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嫁给了那个假世子》 作者:知何许   文案:   苏晚生母早逝,父亲偏宠庶妹,她在后院忍气吞声,当了十四年的鹌鹑,只等着嫁给她那个出身富贵的侯府世子未婚夫。   岂料一朝生变,未婚夫变成了个冒牌货。   一边是早已与庶妹勾搭的真世子,一边是一无所有的假世子。   苏晚赌上了所有。   人人都说苏晚用情至深,宁肯断绝父女关系嫁了个冒牌货,而她的庶妹却替她嫁给了真世子。   只有苏晚知道,梦里这个冒牌货会高中状元。   裴寄曾因身世被人艳羡,也因身世被人唾弃,他终是靠自己走到了高位。   重来一次,身边却多了个柔柔弱弱的小妻子。   从冷眼相待到视若珍宝。   这一世的所有,只是为了护她无恙。   食用指南:女主非重生,非女强。   男主重生。   完全架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晚,裴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千金与冒牌货   立意:随遇而安 =============== 第1章 真假 我要嫁的是裴寄这个人   湘妃色的纱幔轻掩,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人影。   苏晚知道自己在梦里。   可是她醒不过来。   眼前的庶妹挽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脸鄙夷的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   “姐姐 ,安郎爱的一直是我,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对你不管不问。”   安郎是谁?她明明早与镇远侯世子定亲,岂会另嫁他人。   恍惚间,她又仿佛走在大街上,听着来来往往的人议论纷纷。   “新科状元郎居然是裴寄,镇远侯世子落榜了。”   “没想到啊,这裴寄就算被赶出了侯府,也没堕了之前的名声,反倒是那真世子……”   镇远侯世子不就是裴寄吗?   “快看,状元郎来了!”   人群喧闹更甚,争相向前想一睹状元郎风采。苏晚随着人流拥挤的方向,一抬眸正对上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红袍的状元郎,眉目俊朗,面色凛然。   这是裴寄。   哪怕是在梦里,哪怕她只在定亲当日偷偷看过一眼。苏晚也能一眼确定这是自己的未婚夫婿,镇远侯世子裴寄。   毕竟她盼着这门婚事已经三年了。   念荷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坐在床上发呆的苏晚,有些惊讶:“小姐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苏晚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好不容易从梦里醒过来,她还有些恍惚,却还是掩饰了过去。   “许是昨夜睡的比平日早了些。”   念荷点了点头,有眼色的没再开口。她伺候大小姐这么多年,虽然大小姐脾气温和,可近日好像时常被梦魇着,有些起床气。   她抿了抿唇,手脚利落地伺候苏晚梳洗。   换上一身豆绿罗衫,简单绾了一个发髻,刚刚及笄的少女,更显楚楚动人。   用完早膳后,念荷立在一旁,递过一杯热茶,方小心开口:“小姐,今日难得放晴,可要去院子里走走。”   苏晚接过热茶,低头小心啜饮一口,心下却有些诧异。她虽从不苛刻下人,但这丫头心思早就不在她这里了,今日居然如此殷勤。   面上不显,苏晚轻轻放下茶杯,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好。”   许是婚事将近,这几日又梦魇缠身,散散心也好。   顺带看看她那好妹妹又打的什么算盘。   此时正逢盛夏,明媚的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小径上徒留一地斑驳。   夏日的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掠过她的发梢,慢慢沁开。   苏晚觉得心似乎都静了下来。   只是一抬眸看到迎面走来的主仆二人,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   “姐姐今日怎么没在房里准备嫁妆。”打头的是一袭粉色衣裙的圆脸少女,语气中带着一丝盛气凌人:“反倒是有兴致来花园里走走。”   这是她的庶妹苏清。   苏晚生母早逝,苏清仗着姨娘李氏受宠,经常来她房里找茬,对镇远侯府的这门婚事极为嫉妒,巴不得以身代之。   可不管内里如何,在外人眼里,终究是嫡庶有别。   苏晚轻笑了一下,似是从未察觉苏清语气中的咄咄逼人,柔声开口:“景色正好,姐姐再想多看看。”   苏清最看不惯的就是苏晚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可事实上还不是扒着镇远侯府的婚事不放,以为这样就能把她踩在脚下。   她绞了绞手中的帕子,面上仍是笑着,却透着些不怀好意。   “姐姐婚事在即,中途若是生出什么事端,不要后悔才好呢?”   往日里苏清冷嘲热讽,话语里却掩不住对这门婚事的酸意,今日却有些反常。而她这不怀好意仿若手握胜券的模样,与梦里鄙夷不屑的样子隐隐重合在了一起。   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顿时涌上苏晚的心头。   她定了定神,面上没有一丝慌乱,方才开口:“多谢妹妹关心,婚事已定岂容我后悔,婚事在即,就不多陪妹妹了。”   语罢,不等一旁心不在焉的念荷反应过来,就径直回了房间。   她这庶妹,口不择言,凡事最喜欢一争高下。面对苏清的找茬,不予理睬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早就没有人会护着她了。   苏清看着苏晚干脆离开的背影,脸上浮现了一丝羞恼,使劲跺了跺脚。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冷静了下来,不知一切都捅破之后,她这好姐姐还能不能这样淡然。   她亦想起了那个眉目俊朗的男子,心底涌起一股恼怒。谁让他瞎了眼,只愿意娶她这空有一张脸却软弱无能的嫡姐,那可就怪不了她了。   “接着盯着我的好姐姐,我到时候一定会把你留下来的。”   此时一旁的念荷面上满是讨好之意,连忙点头应了声“是”,这才顺着苏晚离开的路跟了上去。   次日,苏晚用过膳后匆匆去往前院,她那从不关心后院的父亲苏侍郎居然主动要见她。   苏侍郎为人颇好面子,哪怕对原配留下的嫡女无甚感情,对李氏和苏清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面上却总是装作一副慈父模样。   可今日,他怕是连面上功夫都不愿意做。   苏晚踏入书房时,看到的就是一脸怒意的苏侍郎,她有些莫名。   “不知父亲唤女儿前来,有什么吩咐?”   苏怀看着眼前肖似亡妻的长女,一双杏眼带着些懵懂无辜,胸口郁气更甚。   “还不是你母亲给你找的好亲事,现在不仅镇远侯府,我们苏家也成了全城的笑话,堂堂苏家的嫡长女竟然许了个冒牌货。”   苏晚怔了一下,梦境与现实仿佛重叠在了一起,一边是苏清说“是我助安郎夺回世子之位”,一边又是苏怀带着怒意的“冒牌货”。   苏怀并未察觉到苏晚的不对劲,接着开口,“今日早朝镇远侯已经向陛下禀明,有奸人意图混淆侯府血脉,此番为那亲生子裴安请封世子,陛下已经准了。与你定亲的裴寄此刻应当是被赶出侯府了。”   冷汗渐渐沁满了苏晚的额头,她好像又被梦魇住了。   镇远侯世子怎么会是假的呢?   要真的是梦就好了。   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苏晚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声音仍是淡淡的。   “不知父亲作何打算。”   苏怀素来看重面子,否则也不会在苏晚母亲林氏逝去多年后仍不将李氏扶正,左不过是怕人闲言碎语说他宠妾灭妻。   “这桩事再怎么荒唐,我们苏府也不能先去退婚。若是侯府愿意,那与你定亲的就是镇远侯府世子,而不拘是何人。若是新世子不欲娶你,那就等侯府上门退婚,再为你另寻良人。”   苏晚心底凉了一瞬,果然是这样,哪怕自始至终她没有任何错,也只能等着他人来做选择。   想起梦里苏清挽着陌生男子的画面,苏晚打了个寒颤,苏清昨日的反常无一不预示着她和那真世子有牵连。若真如梦里一般,镇远侯府她绝不能嫁。   可若是依苏怀所言被侯府退婚,他又从不过问后院之事,那她的婚事就捏在了李氏手中。   绝对不行。   当年苏晚母亲重病时为她定下这门亲事,就是担心李氏在苏晚婚事上耍手段。   这些年来,她处处忍让,不欲与李氏母女起争执,盼着早日离开这摊泥塘。   还是逃不掉吗?   进退两难中,一个身影蓦然闯入苏晚的脑海。若是梦里的事真的会发生,那裴寄离了镇远侯府会高中状元。苏晚动了心思。此前,她也曾打探过这位未婚夫,温润如玉,才华过人,也是这个缘故她被庶妹嫉妒了这么多年。   就算是吃些苦,能逃脱这泥塘也是值得的。   苏晚暗自下定了决心,她抿了抿唇,径直跪下,声音低柔而又坚定。   “父亲,女儿自小定亲的不仅仅是镇远侯府世子,还是裴寄这个人。女儿不愿改嫁,亦不愿退婚,哪怕他不再是世子。”   苏怀不料一向柔柔弱弱的长女居然敢反驳他的决定,顿时怒从中来。   “嫁给裴寄,你要知道他以后不仅不是侯府世子,还会面临侯府世子的报复。再说,堂堂侍郎府嫡长女嫁给一介平民,想都别想。”   “若是女儿改嫁或是退婚,苏府亦是会落得个嫌贫爱富的名声。是侯府世子时攀上去,落魄时弃之不谈,亦是个笑话。”   苏晚还是跪着,却挺直了身体,仰头直直的对上了苏怀的视线。   苏怀透过那双杏眸,仿佛看见了当初的林氏,明明看起来柔柔弱弱,却在他纳妾之后,亦是这番决绝。一股恼意涌上心头,他闭了闭眼,像是泄了口气。   “也罢,你若是执意要嫁,我便当没你这个女儿。”   语罢,甩袖而去。   目送着苏怀离去的背影,苏晚终是松了口气,手脚有些发软。   ......   镇远侯府真假世子的事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好些天,甚至有戏班子照着此事编了出戏。不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苏侍郎府上的两位小姐。据说这嫡出的大小姐和定亲的假世子早生情愫,甘愿下嫁也不肯退婚,气的苏侍郎放出话去不认这个女儿。   而那新认回来的侯府世子竟看上了苏侍郎的次女,这裴苏两家的婚事也只是换了个人,倒也是一桩美事。   这不,今天就是镇远侯府迎亲的日子。   外面的街道上锣鼓喧天,却没人知道刚刚匆匆走出药铺面带急色的女人正是他们口中议论的苏家大小姐苏晚。   早在苏晚离开侍郎府的前日,她就从趾高气昂的庶妹口中得知苏怀终是决定扶正了李氏,这样苏清才能以嫡出的身份嫁入侯府,不过她没想到连成亲的日子都丝毫未变。   可这一切早就和她没了关系,苏晚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脚步匆匆,向京城南边的平安坊走去。   其实今日也是她的婚期,可苏晚找到裴寄落脚之处时,却发现他独自一人早已病的不省人事,苏晚只得请了大夫再匆匆赶到药铺买药。   想到这里,苏晚紧了紧手上的药包,脚上又加快了几分。   平安坊内的一个小宅子里,躺在床上的男子眉眼俊朗,许是发烧的原因,脸色红通通的。不过即使昏迷着,好看的眉峰也轻蹙着,等他挣扎着睁开眼,整个人竟然平添了几分凌厉。   裴寄强撑着病体起身。   他走到房门口,打量着熟悉的小院子,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明明走到了那个位置,早已无欲无求,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刚被赶出镇远侯府的时候。   愣神间,一阵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下,裴寄眉头微皱,恐怕是裴安那蠢货派人来找茬了。   他一抬头,闯入眼帘的却是拿着药包的少女。 第2章 夫君 她又做梦了   苏晚推开院门时,视线正对上了台阶上站着的男人,面如冠玉,眉眼精致,许是发烧的缘故,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们还未成亲,可是苏晚已经无处可去,只能跟着裴寄。她动了动唇,还没出声,眼前的男人就倒了下去。   苏晚吓了一跳,顾不上掉到地上的药包,连忙上前。眼前的男人紧闭着双眼眉峰紧蹙的躺在地上,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裴寄重又挪回到了床上。   看着瘦瘦高高的,居然这么重。   苏晚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这比她跑一趟药铺还要累。   想起留在外面的药包,她快步走出去捡了起来,转身去了厨房。   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可苏晚却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大小姐。她娘林氏在世时在苏晚的院子里置了个小厨房。李氏受宠之后,大厨房里的下人们为了巴结李氏,变着法子刁难她。   苏晚一气之下找了苏侍郎,发卖了那些下人,后来也没人再敢暗地里克扣她的吃食。可她还是习惯了时不时在小厨房开火亲自下厨。   只是这小院子里的厨房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苏晚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陶罐,仔细清洗过后,按着药铺的要求开始煎药。   等苏晚端着煎好的药进了房间,裴寄已经醒转过来了。他记得前世自己明明只是小病了一阵而不是像这样难以下床,还有方才的陌生少女,这么多年他身边从未出现过女人。   “你醒啦,药煎好了趁热喝吧。”   苏晚看着躺在床上已经醒过来的男人松了口气,既然醒了就不用喂药了,她方才煎药时还做了好生犹豫了一会。   裴寄隐去了眼底的怀疑。他此刻两眼无神,薄唇干裂,倒真的像是个落魄病重的富家公子,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不知姑娘是何人,多谢救命之恩。”   苏晚愣了愣,也是,他们定亲后只见过一面,不怪他没认出来,想起外面的传言,她竟有些难为情。   “我是苏家苏晚。”   苏晚?裴寄心底回忆了一遍,居然是和镇远侯府定亲的苏家大小姐。他醒来发现重活一世时都未慌乱,此刻心底却起了些波澜。因为他记得那苏家大小姐前世确确实实是嫁给了真正的镇远侯世子裴安。前世他隐隐听说侯府世子不喜原配,反倒是纳了那原配的庶妹为妾。   除非,这苏晚也同他一般,重活了一世。   裴寄前世能走到那般高位,面上功夫早已修炼到家,他脸上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自嘲。   “苏小姐不该出现在这里,与苏家定亲的是镇远侯世子,而不是我这个冒牌货。”   苏晚端着药的手顿了一下,她不是没想过,倘若梦是假的,嫁入镇远侯府比跟着裴寄要好太多,李氏也不会被扶正。可不知为何,她莫名的就是相信眼前的男人。   她垂了垂头,好似有些害羞。   “与苏晚自小定亲之人是名为裴寄的公子,并不是镇远侯世子这个身份。而且今日是镇远侯世子迎娶侍郎府次女的日子。”   裴寄怔了片刻,他没想到再来一次裴安那蠢货竟然直接娶了苏家次女。可就算如此,这苏侍郎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冒牌货。   “尽管如此,裴某已被赶出侯府实在是配不上小姐,不若另觅良人。”   苏晚没想到裴寄一开口就想让她走。她抬眸看了看眼前略显羸弱的男人,狠下心来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径直红了眼眶,话里透着一股可怜。   “现在众人皆知苏府嫡长女为了前侯府世子被苏侍郎赶出府去,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况且若不是我赶到此处,公子此番怕还是病的不省人事。”   裴寄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女人,眼底掠过一阵阴郁,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女人想干什么,莫不是知道他前世的地位,急着攀附上来。   苏晚见裴寄没有再开口却眉头紧皱,似是有些难受,赶紧把手上的药碗递了过去,“药该凉了。”   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裴寄道了声谢,随即开始闭目养神。苏晚怔了片刻,拿过空碗提步离开,正当她踏出房门时,背后传来略带沙哑却不失温润的声音。   “你会后悔的。”   苏晚顿了顿,没有回头。   裴寄的病有些严重,苏晚就这么留了下来,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默契的没有再提婚事的事。   平安坊附近住着的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只是知道这座空置多年的宅子终于有人住进来了,却不清楚他们的身份。裴寄自从搬来之后就病了,未曾出门。而苏晚除了买药也几乎不出门,就算出门也会尽量避开他人。   院门被敲响的时候,苏晚正在晾衣服,她从苏府出来的前一日,念荷就央着苏清把她调走了,其他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唯恐被她带走。   到最后,苏晚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带着林氏生前留给她的嫁妆。   她有些紧张,不知是何人寻到了这里。   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咳嗽声,苏晚定了定心,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圆脸妇人,五官平平,大约是三十多岁,许是操劳的缘故,骨架略宽。她手上还端着东西,一见门后面站着的苏晚,顿时看直了眼。   心底忍不住暗暗惊叹,这般貌美的女子可不多见。   而且看她梳的发髻,竟是已经嫁为人妇,不知道怎样的郎君才能娶到这样的天仙。   苏晚被看的略有些尴尬,轻声问:“请问您是?”   圆脸妇人方才回过神来,憨笑了一声。   “哎呦,看我这人,第一次看到这长的和天仙似的人儿,都看呆了。我是这隔壁的邻居,夫家姓吴。这不,你们搬来这么久婶子都没见过,这树上新结的果子,请你们尝尝。”   说着,吴婶就把手里的果子往苏晚手里塞。苏晚杏眼微瞪,她从未应对过这种局面,有些不知所措。   “拿着吧,谢谢吴婶。”   身后传来温润的男声,吴婶循着声音向院内看去,只见堂屋门口站着个年轻男子,英俊逼人,再瞧瞧眼前的小娘子,一个俊俏,一个貌美,真真是一对玉人。她脸上的笑意都加深了些。   “这是小娘子的夫君吧,真是登对啊。”   苏晚没有反驳,她扭头看了一眼裴寄,隔得有些远,她似乎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又想起这样有些不合规矩,她看向吴婶,接过她手中的果子,笑容温婉,面上带了丝羞涩,声音又轻又柔。   “谢谢吴婶,这是我夫君,姓裴。”   低低的夫君二字隔着一个院子隐隐传到了裴适耳中,他挑了挑眉,看向苏晚的目光带了些意味不明。   这么快就以裴夫人的身份自居了吗?   前世吴婶也曾来过小院,只不过当时的他被侯府赶了出来一蹶不振,未曾开门。然而隔日吴婶一家就帮了他大忙,此后便多了些交集。   裴寄眼底暗了暗,既然吴婶今日上门,裴安那蠢货也该找上门了。   他再抬眸的时候,发现苏晚已经和吴婶相谈甚欢。   还真是入乡随俗。   苏晚虽不受宠但自小也是深闺中娇养长大,下人们在主子面前都颇有规矩。她从来没遇见过吴婶这般热情的普通妇人,但是似乎是感受到了吴婶的热情与好意,苏晚竟渐渐不那么拘束,她回屋取过之前伙计送来的点心,轻笑着开口。   “谢谢吴婶,等夫君病好,我再亲自上门拜访。”   吴婶心想,这小娘子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这小夫妻通身的气质,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再不济,也是落魄的大户人家。   还有这般精致的点心,她那小孙子还没尝过呢,她接过点心,略有些不好意思。   “这多不好意思,本来是想送点果子,不想还拿了裴娘子的点心,家里还有个小孙子,婶子就厚着脸皮拿着了。”   似是被吴婶的憨直所惊,苏晚眉眼带笑。   吴婶又被这美人带笑图恍了神,接着开口:“那婶子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你们小夫妻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上门,婶子家别的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力气。”   苏晚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等吴婶离开了,方才关上院门。   一回头,此前站在院子里的男人正在水井旁打水,往院子里的水缸里灌。她吓了一跳,快步走了过去。   “你病尚未好全,怎么能干这些力气活,先歇着吧。”   裴寄抬眸,她眼里的关心倒不似作假。   他又低头看了看缸里的水,大概够了,便动了动唇:“好。”   夜里,苏晚和前几天一样去了隔壁的偏房,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   苏晚又做梦了。   梦里,她好像看到了一片火光,隔着熊熊燃起的火焰,苏晚莫名感到了一丝熟悉,甚至心底有些隐隐作痛。隐约间,她听见了妇人的呼喊声。   “隔壁失火啦,快来救火。”   这是吴婶的声音。   苏晚猛然一惊,被火焰吞噬的正是她这几日住的小院。那裴寄呢?想起那个略显消沉的男人,苏晚心头大乱,她挣扎着想走近那失火的院子。   却陡然醒了过来。   苏晚的额头沁满了冷汗,她抬头向窗户看去,大约是刚过子时。她擦了擦冷汗,轻吁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方才的梦境太过惊险,亦不知是真是假。   朦朦胧胧间,苏晚似乎听到了瓶罐碰撞的声音,她心头一惊,又想起了刚才的梦。   没有点灯,她在一片黑乎乎中摸到了白日里放在门口的棍子,轻轻开了门,她手里已经出了冷汗,却还是紧紧握住棍子。   动静似乎是从裴寄住的正房附近传来的。 第3章 纵火 同床共枕?   苏晚垫着脚,沿着墙壁轻轻地往正房靠近。   离得近了,瓶罐碰撞的声音更大了些。她甚至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蹲在正房前,不知道在摆弄些什么。   这是裴寄的房间。   可苏晚清楚的知道这人不是裴寄。   夜风寒凉,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火油味道,想起梦里的大火,心紧紧提了起来。   理智告诉她,应该转身就跑,去隔壁吴婶家求救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想起那个病弱的男人,万一他在里面,若是求救来不及……   苏晚紧紧握着手里的棍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当她鼓起勇气准备跨出这一步时。   面前的歹人居然站了起来,一个转身,与举着棍子的苏晚打了个照面。   苏晚吓得愣住了,棍子迟迟没有落下去。却不料眼前这个小厮打扮的歹人却好像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方元确实吓到了。   他是自小伺候裴寄的小厮,亦是第一次干这等害人性命的歹事。可在方元看来,他也是没办法啊。   当初跟在裴寄身后有多风光,他现在就有多落魄。侯府里往日奉承巴结他的人,如今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知道裴寄是新世子的眼中钉。   平安坊的小宅子当初是他帮裴寄置的,他蹲守了几天,直到今天才确定裴寄就在这儿,于是上禀之后又自告奋勇的来放火。   他心里憋了一股恨意,尤其是对裴寄,如若不是裴寄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他自小伺候的是真世子,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方元回过神来,想起近日的传闻,偷偷瞥了一眼面前举着棍子的貌美女人,隐隐猜出了苏晚的身份。   他敢来害裴寄,是因为裴寄现在是个被赶出侯府一无所有的落魄普通人。可苏晚不一样,虽然苏侍郎明面上把嫡长女赶出家门,可她真真切切是苏府大小姐,还是世子妃的姐姐。   恨意与慌乱涌上心头,方元狠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点着了手里的火折子,往地上一扔,连滚带爬的翻墙跑了。   他蒙着面巾,况且天色已晚,料想这娇滴滴的大小姐也不敢冲进火里救人 ,想必自己先会跑出去。   带着微微火星的火折子直直落下,甫一沾染到地上的火油,顿时火光乍起。   苏晚此刻亦是顾不得逃跑的歹人,瞳孔里倒映着一片火红。   “裴寄,裴寄……”   她丢掉了手里的棍子,隔着燃起的火光喊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慌乱。   没有回应。   怎么会呢?   火势很快就要蔓延到正房了。   苏晚心里愈发慌乱,裴寄病还未好,此刻怕是还睡着,她该怎么办。   混乱中她环顾四周,陡然看见院子角落里的一缸水。   房内,桌边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望着窗外,眼底带着浓浓的阴郁。   裴寄早就醒了,或者说压根没睡。前世也是吴婶上门的这一夜,方元潜入小院纵火,若不是吴婶一家相救,他怕是早就葬身火海。过了很久他才从裴安口中知道,放火的是一直跟着他的随从。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一个人之常情。   眼底的愠色更浓,窗外火光乍起,裴寄隐隐听见了女子的呼喊声。   大概是错觉吧。   这一次,他本可以直接避过这一遭,但是前世纵火过后,裴安倒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他并不惧那蠢货,前世被害到那般田地都能翻身,何况如今。   不过想到身边多出的苏晚。裴寄蹙了蹙眉,不管她是不是如他一般有着重生的经历。这一遭之后想必会选择离开。   毕竟他只是个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的普通人。   从他身上,苏晚什么都得不到。   裴寄抬手抓起桌上放了许久的茶杯,一饮而尽,顿时凉彻心扉。   火势见大,裴寄放下茶杯起身,浓烟渐渐从缝隙里溢了进来,骤然吸入了喉咙,他轻咳了几声,取过早已浸湿的布巾,掩住口鼻径直打开房门故作仓皇,脚步踉跄地逃了出去。   “裴寄!”   刚跑出烟雾缭绕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放下布巾,身侧传来了少女惊喜的声音,透着点点沙哑。   裴寄拿开布巾的手顿了顿,随即,他掩去面上的惊讶慢慢转身。   面前的少女衣衫单薄凌乱,手上拎着笨重的木桶,一头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火光映的通红,额角挂着点点滴滴的汗珠,只是那双杏眼却是满满的惊喜。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亮的一双眸子。   裴寄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开口,院门口传来一阵猛烈的拍门声。   “裴家娘子,裴家娘子……”   门外传来吴婶的高声呼喊,她平日里靠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今日点着油灯忙的晚了些,不料还未入睡就看到隔壁院子里红通通的火光,吓得她赶紧把床上早已酣睡的吴大叔叫了起来。   苏晚也听到了门外的叫门声,通红的火光,妇人的叫喊声,梦境和现实又一次反复交错。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木桶连忙准备去开门。   她此刻衣衫凌乱,面色映的通红,被吓得眼眶发红,比往日的美貌更添几分难以形容的妩媚风情。   裴寄的眼神暗了暗,不见方才的蹒跚,大步抢在她的前面打开了院门,隐隐把少女掩在背后。   “哎呀,真的失火了,裴家相公,幸好火势不大,快快快,婶子叫人来帮忙了。”   门一开,吴婶看着院子里的火光吓得嚷了起来,她后面跟着吴大叔以及她的两个儿子。   苏晚低头打量了自己单薄的衣裳,心里庆幸她没有上前开门,又小心往裴寄身后的阴影处躲了躲。   察觉到身后人的小动作,裴寄眼底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神色,温声开口:“多谢吴婶,有劳了。”   “都是街里街坊的,再说今日才用了裴娘子的糕点。这是我当家的和两个儿子。”吴婶隐隐看到了后面的苏晚,隐约猜到小娘子脸皮薄,没有多说赶紧招呼身后的三个男人:“你们三个别愣着快去帮忙,裴相公是读书人还病着呢,干不动这等活计。”   三个大男人也是憨厚闷闷的性子,吴婶话音未落,这一家子就拿起地上的木桶,火急火燎的上前灭火了。   幸好苏晚发现的早,地上只撒了些许火油,火势被完全扑灭时,只有正房被烧了小半。   早在裴寄也上前灭火时,苏晚就悄悄溜回房间,整理好了外衫,又转身去了厨房。   锅里的甜汤在煮着。   一旁的苏晚却陷入了沉思。   现实和梦,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所以有些东西好像变的不一样了。   苏晚不知道她的贸贸然闯入会不会改变裴寄原本的轨迹。   不过幸好他没事。   心思流转间,锅里的甜汤发出了噗噗的沸腾声,苏晚方回过神来,顾不上手上的伤口,小心盛好甜汤端了出去。   院子里火已经灭了,裴寄陪着吴叔吴婶在树下的石桌表达谢意。   “今夜多谢吴叔吴婶大恩,铭记在心,过几日院子修葺完善,寄必亲自上门道谢。”   “嘿嘿,”不像吴婶一般朴实中带着一丝精明,吴叔是彻彻底底的憨实,他憨笑着开口:“裴公子太客气了,都是街坊邻居,失火这么大的事,应该的。”   他身后的两个儿子也憨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不知看到了什么,面上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反应过来两个汉子竟是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裴寄察觉到了两人面色的变化,蹙了蹙眉,就听见声后女子又轻又柔的声音。   “辛苦大家了,用些甜汤润润口。”   吴婶也看到了两个儿子不争气的样子。可这天仙一般的小娘子,别说她的两个儿子,就连她看了都有些脸红。   “快些喝完甜汤,咱们回家去,这正房烧成这样,裴娘子二人还得好生收拾一番。”   迷迷糊糊的用完了甜汤,吴大郎和吴二郎跟着吴婶夫妻二人出了院子。   苏晚方才觉得好受些。   她甚少在外男面前露面,这有些不合规矩,可不招待客人又失了礼数。   夜色更深,一阵凉风吹过,还夹杂着难闻的焦味,苏晚皱了皱鼻子。   有些头疼。   裴寄住的正房已经被烧了小半,定是不能住人了。可这院子着实太小,除了正房侧房厨房以外,就只余一个下人房,总不至于让裴寄去住空空荡荡的下人房间。   那就只剩下她住的侧房了。   可是,他们之间的夫妻之名都不知当不当的真,更别提同床共枕。   苏晚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在冷风中悄悄打了个寒颤。   裴寄侧眸看了一旁眉头紧锁的女子,就差把愁字写在脸上了。   经次一遭,他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心思一动,裴寄轻咳一声,温声开口:“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直到躺在床上,感受到身侧躺着的男人,苏晚还是全身僵硬,不敢相信。   这男人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说并非良人,进她的房间时却是一脸坦坦荡荡。   读书人的脸皮这么厚吗?   一只手紧紧抓着锦被的一角,苏晚紧闭双眼,脸颊比方才被火熏的还红,她从未与旁人这般亲近过。   她自幼丧母,离府仓促,从未有人教导过她闺房之事。在她看来,两人同床共枕,此番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不管裴寄是否如梦里一般高中状元,他都帮她摆脱了李氏母女的桎梏。   她不奢求琴瑟和鸣,只求相敬如宾。   许是此前的惊吓太过,胡思乱想间苏晚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听到身侧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一旁假寐的男人睁开了双眼,眸子里满是清明。 第4章 遇见 忠心耿耿?   翌日清晨,苏晚睡眼朦胧中陡然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情,霎时惊醒。   她侧头看去,身侧的床铺已经空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袅袅起身。   待晨妆毕,苏晚换上一身素色衣裙,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   提步走出房间,却不料院内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苏晚抬眸看向一旁收整书籍的男人。   昨夜的大火好似并没有带来任何影响,裴寄正在把残存的书籍从烧毁的房间中搬出,行动间不见前几日的病弱,倒像是已经大好。   像是察觉到苏晚的视线,裴寄放下手中的书籍,温声道:“昨夜连累你受惊了,早膳是在街口的铺子买回来的。”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那些消沉和阴郁消弭的无隐无踪,就好似他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侯府世子。   苏晚有些怔神。   当初婚事定下时,林氏曾言,镇远侯府老侯爷乃是惊才绝艳之辈,世子自小由老侯爷教导,必然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归宿。可谁都没有料到,老侯爷会因病早逝,而真正的侯府世子竟早已被偷龙转凤。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   回过神来,苏晚竟有些不好意思,她今日确实是睡过了头,竟想起了这些有的没的,以昨晚的歹人来看,侯府怕是不肯念这些年的旧情,想要赶尽杀绝。   低头略用了些粥,她想了想,纠结着开口:“阿寄,昨夜我看到了那放火的歹人。”   吴婶一家帮忙扑火时,只当是小夫妻二人娇生惯养,粗心大意引起的火灾,于是苏晚并未辩驳,由着他们误会。   可裴寄不一样,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女声音娇娇软软,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担心与同情,可惜面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   “嗯,”裴寄并未抬头,只是淡淡答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我知道。”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苏晚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这么多年的家人一朝断绝关系还要取他性命,再铁石心肠的人心都会痛的吧。   苏晚不欲再揭人伤疤,她调转话头,商量着开口:“你的药用完了,我今日出门去药铺,还打算雇一个厨娘回来。”   她略动了动手指,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可惜白瓷一般的纤纤玉手上却多了些瑕疵。   “好。”   裴寄轻点了点头,眼里却带上一丝探究的意味。   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下厨煎药无一不做的滴水不漏,实在是匪夷所思。   苏晚此番若是不开口,他才更要怀疑。   ——   苏晚出门去了牙行,经过中人介绍,最终苏晚买下了一个烧火做饭的王妈和一个小丫头平儿。她带着这俩人没有回平安坊,而是先去了成衣铺子。   这成衣铺子以及外郊的一个小庄子是她娘留给她的嫁妆,以前在苏家时她不好过多插手,可今时不同往日,这铺子暂时是供他们生活的营生。   铺子里的掌柜周丰正在打瞌睡,这家叫锦绣阁的铺子生意向来不怎么样,周掌柜也不怎么上心。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只见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和小丫头。   他立刻迎了上去。   “不知夫人想要订做什么款式的衣裳?”   这锦绣阁不仅出售成衣,还有专门的绣娘负责订做的衣裳,只不过铺子生意太差,原本的绣娘走了个七七八八,就留下一个。   苏晚抬眸打量了一下冷冷清清的铺子,蹙了蹙眉。   “我不是来订做衣裳的。”   周丰摸了摸蓄的半长的胡子,有些惊讶。他虽然对生意不上心,但眼力还是有的,这开口的妇人通身气质也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就算府里没有专门的绣娘,也不会在店里直接购买成衣,大多是请店里的绣娘帮忙量身裁衣。   苏晚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不等李丰再问出口,直接道明来意。   “我是苏晚,这铺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语罢,她拿出了铺子的地契。   确实是锦绣阁的地契。   周丰面上涌起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他们一家是跟着苏晚的母亲林氏陪嫁过来的,只不过林氏离世后,很少有人过问铺子的事情,李氏也不待见他们,所以生意越来越差。   前些日子他确实听说大小姐嫁给了镇远侯府的假世子。可是这大小姐从未过问过府外的事情。他没料到苏晚手里居然拿了铺子的地契。   掩去面上的讶色,周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恭敬。   “原来是大小姐,小人失礼了。”   想来这大小姐必定比李氏好说话,那他也不必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   苏晚虽然足不出户但铺子的地契一早就握在她的手里,她清楚掌柜是跟着林氏一起来的,这些年来李氏未曾给过这些老人好脸色,就算掌柜对她没什么忠心可言,也不会和李氏狼狈为奸。   她视线停留在面前略显圆润的掌柜身上 ,面色稍缓:“今日只是来看看铺子的生意。”   周丰偷偷觑了眼冷冷清清的铺子,长长的胡子也掩不住一丝愧色。好在不等他辩解,苏晚轻柔的声音缓解了他的尴尬。   “这么多年多亏掌柜不曾放弃,现在这铺子是我一人的产业,不需旁人插手,我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苏晚的感谢是真心的。   跟着林氏的老人早就走的差不多了,若不是周掌柜念旧主情谊,没有摞挑子走人,怕是这最后的铺子也会被李氏占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苏晚方从铺子里出来,身后的平儿手上却多了一大摞账册。   苏晚从来没有接触过生意,但是此刻也只能学着上手,难不成指望裴寄养家。   想到家里那个看不透的男人,她心底亦是一紧。   转念一想,苏晚扭头先去了药铺,他的病还没好,药却快要没了。   把之前的药方交给药童,苏晚在一旁等他拿药。她选的这家药铺较为偏僻,此刻人也不多。   不过片刻后里间倒是传来了一阵恭贺声,想是哪家妇人有喜了。   苏晚闻声抬眸看去,正对上掀帘而出的主仆二人。   她面色微变。   前面的女人头戴帷帽,可就算这样苏晚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她的庶妹苏清,更不论她身后跟着的是她曾经的丫头念荷。   那主仆二人亦是发现了苏晚的目光,却不如她一般冷静。苏清的脸色隔着帷帽看不真切,但是念荷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慌张。只有跟在后面出来的大夫,面色带喜,想必是得了一笔不菲的赏金。   苏晚顿时明白了。   苏清果然和镇远侯世子早有苟且,她明明才嫁人侯府七日,此刻却诊出喜脉。况且凭苏清的做派,有着侯府世子妃的身份,她又怎么会屈尊跑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药铺看病。   没想到让她撞见了。   苏晚不欲再与这些人有牵扯,移开了视线。   可是此刻的苏清却怀疑苏晚知道了什么,她提步走来,话里带上了浓浓的威胁。   “苏晚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告诉你的?”   不等苏晚开口,后面的念荷面色已是煞白。她吓得立刻跪下,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苏晚,连忙保证:“世子妃明鉴,念荷对您忠心耿耿。”   苏晚不知道苏清的怀疑打消没有,不过她倒是有些想笑,很多年前,有个小丫头也这么对她保证过。   后面的大夫有些不明所以,他打量了一下坐着的苏晚,试探着开口。   “没想到两位夫人居然相识,不知道这位夫人的夫君身体是否好转。”   恰好这时取药的药童拿着药包回到了前面,大夫见状接过他手里的药包递给苏晚:“夫人,您的药。”   苏晚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念荷,接过药包,低声开口:“多谢大夫。”   苏清此刻方有些明白过来这只是偶然,她定了定神,招手略扶起地上的念荷,声音温柔。   “你这傻丫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毕竟你也投靠我这么多年了。”   念荷不敢抬头看苏晚,低低应了声是。   苏清见苏晚脸色毫无变化,心里反而涌上了一丝恼怒,她瞥了一眼她手上的药包。   “姐姐难道不后悔吗,嫁给这么一个冒牌货,还是个病秧子。”   苏晚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   “我后不后悔不劳你关心,妹妹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她的眼神在苏清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未婚先孕,对镇远侯府来说可是一桩丑闻。   收回目光,苏晚向大夫行了一礼,率先离开。   “你后悔也没用了,那个病秧子被侯府赶出去开始,就注定只能是个土里刨食的普通人。哪怕他再有才名,可是现在还不是被白鹤书院扫地出门。”   看到苏晚停下脚步,苏清以为他她的话起到了作用,愈发得寸进尺。   “世子前日已经去书院上课了,姐姐若是肯求求我,我倒是可以帮那冒牌货求个名额。”   苏晚知道,裴寄此前一直在白鹤书院求学,亦是书院里有名的才子。不料一遭落魄连书院也会看人下菜。   指甲紧紧的掐进手掌心,苏晚却好似感觉不到痛,她忍住没有回头。   “妹妹不过是想让我帮忙瞒住有孕一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语罢,没等身后人回复,苏晚径直踏出门去,徒留面色骤变的主仆二人。 第5章 谣言 就算不进白鹤书院,你也能高中状……   王妈和平儿跟在苏晚身后,二人都有些惴惴不安。苏晚虽然貌美,但是衣着倒是不甚富贵。可方才药铺里的主仆二人均衣着华贵,打扮精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夫人。   也不知新主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是不是个好脾性的。   可惜苏晚此时顾不上这二人的担忧,她心心念念的是白鹤书院。   这白鹤书院乃是前朝大儒所办,素来声名在外。若非才识过人之辈,或是家世煊赫者,是很难拥有求学名额的。   可尽管如此,每年都有如过江之卿一般的书生才子想要争上一争。哪怕是旁听一场讲学,都值得吹嘘摆弄一番。   毕竟自前朝以来,历任新科状元郎都曾在白鹤书院求学过。   镇远侯府老侯爷就是出自白鹤书院。在未离开侯府时,裴寄亦是在白鹤书院求学,才识家世皆是上等。   思及此,苏晚轻蹙了蹙眉。若真如苏清所言,书院罢了裴寄的名额,那该如何是好?   梦中那一袭红袍的状元郎身影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经过昨夜一遭,她已经有几分相信那颇为古怪的梦境了。   可白鹤书院出状元的名气亦是做不得假。她此番彻底得罪了苏清,裴寄能回去的可能性也愈加渺茫了。   苏晚轻叹了口气,胡思乱想间竟已经回到了小院门口。   多想无用,既已经出了苏府,她是断不会再向那母女二人低头的。   苏晚把方才短暂的相遇甩在了脑后,领着王妈二人进了院子。   院中仍是只有裴寄一人,但是昨夜被烧毁的正房竟已经被清理干净,只余一些被火焰吞噬过的痕迹,烧焦的味道也都散的差不多了。   身后的王妈尽管上了年纪,乍一看到院子里站着的男子,竟有些看直了眼。此前她看到这小院时,还担心这貌美夫人莫非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苏晚没有察觉到王妈心底的弯弯绕绕,率先开口:“阿寄,这是我刚雇回来的王妈和平儿。”   话音刚落,王妈也是个有眼色的,拉着平儿出来就给裴寄行礼,把方才在人牙子那对着苏晚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见过东家,老妇人今年四十五,烧火做饭什么活计都能干。”说罢,又扯了扯旁边的平儿,“这丫头是我的孙女,才刚刚十岁,不过跑腿伺候人的活都能干,多亏了夫人好心,肯收留我们祖孙二人。”   平儿瘦瘦小小的,看起来甚至没有十岁的模样,被王妈一扯,才讷讷开口:“平儿见过东家。”   裴寄侧眸看去,只见院前的祖孙二人虽然面黄肌瘦,但穿着打扮看起来倒是清爽干净,心下颇为满意,他把视线移向静静站在一侧的苏晚,淡淡的回了声:“嗯。”   苏晚察觉到了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刚刚心里放下的事情又涌上心头。   白鹤书院的事情,裴寄知道吗?   她有些不想抬头直视裴寄的视线,毕竟今日裴寄一大早就开始整理书籍,而读书人对白鹤书院的向往,她亦不是不清楚。   苏晚终究是忍住了没开口,她领着王妈二人去了厨房,小心吩咐了一番,又带着两人将空置的下人房收整了出来。   只可惜正房虽然清理了一番,但是里面的家具物什均有烧损,一时半会仍是不能住人。   晚膳是王妈下的厨,比前几日多了些花样。王妈确实没有夸张,她的厨艺颇为不错。看到裴寄竟比平日多用了碗饭,苏晚隐隐有些难为情。她平日里做的最多的是点心,至于菜肴方面真的是厨艺不佳。   不过一想到她自己亦是多用了些,顿时又有些释然。   是夜,依旧是同床共枕。   身体僵硬的躺了小半刻钟,苏晚却还是异常清醒。就在她努力放空思绪的时候,却听到了身侧传来的低沉的男声。   “今日出去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是她以为早已入睡的裴寄,苏晚默默的睁开眼睛盯了许久,好似能透过这一片黑看到那素色的帐顶,良久才小声开口:“只是些不相干的人罢了。”   又轻又柔的女声好似被黑暗染上了一丝决绝之意。   倘若上辈子的随从能看到裴寄此刻的神色,怕是好奇是谁居然能引起他的注意。   裴寄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上辈子从未听闻苏侍郎与嫡女决裂的消息。倒是在他重生前这苏侍郎竟托人传话有事求见,想来是为了那科举舞弊案,不过被他拒了。   后来,他依稀记得苏府是被发落了的。   至于苏晚,再不济也是镇远侯府世子妃。他前世并未对镇远侯府出手。就算裴安纳了苏府庶女为妾,应该也不会对她怎样。   一想到裴安,裴寄眼底带上了一丝阴郁。难道是重生回了以前,连心态都有些变化。至少前世在他眼里裴安只能算是个跳梁小丑。   可惜就算在黑暗中,这神色亦是一闪而逝。   裴寄动了动唇:“既然不相干,那便算了。”   “阿寄,”苏晚斟酌良久,还是开口了,“白鹤书院已经开学了。”   裴寄微侧了侧头,眼神仿佛能透过黑暗落在了枕边人身上。   “我知道,可我既已被赶出了侯府,书院恐怕是容不下我了。”顿了顿,他接着说:“而且我也不会再去白鹤书院了”   然而上辈子的事实却并非如裴寄所言。   起初书院因为身世原因扣了他品行不端的帽子,去了他的名额。不久后,书院的先生派人给他送了帖子,邀他重回书院。裴寄当初也以为是书院看重他的才华。后来方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裴安那蠢货捉弄人的把戏。   虽然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可这辈子他不想再去蹚这趟浑水,更何况这还牵连到了后面的科举舞弊案。   甚至于,他想让这把火烧的更旺。   苏晚不知道裴寄心中已经闪过这么多的念头,听完裴寄的话,心里压了一天的石头霎时落了地。   “就算不进白鹤书院,你也能高中状元的。”   “什么?”   苏晚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时不察竟把心底的话喃喃了出来,幸好他并未听清,于是连忙否认道:“没什么,我是说阿寄你才识过人,就算不进白鹤书院,也不会被埋没的。”   “呵,”裴寄轻笑了一声,“那些不过是世人奉承镇远侯世子传出来的恭维话罢了。”   语罢,不等苏晚多说,他又开口:“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苏晚想说她相信老镇远侯的亲自教导,更何况还有她那古怪的梦境佐证,可她还是默默咽了回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告予旁人的。   片刻后,房里仅余两道轻浅的呼吸声。   ——   又过了许久,裴寄的病已然大好。他竟也不嫌弃,将墙壁烧的漆黑的正房改成了书房,整日有大半时间都在里面度过。   王妈也接手了家里的活计,苏晚每日就只要看看铺子的账册,闲时就逗逗新来的小丫头平儿。   平儿也不如初来时拘谨,吩咐的事总是手脚利落的办好,有时候也会溜出去和巷子里的小孩们玩闹。   苏晚也随得她去,倒是王妈一看见就要把她喊回来训一顿,奈何自己总是忙里忙外。   不过这几日苏晚看完账册出来时,总能看到平儿一个人窝在大树底下自娱自乐。心下倒是有些好奇,莫不是被王妈骂了亦或是被巷子里的玩伴欺负了。   她走到石桌旁坐下,冲一旁玩的正欢的平儿招了招手。   平儿亦是一早就看见了苏晚,不过没有吩咐她一般不会过去打扰。此时见苏晚招手,连忙起身小跑了过去,唤了声“夫人好”,又手脚利落地倒了杯茶。   苏晚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被王妈教的尤为勤快,她接过热茶啜饮了一小口,方才柔声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出门?”   平儿听完极快地抬头看了苏晚一眼,又垂下头去,像是被吩咐了什么,但是终归是没有忍住,细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不忿。   “大丫她们说夫人的坏话,我不想和她们玩了。”   苏晚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   回过神来,眼前的小丫头竟带了些哭腔:“他们都是胡说的,夫人是天上的仙女。阿婆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她不让我把别人说的坏话告诉你。”   在平儿眼里,她有记忆开始就跟着阿婆讨生活,可是过往的主家总嫌弃她是个拖油瓶,阿婆又不肯抛下她一个人,只得干些零散的活供两人生计。   直到遇到了夫人,她才能过上这样有吃有住的日子。而且夫人长的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从来不会打她骂她。   虽然她不明白大丫她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可阿婆告诉她都是不好的话,也不能让夫人知道。   所以她就不想再和大丫她们玩了。   王妈忙完厨房里的活计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苏晚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平儿。   顿时心里一慌,快步走了过去,急忙问道:“夫人,这臭丫头又惹了什么蠢事竟然闹到您面前,真是不知礼。”   “没有,”苏晚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平儿的眼泪,轻声道:“平儿这是在为我抱不平呢。”   王妈一听这话顿时更慌,甚至都没注意压低她的大嗓门,径直道:“丫头不懂事,平白污了夫人的耳朵,那些人都是乱嚼舌根子,叫那么来着?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陡然变大的声音惊飞了树上小憩的鸟儿,也惊动了书房里的裴寄。   他蹙了蹙眉,王妈什么都好就是嗓门太大。他以前处理公事是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大声走动,更别说大声喧哗了。   又过了片刻,窗外的声音变的隐隐约约,他放下手里的书籍,踱步走到窗前,只见远处的树下,一袭素衣的女人正对王妈吩咐着什么。   他轻轻放下了摇摇欲坠的窗户,彻底隔绝了院子里的声音,方又回到书桌旁,拿起了手边的书籍。 第6章 上门 裴寄阴鸷的眼神就扫了过去,声音……   “王妈,我知道你的用意。”苏晚及时打断了王妈的大嗓门,又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平儿,才接着开口:“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不过就算瞒住了我,可那些流言终归是存在的。”   王妈没想到这主家夫人不仅长的貌美,心地善良,竟也是个豁达的。   她活到这般年纪,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当初逃荒到京城时一家十口就剩下了祖孙二人,后来也没少被骂过丧门星。   她清楚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有多扎心,尤其是像夫人这样的千金小姐,若是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怕不是要寻死觅活。   所以她才瞒着。   不过看来是她想多了,这些时日看东家和夫人的气度她就估摸着两人都不是普通人,又怎么会介意这点小事。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将近日里听到的流言一一道来。   苏晚听罢,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本以为在苏府时那母女二人的冷嘲热讽就已经算得上污言秽语了。却不料这小巷子里居然能凭空编出一场大戏。   原来自裴寄苏晚搬来过后,除了隔壁的吴婶一家,并未与旁人打过交道。   初来时苏晚隐隐被人窥见过容貌。这平安坊的普通小巷子里来了个美人 ,那些街角的妇人就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当时也只是暗地里嚼舌根。   流言愈演愈烈是在王妈和平儿来了之后开始的。   这平安坊不过是个普通巷子,这里的住户多是些长工或做些小生意糊口。那些多嘴的妇人看到新来的邻居似乎没什么正经营生反而先买了下人丫头回来。   于是苏晚是富贵人家藏在外面的外室的传言不知怎么的就流传了开来。哪怕吴婶听到传言帮忙解释了几句,也没人相信。   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人亲眼看见她拿了苏晚的点心。   更有甚者,有人还把病恹恹的裴寄编排成了苏晚偷偷在外养的小白脸。   王妈眼睁睁的看着天仙一般的夫人居然笑了笑,纤白的玉手轻挽了挽鬓角散落的碎发,眸子清亮,明明着着一身素衣,却美丽动人。   愣神了好久,她才松了口气,仿佛放下心中一桩重担。天知道她每天买菜时听到那些长舌妇编排主家时有多忐忑。现在不用瞒着了,她顿时如释重负,“夫人,我知道您大人有大量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但是也不能白白叫那些长舌妇编排,我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些腌臜话都是从大丫娘孙氏口里传出来。”   苏晚蹙了蹙眉,大丫娘,是最靠近巷口的那户人家,她记得那是个瘦小面黄的妇人,但从未与她打过交道。   “嗯,我自有打算。”   她微微颔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倏然间抬眸瞅见不远处不知何时被关上的窗户,心头又带上了一丝怅然。   然而苏晚没有想到的是,这市井泼妇和她平日里打交道的苏清截然不同。   苏清虽然蛮横难缠,但她自诩是个大家闺秀,被无视后顶多暗地里摔些东西骂上几句。   可这孙氏不同,苏晚愈是不将其放在心上,她就如疯狗一般叫的更凶。   次日一大早,小院的门就被拍的砰砰响,裴寄恰巧在院子里踱步,闻声转头去开了门。   门一开,后面的孙氏顿时愣了神。她没想到吴婶说的竟是真的,这小院里竟藏着这般俊俏的男人。不过上下一打量这男人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禁想起了那些传言,眼底的惊艳之色瞬时就变成了鄙夷。   怪不得是个吃软饭的。   上辈子说一不二的裴阁老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当成个软饭男。   裴寄当然看出了孙氏眼中的鄙夷,虽然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他也未曾放在心上,淡淡道:“不知这位夫人所为何事?”   似乎才想起正事,孙氏一把拉过藏在身后的大丫,面上一副誓不摆休的样子,语气咄咄逼人:“看看你们家那个贱丫头干的好事,我们家大丫可和她那个下人不同,这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办哦,我还指望她嫁个好人家。”   妇人又尖又细的嗓音仿佛要刺穿裴寄的耳膜,他皱了皱眉,低头打量了一番被孙氏拉的踉踉跄跄的大丫。   看起来和平儿差不多高,却瘦的仿佛根小豆芽菜,比平儿刚来时不逞多让。额头有着一大块的伤口,似乎是撞到了哪里,看起来很是严重。小丫头似乎还有些疼,瑟缩着一双眼睛不敢乱瞄。   裴寄收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眉头皱的更深了,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   “我倒是要看看平儿做了什么好事。”   