳鸯帐里。   “别闭眼,我们第一次在一起那夜,你就一直闭着眼。”   .....   花烛煜煜,绛泪垂垂。   极尽颠鸾倒凤的一夜,汗水层层湿透了被褥......   夜半的清云殿,徐昭容独衾在冰冷的榻上,手伸进绣枕的夹层,从棉絮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将金簪扎在心口的地方。   林顺仪倚着窗子仰望星光,浮肿的眼已哭不出泪来。   卯时初刻花烛方燃尽,绛泪堆叠在一起,熹光透进帐帷,映的暖香靡靡,皇帝掀被出来,披上中衣,被褥下的小女人不知何时睡着的,昨夜疯狂之下,眼角挂着筋疲力竭的慵态,露出一截雪腻腻的香颈,他俯身烙下一个吻,为她掖了掖被角。   怕吵醒她,特意到外殿盥漱。   定柔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一睁眼到了午晌,坐起来全身酸痛,四肢百骸如挂了石头,重的抬不动,宫娥们捧着盥洗的物什进来,司衣和司饰女官伏侍穿戴。   皇帝回来用午膳,定柔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她将妆奁盒子里那一对珍爱的紫晶耳珰戴上,指上的小戒久不曾摘下。   皇帝望着镜中的她,唤了一声:“娘子,你真美。”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睫,五官一皱,故意扮出一张皱纹脸:“等我这样了,你就会说,哎呀老太婆,你真丑。”   他被这模样逗笑了:“你便是成了老太婆也是一个标致的老太婆,骨韵这东西不会变,我到盼着那一天,看看你成了老太婆的样子。只是到那时,我也是须发苍苍的老汉了,驼背拄拐,说不定你还嫌弃我了。”   定柔对着镜子,用老太婆的声音:“老头子,今儿上朝累不累呀?”   老头子浑厚的声音:“累呀,眼皮一直打黏,差点睡在龙椅上,耳朵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行了,老喽,该退位了。”   定柔笑破了功。   用罢午膳,他执意要她卸了衣冠陪他午睡,定柔只好把刚梳起来的头发又拆开,并肩躺下,男人一挨枕头就没动静了。   定柔笑看着他的睡相,对着那鼻梁轻轻俯唇贴下。 第143章 相守 真想只有一代一双人……   腊月寒九天, 飞雪连天,院子里几株红傲雪逞娇。   年关将近,慕容康领了去蜀中剿匪的旨意, 正是邢家残军余孽, 当年逃亡深山落草为寇,近几年成了气候, 扩大成了一支近千人的小队伍,时常滋扰一方, 烧杀抢掠, 月前公然伏击朝廷上贡的库银, 伤亡府兵无数, 还有一位地方官员。   慕容康本性豪爽不羁,是个襟怀洒落的阔朗男儿, 与官场的尔虞我诈格格不入,若不是高堂在世,仇恨桎梏, 早生了一骑一剑驰骋天涯的心,在家成日被母亲叨念续弦的事, 父亲又时常敲打, 这次出去正好清净几日。   外头风寒彻骨, 丫鬟们收拾着行囊, 温氏不舍儿子受苦, 心疼的直落泪, 还道:“你现在也是金贵的国舅爷, 怎能出去做哪些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娘这就进宫与十一说,让她求求情。”   慕容康正不耐烦, 又不好顶撞母亲,慕容槐从门外进来,双手揣在白狐腋子毛暖袖里,嗔道:“妇人之见!这是陛下要重用康儿,为他立军功树威,将来升迁才不会被人说成是外戚攀鳞附翼,这次出去陛下钦点了一千神武卫,两千守备军,那都是精兵干将,一半是军中挑选出来的长弩手,康儿但凡是个明智的,都能把仗打赢了。”   温氏擦擦泪,还是不放心,毕竟刀箭无眼,又天寒地冻路难行的。   慕容槐训她:“蜀中四季无雪,没听邸报上说吗,出了京畿道就没风雪了!以后康儿仕途上的事你不许插手,更不许进宫对十一乱嚼舌根,慕容家现在有这个局面是上天的恩惠,万不能触怒了龙颜,还有十二十三你也少管,都溺爱成女儿心肠了!”   温氏啜泣着,心道,我如今也是贵夫人了,文武官员见了都得跪拜,老爷你当着孩子好歹给我留些颜面,没得这样下不来台。   临走前,慕容槐将康带到书房问话:“你此次去,陛下的圣旨可揣摩明白了,那些邢贼的余孽是杀还是擒,是就地处决,还是押回京候审,你是主将,心里可得有主张,不能违背了圣意。”   慕容康拱手道:“我们尚书大人替我去请示了,全部就地正法,头颅一个不少悬于当地官衙,以正视听。”   心里不禁感慨,皇帝果然是个狠的。   慕容槐审视着儿子,意味深厚的语气:“你如今也是过了而立的人,该学得持重敦行,凡事该在心中度量个几回,权衡利弊,当今圣上是个心思极缜密的,你的那点子心思他想是早看出来了,这次让你去蜀中剿匪,用意颇深。明知我们跟邢家的渊源,明知你心怀仇恨,却让你去对付邢家的余孽,这是在检验你,也为锤炼你的心性,以后边关有了战事会重用你。”   慕容康也想过这些,但实在恨极了勾心斗角,不由得面上露出厌憎的神情。   慕容槐观察着他,厉声道:“你给老子记住,你的双亲和独子都在京城,在人家手里,收起你心里那些私怨,鲲鹏展翅,为家族打拼一个未来,才不枉为慕容氏的儿郎。”   慕容槐无奈地鞠身:“儿子谨遵父训,不敢轻举妄动。”   昌明殿,皇帝身着紫貂毛滚边织锦长袍,坐在引枕上看密奏,小柱子方禀过四国舅一行已冒雪出城了,大约一月半可至蜀地。   皇帝听罢望着半开了一隙的窗角,玉屑碎琼纷纷,心绪陷入思虑。   这个大舅哥是慕容家的另类,心性耿直的,爱钻罅隙,又藐视功名利禄,是个巨大的隐患,若将之心底的仇恨拔除了,或冲淡了,必然不易,这必然是个漫长的功夫,得好生筹划一番。   思绪间颈上多了一双软玉娇香的手臂,女子散着一头美好的发,身上馨香淡淡,热热的吻落在耳根,午睡刚醒了。   他手臂一提一抬,巧妙地将她拦腰一横,倾入臂弯,带着蛮横的力道狠狠攫住两瓣柔软的唇,直欲将她整个人吞吃了。   女子来不及换气,险些窒息,涨的满脸通红,在他后颈捶打了两下才被放开,拍着胸前,如释闷毙,气骂道:“你个促狭的,要害死我啊!”   皇帝笑问:“睡了一个下晌,有没有梦到我?”   定柔双臂挂在他的颈间,小嘴一噘,没好气地道:“没有,我醒着时时见到你,睡着再梦到你,那成什么了。”   皇帝沿着眉角往下一个绵长的吻,道:“你难道要梦着别人不成,说,是哪个野汉子,朕活劈了他。”   定柔颊边浮着得意的笑靥,露出米白光洁的皓齿:“天上的神仙人,缁衣飘飘,风采不凡的,小女子好生向往也,夫君可劈的着吗?”   皇帝怒:“哪个混账,我上天入地也得劈了他。”说着将小妻子抱举起来,抛在罗汉榻上,上下其手,胳肢的她险些笑断气,有外臣来求见才住手,定柔拢了拢头发,极快地躲进了屏风后。   火树银花漫天,炮竹除旧岁,隆兴十三年的元旦来了。   应天门上凭栏而立,望着四衢八街花灯如昼,人流汹涌,侧眸瞥去,中间隔着皇后,一个娇巧的身影在一众衣香鬓影中分外惹眼,围着蔷薇色银貂毛斗篷,绾着宫妃髻,唇畔含着甜静灿漫的笑意,仰望天穹的烟花,两颊浅浅的腼腆,眸子里映着七彩炫烂。   他心下顿觉如灌了蜜,无比的安定。   有她在,真好。   真想只有一代一双人,将她拥在怀里,静静看这焰火,守岁到天明。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意义非常。   这夜回到寝宫缠绵完,她躺在怀中不安地问:“今天不去皇后那里真的没事吗?朝上会不会说你?”   他捻起一缕幽香的发,轻轻嗅在鼻端,安慰道:“没事,我早就习惯他们聒噪了,爱怎说怎么说,我就是不改,敢拿我怎样,他们打量着我厚皮老脸,说的烦了也就不说了。”   定柔被逗的一阵笑,捏捏他的鼻尖:“厚脸皮的冤家。”往怀里贴了贴,又问:“那后宫呢?母后和皇后不会说道?”   皇帝抚摸着她的发丝,柔软如云,垂顺服帖,道:“母后定是要说,我照常耍赖皮就行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她也不好天天动手责罚罢。至于皇后,你别怕,她不敢,人家心思通透着呢,该怎么母仪天下,怎么垂范后宫,怎么应付我,心里明镜着呢。”   定柔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我觉得她虽心思深些,却并无做什么伤天害理,你却好似非常厌恶她,只是因为我吗?”   皇帝摇摇头,解释道:“非你而起,自东宫始我就看透了她,闺中或许是个淑性茂质的,可一入宫便多了别的心思,曹家的荣耀全系她一人,为求自保,也许换成我也会算计。我跟她这些年她就做了一件事,琢磨我,想是早就琢磨透了我有几斤几两,在她面前我就如同个透明人,我身在高位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是有几分怵她的。”   定柔故意把脸一肃,问:“那你不怵我吗?我以前也琢磨过你啊。”   皇帝笑在她额角弹了一个指崩,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利益所驱,为取悦,为投其所好,而你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值得托付,你走进这个宫廷,是将自己全心全意信赖给了我。”   定柔眼眶一热:“夫君好个玲珑心,小女子幸甚!”   他不喜欢这个夸赞,她应该说夫君英明神武啥的,玲珑心说的是女子,小丫头乱用词汇,将夫君比喻成女子,该打。   于是他翻身而上,将她重新“修理”了一回。   正月初二是民间新人归宁的日子,新郎正式拜谒岳父母,恭贺新岁。   素韵夫妇年尾到京,租赁在西市一个小院,早起准备了头朝的礼品坐上骡车到了慕容府,嫁人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给父母拜年,弥补这些年的孝道。   到了大门前惊见圣驾仪仗,这才知道皇帝带着十一妹来了,比他们来的早。素韵心下大喜,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夫君的运数来了!   那年科考落榜,夫妻俩心灰意冷,无奈之下回乡,求了一个主簿的差事,过着三平二满的日子,去岁乍听闻十一妹飞上枝头,全家得了荫封,素韵当机立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夫君辞了旧职,带着三个孩子,披星戴月入京来。   夫君名讳卢崇,表字敬生,经年的沧桑已将白面书生变成了满眼风霜的寒儒,起初还有些抵触,说:“我一介读书人,最讲究气节,你这不是让我攀裙带关系吗?”   素韵急了:“这可是一辈子也求不来的福气,我们阖家都沾了光,我憨啊,凭什么我不沾,我跟着你受苦受够了,你难道成心让孩儿们也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卢敬生看着小儿子身上的补丁,动摇了。   整理了整理衣裳,从侧门进了府宅,管家说皇上和老爷在花厅下棋,相谈甚欢,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在作陪,十姑爷送了信来,稍后马上来。   素韵对卢敬生扔了个眼色:“瞧罢,人人不是上赶着,就你老实,我算看透了,这世道老实人没饭吃。”   卢敬生正了正幞头,做出孤注一掷的姿态。   到了花厅,垂花门外伫立着明光甲的羽林卫,个个持着长戟,站的刁斗森严,对他们盘查一番,管家再三解释了是自家门婿,那厢才挪开明晃晃的刃。   进了门,里头又是一重内侍官,要搜他们的身,有无夹带凶器,就这样被搜了三次才到了厅前,卢敬生被一路而来的阵势吓着了,惴惴不敢近,想到要见一国之君,腿肚子颤个不停。   素韵也紧张的冒冷汗,不知道当今皇上凶不凶,是不是威风凛凛的,稍有不慎便要发落人的。   温氏从廊下过来恰看到他们发呆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对素韵递个眼色,到了跟前附耳道:“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能不能飞黄腾达就看这一步了,让他争气些,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素韵扶着心口点点头,汗珠滚滚。   跟着岳母身后进了内厅,只见四下侍立着内监和宫娥,身着宝蓝福寿纹大氅的慕容槐端坐棋盘前,慕容贤和瑞在一旁端着茶和帕巾,一脸奉承相。另一边坐着的是一位身形伟岸的男人,背朝他们,着一袭米色宝相纹织锦襕袍,指尖捏着一枚白子,领缘袖口雪貂毛滚边,束发宝冠,只是个背影,已是明彻卓荦,器宇不凡,全身透出天潢贵胄独有的尊贵气韵。   卢敬生脚腕一软,扑通一声跪了地,素韵也跟着跪下,脑中一片空白,舌头也开始打颤:“陛.....陛下.....万.....万岁......”   温氏气得几乎跺脚,皇帝已回过头来,朗澈的目光打量着地上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妇,温氏忙解释:“这是六女雅儿和子婿,今日也来拜年,听闻陛下莅临,特来请安。”   皇帝面含微笑,摆摆手,语态谦和如风:“岳母不必客气,朕说了今日朕也是子婿,快让他们免礼。”   温氏谢了恩,地上的夫妇全身发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温氏让丫鬟扶他们起来,垂首恭立在一处不敢抬头,抖的愈发厉害。   慕容槐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们一眼。   皇帝下完了一局,兴致正浓,和岳父侃侃谈经论玄,素韵听着是一位极温和客气的人儿,言谈举止毫无架子,这才松懈了下来。   正这时宫女簇拥着一个衣裳楚楚的美貌女子走出来,正是十一妹,见到他们,一脸惊喜:“六姐!你们何时来京的?”   素韵像是瞬间有了底气,十一妹做了娘娘没有忘本,还认这个贫寒的姐姐。   姐妹相拥,皇帝望着小妻子很高兴,忍不住多打量了卢敬生几眼,招他过来问话,读了几年书,哪年科举,可曾入仕。   温氏暗自庆幸,这下一人得道,全家都飞升了。   定柔做了一味新出来的松针茶,这是她想了好久的,采制雪后洗涤干净的白皮松针,生火炒制,紫砂壶里猛火煮三遍,再焖煮片刻,浓黑的汤汁方青亮了,翠绿清香的茶汤,回味醇厚,可以冲泡数次,颜色递层变浅,却每次口味皆不同,皇帝近来爱上了这一道茶。   慕容槐也赞赏不已,松针有养生的功效,想不到十一有如此灵巧的心思,该让十五多和姐姐学学。   家宴设在北花厅,皇帝和贵妃与岳父母同坐一席,举手投足端着恭敬,让慕容槐和温氏惶恐不已,宴罢回到燕禧堂,慕容槐到偏厅,将温氏叫出来,问:“十五打扮好了吗?”   温氏:“一直在房中等着呢。”   慕容槐道:“趁这会子叫十五去给陛下敬餐后茶,你寻个由头把十一支开。”   温氏犯难:“十一不会恼了咱们罢,我瞧着陛下很在意十一啊,用得着未雨绸缪吗?”   慕容槐皱眉道:“妇人之念,她今时得宠不代表以后得宠,姝儿出了宫,没有人帮衬她固宠,我左思右想,陛下即没有喜欢小五和小七,偏喜欢了十一,定是有缘故,只有十五和十一长得肖似,眼下十五锦瑟年华,正是最好的时机。”   温氏想想也觉老爷思虑的对。   回到前厅将定柔叫到一旁,说:“上次你不是要调味方子吗,走,去我房里,我抄写给你。”   定柔心生诧异:“你给我誊写好了让人送来不就完了。”   说着转身要回去,温氏心下一慌,拉住她:“娘想跟你说会子梯己话嘛。”   皇帝坐在下首与慕容槐闲叙,有人呈了消食解腻的甘和茶,他随手接过,放在茶案上,忽觉那女子衣着与宫女不同,这才抬眸看去。   只见约莫及笄之岁,怯生生地垂着美人颔儿,一袭莲青袄裙,梳着清丽的垂鬟分肖髻,身形娇小玲珑,鹅蛋脸,肌肤底子水灵逼人,眼似秋杏,琼鼻樱唇,到像了五六分,明显一母所出,不过却没有她骨韵里的柔美和婹巧,也没有她眉宇间的霁月洒脱。   皇帝眼睫一闪,余光下意识地瞥了一下慕容槐的神色。   那厢满脸皱纹堆满了恭维:“这是幼女萱儿,十一的同胞妹妹。”   皇帝啜了一口茶,用长辈的语气问:“十五妹多大了?可曾婚配?”   十五一开口牙关不停打磕,一时答不出话来,自淮南那夜惊吓之后心智迷失,多年来虽治好了失心病,可伶俐已不复幼时,变得木讷少语,有时还发呆,这会子小身躯抖若寒风中的花蕊,愈发楚楚动人,慕容槐只好替她答:“去年及笄,今年十六虚岁。”   皇帝笑道:“改日姐夫为你寻个文武双全的儿郎,正作珠联璧合的一对,朕亲自赐婚。”   慕容槐眼角笑意一滞,下一刻慌忙谢恩。   下晌拜别父母,皇帝携着定柔上了舆车,慕容府阖家跪送大门外,小驾仪仗缓缓出了英博街。   车内,皇帝颇有些郁闷:“你爹为什么就认定了我是个好色浅薄、朝秦暮楚的人?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定柔不知他何故,笑问怎地了。   皇帝和盘托出,定柔一张小脸气得煞红煞红,胸腔起伏着,握住小拳头捶打自己,恨极了此身生在慕容家,皇帝吓得将她紧紧拥入怀,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   皇帝不停地劝解:“你还有我和孩子呢......有你夫君疼你就够了......”   定柔俯在他怀里,哭问:“我是不是他们捡来的啊?”   皇帝怜爱地拍抚:“我觉得也是,你就当自己是捡来的罢。”   她埋怨:“早就告诉你不要来,你偏来!你充的哪门子孝顺女婿啊!你给他们一寸,他们便要一尺。”   皇帝安慰:“明年不来了。”   我只是怕他们把那件事情告诉你,我不得已虚与委蛇。 第144章 乌龙事件 遂令天下父母心……   男人嘴上那么说, 却没有那么做。   反而对岳父岳母更加关怀起来,当夜遣了几个太医到府中为二老望闻问切,开出调理的药方, 此后早晚请平安脉, 滋补品和珍奇药材日常流水似的送。不管朝务多忙,隔三差五总会抽出空暇来带着新得的棋子找岳父下棋, 但凡有了朝贡,先择出上品送到慕容府。   他坚持以为是自己的原因, 做的不够好, 没有让两位老人感受到真诚, 等他们知道女婿是个专注执一, 敦厚诚挚的儿郎,也就不会再伤他的娘子了。   时时岳父长, 岳父短,子稷如何如何,谈笑风生, 把慕容槐搞得不知所措,日子久了也试着撇开身份, 去了敬畏, 翁婿俩生出些惺惺惜的缘分来。   皇帝发现以前对这个老泰山有诸多曲解, 他不是生来的佞臣, 也曾有过意气奋发的年纪, 只不过在官场的染缸里浸淫沉浮, 近墨者黑罢了。   温氏更是对这个金贵的女婿满意到极处, 昨日刚得了几箱皮毛,今日又送来珊瑚树,左看右看直笑的合不拢嘴, 还对素韵说:“这孩子,不怪我待见他,是个顶顶有心的,跟你那姓卢的混球天壤之别,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男儿,一副七窍玲珑心的,十一想要什么,一个眼神就知所想,跟康儿一般年纪,怎地人家老成持重,康儿却处处惹我生气。”   皇帝感念这些变化,颇觉受用,他知道小丫头心中无比的渴望父母亲情,他不愿让自己的娘子带着桎梏过日子,他坚信所有不如意的人事都可以靠人力改变。   定柔却截然相反,自那以后对父母愈加冷淡,有时实在拗不过跟着皇帝去了慕容府,不过略略请个安,偶尔温氏寒暄两句,她只当没听见,对慕容槐,有时连话都不说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是体贴孝顺的儿子,一个是冷漠没良心的儿媳呢。   正月二十温氏四十八岁寿诞,定柔随意准备了金玉珠宝做贺礼,打算让何嬷嬷送去,她不爱凑那热闹。皇帝下了朝急急赶回来,惊见小丫头坐在熏笼前嗑着瓜子看话本子,正看到精彩处,笑的眼角带泪。不禁怪道:“你怎么还没走?都巳时九刻了,你难道要晌午去贺寿不成。”   定柔欠一欠身,伸伸懒腰,翻了一页书道:“我就不去了,让何嬷嬷告诉她们我不舒服,听说淮南的亲戚也来了,人那么多,我嫌聒噪。”   皇帝训她:“你亲娘过寿辰你不去这是不孝懂不懂?起来更衣去,我若不是怕朝臣们说道早去了,没得叫岳父岳母觉得我们夫妻不懂事。”   定柔觉得他纯粹多此一举。   皇帝看了看铜漏,顿时急了,叫宫女来给贵妃更衣,准备凤鸾仪仗,又问定柔:“你贺礼准备的什么?”   定柔不情不愿被围着换衣裳,努努嘴说:“一箱珠宝首饰。”   皇帝瞪眼:“就这个?”   慕容府门前填街塞巷,车马骈阗,热闹非凡。   温氏和慕容贤在大门口迎着宾客,王氏也来帮忙,意在多多结交命妇。   高级官员大概是碍于妇人做寿,来不免落个攀附之名便托了女眷携重礼来,中低级官吏倒是和女眷一起来了大半,勋爵豪门一来便是婆媳姑嫂一大家子,剩下的多是京中没落世家,来的人比请柬多了二十倍不止,把几个厅堂塞得水泄不通,丫鬟们进进出出端茶递水,忙的焦头烂额。幸好慕容槐有先见之明,让多多准备了宴席和茶果桌椅,又从田庄雇了许多庖厨和仆娘,才不致手忙脚乱。   男宾到正厅拜访慕容槐,女宾到西花厅品茶,温氏笑的腮帮子都酸了。   待到巳时末刻人流才陆陆续续停顿,温氏终于歇口气,望着宝相街的方向,心想,十一不来了?假如贵妃不来,岂非为娘的脸面无处放?   藏着心事走到西花厅,坐着品茶和围堆闲谈的一见她纷纷起身恭敬,七嘴八舌夸衣料子钗环头面好,或如何如何风韵犹存的或福气深厚,云云,仿佛几十年没见过的亲人,温氏一时应付不暇,只能继续陪着笑连连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的……”   一旁角落的几个妾室,皆是慕容槐早年的通房,从淮南死里逃生出来的,有单氏、于氏、蔡氏,瞧的眼底发红,蔡氏嗤鼻冷哼:“瞧她得意的,嘴片子都咧到天上了,当年先太夫人八十整寿都没这般排场!”   于氏也哼:“我进府伺候老爷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蔡氏磕着瓜子道:“干生气也没有,谁叫人家肚皮争气生出一个宠妃,成王败寇啊!”   单氏咬牙道:“老天不长眼偏叫她得了势!和我前后两年进的节度府,论美貌我不输她,就是因为她能生,一个接一个,又会耍魅惑,哄得老爷将她一步步从庶妾抬成如夫人,到如今堂而皇之做了继妻,还成了诰命夫人,真真气煞人!”   于氏也道:“可不是,当年为了哄得老爷去她哪儿过夜,可给我们下了不少绊子,哼,邢家造反那天怎么没让她做了刀下鬼!还有她那个十一,邢家真够无用的!偏她就折了一个儿媳,亲生的一个没死,真是好运气死人!”   单氏一阵抹泪,她只生了一个十四女,那夜屠刀在后,跑的急,母女俩慌乱中走散,到第二日发现女儿的尸首,是被摔死的,头上有个杯盏口子大的伤,血流干了。   单氏为此得了癫狂症,被送到姑子庵,治了多年才恢复神智。   蔡氏绞着帕子:“早知道慕容十一有这能耐,当年就该唆使老爷将她喂了蜡鼎,我等也不会有今天的仰人鼻息。”   于氏高深莫测的笑:“花无千日红,后宫是百花争艳的地方,这一春开完还有下一春,还能让慕容茜永远一枝独秀?不过仗着美貌正盛罢了。你们且等着,有她温良意哭的那天,现在多得意,将来就有多苦悲。”   单氏喝了一口茶道:“这当今圣上也是个怪人啊,放着天底下多少清白小姑娘不要,偏迷恋一个小寡妇,还是带着个拖油瓶的,难不成是个爱捡别人剩饭的主?”说完帕子掩嘴轻笑。于氏道:“可不是嘛,别人家的小寡妇玩玩就罢了,还堂堂正正收进宫封了秩正一品妃,真不知这小寡妇使了什么手段,你们说会不会当年她在宫里做美人的时候就跟皇上有一腿?”   “那干嘛还费劲巴拉出宫嫁给陆家?图个什么?”蔡氏问。   于氏压低嗓音:“外头有传言说陆家公子是皇上派人给……那个了的,说他俩一早就勾搭上了,合谋外放陆公子然后半路截杀,他们好明目张胆干柴烈火,还有说那安可公主本来就是皇上的……”   一品妃的仪仗迤逦走进英博街,两旁的过路者纷纷鞠身行礼,驻足瞻观玉颜,温氏已得了消息,带着阖家妇人们出来恭迎。   定柔下了车辇,系着香狐毛镶边织花锦缎斗篷,内穿芙蓉妆织锦大袖衫,端的是仪态万方,何嬷嬷抱着安可,温氏领着一众敛衽行礼:“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被花攒绮簇围拥着步入前厅,命妇们端端正正地依着品阶请安行礼,她强撑着笑说免礼,心里只恨不得时间快些过。   温氏领着几个面生的妇人上前,一一介绍:“这是你表姨、舅家嫂子、姨婆家的嫂子......在淮南来不及拜访。”   妇人们身上的胭脂粉浓烈,熏得定柔鼻子发痒,一个上前恭维道:“哎呦呦,这就是咱贵妃娘娘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儿!”   一屋子人随声附和。   定柔脸皮发热,用力扯着嘴角展开庄重婉约的笑。   筵席罢了,园子新建了廊阁和戏台,南曲班子铿铿锵锵开锣,莺吟鸟啭唱着《仙女献寿》。定柔坐在廊阁里百无聊赖,手中把玩着团扇,转头忽见抄手走廊一处拐角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甩开一把折扇,衣袖边绣着夔纹,心下顿时大喜,对宫女说:“我有事,别跟着。”   起身沿着偏狭的角落走出来,将兜风遮住脸,趁人不备走到游廊转角处,一双有力的手臂立刻锁住了腰身,她环住那个脖颈,吊在他身上,喜悦的不知所以:“你怎么来了?”   男人穿着霁色松枝纹锦袍,束发白玉龙首簪,像个儒生。气息呵在她脸上,道:“岳母诞辰,我来祝寿啊,等这些人走了我亲自给岳母拜寿。”   定柔见到他就觉心头溢满甜蜜,不想分开了,“夫君真好!”   他问:“可儿呢?”   她答:“用过膳睡了,在娘的寝室,张嬷嬷她们看着呢。”   他揽抱在她腰身,问:“你还要听戏吗?”   她甜笑着说:“不看了。”戏不如人。他道:“没人跟着,我们到后园走走吧,我还没仔细参观过你家。”   定柔笑:“这不是您老人家恩赐的宅子吗?”   他也笑:“我恩赐的东西多了,有些我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一纸诏书就给出去了,只有你.....”附到她耳边,低喃了两句什么,定柔被他臊的脸颊火烫,心口怦怦乱跳,这个坏人!   他携起她的手,沿着园子走,十指相交,仆从们都在前院忙,后园难得的安静,一路水流潺潺,花木扶疏,颇有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感觉,他们都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走过几个葫芦形的月洞门,忽见前方假山下一个小凉亭,便走进去,并坐在靠椅上。   身后两个妇人的身影不知不觉尾随着,正是单氏和蔡氏,两人无意撞见,直当谁人在私会。   “瞧,贵妃娘娘果然是个不安分的,做着皇妃还不满足,一边偷腥,不知是哪个野男人。”   蔡氏道:“被皇帝知道了还不五马分尸了呀,宠妃也敢偷。”   单氏笑:“真想立时看看她失宠的凄惨样子。”   这厢亭子里的两人,女子仰靠着哼唱一阕小令,团扇拿在手里转动,那扇子是沉香木做的,会散发香,男人依偎着她以口哨相合,一只手臂横在身后,气息近在耳边,心神荡漾地痴看着那精致无瑕的小脸。   她是他唯一见过的,美丽与小巧契合的女人,眉线柔和,无用任何裁剪,恰恰浓淡相宜,清亮如露的眼眸蒙着淡淡的雾霭,嘴唇弧度俏美,自生产出月后,她身上多了妩媚的韵味,两颊不施胭脂,玉晕般的肌肤透出粉润的红嫣,还有那一头的发,那纤巧软柔的小手,他统统爱到了骨子里。他越看越觉难以把持,忍不住想念她的美妙滋味,昨夜的疯狂犹觉不够,只恨天日大白。   女子也转眸看着她,两两深情相视。   男人凑去吻那小小的嘴,女子心生促狭,拿扇子一挡,亲到了扇子上,男人一气,女子咧唇一笑,露出米白光洁的小牙,唇畔漾开甜腻腻的腼腆,得意地又将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男人脸色一肃:“我生气了啊。”   女子笑着,缓缓拿开扇面,轻轻闭上了眼,男人俯唇下去,谁料女子猛然睁开眼上来大亲了他一口,到似调戏了,幸灾乐祸地笑着,这吻很香,男人十分受用,心头一阵狂跳,大力扼住她的腰身,狠狠地黏住那唇,唇舌缠绕,女子娇小的身躯横抱起坐在膝上,犹觉不够,一把放倒,天地掉了个,横揽在那个结实炽热的怀抱,吻得忘情所有。   月洞门外两个人看的目瞪口呆:“这光天化日,天啊!”另一个说:“若被人看到,捅到宫里,咱们家还不满门抄斩啊,这个贱人!”   “先告诉老爷去。”   慕容槐正在花厅与一群官员畅谈,单氏站在帘帐后朝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有急事,慕容槐让慕容瑞先应付着,起身走到屏风后,单氏悄悄在他耳边说:“可了不得了,奴家看到、看到贵妃娘娘在后园私会一个男人,又搂又抱,还......亲嘴......”   慕容槐霎时大惊失色,气血嗖嗖冲上了天灵盖!老天爷!这个孽障!这是拿全家活口玩火!   当下差点一头厥过去,忙问:“还有谁看到了?”   单氏:“蔡姐姐,奴家吩咐她在那看着,怕那男人跑了。”   慕容槐当即脚下生风,去后厅叫了慕容贤,令一波下人守住后园各个门,又令叫人拿大棒,红着眼说:“这孽障如此不检点!那男人定是前头来贺寿的官宦子弟,不管是谁,今都废了他命脉,叫他们断个干干净净!”   慕容贤也知事态严重,提起了一颗心。   一行十几人气势汹汹地奔入后园,举着碗口粗的大棒,慕容槐走的极快,也不觉气喘,到了后园,果然见蔡氏守在月洞门外,隔着远距,遥见凉亭中的两个背影,芙蓉妆一品宫妃装的女子依偎在一个霁色锦袍的怀,柔情地枕着阳刚的肩头,这下顿时气得几乎吐三升血。   亭中,女子偎着男人的肩头,身躯抽了骨一般柔弱无力,纨扇扔在了一边,男子一手揽在纤腰,一手把玩软容容的小手,背后响起一声怒喝:“畜生!你要害死全家!”对那霁色锦袍的背影:“大胆狂徒!竟敢到我家来放肆!还不束手就擒!”   女子骇了一跳,男人却有着天生的镇静,双双转过头去。   慕容槐看清了面貌,吓得后趔了一步,慕容贤也顷刻认出来了,和父亲一起扑通一声跪下,家丁们见状撂下大棒,膝盖扑通扑通许多声,全都跪了青石地,大大磕了个头,心慌气促地念:“陛下……圣躬……金安……”   前头刚谢幕了戏,贺寿的人陆续告辞,因为马车太多,少不了拥挤,一些人便等候着,温氏命人又上了茶,迎入花厅闲聊,一个婢女上来凑到耳边说:“皇上来了,在后园茗茶,老爷让您快过去。”   温氏心中大喜,又和命妇们寒暄几句,借口更衣,坐上步辇小跑向后园。   凉亭石桌已摆满了茶果点心,慕容槐脸上赔笑,心头有余悸,皇帝坐在一旁石墩,叫着岳父,语气谦恭,他才渐地平复过来,定柔习惯了坐在皇帝身后,生气刚才的误会,父亲竟如此看待她,闷闷地攥着扇子,也不上石桌,仍坐在靠椅。   月洞门外慕容贤一头汗地出来,单氏和蔡氏瑟缩在墙角,慕容贤十分没好气:“什么眼神!堂堂真龙天子瞧成了野男人!害得我们差点弑君!等着父亲发落你们吧!”   温氏下了步辇进来,敛衽一福,皇帝起身拱起手来:“祝岳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温氏笑着还礼,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又叫丫鬟取来酒菜,唤定柔上座,谁聊女儿置若罔闻,闷着声没有作答。   温氏尴尬地咳了一声。   到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同父母告别,径直上了翟车。   待宾客散尽,慕容槐和温氏坐到前堂,蔡氏和单氏被五花大绑,进来跪在地毯上,哭的泪水涟涟,十分可怜。   单氏解释道:“奴家不是有意的,上几次圣驾来,奴家只远远瞧见了个衣袍边,绣着龙纹,连是胖是瘦都没看清,所以才认错人的。”   慕容槐黑着脸,今天若不是当下恩宠正盛,皇帝没有计较,后果不堪设想。   温氏攥着一把鹅羽扇,斜看了一眼老爷子面色,心知这是拔除这两个肉中刺的机会,于是道:“你们不过是对我嫉恨才诬陷贵妃的,如此不识大体,也不想想,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的繁荣靠的是谁,我便罢了,贵妃心里有了芥蒂,以后她再回母家看到你们两个,心里能舒坦吗?”   慕容槐也心知这两个不能留了,十一的临走时的眼神让他这会子还心里发寒,叫了家丁来,押出去送到姑子观落发为尼,连着嚼舌头的于氏,终身不许还家。   两个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叫着,求饶着,被拖了出去。   温氏摸着鹅羽,心道:“我温良意一定上辈子烧了无数高香,积德行善攒下了福基,这辈子才有这老来福,做了贵夫人不说,还成了老爷子唯一的伴儿,幸哉!”   一轮明月当空,九华帐内春光旖旎。   待平静下来,皇帝将手臂放入女子的颈下,她侧身依着他的怀抱,眼角还是湿的,欢悦到极致竟会流泪。   想起白天岳母寿诞定柔对母亲的不冷不热,皇帝忍不住弹她脑门训她:“你这小丫头,惯是个会记仇的,那是你亲生父母,亲子之间,过去的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   定柔下巴抵着男人的胸口,噘着嘴唇道:“我就这样,装不出来跟他们情深如海。”   男人正是喜爱她这真,从不伪作,忍不住刮刮鼻子嗔她:“倔妮子!你母亲这些年尽力补偿你,我看了也不免动容,你该给她个机会。”   定柔冷哼:“那是缘自我嫁了你,因为你是皇帝,你没看见她对六姐和她夫婿的样子,真真的尖酸刻薄,我最不喜她这样,当初既放弃了我,今日又何必来惺惺作态。反正你已敕封了她一品夫人,她想要的体面富贵都给她了,也算我还了她的生养之恩。只盼着她以后别总想着拿我换好处,我便知足。”   皇帝:“你这木石心肠的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留啊,当年的事情我大约知道些,她实属被迫无奈,在深宅大院里辛苦经营亦是不易,她心知对你亏欠至深,便每每伏低做小,偏你油盐不进,据她千里之外。别这样为难自己,她生了你,我不知有多感激,我只希望你满心满意的快乐,不希望你心里带着桎梏生活。”   定柔依旧噘着嘴:“我试试吧。”   皇帝心头欢喜,又问:“你知你母亲心头最在意的是什么?”   定柔道:“当然是做父亲的嫡妻太太喽,她不是已经如愿了吗。”   皇帝抬指敲敲她脑门:“傻瓜,不尽如此,你母亲一生最想要的是慕容氏一族的敬重,朕身为女婿半子自当尽所能成全,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定柔拿捏着力道掐他一块肉,命令道:“只这样也尽够了,你不要再抬举她了,莫教她得意忘了形,做出骄纵的事,反而害了她。”   皇帝吻了吻她的额角,笑道:“我晓得分寸,你母亲是个聪明人,阅历深厚,不是那种得势猖狂的。”   同一时刻,慕容家。   温氏还在和管事嬷嬷们清点贺礼,山月小筑堆得如山一般,各个箱笼塞的装不下,温氏感慨道:“怪道诗中唱‘一朝选在君王侧,不重生男重生女’想我拼死为慕容家生了三个男丁,竟不及生这一个女儿来的有用!”   旁边最得信重的一位嬷嬷笑迎迎说:“那自然是,莫说远近亲戚,就是满京城的贵眷现在谁不巴结夫人,谁叫咱们贵妃娘娘是皇上最宠爱的呢。”   另一位嬷嬷也道:“夫人现在是敕封的一品国夫人,比先老太君的品阶还要高,看看其他几房那嘴脸,哼,当初要把咱们十一姑娘点天灯她们可起劲的很,谁能想到十一姑娘长大做了皇妃,还是夜夜专宠的,奴才那日往亭子里送果子,还听见皇上唤姑娘‘娘子’呢,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恩爱的紧,若不是咱们姑娘没有野心,只怕取代皇后都是易如反掌。”   “这话可莫要到外头说,仔细舌头!”温氏拿帕子擦拭一尊油润脂白的观音坐像,那雕工精美透漏,眉目慈祥。她沉浮半生自是懂得宠辱不惊,此生所计也尽在这一日了,所有荣耀得意都恣情尽意,此生不枉做一回人,更不枉做一回女人及母亲,卑膝一生是何等的扬眉吐气,三个儿子眼见着前程似锦,她会是慕容氏世代流芳的妇人。   “当年一大家子初到京城,表面看着风光实则如阶下囚一般,四面楚歌,处处白眼,在西市开个当铺都被金部司那帮子百般刁难!谁能想到还有如今,人生际遇果真跌宕起伏。” 第145章 酝酿 酝酿   燕飞莺归二月天, 杨柳成烟,桃杏争相盛开,白昼渐长, 柳絮如雪漫天飘飞。   慕容府近来喜事多, 静妍远嫁出了京州,许的是弘农杨氏的嫡子, 传闻是位风流翩翩的佳公子,貌比潘安, 才比子健, 比静妍小三岁, 正是女大三抱金砖, 杨家这一代入仕的弟子凤毛麟角,有意缔姻, 慕容槐自是百般乐意。十五也有了婆家,订了亲,工部尚书欧阳韬的独子, 也是前程似锦的佳偶良婿。   慕容康从蜀中凯旋回来擢升了骁骑将军,马不停蹄去了玉门关镇守, 这一走要好几年才能回来。   安玥小公主已百天大, 五官长开了, 显出美人胚子的形态, 一张小脸白里透着粉红, 水灵的似能掐出汁儿来, 又分外爱笑, 一逗就呵咯咯地灿烂成一朵花儿,眉眼弯弯,嘴角浮出甜甜的腼腆, 煞是玲珑可爱。换上小衣衫抱出了屋子,皇帝爱不释手,抱在怀里疼着爱着,直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女儿,时而惆怅地说:“我从前没觉得小娃娃这样可人疼爱啊,怎么玥儿就让我这样喜欢?我是不是老了?我听说人老惜子,哎呀,我八成老了。”   定柔扁扁嘴,委实看不出您老人家老了,一到夜里就如狼似虎的,白天还神清气爽。   时而他又忧伤地说:“你说她长大嫁了人是不是就不常在我们身边了?可我想她怎么办啊?她能不能招个赘婿啊?让驸马嫁到宫里来,这样她就能时刻在我眼皮底下,看谁敢欺负她!”   定柔撇撇嘴:“陛下,您回去翻翻史书,自古以来有入赘的驸马吗?”   皇帝不以为然:“舜,算赘婿罢?怎地我就不能开个先例!我把这座宫城给我女儿作陪嫁怎地了!”   又掐指算了算玥儿如今不到一岁,最迟十八岁出降,一年多少天,十八年还剩多少天,每天只有几个时辰,干脆提议给定柔说:“不如你们搬去昌明殿住,这样我就能时刻见到你们了。”   定柔鼓鼓嘴:“陛下,您可是认真的?”   皇帝:“绝对真!”   定柔:“我不敢。”   这一日歪在摇椅里看着曲赋,宫女们从外头回来,兴冲冲地说:“娘娘,花卉局培育出的凤仙花全开了,摆到了御苑,很多人都在采摘呢,用来做蔻丹。”   定柔好奇:“这时节会有凤仙花?”   宫女道:“暖房的四墙可以置炭,最是恒温,一年四季百卉飘香,凭是什么都能栽培出来。”   定柔还没点过蔻丹,正觉无聊,一时玩心大起,坐上肩辇到了御苑,果然见百紫千红竞相斗艳,花气袭人,宫女们挎着篮子采花瓣,衣色与花色参差,竟分不清是衣衬了花,还是花衬了衣,几位妃嫔挑完已经走了,只剩了徐昭容和林顺仪,一个素衣浅衫,一个粉衣绿裳,楚楚的身影站在花丛中捻花轻嗅,自怜伤怀。   见到贵妃来齐齐敛衽行了个礼,眼中闪过幽怨。   定柔没心情与她们假惺惺寒暄,说了免礼,举目张望,单瓣重瓣,竟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花色,还有错色的,红白相间,甚为稀奇,去一众姹紫嫣红中找喜欢的。   有新来的女史在花盆里施肥捉虫,悄声对旁边的道:“看,那就是贵妃娘娘,宫里最得宠的娘娘,连皇后都得敬让八分呢。”   那个转头悄悄一望,赞道:“果真是顶顶俊俏啊,怪不得勾了陛下的魂儿。”   另一个又暗指徐林二人,声音越发压低了:“这得不得宠都在脸上写着呢,瞧贵妃娘娘的肉皮多好,光润水灵的,气色俱佳,再看看那两位,脸色苍白,神态憔悴,深宫怨妇的样儿。”   定柔回到春和殿立刻让宫女找来石臼捣了,用花汁子染指甲,月笙给她小心翼翼包上,皇帝半晌回来恰好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你指甲就挺好看的,弄这作甚?”   定柔漫不经心地说:“花卉局培育出来很多蔻丹花,我看她们都在弄觉得挺好顽的,也想弄来试试。”   皇帝望着那包的粽子一样的手:“洗了,我不喜欢,怪恶心的。”   定柔好奇地抬头看他,举起指头:“这有什么恶心的,这是紫仙子色,不是红色。”   皇帝依旧臭脸:“紫色也不行,我喜欢你原来的指甲,粉透粉透的,很可爱。”   定柔也佯装臭脸:“弄了好半天的,就这一次好不好,用不了几天就掉了。”   皇帝态度果决:“不行,一天也不行,我忍受不了,我不喜欢。”   定柔也怒了:“凭什么你不喜欢我就不能做,这是什么道理?”   月笙和宫女们吓得退出去,皇帝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凭我是你男人,凭你是我的女人!”   定柔气的想拍桌子:“我是你的女人就得处处取悦你吗?”   皇帝摆出凛然正气的样子:“当然!你理所应当取悦我,穿我喜欢的衣服戴我喜欢的首饰,做我喜欢的事情。”   定柔气的狠咬银牙:“其他宫里也采了,平时她们天天挂着蔻丹,也不见你说,怎么就欺负我一人?”   皇帝想笑却忍住了,依旧严肃巴巴地:“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她们爱怎么样怎么样,你就不行!”   定柔气呼呼地一撇脸,哼道:“我偏不洗!看你能把我怎样!你还能因为这个打我一顿不成?”   皇帝坏笑,他有的是办法治她的,走过去微微俯身咬她的耳垂:“我自舍不得,你若不洗了,那我不但会在这里”他指尖带着暧昧地点一点她的后颈“种一个果子,今晚还会那样”他指指她的双腿又指指自己的肩膀,定柔吓得心里一哆嗦,脸蛋红的滴血,她最怕他那样摆弄她,只好没骨气的求饶:“我这就去洗,你你你别……”   待洗干净了,气鼓鼓地举起十指给男人看:“这下行了罢!”   皇帝捏住手腕对着滑腻的手背烙下两个吻,说道:“这样多好,多干净,我就喜欢这样纯粹的美。”   定柔板着脸哼道:“你是天底下头号难伺候的,品味奇特,喜好刁钻。”   皇帝咬她的耳垂,威胁说:“再说一句,晚上看我不狠狠收拾你,到你求饶为止。”   定柔翻了个白眼,怎么净会拿这个吓嚇人,谁怕谁!   下晌林顺仪下了肩舆步入霓凰殿,她视皇后为知音,后宫除了春和殿全成了冷宫,她百无聊赖,每日都来与皇后谈诗论赋,打发时光。   一后一嫔坐在圆桌前插花,皇后观她面色不好,便殷殷关怀一番:“你自来身子弱,生容公主又伤了元气,这些年好似没将养回来,脸上也没个血色,女医开的药可曾按时服了,你可得爱惜自己,命是自个的,容公主还小呢。”   听到这番关切林顺仪不免眼眶一热,噙了泪:“谢娘娘关心,在这宫里只娘娘是有人情味的,纯涵能遇到您是几世的福气。”   皇后放下花剪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们相识这些年,志趣相投,你如同我亲妹妹一般,看你日渐憔悴姐姐愁的夜里睡不安稳,咱们原该投胎到一家,姊妹同胞,从前不是约定过吗,要相依相伴到年老,姐姐可时刻记着呢。”   林顺仪捏着帕子拭泪,哽噎道:“妹妹谨记了。”   皇后为她正了正发钗,叹道:“虽憔悴,可妹妹依旧风采怡人,是难得的水晶剔透人,可惜了,本宫心有余力不足,这个姐姐做的惭愧。”   林顺仪知道她说的什么,失落地道:“娘娘勿要这样自责,是纯涵无福罢了。”   皇后也拭一拭泪,神情失落:“春和殿那位从前在宫里也是位和气的人儿,时常来霓凰殿小坐,也同你一般爱唤我姐姐,还为我缝纫寝衣,如今到底是疏远了。”   林顺仪眸子里极快地闪过怨毒。   皇后又道:“那年陛下去淮南巡狩邂逅过慕容姑娘,虽说年纪小,可已出落的光艳照人,陛下心中十分喜爱,还与本宫提过,要带回来册封,却碍于年纪小,后来又因为慕容家从逆,才对她冷了下来,到底是生的美,重新赢得了陛下的欢心。”   林顺仪怔怔地出了神,仿佛兜头一桶冰雪浇下,寒气从心底冒出蔓延向四肢百骸,指尖开始抖。   淮南,淮南......   走出霓凰殿的时候,身上还没热过来,双足似不是自己的一步步走的沉重,站在廊下扶着柱子,泪水汩汩急掉,紧紧咬着牙。   就是从淮南回来他变了的。   原来是那个女人,果然是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   顷刻间,仇恨汹涌。   内殿,皇后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一勾,恍惚一个笑。 第146章 初恋与挚爱 初恋与挚爱……   傍晚时, 銮驾走在回春和殿的宫巷,途径垂花门,一群宫女内监跪在前头拦驾, 领头的是思华殿的领班宫女青禾, 哭泣道:“陛下,求您去看一眼顺仪娘娘吧, 已病了多日,高烧不退, 又不思饮食, 只怕不好了。”   皇帝坐在舆轿里, 清冷的声音:“没有遣太医诊治吗?”   青禾悲泣道:“皇后娘娘派了郑太医她们会诊, 药吃了许多不见成效,太医说娘娘是情志不舒, 久郁在内,养成了症候,当年生容公主伤了根基, 气血亏虚,可怜娘娘这几日水米不进, 瘦的只剩衣服架子了, 陛下, 汤药治不了心啊。”   皇帝摩挲着指间的扳指, 眉峰挂着迟疑, 思忖一阵, 让銮驾改道思华殿。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殿的帘幕与别处不同,不是湘竹,也不是蛟绡纱, 乃是云母水晶珠,从内殿到外殿铺天盖地的晶莹透剔,涎玉沫珠垂下,如流瀑轻泄,风吹叮咚微响,日光层层透进来,折射在内殿的一物一器,潋滟成七彩虹霓。   侧殿静谧无声,宫女们各自侍立着,垂颔肃目,铜胎三层掐丝珐琅彩熏笼焚着百和香,难掩浓重的药味,西侧一个圆月格栅门,直通后头小院,也挂着晶珠帘,院中砌红堆绿,四季供着珍花异草。   女子斜躺琉璃榻上盖着织锦小毯,散着发,形容憔悴,面颊竟无一丝血色,下颔尖尖如刀削,见到他来强撑着要起来,皇帝忙过去将她按下:“你病着,不用多礼。”   复而躺下,轻柔的发散在枕上,女子一双眸子已盈盈噙了泪,淡淡的两弯眉胧烟含颦,恬淡清秀的面容只剩了憔悴,生出荏弱的凄楚,气若无力的声音:“陛下.......”   皇帝向宫女摆摆手,抬来一张玫瑰椅,捏着衣袍坐下,女子眼中闪过黯然,清凌凌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两串,沾湿了绣枕,从前他会坐在榻边近近挨着她,柔声细语的关切,如今他竟疏离至此。   皇帝叫来御医仔细询问了病况,用药明细,听闻汤药甚苦,主加一味黄连,苦寒入心,林娘娘脾胃不耐受,不大吃不下,皇帝不禁蹙了眉,怪罪一干伏侍的宫人,吩咐他们煎新的药来。   转回头指尖触了触她的额头,果然热的厉害。   春和殿,定柔满头是汗,解下围裙,将外衫换了,拿起扇子将身上的油烟味驱一驱,宫女端着食盒将膳食摆上桌,盖了轻纱伞罩,她走到殿门口望了望,不是说今日散的早吗?怎么还不回来?特做了香菇青鱼馅的云吞,煮在牛骨汤里,还有几样小炒,皆是照着他的口味新做的菜式。   天色暗了下来,各处点灯忙,小柱子气喘吁吁跑进垂花门,果然见到贵妃在倚门凭栏,眉心一抹焦急之色,拱手禀道:“娘娘,陛下让奴才来告诉您,不用等他进膳了,顺仪娘娘染疾,陛下去探一探。”   定柔听着那一字一句,耳边“嗡”了一声,仲春的天气,殿中还烧着地龙,掀起一角的薄缎帘旌,似有一股极冷的风吹来,猝不及防的寒意袭在身上,竟生生打了个寒噤。   眼前闪过那女子的风采,霞韵月姿的人儿,发若乌丸,总是簪着清雅的钗簪,一张娟秀的面容不施粉黛,眉目恬淡淑然如寒露秋霜,心素如简,淡若清菊,纯涵......   心下凭空生出一把锥子,在那儿尖锐锐地刺着,她......她和他......   待药端来,宫女将病体娇弱的女子扶起,高高垫了两个圆枕,皇帝一勺一勺吹着喂到口边,一边道:“以后记着,病了要吃药,该进补时当进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还是这样弱不经事,该学的坚韧些。”   女子含情脉脉的眸子浮着幽怨,静静望着眼前的男人,泪水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淌流,柳泣花啼,病骨支离。   到了亥时烧终于退了下去,皇帝反复用手触她的额头,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你在病中不宜劳神,快歇着罢,朕还有事务要忙。”   说罢转而起身,身后传来一声坠地响,女子连人带毯子整个摔跌在地,发丝大片大片黏在脸上,泪水狼藉,撕心裂肺地哭道:“你就如此不愿再看我吗?昨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衣不如新,臣妾是旧人了......”   皇帝骇了一跳,略略沉吟,还是回身搀扶,女子全身轻若弱柳,病得无一丝力气,就势一扑跌入他的怀,用尽全力揽抱住了男人的颈,依偎在肩头,凄婉地凝噎:“你说过的......要守护我......你是金口玉言,怎能食言呢?”   皇帝高大的身躯半蹲着,直挺挺僵在原地,手臂垂下,耳畔听着那一声声低泣,全身不自觉地抵触,但想到她在病中,又自来是伤春悲秋的人,若推开定会钻了罅隙,出了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宫里又是一场蜚短流长。   只任由她像菟丝花一般攀附在肩头,泪水打湿龙袍。   一室灯光明昼,鲸蜡燃去一截,烛泪堆叠,灯苗变长。宫女们将一口未动的晚膳撤下去,定柔伫立半开的窗扇前,望着一弯残月,夜虫啁啁鸣鸣,月华朦胧,夜已渐深,小柱子来送消息:“顺仪娘娘还不曾脱危,陛下让您先安置,莫要等他了。”   她嘴角凄然浮起一个苦笑,眼眶一阵紧似一阵的灼热。   他骗了我,他心里明明还有一个人,他却骗我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至丑时末女子才哭累了,双目肿胀,皇帝还坐在地上,两腿酸痹到没有知觉,扶着她起来躺回卧榻,盖上厚厚的锦被,嘱咐道:“你休息罢,朕明日再来看你。”   女子仍攥着他的一只手不肯放,满目期翼的渴求,眼角一颗泪珠欲坠未坠,皇帝只好又坐了一会儿,不停安慰她,到寅时初她眼皮酸涩到极处,加之病中虚弱,意识挺不住,不自觉地入眠了。   皇帝轻轻拿出手,如逃离一般飞奔了出去,上了舆轿让他们飞跑,回到春和殿见寝殿只亮着一盏夹纱灯,九华帐层层叠叠垂下,小丫头面朝里裹着锦被,像是早睡了。   他莫名心慌起来,为怕误会故意没有沐浴,脱下外袍蹑手蹑脚钻入被窝,里头被女子的体温烘的热融融的,夜间空气尚寒,他一路来的急吹了不少风,指尖发凉,顿觉陷入一片舒适地,伸臂去抱孩子娘,谁知她并没有睡着,使劲一扯,将被子夺走,裹粽子一般包住了自己,也不看他,对外头的宫女说:“取一床被来给陛下。”   皇帝只穿着明黄中衣晾在外头,心下直往深渊坠,哀苦道,又开始了!   宫女取了一床新被,定柔往里挪了挪与他避开距离,重新躺好。   皇帝看着她背影的弧度,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心心相印,不能为一件不值得的小事生了芥蒂。   定柔大声呼吸了一下,语声淡漠:“说罢,我听着。”   皇帝试图将她扳过来,面对着,定柔固执地不肯,反而往被褥下钻了钻,只剩了半个额头在外头,皇帝不敢勉强,对着背道:“我向你坦诚,从前......我也喜欢过她。”   锦被下传来一声凄怆的苦笑,皇帝心上疼了一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坐着,继续道:“我不是故意瞒着,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我也给她做过玉人,不过没送出去,还......亲过她......那是我第一次......后来发现她和其他人一样,对我表里不一,便放弃了,挺荒唐的,我偏就受不了最心爱的女子也那般,将视作我高高在上不可捉摸的,将我视作不可指靠不堪重信的,跟我玩心眼游戏。可气的是我起初竟未看出丝毫,从没怀疑过,她是第一个连我都能骗的过去的,后来暗中观察多日,发现她愈发曲意承欢,也发现她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般模样,便生了厌恶,也就真的放下了,虽也难受了几天,可到底过去了,玉人也被我亲手毁了,不像你,浑身是刺,可一要放弃便抽筋剥骨的疼。”   定柔默默听着,半晌没有回应,他说:“你要相信我,她是真的病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完全漠视她是个不相干的,所以等她退了烧我才回来的。”   定柔咽中哽了硬块,竭力忍着,吸吸鼻子将泪意忍回去,平静地道:“夫君,假如她以后不再曲意逢迎,一心一意对你,我与她你当如何?”   纯涵,纯涵,冰纯玉洁,清涵恬静,我早该想到她那般的,就是你最初喜欢的样子。   皇帝上前环抱住她,急声道:“我怎样解释你才会信,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我早将她放下了,当成和淑妃德妃一样的,死灰焉能复燃。”   定柔依旧努力扯着笑,眼角滑下一滴热珠:“陛下,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我且问你,你旧日与她欢好时,可曾承诺过什么。”   皇帝后脊一寒,不做声了。   定柔眼角一股脑溢出大片,沁入枕芯,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   原来她才是贵妃的第一人选。   皇帝猛然抱住她,痛苦地解释:“我只说过,不让她对着别人卑躬屈膝,其他我一个字也没有说,真的,娘子,你信我好不好,你才是我独一无二的人。”   定柔团了团被窝:“我困了,睡吧,还有一个时辰你就要上朝了。”   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   同榻而卧,一夜未眠,各怀心思。   晨起霓凰殿,皇后坐在妆镜前梳妆,握着篦子独自篦发,宫女来报:“陛下昨夜守着顺仪娘娘到丑时末,后来还是回了春和殿。”   皇后放下鸾篦:“知道了。”   嘴角隐隐噙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就足够了,林纯涵是个惯于扮柔弱的,陛下虽与她离了心,可还是留存两分愧疚,毕竟是喜爱过的第一人,即有愧疚必生怜惜,而慕容茜是个爱憎分明,眼不着砂的人......此后,林纯涵这个人的存在便是她的心头刺,与陛下之间,日久生嫌隙,嫌隙生怨怼,只需再添柴加火,推涛助浪......   那之后定柔再不曾提过这件事,强自泰然处之,逼着自己难得糊涂,仍做他知冷知热的小妻子,为他烹饪煮茶,缝缉衣裳,表面上似并无什么,皇帝却敏感的察觉着变化,她的笑明明带着勉强,时常倚着窗子沉默,夜间虽不拒绝亲热,可每每只是木然地应付,缠绵完了便翻身向一侧,背对着一夜。   皇帝也不曾再去思华殿看望,林顺仪日渐康复了,每天都在花笺上写下相思的词句,让人送到昌明殿。 第147章 吾之所爱,独一无二 吾……   转眼到了暮春三月。   十五纳征礼, 定柔选了两个玉摆件和几箱绫罗珠宝做添妆,又想着金玉古玩难免俗气了,挑着绷子绣出一套帐帷、床罩和枕套。   帐帷选用质地轻薄的御贡金纱罗, 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 界在丝缕纤细的纱帛上,需得将彩锦线错针勾勒, 沿着经纬的脉络锁丝、戳纱、洒线、挑绒,单一朵祥云就得小半天的功夫, 更妄谈羽毛, 一针一针无与伦比的精巧。   张嬷嬷说, 怕是连尚工局的女官和如意坊最技巧的绣匠也未必想得出来。   十五的亲迎的吉期在八月, 定柔算着,七月底能完工, 于是便没日没夜地忙碌起来,连两个女儿都顾不上看一眼,皇帝夜里等在榻上半夜, 唤她来睡,她绣的头都不抬, 说一句:“你快睡吧, 我得多赶赶。”   “仔细伤了眼。”皇帝一个人孤枕难眠, 盘腿坐起来巴巴望着她。   定柔背向他, 绣的正入神:“没事。”   皇帝躺下辗转, 不停的唉声叹气, 很是悒郁的样子, 定柔一概充耳不闻。   一个伏低做小,一个不冷不热,男人出来进去全当空气。   这一天下朝回来, 想看一看她,绣花绷子搬到了靠窗的地方,张嬷嬷带着安玥在庭外晒太阳,安可去了汀兰学堂。   皇帝走过来弯腰俯在她肩头,看着新绣出的一朵尾羽,金彩斑斓,针法活泼,纤巧柔荑的小手灵活地捻着针,在轻若烟雾的金纱上穿针引线,无法想象做好了有多华美。   忍不住对着滑腻的脸蛋大亲了两口,赞道:“真是个巧娘子!小生喜爱极了!为甚给别人啊,咱们自己留着罢,挂在寝殿,我喜欢。”   定柔没空与他纠缠,用肘推了推:“别挡光线。”   皇帝又耍起了赖皮,张臂环住孩子娘的腰身,咬着耳垂说:“你都多少天没好好与我说话了,歇一歇好不好?”   定柔躲避着他的气息:“你快去忙罢,我没空。”   皇帝手臂愈发紧了紧,吻着那一脉幽香的颈,求道:“小丫头,你就管管我吧,你不管我,我便没个章法,若我做错了,你骂我便是。”   又摇又晃,定柔险些扎了指尖,被扰的绣不下去了,一腔气恼被燃起来。   放下针,端过茶盏啜了一口,皇帝促狭地抢过去喝了大半,定柔连日来紧绷着,忽在这一刻不耐烦了。   对他道:“我爹也不知怎想的,十五问亲的好几家,怎偏选中了欧阳府,欧阳,慕容,将来嫁过去冠了夫姓,十五叫欧阳慕容氏?你说有不有趣?”   皇帝听到她语气和善,一下对他说了这么多字,心下一阵激奋,也打趣起来:“你是赵慕容氏?”   定柔面上挂着冷霜,轻笑道:“陛下不知道吗?双轨并行,在民间醮嫁的妇人要冠两个夫姓,将母姓去除,所以臣妾当是赵陆氏才对。”   这话一出皇帝的笑容顿时凝结住,勃然变色。   望着她,眼中渐渐布上了阴翳,眉心怒火汹涌,额角的青筋一下膨起,牙根紧咬着,站直了身躯,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什么他妈陆姓!你是我的,从前是,现在是,一辈子都是!”   定柔重新拈起针,苦笑一声道:“夫君在自欺欺人,臣妾嫁过别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双手攥成了拳,顷刻间,一颗心如在滚油里沸腾。   转头一脚踹翻窗角一个搁着青瓷花盆的小香几,碎裂的震响划破耳膜,宫女们倏忽跪了一地,他眉角蹙起痛苦的深痕,从牙关蹦出来的声音说:“故意激怒我是不是!我他妈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韶华馆那两年!倾尽一生,也换不回来的两年!”   说罢,拂袖转身,带着汹涌的怒火大步流星出了内殿。   到了外头刚要掀帘,忽觉凉风一激,醍醐灌顶,心下疼的如雪刃翻搅,脚下沉如坠石,再也挪不动,站了站,待稍稍平复下来,转头折回去。   只见宫女们仍然跪着,定柔双臂抱头伏在绣花绷子上,哭的双肩急颤,却闷着不发出一丝声来,小身躯如霜风中的花蕊,弱不胜衣。   我是个混蛋,为了一个不值当的,把最心爱的伤成了这样,若她心中少在乎一分,也不会这样难受。   过去抓住她的肘,一把将她携起。   定柔满面泪水狼狈,双眼火红一片,他双臂如铁环紧紧将娇小的身躯箍入了怀,痛声道:“娘子!我们在一起不易,别这样互相伤害彼此,别中了别人的圈套,她一个小小的计策就离间了我们,难道我们的感情如此不堪一击吗?”   定柔将脸埋进那个胸膛,握拳打在肩头,话不成声:“我就是受不了......哪怕只是怜惜,我也受不了你心里有别人半分!你即喜欢她,为何不喜欢到底,为何来招惹我啊,慕容定柔一旦许了,就是全心全意!”   皇帝任由她一拳拳落下,双臂越收越紧,掌心握着发髻的后脑,只恨不得将她融入自身。   良久之后,语气冷静了下来:“我也受不了你心里有别人半分,哪怕只是怀念,我也不许。”   她的整张脸抵着胸肋,泪水浸湿袍角,终于抽光了力一般,双臂一收环住了男人的腰身。   不知相拥了多久才松开,他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一张小脸低低垂着,固执地不肯抬头。   他轻轻吻着眉心,柔声说:“我真的早就将她放下了,从淮南回来就放下了,我与她就如你姐姐对我,当初不过眷恋那一瞬的感觉,那情那景,我就是明白了她不是我寻的那个人,才放下的,与她只是皇帝和嫔妃,她是什么性子我清楚的很,她心里想什么我也真知灼见,她怎能与你比呢,你是赵禝明媒正娶的娘子啊。”   定柔低垂着眼睑,眉心舒展开来,心口仍揪扯着疼:“我曾经也选错了,被自己的错觉给误了,从嫁给你那一刻就放下了,真的放下了。夫君,你其实很在意那个对不对?你气我当初没有选择你,对不对?你一直在克制自己对不对?逼着自己做一个完美的夫君。”   皇帝摸着她发上的玉簪,伤感道:“莫道不惋惜,只恨自己不曾在最好的年华娶到你,但是这些比起我们相守一生来说,算的了什么?我在你眼中是个浅薄狭隘、反复无常的小人吗?我对可儿是真心的,我真心希望用自己的权利呵护她一生,如有半分虚伪,叫我短折而死!”   她伸手堵在了他的唇上,泪水再次泛滥,使劲点头:“我以后不会这样心胸狭窄了,你虽是我的夫君,可对她们同样也有一份责任,守护她们的安危,我懂了。”   皇帝再次将她箍入臂弯。“好娘子,我绝不会伤你的心了,以后只要你不喜欢的事,我绝不做。”   此后第二日,太后领着妃御们到御苑赏牡丹,嫣红落粉如富丽多彩的锦缎。   花卉局呈出一百多个汝窑镂空吉祥盆,其中有新培育出来的珍品十余种,一株名曰“玉楼春”在百紫千红堆簇中分外清丽,因失败多次,只育出了一盆,莹白如雪的花冠,层层积叠似玲珑小塔,花姿圣洁无暇。定柔很是喜欢。   太后转到游廊尽头的闲云亭小歇品茶,隔着假山,皇后和众妃时时跟随着,走远了,定柔对月笙使个眼色,快将这一盆搬回春和殿。   正这时,一袭提花杏缎风袖大衫的女子和从旁边花丛转过来,绾着随云髻,娟好静秀的面容,神态楚楚,眉角带着病后的荏弱慵态,身后跟着两个宫女,对定柔敛衽福一福,请了个金安,然后说:“纯涵方才对太后说了,这株赏给嫔妾的思华殿。”   定柔转眸看了看,不就一株花草吗,曳着裙裾往闲云亭去,刚走了两步,身后的声音问:“娘娘,您的春和殿有水晶帘吗?”   定柔脚下顿住,诧异地回过身,林顺仪端的姿态娉婷,嘴角轻轻扬起,这样一个清纯佳人,笑起来面目无害。定柔已察觉到了挑衅,于是答道:“就那个云母晶珠吗?我母家的山月小筑偏厅有,总是叮叮咚咚响,本宫喜静,是以不喜欢。”   林顺仪笑如花绽:“可纯涵很喜欢呢,小时候嫡母的房中有一扇圆月格栅门,直通后头小花园,就挂着水晶帘,会折射像彩虹一样的光,纯涵每回去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总想碰一碰,可嫡母凶,纯涵不敢,纯涵那时便幻想着,将来有了自己的房子,将它也辟出一个圆月门,装点的典雅精致,全都挂上晶帘,连门窗也挂满了,我坐在里头看七彩流华。”   定柔不得不逼着自己听下去。   林顺仪满目憧憬:“那年梨花树下初相识,陛下说,他要守护纯涵,守护这一晌春景。   入宫后,他对我百般体贴,但凡纯涵想要的,一个眼神便心意相通。他知纯涵所喜,便将昕薇馆劈出一扇圆月门,挂上晶帘,他知纯涵喜弹箜篌,便费尽心思寻了一架凤首箜篌。后来到了思华殿,陛下命工部按着我的喜好装饰,帘幕全部换成了晶帘,后殿打通一个小花园,雕花格栅门,植缸莲,建花圃,四季供着锦花绣草。只有思华殿有,娘娘,这些陛下可也曾如此待您。”   定柔掌心攥出了冰冷,鼻端阵阵酸涩,但当着这个人,她不想失了风度,站直了身子,唇畔展开灿漫的笑:“陛下与本宫心心相印,他对我的好不是用来与人攀比的,我作甚要告诉你?”   林顺仪继续道:“那一夜,他抱了我一整夜,喂我服药,安慰我,一直到我入眠才放心。”   定柔丝毫未见愠怒,依旧笑着:“顺仪是想对本宫倾诉与我夫君’曾经’的浓情蜜意吗?本宫正无聊的很,不如我们找个凉亭,你慢慢说,叫他们拿茶来咱们喝着,本宫洗耳恭听。”   林顺仪不想她会如此说,怔了一瞬,也狠咬银牙,道:“娘娘何以敢僭越称陛下为夫君?如此摆不正自己的位子,我们是妾妃,连皇后娘娘都是臣妾,你竟骄宠至此。”   定柔听着这话,心中霎时底气十足,更加无所畏惧起来,索性向前一步,眼角带着凛然的光,气势迫人:“本宫称陛下为夫君,也缘自他唤我娘子而起,敢问顺仪,他可曾唤过你一声,娘子?可曾对你说过,要执子之手,相携白首?”   林顺仪眼眸闪出寒意,冷声道:“娘娘,陛下有洁癖您知晓吗?很重很重的洁癖,最厌恶污了的东西,纯涵初次侍寝那夜,纯白无暇的身子,他抱着我说,绝不让我在后宫卑躬屈膝,您懂了吗?”   月笙和几个宫女惊的瞪目,不相信平日温婉柔怯的顺仪娘娘,会说出这样杀人不见血的话。   定柔面颊涨的通红,若换成几年前的她早挽起袖子抽人了,可现在她是孩子娘了,得成熟,不能再干打架的荒唐事。   牙齿狠狠一咬,努力镇定再镇定,暗自深吸一口气,扶一扶发间的金累丝步摇,重新展出笑容。“顺仪可知本宫为何是贵妃,何为贵?物不贱也,从贝臾声①,高也,尊也,物所归仰也,珍之贵也,本宫以为,一个人的价值与否,取决于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是贵,还是贱,本宫便是带着个孩儿跟了他,也是珍贵无双的。”   林顺仪被激的花容变了色,扶着心口后退一步,泪水滚滚而下,色厉目忿地:“你不过仗着美貌罢了,我委实不懂,一介醮夫再嫁的女子,凭什么颐指气使!陛下是神采英武的君王,你与他在一起不觉自惭形秽吗?”   定柔大义凛然地摇了摇头:“他视我为珍宝,我为何要自惭形秽?本宫自小胸怀广大,进膳香,喝水甜,从来也不是那种惯于伤春悲秋的人,没病给自己找病,博人怜惜。”   林顺仪恼恨地捏着帕子,猛望见一丛花红粉绿的衣裳出了假山,立刻换了面容,泪水涟涟如急雨,双手捂面痛泣:“我受这样的羞辱!我活不下去了!”   说罢往旁边的梧桐树奔磕去,月笙眼疾手快,冲上去扯住衣角,冲缓了力道,只磕出一片青紫,太后听到了动静,远远呵斥:“怎地了!”   仪仗很快到了近前,太后被皇后和淑妃搀着,众人连忙敛衽行礼,见到林顺仪袅弱地被宫女扶着,额头带着伤,哭的一枝梨花轻带雨,贵妃眼中惊魂未定,便明白了,欲言发作。   淑妃眼看机会难得,趁机添油加醋:“贵妃妹妹,您自来强悍,在韶华馆时打架斗殴无人敢惹,还曾把内侍省打的鸡飞狗跳,林妹妹可是娇弱的人儿,从来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就因为陛下陪了她一夜,您就恨之入骨,折辱于人,也太无肚量了。”   定柔知道自己无从辩解,说不清,也无人信,还不如不说,任责任罚随便。   太后脸色如冷霜:“纯涵进宫多年,从无与人争执,哀家绝非不明辨是非的,你今日这番形状,焉知不是恃宠而骄的开端,公然欺辱嫔御,岂非以后把哀家也不放在眼里了!”   定柔刚要领罪,内监尖细的嗓音远远传来:“陛下到——”   皇帝穿着明黄龙袍,从花木扶疏的那头走来,并未坐辇。   好一阵才到了近前,等众妃行了礼,拱手对太后请个金安,径直道:“事情本末朕都知晓了,孤掌难鸣,独拍无声,贵妃与顺仪争持绝非一人之错,身为妇官,没有做到处处嘉言懿行,上体察,下恭顺,有违后宫之和谐,传朕的口谕,罚她们抄《道德经》五十章,傍晚前送去昌明殿给朕过目,另面壁反省三日。”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当着一园子人,太后也不便反驳,失了一国之君、一家之主的面子,只无奈地道:“皇帝公正就好。”   林顺仪满目噙泪,负屈衔冤地低泣,强自一施:“臣妾遵旨。”   定柔敛衽福一福:“臣妾遵旨。”   淑妃咬牙不忿,太后如今是越老越不中用了,事事由着皇帝专权胡来。   皇帝转头又对林顺仪道:“你尚未痊愈,身子最是弱,以后还是少出来走动,免得着了风又是一场折磨,母后仁爱,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你不必日日到康宁殿请安,就在思华殿养病罢。”   众妃眼角相窥,心生疑惑,这是长久禁足?   回到春和殿下辇,定柔口干的厉害,进门捧起茶壶就是一阵灌,皇帝坐到妆花芙蓉大引枕上,面上挂着赞赏,静静望着她。   定柔擦擦嘴,坐到窗下的小榻拾起纨扇,喝的出汗了。   皇帝起身过来挨着她坐下,一手臂揽住袅娜的肩,一手刮刮小鼻子,道:“你现在真让我刮目相看,字字珠玑,切中肯綮,你怎就让我这样喜爱你啊,孩子娘。”   定柔惊惑:“难道你都看到了?”   皇帝眼睫闪烁着笑:“我早就到那儿了,就站在树后,目睹了一切,清楚的听见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本来怕你冲动,没想到你应付自如。”   定柔喝下去的茶险些呛上来,没好气地:“你就看戏是吧?”   皇帝指尖摩挲一缕秀发:“我只是想看看她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定柔哼一声,鼓着嘴说起了晶珠帘子,如此贵重的东西,还给人家挂了一屋子,皇帝忙打断:“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又不是你喜欢的,知道我怎么琢磨透她的吗,就是这珠帘,她喜欢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内里绝对不是我看到的质朴无华,宠辱不惊。从前我只是猜疑,如今总算亲眼领教了,甚好!字字句句全是暗刀子,伤人不见血,从前在我面前的柔弱无助全是伪作出来的。   我跟她之间,算我瞎了眼。   她不懂,思华殿,水晶帘,诰封她母亲,是我对她的仁至义尽,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我的伊人了。”   定柔又哼:“我将人家骂哭了,你不心疼?”   皇帝大大摇头,捏捏她那俏美玲珑的两瓣唇,笑道:“我怕我娘子舌头累。”   定柔将纨扇挡在唇上,再哼:“人家身娇体弱,没准明日又病了,憔悴支离,一副玲珑心肝,多愁多感,没准还吐血呢。”   皇帝道:“病了有太医,我又不是太医。”   定柔五哼:“你不去人家不吃药,万一真的一口气上不来了呢。”   皇帝将手探进她的衣襟。“爱吃不吃,她乐于受罪,病又没在我身上。”   定柔躲闪着:“那要是......哪一天再出现一个纯朴无暇的人儿,蕙质兰心,不爱名利......”   “慕容定柔,独一无二!”说着高大的身躯一倾,将她压倒榻上,定柔感觉喘不过气来,被压得很重,挣扎着:“我还要抄经书呢......”   声音吞没在口中......   霓凰殿,皇后前一刻平静的面目下一刻变得狂风骤雨,掀倒了桌上的流霞锦桌围,月白釉花瓶应声碎裂,里头湃着的樱花瓣落一地。   “蠢人!蠢人!到现在都不明白和皇上的症结出在哪里!”   林纯涵啊林纯涵,本宫对你期望过高了,陛下早对你无意了,只剩了两分怜惜之情,满宫只有你,凭这两分怜惜将他从贵妃那儿拉出来,你应该继续扮弱,用感情滴水穿石软化男人的心,你却去跟贵妃别苗头了!   你生怕别人不晓得你看重那贵妃之位么!   你不知道陛下的眼线遍及各处吗!   你把自己心里那点子丑态全暴露出来了,你完了,珍珠彻底成了鱼眼珠。   对韩嬷嬷道:“以后她来就说本宫乏了,凭你们如何嘲讽,不要叫她来我这里走动了,没得让陛下怀疑我。” 第148章 甜如蜜的岁月 1 巡行……   垂花门外小柱子捧着金匮进来。   待通传了, 大步铿锵进去,地上的残片已收拾干净,皇后恢复了仪貌矜严, 见到小柱子来, 眼皮忽然跳了一下。问:“陛下有何事吩咐?”   小柱子脸色肃穆,将金匮放在圆桌上:“陛下给你看的。”   皇后心跳慌的厉害, 惴惴打开,赫然躺着一卷玉轴黄锦, 是圣旨, 她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指端微颤着拿起, 打开,打头的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废后诏书......”   当即脚腕一软, 双手撑着桌板拼命维持风度,韩嬷嬷和一殿的宫女骇的俯跪一地。   小柱子面庞端严,圆腔正字地说:“娘娘可看清了, 陛下已用了印玺,皇后宜奉宗庙, 为天下母, 年长无子, 天命不佑, 不载社稷, 宜自求让贤, 退居妃位......此刻起, 您之身已不是国母之尊了,陛下召来三公看过,商议之后, 这道诏书暂封存中书,陛下让奴才告诉您,您以后只是管理后宫的一个女人,若再有风吹草动,即刻昭告天下。”   皇后冷汗汨汨而下,手脚俱失了知觉,半跌半跪于地,重重磕了一下:“臣妾.....臣妾遵旨.....”   小柱子又道:“霓凰殿所有宫婢内侍全部替换,一等宫女月淑为管事。”   韩嬷嬷含着泪惊问:“连奴婢也要遣出去吗?”   小柱子没理她,对皇后道:“陛下已让人送旨意到吏部,参政知事曹砚提调为行军参谋,即日启程往安西都督府,驻守边关。”   皇后泪水黯然垂下,面如死灰。   ***   夜晚的宫殿静和温馨,窗外细雨索索,一家四口在一处,膳罢沐浴了,只穿着寝衣,宫女侍立在四下,有的往熏炉添宁神香,有的拿开纱罩,剪烛花。   皇帝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绣品被强行送到了尚工局,定柔闲来无事,坐在婴儿小床前摇着拨浪鼓,小女儿含着小拳头咯咯咯笑如银铃。   三岁的大女儿凝神静气坐在一旁对着古琴拨着宫商羽,一副不许人打扰的神情,指法日渐熟练,自入了学堂被熏陶,周身便多了端庄的气质,笑不露齿,娉婷莲步,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又被母亲告诫当了姐姐,要有姐姐的样子,有皇女的样子,以身作则,便时时端的仪态尔雅。   皇帝时而抬眸看一看女人和孩子,最是享受这样的时刻,铜漏声都仿佛变得缓慢了,博山炉轻烟徐徐,时光安逸静好。   这便是幸福的滋味。   真想隽永在这一刻。   白天的时候男人早早出去视朝听政,一天都在忙碌,女子除了到康宁殿请安,余下的时间细心张罗着一日的膳食,坐在窗下或琢磨雕刻,或为丈夫孩子缝纫衣衫,偶尔也会偷偷跑到昌明殿小住。   那件事在他们心中没有留下任何阴霾,思华殿的人再波动不起涟漪,甚至整个后宫都似与他们偏离了的轨道,春和殿是小巢,而那些只是不相熟的四邻八舍。   闲暇的时候,他会带着她到京郊马场春猎,手把手教她弯弓搭箭,定柔不忍射杀生灵,尤其做了母亲之后,对幼崽怀揣怜爱,皇帝便放下箭矢,与小妻子共乘一骑奔驰到山边的地方,凝望层峦耸翠,蓝天绿草间只有一骑一双人,因他喜爱她散着发的样子,她便将一头乌瀑垂散,略略扎了个丝缎带子,轻柔美好的云丝迎风飘飞,男人每每看的痴住。   他们没羞没臊地滚入花丛中缠绵,共赴巫山,如神似仙。   待尽兴了,男人采撷一朵小花簪在她鬓边,相依偎着看云卷云舒,夕阳一寸寸落入地平线,一箫一笛同音,应鸣而和吹奏共同谱出来的曲子。   这一天晚上入寝前他忽然说:“我要去巡行春耕了。”   定柔从前在宫里时听说过,自先帝时重视农桑,为鼓励下民勤耕不辍,皇帝大约每年巡视三次,春耕、麦收和秋收,眼下时值谷雨,正是播种的时节。   他道:“去年和前年都是四弟帮我去的,不好一直让他代庖。”   “去哪里?”   “这次去冀州邯郸郡。”   来回怕是一个月都回不来,定柔心头如割肉,但她面上云淡风轻,笑道:“没事,你放心走吧,我这么大的人了,能护得了自己。”   皇帝伸臂环住婹巧的腰身,吻着后颈:“我打算带着你,和我一起去罢,出去走走,看一看广阔天地,老在宫里闷着难免心情不畅,我打算以后去哪里都带着你。”   定柔猛然雀跃,有些不敢相信:“这样可以吗?朝臣不会反对吗?”   她有些怕。   皇帝笑看她孩子气亦喜亦忧的模样,心下甜如蔗糖:“从来没有不许我带嫔妃的呀,宸妃去过一次,不过可不是我要她去的,我也从未与她同辇而坐,放心罢,你不是破天荒,无人会说。”   定柔高兴的如不知所以,笑的如菡萏初绽,又想起了两个女儿:“可儿和玥儿怎办呢?”   皇帝道:“我都想好了,玥儿送去康宁殿让母后照看着,月笙和张嬷嬷留下伏侍,可儿跟着我们去,她也该记事了,出去看一看大千世界,心胸开阔些。”   定柔生怕皇帝反悔似的,握住他的手:“可儿的课业怎么办?”   皇帝刮刮她的鼻梁:“娘子忘了,你不就是现成的女夫子么,可儿还小也不学什么四书五经,只学《幼学琼林》和瑶琴,这些对你来说好像不难罢?”   “不难、不难......”所有难题都解决了,定柔激奋的难以自抑,今夜打算抱着玥儿睡,要一个多月见不到呢,可惜孩儿幼小娇弱,受不得颠簸之苦,若不然一家四口一起出行,该是多圆满!   翌日寅时初刻便要起行,丑时起来梳妆,定柔一夜未合眼,浑似注了血,只恨不得肋生双翼,顷刻翱翔九天,安可睡得正香酣,被何嬷嬷她们从被窝里抱出来,迷迷怔怔梳洗,直闹脾气。   待拾掇好了吩咐张嬷嬷几句,走出外殿,天还大黑着,四野如浸墨,繁星浩瀚。   垂花门外仪仗大队已就绪,簇拥着出行的皇舆车和嫔妃的玉辂车,皇帝挽着定柔的手上了舆车,何嬷嬷抱着半睡不醒的安可上了辂车,蜿蜒出了朱雀门,神武军和羽林军早已披甲执戈等候,轻骑步兵队列森严地加入大驾仪仗,千乘万骑赫赫扬扬沿着天街往城门外行去。   京畿各城每到一地便是戒严,临街的商铺蒙着黄布,官吏和府兵跪在街旁稽首伏拜。   皇舆车四平八稳,车厢内空间广大,有休息的小榻、被褥、桌几,还有书格子,简直如同个小房子,定柔上了车掀帘不停看,着急等天亮,坐在车上看风景最是惬意,皇帝见她打呵欠便一把揽过,让她伏在肩头补觉。   待醒了已天色大明,皇帝靠着引枕不知何时醒了,捧着一个奏本正看,定柔揉揉眼,皇帝从小几上取来热腾腾的薏仁茶倾了一盏,递到她手里。   定柔睡得鬓发有些乱了,昨夜太兴奋没吃几口,这会子胃府空了,不由大灌了几口,皇帝说:“再行一里就到驿馆了,咱们停下用膳。”   定柔笑:“好。”   端详着孩子爹,心说,夫君,你怎就这么体贴呢。   掀帘举目望去,原野辽阔,崇山峻岭叠巘清嘉,田中麦苗正青。   大驾走了一天,行程早已安排好,各处领了迎驾的旨意,至酉时到了安州,下榻在官署。   可儿竟睡了一路,晚上精神抖擞起来,定柔和皇帝早早用过晚膳沐浴了,让何嬷嬷带安可到寝室玩耍,一路看风景,皇帝却看了一天的奏疏,这会子满面疲倦,坐在床沿闭目不停按揉鬓穴。   定柔见他眉心微蹙,不由心疼,走过来替换了他的手,指尖温柔地按摩,这一双纤纤柔荑比宸妃的不知柔软了多少倍,手法极其舒适,皇帝顿觉神清了许多。   她问:“你是不是有头疼的症疾?时常见你按揉。”   每天想那么多国家大事,批阅如山一般堆积的奏本,年年月月,焉能不累?   他闭目“嗯”了一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父皇从前也是这样,没事,你不用忧心。”   她心下如刀剜,疼的翻搅,我的男人是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男儿,用他的血肉之躯,擎着苍宇,立着天柱,天下的安定全系于他一身。   皇帝捏住她的手:“好多了,仔细你手困,走了一天车身上乏得很,早些安置罢。”   定柔不肯停,扶着他坐进被褥继续揉,皇帝靠着床柱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吐息如兰,肌肤的温度触手可及,睫毛柔柔地鬈起,眼眸如清露流盼,总是蒙着淡若无的薄霭,琼鼻樱唇玲珑小巧,神色挂着担忧,不由心下动容,对着那唇猛然一记响亮的吻,她一时猝不及防,那凝脂玉膏般的底子瞬间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忍不住又亲了第二下,第三下,深情道:“娘子,喜欢你。”   “嗯.......”她手上仍舍不得停,颊边嫣红如霞,含着小女儿般的娇羞。 第149章 甜如蜜的岁月 2 宗晔……   一向严正肃穆的康宁殿时闻清脆的儿声, 银铃般悦耳。   满宫都在精心呵护着这个精致玲珑的小人儿,上下霎时注入了活力,宫女们围到太后身边, 争抢摇拨浪鼓, 绞尽脑汁引逗小婴儿。   太后抱着安玥一刻也舍不得放下,进膳抱着, 午睡抱着,夜里搂在被窝里, 五个多月的娃娃, 软软糯糯的小身体散发着甜甜的奶香, 穿着菡萏色提花小衫, 粉嫩莹腻的小脸肉嘟嘟的,几乎能掐出汁儿来, 咯咯一笑,俏美的小嘴咧成月牙,颊边靥开一抹俏皮的腼腆, 可爱的让人心都化了,稍有不如意撇嘴一声, 整个康宁殿的人心肝儿都似揪了起来。   太后顿觉每天的日子有了劲头, 从前不过茹素斋戒, 念佛诵经, 或训诫嫔妃, 或留心朝局, 竟是枯燥乏味, 毫无趣味可言。   怪不得皇帝批奏章也抱着。   养尊处优的圣母皇太后,国朝最崇高的女人,如今只是一个年老的祖母, 全身散发着慈祥的光辉,对着小孙女,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吃饱了奶抱过来哄拍着又睡着了,小嘴儿吸吮着作出裹奶的动作,或偶尔睡笑一声。   太后细细端详着睡梦中的五官,挪不开眼,真不明白,又不是没有照看过孙女,安庆安和也在康宁殿待过,这个怎地如此可人疼爱,许是长得标致的缘故?   小儿一入眠阖宫的人行走踏步小心翼翼,唯恐惊醒了,锦叶守在旁边摇着小扇,笑望着婴儿,低声道:“小公主眉眼的神韵肖似太后,嘴巴和小鼻子像贵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会长。”   太后眼前浮现孩子娘那张娇艳的面庞,冷哼道:“我们玥儿是金梧玉树上的凤凰,岂是她能比得!”   锦叶注意到戴着金镶玉小镯子的雪藕小腕一粒小米大的黑痣,颜色很浅,不细看几易忽略,太后早见到了,道:“这是遗传了他父皇,禝儿幼时也在一模一样的地方长着一个,大一些便淡没了,怀珠的小痣长在左腕,祈儿到是没有。”   锦叶是元和十年来到太后身边的,不知道有位夭折了的小公主,问:“怀珠是谁?”   “她的小姑姑,卒亡的时候只有封号,名字是哀家取的,怀珠韫玉,如今算来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太后眼前浮现一个襁褓中哭的像小猫的婴儿,孱弱苍白,记忆中的模样只剩了模糊的一团,不由心酸哽哽,眼眶噙了泪,白韫之功德圆满的人生,到底是有遗憾的。   拭去泪水,又问:“随行的官员有谁?”   锦叶答:“奴婢到吏部去问了,有户部右侍郎荀大人,司农少卿施大人,其他都是各部例行随驾的。”   太后算着日程,他们该巡视到邺县了。   浩浩荡荡的卤薄仪仗迤逦在盘山路上,醒目的龙旌迎风猎猎,山河原野被这一亮色焕然,草木相辉光。   安可一时顽皮也钻到皇舆车上,皇帝怕她闷,将一扇车帘挂起,小女孩乐滋滋地探出小脑袋,定柔让人拿了点心和牛乳喂她。   窗眼外山明水秀,重峦千仞,巍峨遮蔽了日头,或雄伟,或嶙峋,或俊秀,让人目不暇接,,青翠的脉络绵延不尽,广袤大地,无不彰显山河壮丽之美。   密密层层的梯田逶迤不绝,北地多是旱田,神武卫擎旗在前开道,各处的府兵执戈岗在路两侧,田间架着耕犁的早已伏拜在地,额头贴着黄土。   每至一地,地方官员三跪九拜叩迎,着朝服大弁冠,皇帝时而下辇与随驾的司农官员步入田垄,捏起泥土查看,询问天时和农作,或挽袖子亲手驾起耕犁,定柔远远望着孩子爹,渊亭山立的背影当农夫有模有样的,可见不是第一次上手。   他真是个理解民生疾苦的皇帝,事事亲力亲为。   这个男人犹如陈年的醇酿,越是品味越是甘醇。跟他在一起以后,才知道何为人中麒麟,何为精金良玉。   途径一个小镇,民众跪在街市两旁,辟出宽阔的御路,安可看到有冰糖葫芦担子,以前外婆买来吃过,霎时口水直流,嚷着要,定柔凶巴巴训她:“忘了母亲告诫你的话吗,怎地出来全忘了规矩!挂在上头都是灰,吃了会肚子疼。”   皇帝笑,好像你多守规矩似的,是谁和人打架来的,像泥鳅,像兔子,敏捷狡黠,还拿鞋底子扇人脸,你才端庄持重了几天,净会欺负孩子。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不然小娘子又要瞪人了。   安可吸吸鼻子,眼眶含了泪,眉心臭臭的一脸不服气,皇帝伸臂抱到膝头安慰哄,命住辇,令小柱子去将糖葫芦担子扛过来,让小公主吃个够,出来就是为了从心所欲,规矩仪范统统滚一边去。   定柔瞪他:“你就惯着罢啊!”   下跪的小民一动不敢动,府兵和禁军持着明晃晃的刀戟围的邢列森严,有那胆子大想瞻天颜悄悄抬头,惊见仪仗停了下来,一名内侍官衣裳的走过来,扔给卖糖葫芦老汉一个金瓜子,一把扛起担子,走到朱轮华毂的皇舆车前,金丝鲛纱帐幔掀起,女医用银针一个个试了毒才呈进去。   安可一气吃了三串,皇帝拿着帕子为她擦擦嘴角,拿过丁香薄荷茶漱口,并严肃地说不可多食,否则对肠胃不好,留着明天吃。   安可很乖顺地点点头,笑的嘴角梨涡灿烂,甜甜地道:“儿臣听父皇的。”说着对母亲努了努鼻尖,那意思是我不跟你亲,我跟父皇亲。   定柔回瞪了一下,意思是你父皇是我的人。   夜晚,銮驾驻跸在州府的公廨。   纱罗帐子里弥漫着汗水氤氲,两个赤身相贴,男人半坐着,女子软泥般依偎在怀里,她只觉一生的时光太短,来世我们还会遇到彼此吗?   她手臂环在男人的颈上,说:“夫君,我想给你生很多很多孩子。”   过去总说誓不做生子工具,可对着深爱的男人,她恨不得生一窝出来。   他掌心摩挲滑腻的香肩,吻着幽香的发,柔声道:“我自然盼着多几个我们的骨肉,可我怕你疼,怕你流血,上次吓得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太医说你连育两胎,这一两年不适宜有孕,养一养再说吧。”   她自生产出月后便吃着温中补血的汤药,为怕避子汤伤身,每每欢爱时他用着肠衣。   她仰颔贴了贴那丰润的唇,英勇的小模样:“我不怕,我想给你生一打,等我们老了,牙齿缺了走不动的时候,成群环绕膝下,架拐捶背,热热闹闹的,一百年后这世上还有流着我们血的骨肉,延续着我们的生命。”   皇帝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坚定地道:“现在不行,等你养两年再说。”   她凑上去啃他的耳垂,专挑敏感的地方撩拨,男人意志薄弱,瞬间烈火汹涌......   这一趟出来有佳人相伴,行程愉快,顺便带着女人孩子登山临水游玩一番,每日有快马送奏疏和邸报来,朝中诸事暂有襄王代理,皇帝便觉乐不思蜀,若不是想念玥儿,真恨不得饱览山河,玩他个一年半载。   巡视完各县郡已是一个多月后,回銮日定在五月初六,天气渐热,定柔忽然觉得膳食油腻,喝茶也觉得腥,月事到了日子还未来。   坐在皇舆车上,靠着车厢,望着孩子爹的目光柔和,面颊布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含着三分羞涩,把玩着指头半晌不敢开口,皇帝正掀帘看外头的景致,定柔嚅嗫着说:“跟你说件事。”   “嗯。”回过头来,只见孩子娘低垂着小脑袋,双手绞在一起,脸蛋如醉醺般,凝脂玉晕般的肌肤红的几乎滴出血来。   “怎地了?”他携起一只香软的小手,对不好的事有天生的警觉。   她的耳根烫的不似自己的,动动唇,声如蚊蚋:“我......可能......又有了......”   皇帝起初是狐惑,待下一刻明白过来,脑中空白了一瞬,目光下移望了望平坦的小腹,刚毅的眉峰倏忽一紧,不知该喜该忧,不敢置信地:“那一夜?就那么一回没有......你就......”   定柔咬着指甲,有种坏主意得逞的感觉,小心道:“可能,我还不是太确定,大概缘该如此罢。”   皇帝懊恼地抓抓头,只想抽自己几个巴掌,怪道:“胡闹!玥儿才多大,你身子未复原呢!太医再三告诫,这次生产出了很多血,气血要慢慢将养,两年之内倘若有孕,你有性命之虞!”   定柔道:“没你想的那般可怕,我娘当年怀我,十姐也是玥儿这般,还不是好好的,那就如此娇贵了。”   皇帝怒:“你娘是你娘,人家彪悍,你这小身板倘若有个好歹,这不是坑我么!”   定柔干脆直了直身子,将小腹挺起,握起纨扇,大声道:“已经揣肚子里了,他爹,你看着办吧!”   皇帝手掌捂面,不停揉捏眉心,一副愁苦到想撞墙的样子。   回到驿馆,仰在榻上,随行的御医过来切脉,皇帝提心吊胆地看着,心里不停默念,千万不是,千万不是......   太医齐齐拱手禀道:“恭喜陛下......娘娘遇喜了......喜脉虽不明显......”   皇帝听着那一字一句,耳边嗡嗡鸣响,后脊冒出了一层汗,定柔躺在榻上笑望着他,只见孩子爹捏捏眉心,似有些眩晕,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悲郁的,对御医们道:“贵妃刚诞下六公主不久,身子孱弱,你们务必仔细用药,安胎调理。”   太医:“臣等遵旨。”   “此事不可泄露出去半字。”   此后定柔不得不日日进食难闻的阿胶和猪肝粥,害喜的症状日渐明显,时常觉得干呕,胸中烦恶,闻不惯饭菜的气味,不过吐得到是不甚厉害。回程一再耽搁,皇帝找了各种理由来应付,什么朕躬违和等等,当着官员们故意咳个不停。   这一日风煦气清,定柔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皇帝便提议不如到街市走走,听闻这个县城有花鼓戏。   换上襕衫等在厅中,定柔穿了一套衫裙出来,上襦淡青苏罗提花半肩短衫,下襕玉色绫纱齐腰裙,抱腰系着双鸾带,纤细的腰身玲珑婹巧,梳了个单螺小髻,手里捏着梅花映雪的象牙纨扇,这么一看,俨然不似生育过的妇人,到似芳信年华未婚的女子。   皇帝恍了个神,想起来那年大选,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一般无二,而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天青釉衣裳,道:“你怎么能穿成这样呢,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女儿呢,该说多不般配啊这一对人,那啥吃嫩草的。”   定柔大笑:“浑说。”   上下打量着孩子爹,松风水月的身姿,玉树临风,分明是翩翩佳公子好不好!   皇帝不依不饶:“快去换件深沉的来,头发别这样弄,绾个妇人的。”   深沉?   定柔琢磨了个来回,换了一袭黛蓝色滚金线的连衣衫裙,头发梳成圆髻,还用了一点胭脂,走出来,男人更加皱眉:“这分明是个妖媚的女姬,叫别人以为是风尘女子呢。”   定柔急了:“那你到底要我怎样啊!”   皇帝想了想:“给我换个老气横秋的来,藏驼色,棕色。”   于是乎,翻箱倒笼,寻出一件藏驼色妆花纱的上了身,皇帝勉强满意,安可和县府的女儿玩的正酣,不肯去,定柔便和皇帝独自出来,一行羽林也换上便衣跟随,其他人化妆成商贩和路人。   坐在一处戏园的包厢里,因为是微服,没有惊动民众,下头摩肩接踵,坐得满满的,台上锣鼓铿铿,唱的正浓。   定柔剥了一粒桂圆递过来,皇帝偏头来吃,还未到嘴边,只听得耳边“嗖”一声,闪电般穿掠过,钉在身后的廊柱上,颤颤巍巍晃。   是一只短矢! 第150章 行刺事件 但愿你是个顶……   皇帝和定柔俱是打了个寒噤。   只差一点......   再回头, 无数箭矢从对面飞来,羽林卫大叫:“——护驾!!”   来不及抽刀 ,下一刻血肉之躯围成人墙当了盾, 羽林卫倒下大片, 胸膛被射成了蜂窝,皇帝拉起定柔闪到了廊柱后, 对面蛰伏的人也从各个包厢冲出来,穿着护心软甲, 面上蒙着黑纱, 握着弩迸出一阵连矢, 羽林卫挥刀舞剑, 应付的十分吃力,下头散座如鸟群惊散, 桌椅七颠八倒,观戏的看客竟有一半是刺客,布衣内穿着软甲战裙, 从外头又乌压压涌进来许多,蚁聚蜂攒冲上来, 足有二三百人之重, 黑纱覆面, 露出了隐藏的刀矢。   外头的禁军闻讯冲进来, 戏园顷刻成了角斗场, 雪刃相接, 刀剑铮铮, 碰磨出火星霍霍,两方都在拼命,刺者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禁军也皆是军中以一当十的好手,一时肉搏骨并。   一阵弩.箭离弦,密如流蝗,闪电般从身畔耳边飞过,挟着凌厉的疾风,楔入墙上、门上、柱子上,密麻麻成了刺猬,木屑纷纷迸飞。   定柔上次见这样的场面还是淮南事变,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皇帝将娇小的身躯紧紧拥在怀中,对方距离近了亮出了火蒺藜①,霹雳如闷雷轰隆炸开,震得四壁颤动,摆成阵列的羽林霎时身化齑粉,溅起的血珠飞到了定柔的脸上,浓烟弥漫了视野,狰狞的火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硫磺混合血腥的刺鼻气味,门扇俱燃烧起来,这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眼见不好,皇帝环住小妻子见机往窗边一闪,躲过一阵箭矢,推开角窗,下头有禁军,就怕刺客从后窗跃上,他双臂收紧,说:“抱紧我,别怕!”   她全身似不是自己的,点点头,双臂环住男人的腰身,把脸贴住他的胸膛,我不怕,大不了和你一起死。   纵身跃下,定柔闭着眼稳稳落了地,下头有禁军手臂相绕接住了他们,大街上已乱,明光甲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盾牌,刺者一部分从其他扇窗跃下与禁军对峙,一部分朝窗外掷出了火球,连弩扫射,竟是连同伴也不顾了,皇帝怕伤了民众,拦腰横抱起小妻子,往街角奔去。   身后霹雳声大作,屋檐的青瓦纷纷落,禁军血肉纷飞,护驾的或少一臂,或满脸血肉模糊,刺者如瘈狗噬人,紧咬不舍,禁军且战且守,双方伤亡参半。   皇帝和定柔到了一处巷道,面前被禁军展开盾牌围成铜墙铁壁,定柔颤抖着手摘下发间的玉钗,若有万一,也要拼着此身护住我的男人,为他争取更多的时间。   皇帝伟岸的身躯将小妻子护到了背后,袖中的匕首出鞘,亮出了雪森森的刃。   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惊慌,反而是冷静的阴狠,眸光如锋刃闪烁着寒芒。   她觉得这一生在这一刻无比的安定,有他在,这世上无可撼之事。   男人没有让她看到后来发生的事,只听见火球炸裂,大地颤动,热浪滚滚中,劈刺劈刺,刀器摩擦剐蹭,刺破血肉的声音,后来神武军大队和府兵及时赶到,那些残余刺者在最后一刻统统抹了颈。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守备军上将服毒自尽,难逃干系。   皇帝当夜雷霆震怒,将一州百十名官吏和守备将全部发落,下了牢狱,遣了随行的刑部官员严刑拷问,神武军盘查家眷,全城戒严搜检。   羽林卫折损了近五百,石浚齐被炸断了一臂,江林也死在了箭阵中,将领重伤无数,那些都是早年舍生忘死的英豪,皇帝亲手栽培出来的忠卫。   连夜查出了那些黑纱覆面的是本地的守备军,不知怎么混进城的,何人训练出来的,想是布置很久了,就等皇帝来巡幸。   此行的诏书在大驾出行的前一夜才公布,沿路有神武军前锋盘查,出了这样的事,只说明有人早开始布这个局,有官员被收买,里应外合。   从銮驾进了冀州便开始筹谋时机。   回到驿馆的时候一轮残月上了树梢,夜已深沉,定柔站在窗前望着朦朦月色,明明已立了夏,身上却总觉得寒,指尖发凉,宫女取了莲蓬风衣来围上。   皇帝大步流星进了屋,定柔忙吩咐将暖笼里的饭菜摆出来,将汤热一热,又亲手拧了个热手巾把递给丈夫,皇帝满身疲惫,擦了擦脸,却是胸口如填锆石,半点胃口也无。   定柔也没胃口,叫宫女撤了晚膳,将灶台上煨着的五仁薏米茶取来,这个是师傅药膳中的一味,用的核桃仁、牛骨髓油、甜杏仁、松子仁、黑芝麻仁、花生仁,加生薏米碾磨数次,制成茶饮。香甜可口,可以黑须发,安五脏,清目养神,常吃对他的头疾有疗效。   皇帝携着她的手坐到了床榻边,揽抱入怀,吻着额头,沉痛的声音道:“今天吓坏你了,跟着我受这样的惊吓,险些丧了命。”   定柔慢悠悠地摇了一下头,抚摸着小腹,那儿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冒芽,她诚挚的语气:“我是你的女人,理应与你祸福与共。”   皇帝呼吸一滞,贫瘠的心田霎时被甘泉浇灌。   她眼睫微微湿濡,目光充满自责,低落地说:“我现在才知自己有多愚昧,从前在山上,你每天来皆是冒着安危,我却那样任性,总是伤你。此时才知,我竟是个狭隘浅薄的女人!”   他凝视着那柔美的面庞,胸口怦怦地跳跃,这一夜枯槁的心有了知觉,在她之前,他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刀光剑影,一颗心早已冷硬如坚石,从来不知自己的心会那样炽烈地跳动。   她依偎在肩头,纤纤柔荑抚摸着他的脸颊,有炸.药留下的微小伤口,下颔胡茬点点:“告诉我,这样的事情你遇到过很多次对不对?生死存亡仅在片刻间。”   他下颔贴着她的头发,默了片刻才道:“从鸿蒙记事起,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下毒,行刺,媚术,那年在衡州求学,不过一年光阴,三百六十五天,每隔一两日便要来一次刺客,每日的入口的膳食和饮水都是侍卫尝过,医者验过,我自己还要用鹦鹉试一试才敢入口,不敢信赖任何人。近年来许是安逸的久了,警觉性不如从前,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从前只要危险靠近,我会嗅到气息。”   定柔泪光婆娑:“那个时候你只有束发的年纪罢?”   他点了点下颔。   我们遇见的这样迟,偏偏又错过了彼此。   “是谁要害你?”   他道:“你想一想现在我死了对谁最有益处。”   曹家不可能有如此胆量,且曹氏一门无有嫡皇子,全靠皇帝庇佑,他们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傅家更无可能,他们没这个实力。慕容家现今只有慕容康这个隐患,但他身单力薄,也没这样的实力,更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也更不会连自己亲妹的性命也枉顾。至于握瑜,她是个最讲得失的人,这场滔天的杀戮对她毫无益处,所以也不会是她。   其他嫔妃的母家亦无出师之名。   只有......   定柔脑中将每个人的面孔闪现一遍,从前她不是善于思虑的人,如今也学得凡事在心中度量,权衡轻重。“是......沈......”   他轻笑一声:“等不及让太子上位了。”   沈从武这条狗早不安分了,尾巴养肥了,想回过头咬主人,他在底下那些勾当,真当朕不知么。   定柔摸着小腹,眉心紧了又紧。“你打算怎么办?”   但愿我怀的是个如玥儿一般的,我情愿只生公主。   他目光闪出锐利的光芒:“妈的!他们不仁,别怪朕不义!”   刑部那边是审不出证据来,他们做的滴水不露,此事只能先搁置。眼下时机未到,他早有整饬吏治的心,苦于没有由头,自太.祖时起的官吏制度,食肉之禄,每多蝇营狗苟之辈,门阀盘踞,任人唯亲,私下买官卖官。官场这条网环环相连,轻易动不得,唯有把姓沈的这条狗养成老虎,再割其肉断其骨,继而拔树搜根,为整顿开路。   “你怕不怕?”   定柔晃了晃小脑袋:“我家出事那天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在淮南的丫鬟一夜间都死在了屠刀下,还有很多亲人,我和四哥一起杀了那个人,邢家的,他的刀若不是钝了,我的头就没了,只伤在了手臂。”   他惊了一下,面容变色:“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唇角展开豁达:“都过去了,说它作甚,又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指尖一阵颤。   杀伐果断半生,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   假如你知道那件事的幕后黑手是我,你会如何?   他想着,便问了出来,沉痛无比的声音,呼吸似有千钧重:“娘子,我曾经做了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定柔抬起头,目光闪烁着疑惑,却没问下去是何事,直接道:“不管何事,我即嫁了你就应该荣辱与共,便是伤天害理,或天谴或惩罚,那怕五雷轰顶,我理应与你一起承受。”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小女子,心下感动到极处,眼中热意蔓延。“真的吗?”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誓言为证。”   语罢,夫妇紧紧相拥,只恨不得烧铸为一体。   我不要你与我一起承受,我只求你不要恨我,不要弃我而去。   他想起那从耳边飞过的短矢,心有余悸,只差了分毫,倘若他死了,他的女人谁来守护,前朝后宫那些人,岂不生吞活剥了她们母女。   “幸好今天可儿没去,否则还不吓坏了她。”   夜半央,窗牖透进淡薄的光。   身畔的小妻子已睡沉了,细细的呼吸声,安详的像个婴儿,皇帝双目清亮,侧身对着她,手臂环在腰际,掌心放在平坦的小腹,久久舍不得挪开。   但愿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皇儿,将来若有万一,替我守护这个至诚至真的女子,我一生的心之所爱。   五月末銮驾归京。   五黄六月天,一日渐似一日的懊热,每到午间愈发像在火窑,烧的花叶打了卷,蝉鸣嘒嘒不绝。   大驾午晌到京,皇帝连后宫都没回,就到前殿处理事务去了,定柔路途劳困,补了一个眠,待醒了已是下晌,日头西倾,用了几口下午茶,便起身上了肩辇,去康宁殿接安玥。   近两月未见,每日眼前都是小女儿软软的小身体,俏皮可爱的小模样,也不知长大了多少。   肚里的这一胎是这趟巡狩的意外之喜,旁人决想不到她这么快又有孕,皇帝未曾公布,为保胎儿安稳,太医全部缄口以莫,并嘱咐定柔不可透漏出去一字半句,只有近前侍奉的几个宫娥知晓,连何嬷嬷也瞒着,等月份大些,胎坐稳了,再告知太后。   所幸害喜的症状并不明显,只是晨起呕酸水,偶尔闻不得荤腥的味道。   到了康宁殿,锦叶姑姑小声说:“太后还在午睡着,搂着小公主,都睡得香甜呢。”   定柔笑了笑,到玫瑰椅上坐下喝了两盏茶,等到酉时正刻儿啼声乍起,太后才醒了,奶母抱起安玥喂奶去了,定柔到里殿请了个安,捧过漱盂的用具与宫女一起伏侍盥洗,太后面貌和煦,并未抵触。   稍后坐到大引枕上,对定柔说:“玥儿以后就在康宁殿罢,哀家喜欢她,亲自来教养。”   定柔顿时花容失色,一颗心直往下沉。   太后捻着菩珠,面孔虽板着,目光却并不严厉,叹息道:“哀家也不是抢夺你的骨肉,你可以回去问问禝儿,他是不是有过一个夭亡的幼妹,哀家早有抚育公主的心思,奈何近几年宫中不闻儿啼声。”   定柔稍稍缓口气。   太后继续道:“哀家说句掏心话,并不厌恶你,从前你在宫里哀家还生过认作义女的心思,只不过缺了时机,你二次进宫来,身份有别,哀家自然抵触,可后来也想通了,皇帝是国家的地维天柱,是咱们的顶梁柱,咱们在后宫能过安逸繁荣的生活,全靠他在前头运筹帷幄,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该依着他。”   定柔敛衽福了一福:“臣妾明白了。”   太后有意无意望了望她的小腹,叹息道:“他专宠你,这绵延子嗣的重担便全系你一身,好好伏侍皇帝,再为他多生个皇子。玥儿在哀家这儿,你想看随时来看,同在一座宫,长在哪里都一样。”   定柔又施一施:“臣妾遵懿旨。”   差点没忍住说出真相。   皇帝傍晚回来的时候才听说,定柔正望着小摇床出神,皇帝携起她的手:“不是告诉你等我闲暇咱们一起去康宁殿吗,你怎么不听话,走,咱们去要回来,母后不能不讲理。”   定柔扯住他的腕,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夫君,我眼下确实有些顾不得玥儿了。”   皇帝踯躅着道:“我夜里还想守着你们呢,再说你想玥儿了怎么办?可儿想妹妹了怎办?”   定柔璀然一笑:“想了我就去康宁殿赖着啊,太后说了白日可以抱回来,反正又不远。”   皇帝觉得定柔纯属敬让母后,故意没心没肺的作样子,他还想一下朝就见到女儿呢。“母后那么凶,你天天去,不怕吗?”   定柔笑的爽朗:“都经历生死了,有甚怕的,再说你不晓得我修炼了一张厚脸皮,百刃不穿,便是多难听的话,我也一笑置之。”   皇帝弹了弹她脑门:“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娘子!”   后妃们这些日子很是郁闷,怀疑贵妃对太后灌了迷魂汤,怎地一夕间态度转换,难道就因为那小公主?   那日定省,贵妃早早到了,太后披发坐在妆镜前,贵妃竟握着篦子为太后梳发,两人含笑说着小儿趣事,犹如一对母女,贵妃挑了几样首饰,太后皆含笑点头,还赞:“只你生了一双巧手......”   众妃眼底直冒血。   夏去秋来,定柔妊娠四个月,腰身宽了一圈,小腹也凸起一点,为怕人看出来,时时穿着宽松的衣裙。   有故人归。   朱雀门外凤鸾仪仗簇拥着一辆舆车,皇帝领着妃嫔们相迎,鲛纱雪帐掀开,一位身着缂丝蔷薇大袖衫的女子走下来,羸弱的身躯若不胜衣,稀松的头发戴着假髻,绾成一个单刀半翻髻,簪着一套孔雀开屏攒珠簪,身姿典雅高娴。   德妃对淑妃嘀咕:“哎呦,宸妃怎么瘦成这模样了,眼睛都凹进去了,浑似个骨瘦如柴的活鬼。” 第151章 玉之殇 1 宸妃与贵妃……   宸妃望着嵯峨的朱雀楼, 宫阙依旧,故人依旧,只有她, 不似从前了。   憔悴如风中残烛。   为什么回到这里来?终究是不甘心罢。   皇帝一袭白地织金宝相纹长袍, 长身鹤立,一手背向后, 身线如琢如磨,四年了 , 表哥没怎么变, 反而比从前多了几分神采, 眉宇间朗润明澈, 惠风霁月。   走的时候原以为会多了车载斗量的内宠,可经年过去, 妃御还是记忆中的那些面孔,曹细如还是端的那副贤淑温良的模样,正宫娘娘的招牌笑容, 到是清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不佳。淑德二妃仍是愚蒙蠢庸的样子, 一个肥胖, 一个媚俗......   在一众粉衣绿裳中一个绰约的身影, 婹巧玲珑, 着一袭莲青缠枝扶芳藤广袖大衫, 松松绾着宫妃髻, 簪着金凤步摇, 眉目如画,宜喜宜嗔,记忆中青涩倔强的少女蜕变成了千娇百媚的妇人。   盈盈立于表哥身畔, 挽着云雾绡披帛,一个是金相玉质,岳峙渊渟的帝王,一个是仙姿玉色,夭夭其华的妙龄宠妃,珠联璧合一对人!   夕阳落深山,暝色入高楼。   昌明殿宫人点灯忙,定柔放了刻刀揉了揉酸胀的食指,伸伸懒腰,皇帝走进屏风看着刻了一半的人像,伸臂揽住香肩,吻着鬓发,宽大的手掌抚摸隆起的小腹,问:“动了没?”   定柔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你下晌都问了三次了,每天都问几遍,你不厌烦啊,还小呢,哪能一直动个不停,晨起动的欢。”   皇帝贪恋地嗅着发际的幽香,面颊紧紧相贴,道:“我觉得可能是个皇子,我有预感你信不信,我向来不做没准头的事,这次播种下的一定是儿子,上次我想要女儿,玥儿就来了,诞下这个混小子,子女就双全了。”   定柔脸蛋似火烧,红了个血透,坏人!   “孩子娘,你将来也试试当皇太后的滋味,学着母后的样子,坐到那里训斥嫔妃,多威风。”   定柔皱眉,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嗔道:“浑说什么呢,我一辈子也不要做什么太后,我断然没那般能耐,我要一辈子做贵妃,跟我的男人天长地久相守在一起。我的孩儿,将来像他爹爹心中期冀的样子,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开疆拓土,捍卫山河。”   皇帝腮边两个指头印,摸了摸,久久消不下去,气得一阵咯吱她,定柔笑的险些岔气:“别......别......孩子快笑出来了......”   笑完了,她说:“去罢,守着她,我没事的,你的娘子心胸不是从前了。”   皇帝笑容一顿,眼中闪出疼惜,低落道:“对不起,又要去别人那里,成亲不到一年就叫你守空房。”   定柔握起他一只手,在掌心画着彼此的名字,思索道:“她气色很不好。”   皇帝沉痛地阖目,黯然道:“太医说握瑜表妹行将就木,没有多少日子了,这几年她时时吐血,她心里也是明白的,还是强撑着回到这里,她想要个交代,可我能给她什么交代呢?我与她之间,说不出谁欠了谁,不过孽缘罢了,到底是我误了她一生。”   夜凉如水,含章殿灯火映辉,松绿色的帘幕影影幢幢,浓重的药味弥漫一室,赤铜鼎炉里焚着越和香,供案上月白釉的玉壶春瓶一枝新鲜滴水的重瓣晚香玉,花香也被药味压了下去。   罗汉榻的炕几上摆开一张棋盘,宸妃靠着几个圆枕,身上盖着织锦芙蓉毯,皇帝坐在另一旁捻着白子,对着棋盘思索。   宸妃仍攒着一个高鬟髻,不敢摘下假髻,露出那枯黄而少的可怜的头发,让表哥最后记住的是丑陋的握瑜。   宸妃掌心捏着几枚黑子,静静望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眉如利剑微蹙着,朗星之眸似不可揣测的渊井,丰厚饱满的唇弧度柔和,她微一恍惚,目光透过落在遥远缥缈的地方。皇帝催促她落子,忽而回过神来,问:“表哥,你头疼之症加重了吗?”   皇帝端过茶盏,答:“没有,贵妃制了一味药膳,每夜给朕揉捏,缓解了不少,不常发作了。”   宸妃嘴角轻轻一扯,展开欣慰的笑:“恭喜表哥得此佳人!”   皇帝啜着茶抬眸,只见她瘦骨嶙峋的脸颊平静澹然,一双杏眸早已没有从前的光彩,面色白的煞人。   他知道她想说的是,你终究不需要握瑜了。   铜漏已二更,将棋子撂入棋盒,她觉得全身寒凉,扯了扯毯子裹住自己,讪讪道:“臣妾乏了,请陛下早些回昌明殿安置罢。”   皇帝吩咐宫人取炭来,将熏笼填满,宸妃病着,明日含章殿烧开地龙。然后对她说:“朕今夜在这里陪着你。”   宸妃拢了拢发,始终保持优雅宜人的笑:“臣妾病体沉疴,无法侍奉陛下,含章殿药气熏人,恐圣驾难以安寝,还请到别人那里去罢,朝事繁忙,臣妾谨守妇官之德,不敢让陛下分心劳神。”   握瑜从来不是个要人可怜的女子。   “也罢,朕不扰你休息了。”皇帝将棋子收纳,起身拍拍衣袍,嘱咐了同知两句,若有什么事随时来向朕禀告,仔细伏侍,夜里警醒些。   走出殿门,凉风迎面一扑,顿觉胸臆顺畅,出了垂花门扶着宫墙,大吸了两口气,紧绷的神经松解开来。   和握瑜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得警惕,说的话每一字在心中反复斟酌。   内殿,宸妃久久望着棋盘。   表哥变了,今夜他人虽在这里,关怀备至,滴水不漏,心却惦记着别处,从前博弈,他每下一步必布三步埋伏,五步疑子,如今不过勉强应付着她。   当年怎么没有瞧出慕容家那个有这等手段。   同一时刻的霓凰殿,皇后在后寝殿置了一张佛案,供着菩萨玉像,半跪在蒲团上闭目念着佛珠,眉心刻着深深的忧虑。   韩嬷嬷走过来默默跪到身侧,对着菩萨拜了又拜,心中默念:“您睁开眼眷顾眷顾我们娘娘罢,被逼到这份上,朝不保夕,现在前有狼,后有虎,两把剑悬于顶,您开开恩将她们收走吧。”   悄声在耳边道:“早些睡吧,养好精神才能应付,那个女人已是日薄西山,谅她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皇后走珠更快了。   原以为白握瑜那副残躯会陨灭在陇西,不想她强撑着一口气回来了,这目的不简单,将死之人孤注一掷,最是可怕。   春和殿,定柔不习惯一个睡,在被窝辗转会子,手脚心总捂不热,丝毫酝酿不出睡意,干脆起来走动走动,张嬷嬷从家里带来一袋新出土的紫皮甜薯,她便提议烧炭来烤了。   金黄皮酥,香喷喷的出了炉,宫女们也围了上来,定柔和她们私下向来没大没小,毫无主子的架子,铺了褥子围坐在地上,守着熏炉吃着,直烫手指。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吃的粘住了牙,说着话本子里的笑话,皇帝下了辇没让通传,在殿外听到了嬉笑声,灯火通明,心道,这个没心没肺的媳妇,还乐呵上了,原以为你会倚窗凭栏,望眼欲穿盼夫归啥的。   定柔与宫女分了一个,十指全是炭灰,没过瘾,打算再剥一个,月笙持着火钳夹出来,待吹凉了,拿在手里准备消灭掉,吹着咬了一口,惊见一个伟岸的影子笼罩下来,一抬头猛看到弯腰弓背的孩子爹,俯身看着她们,宫女们吓得活似见了凶神恶煞的东西,连滚带爬跪了一地,定柔不留神猛咽了下去,心儿还是烧的,烫的一阵拍抚。   皇帝盯着熏炉里黑乎乎的几个,拿起火钳拨了拨,故意板着脸:“好啊,有这样的好东西不等我,净吃独食。”   定柔捧起手里自己咬了一口的,讨好地:“这个不烫,您回来的正好。”   解了外袍,定柔坐在床沿用薄荷水漱口,皇帝并肩坐到身畔,携起一只香软滑腻的小手,美妙的手感,真是握不够。   他叹息一声:“跟你在一起没心没肺习惯了,跟她在一起片刻都觉得无比的累,想她也看出来了。”   定柔问:“是她让你回来的?”   皇帝点一点头,意味悠长地道:“她那样聪明的人,怎会看不穿我,没法子,我也不想演戏了,我和她之间就这样了,也算放了彼此罢。”   定柔不解:“人皆说你们是青梅竹马啊,我以为至少应该两小无猜。”   皇帝在她脑门弹了一下,皱着眉问:“这样说我和别人,竟半点不吃醋?我很不舒服知道吗。”   定柔扬臂还了她两下,不轻不重打在后背,道:“我不是那般钻牛角的人,以前是以前,现在夫君是我的人,一心一意对我,我作甚跟自己过不去,找气受,从前的事我还能改变了不成。”   这话还像句有良心的。   皇帝满意地笑了。   解惑道:“我们虽是中表之亲,却不算青梅也不算竹马,她来京的时候我已束发,怎能两小无猜,她选择我不过因着我是皇帝,能给她母仪天下罢了,而我,从未将她当作知己。”   定柔思绪纷飞,这人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模样,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人生的真谛不过八个字,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皇帝捏了捏眉心,携着她起身:“走,陪我沐浴去。”   定柔:“我洗过啦。”   皇帝双臂一抬将她打横抱起,一头乌瀑轻柔地垂在肩头,她面颊蒙了一层薄霞。“再洗一遍。”   他走向净室,吻住了含苞欲滴的樱唇。 第152章 玉之殇 2 握瑜也展开……   翌日康宁殿请安, 定柔坐在肩辇上方转过垂花门,宸妃的小驾仪仗也恰从东六宫的巷道过来,定柔忙吩咐下头:“停一停, 让宸妃先进。”   待走近宸妃见前头的一行不动了, 也吩咐下头:“住辇,敬让贵妃娘娘。”   摩挲着指间的冰玉弥勒指环, 目光含着善柔的笑意,凝视着那个风华正茂的女子, 上天赐予了倾世的美貌, 还赐予了康健的体魄, 表哥洁癖之人, 竟会痴迷至此,将六宫全然枉顾。   从前以为表哥是文经武略的帝王, 心怀只有家国天下,女人对他来说不过粉黛玩物尔。如今方懂了,原来表哥也不过是个俗常的男子, 有七情六欲,会在女人身上失了分寸。   白握瑜自负绝世聪明, 却连最简单凡俗的道理都看不透, 傻的可笑。   曹细如竟是早看出来了。   当初没准还暗暗取笑过呢, 一个智者犯了最低级的错误。   定柔见宸妃的仪仗半晌不动, 不好两厢僵持着, 命内监住辇, 下来, 端着恭敬的仪态款款走过去,敛衽一福,唤了声宸妃姐姐金安。   宸妃审视着她笑了一声, 道:“妹妹这是何意啊?表哥虽说贤淑德三人以我为尊,可从未说过我是四妃之首,贵妃在众妃之上,位同副后,当是我给你行礼才是,何苦做这姿态呢?本宫记得你从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到底时光境迁了,也学会用心计了。”   定柔没有反驳,觉得没必要解释,仍恭敬地垂着颔,抬手说了句:“请姐姐先入。”   宸妃轻蔑地嗤鼻,因为身子弱内监直接将坐辇抬进了康宁门。   午晌何嬷嬷从外头抹着泪回来,定柔正在几桌前雕刻,何嬷嬷左脸五个鲜红的指印,哭道:“娘娘给奴婢做主啊。”   定柔问:“这是怎地了?与人起争执了?不是告诉你出去谨小慎微么。”   何嬷嬷手掌捂着一边脸:“奴婢去宫闱局取娘娘的补品,含章殿的同知姑娘也去了,别的宫里也去了,大家按着位份排,同知姑娘偏要到前头,还说从前都是含章殿在前头,奴婢不忿,刚说了两句,她就拿大耳光子扇我,这是打娘娘的脸啊!还说贵妃才伏侍陛下几天,宸妃娘娘可是青梅竹马,这分明对您大不敬!内侍省那群混账羔子也不敢管,说两边都得罪不起。”   定柔眉头大皱,撂下刻刀,怪道:“姆妈,你跟着我这几年忠心耿耿,拿我当亲人一般,我心里感激。可自打进宫后,你便颐指气使起来了,出去仰着颔儿走路,人人对你唯唯诺诺,让人说春和殿仗着陛下宠爱骄纵,你这是害我知道么,她一个病人,本宫难道跟她争吃食不成?”   何嬷嬷小声道:“奴婢是怕他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藐视您......”   定柔秀眉一厉,道:“您也是年近半百的岁龄,见惯了荣辱沉浮,怎么连敬终慎始,鉴前毖后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呢?陛下疼爱和我和可儿,我们便尤其要规言矩步,不能给他惹麻烦,不能让他忧心烦恼,更不能叫前朝后宫置喙我是个骄宠的,让陛下为人诟病,您懂吗?”   何嬷嬷一张老脸羞愧的通红。   宫女捧来盛着玫瑰花瓣的温水,定柔将雪腻的双手放进去,对月笙说:“将阖宫众人叫出来,到外头,本宫要训话。”   庭外比肩连袂站了四排宫女和内监。   定柔立在阶上,面庞严肃,语声无限威严:“是本宫的错,不曾为你们立规矩。今天本宫以一宫主位发话,以后我春和殿所有人不得仗势凌人,出去以慎为键,谨守宫规,不得与人争执,不得妄谈人非,凡违背者,轻者驱逐,重则廷杖!”   “喏。”众人齐声。   三日后,一件事轰动六宫,轰动京城。   皇后之母曹岳氏被贴身丫鬟到大理寺击鼓告发,吝啬刻薄,苛待下人,年前将一名刚进府的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吾同胞妹妹,因不慎打翻了燕窝,而失手殴打致死,簪子扎在了胳膊上,不慎触了大血管,大出血亡,尸骸埋在后花园花树底下。   人命案子,众目睽睽之下谏鼓,大理寺不敢懈怠,接了状子,曹家是皇后母家,曹岳氏乃一品诰命,府邸最是讲究风水,是以不好直接破土掘寻,只遣了捕快守住后花园。   隔天消息传到朝堂,几番争议,皇帝与三法司商议之后,为平舆论下了搜查的皇令,捕快们当即下镐头,在三尺深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尸骨,已腐烂。   死的只是一个奴籍丫鬟,主家赔钱即可,谁家还不死个奴仆,曹岳氏被叫到公堂问了几句话,赔了银子。   没想到这只是开始,那丫鬟哭着供出许多事。   最惊人的一桩,骇人听闻。   曹岳氏为了保亲女的地位,施最恶毒的厌胜之术,将儿子的一名通房和一名入府献艺的戏伶鸩杀,只因与贵妃和宸妃同年同月同日生,剁去手脚做成人彘,以生人代替草木人,头上戴脑箍,胸前钉上大钉子,项上锁着铁链,封入酒瓮,请了道士开法坛,将木牌位刻上二妃的名字,献祭给魔王,后藏在一间暗室,每隔一月做法一次。据说魔王吃了生人,会派魑魅魍魉拘来二妃的魂儿,封在瓮子里,不得超生。   还曾为皇后怀孕请“佛童子”入胎,从民间寻来死婴供起,并找了男子来种胎,秽乱皇统。   这下平地一声闷雷。   那暗室里的骨殖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堵夹层墙里找到,宸妃那具已化成“骨醉”,贵妃那具还是新鲜的,佛童子的金身供在菩萨神龛下的青瓷罐子里,须臾之间,皇后也有了秽乱的嫌疑。   不等皇帝下令,大理寺自知事关重大,将曹岳氏拘捕入诏狱,连同涉案的子媳曹柳氏一并拘押。   大理寺和京畿府联名上呈了奏本,皇帝只说巫蛊之事派人细查,待证据确凿再作定论,然杀人性命不可恕。   言下之意,皇帝不信压胜之术,且皇后每回母家都有无数内宦和宫人跟随,女官记录起居注,无有秽乱的机会,这是污蔑,曹家举世清流,断不会出此伤风败。只追究曹岳氏杀人的罪责即可。   隔了一日,曹家又有一书童出首,两位国舅早年曾与邢贼暗通款曲,有被焚的书信残片为证,拼凑起来,虽只是些问候的话,可平白让曹家与邢家有往来的嫌疑,书信笔迹可模仿,这证据并不能定谳,是以两位国舅只暂时停职,由大理寺审查传讯。   当日皇后脱簪削衣,只穿着素罗单衣,披发含泪到了含章殿,从垂花门外一路磕头,进了内殿,额心已磕出了血。   对着榻上枕着引枕半坐着的宸妃一阵大磕特磕,涕泪如雨地求道:“放过我母亲,放过曹家......”   宸妃笑望着她的样子,嘴角勾起嘲弄。挥袖让左右退下,道:“曹细如,到了如今你还装,你不累吗?”   曹皇后一张面容憔悴苍白,被泪湿透,发丝沾了满脸,哽咽道:“你模仿笔迹,为何不干脆写成通敌串联,为何只是简单的问候?打蛇三寸,不是你的作风。”   宸妃笑而不语。   表哥何等聪明的人,做的太直接,反而落个出水见鱼,不清也清了,不如这样水中捉月,扑朔迷离,让他猜疑,对于君王来说一个“疑”字就够了。   曹皇后道:“我不是害死你儿子的直接凶手啊,你何以这样赶尽杀绝?那些人是你安插的罢?你费了多少功夫安插进府的?”   宸妃仍笑而不语。   皇后怆然道:“那小贱人衣裳襕衫流落街头,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自称身世凄苦,我娘可怜她才收留,本宫也大意了,一个小孩子竟也是你的细作,入我家五年,我娘待她如义女,她惯会甜嘴蜜舌哄的我娘信任,竟私下撺掇我娘做这些事,还瞒着我。   你毁了我一世的清誉,毁了我曹家,你也算半个念佛的,不晓得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你不怕将来下地狱吗?你不应该为来世积些福基吗?”   宸妃大笑:“果然还是曹细如,这么一番无助裹着恶毒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毫无违和,你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菩萨面孔,獠牙心肠,不行恶,却能一招叫人终身不痛快!你比真正行恶之人更加可恶。你也配提清誉,那慕容氏,你是怎么算计她的,费尽心思啊,毁了人家的清白,这一招龌龊至极,本宫都做不出来。表哥也恨极了你吧?”   皇后嗓音已嘶哑,道:“焚林而畋,做人要留有三分余地,你的身上没有罪业吗?本宫双手是干净无暇的,本宫从不曾伤过性命,你的手可是沾过人血的,先皇的金贵妃怎么死的?忘了她对你的诅咒了吗?”   宸妃面容丝毫未变,继续笑道:“数条人命,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曹岳氏便是手眼通天,也免不了刑法审判,本宫偏也要你尝尝,那至亲骨肉生离死别的滋味!”   皇后紧紧切齿,泪水重新落下:“我拿后位跟你换可行?你出具我娘和兄弟们无辜的证据,我写诏书,自请脱去凤袍让贤。”   宸妃鄙夷道:“本宫到了这份上,还在意那顶凤冠吗?本宫就是要你痛苦,痛苦一辈子!以后都活在猜忌和煎熬里,这次便是表哥动恻隐,也由不得他,本宫的人已广布舆论,底下官员联名上书,你娘别想活着出诏狱!至于你兄弟两个,便是证据不足,以后的仕途也完了。”   皇后十指剧颤,脸色由白变青,忍了好一会儿,起身来,眼中刻骨的恨意,冷声道:“白握瑜,知道你为什么是宸妃吗?”   宸妃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漠地拿过炕几边的月白釉净色茶盏,品尝着最新贡来的恩施玉露。   “贵贤淑德四夫人,何来宸妃?为何慕容氏后来居上却当了贵妃,你知道她的册封礼有多隆重吗,比之本宫当年进封过之而不及,多可笑,当初折腾出一身伤疤,在陛下心里还不及一个美貌的寡妇。”   宸妃放下茶盏,面色依旧。   皇后目光如寒刃:“本宫不过稍稍几句话,太后竟扼杀了一条小生命,难道不是因为对你埋下了怀疑的苗头?若对你信任不渝,怎会有机可乘?所谓姑侄还不及个旁人。   你仔细想想,这一生你有什么?你自负智慧,做的却皆是愚者的事,陛下的宠爱是假的,统摄六宫名不正,骨肉血亲没留下,这就是一个智者筹谋一生、经营一生的结果?苟延残喘躺在这里,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宸妃的手如冬霜中的干柴,手背绷出森森青筋,指间的玉环几乎嵌进骨头里。   正这时,内监来禀,曹岳氏在狱中悬梁被救下,已派了医者诊治。   皇后轻拍拍心口,整理着衣裙说:“揣摩君心是你的强项,陛下的为人自是真知灼见,他对万民苍生宽仁为怀,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对心爱的女子柔情万种,生平最受不得的便是欠他人恩惠,若不然你也不会折腾自己一身伤疤。   那年在衡州,我曹家于他有大恩,就凭这个,本宫这个后位一生坐的稳当。他也需要有个人挡在慕容氏前头,他更怕慕容氏到了更高的位子与他渐生嫌隙,进而离心,他倾尽心力宠爱慕容氏,给她皇后所有的尊荣,换成旁人谁能忍受这个,没有比我曹细如更妥帖的人。   曹家只要有我在,五年,十年,来日方长,总会重获陛下的欢心,总会东山再起。”   说罢,面上恢复了戚容,迈步往外。   身后,宸妃尖笑了一声,无比的爽朗。皇后脚下顿住,后脊霎时一层白毛汗,惊恐地转回头:“你对我娘做了什么?你还留有后手?”   宸妃转动着指环,已不再看她,扔了一句:“去看看不就知晓了,这人世间啊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曹岳氏再醒来的时候成了风瘫,口歪眼斜,流着口水舌头涨的奇大,不认识人,大小失禁,因为牙关紧咬不能进食,只能用麦桔从鼻孔强灌浆米水,痛苦到极点。   太医说是中了慢性之毒引发的痼疾。   生平最爱体面,到了此刻一辈子的体面都丧失了,名誉坏了,身体也坏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后在狱中守着,抱着母亲哭的撕心裂肺,捶骂自己无用。跌跌撞撞奔去昌明殿,跪在阶下哀求开恩,磕的额头沁血,放家母一条生路。   皇帝稍事走出来,伟岸如山的身影立在御阶上。   皇后又一阵急磕:“陛下,你相信臣妾,断不是那种德行败坏、不知廉耻的人,心若敢以父亲在天之灵起誓,此身良贞,如有一字谎言,家父九泉之下难安。”   皇帝一手负在身后,醇厚的声音对她道:“朕不信什么巫术压胜,更不愿重蹈前朝的覆辙,一个巫蛊牵扯多少条人命,会掀起国朝多少风浪。至于你是否清贞朕也不想细究,谣言止于智者。朕可以网开一面,放你母亲归家治病。但你记住,这不是怜悯,朕与你早就恩义两绝,此后对你曹家也仁至义尽。”   皇后磕着不停:“谢陛下隆恩......”   皇帝道:“曹细如,心里恨极了朕罢?这次你被伤尽了自尊,必是咬牙切齿的恨,随你怎么恨朕,只有一样,不许动春和殿半分心思,以后每日两个时辰回去侍奉你母,朕的人会时时刻刻盯着你。”   “臣妾,遵旨。”   连绵雨的天,宫阙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画卷中,殿外簌簌沙沙,昼夜不停。   定柔昨夜来昌明殿睡的,因皇帝处理事务晚了,冒雨乘舆将膳食送过来,路上湿滑,便不回去了,皇帝卯初起来上朝,穿戴好在小妻子脸颊深吻了一记,定柔假寐着忍笑,团了团被窝,将男人的余温锁在里头。   皇帝走到殿外,惊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背影,只穿着寝衣,倚坐门边,枯黄的发如荒草,绣鞋已湿透,宫女们端来炭盆围在身边劝说。   “怎么让宸妃坐这里!”   宫女们大跪了一地,同心哭道:“娘娘执意要来,一路撑着伞走过来的,丑时就来了,不敢惊扰陛下。”   皇帝大惊,解下身上的滚绒披风给她围上,宸妃靠在门框上一动没有动,一双明眸生的如秋杏翦水,睫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如今瘦骨嶙峋的脸更衬的双眼出奇的大,目光只剩了浑浊,显得有些悚人。   她遥望着巍峨的风阙,目光缥缈,忽而问:“表哥,瑜儿昨夜做了个梦,去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房子是奇形怪状的,人的脸也是鬼形怪状,有长了一只眼,还有长了许多眼的......瑜儿知道那是阴曹司,可瑜儿不怕,瑜儿从来不懂什么是畏惧。”   皇帝弯身揽住她的肩,如今总算知道骨瘦如柴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手触上去硌的厉害。柔声道:“快回去,坐朕的舆车,听话!”   宸妃唇角恍惚一个笑,目光仍望着那飞檐反宇。“表哥,瑜儿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如实回答吗?”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仍劝着:“天气湿寒,你受不得冷风,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宸妃眼眶含了泪,连泪也是冷的,她苦笑着问:“你有没有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一瞬间,喜爱过瑜儿,真心想让瑜儿做皇后?”   死之前,我想知道,这一生在这宫里,到底是不是毫无价值的?   皇帝满目悲痛和不忍。   雨又下的密了,天空阴沉的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皇舆车缓缓走在宫巷。   宸妃掀帘望着这座宫城,琉瓦飞檐臻臻至至,张傲如孤凰展翼,巨翅骞腾,业业入云。眼前浮现当初和长姐初来这里的情景,两个局促的少女,满怀憧憬,原以为是金堆玉砌的人生,却不想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叫住辇,不顾宫女搀扶,迈步下了御登,今日起来忽觉身上有了力气,她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撑着油纸伞,青石地砖迸溅起沸沸扬扬的水花泡泡,天地间静的只剩了雨声,脚下一股融泄奔腾着,不知流向了何处,水洼漫过了裤管,完全感觉不到湿冷。   她索性丢了伞,尽情沐浴在雨幕中,清凌凌的雨丝如千条万条水线倾泻,洗涤着面颊,竟是无比的畅快。   口中吟唱着:“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仰天长笑。   生而为死,当作如是观,白握瑜,你枉称聪明人,却竟到此刻才悟了。   你这一生就为了一个如泡影般的梦想,错付了,虚度了。   皇帝下了朝急奔含章殿,太医们集体在会诊,宸妃淋了许多雨,烫手的高烧,昏睡不醒,他一天也不曾忙别的事,奏疏全部堆积着,一刻也不敢离开的守着她。到了晚间所幸服了药烧终于退了,他这才舒出一口气。   宸妃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了双目,见到一脸担忧的帝王,还穿着朝服,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   生命薄如纸的女子,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道:“不要泄气,你想见的人已在路上,我半月前就下旨急召他回来,快马加鞭,相信就在这两日了。”   宸妃笑如花绽:“谢谢表哥,我就知道你一直是明白的。”   瑜儿不是你的伊人,你也非吾良人。   皇帝端过野山参粥喂了她一盏,到了半夜稍稍有了一丝精神,唤同知取来一个紫檀大箱子,上着几道大铜锁,皇帝扶着她强撑坐起来,靠着几个绣枕。   同知将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的蓝皮封。   同知解开取来一沓名册录,宸妃接过来说:“我已用不着这些了,都是经年培植的细作,籍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这几本是大矢国和伊贞部的,橐木脱近年如我们所料,变得刚愎自用,相信他已不是表哥的对手了。”   皇帝接过翻了翻,同知又取来一沓。   宸妃翻开一页,有气无力,只能捡重要的说:“表哥久怀整顿吏治之心,握瑜便早早布置了,要探听官员们的阴私并非渗透这一条路,花街柳巷是最好的地方。西市的锦乐坊有两家,正是臣妾所开,里头的红牌和鸨母皆是培植出来的,他们酒酣耳热,风花雪月之后就会吐真言,说的一字一句,都会记下来。”   皇帝定定地凝视她,后背微有寒意。   宸妃一个苍白的笑:“姑母疑我,没有错。”   她接着说:“沈从武这条狗已养成了狼,到处结党连营,接下来他定会图谋相位......   还有慕容康,表哥想重用他,可他是一匹烈马,骨子里野性未驯,若无淮南之变,只凭精忠报国四个字足以,然淮南之事在前,他心怀刻骨之恨,若要驯服,且是长久的功夫,此人偏狭重情,表哥可利用这一点。”   皇帝道:“朕已筹谋好了。”   宸妃放下名册,有些眩晕,欣然笑道:“瑜儿从前以为表哥有了我是如虎添翼,振翅凌云九霄,无往而不胜。今时才明白,你本就是腾云驾雾的麒麟,何需羽翼,是瑜儿多余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朕没有这么想过,你是这世间少有的经天纬地的奇女子,朕为须眉,深觉汗颜。”   她的眸光闪烁着泪花:“祝愿表哥成就千秋大业!”   宓王一路扬鞭策马,连侍卫都甩在了十里地外,从藩地宓州到京一千多里,跑死了三匹马,星夜到了京州,城门一听是他急忙开关,皇帝早降下了旨意。到了西城门外,听到马蹄声,守将一问是他也急令开门,四蹄狂奔在长街上,遥见巍巍宫城,白虎门已得了城门的消息,直接为他大开。   天色冥冥,雨已停了,东方霞色斑斓,宫巷蜿蜒,勒马直奔含章殿。   小梁子等在垂花门外,一见他立刻掉下了泪:“娘娘已弥留,怎么也叫不醒。”   他眼前一黑摔跌下了马,连日水米未进,身上的衣服几与肉皮长在了一起,被内监扶起走向内殿,阖宫的人跪着抹泪,一袭明黄龙纹袍的皇帝坐在拔步床前,神情沉痛。   目光下移,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张脸还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身上已穿上大殓的翟服,围着云龙纹霞帔,戴着璀璨流华的四凤华钗冠,脚穿缀满珠玉宝石的金舄鞋。   他喉间格格急颤,泪水汨汨直下:“瑜妹妹......”   皇帝眼中也含着泪,起身为他让开地方,宓王扑到床前,握起女子瘦小枯干的手,指尖凉如冰,掌心若有若无的一丝热。   他积郁在心中的愤怒顷刻爆发,一把扯下了霞帔子,抛在了皇帝身上,双目煞红着,痛吼道:“你给她穿上这些作甚!你以为她还稀罕这些吗!你误了她一生!为什么不早些放了她!”   皇帝沉痛地垂颔。   我让她回陇西就是放了她,为什么这几年,你们都没有在一起。   宓王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子,摘下凤冠,抚摸着削瘦的脸颊,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瑜儿.....我来了......你看看我......我来迟了......”   无限悲痛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傻蛋......”   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竟真的睁开了双眼,带着少女般琉璃剔透的笑容,亦如当年,他恍惚以为是错觉:“瑜儿......”   握瑜的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水杏盈盈顾盼,眼睫如蝶翼蹁跹,突然皱眉道:“你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啊!”   宓王泪水如急雨,急忙胡乱用袖子擦了,一路风尘仆仆,竟抹了个大花脸,她愈发嫌弃:“瞧你这样子,哼,我白握瑜嫁的可是雄姿英发的儿郎。”   宓王泪水掉不停,怎么也擦不完,他哽咽说:“你生气便骂我几句罢,我以后一定砥砺上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争了来!”   握瑜摇摇头:“荣华富贵我腻味了,想过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最好有满院的晚香玉,冰瓣玉蕊,举目不尽。”   他说:“晓得你喜欢百合,我将藩地植了一个乡的百合花,数十里绵延不绝,可惜现下不是花期,到明年,我们驾车出游看个够。”   她含着幸福的笑意,羞涩地点头。   宓王伸臂抱起她:“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间去,我带你驰骋山河,看遍风景。”   她如待嫁的小女儿,嘟了嘟嘴,吃醋道:“你家不是有个王妃么,我不去。”   宓王急忙解释:“她不是我的王妃,也不是侧妃和侍妾,只是王府的女管家,你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性子又懒散,处理庶务一塌糊涂,所以才找了她来,她有夫君,是我的下属。”   握瑜抚摸着他的剑眉,朗星般的双目,丰厚的唇,憨憨的模样,含笑道:“等我执掌中馈,所有一切都会井然有序。”   他欣喜若狂:“好,我就得让你管着,不然活脱一个邋遢货,我们现在就走。”   她褪去了蹙鸾刺雉的翟衣,卸去一身荣华,穿上崭新的织锦襦裙,被他抱在怀里出了栖凤翔鸾的殿堂。   天已大亮,天边一道绚烂的霓虹,视野骤然开阔,空气无比的清新,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周身从未有过的畅快。皇帝送出垂花门外,一辆别致的二驾马车停在那里。   宓王回头送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握瑜也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别了,表哥,别了,陛下。”   皇帝一手负向后,目送着他们上车,挥手送别。   马儿四蹄生风,车轮辘辘急速转起,将一切繁花锦绣抛在身后,很快消失在宫巷转折处。   黄昏时,传来他们双双殒命的消息,出了京城百十里外,宸妃是在下晌咽气的,宓王将赶车的侍卫喝走,独自驾着车,直冲路边的万丈深渊。   幕色笼罩大地,定柔进了东侧殿,四下没有掌灯,皇帝独坐御案后,面色挂着哀痛,小柱子点了一个灯柱。   太后听闻噩耗惊得犯了心绞痛,刚缓过劲来,皇帝命人将骨骸收敛,找了一处风水地建陵,将他们合葬。   定柔走过去抱住宽阔的肩,脸颊两两相贴:“能同生共死,也算比翼双飞,别难过了。”   皇帝吻着香软的小手,自责道:“我该早些将三弟召来,或许她的病会有好转,在陇西那些年,想来她是提过笔的,却没将信寄出去,她是个极要自尊的。”   定柔感慨说:“我从前以为她是个飞扬跋扈的宠妃,倨傲不可一世,却不知竟是个如此大智大慧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是我目光狭隘了。”   皇帝沉声叹息:“她博识多通,饱览群书,天生过目不忘,百官履历倒背如流,各地田赋捐税也了如指掌,谋略和见识甚至在我之上,若是男儿身,必是我毕生劲敌。”   定柔静静听着。   他语声无比的哀惋:“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做和母后一样的人,并非没想过成全她,曹氏攻于心机,为人阴险算计,我早不能容,握瑜虽不折手段,却从未对我有过谋算,她是有原则的。只是曹氏做事滴水不漏,即便被我识破,也苦于没有实据,曹家是文官的中流砥柱,半数清贵皆为其门生,废后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势必要有人流血,代价太大了。   再不念也是结发,我不能不义,那年到衡州石鼓书院求学,下毒和行刺几乎成了每日所历,若无曹家忠心护驾,我和四弟早已凶多吉少,门客折损了无数,这恩情我不能不记着。”   定柔双臂紧了紧:“夫君是有情有义的男儿!” 第153章 皇八子宗晔 定柔的肚子……   时光如水, 妊期转眼到了五个月。   定柔的肚子尖尖凸了起来,宽松的衣裙渐地遮不住,连她自己都感觉与前两胎不一样, 怀两个女儿是腰身圆滚滚的, 这个好似肚子上顶了个小锅盖。   月份越是大,皇帝的心越是吊到了半空, 每日如临大敌,夜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 恰太后因为悲痛染了时疾, 皇帝便把中秋宫宴取消了, 对外宣称贵妃也染了小恙, 需要静养,就怕被看出身孕, 生出什么事来,防不胜防。   纸里包不住火,最先察觉的是太后。   生育过的妇人对这个最是敏锐, 太后打量一瞧,在一看儿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贵妃身上, 就明白了, 细琢磨怀相, 不由得喜上眉梢, 心叹竟是这般好生养的, 肥沃的土壤, 讨的的值了!   散朝后叫来皇帝问话。   宫里好几年没有皇子降生, 襄王府也只有一根独苗,到是添了两个郡主,太后正如大旱望雨, 抱孙子心切。   皇帝一听竟冒了冷汗,母后看出来了,那其他人也不远了......   他感觉想挠墙,焦虑,对,就是焦虑,眼看着小妻子肚子像吹球般一天天鼓起,他坐立难安,心下像猫爪子在那儿,抓啊抓,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一月来过,早日瓜熟蒂落。   从来没有这样焦灼过,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又不好一直瞒着母后,屏退四下,说了实话,并嘱咐:“母后您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她们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太后眉开眼笑:“为娘是过来人,自然晓得分寸,你个促狭的,有了这等好事不告诉哀家,偷偷摸摸的,都五个月了哀家才知道!”   皇帝面色严肃地再嘱咐一遍:“求您了,人前就当不知道,这一胎在风口浪尖上,咱们必须同同仇敌忾。”   太后连连点头。   一副为了孙子哀家什么都愿意做,你们多生几个,哀家把你们供起来也行。   皇后自然也看出来了,不过她目前心力交瘁,没有精力谋算这些事,即无力阻止,那就随遇而安罢,祸福交给命运。   最反应激烈的是淑妃,发觉出来的时候差点跳起来,瞬间有种屋梁要塌下来的感觉,当下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那小贱人看着不像个善于生养的啊,怎地这么快就有了!”   心腹嬷嬷道:“娘娘糊涂啊,陛下夜夜专宠,这再贫瘠的土地,种籽播洒的多了,难免有一两株发芽的,娘娘现下可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得赶快拿主意啊,万一是个皇子,咱们太子殿下岌岌可危呀。”   淑妃一拍案桌,去皇后那里告了小假,借口说家母遇小疾,要去探望,排着小驾仪仗回了沈府,与沈方氏商议对策。   春和殿的宫女内监皆是皇帝三筛五选出来的心腹,铁板一块,外头的想浑水摸鱼更是难,年前淑妃曾威逼利诱,买通了贵妃从前在韶华馆时的两个宫婢,当年去了淼可园当差,正是小屏和采采,夏天阖宫避暑时与贵妃“巧遇”,旧主子发达了,自然要提拔奴才。   两个宫女万万想不到十一姑娘会摇身一变,一朝飞上了金梧桐枝,你一句我一句声泪涕下诉说着在淼可园辛劳,管事太监苛待,贵妃想起当年相依为命的情义,便答应了让她们入春和殿做二等宫女,过些日子求皇帝恩典放出宫嫁人。   淑妃盘算着,等取得了小贱人的信任,再配置药,听说番邦有一味红花精粉,最是凶猛,藏在指甲里,只需伺机撒一点下在茶水膳食中,日久就绝了那贱人的生育。   没想到刚换上崭新的紫衣宫裙,月笙带着几个内监来了,将她们“请”到了一处暗室,亮出了五花八门的刑具,威吓道:“知道入春和殿的规矩吗?”   两个宫女哪见过这阵仗,身上一软,瘫倒在地。   皇帝没多会子便得了信,心知不简单,也无需审问,总逃不过淑妃和皇后,两个宫女是慕容府出来的,若有事定会栽赃慕容府,不如暗地里解决了。   降下恩遇,将两人放归回乡,赠了安置银。   此事让淑妃明白了皇帝的警觉性有多高,幸好没严刑审问,否则还不把她供出来,便是抵赖,也难免落得猜忌。   什么事只要皇帝动了心思,就没有想不到的。   沈方氏来回踱步,愁的柔肠百结,淑妃犹如置身炭火之上,火烧火燎的煎熬,不停垂泪,母女俩也没了主意。   等到沈从武下值回来,这才有了主心骨。   淑妃悲泣道:“那小贱人入了秋眼见着腰身粗了,别人都说她发福了,我也没及时往那儿想,安玥公主才生下不久,怎会这么快就有了?有了龙胎还藏着掖着的,谁知竟是真的有了,这是陛下的诡计,就防着我们呢,瞧这样子,十有八九是个皇子。”   沈从武镇定自若,沉思片刻道:“既如此,让她生!”   淑妃急道:“陛下偏心眼子,她生个公主都宠上了天,一旦是个带把的,我的皇儿还有活路么!”   沈从武满目阴翳,责怪道:“妇人之心,一出事就火烧眉毛一般,也不想想,人家何等心智,怕是早就布置好了,就等我们入圈套呢,现在但有风吹草动,都是灭顶之灾。”   淑妃泪水满脸:“咱们就坐以待毙么,眼看着这把刀悬到头顶?”   沈从武眼中寒芒一闪,摸着手上的金戒道:“那孩子便是生下来,也是个吃奶的小娃娃,不能立时争夺储位,以后时日长久,长不长的大就看他的造化了。”   ***   胆瓶里一枝粉梅灼灼,暗香疏影,三交六椀菱花门窗镶着剔透的玻璃,映见堆银砌玉,漫天玉屑飘飞。   妊娠九个月,定柔的肚子已大到弯不下腰,胎动分外强劲有力,有时踢得肚皮酸疼,比怀两个女儿大了两倍,每日如负重石,累的厉害。   年节后皇帝将她挪到了瑞山行宫,每日太医、女医、稳婆不敢离开左右,外头天寒地冻,里头暖意如春,在屋子里沿着墙走了走,宫女前后左右扶着,吃力地坐回了美人榻,满头汗水淋漓,接过手巾把擦了擦脸,捻起果盘里一枚晶莹滚圆的葡萄放进嘴里。   皮薄肉嫩,汁儿多如蜜,果肉直如化在了舌尖,略带一分酸,却是好吃的那种酸。 第154章 皇八子宗晔 2 儿子的名……   她这一胎分外爱食葡萄, 金秋时节北疆的朝贡源源不绝,吐蕃的红宝石,伊犁的红提, 和田的玉珠, 黑菩提、紫珠、美人指......每日几乎当膳食,她觉得把一生的葡萄都吃完了。   入了冬果子纷纷下架, 青黄不接,皇帝先前让他们储存到冰窖一些, 可没多少日子便断顿了, 皇帝看着小妻子馋望着最后一枚紫菩提, 不停嗅着, 舍不得入口。   心下极疼。   偏她又不爱葡萄干。   听闻葱岭以西的乌孙和大宛也盛产葡萄,且比北疆晚熟, 但两个小国被大矢牵制,不曾与国朝贸易往来,只能转售, 运到京八百里加急得七八日,不免又被说道, 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 给那些别有用心的落下口实, 大做文章。   可是娘子想吃, 肚子里孩儿想吃, 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寻了来。   皇帝悄悄派人打听到西市有一家胡人开的商铺, 十多年的老商号, 专供瓜果和夷果,四季不断,有驼队驾车急运, 连根带土整株移栽花盆里,只比朝廷的快马慢了两日,然而价钱贵的吓出人胆汁儿来,一串葡萄要一两金。   千里荒漠跋涉,挂着葡萄藤小心翼翼护着,还要应对沙尘和风雪,一路的艰苦难以想象,能不贵么。   一两金在京城可以购置下一个三间的屋子,一串葡萄竟比房子还贵!   皇帝想,我一个七尺汉子,自己娘子的口腹之欲都办不来,还算什么男人。   他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主意:“我可以打着你母家的名号,就说府上的小孩子们爱吃,这样避免有人使坏下毒,我不动户部的赋税,也不动内侍省的用度,更不动宫里的朝贡珠宝,用我自己的私房钱,总无人会说我劳民伤财了罢。”   定柔眨动着眸子:“夫君,您的钱在哪儿呢?连您都是国朝的。”没听说过皇帝还要攒梯己钱,他怕是连一贯铜子都没有。   皇帝神秘一笑:“娘子怎知我没有。”   太宗时立下一条规矩,国库每月向后宫支出用度,除了妃嫔们的例钱,下头奴才们的月俸,宫中繁琐的流水开支,皇帝也有独一份的俸禄好不好,若不然豢养的那些暗卫、隐卫吃土喝西北风不成,先前给慕容家下聘,把他小金库里开源节流了十年的三十万两,全给出去了,讨了个媳妇,几乎用光了家底。   定柔惊:“你怎给了他们那么多!”   败家的爷们!娶十个媳妇也够了!   没想到皇帝直接来了一句:“我娘子价值万金,我还觉得委屈了呢。”   孩子娘面颊一热,一颗心从里到外甜个透,仿佛灌了一缸子蜜,想了想,又道:“可是这些也是国朝的啊,夫君。”   孩子爹抓了抓头,尴尬说:“原来撇开皇帝的身份,我竟是个穷光蛋,怎么办啊,你嫁了个穷光蛋。”   孩子娘两手一摊,挺了挺肚子,叹说:“没法子了......”   孩子爹思虑着,又说:“要是我不慎遭了算计,赶下了龙椅,你愿不愿意陪着我到街上当乞者啊?”   孩子娘笑出了眼泪:“夫君,若你被赶下龙椅,咱们怕是连乞讨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关进劳子,吃牢饭,粗粝带沙子的糙米,没准还是馊了的。”   孩子爹目光坚定:“为了我娘子和孩儿们不吃牢饭,我也得把金龙宝座坐的稳如泰山。”   定柔摸着肚子笑:“何须烦恼,我娘把祖母的遗产都还给我了,有不少现款票银,没事,为妻有钱,你还有许多眼线要养,别入不敷出了。”   皇帝生气:“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要动用娘子的私房钱,我脸往哪放?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待着别管了,不就是葡萄么。”   然后,他挥挥袍袖,寻摸赚钱的法子去了。   第二日,西市的盘古街多了一个卖木雕的小摊,两个新来的小内监化妆成商贩的模样,站在冷风里吆喝着,走过路过的都来看看啊。   本来有几个稚童看上了十二属相小兽,雕法趣致,甚是栩栩如生,当玩艺不错,大人一问价钱,当即脸绿了。   从早到晚,嗓子哑的冒烟,熙熙攘攘的人流再没一个驻足的。   一连三天,荡了一层灰土和落叶,没卖出去一个。   皇帝颇郁闷,我的手艺这么差劲么?   定柔问:“你卖多少铜板一个?”   皇帝:“铜钱?我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怎么也值一百两一个罢?”   定柔喷出一口茶。   无可奈何之下,孩子爹只好去卖字,他丹青和笔墨很有造诣,磨墨濡毫临摹了几副台阁体的字帖送去珍宝馆,钤上小印,这次有识货的,大赞笔力雄健洒脱,收放自如,字里行间大有笔扫千军之气魄,好!好!好!   没多少日子坊间便流传出一位名号为“石洞居士”的墨客,善临草书和泼墨山水画,字体铁画银钩,糅杂了王献之的润秀风流和魏碑的遒劲高古,温雅中带着雄厚,刚柔并济,洒意如水流一气呵成,成为独树一帜的“泉体”。   又兼得画风潇洒俊逸,意蕴深刻,偶尔几首五言绝句,也是徜徉恣肆,一时被争抢收藏,价位一路升高,一副画卖到了十两金。   这石洞居士何人?却难以知其姓名,只闻其作,不见真容。   定柔吃着甘甜的葡萄,男人得意极了,反复说,怎么样,我便是不做皇帝,也能凭着双手给你富贵太太的生活。   鹅毛纷纷,白皑皑的大地,一连多日好似下不完。   皇帝每日乘舆来往于两地,上元节宫宴略略用了一盏酒便撇下众妃去了行宫,到了方知,定柔半个时辰前见了红,阵痛开始了。   这一次遭遇了可怕的难产。   锦幔春帐里的小女人被无数人围着,双手攥着被子,嘴里咬着帕巾,感觉五脏六腑绞在了一起,有钢刃在不停地翻搅,痛苦的额角膨出青筋。   太医署的全来了,围在外间会诊,一起对皇帝跪下,禀道:“胎儿个头过大,娘娘身量娇小,骨盆狭窄,又因产后时日不久,肌体未复原,故而宫缩无力,臣等恐怕......”   皇帝耳边“嗡”一响,如遭霹雳,脚下趔趄了一步,惊恐地指着他们:“爱妃和皇儿一个都不许有事!否则,朕就碎剐了尔等!”   太医们大磕不止,抖若筛糠。   皇帝奔进产房,拨开一重女医和婆子,望着被痛苦煎熬的小妻子,眉目蹙的变了形,牙快咬碎了,嘴角布着血渍,发出痛苦的呜咽。   他眼眶一热,一串热珠急急滚了下来,抓握住一只汗湿的小手,第一次在人前失态了,无助地哽噎着:“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要白头到老,守着我一辈子的!”   定柔眼前模糊一片,早已分不清人貌,又一波剧烈的痛潮袭来,她牙关一咬,指甲掐住了一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整整两天一夜,仅凭偶尔灌进口中的参汤维持着气力,身上几处穴道用了金针,入肉三分,定柔恍惚在阴曹司一次次徘徊,眼前一会儿幽冥,一会儿微光,口中含着腥咸的滋味,咽喉嘶哑的出了血。   胎儿的小脑壳冒出来的时候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医婆只好上手,按住肚子使力一推,顷刻间犹如五脏被齐齐扯出了身体,痛的魂魄撕裂了一般。   有什么东西从身下分离了,她身子一轻,最后一个意识,怎么没有听到啼哭声呢?   淑妃得知了贵妃临盆立时如临深渊,茶饭不思在宫中等消息,不停合掌对天祈祷,最好母子俱伤,一双见了阎罗。   漫天风雪中小柱子飞马奔回来,跌跌撞撞进了康宁殿。   彼时众妃恰来请安,小柱子整个成了雪人,扑通一声跪地,匍匐到太后跟前,含泪道:“贵妃娘娘赏雪不慎滑了一跤,闪了腰,早产加难产,小皇子殁了......”   太后眼皮一翻,向后栽去。   淑妃险些当场雀跃,真的灵验了!   三日后定柔朦朦有了一丝神智,昏沉沉如在云端,身子周围几个汤捂子,耳边时而闻得哇啊哇啊的婴啼,和男人气呼呼的声音:“臭小子!还有脸哭!继续打他屁.股!”   眼皮沉如灌铅,四肢百骸似有万斤重,一连七八天,连睁开眼都没有力气,口中灌进热热的汤汁,她只觉一生都没这么累过,偏那两个声音促狭,总聒噪,吵得她不安稳。   一个嗓门洪亮,哭的房梁快掀翻了,一个冷声哼道:“打他屁.股......”   春和殿设了一个小灵堂,置了一副楠木小棺椁,皇帝从行宫回来扶着小棺,望着空白无名的灵位,泪眼婆娑,悲痛无限,整个人好似苍老了许多岁。   每日坚持视朝,坐在金龙宝座上神情恍惚,卿家们连连劝解:“陛下春秋鼎盛,还会再有皇子的。”   皇帝听罢,以一手覆面,泪水从掌心滑出。   三日后出殡,铺天盖地的送葬队伍,葬在了帝陵风水墙外的一个土丘上。   淑妃坐着翟车等在华琼门,沈从武散值过来,掀帘问:“陛下那个人诡计多端,不会有差错罢?”   沈从武悄声道:“姐姐放心,送葬的在半路歇息的时候,我派人悄悄混入,敲了棺木,不是空心的,抬棺的我也买通了一个,说那分量正是个婴儿的,没人无聊到会拿这种事诈诡的。”   淑妃这才稳稳放下了一颗心,果然老天是眷顾她的!   宗昱是天生的九五至尊!   产后半个月定柔才有了些许精神,喝了燕窝粥,加了个枕头侧躺着,两个奶母轮换喂完了奶,小婴儿食量惊人,吸得她们空了,好像只吃了个六成饱,意犹未尽地撇着嘴哇哇。张嬷嬷说:“哎呀喂祖宗爷,再忍半天,谁叫你金贵呢,添个奶娘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定柔摸了摸自己的,瘪的。   心下一疼,有气无力地对她们说:“把皇儿抱过来......我搂......一会儿......”   张嬷嬷端着明黄襁褓,是大襁褓,这孩子虎头虎脑,生下来有八斤九两,那手掌,那小腿,全不似个刚落草的孩儿,骨韵与陛下的轩昂魁伟如出一辙,怪不得贵妃生的那么艰难。   定柔做的那些小襁褓皆是比着两个女儿的,谁知用不上了。   小婴儿呜啊呜啊被塞进锦被,白里透红的小脸,剑眉丰唇,一双眼瞳如曜珠闪着光,生的极明亮,小嘴噘着,不停左右寻摸吃的,模样娇憨可爱。亲娘的手指碰了碰软糯糯的脸蛋,立刻偏头含住了,用力吮起来。定柔指尖一阵疼,忙拿出来,小婴儿正吃的起劲,立刻嘴巴一撇,挥舞起拳头大哭起来,小腿踢腾着,把襁褓都踹开了。   张嬷嬷过来,愁眉苦脸道:“小殿下哟,你都换了两个襁褓了,拆开里头的棉絮都是洞,老身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   定柔被逗笑了,牵动伤口,疼的直吸气。   皇帝掀幔进来,瞥见这一幕马上皱了眉:“你才将有了一丝力气,抱他作甚。”   定柔问他:“奶母找到了没有?你儿子成日吃不饱。”   皇帝走到床前望着哭的打呵欠的儿子,摸着小脸道:“找了几个,我想多查查,他们的亲眷四邻,每个都得过几遍,防止有纰漏了的。”   定柔拍着儿子,小婴儿慢慢打起了瞌睡,定柔嘘了一声,皇帝望着小妻子削瘦的美人颔儿,面颊苍白如纸,心疼不已,待襁褓里的小人睡沉了,亲着母子俩的额角,颤声道:“吓死我了,那天你已没了鼻息和脉搏,孩子娩出来也没气息,我当时觉得,霎时间暗无天日,她们拍打了几下小屁.股,孩子才有了哭声。郑太医施了金针,你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说着眼眶泪雾迷离,定柔伸臂抚摸他的脸,含泪笑道:“这么好的夫君,我怎么舍得丢下。”   他将母子俩拥在怀抱,半张脸贴着她锦被下的胸口,心有余悸地求道:“咱们儿女双全,以后不要再生了好不好,我求你......”右手虎口处一个醒目的月牙新疤,正是生产那日被被孩子娘掐的,当时指甲顶到了指骨,血流了出来,男人生生忍着。   事后还说,这点子小疼和娘子分娩之痛比起来,算的了什么。   好一会儿后,他说:“儿子的名字我取好了,唤作晔儿,宗晔,日曜之光曰晔,兴盛昌明曰晔,美玉其华曰晔,灼灼于人曰晔。”   定柔沉思道:“你对他如此期望,可我......”   孩儿应当继承夫君的夙愿,做个驰骋疆场的人,讫情自恣,安时归田园,做个闲散隐士,战时披甲执戈,不破楼兰誓不还。   皇帝将食指按在她的唇上,抬头郑重其事地道:“大男儿生于天地间,当有吞吐宇宙之精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能一味避世隐逸,图求畅快安逸,他生在帝皇之家,这是他的与生俱来的责任。” 第155章 未来之君 一番筹谋……   杏花时节, 万顷碧空如洗,云淡日煦,杨柳风吹拂着面颊已感觉不到寒意。   定柔仰靠着乌木摇椅, 额头勒着红抹额, 身上盖着芙蓉毯,宫女侍立在身畔捧着粉青釉描彩莲镂香炉, 焚着养神的瑞脑。   树头一丛湖色轻飏,嫩芽如针, 柳花飘香, 正是晒来做茶的好时机, 她想起师傅爱吃柳茶。   已出了月十多天, 身上还是没多少力气,饮食都要人喂, 连抱一抱孩儿也抬不动手臂。这一次元气耗损巨大,她自己也觉得浑似死了一遭,太医说, 且得长久的将养,十年内不宜再有孕了。   “妹妹......”一把婉转关切的语声传来, 锦彩堆秀的华衣裙衫由远至近, 内监尖细的嗓音传皇后和各位娘娘至。   半个时辰前小栋子飞马来报, 听闻贵妃已能下床, 后妃们要来探望, 要定柔快些准备, 别露馅了。   这事若拦着她们会被起疑, 小皇子的事不容任何纰漏。   小宗晔恰好睡着,张嬷嬷指挥宫女抬起小摇床到后头的天云斋避一避,隔得远了, 听不见儿啼声。   寝室有小儿的奶香气味,定柔便让她们扶着到院外。   皇后领着一众妃御到了近前,花攒锦簇,浓烈的脂粉味掩盖了杏花的淡香,围着你一言我一语,一叠声地关怀,连被软禁足的林顺仪也来了,附和着说知疼着热,眼底隐隐藏着幸灾,再三求了太后,来“抚慰”的。   乌木椅里的女子形容憔悴,比从前清瘦了一半,面上血色不佳,姣好精致的五官韵致着脆弱的美丽,娇小的身子躺在那里,仿佛一阵风会被吹走。   月笙她们搬了十几张玫瑰椅和茶案,呈上白毫茶和蜜饯糕饼。   皇后坐在右侧含泪握起一只纤柔的手,拍一拍手背,声声劝慰:“妹妹万不可忧思劳神,最是伤身子的,你还有两个公主,本宫回去就求太后,将玥儿送来......”   定柔努力浮出一个惨然的笑,不停咳着,学着西子捧心的样子,哀莫地道:“入春后感染了风寒,陛下说怕过给孩儿,暂时别叫她来了。”   玥儿现在近一岁半,伶俐活泼,已会模仿学舌,见了弟弟,别一时嘴快泄露了。   淑妃在左,捏着帕子啜泣,哭的无限哀惋,比夭折了自己的骨肉还伤心。“委实可惜了,妹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   定柔咬了咬腮勉强挤出泪,有气无力地说:“不成了,太医说经此重创,元气大伤,又添了下红之症,不会再坐上胎了。”   淑妃哭着一惊,心下顿时窃喜,眼前的女子衰败孱弱如风中残花,心若死灰,看样子天寿不永了。   老天有眼!   哼,怪道戏文里说红颜薄命,媚惑君王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活该!   到午膳前她们才走了,留下的胭脂味久久散不去,定柔应付的十分疲累,她本就不是善于演戏的人,如今为了儿子的安危不得不装模作样。皇帝到是十分自如,演的入木三分,据说当着人一提小皇子眼泪就来了。   两个宫女扶着慢慢走回寝室,身上沉的像负了包袱,小宗晔已被抬了回来,仍呼呼地睡着,举着小拳头,模样娇憨。   用罢膳躺回了床,定柔让奶母把晔儿抱来,她要搂着睡。   母子俩一大一小躺在一起,定柔指尖抚摸小脸蛋,肉嘟嘟的,光滑细嫩,手感颇好,月子竟长了八斤,红润康健,活力充沛。母亲吃着流水似的补品,却没怎么将养起来,她感叹:“儿子,你是吸了娘的精气吗?”   睡了一会儿皇帝便来了,屋子里的锦幔帘幕都摘了,换成了透气轻容的梁平竹帘,绘绣半叶交心芙蓉图案,垂着同心结紫晶络子,阳光朦朦胧胧欲透未透,悠然惬意。   皇帝每日午间都会回来小憩半个时辰,争分夺秒守着妻儿。   问了问她午晌吃的什么,孩儿闹了没有,那些人可有起疑,然后去洗漱了,定柔往里头挪了挪,斜躺着,张嬷嬷将小婴儿也挪了挪,皇帝掀开一角卧下,一家三口共衾一床被。   他探头吻完了孩子娘,又亲儿子,怕吵醒了只轻轻触了一下,这小家伙哭恼了声如洪钟,震得耳膜发聩,他都怕了。   她脸贴着绣枕一双眸子清莹莹,问出了皇帝的心事,他一直害怕她身子弱会受不住,便一再拖延,这会儿她再三追问,并保证已做好思想准备。   他掩饰不过,无奈回答:“我已筹谋好,让晔儿在外头成长。”   定柔先前已猜到几分,并不惊讶,问:“你是怕有人害他?”   皇帝拇指温柔地摩挲小婴儿的脸蛋,指上的玉扳指色温质腻,他道:“不全是为了这个,若只如此,何须偷偷摸摸,他又不是私生子,我还怕那些蛇虫鼠蚁不成。经过那次行刺,我想了很多,我要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经纬天下的男儿,将来做个有道之君,英明之主,接替我鼎定盛世,守护你们母女三个。”   母后从前说的话意义深刻,生于膏粱锦绣之中的孩子,翠围珠绕,不免耽与旖旎安适,沉浸纸醉金迷,少了攻伐求取之心,丧了锐气锋气。   男儿身背家国社稷,经纬天下之大责,首要磨砺心志,锤炼其性。   璞玉不琢,不成美器。   修长的手指为她拢到耳后一缕碎发,他意味深长地道:“他生作男儿身,诞育帝皇之家,一出生就置身风口浪尖上,此行一为暂时避开这些尔虞我诈,二为修身养性,我不想再用母后锤炼我的方式,那样他会很痛苦,说不定还会生了叛逆,成为一个极端的人,我幼时曾一度恨极了母后。   我要让他到下民之中去,耳濡目染,自小养成朴实淳正,坚韧务实的性子,知节气,识五谷,勤四肢,而不是在宫中养尊处优,听那些千篇一律的圣贤文章,做闭目塞听的皇子。”   定柔两串泪顺着鼻梁滚落,凝视着十月怀胎的儿子,万般眷恋,哽噎问:“要去很久吗?什么时候走?有多远?我能常常见到他吗?”   皇帝伸臂拥住母子俩,心疼道:“本来要去很远,陇上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最好的地方。可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他离得我们太远,世事难料,万一哪天宫中有变,他也好及时回来,此事只有母后和四弟知道实情,我已拟了遗诏,一式两份,一份封存昌明殿,一份藏于大正殿“大公至正”的匾额后,一旦有不测三公和几位上卿即刻公告天下。”   是以孩儿就在京州,离京城百里外的端县,一个小村落。   一处青砖绿瓦的小宅。   名义上是田主,经营着几百亩旱田和水田,让他从鸿蒙之初就学着管理庶务。   他身边的人都布置好了,有武艺高强的暗卫四时蛰伏,有大内高手化妆成仆人不离左右,有医者守护,周围的佃农皆是安插的人,一旦有危机会倾尽全力保护他。   只是有一点,学堂离得很远,在十里地外的小镇上,要披星戴月步行,和民间的孩子一起读书,风里雨里,这是对他的考验。   婴儿睡得正香甜,皇帝轻轻吻着天庭饱满的小额头,眼底尽是慈爱和不舍:“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儿,孤单影只。我们争取每隔一段时日去探望他一次,不过不能去的太勤,我是地主公,你是地主娘子,我们在外经营生意。到八岁他的心性养成,届时再回来,公布他的身份,我亲自来教养他,传授治国之道,权谋之术。”   定柔泪水急掉,夫君为了我们母子几人呕心沥血筹谋,可谓良苦也。   时光匆匆,襁褓里的小皇子穿上香色蟒纹小袍,前囟一片乌油油的留发,被抱出屋子,虎头虎脑,一双明亮的眼珠如凝露流盼,看到什么都稀奇,含着小拳头咯咯咯,童声爽朗。   一天下来抱得几个奶母手臂酸困,活似个小秤砣。   也不曾生病不适,委实健壮。   本来定好了百天大的时候离开,等小宗晔身子壮实了再挪窝,但皇帝看着小妻子依旧憔悴的模样,望着孩儿的眼神痛如割肉,为怕她伤心,改到了半岁,半岁改八个月,八个月变十个月,直到耽搁到了一岁零三月。   小婴儿长成了垂髫小童子,长全了乳牙,早早戒了奶,胃口好,进膳香,活蹦乱跳精力旺盛,会喊娘亲和爹爹,小嘴时而蹦出让人捧腹的词汇。   皇帝自来奉行抱孙不抱子,不小心破忌了。   定柔打着养疴的旗号在行宫一养就是一年多,几乎忘了皇宫还有个春和殿,皇帝每日早出晚归,宗晔的保姆钦定了张嬷嬷的长女萝姑,极妥帖的人,做名义上的养母,安可和安玥偶尔来小住,宗晔换上朴素的小袍,皆说是萝姑的孩子。   两个女儿和小弟弟玩的欢乐,根本不计较是谁的孩子。   太后为避怀疑不曾来过,想念孙儿成疾,皇帝亲自画了像送去,太后赞说:“这眉毛、这鼻子嘴跟禝儿一个模子,是大贵之相,眼睛像他母亲。”   看完了塞进袖袋,一刻不敢离身。   暮春四月,皇帝终于在一个吉日下了命令,亲自抱着儿子哄拍睡,萝姑接过打着睡鼾的小稚子从行宫后门上了马车。抬着几个箱笼是定柔为孩儿缝纫的四季衣裳,能穿到八岁,就怕到时候尺寸不合适,她再改。   泪眼婆娑中,一行便衣簇拥着,从鼪鼯之径往城外驰去,一路有隐卫开道。   定柔望着马车消失的林荫小路,依偎在夫君怀里哭成了泪人。   皇帝的语声也是酸痛的:“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   她摇摇头,别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娘,让孩儿置于险境。   我要让自己平安康健,天长地久守护我的夫君和孩儿,我再没有懦弱的资格。   秋后天冷了才回宫,晨起康宁殿请安,众妃望着气色红润如菡萏的贵妃娘娘,脸上光洁无瑕,腰身虽不及从前窈窕,可还是风情万种的。   心下顿时生牙。   太后板着脸坐在上首,望着定柔目光充满了恨意。   刚要跪,太后冷哼道:“你这金贵的身子哀家可受不起,别磕着碰着,皇帝又来数落。”说着,眼睫微微一动。   定柔坐着玫瑰椅,垂颔肃目:“臣妾知罪......”   太后痛心疾首:“八个月的皇儿就这么没了,哀家心里像剜了肉一般!你想看雪景,在宫里容不下么,撺掇皇帝带你去行宫,惯是个矫情的......”   当初肚子显怀的时候皇帝刻意让太医把妊期少记了一个月。   定柔默默听着,想着马车远去,泪水簌簌。   话说慕容府自贵妃怀上这一胎,上下欢天喜地,温氏时而进宫看望,观察怀相,回去喜滋滋对慕容槐说:“包管是个皇子,妾身不会看错。”   慕容槐不想女儿这么快又怀上,这下欣喜的不知所以,每日饭都添了一碗,望眼欲穿,掰着指头数日子,夜里念叨金贵的小外孙,慕容家的锦绣未来,外公恨不得再活二十年,看你登上大位,成为慕容一氏的坚强后盾,老朽死而无憾矣。   谁知不到日子传来早产夭折的噩耗,慕容槐当即向后一仰,没了意识,醒来悲痛欲绝,头发一夕间白了个透,大呼天不眷我慕容氏,天不眷......   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挺过来,每日躺在榻椅里老泪纵横,药不肯吃,活了这般年纪,经受不起打击了。   皇帝吓得每日来探视,险些说出实话,想到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话到口中咽了回去。   还好几番劝解之下,病情有了起色......   两年后,隆兴十六年,又是一年春来时。   京郊马场绿草盎然,平地茵茵如一望无垠的巨毯,新建了一个击鞠场,几位皇子已是束发玉立的少年,和宗室公卿的子弟比并球技,策马持杖,打的不亦乐乎。   阖宫妃嫔和一些外命妇也来了,草地四周建了观台,围了凉棚,一众衣香鬓影坐在里头观看,茶水果品,评头论足。   远处一角,女子一袭英姿飒爽的蹴鞠服,头戴软巾,特制的充气皮球在空中飞滚,手脚矫健,如舞似蹈,转花枝、流星赶月、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踢花心......让人眼花缭乱。   卫婕妤和一众女史也穿着蹴鞠服,叽叽喳喳围着她:“娘娘踢得真好!”   凉棚里,太后抱着雪肤花貌的小女孩喂点心,安玥公主已四岁学龄,头发梳着利落的鬏鬏,玲珑姌巧的小身段,日渐出落的水灵逼人,太后时时捧在手心儿怕摔了。   旁边的和淑太妃望着远处蹴鞠的女子,对太后道:“瞧贵妃,真像个孩子。”   太后转眸望去。   淑妃和德妃在另一个凉棚,听到这话不约而同朝蹴鞠的人群睨了个白眼。   还不是为了固宠投其所好!   忽闻得马蹄笃速,一阵风似的进了围场,正是皇帝来了。   下了马,将鞭子交给身后的侍卫,衣衫翩翩走过来,到绿毯中央驻足,目光望着一抹蹁跹的身影。   一个女史接过了球,对贵妃道:“娘娘,快看,陛下在看您呢。”   定柔里衣一层汗浆,大喘着,面颊热的几乎滴出血来。   四目一触,相视而笑。 第156章 相守夫妻,恩爱两不疑 ……   是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锦罗玉衣,广袖高髻,衣妆楚楚, 翠绕珠围, 众妃和官眷们齐刷刷出了凉棚对皇帝敛衽行礼,同声念金安。   皇帝摆了摆手坐到高台的明黄御帐下, 今日穿的襕袍分外超群拔俗,铅白与月白二色参差, 织就出影青底釉的质感, 宽松的袖摆随风如凌波, 羽缎料子绘印水墨渲染的清泉石上流图案, 腰束白玉革带,轩昂的身姿丰神卓荦, 亦添了几分浩气英风。   娘子为他缝缉的新衣,还美美的给襄王炫耀了一番,小丫头做的衣服总是别出心裁, 风格独特,上身一衬瞬间年轻十多岁, 襄王也喜欢, 追着讨要, 求说让嫂子再做一件。   闺阁少女忍不住侧目, 纨扇遮面, 挡住了羞涩。   他一来, 底下敛声屏气, 人人都绷着三分小心,唯恐冲撞了天颜。   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目光向四周扫一遍。   太子身着护心软甲, 面上戴着护具,领着二皇子宗晏、三皇子宗显与公卿子弟对阵,勒马挥杆,驱驰奔突。   六皇子宗旻和几个小的坐在马上持着木剑比划,内监牵着马缰,徐昭容和冯婉仪心惊胆战地在旁盯着,连连吩咐可别戳了眼。   安可与一众宗室女玩着毽子,清脆的笑声欢快如银铃。   安庆已是十六岁的婷婷少女,不久将要出降,与豆蔻年华的安和并肩端坐皇后身侧,端的仪态尔雅,羡慕地看着妹妹们洒脱恣意。   襄王和一群羽林上将巡视了一圈围场周围的布防,也驰马进来。   太后正与几个国公夫人闲叙,说着小玥儿玲珑乖巧,其中一位官夫人引来一位眉目如画的妙龄女子,对太后举荐:“这是侄女玉姿,年方及笄。”   太后细细打量一番,眉开眼笑地夸:“是个极标致的孩子。”   说着望向皇帝,只见那厢正凝视着草地中央,击鞠的小伙子们,太子身手远不及那些出类拔萃的公卿子弟,很快落了下风,饶是被让球,仍打的十分吃力,偏还气急败坏,举着球杖盛气凌人,隐隐传来辱骂之词。   皇帝刚毅的眉峰渐渐蹙了起来,五指握成了拳。   太后心下一紧,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天家的面子丢大了!   定柔踢的累了,解下鹿皮护腕接过宫女呈来手巾擦擦汗,端起温茶大灌几口,忽见远处惊人的一幕,太子持杆重击在一个少年身上,而后不知怎地不慎打在了对方马臀上,霎时四蹄大乱,迎头冲撞向太子的坐骑。   太子惊慌失措大喊着,仰面摔下了马,若不是羽林卫手快,及时冲上来勒住了缰绳,怕要被踩踏在蹄下。   淑妃心疼的肝胆欲裂,儿啊儿的哭叫着飞奔过去,一群宫女围着就要扶,正这时一个豆青釉的茶盏如闪电急迅,凌厉地在空中掠过,“啪”一声掷在淑妃手腕上,半盏倾出茶水烫了手背。   众人诧异地回眸看去,那“武器”是御帐飞出来的,皇帝不知何时站了起身,长身鹤立于阶上,龙颜大怒,冷声道:“谁准你们扶的!”   天子之怒如雷霆,在场的哗啦啦地伏身向地,连同羽林卫和襄王,乌压压如倾山倒海,只剩了太后和打瞌睡的安玥,小手揉着眼不明所以,还有那边角落一个捧着茶盏没反应过来的呆懵女子,望着夫君,下一刻脑子才转过弯来,学着众人的样子双膝贴了地。   齐声:“陛下息怒......”   淑妃和太子胆颤心惊,一丛宫女手脚都抖了起来,皇帝对太子的鄙夷道:“国朝男子十八岁及冠,你即将弱冠之年,还要个妇人扶!丢不丢人!”后面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太子摘下面罩,畏惧又无措,磕道:“儿臣该死,请父皇息怒......”   皇帝问:“何故殴打于人!”   太子觳觫地道:“他使坏拿球杖绊儿子的马。”   身后跪着的公卿子弟长得眉清目秀,忙拱手解释道:“小臣没有,小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皇帝睥睨着太子:“朕在这里一直瞧着你,怎地没看到他人绊你,分明是你技不如人,恼羞成愤,做出这下作的事来,身为储君,德行败坏!”   太子吓得舌头都不灵了,淑妃慌的大磕特磕,泪水涟涟地求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妾的过错......”   皇帝指着太子:“给穆青致歉!”   下跪的几百上千人额头朝地不敢抬眼,心想,陛下如此不给太子脸面,诚然打心底不喜,怕是早晚要易储,不知哪位皇子会承继大统,得早些站营。   不过片刻间,思维已转了无数圈,皇后无子,贵妃无子,听闻一众皇子中徐昭容所生的皇六子宗旻最为出类拔萃,崇文馆的优异生,也最肖似陛下,当年诞生时太后还曾梦兆,有巨龙蜿蜒于宫殿上空,焉知不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有人悄悄斜看宗旻,只见跪在一处,眉宇间果然颇有陛下的神韵,不过尚未束发的年纪,气宇轩昂,卓尔不群,果然是大贵之相。   太子万般不情愿地给那公卿子弟致了一声歉,语气带着不忿,皇帝却并没有解气,继续训斥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身为国之储君,皇长子,当着一干幼弟,就该对上恭敬孝悌,对下仁爱垂范,却全然不知作表率,竟与那斗筲之辈一般气量,你德行不贵!”   淑妃捏着帕子哭着,恐惧到了极处,就怕皇帝气头上说出德不配位的话来。   襄王起身来劝:“臣弟请愿,这些混小子们在一处,血气方刚,难免有个龃龉,前头打后头和,望求陛下原谅,饶恕了太子这一次罢。”   太后也忙不迭求情。   皇帝扫了一眼人群,又瞥了瞥远处一个姌巧的身影,已跪了多时,于是长舒一口气道:“罢了。”   挥挥袍袖,不耐烦地对母子二人:“跪安吧,回去面壁反省。”   “遵旨.......”淑妃凝噎着,下意识地去扶儿子,伸臂伸出一半方想起来,赶紧缩了回去,太子一条腿微微瘸着,蹒跚离去,背影透出两分不服气来,淑妃紧追慢撵,嘴里叫着儿啊儿。   皇帝暗自切齿,便是不指望他肩扛社稷,也不能是这般不成器的!   襄王见状,忙转移心念,笑打趣道:“臣弟今日说什么也要跟您对战一个回合,都多长时间没有与咱们这些人打球了,如今怕是球技都生疏了,哥从前也曾打遍无敌手。”   皇帝近几年所有空暇的时间都用来陪伴佳人了。   皇帝今日本没有上场的打算,从前打球时也从不喜欢女子在旁,挥袖命众人平身,望了一眼穿着蹴鞠服的女子,心想:“若是能赢得小丫头的崇拜,也乐得其所。”   于是转怒为笑,展开双臂,几个内监立刻上来将衣袖束起,戴上了护心软甲。定柔刚要去更衣,却见皇帝换了装,上了一匹高大骏壮的雪花骢,御马皆是白色,雪白的毛洗刷的纤尘不染,这是他的规矩,挂着金镳玉辔的御鞍,原来是要击鞠。   她顿时来了兴致。   皇帝接过球杖,襄王和几个羽林上将也就绪,三人为一组,双方跃跃蓄势,而后鸣锣一响,顷刻四蹄驱驰奔跃,滚滚扬起尘土,拳头大的木球成了唯一的目标。   皇帝早下令众人不许相让,一时厮杀的不分你我。   皇帝一人一骑配合默契,东西驰实,风回电激,走马似逐电追风,挥杖若流星赶月,不多时已连下两球,在场的人皆看的叹为观止,一股脑挤到前头,由心发出赞叹声。   一众嫔妃只当陛下是个威严肃穆的君子,不想竟如此英勇飒爽,乃文乃武,纷纷面露倾慕之色。   定柔与宫女们拍手叫好。   想不到夫君如此卓尔不群。   夜里,皇帝在灯下批阅奏本,身后一双雪白玲珑的赤足踏在氍毹上,悄声走过来,温玉软香的手臂环住了他的颈,在耳畔亲昵地吻了一下,皇帝停下朱笔,问:“又打的什么坏主意?”   定柔赶紧一顿马屁:“夫君,你今天真真英姿飒爽,小女子的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有夫如此,幸甚!”   皇帝虽听得很受用,但心知这小丫头惯是个空手套白狼的,于是故意不为所动地道:“没用啊,你学蹴鞠我同意,打马球太危险,摔了可就是断胳膊少腿。”   定柔没好气地皱眉,每次都是这样,一眼看穿人家的心事,在他眼里毫无秘密可言,干脆拿出了杀手锏,捧住男人的下巴,将嘴唇奉上,香软的舌撩拨的他心旌荡漾。   自生产死里逃生后她身子大不如前,每到换季就病一场,他愈发像个唠叨的夫君,跟在背后事无巨细的操心,去冬因嘴馋偷吃了冰碗,上吐下泻,他便更加变本加厉,连每日茶水温凉也要过问。   她觉得自己活似个孩子。   被他宠溺的成了无能,成了掌心的小雀。   “求你了,求你了,我也想那样威风一把,叫他们觉得,谁说女子不如儿郎。”她摇晃着手臂央求。   皇帝“扑哧”一声破功,方才唇舌间甜美的滋味回味不尽,即尝了果子,少不了要妥协了,说道:“你学可以,约法三章,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我让人新给你建个击鞠场,不要跟他们在一起掺和,没得伤了你,我亲自给你挑一坐骑,但不能骑得太快,别一时忘情撒了欢。再则,不能争抢赢球。”   定柔点头如捣蒜,就这些,吓我一跳,好说好说。   皇帝握起她一只香软的小手,嗅着手背,坏笑道:“你要认我这个师傅,得有谢酬罢?”   定柔摸了摸耳垂:“什么谢酬?”   皇帝用眼神指了指她寝衣的胸口,色色地道:“今夜我让你怎么就怎样,我还有几个奏本没阅完,半柱香后在榻上等我,把自己身上解决干净,等我来饕餮。”   定柔面颊烫如火烧。   更深夜重,月华如水倾泻一地银,二更的梆子方敲过,一男一女牵手走进梓桑阁废院,推开门,四周已被内监点挂上了宫灯。   定柔将头发束成髻,耳根还是嫣红的,皇帝只穿着轻便的衣裳,球杖和木球摆在石桌上,他双腿一弯,躬身指了指脖子:“上吧。”   定柔惊得双目大睁:“你是要我.......骑上去?你……是认真的么?”   自来男为尊,女为卑,夫为妻纲,他又是九五之尊的君主,怎能给一个小女子当马儿骑呢!   皇帝气道:“你难道让别人扛着你不成,太监也不行,我的女人只有我能碰,快!”   定柔惶恐不安地登上石墩,像猴子一般,踩着宽广的背稳稳坐到了男人的肩,双腿垂下,被他一手抓住,她感觉视野高了不少,果然高处看的开阔,这“马儿”委实结实,还很安全。   男人一手拿起挥杆递给她,谆谆说着打球诀窍。   她听得似懂非懂。   球抛在草地里,她第一次握杆紧张的很,胡乱挥杖一劈,呃,打空了,用力过猛,不巧击在了男人鼻子上,闻得“哎呀”一声,急急将她放下,双手捂住鼻子,酸疼的直如喝了一缸子醋。   鼻梁四周留下一大片青黑,鼻孔流出一股鲜红,定柔赶紧掏出帕子胡乱擦,他气吼道:“你这叫我明天怎么上朝啊!”   定柔手足无措,连连道歉:“要不,不学了,大概我没这天分。”   他把帕子搓成条塞进鼻孔,正色道:“你男人从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儿!” 第157章 相守夫妻,恩爱两不疑 2^^……   翌日朝会, 仪貌矜严的皇帝昂首阔步走出来。   百官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礼,垂绅正笏恢复了队列,抬头一看, 顿时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   金龙宝座上雍容端庄的陛下鼻翼两边肿的像馒头, 额头上还顶着一个醒目的鸡蛋大包,众臣十分诧异, 陛下这是被人打了?何人这么大胆!   皇帝若无其事地笑笑,调侃道:“爱卿们可知这是何故, 朕昨夜做了个梦, 去了一处阆苑琼阁的仙境, 遇到了开国二圣, 对朕说,尔用人不察也, 有奸佞立于朝堂,犹如白蚁蛀大厦,尔当笞挞之!太宗操起龙头拐杖将朕教训了一顿, 作为严惩。”   众臣听得匪夷所思,纷纷议论:“竟有这等玄妙的事, 太.祖、太宗在天有灵啊......”   皇帝嘴角隐隐一勾, 继续忽悠:“朕醒来沉思良久, 爱卿们披肝沥胆, 大法小廉, 朕却疑惑了, 这奸佞究竟是何人?”   众臣不约而同脸色一沉, 面面相觑:“臣等惶恐......”   皇帝扫视着众人,目光在沈从武身上停留片刻,道:“所谓高处不胜寒, 朕在高处,堕云雾中,难免看的不真切,这个奸人究竟是谁,不得而知。卿家们不如每人拟奏疏来看,匿名即可,写出你心中的这个人,也可能是多人,朋党比周,勿用递交中书,直接呈与昌明殿,朕来分辨,如何?”   众官一阵唏嘘。   陛下这是让大家匿名上书,弹劾所谓包藏奸心之人,其用意不简单......   平日里那些唯恐不乱的言官,吹毛求疵,三天弹这个,两天参那个,陛下这分明是给瞌睡的送了个枕头!   左右司谏倨傲地抖抖袖子,眼角打量着,从绛袍到绿袍,看谁都像一丘之貉,管你们是谁,只要稍有诟病的,统统烩成一锅菜!   下了朝,定柔焦急地等在昌明殿,待皇帝回来,端来冰块缚着毛巾把为他消肿,不安地问他怎么应付的,若叫知道陛下给一个女子当马儿骑,估计那班腐儒要气得吐血,还不知兴起什么风浪。   皇帝疼的吸气,说了朝上的一幕。   定柔转忧为喜:“夫君真是机智,什么事都处变不惊,巧妙应付。”   皇帝若有所思道:“正好借这机会削一削他们的羽翼,布一着疑兵。”   沈从武已被推举为尚书左仆射,名义上的次相,这条狗渐渐胃口大了,现下明里暗里对付首相,皇帝冷眼旁观,静等他养的肥了,再下笼子。   整饬吏治一时尚未到最好的时机,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势必风起云涌,届时要用鲜血祭刀,为澄清玉宇开路,他要筹谋的是,即上下整肃一番,又不致引起举国大乱。   定柔的球技练习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模样,穿上茜色纱边骑马装,在新建的小击鞠场,勒马驱驰,执杖击球,身手利落矫健。   皇帝望着小妻子,柔美之中带着英气,姌巧的身姿洒脱飞扬,看的直舍不得挪开眼。特为她选了一匹身形小巧的枣红小马驹,作为出师的贺礼。   定柔喜欢的合不拢嘴,终于不用骑在夫君颈上了!   妃御之中只有卫婕妤精通骑术,且为人开朗豁达,不拘小节,虽对皇帝有爱慕之情,却藏于心不与外人道,是虔诚无私之人。定柔便与之有了几分交情,约了静诚长公主,三人一起时时切磋,日久愈发精湛,睡觉也梦见握着球杖比划。   她甚至骄傲的以为,夫君可能也不是我的对手了。   