闻声,孙氏像裴寄身后看去,视线扫到一袭缃色罗裙的苏晚,正牵着她口中的贱丫头,袅袅向她走来。   顿时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放开抓着大丫的手,指着平儿大声道:“可给我逮到你这个贱丫头了,今天他们不把你卖了我誓不摆休。”   似乎是被孙氏话里“卖了”的字眼戳到,苏晚感觉到身边的小人儿竟有些吓得发抖。她紧了紧掌心里的小手,柔声问道:“别怕,你方才不是和我说了不是你做的吗?我们并非是那般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原来早在孙氏上门时就被平儿瞧见了,料到是来兴师问罪,平儿慌乱中第一个念头竟是寻了苏晚,和她说清了来龙去脉。   听到了苏晚的话,平儿这才得了些安慰。   她先是仰头偷偷觑了一旁的裴寄一眼,似是确定他没有动怒,又把视线移向大丫母女,鼓起勇气开口:“是大丫先说夫人的坏话,我才和她吵起来的。可是我没有推她,是大丫自己摔的。”   说苏晚的坏话。   裴寄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还以为是孩子间的打打闹闹,没想到竟和他这好夫人有关。   本来见苏晚过来,不欲再理这些纠纷打算回房的裴寄顿时起了兴趣,便留在原地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另一边,刚消停一会的孙氏听了平儿的解释,面色一变,嚷嚷道:“你这丫头不仅是个下贱坯子,还挺会扯谎。”   说着,话头一转,对着苏晚指指点点,“还有你,都说狗随主人,我们家大丫哪句话说错了,既然是干那等腌臜事的就不要怪人知道。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报官,把那些话说给官老爷听,看谁没脸。”   苏晚没想到这孙氏竟如此没脸没皮,霎时脸气红到了耳根,一时语塞。   “我倒是不知道我夫人做了什么腌臜事。”这些时日来,裴寄第一次见一向冷静自持的苏晚露出这幅模样,忍不住开口:“既要报官,我不拦着你,不过容我先问大丫几个问题。”   不等孙氏答应,裴寄向前跨了一步,恰好停在大丫面前,轻笑一声,说:“大丫,你可听你娘说了,要去报官,还要把平儿卖出去呢。你确定平儿推你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吗,真见了官老爷,说谎的那个人定是要挨板子的。”   明明眼前的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说的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大丫却觉得毛骨悚然,就连她娘孙氏打她时都不会这样害怕。   她努力把视线从裴寄身上移开,却飘向了不远处紧紧盯着她的平儿。   其实一开始,她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只是慢慢的,平儿吃穿用度皆比她好,笑脸也越来越多。可是凭什么这样,她娘说了,平儿只是个下人,是比她低一等的人。   所以她才开始学着她娘的样子故意在平儿面前说苏晚的坏话。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会在她娘看到伤口时鬼迷心窍说是平儿推的,她不想她娘来裴家的,也不想害平儿被卖掉。   “是,是我说谎了,我不想报官,也不想挨板子。”   小女孩低低的呢喃声清楚的传到了所有人耳里,孙氏率先变了脸色,她气急变坏冲上去一把揪住大丫的耳朵,叫骂道:“你这死丫头,骨头又松了是不是,别人一吓就胡言乱语。”   “哇”的一声,疼痛加上浓浓的恐惧,大丫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苏晚看到裴寄听到哭声时深深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离大丫母女远了几步,顿时弯了嘴角,却不料正对上裴寄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   就在小院门口乱成一团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陡然响起。   “安之,没想到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不招人待见,连小姑娘都被你吓哭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院外站着个一身蓝色锦袍的男子,后面跟着个随侍。   苏晚留意到裴寄见到这男子时面上竟流露出了罕见的讶色,心下愈发好奇。   不料一旁的孙氏正发狠卖泼不知如何是好,乍一看到这锦袍男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顾不上教训还在抽泣的大丫,呸了一声,“大白天的,姘头都找上门了,做的这些腌臜事谁不知道?”   原来这孙氏光顾着骂人没听见方才响起的男声,把苏晚当成了这人的外室。   这一次,不等苏晚气急开口,裴寄阴鸷的眼神就扫了过去,声音中带着些狠戾:“管好自己的嘴,才能留着命去见官。”   孙氏赫然被吓住了,只觉一股凉意陡然从心底升起,明明这只是个普声音中带着些很通人,此刻的气势却压得她瑟瑟发抖。   于是等苏晚从裴寄狠戾的语气中回过神来,见到的就是孙氏拉着大丫落荒而逃的背影。   而裴寄身上阴冷的气息也随之瞬间消散。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裴寄,抿了抿唇,苏晚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出脑海,抬眸问道:“阿寄,这位是?” 第7章 寻人 苏晚有些恼怒,索性破罐子破摔………   “在下陆简,见过嫂夫人。”   没等到裴寄的回应,陆简就自报家门,并拱手向苏晚行了一礼。   苏晚连忙侧身回礼。   陆简,若是她没记错,乃是这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公子。他出身安乐伯府,乃是安乐伯原配所出嫡子,可惜一事无成名声极差,因此安乐伯至今都未请封世子。   没想到他竟与裴寄熟识。   若是旁人估计会惊讶于裴寄此前名声在外怎会自甘下落与这般纨绔来往。   可苏晚不会。   安乐伯继室贤名在外,可这府里的龌龊谁又能说得清。偌大的侯府和困住她的侍郎府又有什么区别?   裴寄也有些意外,笼在袖子里的手似是想抬起来,却又放下,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色。   在他尚是侯府世子时,身边不乏簇拥。一朝一无所有,那些所谓的好友顿时一哄而散,也只有这个傻憨憨仍跟在他的身边上蹿下跳。可惜前世陆简被恶妇陷害之际,他人微言轻,束手无策。   幸好再来一次,故人仍在。   裴寄笑着应了声:“行川,许久未见。”   阳光温和,夏风搅得树叶哗哗作响,夹杂着几声蝉鸣,却不显聒噪。   故友重逢,当小酌几杯。   陆简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小厮,随即接过他手上拎着的两坛酒,朗声道:“我来找你喝酒。”   苏晚看了看他拎着的两坛酒,又偏头看了看裴寄,有些欲言又止。   “不了,”裴寄似乎是察觉到了苏晚的视线,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大病初愈,改日再约。”   陆简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一脸心领神会地打趣道:“这娶了妻的人呐,就是不一样。”   裴寄转身坐在石桌前,径直倒了一杯热茶,饮了一口,却并未反驳,似笑非笑,“是不一样了。”   白皙的脸颊霎时染上红晕,苏晚有些难为情。她抬眸微微瞪了裴寄一眼,竟流露出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恰好这时平儿添上热茶,苏晚告退回房,只是离开的步伐却明显比来时匆忙了一些。   见苏晚离开,裴寄便领着陆简进了书房。   甫一进去,见到被火熏得漆黑的墙壁,陆简挥着袖子,大呼小叫:“安之,这地方怎能住人。”   裴寄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陆简讪讪噤了声。   还以为经此一遭,裴寄就不那么嫌弃他了。   都是错觉,想来方才的好脸色是看在嫂嫂的面上。   正了正脸色,收起嬉皮笑脸。   陆简:“安之,我此番前来,是为了书院的事情。”   原来陆简和裴寄一样,亦是在白鹤书院求学。略有不同的是他是靠着伯府才能入学。这些时日他也听闻了镇远侯府发生的事情,不过在陆简看来,就算没有镇远侯府裴寄也终会出人头地。   家世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这些时日书院开课,陆简却没见到裴寄的身影,这才惊觉自己想的过于简单了些,匆匆忙忙寻了过来。   思及此,他来不及收回的手握了握拳,愤愤开口:“我见过那裴安了,草包一个。定是他从中作梗,怕你在书院抢了他的风头。不过只要你肯同我去寻了山长,凭你的才识,定不会让那草包得逞。”   裴寄踱步走到窗前,日光清浅,透过窗棂,洋洋洒洒的笼罩在他的周身。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我不会再去白鹤书院了。”   “为什么?”他话音刚落,陆简就气急问道:“难道你真的怕了那个裴安。”   裴寄收回眼神,平静又淡漠地笑了笑,“我自有打算。”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说:“你在白鹤书院,管好自己别去惹事生非。”   “哦。”陆简无奈地摊了摊手,他们年少相识,可是他从来左右不了裴寄的决定。   可是有人能。   ——   午后阳光正盛,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些。   苏晚戴着帷帽,刚出了小巷,却被人拦了下来。心下一慌,抬眸看去,却发现是早就离开的陆简二人。   陆简看她被吓得一怔,连忙开口道歉:“嫂夫人恕罪,实在是陆简有一事相求。”   “陆公子。”苏晚定了定神,回了一礼,“相求不敢当,不知是何事?”   陆简:“陆简早就听闻苏家大小姐对安之情深义重。今日一见,安之对嫂夫人亦是珍重。不知嫂夫人是否听过白鹤书院。”   苏晚微微颔首。   陆简接着说:“嫂夫人有所不知,因为小人从中作梗,书院免了安之的名额。可我与安之年少相识,先生曾言安之有状元之才,不该被埋没至此。”   “我能做什么?”苏晚垂眸动了动唇,那日苏清的嘲讽仿佛就在耳边。   “我此次上门是邀安之一同求见山长,重返书院。”陆简这才道出了他的最终来意。   轻轻叹了口气,苏晚心里清楚,怕是不会如陆简说的这般容易,她眸光微闪,问:“若是行不通呢?”   陆简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连忙解释:“不会的,山长惜才,定不会让小人得逞。”   “那好,”苏晚一手略扶着帷帽,轻轻点了点头,又缓缓行了一礼,“谢过陆公子。”   不远处的巷口,站在门口的孙氏隐隐看见了说话的两人,却没瞧见角落里站着的小厮。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呸了一口,嘴里念念有词的骂着“不要脸”,随即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是夜,夜色浓稠如墨,巷子里隐隐能听见几声犬吠。   苏晚知道,她在梦里。   这一次她格外的清醒。   她好像听见了隐隐约约的男女交谈声,莫名又觉得有些耳熟。   “陆简那蠢货竟敢去找山长求情,可惜如意算盘打空了……”   “我就知道安郎早有对策,不会让那个冒牌货翻身。”   熟悉的女声响起,苏晚霎时明白了谈话二人的身份,是裴安和苏清。   还有裴安口中的陆简和山长。   谈话声还在继续。   “山长最近正焦头烂额呢。我听说失踪这么多年的谢不允没死,现在每天待在戏园子里醉生梦死。要是他回来,这白鹤书院的山长就该易主了。”   “谢不允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苏晚挣扎着走近一点,想听清楚后面的谈话,却好似踢到了什么,蓦然醒转。   悠悠睁开眼,天光隐隐浮动,一夜已然过去。   苏晚试探的动了动脚,却发现有些不对。   她过界了。   小心翼翼往回挪动。   一抬眸正对上裴寄似笑非笑的目光。   红晕顿时飞上面颊,整个人好似是半开半闭的芙蓉,含羞带怯,流露出不一样的风情。   苏晚有些恼怒,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把脚收了回来,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裴寄看着眼前人睫毛轻颤,闭眼装睡的样子,轻笑了一声,过了片刻方才起身。   等到脚步声越来越远,苏晚才慢慢睁开闭着的眼睛。羞恼退却,当下困扰她的,是昨夜古怪的梦境。   和第一次的慌乱不同,苏晚此时尚能冷静的思考。   梦境似乎预示着某种现实。   若梦里裴安说的是真的,陆简的方法显然已经被其提前洞察。倒是他口中提到的谢不允,也不知是真是假。   梦里苏清不清楚谢不允是谁,可苏晚却是知道的。   这谢不允乃是景安七年的探花郎,据传其人龙章凤姿,天资过人。最重要的是,白鹤书院乃是由谢氏先辈创办。   然而景安之变后,他就再未在人前露面,到如今已有十六年之久。   苏晚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些幼时林氏曾对她提起。   景安七年的恩科,才人辈出,可前三甲却都未能一展抱负。状元郎尚了公主英年早逝,探花郎销声匿迹,高龄榜眼早已寿终正寝。反倒是她爹苏怀作为当年的二甲头名混到了侍郎的位置。   用过早膳,苏晚看了一眼书房,又出了门。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想试试。   她先去了成衣铺子。   早间客人不多,周掌柜正在柜前清点昨日的账目,一抬头看见缓缓走来的苏晚。   他有些惊讶,主家明明昨日才来过铺子。   待弄清苏晚是为了寻一套合身的男子衣裳,方才松了口气。   在绣娘的伺候下苏晚换上了一身靛青长袍,又挽了个男子发髻,顿时就变成了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小郎君。   她理了理长袍,出了里间,没理会周掌柜的目瞪口呆,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嗓子问:“掌柜,你可知这京城哪里的戏园子最有名气?”   周掌柜这才回过神来,料想这主家是一时兴起想去戏园子听戏,可这听戏,以女子身份包个雅座也未尝不可,为何要扮做男子?   “要说这京城有名的戏园子,当然是那隆和园。”没有多问,周掌柜捋了捋胡子,仔细回道:“据说昭阳长公主在世时,尤为中意隆和园,这园子现在还是长公主的私产呢。宫里也时常传这园子里的戏班去给娘娘们解闷。没有哪家比得过。”   苏晚了然,颔首。   昭阳长公主乃是当今皇上的胞姐。先太后早逝,长公主在皇上心中地位极高,可惜早早仙逝,每逢忌日皇上都要亲自去云安寺祈福。   她打定主意要先去这隆和园一趟。 第8章 相求 只可惜昔日伉俪情深,才子佳人……   循着周掌柜指的路,约莫过了半刻钟,苏晚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园子,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正中的牌匾上书着“隆和园”三字。   还没进门,咿咿呀呀的戏腔就传了过来。苏晚停了片刻,抚了抚袍子,才大步迈了进去。   不愧是京城第一戏园子,和想象中的嘈杂喧闹不同。乍眼看去,戏园子分为两层,一楼大堂正中就是戏台,周围错落摆放着桌椅,零零星星的坐着些男人或是年纪大些的妇人。二楼应该是雅座,从上面能清晰的看到戏台,但里面的人却能不被窥探。   “公子可是要上二楼雅座?”戏院的跑堂看到苏晚进门,打量了她的穿着,察言观色道。   “不用。”   苏晚摆了摆手,不等跑堂再招呼,径直向大堂角落走去。   跑堂霎时变了脸色,看起来人模人样还以为是个富家公子,不料又是个穷酸货。   再一看苏晚去的位置。   “两个穷酸鬼跑一快去了。”又小声暗骂了一句方才重新堆上笑脸迎客。   而另一边苏晚则坐在了跑堂口中另一个穷酸鬼的对面。可惜从她落座开始,对面的人仿佛丝毫未觉,径自饮酒,听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词不时喝好。   苏晚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满是沧桑,醉生梦死,举手投足间却又藏不住贵气。和大堂里的其他喝彩痴笑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可也看不到一点探花郎惊才绝艳的影子。   若不是梦境指引,苏晚绝不会走这一步。   “久仰谢先生大名。”   她试探着开了口,心下却有些忐忑。   举着酒杯的手顿时停住,对面的男人把视线从戏台上移向对面。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声,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开口:“小姑娘眼力不好,怕不是认错了人。”   苏晚一时哽住,见一眼就被拆穿,当下也就不再压低着声音,“不及先生好眼力,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探花郎谢不允。”   自顾自的给空酒杯满上,这一次没有一饮而尽,而是慢慢抿了一口,口中发出满足的叹息,戏谑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你这般大的小丫头。”   他没有否认自己不是谢不允。   苏晚心底松了口气。   “久仰先生大名,此次冒昧打扰实则有事相求。”   “哦?有什么事竟然能求到我这糟老头子身上。”   “先生过谦了。”苏晚看着眼前的谢不允,慢慢开口:“久闻谢氏一族创办白鹤书院,凡越隽生童,均得入院肄业,奉行大公无类。而我夫君裴寄才识过人,却因身世被逐出书院。故求先生相助。”   听罢,谢不允怔愣了一瞬间,眼底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嘲讽。   “且不论我早就离了白鹤书院,就算我能帮忙,又为何凭你这几句话,就插手相助。”   “虽此前从未见过先生,但是小女子曾听家母说过,这探花郎谢不允,有谢氏先祖风采,为人豁达是个惜才之人。”   只看外貌,眼前人实在是与林氏口中的翩翩公子相差甚远,但苏晚只能期冀他内里还是那个豁达爽朗的探花郎。   好在苏晚的话似是引起了谢不允的兴趣。他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抬眸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男子打扮的少女。片刻后,他眼中掠过一丝错愕,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往事当中。   若是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现在的谢不允是真的有些惊讶。   苏晚生的与林氏有七分相像,也因此苏怀看到她时总是想起早逝的发妻,对她也愈发不待见。   而谢不允,是见过林氏的。   他年少时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亦是白鹤书院山长的公子,结交了许多才华过人的文人书生。   苏怀也在其中,且与他相交甚密。   那时的苏怀,家贫而志不短,谢不允曾几次去苏家拜访时,也是那时见到的林氏。   只可惜昔日伉俪情深,才子佳人,今朝早已阴阳相隔,另有美人在怀。   “心系裴郎不忍离……”   台上青衣幽咽婉转的唱腔打断了谢不允飘散的思绪,他眼底的幽暗一闪而逝,侧身将视线投向戏台,语气却耐人寻味,“苏小姐可知这台上唱的是哪出戏?”   苏晚怔愣,她来这戏园只为寻人,除了进门时观望了一番四周的看客,并未留意台上,此刻却有些恍然。   她轻轻摇了摇头。   谢不允见状,轻笑了一声,自顾自的答道:“这可是隆和园这些时日最火的一出戏,叫做姐妹替嫁。情深义重的长姐宁愿与父亲断绝关系追逐情爱,而心怀大义的庶妹替姐出嫁,与侯府世子终成眷属。好一出大戏啊。”   苏晚笼在袖子里的手顿时捏紧了,指甲甚至都嵌入掌心,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姐妹替嫁,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隆和园果然颇得圣眷,不仅将侯府的家事编了出戏,还日日在这大堂里演绎。   她抬眸看向远处轻摆水袖的伶人,抿了抿唇,轻声道:“先生竟也信这些家宅传言,情情爱爱吗?”   “我本是不信的,但是看到苏小姐为了夫君这般奔波,倒也信了几分。”   语罢,谢不允又自斟自饮,不再看她。   苏晚也未再开口,她静静的看着台上的戏。此时正唱到大小姐顶撞父亲被赶出家门,真世子上门求取庶女。苏晚看着心底竟觉得有些好笑。   在外人眼里,她是那被情爱冲昏头脑的顽固大小姐,事实如何,又有谁关心呢?   不过苏晚亦是不在意,她从小就懂得了,该隐忍时要学会隐忍,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   就像她很早就不再奢望苏怀的宠爱。   至于裴寄,纵然她不如戏文里所说的对他情根深种,但像如今这般相敬如宾已是极好。   此番为书院一事寻谢不允,也是苏晚恐因她的缘故惹了苏清恼怒,断了裴寄求学的路。   收回了看向戏台的目光,苏晚垂了垂头,再抬头时,脸上却带上了一丝释然。   然而就在她起身准备打道回府时,许久未开口的谢不允竟松了口。   “你可曾想过争上一争?想当年苏侍郎夫妇鹣鲽情深,你这般离了苏府,岂不是让旁人如愿以偿,难道不会愧对于苏夫人?”   苏晚顿了一顿,似是不明白谢不允为何会提及此事,莫非真的入了戏?她皱了皱眉,强忍着不快道:“若是为了给别人添堵而为难自己,岂非本末倒置。”   离家的前一夜,知道苏怀打算将李氏扶正时,苏晚也曾彻夜未眠。哪怕她清楚林氏不会怪她,可她终是将那个早就不是家的地方完完全全让了出去。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走这条路。   谢不允看见眼前的少女杏眼里满是止不住的怒意,仿若似曾相识。   可惜记忆里的那个少女面上若是动怒,语气便不会如此的平静。她定会瞪着一双明亮水润眸子,气愤填膺的将那些人都骂上一顿,再来这隆和园听上几出戏,方能消气。   也因着她那副不肯低头的性子,才落得了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若是……   谢不允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想要我出手帮忙也不是不可,不过我可得先见过你口中才识过人的小郎君。”   苏晚没想到不好言相求时,谢不允竟改了口。   固然心中困惑,面上不显。   她抬手行了一礼,答应道:“多谢先生。”   直到苏晚回了小院,心中还是云里雾里。   王妈许是带着平儿出了门,小院里静悄悄的。平日里半掩着的书房门此刻却是紧闭着的。   裴寄也不在家。   苏晚心下有些好奇,她正欲推开书房门时,却陡然听到了身后响起的轻咳声。   她怔了一下,翩然回头,正对上裴寄意味深长的目光。   明明没什么,被那目光看着,苏晚竟有些不自在,她轻声开口:“我刚刚回来,有事找你相商。”   裴寄也没料到苏晚会趁他不在进入书房。毕竟在他的潜意识里,书房是独属于他的私人地盘,旁人也从未窥探。   掩去面上残余的怀疑之色,裴寄面上更是温柔,道:“晚晚有何事?”   苏晚一时语塞,一抹绯红悄然爬上了她的耳垂。   除了林氏,这是第一次旁人这般亲昵的叫她。不过她也没忘了正事,问道:“阿寄,你可曾听闻谢不允。”   裴寄眸光微闪,“谢氏探花郎?”   苏晚:“对,我今日在隆和园遇见谢先生了,白鹤书院是谢氏一手创办,先生亦是惜才之人,定不会放任旁人败坏书院名声。”   少女眼眸清亮,蕴着一股喜意,可是裴寄却忍不住深究。   他今日出门是陆简相约,还有那小子自作主张请来的山长。等山长被气的吹胡子瞪眼,甩手离开之后,裴寄才从陆简的口中知道,他竟央了苏晚相劝。   可惜陆简只以为裴寄二人夫妻情深,却不知都是些表面功夫。   毕竟苏晚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相劝。   至于谢不允,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前世多年杳无音信,直至醉酒落水而亡才传的人尽皆知。 第9章 心虚 苏晚轻轻动了动手指,到底是没有……   苏晚竟遇见了谢不允。   裴寄心底的怀疑愈发浓厚,却还是淡淡笑道:“晚晚好运气,想当年谢先生才名在外,我也甚是仰慕。”   苏晚没有察觉到他温和神色下暗藏的疑心,方才戏园子里的不快都淡了许多,她语气轻快道:“谢先生惜才,不若改日亲自登门拜访,这样阿寄你也可重回白鹤书院。”   实在是白鹤书院名声在外,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过高。哪怕裴寄对苏晚和陆简皆言他不会再回去求学。这二人都只以为他是一时消沉之言。   不过就算不去白鹤书院,谢不允还是得见上一见。   裴老侯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在裴寄面前夸赞惋惜过景安七年的状元郎和探花郎。   只可惜他无缘得见。   次日一早,苏晚备了些糕点和裴寄一同去了隆和园。   也是昨日她才知道,原来谢不允一直就住在隆和园旁边的小园子里。   和一旁雕梁画栋的隆和园不同,这小圆子实在是有些不起眼。裴寄上前敲了门,过了许久,破旧不堪的大门才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露出了后面不修边幅的谢不允。   裴寄侧头看了苏晚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方抬手行了一礼,“晚辈裴寄见过谢先生。”   苏晚也跟着行了一礼。   谢不允抬眸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怪不得能把小丫头迷的死心塌地。   他没有开口,轻点了点头,转头向里走去。苏晚和裴寄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园子不大,里面的花花草草看起来无人打理,肆意生长蔓延,杂乱无章。   “他一人进去即可,你就在此处休息。”待走到正堂,谢不允方才开口。   苏晚看着他指着的椅子,轻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食盒,目送着裴寄和他二人离开的背影。   这园子里除了谢不允似乎并没有旁人,苏晚坐了半刻钟,竟有些瞌睡,隐隐约约又好像听见了隔壁隆和园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戏腔。   真的是入戏太深。   而另一边,谢不允倒是真的起了惜才之心。此前他虽应允了苏晚,但只是因着故人的缘故。他曾与镇远候府打过交道,除了老侯爷之外,其他后辈可称得上是烂泥扶不上墙。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裴寄的谈吐学识,看法见解竟都犀利过人,不像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公子哥,反倒像是个浸润官场数年的老手。   没想到裴老爷子离开前竟养出了这样一个好苗子,可惜了,却不是镇远候府的血脉。   两人相谈甚欢。   自故人离世后,谢不允许久未与人如此畅谈过。   而裴寄亦然,哪怕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他还是能隐隐窥见探花郎当年的风采,怪不得老侯爷对他赞不绝口。也不知那仍压他一筹的状元郎该是何等风采。   “今年秋闱,你可要下场?”谢不允将话头转到了科举上。   裴寄点头,“晚辈想试上一试。”   他去年过了院试,原本按照书院的安排,这次的秋闱他并不会下场,而是再苦读一番,等三年后的乡试。   前一世确是这样,但是这次他打算提前下场。   有些麻烦,早些杜绝更好。   谢不允清楚的看见了裴寄眼中毫不掩饰的野心,竟有些似曾相识。   他点了点头,道:“好,你若是想回白鹤书院,我就修书一封。”   “晚辈此次上门,并非是为了重返书院。而是为了拜先生为师。”裴寄语气里竟带上了难得的诚恳。   谢不允愣了一霎,戏谑道:“老头子只会喝酒看戏,可没那教人的本事。”   裴寄前世虽位高权重,但是走到那个位置上仍是走了不少弯路。   他清楚的记得前世谢不允过世的消息传出后,今上悲痛欲绝的样子。   能让老侯爷和皇上念念不忘的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这师,定是要拜的。   等二人回到正厅,苏晚见到的就是吹胡子瞪眼的谢不允和脸色如常的裴寄。   她向裴寄投去疑惑的目光。   谢不允不等他们开口,就直接大步过来拿走了桌上的食盒,一边嘀嘀咕咕:“老头子第一次见这么寒酸的拜师礼。”   拜师?   苏晚有些惊讶,只见裴寄冲她点了点头。   直到和裴寄离开谢家,苏晚心里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裴寄竟拜了谢先生为师。   裴寄看着身旁女子心不在焉的样子,温声道:“晚晚,我不会入白鹤书院了。而且今年的秋闱,我要下场。”   苏晚一怔,停下脚步,顿了片刻回道:“你既已下定决心,那便是极好的。况且还有谢先生。”   “嗯。”裴寄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问道:“回去吗?”   “我要先去铺子一趟。”   “我陪你。”   “好。”   于是二人先去了成衣铺子。   周掌柜没想到苏晚连着三天都来了铺子,这次还带上了从未露面的姑爷。可是此刻他着实有些焦头烂额,顾不上许多。   “这位夫人,铺子里的样式我都拿出来了,不知道您有没有相中的?”   “听说最近这铺子卖的都是京城里时兴的样式,才过来看看,没想到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被称为夫人的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话里行间都是嫌弃之意。   周掌柜有些头疼,这新来的客人着实有些难缠。既嫌弃这里的衣裳,偏偏又在铺子里挑挑拣拣看了许久。   正巧这时苏晚二人进了铺子,他擦了擦额头大汗珠迎了上去,“大小姐。”   苏晚点了点头,视线却停留在铺子里的主仆身上。   又是苏清。   这一次恐怕不是冤家路窄,而是找上门来的。   裴寄沿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恰好苏清也回了头。   苏清今日确实是来店里找茬的。那日在药铺与苏晚分开后,她越想越气,本以为会低声下气的人却对她视而不见。   再加上她有孕在身,脾气愈发不好。便派了人打听苏晚最近的情况。这样一来,就知道苏晚竟开了个生意不错的成衣铺子。   于是今日得空就过来看看。   没想到不仅碰到了苏晚,裴寄也在。   她伸出一只手,一旁的念荷立马搀了上去,主仆二人就这么缓缓走到苏晚面前,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弱无辜,:“真巧呢,原来这铺子是姐姐开的。”   苏晚觉得她这庶妹真有阴魂不散的本事,明明对她厌恶至极,却又上赶着找茬。她皱了皱眉道:“妹妹莫非是被人欺负了,偌大的候府连个绣娘都请不起,还让世子夫人亲自出门。”   语罢,她若有所指的看了看苏清的小腹。   苏清面色变了变,仿佛被戳中了难堪。   她嫁入镇远候府之后,裴安虽然对她不错,但他刚入候府,整日忙着与人结交巩固地位。而镇远候夫人心疼亲子,对她庶出的身份极为不满,在她怀有身孕的事情没瞒住后,更是嫌弃,竟然忙着为裴安相看良妾。   诸事不顺,所以她才来找苏晚的茬。   再看到眼前出入成双的苏晚二人,更觉气不打一出来。   “这位就是姐姐的夫君吧。”就算气极,苏清还是装模作样道:“病可是好全了,我本顾及血脉亲情,想替姐姐在侯爷夫人面前说些好话。可惜我稍一提到,二老就会震怒。也不能怪侯爷生气,毕竟血脉也是不能混淆的。”   “苏二小姐知道血脉传承,那是再好不过了,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   苏清本意是讽刺裴寄的血脉,却不料被裴寄反嘲了李氏的风尘女子出身。   苏晚也有些错愕,她没想到裴寄竟然这般开口,就好像把血淋淋的伤口扒开给人看,看谁更痛。   面对苏清向来淡然的她竟真的有些生气,她沉下声音道:“姨娘要是知道妹妹这般乱议血脉之事,怕是要伤心了。”   苏清顿时被噎住了,更难听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一只手紧紧的掐住扶着她的念荷,念荷吃痛却也强忍住没开口。随后面上带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姐姐对裴公子可真是情深义重呢?就是不知道二位是否商议过白鹤书院的事情,我本来想要帮忙,没想到被姐姐拒绝了,可惜了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名额。”   苏晚脸色微变,这才察觉苏清好似是铁了心要撺辍她和裴寄之间的关系。   她有心想要顶回去,却又顾及到一旁的裴寄。   毕竟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苏清与白鹤书院的事情。   苏晚知道,苏清最想看到的就是她低声下气的服软,可是她做不到,哪怕是为了裴寄。   她噤了声。   裴寄料到苏家两个女儿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争锋相对。眼见在苏清话音落下后,苏晚竟有些退让之意。   是因为对他心虚吗?   裴寄轻笑了一声,淡淡笑道:“多谢苏二小姐提醒,晚晚待我是极好的,我自是知道,也定然不会辜负于她。”   语罢,轻轻执起苏晚垂在一侧的柔荑,真真是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   有些冰凉的柔荑被温暖的大手握着,也沾染上一丝温度。苏晚轻轻动了动手指,到底是没有挣开。 第10章 维护 左右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晚晚不必……   两人这副鹣鲽情深的模样刺痛了苏清的双眼。   凭什么苏晚明明已经跌落尘土,再也不能以嫡女的身份压她一筹,却还是过得这般如鱼得水。   而她明明是世子夫人,却还要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有孕在身还要遮遮掩掩,生怕显怀过早。   手上抓着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念荷心中暗暗叫苦,终于是忍不住痛意小声痛呼了一声,又吓得立刻闭了嘴。   幸好苏清正在气头上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念荷偷偷抬头觑了苏晚一眼。   这些时日苏清脾气愈发暴躁,火气全都撒在了她的身上,非打即骂。   若是她当初没有投奔苏清,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处境。   苏晚当然没有察觉到念荷心里的起起伏伏。她努力忽视左手的异样,睫毛微闪,转头吩咐周掌柜。   “庙小容不下大佛,既然这位夫人看不上,那便由着她去吧。”   周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小姐吩咐了,他便松了口气,差伙计收起了衣裳,不再招待苏清。   苏清见铺子里的众人就这么忽略了她,心头涌上一股恼怒。可是不等她开口,一旁的念荷就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夫人,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候夫人怕是会问起来。”   念荷在苏府多年,清楚的知道苏清对苏晚的敌意,也清楚的了解苏晚的性子。两人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苏清再怎么使性子,都难讨到好处。   更何况苏清还有孕在身,虽说候夫人不喜这未婚先孕的儿媳,可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倒霉的必然是她这个伺候的。   苏清瞪了念荷一眼。   果然还是个吃里扒外的。   可一想起家中素来注重规矩的婆母,她心底也有些担心。   一偏头,苏晚二人交握的双手又映入眼帘。   苏清轻哼了一声,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等着看这夫妻情深的样子能持续到几时。   铺子里恢复了正常。   目送着苏清主仆恼羞成怒离去的背影,苏晚感觉到角落里掌柜和伙计悄悄打量的目光,左手的温度愈发明显,白皙的脸庞也染上了一丝绯红。   她又轻轻挣了挣。   这一次,很容易就挣脱开来。   察觉到手中的细腻酥软的离开,裴寄心底竟然掠过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左右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晚晚不必放在心上。”   “嗯。”苏晚点了点头,这才抬眸看向他,眉眼弯弯,“我带你看看铺子。”   “好。”   苏清方才称这铺子里的样式都是不入流的东西,确实是有些信口胡诌。   自苏晚接手铺子以来,周掌柜得了权,也没人从中作梗。   此前散的七七八八的绣娘重新被招了回来,又多请了几个手脚利落的伙计。仔细揣摩了京城里衣裳时兴的样式,多花了些功夫和本钱,慢慢的把这锦绣阁的名声打了出去。   生意也就红火起来了。   裴寄对这铺子里的生意不甚感兴趣。   他前世离开候府前是矜贵的候府世子,后来寒窗苦读入了仕途,从未涉足过商贾之事。   反倒是这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于商贾一途倒有些头脑。   明明前段时日她还为着看不懂的账册秉烛达旦,如今不仅生意步入正轨,而且还蒸蒸日上。   眼见着苏晚从周掌柜手中拿过一摞账册,裴寄挑了挑眉,伸出一只手截过了账册。对上苏晚疑惑的视线,又勾唇笑了笑。   是夜。   苏晚许是白日里奔波多时,又看完了铺子里近日的账册,又或是今日裴寄的贴心维护让她卸下了心防。   往日里辗转反侧的她竟早早的就进入了梦乡。   一侧的裴寄阖着双眼,感受到身边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声,一股淡淡的馨香若有若无的侵袭着他的感官,白日里的细腻酥软好似还在手中。   他紧了紧放在被子下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然而,就仿佛是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粒石子,纵然起了波澜,只需片刻又会归于平静。   ——   苏晚离府时正逢孟夏,而此时已是仲夏时节,天气越发炎热。离秋闱   也不足三月。   自拜谢不允为师后,裴寄每日用过早膳便去往谢府,日入而归。   应着谢先生的要求,苏晚也时常做了些点心带着平儿送过去聊表心意。去的次数多了,偶尔也会顺路去隆和园听上几场戏。   苏晚对此不怎么热衷,倒是平儿那丫头痴迷此道,回来时和王妈说的手舞足蹈,活灵活现,令人哭笑不得。   陆简这些时日又上门了几次,每次两人都在小院里的石桌上饮酒,话里行间都在和裴寄抱怨裴安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今日恰逢十日一常假,陆简来寻裴寄喝酒,苏晚在房内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屋外传来的清朗的男声。   “安之,你是不知道那个裴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别看陆简爱酒,实则酒量很浅,一杯下肚就开始口无遮拦。   裴寄似若未闻,自顾自地饮了口酒。   陆简也不在意,又接着抱怨:“他凭着候府的地位,整日结交那些溜须怕马的人,明明才学远远不如你,却被捧的像是文曲星下凡。”   “还有啊,你还记得柳小姐吗?”说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就是柳山长的女儿,曾对你芳心暗许。”   裴寄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递了一个淡漠的眼神过去,“不记得了。”   “安之果然是坐怀不乱啊。”陆简言语间带上了调侃之意,道:“想当初你在书院时,隔三差五总会和这柳小姐偶遇一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啊。”   说完又朝着屋内看了一眼,感叹道:“不过也是,有嫂夫人这样情深义重的女子相伴,其他人又怎能入你的眼。”   纵然陆简相信裴寄被赶出候府后不会一蹶不振,但是也没想到此事对他全无影响,甚至于打算提前下场考取功名。   这些时日以来,苏晚对裴寄方方面面的照料,使得他早就在心底认同了这个嫂夫人。   美人常有,佳人难觅。   裴寄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陆简对苏晚就有如此评价。此外,王妈和平儿也对她言听计从,就连谢不允也对她另眼相看。   心思流转间,他执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杯壁上轻轻点了几下,轻笑了一声,“说正事。”   “这事说来话长。”陆简拿起酒杯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这才开口:“那裴安入学后不仅左右逢源,还搭上了柳山长的路子。据说啊,这候府看上了柳山长家的千金。”   裴寄神色这才有了变化,微蹙眉头,问道:“裴安不是娶了苏二小姐?”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苏二小姐,也就是嫂夫人的庶妹,虽说现在算是个嫡出,可那身份着实是有些尴尬的。当初镇远候夫人同意她进门,也是因为心疼亲子,才应了裴安。”   说到这里,陆简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裴寄的神色。毕竟镇远候夫人从前就不待见裴寄,此时对裴安却是百依百顺。   见裴寄神色如常,他才接着说:“就说这裴安不是好东西,我估摸着他是见柳小姐家世才情皆是上品,又动了其他的心思。”   也是,前世裴安娶了苏晚之后不久就纳苏清为妾。   思及此,裴寄心头莫名涌上一丝烦躁,抓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算了,不提扫兴的人了,咱们喝酒。”陆简见裴寄这饮酒的架势,也来了兴致,拿起酒壶给两人满上,笑道:“今日这酒就算是替我庆生了。”   裴寄抬眸扫了他一眼,“三日后的庆生宴莫非连酒都没我的份?”   “不是,安之你也知道那老虔婆打的什么主意,况且到时候镇远候府也会来人。”陆简连忙解释道。   原来这次的生辰宴是安乐伯夫人一手安排的,明面上是替继子庆生为他相看亲事。   可陆简不信她会这么好心。   裴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也有些阴恻恻的。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得走这一遭。   前世他并未去生辰宴,后来才得知陆简在生辰宴上惹出了事端,轻薄了成王之女端平郡主,最后被迫入赘到成王府。   这端平郡主风评极差,喜养面首。   景安之变中,成王意图谋逆,最后被先帝保住一命,贬去了封地。可成王离京时竟把一双儿女留在京城作为人质,成了京中人人敬而远之却又不敢招惹的存在,端平郡主也就养成成了如今这般性子。   而这件事情只是个□□,最后竟要了陆简的命。   这一次,他得去。   “我知道又如何,你别忘了生辰宴贴子。”许是多饮了些酒的缘故,裴寄的声音有些沙哑。   “诶……”陆简不知道裴寄为什么坚持要去生辰宴,转念一想,道:“我到时给嫂夫人下个帖子,你们夫妻二人一同赴宴就再好不过了。”   就算裴寄不再是候府世子,可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况且苏晚是如假包换的苏侍郎嫡长女,镇远候世子夫人的嫡姐。   料想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使绊子前也该掂量掂量。 第11章 赴宴 谢谢苏姐姐   三日转瞬即逝。   苏晚坐在缓缓行驶的马车上,略有些心绪不宁。   在陆简拜访的次日,安乐伯府差人送来了生辰宴的帖子。   她尚在苏家时,李氏虽待她刻薄,可倘若涉及到赴宴一事,倒是不会加以阻挠,反而会想方设法让她带着苏清一同赴宴。故而苏晚大大小小的宴会也参加过不少。   然而这一次她却要以另一种身份赴宴。   胡思乱想间,苏晚叹了口气,轻挽了挽额角的碎发。   “怎么了?”   苏晚抬眸看去,从上车开始就闭目养神的裴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轻摇了摇头,道:“无事。”   “恐怕今日会碰见不想见的人。”裴寄看穿了她的心思,温声开口:“不管是裴府还是镇远候府的人,你都要小心些。”   “嗯。”   “若是有些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   “好。”苏晚又微微颔首。   语罢,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其实在陆简派人送来帖子后,裴寄曾开诚布公地同苏晚言明,以他如今的地位,若是赴宴,怕是少不得冷嘲热讽。   可少女轻柔认真的声音犹在耳畔,“阿寄,你若是去,我便同往。”   裴寄的视线停留在一袭绯色襦裙的苏晚身上,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   她明明担心,却还是要和他一起。到底是所求为何?   若是逢场作戏,那就看谁入戏更深了。   “安乐伯府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略显粗哑的声音传了进来。   裴寄收回视线,轻声说了一句“稍等”,随后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不多时,陆简的随侍就连忙迎了上来,恭声道:“见过裴公子,我家少爷现在在前院,他一早就吩咐我在这候着您呢。”   “有劳了。”裴寄颔首应了声,转头对着马车内,温声道:“晚晚,下来吧。”   “好。”   随侍偏头看向马车,只见一只白皙的纤纤玉手从车帘后伸出,随即露出了后面容色姣姣的美人。眼里霎时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又想起了此前进去的镇远候府的女眷。   怪不得自家少爷总是叹裴公子好福气,能得如此佳人不离不弃。   苏晚在马车内等了片刻,听到裴寄的声音方才掀开帘子。只是这租来的马车倒底有些不便,竟未安排专门下车的马凳。   她今日着的襦裙,若是这般跳下去未免有些不雅。   就在苏晚蹙眉纠结时,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飞快地抬眸看了裴寄一眼,垂头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感受到手里的细腻柔软,裴寄勾了勾唇,扶着苏晚下了马车。   一旁的随侍只能默默在心底叹了声,好一对才子佳人。   “裴公子我领您去前院吧。”说话间,随侍伸手招来了一个丫鬟,指着她说:“女眷们都在后花园,有她带路,劳烦裴夫人移步。”   苏晚从裴寄手中收回了手,又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了声好,跟在了小丫鬟身后。   裴寄目送着苏晚二人离开的背影,提步去了前院。   ——   安乐伯府不愧是勋贵之家,夏日炎炎,可在这后花园却丝毫感受不到闷热,入目是满眼的青翠。再往里走,随处可见安放整齐的冰盆,怎一个奢侈了得。   丫鬟引着苏晚到了后面的亭子。放眼看去,里面已经零零星星坐了不少女眷 。   轻舒了口气,苏晚端着完美无缺的笑容,娴静得体地走了进去。   正在交谈的众人顿时把目光投向了门口。   女子一袭绯色对襟宽袖襦裙,腰间坠着一串同色流苏。青丝挽成凌云髻,妆容精致,肤若凝脂,眼似水杏,明眸如星。   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这是苏家大小姐?竟比那二小姐容色出众。”   “可不能这么称呼,现在这位是裴夫人。”   “真正的裴夫人在上面坐着呢?”   苏晚听见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她容色如常,莲步轻移,上前对着正中的安乐伯夫人行了一礼,“苏晚见过安乐伯夫人。”   “裴夫人不必多礼。”安乐伯夫人接过身侧丫鬟递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简单的应了声,又扭头和身侧的夫人笑谈。   苏晚也不在意,眼神轻轻扫了一圈,提步走向下首的空位。   她刚落坐。   隔着人群就传来了一声娇娇柔柔的女声。   “姐姐莫不是没看见,母亲今日也在这呢。”   苏晚皱了皱眉,抬眸看去,果然是苏清。   她身旁坐着两个年纪稍大的妇人,一人打扮的稍简单些,但也看的出花费了一番心思,正是那李氏。想来是刚刚扶正,李氏就迫不及待的以苏夫人的名义出来赴宴。   而坐在上首的另一位妇人衣着华贵,想必就是镇远候夫人。   见亭内众人都面带异色看着她,就连安乐伯夫人都投来了看戏的目光。   苏晚心底冷笑了一声,脊背挺直,声音平淡,“世子夫人怕是忘了,苏晚早就被赶出家门。再说了,家母早逝,此处又何来的母亲。”   话音刚落,一旁的李氏就变了脸色。她心知自己原先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可被苏晚这般点出又着实令人恼怒。   “让各位看笑话了,这丫头还在和我家老爷置气呢。”绞了绞手中的帕子,李氏眼底掠过一丝不满,面上却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向着众人解释了一番,又劝苏晚道:“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老爷也是为你好。”   若不是在场众人大多知道她的底细,这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倒真是令人动容。   不过,众所周知,苏晚确是同苏侍郎了断绝关系。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了上首的镇远候夫人安氏。   毕竟,这苏晚嫁的,可是镇远候府养了十六年的假世子。   感受到众人毫不遮掩的打量的目光,安氏瞥了一旁坐着的苏清一眼,暗暗加深了要给儿子纳妾的决定。   这些时日来,镇远候府因着这几件事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消遣。也不知多了多少闲话。这对素来循规蹈矩的安氏来说,简直是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流言平息了些,这蠢货竟又当着众人的面提起。将家宅之事闹到外人面前,还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就算她不在意苏家的脸面,可又将镇远候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安氏正了正脸色,又扫了正襟危坐的苏晚一眼。   其实她此前也曾见过苏晚几次,对这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苏家大小姐印象颇好,可惜竟为了那么个冒牌货,自甘堕落。   面上的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安氏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扭头对安乐伯夫人说:“妹妹也太纵着大公子了,好好的生辰宴竟是什么人都请了回来。”   原来这安乐伯夫人小安氏是安氏的远房堂妹。小安氏见安氏开口,知她心里怕是恼了,连忙打圆场道:“让姐姐看笑话了。”   正巧这时有个圆脸婢女从后面溜了进来,附在小安氏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小安氏脸上带了一丝笑意,道:“怠慢各位夫人小姐了,这园子里的荷花开的正好,不若大家移步赏花。”   她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点头称好。   虽然看戏令人意犹未尽,可今日宴会的重头戏还是替自家适龄的儿女相看婚事。   等众人起身走的差不多了,苏晚方才迈步出了亭子。   既已与李氏母女打过交道,这宴会后面应当是不会再出什么事端。   倒是裴寄那边,今日恐怕会遇见那裴安。   苏晚一边想着,一边远远的缀在人群后面。   冷不丁被人挡住了去路。   她抬眸看去,眼里浮现出诧色,竟是此前坐在镇远候夫人身后的粉裙少女,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镇远候庶女裴玉瑶。   裴玉瑶似是没看出苏晚的诧异,眨了眨眼睛,自来熟道:“苏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苏晚也笑了笑,“裴小姐。”   “苏姐姐不用这么客气,你可以和哥哥一样唤我玉瑶。”说着,她皱了皱鼻子,似是有些生气,“我都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苏晚这才恍然她口中的哥哥竟然是裴寄。恐怕这阖府上下也就她一人还肯认这个兄长了吧。   她也放柔了声音,却还是没改口:“不知裴小姐有什么事吗?”   裴玉瑶见她不肯改口,抿了抿唇,有些委屈,低声道:“我想问苏姐姐,哥哥今日有没有来赴宴。”   苏晚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话,面前的少女就红了眼眶,只得点了点头,应道:“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听了她的回答,前一秒还可怜兮兮的少女瞬间转晴,“谢谢苏姐姐,还有这些时日,多亏了姐姐,我替哥哥谢谢你。”   苏晚一时竟分不出这是情绪多变还是少女天真。   没想到这镇远候府嫡庶关系倒是和谐。想到这里,苏晚好意提醒了一句,“裴小姐还是注意些,有些话莫要让旁人听见。”   要是让镇远候夫人或是苏清听到她唤旁人一口一句哥哥,怕是要平白惹了厌恶。   裴玉瑶倒是听话,乖乖巧巧地点头应了声好。 第12章 异类 隐隐约约间,苏晚听见门外传来了……   与裴玉瑶分开后,前面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苏晚一个人沿着小路慢慢向荷花池的方向走去。   过了片刻,却还是没有看见人群。   苏晚蹙了蹙眉,打量了一下四周,隐隐瞧见远处有两个人影。于是提步走了过去。   还未靠近,就听见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声。   “你且去告诉安乐伯夫人,不找出那推我下水的歹人,今日这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抬眼看去,说话的是一袭银红色长裙的华服少女。   然后就是丫鬟怯怯的求饶声,“郡主息怒,奴婢先带您去换身衣裳。”   郡主?   现今能被称为郡主的也就只有成王之女端平郡主。   本打算上前问路的苏晚甚至不需要多想,就掉头离开。   端平郡主,是比苏清还难缠的角色。   然而还是晚了。   “站住。”   苏晚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女声不依不挠,“对,说的就是你,转过来。”   苏晚轻叹了口气,转身。   离得近些,她方才清楚的看到端平郡主此时着实有些狼狈。一袭银红色的长裙湿了大半,地上都留下了一圈水印。本该整整齐齐的发髻此时也有些凌乱。   快速地打量了一会,苏晚垂头行了一礼,“见过端平郡主。”   “你认识我?”端平郡主语调上扬了几分。   不等苏晚开口,一旁领路的丫鬟就小心翼翼的开了口,“这位夫人是苏侍郎长女”   苏晚眼角的视线略扫了一眼,才发现这原来就是此前亭子里通报的那个圆脸婢女。   端平听罢才恍然,她不是没见过苏晚,只是这次换了个发髻一时不察竟没认出来。   “正好,你陪我去。”依旧是盛气凌人的口气。   苏晚抬头,有些惊诧,道:“苏晚亦是第一次来安乐伯府,并不识路。”   “是啊。”圆脸婢女眼底掠过几分慌乱,竟又直直地开了口,“苏小姐不识路,还是让奴婢领您去吧。”   “我没说不让你带路,不过她也得跟着。”端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蛾眉倒蹙,凤眼圆睁,“这安乐伯府的下人还真是一点规矩也无。”   圆脸丫鬟讪讪开口:“奴婢知错。”随后噤了声,只是偷偷觑了苏晚一眼,似是希冀她能开口回绝。   苏晚有些无奈。   这端平郡主刁蛮乖张的性子,她也略有耳闻。但是此前赴宴时她都未曾与其打过交道。   夏风微拂,她分明瞧见眼前的少女打了个寒颤。虽说正值盛夏,可穿着大半湿透的衣裳,说不准就着了凉。   况且此时去那荷花池,面对的也还是苏清那一行人。   打定了注意,苏晚抿了抿唇,轻声道:“那苏晚就陪郡主走一趟吧。”   一行三人到了客房。   “我要试那件粉色的长裙。”安乐伯府倒也周到,客房里竟然备了许多衣裙,端平郡主的脸色都好了些。   只是这些衣裙的有些尺寸不一,需要试上一试。   端平郡主开口良久,那圆脸婢女竟似若未闻,苏晚只得赶在她发怒前取过那件粉色留仙裙。   她轻蹙了蹙眉,这婢女自进了客房后就心神不定,好似丢了魂一般。   端平也察觉到了婢女的不对劲,不过此时心情好了些,她轻哼了一声,施施然开口:“你放心,看在这些裙子的份上,我不会向安乐伯夫人告状,治你的罪。”   顿了顿,她又有些嫌弃地说:“不过今日这事安乐伯府得给我个说法,你现在去把安乐伯夫人请来。”   圆脸婢女脸色变了变,点头应了声,又抬头看向苏晚,“不若奴婢顺路领苏小姐去荷花池,各位夫人小姐都在此处。”   “不行,她得留在这里陪我。”没等苏晚开口,端平郡主换好了裙子,一边在揽镜自顾,一边拒绝道。   苏晚压下了心底的那抹怪异,冲圆脸婢女点了点头,说:“你先去吧。”   “奴婢告退。”   圆脸婢女行色匆匆的离开后,客房里只余苏晚和端平郡主二人。   “我没想到苏小姐还是个性情中人。”   苏晚抬眸看去,不知何时,端平郡主已经散了发髻,一头青丝全数泻下,赤足坐在床边,一脸笑盈盈的看着她。   这样的端平郡主和此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   苏晚轻笑一声,道:“郡主所言苏晚不敢当,郡主才是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   “你倒是会说话。”端平嗤笑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卷了卷披散的青丝,眼底带上了一丝落寞,“你们都是表面上惧我怕我,私底下怕不是都在同情我看不起我。”   苏晚怔忡,成王被贬离京,却又偏偏留下先王妃诞下的一双儿女,如今在封地早已有了幼子幼女。   哪怕先皇庇佑,皇帝仁慈,稚子无辜。可终究叫人敬而远之。   “郡主乃天潢贵胄,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你这性子着实无趣,前几次宴席见你被庶女挑衅都无动于衷,以为你是个懦弱之人。今日你倒是有些让我刮目相看,却不料始终带着个面具做人。”   苏晚眸光微凝,浅浅的叹息声几不可闻,唇畔带着一抹苦笑,道:“郡主教训的是。”   