这一日在马场正打得起劲,三人挥汗如雨。   忽而听见隔壁的大击鞠场一阵喧闹声,小击鞠场四周站满了皇帝遣来的羽林,定柔吩咐他们去看,回来禀报说:   “六皇子不慎摔了,小腿骨折,有人在他的马蹄上动了手脚,竟拔出一根半指长的铁钉,草料掺了止疼的草药,等药劲一过,马疼的不行,便发作出来了,将六殿下甩下了马背,若非侍卫们手快,及时出戟刺死了,那马定会将六殿下踩踏。”   事不关己,定柔只当一听,没想到这事竟跟她沾了干系。   宫正司查出来那养马的小倌缘自慕容府,曾是淮扬带来的小厮,因出了个贵妃,鸡犬跟着升天,脱了奴籍,到舆马司领了个小官职,吃起了皇粮。   等事发的时候,宫正司去拿人,惊见小马倌和两个手下已服鸩酒自尽。   司正监暗地查了几日,小马倌接触过的人,家中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银子,还真查出个雷来,幕后主使竟真是慕容府的人,慕容家头号康瓠,慕容贤。   这下定柔说不清了。   还好皇帝及时把实情压了下来,证据尽毁。   定柔气冲冲回去质问,慕容贤理直气壮:“妹妹也不想想,等你生下皇子头等大患是谁,太子眼见着不得君心,这六殿下天资聪慧,生母又是陛下的旧宠,将来你诞下皇子,他已成年,羽翼丰满了,便不好对付了。”   定柔气的摔了茶盏,骂了一句混蛋。   慕容贤不想妹妹如此不领情,又不敢得罪了这个阖家的大靠山,只在心中不忿。慕容槐坐在上首,心知这蠢货定是被人撺掇了,偏还做的漏洞百出,惯是个槃木朽株。   问:“何人教唆的你?”   贤答:“无人教唆啊,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慕容槐大怒:“孽障!说实话!”   慕容贤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酒桌上不知何人提了一句,他便记下了。   慕容槐气得脸色铁青,大骂不成器的混账,吩咐下人将之五花大绑捆了,扔到祠堂,取马鞭来,转对金贵的女儿道:“是为父没看好他,教子无方,自有家法重责,以后事事警惕他,只是陛下那边恐怕要猜疑你了,这是阴谋。”   定柔双手相绞,满目忧虑。   帝王多疑,夫君他终究是个胸有城府的帝王,真的会和我离心吗?便是将信将疑,也是种折磨。   回到宫里,月笙说:“陛下今夜去了康宁殿陪太后进膳,稍事就回来了,让娘娘晚膳不要等他。”   “哦。”定柔坐到了窗前小榻,眉角蹙着,心神不定。   夜间康宁殿,膳罢漱了口,皇帝和太后各自坐到一处喝着普洱茶,太后捻着菩珠道:“旻儿此次也算大劫,是个有后福的,一众皇子之中,哀家最是看重他,你何不再斟酌斟酌,旻儿毕竟大了好几岁,能早日为你分忧。”   皇帝垂目看着指上的扳指,思索道:“他天资颖慧,又难得的进退有度,但依朕看来,骨子里如其母,恃才傲物,孤芳自赏,若到了高位,终有一日,难免刚愎自用,后继之君决不能有这般心性,朕要的是一个捐华务实,懂得韬晦的储君,才是对天下负责。”   太后点点头:“哀家也是这般心愿。”   顿了顿又道:“你就如此信赖贵妃?焉知不是她有了晔儿以后,心里生出了想法,要清除障碍,默认他们这么做的,毕竟今非昔比,人心善变。”   皇帝立刻否决:“我的女人我晓得,在她眼中有价值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这些东西,此事,母后勿要再提了。”   夜色中,銮驾迤逦在宫巷,定柔站在垂花门外等,两个宫女执着夹纱宫灯,皇帝下了辇,借着灯光瞧她的脸,只见眉心布着忧虑,颊边没什么血色。   心疼地携起一只雪葱小手,一路到了前殿,坐到罗汉榻上,将她收入怀,说了句:“对不起。”   定柔眼眶浮起一层热意,贴着他的脸颊:“该是我说这三个字啊,他们是因为我做的,便同我做的没什么两样,你气我,或者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不为过。”   皇帝双臂紧了紧:“我晓得你的担忧,放心,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无人会追究出来,我向你坦白,刚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刹那,我确实闪过一丝疑惑,所以对不起。”   定柔眼底溢出大片热液,低泣道:“你又不是神,不过人之常情罢了,至亲骨肉之间尚有猜忌,何况你在高位,我宁愿晔儿是个公主,你让他出宫避祸是对的,否则在这里还不知生出多少事来,防不胜防。”   皇帝指尖为她拭去泪珠,吻着额头说:“原谅我,做皇帝做的久了,养下个臭毛病,对什么事都心怀疑虑,以后我但凡再犯,你就打我,或者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如意的,尽可发作出来。”   她使劲摇头,将脸埋入他的颈项。   灯火通明映着,一双人相拥,影子被映在地上,浑似一体。   此消彼长,没多久宫里又汹涌着另一股暗流,不知何人传的流言,贵妃亲子早夭,生产坏了肌体,有意过嗣一位皇子,寄养名下,以巩固地位。   妃嫔之中只有淑妃和徐昭容诞育了两位皇子,淑妃的皇次子已束发的年纪,诚然不是熏陶的好年纪,昭容的小儿子,时年七岁的皇七子宗晖,陛下最小的皇嗣,乃最好的人选,传闻陛下已经答应了。   入夏后,天气渐热。   这天晨起如置身蒸炉,热的汗水不停,外头白花花的一地烈光,烧的地皮发烫。定柔在里殿守着鉴缶,风轮叶扇徐徐吹着,宫女端来北疆新贡来的甜心西瓜,她湃了两块在冰上,没多会儿镇的好了,吃起来无比脆甜,直凉爽到了心尖上,很是解暑。   殿外传徐昭容求见。   她莫名心慌了一下,让宫女取一张茶案来,沏一壶明前龙井。   徐昭容进门敛衽一福,请了金安,却不肯落座,站在两步远的地方,林下风致的人儿,风采依旧,静水脉脉的目光闪着恨意,她质问道:“娘娘可否有过嗣的意愿?”   没等定柔回答,她打断道:“嫔妾求娘娘,你若想要皇子,陛下专房之宠,何愁没有子嗣,作甚要来抢嫔妾的,旻儿和晖儿是我的命,我便是拼了命也不能叫别人夺走了他们。”   定柔手里捏着半块西瓜,眼中生了不悦,这话还不知直接说,贵妃娘娘,你生不出皇子就没皮没臊抢别人的,你恬不知耻!   她冷冷道:“昭容多虑了,不知哪个混账蜚短流长,本宫自来性子懒散,养个宠物都三日想起了两日忘了,自己两个都烦的很,哪有精力照顾他人的孩儿?”   徐昭容面上端着恭敬,眼神比冰还冷,望着红红的瓤上清晰的小牙印,籽儿吐在小碟子里,心想这样一个俗人,让陛下如此眷恋,莫不是真想外头传的,是道法禁术作祟。   “那便好,嫔妾谢过娘娘了。”   说罢,行了个跪安礼,转身告退,定柔望着那青衣荷裙的身影,将没吃完的瓜丢进了漱盂。   闷了一肚子气恼,对着殿门,心骂道:“若不是夫君怕我有性命之危,我偏敞开肚皮生一打出来,气死你们!”   真想我的小晔儿。 第158章 续更 小宗晔   入夜, 星河浩瀚,树梢一轮玉盘,皎皎其华, 星月交辉笼罩宫廷, 如水银溶溶铺在琉瓦飞檐上。   皇帝忙完了回来,用了膳, 定柔为他捏了捏鬓穴,他问:“徐相宜白天来找你晦气了?怎么不与我说。”   定柔坦然道:“告诉你怎样, 罚她一顿, 不值当的, 我夫君惜爱我, 她们意难平是理所应当啊,至于流言蜚语, 那更是没法子,人人都长着嘴,总不能缝上了, 流言止于智者,爱怎么说怎么说, 我若天天郁闷愤懑, 不是找病受么, 我还有丈夫和孩儿要守护呢。”   皇帝握住一只手, 吻着滑腻的手背, 由衷道:“你是这世上最豁达的。”   定柔顽皮地眨一下眼:“那当然啦, 你娶了我这个心胸宽大的娘子, 可省心不少呢。”   皇帝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臭美!”   定柔双臂环住了男人的颈,咬他的耳根。   有些痒,男人缩了缩脖子, 对她道:“以后见了徐相宜少跟她搭话,神神道道的,我都躲着她走。”   好多次在宫巷迎面遇上,他皆改道,实在见不得那张满面幽怨的脸,柔肠粉泪,如泣如诉,让他感觉欠了她一个世界,不明白同是女人,怎就不能坚韧些。   定柔也纳闷:“我和她同一日进宫,在青蔻阁住了一个多月,也算相处了些时日,她那时是最耀眼的,美貌出众,负有咏絮之才,琴棋书画样样精,我看着应该是个兰风蕙露,宠辱不惊的,如今怎变得这般狭隘,几句流言就当了真。”   皇帝反驳:“这个娘子可看错了,她本就是个小心眼子的,殿选那日你是没露才,若有人比之才高一筹,她能气得吐血你信不?”   定柔诧异,敢情徐才女在男人心中是这么个面目,她捏一捏男人的耳垂:“那你还和她生了两个,还......”   皇帝赶紧捂住她的嘴:“求你了,别提从前。”   原谅哥没娶亲媳妇之前的种马生涯罢。   宫女往博山炉里添了宁神香,相拥卧进九华帐,缠绵了一番,他说:“明日你早些用午膳,我处理完事务,我们去端县。”   他知道她每夜悄悄在被褥下摩挲小儿的金锁。   定柔猛然雀跃:“啊,十天前才将去了,这么快,不会......”   皇帝为她拢一拢微湿的发,道:“放心,那些人现在忙着相互攻伐,搜罗对手的罪状,顾不上监视我们,晔儿那天不是摔了一跤,擦破了手掌么,咱们去看看好了没。”   定柔一把捧住男人的脸,激动地狂亲:“夫君真好!”   翠幄青绸小车出了京换成了快马,一队轻骑驰聘在大道上,日落前到了一个山青水美的小村落,四周坝田肥沃,百卉飘香,视野开阔,空气如洗。   定柔穿着民间夫人的粗布衣裳,皇帝也换了商人的粗布襕衫,戴着幞头。   萝姑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沿着阡陌小路捡石头玩,皇帝怕小宗晔孤单,将萝姑的小儿子也接了来,与皇子为伴,这是莫大的尊荣。   大的不过六岁的模样,眉清目秀,一脸正气。   小的稻禾一般高,剑眉朗目,器宇不凡,都梳着角角,穿着整齐朴素的衣衫,三个便衣仆从跟在身后,刀不离身。   定柔远远看到他们,顿时红了眼眶,小宗晔也听到了马蹄声,唇儿一咧,露出米白光洁的小牙,小脸笑得灿烂,小腿儿噔噔噔向他们奔来,萝姑和仆从紧追,生怕再像上次放风筝一样摔了。   “娘,爹爹......”   皇帝和定柔急急勒马,下来一把将小稚子抱举起来,仔细检查手掌,伤痕全无,定柔伸臂来抢,皇帝说:“回家你抱,又重了不少,仔细你手臂酸。”   小童子颊边红扑扑,一绺额发映着夕阳随风纷飞,成了金子的色。   一路上,男人指着路边的水田问儿子:“这是什么?”   清脆的稚声答:“稻子。”   又指着远处的田垄的青纱帐:“那边旱田呢?”   伸出小指头指着顺序说:“黍、高粱、黄豆......”   “什么节气熟?”   小儿从容地答:“稻子一年可分两季,仲夏和秋末,黍米高粱皆在秋分。”   男人满意地点头:“你要记得他们从播种到收割的样子,记住民以食为天......”   夜晚,南屋点了两盏蜡烛。   小宅看似简朴,实则处处透着精致,墙胚有三尺厚,冬暖夏凉,房梁也是加固了三层的,青瓦绿砖闪着崭新的瓷釉色。   黑夜里隐匿在青纱帐里的隐卫如蚁群出穴,一步一岗围在墙下,手中的掉刀月色下闪着寒光。   定柔做了丰富的晚饭,一家三口一起吃了,宗晔和可儿一样喜食鱼汤面线,口味到是随了母亲。定柔做了满满一汤盆,小宗晔握着银箸吸溜的香,小嘴油油的,一气吃了两碗,撑的直打嗝。   饭后,萝姑端来热水,定柔挽起袖子为儿子洗澡,小家伙身上肉嘟嘟的,白腻细滑,手感颇好,扑腾的净室全是水。   萝姑对这位娘娘好感甚佳,性子多好的人儿,光风霁月,毫无架子,笑起来如莳花绽蕊,一颦一笑都是画,还时常为她一个奴才的孩儿缝缉衣裳,是国朝最不像娘娘的娘娘。   换上寝衣,男人在灯下看书,抱过儿子询问近日的功课,因为还不到入学的年龄,派了一个夫子来启蒙。   小宗晔已认得了百十个字,论语早已背的滚瓜烂熟,最近在读《幼学琼林》。   男人抚摸着儿子的前囟,眼中充满憧憬。   乡下皆是土坑,定柔铺开被褥熏了熏,皇帝自觉地褪下衣裳到另一边睡了,小宗晔钻进了母亲的被窝,定柔亲着儿子的额头,温柔地在背上抓痒痒,哼着摇篮曲。   小宗晔嘴里嘟囔着:“娘......”   不多会儿,父子俩发出细细的鼾声,定柔借着灯烛的微光,笑看着,一大一小刚毅的眉峰,睡相都一般无二。 第159章 相守夫妻,恩爱两不疑 3^^……   三更夜, 子时正刻的梆子刚敲了。   男人便醒了,蜡烛已烧完,屋中黑的如浓墨, 月沉花静, 伸手不见五指,摸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来穿, 定柔来到乡下也惦记着夫君上朝,是以睡得浅, 坐起来披衣, 趿鞋下地点了两根蜡烛。   男人小声让她继续睡, 定柔只当未闻, 秉着烛起门闩,到厨房去, 萝姑和厨娘也起来了,定柔系上围裙将灶台上煨着的小米枸杞粥盛出,小蒸笼里温着的白糕, 又做了两个小菜,取了一碟瓮子里的酱鹅和鸭脯。   怕吵醒孩儿, 男人到堂屋来吃, 却没什么胃口, 定柔说:“我带了开胃的山楂蜜饯, 你先嚼两个, 胃口就打开了, 这一路百十里, 空着腹灌了风会得肠胃病。”   男人感叹小妻子的体贴入微,每次来皆小住三四日,深居简出, 他每每对这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小日子生了眷恋,若非身不由己,他真想一家人在这里,天长地久。   饭罢上了马,嘱咐了两句,羽林卫在前擎着照明的羊角琉璃灯,乡间小路上蹄声滚滚,星夜奔驰而去。   白天定柔陪着儿子玩耍,打陀螺,拼七巧板,到水田里捉稻花鱼,皇帝说晔儿现下还小,每天只有两个时辰课业,余下全敞开来疯玩,将来他会有处理不完国事民情,羁绊一生一世,小时候还是讫情恣意些,才不会有遗憾。   “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每日晨起用来背书,小宗晔口齿清晰,语声琅琅如金石之音。   品格是骨子里生来的,一天很自觉的规律,且极爱整齐,小书桌上一尘不染,书本纸张平整如熨,做什么事都喜欢有始有终。   小脑袋装着各种好奇,时常问出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已学会了格物致知。   知道父亲披星戴月,为了经营养家,很是辛苦,大大的眸子闪烁着思虑,一本正经地对母亲道:“儿听夫子说朝廷开科取士,好好读书可以考取进士,登科及第,从而光耀门楣,娘,我长大了一定考取功名,让你和爹锦衣玉食,安享天年。”   三岁半的小童子满脸稚气,眉角挂着坚定。   定柔听了眼眶一热,落了两行泪来。   抱过儿子,摸着柔软的额发,这孩子比长女小那么多,却比姐姐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星。   每次离开她如摘心挖肝一般,疼的好生厉害,宫里那边说去了行宫消夏,其他妃嫔偶尔也去,离开久了会引起怀疑。   一步一回头地,定柔努力对儿子笑着,小宗晔到是坚强的很,只是不舍地看着父母上了马车,一滴泪也不掉。   车轮缓缓动起,车帘外儿子的身影渐地变小,穿着黛色小襕袍,一只小手被萝姑牵着,匿没在山水清嘉,稻禾的海洋。   定柔的泪水一股脑涌了出来,伏在夫君怀里,打湿了绢子。   ***   六月初慕容槐寿诞,今年不是整寿,但因慕容家正逢盛宠,早早有人巴望着奉承,不到日子,贺礼堆金砌玉,京城的府邸到底不如淮南的节度府宽敞,简直没了收纳的地方。   定柔的云葭小筑被辟成了库房。   慕容槐自重获天眷之后,被人敬仰着,家族前程光明,便担忧起元寿来,上了年纪的人过一年少一年,一只脚进了黄土,最厌烦的就是过寿,叫阎罗判官知道了,说不准哪日派遣无常二煞来,锁了魂儿去。还是谦逊些好。   是以早早发了帖子到各府,借口染恙,要静养,府中就不大肆操办了,只家人团聚作忻庆,望谅解。   当日门庭紧闭,阖家摆了筵席,温氏忙前忙后张罗茶点筵席,笑的眉飞色舞,今年儿女们可圆满了,康儿前日被调回了京,因在边关几次击退大矢人犯境,立下了军功,敕封一等虎威将军,爵比公候,兼兵部左侍郎。   三省六部之中,只有门下和兵部是皇帝的亲信心腹,非万般信任之人不可胜任的。   如今是一众子弟中官做的最大的。   静妍带着新夫婿也来了,这位杨公子果然貌比潘安,侧帽风流佳公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更喜的是,肚子里揣着三个月的身孕,成亲三年,却是第一胎,温氏一度担心女儿岁龄大了,不易受孕,这下子可放心了。   毓娟因性子不容人,从前在孙家被排斥,自十一飞上枝头,毓娟霎时摇身一变,成了祖宗,屋头檐下说一不二,孙家人莫不敢敬着。   十五嫁人后一索得男,也成了欧阳家供奉的福星。   双生子从国子监结业,直接荫封官职,一个入了虞部司,一个入了金部司,从掌事做起,前程似锦,最近也在议亲,问媒的车载斗量,门槛快踏破了。   素韵夫妇刚在青梧街购置了大宅子,总算在京城扎了根,虽地段不及英博街,但也是雕梁绣户,挨着不少权贵,卢女婿三年前承蒙圣眷,先到国子监做了两年助教,如今升迁至翰林院,授了从五品侍讲。   只有十一欠缺,小皇子没了,很是遗憾。   不过十一到是心大,面色红润,与姊妹们谈笑风生,看不出悲痛,许是早就抛开了,这样也好,早早养好了身子再怀一个。   皇帝带着精心准备的贺礼,坐在凉亭与岳父对弈。   散席坐上舆车回宫,皇帝似有些不胜酒力,以手扶额,眉心挂着思虑。   定柔问他怎地了,拿开手叹息一声说:“你那姐姐,她能不活在梦里吗?”   “哪个?”   皇帝一副又被讹上了的表情,气道:“慕容姝!除了她还有谁!”   静妍自小读诗书,遇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之类的句子就会心生憧憬,眼前浮现一个谦谦君子,风度怡人,温其如玉。初见皇帝就觉觅到了一生所寻,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那天见识了这“良人”其实是一个混蛋,便绝了念头,问亲的媒人带来了杨公子画像,她打开一看就脸红了,正是仪表不凡,风流蕴藉的翩翩佳公子,心道上天待我如此垂青。   掀开红盖那一刻,羞涩地抬眸一瞧,夫郎果然超群脱俗,又兼得软语温存,便倾尽了一颗芳心,新婚蜜月,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十分甜蜜。   可过日子不是只有风花雪月,不久她就发现,这位夫郎虽秉性温和,有乌衣子弟之风,淡薄名利,活得甚是潇洒,可委实了太“潇洒”了。   杨家兄弟众多,将来是要分家立业的,可夫郎视黄白之物为粪土,诗社酒楼常一掷千金,甚至供养着一大群“八拜之交”,为人家购房置地,除了家里的月例,竟无几两存银,皆是伸手向账房预支月银,都亏空了上万两。   静妍委婉地劝说了几句,那厢大义凛然地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什么的,还指责娘子市侩,不讲义气,云云。   静妍虽气,可也不是无一丝气量的人,毕竟对着心爱的男人,她又劝诫要上进,博得功名为家族助益,男儿自强,没想到杨姐夫直接急了:   “原以为娘子是个雪操冰心的女子,不想如此媚俗,那官场争名逐利,官官相护,脏乱臭!岂是我能待的!”   静妍欲哭无泪。   这样一来,二人生了嫌隙,情孚意不合,嫌隙生怨怼,越是相处,越是郁结在心,日久成了怨偶。   有一日偶然发现,夫郎与姨母家的一位表姐,年长五岁已是三个孩子娘的,悄悄眉目传情,她立刻觉察到不对,细究之下,男人承认了,坦然道出一段不为家族所容的情.事,一对痴男怨女,表姐无奈另嫁他人。   补了一句:“求娘子体谅。”   静妍感觉面上热辣辣的,气血沸涌。   大吵了一场,男人不回家了,当夜眠在了秦楼楚馆,她这才知道,还有一位相好的清倌人。   男人回来振振有词:“名人雅士自风流。”   静妍恼羞成怒,这下子,这个夫郎是即不超群,也不脱俗了,整个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披着精致皮囊的浪荡子,她悲愤的几乎要悬梁。   绝食哭了两天两夜,眼前昏天黑地,可泪水有枯竭的时候,日子总要过下去。   此身已嫁,就这么认命罢。   再见旧人,温雅之中带着刚毅,一袭襕袍宝光玉润,身线如琢如磨,与父亲谈笑风生,眉宇间有天下男人都没有的气度,这是九五之尊才有的,静妍一颗枯萎了的心霎时遇到了清泉,忆起那日的“混蛋”样子,忽觉那混蛋蛮......动人心弦的。   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擎天立地,亦正亦邪。   再看十一妹被呵护的关怀备至,她心下醋意翻涌。   这才是良人,当初心之所选,没错!   皇帝何等聪明的人,眼光一扫,女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   再看看角落独自灌酒,眼色阴沉的慕容康,他立刻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威胁。   慕容姝是个偏执的性子,纸里不能长久包住火,万一淮南那件事的真相被这个偏执的女人知晓了,或被宫中某些人利用了,她去教唆慕容康,再捅到自家娘子这里......   舆车上,皇帝对定柔说:“我要给你四哥赐婚了。”   原想着,慕容康从边关回来,先缓一些日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这下慕容姝平白多了进来,他要立刻布另一枚重子。   定柔大惊,立刻否决:“我哥哥至情至性之人,与尹氏嫂嫂感情甚笃,是不会再娶的。”   皇帝道:“放心,这个人是我穷尽天下,千辛万苦找出来的,即便他一时不能接受,以后天长日久,未必不会感化。”   滴水可以穿石,暖阳融化坚冰。 第160章 顽石攻坚战 1 慕容康无……   皇帝的忧惧很快得到了证实。   死灰复炽, 静妍不是在心中镜花水月的空想,当即付诸了行动,对杨姐夫再无一丝眷恋, 这骨肉不要也罢。父亲大寿的第二天, 定柔收到母亲传来的口信,九姐昨夜流产了, 一个刚成形的男胎。   作为同胞姊妹,好歹需得关心一下。   定柔带了几样补品乘舆回去, 静妍躺在山月小筑的西厢坐着小月子, 听闻折腾了大半夜, 出了不少血, 疼的咬破了被角,半条命都扔了去, 幸好晨起郑太医来为父亲请平安脉,及时用了止血药,又施了金针, 这才保住了命。   妇人的小月子最是污秽不详,温氏拉着不让定柔入寝室去看, 千金万贵的娘娘身, 一家人的大靠山, 万不敢冲撞了运势。   定柔遣了何嬷嬷进去问候。   沿着游廊走着, 妆花罗宫妃大袖衫的衣摆和蛟绡纱帛曳在地下, 贵妃一回来, 阖家就是一阵欢天喜地, 王氏和一众妇人忙着准备茶点。   温氏屏退了下人,抹着泪说:“你姐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昨夜你爹心情本来大好, 她饭桌上说了扫兴的话,什么与杨公子琴瑟不调,要和离,杨姑爷气得去了驿馆,你爹也掀了桌子。”   定柔惊,心道夫君果然观人与微,深知灼见。   温氏小声啜泣道:“半夜她肚子疼,我起来看,她竟是.....吃了一服打胎药......这个孽障.....她这是犯了哪个糊涂神啊......”   定柔脚下一顿,后脊漫上一股寒意。   意识里闪过三个字:“她疯了?”   没错,接下来静妍诚如半疯癫的形状,一夕间对皇帝的喜爱变成了痴迷,汹汹如燎原之火,烧的一发不可收拾,病未好便强撑着写下无数哀怨缠绵的金章玉句,让人送到坊间传唱。   “弱花堪得几时秋,东君何怜惜......   从别后,盼相逢,梦魂几回碧波轩,当日初见时......   泪眼问孤月,为谁照今夕,良人.......”   字字句句如泣血,一血一泪皆是相思意,一位憔悴的女子苦苦思慕着“东君”,竟传成了佳话,混迹柳营花市的落第才子便大胆揣测这“东君”所指何人?   东君,一为司春之神,二说《史记,封禅书》中概为太阳之神,司命之属,自古受命于天者,帝王。   难道是......当今圣上惹下了桃花债?   做了始乱终弃的事?辜负了一位痴情女子?   先前有小寡妇珠胎暗结的事情在先,霸占臣妻都做的出来,金龙宝座上那位,惯是个情场浪子。   皇帝感觉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回到春和殿一通牢骚,对定柔说:“我叫她姑奶奶行不行,我怕了她了!”   定柔也气,怎能不气啊,自己的枕边人被另一个女人贼一般惦记着,还是亲姐,她怄了一肚子火。“我委实不明白她图什么,写几首情诗侬词,你就会动容了,她怎么想的?”   皇帝分析道:“她外表娴雅大方,内里是个极度不切实际的心肠,喜欢把所看到的人,描摹成她心里的形象,在杨家不如意,人生不如意,便把一腔期冀寄托在了我身上,说白了还是意难平。大约是抱了做虢国夫人的心态,将我当作唐玄宗了。”   定柔差点干呕出来,郁闷道:“不若我去骂骂她。”   皇帝赶紧摆手:“千万别,你这姐姐连堕胎的事都干得出来,比我想的还要执狂,她本就嫉恨你到了骨子里,你去了反而刺激了她,适得其反,让她愈发较了劲,你我谁都不能再见她,也许时日长了,她的耐心也就磨完了,生了无趣。”   至此后,一连数月,皇帝和定柔都不敢到慕容府去,生怕招惹了瘟神。   静妍痊愈后,杨姐夫本要携妻归家,静妍又拿出了和离来说,杨姐夫莫名其妙,两人在屋中又是一阵大吵,摔了不少古董瓷器。惊动了慕容槐,赶来问他们何故,静妍只哭的伤心欲绝,毕竟在岳父家,这样活似挨了夫婿欺负,杨姐夫无奈扬长而去。   静妍这才擦干泪,索性跟父亲坦白。   她知父亲心中所盼,于是说:“爹,你不知道十一不能生了吗?夜夜专宠,若怀得上,早怀上了,您还在这里做白日梦。咱家的好日子能有多久?”   慕容槐趔趄了一下,满面忧虑。   静妍趁热打铁:“到这份上您还不筹谋,十一肚子不争气,可以借别人肚子啊,生一个带着一半慕容家血统的皇子,养在十一名下。”   她心中想的是,莫不是皇帝有异癖,喜欢成了婚的妇人,十一能卷土重来,我为何不能。   慕容槐虽被说动,却并不糊涂,慕容家的女儿车载斗量,借腹生子,为什么要选中一个成过婚的,毕竟小九容貌不及十一,不会再有奇迹,且岁龄大了,皇帝未见得会喜欢,他可不想再被人诟病惯是个老不知耻的。   当即拍案大骂静妍混账不肖,令她速速归夫家,否则家法伺候。   静妍经过一场失败的婚姻,傲骨全磋磨没了,毕竟只有在慕容府才能时常见到心爱之人下降,这是她的机会,于是便晕厥了,醒来又“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茶饭不思,日渐憔悴。   皇帝私下也没闲着,本想赐杨姐夫一个小官职下放到岭南,天涯地角的地界,永生不见那位女瘟神,可转念一想,细观那姓杨的是个虚有其表的人,且放荡不羁,放到险象环生的官场还不知惹多少祸,少不得自个帮着擦屁.股。国朝的官哪一个不是按部就班,不久将要整顿,没得再多一个冗官出来。   且那女瘟神未必肯随夫走。   他把卑鄙发挥到极致,买通了温氏身边的婆子和丫鬟,日日在岳母耳边进言,出嫁女常居母家的流言蜚语,温氏当了贵妇最要脸面,是以瞧女儿不顺眼了。   又让人教唆王氏,王氏本就忌讳静妍在母家坐了小月,这是最不吉利的,会冲了家族的气运,架不住人家与贵妃一母同胞,于是便忍了。   听闻闹着要和离,最近又病了,要在家里常住养着,没准还要再出二婚的嫁妆,王氏不乐意了。偶见到温氏对亲生女儿冷嘲热讽,她便有了胆魄,与继母同仇敌忾,摆出了嫂嫂的款儿,两张利嘴口若悬河,骂的静妍无地自容。终于,待不下去了。   杨姐夫已离京,静妍到驿馆和客店投宿,没想到掌柜的一见她,一致的表情古怪,皆说客满了,她只好暂住到了素韵的新宅,想着手里有丰厚的嫁妆,折成票银,寻个牙侩,购置一套宅子。   皇帝再施一计,没几天户部司拿着户籍册盘查外籍之人无故逗留,未曾报备,静妍的藉契挪到了弘农杨家,自然没有长居的理由。   牙子们众口一词,无有房屋出售,要等一年半载。   静妍明白了,这是十一妹在整她,成心要断她的活路。   仇恨如烈火烹油,无奈之下,到京郊小镇买下了一处地皮,托卢姐夫出去雇了工匠,采买砖瓦,要速速盖一套小宅子出来。   当夜,砌好的砖墙被人推倒。   再砌,再推,把砖也盗走了。   盖了三个月,硬生生没有垒起一面墙。   户部司每日来催促,静妍万般无奈收拾行囊,告别了六姐,到慕容府道别,对母亲说:“我回去同姓杨的和离,把户籍挪回来,最多几个月,我就回来了。”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有一瞬间动了杀心,永绝后患的办法......   扶额苦思了一番,到底是定柔的亲姐,手上不能再沾慕容家的血了。   话说慕容康这里,父亲大寿之后没几日,皇帝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什么两江茶运使,竟是刚刚提封的官名,从五品衔,最的小女儿,姓姚,时年十五岁。   慕容槐和温氏也大为诧异,康儿是正三品兵部侍郎,又兼一等上将,炙手可热前途无限的国舅爷,怎么能续弦一个下品小官之女?皇帝用意何为?   但是天家亲自赐婚,直接荫封姚家女儿为三品淑人,这是堂而皇之的抬举,他们也不敢置喙,且要风光大办,方显崇奉圣意,亲迎礼定在立秋后的七月,乙亥日大吉,姚家姑娘已在送嫁的路上。   慕容康抵死不从,要罢官抗旨,任凭慕容槐责骂打,温氏哭肿了眼,丝毫不为所动,本来从玉门关回来每日入朝听政,本朝正四品以上官员才有上朝的资格,这下连称病告假,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冲上金龙宝座杀了那个奸诈的混蛋。   “我这辈子就认定尹思绾了,除了她再也不娶!我做一世鳏夫又如何!”   温氏哭着捶儿子的肩,拿起剪刀比在颈上,要以死相逼。   慕容槐直接绝食。“从前你就拿这一套胁迫我,害我对不起思绾,如今谁也不行,反正弟弟妹妹们都大了,没有我也行。”   “孽障!!”慕容槐骂了几天,拿出了怀柔政策,丢了拐杖要对儿子跪下,苍老的面孔老泪纵横,一条腿已经伏了地,慕容康大惊失色,忙伸臂来扶。   慕容槐扯住他的袍袖趁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儿啊,你也是饱经风雨的人了,不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吗?咱们一家到了京城添了百十口,如今已是重现兴旺,正是同气连枝啊,你一人抗旨,岂非全家跟着株连。”   慕容康咬牙含了泪:“我已经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妻儿临死的惨状,还要我再退,他逼人太甚!”   慕容槐哽噎道:“君心难测,这是在试探你啊,阖家的安危就掌握在你手中。”   温氏也来跪下,慕容康终究败给了亲生父母,妥协了,不过他说:“我的妻子只有思绾,要娶是你们的事,我不与她拜堂,也绝不会圆房,这是我的底线。”   廊下大红灯笼摇曳着烫金喜字,漫天大红喜绸,连树枝也挂满了,门窗贴着鸾凤和鸣的窗花,宫廷的大司乐带来了钟磬丝竹,鸣奏着燕乐。   大门外鼓乐喧阗,送亲的长队已至,龙凤彩舆停在府门外。   男女老少塞街填巷,都来观看新贵的国舅爷纳新妇,慕容府何等排场,其奢美让素民叹为观止,只是有一样不同,国舅大老爷没出来相迎,想是新娘子出身低微又是续弦的缘故,孪生子小叔代为射轿,驱邪辟祟,引着嫂子过了马鞍和火盆。   听闻这位国舅爷现年三十六岁,原配早亡,膝下只有一位庶子,也不从曾拈花惹草,竟为原配娘子守寡十余年,诚然绝世好儿郎,新娘子刚满及笄,正值堇色年华,整整小了二十一岁。   能嫁到这般大富大贵的人家,他朝生下嫡子,是个有福气的。   夜晚,宾客尽散,红绡烛笼照满园。   慕容康如今在家中官位最大,无人敢闹房,琉璃小筑正屋作了新房,漫天红地纱幔,二指粗的龙凤花烛潋滟流光,案桌上供着十二盘喜果。   丫鬟翎官儿和小蝶是陪嫁来的,等到半夜不见新郎来,初来乍到,不免踧踖。   又等了一个时辰,两个丫鬟饥肠辘辘,蒙着红盖的新娘一身铺锦列绣的嫁衣,头上顶着珠翠凤冠,沉的脖颈酸痛,胃府里也传来咕噜咕噜的响。   两个丫鬟不知如何,唤了声:“四姑娘,怎么办?”   一只雪腻腻的手抬起,拿开了红盖,露出稚齿婑媠的面容,青涩如含苞半开的娇花,肌肤腻若牛乳,秀婉清丽的五官,眉眼间别有一股文静绰态。   翎官儿惊:“不可啊,您自己掀了不吉利。”   新娘唇角微微一展,竟是一个明媚的笑,眼波流转,煦如春风:“他不会来了,好饿,快让婆子传饭来,明日还要早起给尊长请安呢。”   吃饱了才好上战场啊。   小蝶问:“姑爷做大官的,这般架子,怕是明天谒见尊长也不给你面子。”   新娘拈起一枚枣子大口吃着,目光有不同于年龄的老成:“面子里子是自己挣来的,凭什么要别人施舍,我即来了,就要活出一番样子来。”   翌日天蒙蒙微亮,温氏和慕容槐还睡着,一身红地八达晕烟罗衫的新娘已在门外守候,亲自捧着盥洗的铜盆。   待屋中有了动静,开门与一众丫鬟鱼贯而进,两位老人听见一把清脆甜腻的声韵:“父亲金安,母亲金安,儿媳思绾,伏侍你们盥漱。”   思绾?   二老惊得抬眸,这一看吓了一跳,温氏脸色都白了。   稍后燕禧堂,两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四叔和五叔坐到两边太师椅,婶娘和嫂子们也纷纷落座。   新娘莲步婷婷迈入门槛,垂颔肃目,发绾回心圆髻,金流苏步摇随步漾动,盈盈拜倒花软缎蒲团上,捧过丫鬟呈来的茶盏,口念道:“父母大人在上,请吃儿媳敬安茶,愿祖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   一字一句口齿伶俐,声调不紊不乱。   旁边的王氏暗自冷哼一声,四少爷不来,她一个人敬茶,连个妾室也不如,偏还如此镇定自若,看来是个不一般的小丫头,这靖国公府此后两个嫡媳,自是多了一个劲敌。   慕容槐和温氏接茶的手止不住颤抖,众人不明所以,待新娘被丫鬟搀起,回过头来,众人朝面容一打量,下一刻哗啦一声,一窝蜂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王氏眼皮一翻,连人带椅子倒地.......   慕容康书房在琉璃小筑的东屋,三日不曾开门,书童守在门外,新娘几次送饭菜茶水来皆被拒。   新娘也不恼,也不强行叫门,三餐按时来送。   第四天书童推开门,里头酒坛子滚了一地,酒气能把人熏醉,新娘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框,提裙进来,与丫鬟一起收拾,慕容康蜷缩在榻上,眼珠布着血丝,络腮胡凌乱如麻,竟像垂暮了的老人,也不知是醉是醒,手里捏着一个方形小锦盒,装着“结发”。   庄生晓梦迷蝴蝶,多少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每次都得靠酒才能入眠,到梦里去苦等,时日久了,成了个嗜酒如命的,每次要喝很多才有了醉意,才能入睡。   待收拾干净了,新娘束着袖将饭菜摆上桌,对着男人决绝的背影敛衽一福:“四少爷,请用饭罢。”   慕容康不耐烦地将头偏了偏,视若无睹。   新娘又福了一福:“妾身告退。”   一连七天,男人衣不解带,身上弥漫着汗臭和酒气,胡子把脸长满了,只露出鼻子和一双阴翳的眼。   新娘让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慕容康已不在榻上,书桌后一个魁梧的背影,凝望着墙上一副人像丹青,身上换了干净的石青色襕袍。   新娘将呈盘放下,恭敬地道:“四少爷,请用饭罢。”   慕容康无奈地阖目,冰冷如坚石的声音说:“我不会娶你为妻,我有妻子,你一个芳华美貌的女儿家,我不忍耽误你一生,我求人写个和离书,放你回家罢。”   新娘望着那虎背熊腰,眼中闪过惊异和叹服,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男人?   然后她坚定地说:“妾身此生已嫁,不会改变。”   慕容康眉角抽动着,怒了,但不忍对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发作,一切皆是金龙宝座上那个混蛋的阴谋!   他十指攥成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我部下有很多风华正茂的儿郎,明日为你觅一个勤恳踏实的,你改嫁了罢,我赔给你十倍的嫁妆。”   新娘:“妾身是慕容姚氏,此生不变。”   慕容康胸口怒火沸腾,一拳重击在桌角,新娘打了个激灵,慕容康手背青筋突起,切着牙根道:“这样行不行,你尽可去找他人欢好,有了孩儿,我慕容康认了,视如己出,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行不行!”   新娘骤然一怔,愈发不敢置信地,这个男儿当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唉!看来她嫁了一个稀世之宝。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慕容康以为她走了,转回身来,那女子一袭雪青色直领阔袖褙子,上绣石竹花,玉钗回心髻,逆光而立,柳腰纤纤,春笋般的年华,低低垂着颔儿,双手相握,似是怕极了。   慕容康望着她:“再不若,我认你做义女可行?”   女子眼睫一闪,缓缓抬起美人颔儿,慕容康无意识地看着,忽然下一句话噎在了喉咙,双目大大睁圆,如遭雷击,好一会儿才说出:“你......是谁......” 第161章 顽石攻坚战 2 弄堂姚……   “我是......姚思绾......”她也怔了一瞬, 那个眼神,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慕容康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顷刻间被触怒, 脸色铁青的可怕, 摔了一个茶盏到她脚下,碎瓣险些割了绣鞋。   雷霆之音震的四壁跌宕:“说实话!否则我扼死你信不信!”   她全身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含泪说:“我叫......叫四喜......”   其实她的确不叫什么思绾,爹娘给起的名字叫姚四喜, 排行老四, 三个姊姊分别唤作大福、二禄、三寿, 名字正作福禄寿喜。   爹是个大字不识的二道贩子, 旧茶叶、土布、倒卖驴骡、什么都干,还被羁押进牢子几次。家里有一个小杂货铺子, 她便是在那儿长大的,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五岁还没有木墩高的时候, 踮起脚尖给人打醋,打理着以钱换物的小买卖, 每次不过一两文小钱, 一天下来的进项全记在心里, 一厘一毫都不会算错账。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她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幺女。   三年前县丞老爷带着几个表情僵冷的男人到了她家, 说是朝廷的暗探, 站在杂货铺子里展开一纸画像, 与她的五官比对,然后对瑟瑟发抖的爹说:“天降大喜,有女如此, 你家要发达了。”   然后,她有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思绾”。   三个姐姐也被赐了名,叫思缨、思绫、思纭,一家人被带到了一处朱门绣户大宅院,锦衣玉食,有女夫子和教习嬷嬷教授四书五德,诗词赋,仪态容止,一天应接不暇,十分辛苦,学着怎样做贵夫人。   当她从一个扁担倒了勉强知道是个一,变成了站在花树下轻吟“昨夜星辰昨夜风”的富家女子,她终于明白了思绾这个名字的含义:思,从心,从囟,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也,情之所愿也。绾,盘绕相结。寓意为,长相思,绕心头,惟愿青丝绾君心。   她也明白了一家人膏粱锦绣的生活为何,她要去做一个替身,代替一个死了的女子。   ......没想到对面的男人更气了,牙咬的格格响,指着她:“还作戏!竟连我娘子的乳名也查得出来!她序齿行四,与我一样,祖母取的小名儿,慕容家都无人知晓,竟叫查了出来,好个用心良苦的!”   “呃......”小女子有点懵了,赶紧摆摆小手解释:“我真的叫四喜,夫君,啊不不,慕容大人,我发誓,我真的叫四喜!大名姚四喜!一二三四的四,喜气临门的喜。”   书桌后那张胡子拉杂的脸有一双锐利的目光,正审视着她,双眉棱线分明,让她想起自己一个梦,时常会闪现在脑海里的,不知何年何月坐在一顶小轿子里,有个冒失鬼乘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抬轿的小厮险些被踩踏马蹄之下,轿子一倾,害她摔跌了出来,下巴磕在了轿杆上,当时就肿了。   那人在梦里说:“在下惭愧,有要事在身走的急了些,娘子可伤着了否?”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被人这样唤,霎时恼的面红耳热:“谁是什么娘子啊,你怎能这般无礼!”   那人抓抓后脑勺说:“那唤你什么?姐儿,妹子,我岂不成登徒子了。”   她揉着下巴,被逗笑了:“你这般横冲直撞,不是登徒子,也是个冒失汉。”   “你怎骂人这是?小生刚及冠之年,怎么能叫汉子呢。”那人长得甚魁伟,身形鹤立孤鸿,襕袍外罩着甲衣。   她感觉面颊发烫,纨扇障面:“我挨疼了,骂你一句才算扯平了。”   弄堂姚家的小四妮,四岁以前是个聋哑痴儿,除了吃喝睡,连拉撒都不会,娘亲时常拿着湿了的裤子勒她的脖子,哭骂怎生了一个讨债的冤孽,还不如没有,这些都是后来三姐同她讲的。说有一天娘下手重了,她被勒断了气,抬到屋里,一家人围着哭了一阵,爹找了一张席子来,要埋了出去,说女丧不入家坟,反正是孤魂野鬼,省了一副棺材板钱。   刚卷进去听到了咳嗽声,她缓过来了。   自那后烫手的高烧,躺在炕上人事全无,一向的聋哑的小女孩竟开口梦呓着话,也不知是哪里方言,爹娘找了医婆来把脉,说将死未死,这是魂儿被收走了,不知被哪个过路的附了体,还是埋了的好,免得为一家召来灾祸。   娘却拿不出狠心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   养了整整一个月,烧终于退了,睁开眼来,残废人小四妮竟不聋了,也不哑了,更不痴了,从起初的笨拙学语变成了百灵鸟般的巧嘴蜜舌,更奇妙的是,变得心窍千伶百俐。   模样也出落得脱胎换骨,丑陋憨傻蜕变成了水灵清秀,到豆蔻之年,已无人相信这是幼年那个潼着鼻涕,全身脏臭的痴傻儿。   只是睡觉会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梦,不知去了何地,房子那样真实,有很多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可又好像是认识的。   有两个梦时常重复,一个是摔轿子,还有一个是噩梦。   她被两个举着大刀的歹人追,却双腿笨的跑不动,身边与她一起跑的同伴忽然推了她一把,还使劲往肚子上踹了一脚,她便没力气起来了,那歹人追了上来,狰笑着将两把雪森森的刃没入了胸膛,鲜红的液体像喷泉飞涌出来,她清楚地感觉到血带着温热涌出身体,和撕骨裂肤的疼。   每到这时就会惊醒,一头一身的冷汗。   后来大一些,梦便少了,她也渐渐忘了。   爹娘说,只要一家人能过好日子,做替身也无妨,反正是富贵太太的生活,嫁给穷酸的,还不是一辈子贫贱受罪,过日子都一样。   来的路上,红妆花轿,暗探一路解说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性情为人,四国舅,正是今上枕边红人贵妃娘娘的胞兄,国朝的三品大员,骁勇的武将。   她问:“吾当如何?”   暗探答:“主子的意思,让你用一颗赤诚之心,关怀他,守护他,滴水穿石,徐徐图之,进而用情来感化他,为他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就这些么?”她感叹天下竟有这般差事。   暗探高深莫测的语气:“我们找到三个肖似的,最后选定了你,主子更看重你聪慧不凡。那是个耿直的人,你要用你的智慧,驱逐他身边的小人。”   ......   眼前的男人缓缓站起,目光已不再看她,对着墙冷哼道:“像了八分,他可费了不少力气罢,可惜,容貌再像,你也不是她!永远不是!”   四喜失落地垂头。   慕容槐指了指门:“滚出去,明日我就送你走,回去收拾行李,我立刻写一份和离书,到有司衙门盖印,还你自由。”   四喜揉揉酸胀的眼睛,要将泪水咽回去,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使劲咬了咬唇,泪水汩汩直下,她捏着帕子嘤嘤啜泣起来。   慕容康回眸望着,那低垂的脸庞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泪水打湿绢子,好像思绾在哭,想到妻子临死前的无助,心下顿时如万刀凌剐。   呵斥道:“不许哭!我又没打你。”   四喜抽泣道:“你欺负人,还不许人家哭,好不讲理......”   慕容康干脆撇转头由着她哭,想来哭累了也就停止了,没想到小姑娘越哭越伤心,泪水一行行淌下,声音柔肠婉转,冷静一想,她只是个刚及笄的,自己一个堂堂七尺,那般吼人,可不就是欺负人家么。   于是清清嗓音:“行了,收住罢,算我唐突了。”   四喜听到此话,又小声抽噎了一阵,慢慢止住。   慕容康问:“你家主子许了你什么好处,怎样你才肯离开慕容府?”   四喜捏着帕子拭泪,心里已转了数个圈圈,想到暗探那句赤诚,再联想眼前人的耿直不阿,心里一下豁朗了。   于是鼻音哽哽地说:“大人,我不瞒你说,确实有人将我派遣而来,让我做伏侍大人。”   慕容康没想到她会一口承认,禁不住目光又转回来。上来就出卖主子,这就是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训练出来的人?这么不靠谱?   四喜眼眶噙着湿润,道:“我家原是贱籍商户,我爹如今已升了官,在我们那个小县也是个大官,我们一家住进了青堂瓦舍大宅院,还敕封了我一个诰命,我们那儿穷乡僻壤,自古以来还没出过诰命,都说我家坟头冒青烟了。求大人明鉴,我若此刻被你退婚回去,我家老少十几口就完了,便是上头不计较,下面那些巴结的,岂不成了狗卷帘子,我们一家会从云端跌到烂泥地,踩也会被踩死。   小女子也不是非要纠缠与人,你家八抬大轿将我迎进了门,不到几天就退婚放逐,叫人以为我是个不良贞的,一介芊芊弱质,以后还如何处身立世?”   慕容康豪气干云一男儿,骨子里生来怜悯弱者,这会子听到如是说,不得不动容。道:“你在我家呆的久了,女儿家的名声岂不也完了。”   四喜长叹道:“大人,我踏进你家门,这女儿的清白名声就已经毁了,再嫁也是将就,唉,许是小女子命苦罢。我但求你,让我滞留一二载,圆了我家的名声,等我爹在官场站稳了根基,我届时自求下堂告去,如何?”   慕容康望着她默了半刻,总感觉这话好像哪里怪怪的,又嘴笨舌拙说不上来。   四喜补充道:“这期间小女子甘愿为奴为婢,大人就当奴是一个侍女,与府中丫鬟一般无二,尽管吩咐事做,小女子自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浆洗洒扫,样样拿的起来。”   慕容康彻底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你说的啊,两年为期,你自行离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出了书房,手里的呈盘端着吃剩了的菜,四喜长舒一口气,吩咐丫鬟送餐后茶进去,走在廊下,眼角靥出狡黠的笑意。   以退为进,宜莫如炌。   昌明殿,眼线禀报了姚姑娘安然走出书房这一幕。   皇帝朱笔飞书,也不停:“朕知道了,继续观察。”   慕容康,边关三年,你的赤子之心已淬沥肝胆,知道何为精忠报国,那么对淮南兵变,也有了新的见地呢?   人非草木,朕不信一个那么相似的人,与你朝昔相伴,会生不出丝毫情愫,滴水可以穿石,暖阳融化坚冰。   待若干年,佳人在侧,儿女绕膝,你的仇恨不会淡却了吗?   只要淡却就好。 第162章 嘱托 乖乖,前头那个六年……   此后, 慕容府多了一股小清流。   下人们都以为这四少奶奶出身低微,穷乡僻壤来的,高攀上如此权贵豪门, 又被四少爷所不喜, 新婚之夜不曾圆房,必然战战兢兢的过日子。谁知, 恰恰相反,这位刚及笄岁, 青杏儿般稚嫩的小丫头, 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惯是有手段的。   第一被收服是老爷和太太。   怎么收服的呢, 对温氏,她毕恭毕敬, 奉若神明,每每晨昏定省训话的时候,站的端端正正, 一副婆母的话是天条、是圣旨,十分受教样子, 完了还虔诚地恭维一句:“母亲说的甚是, 儿媳深以为然。”   本来温氏觉得她白衣寒门出来的, 粗鄙世俗, 见识浅薄, 配不上康儿的, 不料落落大方, 工诗善词,气质做派莫不是大家闺秀的典则俊雅。盘账算筹手到拈来,当家理纪百事皆通, 竟半点不似贫寒人家出身的。   温氏本想着,自个作为国公府的女主人,贵妃的亲娘,自然要摆出婆母和一品夫人的款儿,给这个新儿媳立一立规矩,叫她服帖顺从,哪曾想是个如此识大体的,一张巧嘴吐字含芳,说出的话娓娓动听,让她一个饱经世事的挑不出丁点毛病来。   有时在一处闲话时,也不忌讳,谈笑风生逗婆母开心,一言一句拿捏的恰到好处,又时而感慨深宅大院,孩儿众多,母亲苦熬的如何不易,说的温氏潸然泪下,只拿她当作了心肝儿知己一般。   至于慕容槐,那就更简单了,夜里定省,亲力亲为伏侍两位老人洗漱,见到公公脚指甲长了,挽起袖子就下手,闹得慕容槐老脸直挂不住,忙着缩脚。   她便委屈地说:“父亲是嫌弃儿媳笨手笨脚么,四少爷是您的亲骨肉,我们夫妻一体,儿媳也该是您的骨肉才是,以后三病两灾,要将儿媳撇成外人了不成。”   她本就年纪小,拿来做孙女都不为过,这般懂事孝顺,慕容槐十分不好意思地伸脚,心想,我生了八个女儿,还没一个给我剪过脚指甲的,十五到是说过,可从没兑现过。   有了二老庇护,后面的就易攻克了,对叔伯婶娘她见人就搀扶,如沐春风,未语人先笑,直如许久未见的至亲,对平辈和睦敬让,对小辈温煦可亲,对奴仆严气正性,赏罚分明。   一个月不到,上下莫不认可了她。   人皆说,这个四少奶奶与前头的虽模样像,性子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先尹氏少奶奶温和敦厚,自来被太太所不喜,成亲六年,处处忍让,却也没人说道一句好。   乖乖,前头那个六年没做到的事,这个只用几天就做到了,奇,人才也!   只有王氏不忿,看着公婆偏心眼儿,心里直如生牙,暗地骂姓姚分明是个小妖精,这厢到处散恶语诋毁,不成想小妖精不但不气,反而带了礼品来芙蓉小筑,进门便一阵笑,问:“那个促狭的给我取的诨名啊,姐姐,你好坏啊。”   王氏正喝着茶,直接一口呛在了喉咙。   小妖精赶紧过来拍背,一口一个姐姐长,姐姐短,叫了一箩筐,王氏呛咳着提醒她:“咱们是妯娌,得叫嫂子。”   小妖精立刻打头:“哎呀哎呀,瞧我这迷糊劲,见到嫂子这般爽利的人儿,就像见到了家里的亲姐,一时口误了,该打,该打。”   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侃侃诉说一番家业兴旺大道理,和生财,和生福,和生祥,小嘴滔滔了一个半时辰,王氏的儿子是嫡长孙,日后继承家业的,阿弥陀佛,当是越兴盛越好。   于是,被绕进去了,脑子大大地洗了。   然后,再不曾下绊子。   各院节庆寿诞,礼尚往来,张罗的无不井井有条,四叔和五叔感慨,康哥儿可有人约束着了。   见到散值回来的慕容康,直接拿出了长辈的威严,训诫说:“对你媳妇好点,那是个好孩子。”   慕容康穿着官袍,这才意识到被人套路了。   于是急匆匆飞奔回琉璃小筑,将正在噼里啪啦算盘的新妇一把携起,往院外拖,推到阶下,险些摔了,恶狠狠地说:“你笼络我家人作何!你什么目的?敢跟我玩心计是不是!不用两年,现在就给我走!”   对慕容康她自然也有策略,开诚布公,含泪道:“慕容大人,你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何将人想的这般龌龊,我是在你家投毒了?还是搬弄是非了?”   吸吸鼻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低泣道:“我姚四喜过每一天都尽心尽力,爹娘生养一遭不易,绝不枉度了,你家高门大户,人口这么多,难免肘腋生臊膻。我一介寒门女子要过的安稳,不被人欺负,自然得下些苦功,便是只有两年,也是七百多天,我想生活的有体面,有错吗?”   慕容康哑口无言。   他自小舌拙,这下像笨鸭子遇到了百灵鸟。   人家能把不是道理说成道理,他却对道和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不过二载光阴,由着她闹腾罢。   深秋落叶黄。   四喜从廊下过来,见各院的妇人一股脑往前厅奔,一边捂着发髻不敢跑歪了,她好奇问出了什么事,王氏喜滋滋地说:“你快换件周正的衣裳,贵妃娘娘回来了,小驾仪仗已进了前街,咱们都去前头相迎。”   四喜心下一震,急促地跳了起来。   贵妃娘娘,慕容府的大靠山,当今枕边的红人。   慕容府前人群耸立,四喜是家妇,不敢挤到男人前头去。   隔着衣角缝隙窥望,遥见红罗五彩华盖由远而近,一对凤翣大扇,两对雀羽扇,明金甲的羽林持着长戟,端的是壁垒森严,一行宫娥提着香斗、漱盂、内监执着拂尘,前簇后拥着一辆翟车,车上的金銮铃行走间微声响。   男人们拱手,女人们敛衽,齐声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四喜忍不住好奇,听下头的婆子们闲嘴说,这位十一小姐生来不凡,是一等一的美貌,若不然怎会做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娘娘。   “快免礼,以后本宫回家,不用倾家来相迎,也不用这些繁文缛节。”说话间,一行衣香鬓影已到了门前,四喜垂颔肃目,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透着霁月般温和。   四喜自小长于杂货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凭直觉断定这是个好脾性的人儿。   迤逦步入燕禧堂,总算有幸目睹了真容。   与公爹并坐上首,隔着一张乌木夔龙捧寿的长案,婆母也是一脸恭敬,那个声音说:“本宫来看望新嫂嫂。”言语间毫无架子。   四喜感觉紧张的脑子不听使唤了,忐忑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口说金安,明显感觉上座的两道目光打量着她,这下愈发汗不敢出,气不敢喘。   只闻得那厢轻轻一笑:“嫂嫂,莫要紧张,我是十一妹呀。”   这一声清脆甜静的嫂嫂,四喜恍觉在哪里听过,鬼使神差地抬眸,只见上座的女子一袭粉萏色四合云大袖衫,袖摆纤落雾觳,曳着纱帛,内穿茶色缠枝花藤抹胸襦裙,梳着堕倭髻,淡颦长蛾,眉目如画,唇边浅浅的笑意。   四喜怔了一下,心道果然是世所少见的美人!   几个小姑已见过,先前觉得婆母徐娘半老,生出的女儿也个个姿色不俗,除了六妹略显迟暮。却不想一母所出,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将姊妹们衬托成了蒲柳。   定柔望着新嫂嫂,果然如夫君所说,模样神韵皆肖似的人儿,造物竟是如此奇妙!   不等四喜开门,定柔起身拉住她的一只手,四喜吓了一跳,定柔对父母说:“本宫想和嫂嫂说会儿梯己话,就不陪各位长辈了。”   稍后两手相挽,一路出了后厅门,到了游廊外,四喜感觉女子的手比她的小了很多,滑腻柔软,手感极是美妙。引着她走了一段,吩咐宫女不用跟随。   定柔的裙摆曳在地上,走路笨重,干脆弯身提起,露出一双花软缎珍珠缀金线菊的小鞋,快走了几步,一气到了转折处,这才牵着四喜坐下。   四喜诚惶诚恐,定柔干脆拉住了她另一只手,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用歉疚的语气说:“对不住,让你来做替身,我晓得有多委屈,我哥哥是至情至性的人,未必会接受。”   四喜用一惯的奉承说:“娘娘折煞奴家了,这样好的人家,奴家不觉委屈。”   定柔紧了紧她的手,笑道:“你不用跟我如此说话的,真的,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对他好的事,我肝脑涂地。”   四喜望着女子近在迟尺的脸,气息中没有胭脂的气味,衣衫摩挲间淡淡的幽香。   定柔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叶形香包,坠着紫晶攒心梅花络子,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知你喜爱什么花样。”   四喜接过来,正要再奉承,心想只要有了这个最大的靠山做后盾,以后更无人敢欺她。   刚要启唇定柔便打断她,殷殷道:“当我请求你,不管我哥哥说出多绝情的话,你都不要离开他,不要让他孤单影只,活得那么悲凉,这些年他太苦太苦了。”   说着,双目噙了泪。   四喜心头忽而被什么钝物锥了一下,疼的让她竟一口气喘不上来,久久无法平复。   坐了一会儿,一个内监衣裳的来报:“娘娘,宫里让您速速回去,有事。”   定柔拭去泪,起身寒暄了几句,放下裙摆,告辞离去。   四喜望着那姌巧玲珑的身影,一时陷入莫名的沉思中。   定柔乘舆离开慕容府,仪仗却绕道去了瑞山行宫,她便知道是晔儿有事了,皇帝果然在行宫等她,已换号了朴素的襕袍,对她说:“快更衣,晔儿发烧出疹了。” 第163章 关于成长 自小熏陶的抠门……   快马加鞭, 一路扬起滚滚尘烟,定柔一颗心悬在半空,只恨不得肋生双翼, 皇帝唯恐她坠马, 半路换成了一骑。   赶到乡下已是日暮,萝姑和两个女仆守在炕边, 满脸焦灼和忧惧。   只见稚儿躺在那里,枕着祥云纹小枕头, 盖着缎面小被子, 一线一絮皆是亲娘缝缉出来的, 小脸蛋烧得红红的, 人事不省,定柔一见儿子就咽中一酸, 扑上去握住胖胖的小手,哽噎不成声:“晔儿......”   做了母亲以后她才知道这一路的艰辛,生儿不易, 育儿更不易,三个骨肉但凡有个头疼脑热, 做娘的揪心的难受, 恨不能以身相替了。   小儿睡梦中睫毛动了动, 是有两分意识的, 小嘴紧紧闭着, 丰厚饱满, 弧度俏皮, 独有阳刚的气质,契合了父母的优点。   萝姑跪地哭禀:“这几日小殿下总没什么精神,食欲也不好, 奴婢就觉得不对劲,症状不出来,大夫们也不敢乱用药,昨儿一天不肯起床,总说困,果然半夜就烧起来了,强灌了一盏药吐了大半,也没退下来。”   定柔的泪不停地滚出眼眶,摸着烫手的额头,心如刀绞,这个孩子许是养在外头,不能日日相见,她心中总免不了亏欠,是以比对两个女儿更多了爱惜,皇帝还抱怨她重儿轻女。   两个医者是皇帝从民间千挑万选的儿科圣手,常守在身边,伏在地上禀报这次发病的原因,小殿下一向贵体康健,偶有小恙,也跑跑跳跳,不过一两日就痊愈了。此次乃是幼儿急疹,又处在换季的当口,时疾兴起,才发作了出来。   只是意识不醒,无法进汤药,可惜乡下简陋,来不及炼制成药丸。   皇帝让他们起来,将脉案拟出来,稍后有专攻儿科的太医来会诊,会带来御药房的成药。   然后也坐到炕沿,摸着儿子头顶的发,满目疼爱。   夜里,小儿含了药丸睡得沉了,额头还热着。   皇帝和定柔一人一边和衣侧卧,困得眼皮酸涩,谁也不敢睡,隔一刻钟便要摸一摸小额头,生怕一个眨眼,晔儿有性命之虞。   定柔将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低声说:“你快睡吧,没几个时辰要上朝了,不养精神,路上我怎么放心。”   男人只说没事,孩子也是他殷殷期盼的寄望。   定柔再三催促,甚至发了脾气,男人不得不妥协,亲了亲儿子的鼻梁,又盯了一会儿,挨着阖目睡去,夜里渐凉了,定柔为他掩了掩被角。   到了第三天病况才有好转,小宗晔的烧减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额头和后背、腋下生了密麻麻的红疹子,医者说,这是毒火发散出来了,不出几日就会好。   定柔端着鱼粥喂,小宗晔口中焦苦,强撑着进了几口,还是疲倦的厉害,被母亲抱入怀,枕着手臂睡了一天。   这场病来的凶险,待康复已是十天后,穿上母亲新做的小鞋子下了地,小脸明显瘦了一圈,喝药喝的怕了,感觉身上力气不及从前,与萝姑的儿子衡哥儿扳手腕不敌,很是懊恼。   定柔劝他,待养几日就好了。皇帝来了见到儿子郁闷的小模样,问清缘由,出了个坏主意,让他扎马步,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锤炼意志。   正在厨房和萝姑一起切菜的孩子娘听到这个,隔窗扔了孩子爹一个白眼,这个坏爹!   小宗晔信以为然,当即学着父亲的示范,往庭中一站,有模有样扎了起来,小身躯如松如柏,没一会儿腿脚酸困,绷不住了,偏还倔强地强撑着,十分滑稽。   皇帝也不严格约束他,只说徐徐渐进,以线香为时,每日递加,待练好了,爹爹送一个弩机,很有趣的东西。   小宗晔听这名字就觉是有趣的玩艺,追问是什么。   皇帝神秘地道:“武器,青铜制的,小巧轻便,扣动可以射出小箭,防身最好,不可乱用伤人。”   小宗晔眼珠光彩盈盈,乌溜溜地幻想着,生了憧憬。   皇帝很满意儿子的表情,未来之君不应该是个只会读书的文儒,当习一些武,胸有胆略,才是顶天立地的儿郎。   可惜他的三个大哥哥无一个能体谅这般用心的。   这一次来住的时日长,宫里放消息说贵妃染了妇人病,养在行宫,用温泉疗养,定柔便安心守着儿子。   皇帝想过把两个女儿也接来,与弟弟培养感情,但思量之下,还是作罢了,安可沉稳,安玥还小,正是口无遮拦的时候,不能因小失大。   人生就是这样无法两全,为了把晔儿锤炼成明君,就不得不作出牺牲。   这一日晨起细雨霏霏,山间白汽飞腾,分不清是云还是雾。   至午后云收雨霁,大道上的泥泞晒了一会儿便干了,小宗晔脸上的疹子全没了踪影,又活蹦乱跳起来。午睡醒了,定柔做了点心给他吃,母子俩吃完了出来,沿着阡陌小路散步。   走了好远,小宗晔看到一块田垄刚收割了黄豆,想是秋收的晚了,炸了壳,遗落下很多豆子,散落在泥土中,经过一场雨水,涨得变大,有些已长了青芽儿。   想起诗中说粒粒皆辛苦,便对母亲说要去拾豆子,捡回去还能煮饭吃。   定柔看儿子如此惜物,心生欣慰,孩子爹一番苦心初见成效。   胖胖的小手一粒粒捏着,指甲沾了泥,小脸汗水滴答,母子俩没一会儿拾了满满两大捧,揣在手帕里,正这时马蹄声大作,正是孩子爹来了。   皇帝远远看到妻儿,下了马奔过来,见到捡了很多黄橙橙的豆子,颇觉惊奇,也弯腰下来捡,一家三口忙的不亦乐乎。   待捡完了,除却被定柔收走当了豆芽菜的,竟有一小布兜,皇帝一掂量,足有三两重,这若是每块田都这样遗落,那天下将丢弃多少口粮?   他深觉国朝弊病颇多,以后四时节气秋收冬藏,当有规章制度才是。   对儿子苦口婆心一番,小宗晔便记在了心里。   回去的路上,一家三口的身影映着落日余晖,心情舒畅,步履缓慢,皇帝干脆将儿子扛到了肩上,一路又追又撵,戏弄孩子娘,爽朗的笑声在田间回荡......   若干年后,金龙宝座上的永熙皇帝允文允武,生平最奉行节俭,每餐膳食只进三菜一汤,碗中米粒要吃的干干净净,决不许浪费。一只狼毫朱批笔用了五年,后宫为节省用度只纳一后一妃,且严令不得骄奢淫逸,褪下朝服便换上了粗布襕袍,事事以身作则。   举国因他刮起一阵节俭风。   每逢万寿节这一日,前代皇帝,包括他老子爹,无不是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大宴群臣,他却带着文武众卿吃“忆苦饭”。   红薯饭,南瓜浆水粥,野菜团子,大寿星开宴前先叹息一番“哀民生之多艰”,然后笑对众卿说管够啊,放开肚皮吃。   说罢,拿起御桌上的菜团子大快朵颐,吃的甚香,不一会儿三个下肚,百官见此状,不得不效仿,糙米粗粮如沙砾一般的口感,吞咽艰难,还得做出和皇帝一样,很香很好吃啊。   有些肠胃不耐受的,回去害了便秘。   宫侍奴婢一而再裁剪,省下来的用度用以兴修水利,开设义学堂,凡人子皆可入学,免学资,赠笔墨书本。经过元和、隆兴、永熙三朝,天下终成景熙昌明之盛世。   这都是后话了。   ***   这一年冬至节。   皇帝下了朝带领百官入太庙祭祀,众妃来康宁殿请安,安玥公主刚过了五岁的生日,雪肤花貌,模样娇憨,窝在太后怀里撒娇,太后怜爱的恨不得掏心挖肝。   定柔含笑嗔怪:“玥儿,不许累着皇祖母。”   安玥俏美的小嘴一噘,扮了个鬼脸。太后捧住小脸,对着额头大亲了一口,下座的淑妃见了,斜睨了个白眼,又瞥一瞥贵妃,心想:   “再如何会讨太后欢心也是个不中用的丫头片子,等本宫如今忍了你们,将来我儿上了位,你们还不是我手心的蚂蚱。”   姓慕容的小妖精,叫你尝尝人彘的滋味。   皇后入冬犯了热咳,捂着帕子极力忍着,经过这几年她越显迟暮,心性也豁朗了许多,曹岳氏经过御医苦心诊治,终于枯木逢春,虽说腿脚不灵活,但起码不是活死人了,她也痛定思痛,从假贤惠变成了真贤惠。   太后见她病了,道:“年底事务繁重,贵妃也进宫几年了,不如让她和淑妃分担一些。”   皇后谢恩道:“臣妾正有此意。”   知定柔的性子,特地给了不得罪人的账目支出总结,整整三十册堆成半人的账本,对算术略通的定柔顿时傻眼,这个她算一年也算不完啊!   皇帝从太庙回来,穿着衮冕,戴着十二硫冠,下了舆辇,步入春和殿,定柔正在桌边抱着算盘和几个司籍司册女官苦算,愁云惨淡甚苦恼。   皇帝很惊奇,一边宫娥伺候皇帝换上常服,一边太监鱼贯而进往西配殿摆午膳,皇帝沐浴过出来,喊定柔进膳。   那厢满头大汗地说:“你自个先用罢,我心焦,吃不下。”   皇帝走进一边进膳一边奇特地注视这个小女子,他自小记忆超群不经意也能跟着心算,心中暗暗好笑她竟不通算术,十次竟有六次错误,在一次定柔说“一千三百八十二两四钱”后忍不住纠正她“错了,是一千三百五十九两二钱”。   定柔差点跳起来,自己辛苦扒拉算珠竟抵不过他谈笑间的心算,不由扶额悲伤,终于在又错错错之后,懊恼的恨不得撞墙。   皇帝见状,漱了口过来坐到她身边,抢过算盘和账册,几个女官吓得就要跪倒。   皇帝冷着脸吩咐她们:“出去缄言!”   女官们曲膝应喏。   接下来一手翻账一手飞快地拨拉,速度直看的众人眼花缭乱,崇拜之情溢于表,定柔想帮忙翻个页都插不上手,皇帝一目十行,估计都会嫌她慢,三十册不过两个半时辰便完了,还把定柔苦苦算了半日的一册纠正了错误。   她想起有人对她说过,陛下是他所见过的人中珠算最好的。   那些仿佛很遥远的时光,像是前世。   那个人只剩了模糊的光晕。   女官们捧着册走到宫墙巷道,惊叹说:“这些皇后娘娘要算十来天啊,还要我等在旁作小计,陛下不用半日就做完了,当真厉害!叹为观止啊!”   另一个说:“陛下每天多少国事机要在脑子里转,自不是咱们后宫妇人能比的。”   晚上,散了一个议会回到春和殿,宫娥说贵妃安寝了,皇帝气不打一处来,这过河拆桥的小妮子!   洗干净进了寝室,刚要脱靴,一只娇滴滴的“猫儿”忽然从床帐里钻出来,对着脖颈就是一顿啃,软香的手臂锁在自己腰身上,“夫君,你太了不起了!我......崇拜死你了......今夜我......我......来伏侍你......”   皇帝故意问她:“怎么伏侍?”   小猫脸蛋子红的像着了火,说:“哎呀,就是......就是......”她指了指自己,又竖起食指比出一个“上”。   皇帝仍然装作没听懂:“什么意思呀?”   小猫头快低到胸腔里了:“那个......那个......就是你给我看的那个书上画的那样啊......不能总让你辛苦啊......我也应该出力......才是......”   皇帝很淡定地摇头:“不辛苦,我一见到你就浑身是力,用都用不完。”   小猫臊的快晕过去了:“你不是老说白天上朝眼皮子发粘吗,许是......夜里耗损太多......”话刚说完就被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掉了个,大老虎兽性大发,要即刻把小猫生吞活剥。   小猫被压的喘不过气,大老虎说:“我不喜欢被支配,主动权要一直在自己手里,才能把握战役的胜利。”   “轻点......”   “说,谁教你的算盘?”   “我......”   “算了,以后你别揽这种事了。”   “对了,你算账那么快,为什么不把后宫的事包揽起来,效率啊。”   “我都做了,要皇后干什么?”   第二日,早早上朝走了,张嬷嬷见帐帷里没动静,心想今天不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不如让娘娘多眠会子。   日头上了三竿还不见动静,张嬷嬷只好去叫,掀开鲛纱雪帐,被窝里一个小山包鼓的高高的,张嬷嬷不由去翻,锦被却拽不动,张嬷嬷笑嗔道:“娘娘,不能赖床了,一会儿陛下该回来用午膳了。”   生拉硬扯才把锦被薅出一条缝,顿时吓傻了。   走出外殿,一张老脸布着红,对尚衣女史说:“快找领子高的衣服来,对外就说娘娘偶感小恙,今儿可不能出去见人了。”   何嬷嬷讶异:“怎地了?”   张嬷嬷的老脸愈发红:“想是陛下昨夜......昨夜没怜香惜玉,娘娘颈子上全是.....红痕印子......没一片好肉了......” 第164章 进献西域美人 今日璇玑殿……   数九大寒天, 昨夜风雪交加,吹的树枝哔啵响,晨起大晴, 碧瓦朱檐覆盖厚厚的白, 小厮们拿着雪铲和竹扫帚扫的热火朝天。   年关将近,新旧交替, 廊下挂了彩绢花灯,树枝上也张灯结彩, 人人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气。   四喜穿着一袭白鼠毛滚边的紫花地丁掩妗小袄, 戴着暖袖, 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锦彩堆秀的衣裳怎么穿都精致,一上身衬托的脸儿俏美, 乳脂般的肌肤嫩的可以掐出汁儿来。   从月洞门进来去了书房,身后丫鬟提着食盒,慕容康今日休沐。   “大人, 用早饭罢,今日天冷, 厨房煮了针菜鸡脚汤, 是你们淮扬菜。”褪下暖袖, 一张小脸冻的发凉, 打开食盒将饭菜摆进托盘, 端到书桌上。   慕容康正坐着看公文, 如今官位高了, 管着几个部司,每日忙不暇接,他到希望自己忙起来, 无暇去想那些仇恨纷扰。   四喜来了近半年,回到琉璃小筑一直以女管家自居,不曾越雷池一步,时日长了,慕容康一介儿郎,也不与个小姑娘过不去,二人生出几分友谊来。   放下公文,端起紫米粥吃了起来,夹了一筷腌笋尖,四喜托腮俯在桌板上,打量着吃相,笑打趣他:“大人,您也是神采英发的长相,年纪也算不得多大,作甚要留络腮胡啊,都进到粥里了,剃一剃罢。”   慕容大口咕噜着,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大没小的!   四喜已摸透了他的脾性,找到了攻略的生门,私下时,常常插科打诨,说着市井的风闻趣事,或寻着各种诙谐的话头逗他开心,偏慕容康是个冰山,不苟言笑,却也不气不恼,只随意“嗯”一声。   四喜已觉进步很大,愈发起劲。   望着那清隽沉郁的脸庞,鼻梁高挺,眉目端正,眼底隐藏着刻骨的伤痛,这是个襟怀洒落,世间少有的至情至性的男儿!   四喜忽觉心口一阵急促,如藏了一只逃窜的小鹿,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竟是烫的。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吃罢了饭,丫鬟收走了馔具,慕容康漱了口,继续拿起了公文。屋中几个熏炉炭烧的正热,四喜这会子也无聊,搬了个交椅,坐到书桌边,就着小碟子磕瓜子。   慕容康听着那咯嘣咯嘣的声音,气道:“回你屋吃去。”   四喜耍赖:“就不,外头冷的很,我指头都冻了,这里暖和,我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不如陪你坐坐。”   慕容康继续撵:“你陪我一个大男人作甚,若实在闲不如去别院,找她们赌书作诗去,别在这儿烦我。”   四喜扮了个鬼脸,笑道:“你懂得,我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人前糊弄几句还行,若较起真来,可要了血命,我可不去丢人了哈。”   她笑的时候唇儿一咧,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光洁如玉,笑颜灿漫可爱,慕容康没由来地怔了一霎,槁木般的心猛地被什么触了一下,一个念头想着,思绾没有虎牙。   四喜继续说着胡子,盯着他求道:“你就剃了罢,让我看看你没胡子的样子,以后再蓄起来不就行了。”   慕容康眉头皱着,不耐烦道:“回你屋子去,别在这儿烦我。”   四喜哼一声:“小气的男人!不就是几根胡子么,至于嘛!”   “几根?”慕容康莫名斗起嘴来。   四喜如壮士断腕地道:“怎么样,你若肯剃光胡子,我把头发剪光给你看。”   慕容康被她激的哭笑不得,又觉跟一个青涩的小姑娘计较,失了风度,便任由她说,偏那厢不依不饶,他实在烦了,耐着性子说了一句:“我胡子硬,硌刀子,越剃越长。”   没想到四喜来了一句:“无事,用剪刀剪短了,我拿裁眉的小镊子给你拔拔,去了根,这样就窜的慢了。”   此话说完,慕容康整个人一僵,心头顿时疼的如乱刀凌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眶火烧一般,眼前浮现一对恩爱的新婚伉俪,你侬我侬,难分难舍。   ......   “夫君,怎么了?”   “我这腮边一搁夜就刺哄哄的,我怎么会有络腮胡啊,爹没有,几位叔父也没有,两位哥哥也没有,就我一个劲长,搞得我像个粗人鲁汉似的,你说气不气人!”   女子一阵笑:“我拿裁眉的小镊子给你拔拔,去了根,这样就窜的慢了。”   ......   眼角汩汩滑下热液,行行男儿泪,死死咬着牙,只恨不得将什么人生吞活剥,四喜吓傻了,不知说错什么了。   慕容康嘴唇抖着,指门:“滚出去。”   四喜瞧着他的样子,不由也心酸起来,不敢再扰他,急急提着裙摆奔出去,关上了门扇。   四壁寂静的书房,男人双臂抱头伏在书桌上,泪水湿了袍袖,双肩急颤。   思绾,活着是如此煎熬。   你为何不到我梦里来了?你去了哪里......   我曾起誓要手刃他所爱,让他终身暗无天日,可如今,那个人是妹妹,我怎么下得了手,便是身化齑粉,也无法伤害至亲,我该如何?   ***   雪化冰消,隆兴十七年的春天来得早,也短,三月末便热了起来,每日骄阳如火,白日定柔嫌热,不爱出去走动,窝在内殿看词赋。   今日高昌国来朝谒,璇玑殿国宴,皇帝一天都在忙碌。   午后小寐了会儿,安可去了学堂,起来被宫女围着盥漱,月笙和两个嬷嬷急急进来,欲言又止,还是月笙先说了出来:“娘娘,高昌国进献了一位公主,宫里都传开了,生的极妖艳。”   定柔对着铜镜垂散着一头乌瀑,司饰女官握着鸾篦梳发,刚睡醒,意识还是迟钝的,她想了想才明白了,有外臣送美人给夫君,漫不经心地说:“我夫君不会收的。”   我们之间,若连这点子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心心相印,相携到老。   月笙三人面面相觑,贵妃娘娘得宠久了,完全意识不到危机,在后宫这地方百花争春,被夺了宠爱是咄嗟之间的事。何嬷嬷不忍地道:“已经收进后宫了!他们说陛下筵席上亲口下旨封了美人的位份,赐了惠露馆,还未入幸就这般破例,这势头不可想象。”   定柔惊得恍惚了一阵,他......   张嬷嬷一生在这里见惯了荣辱沉浮,自来宫禁深宫,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谆谆道:“娘娘,您得拿出手段来,不能叫人把陛下夺走了,您毕竟不是芳华年月的妙龄女子了,听闻这位胡姬美貌非常,您不得不防啊。”   定柔望着镜中的人,当年的青涩稚嫩的道服少女,已变成三个孩子的母亲。   手段?我拿什么手段?谋害那女子么,夫君那般心智,做什么都是徒劳。   蕙露馆,深目高眉的女子薄纱半遮面,淡金色的瞳仁,倚坐榻椅,丰姿冶丽,身量纤秾窈窕,浮凸有致。还穿着方才筵席上的胡旋舞衣,鲜艳的衣色,珠玉琳琅,让桃柳争妍的宫女们如尘土般黯然失色,典雅秀致的厅堂似被她的光彩焕然。   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笑盈盈恭维:“恭喜美人,奴婢在这宫里三十年,终于遇到前途无量的主子了。”   胡姬微微一欠身,一口中原话说的流利:“有劳嬷嬷提点。”   外头传来内监尖细的嗓音:“贵妃娘娘到——”   胡姬一惊,嬷嬷扶着忙起身,出了厅门恭迎,垂花门外一丛宫娥迤逦而至,花簇绮攒着一位身形姌巧的女子,衣袂翩翩。   胡姬依着宫中礼仪敛衽一拜,请问安礼。   片刻后一双缀绣珍珠的绣花小鞋到了眼前,苏罗提花大袖衫,水仙绫纱襦裙,纱帛曳在地上。   一个声音道:“抬起头来。”   尖俏的下颔儿抬起。   四目相对,胡姬看到一个如诗如画的美貌女子,娇小玲珑。   定柔心下“咯噔”一跳,这是一张美的可以杀死人的脸!   正这时,小柱子执着拂尘走进垂花门,看到贵妃的仪驾,拱手行了个礼,对胡姬道:“美人,陛下口谕,今夜赐浴玉香池。”   玉香池在瑞山别宫,白玉为石,雕镌玉莲花,与定柔日常用的清瑶池一墙之隔,一脉汤泉。   这意思不言而喻。   定柔眼前天昏地转。   待人走后,胡姬问:“她是谁?”   嬷嬷蔑笑一声:“宫里最得宠的娘娘,不过以后就不是了。”   永庆殿,淑妃得意地望着西六宫的琉瓦飞檐,不自觉笑得眼角有了细纹。   小贱人,让你踩在我头上!   登的高跌得重!   定柔到昌明殿侧门的时候,小柱子进去回禀,出来说:“奴才不知,陛下何时出去了,请娘娘稍候一会儿。”   “好。”   枯坐在侧殿,心神难宁,心中做了无数个假设,一等就是大半日。   到夕阳坠下的时候,她忽然没了耐心,起身往外走,身上抽了力般,努力扶着门扇和墙,上了肩辇。   没有回春和殿,而是让他们抬着去了青龙门的宫巷,换了翟车,回了慕容府。   他许是在躲着我。   或者,他已急不可耐去了瑞山别宫。   生了晔儿之后,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如以前美了,小腹松垮,孕纹虽不明显,可还是看得见的,到底不及年少时那般细致窈窕。   当年在竹林小屋,她所忧虑之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慕容槐和温氏从外头应酬回来,听说贵妃回家,顿觉诧异。匆匆到山月小筑,只见偏厅门外站着宫娥,定柔逆光坐在窗前卧榻,双臂抱膝,神情恍惚,面色如宣纸。   慕容槐和温氏进来,问:“怎生这个时辰回来了?脸色这样难看。”   何嬷嬷迟疑着,禀道:“请夫人收拾个院子出来,咱们娘娘今夜怕是要留宿。”   “为何?”温氏立刻有种不好的感觉。“你与皇上闹别扭了?你这孩子就是这般任性不懂事!”   何嬷嬷道:“今日璇玑殿国宴,高昌国进献了一位胡姬,皇上已纳进后宫封了美人,下旨今夜赐浴温泉汤池,恐怕……就要侍寝。”   温氏眼皮骤跳:“那女子容貌如何?”   何嬷嬷为难的看了一眼定柔,只好说:“容貌……容貌不在咱们娘娘之下,只是韵味不同,娘娘是江南女子的诗情画意,人家是异域风情,媚骨妖娆,男人见了流鼻血的那种。”   “完了……”温氏眼前一眩,一时站不住直欲晕厥,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女儿要失宠了!   定柔扶额痛苦道:“更要命的是,人家正当妙龄少女,我……我是已然生育了的妇人……”   慕容槐眉头紧锁,喝斥女儿:“既这样你不在宫里想办法争,回娘家做甚?”   定柔摇摇头:“我怕......碍着他们的兴……”   温氏一时心慌的手足无措,没了主意,只好问慕容槐:“老爷,这如何是好,咱们十一怕是要失宠了,这么突然,我们简直措手不及啊!”   慕容槐大声骂道:“这是迟早的事!”   指着定柔:“孽障!你也该清醒清醒!还指望男人只宠你一个不成,莫说他是一国之君,就是寻常男子,但凡有些财势的,哪个不是妻妾如云,他能专宠你几年已是千年不遇,天底下哪个女人不争着爬上龙床!”   定柔伏案双臂抱头,痛苦的五内如火灼,越是要自己镇定,越是难以静下来,温氏心疼的忙要过去安慰却被慕容槐打住,“没出息的东西!敌人来了你不摆阵应战,竟临阵脱逃!丢尽老子的脸!”   定柔抬脸出来,泪水狼藉:“你要我如何?摇尾乞怜?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施舍?我做不到,他若不喜欢我了,我离开便是,再不成我离得远远的,从此不碍他眼。”   慕容槐听得失望透顶,脸色铁青地:“无知浅薄妇人!”感怀自己叱咤一生竟会生出这般无能的女儿。   慕容康散值回来匆匆换过常服来到母亲处,进门来看到妹妹的样子,不禁满眼心疼:“妹妹。”温氏见到他如见到稻草,哽噎道:“儿啊,你妹妹要被取代了,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康走的急有些喘,似有两分激动,坐到一旁,答非所问地道:“高昌国麹氏王女,身份贵重,有西域第一美珠之名。”   温氏问:“你见到人了?”   慕容康答:“母亲言重了,这种级别宴会只有中书门下两省高级官员、六部尚书及皇室贵胄可以参加,儿子尚无此资历,是我们尚书大人临来前叫住我,悄悄告知六宫局势有变,贵府早做打算,看这样子妹妹是亲眼见过人了。”   温氏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女儿,咬牙道:“她就只会在这里难受,连跟人家争的勇气都没有!真真是个不中用的!”   慕容康语气微颤:“母亲莫要这样说,妹妹心里已经够难受了,事发太过突然,她不过一时接受不了罢了,过几日便好了,有宠无宠,日子总要一样过的。”   心里想着妹妹早些离开那个魔鬼正是机会,最好断个干干净净。   温氏拭泪:“怎么能一样过的,那是后宫啊,吃人喝血的地方,那些嫔妃恨她到了骨子里,现在还不抱成一团折辱她,母亲想想都不寒而栗。”   定柔猛抬起头来,双眼浮肿,男人的心回不来了,在这里懊恼有何意义,还有孩儿要守护呢,大不了以后守着孩儿度日,至亲血脉才是别人抢不走的。   男人原也没有错,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是自己太天真当初错信了,被他甜言蜜语哄的失了身子,如今悔之晚矣!原是自己痴傻,怪不得别人无情。   日暮西堕。   因云葭小筑做了库房,温氏便把正厅让了出来,今日是想不出对策了,只能等待未知的命运。   亲去看着下人收拾,焚香熏被,唤了四喜一起下厨张罗,亲做了定柔爱吃炒菌子和鱼汤面,又吩咐搬出淮扬带来的黄酒温上,想来老爷和康儿是要吃几杯的。   前厅摆了一桌,慕容槐居上,温氏右边依次,慕容康左边依次,定柔右边挨着母亲,四喜盛汤布菜,一家人卸下身份,气氛竟有了几分温馨。   慕容槐和慕容康也没对酌,一时无语,只各自揣着心思进食,四喜自来伶俐,细观每人神色,屏神敛气,愈发小心侍奉,盘碟不敢发出一丝响。   温氏连连夹菜,菜碟里已堆得满满,定柔却胸口如填满锆石,沉甸甸的,银箸搅着碗里的面线,心中苦极。   温氏看着女儿依旧美若谪仙子的面容,身上重瓣海棠提花夹蝶大袖衫,镶边绣着雅致的杏花夹柳纹,后摆微微曳地,一条淡水轻纱披帛,衬托的骨韵柔美,身形玲珑,黑亮的三千云丝随意而柔松地绾着宫妃髻,鬓边的几缕碎发也是熨帖利落,斜簪一只嵌玫瑰红碧玺宝石的孔雀开屏吐蕊流苏金钗,缀几个凤尾花点翠小簪,面孔娇媚如三月桃李,她生的最好看的孩子,还这样年青,这样美好,就要这样永生葬送在那个冰冷的后宫,直恨毒了这世间,人心残酷,天道无情!   “好歹进一些啊,想一想孩儿。”拍拍她的肩,实则自己泪水早已掉了下来。   定柔勉强喝了一口鱼汤,竟是苦的!   再吃一口碟里的菜,味同嚼蜡,含了半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慕容槐和康在旁看着,方知这傻孩子是真正爱极了金龙宝座上那个混蛋,她不懂那个男人的残忍和阴狠。   定柔吃不下温氏也吃不下,慕容槐和慕容康自不必说,一桌五颜六色的菜式几乎没怎么动。   饭后漱完口换上神曲茶,天色微暝,仆人点灯忙。   一家人重新坐到偏厅,面对这样一个俊强的女儿,慕容槐不得不为她操心谋算。   苦口婆心道:“以后就知人间险恶了,人活着终究要学会认清现实,从前他对你不过贪图新鲜,山盟海誓的话皆是男人哄女人的手段,真到要命时刻屁用处没有。且不闻司马相如最终负了卓文君,陆游休弃唐婉之后也续妻生子,不要以为男女之爱有多高尚,为父也青春年少过,也冲动轻狂过,它对男人来说只不过是一场酒酣耳热后的嬉戏,三分热血上头罢了,在实际利益和权势面前不堪一击。现下你还有机会,趁那胡姬在他心中立足未稳,赶快想尽办法亡羊补牢,要拿出浑身解数争取侍寝机会,一定让他不要对那女子专宠,赶紧怀娠生下皇子,巩固自己地位,只要有了皇子即便将来色衰也不致处境凄惨。”   温氏也道:“是啊,皇子才是根本,那胡姬想来他疯几天也就淡了,男人不可能只贪图一种口味,你只耐心等待些日子,等他稍稍分了心,想办法让他想起你,娘会为你张罗坐胎药,你随时吃着,争取今年再怀上一个,当然是个皇子最好,再不成就生完了明年再怀,直到生出皇子为止。”   慕容槐赞许地点头。   定柔听到旧话重提,心头一阵烦恶,很想问问母亲是不是当年你也是这样固宠的,为了多生男丁让父亲重视,不要命的喝着坐胎药,生完一个又一个,所以你生了父亲最多的孩子。   这样活着与牲畜何异?   她正了正身。晔儿不管将来做什么,都不许任何人打他的主意,父亲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一旦知道了晔儿的存在,慕容家一定不会再安分。   她语气淡漠:“我是不会做一个生子工具的,那样活着我会唾弃死自己,从前和他在一起不过是为着他心中有我这个人,如今他既已变心,我自也不会再见他了,就此两决绝!若肯放我走,我便回妙真观修行,若不肯从今后我画地为牢,余生老死春和殿。”   慕容槐和温氏先是呆看她一阵,万万想不到这是活生生的人说出的话,待明白过来气的几欲呕血,慕容康一点也不惊讶,妹妹就是这般个性,不屈就自己的灵魂,不愿虚与委蛇,谄媚于人。   他垂目望地,眼神复杂。   “畜生!冥顽不灵!”慕容槐骤然大怒,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掌起身冲过去就要掴脸,定柔瑟了一下,温氏眼快拦住了。   “老爷可不能啊不能!她好歹身份贵重,妾身是这孽障的生身之母,妾身对不起老爷!您就冲我吧!原该我替她受了!”   慕容槐目眦欲裂,他向来以儒生自居,处事温文尔雅,待人谦卑和逊,今日确实气煞了,自鸿蒙以来还未听过这般混账弱智的话,一把将温氏推翻在地,“你养出的好畜生!还有脸说!”   温氏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着地时肘弯大大吃了力,疼的卧在地上真抽冷气。   慕容康冲过来一边扶母亲一边跪倒,连连叩头如捣蒜:“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定柔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失态不禁也生了几分胆怯,又怕真的把老人气出好歹来,她岂不成了罪人。   慕容槐指着大骂:“你个不仁不义不肖的畜生!老夫竟生养出了你这么个冤孽!若不是看着你贵妃之尊,老子非请出家法来打断你的骨头!早知今日,当初万不该送你去妙真观,跟妙云那臭道姑学了一身臭毛病,脑子朽成木头了!若非吾儿玉霙已逝,家族不得不寄希望于你,你便是死个一万回!化成焦炭老子也不惋惜!”   定柔呆呆望着父亲,两眼热辣辣的灼,泪水如细小的针盛满了肿胀的眼眶,继而大颗大颗漫出来。   “你作践我就是了不许攀扯我师傅!”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父亲那决绝的眼神,那毫无感情的话回响在耳:“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为母续寿……吾八个女儿,少这一个不少……”   这世界,所依附的都背弃了她。   以后,她再也不要依靠任何人,不做菟丝花,要活回从前那个慕容茜,心刚志坚,为了孩子爱护自己,守着他们长大成人。   这时,门房徐管事急急冲冲跑进来,脸上带着激动神色,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老爷,夫人,皇上来了!”   众人尽皆惊异,齐齐不可置信地看向徐管事,怎么可能!这时候宫门已下钥皇帝应该在新人身边温存正侬,怎会分、身?   管事点头:“已进了燕禧堂,来接贵妃娘娘的。”   慕容槐赶紧整理衣冠,对慕容康使了个眼色,看了一眼不成器的女儿,蹙眉对温氏道:“还不快点给她洗漱打扮,敷点消肿的药膏,这个样子丑煞了!别让陛下生了厌。”   到了前厅,只见皇帝站在一副墙画前,见到慕容槐来,手臂一拱:“岳父安好。”   慕容槐虽习惯了他的屈尊降贵,但每次还是诚惶诚恐,慕容康下颔冷漠,鞠身请了个安,皇帝对他摆了摆手指,笑对慕容槐道:“岳父的丹青愈发进益了,这副田耕图着笔甚是飘逸。”   慕容槐轻咳一声:“陛下谬赞了,不过一时胡乱涂鸦,竟被他们挂在了这里。”   不是我画的,是双生子的骏儿乱拓别人的,金贵的女婿啊,你别每次见了都给我扣高帽子,心肝受不起啊,我那丫头又不是不跟你过日子了。   温氏扯着定柔的手腕走在甬道,定柔有些别捏,这算施舍吗?他是从温泉汤里出来的?   温氏训她:“十一,你缺心眼是吧,人家亲来接你,这就证明心里还有你,这是天大的喜事,你别打了盆砸了锅。”   步入前厅,低低地垂着头,努力不看那人,胸臆中硌了一根刺。   皇帝隔着几个身躯仔细端详她,见到双眼肿着,心疼了一下,又好笑的很,这傻丫头,也不当面问清楚就对他下了审判。   走出慕容府,天色黑的如浓墨,羽林军擎着火把站满了阶下,皇帝对岳父岳母挥挥手:“回去吧,仔细外头风凉。”   慕容康隐在黑夜中的眸子望着那一双背影,拳头攥的硬邦邦。   上了舆辇,车轮驰起,女子扭转身躯到窗眼,低着头不肯看人,男人手臂像铁链一般,一把箍到了怀里,娇巧的身躯贴着结实的胸膛,灼热的嘴唇一顿乱咬。   女子挣扎着,力气不敌,被擒住了唇,她心想他这嘴肯定刚亲完了别的美人,她嫌脏,生气地一切齿,用力咬了他一下,男人疼的倒吸冷气:“你个尖牙利齿的小狗!”   “你滚蛋!臭男人!”女子骂道。   男人发狠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有本事别求饶。”   女子:“谁求饶谁是小狗!”   说完顿觉不对劲:“谁......要......你个啥......以后不许碰我!找你那胡姬去!”   说着泪水竟不争气的流出一串来,模样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   男人顿时心疼的只恨不得把她揉进了手心。   没回春和殿,直接扣住她的手腕到了昌明殿。   更了衣出来,宫人挽着食盒将肴馔摆在西侧殿,皇帝净了手,坐下来,拿起了牙箸,定柔诧异地望着:“你,你还没用晚膳?”   皇帝吃着道:“我午晌从璇玑殿散了,便和几个司农官驰马去了康县,那儿的农田有蚜虫侵扰,回来天就黑了,听他们说你回母家去了,便去了你家,衣服都没换。”   定柔眼中漫上热意,他......没有宠幸那个胡姬,他还是她的夫君。   仿佛满天的阴霾全消,胃府中突然难耐起来,咕噜噜响,也到铜盆里净了手,坐下来,让宫女拿粥过来,皇帝好奇问:“你娘不是说,你们吃过晚饭了么。”   定柔越发觉得饿极了,嚼着一片凫脯:“我没吃饱,我家的饭难吃死了,跟沙土一样。”   小梁子从外头回来,禀道:“陛下,麹氏美人已送到福王爷府上,王爷喜不自胜,叩地谢恩了。”   皇帝放下牙箸:“好,朕知道了,让他好生享用。”   定柔含着汤勺,小脸难掩笑意,心里溢出一股甜,忍不住问:“你......”   皇帝若无其事:“七弟好这一口,本来就是给他的,想来今夜销魂无限,番邦公主配亲王,正作佳话。” 第165章 古代抚养权争夺现场 1 ……   夜凉如水, 落月流白,内殿的蛟绡纱雪帐一重重放下,宫人尽皆退到外殿。   定柔发梢还湿着, 坐到大妆镜前篦发, 皇帝只穿着明黄中衣走过来,握住了袅娜的肩, 低头嗅着发间幽香,酸酸的语气问道:“说, 怎么不等着我回来?回你母家何意啊?吃醋了?”   定柔梳着一缕, 淡然道:“才不是呢, 我是那般小气吃醋的人么, 我听小柱子去传口谕,你要和美人泡温泉共浴, 我想着别在眼前碍眼了。”   皇帝大大皱眉,气道:“好你个小妮子,我在你眼里竟如此肤浅, 原来你根本不信我,还去岳父那儿毁我好不容易建立的好形象!”   说着, 手伸到腋下一阵胳肢, 小娘子骨微肉丰, 纤肢柔软, 手感颇妙。定柔挣扎大笑了两声, 鸾篦落到了地上, 颊边荡漾着腼腆, 故意说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想着,我这面老珠黄的, 与其等着你撵人,不如自觉腾地方,方显得贤良的风格。”   他眼眸一沉:“你难道半点不吃醋?我原想好生醋醋你的。”   定柔云淡风轻地捻着发丝,在指尖缠绕。“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生了三个孩儿,身子丑了,总不能硬拦着你纳新人罢,反正我有儿有女,皮裘小棉袄都有了,以后指着孩儿过日子就是了。”   皇帝下巴支在女子的肩头,淡淡的体香从衣襟里透出,他脸臭臭,像个闹了脾气的孩子,哼道:“这意思,我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了?”   定柔想了想,一脸无辜地点了一下头。   “好哇!你个没良心的!”皇帝气得猛一把将她横抱起,扔到了御榻上,身下褥着丝缎薄被,如陷在一团云里头,定柔笑的险些岔气,皇帝将缎被掀开拥着她滚进鼓成个大山包,里头的声音坏坏地说:“你变丑了吗?我怎没发现,来,让我仔仔细细看看你,不放过一寸一毫......”   定柔羞的直欲晕过去,手不知该遮哪里:“别啊......”   夜半央,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缕缕吐着芳馥清甜的蘅芜香,只要贵妃来侍寝,昌明殿一概皆是女子所喜的东西。   蛟绡纱帐委委垂地,烛光透过,一室迷离如凝雾。   依偎着赤坦的胸膛,好久,她仍似心有余悸,问道:“你不会后悔吗?那胡姬我去看了,是花颜月貌的尤物。”   皇帝掌心摩挲颈间的滑腻,哼道:“她哪儿美呀?我怎么没瞧出来,腿长的都赶上我的一般了,眼睛也长得奇奇怪怪的,我手下这帮子官员简直眼拙,要不就是合起伙演戏忽悠我,他们惯于对我做戏,没见识过什么是真美人儿。当我什么人都要?当我是个荤素不忌的昏聩,那麹氏公主举手投足熟练中原礼仪,可见训练了很久,专门冲我来的,愈发不能要,让我跟她在一起,我得每夜都琢磨,她什么目的,得琢磨到天明,别说睡了。”   定柔想,这就是你没有临幸玉霙姐姐的原因吗?   皇帝道:“你今天不该回去,你爹娘准是又撺掇你了,争宠生子巩固地位,我都能想象出来你爹说的话,什么男人不可指靠,权势和利益,诸如此类的。”   定柔惊笑:“夫君神机妙算也!”   皇帝揽着怀中的软玉娇香,颇郁闷,这个老岳父啊,自个掏心掏肺对他,净背后拆台,让娘子离心,委实不厚道!   她笑容黯然淡去,“我今天险些被他扇耳光。”   皇帝一下坐起:“岳父还动手了?”   这个老岳父,若不是亲老丈杆子,若不是长辈,非找他算账不可,欺负我的女人!   定柔沉默了片刻,忆起幼时,说了那年点天灯的事,皇帝从前让眼线打听过十一姑娘的内情,这件事知道个大概,今日听她描述,历历在目,垂髫之年的小女孩,生死一线之间,怪不得她会得了失魂症。   心下顿时如刀刿,手臂抱着紧了紧。   又说了从妙真观回来,惊闻师傅噩耗,因道路戒严无法回去送殡,她想为师傅服斩衰,被爹爹责打了一顿。   皇帝不知还有这等事:“岳父竟用私刑,对自己的骨肉?”   定柔指尖绕着一缕发,若无其事地:“他教训我不是一回两回了,都麻木了,反正也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我,由着去吧。”   皇帝怜惜地吻着眉心:“你真是慕容家的异类。”   她枕着一只手臂,闭目努力咽回不小心漫上来的泪。隋珠和璧,不能两全其得,必有一失罢,这一生有夫君珍惜,有儿女绕膝,足以。对于父母,她已看淡了。   不在意了,自然不会被伤。   白日,皇后和几位妃御坐在御苑凉亭品茶。   淑妃说着麹氏美人的事,不忿道:“贵妃手段了得啊,回娘家闹了一场,陛下竟亲自去接,把两国交好的贡品转赠,我瞧是灌了迷魂汤!”   徐林二人摇着纨扇,神情失落,不管谁来,总不过是失宠了,人比芙蓉落,昨日之花矣。   德妃吃着果脯,笑望淑妃忧忿的样子,心里好不痛快,沈家千辛万苦找来的人,不知训练了多久,这下子竹篮打水一场空,有趣!   皇后问淑妃:“记得在东宫时,你也因为一件小事闹着回了母家,本宫忘了,后来怎么回来的?”   淑妃喝茶呛了一口。   那时候大婚不久,她觉得自己容貌最出色,没坐上正妃便罢了,应当是最得宠的,皇帝去多了别人那儿,她一气之下使小性子回了沈府,没想到半个月不遣人来接,每日小柱子送了金刚经整卷,让人盯着她抄写,不但不给台阶,还上纲上线。   后来自己绷不住回去了,被叫到书房训斥了一场,贤良淑德。   几日后,皇帝和定柔正进着午膳,安可吃饱了跑出去与宫女解交绳,小栋子来报:“陛下,福王爷他......腰坏了......”   皇帝已猜到了八分,故意严肃着脸问怎么回事,定柔也好奇的很。   小栋子望了望贵妃,眼神古怪地,拱手禀道:“王爷将麹氏美人封为了侧妃,关在寝室六天六夜没出来......”   皇帝险些当场喷饭,定柔待明白过来臊的一张脸通红,皇帝极力忍着笑,又问病况如何,可有性命之忧,小栋子答:“太医已赶去会诊,用了药,说暂无性命之碍,只是以后怕是......废人了......”   皇帝清清嗓,郑重其事命令道:“他是朕最小的弟弟,告诉太医务必不计代价医治,用最好的药。”   小栋子领了口谕自去了,皇帝“扑哧”大声笑了出来,悄悄附耳对定柔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一个好色贪欲的人么......”   低语了几句,定柔脸烧的煮熟了一般,推他一下:“你怎这么坏啊,这是缺德。”   皇帝不以为然:“谁叫他母妃先算计我来着,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没看到上元宫宴的时候,他一双眼色眯眯瞅着你,口水都出来了,我的女人也敢觊觎!再说了,我将人给他,没让他六天六夜不出房门啊。”   定柔哭笑不得,男人真邪恶。   陆府,李氏对镜正装,穿的甚深沉,陆绍茹走过来:“娘,您真决定去啊?”   李氏道:“择日不如撞日,我查了黄历,今天适宜出门,孩儿一天天大了,再不要回来,以后不认这个家门了。毕竟是你弟唯一的血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正好相依为命。”   陆绍茹二婚后肚子再也没动静,使了姥姥劲,药吃了十几斤,肚皮硬是鼓不起来。   李氏对女儿的肚子彻底不抱希望了,这几年因为慕容茜的缘故,陆家成了笑柄,她鲜少出门,但凡宫中有节庆也称病避着不去,活得槁木死灰一般,都快忘了何年何月,如今想到小孙女,觉得人生还是有奔头的。   临出门前,陆绍茹嘀咕:“人家现在未必肯认你,都七岁了,还不知被慕容茜灌输了多少恶毒之语。”   李氏道:“现下年纪小,好生教养,还是能端正回来的。”   陆绍茹问:“人家身后那么大一座靠山,您斗得过?我可心里没底。”   “怎么对付他们每个人,为娘都想好了,权利再大也得讲天理人情,我就不信了,我的孙女敢不还给我,若不然老身血溅朱雀门,让天下人评评理。”李氏揣了一把小剪刀,为防入宫时被搜检出来,特意在袖摆缝了一个暗兜,拿出了孤注一掷的态度。   摸了摸梳的一丝不苟的圆髻,更添银霜,大步铿锵走出去。   陆绍茹怕母亲吃亏,也急忙换了衣裳,二婚丈夫问:“你也打算让那遗腹女回来?岂非家业难保。”   陆绍茹冷哼一笑,肚子里一顿盘算:“一个七岁的丫头片子,还不是我让她怎样就怎样,我娘还能活多久,如今事事顺着她,把地契田产给咱交出来,将来那丫头出嫁还能再得一份聘金,这是稳赚的买卖啊。”   母女二人先去了慕容府,带着拜帖要见慕容槐公,不想那厢正在后园打坐,凝神静气,这时不许人打扰。温氏和几个妇人在打骨牌,听到陆家人的名字,顿生警觉。   这对母女可不是省油的。   一众妇人来到花厅,李氏和女儿方坐下品茶,见到温氏,略略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   温氏听到要安可,霎时气血上涌,这是哪辈子结下的的冤家!讨债没完!   使了个眼色示意几个伶牙俐齿的妇人应付,到了向贵妃表示忠心的时候,自己则借口头晕不适,回去小歇,转头躲到了偏厅,悄悄听着。   王氏带领几个年轻的和李氏母女杠了起来,骂着骂着就恼了,双方唇枪舌战。   王氏早生了尚主之心,儿子寿哥儿将来若成了驸马都尉,便是官爵两得,那安玥公主肖想不起,安可这个养女总有机会罢,听说已食邑一千五百户,经年累加,荣华富贵一生无忧啊。   这会子听到陆家来讨,岂非一番谋划成了泡影,怎肯依,于是掐腰破口大骂:“姓陆的一家畜生,将我妹妹折磨的半死不活,若不是阎王仁慈,捡了条命回来,你们就是杀人犯!还敢来要可儿!臭不要脸的!摸着你们的黑心肠问问,我们可儿长这么大吃过你们陆家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吗,跟着你们有比跟着我妹妹强吗?”   李氏脸色铁青,陆绍茹更是气得鼻子冒烟。   王氏嗓音尖利:“她吃的是金饭玉汤,住的是高屋大殿,穿的是缂丝鲛纱,上的是汀兰学堂,跟了你有什么?上有居心不良的姑母,下有庶出的小叔,左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嫁妆,你们陆家的产业即便都给了她有多少!”   陆绍茹起身对骂,什么恶语脏话都出来了:“......在这儿给我充毫贵,你们慕容家有什么啊,也配自诩功爵起家,如今不过靠着慕容茜那小贱人一副破烂身子,说好听是秩正一品妃,说难听了,就是谄媚,与窑子里的婊姐儿有何区别!”   王氏也不是吃素的,揭她的短:“敢辱骂当今贵妃,有你好果子吃!哼,我妹子生的标致,怎么也是值钱的,哪像你啊,倒贴,养小白脸子......”   “再说一遍!”   二人如市井泼妇一般扭打了起来,一时拦架的、对骂的、乱糟糟一片。   慕容槐在后院听到动静,拄着拐赶来呵斥一声,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这才分开,陆绍茹揪下王氏一绺黄豆大的头发,连头皮也脱落了,王氏挠了陆绍茹半张脸血痕。   李氏到是一反常态的镇定,含泪低泣,对慕容槐说:“我老婆子知天命的年纪,还能活几年,翌儿战死疆场,你家姑娘不愿守节,我可拦了?要改嫁,我可出去闹了?我就这么一个心愿,想要孙女认祖归宗,您是饱读诗书的人,该晓得落叶归根,归宗认祖的天理......”   慕容槐一介儒生,凡事最怕一个理字,脸上有些挂不住。   李氏观察着面色,趁机道:“您给自家闺女说说,把孩儿还给老身罢,就当老身求您了,咱们不说远的近的,好歹是没出五服的亲戚罢。”   慕容槐是文儒,但不是傻子,去宫里问皇帝要人,他没这胆子,上次家里一顿不愉快,十一心生芥蒂,闹不好让她彻底恨上了父亲。   于是为难道:“老夫虽同情你,奈何力不从心,那孩子姓的是皇家的姓,入了皇室宗牒,老夫去讨,名不正言不顺。二则,她皇女之名,身份贵重,老夫不敢僭越,还请自想法子罢。”   说罢,客气了两句,转身被小厮扶着,走了。   李氏这一仗势在必得,也不是没有到宫里去的准备,当下出了慕容府,坐上马车回家更换了诰命服。   温氏在家中眼皮直跳,吩咐人去给十一送信,好叫有个准备,别被这两只狗咬了。 第166章 古代抚养权争夺现场2(加更)^……   安可现在课业紧张, 除了主修经史子集之外,兼习女四书四德,每夜还要在灯下临摹簪花小楷。又因她偏爱瑶琴, 贴身宫女背着琴囊不离身, 稍有空暇便平心静气坐下来轻拢慢捻①,气质也涵养的从容秀雅, 颇有林下之风。每日早出晚归乘舆来往于汀兰学堂,极是用功, 几乎无需定柔操心, 越是大了越是明事理。   到是安玥, 刚入学不久, 性子有些骄纵,吃糖太多长了蛀牙, 被太后溺爱的说不得半句逆耳的话,让定柔有些头疼。   系着围裙忙碌午间的膳食,让何嬷嬷盯着小厨房的炖汤, 自己打开盖子,糟卤鹅掌出瓮了, 难得三个孩子都爱吃的, 将一瓮封好, 稍后悄悄让人送去乡下给晔儿。   皇帝今日有一个紧要的廷议, 去了中书, 一众宰执和六部尚书皆在, 传了话让她们先用膳, 会回来晚一些,如果忙的实在走不开,就在昌明殿进了。   小洛子忽然进来:“娘娘, 宫门口有楚国夫人派来的小厮,让递个信给您,他说......陆家......”   定柔听罢,顿时花容变色。   还未等反应,有蓝袍内监来请,太后口谕,贵妃速至康宁殿。   定柔心跳骤快,搓着手想,来者不善,来者不善......   与太后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她们来闹,岂非打回原形去,说不准还会让太后更厌恶了。思维急转,却因事发突然,一时想不出应对的策略。   陆李氏连襁褓中的小婴儿都不怜惜,如今怎会突生眷恋?还是她有旁的目的?孩儿诞下来到现在都不晓得亲生祖父母什么模样,近在一座城,多可悲。   匆匆更换了衣裳,坐上肩舆去了康宁殿。   太后端坐引枕榻,底下玫瑰椅一对母女含悲抽泣,李氏泪汪汪地说:“臣妇知道不该来,可实在想念孙女,求太后看在我儿为国捐躯的份上,让孤女认祖归宗罢。”   太后掐着菩珠,极力掩饰尴尬,亲奶奶和后奶奶,可不尴尬么,是以一时思虑不语。   望着母女俩,腹诽:“这算什么事?安可进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入了皇室宗谱,赐了封号,昭告天下为序齿皇五女,食邑与其他皇女同等,禝儿真真是拿来如亲生一般的对待。哀家想着,禝儿能做好后父,我白韫之难道做不好继祖母?对那孩子,但凡皇女们有的赏赐份例,从没少了缺了,日常见了也和蔼客气,当一声皇祖母。   长到七岁了,出落得仪态尔雅,知书达理,你们陆家半路来讨,这不是现摘了桃子,坐享其成么!”   陆绍茹也双眼红红地哭道:“我娘孤苦伶仃,生无可恋,求太后慈爱体恤,让孩儿认祖归宗罢,到她生父的坟前敬一炷香。”   太后轻咳了一声。   纵有满腹鄙夷,却苦于无法说出口,血溶于水,人家才是根正苗红的至亲骨肉啊。   这时,安玥散学归来,因年纪小每日只上两堂课,蹦蹦跳跳进了殿门,一下扑进太后怀里,软糯糯地撒娇:“皇祖母......我饿......”   太后一见小孙女就满眼堆笑,亲了亲小脸蛋,将她抱起交给了保姆,对锦叶使个眼色:“带小公主下去用点心罢。”   小女孩身着织锦团花缠枝小衫,梳着俏皮的小鬏鬏,娇嫩的脸蛋儿白里透着薄红,粉雕玉琢,琼鼻樱唇,不过五虚岁的模样,长得玲珑姌袅,除了一双丹凤眼,其他无不是生母的神韵。   陆绍茹恨恨地剜了一个白眼,悄声对母亲:“这就是慕容茜生的那二丫头,瞧,一个狐媚样儿。”   李氏捏着帕子大大地擦泪,暗哼了一声,就知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货色!诚然中看不中用!怀了个子嗣还夭折了,黄天老爷有眼!该!   定柔下了肩舆步入垂花门,内监传了一声,在殿外深吸了一口气,宫女掀起湘竹帘,抬步进去,裙摆曳着掠过门槛。   太后见到她进来,不由得眼神一暗,露出了不悦。   走上前行礼问安,侧眸瞥见陆家母女坐在右边玫瑰椅,目光如四道冷矢,映着刻骨怨毒的仇恨,李氏更是快咬碎了牙,直欲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几年不见,李氏头发白了大半,眼角沟壑纵横,添了几个老年斑,面皮蜡黄。   陆绍茹发福了很多,脸生横肉,梳着个与脸型不相衬的圆髻,面相变得愈发刻薄凶悍了。   到了这时定柔反而无惧无畏了。   便是刀劈我,斧砍我,也不许夺走我的孩儿!   太后挥挥袖示意她看座,待坐下,正是两方对峙的境况,太后说明了陆李氏夫人希望孩儿认祖归宗,侍奉尊亲的心愿,又道:“安可是你们共同的孩子,现下两方商议罢,哀家只当做个见证人,望你们心平气和,为着孩儿好,当各让一步才是。”   定柔垂颔一施,抢先道:“天理人情,臣妾自然同意,这就去请陛下口谕,五公主每月回陆府两次,侍奉祖父母。只是她岁龄太小,照顾自己尚不周到,课业又紧张,只能白日侍奉茶水汤药,让保姆和内官随时跟着,夜间要回来。”   春和殿被六宫憎恨,众口铄金,安可早已听过那些蜚短流长,为怕被别有用心的中伤,皇帝和定柔再三商议之下,去年已将身世实情告知了。   可儿虽难过了几天,皇帝竟不是亲父,但被父母几番劝解,又是个豁达的性儿,便释然了,皇帝视如己出,血缘与否有何区别。   这一句“五公主”激怒了李氏,几乎咬碎了牙,恨得白眼珠成了红的。   几年不见,慕容茜小贱人变得奸猾了,每月两次,还要晚间送回来,当施舍于人的么!请皇帝口谕,那岂不是,这个亲奶奶若强自扣留便是抗旨不尊,这么大个罪名!   一字一句齿间绷出:“贵妃娘娘,您如今身份贵重,臣妇不敢僭越,但小可儿是老身的亲孙女,绍翌的亲骨肉,陆家嫡亲的血脉,从父从祖,您没有权利决定她的去留!落叶归根才是正理!”   定柔望着她们:“从父从祖亘古之理,然昭明已逝,女儿娇弱当不起陆家的门户,已随我另嫁,现今姓皇姓,所以从的应当是嗣父。陛下已为她取好芳名,按照皇家的规矩待及笄之年公诸,唤作赵玉质,质美如玉,冰心在玉壶。”   李氏听到这番说辞,当即气血翻涌,目如睚眦地指着定柔:“慕容茜!你凭什么给我的孙女改了姓!你有何权利!你就不怕翌儿的鬼魂夜里来找你索命么!”   定柔直了直身子,坦然答:“襁褓之中,陆家的宗祠不容,我总不能让孩儿孤苦流落,无枝可依,连户籍都没有。陛下对她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她长大了理应承欢膝下,侍奉终老,这是天道良心。”   李氏“腾”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摸着袖子里的尖锐锐,问:“假若老身誓不罢休呢,今日带不走我的孙女,老身就血溅当地!”   定柔强硬的语气:“我的孩子只能跟我在一起,哪儿都不去,除非剐去我一身肉!”   陆绍茹也起身,准备掐腰,想起在何地又放下了,冷哼道:“慕容茜,你改嫁也便罢了,我陆家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佛!你竟带走我们的骨肉,还给她改了姓,这何止是不仁不义,简直丧尽了天良!小心被五雷轰顶!”   定柔不慌不忙:“是你们不要她,忘了当年怎么说的,你们嫌弃她是个女儿身,说她还不如没有!甚至还想饿死她!”   陆绍茹口水飞了出来:“血口喷人!你有凭证吗?拿出来啊,分明是你生了二心,掳走了我家孩儿!”   “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不同意,谁也别想带走她!”   “啊哈,你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了,你就无法无天了是吧!”陆绍茹摸下了发髻上的玉簪,旁边侍立的一众宫婢见状,何嬷嬷和月笙首当其冲,团团围到了贵妃身畔,做了一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护太后!护贵妃!”殿外十几个大力太监也一股脑冲了进来,目光如鹰视,死死盯着那凶器。“放肆!”   陆绍茹被这阵势骇了一跳,捏着簪子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氏干脆拿出了杀手锏,老泪滚滚,撕心裂肺地指骂上天:“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这世道,我儿为国粉身碎骨,连个囫囵尸首都不见,娶了个媳妇偏是个鲜廉寡耻的,守着孝就勾搭人攀了高枝!不给守节也就罢了,就当没娶这么个贱人,可她心狠歹毒,抱走了我们的孩儿,那是我儿唯一的血脉啊......我老婆子无依无靠,就这么一个寄托,她这是活活摘我心肝儿,成心要我老婆子命......老天爷,你怎么不降下恶雷,劈了这无情无义的贱人!”   定柔眼眶灼如火烧,咬着牙,只生了想杀人的冲动。   陆绍茹干脆将簪子对着自己颈,比划了一阵:“今儿咱就来个鱼死网破!到阴曹司评理去!”   李氏也做出了玉石俱焚的模样,母女俩对视一个眼神,把头冲着人墙,一边一个不要命地撞过来。只闻得几声惊叫,月笙和另一个宫女肚子上重重吃了一下,犹如大石碎胸,五脏近乎破裂,整个队伍向后一倾,若不是桌椅,定柔险些被压在人墙下,李氏母女俩张牙舞爪对着宫女们抓挠掐,薅发扯衣。   痛呼声此起彼伏,一众宫人纷纷负了伤。   内监们一部分护着太后,一部分上去扯拉,有几个脸上也划了血道。   张嬷嬷站在门扇边瞧着,对一个小监说:“速去昌明殿告知陛下,瞧这样子,怕是娘娘要顶不住了。”   皇帝与官员们正围着沙盘议论,西征大军不久将要再次出征,分两路,一方牵制大矢,打迂回战,一方进攻伊贞西辽、新固、盘锦等十一城,速战速决,意图歼灭。   小柱子忽然一脸焦灼地凑过来,耳语了一句,皇帝面色如常,对众官说:“康宁殿有急事,朕要过去一趟,卿家们稍候片刻,朕去去就来。”   一路风驰电掣,方至东六宫的巷道已闻得喧杂声,各宫的妃嫔和宫婢围的垂花门外水泄不通,探头往正殿瞧着,皇帝厉声呵斥了两句,顷刻跪了一地。   “都滚回去!”   妃嫔们鸟散一般,被各自的宫人前簇后拥着,快跑急走。   皇帝弹了弹袍角,抬步而入。   内监传了一句陛下到。   殿中乱糟糟的,玫瑰椅和茶案七倒八歪,碎了几个茶盏,扭打的两方已分开了,李氏母女回到了座位上,毫发无损,气喘吁吁地冒汗,似是累坏了。   月笙和宫女们满脸血痕交错,发髻塌了,宫裙也多处被撕破,有几个年纪小的不住地发抖,低声啜泣。   何嬷嬷守着贵妃闪避到了几步外,还好小丫头没事,就是面颊没了血色,吓坏了。   太后拍着胸口,总算见识了什么是市井泼妇!阿弥陀佛......   众人一起敛衽行礼,皇帝说了免礼,又拱手对太后请安,而后径直坐到对面的玫瑰椅,招了招手,示意定柔过来。这时候最是应该夫妻同心,同仇敌忾。   待定柔坐下,皇帝客气地对李氏母女说了一句“请坐”。   两方面面相对,李氏听着皇帝的态度,也许有门,不过她也想好策略了,对皇帝不能来硬的,胡搅蛮缠哭就是了,怎么恶心怎么来,看谁耗得过谁,没准把皇帝耐心磨完了,迁怒了慕容茜。   只听皇帝云淡风轻地道:“事情始末朕都知晓了,陆夫人望求安可归平凉候府,拜陆氏宗祠,侍奉尊亲养老,可对?”   李氏心里一激动,点头应是,果然,皇帝最讲脸面,他不敢冒天下骂名,霸占了臣妻,还霸占臣子的女儿。   皇帝轻轻一笑,道:“夫人诰封四品恭人,贵为朝廷命妇,怎如此失态露丑?温温恭人,如集于木②。慎终如初,则无败事③。夫人今日之举,浑似刁民之妇,诚然德不配位也,焉知不是给平凉候败事。败家之妇,不知平凉候知晓后作何感想。”   李氏脸白了一霎。   绞尽脑汁想了想,赶紧抽泣着道:“陛下是有道明君,孰知落叶归根的道理,我家绍翌为国粉身碎骨,他的独生女儿却流落别家,姓着的别人的姓。臣妇年事渐高,失了儿子,又失了孙女,每日痛穿心肺,活的暗无天日,求陛下体恤怜悯,放我小孙女归家罢。”   皇帝仍笑着:“夫人此言本末倒置,朕念陆中将为国献身,念平凉候戍卫戍边的辛劳,特厚待于幼女,赐皇家之姓,以公主之尊养于内廷,这正是朕对你陆家天大的恩典,多少人求不来的殊荣。汝何以兴起今日之祸?乃不识抬举也。”   李氏书读的糙,最怕人家咬文嚼字,但骂詈还是听得出来的,这话说的和风细雨,就像一个人和煦可亲地骂着你,竟叫人怒不起来。   捏着帕子揩泪,凝噎道:“陛下恩典不敢不受,但也不能与父家彻底断了干系,岂非忘本求荣,还求陛下恩准,小孙女回去认祖归宗,给陆家先辈上柱香。”   皇帝眉峰一肃,道:“这话说的更混账,她即已拜过皇室宗庙,怎能再拜你陆家的祖辈?皇女之贵,你和平凉候见了要跪拜行礼,若屈身侍奉,岂不是你陆家僭越了,僭越该当何罪,晓得吗?”   李氏猛咽了口唾沫。   心想,怎么有理的人变成无理了?   嘴皮子争不过,干脆来眼泪:“绍翌我儿你在天上看看,你风华正茂,为国捐躯,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世态炎凉,人死如灯灭,得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竟连亲生骨肉也不认你了,要那恩典就为了荣华富贵吗,我儿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啊.......”   陆绍茹也抹起泪来,母女俩坐地抱头痛哭,一边捶腿哭唱起来,鼻涕比眼泪多,一边大叫诸天神佛,陆绍翌亡魂,陆家列祖列宗、十殿阎罗都来听,老天爷如何残忍,世道如何险恶,人都是脏心烂肺,为了功名利禄忘恩负义,云云。   定柔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不由鬓边一阵疼,面颊热辣辣的,她只恨不得将耳朵塞住,或将眼前这对妇妪绑了,堵住嘴让她们开不了口。   侧眸忽见皇帝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摇了摇头,示意她一个“勿”。   母女俩语声凄惨尖刻,陆绍茹为母亲擦着泪,“娘啊,咱们不如绑个血字牌子到坊市去,游街喊冤,让千民万民都看看,他们的心肠有多歹毒.......”   太后和定柔听得俱是一凛,这一对泼辣的母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若真的游街,皇帝这几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名誉......   可又不能杀了或软禁了,因为贵妃的事,举国的眼睛都盯着皇帝的私德,怎么做都会落了一身骂名。   李氏又唱说,要从朱雀门城墙跃下,再不然就一头撞死宫门口,用血写冤屈。   太后捻着菩珠,只恨不得掐碎了。   定柔掌心全是汗。   皇帝继续喝着茶,神情淡漠,任由那对母女闹腾,也不叫人去拉她们。   一个半时辰后,母女俩嗓子哑的发不出一丝声了,眼睛也流不出苍蝇尿了,鼻涕到是扯了老长。   皇帝这才问:“哭完了?”   母女俩擦擦鼻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中如火烧。   皇帝道:“没哭够继续啊,朕有功夫侧耳静听。”   母女俩尴尬地清清嗓,双目红肿成一条缝。   皇帝眸光注视着她们,唇角一扬,停在陆绍茹身上,说道:“隆兴十一年你在京郊购置一处田地,与佃农发生争执,让小厮将人殴打致死,两条人命,骨殖埋在水田地。   隆兴十三年你做绸缎和粮油生意,与黑市互相往来,逃脱了数个月商引税。   十四年,陆府一个丫鬟因生的好,你现任丈夫多瞧了一眼,你转头将丫鬟的双手割下,害她失血过多丧了命。   十五年……”   竟有六条人命,桩桩件件,皇帝历历可数,物证皆在大理寺存档,人证随时传唤。   陆绍茹全身觳觫,脸色渐渐变得如灰土一般,不知不觉由坐变成了跪。   “本朝大律记载,主伤仆命赔相应银钱即可,然不可一二再犯,数犯者立十恶之名,所谓重恶逆不道.......当处于极刑。”   明明平静淡漠的语气,那眼中也似有两分笑意,眼瞳深处却凝着冷峻的寒霜,如隐藏着锋刃,无端叫人后脊起了寒噤。   母女俩听得怔了一瞬。   皇帝手臂支膝,欠欠身,诡秘的声音:“知道本朝最重的极刑是什么吗?车裂、凌迟、醯醢,犯为妇人者,当以凌迟。凌迟见过吗?又叫三千刀脔剐,所谓剐鱼鳞也,一刀一刀,从眉骨起,直到三千刀下,肌肉割尽,气息仍在,心目联络,视听犹存......”   母女俩双目大睁,好似傻了,发根滚下汗滴落在羊绒氍毹里。   皇帝又对李氏:“朕原想着陆中将和平凉候赤胆忠心,不忍追究女眷,孰料竟不知反思悔改,一二再三,是朕的过失,功是功,过是过,怎么混淆一谈。夫人教女无方,纵女行恶,已不堪为诰命之身,当褫夺诰书与钤宝,并追究其知情不禀之罪,徒刑十年。”   李氏向后一栽几乎晕厥。   老天爷,她这一生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一点富贵,锦衣玉食后半生,将来风光进棺材,今日来原想只对付慕容茜,对皇帝施行软磨硬泡,没想到......   要坐囚牢十年,即便出来,儿子已经没了,陆弘焘那薄情寡义的定会将她休弃下堂,娘家早已败落,岂非要她去乞讨。   陆绍茹已吓得没了理智,磕头不停。“饶命......饶命......”   皇帝摩挲扳指:“怎么,还不走?要朕跟你们讲讲脔剐的步骤,从何处下刀,割几分,割多久。”   “不不不......”陆绍茹舌头完全不灵了,“这就告......告.......退.......”   扶起李氏,才发现自己腿脚也不灵活了,母女俩连滚带爬往外,终于出了垂花门,扶着墙没命似的跑,阎罗小鬼追撵似的,生怕皇帝反悔。   出了康宁殿,皇帝问定柔:“没事罢?”   她摇了摇头。   前头官员们还在等待,皇帝坐上肩舆急急走了。   定柔深呼一口气,回了春和殿。   博山炉袅袅轻烟,太后仍在引枕上坐着,锦叶和锦纹打趣陆李氏母女,活脱跳梁小丑,陛下无须权势威吓,不过动了动小指,就掐住了她们的命门,也怪她们多行不义。   太后捏捏额心,反而生了气,哼道:“竟然拿老子娘教他驾驭群臣的手段,来对付两个女人,有什么值得得意的!”   这夜缠绵到半夜,定柔出了汗咽喉有些燥,起身披衣,皇帝正意犹未尽见她出帷帐满心不舍,从背后抱住,嘴唇流连在香颈:“干什么去?”   定柔扭过脸与相贴:“有些渴,你要不要茶?”   “一起喝。”   定柔笑捏捏他的鼻子,去倾了一杯白菊茶,回来自己先啜了一口,递到皇帝手里,抬手将帐幔挂起,坐在榻边。   喝了一会儿茶皇帝见她出神,心知又在纠结白天的事,说:“别想了,不是都过去了么,以后晾她们也不敢。”   定柔失意道:“我真没用,没有你我可能过不了这一关。”   皇帝劝:“没有权利我也未必手眼通天,所以我希望晔儿将来代替我守护你们,只有权利才是最坚壁的保护.伞。”   定柔靠着他,嗔道:“我要你来守护我,晔儿是晔儿。”   皇帝笑握起她一只柔荑,吻着手背:“好。”   思忖中,定柔又感慨:“我只是觉着这人前后不一,当初明明她不要可儿,还把我休弃出家门,如今却来作这番模样,真正人心难测。”   皇帝想说,他是有些感激陆李氏的,如果没她捣乱,定柔怕还在陆家守节,那她一辈子也别肖想了,怕见一面都没机会,自己还在那相思的苦药汤中煎熬呢,那胜过如今美人在怀,夜夜温香软玉。   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只说:“有你男人在,怕什么人心难测。”   定柔努嘴一眨眼,模样十分可爱,看的皇帝心中一荡,她气道:“我也不能事无巨细依赖着你呀,我都快被你惯成废物了。”   皇帝“噗”一笑,坏坏地道:“就是要把你养成废物,让你处处依赖我。”   定柔又使劲捏他的鼻子:“真坏!我都是你的人了,什么都给了你了,还不知足。”   皇帝亲她的耳垂,呢声道:“不够,我要你心脾肺全是我的,我若能把你吃了早吃了,小妮子,乖乖跟我过日子,除了我什么都不许想,天塌了你男人顶着呢。”   定柔俯身躺进他的坏,皇帝低头亲她的面颊,她问:“还好我有你,我这一生命运不济,唯有你,是全部的幸运。对了,你怎知大理寺有案子的?”   皇帝答:“我也不是半道抓忙,我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几年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安可是唯一的血脉,她年纪大了自然会动心思,恰巧当时有人到京畿府投状,又送到大理寺,四弟知道了告诉我,我便把案子压住,把人证养着,物证封存,以备不时之需。”   定柔由衷感叹:“夫君真了不起!什么都会未雨绸缪。”   皇帝道:“欲制敌先知敌,陆母是个什么人我清楚不过。”   定柔想着想着,忽而有一道白光从心头闪过,但闪的极快,没抓住是什么,于是笑道:“做你的敌人肯定很悲哀,都输得很惨吧?”   皇帝心头忽然“咯噔”一下,面上毫无波澜,淡然道:“管他们怎样,反正我不输就成,我余生只在你这里摔过,所以,我要你一辈子补偿我。” 第167章 梦中人 襄王那波澜不起的……   慕容康散值后去了兵部尚书府贺寿。   他本不爱筹光交错, 对酒桌上那些攀炎附热更生厌恶,平素一概推脱了。但吴尚书对他关照有加,且为人大直若屈, 是值得深交的, 便携带厚礼去了,席间人人争相巴结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国舅, 一窝蜂敬酒,推杯换盏, 喝了个七分醉, 归来已是月上树梢。   进了月洞门, 脑中有些发木, 小厮扶着往书房去,忽听的嘤嘤的低泣声, 是位女子在哭,他恍了个神,难道思绾回来了?   立刻循声找去, 就在廊下的柱子后,那侧身的线条果然是记忆中魂牵梦绕的模样, 他心跳快破腔而出, 抑制不住激奋, 过去携住了她的手:“思绾!”   女子倚栏垂颔, 衣袂翩翩, 腰若约束, 缓缓抬起下颔儿, 一张稚嫩的面容靡颜腻理,肌肤底子嫩如冰酪冻子,直教他咽中生了燥, 一阵发干。   “她”泪眼盈盈,梳着个妇人的圆髻,与之青涩极不相衬。檐下一股凉风袭来,吹在脸上,顿时酒醒了两分,他捏捏眉心,头疼欲裂。问:“四喜,怎么了?”   四喜捏着绢帕,一双眼睛微微红肿,掩饰地答道:“无事,妾身这就去取醒酒汤。”   慕容康深知她是的乐天达观的性儿,轻易不会掉泪,定是遇到了为难事。她只因模样肖似被人利用,也算无辜,一日三餐为他操持,也算友谊。慕容康最怕亏欠人情,于是一再追问,四喜却含泪不答,一个丫鬟过来说:   “禀四少爷,少奶奶她......她今日被大少爷.....调戏了......”   原来午饭后四喜回琉璃小筑的路上,被慕容贤堵在了抄手游廊,直夸她生的出色,比前头那个尹氏可标致的多,赞美了一番。   慕容贤从来到京城被父亲管束着不便出去寻花问柳,房中的丫鬟早腻了,见四喜形貌昳丽,那肌肤雪腻的都似掐的出汁儿来,便垂涎在心。听闻迟迟没有圆房,想钻个空子。对着四喜夸完了,开始一番不堪入耳的话,还动手动脚,说什么:“你也算明媒正娶,却是个名义上是妇人,至今没开花的,四弟把你当成管家下人,亏不亏啊,四弟不解风情,不如让哥哥疼疼你。”   四喜自来也不是任人揉搓的,正要摘下发钗,忽灵机一动,心生一计,干脆尖声大哭出来,惊动了人,慕容贤骂了一句“晦气”这才作罢。   慕容康听完,当即火冒三丈,抡起一根叉窗干,趁着酒劲,大步铿锵奔去芙蓉小筑,将正在沐浴的慕容贤从实木大澡盆子里提留出来,光着抽了一顿,他本就有顶好的功夫在身,直把慕容贤抽了个皮开肉裂,王氏都吓晕了。   回来的时候,四喜等在月洞门,眼神布着担忧,老远就闻到了慕容康身上的酒气,男人大义凛然地对她说:“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短短一句,四喜顿觉心口一酸,不自觉泪盈于睫,这才明白在这世间遇到一个真挚至性的男儿有多难能可贵。   原来最好的承诺是,别怕,我来护着你。   半月后慕容康作为主将之一随大军出征燕州,阖府皆说当今重用四少爷,将来位极人臣指日可待,放了鞭炮送行。四喜却欢喜不起来,虽不是前锋,但战场刀箭无眼,行军艰苦,万一伤了病了怎办?   为他精心打点好行囊,擐甲披袍,目送上了马,被无数骑兵步卒簇拥着浩浩荡荡离去。   她伫立朱红大门前良久,胸口一阵撕扯着作疼,竟是一瞬间被钝器狠狠剜走了什么似,一颗心不知悬在了何地。   望着空了的街巷,泪雾婆娑,蹄声和甲胄声已远。   未攻克你,我却先陷落了。   时光荏苒,又一年过去。   正是二月初春,窗外雨声索索,细如牛毛润物无声,树头刚刚怒了新芽,轻风寒峭。静寂的夜,春和殿琴声淙淙,正是一曲《良宵引》。   安可对着一架新得的伏羲式七弦琴轻拨慢弹,指法娴熟,从容优雅,琴箱嵌着她喜欢的螺钿小苍兰,父皇和母亲送的礼物,不久前父皇召集皇子皇女们作了一次考核,安可的楷书在同龄之中得了魁首,这是奖励。   皇帝双手负在身后闭目踱步,静静品味着。   定柔抱着沐浴完的安玥出来,擦拭着头发,小安玥口中添了几个蛀牙,疼的水米不进,怕扰了太后安睡,这几日回了春和殿。方才被母亲责备了几句,在净室怄了一顿气,将浴盆里的水泼溅一地,把母亲的寝衣都弄湿了,这会子气还没消,小嘴高高地噘着。   安可弹完了一曲,皇帝夸她琴音清绝,心无杂念,有幽人之风,小安玥听了老大不服气,对姐姐努了努鼻尖。   安可冲她扮了个鬼脸,对父母请个晚安礼,回寝殿安置去了。   定柔往女儿的脸蛋上敷了些防皴裂的润颜膏,见到小嘴巴鼓着,便训道:“说你几句就噘嘴,跟哪个学得!”   安玥生气地撇脸到一旁,皇帝听了忍不住发笑:“娘子觉着跟哪个学得?”   定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别在孩子面前拆我的台。   乳牙不能拔,太医开了止疼护齿的药丸,噙在口中,安玥嫌苦不要,闹着要回康宁殿找皇祖母,定柔怎么哄都不管用,小安玥脾气又扭又犟,软硬不吃,定柔气得恨不得打小屁.股两下,皇帝心疼地走过来,说了一句:“不若咱不吃了,兴许明天就不疼了。”   定柔大大剜了他一眼,气道:“都是你惯出来的!在康宁殿把糖当饭吃还罢了,我眼不见,听说会考那日,她不肯写,你就当着那么多人剥甜杏仁给她吃,你不知道是在害她么。”   皇帝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不是怕她握笔握的手酸,不就是几个甜果子么,吃一次不打紧的。”   娘子现在脾气好大,只要一遇上孩子的事就牙尖齿利的怼人,让他怵的很,偏又欲罢不能。   安玥牙齿复又痛了起来,皇帝怕定柔训斥,抱起孩子到了外殿,不停拍着背摇了半晌才哄睡了。   定柔望着父女俩的身影投在窗扇上,捏了捏额角。   玥儿比晔儿大一岁多,却还不如晔儿懂事,又娇气任性的很,诚然是被太后溺爱坏了。   几日后天气大晴,京郊马场百草权舆,因时节尚寒,远处的山脉仍是草木萧索,不见绿意。   襄王驰马进了围场,听说皇帝和贵妃在挑马,因有要事商榷,便也去了马厩,远远望见两个身影,皇帝着箭衣软甲,女子一袭莲青羽缎白鼠毛滚边莲蓬风衣,身形姌巧玲珑,头发束成个利落的髻,绾着一支素玉簪,远望清丽出尘。   下马走近了,只见皇帝正欣悦地摸着一只体型骠骏的汗血神驹,女子忽而弯腰向地,手指触了触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正是燃草根熄了的黑炭,偷偷笑了两声,将手藏到身后。   再走近了,听到对皇帝说:“你面上有一点点草青,想是喂马沾了草料。”   “是么。”皇帝不觉有诈,女子踮起足尖伸出手去,一只纤纤柔荑,骨韵小巧,指若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莹润,轻轻在皇帝左脸画了几下,登时留下一片涂鸦。   襄王顿住脚步,心中大大触动了一下。   竟是如此促狭的女子,生平所经所历,从来没有一个敢这样戏弄哥的!有趣!   他不由地展唇而笑,竟是觉得这行为可爱极了。   皇帝浑然不知,仍去摸马的鬃毛,襄王也心生了促狭,走过去拱手禀奏,故意未点明脸上的点缀。   小柱子端着茶来才看到,颤抖着唇:“陛下,您......”   “嗯?怎地了?”   小柱子比划自己的脸颊:“龙颜有污渍,沾上黑炭了。”   皇帝霎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擦,指尖留下黑黑,竟真的有污渍,当着四周那么多侍卫,小丫头成心让他出糗。   “好哇你!”皇帝接过帕巾胡乱揩了揩,抹了半张模糊的花脸,定柔拔腿就跑,皇帝疾步去追。   定柔小碎步飒飒,风衣如蝶翼振翅,飏飏飘飞,灌了一兜风,回头笑说:“让你爱干净,哈哈哈......”   天高云淡,春阳和煦,风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襄王也觉惬意闲适,朝堂上的纷扰似隔了一个时空。   那一男一女追逐着跑到了远处,变成了小指大的人儿,最后双双跌倒草丛,皇帝把女子按住,抹着泥土画了个小丑脸。   宫女们端来铜盆和澡豆,两人闹够了才洗去。   稍后皇帝独自漫步回来,女子上了一匹枣红小马,沿着马场四周扬鞭驰聘,跑了数个来回,皇帝坐到凉棚下乌木椅,襄王继续和他攀谈事务。   不多时闻得蹄声笃速,踏燕归来,襄王转眸看去,女子不知何时遗落了发簪,乌油油的云丝散落开来,日光下闪着亮色,长若流瀑,轻若行云,如挣脱了某种羁缚,随风蹁跹。   那颊边含着一抹莞尔,薄薄的唇弧度俏美,唇角弯弯地勾起,露出玉粳般的瓠齿,唇畔漾开恬静灿漫的腼腆。   ……恍如春风一嘘,莳花绽蕊。   他波澜不起的心怦然大震,竟如遭了一道霹雳,身躯定定地僵在了那儿。   耳边浮现母后说过的话:“......宫中还真有这样一位美人,水灵逼人,笑起来会露齿,却很好看,脸蛋挂着羞赧,不是难为情的,是很甜的......”   “你迟了一步,哀家将她赏给别人了......”   呼呼的风声灌进耳膜。   转眸看去,哥也是满眼神往。   他逼着自己收回目光,无数个念头在心头纷杂,乱麻麻的剿成一团。   宫女,赐婚......   原来,我才是那个冤大头。 第168章 梦中人 2 原来情之一字……   翼翼京室, 城阙峨峨,一轮圆盘高悬黑如幕的天穹,闪烁零散的星子, 琼楼玉阁隐匿在冥冥夜色里, 重重檐宇铺着一层清辉薄纱,万物苍渺。   黄门侍卫簇拥着亲王仪仗停下, 两个家令忙上来迎,襄王坐在舆车里捏着眉心, 似是很疲累。   过了一会儿才下来, 被簇拥着回了书房, 褪下织锦繁绣的香色蟒袍和革带, 沐浴罢出来,宫人呈来一件牙色祥云纹直裾长袍, 回字纹镶边,他摆了摆手,道:“取那件月白色襕袍来, 穿着轻便。”   稍事从衣橱取来,一经一纬织出来的羽缎料子, 右衽宽袖, 贴身轻茹无物, 衣身织绘出水墨渲染的明月松间照图案。   这是他厚着脸皮从哥那里讨来的, 不知为何与绣坊同样的纫工, 这手法总能让人觉出不同, 走线细密精致, 衣袂和袖摆宽松如风拂凌波,又不显垂沓。这是裁剪的功夫,精确无比, 多一丝,少一毫都是慧心巧思,那天哥春风得意地穿着炫耀,他便喜爱上了,缠了几日,哥无奈,让春和殿主子亲手缝缉出了一件。   襄王妃走进来,款款敛衽一福,笑道:“今日周妹妹寿辰,王爷怕是忘了罢?”   襄王“哦”了一下,讪讪道:“孤近来忙的很,确实疏忽了。”   襄王妃为他系上束腰的玉带,“妾身已在阊意殿安排好了筵席,各位妹妹们静候着王爷呢。”   襄王捏捏鬓穴,由心生了疲惫:“好。”   宽阔的殿堂四壁联辉,雕梁玉柱,底下坐着妃妾十余人,锦彩绣衣,云鬓花颜,环肥燕瘦各有态,舞姬们飞旋着长袖,襟飘带舞,翩翩蹈着一曲《满庭芳》,百花争艳之景。   襄王独酌了一杯,望着一名身形娇小的舞姬,杏眸鹅腮,那五官忽而变了,幻化成另一个的身影,姌巧玲珑的身段轶态瑰姿,鹅蛋小脸,淡颦长蛾勾勒柔美的弧,俏美小巧的唇,颊边灿漫甜静的笑靥.....一曲罢了,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怔住了。   回过神,感叹自己的荒唐,心下竟慌的很,拿过酒盏,连喝三杯。妃妾们见状,端起酒盏,齐声:“恭祝王爷福寿与天齐,王府本支百世。”   襄王低眸望着桌围垂下的金色流苏,唇角恍若闪过苦笑,大仰了一杯,放下酒盏,起身道:“孤明日还要上朝,事务繁忙,要早睡养神,你们多玩一会儿罢。”   妃妾们娉婷一福:“是。”   回到书房,那种身心无力的疲倦挥之不去,却不想入寝,坐在书桌后握起一支笔,摸出一纸素笺随手写下两个字,端正方圆的颜体,形以篆箍之笔,一个名字......   待看清之后竟吓了一跳,握拳捶了一下额头,气急败坏地将纸笺揉成一团,高高一抛,掷进了熏炉。   手掌抵着额,手腕微微颤,沉寂良久,窗外夜色如银,融泄一地白。   如今才知,哥当初为何那般坚持,原来情之一字,一旦触动,便是刻骨铭心。哥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有红颜佳人围绕,却不及哥得一心人。   而今才知当时错,错。   哥,你不该跟我说那么多她的事,让我心中埋下情愫的种子,却到如今才知。   天地广大,我竟是这样孤单影只。   ***   田野禾苗青青,蜿蜒的水流融入田垄,水汽清新沁人。   今日是例行来乡下陪伴晔儿的日子,定柔下晌来了,早早做好了晚饭,倚在门边等孩儿下学。晔儿刚满五周岁,照理今年夏末才可入学,但有一次萝姑带两个孩子出去赏春景,半途遇见一群背着书袋的小儿郎,小宗晔一时好奇,问他们去何处,其中一个答,上学堂。   小宗晔又问上学堂作甚,那厢答,学圣人之道,治国齐家平天下,小宗晔便生了向往,回来一本正经地对皇帝说:“孩儿要上学堂,学习四书五经六艺,将来好早早擎家理事。”   皇帝略作思索,问他:“学海无涯苦作舟,寒来暑往,非一日之功,你可怕辛苦?”   小宗晔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坚定:“孩儿无惧。”   皇帝又谆谆说了几个典故,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①。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②.....   小宗晔双膝向地,磕了一个头:“儿子绝不负爹爹期望。”   皇帝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含笑答应了。   学堂在十里地外的小镇,每日寅时正便要起来,步行一个时辰,卯时正刻开课,下晌申时六刻散学,路上再步行一个时辰,回来已是大黑,小宗晔第一天脚上起了水泡,溃破了,第二日走路疼的冒汗,遇上阴雨天,道路泥泞,其辛苦不可想象。   皇帝坚持不许他乘舆,咬牙狠下了心。   定柔心疼儿子,暗地掉了无数次泪。   那个金龙宝座,要一步步走上去,坐的稳,何其艰难。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情愿儿子只做个富贵闲人,闲瑜野鹤,自在无羁。   还好,小儿是个坚韧果毅的性子,与其父像了十分,脚上流血也不掉一滴眼泪,没多少日子伤好了,脚力也练出来了,每日饭量大增,个头猛窜了起来。   起初一个时辰的路程,如今大半个时辰便可回来。   夕阳沉下了山脉,天色还大亮着,皇帝近来朝上事多,暂来不了,只有母子两个,饭桌上会少一人。   她等了一会儿,心里着急,沿着陌上小路走了一二里,站在田间眺望,果然见一个穿白襕的小身影由远而近,戴着一顶青衿帽,身后三个便衣形影不离。   小宗晔斜背着一个布书袋,是母亲按着民间孩子的样式纫出来的,笔墨纸砚是父亲赠与的,他爱惜的不得了,有次下雨摔了一跤,全身成了泥人,着地时先护住了书袋,没有湿了分毫。   “娘......”小儿眼亮,也看到了母亲。   定柔举臂摇手:“晔儿!”   小儿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到了近前,定柔伸手要抱他,反正皇帝不在,偶尔偷懒一次无妨,谁想小宗晔是个较真的,直接拒绝了,还说:“娘,孩儿大了,不能再被你抱着,那样会被人笑。”   定柔笑了笑,拿出绢帕为儿子擦擦额角的汗。“走,娘带了你爱吃的糟卤鹅掌,还有烩虾和溜鱼脯。”   小宗晔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正饿坏了。”   母子俩携着手,走在野花飘香的小路上。   吃罢了饭,小书桌上摊开洁白的宣纸,小儿握起一只笔,坐的端正不苟,蘸墨濡毫,写着今日夫子留的作业,一篇大字。   定柔端来了梨子水,放在书桌一角。“娘听你咽喉有些不沥,还咳嗽了几声,怕是要风热,趁热喝一些罢。”   小宗晔专心致志地,头也不抬:“有劳母亲,儿子写完再喝。”   定柔只好煨在灶台上,回来将灯芯剪了,挑亮。   白日辛苦,夜里一挨枕头就没动静了,定柔坐在床沿,亲了亲儿子睡梦中的眉心,真不舍得孩子们长大。   这一次住了七八天,她惊叹儿子的自律。屋中有一个沙漏,寅时刚至,小宗晔便自然醒了,洗漱完不慌不忙吃了早饭,天仍黑着,四野伸手不见五指,趟着夜色出门了,书袋里装了几个包子和水囊,半晌会饿,便衣打着两盏橘子灯,午饭会在镇子上的小食摊买了吃。   定柔望着儿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四周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想到他以后朝乾夕惕的人生,忍不住落下泪来。   每次从乡下回来她都会心生怨怼,对皇帝言语间夹枪带棒,气他欺负儿子,男人每每伏低做小,对她百依百顺。   去岁江淮、皖南一代大雨百日,洪水泗流,淹没了二十几个郡县,死伤万人,正是秋收季节,田间颗粒无存。   国朝赋税半数来自江南,边关又在打仗,一时又是军费又是赈灾,国库力不透支,皇帝一夜间憔悴,添了白发。   太后将毕生的梯己拿出来,典卖首饰,又召来妃御们义捐,不过凑了十万余两白银,杯水车薪。   定柔将师傅的冰瓷开箱,一个个擦拭过,让小洛子带人抬去典当行,京城数十家当铺集资才凑出来,五年当期,加上玉摆件和南珠,祖母的田契商铺折变,总共一千三百万两。   握着票银亲手送去了户部,没有告知皇帝,并吩咐户部尚书,速速送往江南,设粥棚,建安置所。   他那日快马去了运河上视查漕运,回来知晓后已经迟了。   她笑着说:“我的人是夫君的,嫁妆自然也是夫君的啊,若安相和师傅知道,这些美器宝物用途在为国为民上,不知该有多欣慰。”   皇帝热泪流下两行来,誓说:“不用五年,三年之内我一定原封不动给你赎回来。”   她伸臂环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紧紧相拥。   他说:“这世上,只有你,会如此全心全意的待我。”   自那以后,他便愈加觉得欠了这个女子的。   仲夏的天气,下着瓢泼大雨。   四喜提着食盒站在守备军营外,撑着一柄黄油伞,绣鞋已湿透,裙摆上沾了泥。   慕容康数月前搬来了军营,为了躲着她。   盘锦城一役,伊贞部大败,橐木脱带着残部败走漠北,投奔了蒙兀部,慕容康作为攻城首将立下赫赫军功,升任太子太保,超一品爵,与其父平起平坐。   因兵部吴尚书致仕在即,将会是下一任兵部尚书,这下再无人说慕容家靠后宫女人献媚立世的。 第169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1 相思……   四喜已淋了大半日。   漫天大雨以雷霆之钧冲刷着大地, 闷雷阵阵,伞角白线淋淋成水帘,衣裙早湿透了, 风裹挟着大片雨水吹在身上, 如坠冰窖。下意识将食盒紧紧抱在怀里,全身不住地冷颤。   值岗的士兵劝她回去, 她恍如未闻,双足陷在淤泥地, 水流奔涌着漫过了小腿, 呆呆望着军帐, 眼睫湿濡着, 也不知是泪还是雨。   不知何时没了意识,她只觉那军帐离她忽远忽近, 耳边哗哗的雨声,无穷无尽,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不知这一颗炽热的心要等多久,她想着, 我死了你都不会怜惜分毫吗?   忽而打了寒噤, 才觉是醒了, 原来厥了过去, 此刻躺在一方简陋的卧榻上, 四周茫茫的白雾, 被褥隐约有男人身上的汗味, 熟悉的味道。   慕容康端着一碗热汤掀帐进来,四喜晓得是他,使劲揉着眼, 军中饮食粗糙,想看一看这几日他清减了没有,却怎么也拨不开那团遮蔽视线的白汽,耳畔一个声音说:“你发着烧,待雨停了回去罢,听话。”   她嘴唇翕动着,咽中灼如火烧,发不出一丝声,努力口语了一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仔细看一看我啊,我就是你的思绾,我情愿一生只做思绾。   眼角滚下热液。   他出征的一百八十六个日子,她每一天都在相思的苦药中煎熬,独坐阶下望着一轮孤月,圆了缺了,周而复始,这才明白诗中说“君还浩无期”的心境。   捷报频频传来,盘踞燕州百余年的伊贞部终于溃败,国朝少一大患,阖府奔走相告四少爷在前线自请做前锋,骁勇无敌,立下了大功,也负了小伤,手臂中了一箭,所幸未伤到筋骨。不久将班师凯旋,朝廷要论功行赏,慕容府一门勋贵,前朝有重臣干将,后宫有贵妃盛宠,当真炙手可热也。   她那时只想着,若他战死了,我对着东北方向自挂庭树,为他殉情,亡灵追寻他而去。   若他回来,我要表明了心迹,余生再不离开左右。   姚四喜要做他的女人。   大半年的战火狼烟,他面皮糙了许多,下颔削瘦,凌乱的髯须更显颧骨突出,像迟暮的老生,满眼风霜沧桑,她一点也不觉得丑陋,胸腔里的心跳跃不停,亲手下厨做汤羹,泪水滴在汤碗里。   夜里,她将书房的被褥悄悄搬来了堂屋,早早沐浴了,换上一袭红装等着他,脸颊布着小女儿的娇羞,供案上燃了一对花烛。慕容康从父母那儿请安回来,回了书房,书童委婉地说,四少奶奶让你回正屋睡。   她守着窗子等到了天发白,花烛烧的残了,绛泪堆叠,丫鬟说,四少爷就着书桌睡了一夜,天不亮就收拾衣物,搬到城外守备军营地去了。   他知道她的心意。   此刻他说:“两年之期还有一月,我已到有司出具了和离书,言明我们琴瑟不调,钟磬难和,并为你采办了嫁妆,届时派人送你归家。”   四喜无声地苦笑,恍觉身心如在油锅里沸滚,沉沉阖下眼皮,再次没了知觉,全身烧的发烫,慕容康起初以为她在伪装,大力摇晃了几下,手触到额头,吓了一跳。   慕容府花厅,四叔和五叔坐在下首,温氏端着漱盂,慕容槐握着帕子一阵剧咳,吐出几口带黑红血丝的痰。   年节后旧疾复发,不过一两月添了咳血之症,太医们用尽浑身解数,却不见起效,对皇帝说,此乃缘自国丈年轻时急病伤了肺,种下了病根,加之数年前的打击,怕是天寿不永了。   皇帝不免焦虑一番,差了人出去遍寻海外名医。   待咳停了,四叔忧虑地道:“贵妃娘娘这些年盛宠不断,怎地迟迟不曾有身孕?宫中的皇子都已长大,陛下也过鼎盛之年,我慕容家若再无皇子巩固,怕是这番兴盛,难以长久啊。”   五叔也附和:“这几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娘娘的肚子,到底怎么回事?若不成,咱们好早做谋划啊。”   温氏道:“我几次旁敲侧击,她说上次产娩大伤了元气,险些丧命,近些年不易再有孕了。”   慕容槐又一阵昏天黑地的咳。   四叔拍腿:“糊涂啊,没有皇子地位如何巩固,家族如何延盛,便是豁了命也得拼一拼啊,到底是妇人之念。”   五叔也道:“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不满太子日久,易储指日可待,只要贵妃有了皇子,子以母显,正是我慕容家出头的好时机啊。”   慕容槐咳完了,帕子捂着口,喉间一股腥咸。   五叔干脆出主意道:“贵妃任性,只晓得风花雪月,咱们不能由着她,得晓之以理,下头孙儿中几个及笄的,不乏才貌出众,选一个进宫去,代她生一个,养在名下,只要是我慕容氏所出,都一样。”   温氏一听,慌忙道:“二位叔叔多虑了,陛下对十一情根深种,岂是旁人插足的进去的,宫中多少才貌斐然的娘娘,这么多年陛下也没有多瞧别人一眼,十一也不是不能生了,只是身体未将养好,不敢涉险,待我明日进宫,好生劝解她一番,自然也就醒悟过来了。”   隔着肚皮的怎能要,什么都不如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牢靠。   慕容槐啄一啄头,有气无力地说:“陛下心智超群,老夫观察这些年,绝不是一般女子能收服的,万事还得靠十一。”   两个叔叔望着长兄每况愈下的身体,叹息了一声,但愿一年之内贵妃能再次有孕,康儿耿直,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将来不知坐的稳与否,后宫必须有坚强的后盾。   扶着慕容槐躺回榻,温氏说:“妾身明日就住到宫里,探听虚实,我总觉这里头有事,我悄悄问了何嬷嬷,十一月事如常,气色红润,照理身子该调养过来了。我进宫探探,是不是有人给下了什么药。”   慕容槐拍了怕她的手背。   昌明殿,襄王来请示门下省几个殿前直提调的事,待禀完了,忽听的屏风后一声响喷嚏,清脆的女音,他意念一怔,心跳漏了两下,不自抑地乱了节奏。   皇帝笑对屏风说:“忍不住了罢,出来,是四弟,没事的。”   定柔又打了几个,鼻酸的很,连着下了几天雨,春夏交替,这不争气的身体又感染了寒热,真怀念少年时,强壮的时候。   襄王低着下颔,努力不去看,眼光瞥见一袭淡青色衣裙从屏风后出来,缀绣珍珠的花软缎小鞋,他一个念头闪过意识:   连脚也这样玲珑小巧?   定柔对他略略打了个招呼:“王爷金安。”   襄王拱手:“请娘娘安。”   定柔走到御案后,鼻音囔囔的,对皇帝道:“方才捏着鼻子,难受死了,不行这太憋屈了,我要回去。”   皇帝握拳抵鼻一阵笑:“活该,叫你不吃药。”   定柔窥了窥襄王神色,只见垂颔望着地,这才握起小拳头在皇帝肩头捶了一下,瞪了一个凶目,皇帝也不躲,故作吃痛地“哎呀”了一声,然后握拳还了回去,定柔不服输,双拳并用,打着打着,也不管有没有人了。   襄王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一对人竟是这般相处的。   走出昌明殿,身后的伉俪还在笑闹。   襄王沿着龙首道走,到转折处扶着一个汉白玉柱,良久,逼着自己展开一个笑,心中说,他们能幸福,真好。   晚间下值回府,坐在舆车里,近来不知为何精神十分不济,时常疲乏难耐,四肢如坠巨石,沉的抬不起来,靠着车窗,闭目小寐一会儿。   梦中,到了一个山清水晏的地方,鸟声啾啾,云蒸霞蔚。   一望无际的田垄,金澄澄油菜花的海洋,一条阡陌小路蜿蜒通向一处貌似道观的地方,他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门前,门匾却蒙着白雾,他试了很久,怎么也看不清。   正要抬手叩门,只闻得门闩一响,金木大门从里头打开,盈盈走出一位雪肤花貌的妙龄女子,一袭淡紫色道服,簪着碧玉莲花冠,乌莹莹的发垂悬着,如流瀑倾泻,美的叫人呼吸一滞。   她颔首一施,未语先笑,肌肤如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柔柔的眉天然去裁剪,双眸零露漙兮,冲着他莞然而笑,樱唇一咧,一个俏美的弧,半露出光洁玉白的瓠齿,颊边漾开甜静的腼腆......   画面一转,是在淮扬城,马车珠帘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无事,让他们找零......”   他当时站在哥哥身边,很想发笑。   这是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笨丫头?   那水滴珠帘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十指若新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莹润,递出一对耳珰,骨韵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巧意”,这是一只美且巧的小手。   “王爷,王爷.......”   有人在何处唤他,那声音很远很远。   “王爷......”   张开眼皮,竟是躺在书房的拔步床,榻前围了一群人,襄王妃含着泪说:“终于醒了,您晕在舆车里了,这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怎么也叫不醒。”   晕了?   他诧异不已,我怎会晕了?   几个太医满面凝重,神情颇是古怪,郑太医上前道:“臣下本不该告知,奈何王妃说不出缘由,只能问王爷了。”   襄王恢复了一些气力,靠着引枕坐起来,捏捏眉心:“怎么了?本王重病了不成?”   郑太医迟疑了一阵,问:“王爷可有胸痹、骨痛这些症状?”   襄王也觉疑惑起来,陷入思虑中:“有,从几年前开始吧,我问了严太医,只是一般的心绞痛,一直吃着药的。”   郑太医眼皮一跳,面色愈加晦暗:“臣下怀疑,王爷身中奇毒,且是慢性之毒,有了年头,毒已深入骨髓,怕是......” 第170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2 等做完……   襄王恍觉晴天一声霹雳。   郑太医又问:“王爷的起居注臣下已仔细看过, 尚找不出不妥,敢问王爷可曾在外头食用过未辟毒的东西?”   襄王仔细想了想,道:“无有, 本王一向谨慎, 一概饮食皆由司酝女史和内侍官验过,便是到外头赴宴, 但凡入口的,也是查验过的, 孤身边的人都是可靠的。”   “排除饮食, 那么王爷近年可有受过伤?”   “近些年, 并无啊。”除了那次昌明殿被哥揍了一顿, 但并未挂伤。   “远些时候呢?见了血的。”   襄王思绪纷飞:“见血......好多年前了,陛下巡幸淮南回銮的路上, 在校场检阅大军的时候,有人行刺,本王挡了一下, 手背被短矢擦破了,不甚重, 只一道小口子。”   郑太医陷入沉思, 另一位太医上前, 拱手道:“臣下有不同的见解, 或许并不是毒, 乃是一种少见的症候, 咱们该从病症入手。”   郑太医摇头, 眉头紧皱:“若无耳闻,也许老夫亦会当成疑难杂症,王爷脉象甚是蹊跷, 筋骨强劲,气血却几乎衰败殆尽,犹如坚木生蛀,这绝不是简单的病症。臣下少时曾在外行医两年,走遍各地,听过一个传闻,东海之滨的有一支蜑人,隐居荒岛,神出鬼没,因善于养虫,炼毒,而无海匪敢触犯其地。其中有一种虫,名曰骨蠹,卵生于尾,其微小肉眼不可见,会寄生于人体,顺着血液钻入骨,孵化成虫,以骨髓为食,直到将活人蛀食成朽木。王爷怕是......”   襄王仿佛听了一个天方夜谭,不敢相信,不能相信!肋骨处隐隐约约痛起来,好似有尖锐的石头刈割着,却逼的他不得不信。   襄王妃听着,更无法置信,不由得哭成了泪人。   襄王以拳抵额,好一会儿才问:“果真如此,此毒,可有法解?”   三位太医齐齐拱手:“臣下只能尽力为之,立时回去查找医书,苦寻破解之法,下毒虫之人极是狡猾,并不急于要人性命。”   襄王痛声问:“若......蠹朽坏木,孤的天寿还有多久?”   郑太医神色沉痛:“骨髓再生,不及蚕食的快,臣会以汤药稳固气血,然则恐怕扬汤止沸,长则三五载,短则一二载......”   襄王垂颔苦笑,眼中微有热意,想不到赵祈的人生,只有这些时日了。   长出一口气,连呼吸都痛不可闻,对几个太医命令道:“此事不得告知陛下,你们为我寻药,一切在暗中进行,孤政务繁忙,你们务必在汤药中下些功夫,别叫人看出来。”   “是。”   太医们携着药箱告退,襄王重新躺回,襄王妃泣不成声:“王爷......这可如何是好啊......”   襄王知她心中所忧,竭力展开一个笑:“别怕,许是我命该如此,王府这些人事,只要哥在位一天,自会保尔等周全。”   襄王妃握起他一只手:“是妾身不好,福气浅薄,没有为你诞下嫡子,害得你到而立之岁才有了子嗣。”   襄王拍拍她的手。“孤一生并无遗憾之事......”   除了她,我曾害过她,欠她一句抱歉。   王妃道:“不如咱们到封地去罢,到外头遍寻名医。”   襄王摇摇头:“现下朝堂多事,右相和兵部尚书不久将要告老,下头居心叵测者蠢蠢欲动,整顿吏治在即,一场滔天风浪在眼前,我怎能此刻离开,让哥孤军奋战。”   等做完了这些事,我再走,我终究是要离开的,离得他和她远远的。   隔日温氏入宫看望两个外孙女,带了许多亲做的的小食和调味,皇帝半晌听说了,乘舆回来,一惯三好女婿的做派,问寒问暖一番,令月笙将西配殿装饰出来,迎岳母小住。   温氏自然正中下怀。   每日绞尽脑汁为定柔炖煮补品和稀奇的吃食。   朝会上,推举新宰相的奏本如雪片一般飞来,竟有大半荐举沈从武。   皇帝端坐金龙宝座上,目光锐利地扫视芸芸乌纱,从绛袍到绿袍,望着那些被沈家笼络的人,眼底隐约闪过一道阴鸷,摩挲着指端的墨玉扳指,缓缓起身,淡声说了一句:“散罢,此事朕还要再斟酌斟酌。”   鱼入釜,鸟入笼。   回到昌明殿换下朝服,康宁殿的小内监来请,太后听说了朝会的事,让陛下去一趟。   皇帝下了肩辇,一眼瞥见安玥在庭院与几个小宫女嬉闹,银铃般清脆甜美的笑声,只觉心下阴霾顿消,面上露出慈父的笑容:“玥儿!”   这孩子直如长在了他的心肝上。   “父皇!”小安玥甜甜地笑成一朵花儿,红扑扑的小脸漾开灿漫的腼腆,噔噔噔飞扑进怀。   抱着步入内殿。   与太后描述了沈家的意图,抱着小安玥:“......这些年他以为朕不知道他在底下那些动作,六部之中笼络结党,他是在为太子培植羽翼,以备后患,哼,当朕是闭目塞听的不成”   太后感叹:“他们兄弟可是你一手扶植起来的,从前也是忠心耿耿,立下了功劳,这人啊一旦站到高处便忘了本心。”   小安玥打了个呵欠,在父皇怀里睡了,皇帝一手拍着女儿,眼中溢满慈爱,舍不得交给保姆。一边冷声一笑:“一条狗而已,尾巴养大了想回过头咬主人,当初不过是各自利益取所取罢了。”   太后问:“你打算如何?沈家可是太子的后盾,官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古以来这整饬一事犹如火山汤海,做不好会引发弥天大乱。”   皇帝唇角一勾:“现下还不是时候,有些事尚未布置周密,目前他即要做首相,那就成全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只有等那些枝叶长出来,才好破釜沉舟。不过目前要吊一吊他的胃口,朕要看看他的道行有多大。”   太后带着安玥午睡去了,皇帝出了垂花门,上辇对小柱子道:“回春和殿,朕看看贵妃。”   小柱子:“马上有廷议,几位大人已在昌明殿等候。”   皇帝按揉着鬓穴:“无事,让他们候一候,朕看一眼就去。”   定柔这几年手上的雕刻功夫已炉火纯青,但她始终只刻一样东西,那就是夫君的人像。也变得和皇帝一样,只要一看到合适的玉料便技痒。   这会子正端坐案桌前刻着一个蜜蜡料的,才成雏形,桌前并排放着一对,红玉的女子小像和青黑籽料的男人小像。   刻了一会儿,手指有些乏,望着那墨玉的冤家,忍不住心生旖旎,拿起来环顾四下,猛对着那玉人的脸偷吻了一记,皇帝走进内殿门恰好看到这一幕,心跳骤快,飞上一阵火热的欢喜。   “放着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不亲,亲那死物。”   定柔打了个激灵,不想竟被他撞见羞得恨不得遁了地缝,皇帝赖皮地将脸凑过去,指指自己的脸颊“来,这里!”   定柔的脸蛋霎时像煮熟了的虾子。   皇帝催促:“快点啊,我等着呢。。   她倏忽一下起身,意欲冲奔向帐帷后的角落,皇帝正防着刚两步就被擒住,像个无赖不依不饶地:“快啊,不然我不走了。”   定柔低着头不肯,皇帝便越发纠缠:“今儿不给个交代过不了这关!快点!”   左右侍立的宫娥看着情形不对纷纷退了两步,有序地出去,与外头的使使眼色,反手阖上了机上殿门,又关上外殿,尽皆退到了院子里去。   定柔被纠缠不过又见人都遁了,便硬着头皮踮起脚尖对着他的左边脸颊轻啄了一下,皇帝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指指嘴巴:“还有这儿!不能厚此薄彼!”   定柔哀叹一声,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只好又踮起脚尖,本想也轻啄一下不想刚挨到唇就被磁铁一般的吸附住,一只大手按住了梳着发髻的后脑勺,口中用力用力地辗转,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吃了一般,定柔都被弄疼了,皇帝来了别的兴致......   阶下,一众宫人内侍们在闲聊,或倚阑或靠窗,温氏和一个嬷嬷端着呈盘从廊下过来,刚做好的滑子菇香仁米粥和点心小菜,好奇大白天怎么关着殿门,何嬷嬷忙拦住她,到一旁,老脸通红地耳语道:“陛下和娘娘在亲热呢。”   温氏尴尬地咳了一下,脸上差点绷不住,何嬷嬷也老大不太好意思:“我们春和殿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大凡情形不对便不敢在近前侍候了。”   女儿荣宠不减,这是好事,但却不结果,委实愁煞了人。   垂花门外宫巷,小柱子一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完了完了,陛下又被贵妃娘娘绊住了!大人们都等着呢,这要到什么时候。”   温氏到旁边耳房小坐了会子,好一阵后,隔着菱花格子窗的玻璃,望见西侧寝殿的门扇从里头打开,一个器宇轩昂的身影,身着织金黄地龙纹袍,束发金冠,白玉九龙镂雕玉带,眼角挂着餍足的笑意。   摸了摸玉带扣,好像在检查有没有系好,而后出了垂花门。   温氏这会子又不好出去打招呼,待仪仗走了才出来,转而进了寝殿,两个紫衣宫女整理着皱了的床榻,定柔坐在乌木嵌螺钿椭圆大妆镜前,已换了衣装,发髻毛了,垂下一绺,司饰女史卸下叮叮当当的钗环,将发重新绾起。   对镜照着,樱唇微肿,颈下几个红印,见到母亲进来,一时臊的直欲钻地缝,颊边红的滴血一般。   温氏含笑将粥点搁在圆桌上,若无其事地:“刚做好的,快进一些罢,娘新做的花样,来试试口味如何。”   定柔悄悄呼出一口气,也装的若无其事,重新梳妆,坐下来吃着。 第171章 双生 慕容府传出了两声婴……   温氏望着依旧风姿绰约的女儿, 正要开口,定柔吃着点心忽想起了什么,急急到妆台的抽屉, 背过母亲拿出一个青瓷小瓶, 倾出几粒绿豆大的小药丸,迅速放入了口中, 一旁的月笙端来了茶。   温氏还是看到了,待定柔重新坐下, 好奇地问:“儿呀, 吃的什么药啊?”   定柔面皮发热, 极力掩饰着, 随口撒了句谎:“不是药,只是女医制出来的桃花养容丸, 今日忘吃了。”   温氏也不是好欺瞒的,什么药要在那事之后吃,她大概猜到了八分, 不由得心下一阵煎熬,女儿竟是这般痴傻, 但又不敢发作, 让十一生了警惕, 于是留了个心眼。   握住女儿的手腕道:“你可不敢服食那香肌丸, 虽说有驻容养颜的功效, 可那里头虎狼之药甚多, 这女人啊, 年华一过,便是吃尽了天下的药,也免不得春残花谢。娘可跟你说, 生个皇子才是牢靠的,以后的路还长,有子万事足,你得为将来筹谋,只有亲生血脉才是长久可依傍的。”   定柔最怕她说子嗣的事,少不得一个谎圆另一个谎,她本就不是狡诈的人,说多了唯恐露馅,但若挑明说坏了身子,无法再生,母亲定会寻摸秘药处方来折腾她,所以不如闪烁其词,蒙混过去。   低眸喝着粥,故作伤感道:“娘,您不是不晓得生孩子的艰难,我上次分娩鬼门关走了一遭,委实怕了。那个孩子我连一眼都没见,到现在七病八痛,做噩梦都会哭醒,焉知不是接二连三怀孕,身子亏损的缘故,白白伤了孩儿的性命,太医说我十年之内不宜有娠了,否则有性命之虞。你也不想想,我总得把自己养好了,若不然,不知怀一个是男是女,自个儿的命先打发了,没了我,可儿和玥儿怎办呢?”   温氏仍攥着她的手腕:“可你也不是韶华之年了,岁龄大了,愈发不好坐胎,生产也有凶险,照娘的经验,现下正是最好的时候。”   定柔耐着性子道:“迟个一年两年的不打紧,我有分寸。”   温氏又使出了苦肉计,含泪说:“你迟个一二载不打紧,可你爹那身子......已是风烛残年,望眼欲穿盼着你的肚子呢,盼着见到金贵的小外孙呐,你只当可怜可怜他罢。”   定柔虽不爱听这话,但也架不住鼻中一酸,吃下去的统统堵在了胸口。此刻真恨眼前的富贵锦绣,至亲骨肉之间也要玩弄心机,藏着掖着。   好一会儿才说出:“六姐和十姐的孩子不是外孙么,作甚非要逼我。”   温氏握住女儿纤柔的小手:“可她们肚里爬出来的不是皇子啊,你爹的心思,慕容家的未来都系于你一身呢。”   定柔将手拿开,心头扭股绳地绹绞,一个意识想着,若晔儿将来坐到了那位子上,你们是不是仗着外戚的身份,恃宠而骄,专横跋扈?若如此,岂非我这个母亲给孩儿带来了无穷的祸患......   努力忍下眼中的热意,冷声道:“慕容家开国元勋,四朝鼎臣,广厦之荫自有四哥,有无数继往开来的儿郎,岂是我一个女人能负重的,我不生了又如何,便是到了色衰爱弛那一日,我也认了。”   温氏急了:“没有皇子巩固地位,便是你宠爱长久,万一来日陛下有个山陵崩,你......”定柔打断她,也不争辩,只淡漠地道:“我与陛下生死不分离,我自然追随他入黄泉。”   温氏面色泛白,被噎的说不出来了。   暑气渐盛,鸣啁嘒嘒,皇帝近来忙得很,定柔夜里去了昌明殿侍寝,温氏后半夜起来,对宫女说:“胸闷的厉害,许是太热,贵妃新采制了荷叶,正做个三叶茶来吃着。”   宫女摇头:“奴婢不会,娘娘做的茶叶都在西寝殿放着。”   温氏便说:“老身会,带吾去。”   到了西侧殿趁宫女不留意,打开妆台却没找到小瓷瓶,她心骂这死丫头学狡猾了。   喝着茶对宫女说找本曲谱,悄悄寻摸了半晌,终于在床榻的枕下找到了,倒出几粒小药丸,揣在帕子里......   在宫里小居了一个多月,偶尔到御苑赏景,满宫无一不对她恭敬有礼,内侍官和六尚局女官争相奉承。   归来这天更是皇帝亲自送出了白虎门,排着一品夫人的仪仗回了慕容府,慕容槐在书房躺着,温氏叫了家里的医者来,取出药丸。   医者拿在手里轻嗅细捻,而后化在茶盏中,说:“有通经草、益母草、当归、香附子......益气补血,通经脉,这是精心炼制出来的,不会伤身,但妇女常服有避孕的功效,令宫胞不易受胎。”   慕容槐血气上涌,眼前黑了一瞬。   待施了银针缓过来,屏退医者,举起巴掌掴自己的老脸,流泪痛斥:“这个孽障啊!她怎就这样蠢!她心里只晓得和那皇帝风花雪月,半点不顾及家族存亡,老夫怎生出这样一个孽障!”   温氏也恨铁不成钢,捏着帕子悲泣:“十一多大的人了,还是没长进,从道观学来的一副木头心肠,也不想想若干年后,金龙宝座一换人,那些恨她的,还不寝其皮,啖其血,她是空负了美貌。”   慕容槐打脸不停,温氏忙下手拦,生怕老爷子气出好歹来,拍着胸脯说:“老爷放心,不怀也由不得她了,妾身少时在表舅的药铺熏陶,自视也算半个大夫,诞下了八个儿女,自有法子。”   把药移星换月便是了,只是得一模一样的,需下些功夫。   几日后慕容康带着四喜从军营回来,两人皆带着伤,四喜在军营待了一个多月,温氏正惦记,不知康儿别扭过来没。   出了山月小筑来迎,只见二人从内仪门过来,神情各异,一个面如灰土,颈间缠着白纱,醒目地洇着殷艳艳的血渍,一个清瘦憔悴,也用白纱绑负着一只手臂。   慕容康好似没了魂,从母亲身边走过视若无物,叫也不答,四喜到是福了一福,匆匆跟在后头回了琉璃小筑。   温氏一头雾水,知觉发生了什么事,问下头赶车的小厮,那厢摇头不知,军营是不许他们进去的。   慕容康直接回了书房,关门上闩,将自己闭在屋子里,谒了假,几日不曾出来,温氏不放心,要破门看伤,被怒吼了一声:“滚!”   温氏站在门口气不打一处来:“敢跟你老子娘放肆!做了大官,翅膀硬了你!”   四喜也古怪的很,不言不语,问什么话也不作声,伤着一只手臂,每顿饭菜亲下厨,放在门口,默默守着。   又一个多月后,慕容康连日告假,整个人瘦的只剩了骨头架子,眼窝凹了下去,颈上的伤还未愈合,温氏这才知道儿子伤势甚重,出了很多血,再多一毫,性命就不在了。   四喜左臂两道新鲜的长疤痕,缝着十来针,怵目惊心,饭桌上布菜的时候忽然急急转身,对着漱盂呕吐起来。   温氏对这个最敏感,当即来了精神。   是康儿的么?   四喜呕完了,捧过薄荷茶漱口,温氏窥着儿子的神色,问四喜:“你......来月信了没?”   慕容康正在进食,神情木然,味同嚼蜡,仿佛一汤一饭皆是苦涩,听到这个指尖一颤,如遭雷击。   四喜毕竟年少,对生育之事尚在懵懂,但婆母此问,她也猜到了三分,脸烧耳热地低头,不敢看慕容康,声如蚊蚋地:“已迟了......十来天......”   慕容康手中的筷箸猛然坠地。   温氏恍然大悟。   禁不住一阵欣喜若狂,拍着四喜的肩,一个赞赏的眼神,为娘就知你是个有手段的,能把康儿这座顽石攻克了!   久病的慕容槐也有了喜色。   慕容康双手抱头,埋首饭桌上,像个孩子一般痛苦地低泣。   更令温氏高兴还在后头,到了白露的时节,妊娠三个月半,四喜的小腹竟吹球般凸起,医者一切脉,竟是双胎之相。   这下温氏险些乐的疯了。   正作机会,带着四喜入宫,定柔也欢喜不已,亲手缝纫了两大箱子小孩儿的衣裳鞋帽,挽着四喜的手笑如花绽,亲热地唤着嫂嫂来看,温氏趁她们转头的间隙,将药瓶里调换了。   慕容康和四喜还是分房而睡,夫妇俩平日很少搭腔,似是陌生的疏离,却一举一动透着默契,温氏想着,待康儿见到活生生的骨肉,时日一久,自然就忘了伤痛。   新桃换旧符,转眼到了隆兴十九年,春日匆匆而去,又是盛夏,慕容府传出了两声婴啼,一男一女同时降生。   四喜虚脱了一般,汗水湿透了全身,头上勒着抹额,斜躺在架子床里,一对儿女粉嫩嫩,肉糯糯,呱呱地哭着,一模一样的小襁褓,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撇着小嘴不停找吃的,可爱的让人心都化了,温氏和几个妇人忙着哄。   慕容康方才在门外听到第一声婴啼的时候眼前一黑,竟晕了一阵,才将醒转,扶着床柱望着女人和一对孩子,沉默中,颤抖的手扶额,泪水滚滚如雨。   这他妈的是天意吗?   我是失而复得吗?   去他妈的世道!去他妈的天意! 第172章 贵妃醉酒 皇帝上前看,只……   消息传到宫中, 定柔喜极而泣,合掌对天,含泪祈祷:“尹氏嫂嫂, 你是温善敦厚的人儿, 也希望四哥走出哀伤,踔厉风发, 是不是?”   皇帝坐在一旁罗汉榻望着小妻子,暗自舒出一口气。   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 日复一日, 滴水可以穿石。余生有佳人在侧, 儿女绕膝, 遗憾已失,亲情挚爱可以融化坚冰。   那仇恨, 只要慢慢淡却了就好.......   ***   南市在京城民居坊之间的夹道,不过一些小食肆和油盐酱醋的杂货铺子,街上冷清寥寥, 区区之众,比之西市的繁华和东市的豪贵, 天渊之别。   一处二进的小院前, 纱帷马车停下, 挂着香樟木防蚊珠帘。   两个赶马的小厮跳下来, 摆上了杌扎, 车内出来一位珠翠锦裳的妇人, 秀丽的面貌, 眼角已有了沧桑的细纹,望着眼前青堂瓦舍,朱红大门, 恨得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身边的嬷嬷道:“就是这里,咱们的人亲眼看着老爷进去的。”   素韵眼眶灼的发热,吩咐小厮:“敲门。”   小厮过去握着铜环敲了一阵,里头问谁呀,开门的是一个鹤发鸡皮的媪妪,探出半个身子,身上穿的光滑精致的福寿纹缎面褙子,头上戴着金簪,问:“你们是......”   不等问完,素韵便指挥小厮破门,气势汹汹地闯进。   卢敬生在翰林院差事清闲,每日不过编书撰史,偶尔往国子监为童子们授课讲学,无什么绳矩约束,时间宽松,安闲自在。   一年前纳了个美貌的外室,生下一子,刚满百天,正是爱惜的得紧。前晌上值点了个卯,便寻机出来,到了外宅。   下轿看到自家的马车,顿时寒毛直竖。   进了内宅,闻得女人和孩子哭天喊地,冲进堂屋一看,美艳小娇娘被两个小厮按跪在地上,婆子抱着嚎啕不止的小儿,素韵坐在上首,一脸刻薄的样子,眼色阴沉冷厉。   穿着官服呵斥下人一番,美娇娘才被放开了,卢敬生忙查看伤着了没有,小儿有无事,丈母娘受惊了没,素韵咬牙切齿地看着,指骂道:“你个囚囊没良心的!”   卢敬生心疼美娇娘,也义愤填膺:“我一个从五品官纳个妾怎么了?哪个官员不是三妻四妾,凭什么我守着你一个苦哈哈过日子!慕容素韵,你不贤不淑,你简直是个妒妇!”   素韵听着这话霎时泪流了满脸,呆呆看着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丈夫,不敢置信地,颤颤巍巍扶着椅起身,被嬷嬷搀着。   美娇娘钻入了一丈之内是夫的男人的怀,哭得泪人一般,被软语温存安抚。   素韵心酸如翻江倒海,颤抖着的手指道:“卢敬生你是人吗?当初你一介白衣秀才,家里房子半间,斗米三升,我慕容素韵堂堂节度府的官小姐屈尊委身与你,给你浣衣烧饭生儿育女,伺候你半瘫的娘整整十年,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你屡试不第我可嫌过你半分?你落魄潦倒我可弃你一回?如今你混得人模狗样嫌弃我是个糟糠了?嫌弃我面老珠黄了?你何止忘恩负义,简直狼心狗肺!”   美娇娘哭的愈发撕心裂肺,卢敬生不忿道:“不就是纳个妾,至于吗!我在官场也是有头有脸的,守着糟糠,不知被笑话了多少回,别家的娘子都能三从四德,你为何不能。”   素韵望着他的紫袍官服,仪貌矜严的士大夫模样,苦笑了一阵道:“脸面?呵呵,你的官是怎来的?靠的是我慕容素韵,靠的是我慕容家,靠的是我妹妹在宫里伺候皇上!裙带关系罢了,没有我谁认你是皇帝的连襟,你走出去谁给你一分颜面?”   当着一屋子下人和美妾,卢敬生大大失了尊严,于是破口骂开了:“我没脸,你照照镜子,你自己愿意看你的脸吗,我肯跟你同房已是勉强......”   字字句句如刀见血,素韵趔趄了两步,这才知道半生光阴枉顾,当初的痴心深情竟是一场笑话,母亲的话全应验了,苦药渣子里熬不出蜜糖,熬出的是砒.霜。   美娇娘伏在丈夫怀里趁机添油加醋:“姐姐,昨日黄花落,您就容了我罢,大人是前途无量的朝廷命官,奴家愿一生侍奉姐姐和大人。”   素韵好似没听见,一时濒临崩溃的边缘,扶着廊柱一阵尖笑,原来痛苦到极致,就哭不出泪了。“你就是一条喝人血的豺狼!我一辈子的血都被你吸干了!怪道前人说,薄情最是读书人,我活该......我活该......信什么山盟海誓,信什么至死不渝......”   跌跌撞撞上了马车,如失了魂一般,一路回到宅邸。   坐在榻椅上神伤。   两个嬷嬷劝道:“夫人,你不能想不开啊。”   素韵展唇一个笑,比哭还难看:“我凭甚想不开?我跟着他穷困潦倒十年,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了,锦衣玉食,出去有高头大马车,回来有仆人围拥,我干什么折腾我自己让他们痛快,我死了岂不成全了那狗男女!让那小妖精来登堂入室,占我的位置,辱我的孩儿,我辛苦置起来的家业让她来坐享其成。”   使力咬着牙,冷哼一笑:“我非但要活着,还得好好活着,吃饭香,喝水甜,比那狗男女都要活得长!我将来要儿孙满堂,寿终正寝,方对得起爹娘生养我这一场!”   嬷嬷感慨:“夫人能这样想就好,男人啊,都是没天良的,当个物件使唤就成了,惜爱自己才是正经的。”   “他还不如个物件儿呢。”素韵笑着,终于明白,母亲的话是至理箴言。   以后,他爱找几个找几个,只当孩儿有个爹。   还是母亲有远见,早早预料到了今天,让她把家里的财产掌握在手里,以防万一,那死鬼领俸禄的印信在手,这就抓住了这个家的命脉。   “告诉账房以后每月只给他十两银子的花用,命人去古玩行将书房那些东西给我做一模一样的赝品来,我倒要瞧瞧没有钱他拿什么养那小杂种。”   午睡的间隙,骄阳正盛,宫巷人少,小柱子跑来传话,陛下让娘娘去昌明殿一趟,定柔坐着肩辇出了华琼门,刚至侧门外,迎面襄王从檐下走来。   见到她,微怔了一霎,垂颔拱手:“请贵妃娘娘安。”   定柔下了辇,敛衽还了一个礼:“王爷金安,是从陛下哪里过来的吗?”   襄王低眉望着她的足尖,听着那甜静清灵的音韵,答道:“正是,江州府盛产雅酒,朝贡来一些新酿的佳醇,让陛下赐名。”   两人略略寒暄了几句,阳光白花花的一地,定柔正被晒着,内监打了一把荷纸伞,襄王见她额头冒汗,忙道:“门下还有要事,我先告退了。”   定柔听着这话好似有些不对劲,从前王爷一直自称“弟”,偶遇见了也唤她一句“嫂子”,搞得她十分局促,今日怎么......   “恭送王爷。”   定柔也不作多想,又端端正正还个礼,等襄王走过,才抬步近殿。   身后的很远,襄王走到了仁宣殿的宫道,倚靠着一面雕龙玉柱,久久望着那一抹姌袅的身影消失在殿门,柔桡绰约。   皇帝在西侧寝殿,圆桌上十来个青白釉云雷纹龙纹觥,觥口缓缓倾出一脉到小盏中,一室淡雅馥芳的酒香。   定柔感觉肚子里的酒虫被勾了出来,好奇地走过来,笑问:“这是什么酒,这样香,有花有果子。”   江州有一百年的造酿世家,姓沐,前朝末年战乱时惨遭洗劫,是而式微,近些年出了一位后生,天生嗅觉敏锐,自创出一套酿酒秘法,又兴旺起来了,定柔先前已品尝过传说中的春青缥。什么酒只要皇帝一尝,顷刻身价百倍。   皇帝打开盖子,酒香溢了一室:“梨花酿、高粱曲米酿、纯麦子酿、木兰秋菊酿、杏花酿、白梅花娘、桃花酿、柳叶酿、松枝酿、竹叶青勾兑、最后是玫瑰果子酿。我已取好了几个,剩下的你来。”   杯中酒色清澈,浮着一瓣梨花,定柔轻酌了一小口,齿间淡雅清香,回味不尽,好奇地问:“你取的哪个?”   皇帝指着说:“梨花春酿,曰洞天清绝。”   定柔又尝了一口,赞赏地点头:,“甚贴切,这是无俗念梨花词的句子,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皇帝指下一个:“高粱酒,曰怀谷天远。”   定柔倾了一点,浅尝一下,舌尖辣的直呛,这个是酱香的,有些小烈,女子喝不惯。她附和道:“虚怀若谷,心远地自偏。”   “纯麦子酿,曰终年醒。”   “这个我记得是陶渊明《饮酒》其十三,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皇帝道:“这个最是特别,所谓君主,身处万千之中,最难得的便是一个终年醒。”   定柔倒出下一盏,皇帝一仰而尽,嗅着酒盏中的余香:“这个叫灵均卿韵,你晓得什么典故吗?   定柔笑答:“屈原字灵均,离骚中的句子,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夫君岂余身之惮殃兮,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恐皇舆之败绩也。”   皇帝唇角勾起一个柔情的弧,就知娘子是知音。   下一个松枝酿,取名“明月清泉”,出自王维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叶青勾兑取名曰“青华直”,有匪君子,绿竹猗猗。   柳叶酿曰沁园春,寓意洞庭春色。   然后皇帝说:“我取了七个,剩下的你来。”   定柔先啜了一点杏花酿,唇齿间芳馥回味,灵光一闪,道:“叫赖东君如何,我向来喜爱一厥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嗯,甚好!”他提笔在御笺上写下,娘子喜爱的其实是那一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讫情畅意山水间,无羁无缚。   下一个白梅花酿,暗香凛冽化于酒香,甘醇绵长,别有一番滋味。她想了半刻才道:“梅花香自苦寒来,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凌雪傲霜,性子最是孤冷,又曰琼枝只合在瑶台,白梅与梨花同骨,你既有了洞天,我便对应瑶台,叫瑶台冽露罢。”   皇帝笑:“也罢。”提笔写下。她又说:“我今日闲来读了一阙词。只觉那胭脂泪、留人醉一句甚是凄美,人面若桃花,花谢胭脂褪,芳歇春逝,不若叫胭脂泪如何?”   皇帝微摇头:“勉强。”还是提笔写下。   她尝了一口玫瑰果子酿:“很甜,果子清甜与玫瑰馥芳契合,如两情缱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莫憔悴,伊人已归。叫伊人归,可好?”   他眼眸一亮,大大点头:“这个好!我喜欢!诚如我当初对你,终换来了伊人归。”   稍后每个酒觥贴了一个黄笺,标着酒名。   小柱子来禀:“陛下,几位尚书大人来求见。”   皇帝搁下笔忙事务去了,再回来已是半个时辰后,只见宫女端着醒酒茶围着孩子娘,七嘴八舌唤着娘娘,桌上酒觥七倒八歪,定柔起初不过浅尝慢酌,不知怎地越尝越馋,直到喝的一滴不剩。   皇帝上前看,只见小娘子枕着手臂,小脸蛋红的滴透,冰肌玉肤烧起来一般,肌肤底子仿佛呵口气即破,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含笑闭目,模样娇憨,身上酒气熏人。   摇了摇酒觥,气道:“你怎么没给我留点儿!到是等我来一起喝呀。唉......”   伸臂将她横抱起准备给她洗了放到御榻上,小娘子的睫毛忽然“刷”一下,好像清醒了,她打了几个酒嗝,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醉眼朦胧地说:“我认识你,你是个坏蛋,小心眼子的坏蛋,我都给你......生了两个孩儿......还是不放心我......你对我爹娘那么好......不就是怕我不跟你过了.......你好有人做主。”   皇帝清清嗓,咳咳,小秘密被看穿了。   谁叫你有前科来着,踹我的时候毫不留情。   抱到床榻上,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摸着鼻下薄薄的髭须,一使力,竟揪下几根,皇帝疼的直冒泪,小娘子呵呵大笑:“早看你胡子不顺眼了......给我剃了......”   皇帝摸了摸,指尖有血,今年刚蓄了须,怎么的,嫌弃我老了?   小娘子翻了个身,轻轻打起了睡鼾,宫女端来铜盆,皇帝捏了手巾把子,板过孩子娘打算亲手给她擦擦脸,谁知那厢睡梦中“嗬!”了一声,豪气十足地喊:“本女侠在此!小贼休走!”   然后凭空抡起了拳头,重击在了他的下巴壳,闻得“格”了一声。   小柱子等人伫立一旁心惊肉颤地看着,陛下双手捂着半张脸,眉心紧皱,半天缓不过劲来。   普天之下只有贵妃敢如此僭越,也只有贵妃能如此。   素韵坐在正屋养神,手里翻看着话本子,一个婆子蹲着捶腿,卢敬生气冲冲进来:“你让账房只给我十两银子花销的?”   素韵淡淡地点头。   卢敬生正要发作,只听素韵道:“官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西市的白银米又涨了,菜蔬肉荤一天一价,孩子们正在长身体,你俩儿顿顿要狍子肉吃,一斤狍子肉一两半,吃也吃穷了,咱们大人以后都得紧着裤袋过日子,紧着孩子的嘴吃。”   卢犯了郁闷:“怎就叫你说的这样惨?给我拿些银两,几位同僚今夜在如月楼摆了酒席,这次轮到我做东道主。”   素韵吃惊的模样:“十两银子,每人吃海参鲍鱼也尽够了!难不成你还请他们到那勾栏地界消遣一番?家里都揭不开锅了,相公竟拿家用的命根子去请人嫖妓!”   卢敬生被噎了一顿,停了停,只好说:“后日还有诗会,大后日斗酒,都得压彩头。”   素韵语气愈发温和,软软地说:“啊,没钱,怎么办?”   卢:“把领俸的印信给我,以后我自己去户部领。”   素韵掐掐大腿肉努力挤出一行泪,含悲啜泣:“没良心的,有了小老婆不养大老婆了,你一月俸禄三百五十两银子,家里日常流水就得十五两,好歹堂堂一个京官之家,面子功夫总得做啊,这奴仆也不好遣散。   这些个嘴一日要供三餐,冷了要棉衣病了要请医吃药,那那不是钱,为妻每日一睁开眼愁的牙都快掉光了,鸡儿吃了过年粮,全指我厚着脸到娘家打秋风过活,望相公千万体谅才是。”   卢:“不是还有禄米,官田,布帛,四季例赏。”   素韵:“那点子东西够作甚,你那闺女还有两年及笄,这嫁妆是多大一笔开销,你就这一个闺女,家里头一遭办事,也不好寒酸叫人笑话,大凡好东西我都攒着添里头了。你爹娘每半年捎一回供养,连带伺候他们那些奴婢,一回就得小二百两,这送路的人来回盘缠又得三十两,相公算算这账。”   卢没了耐心,急道:“你唬鬼呢,当我不知道有多少家底!还有茶庄和绸缎铺么,盈利呢?那绸缎铺子开在盘古街,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一月的进项够家里吃一年的,做什么非得把着我俸禄不放,我一个老爷们出去囊中羞涩像话吗!”   素韵拿着帕子掩鼻冷笑几声:“相公也好意思说,那些是和我娘他们合股开的,咱们才占几成,你只晓得读死文章,那懂得经营的艰难,这做生意有赢有亏,旱涝不保收。”   从炕几下拿出一个账本和小算盘来,比划着,说道:“前儿礼部侍郎家送来了帖子,过几日嫡孙要做满月,红份子得包五十两。