端平郡主又轻哼了一声,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她对苏晚另眼相看不过是觉得同病相怜罢了。一个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大小姐,一个是不知廉耻的霸道郡主,左不过都是旁人口中的异类。   没有人再开口,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隐隐约约间,苏晚听见门外传来了些许动静。   安乐伯夫人竟这么快就到了。   她还未起身,又好似听见了男子交谈的声音,面色顿时变了又变。   这里是女眷换衣的院子,怎么会有男客?   苏晚转头看向端平郡主,见她面上也带了一丝惊疑。   两人面面相觑。   苏晚轻嘘了一声,指了指端平露在外面的玉足。   端平赧然,将其收了回去。   苏晚又指了指外面,见端平点头,悄然提步去了外间。   男子交谈声已然消散,似是有一人已经离开,却还能听见脚步声。   苏晚心底有些惴惴不安,但若是她不出去让人闯了内间,端平郡主此刻衣衫不整,怕是要坏了名声。   哪怕在旁人眼里她早就没了闺誉。 第13章 破局 莫不是有人想要设计陆公子和郡主……   苏晚自屏风后面绕了出去,正撞上要往里走的男人。   她的心提了一下,赶忙开口:“公子留步。”   “谁?”喝得晕晕乎乎的男人亦是吓了一跳。   他一开口,苏晚才发现这人竟然是陆简。乍眼看去,陆简面色熏红,眼神迷离,想是醉的不轻。   今日生辰宴的主人公怎会出现在客房。况且他看起来一副喝醉的样子,方才和他说话的人又怎会留他一人乱闯。   百思不得其解,苏晚压下心底的困惑,后退几步,问道:“陆公子怕不是走错了地方?”   “走错地方?”陆简此时还在状况外,他挠了挠脑袋,“他们说我醉了,让人领我回房休息。”   说着他脚步虚浮,迈了几步,强忍着醉意打量一圈,喃喃自语:“这里怎么不像我的卧房。”   他只进来片刻,屋内都沾染了好些酒气,苏晚皱了皱鼻子,嫌弃道:“陆公子确实是走错了,还是早先离开吧。”   “欸?”   好像是才发现身前站着个大活人,陆简睁大眼睛,又逼近了几步,定睛打量许久。不等苏晚后退,他却好似受到惊吓,陡然倒退几步,指着苏晚,语无伦次道:“你,你是嫂夫人,我莫不是在梦里。”   苏晚没想到平日里一副清贵公子模样的陆简,喝醉了竟是这般天马行空。   又见他敲了敲脑袋,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陆简并非是那种觊觎朋友妻的小人。若是让安之知道,怕是要了我的小命。”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哪里来的登徒子,快点让他滚出去。”端平郡主气急的声音传了出来,隔着屏风隐隐能看见她的影子。   “这梦里竟还有人。”陆简闻声竟直直地冲着屏风后面走去。   他刚抬脚,苏晚心头一惊,低喝道“站住”,环顾四周,眼神扫到不远处的桌子,快步走了过去。   一杯冰凉的茶水尽数泼在陆简的脸上。   他“呸”了一声,伸手抹了把脸,眼眸中的迷糊退却,浮上一丝清明和困惑。   “嫂夫人?”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诧。   “你怎么会在这,我又怎么会在这?”   苏晚见他神智恢复,轻舒了口气,淡淡道:“陆公子许是醉了,不知怎么竟闯到客房。”   “好啊,你这登徒子竟然是安乐伯的公子,这劳什子伯府,从上到下都不守规矩。”   端平之前并未听到苏晚称呼陆简,这番听到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语带讥讽。   饶是陆简神智已大半清醒,听到这话也不免有些恼怒,他看着屏风后面的影子,顶撞道:“不知后面是哪家小姐,陆简失礼自当请罪,但这般辱及家人着实妄言。”   语罢,他向苏晚弯身作揖行礼,道:“唐突了嫂夫人,改日必亲自上门向安之请罪”   全然不知屏风后的端平早已气的攥紧了手指。   苏晚侧身回礼,眉目不动,轻声道:“恐怕安乐伯夫人就要到此处了,陆公子还是早早离去,免得多生是非。”   “对,快让他滚。”屏风后的女声都加大了些,苏晚闻言唇角眉畔竟染上几分笑意。   接触愈多,这端平郡主倒是真性情。   陆简还想再开口,苏晚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用手指指门口。   陆简噤了声。   他自知理亏,垂头向外走去,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一个踉跄险些撞到门。   片刻后,端平问道:“他走了?”   苏晚:“已经走了,郡主放心。”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定是那老虔婆搞的鬼。我就说呢,敢情在这等着我。”   苏晚怔忡,外面还有旁人?   “郡主稍安勿躁,我出去看看。”   笼在宽袖里的手攥紧了冰凉的空茶杯,行走时鬓间发钗摇晃。   甫一踏出房门,苏晚的视线就牢牢定在院中一袭月白长袍的男人身上。正午的阳光徐徐的洒在他的身上,苏晚心底蓦然浮上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动容,潋滟秋眸里满是讶然。   “晚晚。”   她听见裴寄唤她的声音。   苏晚轻抿了下唇,问道:“阿寄,你怎么在这?”   问完又觉得有些懊恼,他定然是寻着陆简过来的。   裴寄唇角勾了勾,发出了意味深长的低笑。   那脸上的笑容简直要闪瞎陆简的狗眼。他忍不住道:“才几个时辰没见,这可不是你二人情意绵绵的时候。我这边可火烧眉毛了。”   苏晚微眯起眼,有些茫然。   她垂头想了片刻,端平郡主突如其来的落水,古怪的丫头,还有莫名闯入客房的陆简,一连串的巧合皆有迹可循。再抬首时,面上已是一片清明。她低声问:“莫不是有人想要设计陆公子和郡主?”   “院门已被锁上,若是你我均不在此,恐怕这时就只剩下醉酒的行川和端平郡主。”裴寄点头答道,眼角的余光在苏晚脸上逡巡。   好似在确认她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入局。   “端平郡主,里面的人是端平郡主?”一旁的陆简此时才回过神来,满脸不可置信,抓着裴寄的袖子道:“安之,这回你可要救我。那老虔婆设计我,我可不想招惹上端平郡主。”   裴寄看着他扯住的袖子,皱了皱眉,把它从陆简的手中救了出来,道:“你放心,这院中不止你一人。”   “陆公子放心,端平郡主并非那般不明事理之人。”苏晚见他这般哭天抢地的样子,竟有些为端平打抱不平。   再一想到她此前也因着几句传言就对端平郡主避之不及,不免在心底苦笑一番。   果然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听见她这话,陆简闷闷来了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名声,我可不敢招惹。”   “我的名声再如何,也不会看上你这个满口狂言的登徒子。”   端平郡主气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晚见裴寄蹙眉垂首,陆简面上满是被抓了个正着的尴尬,默然转身。   门口的端平穿着刚才的粉色留仙裙,满头秀发松松挽了个看不出型状的发髻,脸色红彤彤的,分明是气急的模样。   苏晚:“郡主怎么出来了?”   “我若是不出来,还不知道堂堂伯府公子,背后竟是这般编排人。”端平一边回道,一边朝着这边走来,头上的发髻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陆简又噤了声,他亦是第一次见到端平郡主本人,心底却在默默腹诽,这般姿容出色又金尊玉贵的郡主,也不知为何不洁身自好。   见他不答,端平走到苏晚身边站定,问:“到底是谁居心叵测?”   苏晚动了动唇,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她,安乐伯夫人为了坑害继子,精心布局,要借她的名声坏了陆简的婚事,最好是让陆简直接娶了她吗?   好在不等她纠结开口,身侧低眸垂首的裴寄温声道:“见过郡主,此事不论是谁设计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破局。”   ——   于是等安乐伯夫人特意邀了几位交好的夫人匆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斜靠着墙闭目养神的陆简。   她面色闪过一刹的惊诧,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阿简,你怎么在客房外面。”   眼前的陆简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眸光迷蒙,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有些吃惊道:“母亲怎么来了,还有各位夫人。”   “端平郡主此前不慎落水湿了衣裳,在此处换装,我特意过来看望。”说着,小安氏还故作惊讶的朝屋内看了看,“阿简莫不是醉酒误入此处,惊扰了郡主可如何是好。”   语罢,只见陆简面色大变,小安氏心头喜极,不等他开口辩解,率先向屋内走去。仿佛只要见到端平,就能定他个醉酒轻薄的罪名。   陆简开口不及,落后几步跟在后面进了屋,脸上红通通的,也不知是醉酒还是气急。   他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面面相觑的众人。心头一乐,赶忙低头隐去了嘴角的笑意。   “裴夫人,你怎么在这?”小安氏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比邻而坐的苏晚二人。   苏晚正要答话,这时外面跑进来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丫头,居然是此前端平派去的圆脸婢女。   她许是慌了神,跑进门才发现里面的人,面色煞白,吓得连忙求饶:“夫人恕罪。”   小安氏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奴婢本来奉郡主之命去寻夫人,不料中途遇见裴公子。这才耽误了时间,未向您禀报裴夫人和郡主都在客房。”吓得很了,这丫鬟竟有些语无伦次。   小安氏心里惴惴,她明明安排好端平郡主落水换装的客房,又派人把醉酒的陆简引到此处,再亲自领人当众揭发。   岂料中途闯入苏晚,又多了个裴寄。   “是裴某的不是,裴寄路遇这位姑娘,得知我家娘子被郡主带走,忧心忡忡,故行川带我寻到此处。”话虽这么说,裴寄面上却寻不出一丝愧色。   听罢,余下几位夫人暗暗点头,这端平郡主蛮横霸道的名声在外,裴寄担心也不道理。   看来这假世子对苏家大小姐也是一往情深。   苏晚抬眸看他,两人视线相触,尽是了然。   小安氏哪还不明白,计划出了漏子。   好端端的端平郡主竟拉上了苏晚。而这就罢了,再不济她还能给陆简安个醉酒擅闯女眷客房的名义。可这裴寄又横插一脚,不仅让前去通报的丫鬟误了时间,还合理的解释了陆简出现在此的由头。   她咬了咬牙,心底恨极这几人,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裴公子二人还真夫妻情深,只是不知郡主在何处?”   苏晚应声:“郡主在里间。”   于是一行人又进了里间,只留陆简和裴寄在外。 第14章 落水 李氏的哭嚎声再次响起。   苏晚领着小安氏一行人进了里间。   端平早在听到安氏声音时就乖乖躺在床上。她鬓发散乱,面色潮红,完全就是一副落水着凉后虚弱的样子。   待小安氏走到床前,看到端平这般虚弱,面色霎变,急忙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没错,端平落水是她安排的,可她明明吩咐的是让人在浅水处下手,湿了衣裙即可,怎会如此严重?   再看床上,端平自她出声方才悠悠睁眼,好似才察觉到来人,但也没开口,虚弱地咳了几下。   小安氏心下更慌了。   这端平郡主再不济,骨子里流着的也是天家的血。   若是在这安乐伯府上出了什么差错,她这个伯夫人可难辞其咎。   她扭头看向低头跟在最后的圆脸婢女,小声斥道:“不是说郡主落水只是湿了衣裳,怎生这般严重,还不快请大夫。郡主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怎么担的起?”   圆脸婢女飞快地抬头看了端平一眼,吓得赶忙跪下来,明明她离开前郡主还换着衣裳派她去请夫人,一转眼怎么会病的这么严重。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她不敢开口,只是低头讷讷:“奴婢也不知道。”   似是想到什么,她又猛然抬头,看向苏晚,道:“苏大小姐可以作证,奴婢离开时郡主还是好好的。”   苏晚没想到这丫鬟竟指着她替其开脱。   小安氏也把视线移到她的身上,仿佛找到了替罪羊。毕竟从头到尾留在端平郡主身边的只有苏晚一个,她质疑道:“裴夫人有什么话说?”   被各怀心思的视线盯着,苏晚心中恼火,暗骂一句不要脸。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从容道:“你们也知道郡主的性子,之前左不过是在硬撑着。这可是在安乐伯府,当务之急不该是郡主的病吗?”   见小安氏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苏晚接着道:“此外,郡主一直记挂着那害她落水的歹人,还望夫人早日查明真相,给郡主一个交代。”   “对,查出来我不会放过他。”苏晚话音刚落,端平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端平郡主演技倒是出众。   苏晚垂头掩去嘴角的笑意。   “郡主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小安氏见端平开口,立马转身保证,又满脸担忧道:“府里的大夫马上到。”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苏晚适时开口:“不若我们还是出去吧,里面人多,扰了郡主的休息。”   端平郡主也摆了摆手。   本想再提起陆简带人乱闯客房的事情,不料被苏晚打断,话到嘴边憋了回去。小安氏知道今日怕是未成事反惹一身腥。   她眸中掠过一丝不甘,还是依言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外间,裴寄和陆简还坐在原处。见众人出来,连忙起身。   裴寄远远瞧见缀在人群后面的苏晚,两人视线相触,苏晚轻点了点头。   陆简故作关心地问道:“母亲,我方才看见出去请大夫的下人,不知端平郡主现下如何?”   小安氏眼下正是心烦,又见这个素来惹她厌恶的继子,心中更是恼怒,可当着众人的面,却还得装作一副温和模样,说:“郡主正在休息,等大夫到了方能知道。”   正巧这时丫鬟领着大夫到了,小安氏赶紧安排他进去问诊。   一群人仍是在前厅候着,小安氏开口:“今日辛苦各位夫人,小姐们还在荷花池等着,我派人领你们过去,这里有我候着就够了。”   先前忧心端平郡主发怒邀人前来说情的是她,现在大夫到了让人先行离开的也是她。   “我也很是担心端平郡主,待大夫出来再走不迟。”   苏晚闻声看去,出声的这人她认识,是左都御史夫人孙氏,家风极正,美名在外。   她一开口,其余众人纷纷点头。   小安氏的脸色变了又变,不难猜想她此前请孙夫人到此的用意,不料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片刻后,大夫掀开帘子从屏风后走出来,众人立马围了上去,问:“郡主没事吧?”   头发早已半白的老大夫捋捋胡子,点头道:“没事,郡主许是落水受惊,并未受寒,卧床休整即可。”   见小安氏面上明显松了口气,脸色由阴转晴。一旁的陆简轻哼一声,便宜这老东西了。   端平没事。   苏晚也轻舒了口气,心中感叹端平郡主以假乱真的演技,眸光流转,偷偷看了站在角落的裴寄一眼,正撞入抬头看来的裴寄眼中。   他勾了勾唇,苏晚亦是眉眼含笑。   就当众人以为事情已了,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府里的大夫在这吗?”   “快快快,抬去侧房。”   “大夫呢?”   小安氏只觉眼皮一跳,快步走出去,厉声道:“嚷什么嚷,成何体统。”   还没到门口,她的声音陡然静了下来。   一行人也跟着出门。   苏晚走到裴寄身侧,两人慢慢地缀在后面。   一出门,她才知小安氏为何噤声。   满院子的人,各家夫人小姐、本该在前院的公子们,竟都聚在这方寸之地。最前面的是被人搀着的镇远候夫人,面色苍白。她身侧的李氏,此前还精神抖擞,现在却隐隐有些颤抖。   眼神扫到那群世家少爷,苏晚莫名觉得领头那男子竟有些眼熟,又侧眸多看了几眼。   裴寄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见她盯着裴安目不转睛。眼里掠过一抹愠色,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紧挨着的双手隔着薄薄的一层宽袖,触碰在一起。苏晚似有所觉,收回视线,不期然撞入身旁人的眸中 。   她霎时醒悟,那男子正是梦里出现过的裴安。   不再胡乱打量,宽袖下,任由两只手轻轻地握在一起,苏晚心底暗暗庆幸众人的目光不会放在此处。   只有跟在两人身后的陆简发现了宽袖下的猫腻,抖了抖胳膊,站远了些。   而此时其余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镇远候夫人身上,只是她还未开口,一边的李氏见到从屋内出来的大夫,立马扑了上去,哭喊道:“大夫,快去救救我清儿啊。”   苏晚眸光微凝,苏清出事了。   看李氏这哭天抢地的样子,定不是小事。   果然,李氏许是悲痛过度,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片刻,身后的镇远侯夫人派人将她拉起,开口打断道:“清儿方才不小心落水,人在偏房,还请大夫过去看看。”   “大夫,一定要救救我的清儿,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李氏的哭嚎声再次响起。   镇远侯夫人心底暗骂了句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面上有些愠怒,道:“苏夫人怕是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快扶她进屋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   接二连三的落水,先是端平郡主,再是有孕的镇远侯世子夫人。小安氏好似此刻才缓过神来,连忙道:“快快快,大夫快去看看。” 第15章 嫉妒 这里还有比她更合适的吗?   一时间人荒马乱。   待李氏被两个下人强扶着进屋,老大夫被领着去了偏房,院里才慢慢静了下来。   此时刚过晌午,阳光正盛,平日里娇惯的少爷小姐们都有些受不住,一场好好的生辰宴变成这样,着实让人没有想到。   过了片刻,屋里还是没有动静,院中的气氛愈发尴尬。   镇远侯夫人靠在下人搬过来的椅子上,缓过神来,打量一圈,沉声道:“今日是我们侯府给大家添乱了,天气炎热,还请各位先行离去,不敢劳大家多费心。”   怕是今日一过,镇远侯府又该成了近日里的笑谈。   想到这里,她竟又有些喘不上气。   好在她发话后,众人纷纷应允,接二连三的上前告辞离开。   倒是小安氏面色有些难看,她这堂姐,出嫁前娘家显赫,嫁到侯府地位又比她这个伯府继室高出一截。如今在安乐伯府,全然不顾她这个主母,还是摆着侯府夫人的谱越俎代庖。   有怒不敢言,她眸光乱转,正好扫到一旁准备离开的苏晚二人。顿时动了心思,捏紧手中的帕子,扬声道:“裴夫人留步。”   这里的裴夫人,只有三人。一位端坐在椅子上,一位正在偏房生死未卜,剩余的这位……   霎时,院内剩余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苏晚身上。   裴安也将视线移了过去,他早就留意到角落里的裴寄,只是裴寄身侧的女子身影被挡住大半,看不真切。现下人散去大半,苏晚才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的面前。   一袭绯色长裙的玉人袅袅立在那里,杏眸樱唇,肤光如雪,裴安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再扫到她身侧携手的月白长衫男子,惊艳之色瞬时染上了浓厚的阴郁。   长的再美又如何,竟看上了这个冒牌货,定然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他心中的恼怒压过残余的那丝担忧,全然忘却了还在偏房死活不知的苏清。   裴安的神色变化都落在了裴寄眼中,似是看出裴安的恼恨,他挑眉勾唇,紧挨着的手又加大了力度。   看来事情也不如他想的那般无趣。   正打算离开的苏晚没想到小安氏一句话,她顿时成了人群的焦点。而左手的触感又加重了些,使得她无暇顾忌形形色色的打量,她稳了稳心神,沉声开口:“不知安乐伯夫人所为何事?”   “有一事恐怕还得劳烦裴夫人。”小安氏见她答话,无视了安氏凌厉的视线,面带愁容说道:“苏夫人此时神情不大清醒,而镇远侯世子夫人乃是裴夫人的亲妹,这种时候,免不得要请你留下来搭把手。”   苏晚心底有些好笑,在场之人皆人情练达,经此前那遭,岂会不知她与李氏二人不和。安乐伯夫人这般行事,怕不是要留她碍某些人的眼。   可她也不得不应。   就算她说自己早已同苏府断绝关系,可生死攸关,血脉相连,她若置之不理恐怕明日隆和园就该上一出新戏,叫做蛇蝎心肠。   好在,这种时候李氏母女二人都不会与她找茬,左不过多侯一会。   苏晚抬眸看了裴寄一眼,方才应了声,两人又退回原来的位置候着。   院内的人散的差不多了,目光所及,只余下大小安氏、裴安、陆简以及孙氏等几位夫人。   苏晚视线扫向紧闭的房门,大夫已进去一刻钟有余。   不等她多想,“吱呀”一声偏房的门开了,跑出来一个丫鬟,安氏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丫鬟就焦急道:“夫人,大夫说世子夫人昏过去了,让我请人进去看着。”   她没明说的是,大夫言下之意让她请亲近之人进去,说不定能让世子夫人振作起来。   “我进去。”   苏晚闻声看去,面上有些惊讶,开口的竟是裴安。   “不行。”可惜他话音刚落,安氏就出口打断,面上满是不赞同。   裴安似是还要开口,安氏伸手揉了揉额头,加重语气:“我不同意,这会损了你的气运。”   对安氏的敬意压过了对房内的妻儿的担忧,再加上害怕正如安氏所说,有损气运。裴安动了动唇,到底是没有再出声。他一偏头恰巧对上裴寄似笑非笑的目光,几乎是瞬间他就读出来其中的嘲讽。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带着丝炫耀,扬声道:“好,孩儿听母亲的。”   可惜裴安并未在裴寄眼中找到一丝落寞或是嫉妒。   “那,哪位夫人进去呢?”丫鬟低低怯怯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安氏皱了皱眉,她是定然不会进去的,李氏那般疯疯癫癫也不好进去,她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小安氏。   小安氏似有所觉,指甲扯了扯手中攥紧的帕子,抢先开口:“幸好我把裴夫人留下了,这里还有比她更合适的吗?”   “内子胆小,怕是见不得那些。”苏晚没想到她还没开口,裴寄温润的声音率先响起,她抬头对上裴寄的视线,里面满是担心和不赞同。   陆简也接了话茬:“是啊,母亲和侯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嫂夫人怎能及得上。”   小安氏面色变了变,险些撕烂手中的帕子,这逆子从她进门开始就同她作对,然而面上不显,温柔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与世子夫人仅几面之缘,定是比不上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侯夫人身体有恙也是不宜进去的。”   “再说了,不说姐妹情分,裴公子你和镇远侯府也是情分颇深,这里面可是真正的侯府血脉,我想裴公子二人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一直没开口的左都御史夫人孙氏听了许久,点头道:“言之有理,时间不等人,还是早些做决定派人进去吧。”   裴寄皱了皱眉,低眸看了眼身旁的女子。这番进去,若是苏清无事还好,若是有事,她怕是不知又要落得个什么名声。   他攥紧了手中的柔荑,险些要拉着苏晚一走了之。   察觉到他的想法,苏晚动了动手指,细腻酥软的柔荑第一次反握了回去。她眉眼带笑,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声“没事,我不怕”。   随即扬声道:“我进去。” 第16章 醒转 至于苏清作何选择,她并不关心。……   跟在丫鬟身后,苏晚款款玉步,随着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身后探究的视线和金色的阳光。   她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来了?”   隔着纱幔,愁眉不展的老大夫一边把脉,一边沉声吩咐里面的丫鬟。听见脚步声也并未回头。   “大夫,这位是世子夫人的嫡姐。”领头的丫鬟轻声回道。   老大夫闻言回头,眉头蹙的更深,额头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问:“世子呢?”   苏晚打量了一下四周,透过纱幔隐隐约约可以窥见里面躺着的人影,她抬手止住要开口的丫鬟,低声问道:“不知我能做什么?”   里面的丫鬟掀开纱幔,手上端着一盆血水,面上是掩不住的慌张。   老大夫无暇考虑太多,重重叹了口气,“也罢,这丫鬟慌慌张张着实不大顶用。劳烦夫人进去看顾着世子夫人。”   “你这丫头也别傻站着,这里是方子,快去府里药房取药煎好。”捋了一把胡子,老大夫接着开口指使同苏晚一同进来的丫鬟。   丫鬟接过方子又匆匆忙忙地开门出去了。   苏晚还是站在原地未有动作。   看顾?难道她比得上专门的丫鬟。   老大夫见她原地未动,扭头打量片刻,皱眉道:“世子夫人这落水可比郡主严重的多。况且她有孕在身,现在出血不止昏迷过去,还请裴夫人入内,以惯常的口吻在其耳畔轻唤,这样世子夫人醒转的可能会大些。”   苏晚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苏清昏迷中听到她的声音,说不准真的会被气醒。她低头苦笑一声,道:“大夫怕是有所不知,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怕是会适得其反。”   她话音刚落,老大夫轻哼了一声,道:“我本来让那丫头请的是镇远侯世子,这里躺着的是他的妻儿,男子汉大丈夫竟不料这般唯唯诺诺。”   在他自顾自的嘀咕声中,苏晚缓步上前,掀开了纱幔。   血腥味愈发浓重,苏晚皱了皱鼻子,低头打量躺在床上的苏清,脸色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那双咄咄逼人的眸子紧闭,散乱的发髻随意耷拉着。   从小到大,苏清惯会装模作样。林氏还在时,她总会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博取苏侍郎的怜爱。林氏一走,苏府后宅好似成了她们母女俩的天下,无所顾忌,有事没事就来找茬。   这也是苏晚第一次面对这般毫无动静的苏清。   她轻轻俯下身去。   “妹妹,你这遭若是挺不过去,镇远侯府怕是没你的位置了,也不知爹爹会为她疼爱的幼女掉几滴眼泪。”   苏晚淡淡地开口,语调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   她忍不住想若是苏清真去了,苏侍郎会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还是会像当初林氏离开一样,无动于衷。   老大夫隔着纱幔隐隐看见苏晚低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再一低头,竟瞧见苏清伸出来放在脉案上的手指动了动。   他激动道:“快,接着说,她有反应了。”   苏晚怔愣,看来哪怕是昏迷不醒,苏清对她的恨意还是丝毫不减。   她低低嗤笑一声,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数了数架子床上的镂空雕花。   并未特意再同苏清说些什么。   倒是外面的老大夫一惊一乍,言语之间不乏激动,庆幸于保住了苏清的一条命。   可也仅此而已。   “裴夫人,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老大夫突然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纠结之意。   苏晚:“不妨直言。”   “世子夫人这番着实是伤了元气,虽能保住一命,但这腹内胎儿,怕是难说。”老大夫顿了顿,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若是用虎狼之药强行保住胎儿,怕是会有损于小世子,且夫人此后于为母一事上恐有难处。若是不用药强行保住胎儿,好生修养一番,日后不难再得麟儿。”   苏晚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问题,她侧眸,视线下移,停留在苏清的小腹。虽然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子,苏晚也清楚,那里尚未显怀,却着实存在一个小生命。   她听出了大夫的未尽之言,这孩子就算强行用药保住恐怕也会有缺陷,而且会亏了苏清的身子。   此刻就算苏晚再怎么厌恶苏清,也有些同情她。   她还记得那日在药铺,苏清那一脸趾高气昂的样子。思及此,她又有些疑惑,苏清那般看重镇远侯府,看重这个孩子,怎会无故落水。   莫非同端平落水一般被人设计?   百思不得其解,苏晚蹙眉收回目光,淡淡开口:“既然病人已有反应,想必大夫有办法使她醒转,到时由她亲自做决定即可。”   老大夫还想开口,此前出去煎药的丫鬟推门而入。   “药来了。”丫鬟甫一进门就开口,她端着的盘子上放着两碗药,稳稳走近后接着说:“大夫,两个药方的药都按您的要求煎好了。”   “好,将前面那碗端过去,强行喂下去。”   丫鬟将盘子放在桌上,依言端过其中的一碗,掀开纱幔进去。苏晚随即起身,走到一旁。   岂料那小丫鬟折腾半天,一勺还洒在了地上。   苏晚心想大夫此前说的果真没错。实在是看不过眼,她上前接过药碗。丫鬟还有些恍不过神来,等苏晚开口示意,方才把住了苏清的嘴巴。   药碗刚入手,苏晚就闻到一股诡异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一勺又一勺,苏晚不如丫鬟一般战战兢兢,径直把药给苏清灌下大半。   苏清悠悠醒转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端着勺子逼近的苏晚,顿时倒呛好几声,哑着嗓子惊恐道:“苏晚你给我喂的什么,你要害我?”   虚弱成这样,一见到她还是这般情绪激动。苏晚心底嗤笑一声,顺手把药碗递给站在一旁的丫鬟,开口道:“既是已经醒转,就不需喂药了。”   语罢,掀开纱幔走了出去。   见到一脸皱纹明显舒展许多的老大夫,她点了点头,低声开口:“此前大夫说的那番话,不若交由世子夫人自己选择。现下她既已醒来,我就先行告退。”   苏晚清楚,以苏清的性子,若是得知她知晓此等隐秘之事,怕是又要怀恨于心,惹上些乱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先走为上。   至于苏清作何选择,她并不关心。   甫一踏出房门,温暖的阳光瞬时笼罩在她的周身。明明在里面未待多久,苏晚却觉得恍如隔世。   院子里的人早就不在了,只余几个下人守在门外。   苏晚朝角落里看去。   裴寄亦不在。   心底竟笼上了隐隐的失落,可惜还未深究,院门口就传来了温润的男声。   “晚晚。”   苏晚转身看向院子门口,依旧一袭月白长袍的裴寄,嘴角挂着的还是那般恰到好处的浅笑。   而男子背后不远处,苏晚好似瞧见一抹似曾相识的粉色,再看过去,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难道在里面有些不适?”   愣神间,裴寄的身影已经靠近。苏晚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一开口却变成了简单的两个字,“无事。”   “那好,我们回去吧。”   “于礼该去向安乐伯夫人请辞?”   “不必,我同行川说过了,想必你也不想再同那些人虚与委蛇。”   苏晚确实不想再见那些人,况且苏清这番醒转,亦不知腹内胎儿如何抉择,可不管如何,一场争执必不可少。   这趟浑水,及早抽身才好。   她轻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回吧。” 第17章 文会 不过你想的没错,那人确实是裴寄……   生辰宴过后,苏晚每日仍是往返于小院和铺子之间,偶尔去趟谢府和隆和园,也未曾听到一星半点关于镇远候府的事情。   倒是经此一遭,端平郡主莫名就对她兴趣不减。   成王府无人管束,端平原先沉迷于往府里搜罗些家贫的俊俏郎君。这些日子转了性,隔三差五往锦绣阁跑,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偏又订做了好些衣裳。   美其名曰看她可怜,照顾照顾生意。   苏晚也由着她去,只是吩咐周掌柜好生招待。   这不,不出所料,端平今日又来了锦绣阁。   周掌柜派人通禀后,苏晚随即起身去前面柜台,一掀开帘子就看见了一身男装打扮的端平郡主。   她眉眼带笑,上前行了一礼,道:“郡主今日怎么这身打扮?”   “今日我要带你去长长见识。”端平冲她招了招手,一脸高深莫测,又道:“本来想给你也备上一套,不过你这铺子里肯定不缺男装,快去寻一身换上。”   苏晚一脸莫名,倒是一旁的周掌柜率先反应过来,捋了一把胡子,笑道:“东家,上次您选的那套靛青长袍,内子替您好好收着呢,就在后院。”   原来此前苏晚去隆和园寻谢不允时曾在铺子里换了身男装,之后并没有带回小院,于是周掌柜的夫人贴心的将其收了起来。   苏晚点了点头,又转身去了后院。片刻后,再掀开帘子出来的,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端平郡主满意的点点头,笑盈盈道:“原来苏大小姐也深喑此道。”   苏晚:“郡主见笑了。”   “对了,等会出去你可别一口一个郡主,要叫我兄长,知道吗?”   苏晚忍俊不禁:“好的,兄长”   “这才像话。”   两人相携出门。   约莫着一刻钟后,二人停在了临江楼门口。   苏晚抬头打量,这临江楼,顾名思义,临的却不是江,而是这流经京城的淮安河。楼高三层,算得上这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除了令人赞不绝口的松鼠鳜鱼。更重要的是,不少达官贵人喜在此宴请宾客。此外,天南地北的文人才子喜在此处登高临江,以文会友。   可惜从前拘泥于后宅,虽久仰大名,苏晚却并未来过此地。   她侧眸看向一旁的端平。   只见端平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道:“贤弟,今日我就带你见识见识。”   语罢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去。   苏晚跟了上去。   甫一进门,就有伙计上前招待,无需多言,径直领着苏晚二人去了三楼雅间。苏晚方才明白,想来端平还是这临江楼的常客。   两人刚一坐下,这伙计就颇有脸色地恭维道:“许久未见平爷了,这包间还给你留着呢。”说着,他又转头看向苏晚,道:“这位爷倒是生面孔,是第一次来我们临江楼吧。”   苏晚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伙计心里嘀咕这位还是个冷清人,嘴上却口齿伶俐:“那您可是来着了,咱们这临江楼,不仅菜好,景好,人还好,包您心满意足。”   苏晚来了兴致,问:“怎么个好法?”   “其一嘛,这菜好,咱们这的松鼠鳜鱼可是一绝,用的是这淮安河里最新鲜肥美的鳜鱼,外酥里嫩,包您吃了口齿留香,念念不忘。”   “其二,这景好,谁不知道这临江楼傍着淮安河,您从这窗户往外瞧瞧,这江景可真真是一个美字了得。”   伙计伸手指了指窗户,苏晚抬眸看去,许是特意为赏江景,这临江楼的窗户尺寸都格外大些。透过窗户,一眼就能望见烟波缭绕的江面,零零星星的点缀着几只渔船,深深地呼吸一口,顿感心旷神怡。   这伙计见苏晚神色陶醉,面上也有些得意,接着道:“这其三嘛,人好,咱们这临江楼因着这前两好,故而颇得文人名士青睐,隔三差五就有文会举行,那大堂里挂着的可有不少大家留下的墨宝呢。”   “对了,今日二位来的正好,好,白鹤书院并其他书院的许多才子正在二楼大堂以文会友。”   原来这临江楼专门为了文人在二楼辟了个大堂,用来举办文会。   苏晚神色未动,若是从前她倒是对白鹤书院颇有好感,现今则罢了。   伙计顿了一会,还想接着说,端平坐在一旁放下手中的茶盏,连忙打断道:“好了,别显摆了,快把招牌菜给爷上上来。”   “唉哟,看我这嘴怎么就停不住呢。”伙计也不恼,反而憨笑着认了错,问道:“爷可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菜色。”   端平点点头,伙计连忙退了出去。   不稍多时,雅间的门被推开,几个上菜的伙计鱼贯而入。各色菜肴依次摆开,正中的正是那道松鼠鳜鱼,形如松鼠,色泽橘黄。   待人都退下时,端平动了筷子,笑吟吟道:“我最爱这道菜,尝尝。”   苏晚右手执筷小心夹了一块鱼肉,还未入口,就闻到了松红香味,一入口,果然是外酥里嫩,甜酸相宜。   她点了点头,顿时眉眼弯弯,夸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许是因为两人脾性相投,又都做男装打扮,也不如往常拘束。苏晚一餐竟用到八分饱。   膳毕,苏晚倚在窗前俯瞰江景,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江面,波光粼粼。一阵江风拂面,苏家与候府过往种种皆抛之脑后,她从未觉得如此轻快过。   “既吃饱喝足,咱们也去瞧瞧那文会。”   身后的端平坐在桌边,一手把玩着茶盏,一手托腮。   苏晚转身回头,见端平一脸兴趣盎然,原来她今日这身打扮不只是吃个饭这么简单,此时兴致正好,苏晚没有回绝,点头道:“好。”   没有惊动伙计,苏晚跟在轻车熟路的端平后面,两人径直下了楼。   三楼下来,楼梯一侧是雅座包厢,另一侧就是特意辟出来的大堂,里面错落摆放着桌椅,放眼望去,坐了不少或长衫或锦袍的文人。   端平迈步就要往人群中间去,苏晚连忙拉住她的衣角,指了指角落里的位置。   于是端平轻笑一声,两人转头去了角落。   实在不是苏晚多心,而是她方才才发现那群人正中簇拥着的,居然是那镇远候世子裴安。   两人坐定,大堂里看顾着的伙计立马上了茶水。   苏晚起身拿过茶盏,给两人添茶,又坐下细细品茶,视线并不往人群中看。   这临江楼的茶叶亦是不错。   倒是端平,一坐下就显得兴致昂扬,不时探头向那边看去。   就这么坐了片刻,喧闹的人群陡然静了下来。   “好了,现在就由我宣布评选结果。”最前面的方脸男子兴许是文会的发起者,扬声说道。   苏晚闻声轻抿一口茶水,亦是抬头看过去,端平面上更是不加掩饰的看戏神态。   众人皆是一脸期待。   苏晚这会儿倒是真的有些好奇端平为何要来看这文会。   见苏晚看她,端平脸上笑意不减,凑过去对她说:“你可知这文会的规矩。”   苏晚摇了摇头。   “我打探过了,这文会每月举办一次,凡是有名气的才子书生均会受到邀请。每次随机拟订一个题目,众人以此作文。继而派专人誊写,与会者匿名投票,就看谁能拔得头筹。”   苏晚本以为这文会就是书生们切磋学问的地方,不料竟有此等规矩。心里却蓦然浮现裴寄的身影,他今日照常去了谢府,若是从前,这会上应是有他一席之地。   没有察觉到她神思不属,端平又凑近了点,口气里带着些神秘兮兮,“这前几次文会都由一人拔得头筹,你可知是谁。”   苏晚回过神来,心底隐隐有猜测,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这神色都出卖你了,心里怕不是记挂着你那好郎君。”端平轻笑一声,一脸的打趣。   这苏晚哪里都和她相投,偏偏于情爱一事两人截然不同。   一个痴情,一个风流。   “不过你想的没错,那人确实是裴寄。”不再卖关子,端平拿起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   苏晚微微垂首,眉眼唇畔皆是笑意,再抬头时眸中一片清明,温声细语道:“不知今日郡主为何而来?”   似是正等着苏晚问这句话,端平咧嘴一笑,一脸看戏的表情,指着大堂正对面的另一个角落,说:“你看那是谁?”   苏晚闻言抬眸看去,那一袭墨色锦袍的男子,竟然是陆简。   诧异之色溢于言表,莫不是因着上次伯府事件,端平郡主对陆简上了心。   这样想着,苏晚开口竟有些结结巴巴:“郡主,来此处是为了陆公子”   “你想哪去了。”端平见她面色就知她想歪了,一脸愤然,“我虽然好男色,但就他这种纨绔子,还不如裴寄那冰块脸来的好看。”   苏晚一时语塞。   端平话说出口才觉失言,险些打落茶盏,连忙否认:“当然,我可是一个都没看上。”   “噗嗤”一声,这回轮到苏晚笑出声来,端平对裴寄的嫌弃不是一日两日,既在她口中裴寄还胜于陆简,那想必她对陆简印象极差。细想明白之后,苏晚浅笑道:“郡主莫不是特意来此看陆公子的笑话。” 第18章 对峙 人群中就传来一道低低的少年声音……   端平一脸幸灾乐祸。   “我打探过了,陆简这草包每逢文会必然倒数。本郡主今日闲着没事过来瞧瞧热闹。”   原来端平那日离开安乐伯府后,想起陆简的言论气不打一处来,遂派人扒了陆简的底,又恰巧得知今日临江楼有文会,便带着苏晚过来看戏。   苏晚也曾听说过端平郡主睚眦必报的性子,却不料竟是这般个报复的法子,顿时忍俊不禁,杏眼弯成了月牙儿。   心里却估摸着端平今日恐怕颇难如愿。毕竟她可知道昨日陆简特意去寻了裴寄,两人在书房商讨良久,大抵就是为了此次的文会。   她没有戳破端平看戏的心思。   那边的人群又有了动静。   端平起身冲苏晚招了招手,两人缓步走到人群外围。端平凑过去问身旁一脸羡慕的瘦弱书生:“这位兄台,久闻文会大名,今日有缘得见,不知你们这是?”   这书生转头,一看是两个比他更显瘦小的少年,想必是过来看热闹的,于是一脸显摆的神色,口气自得:“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今日这文会可与往常不同。这真镇远候世子首次赴会就拿了次名,可真真是了不得啊。”   苏晚眼角余光扫过去,果然见到众人轮番恭维裴安。可惜远远地瞧着,他面色倒不是那么的好看。苏晚转念一想,在他人眼里这是值得恭维的事情,恐怕对裴安却不然,他想必是冲着这魁首来的。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身旁两人还在窃窃私语。   “这镇远候世子真这么厉害?”   “那当然,真可谓是文采斐然。”   “那今日魁首是谁?”   “尚未公布。”   问及此处,端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偏头小心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陆简,小声道:“你可知那安乐伯公子陆简今日名次如何?”   苏晚顺着端平的视线看过去,许是一众人都围在裴安附近,只余陆简一人还似无所觉地坐在原处悠悠然品茶。   耳畔是瘦弱书生的不屑声,“陆简,他不过是家世好些才能来此,论才学就罢了,倒是可惜安乐侯为这长子颇费一番心血,若不是他实在不堪重用,又怎会迟迟不立世子。”   “你说的对,我看他的样子就是草包一个。”端平一边点头一边随声附和,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两人语毕,端平扭头附在苏晚耳边忿忿道:“你听见了没,看来这纨绔子名声也好不到哪去,还敢嫌弃本郡主,真是不知好歹。”   苏晚忍着笑意,压低声音道:“确实不知好歹。”   “快快快,要公布魁首了。”   许是方才的谈话过于融洽,书生此时还不忘了提醒她们。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方脸男子身上。   只听他扬声宣布。   “今日文会拔得头筹的是陆简,恭喜陆兄。”   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良久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唏嘘声,苏晚隐隐听见有人在猜测。   “真的假的?”   “莫不是誊写有误。”   “我本以为是郑兄才是。”   ……   方才信誓旦旦揶揄陆简的书生和端平此刻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两人相对无言。   “不知这所谓郑兄是何人?”苏晚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两人诡异的沉默。   书生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诧色,仍是一本正经地回道:“这郑兄是我们白鹤书院的名人,才学与裴兄不相上下。”   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接着说:“这裴兄想必你们也知道,并不是这镇远侯世子,而是假的那个。唉,倒是可惜了他那一身才学。此次他未受邀,我本以为郑兄的头名十拿九稳。不料……定是那誊写出了差错”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由惋惜变成了肯定,就差当场上去拿出手稿对峙。   苏晚了然,遂沉声道:“多谢兄台解惑。”   她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端平,端平此时早就气的牙痒痒,苏晚轻轻唤了一声:“兄长。”   端平方才回过神来,轻哼了一声。   另一边,众人唏嘘了片刻,似是才想起角落里坐着的陆简。   陆简面上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甚至抬手为自己又斟了杯茶,细细品味。   实际上呢,他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昨日他特意拐去裴家,就是为了今日文会。毕竟往日里他次次倒数,可这次不同往日,裴寄不去,去的是裴安。   本来想请教裴寄如何是好,不料裴寄竟令他为这临江楼作序。他当场作文实在是狗屁不通,岂料裴寄一润色,简直是字字珠玑。   更有甚者,今日文会的题目竟就是为这临江楼作序。   这才有了现在这出。   见多了裴寄夺魁时淡然自若的样子,他今日终于也体会了一遭。   自以为足够高深莫测,陆简放下手中的茶盏,摆摆袖子起身,轻咳一声,朗声道:“陆某惭愧,承让了。”   “这文真是你写的,莫不是弄错了?”   苏晚闻声望去,开口的竟是方才的那个瘦弱书生,他不知何时跑到前面去了,手上拿着的许是那手稿。   其余人纷纷附和。   陆简气急:“你敢质疑爷?”   因着家世的缘故,纵使众人私底下瞧不上陆简,面上仍是奉承。再加上他性子霸道嚣张,喜舞木仓弄棒,无人敢去招惹。   “实话实话罢了,依我看,那文恐怕是郑兄所作。”又有人开了口。   陆简方才的悠然闲适早就荡然无存,脸色黑的像锅底。   “今日可算是来着了。”   苏晚侧眸,方才还一脸怔忪的端平,此刻脸上又满是看戏神态,甚至轻笑着开了口。   那边还在僵持,争吵一触即发。   直到一声令苏晚熟悉的男声响起,“罢了,陆兄,就让郑兄先过目一番,若未混淆,那便皆大欢喜。”   原来是一直观望着的裴安开口调停,语气中明晃晃地暗示着誊写有误。   陆简当即就要怼回去。他还尚未出声,人群里就传来一道低低的少年声音。   “这如何算得上皆大欢喜,难道方才世子得了第二名,亦是有人上去对峙过?”   “胡说什么,世子真才实学岂容怀疑。”裴安身边围着的人率先反驳。   裴安略抬了抬手,身边的声音小了下去。他视线向人群中扫去,隐隐看到被人群遮挡住的身影。   “方才当然是没有对峙,不过此时情况不同,不知阁下何解。”   “依我看来,对峙可以,不过若是未混淆,开口怀疑的人少不得向陆公子赔罪。”   “说的对。”前面话音刚落,陆简就扬声附和。裴安隔着人群未曾看清,陆简在这角落里可看的一清二楚。那开口的少年,分明和嫂夫人一般模样,哪怕她特意压低了声音也掩不住似曾相识。视线左移,那同嫂夫人相似的少年身边同样打扮的白袍少年,竟和那端平郡主一模一样。   他哪里还不明白。   所幸,苏晚是站在他这边的。他也就跟着开了口。   只是这时他的愤慨已经变成了对裴寄是否知道苏晚同端平交好的担忧。 第19章 邀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简既已开口,裴安再怎么厌恶在他眼中与裴寄臭味相投的陆简,也只能点头应允:“好,便依这位公子所言。”   而此前发声的少年确是苏晚,见裴安回应后,她未再开口,察觉到四周投来的打量的目光,亦是神色如常。   倒是端平有些诧异。   不过转念一想,裴安那般做法到真是有些不妥。再想想当时安乐伯府的事情,虽然她被迫装病卧床,仍是知晓裴安完全不顾妻儿的安危的所作所为。   她讨厌陆简,可她更看不起裴安。   面色变了一瞬,端平嘴里小声嘟喃着:“算了,我也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人。”   尽管自言自语的声音弱不可闻,苏晚还是听见了,微蹙的眉头轻轻展开,紧抿的唇角带了丝弧度,她状似不经意地小声问道:“郡主不若去那边坐着等结果。”   嘟喃声戛然而止,端平这才察觉站了许久,颇有些口干舌燥。   二人又回到方才的角落。   不过她们刚一落座,对面的陆简就起身径直走过来。他抬手行了一礼,赶在端平开口逐客之前坐下。   苏晚见他眼里满是了然之色,率先开口道:“陆公子,在下姓苏,这位是平公子。”   陆简刚要出口的“嫂夫人”三字顿时咽了回去。他自觉要替裴寄打探一番,遂低声问:“不知两位今日到此为何?”   “与你何干。”端平拿起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语气中是满满的敌视:“这临江楼又不是陆家开的,怎么,我还不能来了。”   陆简只觉这端平郡主果然如传言中的不可理喻,他目光故意在端平身上逡巡良久,方道:“这倒不是,实在是平公子今日这身打扮,有些令人惊讶。”   端平被他看的气极,本来被茶水抚平的焦躁瞬间涌上心头,怒道:“不管我们来此为何,总归是看了场好戏。”   苏晚在一旁小口啜饮热茶,面上有些许无奈,这俩人甫一碰面就针锋相对。   好在不等两人再争执起来,事情就有了结果。   此前那方脸男子领着一众人到了角落。苏晚扫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大多是方才出声质疑陆简之人,面上全是掩不住的讶色和难堪。   苏晚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陆简。   陆简方才还是一脸的恼怒,一见来人,脸色瞬时带上些漫不经心,口气也是吊儿郎当,“怎么,各位兄台这是来兴师问罪?”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陆兄说笑了。”还是之前的瘦弱书生开了口,他眸光一扫看见坐在旁边的苏晚二人,心底诧异,却还是接着道:“郑兄确认过了,这并非是他的文章。我方才寻了誊写前的手稿,确实是陆兄的笔迹,孙定在此向陆兄请罪,还望陆兄海涵。”   原来这瘦弱书生唤作孙定,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   他一开口,后面的人也接二连三地致歉。   陆简嗤笑一声,声音大了许多:“罢了罢了,我陆简还不至于那么小肚鸡肠。只是方才说好的当面赔罪,旁人都来了,堂堂侯府世子却不见踪影。”   白鹤书院众人皆知陆简与裴寄交好,当然也明白他与裴安的互相看不上。只是这事不容他们置喙。   陆简特意扬声回答,不远处的裴安也清楚的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感觉到众人投来的各色打量的目光,他面色难看了几分,眼底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晦暗。   笼在袖子里的手掌紧紧握拳,他提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三三两两的簇拥者。待裴安站定在陆简面前,面上早已是一片和煦,他朗声道:“不论如何,裴安合该向陆兄赔罪,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他表现的太过坦荡,身后众人皆是点头。   “那便罢了。”陆简轻哼一声,复又坐下。   此前领头的方脸男子这会才出来打圆场,他抬手冲众人行了一礼,道:“既事已了,今日文会不若到此为止。秋闱不足三月,某在此祝诸君一切顺利。”   “是啊,这次秋闱不仅孙兄郑兄要下场,世子和陆兄也要下场,介时便可一较高下。”人群中有人附和道。   他话音刚落,陆简心底吃了一惊,面色微变,他竟不知裴安和郑远都要下场,不过一想到亦是下场的裴寄,神色缓和了许多。   身世揭穿之后,那些往日里奉承裴寄的人又去吹捧裴安。裴寄也被踩成所谓沽名钓誉之辈,往日里的才学倒好似都是那些人捧出来的。   也好,到时自可见孰高孰低。   大堂内众人纷纷告辞离开,那瘦弱书生孙定离开时竟还冲苏晚和端平行拱了拱手,苏晚见状轻点了点头,端平则直接冲他招了招手,然后对苏晚说:“原来这位是左都御史家的公子,没想到他爹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儿子倒还行。”   苏晚微微颔首,孙御史素来刚正不阿,作风老派,怕是最看不惯她和端平这种所谓“不孝不自重”之人。   端平的动作也吸引了裴安的视线,他垂头扫过去,眼神停留在陆简身后坐着的苏晚二人身上。   那日虽是短暂碰面,他却牢牢记住记住了那个弃他而择裴寄的女人。而此番亦是认了出来,想起刚刚提议赔罪的亦是苏晚,面色愈发阴晴不定。   阴郁的视线太过直接,苏晚抬眸看了一眼,正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似无所觉,苏晚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垂头品茶。   陆简也注意到裴安的目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径直起身挡住裴安看向两人的视线,道:“世子怎么还在这里?”   人都散了,裴安这会倒是不再装模作样,口气不善:“原来陆兄不止同那冒牌货走得近,和苏大小姐也是颇为交好啊,也不知裴寄是否知晓?”   许是因为端平大大咧咧的坐姿,裴安并未认出她来,看苏晚和陆简的眼神竟有些微妙。   “怎么,这会不装你的谦谦君子,端着世子的架子了?”陆简与裴安也不是第一次争锋相对,他接着道:“话说方才文会,倒是多亏前日安之替我润色,他这一走我竟都能夺魁。”   裴安脸色更加难看,他千算万算要在今日文会一展风采,没想到最后却还是被裴寄下了面子。   袖子下的拳头握紧了些,裴安不接陆简的话茬,道:“那冒牌货一无所有,身边也就陆兄和苏大小姐不离不弃,若是知道你二人来这临江楼私会,恐怕会后悔替陆兄润色文章。”   裴安言语中的恶意尽显,苏晚本不欲与他正面交谈,可此时耳根都气的染上了一丝绯红,忍不住开口道:“世子怕不是以己度人,两面三刀倒是有些令人不耻。”   裴安听出来她的未尽之言,透过陆简隐隐能看到端坐着的女子,一袭靛青锦袍也掩不住明眸皓齿。   原来苏晚早就知道他同苏清之间的牵连。   若是不知,她恐怕不会选那冒牌货吧?这个念头一旦涌上心头就挥之不去。   裴安皱了皱眉,竟没有开口反驳,反倒是低笑一声,道:“也罢,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能走到何时?”   语罢,甩袖离开。   陆简看着裴安离开的背影 ,气的甩了甩拳头,随即扭头看向一脸看戏神色的端平,“方才那家伙胡言乱语,你若是开口承认身份也不至于此。”   “陆公子慎言。”不等端平开口,苏晚蹙眉沉声道:“郡主自有考量。”   端平也是为她着想。   裴安既认定她二人有不堪,端平就算开口也没用。   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到裴安口中恐怕就成了她同端平一般平行不端,打着幌子出来私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旁的端平敛了神色,此时倒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也不搭理陆简,对苏晚道:“我乏了,回吧。”   两人起身准备离开,不料这时上来一人,竟是先前领她们上楼的伙计,他快步上前行了个礼,恭声道:“这位公子留步,我家主人想邀您见上一面。”   他抬头看向的人竟是苏晚。   苏晚怔愣了一下,她确实是初次来这临江楼,心思流转间,她浅笑问道:“不知贵主人可说何事找我?”   伙计:“待公子见过便知。”   端平又坐了回去,打断道:“我这贤弟涉世不深,放他一人前去我并不放心。”   陆简也难得点头应道:“不可。”   “二位不必担心。”伙计保证道,他在这临江楼待了这么多年,招揽过四面八方的来客,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初次接待端平时就看出她是位贵家小姐,不过临江楼的伙计从来不干预客人的喜好。   也因此,苏晚一进门,伙计就知道这又是位小姐,自然也清楚端平二人的担忧,他憨笑一声,低声说:“几位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临江楼的主人一直是位夫人。”   端平抬头和陆简对视一眼,两人眸中皆是惊讶。他二人均是临江楼的常客,这临江楼的主人素来神秘,没想到竟是女子。   话已至此,苏晚抿了抿唇,轻声道:“那我便随你走一趟。” 第20章 故人 物是人非   伙计领着苏晚上了楼,去的还是方才的雅间。   一推开门,里面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苏晚打量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窗前的雪青色背影上。   伙计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上了门,室内登时只余二人。   苏晚犹疑片刻,轻声开口:“见过夫人。”   女子转过了身,一袭雪青缎裙,低垂鬓发斜插着丝金云形玉步摇,看起来清雅而不失华贵。见到来人,莞尔一笑,声音柔润,“苏小姐不必客气。”   虽说这身男子打扮也只是为方便行事,却接二连三的被人一眼戳破。只是这夫人不止戳穿了她女子身份,恐怕连她的身份也一清二楚。   苏晚心下有些提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答道:“夫人好眼力。”   “苏小姐不必拘束,坐吧。”似是察觉到苏晚的提防,女子轻笑一声开口,语罢,款款玉步,率先走过来坐下。   苏晚也依言坐下,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直接开门见山问:“不知夫人有何贵干?”   虽然心下提防,但苏晚并未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感受到不怀好意,她身上从容不迫的气息反而让人有些亲近。   “我名温窈,和你母亲是旧识。”女子清浅的目光在苏晚身上细细逡巡,好似在找寻些什么,声音也愈发温柔:“果然其女肖母。”   苏晚猛然抬头,潋滟秋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笼在袖子里的指尖颤了颤,林氏离开太久,在她身边的痕迹早就被抹除的差不多。苏府里曾经的正院被人霸占。林氏亲手替她扎的秋千被苏清派人偷偷毁去,就连留下来伺候的老人也都自寻了出路。   苏晚只能从周掌柜和谢不允的只言片语和她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想起林氏。   没想到,她从未到过且林氏从未提及的临江楼的主人,竟是林氏的故人。   苏晚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夫人认识家母。”   温窈:“几面之缘。”   “那夫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苏小姐与苏夫人有七分相像,再加上这临江楼里,有些事情总是必不可少的。”   苏晚眸光微凝,那就只能是方才裴安的话揭破了她的身份。   可此前在场的明明只有他们四人,还有远处端茶送水的伙计。   看来这临江楼,也是隔墙有耳。   刚刚放下的心又隐隐提了起来,苏晚抿了抿唇:“那夫人今日唤我来是为何事?”   “苏小姐不要误会。”顿了顿,温窈改口道:“或者我该叫你裴夫人。虽说我与令母乃是旧识,实则是苏夫人曾有恩于我家公主。”   苏晚惊诧:“公主?”   当今皇上膝下并无公主,追溯最近的公主也就只有早逝的昭阳长公主。   “对,昭阳长公主。”温窈声音更显空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好似是陷入了回忆,道:“其实我原本只是公主府随身伺候公主的侍女,这临江楼是公主的产业。幸得公主青睐才脱了奴籍,被派来打理这酒楼。”   “长公主曾邀苏夫人来这临江楼,并言明苏夫人于她有恩,令我等不得怠慢。”   苏晚她静静地听着,她从不知道林氏曾与昭阳长公主相识相交。   “公主走了之后,这临江楼就交到我手上,我一直替她好好守着这里。”温窈言语中满是落寞追思之意。   她起身走到窗前,水面波光粼粼,连飘荡的渔船都和十六年前一般,而划船的人儿却不知换了几波。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那个温柔娴静,笑起来杏眼弯弯的女子,和她那明媚娇贵的长公主,仿佛不久前还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她一眨眼,人却都不见了。   已经十六年了。   轻叹一口气,她遗憾道:“自公主故去,苏夫人再未来过临江楼,我也没再见过她,亦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苏晚听出她语中的感伤,顿时鼻头一酸,连忙垂头掩去眼角的泪意,明明她好久都不曾这般娇气过了,如今却被这几句话勾起心底的难过。   “看我,说这些干什么。”温窈沉浸在回忆里,一个人说了许久,一转头察觉到垂头的苏晚,才回过神来,“苏小姐见谅。”   苏晚遮去眼底的落寞,再抬头眉眼一如既往温和淡然,她轻摇了摇头,道:“能遇见母亲的故友,苏晚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是苏小姐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温姨。”   温窈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此前文会上发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现今亲眼见到真人,苏晚外表甚肖其母,可这性子里除了和苏夫人相似的七分温婉,还隐隐可窥见暗藏的三分强硬。   “温姨。”   苏晚能清晰的感受到眼前女子对她发出的善意和怜惜。愣了片刻,她轻动了动唇,唤了人。   “好。”   温窈的笑声不如之前的含蓄,满是轻快和发自内心。   她心中同时隐隐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公主那孩子能留下来,也该是这般年纪了吧。   被这笑声感染,苏晚嘴角也漾开了笑意,眉眼弯弯,似是想起什么,随即开口:“温姨今日唤我来可还有旁的事,或许与文会有关?。”不知为何,她心底总觉得今日的文会有些古怪。   苏晚扭头看向温窈,只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其实这临江楼文会虽说与会者是白鹤书院为首的书生们,背后却是由临江楼发起,至今已有二十载。今日这为临江楼作序的题,是当年长公主所留。”   温窈眼里满是怀恋,声音都里多了些难以察觉的落寞,“当初的首次文会,是由白鹤书院谢氏公子谢不允邀约而成。公主当年也如你这般一身男子装扮混入其中。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她没有说的是,也是那次文会,昭阳长公主遇到了后来的新科状元郎顾慎,她看着两人从纠缠不休到情投意合,却终是没落得个好下场。   听到谢不允的名字,苏晚神色微变,她动了动唇,似是想告知温窈谢不允的消息,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谢先生隐姓埋名这么些年,未经允许她不好泄露他的行踪。   见到温窈面上落寞的神色,苏晚只能轻声安慰道:“温姨,都过去了,我们该往前看。”   温窈点头,眼里依稀氤氲着泪花:“我守着临江楼这么多年,今日恰逢文会二十载,得遇故人之子已是庆幸。”   语罢,她低低轻笑一声,掉转了话头:“今日安乐伯公子替临江楼作的序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本想亲自道谢,不过没想到竟是有人在背后插手。那这谢意就只能有劳你代为转达了。”   “好。”   苏晚应了声。   ……   离开临江楼,同端平分手后苏晚回铺子换上晨间出门的装扮,回了小院。   苏晚一进门,正撞上一溜小跑笑容满面的平儿。   这丫头乍一看到苏晚,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却还是没忘记礼数,恭恭敬敬地朝苏晚行了一礼,道:“夫人您今日回来的也比平日早些。”   也?苏晚闻言抬眸朝书房看去,门是紧闭的。   她问:“夫君也回了吗?”   平儿点点头,用手指了指书房,“公子今日回来的可早呢。”   苏晚点头,迈步向书房走去。   平儿见状又溜走了。   缓步到了门口,苏晚执手轻轻在门上扣了几下。   片刻,房内传来温润的男声:“进来。”   “阿寄,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裴寄停笔,对上眼前慢慢走近的女子,视线却停留在她的发髻上,白玉簪子和陈早间出门的位置不一样了。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裴寄温声回道:“今日先生许是心情不好,并未授课,拉着我多饮了几杯,早早休息了。”   不知为何,苏晚竟是瞬间想到了临江楼时温窈对她所言的二十载。   恐怕谢不允也是为此伤神,悼念故人罢了。   裴寄见她神思不属,放下手中的笔,走近问道:“晚晚今日铺子里一切可好?”   男子高大的身影逐渐靠近,飘散的思绪顿时回拢,苏晚垂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今日还去了旁处。”   “哦?”裴寄眸光微顿,轻笑着开口:“晚晚去了何处?”   “临江楼。”   裴寄心底隐隐知道答案,可在听到苏晚说出临江楼时还是有些不想相信。   她竟去了临江楼。   是为了文会吗?   前世他未被邀约至临江楼,只记得裴安于此次文化大展风采,一举夺魁。也是因着这次文会,裴安不知为何入了临江楼主人的眼,此后受其多次相助,而最后的科举舞弊案就源于这临江楼。   这一次他还是未去文会,却提前提点了陆简,毁了裴安精心准备的夺魁念头。   可他没想到,苏晚竟也去了。 第21章 再梦 苏晚试着往外走,却走不出去……   裴寄变幻的神色映入苏晚的眼底。   苏晚心想他怕不是想起今日的文会,读书人大抵都看重这些,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未受邀约。   她垂了垂头,面上满是纠结。   裴寄见她不语,也敛了面上的笑意,沉声道:“临江楼……晚晚莫不是去了文会?”   正垂头纠结着怎么委婉开口提及文会的苏晚不料裴寄就这么开了口。   她一抬头正落入裴寄黑沉沉的眸子中,一股无来由的陌生侵袭而至 ,这样的裴寄她看不透。   两人对视良久。   苏晚又率先垂了眸子。   文会夺魁多次,却被排挤在外,心底合该不舒坦。   这么想着,苏晚咬了咬唇,粉嫩的唇瓣印上了浅浅的痕迹,开口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担忧和宽慰,“阿寄,今日郡主邀我同去临江楼,恰巧碰着了文会。”   端平,听到这两个字裴寄的眉头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   那日安乐伯府事了,陆简同端平郡主并未同前世一般被强行凑做一团,只是他不料苏晚竟和端平郡主看对了眼,两人交情一天好似一天。   他倒不是因着外界的闲言碎语而对端平持有成见。只是前世陆简身亡同她脱不了干系,再加上一个堪称隐患的成王。   苏晚不知道他是因着端平的缘故脸色愈发难看,只以为文会戳中了他的心事,声音都放软了些:“我们还遇见了陆公子。”   “陆兄同端平郡主碰面了?”裴寄没料到陆简同端平郡主又有了交集。   苏晚没想到裴寄没有追问文会事宜,反倒是问及陆简端平二人。心下以为他还记挂着安乐侯府上发生的纠葛。不知为何,心底竟松了口气,点头道:“他们二人确实碰上了。”   她没说的是端平是特意为陆简去的临江楼。想到那日文会陆简二人互相瞧不上的样子,忍不住轻笑道:“阿寄你放心,郡主和陆公子虽说性子坦率直接,但都懂得分寸。”   裴寄低眸扫过女子嘴角漾起的丝丝笑意,眸色暗了暗。苏晚并未意识到他对端平的不喜,也毫不掩饰她对端平的亲近。   裴寄甚至于要推翻此前对她的那些怀疑。   明明被姨娘庶妹磋磨着长大,本该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可这些时日来,面对旁人的挑衅诘难她视若无睹。而旁人面上给予的亲近和善意,却毫不怀疑的全盘照收。   就好似包容天光云烟的一汪水,淡然无波,却隐隐惹人怜惜。   耳旁依旧是女子的轻声细语。   “阿寄你可知今日文会陆公子凭着一篇临江楼序夺魁,文采斐然,还让众人好生吃了一惊。”   温柔的女声中暗暗藏了些狡黠。   忽略心底的异样,裴寄紧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抬了抬眸,顺着她的话,“哦?看来晚晚今日特意来书房就是为了此事?”   以陆简藏不住三句话的性子,恐怕早就把背后的他全盘托出。就是不知道这一次那临江楼背后的人还会不会看上并未夺魁的裴安。   苏晚轻点了点头。   “此外,今日我还同那临江楼主人见了面。我没想到她竟是我母亲的故人,是位很温和的夫人呢。”没留意到裴寄微变的神色,苏晚兀自接着说了下去,“温夫人还让我向你转达一下对那篇临江楼赋的谢意。”   语罢,苏晚抬眸瞧向裴寄。   殊不知她的话在裴寄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前世他就曾经怀疑过,那篇后来挂放在临江楼大堂的文章只能说是精心雕琢之品,却也算不上什么惊世之作。裴安真的仅凭一篇文章就能得临江楼另眼相待?此番裴寄方才明白,临江楼前世站在裴安身后,恐怕是因着苏晚的缘故。   而这一世,全都不同了。   裴寄低眸正对上女子水润的眸光,干净清澈的好似对他毫不设防。他的嘴角竟带上了一丝自己并未察觉的笑意,低声道:“你知道了,那方才是谁在夸陆兄文采斐然?”   分明是低沉的男子声音,苏晚竟从中听出了一丝打趣,结结巴巴地回道:“方才……方才那是……”   方才她是看裴寄情绪低落,所以借着陆公子的事情稍稍夸了他一下。可这会要直接承认却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那我就且当晚晚方才夸的左不过是文章,又不是人。”裴寄看她窘迫的样子,低笑着开口打断了她。   苏晚瞪大了杏眸,正撞入另一双黑眸中。   两眸相对,其中好似真有情意流淌,般配异常。   这一日是苏晚离府以来心情起伏最大的一日,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开心。也不知是因为遇到了林氏的故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然而这一夜,自寻到谢不允后许久未做梦的她竟又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她好似在一个密闭的房间内,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苏晚试着往外走,却走不出去。   每一次梦里她都仿若一个旁观者,被局限着,冷眼看着那些好像会在将来的发生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格外久了些。久到她仿佛能感受夜晚那沁入骨子里的孤寂和凉意。   未同往常一样从梦中醒来,苏晚一个人蜷缩在房门口。不知过来了多久,她隐隐听见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心陡然提了起来。   这黑漆漆的屋子里竟还有旁人。   苏晚试探着往房间深处走去,隐忍的呼吸声愈发明显,夹杂着痛苦的闷哼声。   愈走近苏晚愈发肯定,里面明显是个男子,许是受了伤刚刚醒转。   可她方才摸索过片刻,这房间不大,并不像是住人的房间,反倒像是杂物房之类。   再走几步,男子的呼吸声近在耳畔。苏晚清楚地知道这是在梦里,鼓起勇气又走近了些。   房里没有床,男子就这么直直地躺在地上,隐隐能看见一团黑影,却看不清身形。他大概是受了伤,昏迷过去却还时而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苏晚试着碰了碰他。   果然,碰不到。   这也是她敢走近的倚仗,经过这几次梦境,苏晚清楚地知道这点。梦里的人伤不到她,她也不能干预梦里发生的事情。   她只能坐在男子的身边,感受着他浅浅的呼吸声,方才弥漫心头孤寂和凉意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心焦。   好在,这人还活着。   希望她能在梦里等到天亮。 第22章 报复 她怕梦里的事情真的发生   好似清楚苏晚所思所想,梦里时光飞逝。渐渐地,密封的窗户隐隐透出些亮光。   苏晚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杏眼微眯。躺在地上的男子躺在地上侧对着她,一袭白色长衫,带着些褶皱和脏污,背影却有些眼熟。   苏晚意识到了什么,笼在袖子里的五指紧攥在手心,她屏住呼吸,慢慢走近。   恰在此时,从外面紧锁住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猛然涌入的光线刺的苏晚眯了眼睛,她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梦里的来人。   微眯的杏眼陡然睁大。   是他。   那夜纵火的匪人。   尽管那日只是匆匆忙忙的打了个照面,这张脸却深深的刻在了苏晚脑海中。   五指深深掐入掌心肉里,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既是这人。   那地上躺着的……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苏晚急忙回头。许是开门的声音又或是久违的光亮也唤醒了躺在地上的人,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还是倒了下去,那张熟悉的脸正落入苏晚眼中。   明明入睡前身旁的男子还是温润如玉,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这个落魄不堪的裴寄,甚至隐隐能看到细碎的胡茬。眼神里也不是她熟悉的从容,反而更多的是愤怒和掩饰不住的伤痛。   苏晚清楚他眼底的情绪是冲着门口的歹人,她听见男子低沉质问的声音:“方元,我未曾亏待过你。”   那被称为方元的歹人闻声面色微变,随即口气带上了一丝不屑:“裴寄,我从前唤你一声世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冒牌货,鸠占鹊巢这么多年,你以为侯府会放过你。”   原来这人果然是侯府下人。   “我本以为那夜大火,死里逃生,此前往往总该是一笔勾销。”裴寄一边说着,一边倚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苏晚这才发现,他的左腿明显无力,似是被人打折过。她心底隐隐有些心痛,快步靠近,想扶他一把,一伸手,触到的仍是一片空气,复垂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是我?”方元明显慌神一时失口承认,他不料裴寄竟清楚那夜纵火之人是他,意识到说错话又连忙叫骂道:“你平白享受了侯府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既前半辈子白得了不该得的,可不该用后半辈子来偿吗?”   “是吗?”倚着墙的男人撑直了身体,苏晚没有错过他眉宇间掠过的一抹痛意,只见他低头嗤笑一声:“终归是我一厢情愿了。”   再抬头,此前的愤怒和伤痛早就消弥的无隐无踪。   他又开口问:“放火,打折一条腿,这次又当如何?毁尸灭迹吗?”   方元对上裴寄变了的眼神,再加上他不同往日的淡漠口气,竟有些气短,他伺候裴寄这么多年,竟从未见过他这般,不过一想起背后的主子,想起他好不容易重新赌回来的锦绣前程,像是找回了底气,开口说:“你若是识时务,合该从京城消失,过你该过的日子便罢了。谁料你不死心,还想凭着科举翻身,这才又惹恼了世子。”   说到这里,他似是忆起往日的主仆情分,放缓了口气:“要我说,离了这京城,凭你的本事也能活的好好的,又何必留在这京城受人磋磨。”   强忍着站了这么久,裴寄额角满是汗珠,撑在墙上的手紧紧用力骨节泛白,动了动唇:“我今日这般模样,总归是去不了考场,你大可安心回去赴命。”   这里是白鹤书院的内院,方元到底也不敢在此闹出人命,他挥了挥手说:“此次乡试你是去不成了,世子也不会让你有下次机会的。”   裴寄不言,收回撑在墙上的手,伤腿施力,他面色泛白,紧咬牙关,哪怕拖着一条伤腿,上身仍挺得笔直,未再给方元一个眼神,出了屋子。   苏晚从方元口中得知这日竟是乡试,心头一震,又见裴寄出门,担心他出事,连忙追了上去。   却不料她刚触及房门,梦就醒了。   “可是梦魇着了?”   苏晚一睁眼,入目还是一片黑暗,耳畔传来男子温柔的关心。   “嗯,做了个噩梦。”苏晚小声应道。   身旁的人起了身。不稍片刻,橘黄色的烛光驱散了黑暗。   苏晚也坐了起来,抬眸,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一时恍神。   明明是同一张脸,梦里是隐忍,梦外却是温柔。   “怎么了,晚晚的噩梦里难不成有我?”裴寄将烛台放在床边的案上,又上了床,也是坐着,见苏晚盯着他似还是陷在梦里,温声笑道。   他不料苏晚竟真点了点头,一时愣住,噩梦里有他?   裴寄正要开口,一只雪白的柔荑试探着伸了过来,轻轻抓住他的衣摆,没有放开,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罢了,怕是梦里吓得狠了。   一时静谧,苏晚的手触及裴寄的衣摆时方有了些真实感。   “阿寄?”苏晚低低开了口,话语里是止不住的担心:“我今日在临江楼遇见了……裴安,这一次乡试,他似乎也是要下场的,若是他知道你也要下场,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裴寄怔住,所以噩梦里确实有他,只不过是梦里有事的是他吗?   前世裴安确实对他下手了,乡试前日派人打断他的左腿,在阴冷的杂物房里关了整夜。使得他错过当年的乡试,幸而次年皇上开了恩科,才不至蹉跎三年。   只是现在忆起,当时的愤怒落魄都早已烟消云散。   苏晚见他没说话,以为他亦是担心,有些着急道:“你虽不曾说过,可我知道此前失火怕是同侯府脱不了干系,这次乡试,我怕……”   她怕梦里的事情真的发生。尽管她已经嫁给了裴寄,现实同梦的走向也并不全然相同。她不知道梦里的那个裴寄是如何在经受种种后还能高中状元,可毋庸置疑,他定是吃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苦头。   她不忍。   烛光朦胧,芙蓉面上满是愁色。 第23章 点心 这时是苏晚亲手做的一盘豌豆黄……   裴寄侧眸打量片刻,又垂头看着那紧紧抓住他衣摆的纤纤玉指。温声问:“晚晚可是梦到那裴安报复于我?”   苏晚轻轻点头。   “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镇远侯府的底细。上次纵火是裴安刚回侯府一时冲动,再加上有人急于表忠心罢了。他此时若是想在侯府立住脚,必然不敢再来害人性命。”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苏晚,弯了嘴角,接着说:“更何况,晚晚既选了我,总归是信我的,我又怎么能将你我再置于险境之中。”   苏晚怔忪,“可若是他不下狠手,只是使手段阻挠你去乡试呢?”   梦里裴安确实没有害他性命,可也没有放过他。   “晚晚。”   苏晚闻声抬眸看他,只见他面带纠结。   “今日我同谢先生商议,秋闱已不足三月,我打算住在谢府直至下场。”   苏晚愣了一下,不觉放开了抓紧衣角的手指,轻声问:“何日离开?”   “三日后。”   察觉到即将溜走的纤纤玉指,裴寄不知为何竟伸手将其捉住,苏晚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   裴寄:“晚晚我该早些同你商议的。不过我若是离府,镇远侯府就不会冲着小院下手,再加上有王妈和平儿看顾着,我也放心。而且我在先生那里也不会有事。”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底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离府至今,他们二人相互扶持至今,还是第一次分开。苏晚掩去面上旁的神色,咬了咬唇,点头道:“嗯,我明白的。不早了,休息吧。”   说完又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   “好。”   裴寄应声吹灭床头案上的蜡烛,两人躺下时,仍是十指相触。   夜色渐深,房内安静的只余呼吸声,不知名的情绪在悄然滋生。   ——   三日转瞬即逝。   裴寄离府时也只比平日多带了几件衣服。   哺时将至,王妈准备晚饭时方才知道裴寄会离府多日,于是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准备晚饭。   一旁的平儿倒是似无所觉,她同裴寄接触颇少,甚至于她还有些怕裴寄。平日裴寄在府里时她总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动静,这会知道他长时间离府倒是松了口气。   待到苏晚饭后,见到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王妈,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问:“怎么了,王妈可是有事同我说?”   “去去去,你先去厨房把碗筷收拾了。”王妈冲旁边的平儿摆摆手,见她应声一溜烟跑走了,才又凑到苏晚身边,小声说:“夫人,这东家要在先生家待到何时啊?”   苏晚:“秋闱过了便归。”   “这可不行啊。”王妈一时嘴快嘀咕出声,冲苏晚道:“夫人,虽说上次事情过后,那些长舌妇收敛了一些,可闲言碎语总还是有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苏晚的小腹,压低声音:“也是我僭越了,夫人难道不想着替东家添个少爷或是小姐吗?”   苏晚面色一红,她没想到王妈竟会这么说,她从未考虑过这些,只得小声唤了句:“王妈……”   王妈见她害羞的样子,心底感叹东家真是铁石心肠,怎么舍得留这娇滴滴的美人独守空房哦。   “王妈是过来人,这夫妻之间啊,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也省的外人闲言碎语瞎编排。”   王妈还在劝着,可不说苏晚自己,恐怕就连裴寄也从未考虑过孩子的事情。可这些话并不能同王妈言明,苏晚只得低头佯装害羞不已,将王妈糊弄过去。   “罢了,老妇人不多嘴了。”唠叨了半天,王妈搓了搓手,“我去厨房准备些材料,明日多做些点心,夫人带着平儿给东家和先生送过去?”   不管如何,哪怕夫人和东家分隔两地,王妈还是决定身体力行,让这两人能多多见面。   她心底盘算着,明日可以是去送点心,下次可以让平儿那丫头央着夫人去隆和园看戏。   “好,你且去吧。”不知道王妈心底的弯弯绕绕,苏晚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苏晚用膳后,取过点心带着平儿去了谢府。   将至谢府门口时,却隐隐发现有些不对。往日里这条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可大多是形形色色去往隆和园的看戏人。今日放眼望去,却多了许多着一身黑衣的壮汉。   皆是面色严峻,板着张脸。   若是一般人恐怕只以为是这隆和园来了什么大人物。可苏晚却知道,并不是这样。这些黑衣人的站位,看似是冲着隆和园,实则围着的是隆和园旁边的小院子。   他们的目标,是谢府。   苏晚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身旁的平儿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她不敢说话,抬头看着苏晚,默默靠近了些。   苏晚不知这些人是冲着院里的裴寄还是谢先生,她抿了抿唇,低低对身旁的平儿说了声“别怕”。   两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走到谢府门口。   苏晚执手敲门。   周围的黑衣人不动声色地投来了目光,却没人上前阻拦。   破旧的院门发出一如既往的“吱呀”声,门后站着的却不是谢不允,也不是裴寄。   而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男子,年岁颇大却面白无须,看起来略有些肥胖却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   见到苏晚,他一双眼睛笑眯了起来,看起来有点搞笑,声音却带着点尖细:“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找谁?”   苏晚心底隐隐有些猜测,轻声回道道:“我来找谢先生和我家夫君。”   “小娘子的夫君?”里面那人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是那位裴公子吗?”   “正是。”苏晚点了点头。   “进来吧。”那人侧身让开了门。   苏晚冲身后的平儿招了招手,容色如常,完全无视了知道她身份后里面人打量的目光。   左不过是又一个听过那出戏的人。   苏晚来过谢府多次,不用带路,便朝着前院书房走去。三人两前一后到了书房。   只见书房门紧闭。   身后人传来和方才一样尖细的声音:“我家主子正和谢先生裴公子在书房中议事,夫人稍等片刻。”   苏晚扭头,冲他行了一礼,道:“我就在此等候,谢谢这位先生。”   “裴夫人不必客气。”   三人在院中立了片刻,书房门开了。   率先走出来的是一袭月白长衫的裴寄,他面色凛然,甫一出门,视线触及不远处的苏晚,又瞬间软和了下来。   他先拱手冲一旁的男子行了一礼,随即快步走到苏晚面前,问:“晚晚,你怎么来了?”   苏晚眉眼唇畔也染上了几分笑意,指了指平儿手中的食盒,道:“我和王妈做了些点心,送给谢先生尝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啊,居然还借着老头子的名义,你这丫头不厚道啊。”   苏晚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了谢不允的戏谑声。   她侧头看去,甫一看到的却不是谢不允,而是一中年男子,眉目疏朗,甚有威重,这人面上明明正值而立,却头发花白。   再往后看,谢不允正跟在男人身后。   思绪顿了一秒,苏晚连忙垂头移开视线。   谢不允谢不允说完,转头看向身旁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您方才提及的苏家大小姐。”   “原来是你。”中年男子的声音低沉有力,眸光扫过一旁的苏晚裴寄二人。   苏晚垂眸,心下有些忐忑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身旁的裴寄上前一步,并肩站在她身旁,声音放低却又足以让所有人听到:“晚晚,这位是赵先生。”   赵乃国姓。   苏晚抬眸同裴寄视线相交了一瞬,连忙向前侧身行礼,道:“见过赵先生。”顿了顿又接着道:“见过谢先生。”   “不必客气。”这位赵先生虽气势颇盛,倒也温和,他似是对苏晚有些兴趣,问:“苏小姐可当真是同戏里唱的一般,为了他裴安之同苏侍郎断绝关系?”   苏晚这桩婚事涉及镇远侯府及侍郎府两家,也不怪这人听说过她。可她不料这位竟连戏本子都看过。   可转念一想,隔壁的隆和园同皇家关系匪浅。   若她所料不错,这位应当就是昭阳长公主亲自照料长大的胞弟,当今圣上赵元瑜。   与长公主有同样的爱好也不是罕事。   思及此,不敢再迟疑,她轻声回道:“人心曲折,又岂能轻断是非。戏文不过是博君一笑罢了。”   “好一个人心曲折。”赵先生长笑一声,叹道:“你这丫头倒是实诚,同苏怀那老狐狸不同。”   苏晚答话后便垂眸立在身侧,哪怕听到他直呼苏侍郎本名,仍是面色未改。   “好了,赵兄。”谢不允顺着裴寄的说法也改了口,只是说出来的竟有些令人惊讶:“你今日到访也不过是为了找老夫叙叙旧,既事已了,我也不多留你了。”   立在后面的裴寄也是低首垂眸,听到此言,眼中掠过一丝讶色。   谢先生果然同圣上交情匪浅。就连这等逐客之言都敢当面说出。哪怕前世他也曾位极人臣,同圣上熟识,也始终秉持着君臣之道从未僭越。   而且此前他未进书房时,这二人曾在里面交谈半刻钟有余,似乎发生了些争执。后来圣上得知谢不允收了裴寄为徒,便召他入内一见。   和苏晚久居内阁,从未得见天颜不同,裴寄曾以镇远侯世子的身份多次面圣。   然而,这次是他第一次以裴寄的身份面圣。   好在,圣上似乎对镇远侯府上的事情无甚兴趣。而是考校了一番他的见识,而裴寄前世伴君多年,深知其政见想法。谈吐之间,不卑不亢,见解恰到好处的同其契合。   一番考校下来,因着身世的偏见都淡了许多。   只是裴寄没想到圣上竟因着戏文对苏晚起了兴趣,问及于她。   他半真半假的搪塞了过去。不料一出门竟遇上了苏晚主仆二人。   好在,苏晚亦是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   思绪流转,而另一边赵元瑜却并未因着谢不允的一句话就打道回府。他也没有动怒,反倒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你我多年未见,怎可生疏至此,我方才的要求你不愿暂且不论这些。”   说着,他眼神一扫,注意到角落里静悄悄站着的平儿,扬声道:“那丫头手里提着的是什么?”   平儿早在碰见这么多贵人时就吓得躲在角落里,却不料自己竟被点名提问,一时间慌张无措,开口结结巴巴:“这里……这……这里是……”   “禀先生,这食盒里装的是府上做的一些点心。”   “这是丫头孝敬我的。”谢不允补充了一句。   “哦?拿上来,打开让我瞧瞧。”赵元瑜反倒是因着他这句话起了兴趣。   平儿有些忐忑,准备上前。   不料之前开门的男人开口劝道,:“爷,这外头的东西,要不还是算了吧。”   平儿此前对着开门的胖爷爷还颇有好感,听到他这话中的嫌弃之意,竟也不再结巴,一连串反驳的话就这么出了口:“这点心可不是什么外头的东西,这可是我阿婆昨晚连夜挑好的材料,早间夫人同亲手做的。”之后她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可好吃了呢。”   小丫头略带稚气的话逗笑了在场的人,苏晚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竟还是你家夫人亲手做的,好,就让我看看这点心到底有多好吃。”说完,赵元瑜冲刚开口的男子招手:“奉吉,还不快呈上来。”   苏晚心想,这恐怕就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奉吉公公。   奉吉点头称是,依言从撅着嘴的平儿手中接过食盒。路过苏晚时冲她笑了笑,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算了,你既不走,不若进屋去吧。”谢不允见他觊觎自己的糕点,吹了吹胡子,没好气地开了口。   不过还是等到赵元瑜先进屋落座,众人才跟在后面进去。   平儿仍留在屋外,谢不允坐在其下首,裴寄苏晚二人站在一侧,奉吉提着食盒最后进来。   食盒甫一打开,最上层的是王妈特意做的枣泥糕,上面零星的点缀着些芝麻。奉吉将其端出,赵元瑜瞥了一眼点点头却眼神未动。   奉吉又转头去看食盒,视线刚至,整个人愣了一下,脸上总是被笑挤做一团的肥肉也霎时舒展开来。他没动作,扭头就看到赵元瑜问询的眼神,一下移正对上谢不允了然的神色。   不稍片刻,他又回头端起了食盒下层的最后一盘糕点,放在桌上。   赵元瑜视线刚一触及那盘色泽浅黄的糕点,顿时神色怔忪。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苏晚同裴寄二人面面相觑。   这是苏晚亲手做的一盘豌豆黄,也是裴寄最爱的一样点心,虽然他从未言明。   奉吉此刻心底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把这份豌豆黄端出来是对是错。   毕竟,宫里已经十多年未见这道点心。   然而十六年前,这却是御膳房做的最多的一道点心。   这一切不过是因着这道名为豌豆黄的点心,曾经是昭阳长公主的最爱。为此宫里专门收罗了做豌豆黄的师傅。   而景安之变那年,当时的太子赵元瑜尚未登基。元后早逝,淑贵妃得宠,其子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成王觊觎皇位,竟不惜手足相残,差点成事。也正是那次,昭阳长公主为了胞弟,夫妻双双殒命,赐死的毒药就被淑贵妃母子下在她最爱的豌豆黄当中。   景安之变过后,赵元瑜登基,自此宫中再无豌豆黄。   “赵兄,试试吧。”   谢不允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   赵元瑜面色隐隐有些灰暗,眼里的痛楚之色溢于言表。他侧眸看了谢不允一眼,没有说话。   “阿瑾若是还在,定不会想要看到这么多年,你我还困在往事当中不肯出来。”   她定然不想看见,自己护着长大的幼弟,明明刚过而立,却早生华发。   赵元瑜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心中不免隐隐阵痛。   他不在意谢不允这堪称大不敬的口气,只不过因着谢不允是唯一一个陪着他姐弟二人走过那么多年的好友。他苦寻谢不允多年,只不过是因为曾听闻长姐可能留下一丝血脉,而当年留在京城的知情人早已所剩无几。   可惜谢不允只能确认他的长姐赵瑾当年确实身怀有孕,却不知当年长姐离世前是否诞下过孩子。若是有,那孩子如今又该在何处?   “你既从旁处知晓了这个消息,说明这世上恐怕有比我更清楚的知情人。你若是有愧于她,则更该早日放下负担,做你该做的事。”   谢不允一开口,裴寄就意识到此刻凝重的氛围同已逝的昭阳长公主有关。   昭阳长公主,正是单名一个瑾字。   而二人对话中的辛密,也是此时的他不能触及的。前世他也曾暗地里调查过景安之变的往事,只是不料事情还未有结果,他就莫名回到了这一世。   只是他知道,前世赵元瑜在驾崩之前,都还一直派人私下里找寻着什么。   直觉告诉他,方才这二人在书房中商谈的,也正是这件事。   思及此,裴寄同苏晚交换了个眼神,二人提步悄然向外走去。 第24章 顾慎 他很像一个人   屋内登时只余三人。   奉吉见赵元瑜神色松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亦是跟着劝道:“圣上,都怪奴才自作主张。可谢大人说的对啊,若是长公主还在世,定见不得圣上这般为难自己。”   奉吉从太子府开始伺候赵元瑜,自是知道这姐弟之间的情谊。昭阳长公主对圣上来说,是亦姐亦母的存在。   这些年,奉吉眼见着赵元瑜因着长公主夫妇的死郁结不解,心下也是焦急。   他举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叹道:“奴才自幼服侍您,自是知道长公主在您心里的地位。往日里奴才不敢多言,可今日既寻到了谢大人,知道长公主仍有血脉在世,陛下心里也该歇歇了。”   说完,他连着磕了几个头,说:“奴才僭越,请圣上责罚。”   毕竟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失神过后,赵元瑜掩去面上的痛楚之色,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奉吉,轻骂了一声声:“起来吧,你就仗着朕不会罚你。”   “谢圣上。”奉吉一骨碌爬了起来。   赵元瑜又扭头看向桌上那盘豌豆黄,定了许久,伸手。   奉吉眼看着他就要将那点心送入口中,一句“让奴才先来”差点脱口而出。挣扎了片刻,还是吞了回去。   罢了,他就信那小丫头一遭。难得此次圣上能解些心结。   浅黄色的糕点细腻纯净,入口即化,香甜的味道却久久不散。   赵元瑜的眼眶都有些润湿了。   一旁的谢不允也取了块点心放入口中,用完后,他开口:“甜而不腻,这丫头的手艺正好。”   “嗯。”赵元瑜跟着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落:“若是阿姐还在,定是会喜欢的。”   谢不允拿起茶杯的手顿了顿,轻叹一声:“是啊,阿瑾最爱这吃食,不然也不会……”   据传,本来成王当初安排的是两盏毒酒,依昭阳长公主要求换成了一块小小的豌豆黄,两人分食而亡。   “罢了……”谢不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说,阿姐她会不会怪我?”赵元瑜背过手去,年过而立的天子,此刻的语气却像个自责的孩子,“成王母子害了她,淑贵妃自缢却换得先皇遗旨,朕动不了成王。就连阿姐曾身怀有孕我都是后来得知,还有顾慎的死,我……”   “圣上……”奉吉捧着一杯热茶,唤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不允。   “你确是对不起她。”谢不允似是没有看到奉吉一脸的急色,眸光渐深,慢慢开口:“除了她的死,你最该愧疚的是忘了她曾对你的期望。”   “阿姐曾说,我和父皇不一样,她希望我做个明君。”赵元瑜的声音扬了起来,带上了些上位者的压迫,开口反驳道:“现如今,无人不赞我大启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我并未忘记阿姐的期望,我只遗憾她未看到这太平盛世。”   “那之后呢?”谢不允无畏天颜,仰头直视他那一头华发,反问道:“圣上一心扑在政事上,年过而立便积劳成疾,膝下仅一位正宫所出的大皇子。而成王居于西北封地,野心不死,虎视眈眈。”   奉吉不料谢不允竟敢这般顶撞圣上,心底险险为他捏了把汗,虽说他本意是为了劝圣上保重龙体,可若是触怒龙颜……   出乎意料的是,赵元瑜听罢,转过身来,竟低低笑了起来,感叹道:“不允,这些年了,你还是这般性子。”   不等谢不允回答,他又追问道:“你既放心不下,为何不肯回朝助朕一臂之力?”   谢不允:“圣上既了解我的性子,必然清楚官场不适合我。况且我离朝多年,这把老骨头回去遭不住了。”   赵元瑜皱眉道:“方才那裴寄谈吐见识均是上乘,你既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又何必过谦呢?”   “那小子啊?”谢不允点点头,“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堪当大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可没教他什么。至于收他为徒,我每日饮饮酒听听戏,闲暇时有人陪我下下棋,还有人专门送点心孝敬,何乐而不为呢?”   赵元瑜接过奉吉端上来的热茶,饮了一口,他心知以谢不允的性子恐怕所言非虚,遂低声问:“哦?那依你所言,这裴寄若非真是这般天赋异禀?”   “他很像一个人。”   “谁?”   “顾慎。”   赵元瑜没想到谢不允对裴寄的评价竟到了这地步。   想当初白鹤书院谢氏长子才华横溢,年少气盛,少有人能入他眼。而让他低过头的,其一是昭阳长公主,其二就是人们口中那出身寒门惊才绝艳的状元郎。   然而,赵元瑜素来是看不惯顾慎的,世人皆惋惜他尚公主误了仕途,就连长公主也一直对他心怀愧疚。   可在赵元瑜眼里,尚公主,是天大的福分,顾慎不该露出一丝嫌弃,伤了他阿姐的心。   思及此,赵元瑜又想到苏家大小姐为他同苏侍郎断绝关系之事,此前对裴寄积攒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他低哼一声:“可惜不过是个被镇远侯府赶出去的落魄公子哥,那朕就等着他凭自己的本事走到朕面前的那一天。”   谢不允未再辩驳。   他眸光一扫,看到桌上放着的那盘玩豌豆黄,心底感叹:丫头这盘点心可真是送的划算,不论好坏,裴寄总归是在圣上这里留下了印象。到时,镇远侯府想在科举名额上动手脚则并非易事。   而另一边,苏晚同裴寄悄然出了书房,关上房门。   平儿那丫头还站在墙角发呆,看到苏晚二人出来,没瞧见后面跟着旁人,顿时眼神一亮,一溜小跑过来,低声唤了声“夫人”。   苏晚点点头,见平儿拘束的样子,轻笑道:“闷着了吧,你先去隔壁戏园子听戏,我到时自去寻你。”   平儿偷偷抬头觑了眼一旁站着的裴寄,刚想乖乖说她不去。脑子里突然忆起昨夜阿婆的吩咐。   阿婆说,要让夫人和东家多单独待在一起。   “谢谢夫人。”平儿快速收回目光,又小小声道了句:“谢谢东家,那平儿先走了。”   平儿走后,偌大的院子里顿时只余他二人。   苏晚目送着平儿一路小跑的背影,不期然头顶响起略带疑惑的男声,“她怕我?”   苏晚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他说的是平儿,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捂着嘴抬眸看了他一眼,笑着问:“你才发现吗?”   裴寄前世府里从未有过女眷,自然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小丫头伺候着。可他自觉赏罚分明,没想到在小丫头眼里竟是这般凶神恶煞的存在吗?   可一低头看到眼前的女子眼角眉梢俱漾着笑,竟也不自觉勾了勾唇。   罢了。   阳光斜斜穿过枝桠,零零星星地洒落在俩人的肩上。 第25章 回府 他竟有些不想还了   过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裴寄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问:“晚晚可知,那赵先生是何人?”   他方才仔细回忆过,苏晚见到圣上时,面上确是初见陌生人的神色。若她也有着前世的记忆,则不该未见天颜。   毕竟,镇远侯世子夫人或多或少总该出席过宫宴。   想到这里,裴寄蹙了蹙眉,忽视了心底隐隐的异样。   “既姓赵,必是天家人。”苏晚敛去面上的笑意,浮上严肃之色,轻声道:“我曾听闻圣上因操劳国事早生华发。而且此前开门的那位客人,年岁颇大却面白无须,声音尖细。若我所料不错,该是宫里的公公,那位赵先生的身份也不难猜测。”   苏晚将其推测过程一一言明。   裴寄点头,道:“我先前围猎时曾侥幸得见圣上,他此次来此,恐怕是为了谢先生,我们只需守口如瓶,你回去且约束一下平儿,不要将今日之事外提。”   “好。”苏晚闻言应声,又不知想起什么,轻轻咬唇,过了片刻方忧心忡忡道:“今日那豌豆黄,圣上的神色似有些不对。”   她有些担心这会触到某些隐秘之事,惹怒圣上。   “无事。”裴寄垂眸与其视线相接,声音低沉却莫名让人安心,“若我所料不错,此时怕是同昭阳长公主有关。她在圣上心中分量极重,圣上不会无故迁怒无辜之人的。再者,今日这情形,谢先生同圣上许是交情匪浅,圣上若是动怒,他不会坐视不理的。”   “可你是要科举入仕的,若是今日……”   女子话里行间流露的焦急之色做不得假。   裴寄垂在身侧的手僵了一瞬,轻轻握拳。   原来,又是因为他吗?   “晚晚。”不等苏晚再说下去,裴寄唤了她一声,打断道:“自我被镇远侯府赶出来后,我就该清楚,若是还坚持踏上科举之路,就注定不会顺利。裴安不会让我好过,书院不会留下一个声名狼藉的冒牌货,此后遇见的每个人,第一眼都只会在心里感叹‘原来这就是镇远侯府赶出来的那个假世子’,圣上亦然。”   说完他轻叹了一声,“晚晚,你也该清楚。”   “我清楚的。”苏晚垂头,声音又低又小。   她只是不忍,不忍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要遭受那么多不堪。   裴寄一垂眸,就看到女子纤细白皙的脖颈,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他缓缓抬手,轻触女子头顶的乌发。   似是安慰一般轻声道:“我既平白享受了侯府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白得了不该得的,总该受些磨难来偿还。”   和梦里如出一辙的话,只是换了个人。   苏晚惊讶地抬头,正撞入裴寄的目光里,不料他竟弯了嘴角,笑着动了动放在头顶的手指。   感受到头顶的触感,苏晚眉心微蹙,难得露出些娇憨。   她低声反驳:“不该是这样的。”   他身世被戳穿,被打落谷底没错,可那些人不该要他的命,也不该阻了他靠自己的路。   裴寄低笑一声:“我不仅白享受了那些,更重要的是还得了个陪在我身边的你,你说该不该?”   苏晚顿时语塞,一抹绯红掠过她的面庞,染红了白皙的脖颈。   裴寄话里不免有些打趣的意思,然而看着眼前人因为他一句话霎时含羞带怯的模样。   他竟然生出了一丝重来一世,能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倒也不错的感觉。   前世,他总是很少回忆那段难以启齿的时日。如今却能够心平气和的说出口,他偿了他该偿的,就同那些人再无瓜葛。   只是,这一次,多了一个苏晚。   他竟有些不想还了。   苏晚感受他久久停留在自己面上的眼神,睫毛轻颤,轻轻抿了下唇,小声说了句:“我不会走的。”   若是能一直这般,她会好好留在裴寄身边,做好他的妻,陪着他,看着他靠自己一直走下去。   哪怕,可能和梦里不同。   ——   那日后来,谢不允提前出了书房,他看向裴寄的眼神里满是意味深长,只说了句“好好准备科举吧”。随即让裴寄先送苏晚离府。   于是他二人未再同赵元瑜和奉吉碰面。   苏晚回府之后,多日未去谢府。哪怕王妈三番五次催她送些吃食过去,她也都回绝了,每日照常小院铺子来回着。   平儿那丫头许是那次吓得很了,王妈私下让她央苏晚去隆和园看戏,她也只支支吾吾不答话。问的多了,她就明面上应着,转头就溜出去玩了。   可以说,除了王妈,她们俩人倒也自在。   只是每日一进门,苏晚总会侧眸看一眼书房,好似那里面,有人不曾离开过。   这些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转眼就入了秋,秋闱近在眼前。   裴寄回府那日,院里的那株银杏叶子都开始隐隐有些泛黄。   苏晚那日恰巧未出门,她着一身古烟纹碧霞罗衣,坐在院内的石桌旁看着端平送来的话本,背对着院内门,慢慢读着。   门推开时,她只以为是出门买菜的王妈,并未回头。   待明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她似是意识到什么,蓦然转头。   两人视线相触。   秋风拂过,吹地银杏叶哗哗作响,吹动放在桌面上的话本,也吹起了苏晚碧色的裙摆。   杏眼顿时弯成了月牙,苏晚起身,笑靥盈盈道:“你回来啦。”   裴寄也笑答:“嗯,回来了。”   “哎哟,这是东家回来啦?”院门外传来王妈的声音,她买菜回来远远瞧见院里的男子身影,吓得加快了脚步,靠近了方才发现这是裴寄,顿时喜笑颜开,连大嗓门都忘了收敛:“刚好我今日多买了些菜,等我马上去收拾收拾。”   “王妈,可是裴公子回来了。”远远地能听见这是隔壁吴婶的声音。   “是啊,我们东家回来了。”吴妈特意又扬了声音,好像就怕旁人不知道,随后又说:“不聊啦,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回院子,关上了门。   又见院里站着未动的两人。   满脸笑意道:“东家您可算回来啦。夫人在家可念着您呢。”说着她不等裴寄回答,她又自顾自的告状道:“您可不知道这些时日您不在家,那些妇人乱编排的都不像话。还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整日在院子外面徘徊,夫人带着帷帽都挡不住那些直溜溜的眼神……”   “王妈。”   苏晚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加重了语气。   王妈猝然停了声,可嘴里还是是有些抱怨,小声嘀咕着:“您早该回来啦。”   留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娘子在家,也真是狠的下心。合该让他知道夫人为他都受了好些委屈。   可等她一抬头,就看见裴寄阴沉沉的脸色,顿时讪讪噤了声。 第26章 乡试 竟是许久未见的苏清   王妈不敢再言,拎着菜篮子转身进了厨房。   苏晚见裴寄神色不愉,眉心微拧,慢慢走上前,抿了抿唇,轻声开口:“王妈所言过于夸张了些。近日院外确实多了些生面孔,不过恐怕不是因我,而是冲着你来的。”   顿了顿,她接着说:“你回来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到镇远侯府。”   裴寄面上的阴郁却并未随着这番话而消散。他清楚王妈并非这般无的放矢之人,裴安怕人来打探他的消息是真,外人对她的窥探亦是真。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视线触及走近的女子,裴寄暂时敛去面上旁的神色,不接话茬,只沉声道:“你受委屈了。”   “没有。”   苏晚轻摇了摇头,一只手挽了挽鬓角被风吹乱的碎发,又停在原地,只静静望着他。   裴寄迎着她的视线,往前迈了两步,立在她面前,开口道:“镇远侯府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三日后便是乡试,即使裴安此刻知晓我的行踪,也无暇分心。”   裴安虽视他为眼中钉,但现下这次乡试关系到他是否能在侯府立住脚   ,其中轻重缓急,可见一斑。   苏晚亦是想明白其中关键,松了口气。   见裴寄脸色愠色已散,她两边唇角微微上翘,柔声道:“那你便可以安心准备秋闱了。”   一垂眸恰巧看见裴寄手上提着的包裹,又道:“奔波多时,你也累了,回屋歇歇吧。”   “好。”   裴寄点头,不再言语,率先进了正房,苏晚跟在后面。   数月未归,房内和离开时并无二样,却比谢府的客房多了些什么。   没等苏晚上前,裴寄就将包袱打开,打算将里面的衣裳归置进柜子。   他甫一打开柜门,不料此前被拿空的那处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两套雪白的中衣。   苏晚见裴寄打开柜门后久久未动,陡然想起前段时间铺子里进了一些柔软细腻的好料子,架不住王妈的念叨,她便估摸着裴寄的身量替他裁了两套中衣,放进了柜子。   本来这不算什么。   但是此刻两人都在房中,气氛竟有些凝固。   “前段时日,铺子进了些料子,我便帮你裁了两套中衣,不知合不合身。”苏晚先开了口,声音又轻又细,隔着些距离几不可闻。   裴寄伸手在雪白的中衣上轻轻抚过,感受到手心料子的柔软。背对着苏晚,自王妈开口后便拉下的唇角也慢慢勾了起来,他扬声回道:“好。”   “过几日下场时,我便换上这身晚晚为我做的新衣。”   ——   开考前两日小院的气氛有些紧张。   苏晚这几日同周掌柜说过不去铺子,每日同王妈商量着裴寄带入考场的东西是否齐全。王妈特意收敛了她的大嗓门,每日说话做事轻声细语,平儿那丫头也被她拘在院子里,不许出去乱跑。   进考场那日,苏晚三人送裴寄出了门。   还未到贡院门口,就远远瞧见围着许多人。   “老婆子还是第一次见这等场面呢?”王妈手上提着准备的考篮,左看看右看看打量着人群。   本来裴寄打算独自一人出门,可他未入考场,苏晚总忧心那日梦境,便坚持要送其入场。   王妈见着夫人这般关心东家可谓是乐见其成,可又觉着开考这日人又多又乱,不放心便也跟着过来了。   只留下平儿看家。   苏晚听王妈这般说着,也点了点头,她亦是第一次见这等赶考的场面,心里都有些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倒是本该入场的裴寄,神色无异,看起来有些轻车熟路。   “安之,安之……”   陆简的声音隔着嘈杂的人声传来。   苏晚三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陆简一边挥着手,一边挤开拥挤的人群,小跑了过来,倒是辛苦了他后面跟着的手里满满当当的小厮。   待他停到苏晚三人面前,裴寄方轻点了点头,应道:“行川。”   “我可算找着你了。”陆简一边喘气一边开口:“离入场还有一会呢,我府里的马车停在那边,那块人也少些,不若过去候着吧。”   此时正值八月初,气温还未降下来。临近开考这几日天气又格外晴朗。辰时未至,阳光就有些强烈了,更别说这么多人挤做一团。   裴寄本想开口回绝,一低头,女子沁湿的鬓发就映入眼帘,蹙了蹙眉,他改口道:“好。”   于是,可怜的小厮刚跟着他家公子跑过来,就看见陆简领着一行人掉头往回走,只得又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回去。   陆简所言非虚,安乐伯府的马车停在贡院东面,周围也零零散散停着其他马车,看起来非富即贵,普通人家亦是不敢靠近。   见陆简过来,车夫赶紧从马车上取下几个小圆杌。   陆简率先坐了下来。   苏晚几人也不拘束,坐在阴凉处等候。   “安之,这些时日,我被我爹拘在书院里读书,整日对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可憋死我了。”甫一坐下,陆简就开始诉苦,自那日文会后,他已有多日未到裴家小院。   裴寄侧眸看了他一眼,问:“乡试可准备的如何?”   陆简一时语塞,半晌才搪塞道:“我就是走个过场,这次过了我爹也该死心了。”   说着,见裴寄脸色有些难看 他连忙改口:“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反正我爹肯定还要逼着我考。”   裴寄眸光微凝,此次过后,安乐伯那继室必然还会出手,陆简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必然防不住。   这时陆简又自顾自的开口:“我怎样都没关系,倒是安之你可得好生发挥,我可听说那裴安的目标是此次的解元?你可不能让他得逞。”   苏晚坐在角落里,听见他们提到裴安,故而抬头看了一眼。   岂料这一眼正对上不远处马车里掀开的帘子。   而那帘子里的人。   竟是许久未见的苏清。   苏清也见着了她,隔着这么远苏晚都能感受到她怨毒的眼神。   两人对视片刻。   坐在一侧的王妈顺着苏晚的眼神看去,也瞧见了苏清,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裴寄扭头问道   “没事。”幸好不远处的苏清已然放下了帘子,苏晚不欲多生事端,连忙掩饰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前面的人群缓缓移动,开始入场了。   苏晚最后一次检查了考篮里的东西,将其放在裴寄手中,小声吩咐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裴寄点头:“好。”   苏晚留在原地,看着裴寄二人随着人群向前。眸光扫到一侧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裴安。   入场在即,三人碰面均未言语。   只是裴安看向裴寄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苏晚在原地又等了片刻。陆府的小厮上前行了一礼,道:“裴夫人,公子既已入场,我等也该回去了。夫人可要同马车一同走。”   平安坊和安乐伯府并不在一个方向。   苏晚道谢后婉拒了他的好意。   于是,安乐伯府马车先行离去。   苏晚:“王妈,我们也回去吧。”   二人才迈出几步。   一辆华丽的马车陡然停在两人面前。   苏晚心底叹了一声,果然。   王妈正要说话,苏晚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开口。   马车的帘子掀开,里面露出了苏清那张圆脸。   多日不见,苏晚觉着她似乎消瘦了些。视线下移至被马车璧遮挡住的深处,也不知她腹中的孩子是去是留。   苏清并不知苏晚视线中探究的意味。她那日醒转不久,苏晚就已离去。她亦不知道老大夫在告知她之前就已经提前将胎儿的情况透露给了苏晚。   苏清轻抚自己鼓起的腹部,老大夫说的话她不信,她为了留下这个孩子付出了许多,她不可能放弃。   目光愈发偏执,触及马车外站着的苏晚,随即变成了深深的怨恨。   若不是苏晚挡了她的路,她不会同裴安无媒苟合,不会在嫁入侯府后被安氏嫌弃不守妇道,更不会在安乐伯府因争执落入水中。   思及此,苏清一开口,语气里满是止不住的怨毒:“姐姐今日是来送那冒牌货秋闱吗?那冒牌货也真是好本事,竟躲了这么些时日。”   小院外果然有镇远侯府派来的人。苏晚心底顿时浮起怒意,她克制住自己,质问道:“我就说这些时日小巷竟来了许多生面孔,没想到是侯府的杰作,可真是好手段呢。”   王妈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冒牌货不冒牌货她不清楚,可苏晚的话她算是听明白了。她一时气急,竟忘了收敛自己的大嗓门:“敢情咱们门口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竟是她派来的,这劳什子侯府,竟也干着下三滥的手段。”   说着她一拍手,似是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我刚才瞧见你家少爷今日也去考科举了,莫不是怕我们东家挡了他的路,侯府老爷怎么能这么干呢……”   苏清往日里挑衅苏晚,苏晚总是无动于衷,冷冷淡淡,到头来总是苏清自己落得个憋屈。   可这次她没想到,苏晚身边这个老婆子,竟像个泼妇似的开始骂街。   她今日坐的这辆马车还带着镇远侯府的印记,当街争吵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定又要惹得安氏不快。   “走。”   苏清冲车夫喊道。   她面上阴晴不定,一只手捂住腹部,隐隐有些不适。   心里却恶狠狠地想道:世子说的大礼这会恐怕到裴家了吧。   辘辘的马车声渐渐远去。 第27章 三合一 我的亲生儿子裴寄就住在这里……   苏清既已离开,王妈的声音也由高变低,她一脸歉疚的看着苏晚:“老婆子给夫人惹祸了。”   苏晚怔了片刻,轻笑道:“与你无关,我们回吧。”她难得见到苏清这般灰溜溜先走的样子。   看来以暴制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离开前再回首看一眼贡院,已是大门紧闭。   二人趁着烈日高照之前回了平安坊。只是刚踏进巷子,就看见里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苏晚还未反应过来,王妈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嘴里喊着:“干什么呢?都堵在我家门口。”   原来这些人围观的中心正是裴家小院。王妈话音刚落,一群人顿时扭头看向被拦在外面的苏晚主仆二人。   苏晚前些时日出门必带着帷帽,今日急着送裴寄出门,竟忘了。此时感受到形形色色打量的目光,忍不住皱了眉头。   “哎哟,这主人家可算是回来了?”妇人尖细的嗓音似是要戳穿人的耳膜,苏晚循声看去,竟然是之前找上门的孙氏。   只见那孙氏拉着身旁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就开始控诉:“这有些人表面看上去人模人样,老妈子请着,小丫头养着,每日锦衣玉食,却不料连自己生身父母都能弃之不理啊。”   苏晚闻言心底咯噔一下,苏侍郎将她赶出家门后就未曾过问,李氏虽憎恶她可也不敢拿苏府的名声作贱。   那这生身父母,就只能是裴寄的。   可裴寄离开镇远侯府至今,苏晚从未听他提过亲生父母的事情。   苏晚眸光扫过孙氏拉着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唇角下垂,面上两道深刻的法令纹,老相尽显。对上苏晚的视线,这老妇人眼里竟有些闪躲之意。   