还有虞部司的儿子大婚,冯祭酒的母亲出殡,里外里半年的家用赔进去了,相公也莫跟我急,不成的话你父母的瞻养先欠着,挪给你花用,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寄,再不够你书房不是有一些别人送的字画古董么,典当了便是。”   卢哭笑不得:“饿死我爹娘不成,那些字画都是名人真迹,我怎么舍得。”   素韵摸着算盘珠子:“那就没法子了,要不你去街上卖字?”   卢敬生脸色彻底绿了,扭头离开,一个丫鬟端着托盘掀帘进来,“夫人,冰糖燕窝好了。”   卢没好气地回头看去,素韵端起小碗,悠然自得地吃着。 第173章 第四朵桃花 一朵被遗忘的……   定柔醉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清醒的时候头还晕着, 瞧人出去有重影,睡得太久肢体不似自己的了,也不知什么时辰, 枕着青玉枕, 身下褥着凉而生润的桃笙凉簟,精美的半叶芙蓉图案, 光滑的丝缎薄被残留男人的气味。   懒懒地窝着不想起来,奈何肚腹饿的咕咕作响。   为避耳目月笙她们早回春和殿去了, 昌明殿的管事任姑姑带着宫女捧了盥洗的物什, 一面挂起蛟绡纱幔, 笑说:“娘娘可算醒了, 这三日醉的水米不进,陛下急坏了。”   定柔坐起来按揉着鬓穴, 脑袋一片空白:“本宫竟醉了这么些时候,我明明觉得就睡了一会儿啊。”   任姑姑道:“您把陛下折磨坏了,夜里吐了他一身, 被窝里全是,寝衣还是陛下帮您换的, 沐浴擦洗了。”   定柔脸颊一热, 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劳夫君了呵呵。   漱了口, 圆桌上已摆好了膳食, 定柔饿的两眼冒金星, 干脆穿着寝衣吃起来, 反正她在这里随意惯了。   任姑姑默声布着菜,宫人们侍立四周恭手肃立,站的邢列肃穆, 皆是敛声屏息,昌明殿历来规矩森严,一器一物摆设楚楚有致,书架上如刀切了一般,男人的臭规矩不少。   看了看铜漏,这时辰皇帝应该在上朝。   膳罢美美的泡了一个热水澡,身上愈发不想动弹了,坐在大铜镜前篦着一头湿发,估摸着皇帝该散朝了,小梁子进来低声说:“娘娘别出声,太后来了。”   定柔握着篦子的手一顿,叫太后知道我大白日在神圣庄严的昌明殿披头散发,耍酒疯,还呕了皇帝一身,说不准会气得吐血,还有那班腐儒,估计会触柱。   这下连气都不敢大出了。   半个时辰后,皇帝步入西寝殿来,定柔的头发才将干了,换了一袭粉桃夹纱衫裙,垂悬着乌瀑躲在帐幔后,嚇了一声扑上来,双手吊在男人的颈,小身躯挂到了半空。“母后走远了?”   皇帝“嗯”了一声,面孔故意板着。   发现他眼睑下三道血痕,惊问:“哪个抓的?”   皇帝伸臂环住娇躯,将她抱得高高,没好气的:“你说哪个抓的。”   定柔讪讪地捏捏耳垂。   我是不是有点恃宠啊,无法无天了好像。   皇帝一把将她打横放在榻上揉搓了一顿,定柔咯咯笑出了泪。“太后没看到啊?”   “母后眼睛又不花,自然看到了。”皇帝枕着软玉娇香的身躯,这三天可吓坏了,太医反复把脉说无碍,酒劲过去就会醒了,可他还是怕,小丫头从没这样过,万一有事,叫他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过?做鳏夫吗?   “啊,那你怎么解释的?”   皇帝亲了亲香软的小手:“不告诉你,反正母后信了。”   八月万寿节后大驾例行巡行秋收,出京畿入河东道,是日驻跸在汾州官署,连绵下了几日秋雨,滞留下来。   午觉起来闻得窗外雨住了,屋中闷得厉害,定柔便想出来散步,沿着园子的石板小路,树荫遮翳,麻雀啾啾,空气分外清新逼人。   树头湿漉漉落着露水,如下小雨,宫女撑了一柄荷纸伞,老了的芭蕉叶滴滚着晶珠,紫薇树被雨淋的凋敝大半,紫花碎英堆积,铺了薄薄一层花毯。到了凉亭只见池中锦鲤密密,浮动色彩斑斓,争抢着游弋穿梭,伏身在美人靠上观看。   临水照影,执着一柄白翎羽扇,宫娥端着茶水和盆盂提炉侍立在旁。   一个人影站在远处抄手游廊的尽头望着她很久,踯躅着,还是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到了近前。“慕容十一。”   背后响起的声音,定柔诧异了一下,转头去看,一个男人站在亭子外,陌生的面孔,约莫三十来岁,五官端正,文质彬彬的书卷气,着五品松鹤补文官服,留着薄薄的髭须。   “你是......哪位啊?”她不记得认识啊。   旁边的宫娥呵斥:“放肆!竟敢直呼娘娘,仔细陛下知道了,治尔等的罪!”   定柔忙对宫女摆摆手,示意莫要多话,若是故人理应打个招呼的,即知晓她的虚齿,说不定是母家的远亲。   男子见状,心生欣慰,含着笑眼中竟噙了湿润。   荣华锦绣,万千宠爱于一身,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毫无倨傲之态,她果然是值得的!深切的语气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我姓董,我母亲董俞氏,是妙真道信徒,曾在寒山小住过一次,你不会也忘了罢?”   定柔脑中白光一闪,好像知道他是谁了,那年险些害她吃父亲家法的人。“你便是,那位董公子?”   他目光里缱绻着温柔,点一下头:“董钧烨,表字成烁。”   定柔“哦”了一声,立刻想到要回避,但一时不好直接脱身。“你也做官了呀。”   董钧烨道:“隆兴九年中的进士。”   皇帝忙完了书房的事,听说小丫头出来观鱼也来了此处,走到墙边拐弯处,猛瞥见小丫头和一个男人两两相对,言语客气地说着话,脚下顿时怔住......   那男人穿着紫袍官服,说:“那年我带着父母去你家,你爹说你在为祖母守孝,不谈婚嫁,我便回家等,谁知后来听说邢家谋反,你家也遭了秧,阖家迁到了京城,我本来要到京找你,可我母亲突然患病,耽搁了几个月,等我到京的时候,你已入了宫,成了御妻。那一迟,竟是终生......”   语气沉痛地:“......后来,听闻你出宫,许配了陆公子,陆家出事的时候,我恰在岭南外放,快马赶到京,拜访了慕容伯父,可他们说你失踪了,我辗转找你,把京城的驿馆客店都找遍了,再后来,陛下公告天下,大封贵妃......”   语气至诚恳切,透着暧昧的痴怨。   女人竟满脸慌乱,窘迫地转眸,不抬头看那男人,问:“董卿可成婚了?”   男人眼睛几乎长到女人身上了,眼光里全是痴:“前年才成亲的。”   女人愈发低了低下颔,眼角眉梢皆是愧疚:“那便好,愿夫妻琴瑟和睦,白首相老。”   男人没再说话,呆呆望着她的脸,眸光隐忍着无限深情。   皇帝腮边咬的发硬,看不下去了,指甲在砖缝里抠出了印,阴沉着脸转头回去,一边吩咐小柱子:“还不快把贵妃叫回来!这个傻妮子!”   亭子,男人拱着手,想告去,脚下却万般挪不动,最后把心一横大着胆子抬眸,深深看了梦中的人一眼。   她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穿着一袭宫妃大袖衫,抹胸绫纱百合裙,挽着纱帛,身姿姌巧绰约,乌莹莹的云丝黑亮熨帖,松松绾着堕倭髻,只簪了一朵堆纱宫花,眼角残留觉后慵态,一颦一笑尽是风情万种的韵味,也,愈发美的惊魂摄魄。   他低下了头,心跳的狂烈,不敢再看了。   定柔也被他眼中的炽热搞得如芒刺在背,在想借口离去,恰小柱子来说:“娘娘,陛下在书房等您。”   “知道了。”   她客气了句,捏着裙角匆匆告辞。   董钧烨望着那背影,被无数宫女簇拥着,渐行渐去。   心底隐隐约约如白刃翻搅,凄怆的痛楚难以自抑,自言自语说:“慕容十一,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回到书房,坐在乌木六方椅中的男人脸黑如锅底,四下无一个侍奉的人。   “方才干嘛去了?”阴阳怪气的。   她放下羽扇,习惯性地勾住他的颈,亲昵地说:“我在等你赏鱼啊,不是你说让我等你的么。”   男人眼色阴郁的像乌云,酸言酸语:“我去了哪儿,看到你在跟人眉目传情,怕妨碍到你们,就回来了。”   她打了他一下,没好气地瞥一个白眼:“浑说什么呢,只是我家一个故人旧识,寒暄几句罢了。”   男人忽然发作,起身一把捏着她的肩,逼视着:“你当我瞎的,慕容定柔,他只是你家的旧识?他眼睛快长你身上去了!你和他绝对有事!说!给我说!”   肩上一阵蛮力狠捏,她有些吓着了,小心地道:“......那个......就是......那年我刚从妙真观归家,他带着父母和聘雁,来淮扬拜访我爹,想......那什么......被我爹拒了......”   男人瞬间明白了,聘礼?那年?肺火汹汹上涌,不敢想下去了,难不成还有一个青梅竹马?一个已经够挫磨了,再来一双?   “这么说你在妙真观的时候就与他相识?还送过聘礼!你竟敢瞒着我!瞒我这么久!”   女子被怒吼吓白了脸色,忙解释道:“什么呀,我根本不晓得他是谁,我只是跟他母亲有几面之缘,那年他去了我家,害得我被我爹大训了一顿,险些动家法。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时候他来妙真观接他母亲回家,我和师傅师姑送出大门外,确实......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马车边......来着......这也算认识吗?”   男人气得快要吃人了,恨不得把她按地上打一顿屁.股,这不守妇德的小娘们!   “即有此缘故,方才你为何不避讳!为何不呵斥他!你是什么身份?私会下臣,传到外人耳朵里,要你男人出去怎么见人!”   “说什么呢你!”   男人气的眼珠红了,是人都比他强,能名正言顺下聘礼,只有他偷偷摸摸的:“慕容定柔!你不守妇道!不守妇道懂吗!”   狠力推了她一把,仰了个大趔趄。   女子也被激怒了,骂道:“你就是个混蛋!天下第一的大混蛋!我守不守妇道你不知道吗?我若是守妇道的,还能跟你在这!”   男人操起案上一本书掷向她,恰砸在了右脸上,定柔捂着眼睛疼了半天睁不开,眼皮四周留下一大片伤痕印子。   这下子火大了。“你打我?”   男人后悔了,方才一时失手,好像捅了马蜂窝了。   仍嘴硬:“活该!”   女人彻底被激怒变成了泼妇,先是上来对着两只胳膊掐了一顿,犹不解气,到后头的书架上,拿起书册一个接一个掷向他,皇帝一阵闪避,小丫头像是吃人的小老虎,把书架折腾空了,去翻旁边铺着黄锦的长案。他急道:“不许动御案上的!”   “太欺负人了!”小丫头发作起来像炸毛的小狗,完全置若罔闻,拾起奏章狂扔乱抛,扔完了,拿起三根御笔,蘸足了墨汁,远远对着他一甩——   他来不及闪,绣着龙的织锦襕袍霎时污迹斑斑,脸上好像......也有......   伸指一模,手上一片黑,怒道:“慕容定柔,你就是个泼妇你!你给我滚!再不许进我的书房!以后昌明殿也不许你去!”   女人冷哼:“谁稀罕去你那破地方啊!死气沉沉的!还古板没趣味!”   说完了,哈了一口唾沫“呸”吐在天青古董笔洗里。   男人惊呆了。   女人雄赳赳地走了。   小柱子等人在门外看了半天,吓得满头冷汗。   好一会儿才敢进来,皇帝坐在罗汉榻上用手按着额头,闭着眼睛,身上穿着墨迹累累的袍子,表情活脱生无可恋。   他怎么讨了这么个女人?又俗又泼的媳妇。   他想起,五岁那年,梳着两个角角的小童子被送进崇文馆,第一天上学堂,作为太子妃的母亲殷殷嘱咐。   到了那儿,大哥个头比他高出好多,坐在旁边冷嘲热讽,几个时辰课节下来,夫子直夸他学思灵敏。   课下大哥又来挑衅,骂说:“你个继室生的狼崽子,狼子野心,想博得皇爷爷欢心,夺了我的大位,痴心妄想,立嫡立长,也不看看你什么成色!”   然后,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话。   最后,在耳边低声说,皇爷爷如此看重你娘,看重你,没准你根本就是扒灰产出来的孽种,怪不得说你肖似呢,云云。   他攥着拳头,鬓角的血管暴起。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混蛋按在地上,抽几个耳光子,然后拿旁边书案上的毛笔,沁了墨汁涂抹一身,让这个长着人脸不说人话的变成黑乌鸦,再吐几口唾沫到笔洗里,恶心死他。   可是,到后来,还是忍住了,母亲的话萦绕在耳:“志忍私,然后能公,行人性情,然后能修......小不忍,则乱大谋......”   童年的时光,便是在日积月累的忍耐中度过的。   内监在哪个色胆包天的家伙书房盗出了一副画像,果然有她的东西!画中的少女穿着道服,梳着垂髻,还题着酸不拉几的情诗,字字皆是衷肠......   无法想象,不知对着画意淫了多少次。   妈的!   夜里。   独自坐在树下等着那个家伙。   黑暗中,人影缓缓由远至近,拱手行礼:“陛下圣躬金安。”   “这会子没有君臣,只有两个男人,你敢觊觎我的女人,说吧,这账怎么算?”   对方不语,是个有三分担当的,不求饶命。   “说!”   “陛下要如何,便如何。”   挽起袖子,对着那家伙肋下重重挥了几拳,对方完全不敢还手。   “打呀!你要是个光明正大的男人,就跟我打,你心心念念的女人,她是我的!以后不许你动她一分心思!若敢再有,天诛地灭!”   对方弯着腰,疼的直不起来,喘息着道:“我董钧烨最先认识她,却输给了运气,输给了一个‘权’字,皇上,你能得到她,不过仗着权势而已,若不然,慕容槐会将她送给你吗?”   他怒不可遏:“你个色胆包天的孙子!你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貌而已!”   当夜,定柔听说董知府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   横生出这么一件事,皇帝也没心情巡视了。   回銮路上,十来天,坐在各自的舆车里,谁也不搭理谁。   到了京,又过了两天,小柱子揉着腰从西侧殿出来,进了值房,小梁子在喝茶,几个下监忙上来揉,小梁子问:“怎么,又挨踢了?”   小柱子脸色悲哀:“可不是,你说陛下怎么现在这么爱踢人啊?我这背上腰上全是青黑。”   小梁子苦闷道:“谁知道啊,没一天气顺的,昨天叫起的时候,也不知咋了,朝服穿了一半,上来就狠踹我,这谁伺候的了啊。”   小柱子小声嘀咕道:“分明就是打翻醋坛子了,这两天昌明殿酸气冲天的。”   夜里,皇帝用完了膳,清清嗓子问他们道:“今儿几时了?”   小栋子小心翼翼:“回陛下话,初八。”   皇帝又清了清嗓子,小柱子明白意思了:“可是要召幸......奴才去接哪位娘娘过来?”   皇帝第三次清清嗓子:“去春和殿,把贵妃给朕带过来。”   小丫头,今夜非磋磨掉你几层皮。   小柱子擦擦汗,有种内牛满面的赶脚,我的娘,终于熬出来了。   稍后回来,皇帝已在榻上等候,很是焦急的样子,小柱子在两丈远的地方抖索着说:“春和殿关门了,奴才敲了好久,都不开......”   小栋子和小梁子在外殿,听到窝心脚的声音,小柱子哭爹叫娘求饶命。   皇帝愈发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昌明殿人人自危,喘气都带着十二分小心,想念小玥儿,隔日去了康宁殿。   小安玥午睡起来玩了会儿宠物波斯猫,太后唤她吃点心,肥嘟嘟的猫儿跑到垂花门处,卧在了门槛边。   皇帝下了坐辇,大步跨进:“玥儿.....”   脚下“呜哇”一声——   吓得他差点跳起来,猫儿鲜血模糊,肠子都迸出来了。   小安玥待明白过来,揉着眼大哭起来。   皇帝剧烈地恶心起来,扶着墙一阵吐。   内殿,小安玥已哭了半个时辰,皇帝终于呕干净了,拿黄帕捂着口,闭目不去想。   太后心肝肉啊的哄,小安玥不依不饶,皇帝无奈说:“明日给你找只一模一样的来,赔给你总行的吧。”   安玥哭说:“我不要!我就要小花!小花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就要小花!你赔我小花!”   太后又一阵拍哄。   小安玥恨恨的望着老子爹,咬牙说:“父皇是个大坏蛋!最大最大最大最大的坏蛋!我恨你!我恨你!”   太后没想到这么一句孩子的话把皇帝惹恼了,指着她:“放肆!”   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听皇帝又道:“一只猫,比你老子爹还重要不成!怎么着,要朕给一只猫赔命你才罢休了?”   小安玥还是哭闹不止,摔了茶盏,根本不畏惧老子爹,何况一直对他呵护温柔的老子爹。   皇帝大骂孽障,罚她抄写女则处事篇,不抄完不准进晚膳。   太后嗔他:“你跟哪儿发的邪火啊,她字还不会写几个呢。”   夜里,皇帝心软了,差人来看公主进膳没,谁知回来禀报说公主还在抄写,不肯进食。皇帝心里一疼,匆匆去了康宁殿,到了那儿,果然见女儿还在伏案苦写,娇小玲珑的身躯坐得不端不正,别扭地握着毛笔,写着只有她才认识的墨团团,晚膳摆了一桌,小女儿肚子传出咕噜咕噜的响。   皇帝只好妥协,蔼声道:“好了,不用写了,进膳去吧,父皇免了你的责罚。”   安玥公主小小的嘴一噘,一个俏美的弧,眉心凝着倔强:“哼,我偏要写完给你瞧!不用你可怜,我以后再不跟你好了!”   皇帝瞧着她那样子,哭笑不得:“你怎么跟你娘一样倔啊,瞧你那嘴,噘起来跟她一模一样......”   安玥撇脸到一旁。   皇帝扶额。   又过了两天,定柔早早入寝了,刚有睡意,一个傲岸的身影掀开帐帷,只穿着明黄暗花龙纹中衣,钻进了被窝,进来便动手动脚。   定柔熟练地迎合着。   事毕,两个赤身相贴,男人枕着手臂,伤感地说:“我不来找你,你就永远不会主动一次是不是,你男人死外头你也不管是不是?”   定柔依偎着炽热的胸膛:“出什么事了?”   男人吸吸鼻子,心酸道:“没事。”   定柔检查了检查他是不是毫发无损,然后解释道:“春和殿的门没上栓。”   男人听了却完全不解气:“那你就不会来昌明殿找我,这么多天,你不想我?”   定柔指尖抚摸着他的腹肌:“我这几天一直躺着来,不知咋了,全身没力气,还老是烦恶,吃不下东西,连筷子都拿不动似的,不信你问张嬷嬷她们。”   男人歪头看她,表情惊恐:“你......不会又有了吧?”   定柔算了算日子,摇头道:“不可能罢,我上个月来了的,这个月还没到日子呢,我一直吃着药,不曾断过,许是秋困,我现在一年四季都犯困。”   男人安心躺好,又说:“你帮我给玥儿说说好话吧,我把他得罪了,不肯理我。”   定柔噗嗤笑了:“不管,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去。” 第174章 弄权风月 这件事我无能为……   嘉福楼前, 掌柜领着小厮们恭迎贵客。   一丛仪仗簇拥着舆轿逶迤而来,四方四角宝顶八人抬大舆轿,罩以鸾凤绣卉的银红宫绸, 金穗流苏坠子, 家丁冠带正装,一水的幞头圆领衫, 擎着三檐伞,并一对雉羽宫扇, 粉衣绿裳的丫鬟提着销金提炉, 焚着养神的櫰香, 捧着漱盂、香巾、绣帕、拂尘。掌柜的老远作揖, 堆了满脸奉承:“夫人万福金安!”   舆轿后头两顶四人抬的粉色小轿,温氏搭着丫鬟的手款款下轿, 十五和毓娟也各自下来,到了母亲身边,衣袂楚楚, 膏泽脂香,犹外惹眼, 引得路人纷纷驻足瞻看。   掌柜的连连行礼:“夫人快请, 菜品都预备好了, 鱼虾皆是今早送来的, 活蹦乱跳的, 戏伶也扮上了, 只等夫人令下便开锣。”   温氏言笑客气:“有劳掌柜。”   “不敢不敢, 折煞小人了。”   花簇绮攒迎入二楼向阳的雅间,掌柜娘子忙进忙出,奉上明前龙井和十几样点心果子, 掌柜的当初眼拙,有几回慕容府的来都被拒之门外,谁料想一朝烂泥变金土,出了个贵妃娘娘,一夕间人人争相攀亲道故,嘉福楼到底错过了时机。   掌柜的冥思苦想,听闻楚国夫人爱听南曲,便将三个位置最好的雅间打通,砸了重金换上黄花梨镂雕圆月隔扇,门窗装了一两银子一尺的玻璃,顶头的一间建了一个戏台,请了淮扬厨子四时坐镇,养着曲班子,亲自递了数次拜帖,慕容府这才陆续有人来了,楚国夫人听闻如此诚意,终于下榻莅临,日久也不去别处了。   墙上挂了名人书画和字帖,花盆里奇花异草争芳斗艳,一应桌椅皆是紫檀木,十五和毓娟磕着瓜子闲话,温氏品着茶看了看时刻:“素韵怎么还不来?”   毓娟牢骚道:“每次都是磨磨蹭蹭的,就不爱看她。”   正这时门外小厮来禀,卢府的丫鬟来了,请夫人速速去卢府解围,六姑娘被人缠上了,六姑爷在外养了小妾,跪在府门前逼着夫人喝进门茶,很多人围观呢。   温氏当即撂下茶盏起身:“这个不争气的!”   毓娟和十五相视一眼,知事态严峻,整了整衣装,也一并瞧热闹去。   不多时至青梧街,老远便听到哭天抹泪声,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身着布裙荆钗,带着哇哇啼哭的襁褓稚儿和一老妪,跪在朱红大门前哀哀哭求:“太太容了奴婢罢,这孩儿是老爷的亲生骨肉,不能流落在外......”   四周围观的水泄不通,青梧街多是碧瓦朱甍的大宅,公卿士大夫和中品以下官员的府邸,这下子可丢人丢到朝堂上去了,连慕容家也被恶心了,这是计谋。   自来妇人三从四德,素韵善妒的名声是传出去了。   “楚国夫人到——”   背后响起铿锵有力的一声,人墙迅速散开,留出一条宽阔的大道,屏息观看一品夫人的仪仗,一顶华丽贵气的大舆轿抬进来,走下一位披罗戴翠的妇人,雍容端庄,仪态不凡,圆髻金钗,细细的柳叶眉,杏核眼,唇角梨涡的浅印,正是徐娘半老。   人群中有婆子窃语:“这就是贵妃娘娘的生母,如此风采,怪不得生出倾国倾城的闺女呢。”   素韵闻言从二仪们出来,小厮抬了太师椅来,打开一柄荷纸凉伞,温氏坐上去,打量了不争气的女儿一眼,没有泪儿,还算没给老子娘丢尽了脸。   下跪的老妪打眼眼瞧着,人家这丈母娘做的,荣华富贵都有了,做女人活到这般份上,不枉投胎转世一遭,到底是肚皮争气,唉......人世不公啊......和女儿交换了个眼色,当着四周这么些人,这些高门显贵最要面子,咱们母女不怕。   齐齐转对温氏哭诉:“求夫人做主,让太太容了奴家罢,发发慈悲......”   毓娟和十五坐在母亲的舆轿,掀开一角轿帘看着。   只见温氏摩挲着指端的玉戒,温蔼的声音问下跪的可怜兮兮姓甚名谁,出自哪家,六姐伫立一旁脸色如菜。   女子含泪答京城人士,良藉之家的薄命女,温氏笑望着她,啧啧道:“美人胚子,到是委屈你了,子婿只是个闲散的小官,又年逾不惑,你这般人才该是给上卿大员或贵胄世家的公子做妾室,方不负了。”   素韵和轿子里的姐妹俩俱是惊得瞪目,母亲怎这样说?   人□□头接耳,不愧是权贵大家,有气度,疑惑间那女子捏着帕子尖声痛哭,委屈极了似,温氏又道:“你今日委实唐突了,这妾室进门也是喜事一桩,要花轿红妆,筵开三席,敲锣打鼓正正经经迎进门了,你如此做法,岂非轻贱自己了?”   女子哭声一滞,一头雾水,听不懂话外之音了,这是骂人还是诓人的?   温氏眸光一厉,极快闪过一抹冷冽,女子慌忙低下了头,温氏又语声和善地道:“原也不是什么坏事,陆女婿父母不在身边,早已禀过国公爷和吾,要堂堂正正纳你进门,又怜惜你年纪小,卢府房屋狭窄,住在一处早晚定省,到底不自在,是以我们商议之后拿出两万两,他说要为你购置宅邸,都多少日子了,怎地还未安顿?”   女子大吃一惊,难道那死鬼还有一个窝?   温氏扶着素韵的手起来:“也许啊,他是要给你个惊喜,快回去等花轿罢,以后啊都是一家人了,我等着吃你的敬茶。”   走到府门口,又回头来,见到女子不动,又道:“怎地,不信吾?勿怪本夫人没提醒你啊,男人可得看好了。”   女子咽了口唾沫。   围观的人没等到好戏,看了个无趣,熙熙攘攘散了。   坐到陆家前厅,素韵颤抖着手亲自端来茶,毓娟和十五进来,“娘,走了。”   温氏没好气地白了素韵一眼,这下可看明白男人了罢,早告诉你他们是没心肝的,偏撞了南墙才回头,青春韶华搭进去了,换了个不值。   没多会儿卢敬生急匆匆回来,进门对岳母拱手作揖:“岳母大人受惊了。”   温氏不怒反笑:“好女婿,我可当不起。”   卢敬生正要开口,温氏又道:“我和老爷拿你当半子,一心为你的仕途筹谋,你却是个如此不争气的,你也是堂堂士大夫,怎地如此轻浮粗俗的女子也敢纳了,失了风度,想纳妾,也该寻个世家小姐才般配了。今日之事,雅儿一介内宅妇人,顶多不出门便是,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蜚短流长到了朝堂,叫那些同僚怎么说你,內帷之事都整饬不周,将来如何担当大任啊。”   卢敬生来之前本想岳母会大大发作一场,闹个鸡飞狗跳,不曾想如此语重心长,一心为他思虑,不由得满面羞愧。   “岳母息怒,敬生赔罪了......”   温氏咳了一声清清嗓:“老爷前日还说,待下次陛下来下棋,寻机为你美言几句,抬一抬官阶,你在从五品的位子上快三年了,难道要裹足不前,就这么熬到致仕?如此不知上进!闹出这样的丢人现眼的事来,老爷已知晓了,还会为你谋划吗?”   卢敬生额角冒出森森冷汗,惊恐之余,连忙对岳母赌咒发誓,以后对素韵言听计从,云云。   回到嘉福楼,素韵这才抹起泪来。   毓娟和十五问出了疑惑,不忿地:“娘,您作甚答应让那狐狸精进门啊?还要为那负心汉谋求升迁,哼!”   温氏吃着一枚糕,放下银签,白了她们一眼:“你们啊,太嫩!”   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难免心有几分傲气,细观却不是个有城府的,卢敬生一无钱财,二无权势,我今日将她抬得高高,在她心中埋下了意难平,对卢心生怨怼,怨怼渐生嫌隙,瞧着罢,她回去定会跟男人闹。   而对于男人来说,到了这份上,对他什么负心寡义的辱骂之语都无用,不如实际利益来的切实,男人啊,为了仕途名利,女人不过手心的一个玩意儿。   那狐狸精再一闹,还有好果子吃吗?   三个女儿听罢,素韵满脸钦服:“娘,女儿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温氏恨铁不成钢地:“早听娘的也不会白受这十几年的苦,男人这东西,微时能共苦,飞黄腾达了同甘的还不知是何人。”   毓娟和十五仍不解:“万一那负心汉舍不下狐狸精呢?”   温氏:“为娘看男人看了几十年,绝不会走眼。”   毓娟气道:“干脆让六姐和离算了!咱家这般势头,还怕寻不到后夫!”   温氏嗔她:“你惯是个缺心少肺的,找个后夫容易,三个孩儿怎么办,留给那姓卢的任人欺凌,还是让素韵领到别家,寄人檐下,面对继父,过的如履薄冰。丈夫丈夫都一样,一丈之内是夫,换人换不了心肠。我到也不是让你六姐与姓卢的和好,只是权宜之策,凭什么咱们生气伤心啊,让他们互相撕咬,懂么。”   素韵感慨:“这世上原就四哥一个专注执一的好男人,我听说还不肯和姚氏嫂嫂同房,住在书房呢。”   温氏骂了句:“死心眼子的!”   康儿、静妍、十一,都是一副木石心肠!静妍回了杨家,来信说染了病疴,一直不见好,怕是有猫腻。十一吃了多年避子药,为怕宫胞寒凉,让她养一养,生个健全的皇子,起初只是将通经草去了,继续补气养血,后来才换上了坐胎药丸,不知道为何迟迟怀不上,每次换药都得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被察觉了,这一年为了这事操碎了心。   春和殿垂花门外,定柔望着宫巷。   到了安可散学的时刻,不多会儿宫巷那头宫娥内监簇着舆轿走来,定柔侧头看了看,一抹香色袍角消失在转折处。   安可下了舆无意识地望了望,眼带无措。   回到内殿知道母亲会问,便和盘托出了,三殿下宗显和六殿下宗旻皆对她有意,时而来汀兰学堂,口中唤着妹妹,却私下常常送她小礼物,眼神含情脉脉,每到课下亲自送回春和殿。   兄弟俩还因为安可打了一架。   定柔早发现了女儿的异常,近来也不爱练琴了,偶尔托腮出神,十岁的小姑娘,与那两个生出些两小无猜的情义来,怪不得三殿下到了及冠的年纪,却迟迟推脱不肯纳妃。   望着出水菡萏般的女儿,梳着垂髻,一袭粉萏花碟襦裙,越是大了越是出挑,水灵逼人的肌肤,一双美目像极了母亲,琼鼻樱唇,莞尔一笑颊边两个玲珑甜美的小梨涡,又兼得娉婷秀雅,林下风致,是学堂最出色的女学生。万万没想到这么早就会被人惦记了!   定柔怕适得其反,不好责怪,只谆谆说了一番课业为重。   安可眉角带着与岁龄不符的老成:“娘,他们都说太子哥哥为父皇不喜,皇祖母属意宗旻哥哥登位大宝,您没有为将来想过么......”   定柔怔怔望着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思了?竟是这般心重,一副玲珑剔透心肠。   抱她入怀,抚摸着头发:“可儿,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你父皇对我们情意深重,怎会不为将来打算,母亲被六宫忌恨,如何放心把你交到她们手里?咱们母女三个不需要别人庇荫,以后与那两个,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夜里,躺在九华帐里,对皇帝说了这件事。   皇帝惊得坐起,最近朝上忙,忽略下头的事了。   复而躺下,默了良久,对她道:“告诉可儿,宗显还罢了,敦厚温善。但宗旻不行,他......超群拔萃,心性孤傲,将来绝不会甘心居于人下,我担心......他和晔儿之间......”   到了那一日,可儿夹在他们中间,会痛苦。   定柔也披发坐起,惊恐地看着他。   皇帝握住女子的小手,哀叹道:“娘子,他好歹是我的骨肉,我不能......我试过将他养的心性凝澹些,平庸些,但骨子里的骥骜之气是改不了的。”   若早早送到藩地,凭宗旻的心性也不会安分守己,不若留在京城,把猛虎养在笼子里。   他语气无比沉痛:“这件事我无能为力,索性让晔儿来面对罢,便是你死我活我也认了,坐到皇位上,难免有取舍。生在帝王之家,这是他们的宿命。”   那一夜望着床帐,他们都没入睡。   今又重阳,金菊斗艳满京室,蕊寒香冷次第开,御苑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数尽风流。皇帝率文武众卿登高辞青,祭山河,治肴携酌,不来参加白日宫宴。   太后邀了众嫔妃到红萼轩共享蟹宴,上品青蟹膏黄肥美,方出了甑,调汁换成了姜末配定柔教授膳房的酒糟醋,席间以菊花为诗飞花令,别有一番趣味。   定柔今日不知怎地一直烦恶不止,胃府里烧心的难受,望着蟹肉却顶的吃不去,月笙盛了菊花老鸡汤,她闻到那腥味,猛然一股脑窜到了喉咙,伏在围栏上对着华琼池水大呕大吐。   众妃诧异地看着,只有淑妃和徐昭容露出了恐慌。   宫女忙端来漱口水和帕巾,皇后上前帮着拍背,太后眼角眉梢布上了喜悦,和淑太妃道:“贵妃这是有了罢。”   淑妃和徐昭容指尖止不住颤。   太后眉开眼笑:“宫中好几年不闻儿啼声了。” 第175章 意外之喜 皇九子来报到……   定柔被小心翼翼架上太后的坐舆, 簇拥回了康宁殿,稍后女医来请脉,果然禀道:“滑脉圆润流利, 娘娘确实遇喜了, 还不足两月。”   太后合掌一击,笑成了弥勒, 两位太妃和皇后忙说恭喜,太后捻着菩珠念道阿弥陀佛, 皇帝子嗣繁盛, 乃吾国朝之幸。   众妃多是无喜无忧的面孔, 不过附和着恭喜一番, 陛下雨露专宠,开花结果自是寻常不过, 深宫失宠的女子,早已如干涸的土地,比不得人家风调雨顺。   淑妃扶着宫女的手眼前眩晕了一下, 目光如毒锥子注视着那个小腹,徐昭容唇色白如宣纸, 感觉有些站不住, 捏着帕子的手不住地冒冷汗。   林顺仪低眸阖目, 清莹莹的泪珠湿濡了眼睫。   太后让定柔小歇一会子再回春和殿, 再三嘱咐眼下正是不牢靠的时候, 切记静躺, 少走动, 还把手上的菩珠赠与了她,连连要时时戴在身上,这是有道高僧供在佛案前开了光的老南红, 在手上婆娑多年,沾染哀家凤体之气,能辟邪去祟,护着皇儿。   心意难得,定柔这个道家人不得不收了。   回到永庆殿,淑妃将暗室里供奉的法坛掀翻,一应供品皆砸了,贴着符的木头小人被瓜果碎香灰埋住,两个心腹嬷嬷吓得忙劝:“娘娘可不敢,郡君夫人说了这脏东西邪的很,稍不留会反噬的。”   淑妃额角膨出了几道青黑的筋,几乎咬碎了牙,又哭又笑地捶打桌角:“这么些年了,屁效果没有!本宫蠢啊,竟会信了这个!为它茹素,一日三餐偷偷吃糙米野菜,那贱人还不是好好的......明明说不能生了......本宫这是中计了......”   跌坐地哭了一会儿,声嘶力竭,湿漉漉的水眸血丝累累,迸出一道锐利的阴鸷,尖声嘶喊:“决不能让她生下来!是男是女本宫都冒不起这个险!只要我的宗昱能熬到登基大宝,出震继离,君临天下,本宫豁出去了!拉着那贱人一起下地狱!”   黄昏时,皇帝登山回来,听闻此事当即打了个战栗,叫了太医来询问了一番,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内殿,定柔斜卧在美人榻小憩,方才吐了一场,口中正发酸,又吃不下蜜饯,连味道都闻不得,皇帝上前握住手,眉头打了个结。定柔展唇一笑:“夫君一语成谶,果真是有了,咱们要添个孩子了,多好。”   皇帝手上攥的紧了紧,贴住脸颊,担忧地说:“太医早说过你不宜再生了,我怕......都怪我!总让你受那分娩之苦。”   定柔笑捏了捏他的鼻子,一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道:“晔儿都七岁了,我身子早休养好了,再说我想再要一个小棉袄,我正盼着呢。”   皇帝愈发自疚,想起上次生小宗晔,她受尽磨难苦楚,身上的血快流干了,一度没了鼻息,直如死了一遭,仍觉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抱起她塞了两个软枕,坐在榻边,“不若......打了罢,太医说现下孩儿很小很小,还没有蚕豆大,只要用温和的药慢慢落了胎,你不会受多大的罪,吃些调养的药就会好。”   定柔听罢,低头摸着肚子,痛彻心扉的声音:“便是身化齑粉,我也舍不得,夫君,你舍得吗?”   皇帝眼眶一热,灼如火烧,喉中哽了硬块,望着小妻子好一会儿才说出:“我也舍不得。”   出了这样的意外,太医望闻问切,笃定是药出了纰漏,拿到太医署一查验,竟变成了助孕的药,皇帝这才醍醐灌顶,明白了岳母进宫的目的,前朝近一年来事多,他精力不比从前,一忙起来,就没有多余的心力琢磨妇人之间这些鸡鸣狗盗。   竟如此大胆!   这是预谋了多久的!   若小丫头母子平安还罢,倘有一个出了差池,慕容家,休怪朕无情无义了!   温氏得了消息大喜若狂,一阵风似的奔向后园,慕容槐日渐病体沉疴,每夜咳血不断,双腿变得无力,走路得三四个人架着,阳光好的时候,家丁们抬到花园子晒太阳。   此刻仰靠着摇椅闭目养神,丫鬟捧着白玉雷声普化天尊香斗焚了瑞脑,取来羊绒厚毯盖着半身。   温氏跑的脚步飞响,慕容槐听到转头看了一眼,最烦妇人一惊一乍,有气无力地说:“作甚这是,狼撵了?”   温氏气喘吁吁到了跟前,弯腰附耳:“茜儿怀上了!”   慕容槐险些从摇椅里蹦起来,这惊喜从天而降,叫他一时不敢相信。提心吊胆问:“是......皇子吗......”   温氏笑的梨涡灿烂:“我找大师细观过茜儿的面相,有子有女,上一个夭折了,这个准成,妾身从来不打诳语,一个半月开始害喜,以妾身的经验,十有八九是皇子。”   慕容槐欢喜地搓着手掌,下一刻忽觉全身注入了一股热流,像是霎时有了气力,扶着椅扶慢慢站起身,温氏要搀被推开,竟一下稳稳站牢了,头也不晕了,脚下也不飘了,咽喉的腥咸也觉甜的,拄着拐走了两步,对着一棵苍松:   “真想再活二十年,看到外孙子继位那一日,则鼎言此生,再无憾事。”   活到这把年纪,除了家业兴盛,子孙繁茂,别无所求。   仰天深吸一口气,苍老的身躯佝偻着背,穿着宽袖缁色福寿纹道袍,对温氏道:“趁我睁着眼,把未竟之事都做了罢,吾不想带着孽债入土,你吩咐下头,派几个人到河东祖籍,至县衙的户籍册上查,寻一个人,算来也是垂暮之年的媪妪了,下黄泉之前我想再见她一眼,了却心事,六十多年了,不知可否还在人世,姓万,名娆娆,我想不起她夫家的姓氏了。”   温氏莫名怔了一瞬,敛衽一福:“妾身知道了,这就让康儿着人去办。”   害喜这种事是个谜,怀可儿除了胸闷没什么反应,怀玥儿吐的昏天黑地,但没多少日子便好了,晔儿除了晨起呕酸水,不甚影响三餐进食,到了这个,不知是哪世的债主冤家,每日一张开眼就吐得搜肠刮肚,汤水皆进不得,连饭菜的半丝气味也闻不得,安胎药更闻不得,那空药碗都会引得定柔大呕一阵,时刻不离盆盂,偶尔进几口清粥,转头就倾出来了,咽喉肿了个大包,剌破了,渗出血丝,疼的喝口水都是煎熬。   夜里掀帐探出头来,对着漱盂吐,胃府里空了,只恨不得把脏腑也扯了出来,没几日生生瘦的下巴尖尖。   皇帝心疼的日夜焦灼,也生了满口溃疡。   为她拍着背,递了温水漱口,薄荷的味道闻不了,定柔吐得眼泪出来了,大喘着气说:“八成......是个男孩儿,我有经验,女儿是两个月头上开始害口,怀小子四十来天就不舒服了。”   皇帝扶着她躺回:“是么,这个促狭的臭小子,出来我就打他屁.股!”   定柔擦擦眼角笑了两声:“也没见你打过晔儿一下,谁当初说揍那臭小子的。”   皇帝为她拍拍气:“晔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天生晓事理,我作甚要教训他,只要生产不磨你,我到盼着晔儿有个助力,一生辅佐他,就像四弟和我,棣华增映。”   定柔憧憬着:“二子二女,一个桌子四条腿儿,我好有福气。”   夫妇俩相拥闲话,皇帝发现只要转移她的意志,就会忘了害喜这回子事,于是捡了儿时的囧事来说,定柔听得有趣,笑咯咯咯不停。   后来他实在想不出来了,见小妻子打呵欠,突然正色道:“改日领你去个地方,见你一直想见的人。”   “嗯?”定柔诧异。何人啊?   皇帝为她掖了掖被角,故作神秘:“见了你就知道了,可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这几年派了无数人去游说,近日才肯来了,在路上,大概二十来日就到了。”   定柔想了想,眼眸骤然一亮,咦,难道是......   皇帝掩住她的小嘴:“不许说破,我要给你惊喜。”   定柔高兴的睡不着了,皇帝只好找了话本子来念,到窗外破白她才昏昏入睡,皇帝揉了揉酸涩眼皮,也该上朝了,外头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叠女子高亢的哭喊,声韵凄厉尖锐,大地仍黑着,森森穿透四野,叫人平白生了悚然:“有鬼啊......鬼啊......”   皇帝掀帐下地,怕惊扰了好不容易入眠的小妻子,掩了掩帐帷,唤人去看。   那声音尖叫了一声,顿止......   白日卢府,素韵刚用了午饭,门房来报老爷抱着一个襁褓从外头回来,素韵走出屋外,卢敬生已进了内院,素韵站在阶上,横眉剜了一眼:“领哪里去?”   卢敬生忍痛将美妾送到了乡下,卖了外宅,安置到一户人家,孩儿是亲骨肉,不能舍弃,便带回来了。   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娘子,求你收留他罢。”   没想到向来温善敦厚的妻子冷声一笑,捏着帕子似是听了一个荒诞的笑话,调侃道:“官人,你当为妻是什么?冤大头么?为你的风流债善后?你可真会想,叫我认了,做春秋大梦!”   卢敬生僵立在原地。   素韵命令家丁:“来人,把这小野种扔下房去,供一碗饭就行了。”   卢敬生面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素韵摸了摸髻上的金钗,淡声道:“家里没多余的银钱,我养不起,再不然你送人去?”   卢敬生腮帮子咬的紧绷:“慕容雅,你别欺人太甚!这是我的亲生骨肉,你是他的嫡母,理应接纳了他,尽一个母亲的本分。”   素韵居高临下望着他一副无耻的面孔,哈了一大口唾沫,“呸”淬了上去。   卢敬生满脸都是,慌忙抬袖去擦,霎时忿恼到极处。   素韵说:“想叫他进门就一条路,你到有司去报备户籍,让他跟了下人的姓,我自会好吃好喝养他长大。”   卢敬生目如睚眦:“你让我的孩子入奴籍?你好狠毒的心肠,来日让他如何考科举?”   素韵尖着嗓子大笑了几声,笑泪流出一点:“还想考科举,怎么,想骑到我儿子头上,门都没有!” 第176章 魑魅魍魉 1 魑魅魍魉作怪……   卢敬生拂袖而去。   找了牙侩, 拿身上仅剩的几两碎银租赁了狭街胡同里的一间小屋,寻了个奶母和婆子,三张嘴的嚼裹儿却还没着落, 总不能都喝西北风, 恶婆娘把着他的俸禄,离下个月还有好多天, 每月十两花销,他连口闲酒都喝不上了。   无奈之下, 硬着头皮去和几个同僚借, 到了人前又碍于面子张不开口, 因慕容康为人刚正磊落, 一身的义气,从不为身居高位而傲慢, 自来对他颇有几分照顾,这厢不敢去慕容家,捡了当值的时候去了兵部。   翰林院在璇玑殿以西的学士院, 毗邻崇文院、集贤阁和昭文馆,六部衙门设在的皇极殿广场两侧的宣德门、建安门, 各部侍郎和尚书才有上朝的资格。   估摸到了巳时, 隔窗望见大正殿的朝会散了, 匆匆奔至兵部, 只见下品官员们都在按部就班的忙碌, 一个官吏客气的倒了茶, 对他说:“慕容侍郎和尚书大人被宣到昌明殿去了, 有议会。”   卢敬生着急的很,握着茶盏随口说了句:“是不是大矢国又进犯了?要开战了吗?那些蛮夷鞑虏,一到秋末就犯境。”   妄议朝政是犯规矩的, 偏卢敬生仗着外戚的身份,自来口无遮拦惯了,众人抬眼瞧了瞧,也不敢说什么,那官吏答了一句:“某不知。”   等到近午时吴尚书和两个侍郎才归,慕容康进了官廨,脱了官帽坐到书案后,小吏端来了茶点,卢敬生寒暄了两句说出了目的,也不客气,直接问身上带银两了没有。   慕容康虽视黄白之物为阿堵,但也不是远近不分,在饭桌上早听母亲讲了六妹的事,正一肚子气恼,若不是父亲在病中不敢惊动,只恨不得狠揍一顿,断臂断脚才解气了。都是朝廷命官,多少眼睛死盯着慕容家出错,传出去不免蜚短流长,这会子送上门自然没有好脸,又闻得抱怨六妹刻薄,不由得攥了攥拳头。   卢敬生一个大男人即开了口,他也不好驳了脸面,摸了摸袖袋,扯出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冷声道:“我的俸禄也让四喜管着,男人在外经营不就为着养老婆孩子么,妇人主持中馈精打细算,一外一内,原就该叫管着财帛,你一个大男人衣食自有操持,也没多少花销可出,难道狎妓游冶了不成。”   卢敬生听了,直如挨了掌掴,面红耳赤。   慕容康拿起公文,鄙夷了一句:“跟妇人计较银钱,失了男人气概。”   卢敬生懂了,今日实属自找其辱来了,也没拿票银头也不回的告去了。散了值到街边打了二两烈酒,喝一半留一半,抹了衣裳,又回去磨素韵。   使酒仗气大放厥词,引经据典,数落素韵不贤惠,又扬言要一把火烧了府宅,一起见阎王。   素韵让丫鬟端来一碗冷水迎头浇下。   冷笑说:“姓卢的,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有本事一副砒.霜药死我呀,让那小妖精登堂入室,看看没了我,你出去还有没有脸。我们家出了个贵妃娘娘,人人得庇荫,可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我慕容素韵,当今圣上才肯拿眼角扫你一下,信不信明日我进宫去跟贵妃娘娘哭,届时枕头风一吹,你头上的乌纱还保得住吗?”   卢敬生擦着脸,后脊一凉,冒出津津冷汗。   午膳后皇帝带着定柔出了宫,仪仗长队迤逦往南城门,沿着官途大道行了十余里到了郊外,銮舆外飘来泥土的芳香,一望无垠的肥沃田垄,远处的山脉绵亘蜿蜒,天湛云淡,山岚涌动。正值深秋,田间一览无遗,落了厚厚的积叶,偶有零零星星的杂秽,别有一番凄清。   缓缓走在阡陌小路上,掀帘望去,目光所及的远处,隐约一个小点,恍若是个道观,定柔热泪盈眶,问夫君:“真的吗?你把师姑她们请来了?还有师傅的骨灰对不对?”   皇帝抬指为她拭去泪珠,摸着小妻子清瘦的小脸,害喜害得整个人好似减了一半,泪水不停淌下,像个哭鼻子的小孩。   张臂揽入怀。“我晓得,你有多想念那个地方,只奈何屡屡被身边的人和事羁绊,有时睡梦中都在嘟囔着师傅师姑,声声说着歉疚,几年前我让他们描了妙真观四野的图纸烫样,寻到这个相似的地方,早先你师姑游方在外不归,后来又推脱不肯来,我遣了好多人去求说,生生纠缠了两年,她们才肯北迁。”   泥土里已播撒下油菜种,来年会开出金澄澄的海洋。   还有那棵老紫藤树,神武卫走遍京城各处寻到了一棵十年树龄的,去年春长了芽叶,移活了,不用多久也会枝繁叶茂,搭上竹木花架,藤茎蔓绕为院子遮出荫凉。   后山同样也有一个地下溶洞,流着一脉潺潺,水质不及寒山的甜,但也有小丫头爱吃的冷水活鱼。   定柔将脸贴着他的胸膛,泪水浸湿襕袍,哭的泣不成声:“夫君,我便是有朝一日为你而死,也无怨无悔。”   皇帝嗔怪一声:“不许浑说!我死了也不许你死,我还想在天上看着你当太后的威风样子呢,你可不许给我丢人,要像母后那样,威慑妃嫔。”   定柔破涕为笑,凑上去在他颊边啃了一下。   一个广阔的山坳处,一座青砖绿瓦的三进小园,典型的江南风式,大门前伫立两个石青色道袍的姑子,盘髻羽巾,两鬓已染了斑白。   到了近前定柔变得腿脚发软,双手颤个不停,心跳几乎破腔而出,泪水大片大片冲刷着视线,皇帝扶她下辇,为怕她太激动路上服了安胎丸,两个道姑见到被宫女左右搀扶着的女子,绾着端庄大气的宫妃髻,云鬓胜雪,梨花带雨,身着锦彩华衣,袅弱似仙,国色天香,气韵秀雅高娴,竟让她们恍惚了一下。   待看清面貌才敢确认,一时也热泪滚滚。“茜儿......”   十五年的光阴白云苍狗,再相见恍如隔世,当年的垂髻少女已蜕变成孩之母,身上散发着母性的温柔。   妙清和妙霜亦是桑榆之年,眼角细纹堆叠,一个仍是利落果毅的不让须眉,一个多愁善感的弱质。   熟悉的吴侬软语,与记忆重叠,师徒相拥,一时涕泗滂沱,好半晌才劝住,进了前院,正堂奉祀着三清天尊,下供着一贞师太和妙云的灵位,一个青瓷骨灰坛放在牌位前。   定柔已双目肿的睁不开,抱着那坛子抚摸了一阵,跪在蒲团上深深磕了数个头,额头撞着地板咚咚响,很快一片红紫。   妙清听闻她怀着身孕,忙说:“师姐的心愿是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想来已含笑九泉了,她留了很多遗物给你,咱们去看看罢。”   定柔执意跪着。   一个时辰后才肯起来。   当夜宿在了道观,和两位师姑挤到了一个床榻,倾诉了一夜的话,皇帝还有奏本要批阅,明日朝会紧要,黄昏时便走了,留下羽林卫围了四墙。   定柔住了十来日才回宫,妙云师太的骨灰坛葬入了安氏祖坟,就在安相夫妇的旁边,虽说女儿不入家坟,但有皇帝的圣旨便万事可破,命工部司修冢立碑,迎安氏女儿的遗骨魂归故里,想来妙云的心愿也是葬在父母身边,只碍于世俗偏见才流落在外,如今终得圆满。   两位师姑是方外之人,早已心境澹泊,不愿往那花柳繁华地,但听闻有了三个孩儿,不由得欢喜得紧,在姑苏被一波一波的官员来劝说,不胜聒噪。后来闻说贵妃芝兰绕膝才来的,她们一生没有儿女,年岁大了却无形中生出了莫名的渴望,天性使然,遇到路人的小孩儿都忍不住停下逗一逗,是以忙不迭要见。定柔说了小晔儿不便见,两个公主都到了垂髫的年纪,本想接来道观,怎知皇帝去了康宁殿几次,安玥别扭不肯来。   妙清和妙霜这才上了舆车,往那彤庭风阙而去,峨峨宫城,也许是她们一生都不会踏入的地方。   后来定柔才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妙清师姑在妙云走后苦心钻研医术,又经年游历多地摇铃行医,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不偏不巧这时来了,可儿命不该绝。   定柔不舍两个师姑离去,又不好路途颠簸,两位道姑只好暂住春和殿,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害喜之症消失了。   不知不觉,宫中流言暗涌,宫女们私下窃语。   话说那日夜奔的是某宫的三等宫女,半夜主子突生不适往太医署取药,见到一个血铠甲的人,吐着长长的舌头,提着血淋淋的残剑,在宫巷飘荡徘徊。   有值夜的老监也看见了,认出正是陆家绍翌公子,贵妃的前夫,这是亡魂从大漠回来了,恨爱妻另嫁,索命来了。   那宫女不知怎么被缠上了,紧追不舍,惊恐之下不慎撞死在春和殿外的宫墙,眼球突出了眶,流着血泪,死相怖人,入殓前脸上盖着毛巾。   整个宫只有定柔不知,皇帝早已将一切压下,并下了口谕,妄议此事者割舌头。   此后却夜夜不停,宫巷时闻宫女的哭泣,有多人听见,凄厉无比,哭说报错了仇,代人受过,要还命来。   更有传说,陆公子亡魂每夜在春和殿外游走,只因陛下龙体金身,才不敢入内。   这一日前晌定柔和师姑们在内殿说着话,忽听得嘈杂声,何嬷嬷哭着跑回来:“娘娘!快!不好了!五公主不知怎地突然吐血不止。”   定柔霎时耳边嗡嗡作响,被搀着急急奔出垂花门,远远看到安可的舆轿迎面被抬回来,抬轿的竟是六皇子宗旻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卿子弟,后头是两个宗室子弟,跑着衣袍带风,口中喊着:“快!快!三哥去叫太医了!快拿春凳来!”   落轿掀帘,只见娇柔的大女儿被两个宫女抱着,眼神迷离,手帕已被整个染红,衣裳大片红渍,口中忽然“哇啦”一声,倾出一小滩,又黑又红,顺着下颔儿淌下,淋漓浸透了裙摆。   定柔身上一软,向后栽去。 第177章 魑魅魍魉 2 魑魅魍魉作……   翌日巳时, 集贤阁大学士文衡的策论课,进了崇文馆惊见底下坐席空空,太子和皇次子已结业, 大婚分府立了宫邸, 皇三子和皇六子在最前头的座位,于太傅从旁边公廨过来, 解释说:“殿下们带头罢课,其他的都击鞠去了。”   文学士捧着书册, 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不像话!他们怎么敢罢课?自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老夫要禀告陛下。”   于太傅迟疑着, 劝他:“大人还是三思而行, 他们都在春和殿守着, 隔壁的汀兰学堂今日也没开课,殿前直封了门, 听闻五公主是被人下了药,烧穿了胃脏,还未脱危, 陛下盛怒,闹不好崇文馆也脱不了干系, 还是别蹚浑水了。”   文学士望着一排排空座位, 喟叹了一声。   春和殿垂花门外三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倚墙而立, 时而朝殿内张望, 偶有宫人出来便齐声问一句:“公主如何了?”   过往的宫女太监纷纷打量他们。   小洛子从外头回来, 问下监怎么回事。   下监低声答曰:“都是仰慕公主的公卿子弟, 三殿下和六殿下都在东侧殿赖了大半日了, 添了三大壶茶,瞧这样子,午膳也要传到这里用, 哎呀呀,也不怕陛下回来发落了。”   小洛子:“五公主还未及笄啊......”   下监笑道:“总管不知,五公主生的肖似贵妃,素有‘汀兰之花’的美誉,又锦心绣肠,才气不凡,诗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群小子们早就春心大动了,咱们何不下个彩头,赌将来花落谁家。”   定柔醒来的时候是午晌时分,昏迷了一天一夜,眼前蒙蒙的白雾,瞧人不真切,声音似隔着一个时空:“......娘娘觉得怎样?”   唇齿间流进一股热热的参汤。   她咽了几口,试着动了动,身上似负了百斤,沉的抬将不动,头眩目晕,眼前闪现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幕,可儿大吐血的模样,霎时惊惶万状,张嬷嬷的声音又道:“陛下守了您一夜,这会子去宫正司了,放心,五公主无事,虽未脱危,但吐血压住了,多亏了妙清师太。”   定柔一颗心如在沸汤里煎着熬着,唯恐是人在诓她,强撑着要下地,张嬷嬷和月笙扶着说:“娘娘急火攻心见了红,险些小产,太医再三吩咐不可动激,要静躺。”   定柔扶着床柱头重脚轻,方才这一动似费了好大的力,直喘不过气来:“我的可儿......我的可儿到底......什么病......”   张嬷嬷捏了个手巾把子为她擦擦脸,眼前清亮了一些。   月笙知道不告诉她反而坏事,于是含泪答:“当时好险,您厥过去的时候妙清师太为公主施了几针,把了脉,嗅着公主的帕子,血中隐约有金属之气,说是误食了丹砂之类的东西,公主脾胃娇嫩承受不住,还好师太妙手回春,当即让人取了滑石粉和蒲黄来泡水给公主服下,果然片刻就压住了血。”   定柔扶着发晕的头,听得心惊胆战:“丹砂?可儿怎会误食了丹砂?”   张嬷嬷低声道:“师太说也可能是红矾之毒,太医院都查过了,春和殿的茶水膳食无有纰漏,汀兰学堂也封了,正在细查,出事前小公主正在上女工课,邻桌的程家小姐跟公主换针,不小心戳了公主一下,但太医查验那针上无毒,且公主的毒是从口入的。您不在宫里的日子,公主去程府赴过一次宴,程小姐生辰,程家怕是脱不了干系了。”   定柔昏沉沉想着,程家?傅德妃的母舅家,是德妃?   可儿随身有女医和司酝女史,所入口的东西都会试毒啊。   揣着满腹疑问到了西配殿,两位师姑守在榻边,妙清半抱着昏睡的安可喂了一颗药丸含着,见到她来妙霜忙上前搀扶,怪道:“有我们在,你快躺着罢,孩儿不吐血了,服了我特制的药丸,空腹几日排出来就没事了。”   定柔近前看着,可儿只穿着寝衣,面色煞白,眉心蹙着痛苦的痕,想是疼极了。   心下疼的刀绞一般,眼眶如火烧,当着师姑她强忍着咽中的酸涩,妙清师姑钢浇铁铸的性情,最见不得流泪,见到这般没出息,准会训她。   握起女儿一只柔软的小手贴着脸颊,恨不能以身相替了,妙清对她道:“茜儿莫怕,以后这孩子我来守护,我倒要看看,有我厉清音在,哪个魑魅魍魉敢来作怪!”   师姑本是刚正果毅的人儿,雷厉风行,严正肃穆的面容,语声流利似快剑,吐字如锋刃出鞘,这番话说出来,直叫四下侍立的宫娥身上瑟了一下,来了春和殿不过两三日,上下对她莫不敬畏,连皇帝也说:“师姑不让须眉,我竟有点怵她。”   正说着忽见双目紧闭的安可大咳了几声,惺忪着眼,头朝床外,妙霜急忙端起漱盂,安可吐出一大口带血丝的水,定柔吓得身上又没了力气,妙清拍着安可的后脊说:“别慌,只是残留的淤血,吐干净就好了。”   果然没多会子枕着手臂又睡沉了。   妙清小心翼翼放下,抬了抬绣枕让安可枕的高一些,转而抓过定柔的腕,细细切了一会儿,皱眉道:   “你这样不行,害喜多日腹中无甚汤饭,本就虚弱,此番打击内外交困,幸好这胎儿是个命硬的,否则凶多吉少,快歇息去,听话!”   定柔让何嬷嬷取了一个新枕,挨着安可横卧下。   妙清仔细查看漱盂里的秽物,忽想起了什么,问何嬷嬷和一众宫女:“公主日常可用脂粉?尤其口胭纸?”   何嬷嬷唯唯诺诺道:“公主天生丽质,不爱什么脂啊粉的,不过口胭到是偶尔点一点。”   宫女们将妆奁盒子取来,打开寻到两支金琯,这是舶来的点唇膏,是近时兴起来的花俏儿,香腻芬芳,贵族女子们便舍弃了口胭纸。   然并无朝贡,只在胡市兜售,可儿大了,也知道臭美了,修眉点唇,樱桃小口一点红。   妙清直直盯着那金琯,拧开嗅了嗅,掰了一截化入茶水,用细如毫的药筛子筛了数遍,最后倒在纸上,绿豆大的一点儿。“就是这个,红赭石粉。”   定柔慌忙起来看,妙清道:“我起初以为是丹砂和金刚石粉,但那两个都是不易入口的东西,这个是海外小邦出产的一种染料,南派用来作画,本身无毒,质硬但极易研磨,附着胃壁上,只需分毫便可磨穿了,想是混在了制口胭的玫瑰花瓣粉中,可儿用了,偶尔入口一点,才会有今日之祸。”   定柔听的不可思议。   这两支口胭正是那程小姐所赠,可儿与之同桌,两厢交好,本说要赠给贵妃一只,但定柔自来不爱脂粉,可儿却喜爱的很,便全收了,女医反复验过毒才让她用的,不想其中有这蹊跷。   妙清眼眸闪过寒芒:“什么鬼也让他现了形,我在外行医这几年认识一位儒医,偶然得知,滑石粉收湿敛疮,但酌量内服会吸附肠胃壁,生出一层被膜,并很快修复创面,蒲黄是最好的内止血药,哼,可惜他遇到的是我厉清音!”   定柔抚摸着女儿的美人颔儿,原来是替母受过了。   清云殿,徐昭容一袭湖绿兰桂齐芳荷叶袖大衫,绾着大气的宫妃髻,翠玉步摇,亭亭倚门凭栏,眺望着琉瓦飞檐,春和殿的方向。   “娘娘,殿下回来了。”宫女来禀。   刚说罢,十四岁的宗旻大步流星奔进殿门,大喘不迭地,一头的汗,问母亲:“她们说您头疼不适,怎么回事?”   徐昭容脸如冷霜,问:“听说你带头罢课,去春和殿了?”   宗旻抓抓后颈,小声道:“可儿是我的妹妹,现下生命存危,做哥哥的理当关心一些,三哥也在,不是儿子起的头。”   徐昭容牙关紧了紧,大声骂:“混账你!她是何人,你是何人,你竟被美色所迷惑,对得起母亲的期望吗!”   宗旻垂首恭立,颔首道:“娘,我不瞒您了,我确实对可儿妹妹动了心思,她一笑我就觉心跳的好快,看别的女子犹如蒲柳,我相信她也喜欢我,从她的眼神我猜得出,她不可能不喜欢我。我要娶她为妻,原就不是同胞血脉,待来日我求一求父皇,将她指婚给我。”   徐昭容面色泛出铁青,身躯微微颤,望着儿子虔诚的神情,心下恨得攒心绞肺,春和殿那女人,抢走了陛下,如今又拿女儿来狐媚她的宗旻,当徐相宜好欺弄的么!   “孽障,跪下!”   宗旻扑通一声双膝落在莲纹砖上,香色蟒袍的玉璜垂下同心结流苏穗子,膝盖隐隐作痛。   徐昭容命紧闭殿门,屏退四下,从几案上取来戒尺,指着儿子,训斥道:“你给我记住,你喜欢谁都不许喜欢慕容茜的女儿!这些年你外祖父在前朝苦苦经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我们母子在深宫被淑妃和太子明里暗里算计了多少次,忍辱求全,为的什么!”   宗旻抬头道:“儿子从没忘过呀,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我一直在砥砺啊,没有一刻懈怠过自己,母亲,我只是爱慕一个女孩儿,我真的喜爱极了她,将来我要可儿做我的皇后。”   徐昭容额角青筋突起,挥起戒尺,到了半空却顿住,竟是万难下得去手。   正这时殿门外内监的声音唤道:“娘娘,昌明殿小梁子来召,陛下宣诸位娘娘速速至潇馨馆。”   徐昭容拭去眼泪:“知道了,本宫这就更衣。”   对宗旻道:“今日你哪儿都不许去,给我回寝殿面壁反省,我让人时刻看着你,一步不许离开,若再敢去,为娘就咬舌自尽!”   坐上肩舆匆匆至潇馨馆,到了才知她是最后一个来的,众妃已到了,齐刷刷立在廊下,神情惴惴,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端坐阶下乌木椅,闭着双目,面庞的弧度如玄冰,冷的毫无温度,叫人心头一凛。   大红朱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金铁之声震动耳膜。   徐昭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抬目望去,人群中淑德二妃站在皇后两侧,一个故作镇定,一个惊慌无措。   宫正司一行人端来了呈盘,里面分别是白绫、鸩酒和几样刑具。 第178章 二妃之陨 1 二妃之陨……   太后正午歇着被锦叶摇醒, 急道:“陛下......陛下他......将娘娘们锁在潇馨馆,宫正司的人带了刑具,怕是......要出事......”   太后眼皮突突急跳, 披发坐起来, 命道:“快梳妆更衣,这个孽障, 一遇到春和殿那女人的事就失了分寸!”   两扇朱漆金钉大门紧闭,明光甲的羽林卫持着横刀, 围的整肃森立, 这一条宫巷被封了路, 连只蚊蝇都飞不进来, 门内正一阵哭泣声,众嫔妃依着位份跪在阶下, 低眉垂颔,锦彩堆秀的华衣委顿于地。皇帝仍坐在乌木椅里,指端摩挲着扳指, 冷冷睥睨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宫正司押来了程府的主母程关氏,丫鬟和保姆等数人, 双手撑地跪的栗栗危惧, 程小姐昨日事发的时候服毒自尽了, 等人赶到的时候奄奄一息, 连着微弱的一口气, 强撑着说出一句:“她明明说了只会让公主得个病, 无声无息死了, 谁知......”   这么含糊不清的一句,没说出是谁指使的来。   丫鬟哭道:“陛下英明,我家小姐与三殿下是中表之亲, 仰慕三殿下日久,殿下却一心只在五公主身上,小姐记恨在心才出此下策。”   程关氏大怒:“胡说!我儿碾死只蚂蚁都心软,怎会如此行事,定是被人下了圈套陷害,求陛下明察。”   另一名丫鬟就地大磕几下,悲泣道:“陛下明鉴,我家小姐确实为人利用,白白作了筏子,半月前德妃娘娘将小姐叫过去,关在内殿说了半晌的话,奴婢不敢妄言,好像隐约听到,说什么春和殿那小丫头与其母一般无二,都是祸水狐媚子,小小年纪竟勾了三殿下的魂儿,还说要让她不得好死,诸如此类的狠话......”   德妃来之前已知自己被人套路了彀中,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指尖凛凛地颤,指甲嵌进地砖缝隙,鬓边汗珠滚滚如雨落。   眼角斜了旁边的淑妃一下,哑着嗓音悲哀地禀道:“陛下,臣妾不敢说自身清白无垢,那些话我确实对侄女说过,但都是气头上的不经之语,显儿即将及冠之年,却迟迟不肯定亲,一心要等安可公主长大,痴心与日俱增,您也不忍督促他。臣妾急的火烧眉毛才发了几句牢骚,我虽厌恶安可公主,但一心愿她早些另嫁,断了宗显的念想,绝无伤人性命的狠毒心肠啊.....求陛下明察......”   程关氏也急磕着哭说冤枉,行凶者另有其人。   淑妃嘴角隐隐一勾。   皇帝眼睫一闪,已纳入了眼中,程府的保姆匍匐了两步,上前哭道:“奴婢是贴身伏侍小姐的,那日夜里卸妆的时候见到她拿着两只金琯,一直出神,奴婢无意问了,小姐说是德妃姨母所赠,还低语了一句什么宁为玉碎,奴婢不知何意。”   德妃双目已红,只恨不得撕碎了这些红口白牙,句句往她之身泼污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怕是今日难逃这一劫。   只听皇帝对司正监章襕道:“让他们画押。”   而后又说:“今日朕亲审,不只为五公主中毒一事,还有前时宫中鬼怪之说,闹得纷纭错杂,人心惶惶。怪力乱神,不过是人心生暗鬼,朕要揪出这两只暗鬼,让她在煌煌天日之下现行,以正视听。”   说罢挥挥衣袍,司正女官立刻上前禀道:“臣下彻查多日,那惨死的宫女名九儿,是半年前刚入宫的,出事的时候在安太妃的敬惠馆做三等杂役宫女,曾在顺仪娘娘的思华殿、冯婉仪的秋香馆,奉事过几日,皆时日很短,后来不知怎地提调敬惠馆,死前十天接触过的人都审问过,名单在此,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皇帝翻开,仔细看着每一句口供。   下跪的林顺仪和冯婉仪听到无故被牵扯,不由得心下一怵,顷刻犹如置身炭火之上,不知接下来这飞来横祸会将她们置于何地。   司正女官又道:“在宫巷打更的老监招认,那夜身穿血铠甲的从宫巷跃过,他好像听到了脚踏地的步调声,臣下以为当是人扮出来的。”   皇帝冷笑:“鬼怪之说,本就无稽之谈,纵是有,也分晓个善恶始终,乃有心者利用人云亦云,制造假象,引得吠影吠声也。”   接下来,冯婉仪和林顺仪宫里的管事嬷嬷,总管太监,一起被动了三尺木,夹的十指血肉模糊,一时哭泣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没多会儿便有人胡乱招供了:   “奴才出首,是顺仪娘娘恨毒了贵妃娘娘,听闻这一胎是皇子,恨自己生不出来,才心生一计,让小太监假扮陆公子的鬼魂,意图让贵妃受惊落胎,那血铠甲就在思华殿后园的花圃里埋着,还多年让林周氏夫人在坊市散步恶言中伤贵妃,说这次安可公主是被其生父的亡魂缠上了。”   林纯涵一双水眸惊恐地大睁,惶惶之中左顾右盼,是谁?谁陷害她?或者是慕容茜自导自演,要置她于死地,其心恶毒!   半身瘫软伏地,姣好娟秀的面容戚戚然,泪水大颗大颗淋湿青石地砖:“陛下,不是臣妾,不是臣妾......”   皇帝审视了她一瞬,命令羽林卫去思华殿搜寻。   侧边的徐相宜荷衣蕙带,即使跪着也风致气华,神态从容,眼角余光斜看了林顺仪一眼,手掌贴着地砖,已捂着热了,掌心腻腻的冷汗。   皇帝命动刑的暂停,稍后果然搜出了染血的甲衣甲裙,还有一双鹿皮靴,对林顺仪道:“再傻的人也不会将凿凿罪证藏匿自家门下,但你母亲确实藉着此事散播流言,你难逃干系,传朕的口谕,林氏顺仪此后幽禁于思华殿,无朕的允准,终身不得外出一步。”   林纯涵望着皇帝的靴尖,一颗心被撕裂开来,泪水疯涌,你是要纯涵画地为牢?   你对我当真再无一丝丝眷恋了么?   皇帝目光移向后妃们,皇后神态坦然,仿佛祸福皆如浮云化风,早已看淡了荣辱沉浮。徐昭容面色如常,其他人如临深渊的模样,髻上的金钗流苏随着身躯急急摆动,恐惧到极处,唯恐沾上了一星半点干系,而堕落万劫不复。   司正监仔细检查那泥土斑斑的血铠甲,禀道:“是一等侍卫的明金护心甲,但陆公子出使边关,临走时当着骑兵的乌锤甲才是,凡铠甲都是由虞部司统一发放,做不得伪,只要查清谁少了,顺藤摸瓜便可。”   皇帝眼底闪烁锐利的寒芒,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牌:“即刻去查!一个不许放过,三日为期,朕要知道真相。”   “喏。”   徐昭容眉心微蹙,发根阵阵冒寒意,鬓边滑下了一道汗珠,极力耐住心跳的节拍,让自己气定神闲。   皇帝缓缓起身,长身鹤立于阶上,对众妃道:“这三日封宫,你们任何一个不得走动一步,各自等消息,随时听朕传召。”   “遵旨。”众妃叩地一拜,感觉周身不似自己的了,冯婉仪和范婕妤眼前一晕,没有起来,被春凳抬走了。   皇帝继续审公主中毒一案,下跪的丫鬟婆子仍一口咬定乃德妃所指使,司正监取来方才画押的口供,逐个叫到一旁盘问对答,何日何时,林小姐当日还去了何处,与什么人见过,过了一遍,竟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德妃眼见自己百口莫辩,一时到了崩溃的边缘,捏着帕子抽噎,悲哀地仰看着爱慕了一生的男人,高高在上的君王,鸾章凤姿,风流不凡。   泣泪如雨地说:“那年你说,阿窈虽愚蒙庸俗,却是个本性纯良,见事明白的,我虽讨厌贵妃但对她并无仇恨啊,因为你本就不属于阿窈,我从来没有争过半分,我懂的,只有她那般的女子才堪配你。”   抬手抹了一把泪匍匐向前,一字一句皆肺腑:“显儿天资平庸,我自来告诫他,远离纷争,做一个闲散宗室,陛下可尽去问问孩儿,臣妾有没有说过一句,让他争夺那储君之位的话。阿窈敢向天指誓,若有半句谎言,叫我生生世世入牲畜道,永不为人!”   皇帝听罢,背手在阶上踱了几步,复而坐下,指间的扳指敲击椅扶,德妃泪水滑下眼眶,抬眸看去,皇帝面色清冷,正视着她,眼光极快地向旁边一眺。   德妃霎时茅塞顿开,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突然仰天格格大笑,声韵尖刻凄厉,状如阴魂附体,俨然程小姐的语气:“我死得好冤呐,枉死鬼无处收留,当着黄天焦日,淑妃娘娘您不是说,那东西不会即刻要了人命么,只会无声无息让她死了,您怎么诳我呢......”   众人毛骨悚然,纷纷鸟惊一般散开,淑妃脸上顿失了人色,骇的往旁边躲,德妃死死扯住她的衣袖,含着满目幽怨,那神态学了个九分像:“娘娘,是您说,只要五公主死了,三殿下就会纳我为妃,您要全力助我,原来我竟是一颗用废了的棋子,您让人灌我毒药的时候毫不留情啊......”   “你浑说什么!”淑妃衣裙被扯裂,胡乱推搡着那双手,德妃又哭又唱,神情狰狞,像是被多个附了体,一会儿是男一会儿是女,口吐出太子早年宠幸一位宫女,有了身孕,淑妃担心被皇帝责罚,太子之位难保,私下灌了虎狼之药,宫女因大出血而死,淑妃对内侍省宣称暴卒,置了一副棺材抬出去了。   德妃原只是风闻了三言两语,这下借着势头,编成了话本子。   皇帝猛起身,指着淑妃:“你还不承认么!你私下于程家小姐有过交际,要朕动刑么!”   太后到潇馨馆的时候,淑妃颈上被内监勒着白绫,两边绞拉着,双眼充血,只剩了一口气,德妃阴魂离体,已“晕”了过去。   原来淑妃抵死不认,一张巧嘴口若悬河,声泪涕下说着冤屈。“陛下方才说怪力乱神,这会子怎么信了德妃,分明她攀诬臣妾!”   皇帝叫来内侍总管,重刑之下审出了草菅人命的事。   “朕早有圣谕,六宫之中不得滥用私刑,戕害人命,这样的事你做了多少!”   而后又命司正监对淑妃的心腹嬷嬷上夹棍,不多时一个承受不住咬舌自尽,一个吐出了淑妃对贵妃施压胜的事,还明里暗里多次下药,先前的小皇子才会夭折了,这下终于有了控诉。   皇帝这才命人动手,指着淑妃:“你们母子竟背着朕做出这么多鸡鸣狗盗的事!此乃恶毒妇人,不堪列妃之崇,即刻褫夺位号,赐白绫绞。”   太后劝说了两句要顾及天家的体面,现下前朝将有大干戈,风雨欲来,不是后宫起风波的时候,沈家的根基也不是一时瓦解的了的。皇帝又下旨淑妃降为末等御妻,幽禁于永庆殿,等朕发落,太子枉顾人命,不察母之过,德行有亏,禁足于东宫。   最后不忘鞭策众人一番,背手立于阶上:“今后谁再敢动春和殿的心思,休怪朕心狠无情!”   安可七八天后才有了力气,脾胃尚未复原,每日只能进食一点寡淡的流质,一张小脸苍白无色,瘦的脱了相。   恰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畅,窗牖上婆娑着帘栊细密的影,随风轻摆。   暮秋时节早晚已冷了起来,午间仍是暖融融烘着大地,安可卧床多日,觉得屋子闷的厉害。定柔让人架了摇椅抬她到廊下,正对着暖日,妙清怕汤药苦,回道观炼制药丸去了。   定柔亲下厨做了一小碗鱼羹,坐下一勺勺喂着女儿,安可腹中针灼似的难耐,每一口咽的艰涩,努力不让母亲忧心。   定柔心下极疼,又不好当着女儿落泪。   吃完端来温水,捏了手巾把子擦洗了一番,握着篦子细细为女儿梳理着,安可的头发也随了母亲,熨帖柔顺,乌油油泛着光,定柔手下极温柔地绾成一个女儿髻,簪了一朵堆纱蝴蝶结,齐额薄薄的留发。   安可捧着菱花小镜端看,镜中人水眸顾盼,临花照影,嘴角靥出浅浅的小涡,问:“娘,我是不是丑了?”   定柔笑嗔了她一眼:“又臭美了!且养一养就恢复了。”   定柔忆起那年母亲第一次为她梳发,感叹时光如梭,我的女儿,也到了含胎欲放的年纪,又想起儿时带她赴死,只觉心中翻江倒海,幸好,遇到了皇帝。   安可放下镜子朝垂花门望了望,眼神带着期翼。   定柔注视着女儿每一个细微的小表情,不由得眉心浮出忧虑。知女莫如母,这孩子也如她少年时,至情至性。   那个少年多日不曾来,听闻被其母管束得紧,行走踏步都被羁缚着,血铠甲事件查遍了羽林卫,却无收获,皇帝笃定是徐相宜所为,苦于找不到实据。   知慕少艾,情窦初开,偏偏你们的母亲是宿敌。   不知不觉中眼角滚下一滴热液,定柔抬指拭去,忽听得小洛子呵斥了一声:“谁在那里?”朱漆大门外闪过一片浅色衣角。   安可顿时坐直了,白如纸的脸颊泛出一层红晕,轻咬下唇,眼眸盈盈一亮,定柔清楚的听到她胸口怦怦怦的声音。   小洛子出去,闻得两个声音对话:   “劳驾,请问公主如何了?可吃得下东西?”清脆醇厚的声音,不似那个少年的。   “好多了,能进流食。”   “那便好,这个给她。”   稍事听到一顿脚步声远去,小洛子端着一个方形如意缠枝莲的锦盒回来。“娘娘,是越国公府的世子,穆青。”   定柔看到安可的眸子暗淡下来。   “就是那天抬公主回来的那个少年吗?”和六殿下一起的,听皇帝说过是位清风朗月的儿郎,待人事物彬彬有礼,王公子弟中少见的谦谦少年,比六殿下大一岁。   打开那锦盒,果子的清甜芬芳飘散出来,竟是珠圆绛润满甸甸的樱桃,鲜红欲滴,还带着翠绿的叶子。   这时节哪来的樱桃?   安可没什么食欲,前两日突然说馋樱桃了,皇帝着人去了西市那间铺子,却说要等一个来月,从南国运送。   定柔从不平白受人之惠,那天抬可儿回来的少年,她给每人做了一只披肩,精选的白狐腋子毛,织锦缎衬里,天气渐凉,相信不久就会用到了。   命月笙取来,让小洛子送去崇文馆,并转述一句感谢。   温水洗过捻了一枚给安可,吃了两个便摆手不要了,安可展出一个笑:“这会子刚进了粥,没什么胃口,匀一半出来给妹妹送去罢,娘,我身上倦的很,想睡了。” 第179章 二妃之陨 2 二妃之陨……   隔日温氏和四喜来宫中探望安可, 带着刚满百日的龙凤胎,怕吵扰了安可小憩,抱到了西侧寝殿。四喜产后略显丰腴了些, 脸颊白里透红, 泛着母性的光晕,似比从前更出挑了些, 听闻奶水很是丰盈,亲自奶着两个孩子。   小娃娃软糯糯肉嘟嘟, 含着小拳头淌口水, 甚是讨人喜爱。定柔抱着小侄女, 问四喜:“我哥如今待你怎样?”   四喜低下头, 颊边含着欣慰的笑意:“还......住在书房,对我一如往昔冷淡, 但肯说几句关切之语了,每日下了值就来看望孩儿,帮着乳母一起哄拍, 他最喜欢女儿,时常抱着舍不得放下, 用左手批阅公文, 夜里听到儿啼声会起来, 到堂屋帮我抱, 他还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   定柔听得会心一笑, 摇晃着怀中的小女娃:“他能这样, 已经很好了。你们终归是夫妻, 我了解哥哥,他是半点也不愿欠了别人的,你对他情深义重, 终有一日会等来回应的。”   四喜含泪点一点颔儿。   久和慕容康相处,越是发现他的担当和至诚,犹如陈年的佳酿,细品之下越是甘醇无比,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敦厚笃实的儿郎,我能做他的妻子,为他诞下一双儿女,已是莫大的福气。   只怪君生我未生。   相遇太晚。   等两个孩子睡了,放进小摇床,定柔领着母亲和嫂嫂到庭外合欢树下茗茶,宫女搬了小香几和湘竹椅。   秋意渐深,树头不断有花叶随风飏飏,落于发间,温氏啜着茶环顾四下,摸着定柔微微隆起的小腹悄声道:“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扳倒了淑妃,听闻这几日朝上兴起了废太子的言论,你肚里这个,将来不可限量。”   定柔今日见了两个侄儿,本来心情愉悦,乍听到此语,面色猝然一沉,秀眉一蹙,斜了母亲一眼。“妄议朝政,母亲可知是什么罪?”   温氏颈后一寒,端着茶咳了两声,满脸尴尬,四喜见状,忙不迭岔开话头。   闲聊中说起了一件事,再三嘱咐定柔听了切勿要生气,安可没出事前,一日晚间慕容贤夫妇相伴来了山月小筑,四喜恰也在定省,伏侍二老洗漱,夫妇二人期期艾艾对慕容槐说,嫡孙寿哥儿年满十一周岁,到了舞勺之年,该定亲了。   那话里话外,寿哥儿看上安可公主了,让父亲去跟陛下和十一妹提一提,何不亲上加亲了,求来这份殊荣,早早定下亲事,寿哥儿能尚主,也是为慕容家锦上添花。   定柔一口茶呛在了喉咙。   四喜急忙为她拍背:“娘娘莫气,当个笑话听,我当时就怼回去了。”   四喜伶牙俐齿,夸人的时候吐字含芳,怼人的时候也唇枪舌剑,说他们癞蛤莫娶仙女——想得美!可儿生的花容月貌,那寿哥儿又肥又矬,脸大如盆,小小年纪已有了脂肪肚,偏还长了一对眯缝眼,不知道的还以为闭着窟窿走路呢!哥嫂没听过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等等诸如此类的讥讽之语。   温氏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讥笑他们梦里吃鲜桃,想的甜!   可儿和玥儿千尊万贵的金枝玉叶,汀兰学堂闻名遐迩的一对琪花瑶草,京中谁人不知晓其美貌,倾慕她们的青年才俊车载斗量,几世也轮不着资质愚钝又貌不惊人的寿哥儿啊,简直天方夜谭!   当时那对夫妻的脸色,黄绿青蓝紫,好笑极了。   王氏还诡辩,抹泪说:“我儿怎么了,叫你们作践的如此不堪,我瞧我儿挺好,长得富态,天庭饱满,有大福气的,有道是郎要膘,女要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喜和温氏做了个呕吐状。   不过慕容槐确实动了几分心思,听到温氏和四喜的鄙夷,才冷静一想,皇帝对可儿视如己出,定是要那超群拔萃、文武全才的来般配,寿哥儿虽是世家子弟,靖国公府未来的世子,但模样生的寒碜,不够格。   夫妻俩悻悻地走了,事情却没完,寿哥儿实打实的看上了安可表妹,吵着嚷着非卿不娶,还说什么若是被别人抢走就不活了,在芙蓉小筑又摔又砸,踢踏成马蜂窝了,这两日正跟老爷子唱苦肉计呢,闹绝食。   定柔听得哭笑不得。   心想,我十月怀娠,辛苦栽培出来的女儿,才将打了个花骨朵儿,这就有叼花啄蜜的来了?不行,以后两个女儿我得生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时时看护好了,别被人算计了清白。   是夜皇帝从昌明殿回来,先到西配殿看了看可儿,询问今日吃了什么,而后出来用了晚膳,回到寝殿,定柔说了白天事,咱女儿被有心的盯上了,不怕贼偷,就怕被惦记着。   皇帝听罢,疲累了一天的警惕之心陡然悬了起来,惊看着孩子娘:“他们真敢想!野心不小!”   对定柔嘱咐道:“以后可儿和玥儿一步也不要去慕容府,告诉下头的宫人和保姆,时时警醒,不得松懈一步,但凡出宫多派些大力太监护从。”   定柔点头应是,解开玉带,为他褪下龙袍。   皇帝沐浴罢换上明黄中衣,坐到榻边,定柔从净室出来,坐在妆镜前篦着湿法。皇帝道:“近来朝上事多,我分身乏术,孩儿们你要多操心,尤其可儿,你们母女之间最是贴心,万事可期,你要晓之以理开解她,玥儿有母后照应,康宁殿的人老成持重,自会周全。可儿虽玲珑剔透,但难免小女儿心肠。”   定柔捻着一绺发,颔首道:“我醒的。”   皇帝眼中布上了思虑,又道:“明日我下一道口谕,越国公府有两个适龄的女郎,性情温婉娴静,恩准她们入汀兰学堂伴读,让可儿多多与她们交好,得闲了,也别叫她总在宫里闷着,偶有诗社茶会,也尽可让她去,熟悉熟悉外头的人,宫门那里自会有我的旨意。”   定柔听出了弦外之音:“夫君的意思,让可儿常去越国公府走动,那位穆公子......”   皇帝点一点头:“我观察了许久,穆青拔丛出类,我甚是欣赏他的为人,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懂得藏锋敛锷,从不跟皇子比并上下,在这般年纪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他心悦可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将来也许能做肱股之臣。”   定柔莞然一笑,颊边绽开俏皮的腼腆:“谢谢夫君这般为着可儿思虑,为了我和孩子们,你操碎了心。”   皇帝瞥了一个白眼,少跟我用美人计!   望着孩子娘乌发垂悬,发尖半湿,烛光下柔美的面庞增添了几分娇慵,不由心旌荡漾起来,勾勾手指:“过来。”   因在孕中,加之前头刚病了一场,不敢过分用力,男人极其小心,缠绵了一半,紧闭的内殿门传来指扣声,小柱子的声音:“陛下,沈才人病危了,让您快去看看。”   定柔鬓边微汗,正神思荡漾,听到这话脑中转了圈,才明白说的是淑妃,淑妃病危了?刚幽禁了几日就病危了?   皇帝也正到云端半空,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下,朝着殿门,语声不悦地:“太医没去吗?她又作的什么花样?”   小柱子隔门低语:“奴才亲去看了,确实不好,郑太医把的脉,说娘娘病入膏肓,就在这两日了。”   皇帝和定柔四目相对着,俱是眼中一惊。   皇帝披衣起来,对小妻子道:“你睡吧,我去看看。”   定柔掩了掩被角,侧躺过,今夜却难以入眠了。   皇帝到了永庆殿,几位医博士都在,下晌淑妃突然呕血,被叫过来诊治,知道性命垂危,故不敢离去。   只见淑妃只穿着黛色四合如意寝衣,仰躺在架子床里气息奄奄,出气多进气少,长发垂泻枕边,已隐约有了几缕银丝,漱盂冒出浓重的血腥气。   郑太医禀道:“娘娘一年前就病发了,肝肾有结石不断增大,胃肠生了溃疡,乃是长年累月服食珍珠粉所致,每日不停,臣下早告诫过娘娘,珠粉驻容养颜,但绝不宜过量,胃肠不耐受,肝脏不堪负荷,是药成毒,娘娘却未听进一个字。”   皇帝问:“无药可治了吗?但凡有,你们务必竭尽全力。”   太医们拱手鞠身:“娘娘药石罔顾,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怕也无力回天了。”   皇帝闭目喟叹一声,转身上前,淑妃双目微睁,望着床帐,意识不知神游到了何处,皇帝望着行将就木的女人,麦子色的肌底,那曾经水波顾盼的美眸变得浑浊不堪,整个人竟在一夜之间枯萎。   “你这是何苦啊你!”   淑妃好像才认出床边这个伟岸挺拔的人是皇帝,一把抓住了衣袍,撑起身子,捏着婉转的嗓音哀哀地求:“陛下,不要废了我的宗昱......宛央求求你......求求你......”   皇帝捏了捏额角。   德妃在丽正殿听说了此事,差人去太医署询问,回来说淑妃油尽灯枯,尚工局已在准备大殓的丧服,内侍省运来一口金丝楠棺材。   德妃踯躅着,一颗心渐渐往深渊坠去,攒绞着难受,从垂髫之年的玩伴到闺中姐妹,后来入了东宫一起做了良娣,而后又一起升宜后宫,同一日册封,做了秩正一品妃,本以为相扶相持,姊妹同心,却貌合神离,日渐疏远,两看两相厌,事事别苗头,现在她要走了?   这一夜,德妃未眠。   翌日天蒙蒙未亮,寝殿灯火煜煜,太子和皇次子守在榻边,表情沉痛。淑妃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神魂在光怪陆离的世界徘徊,那长长的狭道黑不见五指,路上随处可见青面獠牙的东西,她拼命奔,足下却轻飘飘的不听使唤,怎么也走不完.......   恍惚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泪水大颗大颗淋在手背上,将她拉了回来。   睁开一线缝隙,一个宫妃大袖衫的身影,俗不可耐的发式,猿背熊腰,是傅阿窈。   她动了动唇,气若游丝的地说:“你来作甚!看我是怎么断气的吗?”   德妃痛声低泣:“宛央,还记得那年我们交换手帕时说过的话吗,契结金兰,永不相负,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为什么一进宫,你就变了呢?没有一日不拿我做桥,作筏子,你扪心自问,姐姐哪次跟你一般见识了。”   淑妃凄然一笑,这个傻瓜,因为宛央对你从来没有真心,只不过两家是世交,彼时你傅家比我沈家势头盛,爹爹要我攀附着你罢了。   和你走在一起,犹如牡丹比之鸡冠花,人人夸我生的国色天香,我便很得意,你懂吗。你知道我在人后取笑过你多少次。   那嘤嘤的低泣久久不停,窗外天色大亮,宫人们将纱灯熄灭,端来参汤喂了几口,身上好似有了几分力气。被宫女扶起来,她摸了摸枯黄的发,唤人来梳妆,沈宛央便是进了阴曹司,也得做个光彩照人的鬼。   少年时头发厚厚的两大把,每次梳发,丫鬟恨不得多生几双手,现在一握只剩了婴儿拳头大的一绺,还好,死前没有变成秃子。   司饰女史取了假髻和凝刨花水,很快绾成一个结鬟髻,淑妃捏着螺钿小镜,画了一个远山黛,对德妃嫣然一笑,亲昵地叫着:“姐姐,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翟衣和凤冠借我穿一穿,我的被皇上收走了。”   德妃下颚泪珠点点:“可以的,忘了那时我们换着穿衣服了,你腰身纤细若柳,我宽了许多,总是把你的衣裳撑大了。”   淑妃笑:“谢谢姐姐。”   不多时,宫人从丽正殿取了来,蹙金刺雉的翟衣,珠翠流华的四凤九树华钗冠,双鹤祥云霞帔子,明珠金舄鞋,一群人伏侍淑妃穿戴。   翟服一上身,淑妃好似全身注入了新血,周身的病痛消失了一般,神清气爽,推开宫女稳稳下了地,站在大妆镜前伸臂,孤影自赏,摸着钗冠的琳琅珠翠,对一旁垂泪的太子说:   “昱儿,你瞧这花纹、这质地、这碧玺石,多么精美啊,可惜......只有十行五彩翚翟,娘一生盼望坐到那后位上,奈何,终究命薄。”   太子走过来扶着母亲的肘,淑妃对镜贪婪地摩挲着那钗冠:“儿啊,一定要听舅舅的话,登基帝位,让为娘在天上名正言顺了,到那时即便我已消为白骨,也给我换上凤袍,记住。”   太子点头。   淑妃忽而旋身一转,衣袂翩飞,口中吟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唱完这一句,悠悠荡荡玉山倾倒。   葬礼在三日后,太子和皇次子执幡引椁,哭的涕泪四流,漫天白幢中,德妃望着棺椁远去,扶着宫墙悲恸欲绝。   宛央,假如今日走的是我,你会为我哭一哭么?   你走了,这寂寂深宫,漫长的岁月,我该如何打发。   你回来继续跟我别苗头啊。   但愿来世,我们做一对赤诚丹心的姐妹。   但愿来世,我们不要到这里来了。   乘舆回到丽正殿,已觉身形疲累到极致,被围拥着褪下衰衣,卸了钗环,对宫女说:“本宫乏了,要躺一躺,晚膳再唤我。”   “喏。”   躺入床榻,枕着妆花芙蓉软枕,盖上红地宝相团花锦被,一合眼就进入了梦乡,周身仿佛陷入一片轻容柔软的云团......   傍晚时,一名内监奔至昌明殿外,跪在阶下:“陛下,不好了,德妃娘娘殁了!” 第180章 慕少艾 慕少艾   南飞的鸿雁结队飞过, 肃肃其羽,嗷嗷悲鸣,淑德二妃的接连薨逝让这座宫城笼罩上了阴郁的气息, 多日灰蒙蒙的天, 铅云低垂,四垣厚积, 欲雨复不雨,分不清是暮是晨。遥望层层叠叠的琼楼金阙, 那霾晦浓得化不开, 闷的叫人觉得逼仄, 直喘不过气。   坊间的茶余饭后都说, 四妃折其三,皇后多年无宠又无嫡子, 现今贵妃一人独大,太子岌岌可危,那储君大位非贵妃腹中之子莫属了。   正揣测时, 忽一日朝会皇帝公布了一道诏书,而后贴满了大街小巷, 朱笔亲书, 上曰:“朕行年将不惑, 时感精神不济, 心力衰竭, 恐日昃之离, 不长久也。贵妃腹中之子乃朕的少子, 主少国疑,难擎大厦,故不作大统之选, 封为衡王。”   几个皇子也在同一日进封了宁王、晋王、冀王、庆王和益王、封州为属地,待及冠成人便离京就藩。   这下子平地一声闷雷,朝堂一片缄默,无人能揣摩皇帝的心思。   有人猜想,皇帝表面冷淡太子,但还是负以重望,毕竟是皇长子,易储之言纯属无稽之谈。贵妃虽宠冠六宫,但陛下是英明睿智的君主,不会听任枕边谗言。   消息传到慕容府,温氏听罢厥了过去,一场心血付之东流,慕容槐当下一口老血喷出,此后病势愈发沉重。阖府都在为贵妃悲哀,跟了皇帝近十年,却只是个宠物玩意儿,将来还不知什么下场。   定柔坐在宫中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去康宁殿请安的时候不免要做做样子,面含戚容幽怨,众妃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位同副后的贵妃娘娘也不过一粉黛玩物尔,大约世人皆妒我之强,而悲悯我之弱罢。   徐昭容捏着纨扇,盯着她看了一瞬,心想:“待来日,你我之间终见分晓。”   德妃死的突然,也死的平静,睡梦中就去了,脸上还挂着安详的笑,御医说是脑卒中,因肥胖而起,早患消渴和眩晕等痼疾在身,只是她自己却不知晓。葬礼后很长一段时日皇帝的心情都难以平复,每日回了春和殿寡言少语,久不见的头疼之症又频繁发作,整饬一事必然在国朝掀起狂风巨浪,京城内外,各州郡小到地方作尽了布置,唯怕起了兵戈内乱,前朝风云渐起,后宫蜚短流长,男人身心疲累到极处。   定柔唤宫娥点了宁神香,走过去为他卸下金冠,将发束打松,按揉着鬓穴,纤柔的小手娴熟温柔,皇帝闭目受用着,眉角的蹙痕松了,紧绷的心渐地纾解开来。   他问:“娘子,我是个凉薄的君王吗?”   定柔手上不停,坚定的语气:“不是,夫君含仁怀义,是世间少有的担当男儿。对于她们无情却有义,你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很多,维持着六宫的祥和,冷宫空无一人,这就是你的义。”   皇帝握住她的腕,语声微颤:“我就知道,你最懂我。”   定柔双臂环住他的颈,在耳边深深印下一个吻。   他亲着滑腻的一截玉藕小臂,说:“等风平浪静了,让晔儿回来罢,早些让他熟悉政务,对下栽植出根基,积厚成器。”   “好,我听你的。”两个脸颊相贴,灯烛摇光,映着一双影。   积郁的层云终于落下了雨点,沥沥淅淅下了几日,阴霾涤荡,洗尽铅华,头上的天穹亮的澄清,阳光重新普照大地,暖洋洋的叫人眷恋。   安可已恢复了气血,小脸蛋泛出的桃花般的红润,水灵之气逼人,进食也好了许多,大病初愈惦记着课业,想早早回归汀兰学堂,但太医再三嘱咐要静养巩固些时日,安可无奈之下,继续躺回卧榻,望着雕花桁木,犹如看笼子顶。   午晌后定柔和皇帝去了慕容府探病,妙清守着安可到庭下散步,垂花门外的宫巷,一个长身鹤立的少年穿着守孝的衰衣,束发玉簪冠,踯躅了半晌,终于进来。   “妹妹。”   安可坐在树下乌木摇椅,妙清取来披风为她系上,听到这声音转眸看去,望着眼前人,唤了声:“三哥,你怎来了?”   十七岁的宗显眉目清朗,敦厚温雅的模样,听到这话,心头闪过失落,她唤我三哥,对老六却声声宗旻哥哥。   不怪别人争抢,只怨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手中捧着一个长方小锦盒,妙清师太严厉审视的目光让他心生怯意,局促地说:“可儿妹妹,我明日便要出宫立府了,不能常见到你了,这是我托司宝司打出来的一支花钗,你收着罢。”   安可轻轻咬唇,唇角弯出歉意的笑,小梨涡浅浅,摇摇头道:“三哥,你留着罢,父皇不久便要为你赐婚了,给王妃嫂嫂。”   宗显眼眶一热,心中如极锋利的刃划过,好一会儿才道:“可儿妹妹,你误会了,我不是要索求什么,我知道,我资质平庸配不上你,这只是我做哥哥的给妹妹的小礼物。”   安可“哦”了一声,歉疚道:“是我曲解了,抱歉。”   接过锦盒,是一只水晶兰花钗,冰澈莹净的水玉雕琢成花株,雪白无暇的萼,淡黄的蕊,他竟做的出这个!   安可听母亲说过,有一种极美的花,通体如水晶剔透,长在人极罕见的阔叶林,不见于群芳谱,叶与花一色,出泥而不染,其莹如水精,故名水晶兰。   宗显道:“我问了很多人才描出了花样子,难为吴司宝了。”   安可不知该说什么,拿着花钗,觉得沉甸甸烫手起来,还也不是,留也不是。   宗显此后要为德妃闭门守孝三年,大婚暂时搁置,他本也无娶妻的念头,一颗心都遗落在眼前这个垂髻少女身上,朝思暮想,每夜一闭上眼都是她的笑靥,玲珑甜美的小梨涡。   “她们说是贵妃娘娘逼死了我娘和淑妃,还教唆我要牢记这个仇恨,可儿,我知道我娘是病死的,与慕容母妃毫无干系,我娘很早就有胸痹头晕的毛病,怨不得别人。”   听到他如是说,安可不由生了一丝欣慰:“谢谢你,三哥。”   宗显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眼中浮出泪意,赤诚的语气:“可儿,你听过三皇叔和宸妃娘娘的故事吗,三皇叔终身未娶,一心守护宸妃娘娘,三皇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不管你将来嫁给谁,我等你一辈子,等到老,等到死。”   “你......”安可脸颊火烧似的热了起来。   宗显说罢,转身疾风似的跑走了。 第181章 储君大位谁德配? 储君大位……   慕容康散值回来的时候皇帝和贵妃还未走, 守在慕容槐病榻边,定柔刚喂父亲吃了汤羹,伏侍着漱口, 父亲咳得急, 来不及拿漱盂,一口血痰吐出来, 十一妹拿手接了。   皇帝帮着拍背,待岳父咳完了, 谆谆说着安慰之语:“.......岳父莫要挂心, 郁结在内最是伤身, 那只是朕的缓兵之策, 唯有这般才能力保皇儿顺利诞生下来......”   慕容槐坐靠几个绣枕,捏着帕子咳得一阵大喘, 老泪缓缓垂下:“谢陛下抬爱我慕容一氏,臣感激涕零,万死难报皇恩。”   慕容康官服都未换, 先来了山月小筑,自父亲病体沉疴, 他时常合衣守夜, 每日亲试汤药, 擦洗沐身, 接痰端秽, 慕容贤和慕容瑞却成日不见踪影, 双生子也不着家, 把温氏急的大骂全是衣冠枭獍的不肖。慕容槐也感慨,一群孩儿,到这时才知道哪个是子, 哪个是狼崽了。   拜首作揖,努力不看那张刻骨仇恨的面貌:“陛下圣躬金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摆摆袖:“不用多礼。”   慕容康垂颔肃目,仍拱着手:“臣下今日已递了辞呈到吏部,为父侍疾,望陛下恩准。”   闻言,慕容槐和温氏面色立变,悬起了心,只听一旁的皇帝道:“孝道为天,其心可嘉,只是无需告辞,朕允你假便是,让右侍郎邓鹤暂代你的事务。”   慕容康正要再辞,温氏忙不迭插嘴:“康儿唐突了,三省六部各司所职,还是国事为重才是,再说了家里这么多人,你大哥二哥衙门里清闲,那劳烦得着你啊,人多你爹还嫌聒噪呢。”   慕容槐也趁机抛了个责怪眼色,慕容康这才把话咽了回去。   待皇帝和贵妃走后,慕容康被父母一顿叨唠,父亲怪:“竟敢不跟你老子商量就擅自决定!”   说着又咳了起来。   温氏为老爷子拍着背,心有余悸地道:“幸好陛下没允了,儿啊,现在家里你的官做的最大,那尚书之位近在咫尺,可不敢大意了,多少人蝇营砌垒,巴巴盯着那个位子呢。再说你爹这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你若停职回家,这是多大的空缺,届时没准这个官位都被人占了,得不偿失啊。”   