苏晚心里明白这事有蹊跷,不管这老妇人身份真假,现在都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承认。   她向前几步,声音不缓不急:“孙夫人可不能妄言。我自幼丧母,又哪里能冒出位亲生母亲。这顶不孝生母的帽子,我可戴不得。”   不等孙氏开口反驳,她又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睑,声音愈发轻轻柔柔:“我知道前些时日同孙夫人有些误会。那些从你嘴里传出去的闲言碎语我可以不计较,可你也不能得寸进尺,这般败坏我母亲的名声。”   言罢,苏晚杏眼微凝,眼眶发红,委屈的仿佛马上就能落下泪来。   美人欲泪,我见犹怜。   别说旁人了,就连王妈都是第一次见她家夫人这般柔柔弱弱的样子。忍不住冲孙氏道:“我们家夫人是个好心肠的,收留了我们祖孙二人,却不料你这长舌妇借此在外乱嚼舌根子。我伺候夫人这么长时间,从未听说夫人提过亲生母亲的事情,你这妇人竟敢造谣。”   “我说的都是真的。”孙氏见围观众人看苏晚的神色满是怜惜,不免在心底暗唾一声不要脸,愈发恼怒,又想起背后人的吩咐,大声嚷嚷道:“你这女人不仅不守妇道,还无视孝道。”   说着她扯了一下身旁的老妇人,催促道:“各位看看,这位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快,你快把方才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我……我不是她的母亲,而是裴……”老妇人面色闪躲,似是有些紧张,一开口就结结巴巴。   她好似还要说些什么,苏晚却没给她机会说出口,扬声打断道:“既然这位老人家开口否认,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今日叨扰各位街坊邻居了。王妈,送客。”   王妈瞬间领会了苏晚话里的意思,紧接着开口,不给孙氏二人再言的机会。她扭头冲围观的众人嚷道:“大伙可都听见了,这人都说了自个不是,我家夫人也并不认得她,孙氏这长舌妇还造谣生事。骂我家夫人不守孝道,也不看看你家大丫她祖母,一大把年纪了还每日替人洗衣服。”   这孙氏素来喜欢背后说人是非,在平安坊可以说是臭名远扬。但因着苏晚同街坊邻居打交道不多,这些人也就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心态对那些谣言添油加醋。   但此时一个柔弱委屈的貌美女子同尖酸刻薄的孙氏站在一起,人心也会有所偏颇。   “是啊,谁不知道这孙氏眼红人家裴娘子富贵,上次大丫自己摔着了还讹上门去,也是裴娘子心善,才没将这件事传了出去。”人群中的吴婶也适时开口替苏晚说话。   她早些时候就混在人群中了。只是当时苏晚并未回来,她不清楚事情真相,也不敢随意开口。万一这老妇人的身份真如孙氏所说,那她也不好替苏晚说话。既然苏晚反驳了,这老妇人也否认了,那她肯定要向着裴家。   上次孙氏为着大丫的事情找上门除了当事人以外,也就只有隔壁的吴婶知道一些。   这会儿,围观的人听见她的话顿时开始交头接耳。   “这孙氏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事?”   “哎吆,她不就是这种人吗,见钱眼开。”   “可怜大丫这丫头还没出阁,名声就被坏的差不多了。”   “有这么个娘,谁敢娶她?”   苏晚听见人群中隐隐传来的人声,见众人不再关心这老妇人的身份,面色顿时松了许多。   当初她没让王妈将此事宣扬出去,就是顾忌大丫的名声。可这一次,她亦无法,谁让她摊上这么个没事找事的娘。   孙氏耳尖,亦是听到了人群中嘀嘀咕咕的声音。她此时也顾不得再紧咬着苏晚不放,回头冲人群叫骂道:“谁敢乱嚼舌根子,坏了我大丫的名声,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众人唏嘘声更盛。   若是方才还对吴婶的话将信将疑,这会见孙氏恼羞成怒的样子,已是信了大半。   这时“吱呀”一声,众人回头,只见紧闭一上午的院门就这么打开了。   从里面冲出来的个丫头,眼眶通红,紧抿着双唇,正是人们口中谈论的大丫。   只见她穿过人群冲到孙氏面前,定定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又拔腿跑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平儿就跟在后面追了出来,一瞧见苏晚,就连忙冲她道:“夫人不好了,大丫刚刚和我说她不想活了。”   原来,那日孙氏领着大丫来裴家后回去又将大丫痛骂一顿。反倒是平儿虽然气恼大丫胡言乱语,可又担心小伙伴额头的伤口真的落了疤,不料苏晚猜中了她的心事,便让她私底下给大丫送了伤药。   自此,心事说开之后,两个小姑娘又成了玩伴。   这次大丫偷偷听见孙氏要领着人来裴家闹事,又知道这日裴家只有平儿一人,便一大早偷偷溜过来陪着她。刚刚一群人围在院门口时,两个小丫头就躲在门后面不敢说话。   直到吴婶开口,上次的事被传扬开来,众人议论纷纷,大丫忍不住开门跑了。   平儿话音刚落,孙氏就吓得叫了起来:“不得了了,我的大丫啊……”   一时间捶足顿胸,随即跟着跑了出去。   苏晚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似是才被孙氏的尖叫声惊过神来,她扬声冲人群道:“人命关天,还劳请大家帮帮忙寻一下大丫,我先在此谢过大家。”   众人虽爱添油加醋说些闲话,但大丫毕竟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丫头。于是回去叫人的叫人,出去寻人的寻人,顿时人群就散的差不多了。   平儿也满眼希冀的看着苏晚,苏晚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跟着去吧,但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的,谢谢夫人。”平儿见苏晚同意,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撒开脚丫子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院门口只剩下苏晚主仆二人和那位孙氏领过来的老妇人。   虽然当着众人的面苏晚矢口否认。可眼下她也不确定这老妇人是否同裴寄有干系。   “这位夫人。”苏晚走近了些,放轻了声音,温声问道:“可否进去一谈?”   那老妇人被一连串事情折腾的有些恍不过神来,这时孙氏也不在了,她仿佛失了主见。见苏晚同她说话,也就讷讷应了声。   王妈不解苏晚为何要把这人带进院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没有过问。   三人甫一进门,苏晚开口:“王妈,家里有我,你去瞧瞧大丫是否寻了回来。”   “好,我这就去看看。”   王妈离开后,空旷的院子里登时只余二人。   苏晚敛了神色,面容冷淡,声音带着些严肃:“说吧,你到底是何身份?谁派你来的?”   苏晚再怎么落魄,也是侍郎府大小姐,一旦认真起来,周身的气势也不容小觑。   那老妇人不料苏晚竟这般语气,但许是离了围观的人群,又或是她此刻已经回过神来,纵使是有些慌乱,她还是将方才在院外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   “我……我确实不是裴夫人的母亲,可是有人告诉我,我的亲生儿子裴寄就住在这里。”   苏晚睫毛微颤,她稳住心神接着问道:“你亲生儿子裴寄,你为何不知他在何处,还需要旁人告知。”   “夫人,你有所不知。”这老妇人苦着张脸,面上的法令纹皱的更深了,无奈道:“我夫家姓裴,曾经是老镇远侯的随从,老侯爷宅心仁厚,不仅赐了主家姓,还让我们一家脱了奴籍。可是前段时日我当家的死前,才告诉我们,他在侯府当差时曾被猪油蒙了眼,竟趁乱换了世子和我们自己的儿子。”   说着她抹了抹眼泪,接着说:“要不是怕死了没脸见老侯爷,想着赎罪,那个没良心的恐怕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我们那养子裴安一听说自己的身世便离了家寻去侯府认了亲。我自知道真相开始就惦记着我那亲儿啊。我找了许久,才听说他叫裴寄,住在这里,便寻了过来。”   老妇人说的话同侯府发生的事情相比八九不离十。苏晚心底隐隐信了几分,可她面上不显,只放缓了声音问:“竟有这般荒诞的事情?隔了这么多年,你这养子上门认亲怎么会如此成功,侯府可不是好糊弄的?”   老妇人面色变了变,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过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能认亲是因为……因为我家里还留着当初抱回来世子时用的襁褓,而且……而且他身上有胎记……假的那个没有,镇远侯夫人一直知道。”   苏晚怔愣,心底顿时波涛汹涌。   这样一切就解释的通了,为什么在裴寄口中,镇远侯夫人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在裴安找上门后,镇远侯府那么快就承认了他的身份,毫不犹豫的将养了多年的裴寄扫地出门,给裴安请封世子。   原来镇远侯夫人早就知道。   只是既然这样,去世的老侯爷又是否清楚呢?   苏晚此时已经信了大半,可这老妇人寻上门的时机有些蹊跷,正是在秋闱之际,而且还是由与裴家有过过节的孙氏领上门来。   可不管她是被何人利用,若她真的是裴寄的亲生母亲。苏晚只能先将人稳下来。   定了定神,苏晚面色放缓了许多,轻声对裴母说:“不瞒您说,我夫家确实姓裴,但是我从未过问他的身世,也不清楚他是否有亲生母亲。若是夫人不嫌弃,不若告知住处,待乡试结束我们必定登门拜访。”说完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若您真是夫君的亲生母亲,那苏晚便是多有得罪,到时自当亲自奉茶请罪。”   裴母面上有些慌乱,但是一想起身后人的吩咐,又重重咳了几声,才点头答应。   苏晚记下了裴母的住处,又将其送出小巷。   等她心事重重的回到小院时,正碰见回来的王妈和平儿。   “夫人。”   平儿唤了一声,小跑走到她的身边。   苏晚见她神色轻松,料想大丫已经没事了,于是开口问:“大丫找到了?”   “嗯。”平儿闻言点了点头,有些庆幸地说“夫人你知道吗?大丫她跑到平安坊后面的淮安河河边了,幸好我们及时赶到了。”   这淮安河流经京城,自北向南,平安坊在它的下游。此时正值初秋,水深难测。   王妈也跟着叹了一句:“幸好平儿这丫头想起来两人曾到过这淮安河附近,不然……唉,那孙氏可真是作孽啊,找到大丫后,又将她骂了一顿,就连帮着找人的街坊邻居都没个好脸色。”   苏晚闻言,也轻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她吩咐道:“王妈,我记得前些时日铺子里进了些普通布料,你明日去取了,给今日出力的街坊邻居们送上一些。”   “夫人,怎的他们救了大丫还得咱家破费。”   苏晚愣了片刻,方答道:“就当是给夫君积福。”也希望拿人手短,若是裴寄的身世真的传开,那些人能少编排些。   王妈听罢,竟有些欣慰,连连点头道:“也是,我都差点忘了东家今日下场。给东家积福,这些布料算得上什么。”   ——   而此时的裴寄正在考场上,他前世有过下场的经历,自然轻车熟路。只是这乡试正值八月,号舍里的环境就有些不尽如人意,又闷又热。   裴寄前世后来养尊处优多年,这几日着实是吃了些苦头。好在他竟在考篮中发现了苏晚特意准备的清醒提神的香包。   三场考完之后,饶是裴寄也有些脚步虚浮。更别说有些考生中途晕了过去。   入场前他同苏晚打过招呼,不需来接,他跟着陆简一同回去。   一出考场,安乐伯府的马车就候在角落里。一上去,陆简已经瘫坐在上面,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相视一笑。   “去客栈。”陆简朝外冲车夫喊了一声,方转头看向裴寄,一脸了然:“我就说安之怎么主动要求坐我府上的马车,还拒了嫂夫人来接,原来是怕嫂夫人见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裴寄也不反驳,听他提到苏晚,只微微勾了嘴角。   他在考场时,身上着的是苏晚亲手缝制的里衣,手里捏着的苏晚亲自做的香包,脑海里时而回想起来的是苏晚的那句“我等你回来”。   休息时他也曾仔细考虑过,不拘苏晚一开始来到他身边的目的为何,只要她此后再无其他心思,他不介意如她所愿,给她想要的。   陆简见他这眉眼带笑的样子,啧啧两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又默默挪远了些。   两人去了客栈,一人一间房,梳洗完毕,方才离开。   马车在巷口停下,陆简并未入内,他冲裴寄道:“安之,今日我就不打扰了,我爹在家恐怕等急了,咱们改日再叙。”   裴寄:“好。”   马车缓缓加速,裴寄转身向里走去。   没走几步,就远远瞧见小院门口站着的女子,一袭绯色衣裙,袅袅娜娜,立在那里。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再走近些,女子带笑的眉眼就落入他的眼中。   裴寄只觉得那双扑闪的杏眸,眨啊眨,就好似这般眨到他的心底。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阿寄,你回来了。”苏晚率先开口,迎了上去。   “嗯。”裴寄点了点头。   苏晚没有多问,裴寄也没有多说,两人一同进了门。   “东家回来啦。”王妈正在忙着掌厨,听见平儿远远的喊人,抽空出来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桌上就摆的满满当当。苏晚念及他在考场吃的都是些干粮饼子,特意将好克化的菜肴放在他面前。   两人用餐过后。苏晚方开口问及其他:“阿寄,你这几日如何?”   裴寄饮了口热茶,答道:“尽力而为。”   苏晚放下心来。   她一抬眸正对上专心喝茶的裴寄,忍不住用视线描摹着他五官,心底却隐隐有些疑问:裴母那等相貌,真的能生出这般俊俏的男子?   可她的言辞却又令人不得不信。   “晚晚在看什么?”裴寄察觉到苏晚的视线,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挑了挑眉。   苏晚登时移开视线,面庞染上了些许点红晕。她支支吾吾道:“阿寄,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裴寄心神一动:“晚晚大可直言。”   “你入场那日,有一年纪稍长的夫人寻到此处,声称是寻她的亲生儿子。”苏晚担心的看了裴寄一眼,抿了抿唇,接着道:“据她所言,她的养子乃是镇远侯世子裴安。亲子就是……”   “是我?”苏晚每说一句,裴寄眉头皱的越深,到最后直接开口打断。   苏晚点了点头,轻声开口:“我记下了那位夫人的住处。”   裴寄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她不会是我的生母。”   前世那么多年,哪怕他高中状元,位极人臣,也从来没有所谓生母找上门来。   当年在白鹤书院时,他孤零零一个人也曾奢望过,既然侯府不要他,哪怕他的亲生父母只是个普通人,只要肯认他,他定会好好对待。   可是,没有。   哪怕他去问裴安,他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得到的答案也都是否定。   这一世,又怎么会平白冒出个生母。   于是苏晚将那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听到胎记一事,裴寄面上也掠过一抹果然如此的神色。   他前世并未伸察追究镇远侯府的事情,在他看来,既已经一刀两断,有些纠葛不提也罢。   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明日,我去那妇人家里探探虚实。”饶是裴寄肯定这人并不是他的生母,可若是想要找出她背后的指使人打的什么算盘,他也不得不顺着那人的安排行动。   裴寄眸光愈深,若他所料不错,恐怕这背后谋划的人,还是裴安那蠢货。只有他清楚镇远侯府发生的这桩事情,而且裴安未入府前发生的一切,也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苏晚闻言轻声道:“我陪你一同前去。”   裴寄点头:“好。”   是夜,两人同床共枕。   许是这些时日真的累着了,裴寄感受到身边女子身上的淡淡馨香,头一次睡的如此安稳。   反倒是苏晚,耳畔是枕边人清浅的呼吸声,她竟久久不能入睡。   久到她不知何时她竟又入了梦。   “夫人,夫人,放榜了,世子中了”   苏晚听见有个小丫头一路喊着跑进来。   “我知道了,杜鹃你先下去吧。”苏晚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您不去瞧瞧吗?”   “不了。”这一次苏晚清楚的感受到,这话确实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回过神来,想问问这是哪里,却陡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身体。   苏晚顿时回过神来。   她恐怕是在梦里。   只是这是第一次她竟被困在了梦中自己的身体中,能同梦里人接触,一言一行却又如同提线木偶,不受她的控制。   罢了,且看看这次梦里又会发生什么。   世子,世子夫人,看来梦里她真的嫁入了镇远侯府。   苏晚视线停留在矮个子小丫头杜鹃的身上,她还在不停地嘀咕着:“这次世子秋闱已是高中,您也该放软一些,主动同世子示好才对。否则世子这一回来就又被哄去偏院了,那位如今可是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若是她再生下小世子,这侯府可就没有您的容身之地了。”   梦里的苏晚依旧不为所动。她似是有些乏,摆了摆手,示意杜鹃不要再说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跑进来个传话的小丫头,说:“世子夫人,世子请你去偏院一趟。”   “好。”苏晚点点头。   传话的小丫头走后,那叫杜鹃的丫头气愤愤道:“不过是偏院的一个小丫头,见了夫人连礼都不行一个。”   梦里的苏晚仍是神色淡淡,起身出了门。反倒是杜鹃跟在后面追问:“夫人可是要去见世子,这身太素净了,我伺候您换一身鲜艳点的衣裳吧。”   苏晚垂眸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裳,一身丁香色的罗裙,配上梦里这张冷冷清清的脸,明明是二八年华,却生生被折腾老了十岁。   不过,正合她意。   苏晚这是第一次梦见镇远侯府,果然底蕴深厚,绕了许久,才到了那大概是偏院的地方。   一进门,说是偏院,内里陈设装扮无一不比苏晚刚刚的正院精巧华丽。   “姐姐可算是来了,妹妹这月份大了,就不给你见礼了,想必姐姐一定不会怪罪。”就算是在梦里,苏清也还是一贯柔柔弱弱的口吻。   苏晚抬眸看见坐在上面一手抚着肚子的苏清,她旁边坐着的男子一袭蓝色锦袍,满脸怒意。   她听见自己淡淡的声音,“不知世子唤我前来所为何时?”   裴安似乎是被她的语气激怒,质问道:“你还有脸问,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时日,清儿腹中的孩子差点出事,是不是你下的手。”   苏晚打量了一下端坐着的苏清,有些莫名,这梦里的苏清面色红润,可比前些时日她在贡院外脸色好的多。   她这么想着,只听见自己不缓不慢的声音,“我许久未出院门,不知妹妹肚里的孩子竟出了差错,确实有错。”   苏晚话音刚落,上首的苏清瑟缩了一下,委委屈屈道:“安郎,我的孩子还在,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孩子没事的,你放心。”裴安温言安慰完苏清,又变了神色,转头冲苏晚怒道:“你这毒妇,竟还敢诅咒清儿腹内的孩子。”   饶是苏晚只是个旁观者,告诫这是个梦。   此刻也被气笑了。   可这梦里的苏晚倒真是能忍,她面色变都没变,后面跟着的杜鹃都已经慌了神,吓得跪下来求饶道:“世子明鉴,清姨娘之前去梧桐院求见时,夫人身体不适早早就歇下了,没想到姨娘竟在院外等了许久才走。”   “世子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去给姐姐请安,却不知道她身体不适。”说着她面上露出不舒服的神色,似是强忍道:“我还以为姐姐是不想见我,所以才在院外等了那么久,差点害了我们的孩子,都是我的错。”   “清儿你没事吧?”裴安站了起来,担心的看了看苏清,目光扫到下面的苏晚,面上愈发不耐烦,怒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清儿,心里也还记挂着那个冒牌货,也不必待在侯府了。府上在云安寺的庵堂还空着,你去给清儿祈福,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再回府。”   苏晚没有错过苏清嘴角一闪而逝的弧度。她果然又在演戏,小时候在苏怀面前演,梦里亦是在裴安面前演。   可惜,苏清想要的,苏晚从未动过心思,她不想要,也不想争。   “那苏晚明日一早便去云安寺。”   依然是冷冷清清的语气,苏晚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松快。   主仆二人又往回走。   甫一踏出正院门,就遇见一袭粉色衣裙的少女,她柔柔唤了声:“嫂嫂。”   这是与苏晚在安乐伯府曾有一面之缘的裴玉瑶。   果然,她听见梦中的苏晚淡淡回了一句“玉瑶”。   少女打过招呼之后就翩然向院中跑去,还未进门就高兴地喊了声“哥哥”。   清脆的嗓音传入苏晚耳畔,和那日在安乐伯府娇娇弱弱的一声“哥哥”并无不同。   “这二小姐同世子兄妹关系可真好,她性子也好,若是夫人肯听我的多同她交好,也不至于让清姨娘抢了先……”   杜鹃还说了些什么,苏晚不得而知。   她醒了。   屋内仍是昏暗着的,卯时未至,还没到起身的时候。   苏晚小心的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梦中的自己恐怕是早就死心了,才成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可心死了的人,也会痛的。   幸好,那只是梦。   苏晚盯着枕边人的轮廓,渐渐入了神,心安了许多。   “晚晚怎么了?”   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骤然转身,四目相对,苏晚感觉心跳停了一瞬。   原来裴寄自苏晚翻身时便醒转过来,过了许久才忍不住开口。   苏晚不知为何听见男子温柔的问询声,想起梦中的种种,一时竟有些委屈。   她霎时就红了眼眶,却还是忍住。只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裴寄看见女子红红的杏眼,就同被抛弃的小兔子,强作坚强,只觉得自己的心紧紧揪做一团。   未经思考,手已经先行一步。   等他回过神来,女子柔软馨香的身子已被他搂入怀中。   苏晚也没想到,裴寄就这么将她搂了过去,她低呼了一声,轻轻挣扎了一下,感受到男子胸膛的起伏,又不敢再有动作。   “又做噩梦了?”男子温柔的声音落在头顶。   “嗯。”   苏晚轻轻应了一声。   裴寄的手掌落在苏晚发间,小心捕捉到几缕发丝,温柔的好似害怕这样就会惊到他的小兔子。   “我陪着你,别怕。”   “好。”   苏晚就那般依偎在裴寄怀中又睡了过去,意识模糊前只记得两人散落的青丝,扑散交缠。   ——   这日一早,王妈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脸上洋溢着笑意。   平儿也觉得今天特别好。东家看起来不如往常严肃,夫人看起来格外漂亮,就连往常总是念叨的阿婆今日也是和颜悦色。   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平儿如是想。   用过早膳,裴寄同苏晚出了门。   苏晚未戴帷帽,两人一路上遇见不少街坊邻居,皆是满脸笑意地和苏晚问好。   “裴夫人早上好,出门去啊?”   “这是裴公子吧,可算是回来啦。”   不拘是谁,苏晚皆是眉眼带笑应了回去。   出了巷子,对上裴寄打量的目光,她轻声道:“前些日子铺子进了些普通布料,我想着搬来此地这么久,便让王妈每家送了些,既是见面礼,也是他们帮着寻大丫的谢礼。”   想起王妈同他私下描述的那场小院门口闹剧,裴寄了然,恐怕并不只是为了这些。没有多言,他点了点头,回道:“晚晚做的很好,这些都依你。”   很快,两人按着地址寻到了西街口的常乐坊。   如果说平安坊是京城里的平民窟,那这常乐坊则可以称得上是贫民窟。   街道散乱,到处是沿街叫卖的小贩,不时夹杂着妇人的怒骂声、小孩的哭啕声。   苏晚和裴寄一进去,身边瞬间就围上来几个满嘴恭维话的乞儿。   裴寄将苏晚往身后掩了掩,也没有生气,反而温声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里住着一户裴姓人家,家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说着他摊开手掌,放着一贯铜钱,说:“若是有人知道,这便是你们的报酬。”   苏晚这才明白他早间出门为何特意拿了一贯沉甸甸的铜钱。   “姓裴的人家,这里没什么姓裴的人家啊,你们知道吗?”领头的年纪最大的乞儿扭头问他的一群小弟。   “没有啊。”   “我也不记得。”   一群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开了,均是摇了摇头。   苏晚闻言,面上浮现一丝怀疑,那妇人给的住处,竟是假的?   “我,我知道。”   这时一个瑟瑟的声音响起,险些被身旁人的声音掩盖过去。   苏晚循声望去,只见开口的是个这里个子最矮的小乞儿,身上的衣裳破烂却不同别的乞儿一般脏兮兮。   “小丧门星,你怎么知道的?你可别编瞎话。”领头的乞儿凶巴巴道。   裴寄皱眉扫了他一眼,见他顿时吓得噤了声,才走到那小乞儿面前,低声问:“你说。”   小乞儿抬头往苏晚那边挪了挪,方小小声开口:“那裴家就住在我家隔壁。”   “那早就不是你家了。”人群中有乞儿出声打断 。   裴寄横眉低喝一声:“别说话。”   没人敢再开口,小乞儿接着开口,声音却更小了些,“那是我之前的家。隔壁就是裴家,不过我听说裴家大郎有出息了,置了新宅子,几个月前将裴家一家都接走了。” 第28章 不认 我夫君他向来不喜同旁的女子说话……   听罢,裴寄同苏晚对视一眼,俯下身去,将手上一贯铜钱递过去,说:“这钱归你了,带我们过去。”   小乞儿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小心翼翼地接过铜钱。随即他抿了抿唇,捧着一大串铜钱走到领头的大乞儿身旁,小声说:“狗儿哥,给你……”   那被唤作狗儿哥的乞儿,有些心虚的瞥了裴寄一眼,语气慌乱道:“这是赏你的钱,给我做什么?”   “公子刚才说过了,这是给我们的报酬。”小乞儿有些瑟瑟,说着,他不敢去看裴寄,而是偏头瞅了瞅苏晚,似乎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最好说话的人是她。   察觉到他希冀的眼神,苏晚弯了唇角,柔声点头道:“是给你们的。”   听她这么说,狗儿也松了口气,接过小乞儿手中的铜钱,偷偷觑了裴寄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清咳了一声道:“小丧门……咳……小北,这钱我就先替你收着。”   明明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收好钱,一众乞儿就这么散了,只留下小乞儿领路。   “小北,你就这么把钱给了他,不怕他昧了你的钱?”苏晚轻声问道。   似是察觉到苏晚的善意,迈着小短腿在前面带路的小乞儿也不害怕了,闻声应道:“不会的,狗儿哥虽然对我凶了点,可要不是他一直带着我,我早就饿死了。”   于是,一路上苏晚从这名为小北的小乞儿的话中了解到,小乞儿本名韩北,其父是位郎中,开着常乐坊唯一一家小医坊,一家人和和睦睦。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韩父医开错了药,闹出了人命,被关进大牢后,随后在牢中丧命。韩母本来就体弱多病,得知消息后不久也着去了,只留下一双姐弟。韩母生前赔偿亡者家属以及为韩父打点花去了全部家底,还欠了不少债务。   姐弟二人不仅没保住药坊和房子,年长几岁的姐姐反而被人诓骗,不知被卖到了何处。   偌大的一个家,到最后只余年仅七岁的韩北一人。周围的人将他看作丧门星,自此沦落成乞儿。   这孩子如今除了温饱,唯一的念想就是寻回姐姐。   “夫人,就是这里,我们到了。”小北的声音比此前大了许多。   苏晚二人闻言看去,一排低矮的宅子跃入眼前。   小北指着打头第一间宅子说:“这就是裴家。”   说着话,他的视线却飘向隔壁的青砖宅子,水润润的眸子里满是怀念。   苏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恐怕就是韩家之前的宅子。   “唉唉唉,你这丧门星,怎么又跑来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买了你家的宅子。”远远的一阵尖细的女声传来。   韩北似是听出了来人是谁,面上满是气愤,像一只被侵占地盘的小兽。   苏晚转身,迎面走来一个拎着篮子的年轻妇人,一身鹅黄布裙,圆脸细眉,本该和善的长相硬生生被她鄙夷的神色扭曲成了刻薄。   那妇人本来骂的是那小乞儿韩北,甫一看到苏晚,眼里掠过一抹惊艳嫉妒。待裴寄转过身来,竟看直了眼。   “我不是来找你的……”韩北恶狠狠开了口。   妇人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哼了一声,骂道:“你别诓我,我都说了你姐姐被卖去哪了我不知道,你别整日里往我家跑,省得传了霉气。”   韩北气急:“你胡说……带姐姐走的人明明就是进过你家。”   “进过我家我就认识啦?我只是好心给人家喝口水,谁知道那就是人贩子呢?好心倒是办了坏事,还被你这小东西赖上了。”说着她空着的一只手拍了拍胸口,媚笑着偏头看向裴寄问道:“这位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裴寄眉头皱了皱,视线移向苏晚。   “郎君害羞了呢?”   妇人见他不答话,也不生气,反倒捂嘴笑了起来。   裴寄脸上的不耐之色更甚。若是前世,敢这般同他说话的女子早就被拉出去了。   苏晚初见裴寄这般窘迫不耐的模样,本来有些好笑,这时心底也隐隐有些不适。   她眸光动了动,勾起唇角,顿时笑靥如花,媚眼流波,娇娇软软道:“让这位夫人见笑了,我夫君他向来不喜同旁的女子说话。”   女子甜甜软软的声音入耳,裴寄眉心瞬间舒展,他挑眉对上苏晚的视线。   潋滟眸光,满目晶莹。   妇人见两人完全无视了自己,面色变了变,竟也不恼,只讪笑了一声:“原来小娘子和这位郎君是一对啊。”   说着,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两人的穿着,似是觉得不像是常乐坊的人,于是看向一直恶狠狠盯着她的韩北,问:“这两位是你领来的?”   韩北点了点头,气道:“我说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   “那不知小娘子和夫君今天到这里是为了何事?”妇人见韩北点头,也不再理他,又偏头问苏晚,视线却粘在裴寄身上。   苏晚:“我同夫君今日是来寻人的。”   “寻人啊?这不正好,虽然我搬来这里不久,可这常乐坊还没有我秋娘不认识的人。”说着,她轻声试探道:“两位不若去我家坐坐,我也好帮着你们寻人,这小丧门星知道什么啊?”   韩北见她又骂自己做“丧门星”,怒气冲冲道:“这位夫人要找的就是裴家,我已经带他们找到了。”。   “原来两位找的就是这裴家啊。”自称为秋娘的妇人似是松了口气,看了看隔壁紧闭的大门,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搬来的时候这裴家就不住这了,没想到半个月前他们一家人又搬回来了”   半个月前,恰是乡试开始的日子。   苏晚闻言看了一眼裴家紧闭的大门,说:“多谢这位夫人,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不客气,不客气……”秋娘连笑了几声,也不再邀他们去宅子坐坐,拎着篮子回去了。   只是开门时,还有些恋恋不舍,时不时回头瞅一裴寄。   苏晚垂头看向一旁的韩北,只见他的眼神跟着那妇人进了府,“哐当”一声门关上了,他收回目光,垂头失落道:“夫人,既然你们已经到了,那我就先走了。”   苏晚点头,“去吧。”   小乞儿溜的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裴寄同苏晚对视一眼,率先上前,执手敲门。   “谁啊?”   门里传来老妇人沙哑的声音。   苏晚冲裴寄点点头,正是那日上门的裴母的声音。   裴寄沉声答道:“来找人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后面头发花白的妇人,她先是瞧见了前头的裴寄,待扫见他身后的苏晚,面上瞬间涌上一抹慌乱,又掩饰了下去。她惊道:“你是那日的夫人?”   “那这位……”她又看向裴寄,声音瞬间都哽咽了,“你是裴寄吗?”   脸色变幻之快,就真真是一个初见爱子的母亲。   若不是苏晚留意到她那一瞬间的慌乱,也该信了。   “在下裴寄,见过这位夫人。”裴寄微微颔首,面上一如既往的温润。   “快进来。”裴母将门打开了些,连忙招手。   三人进了宅子。   “娘,谁啊?”正屋传来公鸭嗓少年声音。   裴母扬声应道:“你大哥。”   “大哥回来了?”跨门而出的少年本是一脸喜意,却在瞧见裴寄面色一变。   “这谁啊,大哥呢?”   裴母面上有些尴尬,“阿全,这是你亲大哥。”   “亲大哥……”裴全回过神来,一脸恍然大悟:“你就是被镇远侯府赶出来的那个冒牌货。”   “说什么呢,你这孩子。”裴母快步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向他使了个眼神。   裴全这才忿忿住了嘴。眼神却还是乱转,冷不丁看到跟在裴寄身后的苏晚,眼中顿时掠过惊艳之色。   “娘,那这位美人是?”他一手指着苏晚,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浮。   “这位是内子。”   不等裴母回答,裴寄冷冷瞥了裴全一眼,声音低沉。   “对对对,这是你大嫂。”裴母点头附和。   “大嫂……”裴全这么喊了一声,眼珠子却还是滴溜溜的在苏晚身上打转。   裴寄上前一步,挡住他轻浮的目光,沉声道:“事情未有定论之前,不必如此称呼。”   裴母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眼里闪过一抹惊慌,面色顿时变了,急道:“阿寄,难道你不肯认娘吗?”   “你这个白眼狼。”不若裴母一般,裴全听到裴寄这么说就直接骂开了,“要不是爹送你进镇远侯府,你以为你能是什么世子,还敢不认亲娘。我大哥回了侯府还惦记着我和我娘,你这种人活该被赶出来……”就是可惜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他早生个几年,换进侯府的说不定就是他了。   少年未长成的公鸭嗓粗哑难听,在逼仄的小院里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   “阿寄,刚刚在常乐坊,你为何那么说,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要虚与委蛇一段时间。”   平安坊巷子的青石板路上,女子轻柔的声音夹杂着清脆的脚步声。   “我本想顺藤摸瓜,找到背后指使人,虽然那妇人的表现并无异样。可从裴全的态度上可以窥见,裴安对他母子二人仍是照顾有加。”到了小院的门口,裴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晚,“若真如那人所言,试问裴安恨不得要了我的命,又怎会容忍一个千方百计想要认回我的养母。”   裴寄没有说的是,他早就清楚背后主使人是谁,他本欲虚与委蛇不过是想摸清裴安的目的。   可思及裴全那轻浮恶心的目光,裴寄就恨不得剜了他的眼睛。若是按计划形式,打交道则是必不可少。   他不愿。   苏晚未察觉到他的心思,只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如此,若是她再找上门来该怎么办?”   裴寄推门而入,一边温声道:“近期她不会过来了,若我所料不错。她下一次出现,就该是当众放榜之日。” 第29章 醉酒 好,下次我陪你。   恰如裴寄所言,自那日他二人落了裴母的面子从常乐坊离开后。裴母竟也再未寻到小院。   就好似这人从没出现过。   而裴寄秋闱过后得了些空闲,每三日去一趟谢府,有时还会陪着苏晚一同去铺子里看看。   霜降那日,裴寄一早就出了门。   苏晚也出了门,多日未见的端平昨日派人给她递了话,邀她去临江楼一聚。   甫一进临江楼,伙计就迎了上来,将她领到三楼的雅间。   端平已经在了。   苏晚迈步进去,“见过郡主。”   “阿晚,你到了。”端平正撑着一只手发呆,闻声抬头看她,满脸的神思不属。   苏晚轻声问:“郡主怎么了?”   苏晚甚少见到端平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端平有些欲言又止,她拍拍身边的座位,随即向苏晚招招手,“你坐过来。”   苏晚依言走过去,与端平比肩而坐。   靠近些才闻到端平身上淡淡的酒香,苏晚垂眸扫了一眼端平面前,果然是临江楼的梅子酒。   “你当初为何要跟着裴寄?若他不是那个良人呢,值得吗?”端平一连问了许多,自顾自的斟了一杯梅子酒,低饮一口,又小声嘀咕道:“情之一字,真有如此厉害吗?”   苏晚眸光微凝,为何要跟着裴寄吗?   怔忪良久,她轻轻答道:“也许,只是为了赌上一赌吧。”   这一切只不过是因着一场梦,而跟着裴寄也不过是她无路可走时的一场赌局。   好在,对她来说,该是赌赢了。   梅子酒的香气淡淡萦绕在身旁,苏晚好似也有些醉了。   “赌上一赌吗?”端平小声念叨着,随即仰头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次,她又斟了两杯,推到苏晚面前,说:“我竟第一次发现,这临江楼的梅子酒也这般美味,来,陪我喝一杯。”   苏晚这才恍然,端平竟是为情所扰。她执手取过酒杯,浅浅啜饮一口,口舌间顿时酒香弥漫。苏晚轻轻点头,叹了一声:“果然是好酒。”   端平见她点头,也不说话,拉着她一杯接着一杯。   纵然这里梅子酒酒性不烈,饮了几杯,苏晚就有些微醺,面庞染上了些绯红。   更遑论端平,她此刻目光都有些飘飘然了。   端平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声音里的低落掩都掩不住。   “你说我这样的女子,是不是真的没有人会喜欢?”   不等苏晚回答,她又自顾自答道:“被父王当作弃子,不受皇上待见的挂名郡主,还偏偏喜欢寻欢作乐,他说的对,确实没人敢娶我。”   苏晚蹙了蹙眉,那人究竟是谁?竟能惹得往日里那般豁达爽朗的郡主这般失意。   若是她还在苏府,恐怕会知晓一二,可这会儿,她无从得知。   不过,既然端平没说,她也就没问。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随后传来伙计低低的问询声。   “两位客人,外头有位公子,说是来接人。”   接人?苏晚起身,眸子里掠过一抹讶色。   裴寄前几日虽常常去铺子里接她回府,但今日端平的邀约她却并未同他言明。她垂眸看向迷迷糊糊的端平,恐怕是成王府派人来接了。   她低声唤道:“郡主,府里来人接你回去了。”   桌上的酒壶早已空了,端平似还有些意识,仰头答道:“好啊,我该回去了。”   起身时竟不小心撞了下桌角,苏晚连忙搀住她,端平顺势靠在她身上。   两人来到门口,苏晚一抬眸就瞧见了门口站着的白衣公子,眉目精致,面色隐隐有些苍白。   苏晚也有些醉了,就这么抬头打量了许久。心想:莫不就是这人惹得的端平如此落寞。   这样想着,一张小脸就紧紧皱了起来,毫不掩饰她的嫌弃。   却不料靠在她肩上的端平见着来人,竟软软喊了一声:“阿兄。”   苏晚脑子晕晕乎乎的,却被这一声称呼惊得陡然清醒。她抬眸看向眼前的男子,那双凤眸同端平如出一辙。   再看见男子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她连忙垂头道:“见过成王世子。”   原来眼前这男子就是成王留在京城的长子,亦是端平同父同母的兄长,成王世子赵过。   虽说这世子空有虚名,实则是留在京城的人质,却也不是苏晚能开罪的。   好在,赵过只是轻点了点头,示意身侧的婢女接过端平,苏晚也跟着放了手。   几人下了楼。   婢女扶着端平跟在赵过身后,他慢慢开口:“今日多谢苏小姐对舍妹的照顾。”   苏晚:“世子客气了。”   刚说完,她就见赵过瞬间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不免心底惴惴。   “陆简……”   被婢女搀着的端平,望着苏晚身后呢喃出声。   赵过面上的神色更难看了些。   苏晚闻声回头。   不仅是陆简,他身侧站着的那个人,是裴寄。   “我就说安之为何这般匆匆忙下了楼,原来是瞧见了嫂夫人。”   陆简一手还拿着酒杯,似是跟着匆匆赶下来的。   说着,他好像才看见赵过一般,声音提了些:“成王世子也在啊?陆简失礼了,见过世子。”   赵过闻言嗤笑一声:“怎敢劳陆公子的礼。”说完他低声吩咐婢女:“扶着郡主,我们走。”   端平的目光却还停留在陆简身上,其中情意绵绵。   苏晚一触及她的视线,瞬时就明白了,那人竟是陆简。   “郡主怎么了?”陆简这时才看到赵过身后被扶着的端平,有些担心的问道。   赵过并不答话,反倒是低声警告陆简:“你既拒了这门婚事,就最好不要再出现在端平面前。”   陆简一时语塞,面露讪色。   赵过言罢,又扭头对苏晚说:“那我们就告辞了,改日再让端平答谢苏小姐。”   苏晚迟钝的点了点头。   赵过领着二人离开,刚至门口时,就听见一声娇娇软软的“阿寄”。   语气中全然没有方才的恭敬低怯。   苏晚待赵过走后,脑里紧绷的弦瞬间松了下来,又瞧见对面的裴寄,只觉得心里止不住的欢喜。顿时杏眼弯成了月牙儿,软软唤了声裴寄,又小步向他奔去,乖乖立在他面前。   裴寄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眉眼带笑,面色灿若桃花,看起来颇为正常,一举一动却透着股娇憨,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梅子酒香味。   “你饮酒了?”   苏晚皱了皱鼻子,似是仔细思考了一番,才重重点了点头,小声说:“端平说的没错,这里的梅子酒真好喝。”   裴寄低笑了一声,问:“那下次还喝吗?”   苏晚又重重点了点头。   “好,下次我陪你。”   说着裴寄侧眸扫了一眼旁边挤眉弄眼的陆简,道:“下次去府里,记得替我带上几瓶梅子酒。” 第30章 亲近 也曾想这般坦坦荡荡的十指紧扣……   梅子酒用时不觉,此刻后劲属实有些大。苏晚乖乖的站在裴寄身旁,一只手任由他牵着。   若她此刻清醒,必然会挣脱开来。   可惜对于裴寄而言,他想做什么便做了,并不顾忌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过于亲近。   陆简上楼寻伙计要了两壶梅子酒,提着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看着二人这情意绵绵的模样,陆简心中竟起了成亲也不错的念头。不知怎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端平被扶着的模样。   她恐怕也是和嫂夫人一样,醉了吧。   想着想着,他猛摇了摇头,不行。初见时他就被那恶妇设计差点成了毁人清白的登徒子,第二次遇见时端平是为了看他的笑话。   而第三次见面,他为了救端平被他爹安乐侯关了整整一个月。天知道,秋闱之前他被拘在书院多长时间。好不容易考完了,想去群芳阁寻相识的姑娘听听小曲,喝喝小酒。却在那里遇上了被人识破身份差点被占了便宜的端平。好好的一个郡主,偏要做男装打扮去逛这些男子去的地方,真的是不愧于她的名声。   最后,成王世子居然还让他上门提亲。   思及此,陆简心底愈发烦躁,他叹了口气,道:“安之,出门在外你也该收敛点。”   裴寄淡淡瞥了他一眼。   陆简顿时心虚,他今日一解禁就邀裴寄出来见面,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他本以为成王世子意欲将端平郡主早日嫁出去,省的她日渐折腾败坏名声,才差人让安乐伯府提亲。今日看来,好似并非这般。既如此,他也就不必提心吊胆怕被逼婚了。再加上,府里的恶妇一心惦记着让他应了这门亲事,彻底绝了他当上安乐伯世子的可能,他定不会让那恶妇如愿。   这么想着,他心底松了口气,提了提手里的两壶酒道:“我替你拿了两壶梅子酒,你既要同嫂夫人对饮,我就不便叨扰了。”   裴寄点了点头:“多谢。”   “你倒也不必谢我,我只是个跑腿的。”说着,陆简抬头指了指三楼,道:“方才那伙计说了,这梅子酒是临江楼主人送的,说是当作谢礼。”   闻言,裴寄愣了片刻,待目光触及身旁的苏晚,才恍然忆起那日她从临江楼回来说过的话。他仰头,隐隐还能瞧见三楼雪青色的裙摆。他朗声道:“那裴寄就谢过此间主人的好意。”随即空着的一只手接过两壶酒。   陆简:“安之你这就回了?”   裴寄微微颔首。   陆简视线触及一旁的苏晚,提议道:“这样吧,我府上的马车就在外面,嫂夫人这般模样,不若先送你们回去?”   裴寄侧眸看向身边人,紧了紧握着的手,苏晚似有所觉,抬眸看他,杏眸里满是无辜。   “好。”裴寄应了声。   于是,裴寄领着苏晚出了门,陆简留在临江楼等着马车回来接他。   临江楼三楼。   陆简此前碰见的伙计熟练的斟了杯茶,只听落座的温窈轻声道:“这般不拘旁人的目光,随性而为,真好啊。”   “是啊。”伙计将茶递过去,附和了一声,道:“看来这苏小姐同裴公子真的是情投意合。我可瞧见了,那裴公子主动握着苏小姐的手呢。”   温窈点了点头,接过热茶,啜饮一口,叹了一声“若是当年……”便不再开口。   当年她曾不止一次听公主苦恼,驸马为何总是不愿同她亲近。驸马在旁人面前待公主总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惹得旁人以为他是被逼着尚了公主,就连公主也曾这样怀疑过。   她的公主,也曾想和自己心爱的人这般坦坦荡荡的十指紧扣。   ——   裴寄将两壶酒放入车内后,又扶着苏晚上了马车。   外面的车夫扬声道:“我先送裴公子回平安坊。”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苏晚似是清醒了片刻,她打量了一圈,软软问道:“阿寄,这是哪啊?”   裴寄闻言,偏头看她:“我们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苏晚低低呢喃了一句,也不再说话,只垂头把玩自己的手指。   似是清醒,却仍是迷糊。   裴寄垂眸定定看了她许久,蓦然开口:“晚晚,你为何要嫁给我?”   苏晚抬头,满目懵懂,正撞入裴寄意味不明的眸中。   “为了赌一赌啊。”   女子轻轻的嘟囔声在车厢里却格外清楚。   裴寄面色沉了下来。就只是赌一赌吗?   可惜苏晚并未察觉到车厢内顿时紧绷的气氛,也不懂裴寄此刻压抑的神色。   马车颠簸了一下,苏晚有些坐不稳,偏了偏身体。裴寄的手伸至一半,便顿在空中,他强忍着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快,皱了皱眉,就要将手收回来。   岂料,未等他收回,一只雪白的柔荑就抓住了他修长的手指。   苏晚就着他的手掌,正了正她的身体,无形中紧挨着裴寄的身体。然后也没放手,仍是垂头把玩手指,只是这一次,把玩的手指却是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感觉到手里细腻柔软将自己的手指翻来覆去的把玩,裴寄此刻的脸色竟有些阴晴不定。   明明她说的是赌上一赌,却又这般对他毫不设防。   苏晚把玩了片刻,才迟钝的察觉到身旁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愉的气息。她停下手,咬唇想了片刻,许是觉得方才回答的太敷衍了些,她仰了仰头,凑近男子的耳畔,小声道:“我告诉你哦,我赌赢了,他真的很好。”   清浅的呼吸声淡淡地扫在他的耳侧,裴寄只觉得心跳停了一瞬,随即躁动更甚。   他偏头,两人呼吸相触。   苏晚也愣住了,直至樱唇覆上一层柔软,她却忘了闪躲。   唇齿之间,梅子酒的酒香愈发浓郁。   放在裴寄宽大掌心上的柔荑,也渐渐十指紧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骤然停下,外面传来车夫沙哑的声音:“裴公子,到了。”   苏晚睁开紧闭着的双眼,睫毛微颤,推了推身侧的裴寄。   裴寄低笑一声,声音竟带上了些从未有过的轻快:“好。” 第31章 善心 大丫却是个可怜人   这日回去过后,苏晚许是醉的很了,早早就沉沉入了睡。   只留下身侧的男人辗转反侧,女子淡淡的馨香侵袭着他的感官,回忆间盈满了白日里梅子酒的香气。   翌日清晨,天色已然大亮。苏晚悠悠醒转,思绪回笼,面上瞬间染上一抹绯红,俯首埋入被褥之中。   门外传来轻轻的推门,苏晚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只是面上的羞红仍未退却。   “夫人,你醒啦。”   好在,进来不是旁人,是平儿。   苏晚正了正神色,轻声回道:“嗯。”   平儿闻言溜到苏晚床前,踌躇许久,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丫头来裴家已有多时,怯懦的性子改了许多,平日里最听王妈的话。今日竟然一个人跑到她的房里,恐怕又是和大丫有关。   果然,只见平儿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夫人,您能帮帮大丫吗?”   苏晚没有应下,而是开口问道:“大丫怎么了?”   “还不是大丫娘。”既然开了口,平儿也不再扭扭捏捏,将事情全盘道来:“前段时间大丫被救回来之后,大丫她娘对她好了几日。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担心大丫的婚事问题,前几日竟然说要把大丫给巷子口的朱屠户家做童养媳。”   苏晚眉头蹙了蹙。   这朱屠户,她曾听王妈谈及,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屠户,岂料到这一代,却生了个心智不全的傻儿子。   孙氏竟忍心把九岁的大丫送到朱家做童养媳吗?   “夫人,朱屠户家的那个傻子,我和大丫都见过的,又高又壮,整日里脏兮兮的,还拿石头砸人。”说着,平儿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您能不能帮帮大丫,大丫说了要是她娘逼她去,她就干脆再跳一次临江河,反正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平儿,你先别急。”苏晚起身下床,摸了摸平儿的头,取过一旁备好的外衫,一边问道:“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可知,大丫她娘为何起了这个念头”   平儿上前伺候苏晚穿衣,一边愤愤不平道:“我知道,前些时候大丫还和我说她娘对她好了许多。可她娘又怕她名声坏了嫁不到好人家,而且大丫她弟弟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她娘要早早把她嫁出去给她弟弟攒束脩。 ”   前段时间的好,不过是因着大丫险些丧命,失而复得孙氏良心发现罢了。   可人性终究难改。   苏晚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待我先想想。”   “平儿谢谢夫人。”平儿松了口气,见苏晚坐在妆奁前,又乖巧上前要替她挽发。   苏晚任由平儿替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从镜中看着平儿一双灵活的小手,心思隐隐一动。   她轻声问道:“平儿,你以后想要如何”   平儿的手一顿,有些疑惑,却还是答道:“阿婆说了,平儿以后是要在夫人跟前伺候的。”   “傻丫头,你难道要伺候我一辈子。”苏晚轻笑了一声。   虽然她手上握着王妈和平儿的卖身契,但这二人并未入了奴籍,比不得府里的那些家生子。   若是日后,平儿大些了,也可让王妈替她寻个中意的人家。   “我可以伺候夫人一辈子的,夫人难道要赶平儿走”平儿有些急了,追问道。   好像很久以前念荷也这么同她说过。   可惜,一辈子太久了,许下承诺的人却从未意识到。   “我不是要赶你走。”苏晚哭笑不得,解释道:“我想着,无论你日后是否留在我身边,都不妨碍趁着年纪小学一门手艺。”   平儿好奇的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手艺”   苏晚:“你还记得铺子里的周婶吗”   “我记得,是周掌柜的夫人。”平儿想了想,视线触及苏晚浅色的裙摆,有些佩服的说:“夫人今日穿的这身烟水百花裙,就是周婶绣的。”   “那若是要你跟着她学刺绣,你可愿意”   “我愿意的。”平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瞬间亮了一些,随后她又有些忐忑地补充道:“可是,我真的能学吗?”   苏晚轻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帮到大丫。”   平儿有些惊喜,张了张嘴,正欲再问。   院里传来王妈的大嗓门:“平儿你这死丫头,跑哪里偷懒去了。”   平儿抬头看了看苏晚。   苏晚正了正发髻,轻轻挽起鬓角的碎发,点头道:“你先去吧。”   于是平儿一边跑了出去,一边扬声回道:“阿婆,我在呢。”   待苏晚梳洗过后出门,正碰上在房门口徘徊的王妈。她见着王妈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轻笑道:“王妈有话可直言。”   “夫人。”王妈憨笑了一声,强压着一脸激动试探道:“老婆子听说你要让平儿同周娘子学刺绣。”   “嗯。”   苏晚点了点头。   不料王妈竟径直跪在了门前,眼里泛着泪光,嘴里念念有词:“不枉老婆子整日念叨我那死去的男人和儿子儿媳,定是他们在地下保佑,平儿那丫头才能遇到夫人这般善心人。”   苏晚伸手拉起王妈,劝道:“王妈不必如此。”   “是老婆子失态了。”王妈抹了抹眼泪,起了身,不再说这件事情,转而开口道:“早膳正温着呢,今日东家一早就去了谢先生府上,临走前特意吩咐过让我们不要打扰夫人。夫人去正厅等着,我去去就来。”   苏晚顿时弯了唇角,微微颔首。   一踏进正厅,就瞧见案台边放着的两瓶梅子酒,她面色红了一红,移开了视线。   不稍片刻,王妈将早膳端了上来。苏晚用过膳后,见王妈和平儿俱候在一旁,开口道:“还是为了大丫的事情?”   她话音刚落,平儿就点点头小声问道:“夫人刚刚和我说,我可以帮大丫?”   平儿还欲再问,王妈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住了口。   王妈不等苏晚开口就道:“这丫头不懂事非要给夫人添麻烦。”说着她又冲平儿道:“大丫那事是她娘做主,夫人是好心,可也不能什么事都指着她。”   平儿瑟瑟缩了缩头,垂头不语。   “王妈,算了。”苏晚叹了口气,温声开口打断王妈:“此前平儿一人在家,大丫也算帮了些忙,不然我们回来时那些人就在院中了,恐怕事情难以善了。”   那日正是因着大丫的事情转移视线,才没将裴母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孙氏纵然可恶,大丫却是个可怜人。   顿了顿,苏晚接着说:“平儿你明日私下同大丫说,我们铺子里招绣娘学徒,问她愿不愿意同你一道去,若她能使法子让她娘同意,那便行得通。”   毕竟,童养媳和未来的绣娘,孰高孰低,不必多说。   只要孙氏不只挂念那些眼前的蝇头小利,这法子定是可行。   “夫人,这怎么行得通啊,孙氏那人若是沾染上了可不得了。”王妈不料她竟准备让大丫也进铺子,有些急匆匆道。   苏晚低笑一声,安慰道:“王妈你别急,孙氏这人,我们不是早就沾染上了吗?”   “况且,若是大丫要进铺子,定是要签下契约,日后只能在裴家铺子里做工。”   更重要的是,那日孙氏领着裴母上门,苏晚始终觉得她同镇远候府有些不可告人的交集。虽说大丫同平儿交好,也不如将人收为己用来的快。   王妈还想开口劝,却感觉到衣摆被人牵住,一扭头,就见平儿一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她叹了口气:“罢了,大丫那丫头确实可怜,也亏的夫人心善。”   说着她又道:“不过我恐怕孙氏那长舌妇定不会这么容易同意。”   苏晚轻笑一声:“无事,王妈你今日出去买菜时,记得宣扬一下平儿要进铺子学手艺的事情。剩下的就要看大丫自己了。”   “对啊。”王妈一拍大腿,大嗓门又没控制住,“那长舌妇就喜欢盯着我们府里,说不准就心动了。”   晚间,苏晚同裴寄提及这件事情,他也只言一切随她安排。   果然,三日后孙氏允了大丫去苏晚铺子,婚事也就作罢。   自此,平儿每日一早便同大丫一起去铺子学艺。   大丫倒也老实,不仅认真学着,铺子里的一应事宜也都抢着去干,只是每日领到的微薄赏钱都会被孙氏搜刮干净。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放榜前日。 第32章 中举 今日用些梅子酒可好   这日一早,孙氏端着盆脏水,正要往巷口的青石板路上一泼,却不料前面来了两个骑着快马的差爷。   孙氏心里嘀咕着也不知是哪家犯了事。她向来不会错过这些事情,倒了水,一手拿着空盆,也不进屋,就等着看这差爷要去哪家。   谁知这差爷刚至她面前就停了马,马上的人还没开口,就听见孙氏扯着嗓子喊:“大丫,大丫,你这死丫头快来……”   别看孙氏平日吵架总是动不动就拉着人要去见官。可这真的和官差面对面,马上就有些腿软,也顾不上深究自家是不是犯了法,第一念头就是把今日休工在家的大丫拉出来顶上。   大丫闻声赶忙跑了出来,就见着她娘和两个差爷面面相觑。她心底慌了一瞬,但好在这些日子在铺子里待人接物长了些见识,她小心问道:“不知两位差爷有什么事情?”   骑着马的官差也是头回见到这般一惊一乍的妇人,只沉声道:“裴寄家在哪?”   “裴家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巷子倒数第二家。”他话音刚落,大丫还没来得及回答,孙氏却好像瞬间活了过来,知道官差只是问路,这会竟敢凑过去讨好道:“不知这裴寄犯了什么事,我就知道,这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官爷我跟你说啊,他们家那个……”   孙氏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骑马走远了。   她赶紧把手里的盆往大丫手里一塞,跟了上去,大丫在后面喊她,她摆摆手,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这官差到了裴家,我可得去看看热闹。”   大丫见她娘一路小跑不见了身影,顾不上许多,把盆往门口一放也追了上去。   马比人快。   孙氏到裴家门口的时候,三三两两已经围了好些人。   她凑过去,有些激动地问旁边的人:“这裴寄犯了什么事啊?”   谁知她问到的竟是隔壁的吴婶,吴婶瞧见孙氏那喜不自胜的表情,就知道她心底打的什么算盘,反倒是一脸笑意道:“哎吆,你不知道吗?今日可是乡试放榜的日子,这裴公子中了!”   孙氏结结巴巴:“中……中了?”   “对啊,以后就是举人老爷了,听差老爷说,还是头名呢?叫什么解元……”   吴婶还在说着,孙氏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   大丫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娘青白交加的面色。她正要开口问,人群突然一阵喧闹,原来裴寄一行人送着报喜的差爷出了门。   苏晚跟在后面拿出早早准备的银锭子,王妈见状接过塞给差爷,一脸喜色说着些好话。   差爷见惯了这种场面,也不推迟,面上也是喜色。   他们本以为这次的解元出自平安坊这普通地方,却不想还有不菲的赏钱。再加上这裴解元一看就绝非池中之物,裴夫人看起来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两人随即发自内心地恭维了几句举人老爷。   报喜的差爷骑马走了,人群却越聚越多。   苏晚抬眸看了一眼被人群围住道喜的裴寄,转头吩咐王妈:“王妈,点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苏晚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王妈的大嗓门在鞭炮声中掩都掩不住,平儿不知何时和大丫凑到一起叽叽喳喳。   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孙氏不见了踪影。   一番寒暄过后,裴寄送走了闻声前来道喜的街坊邻居。王妈带着平儿去了厨房置办酒菜,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小院终于静下来了。   苏晚站在树下等着,银杏的叶子全黄了。凉凉的秋风拂过,一只金色的蝴蝶便轻悠悠的飘落,落在她的头顶。   树下的人儿却一无所知。   裴寄关好门,一转身便瞧见这一幕。   方才官差报喜时面上都是冷静自持的男人,此时的唇角却带上了些弧度。   他大步走过去,在苏晚疑惑的目光中,抚过她的青丝,取下那只调皮的蝴蝶。   苏晚见到他手中的银杏叶,也弯了眉眼,轻轻道:“可真快呢,这银杏竟全黄了。”   从孟夏到季秋,将至半年。   裴寄点了点头,前世在这小院里度过数年,银杏的叶子由绿变黄,由由黄染绿,他却从未留意过。   而此时方才发觉这一片小小的金色叶子,也能美得让人心动。   “晚晚。”裴寄轻唤了一声。   苏晚抬眸看他。   “今日用些梅子酒可好。”   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饮酒为庆,再合理不过。然而苏晚面上却悄然飞上一抹绯红,片刻后才轻点了点头。   可这酒,终究是没有喝成。   王妈刚摆好一桌酒菜,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平儿去开了门。不稍片刻就急急忙忙跑回来,冲苏晚道:“夫人,外面来了人,说是有急事找您。”   苏晚眸中掠过一抹讶色,起身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却霎时顿住。   院中站着的中年男子面带急色,一瞧见苏晚就上前喊道:“大小姐。”   苏晚蹙眉道:“潘叔。”   原来来人是苏侍郎多年的随从潘远,也是念荷的爹。   苏晚离府半年,苏怀从未派人寻过她。虽说苏怀身处官场,该是一早就知道裴寄中举一事,可苏晚清楚,在他眼中小小的举人并不算什么,也不值得派心腹来此。恐怕潘远此来是为了其他事情。   思及此,苏晚沉声问道:“不知潘叔来此为何?”   潘远伺候苏怀多年,就连李氏都要给他半分薄面,却不料半年未见的大小姐言辞间如此不客气。   “老爷派我过来请小姐回府。”明明说的是请字,潘远口气中却带着一缕施舍。   苏晚未加思索,便拒道:“不必了。早前离府时,父亲便说过,若我执意要嫁便不认我这个女儿,苏晚此时并无反悔之意。”   这句话恰巧落入踏出房门的裴寄耳中,他勾了勾唇,走到苏晚身边。   潘远也瞧见了迎面走来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视若无睹般对苏晚道:“小姐何必委屈自己受苦,无名无份的跟着这样一个人。老爷来时吩咐过,若是小姐肯放下这里回去,毕竟你同裴公子之间并未走过三书六礼,也没拜过天地,老爷自会替你寻一位身世清白的寒门学子,而不是跟着这样一个身世不明的人纠缠不清。”   他每多说一个字,裴寄的面色便沉下一分,掩在袖子下的手已经紧紧握拳,却还是忍住没说话。   毕竟,他们确实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苏晚察觉到他阴沉的面色,靠近了些,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握住他握拳的右手,扬声反驳道:“潘叔说错了,何来委屈,我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比在苏府舒心。更何况我同夫君自幼定亲,又哪里算得上无名无份。”   说着,她又反问道:“父亲今日要我回府,恐怕不是为了这件事情吧。若是潘叔再顾左右而言他,就不要怪我送客了。”   潘远这才察觉记忆里性子柔弱的大小姐,早已变了模样。他面色变了变,又觑了眼裴寄,迟疑片刻才又开口:“二小姐昨日于镇远候府诞下一子,老爷说您作为长姐,合该去瞧瞧二小姐。”   苏清居然还是留下了这个孩子,而她嫁入候府不过半年,这下明眼人都该知道这不仅仅是早产。   不过她诞下孩子,身为亲娘的李氏不去,却让她这个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嫡姐去,其中必有蹊跷。   苏晚眉心蹙了蹙,问:“李姨娘为何不去。”   谁知潘远闻言顿了顿,轻咳一声道:“夫人身怀有孕,不宜出门。”   苏晚这时才真的有些惊讶,不料李氏这般年纪还能有孕。怪不得苏怀不让她出门,心疼腹内孩子,这是其一,毕竟苏怀膝下未有一子;母女同时有孕,不免被人看了笑话,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一点,苏清这胎定是出了什么纰漏。有老大夫的诊断在前,再加上潘远此刻古怪的神色,更何况在梦里乡试放榜时,苏清尚未分娩。   然而不等苏晚开口,裴寄就沉声道:“就算苏二小姐生母有孕,无暇去候府,苏侍郎大可派人备些贺礼去候府,想必候府喜得麟儿不会计较这些,也不会亏待二小姐,除非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而且苏怀身为男子进不了候府后院,李氏无法出门,派下人去又恐怕见不到苏清。故而苏怀才急着要苏晚回去,想让她借着长姐的名义去候府打探苏清的情况。   潘远见裴寄一开口就隐隐摸到事情的真相,彻底收了此前的轻视之意。转头对苏晚拿出了他的杀手锏,“老爷还说,十日后便是夫人的忌日,若是大小姐这次回去,便同意将夫人的牌位请到云安寺。”   苏怀料到长女不会同意,可她的软肋,是林氏。   苏晚确实怔住了。她当初离府时,曾求过苏怀,能否将林氏的牌位请到云安寺,这样她也能时常去陪着,而不是将她一人留在冰冷冷的苏府。   可是,苏怀不应。   此刻他却又为了苏清,将此事当做筹码。 第33章 真假 裴安的身份亦非那般天衣无缝   宽袖下紧握的拳头松开,反握住娇软的柔荑。   苏晚忍住怒意,冷笑着开口:“就算我去了候府,父亲又怎敢信我会如实告诉他苏清的情况。更何况,哪怕此时父亲应了我,只怕李姨娘用她肚子里的孩子闹上一闹,便又会作罢。”   就像幼时,她还对苏怀心存奢望,明明是期待了几个月的生辰礼,就只因苏清不依不挠缠了苏怀几日,李姨娘再劝上一劝。   她就得拱手相让。   这些年来,苏晚唯一没有让步的也就只有林氏替她留下的婚事。然而苏清想方设法勾搭裴寄未果,便转而与裴安有了勾连。   恐怕她替李氏去了趟候府,李氏也未必会让她如愿。毕竟她肚子里的,可能是苏怀的长子。   潘远没想到苏晚竟还是拒了,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苏侍郎这些时日对李氏的迁就他都看在眼里,苏晚所言并非无根无据。到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可若是大小姐不去,总归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苏晚:“我不会再回苏府了。”   目送着潘远气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苏晚眸光微凝,逐渐暗了下去。   她垂头,掩去微红的眼眶,等再抬头时,眉眼间只余温和淡然。她轻声道:“阿寄,我们回屋吧。”随即迈步往回走。   裴寄眉头皱了皱,她此前在苏府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才会养成这副淡淡的性子。   他好像从未见过苏晚动怒,也未见过她落泪。   二人回屋时,王妈明显察觉到两人兴致不高,席间也无人开口。   那两瓶梅子酒仍是孤零零的摆在案台上。   用完膳,苏晚出了门。周掌柜消息灵通,她要去铺子里打探一番,看看这镇远候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而另一边,裴寄也出了门。   苏晚到了铺子,周掌柜正在招呼客人,待客人走后,方连声恭喜道:“恭喜大小姐,我听说裴姑爷高中了,您今日怎么还有空来铺子里看看?”   苏晚神色松了些,问道:“周掌柜,你可知镇远候府近日的消息?”   “镇远候府?”周掌柜捋了捋胡子,回道:“今日镇远候世子亦是高中了,对了,我前些日子还听说那白鹤书院要同镇远候府结亲了。”   苏晚皱了皱眉:“镇远候府不是只有一位世子?”   “对啊。”周掌柜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据说那柳小姐对镇远候世子痴情一片,甘愿入府为妾。”   ——   “那裴安可真行,苏二小姐孩子还没生下来,他就要娶柳山长的女儿。”   另一边,临江楼包间内,陆简正对着裴寄细数近些时日镇远候府发生的事情,他那继母小安氏是镇远候夫人安氏的堂妹,故而知道的消息也比别人多些。   且小安氏对大安氏早就心有不满,并不会替候府遮掩一二。   陆简喝了口酒,语气里满是讽刺:“据我所知,这苏二小姐早产和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而且那孩子生下来时为了保命连宫里的太医都请来了。”   裴寄神色未动:“我知道。”   “安之你居然知道?”陆简一脸不敢相信:“就连我都是今日才得知消息。”他顿了顿,凑近压低声音说:“莫不是你在镇远候府有人?”   裴寄执杯的手霎时顿住,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早已离了镇远候府。”   “也是,凭你的本事,若是当初有意在镇远候府安插眼线,那裴安怎会走的如此顺顺当当。”   确实,若是此时的裴寄,离开镇远候府时定会有所安排,再不济也会将裴安的行踪掌握住,不让他有机会使些手段 。   然而,两次离开候府的都是曾经那个风光霁月的裴世子,他只想把一切完完整整的还给裴安。   却不想,别人又怎么会放过他。   裴寄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注定不可能断的那般彻底。   临江楼门口,裴寄同陆简分道扬镳后没有回府,而是转头去了永安坊。   镇远候府就在那里。   不过他此行的目的,是镇远候府附近的一座小宅院。   裴寄立在门前,执手敲门,过了许久门才打开。   开门的是位上了年纪的瘸腿老人。用瘸字来形容并不准确,更确切的来说,是截去了一条腿。   这老人甫一瞧见裴寄,便激动地唤了声:“世子。”赶紧把人请了进来。   裴寄进门后方开口道:“勇叔,不必这么唤我。”   那被唤为勇叔的老人愣了片刻,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老头子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他们说你不是侯爷的血脉,旁人信,我可不信。”   裴勇是镇远候府的家将,随着老侯爷出生入死,直至伤了条腿,才退了下来,承蒙老侯爷不弃,又留在候府做了个小管事。   这么些年,他亲眼见着襁褓里的小娃娃长成如今这般芝兰玉树的模样。   裴寄也轻笑着摇了摇头:“勇叔还是这般性子。”   裴勇拄着根拐杖,一边领着裴寄往里走,一边念道:“老头子只是腿残了,还没糊涂呢?关于你身世的事情,老侯爷十年前就确认过了。”   裴寄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祖父十年前就知道了?”   “是啊。”裴勇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十年前夫人就怀疑你的身份,找老侯爷闹过。老侯爷当时气得发了话,言明你就是候府唯一的后人。”   也因着老侯爷那番话,所以他至今都只认裴寄这个世子。   “唉,可惜夫人恐怕从未信过。”说着裴勇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真冒出个有着胎记和物证的真世子。”   两人进了屋,裴勇要去倒茶,裴寄止住了他,道“勇叔,不必麻烦了,我就是过来看看。”   “唉,好。”裴勇没有坚持,也依言坐在裴寄下手。   两人静坐片刻,裴勇叹道:“世子您真的就这般一走了之,弃镇远候府不顾吗?”   裴寄闻言轻笑一声:“勇叔,我如今并无立场,且自身难保。”   裴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瞬时有些气急,连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骂道:“他们怎么敢?”   在裴勇看来,裴寄少时是由老侯爷亲自教导,若是不出这茬子事,镇远候府再现往日风光指日可待。   可如今的镇远候和夫人,仅凭着胎记和一样物件就那么轻易的将其赶了出去。   裴勇想到这里愈发生气,怒道:“你是老侯爷亲自认下的世子,那裴安,真假不论,又如何比得上你。”   前世裴安出现后,镇远候夫人几乎是立刻认下了他的身份。去了世子之位,赶出候府,昭告世人,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就连裴寄也未曾怀疑过,毕竟老侯爷离世后,镇远候夫妻二人对他的态度,不像是亲子,倒像是仇人。裴安出现的那日,他只觉得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可这一次,裴勇的话在裴寄的心底掀起了一丝波澜。   老镇远候早知道安氏对他的怀疑,却还是百般维护,亲自教导。   前世从未出现过住在常乐坊的裴母,这一世主动找上了门。   种种迹象表明,裴安的身份亦非那般天衣无缝。   纵使内心起了怀疑,裴寄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温声道:“勇叔,真假与否,如今都不重要了。”   “罢了,不提这些。”裴勇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似是想起什么,语气又变得有些高兴:“世子,我听杜鹃那丫头说,今日放榜您高中了。”   裴寄微微颔首。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略有些困惑:“勇叔,你如今不在候府当差了?”   闻言,裴勇面上又浮上一股恼怒,冷笑道:“那新世子觉着我们这些老人都是有异心的残废,不肯养着我们这些吃白食的。”   说着他拿起手中的拐杖使劲敲了敲地,“老头子十岁开始跟着侯爷,自问对裴家忠心耿耿,可如今的这个候府,哪有半点当初那个镇远候府的样子?”   裴寄放在身侧上的手微微蜷了起来,他垂了垂眼睑,眸中闪过一丝自责。   当初老侯爷离世时,曾将这些伤残的老人交给裴寄,以保他们能够安享晚年。   他后来,只记着同候府一刀两断,再未过问。   却不料这些人却被他牵连。   裴勇察觉到裴寄的沉默,说话声音逐渐小了下来,他干笑一声:“不过我歇歇也好,杜鹃那丫头大了,还在府里伺候着,等过几年把她嫁出去,老侯爷留下的那些赏赐够我享福了。”   裴寄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裴勇连连摇头,直说没有。   沉默片刻,裴寄思及来此的目的,开口问道:“勇叔,你可知昨日候府中发生的事情?”   裴勇顿了顿,想了片刻道:“你是说府里世子夫人生产一事?”   见裴寄点头,他压低了声音:“杜鹃那丫头在世子夫人的梧桐院伺候,昨日里她回来同我说,世子夫人早产生下的孩子怕是不太好。不说能不能养活,就算养住了也恐怕先天不足。”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对上裴寄幽深的目光,似是有些恍然大悟:“我才想起这世子夫人是苏大小姐的妹妹,所以您今日怕不是为了这事。”   “那您可得让她赶紧通知苏侍郎派人过来。我听杜鹃说世子夫人情况不好,被夫人拘在梧桐院里出不来,那新世子不日就要纳妾……”   裴寄没有打断裴勇的话,也任由其误会苏晚同苏清之间的关系。   毕竟,戏文里唱的就是所谓姐妹情深。 第34章 衣裙   铺中。   周掌柜对……   铺中。   周掌柜对镇远候府的事也只是道听途说,苏晚了解过后便未再多问。   她在铺子里逗留了片刻,起身出门,迎面正撞上个慌慌张张往里跑的丫头。   苏晚蹙了蹙眉,扶着门站直了身子。抬眸看去,不料这人竟是念荷。   “夫人你怎么样?”周掌柜看见门口的动静,先关心了苏晚,紧接着斥道:“你这丫头慌慌张张干什么呢?”   念荷应该是慌的很了,对周掌柜的话置若罔闻,一瞧见苏晚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道:“大小姐……大小姐救救我……”   苏晚的视线往铺子外逡巡了一圈,察觉到不远处隐约打量的眼神,皱眉道:“进来说。”   苏晚又回了原来的位置坐着。   周掌柜也认出念荷是那日跟在难缠夫人身后的侍女。他将人带到后院又退去前面守着。   只余念荷战战兢兢立在苏晚面前。周掌柜一走,她就扑上前抓住苏晚的衣角,语气慌张道:“大小姐,你救救二小姐吧。”   苏晚皱了皱眉,将衣角从她手里扯开,问道:“我竟不知镇远候世子夫人还需要我救。”   “镇远候府,就是镇远候府啊……”念荷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就是他们要害二小姐,你快回去告诉老爷夫人吧,救救二小姐。”   苏晚眸光一顿,镇远候府要害苏清性命。   心底疑惑,面上不显。   苏晚轻笑一声,不缓不慢道:“那你怕是找错人了,我说的话姨娘一个字也不信呢。你为何不直接回侍郎府求救,恐怕这又是苏清派你耍的什么小手段罢了。”   念荷见苏晚容色如常,似乎真的不信,顿时慌了。她连忙保证道:“念荷说的句句属实。我是偷偷跑出候府的,若是直接回苏府恐怕路上就要被抓回去,迫不得已才来大小姐的铺子里碰碰运气。”   苏晚这时已然信了一些。   她今日确实是临时起意来的铺子。   然而她面上怀疑之色不减,不提信或是不信,只反问道:“镇远候府为何要对苏清下手?”   念荷闻言神色晦暗不明,内心挣扎之色尽显,良久才低声道:“二小姐昨日……昨日早产,生下了小公子。可是太医说小公子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会是个痴儿,谁料侯夫人竟然狠心到想要了小公子的命。”   说到这里念荷已经是面色发白,“夫人说……说候府绝对不能有个痴傻的嫡长子,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苏晚心底一惊,追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还在,夫人拼死不肯让人抱走孩子,还说……还说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了。”   念荷话音刚落,苏晚便忆起当日老大夫所言。   若是强行保下胎儿恐母子皆会有损,若是舍了这胎,好好调养不难有孕。   可惜,苏清不信,非要搏一搏。   不过这镇远候夫人倒也是个狠心人。   苏晚眸光渐深,问:“那她母子二人现在如何?”   念荷见苏晚神色似乎有所松动,也冷静了些,回道:“二小姐和小公子如今被拘在梧桐院,世子他仅来看过一次,现在还要纳妾。二小姐怕候府还要起旁的心思,夫……李姨娘也多日未派人到候府,二小姐让我溜出来回府通风报信。”   念荷说完只略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住的偷觑苏晚。   苏晚已然明了镇远候府的情况。她眉头紧蹙,心下却在思量,念荷既然找上门来,恐怕镇远候府这会儿也该得到消息了。   好不容易裴安不再把目光放在裴寄身上,这会儿却又引到她身上了。   如今之计,也只有让苏府同镇远候府正面对上。   苏晚起身去了后院,吩咐周娘子按着念荷的身量寻了身男子衣裳,让念荷换上。   苏晚又换上念荷的衣裳。   随即派周掌柜租了两辆马车,一辆绕路去了苏府,一辆去了临江楼。   马车在临江楼缓缓停下,苏晚下来后,在门口立了片刻,察觉到身后隐约探究的视线,迈步进去。   一踏入临江楼,伙计就迎了上来。瞧见苏晚的打扮,眼中闪过一刹那的好奇,却还是热情道:“裴夫人可还是要去三楼的雅间?”   苏晚点了点头,待伙计引她到雅间门口,她方低声问:“不知温姨今日在否?”   伙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我家夫人在呢?您稍等片刻,我去问问。”   苏晚在雅间内小坐片刻,温窈推门进来了,依旧是一身雪青缎裙,头上斜插着加金丝玉步摇。   苏晚起身唤了声:“温姨。”   温窈浅笑应道:“阿晚。”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苏晚,面上浅笑加深:“你今日怎么这副打扮独自来了临江楼,端平郡主可还在家禁足呢。”   苏晚惊道:“郡主禁足了?”   那日临江楼一别,她事后从裴寄处知晓陆简同端平之间发生的纠葛,直至如今再未见过端平。   温窈点头:“成王世子将其拘在府里头,不许她与安乐伯公子再有来往。”   苏晚怔愣,不仅是为着端平一事,更多的是惊讶临江楼消息竟如此灵通。   那镇远候府的事情,恐怕也逃不过临江楼的耳目。   苏晚抿了抿唇,纠结着不知如何开口。   温窈却率先轻笑一声,问道:“若是我所料不错,阿晚这身恐怕是镇远候府侍女的衣服?”   苏晚眸光微顿,叹道:“温姨好眼力。”   “不过是从前跟在公主身后,见得多了些。”温窈目光温柔,眸中满是追忆,“老镇远候昔日曾镇守边关,所以府上的下人衣服都异常轻简。”   苏晚闻言垂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怪不得穿上这身衣裙行走动作间都轻松了许多。   复抬眸感叹道:“老侯爷行事果然不同于常人。”   “是啊。”温窈轻笑一声:“想当初,老侯爷和公主还算得上是忘年交。先帝还起过让现在的镇远候尚公主的心思,不过公主拒了,老侯爷亦是不同意。”   温窈没直说的是,老侯爷长期镇守边疆,独子反倒是留在京城由老夫人娇惯长大,等他发觉时,早已不堪大用。   又如何配得上公主。   苏晚听出了她语中未尽之意,心底暗自赞同,面上也只轻笑着微微颔首。   虽然她从未和镇远候打过交道。   可从镇远候夫人这般行事上不难看出他优柔寡断的性子。   ——   两人谈话间,时间悄然流逝。   苏晚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准备告辞,视线触及自己身上豆绿色衣角,心中陡然一动。   踌躇片刻,她赧然开口:“不知温姨这里是否有我能穿的衣裳。”   温窈一抬眸就瞧见苏晚纠结的面色,略一思索,便明了了,只轻笑道:“你莫不是怕回去有人睹物伤神?”   苏晚咬唇,用尽量若无其事的声音解释道:“我之前不知这衣裳这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   温窈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也起身,一边领着苏晚往外走,一边道:“好了,我不说了,看这小脸都红了。你跟我来吧。”   苏晚跟着温窈去了最里间,这里平日里似乎就住着人。   温窈在柜子里仔细寻了许久,才得了一件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她一只手在上面细细抚过,良久才扭头对苏晚说:“我身量比你略长些,衣裙怕是有些不合身。这件缎裙虽日子久了些,却从未有人上过身,想来你穿着正好。”   苏晚目光移向温窈手中拿着的缎裙,接手成衣铺子这么多时日,她也有了些眼力。   这裙子的料子,何止是不错。   心思一动,她瞬间明白这裙子的来处,遂开口道:“这恐怕太过贵重了。”   温窈一边感叹她的心思灵巧,一边道:“无碍,既合身,穿着便是。”   这件缎裙还是长公主在世时裁的,却从没被穿出去过。   她这里收放着公主的许多衣裳,既未上过身,倒也确实无妨。   苏晚不再婉拒,接过衣裙去屏风后换上。   出来后,温窈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给她重新挽了个随云髻。   苏晚离开临江楼时,申时已至。   此前打探的目光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径直回了小院。   自那日众人聚在门口,险些强入院内后,小院的门总是紧闭着的。   给苏晚开门的是平儿,她一瞧见取下帷帽的苏晚,小小人儿也看直了眼,由衷惊叹道:“夫人,您今日可真美。”   苏晚眉眼唇畔也染上几分笑意,温声道:“平儿的小嘴愈发甜了呢。”   平儿捂嘴害羞的笑了笑。   似是想起什么,她指了指书房道地生道:“东家方才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似是有些心情不好。”   苏晚闻言笑意敛了些,冲平儿点点头,提步向书房走去。 第35章 将就   书房门是轻掩着的。   ……   书房门是轻掩着的。   苏晚执手轻敲了敲,里面没有声音。   她推门进去,房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一抬眸正对上坐着书桌前的裴寄,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静坐着的男人倏然睁开了双眼。   苏晚没有错过那片刻的凌厉,心揪了一瞬。   再看过去,裴寄眸光已然恢复如常,面上稍显疲色。就好似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阿寄。”苏晚先开了口,打破一室寂静,“你心情不好?”   裴寄此前独自一人待在昏暗的房中,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前世,这几个月的种种就如同一场梦。   而苏晚的出现把他从半梦半醒之间拉了回来。   原来,不是梦。   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裴寄低舒了口气,声音低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往事,恐怕又与镇远侯府有关。   苏晚走近了些,一时不知怎么出言安慰。   好在不等她开口,裴寄低低的声音在房内响起:“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舍下一切,就能同他们再无干系。却不料有人不肯放过我,也有人因我而受牵连。”   苏晚怔愣片刻,轻声开口:“有些事就算不愿招惹却仍会纠缠不清,可是事情终究会有解决的一天,或早或晚罢了。”   譬如裴寄和镇远侯府,她与苏清母女。   “是啊,或早或晚罢了。”裴寄轻叹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侧头看向苏晚,一双黑眸,与她视线相接,“可是我不愿再拖下去了。”   此前,他只想着躲过裴安的算计,按着前世的轨迹一步一步来。   而这一世,不管是他同侯府,还是苏晚同苏清,均是斩不断。   或许前世的许多事情,这一次终该无所遁形。   理清纷乱的思绪,裴寄只觉心头一松,方才顾得上仔细打量立在不远处的苏晚。   视线在苏晚身上细细逡巡。   苏晚似有所觉,移开了目光。   裴寄前世虽身居高位,但却不甚在意衣食,故而辨认不出裙子的料子。   只觉得就这么看着今日的苏晚,心底莫名更轻快了些。这么想着,他就开了口:“晚晚今日这身打扮,似是与早间出门时不同。”   苏晚不料他转了话题,短促地应了声“嗯”。   又低低补充了一句:“我今日去临江楼,不甚脏了衣裳,便在温姨处另寻了一件。”   裴寄追问:“临江楼?”   苏晚抿唇,踌躇片刻,低声将今日见到念荷一事告知裴寄。   裴寄眸光渐深。   镇远候夫人安氏如此狠心,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这也是她认下的亲儿子所出的长孙,而不是他这般鸠占鹊巢的眼中钉。   裴寄思忖片刻,沉声道:“这般看来,我所打探的还不如晚晚所知详细。”   苏晚倏然抬眸看他:“你今日出门是为了此事?”也是为这件事才又勾起了镇远候府的往事。   闻言,裴寄顿住,手指轻点了点桌面,低低应了一声“嗯”。   语罢,他眼中神色有些意味不明,又低声问道:“晚晚为何要帮那个背主的丫头。”   苏晚笼在宽袖下的手指捏了捏袖口,随即垂眸自嘲一笑:“你信不信,若是今日念荷出现在铺子里,而苏清之后在镇远候府出了什么差错,李姨娘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毕竟李氏惹不起镇远候府,她就是唯一的宣泄途径。   就如同以往,每次她带着苏清一同赴宴。苏清好攀比,时而得罪贵人,受了委屈。回府时李氏知晓了,一边派人去贵人府上替苏清道歉,而另一边则会变本加厉的加诸到苏晚身上。   然而苏晚从不在意,此后的赴宴苏清惹祸,她仍是冷眼旁观。   这一次,纵使她亦是不在意,想要袖手旁观,可她不愿意牵连裴寄。   “我信。”裴寄起身,走到苏晚身侧,沉声问道:“裴安一旦缓过劲来,仍不会放过你我,你可知道?”   低沉的男子声音迫近,苏晚动了动唇:“我知道。”   “既你知道,可会劝我虚与委蛇,不再科举。”   苏晚未加思索便应声道:“当然不会。”   “我亦然。”裴寄幽深的眸子注视着苏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你不需要将就自己。”   “我……”苏晚想说我没有,可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有。   她讨厌李氏和苏清,或者说,是恨。   也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你不需要将就自己。   不知怎么的,她顿时鼻头一酸,匆忙垂头掩去眼角的泪意。   裴寄低头注视着眼前女子乌黑的头顶,却瞧不见那双氤氲的杏眼。   他伸出手轻轻揽过女子纤瘦的肩,只轻声道:“我问过行川了,就算牌位未迁至云安寺,也可以在寺内为亡者点一盏长明灯,十日后,我陪你去云安寺?”   苏晚的头轻轻顶在男子的下颌,闻言怔了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   次日,苏晚再去铺子时,便从周掌柜处得知镇远候府得子的消息。   苏晚心底稍一思量,想必这消息是从苏府传出来的。   这时恐怕已经传遍京城。   想来不论是镇远候府还是苏府,此刻都无暇顾及她和裴寄二人。   苏晚轻舒了口气,又忆及昨日本该是裴寄高中的好日子,却被这些杂事冲淡了喜意,遂抬眸问周掌柜:“前些日子铺子里是不是进了些新布料。”   周掌柜正在柜台前拨算盘,一听到苏晚问话,捋了捋胡子,点头道:“过几日便是入冬了,前几日正进了些厚实的布料,还有上好的棉花和皮子。”   苏晚略一思忖,道:“那便给铺子里每人备上一件冬衣,王妈和平儿也准备上。”   “唉,好。”周掌柜一听要给每人安排衣物,心下也有些高兴,又提议道:“我再让我家那位给大小姐姑爷各备上件皮裘。”   苏晚微微颔首:“好。”   ——   几日转瞬即逝。   林氏忌日的前夜,苏晚听着耳畔平稳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睡。   迷迷糊糊间,她隐约听到了“笃……笃……”的木鱼声音。   她似乎闻到了清浅的檀香味。   苏晚顿时灵台清明。   她这是,又做梦了。   入目是一片漆黑。   门外好似有人问:“夫人,候府派人请您回府,您看?”这声音隐隐有点耳熟。   “不必了。”   苏晚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   随后又是一阵敲击木鱼的声音。   苏晚这才发现,这“笃笃”的木鱼声,是由她手下发出的。   梦里的她正在闭目诵经。   门外又响起了劝说声:“夫人,清姨娘已经诞下大公子了,您该回去了,总不能留在这里一辈子。”   门内没有久久没有回应。   须臾,一阵叹息声传来,紧接着是远离的脚步声。   这时,苏晚倏然想起上一次的梦里,裴安让她到云安寺为苏清祈福。   所以,梦里的她是在云安寺庵堂。   门外的劝说的人,是杜鹃。   杜鹃离开后,庵堂愈发宁静,只余悠远的木鱼声。   苏晚就在这木鱼声中度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前日里雇好的马车早早停在了巷口。   待苏晚二人上了车,车夫便架着车朝云安寺驶去。   车内,一片寂静。   苏晚二人相对而坐。   裴寄抬眸朝对面看去时,见到的就是坐的端端正正的苏晚。   不知怎么的,就忆起了那日她醉酒时娇娇弱弱的模样,以及那带着梅子酒清香的温软。   一时竟有些口干舌燥。   苏晚察觉到了裴寄的视线,一抬头,正对上他沉沉的目光,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她挽了挽鬓角的碎发,刚想开口,却不料马车一个颠簸,她倏然向前,栽倒在裴寄身上。   颇有几分投怀送抱的意味。   车外传来车夫沙哑的声音:“这上山的路不好走,两位客人小心些别磕着。”   苏晚头顶是男子沉沉的呼吸声,她不由立马弹了起来。   不料又是一处颠簸,车身一晃,她还未坐稳,又栽倒下去。   苏晚面上隐约染上了些许绯红。   她一手撑着厢壁,正想再度起身。   “别动。 ”   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按着她坐到身侧,两人就这么挨着。   她坐稳后,那只手也没有拿开,只虚虚的搂着她,护着她不撞到车厢。   苏晚觉得,那手掌的热度,好似在一直蔓延,蔓延到了她的脸庞。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颠簸,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苏晚二人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深秋的凉意驱散了马车里隐隐的燥热。 第36章 有缘   下马车后,苏晚打量四周。   ……   下马车后,苏晚打量四周。   他们的马车停在离寺门口较远的地方。   而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明显华丽许多。   同车夫说好,晚些时候再上山来接他们。苏晚二人便提步向门口走去。   不知为何,这云安寺不如想象中那般人声鼎沸,香火旺盛。   就真真是一个佛门净地。   二人刚至寺庙门口,迎面便上来一个小沙弥。   他先是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苏晚二人也回礼。   这小沙弥看起来将将十岁的模样,声音却是老成持重:“两位施主,今日本寺有重客上门,东门闭门谢客 ,小僧领你们去前门 。”   苏晚两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是惊诧。   裴寄率先温声开口:“有劳小师父了。”   二人跟着小沙弥去了前门。   这位法号觉归的小沙弥,虽说语气老成持重,内里还是难免小孩心性。   一路上,苏晚从他口中得知,这云安寺曾于多年前扩建,方才他们所处的东门是旧时的正门,扩建后香客极少由此通行,改道南门。   若是碰上今日这种贵人上门的日子,便会派专人守住东门,引初次上山的香客去往正门。   只是问及贵人的身份时,觉归也只摇头道不知。   不多时,三人到了正门。   较之方才,这里多了些烟火气。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   觉归本欲离开,却得知苏晚二人此番前来是为亡母点一盏长明灯。   他挠了挠头,有些纠结道:“寺里的香客多是为了拜佛求符,倒是少有要在此点长明灯的。涉及逝者往生,一般都是住持师父出面安排。可是住持师父这会儿怕是不得空。”   闻言,苏晚黛眉微蹙,问道:“我们可以等,不知住持师父何时有空。”   “这样吧。”觉归犹豫片刻,道:“我领你二位去后院厢房稍作休息,待住持师父得空便来告知。”   “多谢觉归小师父。”   云安寺的厢房很是简洁,除了一张床和桌椅,别无他物。   二人坐定,觉归端来两盅茶后,又告辞离开。   裴寄饮了一口茶,须臾才道:“晚晚,你先在此候着,我有些事要办。”   苏晚抬眸看他,没有出声询问,只微微颔首。   裴寄离开后。   又过了许久,苏晚独自待在屋内,一手撑着下巴,有些昏昏欲睡。   “夫人,杜鹃姐姐已经回府了,您还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吗?”这声音有些耳熟,苏晚循声一看,居然是方才的觉归小师父。   可是他怎么知道杜鹃。   再仔细一看,觉归面上分明不是方才的拘束老成,他小脸紧皱着,满脸都写着不开心。   “是啊。”苏晚听见自己淡淡的声音。   “杜鹃姐姐都跟我说了,那候府都是些坏人。”觉归小脸气鼓鼓的,生气道:“故意把夫人和杜鹃姐姐赶到山上来,现在又想逼着夫人回去,还把杜鹃姐姐带走了。”   说着,他又仰头看苏晚,一脸认真道:“杜鹃姐姐走前吩咐过我,要我多照看夫人。”   这么小的孩子,口气却十足的严肃。   苏晚听见女子浅浅的低笑声。   许是见他还是因着杜鹃的离开而低落,苏晚听见自己出声安慰:“你不用为杜鹃担心,她陪我在这住了这么久,回去也好,她家还有人等着呢。”   “杜鹃姐姐原来是回去看家人了吗?”小沙弥闻言惊讶的抬起头,须臾声音又有些低落:“寺里的师父说我是捡来的,是没有家人的。”   他又问:“夫人您为什么不肯回去?没有家人在等您吗?”   “没有了。”女子的声音莫名有些空灵。   苏晚又轻轻摸了摸小沙弥的头,道:“不提这些了,你杜鹃姐姐离开前备了些材料,我去厨房做些糕点。”   “是上次做过的豌豆黄吗?”   一听到吃的,方才的忧思瞬间被抛之脑后,觉归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期待。   ……   “夫人,夫人……”   耳畔又是低低的呼唤声。   苏晚刚想回应,一只手撑着的脑袋猛点了一下。   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   “夫人,你醒了?”   苏晚一抬眸,瞧见的就是站在一旁的觉归。   他向前探着脑袋,见苏晚睁眼向他看来,摸着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不见方才的熟稔。   刚刚,又是梦吗?   苏晚心下已然明了,却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喜欢吃豌豆黄吗?”   “豌豆黄?”觉归闻言又挠了挠头,有些疑惑苏晚为何提及这个,却还是好奇道:“这是种吃食吗?”   “嗯。”苏晚放在桌上的食指动了动,须臾才轻点了点头。   亦是没错过小沙弥顿时亮起的双眼。   和梦中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重合到一起。   苏晚弯了眉眼,轻声道:“下次若是再来云安寺,我带些给小师父尝一尝。”   “可……可以吗?”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觉归努力想掩饰面上的高兴,开口都有些结结巴巴。   苏晚淡笑着点头。   “对了。”说话间,觉归突然一拍脑袋,连忙道:“我差点忘了,我方才禀过主持师父了,他现在得空,让我来唤施主二人。”   说着,他又打量了一圈空荡荡的厢房,有些疑惑:“另一位施主呢?”   苏晚这才惊觉裴寄已出去多时未归。   她面上不显,只道:“他初来云安寺,许是去了正殿,不时便归。还劳烦小师父领我先行过去。”   “好。”觉归没有深究,只点了点头,领着苏晚出了门。   苏晚跟在觉归身后,穿过斜廊,不稍片刻,便到了方丈院。   觉归先上前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开院门,扭头看向苏晚,冲她点了点头。   苏晚迈步进去。   院子正中的石桌旁,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师父。   “住持师父,那位要点长明灯的施主已经到了。”进了院子,觉归又恢复到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苏晚也微微屈身行礼,“见过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客气,贫僧悟远。”悟远大师的声音沧桑沙哑。   他言罢,起身抬眸。   却在瞧见苏晚的那一刻愣了愣。   苏晚也察觉到悟远大师打量的眼神。   那眼神,不带恶意,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她没有躲闪,只开口问道:“大师缘何如此?”   悟远敛了视线,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   “只是观施主面相,同我佛有缘。” 第37章 马车   苏晚闻言,有些错愕。   ……   苏晚闻言,有些错愕。   不知怎么的,梦里发生的事情顿时浮现脑海。若是如梦里一般,她恐怕是该在这云安寺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也当得起有缘一词。   思及此,苏晚没有出言反驳,而是轻声道:“多谢大师。”   说完,又开始言明她此行的目的,“我此次前来叨扰大师,是想为亡母点上一盏长明灯。”   悟远大师颔首道:“觉归已然提过,放置长明灯的佛殿在东院,施主随我过去吧。”   三人又移步至东佛殿。   烛光摇曳,微弱不定。   苏晚的眸光随着那一团属于林氏的烛火颤动。   “苏施主,这长明灯于这佛殿中有专人看管,你大可放心。”悟归诵经完毕后,睁眸看向苏晚。   苏晚掩去眼底的落寞,谢道:“多谢大师。”   “那贫僧便先行告退,稍后让觉归领你出去。”悟归说完后,提步离开了佛殿。   苏晚又抬眸向上看,视线扫了一圈。   这佛殿应是专门为长明灯所设,悠悠闪着许多烛光。   正中的那盏长明灯尤为精巧,烛光似乎也亮些。   悟远大师走后,觉归也不再入方才一般拘谨。他见苏晚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正中的长明灯上,压低声音解释道:“正中的那盏,是昭阳长公主的长明灯。”   苏晚怔愣了片刻,低眸问道:“昭阳的长明灯,竟也在这里?”   “是啊。”觉归声音极小,“我听守灯的师兄说,圣上念及长公主素来喜热闹,便没有单独建一间佛殿放置长明灯。”   苏晚闻言点了点头,又抬眸看了眼摇曳的烛光,上前行礼。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苏晚和觉归都转头向外看去。   这一看,苏晚神色骤变。   门口那人,竟是此前在谢府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位赵先生。   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奉吉,却是许久未归的裴寄。   那二人走近了些,苏晚掩去面上的震惊之色,极快的同裴寄交换了个眼神,又屈身行了一礼。   倒是觉归一无所知,先是有些惊喜的地对裴寄说:“裴施主竟自己寻来了吗?”又抬头看向赵元瑜,礼貌道:“见过赵施主。”   觉归此前曾于住持处见过这人。   赵元瑜冲两人点点头,沉声道:“我今日来这云安寺,不料巧遇这位裴公子,便一同来了这佛殿。”   这般看来,觉归此前说的贵客恐怕就是他了。   苏晚神色不显,轻声道:“阿寄今日是陪我给家母点一盏长明灯,不知先生是?”   “我是来看一位故人。”赵元瑜今日的心情似是极佳,他的目光停留在正中的长明灯上,里面饱含眷恋和伤感,却不如上次在谢府那般失态。   自昭阳长公主的牌位及长明灯供奉在云安寺后,赵元瑜每年都会来此,但他极少踏足这佛殿。   因为他心底有愧。   可今日见过悟远大师后,又遇见这裴安之。   鬼使神差,他竟起了过来瞧瞧的念头。   赵元瑜瞧着那摇曳的烛光,暗暗在心底保证:阿姐,快了,我快寻回你的孩子了。   他凝神看了许久,才出口打破寂静,道:“裴夫人拳拳孝心,苏夫人在天之灵定然欣慰不已。”   苏晚低声开口:“先生故人亦然。”   赵元瑜轻叹一声:“如此便好。”   岂料他话音刚落,此前那微微摇曳的烛光,竟猛烈颤动起来,陡然又变得有些微弱不定。   “那灯怎么了?”赵元瑜的声音有些惊惧。   一时几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正中的烛火上。   觉归也吓了一跳,挠头疑惑:“这烛火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苏晚侧眸,分明瞧见赵元瑜的面色有些发白。她又将视线投向裴寄,心底隐隐有些担心,顾不得许多,低声提醒道:“那正中的好似是昭阳长公主的长明灯。”   裴寄同她视线相触,随即上前几步,走近灯前,温声道:“若这是长公主的灯,那或许不必担心。晚晚你不是同我说过母亲同长公主乃是相交颇深的旧识吗?”   苏晚点了点头。   说来也巧,裴寄话音刚落,烛光便稳定了下来。   “这灯好了。”觉归惊呼一声。   赵元瑜缓过神来,一看,烛光果然不在飘摇不定,微弱难续,反而有些纹丝不动,就那样静静的燃着。   他心底的大石落了地,轻舒了口气,问道:“苏夫人同昭阳长公主是旧识吗?”   苏晚点头应声:“家母同长公主,确是旧识”   赵元瑜心底思量了一番,阿姐同苏怀夫人交好,他竟从不知晓,若她两人是早些年间相识,他不该一无所知。   除非,这两人相识在他不知道时候。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景安之变时,苏怀入仕不久,又是墙头草的性格,是少有未掺和进去的那部分人。   莫非,两人于那时相识。   赵元瑜心神一动,连带看着苏晚裴寄二人都面色稍霁。   因着赵元瑜变缓的神色,殿里的气氛也不再那么紧绷着。   不过,直至苏晚二人同赵元瑜分开时,苏晚才彻底松了口气。   觉归领着赵元瑜出去,临行前依依不舍的看着苏晚,有些欲言又止。   苏晚冲他点了点头,他方领着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苏晚二人事既已了,便并肩往外走去。   穿过一道飞廊,再无旁人身影,苏晚才低声开口:“方才那烛光?”   裴寄:“晚晚是想问我的那般说辞吗?”   苏晚应声:“嗯。”   “那不过是我情急之言。”两人脚下不停,裴寄的声音却不缓不急:“烛光颤动不过是因着我二人入殿未将门关严实,其他的灯亦有此状,不过这正中的那盏灯更显眼且烛焰最大,才尤为引人注目,再加上圣上心有所系,过于急迫才会如此。”   苏晚这才忆及裴寄刚刚在殿内走上前来,恰好背对着殿门。   不禁展颜笑道:“幸好阿寄你在。”   谈话间二人到了早间同车夫约定之地。   候了许久,却未见马车的影子。   萧瑟的秋风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苏晚默默打了个寒颤。   裴寄倏然靠近,不等她拒绝,握住她的冰凉的手,眉头紧锁,眼底满是阴郁。   苏晚感受到包裹着双手的温热,迟疑了片刻,终是没有挣开。   就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驶近,一辆华丽的车架在他们的身侧停下。 第38章 偶遇   苏晚抬眸看去,只见马车帘子……   苏晚抬眸看去,只见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了两位姑娘的身影。   再仔细一看,打前那一手撑着帘子的粉衣姑娘,圆脸黛眉,正是镇远侯府唯一的庶出小姐,裴玉瑶。   此时她的视线正停留在苏晚身侧的裴寄身上,低低柔柔唤了声:“哥哥。”   裴寄侧眸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只沉声道:“裴小姐慎言。”   他话音刚落,裴玉瑶的眸子就像蒙了层水雾,浅浅垂头,视线落在苏晚与裴寄紧握的双手上,低声念了声:“你不肯认瑶儿了吗?”   裴寄抿唇不言。   “裴公子,你离开侯府至今,玉瑶妹妹一直记挂着你。”车厢内另一着蓝裙的姑娘见状忍不住开口指责道:“方才在殿内你避而不见就算了,这会儿竟如此狠心。”   说完,她恶狠狠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苏晚,道:“莫不是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谊,就叫相处几月的外人比了过去。”   外人,说的是她吗?   苏晚心底有些好笑,甫一见面这两人就全盘无视了自己。   这会儿被裴寄落了面子竟想在她身上找补。   她容色不变,只淡淡问道:“不知这位小姐又是何人?”   裴玉瑶柔声答:“苏姐姐,这位是柳家姐姐。”   柳小姐?   苏晚眸光微凝,心思一动,轻笑着开口:“这样说来,我可真算得上是外人了。听说柳小姐不日就要入了镇远侯府,苏晚在此先恭喜过了。”   柳娉婷陡然想起苏晚还是镇远侯世子夫人苏清的嫡姐,面色顿时有些难看。   “柳姐姐也只是同哥……兄长情投意合。”裴玉瑶柔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替柳娉婷解释道。   这一次,忍不住轻笑出声的竟是蹙眉站在一旁的裴寄。   柳娉婷瞧见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面色愈发难堪。   别人不知,可他二人却是最为清楚,当初在白鹤书院时,柳娉婷曾对裴寄一吐情思。   而那裴安,初入侯府时明明还非苏清不娶。   一转眼,这两人又成了他人口中的情投意合。   柳娉婷面色青青白白,终是扭头回了车厢深处,只留下恼羞成怒的一句话:“玉瑶,你好心想载他们一程,若是别人不领情,那便算了,我们早些回吧。”   裴玉瑶闻声又怯怯看向裴寄,问:“哥哥,不若我派人送你们一程,不过只剩下丁香她们………”   “不必了。”   她话未说完,就被裴寄淡淡的声音打断了。   她眼眶瞬时又红了。   良久未有人出声,她只能委委屈屈的小声开口:“那瑶儿就先走了。”   马车在山道上渐行渐远。   苏晚挣开被牵着的手,拢了拢被秋风吹乱的鬓发,轻声打趣道:“阿寄可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呢?”   裴玉瑶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若不是她见惯了苏清惺惺作态,恐怕也该忍不住温声细语安慰上几句。   更何况,瞧起来,裴寄未离府前同这庶妹的关系应是尚可。   裴寄握紧了空荡荡的双手,皱了皱眉,缓缓道:“为何要怜香惜玉?”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苏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好在,裴玉瑶二人走后没过多时,车夫就驾着早间那辆青帐马车悠悠上来了。   “两位客人,对不住啊,刚刚上山时堵了路,拖到这会儿才上来。”车夫有些歉疚道。   裴寄敛眉点头,没说什么,率先上了马车,又伸出一只手。   苏晚将手放上去,也上了车。   好在下山的路不如上山颠簸,两人相对而坐,苏晚一手微微扶着车厢壁。   一路无言。   另一边,赵元瑜同他二人分别后早早就下了山,车夫方才遇上的所谓堵路,也恰巧遇上清道罢了。   马车甫一下山,他就沉声吩咐道:“先去谢府。”   “掉头去谢府。”奉吉冲车厢外喊了一句,听到回应,又扭头笑着问:“圣上今儿个怎么想起去谢大人府上。”   赵元瑜:“有件事想让他查查。”   奉吉顿了顿,小声道:“莫不是长公主那边的消息?”   赵元瑜揉了揉眉心,叹道:“或许吧,希望这一次能有所收获。”   言罢,他问道:“长公主同苏怀夫人是否有过交集?”   “苏夫人?”奉吉怔了片刻,才缓缓道:“您说的是苏大小姐的娘。”   赵元瑜点头。   “若是如此的话,许是在宫宴上有过接触。”   “那她们二人的交情如何?”   “这……”奉吉挠了挠头,猜测道:“长公主同苏夫人,从未听过两人有什么交情。”   毕竟昭阳长公主身份尊贵,而林氏当时不过是个小小翰林院庶吉士的夫人。   奉吉说完后赵元瑜未再开口,他又揉了揉眉心,开始闭目养神。   ……   谢府。   谢不允正在隆和园听戏,岂料被赵元瑜派去的人架了回来。   他坐在下首,捋了捋胡子,没好气的开口:“圣上您贵人事忙,怎好隔三差五往我这破地方跑?”   赵元瑜也不恼,轻轻饮了一口热茶,淡淡道:“自然是有事找你。”   谢不允怔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口气温和了许多:“和上次那件事有关?”   赵元瑜点了点头,声音里难掩疲色,“我今日去云安寺见阿姐了。”   谢不允叹了口气,“圣上,您又何必呢?”   “我前日梦见阿姐了,她在梦里不说话,只笑着看我。”   谢不允握着茶杯的手指颤了颤,轻声道:“若是能梦见,也是好的。”   “你知道吗?数十年来,这是第一次阿姐笑着入我的梦,而不是……”而不是以往那个毫无气息的阿姐。   赵元瑜握住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也只有在谢不允面前,他能这般敞开心扉说出长姐的事情。   “那不知陛下,此次所来为何?”谢不允抬头看向上首之人,沉声开口。   赵元瑜:“我前些日子派人追查阿姐血脉一事,发现有一人可能牵连其中?”   谢不允追问:“谁?”   “老镇远侯裴勋。”   谢不允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低声念了句:“老侯爷?”   老镇远侯虽同昭阳长公主交好,但两人毕竟隔着辈分,昭阳长公主成亲后,两人之间再无交集。   在旁人看来,大多猜测昭阳长公主拒婚当时的镇远侯世子,反倒择了出身寒门的状元郎,下了老侯爷的面子,故而老侯爷对其生了怨气。   可谢不允清楚,昭阳公主府上曾养着的那匹白驹,就是大婚之时,老侯爷送来的贺仪。   而镇远侯府自古以来不参与夺嫡之事,只忠于圣上。故而景安之变时,镇远侯府牵连甚小,得以维存。   若是老侯爷曾出手相助昭阳长公主,并非无稽之谈。   思及此,谢不允颔首道:“若是老侯爷出手相助,能瞒过淑妃母子绝非难事。”   顿了顿,他刚刚放晴的面色又黯淡下去,遗憾道:“只是老侯爷离世多年,又该从何查起?况且,若是老侯爷知道真相,为何不在圣上登基后禀明一切?莫非……”谢不允声音转低,瞬间有些低不可闻。   赵元瑜听到了他那浅浅的一声叹息,也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言。   莫非他阿姐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老侯爷才会三缄其口。 第39章 套话   赵元瑜面色也瞬间黯淡下去,……   赵元瑜面色也瞬间黯淡下去,他动了动唇,开口竟然有些结结巴巴:“若是……若是老镇远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又或者他阿姐曾吩咐过什么。   奉吉随侍在一旁,见状心惊了一瞬,赶忙解围道:“圣上您别担心,事情还不一定如此。您方才在马车上不是同奴才说过,昭阳长公主在世时和苏夫人交情匪浅。若是……”   他停了片刻,硬着头皮道:“若是此事同老镇远侯无关,反倒是同苏夫人有关。老侯爷一无所知,故而才未留下只言片语,也合情合理。”   奉吉话音刚落,谢不允惊讶追问道:“你方才提及的苏夫人是苏晚那丫头的母亲?”   “是的。”上首的赵元瑜此时静下心来,直接开口应道:“我今日在云安寺遇见了那裴安之和苏晚。”   谢不允皱眉想了想,道:“是了,那小子今日本该来我这里,却请了假。说今日是苏晚丫头母亲的忌日,想来他二人也是去了这云安寺。”   赵元瑜点头道:“他二人今日是为了给苏夫人点一盏长明灯,我同他二人在佛殿相遇,从而得知其母和阿姐相识。”   谢不允:“我早年也同苏怀交好,从未得知苏夫人和公主有过交集。奉吉公公所言也不无道理。”   奉吉见谢不允出言赞同他的观点,连忙点头补充道:“奴才也是越想越觉得有理。”   赵元瑜神色稍稍缓了一些,又抬头看向下首的谢不允,声音有些沙哑:“不允,不论是镇远侯府,还是苏夫人。我此次来寻你,就是想让你仔细调查一番。”   谢不允怔了片刻,抬手应了声好。   他虽同赵元瑜言明,不会插手朝政,只想这般潇洒了却残生。   可事关赵瑾,他无法出言拒绝。   ——   送走了赵元瑜主仆,谢不允瘫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的戏腔隔着院墙传来,他却失了往日的好兴致。   只可惜那新出的一场戏,还没看完,只能到此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又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谢不允睁开双眼,茫然四顾。须臾才回过神来。   随即起身去开门,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我这破院子今日怎么这么招客。”   苏晚二人站在门前,待院门大开,见着的就是面色难看一脸躁郁的谢不允。   两人面面相觑。   裴寄率先开口道:“先生。”   苏晚也跟着唤了声:“谢先生。”   谢不允嘴里骂骂咧咧的话戛然而止,他抬眸打量一番面前的两人。   风尘仆仆,两手空空,明显是赶路归来。   没好气道:“你这小子今日不是告假了吗?怎么不给老头子一日清静。”   苏晚心思敏捷,瞬间察觉到谢不允这股呼之欲出的怨气明显不是冲着他二人,仍是放低了声音开口道:“是我让阿寄陪我一同来的,叨扰了谢先生清静。”   谢不允轻哼了一声:“你们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苏晚抿了抿唇,抬眸瞧向裴寄。   裴寄颔首温声道:“不日就要立冬了,先生身边无人随侍左右,晚晚欲让铺子里的绣娘为先生备一件冬衣,却苦于不知道先生的尺寸,故而此番上门来问。”   谢不允不料他们二人竟是为了什么冬衣,又想起自己方才那挤兑的语气,顿时有些尴尬。   不过这情绪片刻便逝,他侧身,让开了门,催促道:“既是为了此事,你们二人还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进来。”   苏晚和裴寄相视一笑,迈步进了门。   三人到了正屋。   谢不允陡然一拍脑袋,有些尴尬道:“我把你们叫进来也没用啊,谁知道自个儿的尺寸啊?”   苏晚蹙了蹙眉,轻声问道:“那先生这些年来,衣物是如何……”   谢不允:“我虽然孑然一身,可这衣物吗,寻个铺子试上一试,合身的买上几件便可。”   苏晚动了动唇,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那这会儿怎么办?”谢不允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叹道:“不如随意估个尺寸。”   苏晚看着谢不允举着茶杯的手,袖子短了半截,摇了摇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丫头你帮我量个尺寸。”   这会儿苏晚还未开口,裴寄就沉声干脆回道:“不行。”   “哎吆,你这小子娶了媳妇愈发了得了?”谢不允本来就是玩笑话,见裴寄一本正经地拒绝,吹了吹胡子,戏谑道:“你不肯让丫头替我量,那不如你亲自出马,俗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这么点要求你总不该拒绝。”   裴寄一时有些顿住,干巴巴来了句:“我不会。”   苏晚此时一手掩唇,杏眼都笑弯成了月牙。   她心思一动,语中笑意不减,道:“阿寄,我可以教你。”   她不料裴寄竟然真的点了点头。   于是她忍住笑意,附到裴寄耳边,柔声将量取尺寸事宜一一告知。   待裴寄听到耳畔的温声细语提及肩宽腰围之时,心底愈发觉得不过是量体裁衣一事,又有何难。   随后,苏晚立在一旁瞧着,裴寄则按部就班的将谢不允的身高臂展腰围等一一量取。   谢不允这会儿也颇为满意,不再吹胡子瞪眼,又忆起方才赵元瑜所言苏夫人同昭阳长公主之间交情匪浅。   遂开口问道:“丫头,听说你娘同昭阳长公主有过交集?”   裴寄拿着布尺的手顿了顿,心下却一片清明。   看来他所料不错,方才这谢府果然来过旁人,谢不允这一肚子的火气也是由那人引起。而谢不允此时的问话,则透露出此前来此地的正是他早间在云安寺遇见的圣上。   只是,圣上来此,定是与昭阳长公主有关,难道苏晚母亲林氏也牵连其中?   裴寄只愣了一瞬,手下又重新开始动作,谢不允并未察觉。   苏晚也隐隐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只浅笑着开口回答道:“苏晚也知之甚少,只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家母曾经同昭阳长公主有过交集。”   谢不允追问:“你从何处得知?”   苏晚怔了一下,不知要不要提及临江楼一事。   