慕容槐咳停了,又道:“哪一日为父去了也不用你丁忧,今日陛下的话还听不出含义么,你位极人臣指日可待,以后慕容一氏就靠你来维护,待十一的皇子出生,尔定要为他筹谋,争取那太子之位。慕容家能百世繁荣,为父在天上才能安心了。”   慕容康无奈一鞠:“儿子遵父命。”   安可病愈后第一天回了汀兰学堂,课间出来,从前这时候隔壁的少年们都会借故过来,或询问夫子功课,或借赠笔墨纸砚,今日却不一样,院中围立着内监和宫娥,一品妃的小驾銮舆,身着粉地织金缠枝牡丹大袖衫的女子端庄高娴,那美丽的气韵使得红墙黛瓦都因她焕然起来,系着香狐毛披风坐在一方玫瑰椅中,女学监和两个女夫子恭恭敬敬地答话。   “贵妃娘娘放心,两位公主落落大方,端方自持,甚是省心......”   安可怔了一瞬,心下已明白了。安玥也走出来,和一个宗室女说着话,见到母亲,脸上露出惊诧,敛衽一福:“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定柔弯唇一笑,对两个女儿招招手,待到近前,笑道:“我想着出来走走,不知怎地就到了附近的宫巷,所幸来看看你们调皮捣蛋了没有。”   安可的秀美的下颔儿默默低了下去,安玥努了努鼻尖:“女儿何时捣蛋过了,娘总把我当成个坏孩子,哼!”   定柔拉住小安玥的手腕,摸着手背,佯作生气地:“哎呦,我好心来看看你们,就落得这样说道,好伤心。”   午间散课,目送安玥上了舆轿,宫人簇拥着往康宁殿,定柔这才拉着安可上了自己的坐舆,母女并肩而坐,行在宫巷,一个香色蟒袍的身影远远的,时隐时现,亦步亦趋,定柔掀起纱幔看了一眼。   安可低头绞着小手,神情慌促。   定柔放下纱帘,展臂将女儿拥入怀,摩挲着那发间柔软,问:“可儿,告诉娘,从何时开始的,你心里......”   安可与母亲心心相切,自然不慌瞒,含泪道:“那时候我刚满学龄,初到学堂,她们总在背后窃语,说我是继女,非根正苗红的皇女,是冒牌货,还说你是......媚惑了父皇......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声音虽很小但我都听得见,起初不懂,后来懂了。”   后来再大一些,课业便长了,一墙之隔,二哥和三哥也常来捉弄我,拿着各种各样的虫子放在我坐席上,我起初很怕,吓哭很多次,只有宗旻哥哥,他不会。   那天,他们拿来一只青蛙要吓唬我,被宗旻哥哥拦住,说要告诉父皇,二哥扬手就抽了他一个巴掌,脸上当时肿了一大片,好几天才落了。我便告诉自己,以后不许再畏惧,不许掉泪,我找了几个二踢脚把二哥三哥堵在了御苑,壮着胆子放了两个,二哥吓得窜了,三哥被我按住,抱头蹲地上叫着妹妹饶命......不知为何,从那以后,三哥竟换了一副心肠。   定柔听完,眼底漫上了热意。   这些事情,为何母亲从来不知晓?我竟失察至此!   安可道:“是我不许嬷嬷她们告诉你的,你生弟弟病了那么久,我不敢雪上加霜,父皇说过,背靠大树的荫凉不能长久遮风挡雨,只有自己的臂膀才是最坚实的,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是我的懦弱纵容了他们罢了。”   定柔听得沉思良久,无奈叹息一声。   “可儿,他虽好,但名分上是你的哥哥,他是天潢贵胄,自有车载斗量的名门淑媛婚配,你是公主,将来下降公候之家,你们做兄妹的,勿让人曲解了,以后母亲天天来接送你,若身子重了,便遣你妙清师婆来。”   安可头垂的更低,一串晶莹的泪珠滑落鼻尖。   时光如流水,不快不慢的淌过指间,雪化冰消,到了隆兴二十年的暮春,定柔的肚子高高隆起,妊娠六个月却比旁人八个月还大,笨重负累,看来拳打脚踢的小家伙是个壮实的。   这一日皇帝事少,前晌排着仪仗出了宫,到瑞山行宫换成了翠幄马车,至乡下已是申时末,正是天长的时候,日头西悬,余晖熔金倾洒在层层峦峦的田垄。   下了马车,远远望见一个身形轩朗的少年郎,只穿着中衣,挽着裤管赤足下了稻田,背影如山,与佃农们一起锄草。   定柔刚要开口唤,皇帝打了个“嘘”的手势。“且看看,他做的像不像样。”   轻脚踏步到了近前,宗晔弯腰起来恰看到了父母,忙抬袖擦擦汗,一跃上来,拱手一鞠:“父皇、母妃万福金安。”   小儿聪慧颖悟,又兼得心细如发,善于观人言行,读了书更添了沉稳持重,大一些发现了隐匿在青纱帐的暗卫,萝姑不得不告知,那些皆是您的护卫。   萝姑话说了一半,不敢多言,爹娘来了乡下,他便问了出来。   皇帝略作思忖,打量着小儿清隽的脸庞,坚毅的眉峰,索性将身世说明了,并言告知宫中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惊涛骇浪。   而后细观儿子的反应。   宗晔听罢沉默许久,“忠厚朴实”的爹原来是当今圣上,自己竟是皇子之尊,他一时恍觉在梦里,却毫无雀跃之态。   从那时起,他对父母的态度变的愈发恭而有礼,倒也非疏远畏惧,不过秉着天地君师父,立身行道,克己复礼罢了。   皇帝拍了怕儿子的肩,嗔道:“又不是在宫中,别跟你老子来这一套虚的。”   宗晔仍拱着手:“儿子遵命。”   定柔摸出帕子为儿子揩去脸颊的泥土,一手扶着肚子,一手举着,这孩子骨韵像极了皇帝,个头窜的极猛,比母亲高了半头,比同龄的孩子拔萃一大截,笔挺如竹,磊落如松,完全不似的黄口垂龆。跟娇小玲珑的可儿比在一起,到妥妥的似兄妹,若束起发来,与那些志学之年的一般无二,这一个月不见,袖子又短了两分。   车上拿下一个包袱,装着新做的袍子和鞋。   晚饭罢,天色还大亮着,父子俩迎着夕阳漫步,两个背影的弧度像了十分。   宗晔一边说着:“这一片田种了两季黍米,不宜重茬了,我吩咐他们耕种了黄豆,您送来那些邸报儿子看了,今岁南方多雨,不利大豆丰收,物少则稀,稀则贵......”   “为父也是这个想法,钦天监预测今夏旱涝不均,让司农少卿贴了告示出去,多种植大豆和番薯。”皇帝负手向后,忽看到一处高粱地,泥下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灰黑色小点,细看似举着芝麻大的方口小碗,盛着满尖尖的小黑籽儿,问宗晔:“这是何物?”   宗晔一本正经的时候像个小大人,有着与岁龄不相符的老成,答:“此物名‘麦信籽儿,麦信风一吹便出来了,说明这片土壤下季适宜耕种小麦。’”   皇帝笑:“竟有这种说法。”   又走了一段到水稻的田垄,一路沿着小河渠往上游走,宗晔见到杂草便手痒,绾系住袍角,脱鞋卷裤管,钻入稻丛,薅了一大把青苗,皇帝皱眉:“你怎么拔禾苗?”   宗晔上来,小腿往下污泥淋淋,整个成了泥脚,拿到皇帝面前:“启禀父皇,这不是稻苗,是稗子,与稻子同科,外形相似,却是恶性杂草,秋后撒了种到地里,明年更多,儿子凭着叶子的绒毛和根部颜色深浅分辨出的它。”   皇帝赞赏地点头:“甚好,将你养在青山绿水间,看来颇有成效。”   心下又感叹,小儿是个心明眼亮的性子,且辨识黑白善恶,庄园一百余户佃农,叫他治理的井井有序。   太平盛世之中,需要这样的君主。   接下来,只要再锤炼一下心性,学得更刚毅些。   便衣递来手巾和澡豆,宗晔就着渠水将腿脚洗干净,擦了,又弯身到渠边把手巾投了投,拧干净水。   皇帝笑望着他那衣袍领间,湖绸中衣雪白无暇,不染纤尘,方才入水田那袍角和裤管没沾上一星半点泥污,问他:“为何洗了。”   宗晔答:“洗了干净,儿子讨厌乌糟的东西。”   皇帝想到少年时的自己,险些失笑。   月上柳梢,星河浩渺,定柔做了安神茶和几样清淡的小点心,端着托盘扣响书房的门,父子俩关在里面不知说什么,已商议了一个时辰。   里头应了一声,推开门扇,父子俩一座一站,灯光下小宗晔身如苍松劲柏,皇帝对定柔道:“正要与你说,晔儿想出去游历,已说服了我。”   这孩子好像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只不过他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锤炼自己的方式,他明白父亲的殷殷期望。   定柔“啊”了一声:“游历?去哪儿?”   放下呈盘,捧着茶先给了皇帝,上前扯着儿子的衣袍问:“晔儿,你要去哪儿啊?娘数着日子,好不容易盼着你到了年纪,可以回宫团聚了。”   宗晔对母亲道:“娘,大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吞吐宇宙之精神,怎能做那栏花笼鹤,闭门塞听,只看得懂那皇舆图,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想看一看这山河、这江山本来的面貌,到最贫瘠的地方去看一看,那里的百姓是怎么生存的。我也要为未出世的幼弟树一个标榜。”   定柔又喜又忧,喜得是他小小年纪如此胆略和胸怀,又如此有主见,忧的是这一别不知多久,路上风打雨淋,何等艰苦,他要何时才能归,病了怎办?万一走漏了风声,岂不置身暗礁险滩......   宗晔央求:“望母亲成全。”   定柔咽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你的课业怎办呢?岂不耽搁了。”   宗晔道:“儿子都想好了,扮成游方小道的模样,多带些书,白日行路,夜里钻研,反正四书五经已背的滚瓜烂熟了,只待融会贯通,每到一处,便找书院听读。”   定柔转头拭去眼角的热液:“为娘只是妇人,让你爹做主罢。”   宗晔安慰着母亲:“最多两年我就回来了,母亲放心,儿子会照顾自己。”   “何时走?”   “越早越好。”   “去哪里?”   “先去陇上,儿子想看看那壮丽的八百里秦川,然后由西向东,步行至黄海沿岸。”   皇帝摩挲着扳指道:“明日朕让人送一套金丝软甲来,你要时时穿在身上,护卫不宜带的多了,太扎眼,三个大内高手足以,路引和道家度牒都为你做好,凡到一地自有人在暗中接应,沿途为你开路,朕今夜就下令,启用暗卫。”   “谢父皇!”   “还有,这一路上朕要随时知道你的行程,用飞鸽传书,但凡中京有变,你要立刻快马回来,朕会御赐你一块金牌,在各关隘畅通无阻。”   “儿子遵命。”   三日后,十里长亭古道,宗晔穿着母亲一针一线缝纫的石青色道袍,头发束成小髻,扎着羽巾,背上负着书箧,装着满甸甸的书,边上挂着油纸伞和斗笠。   三个便衣也扮成道者的衣着,各背了一个小包袱,为了轻车简从,每季衣裳只带了两身,包裹夹层几个青瓷小药瓶,装着伤寒风热跌打损伤和番邦治蛇毒的秘药。   皇帝特赶来送行,定柔一遍一遍打量着儿子,极力忍泪,咬着牙根都麻了,殷殷嘱托,只恨不得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   宗晔随身带着舆图,算着时辰,天黑前要到驿馆,不得不走了,双膝拜于地向父母稽首三叩告别,皇帝将一方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巾交到他手里:“这个是为父给你的东西,你现在还小,手指不够粗,戴不动,待来日朕要亲手为你戴上。”   宗晔隔着丝绢摸着那物什,好似个扳指。   皇帝又将一把匕首相赠,小巧轻便,朴实无华的刀鞘,刃却是极其锋利,如一泓秋水,闪着崭新凌冽,伐石头如破瓜,这是邢家打造出来的东西,给小宗晔防身用。“谢父皇。”   再三拜别的父母,宗晔和三个随行踏上了路程。   皇帝揽着哭成泪人的孩子娘,望着那负着书箧的背影远去在黄土大道上,越来越小,偶尔回头,对父母挥挥手臂,然后转过山弯,匿没......   路上,宗晔打开帕巾,果然是一个扳指,青黑色的和阗墨玉,色重质腻,纹理细润如膏,已养出了油糯的滑腻,镌刻着“皇遒丕显,帝德无垠”八个篆体小字...... 第182章 吸血的寄生虫 原生家庭……   帘幕低垂, 庭院春光老。   几只喜鹊停在松柏枝头鸣啾,忙着衔枝筑巢,旁边的刺槐这两日恰到了花期, 一嘟噜一嘟噜的花串雪白晶莹, 馥郁的香气飘了满园。枯树重发看,似闻陌上已残红。多端世故干戈后, 大好春光老病中。   四季轮转各有风景,只奈何此身老病中。   温氏端着汤羹从廊下过来, 慕容槐坐在摇椅里望着那槐蕊出神, 半身盖着厚毯, 脚下放着两个暖炉, 炭烧的正红,老爷子愈发沉疴不起, 三日有两日都在昏睡,太医说怕是熬不到夏天了,寿衣和棺木已准备好, 温氏时刻吊着一颗心。   “老爷,进汤罢, 不烫不凉正好。”   慕容槐大咳了几声, 眼前混沌了一阵, 闭目忍着眩晕, 无力地摇摇头:“吃不下, 别勉强我了。”   温氏再三劝着:“妾身炖的冬瓜老鸡汤, 熬了一夜, 撇净了腥,这汤像水一样清,最是鲜美, 你好歹进几口吧,腹中有了汤饭才有精神。”   慕容槐感叹她一番用心,忍将着吃了几勺,果然鲜美回甘,腹中热热的一股舒服了许多,他摆摆手,望着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相伴了四十年的女人。“真没想到,最后守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你,我曾经那样多的女人,到最后只有你一个白首到老。”   温氏撂下汤碗为他揩揩嘴角,笑道:“妾身有此殊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慕容槐听着这话忽觉心下似被什么狠狠锥了一下,莫名的疼,好一会儿才过去了,他道:“皇上已在西郊为我们修了坟陵,母亲的棺椁和父亲的衣冠冢也挪了过来,贤儿的母亲葬在淮南,千里之遥,没得又得折腾,我不与她合葬了,已写了遗嘱只与你一个合葬,你可愿意?”   温氏又惊又喜:“妾身不胜荣幸!”   慕容槐又咳了一阵,问:“那件事还没消息吗?”   温氏答:“他们找遍了邑县的户籍册,没有这个人,在县衙的案牍上有她母亲的记载,至德二年大乱充入军营做了营妓,后来平叛放归,不久牵扯进一桩仙人跳的案子,还伤了人命,被判了剐刑,至于她女儿,无只言片语。”   慕容槐咳得咽中腥咸发苦,清清嗓:“她是贱籍乐户,怎会有记载,想来她父亲和丈夫被斩立决后,她不知改嫁给什么人了,罢了,不找了。”   温氏将炉子里的炭翻了翻,说起了儿女们,如今只剩了静妍这个心病,派去弘农的人查出是被杨家禁足起来了,院门上了锁,每日只许她在那方寸之地走动,衣食到是没有屈待,但杨姑爷娶了平妻,纳了两房妾室,他们敢如此对待慕容家的小姐,这脸皮也算撕破了。   庆哥儿和老管家已快马去接人了,相信正在归程的路上,不用几日便到了,阿弥陀佛,但愿能瞧见老爷子最后一眼。   老爷子病中,温氏为怕他激怒攻心,并不敢告知此事,只找了别的理由搪塞,慕容槐问:“她怎么还没孩子?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思罢?”   温氏为女儿打圆:“老爷多虑了,她能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瞧着杨女婿不成器,不愿生孩子罢了,姝儿是个小女儿心肠,待来了我骂骂她,趁现下还能生。”   慕容槐不悦道:“弘农杨家也是举世豪门,她无有嫡子如何立足,将来如何当家做主,没远见的东西!”   “是了,老爷别气,待妾身开解开解,想来也就想通了。”   等慕容槐乏了,温氏吩咐小厮将摇椅抬回屋,安顿好老爷子歇息,这才出了内院,女管家从垂花门外急急奔进来,压着嗓子道:“太太,六姑爷出事了!方才大理寺的捕快带着拘捕令到卢府拿人,说是有人告发春闱科考舞弊,姑爷犯事了,街上贴出了官告,牵扯了好多官员,礼部左侍郎也下狱了。”   温氏眼皮突突地跳:“不成器的玩意儿!”   匆匆上了舆轿赶到卢府,素韵正揽着三个孩子抹泪,方才那些人端着明晃晃的大刀,卢敬生被披枷带锁,可把他们娘三吓坏了,温氏问怎么回事。   素韵喝了口压惊茶,拍着心口:“我也是才知道,不是把着他的俸禄么,谁知他私下竟收受起贿赂来,为了养活那小畜生,起初还谨慎些,只敢拿些零碎小钱,收了几次便胆子大了,什么钱都敢敛,想来这事不冤。”   温氏气得摔了茶盏。   母女俩先到几个部司找了熟人打听,卢敬生径直被押送到了大理寺诏狱,是重罪死牢,素韵心里虽恨,可到底不希望他获罪,那薄情寡义的死不足惜,带累孩子们成了罪藉,以后抬不起头来做人。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慕容康散值回来,温氏忙迎上来询问,慕容康说:“今日朝会陛下雷霆大怒,几个宰执和昭文大学士都挨了骂,问了失察之罪,降级停俸,礼部尚书和两个翰林学士也脱帽去璎,戴上了枷锁,涉案的举子达百人,今日听陛下这意思,要正典刑。”   素韵全身一软,若不是丫鬟扶着就要后栽了去,温氏攥着帕子六神无主:“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子病着,怎敢惊扰,康儿又不涉及刑狱,这事这么大,慕容家若出头会被殃及吗?或不出手,罪行大了,会牵累素韵和孩子吗?   温氏和慕容康奔走了一夜,现在人人对这事避恐不及,皆是言辞闪烁,只有刑部一个堂官悄悄告知,这案子卢敬生只算个从犯,但礼部侍郎等人看准了他是外戚,根株牵连,祸福同依,便众口一词咬定卢是主谋,把考题化为暗语在黑市兜售,出价一千金,三法司正在议罪,纵然逃脱了死罪,也难躲过刺字流配。   晨起方解了宵禁,天还未亮,素韵带着食盒至大理寺狱,上头递了话,允许家人探视,终于见到了戴着枷镣的负心汉,发蓬面垢,穿着赭色囚衣,与几个官员关在一起,一夜间老了好几岁。   典狱将人带到了探视间,卢敬生上来就给素韵跪下了:“娘子,救救我,救救我......”到底是同床共席的夫妻,相依相守十几载,没有情义还有血脉相连的骨肉,素韵落下两行泪来:“滔天大罪,按律当绞益、斩首,我一介内宅妇人,如何救你啊。”   卢敬生抱住她的腿:“你进宫去求求贵妃娘娘,求她给陛下说说情,还有岳父,陛下向来敬重他,只要他们肯为我美言几句,我的命就保住了。”   素韵淬了他一口:“你个死鬼!这会子到赖上我家了,让你那小老婆找门路去啊!”   卢敬生抱着素韵不放,涕泪涟涟:“娘子,我求求你,我不想死,以后我全听你的,我不做官了,荣华富贵也不要了,咱们回淮扬老家,回那个小院,做当初的平贱夫妻,你忘了那时候我们有多恩爱。”   素韵苦笑了一阵,泪水溢出大片,双目通红指着男人说:“你当我还没看透你的凉薄心肠吗,你当我还愿意瞧你吗,你活一天都脏了我的眼!若不是孩儿们可怜,倘若因为一个罪昭昭的爹,他们成了罪藉,一生被人指摘,岂非抬不起头做人,两个儿子这一辈子的前程就毁了!”   卢敬生痛哭流涕,不停地求。   素韵一把甩开男人,心灰意冷地扔了一句:“我尽力而为,救得了是你命不该绝,若无力回天,也是你自作自受,命该如此,我们夫妻情分尽了,若能出来,你我一刀两断,我不想被你连累下去了,孩子跟我姓。”   翌日黄昏,各部散了值,一驾马车从偏僻的街巷绕远,到了白虎门,温氏踩着杌扎下车,身着一品诰命翟服,戴着翠钿流华的风冠和霞帔子,望着高耸的宫墙深吸了口气,四下禁军森立,持着长戟,素韵紧张的一颗心乱跳:“娘,您还是先到后宫,与十一妹商榷一下,让她和你一起。”   温氏正正妆容:“求她,你是嫌姓卢的死的不够快!”   温氏想着一对外孙的前程,毅然决然抬步向前,素韵非诰命之身,无诏不能入宫门,等在外头不免煎熬。嘱咐母亲:“您面见圣上时可要多提提十一妹,咱们都是亲戚......”   温氏回过身剜了她一个白眼,蠢物!   今日一句都不能提十一,对陛下那样心智的人反而坏事!   昌明殿,皇帝临时一个议会,刚散了,还有一堆奏章要批阅,正握起笔蘸了朱砂,小柱子禀道:“陛下,楚国夫人已在毓德门外等候多时。”   皇帝眼睫一闪,已明白岳母来此的目的,心下略作思忖,即来了,不见又打了面子,叫外头多般猜测。   “宣。”   不多时,衣冠楚楚的温氏随着内监的脚步进了御书房,皇帝放下朱笔,温氏已提着裙角拜倒,重重磕地几个响头,啜泣道:“靖国公病体沉疴无法来请罪,是以由臣妇代庖,我们教下无方,有愧陛下厚恩,出此逆子贰臣,败坏家风,望陛下降罪!”   皇帝道:“此事与你们无关,朕自有公断。”说着,命人看座赐茶。   两个宫娥来搀扶,温氏却不肯起来,仍不停磕着,冠上的翟尾垂下的珍珠流苏一下下打着慕窑方砖,额心很快青紫一大片:“陛下赎罪,小女雅儿十六岁与那畜生私奔,凄苦半生,到了却被他连累,三个孩儿可怜,成了罪人之子,求陛下让臣妇受过罢,是凌迟还是斩首,妇人命贱,替他受了罢。”   皇帝面色冷了下来:“国朝还没有代人受过的律法,夫人是要朕枉顾法度么。”   温氏双手撑着身子,加重了力道,磕的砰砰砰作响,额心很快出了血:“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皇帝无奈地一叹,声音软了两分:“此事事关重大,涉案官员、举子众多,朕不能偏私,还望尔等体谅。”   温氏好似没听到,自顾自磕着,地砖上一片鲜红血渍。   两个时辰后,一顶肩舆载着出了宫门,温氏头上缠着白绢纱,雪白的绢洇红一大片,下轿的时候双腿僵硬如木,动一动犹如撕骨裂肤。   素韵忙上来扶:“娘,怎样了?”   温氏眼前眩晕不止,脚下每挪一步骨头格格响,疼的满头冒汗,愤懑地咬牙,泪水滚滚:“慕容雅,你是我几世的冤孽,来讨债的,为了你,老子娘把半条命都扔出去了!”   破晓时分时,狱中的油灯还未熄灭,天窗照进一抹淡薄的曦光,众囚跼蹐缩缩,不知今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   忽听得典狱趵趵的脚步,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圣旨到——”   典狱们簇拥着一个衣身绣立蟒的内侍官,手捧一卷玉轴黄帛。   卢敬生和其他人连滚带爬跪倒,身上一阵觳觫。   只闻得公鸭似的嗓音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科场舞弊之事多因风言而起,经查诸多不实,证据不足.....”   温氏膝盖肿的碗口一般大,又青又黑,疼的一夜难以入眠,医者配置了外敷药膏,素韵为母亲上着,小厮跑来报:“夫人,六姑娘,姑爷放出来了,大理寺让去接人,街上都传开了,陛下颁布了旨意,礼部尚书和两位侍郎廷杖二百,流徙边关,姑爷和几位学士挨了一百脊杖,成废人了,圣旨说,凡涉案者官藉除名,永不录用,举子们八十脊杖,贬为白衣,三代之内不得出仕。”   素韵和母亲听罢,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小厮说:“姑爷还在大理寺狱,让去领人,说伤得很重,椎骨和尾骨都碎了,人事不省。”   温氏横眉看向素韵,只见那厢面上毫无温度,鄙夷地冷哼一声,对小厮道:“谁爱管他谁去!以后,他与我们母子三人没半点干系!”   温氏扯一扯嘴角:“这还差不多,是我温良意的女儿。”   素韵将冰块包裹了手巾为母亲缚着,笑的豁朗:“我今时才明白,女人只要有儿有女,有好吃好喝好穿,男人便如同个物件儿,有没有都一样,我以后就盼着儿子出息了。”   定柔今晨起来眼皮突突个不停,皇帝昨夜回来只字未提,外朝的事她也从来无心过问,春和殿众人一致缄默,唯恐她动了胎气。用罢早膳被宫女左右扶着走出庭外,坐到乌木摇椅里喝着神曲茶,月份越大,脏腑越是难受,气喘不顺,胸口烧心的厉害。   外头忽传凤驾至,太后气冲冲进了垂花门,定柔忙费力地起来,迎面瞥见面色不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端着肚子刚要行礼问安,太后尖声骂了一句:“哀家可受不起!”   定柔不知所因何事,只垂颔肃目聆听教训。   太后站在阶下,沉痛无比的音调:“哀家用尽半生心血栽培出来的明君苗子,他杀伐果断,泾渭分明,如今因为你!他正一步步向着昏君的路走去!”   定柔惊诧地抬头。   太后攥着南红指她,咬牙说:“慕容茜!若不是你腹中怀着皇嗣,哀家顾惜玥儿,今日就一丈白绫绞了你这个红颜祸水!你慕容一氏,就是国朝的吸血虫!”   定柔险些一个不稳跌坐了地。   太后拂袖而去。   温氏也刚用了早饭,医者吩咐了双腿半月不能着地,素韵心中感激,不敢离开一步,王氏和四喜领着其他院的妇人来请早安,围了一屋子嘘寒问暖的。   管家来不及通禀,定柔扶着宫女的腕已快步进了月洞门,管家匆忙中大喊:“贵妃娘娘到——”   妇人们一听,猛然喜不自胜,慌手慌脚往外奔:“娘娘......”   定柔一张面容没有半分血色,眼神如冰,走的太急,肚子有些不适,髻上的玉珠曳曳摆动,完全不理睬这些人,被簇拥着,直接进了母亲的寝室。   温氏心知这是来问罪的,慌忙拿茶水蘸了蘸脸。 第183章 春光老 1 割恩断义……   四喜没和别的妇人起哄, 转到外头取来翁子里的明前雨水沏了一盏白兰花茶,用的月白釉净色茶盏,厨房每日备着贵妃爱吃的糕酥和蜜饯, 一并端着呈盘送进去。   只见一屋子人恭恭敬敬站着, 敛声屏息,定柔挺着肚子被一个宫女扶着, 目光如一道冷厉的寒光,仇视着母亲。   温氏不敢看女儿, 捂着头“啊哟”说着头疼。   四喜呈了茶过去, 劝说:“娘娘身子重, 不能这么站着, 动了胎气怎么得了,快, 坐下缓口气,喝点茶压压。”   没想到定柔忽然间发作,猛一把掀翻了呈盘, 哗啦一地瓷器的碎裂声,微烫的茶汤泼溅起来, 茶叶沫子淌了一地, 糕饼向桌下滚去, 众人陡然一个激灵, 骇的七手八脚下跪, 四喜的足尖被烫了一下, 幸好隔着几层鞋面, 不是太疼,双膝拜地的时候看到定柔的手背也被烫的红了一片。“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温氏和素韵被大大吓了一跳,面容顿失血色。   定柔狠狠指着母亲:“谁让你去求皇上的!”   慕容槐在西厢房的睡着, 病中睡得沉,这会子却被聒噪醒了,让丫鬟去看发生了何事,家里妇人太多,总没个消停,等咽了这口气也就能清净了。   丫鬟走出西厢脚下一滞,只见婆子和其他女仆挨着门扇乌压压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里间传出太太的呜咽之声,这下子也不敢进去了,退回西厢。   屋中,温氏扶着额头哭的伤心欲绝:“老天爷,我生这么多作甚,都是讨债的孽障啊!圆了这个圆不了那个,横的竖的都来埋怨我......”   王氏和几个妇人跪着上来劝,一个个挤着泪:“母亲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啊,这个家还得靠您庇佑呢。”   阿弥陀佛,婆母竟有这般布云施雨的能耐,能从皇帝那里求来恩赦,以后谁不慎犯了事,只管求婆母。   素韵上前对着定柔悲切切哭诉:“妹妹,你要发落就发落我罢,娘全是为了我,为了你的两个甥儿,娘跪的膝盖都快断了,头也磕破了。”   温氏趁机抽抽搭搭地说着冤屈,上气不接下气:“老天爷.....你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你姐夫殒命么,两个孩儿成了罪藉之身,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定柔冷声道:“他自作自受!即做了就该承担,两个孩儿陛下自会给恩典,你们却逼得他枉顾法度,被人诟病,骂作昏庸之君,你们做皇亲国戚的德行配位么!”   温氏从榻上支起身子,泪汪汪指着绝情的女儿:“皇帝对你言听计从,你一句话,就能救你姊姊于水火,为娘就是明白你是个木头做的心肠,才亲去求了皇上,竟被你如此怨怼.....我是罪不可赎,一碗砒.霜了结了便是......”   素韵和母亲抱头痛哭。   定柔望着一屋子可怜兮兮的妇人,脂光粉腻面容,珠翠绮罗,锦衣绣裳,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   心下蔓延开苦涩的悲哀。   吾与夫君冰清雪白的感情,竟被这群世俗的乌糟捆绑,青蝇一相点,白壁逐成冤。   含着泪光笑,略微嘶哑的嗓音说:“太后骂的没错,你们就是吸血的虫子,附在我夫君身上予取予求,这些年要荣华富贵,要功名利禄......他暗地里为你们善后了多少事,你们只晓得饱享安逸,知道他要花多少力气斡旋么!凭什么你们做错了事要我的夫君来承担谴责,我今日才明白,原来我就是个祸水,生在了慕容家这个淖泥窝,害的他也深陷其中,我悔不该早日和你们恩断义绝,也许就不会纵的你们恃宠而骄,无法无天了!”   素韵捏着帕子拭泪:“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咱们是血肉相连的骨肉啊!本就荣辱与共,祸福相连啊。”   定柔从发间摸下玉簪,比着手腕一划,凝脂玉酥的肉皮儿霎时流出鲜红的一股,蜿蜒而下,顺着苏罗夹衫的衣袖哒哒,绛珠红泪般滚落,温氏吓得险些晕厥,妇人们一股脑拥上来:“娘娘!快!叫医者!拿创伤药来!”   素韵将帕子按住那血淋淋,很快被染红,定柔甩开六姐,眼中再无温情,也再无泪水,对吓傻了的母亲说:“娘,你生我骨肉,养育我开蒙,您这些年的锦绣荣华,也算是女儿用身子还了你了。今日这血,算是我们母女之间做个了结,就此割恩断义,从今后,水尽鹅飞,我不是慕容氏的女儿,与慕容家再无干系。告诉爹,宗谱之上,请将慕容茜除名。明日我写一道血书公布于世,慕容妃与慕容家义绝,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好自为之罢!”   说罢挥袖转头,大步向前,衣袂的线条毅然决然,莲纹砖上留下一大片殷然点点。   温氏知道她不是薄唇轻言的人,自来言出必行,这下子恐怕是要鸡飞蛋打了!   “茜儿!我的茜儿啊!”连滚带爬下了榻,披着发跌跌撞撞扑上来,定柔已行至门口,被母亲抱住了双腿,素韵和四喜也来哭求:“妹妹,冷静些,谅解了母亲罢......”   王氏和其她人跪着蜂拥至前,一时间呜咽声如群鸟哀鸣,没了贵妃的庇护,慕容家岂不是鼎鱼幕燕,任人宰割了。   温氏死死揽着女儿的小腿,声泪俱下:“儿啊,我的儿啊,我这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你就不认我了吗?老天爷,我十月怀胎,害喜害得汤水不进,生她活活往阴曹司走了一遭,妙真观十年,我日日夜夜牵肠挂肚,她这么几句话就把骨肉亲情割断了......”   定柔蛮力甩了一下,母亲纹丝不动,她干脆唤了侍立在庭院的内监:“来人!把她们给本宫拉开!”   语声无一丝感情。   “喏。”内侍监十几人齐声一应,纷纷上来拉人,温氏被一边一个架住,死咬牙不放,挣扎中额头的白纱被扯破,伤口洇出点点猩红,尖声哭喊着:“不行!你说不认就不认,今天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罢,儿啊,娘以后不敢了......你原谅娘这一次罢......”   定柔无奈对着宫女们递了个眼色,月笙她们也来帮忙,一屋子人乱糟糟成了一锅粥,正这时丫鬟从西厢跑出来,大喊:“太太,不好了!老爷又吐血了!看样子不好!”   温氏和众人如梦初醒,老爷子命若游丝,怕是听到了这一切,这还不活活背过气去啊!   定柔这才被松开,温氏被素韵和四喜一左一右搀起,一众急匆匆扎进西厢,原以为老爷子命悬一线,十一必然无心再追究了,会来安慰父亲,到了西厢一回头,才知贵妃趁这时候离去了,竟是连老爷子的生死也不顾惜了。   慕容康下晌当着值被小厮叫回来,下了马急奔山月小筑,只见管家带着仆人们乌泱泱从垂花门跪到了里院,额头贴地,四喜和妇人们围在廊下端着大殓的丧服含悲欲泣,见到他欲言又止,几名太医面色凝重,拱手对他一揖,委婉地说:“国舅爷,请快听遗言罢,靖国公没多少力气了。”   慕容康心下如冷刃翻绞,掀帘入内,四叔和五叔坐在一边太师椅,慕容贤和慕容瑞跪在最前头,双生子领着一众男丁次后,皆是抹泪低泣,母亲拉着父亲苍老嶙峋的手悲不成声,不停唤着。   慕容槐仰躺架子床,双目闭着,鼻尖隐约泛着青黑,这是濒死的征兆。   慕容康鼻中一酸,流下两行热泪,穿着朝服扑通重重跪了地。   似是听到了他来,缓缓张开眼皮,浑浊的眸子竟重新焕发了清澈,望着床帐,虚弱无力的声音:“都来了吗?”   温氏哽噎答:“静妍还在路上,十一没来,十五不巧去了临县游春,已让人快马去叫了,天黑之前能回来。”   慕容槐唇角恍惚一抹凄怆的笑,对自己说:“罢了。”   鸡皮一般的手如冬霜中的干柴,背上凸出纵横交错的青黑脉络,挥了挥,温氏心意神会,擦了泪拿两个绣枕塞到脑后。   四叔和五叔打开宝匣,取出遗嘱读了一遍,慕容氏经历大创,人口刚刚兴旺起来,暂不分家,爵位由嫡长子慕容贤承袭,但以后慕容康当家立事,温氏和四喜执掌中馈。   慕容贤和王氏跪在当下满面不忿,慕容槐瞥了他们一眼,已没力气再骂,趁着一口气说遗言:“尔等听着,我去后,葬礼从简,勿要铺张奢靡让人指摘,以后你们切记规行矩步,清清谨谨为人,倾全家之力保护十一腹中之皇子,待来日,自有累世的富贵。”   慕容贤领着男丁们稽首一叩:“儿等遵父命。”   慕容槐凝视慕容康,手指摆了摆:“都退到外头,老夫有话对康儿说。”   众人窸窸窣窣起身,慕容贤和王氏对视一眼,这是要交代财产吗?老爷子难不成还隐匿了金银珠宝?   出了阶外,雕花门扇从里头闭上,下了门闩,慕容贤夫妇更加证实了猜测,老爷子如此偏向四哥儿!就因为他官做的大,是贵妃的一母同胞!   里屋,慕容槐静静注视着儿子,沉默片刻,道:“别以为老子不知你这些年心头的盘算,一直在寻觅机会,今日为父弥留之言,命你不许再作仇恨之想,否则就是逆子不肖,父在九泉下尸骨不宁!还是那句话,你如今得皇帝重用,吾去后这一家靠你维护,待十一的皇子出生,尔定要为他筹谋,助他上太子之位,将来辅佐他坐稳金龙宝座。”   慕容康眉心蹙着痛苦的痕,叩地一磕:“儿子知道了。”   慕容槐又交代了一些事,显和瑞都是狂放轻纵的人,双生子心智尚不成熟,各院的男丁多是膏粱子弟,良莠混杂,务必看住了他们,别为家族召来灭顶之祸。   康泪水如雨:“儿子遵父命。”   慕容槐舌根开始发麻,眼前阵阵发暗,缓了口气,说:“你出去,叫四喜进来。”   慕容康抬袖拭泪,支着腿起身,四喜推门进来,迎面目光相撞,一进一出,门被重新阖上。   慕容槐对温氏和四喜说:“康儿骁勇正直,心性直率,虽磨砺老成了些,但他感情用事,容易被人所利用,我走后,你们两个要时时刻刻用心,看好了他,勿被有心人教唆了。”   “儿媳谨记了。”颔首一福,四喜眉梢布上了忧虑。   慕容槐又道:“十一虽决绝,但不是心硬血冷的人,你们用心些,她会宽谅的。”   温氏捏着帕子拭着泪:“妾身一定把她挽留回来。”   慕容槐仿佛还有一腔遗言未说,但却乏了到极处,这一生疲极累极,无力再言,罢了,身后之事,子孙万代,自谋福禄罢。   而后大咳了一阵,帕子上留下一大口血,这一下似是用尽了气力,软踏踏地躺回,双目沉的睁不开。   .....眼前白白的迷雾,一层一层拨开,他忽然看到风华年青时的自己,绛袍革带,头戴宝冠,好像是那年敕封的时候,也是一生最得意的时候,风度翩翩的少侯爷彝鼎圭璋,走到了茅棚土垣的一处小院,门上挂着一个桐木裸匾,镌着“长林斋”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   推开斑驳的薄木门,还是旧时的模样,三间半土房,一棵绿槐遮天蔽日,枝桠浓密,簇簇的槐米花正值华茂,树干有二人怀抱粗,一位布裙荆钗的美貌女子站在树下,身形盈盈,柳腰纤纤......   “槐郎。”她莞然一笑,颊边的小梨涡玲珑甜美。   “娆娆......”她怎么在这里?   她语声清甜温柔,如习习微风拂过耳畔:“我一直在这里啊,也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白头到老,你忘了吗,我说过要为你生很多很多孩儿。”   骤然睁开眼,才知是醒了,一张关切的面容在眼前,眼中蓄着泪水,声声唤着老爷,面庞的轮廓与梦中女子像了八分,那眉宇间的神韵,颊边时而隐现的小涡......他两行老泪溢出,弥留的最后一刻,问了句:“你是谁?”   慕容康倚着廊柱,听到里间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老爷!老爷!......” 第184章 春光老 2 真相如何   皇帝听说了贵妃回母家的事, 散了一个廷议急急赶回春和殿,小妻子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伫立窗前,纱帛落在了地上也未察觉, 旁边的小几铺开一张宣纸, 用白玉纸镇镇着,上头累累几行字, 一笔一画洇开醒目的颜色,竟是血书。   抬起手臂一看, 孩子娘的腕上缠着厚厚的白纱, 还在冒血, 他心疼如刀剜:“你怎么!”   唤小柱子宣御医来, 摸出黄绸帕为她裹住,定柔目光直直望着菱花格子窗牖, 眼中无情无绪,透过玻璃,似看向缥缈的地方。   皇帝观她神色淡漠, 眼底隐约布着血丝,忙伸臂揽住, 劝道:“你去找她们干甚啊, 我就那般不晓分寸么, 并非你母亲胁迫, 这件事我本也在犹豫, 眼下要除党派, 整饬一番, 风波将起,这当口决不能触了文官集团的神经,我斟酌再三, 才下了旨意的。”   定柔良久未搭话,吓的皇帝以为她失魂了,不停摇晃,定柔忽然开口:“夫君,你心智超群,观人与微,事事谋算到骨子里,历来一副杀伐果断的心肠,忠奸分明,治下严谨,为何却偏偏对我家人百般纵容?只是因为我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皇帝心下悚然一惊,竟生生打了个寒噤,脚下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两步。   破碎的线索拼凑的分明了,定柔凄然一笑,狠狠咬着唇,眉目沉痛地一皱,仿佛明白了什么。   皇帝僵立在原地,表情惊惧,指尖凛凛地颤:“娘子,我......”   定柔垂头看地,盈盈泪水漫出眼眶,顺着下颔儿滴落,沉痛无比地:“我是你的妻子,理应与你荣辱与共,我说过要一起承受,哪怕五雷轰顶的天谴,你有何惧呢?慕容定柔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么,我即承诺了,就会做到。”   皇帝双眸灼如火烧,咽中哽了硬块:“娘子......”   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泪渍,沉声问:“我只问你,那场弥天大祸可是你有意为之?”   皇帝后脊不停冒着冷汗,脚下轻飘飘发虚,望着小妻子的背影,生平从未有过的惶恐,抬臂举誓:“赵禝对着黄天焦日说,我只是想让他们两方缠斗起来,有了伤亡,我渔翁得利,借口支援慕容府,而后将阖府众人掌握手中,挟持你爹,掌控淮南军,万万没想到......竟会演变成那个样子!区区一二百人,你爹布置的兵力十倍于他们,还有长弩手,邢家的是亡命之徒,必会一番厮杀,我盘算着总不过一二个时辰,谁知他们那么容易就闯进了后宅......娘子,我绝不是那般丧心病狂的......你信我!”   “所以你一直在试着补偿我的家人,对吗?便是大哥二哥那样的人也任他们予取予求,一再忍让,是怕他们泄露了给我,对么?”   “我......我只是想着那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定柔抬抬手指,示意他无需再说下去。“如此,为妻便不再问,你之过便是我之过,来日,我与你一并下阿鼻。”   皇帝额角落下一行冷汗,却无法镇定下来。   定柔费力地捶捶腰:“我腿站的麻痹了,快将我抱到榻上。”   “哦!”皇帝像个紧张无措的小孩儿,手脚慌乱地将她打横,有些不敢与她直视,小心翼翼放入旁边的美人榻,扯过一方薄毯盖在身上,定柔发觉他指尖冰凉地颤,伸出一双香软滑腻的小手轻轻捧着男人的下巴,清灵灵的眸子如凝露流盼,闪烁着真挚。“夫君。”   “欸!”他大声一应,眼中余悸未消,两两相望,仍不敢置信,生怕是梦中的蜃景。   正这时小梁子来报:“陛下、娘娘,慕容国丈薨逝了!”   三日后入殓,毕竟时节渐热,不敢多日停灵,捡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大葬,定柔早早换上了新制的生麻衰衣,合掌闭目长跪在供案前,念着《度人经》,案上已供了牌位,皇帝临时回来换了致祭的暗色衣裳,准备携妻入慕容府吊唁,来了西侧殿见她这般,不由眉头浮上了愁绪。   “娘子,听我一句劝,这时候你应该去,便是以后与慕容家义绝,也不能叫人说你是不仁不孝的女儿。”   定柔长长的睫毛挂着泪雾:“别说了,那个家以后我是不会再踏入一步,我是出嫁女,自会以出嫁女的规格为父守一年的齐衰不杖期,茹素三年,逢七为他哭一哭。”   皇帝坐到了旁边的蒲团,劝的口干舌燥,定柔丝毫不为所动,皇帝无奈央求:“娘子,我求你,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并无丰屋之过,我怕你将来会愧悔。”   娘子一生渴望父慈母爱,终究没有等到。   定柔语声清冷:“落子无悔。”   那天,皇帝几乎磨破了嘴皮,她最终还是去了,下了舆车,阖府白幡幢幢,白纸灯笼一排排挂满了廊檐垂枋,摇曳着一个极大的“奠”字,哭声震天,灵堂设在了嘉熙堂,三省六部官员、豪门世族、富商巨贾倾巢而出,来致祭吊唁,大门前车马阗雍,因生前是道家中人故没有僧侣开水陆法会,请了数百道者斋醮科仪,祈福禳灾。   温氏这两日病得水米不进,葬礼全由四喜和王氏操持,毕竟是同床共席几十年的人,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汤羹,一朝没了,竟觉抽筋拔骨一般,内外交困,以后的人生也变得苍白无趣,没了奔头。   今日葬礼强撑着起来,被丫鬟扶着到灵堂对着棺椁悲痛欲绝,哭了一阵,外头传:“陛下到,贵妃娘娘到——”   吊唁的人跪道两旁辟出御路,皇帝和定柔踏步迈入灵堂,家具物什被挪走,厅堂变得宽阔许多,停着一座梓宫,上用的金丝楠木,棺前悬着白布揄绞,画雉为饰,设着一张黄梨木四方大供桌,中间奉着紫檀大牌,上书“先考奉天翊运推诚保顺一等靖国公慕容槐公鼎言之位”,一对儿臂粗的白烛火苗灼灼,琳琅满目的供果,鼎炉里线香染了一半,孝子孝女们披麻戴孝。   定柔挺着笨重的肚子曲膝,对着灵位磕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默默开始饮泣。   皇帝拱手作揖,鞠了三下。   温氏双眼肿的如胡桃,只剩了一条缝,怕女儿哭坏身子损伤了龙胎得不偿失,忙不迭来扶,口中:“儿啊儿,你身怀龙嗣可不敢如此哭,你爹临走再三嘱咐要护好了你。”   定柔决然推开她的手,继续吊孝,哭了好一会子,皇帝强行将她架起来,往偏厅去休息,转眸间墙角一道冷冽的目光,皇帝回头看去,那女子一袭素白衰衣,头上戴着生麻孝巾,一双泪湿的眸子仇恨汹涌。   未时三刻大殡。   漫天白幡迤逦着丧仪长队走在长街上,浩浩荡荡往城外行去。   陵寝几年前已建好,皇帝令工部仿照亲王的规格,地宫,宝券、享殿、重檐歇山,风水墙,极是豪华庄严。   这位叱咤四朝,现今赫赫有名的国丈爷,享年七十八岁,最终儿孙满堂,寿终正寝,死在了富贵乡。   却也最终没有如他名字那般,擢登槐棘,负衡据鼎,成为经国之良辅。   五七过后,应天门外贴出一张血书告示,竟是贵妃蘸血写下的断义书,寥寥几句写尽了悲哀,此后慕容贵妃与慕容一氏割恩断义,再无牵连。   ***   五月鸣啁,烈日炎炎。   襄王下了坐辇回府,忽觉鼻端一热,忙急走了两步,低头扶着石麒麟,一股殷红的热液淌流出来,浇湿了一方青石,淋淋漓漓不尽。 第185章 襄王有梦 襄王有梦,神……   端午临中夏, 时清日复长。   各宫挂了艾草和菖蒲花,尚工局做了辟阴邪的五谷香囊,安可和安玥各得了一个, 小臂缠了五色丝线璎子, 今日节庆歇课一天,小姐妹俩像注了新血, 精神焕发,叽叽喳喳不停, 早早起来“沐兰汤”, 挑选了最称心的首饰, 画了一个桃花妆, 贴了珍珠钿,捧着菱花小镜左问右问母亲俏否。   绮纨之岁的小姑娘愈发爱臭美了   汀兰双姝, 谁人不知宫中一对并蒂仙葩,越是大了越是出落的灼灼其华,一个是静容婉约、窈窕含胎的夭桃, 一个是明眸善睐、姌袅玲珑的秾李,皇帝珍爱的如珠似宝。领出去一晒, 引得青年才俊争相看, 上次越国公府老太君百岁寿诞, 太后带着皇女们去赴宴, 小姐妹俩走在一起, 少年郎纷纷围在游廊抢看, 推搡中不知谁踩踏了谁的蹄子, 竟恼了,大大出手,劝架的稀里糊涂卷了进去, 打成了一窝蜂,把太后凤驾都给惊来了。   小姐妹俩也去看了,少年们一个个鼻青脸肿,嘴角挂血,眼窝乌黑,这厢握着纨扇遮着半张面,险些没忍住笑。   回来的路上太后直训她们不厚道。   安玥夜里钻进母亲的被窝,把皇帝老子爹撵到了外殿,贴着怀娠大肚的亲娘,捂着脸羞说:“娘,谢谢你给了我一副好皮囊。”   定柔含笑摸着她的头发,不厌其烦说着,“观古昔所称颂者,皆有其德行纯美......”   安玥嘟囔了句:“知道了嘛......”没多会儿呼呼睡着了。   定柔侧卧着打起一柄小扇轻轻摇着风,小女儿睡相安静,额前的留发疏疏遮着眉毛,让她忆起了自己小时候,师傅在凉簟上打坐,她窝着玩耍,不小心睡着了,像个小猫蜷缩着,师傅怕她热,捡起扇子不停扇着,生怕她长了痱子。   小女儿除了一双眸子,与母亲的睡相都一般无二,可儿恰是眼睛像了九分,鼻子小嘴肖似了外婆。   玥儿近来也喜欢来亲近她了,年初的时候母女俩生了一场不愉快,定柔后来反省,源自母女之间早生了嫌隙,多年在心中酝酿成了矛盾。   话说那时还未显怀,上元节罢汀兰学堂开课,温氏来宫里说慕容瑞的两个女儿到了入学的年龄,想求一个恩典,入宫做皇女们的伴读,定柔本来没有答应,谁想皇帝恰好回来在外殿听到了这一句,便立刻对岳母说允了,小事一桩。   第二日那一对侄女儿欢欢喜喜来了,身后带着贴身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是刚刚卖身到慕容府为婢的,被遗弃的乞儿,结义金兰的异性小姐妹。   定柔注意到她们瘦弱苍白,低着头不停发抖,鞋子又小又紧,顶着脚趾,她自有了这胎久不做缝纫,正手痒的很,叫过来瑟瑟缩缩的两个女娃比量鞋寸,将闲暇时为两个女儿做的绣鞋和衣裳,可儿和玥儿有好几箱没有穿过身的,又怕不合适,剪了鞋样子亲手纫了两双新的。   不知为何对那两个女娃有莫名的好感。   皇帝偶见了一眼,凭他的观察,这两个女娃虽出身蒲柳,但却有贵人之相,尤其那个姐姐,目藏英气,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坚韧,将来绝不会居于人下。   定柔心疼她们目不识丁,对皇帝提了两句,小妻子难得开口,皇帝自然无有不应,很体贴的为那一对苦命人找了人家,镇北候袁家家风纯良但人丁不旺,夫妇二人膝下仅有一子,早有收养外女的心思,皇帝便下了一道口谕,将两个孤女赐给袁家收养,此后,跻身王公贵女之列,摇身一变成了大家闺秀,也获恩准入学伴读。   谁知这事不知哪个心怀叵测的教唆了安玥,在学堂对两个女娃横挑鼻子竖挑眼,时常为难,那日下了学,定柔去接安可,在门外听到安玥趾高气扬的说:“下贱的东西也配来这里......”   定柔当时气血一下涌到了头顶,进去一看,两个女娃正跪在安玥脚下,不停磕头求饶命,样子十分凄楚,这下子定柔无法理智了,将安玥拉到到隔壁女夫子的公廨狠狠训斥了一顿,偏安玥是个性子不饶人的,对母亲满腹怨怼,出口顶撞了几句,火上浇油,定柔气的抡起巴掌按住打了两下屁股。   安玥恼羞成怒,指着母亲哭说:“以后你不是我娘!我长大了也不认你!我是没娘的孩子!”   定柔听着,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母女俩不欢而散,此后安玥一步也不踏进春和殿,皇帝去劝,那厢直接来了一句,是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孩子,定柔着实难过了几日,痛定思痛,小儿气头上的话怎拿来当真呢,还跟自己的骨肉计较不成,她这样骄纵,是做母亲的没有教养得当。   缓了几日才去康宁殿看望,小安玥着了风寒病了几日,还生着气闭门不见母亲,太后也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定柔干脆豁出脸皮死缠烂打,每日早晚都去,任凭安玥如何横眉冷对也笑脸盈盈说着逗趣的话,半个月下来,小女儿终于软化了。   定柔乘胜追击,散学的时候连诳带哄将玥儿弄来春和殿,拿出师傅医书上的方子,调制了几味美颜的药膏,为两个女儿敷脸,做药膳,梳发、裁眉、点蔻丹,安玥惊喜地发现自己面貌一新,小脸蛋光润了许多,如此下来,爱上了母亲的巧手,也和可儿的关系日渐热络起来,从前小姐妹俩一直不冷不热的。   定柔便趁机徐徐善诱,将箴言化作温柔绵绵的劝导之语,女子之性柔而滞,不卑不亢,待人和善,方为人所不厌,不厌则无恨,无恨则少灾祸,这些话不停耳提面命,时日长了,小安玥那骨子里的倨傲之气总算减了一些,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成果。   端阳节是宫中的大节庆,小姐妹俩穿上公主的吉服,戴着翠雀步摇冠,有模有样地端着仪态随着皇帝大驾到太庙祈福,午后上运河看扒龙舟,定柔因在热孝中,缞麻在身,一概皆忌了,连夜间的宫宴也不参加。   当夜回来春和殿,两个孩子面色恹恹,似不大开心。   皇帝宴罢和襄王去昌明殿议事。   定柔见女儿们不悦,问怎地了,安可正踌躇要不要跟母亲说,安玥坐在镜前卸冠,性子急,随口说了出来:“高太子妃嫂嫂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对,母亲又要责怪了。   定柔并未训她,追问到底怎么了。   安可这才道出,宴席上太子姗姗来迟,原来是从陇西回来,与乌孙国的使臣会晤,商议互市的细节,许是被算计了,吃了几盏酒,夜里将使臣的美妾给欺辱了,使臣不甘受辱抹了脖子。   乌孙女王休书来问罪。   这下别说连横结交,人家正磨刀霍霍要联合大矢国开战呢。   太子一口咬定是阴谋,皇帝一见他气不打一处来,掀了御桌,吓得众人忙不迭跪,又闻听太子一番狡辩,更激的雷霆大怒,痛骂种种失德行径,身不配位,短智无能,最后说了一句:“朕甚至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朕的血脉......”   这话暗有所示。   后来又下旨停了太子在各部的职务,收回加冠时的旒冕,暂禁足于东宫,不消片刻传到瑶光殿的宴会上,文武众卿皆知晓了,太子怕是储位难保了。   唇亡齿寒,而那位高太子妃脸上却无一丝忧惧,却好似有窃喜之情。   这位也是京中威名遐迩的世家之女,传闻是近年来数一数二的美人,长得杏眼桃腮,绰约风流。   偏不巧,太子大婚那时定柔来了小日子,酸痛难受,没去璇玑殿朝见,后来宫中几次三番宴会,定柔总不凑巧,再后来有了身孕害着喜,如今又守孝,说来太子大婚快两年了,贵妃与太子妃还未正面见过一次。   听两个女儿的形容,高太子妃没看上太子殿下,看上他爹了。   妃朝见那日敬茶,抬头间恍了个神,望着当今陛下,腮边泛出了红晕,可儿恰巧看到了眼里。   方才宫宴上,高太子妃扮上惊鸿羽衣,跳了半厥《霓裳羽衣曲》,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情凝涕望君王。   傻子都能看得出。   舞罢献上一道荷叶莲蓉粽和莲蓬汤,深情款款地说是儿臣亲手包的,请父皇品尝。   太后尝了一口,夸了句:“太子妃慧心巧思。”也不知是不是讽刺。   安可和安玥并肩坐在一席,将一切看在了眼里。   定柔听完忙问:“你父皇吃了吗?”   安玥答:“父皇才不会搭理那种狐媚,推到了一边,一口没动。”   定柔握着扇子坐回摇椅,笑了一阵,孩子他爹这株老桃树,越老越开花了不成,两个女儿见母亲不上心,忙异口同声说:“娘,你可拿出手段来,别让父皇被人叼了去!那样女儿就气死了!”   定柔险些笑岔气:“你父皇不会了,他是耳聪目明的人,最厌恶那种取巧献媚的女子,他又不是肥肉,还能叼了去,难道高太子妃是那啥不成。”   可儿和玥儿还是不放心,不怕狗叼,就怕惦记着。   安玥说:“娘,你快点把小弟弟生下来,好好打扮打扮,压压她的气势,哼,她还真当自个风华绝代了!想做杨太真第二,也不照照镜子!”   定柔笑的流出一点泪,摸着高高凸起的肚子说:“我这般岁龄的人,还跟人家小姑娘争春作甚,娘自来也不是爱与人比较高下的,唉,合该你们两个快快长大,替娘出头。”   此刻昌明殿书房。   “你要走?”   襄王立于御案下首,垂眸恭立,神情微微颓然。   皇帝望着他眼角四周的乌青,叹道:“你是真的累了,朝上刚换了宰相,处处要提防沈从武,你事务多了两倍不止,焉能不累。”   襄王道:“臣弟确实乏了,想去封地看一看,还未去过,听闻山清水晏,风光极好,多可笑,自己的封地是什么样都不曾领略,王府也没居住过一日。”   皇帝手臂放在案上,低眸沉默了片刻,问出了隐藏心底的那句话:“四弟,你是为了躲着我和她吗?”   襄王身躯一震,心头顷刻如沸油煎熬。   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哥的一双的眼睛,尽管竭力自持,还是躲不过哥明察秋毫,想是早觉出来了,只不过不忍揭破,平添了尴尬。   皇帝低声呼出一口气:“是真的了,你也爱慕起了她,咱们兄弟竟喜欢同一个女子,世间之事,当真造化弄人。”   襄王面朝地砖,脖颈似有沉重的东西压着,半丝也抬不起头来,痛苦的无地自容:“哥,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克制不住自己了......”   皇帝凝视着他,问:“你是否有过此想,当初若不是陆绍翌横加进来,也许你和她......早已鸾凤于飞。”   襄王闭目,拱起的手臂微微发颤。   皇帝霎时明白了:“你对她,竟已用情至深。”   襄王流下两行男儿泪,胸口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刃,在那一下下翻搅着:“哥......让我走罢......底下的亲信会助你......臣弟.......臣弟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皇帝握拳抵着额,也心痛难耐,偏偏是同胞弟弟,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割让给他的,只有心爱之人不能。   良久之后起身,到紫檀书架取出一个长方小锦盒,打开,里头是一绺女子的断发,乌莹莹的丝,烛光映着亮泽,根根柔顺服帖,系着红丝缎。   上前递给襄王:“这个你收着,是她从前和我怄气时剪下的,反正她时时在我身边。你想走,我不强留,你是我亲弟弟,难道我连这点子心胸都没有吗,别人不行,但你可以。可以想她,也可以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当成她,我不计较。”   夜色中,亲王仪仗缓缓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襄王摩挲着锦盒,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揭开盒盖,指尖轻轻触去......   眼前浮现那日在马场,女子踏马而来,身轻若袅燕,衣袂如仙子,乌油油的三千云丝就那样垂悬着,长若流瀑,轻若行云,随风飏飏翩飞,颊边含着一抹浅笑,薄薄的唇弯着俏美玲珑的弧,轻轻漾开灿漫的腼腆,如莳花绽蕊,一人独芳枝,万千芳草骤然无色......   指尖一遍一遍顺着发丝抚摸,我要去离得你们远远的地方,独自消亡。   两日后,皇帝正批阅着堆压的奏本,皆是废立的事。   襄王夜叩开了宫门,一气奔至昌明殿,皇帝见他穿着家居服,跑的大汗淋淋,问:“怎地了?急慌慌的,出何事了?”   襄王大喘了一会儿:“哥!不好了!陆......陆绍翌回来了!” 第186章 前夫归来 1 前夫归来   皇帝捧过茶来喝, 听闻此话猛一抬眸,眼神透着惊惑,四弟这是路上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难道又有人装神弄鬼?   襄王汗不停的冒, 跑的太快有些眩晕, 竭力抚平呼吸:“臣弟方才接到飞鸽传报,他没死, 只是伤得很重,全身骨头碎裂, 一直在大矢国的百里荒漠, 一个牧民的家中养伤, 想是不敢暴露身份, 前些时候与乌孙国互市他才得以与商队结伴入境,找到安西都督府, 现下已随平凉候入了玉门关,今日至灵州了,快马半月可到京, 哥,是真的!”   皇帝目怔了一瞬, 恍惚是梦中听到的话, 手中的茶盏不自觉地开始晃, 茶水沫子溢出大片, 落在腕处, 烫的泛起一层红, 脑中木木的感觉不到疼。起身踱出了御案, 待克化了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犹如一把尖利的镞矢飞来, 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十年了,我与定柔耳鬓厮磨,声气相投,心意一致,默契十足,宛如长成了一体,他如今回来,定柔她......会动摇吗?   襄王急的心如火焚:“哥,臣弟来时已急命下头的人做了布置,只等你令下了。”   皇帝放下了茶盏,心头如顷刻间填满了锆石,沉甸甸喘不过来气:“我和定柔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的,杀了他,我成什么了,慕容家的事我已沾了太多血,不想再沾他的。”   襄王紧盯着哥哥犹豫的神情,急道:“哥,你一向果断,万不能在这时候儿女情长,现下沈家刚得了相位,咱们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大事在即,风云诡谲,输赢尚是未知之数,他偏巧这个当口回来,不知掀起多少风浪!你和贵妃的名声也会被诟病!哥,快下令罢!”   烛光煜煜映着皇帝紧锁的眉角,他说:“这一路上已有诸多人看见了他,怕是纸包不住火了。”   襄王上前一步,拱手道:“只要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急病暴卒,便是他要回来,也只是寻回来的遗骨......”   皇帝鬓边紧似一阵的灼痛起来,闭目揉捏着:“让朕想一想,明日朝会前给你答复。”   夜色茫茫,无边无际如沁墨,零散点缀着星子,不见月亮,前方一曲一折,两旁的石灯火苗随风摆曳,映着打磨光滑的方形地砖,如镜鉴人。   往常一盏茶的路似比平时长了许多,仪仗走的极缓慢,静谧的宫巷只闻得宫侍行走间衣袂的窸窸声,鞋子踏地得得,提炉微晃的响。   肩辇稳稳落了地,小柱子打了宫灯上来,皇帝握拳抵着下颔,满目思虑阴郁在眼中,眉心一道深痕,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面上换了容色,举步向内殿步去。   定柔孕中困得早,每夜一趟黑便要入寝,刚沐浴罢出来,只穿着杏色绫纱广袖流仙寝衣,挺着笨重的肚子坐在妆镜前篦发,见他回来,轻轻展唇,一个静美而缱绻的笑。   他立在那里,呆呆望着她背影的柔美轮廓,这样的两情相守会天翻地覆吗?   定柔放下鸾篦,望着铜镜里的倒影,问他:“晚膳的菜可吃的如何?”   “嗯,很好。”   许是熏笼里点了安息香的缘故,亦或许这里温馨宁静,是心灵赖以歇息的地方,皇帝顿觉疲乏兜头兜脑涌上来,骨骼酸困,他更了衣袍,捏捏眉心坐到书桌后,翻开一册书。   定柔对镜看了一阵,回头问:“你不洗吗?”   皇帝答:“还不累,你先睡罢,明日朝会有一些事,我要捋一捋。”   目不转睛地看着书上的字,左手搁在桌板上,拇指戴着扳指一下下敲击着。   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是他心思郁结不开,定柔知他最近事多,准是又遇上棘手的了,每日国事民情多如牛毛,总没有一刻的清闲,孩子爹迟早累出病来。   打开妆奁盒子取出师姑配制的药膏,醒神解乏的,有薄荷脑,樟脑等十几种药材,味道有些冲鼻,指尖蘸了蘸,走过去,纤柔的小手搭在孩子爹的鬓穴画着圆,待药膏化开,熟练地按揉起来。   皇帝放下书册,闭目静静享受着,没多会儿便身心清爽。   他忽然握住了袖缘下一截雪藕小腕,滑腻温热,紧紧地攥着,闭着眼问:“娘子,你会一直这样跟我在一起吗?”   定柔诧异了一下,孩子爹越老越学得小心眼子了,患得患失的,她促狭地笑说:“那可不一定啊,没准哪日我厌腻了,想起来外头的天地,去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皇帝猛然张开眼皮,竟信了,眉头大大一紧,手中加了力道,攥的她一阵发疼,不由得“哎呦”了一声,这才松了松。   “你怎么了?”定柔揉着手腕,余痛未消,觉察出了异样。   皇帝像个丢了糖的孩子,怅然若失地:“无事,只是忽然想,假若时光重来一次,回到大选那年,不,回到淮南初见那时,你还会不会选择我?”   定柔转到身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只见刚毅的眉峰微微蹙着,挂着似是而非的忧虑,深邃的眸子如泓澈的渊井,直欲将她沉溺,眸光煜煜流转,闪烁着稚童般的挚诚。   她心下一热,摸着身怀六甲的肚子,笑说:“孩子都给你生了三个,我已是而立之岁的妇人,这里是我归依的小巢,我的心生了根在这里。但世事无常,我不敢说天长地久,便是他朝一日形势所迫,无可奈何离开,我也会找回来。”   皇帝握住一双柔软纤巧的小手,语声极力抑制着激动:“我是问,假若重来一次,回到你未嫁,或者我未娶时,你会不会不顾一切选择我这个俗人?”   定柔愈发奇怪的很,他今日怎么了?   想是素日弦绷得太紧,有些惊弓之鸟,敏感了,她柔声细软地安慰:“当然,我心悦的男人,独一无二,舍他其谁。”   皇帝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眼底隐隐漫上热意。“你说的,不许反悔。”   “一言既出。”   定柔打着呵欠,为他解开衣袍带子:“安置罢,没准一觉起来,朝上那些繁琐的就清明了,有了头绪。”   他听话地点一点颔:“是。”   翌日朝会,襄王神情焦灼,不停朝内殿口望,皇帝伟岸如山的身影走出来,迈上阶樨,端坐金龙宝座上,说完了平身。   目光落在他身上,摇了一下头。   襄王沉痛地垂下眼睑,无力叹息了一声,兄弟俩生平从未有过这般,不作任何谋划,静等未知的灾祸到来。   天色大亮,宽广蜿蜒的官道延展向远方,两旁松柏苍翠。   一行几十人的乌锤甲士兵护卫着两个人,一个黛蓝色士庶服的山羊胡,皱眉蹙额,眼角纹路纵横,和一个软甲箭衣蓄着髭须的男子,父子俩一前一后,陆弘焘刻意避开距离,跋涉了近千里,忧思一路。   当年英姿勃发的陆少公子满面风霜,乌黑的眼瞳也不复旧日的明亮,多年的大漠风沙,历经生死沧桑,白皙的肉皮晒得深红皴裂,眉目间沉淀了几分内敛,倒与镇守边关的父亲像了兄弟俩。   陆绍翌望着父亲的背,打了打马,追上去,二骑并驾,期期艾艾地:“爹,我一直没敢细问,您说娘和姐姐都安好,也不往下说,儿子这一路没个踏实。”   陆弘焘知道他要问什么,正慌得厉害,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隔着一马的距离,陆绍翌胸腔子里怦怦撞击起来,小心地问:“定柔......她......好吗?她不会......”   从昏迷中醒了时才知,大漠一枕梦,世上已千年,整整几千个日日夜夜不省人事,只靠牧马人用麦桔灌着马奶维持生息。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意识的,耳边闻得陌生的话音,眼前只有一线狭窄的光,刺的眼睛灼痛,原来全身裹着布条,纹丝动弹不得。   被大矢国围攻那日,箭飞如雨,身边的兵卒一个个倒下,他胸前和小腿连中几箭,只剩下五个人的时候,大矢人停止了弓.弩,叫嚣着,狰笑着,如地狱的恶煞,十几骑扬鞭冲奔上来,滚滚重蹄飞踏而过,血水迸飞中,血肉之躯成了模糊的泥。   他被护在底下,听到骨头碎裂的格格声,口中溢出汨汨的鲜红,命悬一丝,眼望着京都的方向,黄沙大漠吞没了日光,漫无边际的地平线,失去了意识......   答应了她要在临盆前赶回去的。   一位搜罗死人财的牧马人,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因信奉昆仑神,一时起了好生之德,在兽群循着血腥气找来之前,带走了他。   梦中醒来时,只有眼泪是灵活的。   “她知道我死了,该是多疼,我不能再伤她了。”   不知道多久以后手臂才渐渐能动了,那一日阳光如金子洒进屋子里,照的四壁暖暖的,咬着牙慢慢滚下了地,匍匐出简陋的木屋,望着天地一线,泪水打湿了身子底下的黄沙。   就这样,日出月落枯等。   这一等,竟是十年。   陆弘焘轻咳着答了一个字:“好。”   陆绍翌悬在一颗心终于撂下,又问:“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该有十岁了,我这爹当得。”   陆弘焘低头答了几个字:“女孩,也很好。”   陆绍翌激动的不能自己:“一定很标致,定柔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好看呢,爹,您放心,我回来了,我们夫妻还年轻,争取早日给你生个嫡孙出来,生一双。”   说罢,打马向前。   陆弘焘望着儿子神采飞扬的背影,喟叹了一声。 第187章 前夫归来 2 前夫与后夫   慕容府的白幡还未摘下, 自慕容槐故去后温氏凄入肝脾,着实病了一场,经年的月子病也发作了出来, 腰酸腿疼, 身上没有一处是痛快的,成日缠绵病榻, 神情恍惚,还添了梦魇, 时而发着烧说, 老爷子在奈何桥等着, 温良意这辈子就是为他活的, 现下兔死狐悲,该走了, 云云。   太医纷纷来观脉,说是癔症,病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万一哪时起了意, 做出什么自戕的事来。   素韵和四喜轮换守着, 夜里不敢离人, 屋子里尖锐的物件都被收走。   毓娟和十五偶尔来看一眼, 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静妍为父守孝也时作恹恹销魂之态, 杨家几番来接皆被管家痛骂走, 因户籍不在京,不得无故逗留,户部司也差了衙役来催, 一来二去,静妍竟被“逼迫”的病倒了,又咳又喘,躺着不起,还呕了一点血,如此一来,户部司也不敢催了。   何嬷嬷每日早晚来问候温氏的病况,定柔却始终未再踏入母家一步,温氏偶尔清醒过来,问十一去哪儿,怎么不来看母亲,何嬷嬷只好说:“娘娘身子日渐笨重,不便走动,让带了许多补品给您,还有夏衣。”   温氏捣蒜似的点头:“皇子最重要。”   四喜端着汤羹喂,静妍宿在隔间养病,听到这话,勒着抹额起来,对何嬷嬷一顿冷嘲热讽,然后说:“十一妹当真冷血心肠啊,宫里到这儿一眨眼的功夫,她是千金万贵的娘娘,行走踏步都有人抬着,还不是不想来,都说母女没有隔夜仇,她就没有把娘当成亲娘,都病成这样了,打发个奴才来看,到底是身份不同了,款儿大,咱们凡夫俗子瞻仰不起。”   何嬷嬷低头不敢回嘴。   四喜替定柔不忿,最是看不惯这个行九的小姑,自负才华,轻世傲物,仿佛寒门出来的与她说句话是亵渎了,这次回来更是变得阴阳怪气的,叫人浑身不舒服,于是反驳起来:   “妹子这话可失了偏颇,依嫂子看,几个姊妹当中,十一最是体贴入微,且不说一家子靠她庇荫。公公在世时,和婆婆四时的衣裳,从里到外多的是十一妹亲手缝纫出来的,身为皇妃,还能数十年如一日这般,敢问九妹,可有一针一线是汝做的?”   静妍冷冷盯着四喜,眼底闪过寒芒。   午后下了场小雨,没多会子便住了,屋子里闷得如笼屉,小摇床里双胞胎午睡醒了,一岁的娃娃姗姗学步,正是最磨人的时候,吃了小食哭闹着要去后园玩耍,慕容康今日休沐,听到儿啼声从书房过来,魁梧的身躯猿臂熊腰,一边一个抱起,四喜心头一热,忙吩咐保姆带了馔具,温着奶乳一并去了后园。   小湖边一棵刺槐树高大参天,密密遮出荫凉。   四喜拉着儿子的小手捡石子,慕容康举着女儿扔高高,吹口哨引逗,这一儿一女各像了父母,儿子虎头虎脑,小女儿珠圆玉润,雪雕玉琢的脸庞,呵咯咯笑如银铃,每到这时四喜总能从男人脸上捕捉到慈爱的笑意,因为怕吓到孩儿,又担心胡子扎了娇嫩的脸蛋,那浓黑的络腮胡也悄无声息的剃干净了。   她每见了,总抑制不住鼻中酸涩阵阵,背过身,热泪大片大片溢出眶。虽说他不认她是妻子,但这一对儿女已将他们连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她想,这样的天长地久,也很好,很幸福。   出神间,身畔的丫鬟低声道:“四少奶奶,九姑娘来了。”   四喜转眸去看,果然见静妍沿着穿山游廊走来,目光冷冰冰地瞧向这里,不由得心下骂了一声瘟神,来着不善。   到了近前,静妍“呦”了一声,额头还带着抹额,面上三分憔悴慵态,捏着帕子道:“四哥,嫂子,你们好惬意啊。”   四喜暗暗扔了一个白眼。   慕容康抱着女儿问:“找我有事?”   静妍摸摸髻上的花钗,斜身倚着围栏,对着一池绿水顾影自盼,轻叹道:“哥,妹子以为你是执着专一的人,这世间所有男儿加起来不及你一个,却原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四喜霎时后脊一层森森寒意,牙根止不住地颤。   慕容康卑陬失色,神游了一瞬,沉痛地垂眸看地,转头唤了保姆过来,将扯着衣角不肯松的小女儿哄拍着递了过去。   静妍嘴角含着挑衅的笑,问四喜:“我如花似玉的新嫂嫂啊,我们兄妹要说会子梯己话,缅怀缅怀故人,您还要听吗?”   四喜冷瞥着她,想起临来前暗探的话,忽然脑中白光一闪,明白了什么。“守护他,驱逐他身边的小人,小人......”   一时间思绪纷杂,乱糟糟剿成麻线,望着慕容康侧脸的弧度,脚下不知该去该留,若走了,这个疯女人不知对夫君说什么。   慕容康冲她甩了甩手臂,方才的慈爱和温情只剩了冷漠疏离:“你下去,我有话要与九妹说。”   “还是妾身在这里伏侍罢,翠儿,快拿小姑爱吃的茶来,再吩咐厨房,做几样点心果子。”四喜硬着头皮极力赔着笑。   静妍嗤鼻一笑,慕容康已不耐烦:“你在这里作甚,你是什么人!来监视我么,要不要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向你主子禀报啊!”   四喜咽中一酸,眼眶火烧一般难受,忍着一腔泪抱起儿子,脚下急匆匆步出了园子,转过角落,回眸一看,只见慕容康和那疯女人正直视着她,那眼神好似盯着个窃听的细作,不得不回身离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淌下来。   围栏边,静妍伤感地道:“昨夜,妹妹游历回了淮南,梦到尹氏嫂嫂了,她好可怜,独自在荒郊野外做着孤魂野鬼,身上还穿着血衣,都湿透了,胸前两个大洞不停往外冒血,还哭问我,为何哥哥不要她了,当初的山盟海誓换来的负心薄情。”   慕容康呼吸一滞,心下顿时如万刀凌剐,累累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开,流出一股股黑红的脓血。   静妍看着哥哥的反应,只见眼眸不知望着何处,像着了火一般,胸腔一阵大起大伏,有些喘不上气来。   陆府的管家接到老爷回京的消息,和一众家丁早早候在大门外。   街巷那头一行披甲戴盔的轻骑由远而近,管家吩咐下头:“快叫婆子准备茶饭热水,老爷回来了。”   转头定睛再一瞧,这一下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与老爷并马而来的一个软甲箭衣的,管家蘸着唾沫赶紧揉了揉五轮八宝,登时大叫一声:“老爷,你身边有东西附着呐!鬼呀!”   陆弘焘携着死而复生的儿子回到久违的家,管家已背了气厥地,家丁们鸟惊一般尖叫着四散,陆弘焘下马吼了一声:“都嚎什么!速去嘉福居通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李氏和陆绍茹听了直如天方夜谭,站在廊下瞧去,陆弘焘背着手进了圆月门,身畔立着一位身形轩朗的男子,竹清松瘦,屹如山立,乌黑的发束着一个髻,横一支木簪,手中拄着一根木拐,步履微微蹒跚。   ......那脸庞仍是旧时的轮廓,高挺的鼻梁,镌刻般的五官,鼻端多了薄薄的髭须,恍如腾云驾雾,从天宫下降而来。李氏怔在了原处,泪水极快地模糊了双眼,如在梦中。   直到陆绍翌走到跟前轻轻唤了一声:“娘......”   她才如梦初醒。   锦叶从内侍省回来,一路疾跑,太后正侍弄着一盆三角梅,眯着眼在叶子上寻摸虫卵,她本不爱花啊草的,安玥却喜爱的紧,尤其这岭南贡来的奇花异草,为了小孙女高兴,康宁殿建了个小花房,一草一木都是宝贝。   锦叶气喘吁吁跑进花房,神色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太......太后......采办的太监从坊市回来,外头传开了......陆公子回来了......”   太后不觉异样,漫不经心问:“哪家的陆公子啊?”谁、谁家人姓陆来着?近来发觉头脑不大灵光了,忘东忘西的。   锦叶待喘过来,急道:“就是贵妃娘娘的前夫,平凉候陆家,绍翌公子!人根本没死,现下全须全尾回来了!”   太后如遭雷击,撂下水洒,待明白过来,血气嗖嗖冲上天灵盖,眼前黑了一瞬,耳边嗡嗡鸣鸣响,一行字样闪掠过脑海,陆家,安可生父,贵妃,前夫?后夫?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散到各宫,宫人们三两成群,群雌粥粥地议论。   定柔很快得知了,扶着肚子不可置信地趔趄一步,后退着,重重跌坐榻椅上。   陆府花厅,母子相拥,李氏哭的肝肠寸断,抱着儿子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舍不得撒手,生怕一张开眼是个梦,做了无数次的梦,一醒来就碎了。   陆绍茹也不停拭泪,陆弘焘劝着:“翌儿重伤大愈不久,医者说元气还未完全复原,这一路上劳顿,不要让他伤怀了。”   陆绍翌心急着见朝思暮想的人,也劝:“娘,我即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机会多的是。”   李氏恨不得把心肝脾剖了出来给儿子,整个脸被泪洗透了,怎么也克制不住,一家人各自落座六方椅中,陆绍翌四下张望,问母亲:“娘,怎么不叫定柔出来,快去琅嬛居叫她,我回来了,对了,别吓着她。”   三人神情一僵,面色古怪,李氏母女不约而同望向陆弘焘。   陆绍翌的小腿还夹着木板固定着,无法跑路,只恨不能肋生双翼,忍不住催促下人:“快去叫少奶奶出来,还有大小姐。”   陆弘焘端起茶盏,想着如何编个慌先瞒过去,李氏只怕儿子从阎罗殿逃生,性命脆弱,不能再受打击,低头抽抽噎噎不知如何答,陆绍茹正怀着恨,抢先说出来:“弟,你真傻!也不想想,你那慕容小娘子生的那般模样,岂是能为你守节的人,早改嫁了,你出事不到一年人家就进宫了,现在是六宫最得宠的贵妃娘娘。”   陆绍翌听罢,脸上笑容渐失,转眸看着父母的反应,下一刻从座位上起来,蛮力捏住了姐姐的衣领,“砰”一声手臂一横,狠狠扼在了墙上:“再他妈给我说一遍!” 第188章 三个臭皮(男)匠(人)不及个……   日暮昏鸦, 归树绕匝,皇帝回到春和殿的时候看到内殿一片墨色,没有掌灯, 一抹袅娜的身影立于窗前, 裙袂和纱帛垂下寥落的影。   他低声问侍立外头的张嬷嬷:“贵妃晚膳用过了没?可进的如何?”   张嬷嬷答:“回陛下话,娘娘晚膳进的香, 和往常一样。”   皇帝一颗浮在半空,暗自缓了口气:“那便好。”   抬步入内, 宫娥们秉着火折点亮了十几盏夹纱灯, 室内骤然豁朗, 视物明晰起来, 定柔倚着一扇窗凭栏而望,窗外虫鸣啾啾, 夜幕无边无际笼罩下来,琉瓦飞檐隐匿在冥色中,层层叠叠缥缈而辽远。皇帝走近了, 她回身看了一眼,乌黑的眸子静如止水, 盈盈似黑曜珠盛着灯烛的碎光, 并无一丝怨愤。   皇帝轻咳了一声, 试探地问:“怎么站着?一会儿又该腿麻了。”   伸臂握住了婹袅的肩, 掌中软玉生香, 他怕极了, 一路上做了无数个设想, 她会不会动摇了心念,会不会因心存愧疚而取舍,那他是不是被舍了的那个, 再或者,她难以抉择,索性选择做个狠心绝情的娘子,两边都舍了,继续做明月清风的女冠。   紧张的呼吸有些不畅:“娘子。”   定柔眼睫轻轻一眨,沉默中开口:“你那夜决断不下,就是这件事对不对?”   皇帝“嗯”了一声,鬓发微微湿濡,两人在一起久了,同床共衾,早已熟稔彼此的一气一息,稍有涟漪便能察觉的出来。   进门前他已做好了坦白一切,淮南的真相揭破之后,他在她面前露胆披肝,余生都不愿再有隐瞒之事。   定柔问:“你起了杀念对不对?”   皇帝沉沉点了一下头。   定柔苦笑了一下,又问:“为何罢手?”   皇帝毫不犹豫地答:“我不想双手沾上他的血,在你面前失尽了底气,做个无道小人,我想着,他回来就回来罢,还敢跟我抢人不成,反正你现在是我的娘子,除非......你要跟他走。”   定柔抬手捏捏额角,今日苦思冥想,太多事过了脑海,这会子只觉乏的厉害,全身酸困,长舒一口气,背身对皇帝道:“今夜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回昌明殿睡罢。”   皇帝盯着她下颔儿的弧,皱眉道:“这就开始撵我了?”   定柔没力气解释,推开他的手臂,走到妆镜前卸尽了钗环,许是月份大了的缘故,身上负累的如坠了包袱,连着紫花小戒也摘了下来,放进妆奁盒子,淡漠的语气:“我要睡了,你快出去罢,这几日暂时不用回这里,让我清宁几日,求你了。”   皇帝好似受了莫大的欺辱,咬着牙:“我就知道,他一回来你就心乱了,民间说,后夫不如前夫,原来果然如此。”   定柔对镜骂了一声:“滚!”   一路怒气冲冲,连辇都没坐,小柱子一行被喝斥了几声,甩的远远的,回到昌明殿踹翻了一个鼎炉,香灰倾洒一地。“妈的!朕就不信了!”   翌日耐着性子视朝,方至大正殿,隔墙瞥见底下的乌纱冠纷纷交头接耳,口中说着两男一女的曲目,一女侍二夫,有违伦理,败坏风气,云云,其精彩绝伦堪比话本子,沈从武那孙子刚刚如愿以偿当了右相,正一脸等着瞧好戏的神情。   也没让内监口传,径直大步流星走进,底下顿时一片缄默,坐在金龙宝座上,襄王担忧的神情落入眼中。   皇帝亦如往常,端着一国之君的威严气度,说了平身,煞无其事地简略今日朝会概要,六部诸项事宜。   下了朝回昌明殿更换了便衣素袍,命小柱子引来一匹马,任何人不许跟随,登马上鞍扬鞭一挥,四蹄乘风奔去,从天街往青龙门的宫巷,一路急急打马,襄王捧着一叠奏本恰看到,忙叫侍卫牵马来。   街市上,一骑白驹风驰电掣,行人老远听到蹄声一窝蜂地往两道避让,到了陆府朱红大门前,守门的家丁指着扫帚洒扫,不知他是何人,正要上来拦,皇帝狠狠一鞭子下去,惨叫着倾倒一片,而后直闯入内宅。   平凉候本打着回京述职的借口,但耐不住同僚们异样的眼光,昨日回来特意让小厮到吏部报了病谒假,因赶路劳顿多睡了半日,晚起吃着早饭,听到外院的动静,和李氏出来瞧,惊见天水色的衣袍惊鸿一闪,一个气宇轩昂的背影往琅嬛居去了,夫妇二人待意识过来,齐齐打了个激灵,冷汗直冒。   陆绍翌昨夜没宿在琅嬛居,人去楼空,媳妇都跑了,还住什么的婚房。   拄着拐从廊下过来迎面与来人相遇,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怔了一瞬,一君一臣隔空相见,却不复当日的友谊,正是:十年不见嫦娥月,云海苍茫隔九天。   深山几度梦魂飞,朱颜已染风霜白。   聚散了匆匆,此恨患无穷。   陆绍翌拱手一揖,颤着声说了声圣躬金安。皇帝坦然直视着他,道:“今日没有什么君臣僭越,只有两个男人的账,你开口罢,要怎样?”   陆绍翌一腔怨恨如烈火沸油,煎熬的五脏六肺毛焦火辣,也不想装模作样下去了,问:“定柔跟了你?”   皇帝直接答:“是,现下是我的妃嫔,肚子里正怀着我的孩子,大的八岁多了。”   陆绍翌昨夜听姐姐说了这事,但此刻从这个人口中毫无顾忌的说出,仿佛霸占人.妻理直气壮,只让他屈辱到了极处,心下翻江倒海的恨,身躯一阵凛凛地抖。   皇帝瞥见那一对攥的硬邦邦的拳头,竟展唇而笑,得意地道:“她倾世美貌,哪个男人不动心,朕看上的女人便是不情愿,也不得不从,实话告诉你,她几次三番为你殉情,都被我绑了回来,就在你的小别院,我用了强,叫她怀上了我的骨肉。”   陆绍翌听着那一字一句,腮帮子咬的发硬,额角的青筋泵起来,拳头攥的骨节格格响。   皇帝浇了一把油:“若还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就证明给我看!放心,出了这门,谁计较就是孙子!”   陆绍翌煞红了双目,怒喊一声,顷刻间理智被愤怒之火焚烧殆尽,丢下木拐,拳头携着狠辣的疾风挥了上去,拼了命地,口中说:“你是人吗!我出去为你办差九死一生,你把我娘子给夺走了!”   陆弘焘夫妇进了月洞门看到这一幕,霎时天晕地转,大感陆家末日来临矣,襄王也进来,仓促间还穿着朝服大弁,冲上走廊拉开。“昭明!你这是弑君!诛九族的大罪!”   这话把陆弘焘夫妇骇的三魂去二,一个向后一软厥了过去,一个扑通泥瘫在地。   陆绍翌虽理智全失,还是知道分寸的,连打了三拳,只有一拳不慎挥在了脸上,皇帝嘴角挂了淤青,流出一道血丝,淬出咽中带着腥咸的痰,对险些站不稳陆绍翌说:“打痛快了没有?没有继续啊,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陆绍翌扶着廊干喘气,胸腔起伏,夺妻之恨岂是一顿拳头能抵消的。,   皇帝摸出袖中的黄帕擦擦嘴角,指着道:“你给我记住,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我的娘子,以后你们再无干系,你若还敢对她心存邪念,天诛地灭!”   这话让陆绍翌那消弭了丁点的火星子复炽重燃,仇恨之火汹汹燎原,拳头又攥住,襄王忙挡在中间,要叫侍卫来护驾,被皇帝喝止了一声,陆绍翌知道再无动手的机会,于是鄙夷道:   “你的娘子?她是我三书六聘,媒妁为证,花轿红妆,堂堂正正娶进门的妻子,洞房花烛之夜,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你凭什么几句话就要鸠占鹊巢,拆散了我们,果然还是皇权至上,你不过仗着权势而已。”   陆弘焘跪在下头听着,冷汗滚滚如雨落,儿子这是不要命了!为着嘴上一时痛快,把阖族几十口子的头颅搁在了断头台上,早知就不该带他回来,不如在凉州隐姓埋名了。   果然皇帝恼羞成怒:“再他妈给我说一句!”   这是他心里的痛,一生的遗憾,是他倾尽江山也换不回来的美好。   襄王按住劝了几句冷静,才渐地平复了。   “你花轿红妆又怎样,若非当初我一时不察,还会让你小子钻了空子!她进宫在前,入你陆家门在后,本来就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   陆绍翌握着廊干,指甲嵌进了木头里。“你欺我太甚!”   临走前,皇帝扔了句:“可儿也是我的女儿,你别妄想要回去!余生,再不许你和定柔相见!”   路过月洞门,陆弘焘抖成了筛子,半张脸贴着泥地,口中不停说着:“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第二日晨起,等着罪灭株连的陆家又迎来了不速之客,定柔被宫人们拦着,摘下发簪比在颈上才得以出宫,独自驾乘着一辆翠幄马车,月笙和小洛子跑去大正殿上禀,殿堂话语回音,探头窥了窥,皇帝端坐上头,朝会正讲到紧要处,这厢不敢惊扰,只能在侧殿等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陆家守门的换了人,管家还是当年的,见到走下马车的人,恭恭敬敬作揖,一声:“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定柔挺着肚子入内,沿着甬道走到前厅,陆弘焘昨日已吓病了,卧榻不起,李氏和陆绍茹听到小厮的禀报走出来,并肩立在廊下,望着白日闯入家门的宫妃大袖衫女子,目光如毒刀子:“你来做甚?”   陆绍茹见四下没跟着人,直欲找把刀来,将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剖开膛,叫她血淋淋一尸两命了才解恨。   定柔毫无畏惧之态,冷冷直视着她们:“我要见陆绍翌。”   李氏目如睚眦:“你还嫌害的我儿不够苦么!”   陆绍茹吐了一口沫子向地:“不要脸的贱人!还敢来!你不怕我弟弟吃你肉,喝你的血么!真是长见识了!世上还有这等不知羞耻的人!”   定柔不愠不怒,轻唇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柄针锥子:“哪个敢拦我,挑花了她的脸,不信试试,这针上喂了烂肉烂面的毒,我即敢单枪匹马来,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李氏母女打了个寒噤,这下子不敢动了。   定柔从她们身旁经过,陆绍茹下意识贴住墙避开。   一名丫鬟引着往小跨院走去。   “公子,贵妃娘娘来了。”   两扇步步锦雕花门扇缓缓张开,定柔立在阶上举眸看去,晨曦的阳光折射着窗棂,微微晃目,六方椅中坐着的人添了髭须,一袭苍色云气纹圆领襕袍,也同一时刻看向了她,两两相望,双双失了神,一别经年,漫长的犹如沧海桑田,恍惚那年淮南初见,他是风华正茂的少将军,她是豆蔻年华的娉婷。   目光下移,落在高高隆起的肚皮,又恍惚是离别那日,她怀着孩儿戚戚含泪,声声求着,昭明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我心里很难受。   如今,一个是风情万种、神态坚韧的美妇,一个是饱经沧桑、沉郁伶俜的汉子。   陆绍翌凝望着魂牵梦绕的人儿,眼眶灼如火烧,漫无边际的荒漠似吞噬了世间的一切,回望万里无成郭,天地相衔成一线,雨雪更替,胡雁哀鸣,黄沙风漫天狂卷,吹的天地变色,一来就是数日,昏昏分不清日出日落,不知今夕是何年,寂寂无望中痛彻心扉的等待,这张脸在梦中勾勒了千遍万遍,那时才知,她已深刻进了骨髓。   定柔提裙步入门槛,陆绍翌以为她会解释什么,一个小女子没了丈夫存身艰难,都是那个混蛋强取豪夺,天威浩荡,她一介弱女子不敢违抗,才不得已抛家而去。   定柔转头闭上门扇,而后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就那样跪着向前挪步,到了他跟前。   陆绍翌悲哀地看着她,问:“你这是何意啊?”   她垂眸看地,良久没有答。   陆绍翌恍觉明白了什么,苦涩无比地笑了一阵,泪水直下:“这些年你过的很好罢?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怎么可能过的不好呢,宫里那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知道我怎么活过来的么?全身骨折,昏迷了四年,醒了又瘫了两三年,除了思维没有一处能动弹,我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想着你,心里像火焚一样,你竟转头将我忘了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有片刻记挂过我?”   定柔垂目看着衣角,感叹命运竟如此捉弄,即缘浅,何苦曾相濡以沫,是非功过已惘然,惟愿他尽出了胸臆中的怨恨,今后能重新觅得伊人,开始举案齐眉的生活。   陆绍翌抹去一把泪渍,双手捧住女子的脸,问:“是她强迫你的对不对?你是万不得已的对不对?”   只要你说,我便信。   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恨他一个便是了,我们之间.....   我经历了生死,余生是向天借来的时光,并非要穷追痛打。   我可以撇开这些年,当一切不曾发生过,你愿不愿摒弃荣华,随我隐姓埋名,带着我们的女儿到山野之中去,你不是一直想归隐么,过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生活,我愿意做一个樵夫,以后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下一刻,定柔幽幽摇了一下头,终于开口:“不是,无人逼迫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陆绍翌整个人似被巨大的钝物击了一下,伤腿有些站不住。   定柔继续说着:“.......那时候你的讣告传回来,孩子尚在襁褓中,我没有儿子立身,当不起陆家的偌大的门户。我其实一直瞒着你,从前在敬惠馆做宫女时,陛下屡屡示好,我想要明媒正娶才没有承幸,你走了以后我便想起了他,天下还有比皇帝更大的靠山么,我才十九岁,余生很长,不想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活下去。人就该这样,为自己活着。”   陆绍翌听罢,心如油煎火沸,抬手穷尽毕生之力,“啪”掴了一掌,将她打翻,肚子先吃了地,火红的指印在冰肌玉肤的面颊,嘴角流出一道鲜红,立刻又挥来第二掌,打在同一片地方。   一只手狠狠捏住了美人颔,端起她的脸,审视着每一寸,心汩汩地滴血:“如此美丽的面孔.....我早该想到,我他妈为何就没想过这个!你怎么可能会安安心心给我守节!   大漠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多少次从阴曹司徘徊,九死得一生,就是因为想着你和孩子,想着我深爱的妻子在家中等待,想着她没了我会有多孤苦,才不肯咽那一口气......我他妈活脱脱天字第一号傻瓜!我敬重如兄长的圣上,我切肤深爱的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哭中带笑,震得四壁回响。   只恨不能将这一对男女撕碎了:“我他妈早就应该教会你‘忠贞’这两个字怎么写!才一年你就跟他珠胎暗结,便是我真死了,也是尚在游荡未入黄泉的新鬼,你们怎么做的出来!”   定柔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起来,含着口中的腥咸,慢慢站起。   “昭明哥哥,慕容茜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啊,自私自利,虚伪作态,所以你对我说这十年的苦,有什么用?我会痛哭流涕补偿你,还是心存愧疚怜悯你?我们都不是稚子幼童,怎么还作那种天真的念头,定柔来之前以为,昭明哥哥而立之岁,生关死劫里逃出来,必定脱胎换骨,谁知......你还是从前那般。   时光已逝,如汤泼雪,这十年,我为别人生了三个孩儿,回不来了你懂吗。”   扶着墙走到门前:“今后,你我恩义两绝,就当两不相欠了。”   你若想见可儿,可差人到宫门递话,不过眼下,你们父女还是缓一缓,等心情平复了再相认。   太后昨日急火攻心,晕了半刻,醒来捶着床榻深恶痛绝,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心软,让那姓慕容的小妖精进宫,成了误主的祸水,皇帝的名声完了,完了,终将遗臭万年。   这会子起来,茶饭不进,想着到前头问问,皇帝是不是早就得了消息,姓陆的要回来,为何没有早早消祸于未萌,以绝后患呢,他现在如此愚蒙迟钝,枉费为母数十年的耳提面命。   到了昌明殿外,内监禀说还未散朝。   太后心里焦灼,不如到前头看一看,今日朝议说的什么。   方至大正殿后殿,下了辇,有些目眩,扶着玉柱歇了口气,遥见红红绿绿的文武卿家如蚁群出穴般,迤逦出了殿门,沿着龙首道往六部散去,通天冠玄衮绛袍的皇帝绕过后殿,春和殿的小洛子战战兢兢说:“娘娘到陆府去了......”   太后正要开口,只见皇帝面露惊恐,斥了一声:“谁让你们现在才告诉朕的!”   然后胡乱脱冠去璎,将大带随意一抛,解下外袍,只穿着朱色深衣,身如急箭穿梭,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窜向宫门的方向。   太后哭笑不得,捶着柱子大骂:“孽障!你这是跑了媳妇儿不成!”   奔马刚出了宝相街,怀娠大肚的女子独自驾车回来了,远远看到马上的男人,秀美的眉峰的一蹙,责备的语气问:“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语气亦如当家理纪的小妻子。   皇帝一路心悬在喉管,这才呼出了一口气,但仍有余悸,下马上前,正要问,忽见小妻子转脸向一边,似避着什么,他觉察出不对,伸手板过她的脸来看,惊见清晰的掌印,半张脸肿的浮起。   登时气血汹涌:“他打你了?妈的!我剥了他的皮!”   定柔一把扣住男人的腕:“不许去!”   