她视线的余光投向裴寄,见他亦是轻轻颔首,便接着开口回道:“先生有所不知,那临江楼的主人,乃是昭阳长公主旧仆,苏晚曾有幸得见,亦是从她处得知昭阳长公主同家母有旧一事。”   谢不允神色大变,垂在身侧的手都握紧了拳头,追问道:“你可知那临江楼主人是谁?”   苏晚轻答道:“她名温窈。”   谢不允脸上神色忽悲忽喜,嘴里只念念有词道:“怪不得……怪不得啊,原来你都安排好了。”   苏晚不解,抬头看向裴寄。   裴寄这时已经量好尺寸,将布尺放在一旁,走到谢不允面前,轻声开口问道:“不知先生从何得知晚晚母亲同长公主相识一事?”   谢不允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收起了戒心,竟忘记掩饰一番。   这时也只能结结巴巴道:“故人所托,恐怕你二人不知,我自幼同昭阳长公主一同长大,同其交情匪浅。故而一旦涉及长公主一事,便有些想要追根究底。”   裴寄只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又开口道:“据我所知,晚晚也是近日才知晓此事,且她也只告知过我。”   说着他话音一转:“若我所料不错,除我二人之外,也就只有今日偶遇的赵先生知道此事,先生所说的故人,怕不是就是那赵先生。”   谢不允神色又变了变,这才清楚被裴寄套了话,也不生气,只轻哼了一声,骂骂咧咧道:“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想要从我这里套话便直说,拐弯抹角。”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苏晚,语重心长道:“丫头,你可千万别叫这臭小子带坏了。老头子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苏晚掩唇轻笑着点点头。也不戳穿谢不允这堪称拙劣的演技。   ……   苏晚二人离了谢府后,又直接回了小院。   是夜,二人于房内,苏晚正欲上床,却不料身后传来男子低低的声音。   “晚晚,那冬衣,他们都有,那我呢?”   苏晚不解,扭头答道:“你自然也有。”   却不料正对上裴寄意味不明的神色。   不知为何,她竟倏然忆起此前为他缝制单衣时,险先估错了尺寸。 第40章 冬日   这日过后,又过了五日,即是……   这日过后,又过了五日,即是立冬。   周娘子带着平儿和大丫两个丫头,紧赶慢赶,终于在立冬前日将所有的冬衣缝制完成。   王妈拿到那件属于她的冬衣时,得知这是由平儿单独为她缝制时,往日里唠唠叨叨的她竟一反常态,只不住的摸着那略显粗糙的针脚,眼眶湿润说不出话来。   苏晚和裴寄的皮裘是周娘子精心缝制的,也是异常的合身。   立冬一早,苏晚吩咐王妈将糕点备好,又将衣裳打包,由裴寄带去谢府。   裴寄至谢府时,明明才几日不见,谢不允却宛若换了个人。   平日里不修边幅,今日却是衣衫整洁,连发髻都梳的一丝不乱。   裴寄心下讶然,面上却依旧温逊,只道:“先生。”   谢不允点点头,径直伸手接过包裹和食盒,一边扭头向里走一边开口:“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   裴寄跟在谢不允身后进了书房。   “安之。”谢不允将东西放在桌上,方转身开口,语气不如以往随意,倒有些郑重:“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想知道,老侯爷离世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这几日,谢不允私下查探过老镇远侯在世之事,不得头绪,后来意外得知老侯爷离世前只单独见过裴寄。   裴寄闻言怔愣。   对他来说,老侯爷裴勋的离世已过去许久。   现在忆及,心中仍是钝钝的痛。   老侯爷离世那日,裴寄将将九岁。   “寄儿,镇远侯府就交给你了。你爹娘就是这幅性子,你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躺在床上的老人面色灰败,声音虚弱,一字一句的吩咐裴寄。   而他却只是抿着唇站在床边,不懂为何顶天立地的祖父,一夕之间竟被伤病折磨成这幅模样。   良久才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老侯爷才接着慢慢说:“可惜我等不到你成家立业之时了。你的婚事我早就定下了,苏家小姐……应当是个好的。你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思绪回笼,老侯爷那欣慰又怅然的神色好似犹在眼前。   裴寄垂眸,神色不定,“不知先生为何提及此事,祖父离世前只吩咐过我要好生照顾自己。”   语罢,他又自嘲一笑:“旁的不提也罢。”   “我不过是受人所托。”谢不允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也是,是我强人所难了。”   话音刚落,他又打开桌上的包裹。   里面是一袭玄青色的长袍,针脚绵密,做工精致。   谢不允垂眸看了许久,心思一动,扭头冲裴寄道:“我还没去过你府上呢?今日立冬,老头子想厚脸皮蹭个饭如何。”   ……   裴寄领着谢不允到小院时,苏晚正在房中整理铺子的账务。   听到平儿慌慌张张叫她的声音,苏晚赶忙出了门。   这一出门就瞧见坐在树下的裴寄二人。   她怔了片刻,才恍然那另一人竟是谢不允。连忙唤道:“先生怎么来了?”   谢不允接过平儿端上来的茶,见小丫头战战兢兢的模样,声音不缓不慢:“来讨一顿拜师宴。”   苏晚闻言心下疑惑,同裴寄对视一眼,又弯了嘴角,浅笑道:“应当的。”   语罢,她又偏头吩咐平儿:“快去看看王妈在何处,让她今日多备些酒菜。”   平儿站在一旁无所适从,见苏晚吩咐,连忙点头,一溜小跑出门去寻人了。   不稍片刻,王妈便风风火火赶了回来,身后的平儿大包小包拎着许多。   苏晚去厨房吩咐片刻,便又出来。   这时谢不允同裴寄已进了书房。   谢不允甫一踏入书房,就瞧见那斑驳不平,被熏的漆黑的墙壁。   他戏谑着点头道:“品味不错。”   “先生谬赞。”裴寄也不卑不亢的答道。   然而,当席间谢不允从王妈口中得知这书房是失火造成的,视线不禁落在裴寄身上。   纵使王妈将那场火形容的惊心动魄,裴寄也神色未动。   至于王妈从何得知,这就要提到隔壁的吴婶了。   裴寄中举后,吴婶同小院走的格外近些,王妈也时常串门唠嗑。   那场火,据吴婶描述,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谢不允什么腌臜事情没见过,略一思考,就明白事情并非王妈所言那么简单。   看来这镇远侯府,也不如明面上那般端正肃清。   席间推杯换盏,暂且不论。   酒足饭饱之后,裴寄同苏晚送谢不允出门。   刚至院门口,谢不允顿足开口:“今日来还有一事想告知你们。我准备去一趟西南,你这些时日就无需去我那里了。”   裴寄眼底掠过一抹惊诧。西南,乃是成王的封地。   反倒是苏晚轻声开口问道:“不知先生何时回来。”   谢不允摆了摆手,叹道:“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归期不定。”说着他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裴寄:“这是院子的钥匙,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记得好生准备来年春圍,我可是已经夸下海口了。”   裴寄没想到他居然会把钥匙留下,迟疑片刻方接过,沉声道:“学生定然不负先生所托。”   “好,那我就先走了。”   “先生慢走。”   谢不允席间多饮了些酒,面色微显红润,脚步却不虚浮。   苏晚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心的问道:“阿寄,西南可是成王封地?谢先生此去……”   裴寄眸色渐深,“确实是成王封地,先生既决定要去,我们候着便是。”   ……   谢不允走后,裴寄便无需再去谢府,每日大多时间待在书房。   苏晚三人只以为他在专心准备秋闱,并不打扰。   入了冬,天气也愈发寒冷,苏晚也只每日宅在房中打理事物。   没有旁人上门打搅,倒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关。   这日,屋外雪花纷飞,寒意刺骨,屋内炭火却烧的通红,暖意融融。   苏晚斜倚在榻上看些话本,只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悠悠然抬眸。   门外传来平儿询问的声音:“夫人,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平儿推门而入,哈了口气,小步跑到苏晚榻前。   她肩头上的落雪,甫一接触到屋内屋内的暖意,便消融不见。   苏晚合上话本,轻声开口:“回来啦。”   平儿点点头,又搓了搓手,面上难掩兴奋:“要过年了,这几天铺子里的生意可好了。”   她自学艺开始,每日便按点到铺子里去。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起初还想偷点懒,却还是被王妈赶着过去了。   现下却被铺子里红火的生意感染,半点不叫苦。   苏晚闻言眉眼唇畔染上几分笑意。年关边上,富贵人家更是要多做些衣裳,而穷苦人家劳累了一年,也大多会精打细算着购置些新衣。   她指了指旁边的杌子,又笑着开口:“平儿辛苦了。”   平儿傻笑了两声,坐下,又赶紧摇头道:“我不辛苦,周掌柜和周娘子才是真的辛苦。”   说着她似是想起什么,皱起小脸道:“就是不知道大丫病好些了没。”   苏晚挽了挽鬓角的碎发,闻言有些惊讶,“大丫病还没好吗?”   “没有。”平儿摇了摇头,“说是风寒,我前几日去看了她,好像越发严重了。”   苏晚蹙了蹙眉,沉思片刻,吩咐平儿:“这几日铺子里要发节礼,你将大丫的赏钱换些药材送过去。”   平儿惊得声音都大了些:“夫人您的意思是说,孙大娘不给大丫买药吃。”   苏晚没有言明是否。   平儿又敛了声音,小声嘀咕道:“大丫这些日子的工钱全都给她娘了。就连发的冬衣都改了改给了她弟弟。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人各有别。”苏晚淡淡道。   平儿离开后,苏晚阖眸小憩。心下却有些感叹。   在孙氏那种人眼里,女儿家生来就是赔钱货。若不是大丫此刻能挣钱贴补家用,恐怕早就被逼死了。   确实,在孙氏眼里,一个风寒而已,又怎么值当花钱买药,更别提看大夫了。   故而在知道平儿送上门的是些药材时,本来还有好脸色的孙氏霎时晴转阴天。   平儿刚开口要去房里看看大丫,孙氏就没好气道:“我家大丫这会儿怕是睡着了,你还是先回吧。”   平儿动了动唇,还想开口,孙氏已经叉着腰转身走了。   一旁大丫的两个弟弟已经冲上去围着孙氏,扒拉平儿送上门的包裹。   待发现里面都是些不能吃的药材,顿时瘪嘴要哭。   孙氏赶紧安慰道:“咱不指望别人,娘一会给你们做好吃的……”   平儿气的在原地跺了跺脚,扭头回去了。   平儿刚走,孙氏就拿着那包药材进了角落里的偏房。   小房间逼仄的只放得下一张床,房内没有炭火,寒意逼人。   孙氏“吱呀”一声推开门,随即床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大丫啊。”孙氏一边走近,一边放低了声音:“你可好些了?”   “娘。”躺在床上的大丫,面色苍白,声音有气无力。刚说了一个字又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你说你成日里就说裴家对你有多好。”孙氏坐在大丫床边,撇了撇嘴埋怨道:“你可知今日裴家那丫头上门干了什么,好端端的节礼赏钱,全给她买了药。”   她又接着抱怨道:“劳什子药,要花那么多钱哦。还不知道要昧下多少。”   大丫虚弱的偏头看向孙氏,断断续续说:“娘……平儿……也是担心我……”   “担心个什么哦,要真担心还等到发赏钱的时候才买了药送来。”孙氏说着一拍大腿,“你分明是在铺子里累着了才得的病,没道理还要花钱买药,我该找他们才是。”   “娘……”大丫一急,连咳好几声,一只手拽住她娘的衣角,“你别这样,等我病好了,还要回铺子去的,到时候就又有工钱了。”   “也是。”孙氏还未起身就又坐下了,念及大丫这些时日上交的钱,心下思量,也不能闹的太难看。   她想了想,凑近大丫压低声音问道:“裴家那铺子是不是賺钱的很?”   大丫:“我也不清楚。”   “你就别瞒我了,我前日去那锦绣阁了,还瞧见了平儿那丫头。”孙氏眼里放着光,一边用手比划着,“那铺子里的人哦,多的不得了。”   大丫抿唇不言。   孙氏也不管她,自顾自的嘀咕:“怪不得裴家请得起婆子丫鬟。那裴公子还是个举人老爷。就是这家里没个长辈,才由得他娶了个狐媚子在家。”   话语间,孙氏已经自然把铺子当成了裴寄的家产,却从未想过这是苏晚的嫁妆。   “娘……你别这么说夫人。”大丫连忙打断她。   孙氏见状点了点她的脑袋:“不就是去铺子里当个学徒,你也和那丫头一样把自己当下人啦?”   她变本加厉道:“你娘还说错啦,要不是个狐媚子,搬来这大半年,怎么不见她肚子有动静。”她可是听说那些个地方出来的姑娘,想要孩子可难得很。   大丫愈发急了,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唉唉唉,你这丫头,我不说了。”孙氏一把将其按住,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大丫这半年来身量长了不少,一场病又瘦削下来,此时看起来竟有些楚楚可怜。   孙氏眼里闪着些意味不明的光,改口道:“娘先去给你煎药,你先好好养身体。” 第41章 撞见   这之后,苏晚再去铺子里时,……   这之后,苏晚再去铺子里时,大丫已经回来做工了。   虽是瘦削了许多,但气色红润,已然是大好。   苏晚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直到又过了几日,她由铺子回来偶然撞见迎面走来的孙氏。   孙家在巷口,而两人遇见的地方却是离小院不远。   苏晚容色未动,步履从容的走了过去。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孙氏脸上奇怪的神色。   又好像是心虚。   苏晚蹙了蹙眉,加快了脚步。   好在今日裴寄留在府里,孙氏总不至于闯了进去。   待苏晚行至小院,推门而入时,正走到书房门口的裴寄闻声回头,面上的阴鸷还未散去。   两人视线相接,裴寄似是有些错愕,瞬时敛去厉色,开口道:“晚晚你回来了。”   苏晚点了点头,抿唇问道:“阿寄,我遇见孙娘子了,方才是她登门吗?”   “是她。”一听到孙氏,裴寄神色又难看了几分,顿了顿,他沉声补充道:“只不过是无知妇人,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苏晚皱眉:“是为了大丫的药材吗?”   她让平儿买药时就估摸着孙氏恐怕又要闹上一场。不料孙氏一直未上门。   没想到大丫的病已然大好,孙氏却找上了门。   苏晚话音刚落,裴寄心下莫名松了口气,原来那妇人并未告诉苏晚。   他深深看了苏晚一眼,微微颔首:“正是为了此事。”   苏晚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询问道:“方才没有闹过吧,若是还要闹,便让平儿告诉大丫,让她自去处理。”   裴寄摇了摇头。   方才孙氏上门时分明是满脸的谄媚,似是算准了今日只有裴寄一人在家。   而裴寄一瞧见她当即只准备关门,他并不想听这妇人在院门口骂街。   却不料孙氏连声让他等等,声称今日上门之事同他夫妻二人有关。   裴寄便在院门口多待了片刻,却不曾想那妇人满口疯言疯语,竟打着将大丫送给他做妾的念头。   甚至于裴寄还没开口,她就开始以长辈的口吻数落苏晚的不是。   没有子嗣误了传宗接代。   裴寄忆及孙氏所言,眸光渐深。且不说他同苏晚并未有夫妻之实,就算真的无所出,那又何妨。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来处,又何需传宗接代。   然而他刚刚下意识便瞒了过去,并不知苏晚若是得知此事,该作何解。   思及此,裴寄只怔了须臾,便开口问:“晚晚,你为何对大丫一事,多次插手相助。”   苏晚回头关上门,才又转身。   闻言轻声答道:“大丫过的艰难,只不过因着她是个女孩,在孙氏眼里是个赔钱货。这世道,既连父母亲缘都靠不住,必是步履维艰。我只是想给她一条可能的出路。”   人甫一出生,最为亲近的便是父母。   可总有些人,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连着血浓于水的父母亲缘都难以企及。   譬如大丫,因着她是女子便可以舍弃;又譬如她自己,林氏早逝,而苏怀只因着生母不同而置她于不顾。   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又坚定。   裴寄抬头对上苏晚的杏眸,那眸子通透而又明亮,就好似漾着一泓清水,让人怜惜又不忍移开视线。 第42章 所求   而另一边,孙氏回到家中,正……   而另一边,孙氏回到家中,正赶上大丫下工回来。   大丫穿了身蓝灰粗布袄子,眉目间难掩疲色。   孙氏霎时想起刚才遇见的苏晚,一袭浅色衣裙,配上同色披风,姝丽而不失淡雅。   于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不是让你拾掇拾掇,怎么又这么灰头土脸的出去。”   大丫有些莫名:“我平日里就是这样。”   而且这身衣服算是她去铺子里最为体面的选择了。   孙氏愣了愣,好似才想起新发的冬衣已经被她改给了大儿子。   虽说如此,她转而改口嫌弃道:“我不是说衣服,你看看你这么大丫头了,走路做事还跟个汉子似的,重手重脚,这样怎么嫁的出去。”一边说说着,一边还用手指指点点   孙氏话音刚落,大丫顿时面色白了白,她吓得连忙道:“娘,你说好的不让我嫁人,我可以做工给大宝攒束脩。”   孙氏见大丫这么抵触,撇了撇嘴道:“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还会害你不成。我可是精心为你打算过了。”要是大丫能进裴家,那可不是能吃香的喝辣的,只有享福的份。   对于林氏的话,大丫半分也不信,她低声恳求道:“娘,我不想嫁人,我和平儿一起好好学刺绣,以后留在铺子里做工,我会孝敬你的。”   “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孙氏听她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脑门道:“我生你下来,不是让你成天跟个没爹娘养的下人混在一起的。这事要是成了,以后她就是伺候你的。”   大丫怔了片刻,似是才听懂孙氏所言,她回过神,结结巴巴问道:“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孙氏眼神略有闪躲,她昨日无意中从大丫口中得知苏晚要去铺子里查账,便趁着王妈出门买菜的空当,跑去敲响了裴家的门。   她本想着自个主动把闺女送上门去,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可没料到她一开口,那裴寄的面色就黑的难看,直接出言拒绝。   她也不是没见过那些书生,却头一次见这么有气势的。   一个眼神就让她怵得厉害,现在想起还有些心慌。   孙氏抚了抚胸口,心底却还惦记着:这些个书生,怕不是都为了面子才开口拒绝的,心底怕不是乐意的很。   这么想着,她面色好看了些,摆了摆手,“等事成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只留大丫一个人在原地,转身走了。   冬日的夜,黑沉沉的,寒意刺骨。   一阵夜风吹过,窝在窗户下的大丫顿时打了个寒颤。   屋里的对话却还在继续。   “你说我们怎么生出个这么死心眼的丫头,等到时候她进了裴家,再给那个裴公子生个儿子,那日后不只有享福的份……”   再多的话大丫已经听不清了。   她知道孙氏惯会在睡前夫妻谈话,有时会特意躲在窗外听床脚。   上次孙氏找裴家的茬她提前通风报信,包括要将她给郑屠户做童养媳皆是这般偷听到的。   只是她不曾想到,孙氏竟打着让她给东家做妾的想法。   且不说东家怎么会看得上她,夫人对她这么好,孙氏这样,她怎么对得起夫人。   而且,大丫清楚孙氏要做一件事,哪怕不成功,恐怕也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大丫只觉得寒意沁到了骨子里,笼在袖子里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房。   ——   这些日子,铺子里客多,账务也多,苏晚无事便会去上一趟。   只是今日她一进铺子后院,大丫后脚就跟了进来,苏晚回头看她,温声问:“大丫你有何事?”   大丫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夫人,我恐怕不能在铺子里做工了。”   苏晚闻言皱了皱眉,她昨日才提及大丫的事情,不料她今日竟要辞工。   苏晚:“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出来。”   “没有。”大丫摇头否认,只是她红彤彤的眼眶却出卖了她。   苏晚叹了口气,又问:“你当真想好了?”   “嗯。”大丫怔了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你到时同周掌柜说一声即可。”   苏晚并未多加挽留。   她昨日说过,她可怜大丫是真,愿意费举手之劳帮忙也是真,可这不意味着她会事事插手。   大丫自己做的决定,不管原因如何,既然她不愿提,苏晚亦不会干预。   只是平儿恐怕要伤心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晚间用过膳后 ,平儿虽脸色失落,却并未开口。   直到苏晚回房前遇见了侯在门口的王妈。   王妈面色谨慎的将苏晚请到她同平儿的房中。   平儿早已被支走了。   苏晚见王妈左右看了看,才关上门。   心下疑惑,这院内并无旁人。   王妈防着的,只能是裴寄。   门一关上,王妈就压低道:“夫人,今日那大丫可是辞工了。”   苏晚微微颔首。   王妈才哼了一声,“亏那丫头还有些良心,不像她那个娘,算盘竟敢打到东家头上。”   苏晚闻言怔住,打裴寄的算盘?   王妈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叹道:“我的夫人啊,你可上点心吧。你是不知道就东家这般长得好,才学好,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有多少人惦记着呢。”   “你是说,孙氏想……让大丫……”后面的话苏晚有些说不出口。   孙氏径直接过她的话:“那长舌妇还想让大丫给东家做妾,也不看看她长的那副模样,呸,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怪不得大丫要辞工,却不肯言明理由。想来那日孙氏上门恐怕并不是为了药材一事,而是另有所图。   裴寄也瞒了她。   苏晚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些,不知为何心底进隐隐有些堵塞感。她轻声问:“王妈从何得知此事?”   “今日大丫辞工后,平儿追问才知道的。”王妈叹了口气:“那丫头倒是没这般想法,愧疚的很,又担心她娘不肯罢休闹得人尽皆知。可是这事一出,夫人您可不能留她。”   苏晚蹙了蹙眉,轻轻点头,“我知道。”   两人又在里面待了片刻。   苏晚出来回房时,夜暮已至,房内已点上了烛火。   橘黄色的光有些摇曳不止,映照出房内的人影。   苏晚在门口立了许久,思绪纷乱。   她想,她心底大抵是不舒服的。   可这不舒服的源头,是由于大丫一家恩将仇报,还是因着孙氏想让裴寄纳妾,他却瞒了她。   她不得而知。   若是前者,她对大丫一家从未报过期待,又何来失望。   若是后者,她早就看多了男子后院三妻四妾。就连苏怀,自诩正人君子,仍是干出了宠妾灭妻之事。   同裴寄的这桩婚事,苏晚自始自终所求的,明明只是个相敬如宾。 第43章 孙家   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   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屋内的暖意霎时冲散门口的寒气。   “怎么不进来?”   男子的声音低沉且温柔。   苏晚抬眸看他,有些茫然,须臾才点头进了门。   再转身关门,隔绝室外的凛冽寒意。   裴寄侧身站在一旁,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低声问道:“有心事?”   苏晚眸光微凝,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今日大丫辞工了。”语罢她抬眸看向裴寄,视线正撞入他的眸中。   裴寄怔愣,再忆及晚间王妈忧心忡忡的神色及平儿难掩的失落,稍加思索便明白,孙氏打的算盘怕是已被众人知晓。   苏晚也知道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靠近苏晚。   “你知道了。”   裴寄的声音还是不缓不急,仿佛这只是不足挂心的小事。可他的眼神却停留在苏晚面上,细细逡巡。   苏晚一句话哽在唇畔,她想问,他昨日为何不说。   可转念一想,昨日二人一问一答,裴寄实则算不上欺瞒。或许这事在他心中确实不值一提。   “嗯,我知道了。”苏晚躲开他的视线,轻轻淡淡答道。   裴寄见她躲避的神色,眉头微拧,想了想又沉声补充道:“我没同意。”   对他而言,避而不谈不是为了隐瞒,只他确无此意不想多生是非。   别说他没有纳妾的念头,就算有,也不可能是大丫。   而此时转念一想,世间女子恐怕大多在意这些,是他考虑不周,遂开口解释了一句。   对于苏晚而言,旁人不清楚裴寄的底细,故而孙氏会打裴寄的念头,就连王妈都不免替苏晚担心一番。   可她明白,裴寄绝无可能看上大丫。就算如此,她却还是忽略不了心底的那抹异样。   方才在屋外冻的冷冰冰的手指恢复了灵活,苏晚动了动,又偏头对上裴寄又黑又沉的眸子。唇畔绽开一丝释然的笑意,“我知道。”   “我……”裴寄本欲再解释几句,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不止已习惯苏晚在旁人面前的夫君二字,不经意间也早就把她当成了他的妻。   他动了动唇,终是没有开口。   于是话已至此,二人不再多言。   橘黄色的烛光悄然熄灭,苏晚躺在床上,感受着身畔的呼吸声,思绪纷飞。   她因着梦的缘故,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在那个梦里,伴在裴寄身侧的又会是谁?   此前苏晚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时却一个劲的往她脑子里钻,避无可避。   冬夜漫长,窗外是冷风的呼啸声……   次日醒来,白雪已经落了满地,苏晚推开房门时,王妈正在清理院子里的积雪。   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瞧见苏晚,哈了口气,关心道:“夫人起了?”   “嗯。”苏晚应声,抬眸看去,正屋至院门口的积雪已被铲去,多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开口道:“王妈歇歇吧,既然有路,其余的雪便不急着扫。”   “唉,好。”王妈闻言放下扫帚,走到屋檐下,跺了跺脚,除了身上的落雪,一边道:“这路上的积雪可不是我除的,东家一早就出门去了,这是他清理的。”   又搓了搓手,王妈接着道:“东家还让我跟您说,今儿个落雪路难行,让您不必去铺子里了,他顺路去看看,替您把东西拿回来。”   王妈口气中难掩欣慰,只当苏晚听进去她昨夜的话。   然而苏晚只是怔愣片刻,她昨夜久未入睡,早间竟一点动静都不知道。须臾才点头:“我知道了。”   用过早膳,她又回了房,窝在榻上看话本。   话本是端平差人送来的,这些时日端平突然沉迷话本,不仅自己看,还时不时送些过来。   今儿个苏晚看的这本话本,又是那些个书生小姐的故事。   小姐同穷书生一见钟情,情投意合。小姐瞒着身份离家私奔,后来穷书生高中状元,小姐的身世揭晓,皆大欢喜。   苏晚正读到榜下捉婿那段,穷书生高中当日,被高门大户看中招为女婿,穷书生见着那高门小姐,只拱手道两人有缘无分,家有贤妻,夫妻情深,不若小姐另觅良人。   若是平日里苏晚只把这话本当成消遣的玩意,今日却觉得这有缘无分四字格外惹人注目。   她合上话本,就这么斜斜的靠在榻上,心里却想着,如今离过年已经不足半月,翻个年,二月便是秋闱。到那时,一切又不知该如何发展。   窗外的雪又开始簌簌落着,屋内炭火暖意融融。   至于裴寄,他一早出门去了临江楼,到雅间时,陆简已然侯在里面。   看见推门而入的裴寄,陆简招呼道:“快快快,安之,喝杯酒暖暖身体。”   等裴寄坐在他的对面,拿起酒杯小酌一口,陆简才接着开口:“安之你今日找我何事?我正好也有事找你 。”   裴寄这才问:“我上次让你帮忙的事情,可办妥了?”   陆简愣了一下,便把手伸到袖中掏了掏,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裴寄,高兴道:“安之你是不知道啊,你这书卖的是真好,就连白鹤书院的夫子都特意推荐过。那些科考的书生们纷纷抢购,不过短短时日,便赚了这么多。”   原来前段时日秋闱出榜后,裴寄思量一番便着手写了本专门用于秋闱的书。现在世面上关于科举的大多是四书五经或是各种流传出来的注释,却并未有过专门针对科举的书。   裴寄的这本书,从秋闱的每一部分入手,甚至于分析了往年题目,一其中注释堪称一针见血。   陆简初拿到这本书时便大喊他不够仗义,好东西怎么不早早拿出来。后来才发现秋闱前裴寄陆陆续续给他的文稿远不止此,只是他并未看完。又讪讪噤了声。   不管怎么说,陆简再怎么迟钝,也从此看出了商机,便拍着胸脯保证卖书一事全交给他。   书册是匿名卖的,却架不住陆简前期借着钱权将其放在各大书斋显眼之处。   一旦看过这本书,尤其是那些多次落榜有过经验的考生,自然会如陆简般知道书的妙用。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书的名声便传开了。   就连白鹤书院的一些夫子都对此颇为推崇。当然,也有不满的,觉得此书有违读书人的本意。   然而,科举当前,有用才是至理。   裴寄接过陆简手中的银票,撇了眼数额,一千两。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收下,反而开口道:“我还有一事要麻烦你,用这些钱,帮我再寻一处院子。”   “安之,你要搬家?”陆简闻言追问。   “嗯,越快越好。”裴寄眸光渐深,手指摩挲着酒杯。   搬离平安坊一事,他早有打算。当初是因为裴安的窥探,如今却是有了旁的原因。   “好。”陆简也不推辞,又把银票收了回去。   随即他又有些欲言又止,良久才抱怨道:“我爹要给我定下亲事了。”   裴寄闻言顿住,沉声问:“哪家?”   陆简:“左都御史孙家。”   裴寄心下思量,孙御史作风老派,颇为刚正不阿,在圣上面前也有几分面子。若是结亲倒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凭陆简的名声,孙御史又怎么会同意?   好似是看出裴寄心中所想,陆简无奈道:“我前些日子帮了孙家少爷,我爹说若是提亲,孙家恐怕不会拒绝。”   能结两姓之好,恐怕不是小忙。   裴寄回忆前世,面色却陡然一变。握着酒杯的手都隐隐有些不稳,他倒是差点忘了,前世孙御史嫡女是招的上门女婿,而他的独子,明明失足落水而亡。   若是他没记错,孙家少爷,该是叫做孙定。   思及此,裴寄追问:“你如何救得孙家少爷。”   陆简挠了挠头,有些气愤道:“我近些时日时常下山去书斋看看,却不料在回书院的路上遇到落水的孙定。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谁这般歹毒,你不知道那孙定简直就是去了半条命。”   裴寄眸光渐深,孙御史为人刚直,得罪人是常事,背后下手之人倒是真狠。   陆简说到这里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烦躁道:“可是我不想娶孙家小姐啊。”   不想娶孙家小姐?若是平日里陆简恐怕会说他不想娶妻,而此时他烦恼的恐怕不止这些。   “你想娶谁?”裴寄抿了口酒,开口的猝不及防。   “我……”陆简正要开口,才恍过神来,结结巴巴掩饰道:“我……谁也不想娶。”   “端平郡主?”裴寄对他的话似若未闻,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他。   “安之……你胡说什么?”陆简顿时像炸了毛一般,跳了起来,反驳道:“我怎么会看上那种……那种女子。”   裴寄未再开口,眸中却满是笃定。   他见陆简冷静下来复又坐下,才慢慢开口道:“你若是真心喜欢端平郡主,也不是不可,只是这条路会比你以为的更难。”   若是刚回到这世,裴寄会毫不犹豫的阻止陆简同端平来往。只是这一次,苏晚和端平相交密切,而这端平郡主,确不像他以为的那般。   前世他将陆简的死,全盘归咎于安乐侯继室和端平身上。   如今看来,恐怕端平也只是一颗棋子。 第44章 大雪   “我也不知道……”陆简又倒……   “我也不知道……”陆简又倒了杯酒,一口闷了下去,似是喃喃自语:“我不可能娶她的。”   裴寄蹙了蹙眉,起身招来陆简的随侍,吩咐道:“你家公子醉了,领他回去吧。”   陆简倒也没闹,任由随侍搀扶着离了雅间。   “我没醉。”他临走前还傻笑着冲裴寄保证,“安之,你放心,房子的事我记着呢。”   二人走后,裴寄转身走到窗前,甫一开窗,寒风夹杂着冰凉的雪花争涌进来。   抬眸向外看去,虽是冬日,淮安河却未结冰,河面上飘着雪花,仍零零星星点缀着些渔船。   裴寄定定立了许久,神色莫名。   门外陡然又响起敲门声,他神色微松,沉声道:“进来。”   “裴公子。”推门而入的是临江楼伙计,他站在门口恭敬道:“我家主人想邀您见上一面。”   裴寄随手关上窗户,转身点头应道:“好。”   他此前只听苏晚口中提及正主,同温窈却未曾谋面。   “公子稍等。”伙计闻言出了门。   不稍片刻便又跟在温窈身后进来。   裴寄闻声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又移开视线,只沉声道:“见过夫人。”   温窈点头:“不必客气。”   她缓步进来,停在不远处,目光暗含打量,心下却感叹怪不得苏晚会对其不离不弃。   不知为何,无论是苏晚还是裴寄,她初见时对这二人都有莫名的好感。   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和善,温窈柔声开口:“今日叨扰裴公子,是有一事相询?”   裴寄眸中掠过一抹诧异,只问:“何事?”   身后的伙计适时退了出去,关上门,只在雅间门口候着。   温窈这才开口:“我听说裴公子师从谢先生?”   裴寄颔首,须臾又道:“夫人莫非是从先生口中得知?”   温窈怔住,随即笑道,“裴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既如此,想必裴公子应该知道谢先生同我家公主交情匪浅?”温窈紧跟着开口问道。   裴寄神色未动:“略有耳闻。”   “我既有事相求,便不瞒你。”温窈缓步走到桌边,也不坐下,只站在裴寄不远处,斟酌着开口:“立冬之前,谢先生曾到此寻我。”   裴寄心下了然,那正是在谢不允去西南之前。   “而我从谢先生处得知一事,此事事关长公主。我们二人商议过后,他去往西南打探消息,而我便留在京城寻访。”说到此处,温窈顿了顿,语气难掩激动,“若是我所料不错,老镇远候恐怕也是知情人之一。”   此前谢不允已经在裴寄这里打探过一番,故而裴寄心底并不惊讶,只神色微动,面上带了一些适时的惊讶:“夫人有所不知,谢先生离京前也曾问过我。恐怕夫人要失望了,老侯爷在世时,我从未听他提及昭阳长公主。”   岂料闻言温窈面上不见失望,只摇头道:“我此次不过是想向裴公子借一个人?”   不等裴寄开口她又道:“我曾派人在查探过镇远候府,可惜老侯爷留下的旧人都被侯夫人遣散的差不多了。而我寻到的那位却对往事守口如瓶,恐怕要请裴公子出面。”   温窈说的那人,便是裴寄此前见过的裴勇。   她没料到,这瘸腿的老人脾气甚为古怪,明明是被候府赶出来的,却绝口不提候府旧事。不过她派去的人还打探到,这位老侯爷的旧部不喜真正的候府血脉裴安,反而向着由老侯爷亲自教养的裴寄。   裴寄怔了片刻,略加思索,心下已然清楚她说的是何人,却还是佯装不知,只问:“裴寄早已离了镇远候府许久,不知夫人说的是?”   “裴勇。”   温窈笼在袖子里的手抚了抚袖口,轻叹口气道:“并非我有意相瞒,实则此事牵连到公主血脉,亦不会牵连到镇远候府,多的还望裴公子见谅。”她心下明白,若是裴寄有意打探,她前脚问过裴勇,后脚裴勇就会对其全盘托出,不若她主动告知。   前一个答案正如裴寄所料,但是温窈后面的话却让裴寄登时顿在原地,面上仍是从容不迫,但心底却不再是波澜不惊。   前世至今,将一连串事情拢在一起,裴寄恍然明白。   原来圣上一直挂心查探的,就是长公主的孩子。   而谢不允去往西南,也正是因为成王封地在此。   当初圣上还是太子时,被设计犯下大过,罚至看守皇陵。而长公主因此被牵连禁足公主府。又因为先帝愈发病重,成王母子得宠,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故而名为禁足,实为软禁。   而景安之变时,长公主夫妇殒命,整个公主府被付之一炬。哪怕圣上登基后不顾朝臣反对,重建公主府,也早已物是人非。   若当时长公主身怀有孕,除了公主府故去的下人,恐怕成王手下也不乏知情人。   只是不知长公主当初是如何瞒过成王。毕竟一旦成王母子知晓,一定会对孩子出手。   世人皆知,先帝不喜早逝的先后和太子,却对独女颇为宠爱。虽说长公主被禁足,但是说不得凭着腹中胎儿得了先帝怜惜,再度复宠。   再加上这么多年从未有消息传出,而前世一直到他回到这世,圣上都一直在查探此事。   思及此,裴寄皱了皱眉,那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   虽说如此,他仍是拱手道:“晚辈亦是仰慕长公主已久,此事义不容辞。”   “多谢裴公子。”温窈舒了口气,开口有些淡淡的欣慰。   随即,她出声唤来伙计,低声吩咐几句,不稍片刻,伙计取来一份食盒并两壶酒。   “那日见阿晚颇喜这梅子酒,便备着了。”温窈笑着指着伙计手上的东西,又道:“这些点心,也请裴公子带回去尝尝。”   并未施以重礼,字里行间也未提到一个谢字,就仅仅是一个长辈的关心,反倒让人无法拒绝。   就连裴寄也只是应了声谢,接过东西。   临江楼外,雪势愈大。   着着黑色披风的人影甫一出现,铺天盖地的雪花便纠缠上去。   躲在角落里的几个乞儿面面相觑,眼神停留在他手中的食盒上,却又怵于男子周身的气势,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蜷缩在角落里的小乞儿也跟着看过去,待瞧见男子的正脸,眼睛亮了亮,随即拖着僵硬的双腿强撑着起来。   “喂,韩北,你干嘛去?”有人低声开口。   “我……我好像认识这位公子……”韩北小声答道。   “你冻傻了吧?”有人低声质疑,能出入临江楼的贵人,岂是他们这些小乞丐能接触到的。   “让他去,到时候被人一脚踹开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梦了。”   几个人在身后嘀嘀咕咕,眼见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往前挪动。 第45章 搬家   “您是裴公子吗?”   ……   “您是裴公子吗?”   小乞儿瑟缩着身子,极小声地开了口。   裴寄早在他走近时就有所察觉,却并未在意,直至他开口,才低头给了个眼神。   这一看,正对上小乞儿可怜巴巴的眼神,其中夹杂着些许期待。   裴寄愣了一下,错愕道:“韩北?”   眼前的小乞儿和那日在常乐坊领路时截然不同。之前说是行乞,实则算是流浪,衣服破烂却不脏污。   可时隔多日再见,他却更显瘦弱。一身棉衣脏污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且松松垮垮,看他佝偻着的样子,明显不合身也不保暖。   “我是韩北,公子你还记得我?”韩北抿了抿唇,有些惊喜,他没想到裴寄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裴寄见小乞儿脸色被冻的发白,额角是大块大块未散去的淤青,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缘何流落到此?”   常乐坊虽不富裕,可有那些熟识的大乞儿护着,倒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惨兮兮的地步。   除非,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他话音刚落,韩北眼睛里的光顿时消失不见,他垂头,吸着鼻子哽咽道:“常乐坊的那些人冤枉我们,狗儿哥没有偷钱。可是他们不信 ,还将狗儿哥打了一顿赶出来,不许我们待在那一片。”   “后来狗儿哥病的很重,我们要不到钱……再后来,大家都散了。”   滚烫的泪滴甫一滴落,便没了热度,韩北的声音也愈发低不可闻:“我听说临江楼主人是个善人,从来不打骂驱赶徘徊门口的乞丐,才到了这里。可是……”   可是他没料到哪怕是乞丐,也有利益地盘之争,他年纪小,挡在他前面的人也不在了,只能看脸色在夹缝中生存。   尽管这样,还是挨了不少打。   裴寄抬眸看向远处的那群乞丐,他们一个个伸头伸脑,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里。恐怕只要韩北从他这里得好处,回去就会被扒的一丝不剩。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眼前手足无措的韩北,沉吟片刻,问:“既然今日遇见了,你是想要银钱还是吃食。”   韩北仰头看他,视线停留在他手中的食盒上,嗫喏道:“公子给我……给我一块点心即可。”   裴寄掂了掂手中的食盒,整个递到韩北面前。   韩北吓了一跳,发白的面色竟有些涨的通红,他连忙摆手道:“公子,不要这么多,我只要一块。”   裴寄:“为何只要一块?”   “我保不住的。”韩北抹了把眼泪,一扭头,就瞧见方才取笑他的那群乞丐正直直看着这里,他又小声重复道:“我只要一块就够了。”   韩北曾不止一次看过和他一般瘦弱的乞儿,刚得到好心夫人的一点赏钱或是吃食,便被一抢而空。   若是幸运就只落得个财食两空,若是不幸的,就会被打上一顿。可在这冬日,挨上一顿打,恐怕就没命了。   再说那群乞丐,在原地观望多时,本以为会被一脚踹开的韩北竟还是好端端的,那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公子也并未动怒。一行人顿时起了心思,动了动冻的僵硬的四肢,有些人甚至站了起来。   在寒风中立了多时,裴寄的手指也有些许僵硬,他扫了一眼远处蠢蠢欲动的几人,淡淡开口:“我还可以给你第三种选择,跟我走。”   韩北吓了一跳,似乎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惊讶道:“公子你……你方才说什么?”   裴寄仍是淡淡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跟我走。”   若是韩北刚才要了银钱或是拿了食盒,裴寄便不会开这个口。他静静立在原地,等着韩北答复。   “我愿意。”裴寄话音刚落,韩北就飞快答复道,顿了顿他又有些语无伦次的保证道:“哪怕……哪怕为仆我也甘愿。”   韩北清楚这是他唯一一次机会,否则他不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然而姐姐还不知在何处等着他。   裴寄闻言神色微松,又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只两瓶梅子酒还提在手中。   这次韩北不再推辞,他小心地接了过来。   不远处的乞丐们见到韩北手中的食盒,一个个眼睛发亮,只待裴寄离开便一拥而上。   却只见那黑衣公子上了辆马车,不稍片刻,韩北也跟着爬了上去。   几人顿时又是面面相觑。   “艹,那小东西真认识这人。”   “早知道该打死算了。”   “要真是认识这等贵人还能沦落到这地步,我看怕不是被骗了……”   然而这些人的猜测和咒骂,韩北均不得而知。   他一进马车便窝在车门边的角落里,也不敢坐,蹲在那里用一只手护着食盒。   裴寄坐在马车里侧,将梅子酒放在身侧,又扫了韩北一眼,道:“打开吃吧。”   韩北闻声抬头,看了看那精美的红木食盒,而他放在上面的手,皲裂难看,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刺的他眼酸。他小声回道:“不了,这点心是公子带给夫人用的吧。”   临江楼的点心价格不菲,韩父在世时都未曾给他姐弟二人买过,只保证年节时定然带他们去一次临江楼,韩北曾因这次保证期待了很久,可终究却成了空。   想到这里,他鼻头又有些发酸。   裴寄见他这副模样,也随他去,没再开口,只闭目养神。   雪天路难行,过了许久,马车方行至小院。   一听见开门声,雪天窝在家中不能出门的王妈率先从厨房跑了出来,正见着推门而入的裴寄,脸上霎时带上笑容,招呼道:“东家回来啦。”   裴寄点头。   “哎哟,这是哪里跟着溜进来的小乞丐……”王妈一瞧见跟着进门的韩北,惊的都忘了掩饰她的大嗓门。   韩北吃力的拎着食盒,正迈过门槛,一听这话,顿时停在原地,又涨红了脸,有些局促不安。   裴寄只开口解释了一句:“王妈,他以后跟着我。”   王妈领会了裴寄的意思。她搓了搓手,也有些尴尬,登时敛去面上的轻视之意,快步走过去接过韩北手中的食盒。   待走近看到韩北那又瘦又小一身伤口的样子,不免心疼道:“天杀的,这是哪家是人牙子,好好的孩子给磋磨成这样。”   三人走到屋檐下,抖落身上的落雪。   这时苏晚闻声也走了出来,她身上拢着件白色披风,平儿跟在她身后。   苏晚先是一眼瞧见裴寄,随后视线停留在一旁摆弄棉衣的韩北身上,良久才惊讶出声:“这是,那日在常乐坊遇见的……韩北?”   “嗯。”裴寄颔首,温声答道。   韩北此时也看到了苏晚,他仰头仔细看了一眼,认出这是那日的夫人,于是笨拙的行了礼:“我是韩北,见过夫人。”   苏晚点点头,又侧眸看向裴寄,目光满是询问。   裴寄接收到她的视线,弯了唇角,又转头吩咐韩北:“自己说。”   于是韩北一五一十将今日同裴寄遭遇一事详细说来。他本来就是个伶俐的少年,只是这段时日辗转流浪,养成了胆小瑟缩的性子。   见到苏晚之后,他竟莫名有些放松,愈发口齿清晰,恢复了些许在常乐坊领路时机灵模样。   反倒是王妈听了韩北的话,又追问了几句。待知道他家里遭逢巨变,父母双亡,长姐失踪时,顿时唏嘘不已,不时用手抹着眼泪。   苏晚也有些感伤,那日遇见时小少年的遭遇已经是令人同情,不料几月过去,竟更加令人唏嘘。她又打量了一下韩北身上破破烂烂的棉衣,或许都不能称之为棉衣。轻声吩咐道:“王妈,烧些热水让他收拾一下,再将平儿的旧棉衣拿给他凑合一下,明日再让周掌柜给他备上一身衣物。”   “唉,好。”王妈连忙应道,提步去了厨房。   平儿跟在苏晚身后也听了韩北的身世,她偷偷觑了好几眼,顿时有些心疼这个将将八岁的弟弟。也不犹豫,转身回房去寻她的旧衣服。   韩北有些无所适从,见苏晚二人提步回了正屋,也赶紧提起食盒跟了上去。随后就待在角落鼻观眼眼观心。   苏晚扫了一眼窝在角落的韩北,低声道:“我让王妈将书房安置一下,布个小榻,暂时让他住下。”   这小院着实有些小,除了正屋,失火后充作书房的正房,苏晚二人歇息的侧房,厨房以及一间王妈和平儿住的下人房便再无多的空余。   裴寄点头应声,随即脱下身上系着的披风,内里是件雪青色长袍,。   想了片刻,他又斟酌着开口:“晚晚,我今日去见了陆兄,托他替我另买一间宅院。”   苏晚正准备接过裴寄的披风,闻言惊讶抬眸。购置宅院一事,裴寄未曾同她商议。况且他离开候府至今,并无进账,恐怕囊中羞涩。铺子如今生意蒸蒸日上,苏晚也不是没想过此事,但她连给裴寄银钱一事都犹豫再三没有开口,更别说用她的嫁妆购置宅院。   可若是裴寄越过她,寻了陆简帮忙,则也有些令人难堪。   “阿寄。”苏晚面色有些为难,有些纠结着开口:“其实你不必寻陆公子帮忙……”   她吞吞吐吐话说到一半,而裴寄见其脸色便估摸着她要说些什么。难得见苏晚这般犹豫,裴寄眉宇竟带上了几分笑意。   不过还是不等苏晚说完,他便笑着开口打断:“晚晚莫不是以为我找陆兄借了钱购置宅院。”   苏晚一愣,呆呆点了头。   男子愉悦的低笑声掩都掩不住。   缩在角落的韩北也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心底却在感叹,原来公子这般冷冰冰的人也会在夫人前面笑的如此开怀。   随着裴寄的笑声,一抹绯红顿时染上了苏晚的面颊。她心下恍然自己恐怕是误会了,却只是咬了咬唇,忍着没有开口。   裴寄敛了笑声,才低眸看向苏晚,对上她躲闪的目光,须臾才温声解释道:“我先前同陆兄合作,略攒了些银钱,若只是购置宅院,倒是足够了。”顿了顿,他又轻笑道:“到时若是不够,少不得要请晚晚贴补我一些。”   听了裴寄这话,苏晚虽不清楚他如何在准备科举时兼顾和陆简合作一事,但也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拿着披风握紧了些,待脸上的热度散去,才若无其事的开口问道:“那我们何时搬走?”   裴寄看出了她转移话题的心思,却也没拆穿,只跟着她的话头答道:“十日后便搬。”   ……   “十日后搬家,这么快。”   苏晚宣布搬家一事后,王妈的大嗓门又没有忍住,一旁的平儿也有些惊讶,她们祖孙二人来到这小院后,第一次过上了不需要颠沛流离的生活,对此处算得上感情颇深。   只有刚到裴家一日的韩北,对搬家一事毫无感觉。   好在王妈惊讶过后,便听从苏晚的吩咐开始着手搬家事宜。   只有平儿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她有些舍不得平安坊,舍不得小院,舍不得巷子里的一些玩伴。   不过,用王妈安慰她的话来说,跟着夫人走,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人呐,总要有奔头的。 第46章 新宅   时间过得飞快,这十日苏晚领……   时间过得飞快,这十日苏晚领着王妈平儿三人将小院里里外外归整了一遭。   在苏晚的吩咐下,王妈只捡着一些轻省重要的东西收拾。诸如那些大的家具,厨房里她用惯的那些家伙什儿,纵使王妈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忍痛抛下。   而令人意外的是,韩北虽然只有七岁,却是开了蒙的。这些时日,他也帮着裴寄将书房中的书籍一一整理收纳完毕。   十日之期的前日,陆简的随侍送来了房契。   待裴寄从随侍口中得知,陆简因着拒了婚事的缘故又被安乐伯禁足在家,心下竟有些意料之中。   倒是随侍走后,苏晚略问了句。她可没忘记那日在临江楼端平同陆简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而且端平这几日差人送来的话本也不再是那些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有好些都是那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故事。苏晚也不知端平是从何处搜罗来的话本子,但她隐隐猜测,端平近日里心情颇为不好。再一听到陆简婚事相关,便肯定二者有着牵连。   不过男婚女嫁一事,纵使苏晚想要劝慰也有些无从下手。   再说这陆简差人送来的房契,新宅院被陆简购置在了与平安坊相隔不远的承平坊。   然而与平安坊不同,这承平坊,住的大多是些官员,虽说没有品级过大的重臣,但等闲人也买不到这里的宅院。   而苏晚对这承平坊这般了解,也不过是因为,苏家,就在这承平坊。   不过在瞧见那房契时,苏晚头便垂了下去,再抬首,又是一片从容温和。   裴寄隐隐察觉到她异样,却不知为何。   这日晚间,是他们留在小院的最后一日。   王妈备了两桌酒菜。   苏晚二人坐在主桌,面前放着那日裴寄提回来的梅子酒。   王妈领着平儿韩北在外间另支了一桌。   席间苏晚藏着心事,梅子酒甘甜,她一杯接着一杯。   裴寄间或看她一眼,也未曾多言,只随她一同,一杯接着一杯。   待王妈吃好喝足,过来收拾东西,苏晚面上已是一片酥红。   王妈惊呼道:“哎哟,夫人这是喝醉了?”   苏晚此时还有些神志,只摇着王妈的袖子,乖乖巧巧道:“王妈,我没醉呢。”   王妈哪里见过这般娇滴滴的夫人,霎时心软成了一滩水,连声应道:“是是是,我们夫人没醉。”   说完,王妈又小声道:“夫人,我扶您回房。”   她话音刚落,裴寄的眸子便暗了暗,沉声道:“我带她回房。”   苏晚被骤然响起的男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登时放开扯住王妈的手,晃晃悠悠的凑到裴寄跟前,打量许久,才娇娇软软唤了声:“阿寄。”又牵住他的袖子。   王妈见两人这副模样,心里顿时一喜,语气也快了些:“那敢情好,东家带着夫人回房歇息吧。”   那日大雪过后,一直到今日都是放晴。   裴寄扶着苏晚出来时,银色的月辉细细洒了满身。   进了房间,烛火微颤着亮起。   裴寄侧眸,烛光朦胧,苏晚仍是乖乖巧巧跟在他的身侧,雪白的柔荑攥着他的衣角。   “晚晚。”   裴寄一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他想,自己恐怕也是醉了。   室外月色满地,室内烛光朦胧。   裴寄终是又尝到了那带着梅子酒香气的酥软。   间或夹杂着几道粗重的呼吸声,当裴寄寻到手下的一片细腻时,女子的轻哼声唤醒了他的神志。   垂首目光所及,是女子微醺的面色,再往下隐隐可以窥见一抹雪白。   苏晚睫毛轻颤,似是有些不适小小挣扎了一下。   裴寄顿了许久,眉宇间满是隐忍,复起身。   紧闭的房门重又打开,冬日寒凉的月光洒在院中的人影上,带走了一丝燥热。   裴寄再回房时,室内只余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那害他在寒风中清醒的罪魁祸首,早已在朦胧的烛光里睡的香甜。   烛光颤抖着,噗嗤一声终是灭了。   ——   翌日清晨,哒哒的马蹄声自小巷深处响起。   巷口打头的一家院子里,孙氏正捧着碗饭,一边追着不肯吃饭的小儿子,一边指桑骂槐道:“小宝快来吃一口,不然娘可要心疼了。别像某些人似的,白眼狼一个。不声不响辞了工,好日子不过,偏要干这等脏活计。”   别看孙氏平时总是数落铺子的不是,可大丫真瞒着她辞了工,那些没了的工钱就让她心痛不已,更别提孙氏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算盘。   墙角里揉搓着衣裳的大丫闻言黯淡了神色,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院门外隐隐传来马车的声音,大丫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头向外看去,好像隔着门缝就能瞧见什么似的。   平儿昨日晚间特意过来同她告别了。   她要跟着夫人一家搬走了。   “你这臭丫头可让我逮着了,偷什么懒呢……”孙氏骂骂咧咧的声音又起来了。   大丫顿了顿,收回视线垂头,手上的动作又继续下去。   只是滴落到盆里的晶莹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那些快乐的日子不是梦,却成了她的难以企及。   也许,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   马车渐渐驶离了平安坊,入了承平坊。这里的街道都宽阔些,也少了沿途叫卖的小贩。   又过了片刻,马车悠悠停在一座宅院前。   一行人下了马车。   “阿婆,这宅子可真大啊。”平儿的声音中满是激动。   “不要大呼小叫。”王妈轻斥了平儿一句,又搓了搓手,然而眉目之间难掩喜色,扭头看向苏晚二人,唤了声:“夫人。”   苏晚轻笑一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抬眸同裴寄对视一眼,点头道:“我们进去吧。”   这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不同于逼仄的小院,哪怕住进了主仆五人,犹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迈入后院,院中一树红梅悄然绽放,空气中暗香萦绕。   苏晚突然觉得,她也许要在这里住上很久。   ——   搬入新家三日后,本该被关禁闭的陆简突然造访。他神色不虞,一来就去了裴寄的书房,不多时又行色匆匆的离开。   直到次日一早,苏晚在铺子里遇到久侯多时的端平,才明白他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   “阿晚,我今日来是同你告别的。”   数月不见,端平瘦了许多,整个人都多了些未曾有过的清冷,开口也是淡淡的。   苏晚愣了片刻,有些错愕:“郡主要回封地了吗?”   虽说端平和成王世子久居京城,但若是成王上奏,圣上应允,当然可以返回成王封地。   端平咬了咬唇,摇头道:“不是。”说着她顿了顿,凤眸竟有些发红,语气里带上了淡淡的自嘲:“大狄使臣进京岁贡,要求和亲,我是那些人眼中最好的人选。”   苏晚闻言险些打落手畔的茶盏,这大狄说的好听,实则人们更多称之为蛮夷。先帝在世时曾几次派人同蛮夷和亲,只是和亲人选并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当今圣上继位后,励精图治,天启愈发兵强马壮,和亲一事已多年未提。   “我朝已多年未有和亲一事。”苏晚眉心微蹙,轻声问道:“而且我听说圣上最是不喜和亲一事。”   端平:“你知道圣上厌恶和亲的原因吗?”   苏晚摇头。   端平垂首,放在小几上的手指不经意间攥紧:“先帝在位时,因为我父王的缘故,昭阳长公主差点被逼和亲蛮夷。若不是长公主当机立断,先一步定下了当时的新科状元……”   说着,她抬眸自嘲一笑:“圣上厌恶和亲不假,可若这和亲对象是我,还是我父王上奏主动请缨,圣上又怎么会驳回。”   端平话音刚落,苏晚心下已是明白,恐怕事情是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她咬了咬唇,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涉及两国往来的大事,就连端平都无法违抗,遑论苏晚一个普通人。   两人沉默了片刻,端平方嗤笑一声:“罢了,我早该认命了。”她眸子通红,氤氲着湿气。   苏晚伸手握住端平放在小几上的手指,思忖良久,轻叹了口气,小声问道:“既然长公主当初能借婚事躲过和亲,郡主你能不能……”能不能如法炮制。   然而她话未说出口,却陡然想起前段时日裴寄曾言,成王世子赵过要求陆简上门求娶郡主,最终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或许世子是早就知晓了风声。若是他能够阻止,恐怕事情便不会传到端平耳中。现如今怕是人人皆知,真的躲不过了。   思及此,苏晚面色发白,手有些止不住的微颤。   端平没听出她的未尽之言,只反握住苏晚发抖的手指。这样一来,面上的失落反倒去了许多,哭笑不得道:“你怎么比我还吓的厉害。”   顿了顿,她接着说:“其实,和亲也许不是坏事。我听说大狄新王也才将将及冠,哪有他们说的可怕。而且大狄国土同父王封地相邻,待我和亲之时,兄长送亲,届时也能求父王上奏让兄长留在封地。”   “而且阿晚你知道吗,我已经有许多年未看过母亲了,父王有了许多新人,我和兄长不在,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葬在西南。也许借着这次和亲,我可以回去看看她……”   于是很久之后,苏晚始终记得这一日。   那个初识时盛气凌人、刁蛮任性的郡主,一字一句的细数着和亲的好处。   好像这样就能安慰到苏晚,也说服了她自己。 第47章 回来   这日过后,苏晚再未见过端平……   这日过后,苏晚再未见过端平。   又过了段时日,天启同大狄和亲一事早已是传的沸沸扬扬。   甫一得知这个消息众人都有些义愤填膺,可乍一听闻和亲人选是素来名声不好的端平郡主,大家的惋惜之意都少了许多。   苏晚这些时日愈发神思不属,她有些担心端平,想在和亲队伍出发之前再见其一面,却苦于无门。   直至腊八那日,苏晚漫不经心的用了些早膳,一抬头便瞧见往日早该去了书房的裴寄仍端坐在对面。   她取了一旁的帕子,拭了拭口,才问道:“阿寄,你可是有话要说?”   裴寄点头:“孔叔已经侯在外面了。”孔叔是搬至新宅院后府里新雇的车夫。   苏晚微怔:“我们要去哪儿?”   “云安寺。”   苏晚抬眸,讶然:“今日为何要去云安寺?”   “端平郡主今日要去云安寺上香。”裴寄一只手摩挲着杯壁,亦是抬眸对上苏晚的视线,温声解释道:“她离京之前,你若是想见,许是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   青帐马车悠悠停在云安寺门口,这一次依旧是在东门。   