说话间眉心一皱,再也绷不住了,疼的汗珠滚滚,抽了力般一倾,横倒在皇帝怀中,她痛苦地咬着唇一字一句说的艰涩:“不许你......去,你若敢.....信不信我再也不理你,我们之间只有他忘却前尘,孤蓬自振,有了新的生活,才是对三个人都好,而不是这样无休止的纠缠.....”   说完这话,她把头枕在肩上失了意识。   “定柔!定柔!”皇帝摇晃不醒,掌心忽然黏腻的温热,抬手一看,殷红殷红的一小滩,惊慌去看,衣裙下洇透了一大片......   陆府,陆绍翌打开琅嬛居,抱膝坐地,望着满室旧物家具,人去空荡荡,泪水泗流。陆弘焘和李氏砸开锁进来劝,陆弘焘反复思量:“到这会儿还没下来降罪的旨意,想是陛下念你边关的苦,饶恕了弑君之过,咱们以后要恭恭兢兢,勿让人抓住了把柄。”   李氏心疼儿子,蹲下来也跟着流泪:“放心,娘已给你物色好了,今儿就让媒使去说,也是名门闺秀,姿色不比那姓慕容的差,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才及笄的。”   陆绍翌泪水打湿了袍角:“我谁也不要!我千辛万苦活回来就是为了和她团圆的,她竟这样对我,我这条命还活着干什么!”   李氏:“你难道还想那贱人回来不成,她已失了贞洁,陆家宗祠断不能容!”   陆弘焘责备道:“孽障,你忘了你还有双亲高堂在世吗?忘了你还得养老送终吗?你来这世上爹娘生你养育你一场就只为了个粉黛吗?怪道前人说漂亮女人是祸水之源,竟叫世间七尺男儿失了血性,我看陛下离误国也不远了。” 第189章 三个臭皮匠不及一个女儿郎 2……   入夜时分春和殿传出一声婴啼, 皇九子出世了。   定柔掐着指头算日子,今年闰五月,小儿子应该闰月打头的那几日降生, 她还取了乳名叫闰儿, 这下子早产了十多天,因为宫胞早破, 整个分娩一直在出血,妙清师太和御医们术精岐黄, 总算保住了一大一小两条命。   小皇子的名字, 叫宗时。   皇帝之前拟了几个寓意好的字, 分别是:旵、昀、晙、晗、昫、暐, 上下呼应晔儿的日曜之光,但定柔不愿小儿子再如晔儿那般活得辛苦, 肩负社稷,扛日担月,莫不是呕心沥血, 不如一生清风霁月,做个洒脱从容的亲王, 所以选了个简单俗常的字, 从容曰止, 缓缓曰止, 曰止曰时, 筑室于兹。   寓意, 闻盖君子不以仕易道, 不以身后时,进德修业,与世同理。   愿他做个和光同尘的君子。   虽说早产半个月, 但小宗时还算健壮,八斤多一点,和晔儿一样虎头虎脑,小手掌肥肥的,十指修长,胳膊小腿一伸,襁褓根本装不下,俨然老子爹一个模子出来的骨韵,不似刚落草的孩儿,着实让身量娇小的亲娘生的费力。   定柔全身被汗洗了几遍,被褥沁的湿淋淋,宫女们抬着她擦洗换了,张嬷嬷端着一团大襁褓递过来,她眼前阵阵发黑,还是强撑着看了一眼,小婴儿哭声响亮,眼睛半睁不开,一张小脸皱皱的,好像不及晔儿好看,晔儿在襁褓时一双眸子像宝石一样明亮。   余光瞥见孩子爹在一旁攥着床柱,指头捏鼻梁,脸色苍白,似是眩晕的厉害。   以后生孩子再不许他在身边了,净添乱,一见血就大惊小怪的,说什么爱妃和皇儿倘有闪失,朕就把尔等如何如何,把太医们吓得直哆嗦,还是妙清师太镇定,一边忙着施针止血,一边用丈母娘的口气,果敢利索地训斥了一句:“聒噪什么!又不是你生孩子!”   孩子爹这才安静下来,憋着不吭气了。   定柔歪了歪头,就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不过略略阖了阖眼,再醒来竟是翌日下晌了,小摇床里的那位呱呱呱哭不停,奶母抱到隔间去喂奶了,孩子爹还在身畔,穿的仍是昨天那身朱红深衣,两眼乌黑,定柔诧异不已,他不会没上早朝吧?   问了月笙,那厢支支吾吾答:“太医说这一夜最凶险,怕再发了血崩,陛下担忧您的安危,未曾离开一步,让他们传口谕下去,说圣躬不豫,暂罢朝一日,有事拟奏本来看。”   定柔身上恢复了一丝力气,操起一个绣枕迎头扔过去:“你这不是上赶着让人说我是红颜祸水么!你这个误国殃民的昏君!”   皇帝见她有了精神正高兴的厉害,一把接住了枕头,捧在怀里嬉皮笑脸说:“就这么点子力气,有本事你起来拿蛮锤教训我!”   定柔咬了咬牙,还真要撑着坐起来,这一动身上似被无数利爪撕扯着,疼的冒了冷汗,皇帝吓了一跳,慌忙投降:“你别激动,我这就回昌明殿。”   嘱咐了宫人们几句,深深看了孩子娘一眼,这才掀幔而去。   到了外殿活了活动酸乏的手臂,命小柱子:“一会儿贵妃睡了,让何嬷嬷去趟陆府,将实情告知陆绍翌,把慕容府的人也叫上,就说是朕的旨意,闹他们一场,贵妃这委屈不能白受了。”   小柱子“喏”了一声。   皇帝嘴角含着一丝笑,陆绍翌,他再也不是我的威胁。   下了玉阶,忽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你亲自去趟骁骑北营,把陆绍翌从前的旧部下召集二三百人来,围了陆府,把内仪门也围了,不许人随意进出,将奴仆们细细盘查一遍,凡日用之物经御医查验,明着就说陆绍翌在敌境蛰伏数载,有通敌之嫌,朕要防备细作串通。”   小柱子继续拱手说喏。   皇帝转而上了肩辇,这当口得防备有人暗算,那小子若遭了毒手,我和定柔之间岂非下了一个死结,这一生背负着愧疚。   何嬷嬷领了口谕不敢耽搁,坐上轿子回慕容家叫了王氏和另外几个妇人,去了陆府,李氏母女见到她们就知来者不善,本要拦着,何嬷嬷直接搬出了圣谕,阻扰者抗旨论处,这下子骇的李氏和陆绍茹不敢说话了。   陆绍翌独自屋子里灌闷酒,打算醉生梦死,被小厮叫到凉亭,何嬷嬷从袖袋里取出休书给他看,抹着泪将当年十一姑娘分娩前后,安西都督府的讣闻送来,姑娘坐着产褥冒雨跑了出去,不慎摔破了头,伤心之下骤然没了母奶,可儿小姐从此断了吃食。狠心的祖父母和姑母、庶出的祖母无一不是心肠恶毒冷酷的,襁褓里的小婴儿整整四天没有吃到一口奶,她们无所不用其极,十一姑娘被带到柴房动了毒刑,指头都快夹断了,全身伤痕累累,还险些被卜姑爷糟蹋了,问问黄天老爷,有这样对待一个月妇的么。后来,几人半夜砸锁逃了出去,十一姑娘只剩了半口气,小婴儿哭声微弱,是皇上及时出现才救了母女俩的性命。   何嬷嬷说到前尘往事几次哽噎不能语,那些历历在目的,无不是血和泪。   “......陆公子啊,若不是皇上,你回来看到的是母女俩坟前的黄土,只怕草都一人高了,皇上恩重如山,姑娘便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呀。你怨她辜负你,可她对你情至义尽了呀,她从昏迷中醒来得了失魂症,不认人,不会吃喝拉撒,和傻了没区别,她那般要强的心性这是多大的打击啊!可就这样,她病愈之日还要为你殉情,就在悬崖边上,带着可儿小姐,若皇上晚到一步,你今时完好无损回来岂不阴差阳错,你不心疼女人,难道连亲骨肉也枉顾么,是皇上一片痴心打动了姑娘,她到底是一介弱女子啊,陆家休书在前,十一姑娘入宫在后啊......”   陆绍翌听得肝心若裂,身躯凛凛地颤,攥着休书,看着上头的一字一句,泪光模糊了视野,转头去看立在一旁,脸色如菜的母亲和长姐,红着眼问:“你们虐待定柔和孩子了?你们......”   陆绍茹狡辩:“弟弟,你信她们胡编乱造!你信外人不信至亲么,分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妖精有了二心,抛家而出,还陷害我谋财害命,让我住了一年多的大狱,不信你问娘。”说着扯了李氏一下。   李氏心中发虚,硬着头皮附和。   王氏和其他夫人争辩起来:“我们作证!我妹妹若不是在你家九死一生,怎会闹到大理寺公堂,她的嫁妆被哪个黑心肝的吞了,到是说说啊。”   陆绍茹掐腰喷着口水对骂:“哪个才是黑心肝的,不就因为慕容茜那小贱人能给你们挣来荣华富贵,让你们穿上诰命夫人的皮,一起来栽赃我家!她的嫁妆谁见了,去搜啊。”   一时间口沸目赤,各不相让。   陆绍翌想起枕边人的品格,她绝不是三心两意、朝秦暮楚的女子,若当初爱慕荣华,怎会选择一个无权无势的陆绍翌,昨日......昨日.....   何嬷嬷抹了一把泪说:“陆公子,做人不能失了良心,这些年皇上待可儿小姐视若己出,便是铁铸的心也该化了,你想想,若陆老爷和太太怜惜孙女,孩儿怎会无人收留,入了皇家的宗牒,太太当年说,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如没有,老婆子对着黄天焦日起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陆绍翌呆呆望着休书上的几个红手印,喉中格格地响,五脏六腑如被千矢万镞攒绞,那两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她身上,一定痛极了......将她的心打碎了.......   恩义两绝,两不相欠.......   下一刻,争吵中的众人听到“噗”一声,陆绍翌口中涌出一大股鲜红,浇在休书上,瞬间沁透了整张纸,那一字一句也被湮没.......   何嬷嬷因要回去复命,不得不守在陆家听消息,天擦黑时太医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人救过来,望着床顶,眼神生无可恋,李氏惊魂未定,含泪上前:“翌儿......”   陆绍翌转身向里,神情刻骨的厌恨。   李氏心碎欲裂,扑通一声对着儿子跪下,握拳捶打自己的胸口:“娘悔呀、悔呀......”   沈府,小戏台上铿铿锵锵鸣锣收鼓,刚谢幕了一出新戏折子,沈从武拍着掌笑的眼泪横流,说了大赏,二男一女三个戏伶,女子头戴莲花冠妖冶放荡的扮相,道袍戏服裁的低露出半边香肩,雪脯半坦,和吹打班子齐齐跪倒:“谢右相隆恩,恭祝洪福齐天!”   班主问:“相爷,不知这曲目作何名?小人好回去排演。”   沈从武敛了笑意,端起桌几上的茶盏,神鬼莫测的语气:“你说呢?”   班主谄媚道:“依小人之见,不如叫《女冠戏二夫》,如何?”   沈从武目无表情,嘴角一弯:“汝的戏班子自然汝来做主,本子,唱词,都是汝的杰作,本相只是个看客,但愿这曲目能红遍京城,你这班主也就飞黄腾达了。”   “是是是,多谢相爷指点,小人这就回去安排。”   待戏班子走后,沈从武摩挲着指端的绿扳指,对管家说:“不出几日,这京中的戏班子都会传唱开,这些人即刻找个隐蔽处灭口。”   管家:“相爷放心,绝对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沈从武“嗯”了一声,眼中布上阴翳。   这一次,必叫他遗臭万年,永载史册。   定柔一直羡慕四喜可以亲自哺孩子,遗憾对几个儿女有亏欠,人皆说亲生母亲的奶最好克化,玥儿小时候就因为脾胃不好常常停食,只有可儿幼时还勉强吃了几天,所以这次望着嗷嗷待哺的小宗时,她刻意不吃那绝奶药,产后第三日果然涨了起来,因为气血不支,并不旺盛,但她已很高兴,让抱来小儿喂哺。   听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心里满满的得意。   经验老到的女医说,娘娘多进些补药汤水,待气血充足了,奶水就旺了,定柔受此启发,当下胃口打开,吃了两大碗红枣鸽子汤。   皇帝来时,她很英勇地说:“夫君,我要亲自奶着孩子,你必须同意啊。”   皇帝笑望着小妻子,额头戴着红布抹额,长发睡得微微蓬松,一张鹅蛋小脸无比认真的模样,伸手将一缕发为她拢到耳后,现在只要她想做的,他无有不允的。“好,只要你不怕把自己变丑了,我不反对啊。”   定柔含羞依偎着他的肩:“你不许嫌弃我,我真的会变丑。”   皇帝:“孩子是我的骨肉,你辛苦为我生,为我喂养,我还会嫌弃你,那我岂非王八蛋一个。”   定柔笑了笑:“夫君,我想吃桃子,我记得淼可园的临芳墅有一株早熟的血桃树,咬开里头红红的瓤,满口汁儿,香味很是浓郁,我想吃。”   皇帝想了想:“产褥期不是忌口的很么。”   定柔捻着发梢,馋的流口水:“我想吃蒸桃子,师姑会做,这个活血化瘀,是对月妇有益的。”   皇帝立刻道:“好,我这就让人给你摘一箩筐,虽说还未熟透,但已有了糖分。”   定柔摇头:“我要你亲自摘给我。”   皇帝“扑哧”笑了一下,捏捏莹白如玉的小鼻子:“好,我这就去。”   太后听说皇帝亲自上树给贵妃摘桃子了,这下险些没背过气去,坐上舆车匆匆赶到淼可园,只见一个伟岸的身影穿着明黄中衣束着袖,从枝头“扑通”一声跃下来,两个竹篮子盛的满满的新桃子,发间还挂了桃叶,宫侍们心惊胆战地看着。   太后捏着菩珠,眼前一片眩晕,努力拍拍心口,把一腔怒火压下去,上前饬道:“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皇帝穿上衣袍,道:“这么点子树,我这般大的人还会摔了不成。”   太后指骂道:“看看你自己,还像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吗!轻狂无状,传到那些外邦使节的耳目,叫人家笑话天.朝的皇帝,竟是个猴子的做派。”   皇帝细细检查桃子有无磕碰和虫口。“他们爱笑不笑,朕就是这般汉子,有本事战场上比并试试。”   太后发现儿子现在变得厚皮老脸,油盐不进的,那些字正圆腔的至理箴言全无用处了。“啊你就荒唐下去罢,离商纣夏桀不远了你!还说她不是恃宠而骄!”   皇帝大义凛然道:“母后这话说的不公,她一无欺辱嫔妃,二无骄奢淫逸,为我生了三个孩儿,皇子公主皆有,哪次不是阴曹司走一遭,谁能这般对我呀,为了我把嫁妆全贴了出去,这次选我而弃陆绍翌,我对她好点怎么了。”   太后剜了个白眼:“瞧把你给美的,她要月亮也摘给她不成!”   皇帝笑:“那有何不可的,改日让工部扎个梯.子,看看能不能攀上去,削一块下来给她顽。”   太后气得只想脱下鞋,扇这混账两记鞋底子。   “底下的那些奸佞还不知出什么幺蛾子,你公然悖逆礼法,却还不知修身自持,与臣子争风吃醋,将来百年后,会是怎样一番笔诛墨伐,你继位一世宵旰忧勤所做的政绩,焉知不会抉瑕掩瑜。”   “由着他们去,朕从来不惧身后评说。”   软糯脆甜的蒸桃出了小笼屉,溢出鲜美浓郁的果汁儿满屋飘香,撒一点玫瑰糖,定柔抓起小银勺,一气吃了三个,桃子易饱,果然打了两个饱嗝,午膳也吃不下了。   漱了口,对宫女们说:“把剩下的做成果脯,等本宫出了月子就能吃了。”   皇帝笑望着她娇憨的模样,问:“还想吃什么,尽管提,我无所不应。”   定柔眼眸璀然一亮:“真的?那我想吃冷水鱼,鱼汤面线。”   皇帝伸手对着莹腻的额头弹了一个指崩,幸好孩子娘教会了他凫水,说起来他们彼时也算师徒,他教她雕刻,她教他凫水。“明日散了朝我奔马去京郊妙真观,不知道后山的溶洞下不下得去,带上镐头打一打,兴许就下去了。”   定柔喜悦的像个孩子:“我只要洞鲅鱼啊,二三两那么大的,肉质最是肥美甘甜,煮出的鱼汤不放盐巴都很鲜。”   皇帝:“你呀,好,明日我不寻到洞鲅不归。”   第二日定柔醒的晚,散朝的时候她还眠着,皇帝更了衣便出去了,定柔隔着帐幔的缝隙窥了窥,而后坐起来进了早膳,抱着小宗时哄了一会儿,复又阖眼睡去,小半个时辰后皇帝忽然掀幔回来,月笙正好奇,皇帝望着床榻,眼中似在思索着什么。   “你主子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罢?”   月笙答:“没有啊,娘娘用完早膳,喂了衡王殿下奶,就睡了,这几日一直都是这样啊,也没力气下地。”   皇帝走到小摇床前,摸着小婴儿的脸蛋,将孩子娘近几日的反应细细在脑中闪现了几遍,发现并无逻辑,也觉许是自己多虑了,站了一会儿,重新掀幔出去。   定柔睡到午时后才醒,问月笙:“陛下走了一个半时辰了罢?”   月笙看了看铜漏:“正是。”   定柔起来拢了拢睡得凌乱的发,面上变得肃穆起来:“来人,叫司衣和司饰女官来,取出朝服凤冠,本宫要梳洗更衣。”   康宁殿,太后刚要午歇,小洛子求见,带来一封贵妃的亲笔书信,太后取出看了看,连忙命人更衣。   一刻钟后,一从内监出了华清门奔走相告,六部官员接到懿旨,速速到大正殿,临时加一个朝议。   众卿颇觉诧异,后宫不得干政,太后骤然下懿旨,是皇帝突发病患吗,这厢忙正衣冠,匆匆奔至大正殿。   金龙宝座旁多了一把太师椅,太后着袆衣大朝服,头戴翠钿三龙二凤冠,恭手肃目端坐其上,宛如神祗。   众卿行了礼,秉着笏板依队列站好。   襄王迷茫地望着太后,不知母亲要做什么,哥去哪里了?   沉思间太后开口了:“前朝、后宫近日蜚短流长,指摘皇帝失德之言,哀家痛心疾首,追究其因,皆为贵妃慕容氏所致,此女容貌妖艳,举手投足间有狐媚之态,委实不是祥瑞之兆,且皇帝因她缕缕违逆,焉知不是被迷惑了心智。”   襄王惊愕失色,立刻有不好的预感。   人群中的慕容康望着上座,眼神如冷刃。   四壁辉煌的殿堂铿锵回音,只听太后道:“今日哀家以圣母皇太后之尊下旨,为保国祚,废去慕容氏贵妃之位,贬为庶人,幽禁于道观,终身不得踏入宫闱。”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领头的沈从武嘴角一挑,废了又如何,皇帝贪欲误国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不是这一个小小作为可以补救的。   有几位皇帝亲信心腹出列,正要以贵妃曾用私银赈灾,茂德含芳启奏,恰这时内殿传来一声清脆的啜泣,身着翟衣凤冠的女子盈盈走出来,姌巧玲珑的身姿,蛾眉倒蹙,杏眼圆睁,众臣齐齐一怔,如置梦中,好一个悲愤含怒的美人!   众卿略略一揖,念了句:“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斥道:“哀家旨意已下,她已不是贵妃了,快来人,将翟服褪下!春和殿的金宝和金册一并收回!”   贵妃挥袖喝退内监,怒问太后:“臣妾可犯了什么罪?母后你要废了臣妾,臣妾冤枉。”   太后冷冷道:“王者崇建妇官,列妃之崇,惟德其选,首要身世贵重,懿德茂行,含章粹美,淑慎其身,尚用终于庆誉,你举止轻佻,言语粗鄙,外是再嫁之身,前夫尚在,丧夫之名不实,休书不以为证,内无妇德之美,惟赞宫庭,只会魅惑蛊惑皇帝,哀家当然不容你!”   贵妃款款跪倒,呜咽道:“臣妾从龙十载,为陛下诞育皇子公主,虽无辅成内治之功,但也算有苦劳啊,你们皇家不能做这般无情绝义,褫夺我的小殿下做大统之选,如今又夺了我的位份,不公!。”   下头的几名御史本来满怀同情这位贵妃娘娘,但听此言,如此矫揉造作,可谓褒姒妲己之流,不知施了多少狐媚功夫痴缠陛下的。   太后丝毫不让。   贵妃恼羞成怒,忽然双膝一直,上了阶樨,众臣说:“放肆!”   贵妃眼中没了眼泪,笑颜如花地面对芸芸百官,把玩着无名指的紫花小戒,道:“本宫伺候了陛下十年,青春韶华尽付,诞育皇嗣血脉,也算为朝廷立下汗马之功,如今色衰迟暮竟要被弃,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众卿义愤地咬牙,左右司谏是刚正直板的人儿,听闻此无所忌惮的言语,不由得拳头攥了攥:“不知汝要如何?”   贵妃直视着他们,展开一个极妖媚的笑,仿佛是戏谑:“自然是赔偿本宫的韶华岁月,本宫出宫修行带走自己的嫁妆,朝廷每月予我一千两的花用,并终身保我富贵安康,如此,我自与陛下两决绝。”   话音一落,下头一派静默,个个瞠目结舌。   开天辟地以来,三皇五帝以来,还没见过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   几位白胡子大学士险些吐血。   怪道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虽惊诧,但御史台这些毕竟不是吃素的,纷纷出列,群声鼎沸骂了起来,讽刺贵妃妖冶货色,敢在神圣的大正殿无的放矢,脏了朝堂的地界,当赐白绫三尺。   贵妃不气不恼,反而笑的灿烂,指着他们道:“信不信本宫一句话,就能让陛下摘了尔等的脑袋!本宫只要唱一唱曲,跳一支舞,陛下就无所不依。”   众臣终于相信陛下是被魅惑了,这几年种种行为都是失了智的,掩袖工馋,近狎邪僻,逼死宸、淑德三妃。   乌纱冠倾倒一大片,连连磕头:“请太后下旨赐死此妖妇。”   太后咳了连声,道:“哀家宝相礼佛之人,我佛普度苍生,哀家不敢开杀戒,贵妃虽举止无状,但刚刚诞下九皇子,功过相抵,确实不当死罪。”   众臣一阵大磕特磕:“惑主的妖媚,留着一日是祸害,请太后代陛下决断。”   太后合掌向天:“阿弥陀佛,哀家一介后宫妇人,不敢杀害人命。”   众臣不停跪磕。   襄王怔怔地望着那个小女子,心叹好一个不让须眉的,敢以纤纤弱质抵挡泼天骂名,为心爱之人敢于终身受世人唾弃,在这不见狼烟的战场临危不惧,面不改色,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小小女子!   这样的事,便是母后那样脂粉堆里的英雄也未必做得到。   顷刻间,那涌动的情愫深入了骨髓。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要保护她!以后但凡哥不在,我都要拼尽全力护着她!   慕容康想把这些耍笔杆子唇枪舌剑欺负妹妹的混账统统宰了,无奈随身没有兵器,正要挽袖子忽见襄王上了阶樨,伟岸如山的身躯伫立在贵妃前头,威严赫赫地指着下头:“孤看你们是官做得久了,忘本了,如此逼迫一个产妇女子,毫无怜悯之心,你们哪个不是母亲生养的......”   走出大正殿,众臣一边说着:   “太不知廉耻了。”   “陛下被迷惑至此,是吾等的责任,决不能放任他再宠幸此等妖妇。”   “只要她离宫,想来陛下也就好了。”   后殿,太后被锦叶扶着出了殿门,回首拉住定柔的手:“不曾想你是如此知晓大义的,哀家从前对你颇多误解,给你致歉了。”   定柔眼眶一热,敛衽道:“儿媳是陛下的女人,理应为陛下分忧,他含瑕积垢本就是臣妾的过失。”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一国之尊的威严不可失,尤其这当口,稍不留神被那些心怀叵测的拿来做文章,叫天下文儒笔诛讨伐,朝堂之事风云诡谲,变幻无常,皇帝整顿吏治一事将会变生肘腋。你放心,等整饬一事过,哀家重新下一道懿旨,迎你回宫。”   定柔施一施:“谢太后隆恩。”   太后握着她的手:“你产后才几日,虚弱的很,且让他们慢慢走着,切不可着了风,热风也不可以,哀家先走一步到春和殿看看小九。”   “是。”   凤驾走远后定柔转而下了龙首道,轿子在体乾殿外等着,刚走两步眼前目眩了一瞬,扶着玉柱,四肢百骸似有万钧重,头上的冠压得脑仁紧痛,全身打不起一丝力气来,肩上斜剌里多了一双手,及时撑住了她,伟岸的身影笼罩出修长伟状的影,她以为是皇帝回来了,仔细看了看才知是襄王。   “谢了。”   襄王仍没拿开手臂,望着她厚厚脂粉下苍白颓然的面容,担忧地问:“无事吧?”   定柔沉沉地摇头:“我回春和殿了。”   “我搀你一阵。”不等拒绝,襄王扶着她走了几步,到了有侍卫的地方才拿开双手,定柔扶着墙缓慢地挪步向前。   走了老远,身后的人怕她摔了,一直隔着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气都不曾大喘。   一顶小软轿抬了过来,两个宫女扶着她掀开轿帘,一个温和如风的声音唤她:“定柔!”   她脚步一滞,回头看去。   襄王逆光而立,岳峙渊亭的身姿如圭如璋,屹如苍松劲柏,他唇畔一抹明惠霁月的笑:“保重!” 第190章 假和离 假离婚   皇帝当了一天渔夫, 到日晡的时候才回来,得闻孩子娘趁他不在,自作主张干了件掀天揭地的事儿, 小丫头前脚跟他柔情蜜意, 后脚闹了一出绝婚,小柱子禀说太后已命中书省将懿旨公布, 此刻京城内外皆知,贵妃娘娘, 啊不, 慕容十一小姐与陛下义绝了, 赐道号“玉真”, 明日离宫修行。   不过半日,小丫头不是他的媳妇儿了!   “没朕的准许, 谁让他们把旨意发出去的!国朝是太后当家做主么!”皇帝怒不可遏。   小柱子瑟了一下,唯唯诺诺道:“奴......奴才......也不敢问......   急冲冲回了春和殿,阖宫众人在拾掇箱笼, 喝止了一声,让他们停下, 抬步进了西侧寝殿, 天气渐热, 小丫头昨夜嫌屋子闷, 总说透不过气来, 内殿的锦幔换成了南海进贡的蛟绡雪帐, 二十四重觳纱如烟岚缭绕, 光线欲透未透,柔色氤氲,朦朦胧胧如在梦境。小摇床抬到了窗下, 小婴儿睡梦中沐浴着太阳,鉴缶新置了冰,博山炉袅袅吐着百和香。   定柔刚吃完了加餐,喝了一大盅四红汤,吃的全身汗津津,忍不住想解衣,师姑说这样把汗出的透了,能排湿气和五脏的毒素,把月子坐好了,终身少病痛。   男人臭着脸进来,站在帐子前望着她,眸子里压抑着嗔怒:“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顶事,要你个女人为我冲锋陷阵!”   定柔靠着几个绣枕半坐着,唇儿一咧,显出白露玉粳,一个孩子般俏皮的笑,冲着男人吐了吐舌头,那厢怔了一下,立刻怒火全消,不过脸皮还是绷着,走到榻边挨着被褥坐下,双肘支膝,生着闷气。   酸涩幽怨的语气:“每次都是这样,万般皆由你做主,不想好了把我一脚踹开,我至今做了二十年皇帝,经营了二十年,眼线遍及天下,还怕那些鬼蜮伎俩么?史书骂名又怎样,遗臭万年又怎样,我是在意虚名的人吗?”   定柔噙着一抹恬淡婉约的笑,肌肤底子薄如脆雪,带着憔悴荏弱的美,静静望着孩子爹身线的轮廓,等他说完,默了片刻才开口:“夫君,还记得那年我初进宫,怀着玥儿,方太师致仕离京,你带我去送别,你和太师说的话,我和师娘隔着门都听到了。”   皇帝转眸看她,定柔接着道:“方太师说我美艳异常,自古以来似我这般女子,都是魅惑君主,倾覆国家的祸水,你举誓说,今后要愈加宵旰图治,做一个任人唯贤的君主,开创一个承平盛世出来,绝不让我背上妖妃的骂名,更不会允许安史之乱那样的惨祸发生。   这些年,他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可是,她仍成了他们口中的妖妃,君主独宠一个女子,在世人看来,总是悖逆常理的。   加上慕容家一团乌糟,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他也成了含诟抱瑕的君王。   既然解释不清,不如所有骂名都让我背了。   天下人惯于将过错归咎于红颜,如此一来,你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只是一时被迷惑蒙蔽了,哪怕只是几日之功,能为你拔回一些人心。   “我跟着你十年的光阴,耳濡目染,朝局的事情还是知晓了一些的,小九是皇子,便是那一道不立储的诏书也无法安他们的心,这几日底下暗流涌动,你夜夜起来召见密探,睡梦中眉头蹙着,怎么也抹不开。”   这一次,不同淮南事变的痈疽疔毒,斩坏肢,刈腐肉,而是摇晃根基的,并非敌人强大难撼,而是牵连太广,几代累积的糟粕,他将这些沉疴宿疾养成了毒瘤,而后擢筋割骨。   她清楚地记得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记得在那一天他敞开心扉,将一个帝王溃脓的伤口给她看,讲到隆兴四年的那个夜晚,高悬着一轮血月亮,宫门刀光剑影,血水染红了宫墙,那些持着刀戈血拼的,都是国朝骁勇善战的儿郎,本应驰骋沙场,安.邦定国,却变成叛军的尸体,倒在了宫城根下。   他说过,此生再不许重蹈覆辙。   可是,行刺那件事,羽林卫折损的都是精锐干将,几乎伤了元气,他痛心疾首,近几年苦心培植出来的后起之秀,那一个个年轻鲜活的面容。   政治场上的任何一个风吹草动,底下都会流血。   “夫君,我不想让他们拿我和孩子作为攻伐你的矛头,一个清君侧,就能唤起乌合之师,这个时候我应该离开,暂时离开。”   他背身的线条倔强,沉声问:“你是怕我保护不了你们母子吗?”   定柔伸臂环住他的腰身,紧紧贴着衣袍上淡热的体温,挚诚的语气:“夫君,不是那样的,你知道我有多钦慕宸妃和皇后,她们一个可以做你的左膀右臂,一个可以做你的贤内助,而我,如果只会像个永远长不大的雏鸟,躲在你的羽翼底下,娇柔怯弱,那还配做你的女人么!”   天下事黑白与否,皆由世人一念之差。   我要让你名正言顺拨乱反正,而不是被口诛讨伐,整饬一事注定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的丈夫他是个明君圣主,为澄清玉宇而举起屠刀,我不许别人说他是残暴不仁的桀纣。   他们想兴兵起事,只能是谋逆,人人得而诛之!   皇帝攥住她的一截雪白小腕,沉痛地闭目,好久好久,殿内暗了下来,摇床里的小婴儿梦呓着哇哇了两声,又睡了。   男人扬起手臂狠狠掴了自己一掌,回手将娇柔姌巧的小身躯拥入怀.......   他的小妻子何时变得这样深明大义!   他宁可她只是会拈酸吃醋的小女人,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掌灯时分,中书又公布一道诏谕,快马布告各州府。   这次是皇帝亲笔所书。   上曰:“贵妃慕容氏心智迷失,状如疯癫,钦天监测出系妖魅侵袭三魂六魄,迷惑心念作祟,唯恐妖星伏于紫薇垣,祸乱宫廷,故夺去其位号,禁足于道观清修,以图六根清净,九皇子衡王不做大统之选,因尚在襁褓,随母一起入道修行。”   殷殷寰内,城阙峨峨,明月皎皎映着帝都一个平常的夜晚。   沈从武从外头回来脸色阴沉,下了轿步入书房,更了家常的袍子,对管家说:“让戏班子停了罢,把那些人打发走,人家唱了这么一出,比戏台上的本子精彩。”   妈的,散值出宫的时候六部一些官员竟众口一词赞叹皇帝明智,有金龙真身护体,能分辨牛鬼蛇神,舍得忍痛恩爱,仍是贤明之主。   今日朝上那一幕滑稽极了。   堂堂文武众卿被一个小娘们牵着鼻子走,那些平日舌灿莲花的御史们对着一个美貌的女人,舌头全不灵了。   不知哪个混账说,作甚非要杀人流血,贵妃好歹为陛下诞育一子一女,于皇统传承有功,只要能远离陛下,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然后,朝堂变成了菜市场,就贵妃供养问题展开了讨价还价,最后敲定,户部每月拨出八百零三十两白银,作为贵妃的“脂粉钱”。   沈从武两道鼻血又淌了下来。   管家连连劝:“老爷莫动气,莫动气。”   夜半无人时,到隐蔽的隔间起开紫檀书柜,一扇门缓缓张开,长长的台阶,黑暗中一条蜿蜒的甬道,狭窄逼仄的空间,四下静谧如幽冥,只闻得脚下的步调哒哒响,秉着羊角灯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眼前一扇木门,抬指叩了三下。   里头问了一句暗语,而后门板吱呀一声,灯光豁亮。   里头二十几个幞头圆领袍的人已围着方桌等候多时。   “相爷。”   众人拱手作揖,一个问:“眼下如何是好?清君侧人家自己清了,咱们师出无名啊。”   又一个道:“神武卫的廖、齐、余等几位将军,避着不见小人,似是动摇了。”   沈从武眼角闪过阴鸷:“不怕,廖余二人有把柄在本相手中,其他人再下功夫便是。”   “小人那边也出了变故,泰康坊的金爷,太平帮和青龙帮的帮主皆言辞闪烁,看那意思也生了迟疑,咱们的人心怕是聚不起来了。”   沈从武握拳对着桌板一击,面色阴狠,口中骂了句:“妈的!下九流的玩意儿,胆子比毛鼠还小!”   只能用别的法子要挟他们了,羽林卫是铁板一块,难以渗透,只有少数神武卫暗度陈仓,成大事,还是得靠三教九流这些匹夫。   又问:“太子那儿怎样?”   一个答:“咱们的人已经潜入了东宫挖好了密道,待大事一起,立刻迎殿下出来,不过二殿下的家令是陛下的人,那儿不便动作,怕打草惊蛇。”   沈从武叹气:“算是取舍罢,只能一个当皇帝。”   次日,晨雾散去,合欢树滴着露水,为怕午间日头大,定柔打算早早出行,和皇帝相依相偎一夜未眠,用罢早膳便要去京郊妙真观,离上朝还有一刻的时间,皇帝穿好了玄衮绛袍守在内殿望着孩子娘,满眼眷恋。   她要离开,便是同在一座城,那样触手可及,也觉这九阙深宫变得那样空荡荡的,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像被抽走了什么。   定柔身上还没多少力气,宫女伏侍着换上了浅紫色道衣,乌莹莹的发绾成一个利落的盘髻,戴上白玉莲花冠,围上一件杏色羽纱小妗披风,绦子系成双鸾结,天姿国色的女子变成了超尘出俗的女冠。   可儿因课业紧张无法跟去,定柔怕她在春和殿寂寞,已和太后商榷了,可儿以后下了学去康宁殿,和玥儿在一起,太后会护小姐妹俩周全。   小宗时被裹得严严实实抱上了舆车,定柔对镜戴上紫花玛瑙耳珰,看着指端的小戒,身后忽然多了一双阳刚的手臂,一下绕住腰身,男人用力吻住了耳垂,一路缠绵向前,攫住了秀美小巧的唇,齿间熟悉的气息,纠缠着丁香小舌,越吻越紧,仿佛要将她吞食入腹,定柔直换不过气来。   仿佛意识到了时刻,她推了一下,声音被男人吞没:“我该走了......”   皇帝反悔了,喘着粗气说:“不许走,哪儿也不许去。”   “别闹了,我生气了。”   “今夜我去哪儿啊?”   “昌明殿呗。”   “一个人睡不着。”   “多点些安息香就睡着了。”   男人语气变得酸酸的:“我觉得我上你当了,你这分明就是休夫,抛家而去,我又没犯错,你对我不公平。”   定柔:“.......”   胡搅蛮缠了一会儿,她有些生气了,一张小脸铁面无情地板着,男人才不得已罢休,问:“你不会送神容易请神难吧?到时候在外头野的惯了,不跟我回来。”   定柔眨着眼睫想了想,道:“不一定哦。”   男人吓了一跳,定柔促狭地笑说:“我要你重新娶我一次。”   一辆舆车走在宫巷,两旁的垂花门云鬓峨峨,站满了粉衣绿裳的女子,各宫嫔妃和宫娥都出来看,这个盛宠十余载不减的贵妃娘娘,是如何灰溜溜离宫的。   定柔靠着车上的小榻,盖着薄毯阖目睡了过去。   出了白虎门由襄王领着羽林军护送,一千精锐以后护卫道观,附近还布了两重隐卫岗哨。   至妙真观时日头高高,田间的油菜花开的正好,金澄澄如海,草丛里知了啁啁,妙清上来掀开舆车,和两个宫女一起小心翼翼将定柔架着下了杌扎,戴上风帽生怕她着了风。   襄王望着女子的背影。   油菜花、道观、淡紫色道袍、莲花冠,果然是她!   仰天沉叹一声,命运,竟是如此挫磨人。 第191章 庚午日 废太子 废太子……   竹摇清影罩幽窗, 两两时禽噪夕阳。   一位柳腰花态的女子临窗而立,双手握笔写着梅花小篆,身着素衣衫裙, 乌发绾着一个凌虚髻, 斜一朵白纱小花,白玉梅花簪垂下米珠流苏, 一张秀美的瓜子脸,明眸皓齿, 凝脂鹅腮, 因淑妃还在丧期, 整个东宫挂着白幡, 都在服孝,那些锦彩华衣一概收到了衣橱里。   嬷嬷在一旁研墨, 笑问:“太子妃的笔力又精进了。”   女子姓高名讳新雪,小字无暇,年方十八岁, 正是锦瑟年华,父亲是吏部尚书, 两年前大婚入主东宫, 在万众瞩目中成为国朝的储妃, 未来的皇后。   只见莞尔一笑, 笑靥嫣然, 问道:“奶娘, 我四岁就在练这个, 祖父手把手教,十几年之功,可不是她人一朝能超越的, 我敢说京城之中,无人可与我比拟。”   嬷嬷笑:“那自然,我们姑娘不仅书画丹青卓绝,这相貌也是一等一的美,老身看遍了人间的颜色,皆不及姑娘。”   女子唇角一弯,笔下墨飞横姿,矫若游龙,临的是一阕李商隐《锦瑟》,那望帝春心托杜鹃二句让她颊边染了红晕。   下次宫宴在七月节,她一日日渴盼着,眼前浮现大婚第二璇玑殿朝谒,局促不安的新妇递茶的间隙抬眸,惊鸿一瞥,上座的身影一袭玄色龙衮,束发累丝蟠龙镶宝冠,剑眉丰颊,目如朗星,秀彻如琼树瑶木,朗润如华星秋月。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走出来的时候嬷嬷在耳边说:“哎呀呀,当今陛下原来是个俊美的男子,竟是这般年轻,皇后和淑德二妃与之一衬,到老了好多岁,与殿下竟似兄弟两个。”   她脸上烧的一塌糊涂。   出神间,外头进来一名内监,禀道:“太子妃,殿下在凌芳阁摆了宴,让您速速过去。”   女子笑容顿失,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准是又吃多了酒,就说本宫染恙了,不舒服,让关良娣过去伺候罢。”   太子自禁足以来预感大难将至,每日纵酒声色,拿宫人和教坊舞伎淫乐,东宫一下多了二十几位奉仪,高太子妃拿出了正妃的气度,不但海纳百川,还亲自挑了形貌出色的送到榻上。   内监道:“殿下让您一定过去,说想看你跳霓裳羽衣舞。”   高太子妃气得花貌一肃:“混账奴才!当本宫是歌舞伎吗?”   “奴才不敢,太子妃赎罪。”   “就说本宫来了小日子不方便,改日再给他跳。”   “喏。”内监只好悻悻告退。   撂下笔,太子妃生着好大的气,骂道:“这个无德无才的蠢货!我看他一天都恶心!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都怪我爹,为我觅了这么个康瓠庸才!”   嬷嬷劝道:“他好歹是太子啊,将来的一国之君,您便是虚与委蛇也得作个样子啊,这样不耐烦,惹恼了他,仔细以后的日子难过。”   高太子妃冷哼了一声:“父皇春秋鼎盛,他这太子不知做到猴年马月的,没准明日就废黜了,我要跟着他做罪人不成,还是早谋出路才是。”   嬷嬷与她形影不离,自是晓得她的小女儿心思,不忍地劝道:“姑娘糊涂啊,您可是太子妃,这是有悖伦理的。”   “杨玉环还是寿王妃呢,后来不是做了贵妃么,万千宠爱于一身。”   嬷嬷大惊:“您忘了吗,这宫里已经有一位贵妃了呀。”   太子妃眼尾挂着不屑:“她不是已经被废了么,一个人老珠黄,失了宠的女人,我还怕她不成!若非她妖媚惑主,宫中怎会多年没有广选妃御,害得我只能嫁给这个混蛋!”   话音刚罢,太子宗昱怒气冲冲进了垂花门,不等宫娥抬手,一把扯坏了湘妃帘,带着满身的酒气进来,扬手两个巴掌,响亮地挥在太子妃俏生生脸上,口中咒骂着:“妈的!叫你跳个舞扭扭捏捏的!当谁看不出你的心思,孤总共临幸了你几次啊,像个木头人一般无趣,还偷偷吃着避子汤药!”   太子妃捂着脸衔悲茹恨,流下忍耐的泪。   总有一天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又要再打,外头一个内监的声音:“启禀殿下,大总管来了,传陛下口谕的,要您明日到大正殿上朝,即刻随仪仗进宫,今夜与永庆殿为先淑妃守孝,不得有违。”   太子心下咯噔一声,眼睑骤然跳动起来。   太子妃一语成谶,翌日朝会,芸芸乌纱跪在两旁,皇帝端坐金龙宝座,低眸摩挲着扳指,小柱子立在阶上宣读诏书:“朕惟天子命躬于社稷,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皇太子宗昱地惟长庶,位居明两,而槃木之质,邪僻是蹈,疏远正人,亲昵群小......今于其母孝期酒肉声色,上违天意,下失民心,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故褫夺太子之位,贬为莒王......”   人群中的沈从武面无表情,眼底闪烁着冷光。   太子跪于当下泣不成声。   今日上朝的还有诸皇子,身着赤玄大朝服,头戴大弁,秉着玉笏板立在百官之前,二皇子和三皇子俱是为太子感伤,五皇子自知低微,不敢肖想那个位子,是以不喜不悲,六皇子宗旻和其弟七皇子宗晖对视一眼,压抑着喜悦之情。   回到清云殿,宗旻和弟弟将弁冠扔的高高,徐昭容忙吩咐宫侍关闭殿门,万一传了出去,陛下正值盛怒之中,焉知不会一起发落了。   宗旻对着母亲跪下,拱手一叩,兴奋道:“娘,多少年了,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徐昭容含泪抚摸儿子的发束,如在云里雾里,不敢高兴太早:“还有二殿下和三殿下呢,万事未尘埃落定前都有不可预知的变数,不能掉以轻心。”   宗晖道:“娘,你放心罢,他们的天资都不及六哥,父皇猜忌右相,即废了大哥,二哥身为一母同胞,自然也失了机遇,况且他不是颖悟超群的人,至于三哥,他更是庸俗平常,父皇不可能舍六哥而选三哥。”   徐昭容拍拍儿子的肩:“你们现在大了,应当多多与那些公卿子弟结交,学得谦卑些,让他们有好感,将来万事可期。”   宗旻理解母亲的担忧:“您还忧虑九弟对不对?”   徐昭容眼色一沉。   宗旻忙道:“父皇连发两道诏书,明告天下九弟年幼不做大统之选,不可能朝令夕改,而且他的母妃已经被贬黜失宠了,我有直觉,那个位子非我莫属,皇祖母那个梦,是上天的预兆。”   徐昭容笑着将两个儿子抱入怀中,泪溢出眼眶:“我一生不得意,旻儿,你可一定要为了娘争气啊,今后要愈加奋发,让娘终有一日赢回尊严。”   “是,儿子谨记了。”宗旻想说,贵妃已失势,穷寇勿迫,母亲是否可以放下宿怨,接纳了可儿。   话到齿边咽了回去。   当下时日尚短,还是不要惹得母亲不快了,也许时间会冲淡她们之间的龃龉,等我登基大宝,定要迎娶可儿为后。   ----------   雨后初霁,骄阳复炽,庭前的紫藤纷纷落,湿洇洇的青石地铺了厚厚一层紫珠碎玉,枝叶扶疏间映下斑驳细碎的光,鸣蝉嘒嘒,困人天气日初长,定柔坐于窗下小榻,捻着针线打了个呵欠,手中纫着一件男子的夏衫。   雨浇的透了,屋子弥漫着荫凉之气,八卦炉熏着清甜的杜蘅香,小宗时睡在摇床里呼呼打睡鼾,举着肉嘟嘟的小拳头。   这孩子是个极淘的,比姐姐和哥哥淘了数倍,出了月像是开窍了,定柔第一次知道原来淘孩子这样折磨人的,白日除了吃奶几乎不睁眼,像只困觉的小猪崽子,夜里一趟黑就机灵了,两个眸子乌溜溜地打量四周,才这么点的娃娃不肯仰着了,哭的嗓门洪亮,一里地外都听得到,闹着偏要抱起,还不让宫女和保姆碰,好像会识别母亲的味道,又不肯待在屋子里,定柔昨夜抱着在庭外看星星,后半夜换给了师姑。   皇帝每日下晌奔马来看一眼,匆匆来,匆匆去,朝上的形势一触即发。   妙清师太和张嬷嬷从廊下过来,一个捧着汤盅,一个抱着尿布。   进了厢房,妙清眉头一蹙,怪道:“你这才出了月,日子还短呢,怎么能做针黹呢,仔细伤了眼。”   定柔脱下顶针,将针线安置进筐子,妙清放下汤盅,拿起看了看是男人的东西,有些不悦,修道几十年,澄心清意,抱元守一,视男子为污泥做的骨肉,都一个臭德行,总觉茜儿这般的,是被那臭男人亵渎了。   是以每次皇帝来,都没给好脸,管你是不是皇帝,在她这儿都是凡夫俗子,茜儿是妙真圣女的苗子,为这些个腥臭的凡夫俗子生儿育女,委实可惜了。   她本就是果敢肃穆的人儿,素常端着一脸严正,做事利落果敢,语气如快刀,皇帝有种遇到厉害丈母娘的感觉,每次来看小妻子和孩子甚憋屈,喘气都小心翼翼。   定柔喝了一勺虫草汤,笑着说:“师姑,他对我也很好,只要我想要的,他无有不应。”   妙清打了一柄蒲扇为小摇床里的轻轻扇着,小婴儿好像有点晒黑了,不过身子到是愈发健壮了。“敢对你不好,三妻四妾一箩筐,还要怎样,再不知足要上天不成,若敢欺负了你,我就把孩子大人都带走,回姑苏,永远叫他见不着!”   定柔笑的流出一点泪,孩子爹又加了两重骁骑卫守护道观,看媳妇犹如看贼,怎么跑啊,除非长出一对翅膀。   喝完了汤小宗时也醒了,妙清换了尿布,抱起襁褓拍了怕,小婴儿鼓着嘴巴一吮一吮地动,左右寻摸着找吃食,正饿了,定柔接过来喂了奶,轻轻拍着又睡了。   远远闻得马蹄笃速,震得山间回音。   皇帝下了马步进三院,从袖袋取出一折信封,怕妙清又问他来作甚,一边说着:“娘子,快来看,晔儿来信了。”   “哦,他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齐州府峄山脚下,暂时还未归期,不过他竟误打误撞结识了我老师方骞,一见如故,促膝长谈一夜,老师直夸他是英俊之才,天资颖悟,可惜出身商贾,无法科第,特地给我写了一封举荐信,说这个小子堪当大用,将来可为良辅之材,你说好不好笑。”   定柔横抱着熟睡的小儿子,手上仍轻轻拍着。“这就是所谓缘分罢,但愿晔儿能从太师那里获得教益。” 第192章 以桀诈尧 以桀诈尧,譬如……   那天皇帝离开的时候又调集了五千骁骑卫, 连同羽林和隐卫将方圆十里围的铁桶一般,每日如临大敌,瓦檐上也上了人, 顶着大盾牌, 为防投火石和流矢。   整肃赫亮的明光甲,这些都是各营挑出来的骁勇精锐, 训练有素,但皇帝对淮南的事情心有余悸, 又下了道命令, 不论皇城发生何事, 那怕沦为火海, 都不许擅自调动,全力守护贵妃和小皇子。   此后注定是不平静的每一天。   定柔抱着小宗时立在院中, 望着碧波苍穹,云卷云起。   她的男人又在战斗,他一生不知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惊涛骇浪。   废太子后的第三日, 西市泰康坊的商会与街头摊贩胡商因为一桩茶叶小事起了争执,发生了斗殴事件, 还架上了油鼎, 将一名胡人活烹了, 幸好神武卫及时赶到, 油没有来得及得及烧滚热, 留下半条性命。但星火燎原, 就此引发了与西域各国的矛盾, 大矢国连纵乌孙、大宛、狐胡等国组成三十万联军攻伐北庭,直逼玉门关,安西都督府一千里加急上奏, 朝廷紧急调兵谴将,京畿十万守备军倾巢出动,连夜开拔,驰援边关。   废太子后第二十日,是夜一轮冰盘悬空,清辉如银,玉波潋滟,碧海青天渺无云,又是帝都一个平常的夜晚。   南城一片红光,不知哪个商铺的灯烛引燃了,乘风烧成了势,连着整条街火光冲天,军民纷纷跑去救。   沈府暗室,沈从武合掌对着供案上的菩萨金身祈祷。   管家来报:“都已就位,只等相爷令下。”   沈从武掐着南红念了几句《莲华经》,而后睁开双目,眸光迸出坚毅:“动手吧,太子和宁王都被幽禁,这是起了警戒之心,他步步紧逼,不得不孤注一掷了,等本相的相位夺了,一切便迟了。告诉下头,咱们是秉着救驾的名头,成败皆有退路。”   管家又问:“咱们的门客不动身吗?”   沈从武眼中布着阴晦,道:“不着急,让那些匹夫先探探路也不迟。”   亥时末,南城的火还在烧,不知怎地越扑越旺,有官吏的宅邸也被蔓延,浓烟滚滚弥漫,飘了漫天,凝成一团乌黑的浓云,遮蔽了月亮,炭烬烟熏遍野飞荡,神武军派出了三个营,带着救火的器具打水,城中一时陷入恐慌。   西市的一处窄巷,一行五六百人从各个巷口出来,换上了神武卫的甲胄,持着长戟和军刀,明光光的新刃,削铁如泥,同样的队伍汇集在其他坊巷,足有两千之众,领头的站在台阶上说:“富贵险中求,过了今夜咱们这些人,金镳玉络,飞黄腾达,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达官贵人瞧瞧,什么是虎变龙蒸,还敢不敢骂咱们是下九流的货色!”   大步铿锵走在街市,步调如鼓点,齐至皇宫白虎门下,宫城上有望楼,早已看到了他们,守将站在雉堞上对着乌压压的兵士,问:“你们是哪个营的?”   领头的摸出了官符和一半鱼形铜钥,与外宫门的门官核对门契,拱手道:“某是神武二营,襄王调我们来此,今夜的火烧的蹊跷,特命吾等来守宫门,为防有细作趁机作乱。”   高耸的宫墙投下一方暗影,黄龙旗迎风猎猎,黑夜中看不清彼此的五官,守将居高临下问:“吾怎没接到命令?这不合常理。”   下头答:“事出突然,今日匆忙,想是来不及通报。”   守将是谨慎的人,道:“待吾派人去询问襄王,汝等即来守宫门,就请吧,一步一岗。”   “喏。”   兵士们沿着宫墙散开。   正这时,雉堞上的守将忽被一把短刀割了喉,血水迸飞中,一口热气噎在了气道,半坐向地,才看清是身后的副将。   那人擦了擦带血的刃,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而后若无其事下了城墙,指挥守宫门的禁卫:“是襄王爷的命令,密报有一名大矢国的细作混在采办的太监中潜入了宫,意欲刺驾,速速放一队人进来,联合羽林军往各宫盘查,他们有画像。”   守门官正作质疑,忽然从当胸穿透一柄长矢,正中要害,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厚重的朱红宫门要二十来个人才能推得动,发出金木的吱嘎声,开了一人间隙,门外的兵士鱼贯而入,外头守门的禁军早已被割了颈,尸体纷纷拖到了墙角。“快!快!其他门的守卫很快会来,要速速应付!”   褪下甲胄,里头穿着夜行衣,只有喘息间的时刻,副将点燃火折,展开一张宫城舆图,栩栩如生的宫殿群飞檐反宇,画的简明略要,指着一条偏僻的夹道,延展至东六宫:“主人说了,先潜入康宁殿把那老太婆捉住,作为人质,然后去永庆殿把二位殿下救出来,内应说今夜陛下寝在昌明殿,我放灯为号,主人自会来主持大局。”   “是。”   皋门后是内宫门,有羽林军巡逻,黑衣人从阴暗的夹道穿入,贴墙而行,一边熄灭宫巷两边的石灯。   夜色中琉瓦飞檐峨峨,宽旷的宫巷静谧无声,虽遇到几次巡逻的长队,但皆巧妙地避了过去,一路畅通,到了康宁殿垂花门外。   黑衣人都是混帮会的市井之徒,或下九流的打狗走卒,心中莫不窃喜,不曾想这壁垒森严的皇宫,看着固若金汤,竟是豆腐渣一块。   叠了人梯跃入,里头守门的内监发现了他们,惊呼一声,一道冷冰冰的匕首横颈,噗嗤一声,血水飞溅。   康宁殿被围的消息送到白虎门,副将大开宫门,迎大部队入内,行走间甲胄烈烈响,此时已不用再躲藏,打杀声渐起,各处一片刀光剑影。“有刺客——!”   其他羽林卫闻声从城墙和各处涌来,白虎门成了斗兽场,一阵箭矢脱弦,副将一手持盾一手握戟,杀的忙不暇接,青龙帮和太平帮几个为首的亮出了蒺藜火球,但怕伤及自身不敢乱用,羽林卫个个铁面冷脸,是不畏生死的,两方杀得如火如荼,帮会领着一波人好不容易挣脱,一路杀到了康宁殿,黑衣行者将外殿围的水泄不通,宫女和内监被带到阶下,抱头蹲地,哭求饶命。   “老太婆在吗?”   “在,进去看了,那面相颇有威严,看来没错。”   “好,捉了!”   步入内殿,方才只点着几盏夹纱灯,光线朦胧,这会子忽然灯烛大亮,来人忽然发现四周多了上百盏琉璃灯,太后一身靛蓝宝相莲大衫,发戴翠雀步摇冠,拄着一根错金镂玉的龙头拐杖,闭目捻着菩珠,口中诵着梵经,屏风后走出一位香色蟒袍的男子,腰系白玉革带,束发螭纹金冠,正是襄王。   只见一手负后,锐利的目光如闪炽的冷电,口中道:“动手!”   青龙帮为首的忽觉当心一凉,撕骨裂肤的痛,嘴角溢出一大股温热的液体,一把崭新的军刀穿透了胸膛,回头看去,是太平帮的那个,素日称兄道弟,方才与他并肩作战的......   皇帝端坐昌明殿廊下的乌木椅,襄王领着羽林和一丛黑衣人从华清门走来,“哥,都清理好了,接下来如何?”   皇帝神情澹泊,把玩着一个半月玉璜,问:“白虎门的打斗声没有停罢?”   襄王禀:“遵照您的旨意,只作缠斗。”   皇帝抬眸望着穹空一轮月,隐在乌云中,忽明忽暗,道:“他是个奸诈多疑的,不会就此入局,还需得一些手段,逼他现身。”   半个时辰后,皇宫传来几声炸裂的巨响,十几个火蒺藜一起引燃,震得大地颤动,熯天炽地的火龙映着半边天红亮,与南城的火交相辉映,百姓们睡梦中被惊醒,还当是地震了,披衣跑出院外,离皇城近的闻得宫墙内汹汹的打杀声,刀剑碰磨声,都在揣测发生了何事。   沈从武和几名幕僚立于廊下,遥望一角宫阙,那火光是皇极殿的方向。   沉思间,管家来报:“相爷,那边来报太后和两位殿下已掌握,咱们的人正在与禁军对峙,皇极殿和昌明殿都着了火,这是极好的时机。   一名幕僚也捋着白须道:“守备军去了前线,陛下把一半骁骑卫用来守那个女人,一半还要守城隘,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咱们策反了三千神武军,余者皆被调往城南灭火,相爷的两千门客,加上各处市井之徒足有六千人,是有大赢面的。”   沈从武阖目一阵,睁开道:“不着急,再等一等。”   半个时辰后,管家又来报:“火势愈来愈大了,体乾殿和仁宣殿也烧起来了。”   沈从武摩挲着绿扳指,静了一瞬,眼中忽而迸出冷冽的光,稍后,缓缓启唇:“打开密室,让他们出来罢。”   紫檀书架移开,旁边还有一扇桐木小门,从里头破开,黑衣软甲的人蚁群出穴般,手中握着长刀、腰刀和流星锤,皆是训练出来死士,多年的不见天日,皮肤如凝冻的石灰,泛着渗人的青白色,黝黑的眼瞳冰冷无神,活似阴间走出来的鬼魅。   沈从武伸展手臂换上官服和官瑁,对幕僚道:“你带五百人打前阵,等形势大定,本相再出来主持,记住,咱们是救驾而去的。”   几顶四人抬的青呢轿子停在宝相街的一处巷口,沈从武闭目打坐,已是丑时末,宫墙内的打杀声渐止,大火已熄,弥弥黑烟缭绕。   管家和两名幕僚来报:“相爷,万事皆备。”   沈从武眼睛未睁,问:“陛下人呢?”   “回相爷,跑去了春和殿,说是去救两位公主了,这八成是要逃宫,咱们这位陛下如今一脑门儿女情长,早不复当年的睿智英明。”   “襄王爷呢?”   “在神武军值房,一直主持南城救火的事,咱们的人监视着呢。”   “太子呢?”   “这会子在皇极殿帮忙扑火,咱们的人好生护着呢。”   沈从武下轿,几名乌纱冠绛纱袍的官员也下轿,齐声一作揖:“恭喜右相大事得成,您终将名载史册,成为一代折冲之臣,力挽狂澜于不倒,扶大厦之将倾。”   沈从武挥挥衣袍,抬步向前。   走进白虎门,十来尺的门道是一道金铸铁壁的屏障,两旁整齐地肃立着无数明光甲和黑衣软甲的兵士,邢列肃穆,齐刷刷一鞠:“恭请相爷。”   墙角横七竖八的尸首,血淋淋的铠甲,散发着生血的腥味。   沈从武迈步向皇极殿。   巍峨堂皇的大殿烧的只剩骨架,零星的木柴还有火光,丹陛御阶下传来刀戟声,走近了,一道目光似曾相识,刚毅的眉峰,目如朗星,他一个念头刚转过来,身后的管家和一名幕僚大喊:“——右相谋反了!!”   然后,门客举起了刀,弓箭手迸出了箭雨,嗖嗖飞过耳畔,那些对阵的明光甲停下打斗,变成了一队,列出整肃的方阵,持着盾牌和长戟乌泱泱冲了过来......   他耳边嗡嗡鸣响,眼前黑了一瞬,骂了声:“草.......”   这位管家效忠沈家二十多年了,是父亲留下的忠仆。   他后来才知道,除了皇极殿,其他三大殿的火都是假的,用几百面镜子反射出来的,整个皇宫的镜子都搜罗出来了。   他妈的还有这手段!   太平帮是皇帝的密探,皇帝竟黑白通吃!   后来的野史记载:“辛巳隆兴二十年六月,皇城突生兵戈。沈斌,字从武,京都人也,出身承恩伯,外戚国舅也。隆兴十九年官居正一品宰相,性狡诈,善谄媚。其狼子野心,窃权罔利,三省六部之中蝇营蚁聚,网罗同党,更贪婪自用,铲除异己,致使吏治一片乌黑,与西域大矢暗通款曲,通敌卖国,豢养门客竟达数万,私制甲胄火.药,是夜从兴兵之师发动政变,纵火焚烧皇极殿,种种恶行不胜枚举.....   经查笼络官员竟达万人之数,大到边关守将,小到稗官庾吏,举国上下无不震惊,睿宗皇帝痛心疾首,下罪己诏自省,大力整饬,朝中牵根绊藤,连坐的连坐、徒刑的徒刑,流徙革职,东市菜市口每日有枭首腰斩的官员,血腥味数月不散,裁撤官吏数万......”   当夜尚在睡梦中的官员被羽林军从被窝里揪起来,披枷带锁,带到了大理寺诏狱,第二日皇帝因受了“惊吓”暂歇朝一日,六部官员少了一半,人人自危。   三日后,沈从武穿着雪白的中衣,拖着脚镣走在长长的过道,手上戴着木枷,两边的栏槛里,悲怨仇恨的目光几乎把他穿成了蜂窝,到了一间屋子,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负手而立,霁色长袍,束发白玉簪,身线清冷疏离。   “哐啷”一声,带着铁链跪倒,语声颤抖地:“主子......”   皇帝回过身,一双雄鹰般的眸子打量着他。   沈从武叩了几下,跪行上前,两行泪垂下:“主子,您忘了我们少时的情义吗?您是天纵英才的太子殿下,我们兄弟两个誓死效忠,为了铲除裴严和傅正杰,我家哥哥把命都送了进去。”   皇帝坐到乌木椅中,拍拍袍裾,淡漠的声音:“卿想说什么呢?”   沈从武声泪俱下:“臣,啊不,罪臣是被冤枉的,那日,臣接到密报,说有外邦的细作混入宫中,怀揣火.药,罪臣无奈之下叫了那些市井门徒,为的是救驾,陛下明察!”   皇帝嘴角轻轻一扯,一个嘲讽的笑。“卿到了今日还作这番诡辩,有意义吗?”   沈从武连连大磕,口中不停说着:“求主子看我沈家几代效忠的份上,赎了罪臣......”   皇帝冷笑一声:“朕对你沈家不够仁至义尽么?你位极人臣,宗昱册封储君,是你们辜负了朕。”   沈从武求道:“罪臣知道陛下想整顿吏治,罪臣可以为马前卒,主子,我就是您的一条狗,我还有用......”   皇帝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册空白书卷,道:“写罢,朕可以免你家株连之罪,只发落你一人,你妻儿老小皆不追究,现世的富贵也可以保全。”   沈从武知道死罪难免,悲哀问:“不知主子要多少人名?多大的霹雳雷?”   皇帝眼角挂着蔑笑:“有多大就写多大,把所有你网罗过的官吏,一个不能放过,当然,朕会一个一个地查,不会有漏网之鱼,也不会有无辜者牵连。”   翌日朝会,秘密钦点了百人巡查使团,各州各县考察吏治,这些人互不相识,多是微服,到下头探取民意,凡遇买官捐官者一概罢免,受赇枉法者就地斩首,县府以上官员每三年一次考绩,以后凡世袭只袭爵位,不荫封官阶,择优而取。   至此,举国掀起一阵廉政风。 第193章 常棣之华 常棣之华 莫如……   轰轰烈烈的“整饬吏风、澄汰冗员”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告终。   边关的战事本就是虚张声势, 朝中没了逢源的人,大矢国成了聋子瞎子,这些游牧人逐水草而居, 近年天灾不断, 草地沙化,水源枯竭, 王庭一再西徙,日渐出现颓败之势, 传言是被天.朝下了诅咒, 加之这一代将寡兵微, 是以并无长驱直入的雄心, 不过掠夺些丝绸粮草,打了几场便鸣金收兵。   皇帝有了难得的空暇。   这日午晌后顶着烈日来看望妻儿, 进了二院月洞门,妙清和妙霜两位师太正在缫丝,忙的满头大汗, 见到他来,妙清脸色一肃, 冷声道:“哟, 原来是当今陛下, 我当哪个登徒子大晌午的闯道观的门, 不知莅临我地有何贵干啊?”   皇帝尴尬地清清嗓:“看看定柔和孩子。”   妙清双手浸在热盆汤里剥茧抽丝, 汗水顺着脸颊淌流, 空不出手来擦, 快刀似的语气:“尊驾当知,道观乃是清净无为之地,吾等皆是女冠子, 您身为外男,还是避讳些的好。”   皇帝吃了一嘴憋,像个挨训的女婿,心里发苦,忍不住肚生腹诽。   我怎么成外男了,就算我是方内之人,可我媳妇和儿子在这儿呢,再说了,这道观是我孝敬您的,纵然您打心里不领受,也不能这样铁面不认人罢。   他从前一直以为母后是普天之下最恐怖的女人,所谓脂粉堆里的女英雄,女英雄猛于虎也。谁知还有更厉害的,听定柔说,这位师太在姑苏时,声名赫赫,十里八乡的痞子无一不畏惧的,一巴掌能把人后槽牙打掉,连府衙也敬让八分。   严厉肃穆的面相,兼得一身凛然正气,琨玉秋霜的品格,叫俗世汲汲营营的凡人觉得在她面前都是苟且行止,不自觉地生出两分敬畏来。   这样严厉的人儿,不知定柔小娘子怎么长大的。   怪不得在淮南初见时小娘子敢尖牙利齿地怼人,原来是这位姑奶奶的师传。   硬着头皮寒暄了几句,步入三院,宫女打起湘竹帘,定柔刚喂了小宗时奶水,坐在桌前缝纫一件女儿的半肩上衫,见他眉心微有蹙痕,问怎地了。   皇帝先到小摇床看了看睡得像猪崽子的小儿子,摸了几下嫩嫩的小脸蛋,俯唇亲了亲,而后坐到旁边的花梨木螺钿嵌小榻,神情郁郁:“师姑是不是对男人的理解有偏狭啊?总对我没个好脸,你也不为我说几句好话。”   定柔笑:“你怎知我没说,你这般聪慧的人该看得透啊,师姑是在考验你,人品和心胸,值不值得我托付。”   “这也考验的太久了罢。”皇帝嘀咕着,靠着引枕躺下,桃笙簟子上有女子余留的香气,外头炎热聒噪,繁剧纷扰,有她的地方如是安静宁馨,紧绷了数日的精神松懈开来。   定柔剪断了线头,套上绷子绣着一尾兰草,皇帝侧眸看了一眼,霎时觉得咽干舌燥,最喜欢小妻子做针黹的贤惠样子,侧身的线条姌巧玲珑,浅紫色的绫纱窄袖道服衣袂轻盈,衬托的整个人绰约静美,乌黑的发松松地绾着一个盘髻,勒了一条绊头的丝缎带子,发间再无其他点缀,面含三分居家的慵懒闲适,脸颔儿干净的不施丁点脂粉,白玉柔荑的小手,飞针走线极是流利干净。   坐在那里,一颦一笑,俨然画中人。   比之从前,全身多了一重母性般温柔的光晕。   他喉尖一动,问:“出月这么多日子了,你身上好了吧?”   定柔随声“嗯”了一下。   皇帝眼珠如饿狼闪出绿光,只恨天日大白:“我今难得偷闲,夜里不走了啊。”   定柔颊边一热,停下针黹,颇难为情对他说:“这里是道观啊,三清之地,我如今是出家之人。”   皇帝像是被泼了冷水,瞪她:“怎么着,你是真休夫了不成!不认我这夫君了?”   朝上风波刚息,得缓一段时日才能让她回宫,避开那些纷纭。   定柔耳根也烫了起来,师姑在外头呢,前院奉祀着天尊和师傅的灵位,她怎么能在这......   抓抓耳根,脸烧耳热地道:“夫君,我还在孝期呢。”   皇帝讨债似地道:“从你身子笨重开始,我都几个月了,放心,你爹在天有灵不在意这个,他生平所期所望,我自会叫他遂愿。再说了,你男人刚刚经历了大战,你不该犒劳犒劳?”   定柔:“这.......”   皇帝一个猛子起来将她横抱起,扔到榻上,上下其手胳肢了一番,小娘子捂着嘴拼命忍笑,又怕吵醒小儿,又怕惊动了师姑,无奈终于妥协。   她眼角流出一串笑泪,笑的四肢无力,皇帝提议:“那你回瑞山温泉行宫罢,那儿可比这里自在了一百倍。”   “分别这么多年,我想多陪陪两位师姑。”她说。   皇帝有种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感觉,干脆道:“你又不是真正的修行人,我留宿也无妨的,反正我今夜不走了。”   事实证明,男人想的简单了。   天擦黑前,早早进了晚膳,妙清师姑果然如定柔所料来撵人了,不过到是语气委婉,说观里不方便留宿男子,要关门上锁了。   皇帝期期艾艾瞥向孩子娘。   那厢装作没看见,低头含着小宗时的指头,咿咿呀呀地逗笑。   皇帝咳了两声,也当作没听见。   皇帝气了,逼不得已说:“有劳师姑,朕抱一抱孩儿就走。”   “那快点啊,天黑透了路上不好骑马。”妙清说着走出去,男人立刻变成了色厉目忿的,怒问孩子娘:“你为什么不替我说句话啊!太没心肝了!”   定柔将小儿软软的身体竖抱起引逗着,一副我恬淡无欲的样子。   皇帝气的抓心挠肝。   最后捏着她的耳垂说:“我先走,这会子出去也不走远了,等夜深了,我在小厨房后门等着,你来给我开门,”   夜阑人静,星移漏转,山里风吹簌簌,清凉沁骨,男人围着单披风立在一扇小门前,等了两个时辰,吃了一肚子风,心里直发酸。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后终于传来起闩的声响,吱呀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提着一盏羊角琉璃灯,衣衫婆娑间熟悉幽香淡淡,夹杂着一丝婴儿奶香,皇帝问:“怎么才来?”   定柔解释道:“你儿子是个夜哭郎你不晓得吗?我怕惊动了师姑,哄得安生了才敢来啊。”   下一刻,一双手臂拦腰而起,脚下一个凌空,像饿红了眼的狼逮到了肥美的小绵羊,恶狠狠地将她扛到了肩上......   后来的日子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竹林小院一般的时光,男人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将妙真观当成了另一个别院,定柔每日聆听着马蹄声,精心准备着食谱和茶。两位师姑心照不宣,自然晓得夜里观中多了一个人,不过茜儿是还俗之人,又观他们如胶似漆,俨然一对伉俪,不由得心生欣慰,对皇帝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这一天事务少,皇帝来的早了些,天色仍大明着,红日坠深山,残霞夕照。   定柔带着小宗时上了小塔看日落,但见山抹翠云,天连碧草,熔金淬沥映红了山峦丛林,风景这边独好。   皇帝上了楼阶,沿着阑干走来。   小宗时已近百天大,日渐肥壮,已经可以竖抱起来,穿上香色小袍,前囟一片乌油油的留发,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扯着母亲的一缕发,嘴角憨憨地淌着口水。   皇帝走近了,霞光潋滟映的眉峰的弧度柔和,眸子盛着从容缱绻,晚风吹拂着面颊,笑问:“怎么想起来这里了,这么高。”   定柔费了老大功夫才把头发松开,发髻被抓的毛了,垂下凌乱的几绺,现在耳珰也不敢戴了,小宗时撇了撇嘴,老大不高兴,眼泪汪汪地,望着母亲嗔怪的表情好像快哭了。   定柔抱得手臂发酸:“你这个儿子,比他哥哥姐姐们淘气了十倍,好像开蒙了,嫌屋子里不敞亮,一刻也不肯待着,师姑抱着到外头走了走,现下连院子也不肯呆了,哼唧了一天,这会子不晒了,带他来走走。”   皇帝伸臂接过来掂了掂,活似个软软的小秤砣,叹道:“真是个壮实的儿子!”   刚落草那会子因为早产,有些脾胃虚弱,停食下痢,妙清师姑每日早晚用土办法烧了艾草灰给按揉小肚子,没多久便成了小猪崽子,吹球似的胖了起来。   小宗时把口水蹭了老子爹一脸,皇帝笑着拭去,亲着儿子的脸蛋,殷殷道:“父皇告诉你啊,将来要像你的四皇叔那般,做个贤明的亲王,辅佐你哥哥知道么,不许跟他抢啊。”   宗时小脸憋得一红,用一泡热热的暖流回应了父亲。   爱干净的老子爹提着衣袍,上面晕开一大片,忍不住打了两下小屁股:“你个促狭的,幸亏我穿的不是龙袍。”   定柔笑的打跌,伸手来换,皇帝抱着不撒手:“没事。”   自己的骨肉,怎么样都觉无比的可爱。   定柔伏在阑干上,眺望远山斜阳。   皇帝望着她侧颊的样子,忍不住唤了一声:“孩子娘。”   “嗯?”   伸臂将她揽入怀,一手抱着儿子,“我们这样,真好!”   只有她,能叫我觉得岁月静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的滋味。   定柔贴着温柔宽广的胸膛,只恨不得这一刻就是天荒地老。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宛如隽永。   ***   散朝后襄王乘舆出了宫,黄门侍卫递了帖子邀陆绍翌到酒楼,包厢摆上茶果和冰盆,襄王卸了冠负手伫立窗前静等人来,近来朝中事忙,劳形苦心,愈发觉得气力不支,手脚如坠巨石,沉的抬不动,每日靠郑太医的针清神,不管在何地,一静下来就会没了意识。   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应该在走之前为她做一些事,聊作当年谋害她的补偿。   陆绍翌与襄王并无龃龉,接了帖子,马不停蹄到了酒家,身后几名带刀羽林卫形影不离,让他很气恼,被人监视的滋味!   因着亲王下降,酒楼临时清散了其他宾客,一桌一木透着典雅的质感,楼上楼下静的落针可闻,推开包厢的雕花门扇,襄王回头过来,眼眸闪烁着刚毅,他们兄弟俩五官神韵皆肖似,忍不住叫人想起另一个可恨的来。   陆绍翌正要行礼,襄王挥了挥袍袖:“免了,都是兄弟,私下还如从前一般,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陆绍翌并没有领情,端端正正拱手一鞠,生硬地念了声金安。   襄王命侍卫关上门,而后坐下倾了两盏普洱茶,对他道:“你在边关这十年受的苦我们心知肚明,我哥派人盯着陆府并非监视而是守卫,为防有人趁机暗算,你也是心智成熟的人,该看得出来。”   陆绍翌恭手肃目:“臣下不敢质疑。”   襄王见他神情疏离,便也没了推心置腹的念头,直接开诚布公:“昭明,你放手罢,慕容茜那样的女子,你配不上她。”   陆绍翌恨恨地抬头。   襄王眼神诚恳,言语平和:“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当初你能从宫中把她抢出来,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林家的事情让她对你有了误导,你仔细想想,她的才貌学识品格,哪一样是你可相较的。她真正想要的,是你这般性情为人吗,她在陆家的日子,可曾如和我哥在一起那般怡情悦性,志趣相投,你回来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该明白,这些年她过的如何。”   陆绍翌直挺挺地站着,指尖止不住地颤。   襄王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叹息道:“知进退而明得失,大男人当有取舍的风度,玉成其美,现在,她不属于你了,或者说,她本就不属于你。”   临走时,站在门边说:“若是个顶天立地的就坦坦荡荡放手一回,哪怕为着让她看得起你!别让她觉得当初的选择那样不值得!”   脚步下了楼阶,独留陆绍翌立在原地,良久之后,背靠门扇滑坐地上,泪水滚滚垂下,碎落成滴....   绵绵小雨下了三四日,树林,田埂,油菜花田,陌上羊肠小道,皆沐浴在茫茫雨雾中,空气里飘着湿泥和水涤青草的味道,山尖岚气流涌,分不清是云还是雾。   定柔接到口信,皇帝也是斟酌了几日,觉得作为小丫头的夫君应该心胸敞亮些,便对她说允了。这一日定柔哄安稳了小儿子,围上披风,换了一双羊皮小靴,撑着一把小伞走出道观,沿着田垄小道走了二三里,小靴整个成了泥泞,前方一人一马等在那里,撑着一把黄油纸伞,似是来了很久。   他今日穿着一袭黛色右衽长袍,腰系蹀躞革带,那沉郁的颜色让他整个人老成了许多,身线孤冷寂寥,发束成一个髻,横一支乌木簪,清瘦的下颔,眼中沉淀着忧伤。   她恍惚了一瞬,抬步向前,仍是旧时的称呼:“昭明哥哥。”   陆绍翌下了马,举着伞上前两步,与她面面相对,望着女子依稀柔美的面庞,凝脂玉酥的肌肤薄的吹弹可破,想到要割舍,不由疼的抽心断肠:“定柔.......”   她被那炽热的目光逼视的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足尖,脸颊窘迫的一阵烧。   他眼中蒙上了泪雾,哽噎不能语,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都知道了,我爹娘,我姐姐,他们做的所有事,非人所为,是我对不起你!将你留在他们手里,九死一生。”   定柔头垂的更低。   细如绵针的雨丝淋在草叶上索索沙沙,天地间晶澈透亮的雨帘下的如泣如诉,山尖岚气流动,朦朦湮没了山脉。   他咽了咽泪,用尽力气逼着自己说出来:“我昨日已到有司请人拟写了和离书,以后,好好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罢,珍惜余生的时光,我......要成亲了......”   定柔猛然抬头,晶莹的眸子璀然盈盈:“真的......么......”   陆绍翌艰涩地点一点头:“承安伯的小女儿,年方及笄,我娘已请了媒使,年底之前亲迎完婚。”   定柔双手颤抖着绞在一起,咽中哽了硬块,心下沉甸甸坠了愧疚,双眸含着欢喜的泪:“谢谢你,昭明哥哥!我从未奢求能得到你的宽谅,我们之间,是我辜负你在先,不怪别人,没有那么多的情有可原,你恨我理所应当......原是理所应当......”   我情愿你再打我几巴掌。   他拼命忍着想要将她拥入臂弯的意念,牙关微微打磕,一字一句说的痛彻心扉:“不要这么想,你对我足够情至义尽,襄王说的对,当初不过是我的运气比他好一点,认识你早一点,仔细想想,只有他那样雄韬伟略的才堪配你,你和他才应该是天造地设。”   定柔攥着伞柄的指尖冰冷,伞外飞溅的雨沫沾湿了鬓边几缕发丝,泪水急急冲刷着视野,使力咬着唇。   宿怨化解,他倾尽了胸臆中的话,问起了可儿:“我能见见她吗?听说,长得像你,被教养的很好。”   定柔点头:“当然可以。”   我回去就让人回宫送信,可儿和玥儿前几日来道观看小弟弟,定柔私下将安可拉到一旁说了生父的事,孩儿长大了,有了分辨是非的心思,安可本来十分抵触,怨恨生父害的母亲险些丧命,定柔将从前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母亲与生父之间并非孽缘啊,也有过短暂的两情相悦,只是缘浅而已,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人生没有绝对的功过,她也并非怨念之中生下的孩子,我们都应该学会容纳过往,正视自己。   这几日,想来可儿也释然了。   雨势小了许多,陆绍翌将伞收起来,却是不得不走了,脚下似有万钧重,对着心爱的女人,最后唤了一声:“娘子......”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便是刀劈斧砍我,也不在你怀娠大肚的时候离开你一步......   回到陆府雨已息了,瓦檐滴滴答答,李氏焦急地等在回廊,陆绍翌下了马失魂落魄地步入内院,见到母亲,唇角展开一个苦涩的笑:“娘,我要成亲。”   以后,我会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活着。   第三日可儿答应了见生父,陆绍翌等在宫门外,父女俩隔着舆轿的珠帘相望,最亲密的骨肉血脉却是满眼陌生,待了一日,夜晚回了道观,定柔问起,可儿笑了笑,答:“还行罢。”   定柔摸着女儿的额发:“来日方长。”   皇帝这日晨起从道观奔马回宫,下了地正要进殿更换朝服,小梁子急报:“昨天您走的急,来不及通禀,慕容府出事了,楚国夫人的汤羹被人下了砒.霜,幸好太医救治的快,保住了命,姚氏少奶奶不见了,说是畏罪潜逃了。”   皇帝惊道:“不可能是她!定是被人陷害了!慕容康呢?慕容姝呢?”   小梁子道:“四国舅一直侍奉在楚国夫人病榻前,慕容九姑娘为母亲尝汤药,也中了毒,幸而只喝了一勺。”   皇帝眼皮一跳,骂了句:“草!谁让你们救治她的!让她去死就是了!”   肯定是她,这个女人够狠!连自己都舍得下手,就为了栽赃姚思绾,她接下来不知要寻机干出什么事来。   慕容槐病故之后静妍打着为父守孝的由头不肯离去,户部司催了几回,无不是哭哭啼啼,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逼得急了,竟吐血了,太医切了脉查不出病因,猜测是咬破口舌出的血,因温氏在病中,不敢过分刺激了,加之皇帝要整顿吏治,忙不暇接,这才搁置了,只命人监视慕容府。   不过几日竟闹出这一幕来。   京畿府已派人去了,正在满城搜捕姚思绾。   皇帝吩咐小梁子:“叫他们回慕容府搜,肯定没出了府,别是被加害了,慕容姝,让宫正司的女官去,把她带到陵园给慕容槐结庐守孝去罢。”   这娘们,让皇帝有种满手荆棘的感觉,难不成非逼着下阴手?委实不想沾慕容家的血了。   小梁子领命去了,皇帝穿戴好了朝服,小柱子忽然从外头跌跌撞撞进来,扑通跪了地:“陛下,襄王爷病危了!”   今日朝会改到了晚间。   皇帝急急乘马到了襄王府,奔入寝殿,御医们围在外殿神色焦虑,见到他来,稽首叩地,郑太医这才道出病况实情:“陛下,王爷一年半前就已病发,一直命臣瞒着您......臣等......尽力了......”   皇帝第一次听说了“虫蠹”这种恶毒稀奇的手法,将人的骨髓慢慢蛀蚀空,气血枯竭而亡。   太医齐声说:“王爷......已油尽灯枯......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皇帝脚下一眩,险些跌倒。   耳边嗡嗡嗡地作响,一个意识想着,谁?是谁?   襄王昨夜回府晕厥在轿子里,昏迷到下晌才醒转,张开眼,榻边一个伟状的身影,正凝视着他,满眼沉痛。   干裂的唇轻轻一动:“哥......”   皇帝端过襄王妃呈来的药碗,吹着浓黑的药汁儿,一边怪道:“你为甚瞒着我,定柔的师姑是医中圣手。”   襄王只穿着薄绸中衣,靠着几个圆枕坐起来,双眼的乌青再也无法掩饰,苦笑道:“我私下拜访过师太,她说要配置生髓丸,缺一味极乐鸟的脑髓作引子,我派人去寻了,一直没寻到,但师太说此药也不过扬汤止沸,延续一口气而已,许是我命该如此。”   皇帝咬的腮边硬邦邦,眼底漫上一阵热意。“妈的!到底是谁!”   襄王喝了药,望着亲密无间的手足,至亲敬爱的哥哥,这半生灼艾分痛,惺惺相惜,不由得思绪万千,眼前浮现旧时的一幕幕,两个稚童从懵懂到少年。   笑道:“还记得吗,那年你还是太子,我们出去驰马,一时忘情撒了欢,直跑出了十里地,羽林卫都跟丢了。你说,若每刻都这样多好,恣情洒意于天地间,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①,胜过万千摧眉折腰,那时我就知道,哥哥心是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只是这一生,这一生终究是被束缚了。”   少时我们盟约一生守望相助,不要兄弟阋于墙,你做经天纬地的君主,我做忠直贤明的辅王,肝胆相照,外御其侮,如朋如友,永不相负。今生,我们都做到了。   你用你的肩膀挡住了一切风刀霜剑,臣弟总想着,何时能为你担当一次,如今也算如愿了。   皇帝握住他的手:“便是倾尽天下,我也势必把你救回来!” 第194章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1……   四喜是在慕容府后园的杂物间找到的, 都是各房替换下来的旧家具,堆放的乱糟糟,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素常更无人来, 四喜被麻绳捆缚着手脚,脑后一个碗口大的血包, 流出来的一小滩血早已凝固,鼻端一息尚存。   醒来是第二日下晌, 睁眼瞧去, 榻前影影绰绰的人, 头疼的似要裂成两半, 耳畔闹哄哄地响,她想说话, 怎奈口乾舌焦,干涩的像是长在了一起,一股热热的汤灌进, 混着腥甜的滋味咽了,方才润了润。   隐约一抹靛青色的衣袍。   脑中木木的, 思维努力拨开一丝清醒, 婆婆的莲叶羹是她亲手做的, 吃了半盏便口鼻出血, 竟是喝出了砒毒, 那个讨人嫌的小姑也中毒了, 捂着肚子痛呼, 要下人速速报官,被慕容康拦住,说此事尚待查证不可外扬, 要她回琉璃小筑禁足,走在回廊上想着势必找出证据来,没留神背后一记闷棍,而后,便堕入了长长的黑暗。   她缓了好一阵子才喘气平稳过来,听见一位老医者的声音,切了脉说还有凶险,不可动弹。   她心里着急,四肢百骸却打不起一丝力气来。   那日在屋中为一对午睡的孩儿摇扇子,隔着窗纱看到慕容姝端着一个呈盘走进月洞门,径直往四少爷的书房而去,她便留了个心眼儿,悄声走到窗下听。   奇怪的是里头半晌静寂无声,直叫她生了错觉,忽听得慕容康悲酸的语腔:“你怎么......怎么会做......这个......跟谁学得?”   静妍鼻音囔囔的,似也在抹泪,答道:“从前一直吃嫂子做的冰酪,整个慕容家只有她会做,我馋了便问几个老下人,摸索出了方子,我记得你从前吃的时候爱添薄荷粉。”   慕容康尝了几口道:“味道不正,你的醍醐没打好,做这个最紧要的就是熬醍醐油。”   静妍吸吸泪:“是,只有嫂子才做的出最纯正的味道。”   勺羹碰磨瓷盏的声音,慕容康和着把眼泪一气吃了个干净,静妍问道:“哥,听说你进中书了,官升两阶,不是说兵书尚书致仕了么,怎么你反倒当了文官?”   慕容康冷哼:“猜忌我呗,不敢给兵权。”   静妍忽道:“哥,我都知道了,咱家那场弥天大祸是谁的始作俑者。”   慕容康语声低沉:“你怎么知道的?”   静妍道:“从弘农来的路上宿在驿馆,夜里起来偶然听到庆哥儿和老管家闲话,说那日邢家的歹人是被故意放出来的,从东城到西城那么远,区区一二百人,为什么能畅通无阻进了我们家,这分明是留了一个杀招。”   慕容康拳头格格响。   静妍嘤嘤抽噎一阵,恨恨地道:“全是阴谋诡计,除掉邢家再清算了淮南军,夺了爹的兵权,把我们一家像囚犯一样押到了这里,十多年了,行走踏步仍被监视着,不得自由,他这是打了个金笼子,要把一家人养成金丝雀,永远飞不出他的掌心,还要施舍以恩惠,让我们对他感恩戴德。”   “妈的!”男人闷喝了一声,传来拳头重击桌板的震响,墙壁一颤。   静妍问:“哥,还记得那天嫂子挺着大肚子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吗?”   慕容康没有作答,隔着窗扇,四喜清楚地感知到他胸腔里烈油滚腾般的痛恨,不由一颗心揪扯着疼了起来,那女人趁机油上添火:“还记得你对着嫂子的遗骨起的誓言吗?要血债血偿,手刃他的至亲至爱两条命,让他也尝一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哥,妹子怎么觉得,这么多年你都忘却了呢?”   慕容康颤抖的声线,泪水如雨:“我没有忘!我他妈一刻也没有忘!”   那女人诡异地说:“他的至亲至爱,是谁呢?”   四喜手捂着心口,霎时间作了无数假设,直到那女人说出:“十一妹,她委身了家族血海深仇的人,已经非我们的至亲骨肉了。”   这厢才恍惚觉悟了什么,心中的疑团顷刻明朗。   她从姚四喜变成姚思绾,原来主子是......   耳边回响暗探的话:“主子的意思,让你用一颗赤诚之心关怀他,守护他,为他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四喜跌跌撞撞回了屋,当夜辗转反侧,苦思破解的法子,什么能让一个人的血海深仇消弭?   若是公公还在就好了,四少爷只听他的话,有公公坐镇,无人敢轻举妄动,现在婆婆病得浑浑噩噩,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有时连人都认不准,医者说这是神智早衰之症。   我一个家妇,又非主母,如何能把小姑撵出家门去。   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何时眠了过去,又作了那个久违的梦,这一次无比的清晰。   她好像置身一个很长很长的游廊,雕楹碧槛,没有尽头,她拼命跑着,双腿笨的如坠了石头,两个举着血淋淋大刀的人,身上披着溅满了血的铠甲,狰笑着追上来,她身边一起跑的同伴也是个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半睡半醒的稚子,忽然迸出一道怨恨的目光,伸臂扯住了她,推到在围栏上,跌倒的时候又往肚子上狠狠补了一脚,然后弃逃而去,她便再无力气起来了,歹人追上来,将两把雪森森的刃没入了胸口,血水像喷泉飞涌出来......   她在梦中清楚地感觉到胸前两个血洞汩汩直流,那撕魂裂魄的疼。   梦魇惊醒的时候一身冷汗。   坐起来,方才最后那一刻心念想的是,人心如此可怕,人之性如此可怕。   她想,这是上天的警示么?   她从前听温氏说过,慕容康还有一位妾室姓葛,正是庶子豪哥儿的母亲,系温氏强迫所纳,几年前急病暴卒,临死前反复说着,报应,四少奶奶索命......   四喜握拳抵着胸腔,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当夜将豪哥儿从国子监叫回来,比她还大了几岁,每次见面不得不拱手作揖,唤一声母亲,脸上表情想钻地缝。   四喜原来只是假设,想着晓知以大义,让豪哥把事情圆过去,将慕容康从仇恨的苦药渣子里拉出来,谁知闭上房门刚说了两句,豪哥儿便双膝一曲,朝她跪了下来。   原来,她的假设是事实。   叩响了慕容康书房的门,一走进,豪哥儿又给父亲跪下了,流着泪坦诚:“儿子那时虽小不记事,但这件事却萦绕不忘,一直不敢告诉您,那日夜里我娘奔跑中将我摇晃醒了,恰看到一幕,我娘她......推了尹氏嬢嬢......才被那些歹人追上的......”   凶手应该是葛氏。   因为那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葛氏成了旁观者,一个被冷落的妾室,满腹意难平,怀恨在心,循机下了毒手。   豪哥儿哭着说完,慕容康听到妻子临死前的所经所历,一时心如钢刃翻搅,泪流了满面。但他似信非信,怒问四喜:“你竟敢逼着他撒出如此弥天大谎!”   四喜举誓:“若是我捏造事实,就叫我折戟而死,永不超生。”   正这时,那个万人嫌的女人又来了,只穿着寝衣从山月小筑赶来,好像有眼线。   一进门就争辩:“新嫂嫂你太卑鄙了,为了让我哥哥忘了尹氏嫂嫂,竟编造谎言,逼迫哥儿浑说,好一个有心计的!”   四喜玲珑剔透的人儿,早看破了她的意图,争辩了一阵,什么难听话都出来了:“你教唆四少爷安得什么心肠,不过是因爱生妒,因妒生恨,自己得不到,便毁灭了别人,多好笑,你想做虢国夫人,当今却不是唐玄宗。你以为除掉了别人,你就有机会了吗!”   静妍眼神阴鸷,冷笑道:“就算是葛露娘下的黑手,但也缘自那人将邢家的歹徒牵路指引,我慕容家上下死了一千多口,血流如河啊,节度府的墙上地上如今还有血迹,那些多是妇孺和老弱病残,冤魂在天,哥哥,凶手可不止邢家和露娘,您一个都不能放过啊。”   四喜看到慕容康眼神闪过锐利的锋芒,还想再分辨,慕容康已没耐心听下去,自那以后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常常坐在书桌后苦思着什么,几个时辰纹丝不动,神情更添阴郁。   她的担忧与日俱增。   夫君为人敦厚正直却是个偏执的性儿,一旦认定了什么,就难以改变。   她苦思冥想,该不该上禀主子,把那慕容姝弄走,但,主子知道了,四少爷能安然无恙吗?该如何两全?   不过犹豫了两个夜晚,别人提前下手了。   再醒来,丫鬟说太太总算保住了一口气,九姑娘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陛下的口谕,遣她为老爷结庐守孝去了,九姑娘身上余毒未清,临走又吐了血,但还是被带走了,没惊动国公夫人。   四喜微松了一口,看来陛下是颖悟机敏的人,自能洞察一切。她额头缠着白纱,后脑勺仍渗着血,那靛青衣袍已不见了踪影,慌问:“四少爷呢?”   丫鬟道:“守了您一夜,告了假为太太侍疾,这会子出去了。”   四喜的一颗心慌的厉害:“他这几日可曾外出过?见过什么人?”   丫鬟答:“奴不敢问,但听书童说,前日和平凉候府的公子在街市偶遇,入酒楼小酌了几杯。”   四喜试着动了动,眼前晕天黑地,平凉候公子?贵妃的前夫?夫君这般时候怎会有兴致与人叙旧?   等了一日一夜慕容康也没有回来,她的忧惧不断扩大,手心不停地冒冷汗,知觉告诉她,有事发生了.......   直到夜幕降落,眼神呆滞的慕容康才归来,神情恍惚,好像三魂七魄少了一半,身上只穿着湖绸中衣,走近了才看清雪白的料子斑斑的血迹,他走进屋子里来,眼中似有泪,四喜强撑着下床,带着双胞胎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求:“四少爷,妾身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但求您垂怜孩儿啊!他们是您的亲生骨肉,还有病榻上的母亲,求您三思而行啊!”   慕容康悲声一恸,倏忽垂下两行热泪:“晚了,我做了畜生不如的事......”   话说陆绍翌回去后陆府便遣了媒使,承安伯与平凉候也有同窗之谊,又得了太后赐婚的懿旨,很快敲定了亲事,亲迎的吉期定在了年底,先过了纳征礼,这日阖府张灯结彩,陆绍翌倚柱凭栏望着喜灯喜幔,眼前浮现大婚那日,掀起大红喜帕,女子娇憨羞怯的小脸......   忽觉满天满地的红光潋滟变成了大漠的箭雨血海,耳畔清楚的打杀声,飞溅的红珠染红了垂枋,连雕栏画柱也成了血色,咽中突兀地冲上一股腥咸,呛到了鼻中,摸出帕子揩了揩,醒目的红黑。   李氏和平凉候在正厅商议着聘礼的事,外头传来惊呼:“少爷晕倒了!”   皇帝散了一个议会接到便衣的禀报,几名太医刚去了陆府诊治,用了药,得了口谕召昌明殿回话。   郑太医拿出方才试毒的银针:“臣下试了昭明公子吐出来的血,虽针无变化,但隐约有霉酒的气味,全身红疹水泡,与天花之症一般无二,这是蜑人的手法,与襄王爷同出一源,乃是岭南山中一种以稻花蜜为食的红翅蜂蝥,却不是螫针的毒液,而是其关节处分泌的一种,用来对付天敌的,吸入即可中毒,混在酒中即可掩饰了过去,毒理是让人的肝脏衰败溃烂。”   皇帝捏了捏眉心,叫来陆府的侍卫问了一番,那厢答一直盯着陆府,一概馔饮都经太医查验,昭明公子近日见过一些旧友,还到近亲和承安伯府几次赴宴,所食用之物也查验了才上桌,究竟怎么中的毒,不得而知,这手法太诡异了。   皇帝问:“可有法解?”   郑太医道:“这毒性烈,五六日可伤了人命,虽症状来得急但却是有法子解的,臣有过耳闻,解毒的正是那螫针的毒液,以毒攻毒,只是这红翅蜂蝥,恐短日之内无法寻到,从岭南到京快马加急也得半月,根本来不及。”   皇帝鬓边紧似一阵的痛,千防万防,陆绍翌还是遭了暗算!   他若死了,我和定柔岂非一辈子背负着愧疚。   不过一两日,陆绍翌的病情每况愈下,太医们用尽了法子,悄悄叫来妙清师太试了几次,结果药石无灵,呕血加重,渐渐显出了下世之相,却是不得不告知定柔了。   陆府的喜事也告终,定柔领着安可步入琅嬛居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拆喜字灯笼和彩绸,有人小声嘀咕,侯爷已命人准备棺木,喜事将变丧事,公子还不如留在大漠呢。   里间传来李氏呕心抽肠的哭泣:“儿啊.....我的儿啊......九死一生,没有折在边关,却伤在他们的阴谋诡计里了......儿啊,活活要了娘的命!让娘替了你罢......只要你活着,你喜欢谁,想要谁,娘都把她奉若祖宗......”   安可投入母亲的怀,泪花湿了衣襟。   掀帘步入,转过绢画屏风,这里仍是旧时的摆设,帘幕、床帐,一桌一椅还是定柔在时的模样,陆绍翌往漱盂吐了一口黑血,捧着漱口茶含了两口,吐出变成了鲜红的,大口喘息,嘴角沾了血渍。   定柔眼眶灼如火烧。   陆绍翌抬头看到女人和孩子,顿时湿了双眼。   安可唤了一声:“父亲。”   定柔缓缓走近,泪水滚落腮边:“昭明哥哥。”   陆绍翌对母亲说:“我想和她们待会儿,求您了。”   李氏点头如捣蒜,只要你撑着这口气,母亲无所不应。   陆绍翌深深望着挚爱的女子,唇角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对她说:“没事,只是旧伤复发,养一养便好了。”   定柔伫立榻前,紧紧咬着唇,泪雾一遍遍模糊了他的脸庞。   陆绍翌想握一握她的手,那香软滑腻的小手,梦中渴求了千遍万遍,到了这时,含笑问她:“若有来世,你不会再选择我了,对吗?”   定柔心如刀攒,却是无法欺他骗他,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陆绍翌没多会子陷入了昏迷。   定柔守了半日,安可执意要留下,陆家这般光景,作为唯一的骨血,无人会把她怎样,定柔惦记小宗时,想着明晨再来,是以先回了妙真观。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小宗时离开母亲大半日并没有闹,蜷缩在摇床里睡的香甜,定柔回来的时候还呼呼打着睡鼾,口水流出一小片。   定柔心绪难宁,见儿子不醒,坐到窗下小榻望着天际出神起来。   不知何时闻得一只飞鸟振翅,疾若流星电光楔入窗棂,崩起零星的碎木屑子,定睛看去,竟是一把短矢,扎了几层厚厚的鸟羽,携一张折叠的纸团。   定柔看了看四下,几个宫女恰不在屋内,两个嬷嬷在二院帮师姑缠纬线,她迟疑了片刻,解下来看。   熟悉的笔迹。   “后山松林,有事等你,勿来人跟随,四。”   她反复琢磨那一笔一画,确定是四哥无疑。   揣上纸团到外头吩咐了宫女几句,从厨房后门出来,走了几步,羽林卫持戟立在那里,三步一岗,守备森严。“娘娘要去何处?”   她直了直身,坦然道:“本宫有些烦闷,要到山坡上走走,采采花,你们不用跟着。”   羽林卫拱手:“陛下说了,要我们时刻警惕。”   定柔指了指那一片绿沉沉:“不远,外围不是有暗哨巡逻过了么,没有刺客,野兽毒蛇也被你们吓走了。”   羽林卫略作踌躇,道:“臣等还是到山根下守着,有什么动静,随时可以护驾。”   定柔只好答应。   林间草木葳蕤,葱蔚洇润,斜阳返照半山腰,定柔走到松林深处,果然见熟悉的身影背身而立,一袭褐色哔叽缎长袍,缠着鹿皮护腕,魁伟的身姿鹤相孤鸿,自淮南的事坦白之后,她就一直避着见慕容家的人。   对四哥,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哥,你......怎么来了?”   慕容康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眸子幽沉如渊井,冰冷寒彻,静静打量着她,定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下一刻,慕容康张弓搭箭,五只羽箭齐齐飞出,山根下值哨的羽林皆从背后当胸一箭,穿透铠甲,向地倒去。   定柔惊呼噎在了咽喉,抬手捂住了口。   慕容康放下箭桶走过来,定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不敢抬头正视那双鹰隼般的目光,沉默中,他的声音透着阴沉:“淮南兵变那一夜,知道哥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个残害我们全家的幕后黑手是谁吗?”   定柔大退了一步,背抵树茎,指甲嵌进了肉,死死咬着一瓣唇,头几乎埋到胸腔里去了,声如蚊蚋:“知道......”   慕容康惊了一下,旋即煞红了双目:“你知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定柔摇摇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那一刹一个念头突然过了我的脑海,他是那样精于帝王之道,对人对事洞若观火,淮南那一夜,想是做尽了布置,怎会觉察不到我们家的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慕容康手指攥成了拳:“那你为何还要为他生儿育女!”   定柔肝心若裂:“我......我......”   “忘了你嫂嫂是怎么死在刀下的吗!”慕容康感觉不认识这个妹妹了,她还是那个爱憎分明的十一吗?那一副纯白的心肠被早已被该死的皇宫浸染的变了色。   定柔攥着衣角,泪水哒哒落入泥土。“哥......对不起......”   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他是我孩子的爹啊,从前不懂,可是嫁给他以后看着昌明殿堆积如小山的奏疏,他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日有万机,呕心沥血,不过而立之岁,发间已有了丝丝银霜,那眉心的蹙痕时常难以舒展,我便懂了。   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家国天下。   比起这些,慕容家的宿怨变得渺小了。   那件事非他所愿。   父亲也有责任,若淮南军军纪严明怎会擅离职守,别人可以恨,我不能。   慕容康忽然道:“襄王活不了多久了罢。”   定柔抬眸,眼睫挂着湿濡,慕容康唇角一勾:“早年前我曾在楚州海边救过一个蜑人,他为报恩意欲教授我练虫制毒的方法,不同与苗族的蛊毒,蜑人的毒,与病症之状一般,神鬼难察,我嫌腌臜推脱不受,他为表感激,临走时赠送了我两枚炼制好的毒丸,说哪时有了怨恨而难去的人,且要保全自身,便将这个化于水,然后火淬于刀剑,便是失手了,伤不到要害,也可一二载之内将那人慢慢杀死,无人能查到其因,我只当个赠品收下。”   可惜那一箭还是失手了,那是淮南军中一个死忠的副将,为了不被羽林军捉住,他自焚了。   襄王挡了一下,手背划了些微轻伤。   慕容康当时以为这次刺杀功败垂成,直到后来在陇西做都虞侯竟与那蜑人再次偶遇,得闻:“此乃毒虫之血中卵,遇血即融,附骨蚀髓,那人伤得轻只是时日久长一些,依猜想,最晚也不过十余载,就会病发,血液枯竭而亡,果然......”   这次他是真的有了血海深仇在身,便与那蜑人索了几样,回到中京,伺机寻找机会。   定柔听得全身急颤,后颈凛凛地冒寒气,难道昭明哥哥也是......   慕容康道:“我与昭明无怨无恨,他的毒我自有解药,我这样是为你,只要你离开狗皇帝。”   定柔说不出话来。   “哥哥这一生没有与什么人结过仇怨,唯恨毒了赵禝,杀妻害子,此恨此仇,不死不休!你今日带着孩儿离去,永生不要再回京城,可儿和玥儿我自会保全,待我与赵禝清算。”   定柔咽了一把泪,到了这会子反而无畏无惧了。“假如我不走呢?”   慕容康攥着弓道:“思绾和孩子两条性命我要他血债血偿,用他自己,或者至亲至爱的命,襄王算一个,你替我杀了赵禝,我教你用毒的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哥哥助你的小九登上龙位,往后余生护你们母子周全。”   定柔拭干泪,用力摇了摇头。   慕容康咬牙道:“那你助我除去一个他至亲的人,太后,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妙清师太和两位嬷嬷在屋中缠线,也收到了另一只羽矢,要她们四人带着小宗时到后山松林,不要惊动羽林卫,就说看日落。   走到山根下,几具明光甲的尸体横卧在草丛里,妙清立刻预感不好,张嬷嬷要唤前头值哨的,被妙清阻止,若是有人挟持了茜儿,惊动了人反而坏事,倒要看看是何等妖魔鬼怪。   妙清向来耳聪目明,见过定柔的这位兄长,过了多年仍记忆犹新,进了松林,一眼瞥见定柔仰面向天,胸口一柄匕首,血汩汩蜿蜒成小河,淋漓漓浇在草叶上,身上的道服浸的透了,慕容康抱她着她泣不成声:“妹妹......你这是何苦啊......”   四人顿觉血液冲上天灵盖。   “茜儿!”   “娘娘!”   刀鞘落在草窝里,上头错金镂玉,嬷嬷认出是离宫前陛下赠送给娘娘防身的那把御用之物。   小宗时今日睡得出奇的沉,绷着小嘴,眉目安详,小被子裹着人事不知。   定柔口中溢出一股,含着满口血,意识开始迷离:“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爹要将我点......天灯......若不是你,我早进了蜡鼎,妹子永生记得这个恩情......尹氏嫂嫂的命......我来偿......"   没事,我不疼。   我走了,于他的报复也就够了,以后,你放下罢。”   慕容康肝肠寸断。   妙清出来急没带银针,摘下发簪顶在穴位上:“咱们快回道观!我必能救你!”   定柔摇头,恍惚一个笑:“师姑,我想回姑苏,你带我走罢,远远的,现在就走,从后崖的小路,哥攀上来的地方。”   我不能死在他的面前。   对两位抹泪的嬷嬷说:“告诉陛下,我顽心忽起,想念外头的自在无羁,师姑带着我去游历山水......等我玩累了就会回来.......”   努力撑着意识将身后的事嘱托了。   逼着两个嬷嬷起誓,他若追问,便是用刑,你们也不许说出来,你们主仆十多年,我想,他不忍动刑。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你们就说,我不许他追究。   血泪婆娑望着小儿子睡梦中的憨憨的模样,伸出沾满了血的手,想摸一摸那娇嫩的小脸蛋,却怕沾上了,一寸寸收回了手。   小九,可儿,玥儿,晔儿,我的孩子们,娘不能守着你们长大了。   夕阳坠下了深山。   京郊一条小道上,慕容康找来了一辆翠幄骡车,定柔依偎妙霜的怀里,妙清生平第一次恐慌无措:“怎么脉息越来越弱了,怎么血就是止不住啊。”   定柔眼前已阵阵发暗,凭着一口气对慕容康说:“这件事......瞒不了他多久......你回去以后......想法子带着四喜和孩子......今夜就走......浪迹天涯去罢......余生改名......换姓......”   你走了,慕容家其他人便不会有事,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会顾念母亲几分。   他见不到我的尸体,你们就不会有事。   上了车,妙清扬鞭一挥,四蹄生风,车轮辘辘绝尘远去。   慕容康抱头蹲地,额角青筋膨起,外衣的袍子血迹斑斑,就着泪咬破了拳头。   昌明殿,皇帝批阅着奏疏,忽觉心口一钝,似有千刃万矢翻搅,搁下朱笔,伏在御案上久久上不来气,耳畔闻得一阵清风般的脚步,女子荷衣蕙带,翩翩走来,唇角靥着一抹腼腆。   他惊喜不已,身上的痛消失了:“定柔?你怎么,你回宫了吗?”   起身出来,一边道:“我今日事多,去的迟一些,你等的急了罢?是不是想我了?”   女子含笑不语。   他上前来伸臂环住了腰身,只觉与平常不同,柔若无骨。“说啊,是不是想我了,促狭的小东西,昨夜咬的我后颈,到现在牙印还没消下去。”   女子踮起足尖,双臂绕着他的颈,微风轻触般印下一个吻。   然后,她便消失了。   皇帝怔了一瞬,恍然是个错觉,那幽香萦萦犹在,芳馥沁脾。   仿佛霎时间醍醐灌顶,奔出大殿。“快牵马来!朕要出宫!”   抬眼望去,琼楼金阙变成了灰暗无色。   昏鸦时分,一骑白驹乘风驭电奔出了京郊百十里外,山河茫茫,绿盖如阴,凄厉的声韵在山谷回荡:“娘子!娘子!......” 第195章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2^……   十多天过去。   乌云泼浓墨, 酽酽笼罩在帝都上空,隔窗望去,雨瀑怒涛汹涌, 犹如千军万马鏖战, 鸣雷闪电,直欲将天穹崩塌下来, 这样大的雨,下的叫人惶恐, 低洼之地尽成汪洋。   天街外, 一队轻骑奔来, 皇帝落了汤一般, 脸颊顺着往下泗流,今早走的急, 四垣还湛亮着,前晌忽然变了天,并未携带雨具, 从百十里外迎风沐雨回来,人和马早已淋的没了知觉。   驱马至昌明殿, 檐瓦倾泻如注, 小柱子站在廊外撑起一柄黄油大伞, 步入内殿, 内监一拥而上, 一张大手巾擦拭了, 衣帛几乎和肉皮长在了一起, 小柱子劝道:“沐濯的御汤已备好,再吃些姜汤,陛下龙体要紧呐。”   皇帝恍若未闻, 眉角微蹙,隐隐一个痛苦的浅痕,忽听得寝殿传来一叠声清脆的啼哭,太后娇哄着:“噢噢哀家的小九,皇祖母在,不怕啊......”   皇帝换了干净的中衣进了寝殿,小宗时方才只是惊梦了,太后拍了几下又吮着嘴巴睡沉了,小手握成拳举着,小眉头紧紧皱着,似是很不舒服。太后端详着,这皱眉的神韵,活脱就是他老子爹。   皇帝径直坐到小榻边凝视着儿子,眼睫不动不眨,形若麻木,太后在旁,好似空气。   女子走后当夜小儿醒了饿了扯着嗓子哭闹一夜,找了奶母来却不肯吃别人的,小眼神泪滢滢地张望,哭的伤心极了,明显在找那个最熟悉的气息,血肉相连的人。   第二日生生哭哑了,撇着小嘴淌泪,呜咽发不出声来。   皇帝的心都碎了。   别扭了两天,饿到极处才肯换奶了,抽噎着吃,一边呛一边哭,吃饱了,小脸仍是左顾右盼,还在找。   皇帝抚摸着儿子的脸蛋,眼神藏着深入髓的痛楚。   太后观他下巴胡茬点点,嘴唇干裂,眼珠布满了血丝,空洞洞无神,不过十几日,清减了大半,颧骨瘦的突了出来,哪还有半分威严的样子。   倒也没全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每日照常视朝,只是坐在金龙宝座上双眸木木,罢了便将六部事务略作主持,然后褪下朝服换上快马,没日没夜地,将京州内外寻遍,今日去了京畿道的小镇,五百里,明日开始往陇右道。   两个道姑好像凭空蒸发了,出京的各关隘不见通关的记录,描了人像,也无有人目睹,羽林卫搜山检户,把中京城翻了数遍,不见一丝踪影。   山根下的草丛发现了五具羽林卫的尸体,皆是当胸一箭,直中要害,半山腰的松林阔叶丛有大片血迹,不知是谁的。   两个嬷嬷说法一致:“娘娘说在宫里待的厌倦了,顽心忽起,跟着两位师太游山历水去了,妙清不知怎么变了个法术就消失了,想是道法禁术。”   皇帝自然不信这些。   心中做了无数个假设。   陆绍翌病况奇迹般出现了好转,小丫头究竟为什么走?那血是谁的?羽林卫拦她,所以才被助她的人下了手?   还是......小丫头被......那血......那血......   他不敢想下去。   太后见他神思魂游,不由得放大了音声:“不过是个女人,堂堂一国之君,难道为了一个粉黛浑浑噩噩下去么!”   皇帝收回手,望着婴儿娇憨的模样,还是沉默不答。   太后指尖无意触到他的额头,竟是烫手的热。   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禝儿!你......”   皇帝耳目急眩,眼睑一闭,歪向了里榻,颀长的身躯如玉山倾倒,太后吓得面失人色,慌忙叫小柱子请太医来。   晚间雨停了,慕容康乘马从外头回来,大门两旁邢列肃穆的禁军卫,明光锁子甲,手持长戟,沿着围墙迤逦不尽,一步一岗。   进了内仪门,同样的刁斗森严。   山月小筑垂花门外,也侍立着十几个,手持着弩,目光如鹰睨。   温氏这两日忽又清楚了,倚靠床柱盯着窗角出神,问四喜:“做梦灵验吗?”   四喜拧了手巾把子为她擦洗,当她又梦见了老太爷,一边道:“好的灵,坏的不灵,都是反的。   温氏说:“我梦到了茜儿,她有多久没来看我了?”   四喜怔了一霎,眼眶冒出了热意,方知茜儿是贵妃的芳名,以前只晓得她序齿十一和小字。   温氏垂下两行泪:“我梦到她被吊在蜡鼎上方,系着一根绳子,他们要割断绳子,是我将她推了出去,我唯一亏欠的孩子。”   四喜不敢当着婆母露出戚容,竭力忍着泪静静聆听着。   婆母自中砒毒救治过来后,脏腑大大受损,每况愈下的身体雪上加霜,太医委婉地说怕是也没多少日子了,慕容府一年之内要遇两回丧事了。   四喜心下唏嘘,没了贵妃的庇护,这偌大的慕容府怕是强弩之矢,要走末世了。   可怜自己的一对孩儿。   温氏回忆道:“我的小十一是慕容府最标致的孩子,人皆说,我竟生的出这般超凡脱俗的,笑起来真真让人心尖子生出喜爱来,老太君也正是这样才怜惜她,造物对她如此垂青。本来与我母女连心,可是老爷要将她点了长明灯......”   正说着,慕容康掀帘进来。   温氏忙问他:“去宫里送信了吗,娘要见你十一妹。”   慕容康不得已又撒谎,低头道:“送了。”   温氏像个倔强的稚童,悲痛道:“那怎还不来?离家这样近,她是不是不肯来呀,不肯见我呀?她还生着我的气,我这身子骨已是风烛残年,我想跟她说说话。”   四喜见状,忙圆谎:“娘娘最近清修,去了京郊道观,要过几日才能来。”   慕容康咳了一声,四喜这才意识到什么,果然温氏起疑了,他们两口子说的不一致。“康儿昨日不是说,才陪着陛下巡幸麦收回来,路途劳顿,要歇息么。”   四喜哀叹,婆婆该清醒时迷糊,到这时反倒目达耳通了。   温氏又问起了静妍,两口子神情愈发古怪,一个言词闪烁,一个缄声不语,凭温氏的敏锐立刻察觉出这其中有事,知子若母,慕容康自小是个撒不了谎的,再三逼问,慕容康慌的汗都出来了,温氏便笃定了几分,家里的异常,王氏和妇人们也不来请安了,双生子和素韵毓娟他们也不露面,丫鬟婆子换了生面孔,是有事发生了。   摸出枕头下的发钗比在颈上,如此一恐吓,慕容康双腿一曲,跪在了地上,泪下如雨:“儿子,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把十一妹逼得自尽了......”   温氏听罢一头栽在下了榻。   待缓过来,伸手一个巴掌,肝肠欲断:“你个孽障犟种啊!怪道你爹说你感情用事,是个撑不起家业的,为娘一直不服气,原来老爷慧眼如炬,早就看透了你们兄弟几个,怪道他说,沦落到了卖女儿.......老爷,妾身生出这两个孽子孽女,自毁长城,妾身是慕容家的罪人.....”   慕容康不停磕头。   温氏哭晕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半夜。   冷静下来,不得不思考前方的路。靠在大引枕上,一双眼肿的睁不开,病中头晕,强撑着精神筹谋:“眼下这光景,得为家族留下火种,我得对得起你爹,明早你们夫妇就离去罢,康儿有功夫,换上下人的衣裳,等解了宵禁,你们拿着下人的户籍,孩儿也不用带,到外头隐姓埋名再生,永生不要回京。”   慕容康沉痛地阖目:“走不了了,那日回来就被监视了,外头全是羽林卫,他隐忍不动手,想来是怀疑十一妹被挟持,身处险境打草惊蛇。”   温氏捶床哭道:“娘到现在才醒悟,茜儿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跟了皇帝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当初苦苦挣扎不情愿,最后还是认了命。是我不该,将她送进那扇门,人说,祸福同根生,温良意啊,你枉活了一世,攀附这荣华富贵做什么,到头来,要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慕容康自责道:“我想法子让两个弟弟走罢,也许他会看在妹妹的面上放一条生路。我去出首自己,求他只发落我一个,冤有头债有主。”   四喜插话:“不能轻举妄动,四少爷在朝为官数载,还没看清今上的为人和手段吗?对民宽仁为怀,为贵妃柔情关爱,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若决心追究,必然赶尽杀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亡是不成的。”   温氏双手抖成了筛糠,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抄家灭族。   四喜在心中揣度着,又道:“我好像晓得贵妃为何离去了,这是保全我们一家的策略,你们想想,今上找不到她的遗骨,不确定生死,怎会滥下屠刀。首要在两位师太,万不能被找到。”   温氏擦擦泪,期翼地看向四喜,这孩子年纪小,竟是如此别据慧眼。   四喜道:“便是不杀,牢狱和禁锢也是逃不掉的了。”   皇帝烧的两天两夜人事不省。   曹皇后守在昌明殿侍疾,帕子蘸了水轻轻擦着唇,干裂的出了血,睡梦中时而呓语:“娘子......娘子......”   娘子,他从不曾这样唤过她。   他私下里只唤过“梓童”。   她只是他的梓童。   利剑般的两道眉紧蹙着,眉心的痛苦似抹不开,紧闭的眼角浸出了黄豆大的泪珠,挂在睫毛,口中喃喃:“娘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为了陆绍翌,你心怀愧疚,要惩罚我们彼此......”   皇后背过身抹了一把泪。   汤药不进,郑太医用了熏药和外邦的秘药丸,强灌下去,不见起效。   皇后到外殿与太医商讨病情。   皇帝不知何时醒了,往窗口瞧去,一个姌袅婀娜的身影,衣袂翩翩出尘如仙,乌莹莹的云丝委委垂悬,冲他莞尔一笑,唤了一声夫君,然后倩影一闪便匿起来了。   皇帝扶着床柱下地去追。   皇后听到内监和宫娥惊呼,皇帝赤足奔出了殿门,正是亥时初,更深夜浓时,星河耿耿,一弯残月当空。脚下踉踉跄跄,却走的极快,皇后和宫侍们提着宫灯在后头乌泱泱地追,口中唤着陛下,皇帝完全置若罔闻,出了内宫,一路沿着宫墙夹道上了朱雀楼。   皇后跑的气喘吁吁,被宫女搀着登上宫阶,方至城楼,借着灯笼惊见明黄中衣的皇帝颤巍巍上了雉堞,顿时骇的脚腕一软,栗栗危惧,各宫的妃嫔也闻讯赶来,匆忙之中只穿了寝衣,围着单披风。一起叫着:“陛下,陛下......”   安可和安玥也相携跑来,太后坐在肩舆被抬上来,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太后眼前一眩,险些栽下坐舆。   众妃也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立在一方雉堞上,仰望星斗残月,辽远而苍渺的玉带银河,皇舆天下,浩瀚无疆,却是阒其无人,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娘子的身影?   安可和安玥在身后哭喊:“父皇!父皇!”   太后颤抖的声音:“禝儿!”   呼呼的冷风吹着耳膜,黄龙旗迎风飒飒纷扬。   冰冷的泪缓缓垂下。   好久之后,小柱子和小梁子将他扶下来,双腿已僵,太后和后妃们这才松下一口气,皇帝走了两步,甩开搀扶,大步向前,从不在人前做软弱状,走到前方转折处,忽然脚步一滞,胸口传来万刀攒绞似地一阵,握拳死死顶着。   太后和众妃不知所以,猝然间,他口中溢出一股腥咸,咳吐在墙砖上。 第196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 鸳鸯瓦冷霜华……   那一刹那, 混沌中的闪过一道明光。   “至亲至爱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起手背拭了拭嘴角的黏湿,还是站直了身躯, 走下宫阶, 皇后和妃嫔来搀扶,他举肘摆了摆手, 身线孤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娘子, 是我高估了人心人性。   这一来, 外感风邪, 内外煎迫, 病上加病,竟是一个月无法起床。   断断续续的高热, 身上时而在火窑,时而在冰窖,胸中烈火沸油, 烧的五脏六腑也似滚烫着,四肢百骸没了知觉, 肋骨那儿似有一把极钝的刃在锉着, 连喘一口气也撕扯一般, 一睡便长时叫不醒, 醒了呆呆望着床帐, 眼神阴翳, 不发一语。   皇后多日在昌明殿侍疾, 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心生忧惧。   一个月不上朝,三省六部仿佛大树被抽了主干, 营营逐逐没了章法,朝中一日万机,虽由几位宰执暂代朱批,但沈从武刚被斩首于市,尚来不及推举新的宰相,皇帝自来亲力亲为,对新相的人选慎之又慎,这下子犹如少了擎天柱石,六部运转不畅,七事八事积压着,奏章堆得一人高。   太后委实想不通,怎么贵妃一走,皇帝像是抽筋拔骨,没了精气神儿。   六部官员方经历大换血,从上科进士中拔擢的新员,硬着头皮去康宁殿言奏该立新太子了,子以母显,中宫空虚,贵妃和淑妃被废,三殿下和六殿下一个身份贵重,一个天资颖慧,皆堪当大任。   太后思虑良久,这光景,诏书是不是可以改一改。   到了昌明殿看着,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他这生不如死的样子,做娘的焉能不痛,话就着泪含在嘴里,踯躅几次没说出口。   病榻上的皇帝眼睫动了动,转眸看着母后的背影,心头已豁然,前几日飞鸽传书,他侥幸想着定柔是不是想念晔儿了,才闹了出走,试探的口气,宗晔很快回了信,并未提及母亲一字半句,人在邓州,那儿连日暴雨,刚经历了大水,作赈灾事宜,正是历练的好机会,他尚到束发之年,朝中没有半分根基,恐难以服众,且其母位份被废,这么突然回来,必会引起风波,于他反而有害无利。   要给他的,必须是一个清平盛世。   那个宝座让他上去,坐的稳当才是正理。   午膳进了小半碗素粥,神清了一些,强撑着坐起来仍是头重目眩,打不起半丝力气,御医呈着檀木明漆小食盒送来药,司酝女官试了毒皇后接过步入内监,皇帝正召见几位重臣开着一个小朝议,待罢了,官员起身散去,留下人墙一般的奏本。   皇帝捏着鬓穴,命小柱子取几桌和朱笔来,奏疏一摞摞搬到榻上。   皇后捧着玉碗上前,吹了吹:“陛下,进药罢。”   皇帝批阅着一本,抬眸瞥了瞥那黑乎乎的汤汁,苦辛的药味散了一室,只觉满口焦苦,皱眉道:“那么苦,朕不吃。”   皇后谆谆劝着,皇帝不耐烦了:“放一边,凉一凉朕自己吃,让他们把窗扇打开,朕闷得慌,你回去休息罢。”   皇后无奈端在手里,用勺羹搅了搅碗底,轻轻放到一边,吩咐宫娥开窗透气,而后默默走到外殿暗自垂泪。皇帝继续埋头案牍,时而一阵阵晕眩,用力捏着眉心,玉碗被一双手重新捧起,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面前,皇帝不高兴了:“不是让你......”   抬眸看去,榻前的人面貌已换。   袅娜婹巧的身姿,娉婷玉立,素衣浅衫,云髻蛾眉,耳边紫玉珰,一双杏核眸如凝露盈盈翦水,正含着嗔怪。   他手中的朱笔掉落奏本上,朱砂污溅,湮没了字迹:“娘子!娘子!”   他又惊又喜,猛然伸臂攫住那一双雪藕细腕,激的汤药险些洒了,女子眉角挂着严厉,重新舀起一勺,责备的声韵:“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吃药,叫孩子们见了岂不笑话你。”   皇帝眼眶热意泛滥,眼眨也不敢眨地直盯着眼前人,病中虚弱似泥人,这一下喜悦不能自己,心潮澎湃,穷尽力气抓握着手上的纤柔,指尖凛凛地颤。   勺羹到了口中,浓重的药汤咕咚咽下,舌尖尝不到苦涩的味道,女子这才展露出笑容,雪葱柔荑的小手持勺,喂了第二口,第三口,他亦像个听话的孩童,乖顺地喝的,很快碗底朝天。   放下空碗,女子摸出帕子为他揩了嘴角,纤纤素手捻起小碟子里一枚蜜饯喂给他含着。皇帝双手不敢松懈,生怕做了一个泡沫梦,一松手便“波”一下碎了,消失了。   女子倚着床柱坐到榻边,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眉头挂着担忧:“还是热。”   皇帝将她揽入怀抱,哽噎不语,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以为你被......吓死我了!”   女子捏了捏他的鼻,小鸟依人地枕着阳刚的肩臂。   皇帝嗅着发间的幽香。   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淡烟微微,弥漫着一室芳馥。   他们就这样相拥了一个下晌,到了暮色四合,夕阳如丹,光瀑折射着空气中的微尘,她说:“我到配殿看看小九,你睡会儿。”   皇帝双臂愈发紧了紧:“不睡,你不许走。”   她挣扎了一下:“夫君,听话,我去去就来,这么多日子没见小九,想煞他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皇帝固执不肯放:“叫他们把孩儿抱过来就是了。”   女子道:“不行,御医说小儿体质娇弱,容易把你的病气过给他。”   皇帝耍起了无赖。   她生气了:“你不听话是罢。”   皇帝眼下全是血丝,女子扶着他躺下,撤了几案,为他掖了掖丝缎薄被,轻轻抚摸着削瘦的下巴,从鼻梁到眉梢,她眼神如静水脉脉,含着缱绻的笑意,俯下来触了触,唇上清润甘美:“快睡!听话!”   “嗯。”皇帝像个怅然若失的小孩儿。   她曳着裙角往偏殿去了,身影嬛嬛,走到殿门口回顾了一眼。   皇帝大睁着双目,直直望着那个方向,眼睛涩的发干,墙面的夕阳一寸寸变小,夜幕很快降了下来,一等宫女月莲带着宫人们点灯,皇帝问:“贵妃怎么还不过来,小皇子又闹了么?”   “贵妃?”月莲惊惑。   方才奴婢一直守着,并无人来啊,陛下是自己喝了药的。   皇帝倔强地等到了天色大白,曦光霁曙,阳光起初是巴掌大的一小块,照在帐幔上,继而慢慢延展,金黄黄洒了一室,宫人吹灭了灯柱。   他眼下多了深深的乌青,大有病入膏肓之态。   一串清泪滑落枕边。   娘子,你骗我。   遂令人叫来张、何两位嬷嬷至病榻前,对她们说:“你们把那日事再复述一遍,贵妃为何走,怎么走的,留了什么话。”   嬷嬷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观他形容,只见蜡黄的面皮,骨瘦憔悴,不过多少日子,衰败的像是久病的羸弱,那还有往日丰神俊逸、威严凛然的样子,这厢到底心下不忍,又不敢违背对贵妃的誓言,是以仍是那番说辞。   “娘娘只说顽心忽起,想出去走走,师太便携着娘娘消失了,那般鹤骨松姿的人儿必然精通道法禁术,至于后山的羽林尸首和血,奴婢委实不知。”   说的支支吾吾。   这神情,皇帝已全然明白了。   康宁殿,郑太医禀道:“陛下乃属思念太甚,得了幻症。”   太后捶打着胸口痛泣:“这是哪一世的冤孽啊!可还有救么?”   郑太医道:“幸而发作的尚浅,臣会酌情修改处方,再施以针灸,虽棘手些,但可以病除。”   太后合掌向天:“阿弥陀佛,是哀家的错,早该让他断情绝爱,何以伤己至此。”   此后,皇帝像是较着劲,又似怀着某种刻骨深髓的恨,开始努力服药用膳,来之不拒,龙体渐地有了起色,每日多了一个习惯,阅完奏疏将一排玉人搁在几桌上,摩挲着每一道纹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这一日新刻好了一个女冠小像,盘髻羽衣,超尘脱俗,与宫女衣装的红玉人像放在一起,指尖抚摸着,从眉眼至发梢,皇后悄悄让人往熏笼添了宁神香,加之夏日天长,午后困乏,不知何时倚着枕眠了过去。   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娟娟步至榻前,淡青苏罗提花荷叶袖大衫,淡雅的五瓣梨花纹,冰瓣玉蕊,绾着一个随云髻,恬淡如素菊,皇帝自“她”来过之后深信精诚至魂魄,每每分外警醒,察觉到有人近前便立刻醒了,待看清了,那一声娘子生生咽回了喉咙。“怎么是你。”   他眼中难掩失望。   林顺仪眉目楚楚,秀丽的面容含着忧伤,敛衽款款一福:“皇后娘娘劳累,太后让臣妾来替一替。”   皇帝继续看着那玉人,道:“你们都不用来,朕这里不缺伏侍的。”   林顺仪也顺着目光瞧去,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玲珑透漏,玉润冰清,心中顿时一酸,垂下两行泪,凄伤婉转。   皇帝不耐烦地捏着眉心,干脆道:“你是来提前哭朕的吗?”   林顺仪身上打了个寒噤,慌忙摇头:“陛下怎会如此看待臣妾,纯涵在您眼里何以变得如此不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我害过谁吗?又是谁作的圈套让您厌恶了我。”   皇帝指了指殿门:“再不离开,朕就让你永生禁足思华殿!”   林顺仪双膝一曲,跪到矮踏上,扯着皇帝中衣的一角,珠泪滚滚:“陛下,还记得那年纯涵初进宫,昕薇馆的一夜,我们说过的话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你说,会护我一世,绝不让我在她们那里卑躬屈膝,纯涵以性命立誓,此心赤诚,从未变过!”   皇帝胸口溢出一阵烦恶,等她说完,冷笑一声道:“你是说朕负了你吗?”   林顺仪下颔儿的泪哒哒滴落:“纯涵并无此意,只是想说,你还有我呀,我一直在原地等着你,你回头看看我呀。”   皇帝笑:“没错啊,朕就是负了你,朕说过的话食言了,又如何,朕本就是个薄幸的君王。”   林顺仪竭力摇头:“纯涵从未有过如此念头。”   皇帝唇角扯开一抹似是而非的嘲讽。“林纯涵,你们这样的戏子叫朕恶心,外表宠辱不惊,内心狭隘浅薄,朕曾以赤诚之心相待,如今想来,竟觉腌臜。”   曹皇后銮仪方出了霓凰殿,听闻林顺仪从昌明殿出来一路奔至御苑投了华琼池,这厢吓得不轻,内监说已救了上来,呛了不少水,奄奄一息。   匆忙让抬舆的内监改去思华殿,林顺仪已被春凳抬回来,换了湿衣,一张脸白的吓人,万念俱灰的眼神,泪水顺着眼角淌流,宫女端来热汤置若罔闻。   皇后痛心道:“妹妹,你这是何苦,明知道他的心已完完整整给了别人,回不来了。”   林顺仪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他怎能羞辱我......”   曹皇后不忍见她执迷不悟,解惑道:“他就是那样心明眼亮的一个人,百个千个心窍,爱极了干净,所爱的女子自然要至情至性,至真挚诚,你不是这般对他却伪作这般,他自然恼了你。他是宁可在真实中疼痛也不要虚伪中求存啊。”   林顺仪无力地哭道:“我已经悔了啊!我早就悔了!他就那么轻而易举放弃了我,为了枝叶末节的小事,再不肯回一下头,说到底还是爱的不够深。”   “以后放弃罢,还如以前那般恬淡自若地活着,断了那个妄念,在这宫里锦绣一世,安稳度日,无人会欺你。”曹皇后劝了半晌口干舌燥,为她掩了掩暖被,吩咐宫女好生看顾,旁人的劝解只是引石牵路,还是要她自己顿悟。   林顺仪这一次不堪其辱,心灰意冷,从此闭锁大门,画地为牢。   几日后,慕容槐陵园,静妍被绑缚着手脚拖到了享殿,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影青釉色长袍,清泉石上流丹青泼墨图案,腰系白玉革带,束发龙首簪,背身对着她。   四门紧闭,不等开口,司正监径直给她戴上了夹棍,然后两边狠力一扯,十指传来撕心裂肺的痛,静妍两鬓的青筋凸起,哀嚎着咬破了唇,汗流至踵,目光迸出蝮蛇吐信般的怨毒。   夹到十指血肉模糊才停下,静妍晕厥数次被水泼醒,皇帝回过神来,眼神如一道冷电,闪炽着凌厉,挥袖端坐到六方椅中,审问的语气:“说,你对慕容康都教唆了什么话!”   静妍大口喘息着,嘴角一抹血迹,从腹中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得意地道:“慕容茜死了罢?呵呵,我就知道,哥哥是个死心眼子的。”   皇帝使了个眼色,司正监又开始动刑,静妍又受了一遭折磨,指骨几欲断裂,她仍笑的开心:“说了什么呢,很多很多,我哥哥是个长情执一的人,当年陛下一个计谋,害的我慕容家血流成河,尹氏嫂嫂怀娠大肚躺在血泊中,这是他亲眼所见,一生的痛,他生不如死之余,活着唯一的信念便是报仇雪恨,只不过,那些年被父亲压制着。”   她舔了舔嘴角,爱惜着自己的容颜,不愿沾了血污。“陛下是聪慧颖悟的人,想是早看破了哥哥的意图,所以才穷尽天下找了四喜那个小贱人来,哼,陛下选中的人,果然是个有手段的,能让我哥背叛尹氏嫂嫂,并且一索得男,事实确如君所料,哥哥这几年的仇恨之心淡了,但人算不如天算,上天生了我慕容姝出来,就是来克你们的,呵呵......”   皇帝指握成拳:“朕不想听你废话,只回答到底对慕容康说了什么!”   静妍毫无畏惧地笑答:“哥哥曾对着尹氏嫂嫂的遗体立下血誓,要手刃仇敌的挚爱,让他也领略那生不如死的煎熬。”   皇帝证实了猜测,咬牙闭目,胸口传来一阵痉挛,拳头硬邦邦抵住额头,只恨不得亲手将此人撕碎了,化成齑粉,妈的!   松林那血,真的是小丫头的!   静妍继续自顾自说着:“我慕容姝有才有貌,蕙心兰质,凭什么落到这般田地,是谁误了我一生,是谁鸠占鹊巢,抢了本该属于我的,凭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活得那么好!儿女绕膝,夫妻恩爱,我在杨家被囚禁是陛下授意的罢,那几年,你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每天在那一射之地,对着四四方方的天,没有人对跟我说一句话,没有人关怀我冷暖饥寒,那几百个日日夜夜,我身上每一滴血熬成了毒,我就是要让你们都痛苦,痛苦一辈子!”   皇帝几乎咬碎了牙根。   “我死不足惜,陛下,静妍早就是个死人了,我对你痴心深重,却被屡屡践踏,黄泉路上能有慕容茜开路,值得了!上天原就不该错生了她,你们这些活着的,就慢慢品尝那锥心蚀骨的滋味罢!”   皇帝攥的骨节格格响。   这个恶毒的女人,杀她脏了这世间的刀!   司正监取来几十斤重的木枷和铁链锁镣,静妍如囚犯一般贯木带镣,两个比丘尼端着刀具进来,一群人按住她梯度成尼,木枷和锁链浇了热铸封死,此生不开,口中塞进一个胡桃。   皇帝起身:“慕容姝,你想痛快的,朕偏不叫你死,你就在这里,对着你爹的亡灵忏悔吧,诵经参佛,这些人会时时盯着你。”   语罢,挥袖而去。   静妍目如睚眦,口中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皇帝走后,一群人将她带到灵位前,按跪在蒲团上,比丘说:“姑娘法号净悔,以后吾等守着你修行,莫动寻短的念头,你若敢绝食或生其他的事我们就灌粪水,陛下有口谕,若你出了岔子吾等削足断首,所以,贫尼几个和外头的大力太监会时时刻刻盯着你,每日默诵地藏经十卷,不死不休。”   静妍求死无门,尖声痛哭,口中呜呜咽咽发不出声来。   同一时刻,慕容府泼天大祸临头,一队明光甲的羽林带走了慕容三兄弟,为怕惊动温氏夫人,封了内宅垂花门,丫鬟婆子不许无故走动,更不许传了消息到病榻前,否则当即割舌头。   四喜站在廊下泣不成声,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望着慕容康被赭贯木,头上蒙了黑布兜,脚上拖着铁链,感觉天要塌了。 第197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耿耿星河……   慕容三兄弟被带到了大理寺诏狱, 囹圄森森,墙上挂满了豁亮的刑具,当夜便上了一遍杖刑和鞭刑, 也不拷问, 上来就打,不多时兄弟三遍体鳞伤, 雪白中衣纵横交错的血痕,五花大绑在木架上, 双手被铁链吊起, 康是铮铮铁骨的汉子, 只默默忍受着, 口中出了血,贤和瑞都是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 又不知所为何事,哀天叫地哭着冤枉,骂典狱司囚囊王八羔子, 敢欺国舅,我妹子是宠妃, 当心小命如何如何。   灯影幢幢, 忽见木槛外的典狱们屈膝向地, 倾山倒海般伏地, 一路蜿蜒成长蛇, 齐叩念圣躬安, 正是皇帝来了。   贤和瑞放声大哭。   终于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 慕容康抬眸望去,一道伟状的身影踏步进来,着影青釉色羽缎泼墨山水襕袍, 袖摆宽松如凌波,束发玉簪,白玉龙纹革带,面上无表情,眸光如寒刃闪烁着锋利。   贤和瑞如见到救命神仙,哭的涕泪四流:“陛下,救救我们......”   皇帝挥挥袖对下说:“将他们带走。”   几个典狱一拥而上,慕容贤和慕容瑞被解下来,拖着脚链带到别处牢房。   慕容康脸上血痕斑斑,阶下囚的狼狈,眼神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着杀妻害子的仇人,心中五味杂陈,却是隔了至亲的性命,分不清谁欠了谁的命,是谁之过,天还是人?   命运当真是一盘纷纭杂沓的棋局。   皇帝屏退了四下,身影如闪电急迅,手臂狠狠地扼住了慕容康的颈,目眦欲裂,切齿道:“醯醢了你都难解朕的心头之恨,你告诉朕,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那天出了府宅,暗探尾随至城外,慕容康在南郊有一处农庄,暗探悄然窜上了树,见人进了牧马的草厩,因视野空旷无法再监视,只在原地守着,竟是半日不曾出来,后来只穿着中衣,隐约似有血迹。   皇帝无法相信,那血是小丫头的,慕容康会身染至亲的血。   原猜想,小丫头或许只是被挟持了出去,被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终生不让他见,为的是让他痛苦。   慕容康被勒的脸色铁青,漠然垂眸向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枕黄粱,今生亏欠深重之人有三,思绾,四喜,十一妹。   皇帝恨到了极处,挥起拳头,招招凌厉生风,很快嘴角溢出了一大口咸腥。   打完了,目光逼视着他,“说,我的女人去了何处?你将她怎样了?若有一字不实,朕即刻将你慕容氏满门俱五刑!”   慕容康咳了一阵,吐出咽中残余的血,神情麻木,终于开口,答非所问地:“皇上,没了十一妹,你该明白暗无天日是什么心境了罢?看事物都变成了灰白的对不对?   你知道吗,慕容康这些年就是这般过来的。   槁木死灰,浑浑噩噩。   当年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骨肉躺在血泊中,我亲眼所见,你还未尝过那摧心剖肝,恨不得身化齑粉的痛,唯一支撑我活着的,就是报仇雪恨,我对着妻儿的遗骨起誓要手刃你至亲至爱,祭奠他们在天之灵。   可是,偏偏命运捉弄,与你两情相悦的是我的亲妹妹。”   皇帝攥着他的衣角,恨道:“男人之间的恩怨,为何要牵扯旁人,慕容康,你骨子里就是个卑鄙小人,没有能耐杀了朕,就动那无辜弱小,四弟也是你害的对不对,尽作这阴毒下作的手段!”   康扯着带血的嘴角一个苦笑,两两直视,鄙夷道:“我卑鄙下作,你不卑鄙,不下作么?借邢家的刀屠我满门,渔翁得利,踩着老弱妇孺的血平定叛乱,那么多条人命,淮扬城上空的血腥味可散尽?你坐在那金龙宝座上,可曾有过片刻的愧疚,梦回午夜,可曾见过冤魂索命的。”   皇帝眼球涨出了血丝:“朕是非功过与否,自有后世评说,做了什么也不是来向你解释的,你只说,我的女人你将她怎样了?那松林的血,你竟手刃了亲妹!”   慕容康沉痛无比地阖目,好一会儿才答:“妹妹,是自尽的。”   那天......   四下静谧无声,灯台里的油烧了一半,线捻被角窗外的一股风吹动,火苗曳曳摆动,皇帝背身扶着木槛,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淌下。   那一刀,那么多血......   娘子,很疼对不对,我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你答应了他就是了,我便是受遍了剑树刀山,也是罪有应得,不该是你替我受了!我宁身化齑粉,也不要你这样!   他问:“她离开的时候是什么状况?”   慕容康坦然答:“我送她们到官道上,妙清师太说,脉息越来越弱,血一直止不住,不容乐观。”   皇帝紧紧攥着一边的木槛,心下如万刀钝锉,血肉淋漓碎裂分崩,模糊的一团,眼前变成了阵阵虚影,高墙囹圄极快地飞旋起来......   这么多日子销声匿迹,你果真去了吗?   慕容康微声叹息。   那声音忽远忽近:“.......我是慕容氏千世百世的罪人,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还有两分良知,看在我祖父为国捐躯,看在淮南兵变那一千多条无辜的人命,看在妹妹也姓慕容,不要赶尽杀绝,为我家族留下火种,凌迟、车裂、绞首,吾尽可受。”   皇帝缓步向外,走到门边转过侧脸:“陆绍翌的毒是你解的吧?我四弟可还有救?”   慕容康淡淡吐出八个字:“行将就木,无药可救。”   皇帝眼底闪过冷光,哀惋的语气:“四哥,你一路走好。”   太后这两日内外煎熬犯了头疾,卧在榻上头晕目眩,服了药丸到晚间才耳目清宁了些,听闻銮驾从诏狱回来,皇帝将自己关在寝殿,四门紧闭已是好几个时辰,不由担忧浮上心头,忙叫宫女梳洗更衣,匆匆坐舆至昌明殿。   金丝梨木浮雕龙纹门扇吱呀一声推开,帘幕绰绰,空荡荡的殿阁墨黑如漆,脚步声踏在地砖上,四壁广阔,幽深不知距,一个小呼吸都有回音,铜铸鎏金大柱巍巍立地,朦胧倒影着外殿的烛光,映见墙角帐幔下一个蜷缩的身影。   若不是身上的革带和玉璜,太后简直以为看错了人。“禝儿......”   他何时变得这样颓唐脆弱?难道情之一字,竟地将一个人的锐气都挫磨完了吗!   拄着鸾龙拐上前。   皇帝目光呆滞,嘶哑的声音问:“母亲,你知道碎剐凌迟是什么滋味吗?儿此刻,身心犹如万刀凌迟。”   太后趔趄一步,险些站不稳,握着拐的指尖开始颤,语声带了哭腔:“儿啊,忘了她罢,忘了罢,你是擎天立地的君主,国家的地维天柱,不能为了她这样颓废下去了。”   皇帝唇角展开一个凄怆的笑意:“母亲,我扛不动了。”   太后“哐啷”一声丢了拐,俯身触到他的肩:“扛不动也得扛!”   皇帝含笑垂泪,连喘息都痛不可遏:“那年在一起的时候,我起誓,一生爱她如珠如宝,哪怕国家倾覆也不叫人动她毫发,如今却让她因为皇帝的一个错误,死了,我最终将她也赔了进去!这个所谓的皇位,这一生我付出的代价太重了。”   为了这个皇位,握瑜杀了父皇,母后杀了握瑜的孩子,如今四弟性命垂危,她生死不明。   罢了,还是让晔儿做个羲皇上人,烟波垂钓,闲云野鹤,那金龙宝座是一座刀火山,勿叫他来这刀火山挣扎苟且了。   太后濒临崩溃的边缘,哭问:“你要禅位吗?你要去何处?当真为了一个女人要置你赵家的基业于不顾,置这锦绣江山于不顾吗?”   皇帝一张脸被泪湿透,气弱无力的声线:“我想带着孩子出去找她,在路上,也许离得她近一些。”   太后怔怔望着栉风沐雨栽培出来的儿子,扬手一记掌掴,响亮的巴掌,打的皇帝别脸向侧边。   太后扶着胸口只觉心胆皆碎,靠在廊柱下,努力让心绪安定下来。指着皇帝,厉声质问:“赵禝,你在先帝弥留之际发的誓言可还记得?”   皇帝没有作声。   太后痛心疾首地:“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哀家可有一个字说错,如今,春蚕吐尽丝了吗?蜡炬烧成灰了吗?”   皇帝垂下了头,泪水打湿地砖。   “你虽是嫡子却非长子,太宗皇帝为什么选了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亲赐你扳指的时候是将这皇舆大业寄托在你身上,他赐你名“禝”一字,百谷之长,社稷重器,寓意深刻啊,你为了一个粉黛之物要弃万世基业于不顾,对得起太宗皇帝和先皇的期望吗!”   皇帝亦无力争辩,只道:“没有我,还有别人,一样治理国家,四弟病重,皇子们年少,为基业安稳,不如禅位给五弟,他也是德才兼备的亲王。”   太后嘴唇凛凛地颤,牙咬的格格响。   皇后来的时候宫人们皆侍立在外殿,小柱子他们神情悲痛,内殿传出太后高亢激越的声调:“......我躺在尸山血海里,身子底下漫着血,浸透了衣裳,那些匪兵还在不停的杀人,倒下的全是老弱病残,我被尸骸压着,只留个缝隙吸气,眼睁睁瞧着一个抱稚子的妇女被□□至死,她的孩儿被马蹄生生踏了过去,血肉模糊......   天上下起了雨,混着血水流进我的耳朵鼻子,那血腥的味道我几世都忘不了,有尸体腐败了,虫子爬过来咬着我的肉。   一直到四下安静了好久,再也没有马蹄经过,我才出来,四肢都僵了,人也发着高烧,瞧天都是模糊的......   跌了爬起来,摔得浑身伤,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破庙,一头栽了进去,又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天是黑的,身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才知道是染了瘟疫,看到蜘蛛就把它抓住放嘴里,囫囵个吞下,蚂蚁,蜈蚣......什么来吃什么。   我心里对天说,只要让我这条命能活下来,定立下血誓,凭已身之力改变这天地。果然,我活下来了,烧退了,我咬破手指在那墙上写下我的誓言,我白韫之,奋斗终生,披沥肝胆,也要叫这人间换个样子。   可惜我生作了女儿身,不足与苍穹之力与浊世抗衡,我对天祈祷说,我要嫁给当权者,生下一个孩子,将他栽培成明君,将这吃人的世道变成昌明隆世......   长着皱纹的手捧起皇帝的下巴:“儿,你是娘的梦想啊!”   皇帝低眸默了良久,只觉疲极累极,半分无力再砥砺,从幼年到少年,隐忍韬晦,学着做皇帝,从韶华之年到今天,皇位上厉精为治,毕生的光阴都用来做这一件事,他真的,累了,倦了。   失去定柔,他已形同槁木死灰,万念俱寂,没有力气再做一个宵旰忧勤的皇帝,祇承宝祚,身膺天下安危。   “若不然,母亲可择一皇子登极,您顺应天命,垂帘听政。”   太后听罢,血气汹汹上涌,眼前陡生眩晕,扬手又是一巴掌。   母子俩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一个不饮不食,日渐消沉,一个悲郁成疾,一夜白了发。   整整七天,皇帝抱膝而坐,纹丝不动,身上的衣袍和肉皮长在了一起,下巴的胡须挂了老长,太后跟着绝食,蓬头垢面,眼窝深深凹了下去,坐在一把太师椅中,静盯着儿子。   不过几日,母子二人像是老了几十岁。   昌明殿外一众官员跪地长叩,奏章摆了一地。“淮河连日暴雨,大水泗流,楚州光州等二十个郡县均成汪洋,请陛下......”   皇后半倚殿门跪着,发髻塌了下来,一双泪湿的眸子布着血丝,望着内殿的方向,也是憔悴支离,只恨此身无用。   阳光透过帘栊细碎地洒在每个角落,殿中静的只闻铜漏滴滴。   皇帝忽然看到一团七彩流华的光晕,就在那光晕之中,她来了。   婷婷玉立触手可及的地方,云鬓峨峨,衣袂翩翩,绰约多姿,柔桡嬛嬛,看着他摇摇头,眼中尽是失望的神色,轻轻道:“夫君,不要这样,我说了和你相依相守啊,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定柔会一直守着你。”   他问:“真的吗?”   她点点头,笑靥绝美:“你是顶天立地,载负乾坤的圣主明君,从来不曾教我失望,也不许叫我失望。”   他泪眼婆娑:“我都听你的,娘子。”   她摘下一只紫花耳珰:“惟将旧物表深情。”   醒来,手心一只紫晶玉瑛的耳珰,正是那年他赠与她的。   颤巍巍站起来,眼睛噙着最后的泪,咬牙对小柱子道:“传户部尚书,户部侍郎,半个时辰后御书房朝议。”   太后已饿的两眼昏暗,乍听到此言,猛然喜极而泣,被锦叶和锦纹扶着站起:“儿啊,你终于悟了!这情再大也没国大,爱再重也不及万民苍生重。”   皇帝眼眶中的泪花盈盈流转,噼啪打在掌心,微微一笑,似在缥缈的地方,道:“我终于知道了,她没有完全陨灭,这天地间还有她的存在,她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在那儿等着我。”   太后呆呆望着他的神情,心如刀攒,一声悲呼:“儿啊,你怎就这样痴!” 第198章 行宫见月伤心色(已加更)^^……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芭蕉,绿了樱桃。   阖宫悬灯结彩,忙碌着太后千秋令节, 今夏雨涝, 三日总有两日沥沥淅淅,宫殿的瓦层淋的透了, 檐下滴水不绝。白天赤日当空,赫赫熨蒸, 水汽氤氲, 屋子反倒清新凉润, 夜间微有闷热, 用上冰和风轮叶扇,一夜好眠, 钦天监预测隆兴二十二年是个凉夏,太后便打算在宫中过完寿诞再去淼可园消夏。   锦纹从外头回来,太后在廊下逗安玥新养的一只彩鹦鹉, 羽毛长得花里花俏,娇小可爱, 却是个笨舌, 教了两个月只会说个“啊不, 啊不”诚然是个桀骜不驯的。   太后问:“怎么样?”   锦纹失落地摇了摇头:“陛下说, 夜里有议会, 改日再来陪太后进晚膳。”   太后听罢, 不悦地放下鸟食, 气道:“改日,改日,究竟他哪时有空?整整两年了, 哀家都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   锦叶和锦纹忙劝:“陛下确实忙,听说年节后又添了一个午朝,高句丽国的使节近日也来朝奉,确实忙不暇接。”   太后沉沉地叹息:“他这是怕累不死自己么。”   锦叶忧伤地道:“陛下还没从那伤心的念头儿里挺过来呢,奴婢有时看着,那眉头总蹙着,没个舒展的时候,怪可怜见的,听闻各地的官员探子将国朝翻了个,明里暗里找,也没得贵妃的半点影踪,,鱼沉雁渺,这情形,明显的凶多吉少啊。听闻陛下遣了使臣到外邦去找了。”   太后愁肠百结,坐到廊下嗟叹:“这两年他偏叫自己泡在苦药汤子里煎着熬着不肯出来,明明后宫有人,他却叫自己活得像个鳏夫,哀家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   从前以为禝儿的性情像太宗皇帝,强毅果敢,杀伐决断。   岂知,他也像他的父皇,至情至性。   多么悲哀,都说母子连心,做母亲的却不懂自己的儿子,原来旧年的母慈子孝,只是做儿子的处处委曲求全,事事依顺着母亲的心思。   夕阳西照,昌明殿,父子俩在进晚膳,小宗时已近两岁半,穿着皇子的香色小袍,头顶两个角角,戴着赤金蟠螭纹项圈,一张稚气幼嫩的小脸,眉如利剑,朗目星眸,与父亲的神韵相像,与哥哥八分貌肖,此刻捧着白玉小碗吃着红稻米饭,小嘴油油的,嘴角挂了几个米粒。金丝楠木圆桌上铺着提花龙纹黄绸桌围,垂着金线流苏,一桌肴馔馨香,皇帝不停为小儿添菜。   撂下牙箸,接过宫女呈盘里的帕巾拭口,小宗时喝了半盏水晶园子汤便觉碗里的饭吃不下了,也撂下小银勺,稚声清脆:“父皇,儿子饱了。”   皇帝看了看碗里还剩两口,诫勉道:“忘了父皇说的,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粒粒皆辛苦。”   小宗时“哦”了一声,重新拿起银勺将碗底的饭吃的一粒不剩。   宫女捧着呈盘递来帕巾和漱盂,皇帝亲手接过为儿子擦了擦小嘴,又漱了口,洗了小手,然后说:“天色还早,父皇有几个奏本要看,你到殿外和他们玩一会儿,消消食,仔细不要跑的太急。”   小宗时眸子一亮,要来最喜爱的充气皮球噔噔噔跑了出去,小柱子和几个宫女紧跟着,到外殿和侍卫们练蹴鞠。   皇帝坐到御案后拿起了朱笔。   殿外传来清脆的笑声,小宗时是昌明殿上下共同呵护出来的幼苗,内监,宫女,殿前直都尉和中郎将,无不奉为至宝,偶尔打个喷嚏都吓得众人担忧半天。   张何两个嬷嬷已年老,心疼贵妃的三个孩子,不忍告老而去,素日留在春和殿打理庶务,宗时的贴身保姆换成了张嬷嬷的二女儿蕊姑。   天色全暝,小儿从净室沐浴罢裹着一张大手巾,被抱着放入龙榻,一双大手轻快地擦拭的干净了,肉嘟嘟的小身子活似个糯米团,穿上寝衣,皇帝的动作娴熟温柔。   头发还半湿着,皇帝将儿子举高高逗了一会儿,小宗时笑的咯咯咯,还未有睡意,逐吩咐取来几个大字,白日刚学了,这会子做温习。   “豆、苗、青......”依偎着父亲的胸膛,又听了两篇寓言,困意渐渐浮上来,枕着手臂,被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进入了梦乡。   皇帝等儿子睡沉了,放在枕上,盖好锦被,小儿睫毛动了动,又拍了几下轻轻打起了睡鼾,蕊姑放下蛟绡纱帐,皇帝这才重新回到东侧殿御书房。对小柱子道:“添些清神香,你们下去歇息罢,朕还有些事情要理一理。”   小柱子心疼:“陛下,龙体要紧呐。”   皇帝拿起了厚厚一沓邸报。   走出殿外,小柱子抬袖擦泪,宫女月莲捧了皇帝要的酽茶,见到此状,也跟着黯然神伤。   两年了,对于旁人来说波澜不惊的时光,对陛下来说却如同酷刑,娘娘刚去那会子陛下痛不欲生,小殿下发烧了一回,陛下才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刻也不离步地守在小摇床前,学会了喂药,学会了换尿布,学会了擦洗沐身,百天大的孩子最是娇弱,事无巨细地关怀疼爱。   太后和皇后多次来请愿将小殿下挪去后宫,陛下执意不肯,要亲自抚育。   听闻先皇就是在昌明殿亲手养大了永王。   那时候,小殿下常常夜哭,陛下批阅着奏章放下笔快步冲上来,不等乳母抱起,抢先一步,哄得清醒了才交给奶母,等吃了奶,再要过来,拍了嗝,抱着举着哄睡了,坐回御座,一手端着,一手拿起朱笔,一抱就是一夜。   御前众人亲眼经历了婴儿是怎样从呱呱啼哭到姗姗学步,小殿下长了乳牙吃的第一口米羹是陛下喂的,第一次下地走路也是陛下扶着,来廷议的官员们时常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前一刻陛下正与他们侃侃而谈,后一刻儿啼声一起,立刻起身奔到侧殿,再回来怀里多了个小崽子,一边哄拍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与他们议事。   官员们起初面面相觑,这叫什么事,有失威仪罢,后宫的人死光了不成?   时日长了,也见怪不怪了。   月莲咽了咽泪,将茶送了进去。   月上梢头,更深夜浓,皇宫沉浸在灯笼的海洋,康宁殿的小姊妹还没入眠,坐在榻上闲话,安可自母亲出宫时移来,与安玥日渐意趣相投,变得形影不离,加之太后对她言语温和慈蔼,上下毕恭毕敬,便没有再搬回回春和殿,每日与安玥同寝同食,出入汀兰学堂,无话不说。   这夜安玥神情恹恹,想起了母亲,她听闻人死后会变成候鸟,飞回至亲的身边,恰一日那只鹦鹉落到了庭下,又观身形娇小,便留下了。   帐帷委委垂地,安玥含泪问姐姐:“你梦到过娘吗?”   安可也勾起了伤怀:“梦到过两次,还是在春和殿,还是从前的时光,她爱为我们缝缉衣裳,手法极快,飞针走线的,一做就是好多。幼时不懂,现在才懂了,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们的人,因为与她血肉相连啊。”   安玥泪珠儿掉了下来,声线颤抖:“可我......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姐姐,我那时不懂事,说出了绝情伤她的话,我记得她跌跌撞撞的出去眼睛里含着泪,我其实当时就后悔了,我好想对她说一句忏悔......没有机会了是不是......”安玥泣不成声。   安可泪水簌簌急掉,抱住妹妹:“我也想的厉害,不过姐姐叮嘱你,想她在心里想,只我们两个说,不要对着父皇露出一分一毫,不要叫他难过。”   汀兰学堂新开了个小班,收了十几个稚龄的世家小女郎,安可已结业,学有所成,皇帝特意为她辟了个小班,当起了女夫子。   就在入学开课那天,皇帝亲自来坐镇,考校孩子们根柢的时候,有人无意念了古诗《小雅:采薇》中的句子,父皇当时眼眶就红了,他面上极力克制,安可却看的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头在抖,那里面有娘的表字啊,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小姊妹相拥着,一夜无眠。   皇帝已久不曾踏入后宫,每日朝会、廷议、听经筵轮轮轴轴,有时去一去学堂,督促学子们功课,前朝与后宫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连节庆除夕也不曾露面,春和殿也避着不回,妃御们都快忘了丈夫长的什么模样,去岁太后寿诞时带着小宗时在外巡行麦收,今年少不得要走一走,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早已就位,等着开宴。   銮驾进了华清门,走在宫巷往璇玑殿,皇帝忽然叫住辇,道:“转个折,朕回春和殿看看。”   小柱子眉角浮上了担忧。   他是贴身内官,自然看的比谁都清楚,陛下一直在拼命克制,逼着不去想,不去触动那血淋淋的伤口,幻症也被太医悄悄医治的痊愈了七八成,许久不曾再梦到贵妃。   今日进了内宫,怕是又要睹物思人了。   垂花门外下了辇,站在门框边踌躇良久,望着那一颗遮天蔽日的合欢树,又到了花期,枝柯扶疏,昂霄猗猗,花开如蝶羽小扇,粉紫绒绒,花色葳蕤如烟霞,翳出了满园荫凉。   树下一个乌木摇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久无人坐。   檐铃铁马随风咭叮微响。   花圃里红红白白,开的正好。   眼眶微热,心下凄凉到了极处,人生最悲凉莫过于,物是人已非。   早有宫娥掀起了帘,步入内殿,一切还是旧时的摆设,焚着她喜欢的百和香,一切只当她在,两个嬷嬷带着宫娥整理着衣橱里的黄花梨大箱子,皇帝坐到了上首的妆花芙蓉大引枕,对她们说:“朕要坐一坐,不用紧张。”   望着一桌一木,空气里隐约似还有她的气息,她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每个角落,宜喜宜嗔,他闭目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点点滴滴。   忽看到何嬷嬷在一口箱子翻弄着一团白绫似的东西,问是什么。   何嬷嬷答:“都是娘娘在宫里闲暇时做的绣品,奴才怕在箱子里压着生潮,拿出去晒晒。”   皇帝道:“拿过来给朕瞧。”   两口大箱子抬到脚下,打开,果然是一大团白绫缎,原以为应该是她特意织出来缝纫夹衫的,还未来得及裁剪,却不是,上绣着各形各色的竹,有绘绣,水墨,挑花、平针、影针、长短针......没有一样是重复的,这花样好似在何处见过。   他起初不解,想了想才觉悟了,泪水霎时注入了眼眶。   如急雨簌簌冲刷着脸颊,滑落口中,苦涩无比,大颗大颗滴在白绫上,洇洇散开。   那年的竹林小院,她竟记得每一天他衣服上的花纹,她记性不好,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傻丫头!   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贞姿曾冒雪,高洁欲凌云。   只有她,这世上只有她,如此懂我!   她是那样爱极了自由,却舍得为了我住进这个巨大的囚笼。   出了垂花门重新上辇,小柱子看到皇帝眼中的伤痛浓的化不开,走了几步果然命令说:“不去璇玑殿了,告诉他们,朕乏了。”   语气平静无澜,小柱子却听出了异样,好像压抑着哽噎。   前朝后宫那么多人候着呢。   皇帝径直回了昌明殿,小柱子不得已叫人去送信。   璇玑殿褥开芙蓉,众人听罢,不免唏嘘一番。   太后这个寿辰过得糟心极了。   抹了一夜的泪。   第二日赌气带着妃嫔们去了淼可园避暑,浩浩荡荡的銮仪出了宫,走了个干净,内宫只剩下一人,高氏,前太子妃,如今的莒王妃。   前太子自沈家败落后贬去了封地,王妃却不肯走,莒王自然知其用意,气恼之下动了手,男人打女人犹如雄狮搏兔,高氏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落了个体无完肤,鼻梁骨都塌了,身下流血不止,被言官好生参了一阵,莒王险些被废为庶人。   太后心生怜悯,特接到宫里来养伤,莒王独自被押送藩地,暂作幽禁。   高氏受了一场磨难却因祸得福,正中下怀,因淑妃彼时还在孝期便自请入永庆殿斋戒,守孝。   住在宫里一年零四个月,还未见得魂牵梦绕的人一面。   这次众妃移宫,得闻圣驾未去,她得了信也找了个借口推脱不去。   高氏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绝世机会,不由得心怦怦狂跳起来。   甚至做了个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也思慕新雪.......   所以......   高氏摸了摸发烧的脸颊。   是夜,皇帝因头痛发作,加之心中积郁,哄睡了小儿到御苑凉亭走一走,闲庭信步,但见半轮皎魄坠在树头,溶溶一地流华,似打碎了水银缸子,池上月波凝滴,玉壶倒影,几声蛙鸣从远处传来,虫鸣啁啁。   他想着,会不会今夜再有那番奇遇,或者小丫头会回来,她爱在这样的夜晚吹箫,想到此处屏退了宫侍,独自走到一处围栏,横笛孤鸣吹起了《窥月五厥》。   吹到《塞下》,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他欣喜若狂,心跳如雷,吹的愈发高亢,却不敢立时回头,生怕一个不慎她又心生促狭,消失了去。   绣花小鞋的脚步渐近,微风带着淡薄的一缕脂粉香,他耳畔的热意倏然一冷,天生的警惕,不是她!   琵琶五弦娓娓和音,却不是此塞下,乃是君为塞下土,妾作山头石。   猛然回头,身后的人已近在迟尺,月光煜煜映着一张秀美的瓜子脸,明眸皓齿,凝脂鹅腮,端的是国色天香,手臂搭着一件披风,他怒道:“怎么是你!”   高氏大大嚇了一跳,慌忙下跪:“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已知其目的,更加怒不可遏:“你来此处作甚!”   高氏娇柔怯怯:“妾听闻陛下夜间出来,怕着了风寒,特来送暖衣。”   妾?   皇帝眉头大皱:“大暑三伏,朕会中了风寒?”   说到此处只觉满腹烦恶:“滚!”   高氏盈盈含了泪,吟道:“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字字句句衷肠,皇帝握着栏杆,鬓边愈加疼的裂开一般,抬起靴尖,狠狠踹了过去。   皇后翌日接到宫中传信,莒王妃高氏夜里出来赏月不慎摔了一跤,折了一根肋骨,哭的死去活来,还闹了一回咬舌自尽。   时光荏苒,九月末下了第一场雪,漫天雪珠子散落交错,连翩飞洒,将大地蒙上了厚厚的白衣。   雪后初晴,皇帝想起竹林小院外娘子亲手植下几株梅树,想来梅苞灼灼映雪,凌寒而开,到了山上,果然红妆素裹,雪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小宗时穿的像个笨笨的小毛熊,滚了几个雪球玩,惊见一只大灰兔惊慌逃窜,方才伪装成树桩子,便觉稀奇的很,紧跑了几步去追,皇帝怕他摔了也紧跟着,追到竹林深处,那野兔已不见了,小宗时失落的很,今日出来忘记带弹弓了呀。   皇帝抱起他拍了拍鞋子上的雪,一边安慰着,转头往回走,脚步顿时滞住,前方一个纤巧袅娜的身影,娉婷玉立。   唇畔含着一抹浅浅笑靥。 第199章 莫憔悴,伊人已归 伊人归……   瞳孔中彼此的剪影。   她一袭大红猩猩毡银貂毛滚边的斗篷, 内穿羽缎绣鸾交领掐牙绿对妗袄襦,站在那里出尘如仙,肌肤底子薄如脆雪, 将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隔着十步远的距离, 竹枝落下片片碎琼乱玉,皇帝怔怔地望着, 凭住呼吸,双目眨也不敢眨, 生怕一呵气又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想, 易碎的琉璃梦。   “夫君。”她轻轻启唇, 声韵如轻风扶淡云, 过月无痕,又如珠落泉汀浅浅漾起涟漪, 乌发利落地绾着圆髻,斜一只白玉花头簪,并一小朵水晶珠花, 面上含着柔静婉约的笑意,颊边一抹似是而非的腼腆, 眼角难掩病后的荏弱慵态。   胸口传来闷毙的钝痛, 皇帝愈发不敢吸气, 就那么龟息着, 十指尖微微发颤, 怀中的“小毛熊”急了, 瞪着乌溜溜的眸子, 问:“你是谁呀?”   女子唇儿一咧,显出玉粳皓齿,答:“我是小九的母亲, 还有小八,可儿,玥儿。”   小毛熊抓抓风帽,小脸端着疑惑。   女子向前两步,笑问:“你是谁呀?是小九吗?”   小毛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女子脚蹬羊皮小靴,沿着一串大脚印到了近前,望着小毛熊娇憨的模样,眼中闪烁出慈爱的光彩,融融几乎让人醉去,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丑脸,又扑闪扑闪手比成耳朵,扮了个小猪,小毛熊立刻被逗笑了,露出雪白齐整的小牙,呵呵如银铃在林中飘荡,顷刻放下戒备,她伸展手臂:“孩子,我是娘亲。”   小毛熊又抓抓风帽,几乎薅下一把毛来,转眸求教地看向老子爹,只见是一副憨傻了模样。于是扁扁嘴,无奈地自己分辨,生硬地喊出:“娘亲......”   女子伸臂在半空,很耐心地解释:“就是小九的娘亲啊,你不信啊,我们来拉钩钩。”   小毛熊静静打量了一会儿,不过片刻间生出了亲密无间的感觉,举了举小胳膊,示意母亲来抱,女子再向前一步,与他们呼吸可及,巧妙地从呆男人怀中接过了小毛熊,衣裳婆娑间幽香淡淡,芳馥沁脾。   皇帝手臂酸软。   望着她,眼睛干涩的发痛。   女子在儿子嫩滑的小脸蛋上一阵大亲特亲,泪珠像断了线滚滚落下。“孩子,想煞了娘。”   而后,泪光迷离地看着孩子爹,踮起足尖,对着那阳刚的唇烙下一个热热的吻,清润甜美。   夜晚的瑞山行宫,还是旧时的月晓云闲阁。   外头又飘起了鹅毛,寝室的地龙烧的极热,玻璃窗上凝若云气,小宗时体魄健壮最怕热,玩的出了一身汗,直嚷嚷嫌锦被太暖,盖了条丝缎薄被,这会子刚睡得沉了,躺在中间呼呼打着睡鼾,和襁褓时的睡相一般无二,活似只小猪崽子。身畔斜身卧着一男一女,正是一家三口,和父皇同衾同席习惯了,不肯跟着保姆睡。   女子支肘托腮,眼光在小儿脸上挪不开,唇角噙着怜爱的笑,方才哼唱着催眠的江南小调,男人如坠云上,神情怔忪,一颗心仍是落不到实地。   女子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肌肤相贴,掌心清晰的热度,他眼眶漫上了泪雾。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只闻得更漏滴滴。   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颤音:“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寻遍天下鸿断鱼沉?”   定柔眼睫缓缓眨动,如蝶翼翩翾。“前一年就在京州啊,只是你起初没有去那个地方细找。”   “何地?”   “安氏陵园。”   “安......”那地方他的确派人去过,不过是清明、中元、寒衣、生卒祭日这些时候去的,他想着小丫头会去祭拜妙云。   没想到......   她流血甚多,那日昏厥在马车里,鼻息微弱,弥留的状态,妙清急于救治,驾着车到了安氏陵园,那儿守陵者的是个白髯老者,安家的旧仆,还是师傅归葬时相识的,师姑拼尽毕生所学,总算挽留住了一口气。   可仍是未脱危,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她几度没了脉搏,师姑夜潜回道观找出珍藏的一株千年老参,加上几样珍稀药材炼制了续命丸。   每日靠参汤延续着生息,直到一个半月后缝合的伤口才渐地不渗血了,人也恍恍惚惚有了意识,能进一些薄粥,不过由于失血太多,身体几乎油尽灯枯,瘦的柴毁骨立,三日有两日都在昏睡,叫不醒,偶尔睁开眼,双目混沌辨不清人貌,意识蒙蒙不知在何处,魂魄似在九霄云外游离。   师姑用尽了法子,生血丸吃了很多,效果显微。   养了四个月,伤口愈合的好了。   定柔却还是浑浑噩噩的模样,生命薄如纸,连动动指头都没有半丝力气,不分黑白的长睡。   妙清师姑想起岭南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前些时候恰巧通了信正在峨眉山游方,是一位出神入化的医者,名唤凌虚真人,传闻已超凡入圣,不老不死,能鸾音鹤信,与九天诸神切磋道法。   当即决定带上她入蜀。   路上不敢走的太快,从鼪鼯之径行了近四个月才至峨眉。   很多事情也是她清醒时才知晓的,那位大师彼时已告去,无缘得见。   深山中养病,恍恍几个黑昼白日,世间却已春夏秋冬。   回京的路上心急如焚,师姑却仍担心她身体虚弱,怕颠簸之苦,不肯驱马,这一走又是数月,直到昨日傍晚才到京,被大雪阻在了城外,夜里摸索到刘嬷嬷家借宿了一晚,今日恰闻銮驾出了城门,便知是来了竹林小院缅怀,她一路乘马到了山脚下,外头值岗的禁军自是认得她。   皇帝听的玄之又玄,进而也明白了:“那么多人马将国朝几乎掘地三尺,官道小路都安放了人,却不及师姑本领大。”   定柔笑:“我师姑神通广大。”   不但躲过了官兵,也躲过了那些伺机暗算的。   皇帝垂着眼帘忍泪:“师姑真狠心,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给我。”   定柔心下一钝,疼的难耐,伸手拭去他眼角的热珠。   皇帝将小儿子悄悄挪到里头,衾被拥香,手臂如铁环牢牢箍着她,生怕再走了,吻着女子的眉心、鼻梁、脸颊,缠绵流连,感受着每一寸鲜活的真实,到了此刻才敢确认,终于不再是梦境的幻觉,她真的回来了!   停在那弯月似的一抹鲜红新疤,泪涟涟不止,沾湿了她的寝衣,像个受尽了磋磨的小孩儿找到了归属,喜悦并伤心着。   “娘子......”   是你让我这只笼中鹤在那座宫城得了解脱,让那个被扼杀的他,真实的他,慢慢从麻木不仁中复活了过来。   不要将我弃在半途,求你......   卸去薄绸,融入彼此,久违的契合。   当一切变得平静,并枕而眠,他说:“我晓得你爱极了枕石漱流的生活,你生来不属于红墙琉瓦之中,却为了我不得不身入樊笼,委屈求全。”   她枕着他的手臂,经历了生死,心境愈发澹泊:“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两情相悦,遍地是悠然见南山。”   他心绪刹那豁朗,由衷感慨:“上天待我,如此厚道!” 第200章 游子归 游子归   晨起雪霁初晴, 穹空湛蓝如洗,打开窗子外头是一个银白的世界,妆点万家清景, 雪光煜煜晃的眯眼。   院中几株梅树傲雪欺霜, 花枝被雪覆盖,花苞半隐半现, 四喜装好了食盒,系上斗篷出了琉璃小筑, 垂枋檐头悬着白灯笼, 婆母还在丧期。   垂花门至大门仍然禁卫森严, 端着明晃晃的长戟, 阖府的人不得乱走动,形同囚牢, 只有四喜出入自由,当家理事,撑着慕容府的半边天, 当年慕容康升了官阶,她自然荫升二品郡夫人, 出事的时候皇帝褫夺了男眷的官阶, 女眷并未收回敕牒和印鉴, 仍是朝廷命妇。   上了马车, 往诏狱驰去。   两年前的那一夜, 慕容康受了大刑, 夜半人静时摸出靴底藏着的一柄小刀割了脉, 四喜在书房发现了他遗留的书信,上写要为十一妹偿命,以一人来保全家, 母亲由双生子弟弟照顾终老,两个幼子托付六妹代为抚养,豪哥儿已及冠自可周全,四喜可自行改嫁,并列了一份丰厚的嫁资,云云。   四喜看罢肝肠寸断。   夜里宵禁出不得英博街,她跪在巷子口磕求诸天神佛,磕的额头鲜血淋漓,愿以己命换孩之父,幸而,上天听到了她赤诚的诉求,天亮时狱中送来消息,四少爷血流了一半凝固了,并未深切到最要害处,加之他是重犯,典狱看管的严,是以察觉的早,太医已诊治了一番,缝合了伤口,命保住了。   为怕再寻短,手脚皆绑住了。   但是,这不代表皇帝不杀他了,刻骨深髓的恨岂是容易消弭的,偏慕容康冥顽不灵,火上浇油,便是不得贵妃的喜讯,皇帝也非杀不可了。   伤未愈合,换到了死囚牢。   慕容贤两兄弟安了一个“骄纵不法”的罪名流徙三百里,到煤场带着脚镣苦役。   那一日,四喜带着一对双胞胎小儿到青龙门外长跪。   病榻上的温氏日薄西山,痛定思痛,叫来四叔五叔交了后事,换上诰命服和凤冠霞帔,也来到宫门前长叩,声声泣求,直到磕的咽了气,在宫门外驾鹤西去了。   皇帝当即遣了内官来主持丧仪,并令一切遵照皇室的礼制厚葬夫人。   慕容府经历这一遭近乎家破人亡。   再见丈夫是一个月后,四喜一身缟素,神情憔悴,与披枷带锁满脸络腮胡的慕容康隔着木槛相望,生关死劫,直如经年隔世,她声泪涕下地道:“四少爷,母亲已经替你赔了命,她临去时说,若你仍执迷不悟,她和公公在九泉下不得安宁,难道到了今时,你还不肯放下吗?”   慕容康攥着拳头咬破了腮,指甲嵌入了肉,泪纷纷中低垂下了头。   三年斩衰,是皇帝最后的仁至义尽。   每月可探望一次,四喜都会带着女儿,玲珑剔透的婼姐儿日渐出落的圆润水灵,端起娇憨的小脸,甜腻腻地唤着爹爹,巧嘴蜜舌,偶尔蹦出让人捧腹的句子,慕容康的心终于化了,说出了那句:“襄王,我不知他还有没有救,你带个信,让他们去安州寻一个人。”   正是那个蜑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四喜拖了几位官夫人辗转打听,得闻朝廷快马加鞭,贴出悬赏令,不过几日就找了人,带到京。   原来蜑人之间也会互相暗算,所以他们所练的每一样虫毒,必有破解之法。   官夫人去了襄王府几遭带来消息,蜑人给奄奄一息的襄王服了一味“还魂丹”,配上妙真观师太的生髓丸生血丸,暂稳固住一口气,而后切一个小伤口,用钢锥在肋骨处凿一绿豆小孔,用以特制的熏药,反复数日,骨中蠹便灭的干干净净了。   由于患病多年,襄王已行将就木,要枯木逢春非一日之功,需得数年才能养的康复了。   四喜已十分欣慰,到祠堂对着公婆的灵位祈祷,但愿上天再垂怜一分,四少爷虽执拗,并无意戕害亲妹,且生平义盖云天,骁勇耿直,扶危拯弱,是个有德业的人,请满天神佛尊者降下奇迹,让贵妃生还罢。   ......马车停下,典狱将她带了一处狭隘的斗室,每次来皆是独立辟个清净所在,一张简陋的方桌,打开食盒摆上饭菜,耳边闻得铁链声,慕容康来了。   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典狱打开木枷,却并未解脚上的铁链。   四喜盛了一碗汤,慕容康拖着沉重的脚步坐下,捧起香米饭慢慢吃着,瞥见眼前女子清瘦的脸颊,想到家中的处境,墙倒众人推,日子怎会好过,几百口子的安危存亡,全凭这个小女人柔弱的肩膀支撑着。   母亲骂的对,他一个七尺儿郎不及个纤纤弱质。   他曾咬破手指写下和离书,求她离去,他这样罪恶滔天的人,如鼎鱼幕燕,悬在头上的屠刀随时会落下,未免连累了她。便是侥幸不死,这牢狱也不知坐到何年何月,怎能耽误她的青春韶华?   四喜对着那血书缄默了一会儿,目光迸出他从未见过的坚毅果决:“夫君,四喜是个朝秦暮楚的么,委身你那日我就起誓此生此世,蜡炬成灰泪始干,你若死了,我为你披麻戴孝,守一辈子贞洁,必将两个孩子教养成出类拔萃的苗子。”   慕容康说不出话来。   今日的菜有他爱吃一味酸泡竹笋,极是下饭,一气扒拉了三碗,四喜把牛骨汤吹凉了递过去,慕容康问:“今日怎么不带婼儿来?病了吗?”   四喜坦然答:“安可公主在汀兰学堂设了个小班,宫中送了消息来,我便让她去了,孩子到了开蒙的年纪,四叔和五叔房里几个适龄的也一起入宫了。”   陛下到底心存眷顾的。   慕容康筷箸一顿,心中说,怎么不与我商量。   转念一想,我有什么资格置喙呢,家中的光景朝不保夕,怎会有人肯入府授课,我将她们害成了这样,本就是罪孽深重的人。   对这个女人,我还能说什么,不过亏欠的越来越多罢了。   四喜坐下为他添菜,眉宇间已有了当家人的气度,一边道:“诚儿是男孩子,为免养的一身膏粱子弟的纨绔气,我让他先到素民的学堂,待大一些定了性,再去国子监,男儿就得吃点苦,磨砺磨砺心性,方可成大器。”   慕容康一阵点头。   两年多的牢狱,他骨子里的戾气终究消磨了。   探视的时刻只有一炷香,四喜收拾起食盒,系好斗篷的长绦带子,转身往外走,慕容康出来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伫立。   回到府宅刚下了马车,女管家守在大门外,对她说:“少奶奶,宫中方才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回来了。”   不多时,慕容女复宠归来的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銮仪长队迤逦天街,至朱雀门并未停下,定柔坐在舆车里掀帘看了看,问:“不会有人说什么吗?”   皇帝握着白玉凝酥的小手,安慰:“怕什么,你是我的妻子,现在朝中大换血,他们不敢说什么的。”   我多想再娶你一回。   进了内宫换成四人抬的小舆轿,皇帝回昌明殿处理事务去了,定柔独自回了春和殿,宫巷两道熙熙攘攘的宫娥内监,皆是来看这位让陛下朝思暮想的娘娘,究竟是什么神通。   母亲死而复活,最高兴的莫如两个女儿,定柔一手一个地揽入怀,哭了一阵,一起用了午膳,抱着小宗时歇了一会儿,皇帝虽说让她安心,但还是应该到康宁殿请个安。   匆匆梳妆换衣。   康宁殿,莒王妃高氏搭着嬷嬷的手走出来,骨伤刚养好,经此挫败,却是无颜再滞留了,特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告辞的。   行至垂花门,外头排着一品妃的小驾仪仗,从銮舆上款款走下一位形貌昳丽的女子,身着缂丝蜀葵大袖衫,发绾单螺髻,簪着翠雀步摇钗,一条云雾绡披帛曳在脚下。   一进一出,宫女忙道:“莒王妃,请拜见贵妃娘娘。”   言语并无恶意,高氏慌促间福了一福,口中念金安,那厢女子轻柔和婉的声音:“免礼。”   高氏被身侧的嬷嬷搀着站直,抬眸看去,不自觉地怔了一霎。   定柔不习惯同不熟悉的人寒暄,略略打了个招呼便往内殿步去,高氏一时失落到了极处,四肢百骸似不是自己的,嬷嬷怕她失态,强行拉走,转到僻静的宫巷。   不由感慨:“竟有如此光彩耀目的女人!怪道世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人家是美到了骨头里,与姑娘确实不同。”   高氏泪水汩汩:“到今时才知输在了哪儿,什么叫自惭形秽,奶娘,回去收拾箱笼,今日咱们就出宫,待开了春往藩地去,我嫁鸡随鸡,就跟那畜生这么过下去罢。”   火树银花绚烂,炮竹噼啪,今夕是隆兴二十三年的元旦。   应天门上帝王领着后妃和文武众卿与民共庆,居高临下望去,四衢八街花灯如昼,人流汹汹往河桥涌去。   他时而侧眸,身畔一个姌巧的身影,皇后很识趣地避到了外侧,只留一双人比肩而立,定柔仰望星空,无数奇幻异彩的烟花,灯光映着眸子潋滟流光,唇畔一抹甜静柔美的笑靥,由心的喜悦。   心下溢出甜蜜的暖流。   去岁形单影只人孤凉,今年终于能和小丫头共度良辰,真好!   有她在,真好!   他一时顾不得什么众目睽睽,什么礼义廉耻,伸臂揽住了孩子娘,并看这盛世风光。   这一幕众官看的惊呆,纷纷臊红了脸。   这......   有失体统吧?   (此处是一段襄王蓝颜知己的事,太困了,先跳过,我下午补)   三年后,京郊马场。   女子乌发如流瀑垂泻,松松系了一绺缎带子,千丝万丝随风飏飏蹁跹,皇帝与她一人一骑并肩而驰,挥鞭驱马,四蹄飞泥踏燕,闪电般出了围场,一连跃过几个栏,眨眼间到了天边。   红日缓缓西坠,小山包上一对伉俪,女子小鸟依人地依偎着阳刚的胸膛,指间绕着一缕发把玩,他们都已不再年青。   当初的一小片桔梗花如今已是灼灼花海,漫山遍野,夹杂着粉白黛绿的野花。   他们的孩子在花丛中嬉闹。   可儿和玥儿做了一个花冠给小女娃戴上,拍手说:“妹妹好漂亮!”   小女娃刚满周岁,还走的不甚稳当,水晶玲珑的小人儿,父皇视为眼珠心肝儿,两个姐姐当成掌心的活宝,闲暇时就爱给捯饬捯饬,臭个美,此刻端坐一堆花草做成的席子,笑的灿烂可爱,嘴角一对腼腆的小涡,口中念着:“花......花......”   定柔喊道:“找找有没有虫子,仔细别咬了妹妹。”   是的,他们又添了一个小公主,封号安瑶,小幺儿的谐音。   远处的树林,五岁的宗时身穿护心小铠甲,举着弩机轻轻拨开草窝,眼神如鹰隼,几个羽林卫行如影随,时刻警惕。   山包上,慈爱地笑望着女儿们,皇帝神秘地道:“明日给你个惊喜。”   定柔略一沉顿,很快猜出来了:“是晔儿要回来了吗?”   皇帝眉心一皱:“每次都给你识破,好无趣的娘子。”   定柔笑在他胸口打了一下:“到底是不是啊!”   皇帝故作深沉,挑了挑眉。   “真的么!真的么!”定柔欣喜若狂。   一家人终于要团圆了吗?   晔儿当初走的时候说好了两年为期,从陇上至黄海沿岸,却愈走愈远,将皇舆图上的半壁江河走遍,整整六年,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夜晚被思念煎熬时,唏嘘着,这个孩子生来便是让她抓握不住的,许是天降紫微星,经纬天地的人,大任于斯。   翌日前晌,六宫官员正按部就班忙碌着,一大群内监奔向各个衙门。“传陛下口谕,文武众卿速速至朱雀门,恭迎贵人。”   官员们诧异:“何方来的贵人?近期无有外邦使臣来朝啊。”   巳时三刻,朱雀门外龙凤伞盖云屯森立、雀羽凤翣大扇、雉羽对扇......百官和后宫妃嫔、皇子们比肩连袂,人头儿密如群蝗,个个冠带正装,站的邢列肃穆,带着一脸疑惑。   一柄黄罗华盖遮天蔽日,皇帝一袭明黄龙衮,端的是仪貌矜严的九五之尊,一手负向后,眼望着天街的尽头,定柔携着小女儿的手,一颗心怦怦怦跳的飞快。   忽闻蹄声答答。   一队轻骑策马奔来。   打头的是个白襕少年,头戴青衿帽,剑眉星目,唇丰而饱满,常年的风吹日晒肌肤成了麦子色,众人不由得细看去,只见身形颀长傲岸,笔挺如苍竹,磊落如劲松,眉宇间似天然生就一股高贵孤绝之气,眉峰线条刚毅,左手大拇指一个色腻质润的墨玉扳指,腰间一条双龙首谷云玉璜。   勒缰停马,望着眼前的彤庭金阙,朱红宫墙高耸昂云,微微让人生了炫目。   定柔的眼眶已被泪水蓄满。   皇帝也眼含湿润。   太后泪眼模糊,人群中襄王赞赏地点了点头,徐昭容忽而由心生了不安,一股寒气向四肢百骸漫去,有官员开始揣测是皇帝不知何时留在外头的私生子。   下了马,拱手向地,身后的便衣齐刷刷稽首叩拜,少年青涩尽褪,颈下有了喉尖,语声也醇厚了许多:“儿臣宗晔,叩见父皇、皇祖母圣躬金安、母后、母妃、各位哥哥们万福金安.......”   皇子们呆若木鸡。   定柔捂着口泣不成声,泪水一遍遍冲刷着视野,心叹,长大了,果然长大了!个头再猛窜一窜就与老子爹一般了,她的大儿子,是个小男子汉了!   皇帝上前伸出一只手臂携着肩臂,宗晔就势起身,皇帝转头,君主威严的语气道:“这是朕之皇八子,贵妃所出的长子,宗晔。”   贵妃所出?   皇八子不是......不是......帝陵风水墙外的小土丘?   徐昭容和宗旻身躯俱是一凛,打了个寒颤。 第201章 第201章 永熙皇帝 正文完   回到清云殿, 母子俩身上似三魂少了两魄,依旧无法克化这个晴天霹雳。   徐昭容扶着心口,越想越是心慌的厉害, 皇帝深于城府, 这件事竟可以隐忍十四年,前朝后宫瞒的滴水不漏, 这用意颇深。一为了防备沈家,二防的恐怕就是她徐相宜。   宗旻已是风华正茂的翩翩佳公子, 金相玉质, 卓荦不群, 在礼部协理着两个部司, 温润而泽的谦谦君子做派,文武众卿谁不说一句, 六皇子昆山片玉,堪当瑚琏之器。   原以为,再忍些年头, 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日。   万万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了这样一个人!   皇子之中,身份最贵重。   宗晔, 晔, 日曜之光, 苍穹之昴, 好名字!好名字!   徐昭容咬破了嘴唇, 极痛地垂下两行泪, 心头直如生了森森利牙, 在那噬啮着。宗旻一拳击在桌几,郁愤道:“百官相迎,这样大的声势, 父皇用心还不够明显么!早就内定了八弟罢?我真傻!”   怪不得......可儿会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怪不得要跟我决裂。   “不公平!不公平!”宗旻眼底涌上了红。   “公平?”徐昭容苦涩地笑了一阵,泪水疯涌:“宫里有天秤吗?你父皇对我公平吗?我生下你那年晋封的九嫔,二十年了,还在嫔位,他将徐相宜的尊严当成泥土,随意践踏在脚下......我心里一直疑惑,他视慕容茜为珍宝,怎会几次三番下诏九殿下不为大统之选,原来、原来......留着这一招重子。”   宗旻拳头攥的硬邦邦,眼神闪过阴鸷:“慕容妃......”   皇祖母梦境有兆,母亲怀娠时巨龙盘旋于寝宫上空,我才是天命之人,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许抢走属于我的!   春和殿,定柔踮着足尖亲手为大儿子换上了香色蟒纹袍,衣摆江水海崖,腰间一条羊脂白玉革带,碾琢云龙纹,乌油油的发束成髻,戴上赤金镶宝冠,文质彬彬的书生少年霎时变得气宇不凡,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赵家的儿郎皆生的轩昂魁伟,比同龄的高一大截子,鹤立鸡群,一晃经年,娇小的母亲只及肩,儿子到不似儿子了。   定柔含着泪,仍觉的做梦一般。   四壁堂皇的殿堂雕梁画柱,从外殿到内殿乌泱泱的坐席,褥开玳瑁,燕飨锦绣,琼浆玉液,鸾歌凤舞。   宗晔与小宗时一席,一大一小坐于母妃下首,皇帝今日分外高兴,飞斛走觞来者不拒,很快喝的微醺,宗显和宗晟两兄弟把酒持螯,为八弟接风,宗晔亦恭敬地回礼,不卑不亢。   席间宗旻细细打量,本想兴起酒令,与这位弟弟比较一下才学,叫百官瞧瞧谁才是真金宝玉,不想宗晔与太后描述一路所见闻,相谈甚欢,言语间,学识之外还多了一种叫见识的东西,那种饱览名山大川的胸怀气度,所谓太平盛世的思考,不是吟一句“天门中断楚江开”可以相映的。   皇祖母眼中尽是赞赏。   顿觉不妙,这个人比他想象的可怕。   目光下移,可儿绰约若处子,永远是满堂女子中最出色的,一袭莲青忍冬花衫裙,绾着一个垂鬟分肖髻,额前薄薄的留发,整个人如菡萏破绿水,窈窕含胎,天然去雕饰,却没有在看他,与穆青目光相触,颊边微微泛着红晕。   宗旻心下如尖刀刺入,执起酒大灌几口。   入夜,玉盘明净,星河瀚瀚,宗晔立于廊下遥望月光下臻臻至至的琉瓦飞檐,这是在宫中的第一夜,以后的人生都与这座宫城密不可分了。   定柔取了件单披风为他披上:“怎么还不睡?东配殿已布置好了,是不是不习惯?”   宗晔摇了摇头,风餐露宿早已成习惯,有次在野外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和三个侍卫不得已躲进了一座半塌陷的地宫,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陵寝,已被盗掘殆尽,地上扔着一堆腐烂的棺木和骨殖,他也并未撞见什么鬼魂摄人,困极了一坐下便睡得着。   六年间踏遍山河,他早已脱胎换骨。   “娘,儿定不负父皇的栽培,做一经天纬地之人,撑起社稷广厦,为你们遮出避风挡雨的荫凉。”他眉峰坚毅。   “母亲懂。”定柔拍拍结实的肩臂,这孩子像个小大人,骨子里天生的老成持重。   晨起天蒙蒙发白,薄雾惺忪,宫灯还亮着,上下一片洒扫声,合欢树下宗晔已在背手诵读。   皇帝下了朝特意回来进早膳,见空气清新,便生了闲庭散步的念头,撇开仪仗一路回春和殿,恰见到这一幕,不由感慨:“这小子,怎地跟我这么像!”   一家人第一顿团圆饭,定柔自然亲下小厨房张罗着,将昨夜的腌鱼腌肉下了锅,炊烧出一桌佳肴美馔,宗晔本以为分桌而食,虽是一家人,但尊卑有别,没想到是一张金丝梨木长桌,铺着黄锦流苏,父皇像个一家之主的父亲端坐上首,母亲右下,九弟左次,两个姐姐再次之,左上那个位子显然是为他留的,宫婢被屏退,小妹瑶儿坐到了父皇膝头,闹着要喂喂,父皇满目慈祥,熟练地握起了小银勺,妹妹吃的腮边鼓鼓,宗晔有些不敢置信。   一顿饭像寻常百姓家,无比的温馨。   膳罢,内监来传户部尚书求见,皇帝喝了漱口茶便处理事务去了。   辰时初刻,宗晔和宗时要去崇文馆。   内监抬了肩辇来,排着皇子殿下的小驾仪仗,宗晔出了垂花门摆摆手:“孤不坐舆,走着去,不过这么点子路。”   小宗时见哥哥步履如风,也有样学样。   今日前晌昭文馆大学士,学监的课,要讲《大学》,子弟们纷纷双膝伏地口念金安,宗晔对着讲席拱手而揖,对夫子一个学生礼:“恩师在上......”   一个月后,徐府花厅,徐昭容回母家归省,宗旻已立府出宫,便一起来了,光禄寺卿徐父已年迈,捋须道:“是个城府在胸的,年纪虽小,却不好对付的,不过数日,朝上风向已变,三省六部之中多有溢美之词,赞其谦谦少年,有幽人之风,这储君之位怕是......”   徐昭容沉痛地闭目。   宗旻眼底几乎冒出血来。   脑中闪过史书上李建成和李世民,血流漂橹,白骨堆积的玄武门之变。   这日散课归来,晚膳前皇帝对一家人宣布:“明日开始,晔儿随朕上朝听政。”   宗晔鞠身,沉定自若:“儿臣遵命。”   翌日,定柔站在垂花门外目送父子俩的身影,皇帝坐在肩舆上,宗晔走在仪仗中,小男子汉肩臂阔朗,身线挺拔,似可载日负月。   此后,金龙宝座前的阶樨上多了一位长身鹤立的少年。   一年后,时年十五岁的皇八子正式被册立皇太子。   大典前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早膳都吃不下,定柔为大儿子穿上九章衮服,上衣绘山、龙、华虫、火、宗彝五章,下裳绣藻、粉米、黼、黻,系着大带和革带,因还未到及冠的年纪,暂不授旒冠,束小弁冠。   安可和安玥穿上公主大朝服鞠衣,戴着龙凤珠翠冠,霞帔玉坠,有模有样地端着仪态,气都不敢大喘了,小安瑶是缩小了的鞠衣和霞帔,鬏鬏簪了几个点翠小簪,额心一朵珍珠钿,愈发是动也不敢动了。   宗时最淘气,嚷嚷要穿铠甲。   定柔焦头烂额,这孩子天性好武,自那年生辰皇帝给打造了一套甲衣战裙,爱得不得了,睡觉都恨不得穿着。“不行,必须穿吉服!”   宗时躲进了廊柱后,滑溜的像泥鳅,一群宫女左堵右拦。“我就要穿甲胄!甲胄威风!”   定柔气得追着他满屋子跑。   皇帝急急赶回来,也穿好了十二章衮服,进门见到鸡飞狗跳的一幕,惊问:“怎么回事,前头就缺你们了。”   定柔没好气地指了指小儿子。   宗时道:“我想穿甲胄,父皇,衮冕乌漆嘛黑的像乌鸦,难看死了,我不要。”   皇帝看了看自己身上,宗晔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   吉时快到,加之大喜的日子,皇帝不想训孩子,逐吩咐下头:“取他的甲胄来。”   定柔出了一头汗,胡乱擦了擦,司饰女官忙来更衣,一品妃的翟衣大凤冠,宗时高兴地对哥哥说:“将来你做皇帝,我做威震边关的大将军,卫青、霍去病......”   宗晔笑抚摸弟弟的头。   这话好像似曾相识,皇帝和定柔相视一笑。   一手抱起小女儿,望着威仪凛然的小男子汉,一手拍拍肩:“臭小子,去罢!”   未时三刻,修缮一新的皇极殿人山人海,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美轮美奂的华毡一直绵延到朱雀门。   金石丝竹敲戛铿鸣出箫韶九章。   中书官员宣读册太子诏书。   十五岁的新太子下了舆辇,与文武众卿跪于华毡上,稽首三叩九拜。   人群中,宗旻的掌心在滴血。   又两年后,隆兴二十九年冬,上吉日甲辰,天朗气清,风和日煦。   “帝光天之下,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   十七岁的新帝着十二章冕旒,秉着大圭,在万千瞩目之中,缓步迈上汉玉丹阶,巅峰一座雕龙髹金的御座,繁复精巧,九龙蟠据骞腾,分外醒目倨傲,冬日下闪着金属的煜煜寒泽。   “维大景隆兴二十九年岁次戊戌,上吉甲申,百兽翔舞,凤皇来仪,皇太子宗晔敕天之命,即皇帝位,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克明俊德,协和万邦,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明年为永熙元年,布告宇内,咸使闻知,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一个时代画上了圆满的句点。   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帷幕。   天命之岁的隆兴皇帝退居太上皇,训政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