守门的小和尚正倚在门前打瞌睡,许是听见了马车的声音,猛地一点头睁开了眼。   他揉了揉眼睛,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下车的两人,顿时双眼一亮,站直了身子,口气熟稔道:“裴公子,裴夫人,你们又来啦?”   苏晚二人走近。   她脸上也挂上了浅浅的笑意:“觉归小师父。”   觉归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问道:“夫人今日过来还是去给林夫人上香吗?”这样问着,眼神却不住的往苏晚身后瞟。   原来苏晚自那日点长明灯后,便时常来这云安寺,又因着梦境的缘故,莫名与这寺里的小沙弥熟稔起来,总是时不时的带些点心过来。   而觉归虽面上常常强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内地里终归还是个小孩子。再加上他初见这位温柔的裴夫人,便直觉对其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苏晚见他眼巴巴的样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却还是温柔的解释道:“今日来的匆忙,上次许诺的点心,恐怕要等到下次了。”   小沙弥闻言神色失落了一刹,又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谢谢夫人,我领你们去大殿?”   “觉归师父,”不等苏晚回答,站在一旁的裴寄径直开了口:“不知今日云安寺来了什么贵人?”   觉归虽对苏晚颇有好感,但心底却有些害怕这位裴公子,听见他问话就如同被住持师傅训话一般,顿时站直了身子,乖乖回答道:“今日端平郡主来寺里祈福,现在大概在放生池呢。”   虽然不知道裴寄为何提及今日来寺之人,但是既然住持师傅没有吩咐过,便无需特意隐瞒。   闻言,苏晚同裴寄视线相触,她微微颔首,又垂首同觉归说话:“我们今日还要先去前殿求一道平安符,便不劳烦小师父领路了。”   其实苏晚早就认识路了,然而觉归每次还是认认真真的将她二人领到大殿。   不过求符确实会耽搁些时间,守门期间住持师傅不许他离开太久。略一思索,觉归便摸着脑袋点了点头。   随即小跑回门口,目送着苏晚二人离开。   ——   苏晚二人离开后,并未前往大殿,反而转头去了前院的放生池。   好在端平祈福寺内并未戒严,他们很轻易便寻到了地方。   只是刚进院子便觉着有些不对,放生池畔安安静静的,并无人影。   就在苏晚准备开口时,身后被庙宇遮住的角落里多了点动静。   苏晚一转身正瞧见对峙着的两人。   是端平和陆简。   裴寄也瞧见了这俩人,眸中却没有丝毫讶色,似乎早有所觉。   这两人似是起了矛盾,陆简并未察觉苏晚二人的到来,声音中带了些急切:“总之你不能去和亲,实在不行你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端平瞪大了眼睛,“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你之前不是……要嫁给我。”陆简霎时涨红了脸,有些结结巴巴。   端平一时也怔在了原地。   苏晚身侧的裴寄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对峙着的二人都被吓了一跳。   陆简急急忙忙转身,甫一瞧见苏晚二人,才松了口气。   他吞吞吐吐问:“安之,你怎么在这?”   “我陪晚晚来寺里祈福,听说郡主在此,特意前来求见。”顿了顿,裴寄扫了他一眼,又开口反问道:“你又为何在此?”   “我……”陆简结巴更甚,面色闪烁。   成王世子要求他上门求娶端平郡主,他断然拒绝,本担心会被纠缠报复,却不料自那日临江楼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前些时日他爹安乐伯因为左都御史孙家有意结亲,却还是被他拒了,气的对他动了家法,他休养好了出来才得知端平和亲一事。   那日他急急忙忙跑到裴家新宅便是为了此事。他一向相信裴寄,想问裴寄要个法子能让端平不去和亲。不料裴寄反问他为何对端平郡主的事情如此上心,并告诉他和亲一事已成定局,就连端平的亲兄长都没有法子,更何况他。   陆简憋着的一口气霎时散了。   “老侯爷曾说过,对待蛮夷,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我天启泱泱大国,难道要靠一个女子的婚事来求得西南和平”   陆简当时回答的振振有词,而此时再对上裴寄,却有些开不了口。   那日他回府之后辗转反侧,既然连裴寄都无计可施,他便只能想出现在的法子,他要带端平走,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嫁去蛮夷。   陆简这样一个直性子的心下都绕了一层又一层,绞尽脑汁想编出一个理由。可他却从未没想过,端平她愿不愿意。   “我和陆公子也是偶遇。”端平怔了片刻,回过神来,退了两步拉开与陆简的距离,走到苏晚身旁,解释了一句又扭头对陆简道:“陆公子刚才的话可不能乱说,你我现在可都算是有亲事在身。”   苏晚闻言抬眸看向陆简,他竟也有亲事在身。   陆简面色一变,反驳道:“我没有什么亲事。”他见端平面上明显并未相信,又冲裴寄道:“不信你问安之,孙府的亲事我早就拒了。”   苏晚也看向裴寄,只见他蹙眉颔首道:“陆兄前些时日确是因为此事被侯爷用了家法。”   端平霎时神色松动,正要开口追问,门口跑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头。   苏晚认得这是端平的侍女。   侍女一时没料到不仅端平在此,还多了苏晚和两个外男,语气更加焦急:“郡主,我可算找到你了,各位夫人都在大殿等您呢,快些过去吧。”   端平本来是想着出来透透气,却耽搁了许久。   可她想不明白,明明兄长曾告诉她安乐伯府同左都御史家结亲一事成了。现在却又没成,陆简还跑来说要带她走。然而她和亲一事,却已经是板上钉钉。   她紧了紧手里的帕子,轻轻吁了口气,面上又带上了一贯的趾高气昂:“知道了,你这么急急忙忙像什么样子,让她们等会又能如何?”说完,她又丢下一句:“本郡主大人有大量,刚刚你们冒犯的事便不再追究,但你们要是再提,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端平领着侍女离开,留下苏晚三人。   陆简听完端平最后留下的话,此时一脸失魂落魄。   苏晚盯着端平离开的门怔了许久,才轻轻动了动唇:“你早就知道?”明明是在询问,却又是肯定的语气。   “嗯。”纵然她的声音低不可闻,裴寄还是听到了。   他今日带着苏晚来云安寺,一是苏晚能见端平一面,其二则是料到陆简冲动的性子。   苏晚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没有再开口。   冬日的寒意沁入骨子里,让人格外清醒。   不管陆简和成王世子在这桩婚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和亲一事已成定局。旁观者清,裴寄恐怕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他只是静观着事情的走向,必要时拉陆简一把。   可惜她现在才想明白。   片刻之后,天空竟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   山上气温本来就低,再加上苏晚体质偏寒,只觉得手脚冰凉。她抿着唇不说话,抬步欲走。   却不料披风被人扯住。   苏晚抬头看向裴寄,神色间不见以往的温柔。   裴寄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眼底映着苏晚冻得发白的小脸,抓住披风的手并未放开,另一只手将披风的兜帽轻轻戴了上去,才温声开口:“你在怪我?”   苏晚的小脸被兜帽衬的愈发小了,听了裴寄的问话,她皱了皱鼻子。   她要答是,这算是明晃晃的迁怒吗   “晚晚,你要知道,不论我是否知情,都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裴寄眼神掠过角落里失魂落魄的陆简,压低了声音道:“你又岂能知道,成王世子是真的想要阻止和亲一事。”   苏晚咬了咬发白的唇瓣,道:“成王世子之前明明让陆公子上门提亲。”虽然她心底清楚他却并没有坚持。   裴寄:“这京城众多勋贵子弟,不止一个陆简。哪个不比嫁到蛮夷和亲强。”   “是为了回封地?”苏晚眉心微蹙,有些不想相信,那日端平细数和亲好处的模样,犹在眼前。   裴寄垂眸对上她的视线,颔首。   雪势愈大,染白了不远处佛殿的檐角。   裴寄走近不知同陆简说了些什么,陆简踌躇片刻还是先走了。   于是苏晚二人便去了大殿。   苏晚之前并未敷衍觉归,她这次来确实打算替数月未归,杳无音讯的谢不允求一道平安符。   岂料刚到大殿正门,就被门口的小沙弥拦住。说是大殿内有女眷避雪,于是裴寄只得移步去了偏殿。   裴寄走后,苏晚甫一踏入大殿,便顿在了原地。   她没想到,原来所谓避雨的女眷,竟然是陪着端平前来祈福的一众世家夫人小姐们。   感受到殿内传来形形色色打量的目光,苏晚眸光微凝,只顿了片刻便又神色从容地迈了进去。   端平在这一行人的中间,苏晚同她视线相接,侧身稍稍行了一礼,端平点头,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开口。   然而人群中另一道粘滞的目光却令人难以忽视。   苏晚眸光扫去,果然不出所料,数月不见,苏清眼底的恶意愈发浓厚,而且毫不掩饰。   她的状态瞧着也不大好。以前的苏清,总是一袭粉裙,嫁人后几次遇见衣裙也是鲜艳亮丽,这次却是一身丁香色披风,配上不再圆润的脸颊,整个人显得瘦恹恹的。   硬生生看着比身侧着着粉色披风的裴玉瑶大了十岁有余。   苏清也没想到她会在云安寺遇见苏晚。   她产下孩子后卧床多日,孩子也是病恹恹的,生下来就不会哭闹,请了宫里的御医都还是没有法子。   可这也许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还是镇远侯府的嫡长子。   然而侯夫人安氏却不允许镇远侯府有一个痴傻的嫡长子。为了保全他们母子二人,苏清不得不松口让裴安纳了柳娉婷为平妻。这次祈福,安氏本想让柳娉婷带着裴玉瑶前来,可苏清怎会让柳娉婷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世家夫人面前,于是强撑着过来了。   却不想遇到了苏晚。   这些时日,苏清除了那柳娉婷和安氏,最恨的便是苏晚。   那日在安乐伯府,若不是苏晚顶撞了安氏,惹得安氏迁怒于她,她也不会独自离开人群,失足落水,也就不会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不过恨归恨,苏清也没打算这时候出头找苏晚的茬。这次祈福,她只想低调走个过场,并不想惹眼,尽管今日一直以来她身上都逃不开暗暗打量的目光。   而这些,也都是拜苏晚所赐。   就在这时,一直乖乖跟在苏清身后的裴玉瑶小声问道:“嫂嫂,这位就是苏家姐姐吗?果然和嫂嫂一样都是个美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清从小到大最憎恶的就是旁人提及她同苏晚的外貌。苏晚长得好看,她知道。在苏府的时候,若是有下人敢让她听到对苏晚容貌的夸赞,随后就会被寻个由头受到责骂。   在苏清印象里,裴安这个庶妹明明是个惯会曲意逢迎的性子,把安氏哄得服服帖帖。就连苏清自己,对她都无恶感。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开口恭维苏晚,难道真的不知道她和苏晚只是面和心不和。   心里这样想着,然而裴玉瑶的话已经引起了身旁两位夫人的打量,苏清只得敛了性子,柔声道:“你没有认错,就是她。”只有手里扯得紧紧的帕子彰显了她的坏心情。   苏晚并不知道苏清心里的恼怒憋屈,她移开目光,心里想着眼下求符怕是不成了。殿内只有几人垂首耳语,于是她又提步离开。好在,一来一回,并未有人出声打断。   可惜她前脚刚踏出大殿,后面就跟来了人,一口一个苏姐姐叫的亲热。   苏晚停步,扭头看向来人:“不知裴小姐有何贵干?”   裴玉瑶小步缀在苏晚身后,见她终于回头,快速回头扫了一眼,见殿内看不到这边,才低声道:“苏姐姐,你今日是和哥哥一同来的吗?”   苏晚皱眉不答。   裴玉瑶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委屈:“我前段时日派人去平安坊送东西,那儿已经没人了。”   裴玉瑶竟然派人去过平安坊,苏晚眸中掠过一抹讶然,未搬家前她从未见过裴玉瑶派来的人。这样想着,她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们搬家了。”   “搬去哪儿了?”裴玉瑶快速问道,顿了顿才觉不妥,又马上轻声补充道:“我只是想去看看。”   苏晚眉目不动,须臾才拒绝道:“不必了。”若是裴玉瑶知道了,离裴安上门恐怕也就不远了。   “你……”裴玉瑶没想到她如此低声下气,苏晚竟如此冷淡。心里已经有些恼火,但脸上却分毫不显,还是柔柔道:“苏姐姐既然不愿意说,那玉瑶自己去问哥哥吧。”   苏晚这才抬眸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似作伪,难道裴玉瑶之前真的派人来过小院见过裴寄   心下正在怀疑,却只见面前的少女面色更柔了几分,多了些惊喜。   苏晚似有所觉,一回头,裴寄披着同色的白披风,正立在不远处。   苏晚还没开口,裴玉瑶已经小步跑了过去,仰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递了个东西过去。裴寄点了下头,远远看着伸手接了,脸色不如上次在云安寺遇见时冷淡。   苏晚怔了片刻,也跟了过去。   “嫂嫂,”裴玉瑶改口唤苏晚,声音愈发乖巧:“既然嫂嫂不愿玉瑶上门,那我就不打扰了。好在今日在此遇见,我特意求的平安符总算是能亲手交给兄长了。”   苏晚扫了一眼,裴寄手中握着的果然是个平安符,然而方才裴玉瑶可是提都没提平安符一事。苏晚心底有些好笑,既然裴寄拿着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随意点了点头道:“这样便好。”   裴玉瑶还有话对裴寄说:“兄长,这是我特意替你求的平安符,佛祖一定会保佑你春闱高中的。”   裴寄淡淡应了声:“嗯。”   裴玉瑶脸上瞬间溢满了笑容,再也寻不到刚刚的委屈,她飞快瞥了一眼苏晚,轻快道:“那兄长我就先走了,玉瑶下次再去找你。”说完不等裴寄点头便小步跑回了大殿。   苏晚就站在旁边看着,见人走远了,眼神掠过裴寄手中的平安符,淡淡道:“今日人多,我改日再来替先生求符。”   说完也不等裴寄回答,掉头就往外走。   马车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等上了马车,苏晚端直着身子坐在一侧,岂料裴寄上车后并未和来时一般坐到她的对面,反而是坐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离得极近。   “晚晚。”   “嗯。”苏晚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觉得自己今日的脾气来的有些莫名其妙,裴寄和陆简情同手足,而她同端平走的近,瞒着她是应该的。裴玉瑶就算不是裴寄的亲妹妹,俩人也有一起长大的兄妹情分,她又怎么能因为裴寄上次的维护,默认这兄妹二人已经形同陌路。   她没有立场生气。   裴寄又开了口:“你还记得,上次提过的那个被我连累的人吗?”   苏晚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话题,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日在书房里裴寄心情异常低落,曾提及过,她有印象。   “勇叔是跟着老侯爷出生入死的随从,伤了腿后便留在府里做了管事。祖父临终前曾将他交托给我,可是因为我,勇叔,以及其他的一些人,都被赶出来了。”   裴寄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可苏晚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内疚。她抿了抿唇,偏头看向裴寄,正撞入他幽深的眸子当中。   裴寄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杜鹃是勇叔的女儿,本来是伺候苏清的,前些日子犯了错差点被打死,是裴玉瑶救了她,还把她要了过去。”   这些事情都是他从裴勇那里知道的,裴寄本想着将杜鹃从府里弄出来,让他们父女二人远离镇远侯府。却不料裴勇坚持还要让杜鹃待在府里。裴寄想说他有自己的法子,不需要杜鹃在侯府打探消息,然而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杜鹃留在裴玉瑶身边伺候着。   与此同时,苏晚听到杜鹃的名字整个人就呆住了。   在梦里,是这个叫杜鹃的丫头一直陪着她,从镇远侯府到云安寺,直到家中出事,才匆匆下山离开。   “你怎么了?”裴寄说完,却见苏晚有些心不在焉。   “没事。”苏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须臾,她浅浅叹了声气,唇畔掬起一抹苦笑,轻声道:“那确实多亏了裴小姐。”   ——   一路奔波,等回到新宅时,正厅候着的人却出乎二人的意料。   谢不允回来了。   他正坐在厅内的椅子上饮茶,远远瞧见苏晚二人。也不起身,只轻轻啜饮一口,才放下茶盏。   苏晚二人走近了,裴寄先拱手行了一礼,才道:“先生回来了。”   苏晚也唤了一声“谢先生”。   “嗯。”谢不允应了声。   数月不见,谢不允瘦削了许多,身上穿着的是临行前苏晚特意让周掌柜置办的长衫,只是当时明明是合身的,如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   一番谈话过后,苏晚二人方才得知谢不允这几个月都待在西南成王封地,然而更详尽的情况,谢不允掩去未提。但他虽面容沧桑,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却是不一样的精气神。   “我此次回京,一为复命。”说着,谢不允扫了一眼裴寄,语气加重:“这其二么……你这小子既决定了参加来年的春闱,如今已不足三月,你准备的如何?我可是在那人面前夸下海口了。”那人自然指的是赵元瑜。   裴寄有些错愕,他拜师谢不允实则有自己的私心 ,而谢不允奔波数月却仍将他秋闱一事挂在心上。   须臾,裴寄弯身作揖行礼,声音中带了几分真诚:“多谢先生记挂,学生必不负所望。”   “好,你这小子倒是不谦虚。”谢不允起身笑着拍了拍裴寄的肩,又扭头冲苏晚道:“丫头,我今日就不久留了。这段时日我都留在京城,你可别忘了点心。”   苏晚眉眼唇畔也染上了几分笑意,颔首温声应道:“先生放心,不会忘了。”   谢不允这才大步离开。   目送着谢不允离开的背影,苏晚唇畔的笑意淡了些,她抬眸看向身侧的裴寄,有些担心的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还要走吗?”   裴寄眉头不自觉轻蹙:“也许是吧。”成王蛰伏西南荒芜之地,这些年掩饰的极好,可其狼子野心从未泯灭 ,前世就闹出过不少乱子。谢不允曾与其交恶,在西南行事又免不了与成王府内打交道,万一暴露,着实有些危险。   然而这担心只是一闪而过,谢不允既然敢做,必然会有他的依仗。   眼下裴寄需要关注的,是谢不允方才提到的春闱。若他没记错,科举舞弊一事,此时恐怕正在酝酿之中。他该早做打算。   苏晚见他说完后眉头紧锁,以为他在为谢不允担心,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宽慰道:“阿寄你别担心,谢先生并非常人,他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闻言,裴寄回过神来,垂眸看她。   她故作镇定的神色难得带了几分娇憨,和此前在云安寺冷冰冰的神色判若两人。   在苏晚担心的目光中,裴寄点了点头,紧蹙着的眉峰消散开来。又伸手取下苏晚披风的兜帽,轻轻抚了抚她略微凌乱的发顶,嘴角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苏晚感受到温热的掌心抚过自己的头顶,不禁微微气短,用尽量若无其事的声音道:“那我去让王妈准备点心的材料。”   沉沉的低笑声在她的头顶蔓延开来,裴寄移开掌心,闻声答了声“好”。 第48章 入赘   临近年关,日子过得极快。   ……   临近年关,日子过得极快。   这是苏晚离开苏府的第一个年,往年里她事事都不需要关心,李姨娘再怎么苛待她,也还得按规矩替她添置些衣物首饰。倒是苏清总会来炫耀一番,以示苏晚那些都是她挑剩下的。   此外就只剩下一顿家宴,苏怀好面子,哪怕苏晚再怎么厌恶李氏母女,也得强忍着到场。然而格格不入的终归只有她一人罢了。   今年大抵是不同的。刚搬了新家,里里外外都需要归整一番。铺子里的生意愈发红火,整年的账务都需要盘点,苏晚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   除夕前日,苏晚最后去了趟铺子。铺子里的伙计都领了赏钱回家过年,周掌柜夫妻二人同往年一样守着铺子,在铺子后院过年。   苏晚见一切都安顿好了便领着平儿回府。   马车里,苏晚阖着眼小憩。平儿则窝在角落里不住的摩挲着荷包里的赏钱,嘴角是掩不住的快乐。   行至半途,马车突然停住,车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苏晚悠悠然睁眼,平儿见状爬了起来,向着车门问道:“孔叔,怎么了?”   孔叔闻言赶忙回道:“夫人,前面许多人聚着呢,路被挡住了,恐怕要等一会。”   苏晚皱了皱眉,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只这一眼,眉头蹙的更深了。   平儿没有察觉,也凑了过来,她进铺子这些时日,也略识得了几个字,一字一句念道:“苏……府……”语罢又扭头看向苏晚:“这是夫人的那个苏,我认得的,没错吧?”   苏晚愣了一下,有些错愕的点点头,轻笑道:“没错。”   这不仅是她的那个苏,这个苏府还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搬来了承平坊,但是由于隔得远,苏晚从未路过苏府。   却不料今日车夫竟绕了路,又正撞上苏府出事。   苏晚目光透过车窗,若是她没有认错,苏府门口跪着的那个丫头,是念荷,她被人群围着,不知在哭诉些什么。   苏怀那般爱面子的人,竟也由得一群人围在门口看侍郎府的热闹,李氏没有出面,就连念荷的亲爹潘远也不在,只有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战战兢兢,想要驱散人群。   “平儿,”苏晚放下帘子,轻声吩咐道:“你下去打探一番,不行便让孔叔掉头换路。”   “好。”平儿干脆应道,下车前还不忘记把她的宝贝荷包取下放在一旁。   不稍片刻平儿就回来了,她一回来便叽叽喳喳道:“夫人,我都打听清楚了。”   “原来这府里住的还是个官老爷,说是什么侍郎。这苏夫人一把年纪居然又怀了孩子,可没想到这出嫁的小女儿派人回来给苏夫人送补汤,结果害得苏夫人小产了。”   苏晚脱口而出:“你说什么?”面上震惊之色尽显。   不过片刻,苏晚又整理好自己的神色,冷静下来问平儿:“这府里的私事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平儿有些好奇的看了苏晚一眼,又乖乖回答道:“那个丫头跪在门口说她不知情,在门口跪着把事情都嚷嚷出来了,这些都是隔壁府里买菜的婶子告诉我的。”   苏晚心里千回百转。   苏清没有立场谋害李氏腹内胎儿,若是李氏为苏怀诞下长子,苏家就成了苏清更加坚实的后盾。   能将手伸到苏清送给李氏的补汤中,恐怕那新入门的柳氏逃不了干系。   念荷此番大闹,恐怕是清楚无论回是镇远侯府还是待在苏府,她都小命难保。不管药是谁下的,可确确实实经了她的手。她想活命,于是提前将事情宣扬出去,说不定有点机会。否则,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心思流转间,苏晚已经捋清了其中的关键。   然而此事与她无关,她初闻此事时确实惊讶,这时早已经冷静下来了。   再掀开车帘朝苏府门口看去,念荷的亲爹潘远已经出来了,他正指使着两个小厮将念荷拖进去。远远瞧着,面上已经没有了上次的趾高气昂。   苏府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苏晚定定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安,扬声吩咐道:“孔叔,走吧。”   回府后苏晚只字不提路上遇见的情形。平儿往日里总喜欢和王妈叽叽喳喳,事无巨细都要说一声。这一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回去就把她的宝贝荷包献宝似的给王妈看,又去韩北面前显摆一通,也把苏府的事情抛到脑后。   然而苏晚却不知道,另一边,苏怀已经找上了裴寄。   裴寄是在回府的路上被人请去茶楼的,他本以为是裴安派的人,却不料到了茶楼,雅间里坐着的却是苏怀。   他眼中掠过一抹惊讶,虽然苏晚未曾提及,可裴寄也早就知晓前些天苏府门口发生的事情。而且知道的比苏晚更清楚。   比如说李氏那日小产后险些去了条命,却还是替苏清像苏怀求情;又比如说事情发生后,苏清一次都没回过苏府,还和裴安新娶的平夫人动了手,最后遭了安氏的罚;以及念荷最后还是被苏清派人要了回去。   照理说,苏怀此时应该焦头烂额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怀这几日确实是心力交瘁,好好的长子没了,李氏还躺在床上整日以泪洗面,苏清不得镇远侯夫人喜欢,连带着镇远侯府对苏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以至于他陡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断绝关系的大女儿。   苏晚离家这么些时日,苏怀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这辈子恐怕再难有儿子了,可是苏家不能无后。苏怀曾打算过,苏晚嫁入镇远侯府,到时让苏清留在家里招个家境清贫的赘婿。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人始料不及。如今儿子没了,苏怀重又想起了这个念头。   苏清已经嫁入镇远侯府自然不做考虑。   然而苏晚没有。   可他这大女儿平日里老老实实,却没想到是个倔的。断绝关系跟着裴寄一走了之便罢了,中间竟一次都没回来过。若是她肯舍了裴寄回府,苏怀自然能再给她寻一个入赘的清贫书生。这恐怕也是行不通的。   于是苏怀思前想后,又想出了个法子,才派人将裴寄截过来。   他坐在桌前,直至雅间的门被关上,眼前的男子仍是挺拔的立在那里,没有丝毫表示。   苏怀在裴寄是世子时曾和他打过交道,自然清楚裴寄是识得他的,他冷冷哼了一声,才开口道:“许久不见,裴世子的面子比以往还要大些。”   闻言裴寄眼神未动,他最早的时候遇见苏怀都是礼数周到,从未摆过世子的架子,也不过因为亲事的缘故。再后来他手握大权,苏怀见着他反倒是恭恭敬敬。   见苏怀神色愈发不愉,才淡淡开口:“不知苏大人今日找我何事?”   苏怀神色僵了一瞬,才道明来意:“我是为了你和长女苏晚一事。”   裴寄这才抬眸看他:“据我所知,晚晚早就和和苏大人断绝父女关系了。”   苏怀噎了一下,气道:“她敢。”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放缓了口气:“她只不过是在同我置气罢了。阿晚这丫头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看似软弱却又固执决绝。   “我今日就是为了此事找你。我不忍阿晚这丫头一人冷冷清清流落在外。而让她回府,她又固执的不肯同你分开,为此不惜舍弃苏府嫡长女的身份。可你同阿晚二人,名不正言不顺,甚至都没拜过堂。长此以往,又如何行得通?”   裴寄:“那不知苏大人作何解?”   苏怀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道:“阿晚乃是我苏家的嫡长女,许给的也是镇远侯府的世子。然而你现在身世不明,又如何算的上良配?”   裴寄神色阴郁了几分。怼回去的就在唇畔,却又消散。   苏怀没有察觉,他顿了顿又慢悠悠说道:“不过我倒是有另一种考量。”   “我同阿晚断绝关系也是想逼她回心转意,若是裴公子肯入赘苏府,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法子。”苏怀深谙同人打交道一事,先将裴寄贬低一通,再提出让裴寄入赘一事。   关于此事,他也曾仔细考虑过。此前苏怀除了嫌弃裴寄的身世,更想的是搭上镇远侯府的路子。可如今镇远侯府和苏家之间的关系怕是好不了了。多加上一个裴寄,也没什么关系。况且苏怀此前和裴寄打过交道,清楚若镇远侯府不加以报复,此子来日必有好的出路。   他也笃定裴寄不会拒绝,毕竟若是裴寄重视苏晚,又能得到侍郎府的庇佑,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他话音刚落,裴寄就轻笑出了声。 第49章 灯会   “苏大人竟肯让一个来路不明……   “苏大人竟肯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入赘,可真是看得起我。”裴寄这么说着,眼里却没有丝毫自谦。   苏怀闻言以为裴寄动了心,面色松动,又劝道:“你清楚就好,我也不是那等棒打鸳鸯,嫌贫爱富之人。虽说男子入赘一事确实面上不好看,但你身世不明,侍郎府也不算辱没了你。”   裴寄:“苏大人就不怕得罪镇远侯”   “待你同阿晚归家之后,亲自去镇远侯府一趟请罪便可。侯爷和夫人大人大量,想必不会过分追究。”   让他去镇远侯府请罪,裴寄面色阴郁更甚,轻笑转为嗤笑:“那我若是不愿呢?苏大人能怎么办。”   苏怀方才一心想着裴寄肯定不会拒绝,这会儿抬头对上裴寄嘲弄的视线,面色一怔,霎时明白过来,气得甩袖道:“那就别怪我把阿晚带回去,反正你二人无名无份,我再替她寻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亦不难。”此前苏怀未插手,是因为他并未将这个嫡长女放在心上,这时动了怒,便起了强行将苏晚带回去的念头。   然而苏怀话说出口,裴寄却不如他所料一般被激怒,反而轻描淡写道:“民不与官斗,苏大人言之有理。可这京城的人都知道晚晚对我情深意重,裴某也想知道苏大人若是真这么做了,会传成什么样子。”   若苏怀真这么做了,首先被毁掉的就是苏晚,她离家跟着裴寄,被人抨击不孝,但也有人叹她情深意重;可若是她回府再嫁,等着她的只会是数不尽的流言蜚语。   裴寄面上摆出施施然的样子,袖子下的手指已是攥的发白。   苏怀没想到裴寄竟会这么说,一时竟被噎住。他清楚自己的威胁只在裴寄在意苏晚的前提下才能起到作用。可他那大女儿,外貌出众,又一往情深,裴寄竟没有动心吗?   苏怀仍是不死心:“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苏晚的看法?若是她愿意……”   “晚晚不会答应的,就算应了,那与我何干?”裴寄许久不动怒了,可一动怒,语气里都染上了寒意,“我看苏大人不如还是回去多纳几房妾室,看能不能生个儿子。”   话已至此,苏怀被裴寄直白的话噎住了,也不再多言,甩手离开。   裴寄回去也并未将此事告知苏晚。只是私下里吩咐孔叔在苏晚外出时及时接送。   好在正值年节,礼部事务繁忙,苏怀放下话去却并没有付诸行动。   ——   转眼又到了元宵节。   平儿和韩北都心心念念着这一天,因为夫人答应带他们出去看灯会。   等到晚间临行时,看灯的人却多了一个。苏晚瞧着顿时有些蔫了的平儿和韩北,心下有些好笑。裴寄平日里并未罚过这两个孩子,可他们就是格外怕他。这么想着苏晚又偏头打量了一眼裴寄,嘴角带上了些弧度。   裴寄感受到身侧的视线,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苏晚又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灯会在淮安河沿岸,众人到了附近便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淮安河畔堪称人山人海,苏晚戴着帷帽,走在裴寄身侧,平儿和韩北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几人沿着人流走了许久,竟到了临江楼附近。   韩北冲平儿嘀咕了几句,两人看了一圈,这附近被乞丐占据的地盘已然消失。整个临江楼,从上至下,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要进去吗?”裴寄低头问苏晚。   临江楼高耸,在楼上可以俯瞰整个灯会。苏晚曾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却一次也没见过。   然而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今日临江楼恐怕早就满客了,我们还是不去叨扰温姨了。”   却不料她说着话,裴寄已经牵住她的手,向着临江楼走去。   苏晚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耳畔是他温润的声音,“叨不叨扰不重要,重要的是晚晚你想不想去。”   待到了临江楼,伙计径直将他们领到三楼雅间。苏晚这才知道,原来裴寄几日前就向温窈预订了雅间。   平儿是第一次来临江楼,韩北亦是第一次进来。两人都有些拘谨,乖乖的立在苏晚身后。   伙计端上温热的梅子酒,才又退了出去。   小几被抬到了窗前,苏晚二人相对而坐。裴寄执手斟了浅浅两杯梅子酒,两人均是小小啜饮一口。   窗外万盏灯火,与漫天星光辉映。   良久,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敲门声。韩北利索的一溜小跑,上前开了门。   来人很是面生,不等韩北开口询问,便扬声自报家门:“这位小哥,我家主人邀裴公子和裴夫人前去观灯。”   苏晚远远听见了这边的声音,招了招手,示意韩北领人进来。   待二人走近,苏晚问道:“不知你家主人是?”   “小人是成王府上的。”   成王府,苏晚同裴寄对视一眼,眼里皆是诧异,元宵过后和亲的车队就要出发,端平这时按礼应该是在宫里。   她点了点头:“好。”   将平儿和韩北留在雅间,由着他二人趴在窗前看灯。苏晚和裴寄两人跟着来人出去了。   苏晚本以为是要去另一处雅间,却不料被领着下了楼,来到二楼大堂。也就是之前举办文会的地方。   只不过上次文会这里只是零零散散坐了些人,这一次却是座无虚席。   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和一阵阵喝彩,苏晚二人又被领到前排的位置。   而那空着的座位旁坐着的人却不是端平。   苏晚怔愣,身侧的人却已经拉着她的手行了一礼:“见过成王世子。”   苏晚赶忙垂首。   “不必客气。”成王世子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两位坐。”   “多谢世子。”   裴寄也温声道谢,依言坐在赵过身侧,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苏晚也坐在了裴寄身旁。   周围热闹依旧,苏晚视线环顾一圈,短暂的落在那些带着帷帽的女子身上,看身形和身后伺候的丫鬟,其中不乏她认识的世家小姐。   她悄悄凑近,压低了声音问道:“阿寄,这里待会要干什么”   女子清浅的呼吸声扑洒在他的耳畔,声音里带着些困惑。裴寄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漫不经心解释道:“每年元宵灯会,临江楼都会设一盏灯王作为彩头,与赛者参与猜谜,在一刻钟猜谜最多者获胜,就能赢下这盏灯王。”   苏晚歪着头听的认真,一缕散落的发稍落在裴寄的肩上,明明隔着披风,裴寄却觉得这发丝挠的他心底有一丝痒意,其中夹杂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惜。这临江楼的灯会,每年来看的多是些世家公子小姐,她怎么说也是三品官员的嫡长女,竟毫不知情。   苏晚可不清楚裴寄心底的那股怜惜,若是知道,定是要轻笑出声。往年的元宵节,她都乖乖窝在府里,哪怕苏清不厌其烦的上门骚扰,她也绝不松口。否则灯会人多杂乱,苏清若是狠下心来使什么下作手段,那她就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苏晚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毕竟林氏才去的次年元宵,她年龄尚小不懂事,被李氏和苏清哄着出了门,就差点走丢了的。   “两位可知道今年的灯王不同于往年?”赵过突然开口,打断了苏晚的思绪。   她端正了坐姿。   裴寄皱了皱眉:“不知有何不同。”   赵过指了指台上,卖关子道:“待会出来二位就知道了。”   苏晚闻言好奇的看向台上,正巧台子后面的帷幔被掀了开来。   打头的是温窈身边惯常使唤的伙计,身后跟着两人抬着个盖着红幔的东西。   台下顿时都安静了些。这伙计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扬声招呼道:“今儿个欢迎各位客人们捧场,我这就给您们奉上咱们今年的灯王。”   红幔应声而落,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苏晚眼底也掠过一抹惊叹。   这居然是一盏通体用琉璃制成的八角灯,灯光一点点散落整个灯体,盈盈的发着光。   伙计满意的看着台下的众人,笑道:“各位客人若是想要参赛,还请到台上来。”   一时间台上就站上了许多人,大多衣着华贵。苏晚还瞧见了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御史家的公子,孙定。   “夫君,妾也想要这盏灯。”左侧传来幽幽的女子撒娇声。   紧接着开口的是耳熟的男子声音:“我派人上去了。”   “不行,那等粗人怎么能赢得到灯王,夫君不出手妾恐怕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这男子的声音好像是裴安,女子的声音却不是苏清。苏晚心下吃惊,抬眸看向裴寄,裴寄微微颔首。   苏晚这才微微偏头向左侧看去,入眼的果然是裴安,那带着帷帽的女子,看身形,应该是他后娶的柳娉婷。   赵过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轻笑一声,问道:“裴兄难道不上台吗?巧灯赠佳人,这么美的灯,在场的女子恐怕都要动心了。”   另一边裴安已经被柳娉婷哄得兴致大起,起身上了台,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喝彩吹嘘声,裴安脸上笑意更甚。   裴寄扫了一眼台上的琉璃八角灯,就算他前世见过不少好物,也不得不夸一句巧夺天工。他收回目光,垂首看向苏晚:“晚晚想要吗?”   苏晚也听到了方才赵过所言,她扪心自问,确实没有哪个女子拒绝的了这等精致美丽的小玩意,然而此时裴安也在场上……   欲言又止了半晌,苏晚抿了抿唇,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气小声道:“我想要灯,但若是要让你和裴安对上,便不想要了。” 第50章 灯谜    苏晚说完便抿上了嘴,一双……   苏晚说完便抿上了嘴,一双杏眼微弯,双目晶莹,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说,她没有骗他,她既想要灯,也不想要。   裴寄闻言也笑了,笑意溢满眼底,他轻轻眯了一下眼,看似不以为意道:“那便罢了。”   苏晚吁了口气,收回目光的同时却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那盏琉璃灯。   又过了片刻,台上的人越来越多,苏晚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数着台上的人数。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苏晚陡然怔住,猛地转头,却发现身侧的人已经失去了身影。   她再转头盯着那个不知何时已经上台的男子,他脸上戴着不知从何处顺来的黑色面具。   裴寄似是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隔着不近不远的人群,两人视线相触。   “好了,参赛的公子们请跟我来。”   伙计一边领着大家下楼一边解释比赛规则。   “比赛的场地就是这淮安河沿岸的灯铺和小贩,但凡是铺面绑着根红布条的,均安排了灯谜,答对便可到手,先到先得。半个时辰后在台上集合,获得红布条最多者获胜,超时者视作弃权。”   人群纷纷往楼下和窗边挤去,好在苏晚这侧的窗户没有人敢过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搜寻着一袭白衣着着黑色面具的身影,好不容易看见了,一转眼又被人群冲散到遍寻不见。   “夫人和裴兄二人果然夫妻情深。”赵过不知何时也走近了窗边。   苏晚收回视线,并未反驳,淡淡回了声:“多谢世子美言。”   赵过似是没听出她声音中的冷淡,仍是自顾自的开口道:“夫人果然不是普通女子,怪不得端平能和夫人相交颇深。”   听他提到了端平,苏晚抬眸看他。   赵过接着说:“我今日请裴夫人二人至此,一是为了答谢这些时日夫人对端平的照顾。二是想同裴兄交好。”   苏晚反问:“世子也希望端平和亲吗?”   看着他的那双杏眸清亮透彻,好像能让人心里的晦暗无所遁形。赵过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全无,沉声道:“端平是我的亲妹,我怎么可能想让她嫁去蛮夷。”   苏晚抿了抿唇,弯身行了一礼,道歉道:“世子恕罪,是民女逾越了。”   “罢了,夫人也是为端平着想。”赵过叹了口气,又把视线投下楼下,换了个话题:“依夫人对裴兄的了解,这灯王有几分把握?”   苏晚摇了摇头:“在场的公子均是才智过人,苏晚不敢妄言。”   “夫人过谦了,裴兄的才气人尽皆知,在场的恐怕没有几人能比得上。”   赵过毫不掩饰他语气中的示好和夸赞之意。   苏晚心下惊讶,她不清楚成王世子为何会对此时的裴寄示好。就算是真的相信裴寄才智过人,也不至于春闱还未开始就这般拉拢。   心里这么想着,苏晚面上仍是不卑不亢,答道:“世子过谦了。”   两人寒暄几句就又都心照不宣的看着楼下,未再开口。   直到大堂内人声再次嘈杂起来。有猜谜的人回来了。   先回来的几人均是垂头丧气。有一人还当众抱怨道:“你们临江楼这次比赛安排的也太过草率了吧,我才刚解完两道谜底,就寻不到绑着红布条的铺子了。”   他身旁的几人也跟着点头应是。   “我也,就解了三道。”   “我四道……”   “我三道……”   报数的声音此起彼伏。   “看来今日的魁首该是镇远侯世子了。”   “怎么说?”   “他和我一个方向,在我前面,我瞧着他怕是解了十道有余。”   “这么多?不愧是白鹤书院的头名,这般才智过人,我今年春闱定他必定是榜上有名啊……”   众人正议论着,裴安就上来了。   于是议论声小了许多。各位公子又围上去,打头的公子问道:“不知裴世子收获几多?”   裴安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他拱了拱手,谦虚道:“裴某不才,区区十二根而已。”   人群中惊叹声已经起来了。还是率先开口的那人,又恭维道:“那今日的魁首恐怕非世子莫属啊。”   裴安脸上笑意愈发浓厚,正要谦虚几句,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他面色变了一瞬,抬头看向出声之人。 第51章 为难   原来这开口之人正是苏晚此前……   原来这开口之人正是苏晚此前认出的孙定,只见他手上抓着几根红布条,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裴安扫了一眼他的手心,掩了掩神色,装作不甚在意开口道:“看来孙兄收获颇丰啊。”   “我可比不上世子。”孙定连忙摊开手掌,将手心里的红布条展示给众人:“我就六条罢了……”   “那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不等裴安开口,一旁的人见状咄咄逼人道。   “我是比不上,可是有人能比得上啊。”   孙定性子和他爹孙御史一脉相承的认死理。   那次文会后,裴安在他心里就烙下了自大作假的印子。更别说裴安在白鹤书院待的时日见久,书院里溜须拍马,拉帮结派的风气愈盛。他反驳的同时脸上看戏意味更浓。   裴安闻言心底有了片刻的慌乱,他既上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是要大显身手。只可惜这些摊铺平日里多靠着临江楼照拂,轻易不肯违反规则。   不过尽管如此,对上参赛的那些个公子哥,裴安也是有了八分的把握才敢亲自上台。   人群中质疑声渐渐起来了。   “不知孙兄说的是哪号人物啊”   “是啊,方才在台上我可没瞧见还有这狠人……”   孙定眼神扫过远离人群一侧的角落,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似乎一点未被人群影响,自顾自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然而孙定知道,那人的袖子里的红布条绝对远远超过十二根,毕竟他一直缀在这人身后,看着这人沿着反方向扫荡完了一整条的摊铺。   不过孙定此时也不打算揭穿,他打马虎道:“一会儿伙计统计过后,大家不就都知道了。”   说伙计,伙计就到了。   只见他扬声道:“接下来请各位公子将所得放到前方托盘中,进行清点。”   “不用了。”还是方才恭维裴安那人,只闻他大声道:“我等才疏学浅,远不及裴世子十二根之多,若是有人能胜过十二根,站出来便可。”   裴安脸上的郁气集结了一刹,又瞬间消散,顿悟了这人话中的意思。   若是孙定所说之人是编造出来的,那此时定不会有人站出来。   若真有其人,这京城里的公子哥们都互相熟识,他大抵是个无名无姓的普通人,既然将裴安世子的身份摆到明面上了,聪明人便清楚此时该不该站出来。   人群寂静了一瞬,又变得嘈杂起来。一个个都看向身旁人掌心的红布条。   孙定也不是傻的,他也听出了话中的威胁之意,有些担心的看着角落里那人。   苏晚坐在另一侧靠窗的角落里,将这边的动静听了个大概。早在裴寄上楼时她就瞧见了,只是后面裴安也上来了,她为了不打眼,便没有上前。   此时她心底也有些莫名的意味,她直觉孙定所说之人就是裴寄。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摩挲着衣角,理智让苏晚明白裴寄此时最好装作无事发生,可心底有个声音却一直告诉她,裴寄的性子远不如他表面上的温润无害,他不会按兵不动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就连万一裴寄惹怒了裴安,她便去厚着脸皮求成王世子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   裴寄起身了。   只见他不缓不急,步履从容的走到端着托盘的伙计面前。   孙定的余光一直注意着这边,裴寄甫一动作,他眼里难掩激动,快步凑了上去。   众人也没想到真的有人敢站出来,霎时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带着面具的男子身上 ,又瞧见孙定激动的神色。   人群中不免有人嗤笑一声:“难不成这人就是孙兄方才所言之人,畏首畏尾,属实难登大雅之堂。”   孙定也不反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他可是亲眼看见这人的战果的,就是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裴寄对人群中的嘈杂交谈恍若未闻,他抬眸远远扫了一眼窗边,纵使隔得远了,他一眼便能瞧见女子眸中难掩的关切之意,面具下疏离冷淡的嘴角也牵出了淡淡的弧度。   他一只手伸进袖口,掏出了一把红到极致的布条,扔到托盘里,淡淡道:“你数吧。”   室内登时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了伙计清晰的报数声   “一、二……九……”   众人瞧着那不见减少的红色,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这看着不少啊。”   “我估摸着有几十根。”   “这人是谁……”   “二十五!”随着伙计宣读出最终的结果,议论声戛然而止。   裴寄的神色掩在面具下看不真切。   另一边,裴安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够胜过他,而且这人还是裴寄。   没错,裴寄一出现在台前裴安就认了出来。不过好在裴寄脸上戴了面具,否则他今日就不止是颜面尽失,更会沦为笑柄。   可惜总是不乏想要替镇远侯府出头之人。   “这位仁兄拿了这么多红布条,却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怕不是心底有鬼?”   然而质疑声刚落,临江楼伙计便立即开口:“我们临江楼特制的红布条,暗纹乃是用秘法绣成,轻易模仿不去。”说着他取出其中一根对着灯光映照,下面的众人如法炮制。   只见平平无奇的红布条,一经光线,金色的暗纹便显现出来,流光溢彩,活灵活现。   质疑声淡了下去。   裴安攥紧的手心里满是虚汗,他不能让人揭露裴寄的真实身份,他不可能不如一个冒牌货。   可要他开口服输,决计是不可能的。   室内的氛围陷入了凝滞。   裴寄神色未动,只淡淡问道:“这灯我可以拿走了吗”   伙计这会儿也听声音认出来裴寄的身份,他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连忙道:“当然可以……”   裴寄也不多言,径直走过去,提起了那盏琉璃灯,不欲多留。   “这位公子留步。”   婉转的女子声音陡然响起,一直立在裴安身侧的柳娉婷忍不住开了口。   只见她戴着帷帽,向前走了两步:“这盏灯我很是喜欢,不知公子可否忍痛割爱,世子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明明是商量的口气,却难掩其中的高高在上。   裴寄垂眸扫了一眼,沉声道:“不必了。”   柳娉婷还要开口,却不料身侧的裴安扭头低斥道:“闭嘴。”   柳娉婷自嫁入镇远侯府,裴安对她一向是温柔小意,何尝被说过重话。一时吓得怔住,不敢开口,泪花已然在眼眶里打转。   裴安见状,察觉到自己开口太重,复又找补道:“不过是一盏灯罢了,你若是想要,回去便唤人去买,何必强人所难。”   他说的容易,然而在场谁人不知,琉璃不仅价高更是难得,更别说这通体用琉璃制成的八角灯。   柳娉婷也不说话,一双水润润的眸子仍是盯着那盏琉璃灯。   裴安心下恼火,却也不好再发泄一次。   柳娉婷是白鹤书院柳山长独女,是他费尽心思求娶回来的。春闱在即,若是因为此事让柳娉婷不开心,惹了柳山长的成见,那他所谋所划恐会落空。   压下心头的火气,裴安脸上挂上了一贯虚伪的笑容,仿佛真的不认识一般,拱手冲裴寄道:“实在是内子喜欢,还望这位兄台割爱。”说完还摊了摊手,无奈的笑了笑。   柳娉婷见裴安放下面子,沮丧之意顿时一扫而空,眸子里溢满了爱意。再瞧那盏灯,就已经当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不必。”   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裴寄依旧是淡淡重复了一句,提步欲走。   闻言,裴安面色白了一白,不等他吩咐,身后的几个随从就拦了上去。   裴寄立在原地,冷笑一声,侧头道:“世子这是要干什么?”凌冽的眼神不难想象面具下的脸色有多阴沉。   裴安这会儿似是看出裴寄也不愿暴露身份,反倒是放下心来,不依不挠道:“想必这位兄台也听闻过镇远侯府,若是这灯无什么大用,不若割爱,侯府必然不会亏待你的,还能结个善缘。”   在裴安看来,裴寄今日恐怕是特意与其作对,他搬出了镇远侯府,想必裴寄定会退让。毕竟,裴寄对镇远侯府,好像还真是有那么点感情。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当然,若是公子不愿意,也大可以相信镇远侯府的名声,不必感到为难。”话是这么说着,没有他的吩咐,拦路的随从仍是没有散去。   局面僵持不下,人群一阵骚乱,先前的伙计见状绕过人群,小跑着上了楼。   窗边的苏晚将这边的举动收罗眼底,早已按捺不住。   她抿唇看了赵过一眼,没有开口,戴好帷帽,径直起了身。   赵过也跟了上来。   “裴兄这会儿恐怕并不想夫人过去。”没有哪个男人会想让心上人看到自己连礼物都保不住的样子。   苏晚顿足,没有回头,“他不会。”   说完,又向前走去。   赵过怔愣,回过神来又跟了上去,“也罢,既然今日裴兄二人是我请来的,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第52章 怀疑   “镇远侯府的名声,”裴寄闻……   “镇远侯府的名声,”裴寄闻言轻笑了一声,他眼风扫过裴安,“既然如此,若是世子不让这两人撤开,岂不是说镇远侯府的名声,还不如我手里的这盏灯。”   言罢,他轻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灯,烛光摇曳,愈发晶莹璀璨。   “你……”裴安一时语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裴世子稍安勿躁。”   正在这时,赵过跟着苏晚到了。   他一开口,众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   毕竟成王世子的名气在京城不亚于镇远侯府,在场的不少人也能认出他来。   虽说成王犯下大错,留下为质的一双儿女中端平郡主骄奢淫逸,堪称异类。可这成王世子向来却有着谦逊有礼的好名声。甚至有人私下惋惜,成王世子秉节持重,肖似先帝,明明是天皇贵胄,可惜却被身世拖累,若是他是圣上的亲生子,大启又何愁后继无人。   当然,这话终究也只能在私下流传罢了,毕竟当今圣上和成王之间,隔着不可消弭的仇恨。   赵过话音刚落,裴安也认出了来人,他连忙拱手作揖,“见过成王世子。”   裴安回镇远候府不过将将大半年,只曾见过一次成王世子,却从未同其打过交道。   “裴世子不必多礼。”赵过摆了摆手,面上一片和煦,开口的话却让裴安变了脸色,“夺得琉璃灯的这位,乃是我请来的客人,还望裴世子高抬贵手。”   裴安心里咯噔一下,裴寄竟然搭上了成王世子?   惊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不经意扫到前面带着帷帽的女子,他皱了皱眉,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眼角的余光骤然瞥见裴寄身上同款的白色披风,又忆起苏清曾在她面前抱怨过苏晚同端平郡主交好。   心里隐隐有了怀疑。   可纵然成王世子留京为质,也不是他一个日渐势弱的候府世子所能公然开罪的。   然而就在裴安犹疑不定时,在场却不乏看好戏的。   有人起哄:“原来是成王世子的客人,那更要一睹真面目了。”   亦有人附和:“是啊,是啊,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裴安心思一动,又改了主意,虽说成王世子名声颇好,但也鲜少有人敢大咧咧的同其交好。毕竟万一传到圣上耳中,说不定就会被记上一笔。   思及此,他故作大度道:“也罢,既然世子开口,裴某便借这盏灯同世子和这位公子交个好。”说着他挤出一个笑容,回头冲柳娉婷道:“待我回府,定会为你寻一盏更好的。”   可以说是将装模作样的大度做到了极致。   柳娉婷这会儿也不闹了,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忿忿道:“罢了,那我就不同她争了。”话是这样说着,眼神却是直勾勾的盯着苏晚。   苏晚戴着帷帽立在一旁,只看身形,柳娉婷也知道这必然是个美人。台上之人既然是与成王一道来的,那这灯是谁人想要,略一琢磨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想着,她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冲苏晚道:“姑娘真是好运气,这琉璃灯可是难得一见呢,你可得好好收着。”   苏晚自然不清楚这二人心底的弯弯绕绕,却也被这俩人的强盗逻辑所折服,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怎么行呢?小女子方才坐在后面看不真切,可按照这临江楼的规矩,难道不是谁拔得头筹,这彩头就属于谁吗?既然裴世子夺得魁首,又怎么轻易让了出去。”   女子的声音婉转低柔,却恰到好处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众人好像这才醒悟,这琉璃灯明明就是比赛的彩头,与镇远候府半点关系都无,裴安二人话里话外却将它当成了所有物。   裴安和柳娉婷更是听的真切,两人面色俱是一怔,一股难堪涌上心头,顿时哑然。   一直到苏晚开口,台上被拦住的裴寄才又有了动作,他一手执灯,一手推开身前站在他面前的随从。更巧的是,这二人其中之一竟是那方元。   方元早在拦人时就认出了裴寄的身份,那日纵火失手,他又是从前伺候裴寄的老人,自然不得裴安看重,在裴安身边和跑腿的小厮无异。此时再遇裴寄,心中全无纵火的愧疚,反倒是见他要走,急忙伸出手去抢灯。   岂料裴寄早有预料,执灯的那只手仍是稳稳当当,另一手挡住方元,嗤笑一声:“主子还没发话呢,怎么,你就迫不及待想替他把这灯据为己有了?”   方元眼底闪过一抹恼怒,眼见够不着那琉璃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双手直直的冲着裴寄的面具而去。   然而等他将黑色面具拿到手中,正对上裴寄凌厉的目光,竟浑身打了个哆嗦,手上的东西似有千斤重,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裴寄护着手中的琉璃灯,一时不察竟让方元得手取下了面具。与此同时,台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传到了他的耳中,裴寄轻蹙了下眉,淡淡瞥了一眼面前这个曾经的随从,提步就走。   方元顿在原地,想要再拦却又讪讪缩回了手。   苏晚没想到裴寄的身份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然而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许多,她没想到,裴安待在身边的随从之一,竟然就是那日纵火的歹人。   苏晚亦是快步向前。   须臾,两人相对而视。   隔着帷帽,苏晚看不清裴寄的神色,她稳了稳心神,小声唤道:“阿寄。”   女子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担心,然而裴寄面上一丝慌乱也无,提着琉璃灯的那只手稳稳的伸到苏晚面前,垂目道:“你的灯。”   苏晚愕然,盯着灯看了许久,才轻轻咬唇接了过来。   莹莹的灯光笼罩着两道白色的身影,好似隔绝了外界的纷纷扰扰,四面八方都是打量的目光,然而两人浑然未觉。   柳娉婷手里的帕子险些都要撕烂了。   她没想到,这个面具人居然是裴寄,他怎么敢的啊?冒充镇远侯世子这么多年,被赶了出去竟然还敢和正主作对。   苏晚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前有裴寄因为同苏晚的婚约不留情面的拒绝了她,后有苏清不知廉未婚先孕嫁入镇远侯府,害得她只能当个平妻。   现在就连一盏灯,苏晚都要从她手里夺去。   柳娉婷心底的恼意顿生,止都止不住。   她咬牙抬头看向裴安,欲言又止。   然而裴寄身份的揭穿正中裴安下怀,他此时心底也有恼怒,却不忘记添油加醋:“我竟然不知世子殿下交好之人竟然是……是我这……”   未尽之言,不止赵过,在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柳娉婷这时也冷静下来,她扭头冲裴寄二人鄙夷道:“镇远侯府大度肯放你一马,没想到你安安生生的日子不过,竟然还妄想着攀附权贵。”说着还故意加大了音量,“这时节的临江楼一座难求,苏小姐尚在闺中时,我都从未见过她,怎么离了府反倒有了机会。”   话里话外,不仅贬低了侍郎府的地位,还明晃晃的指出裴寄二人攀附权贵。   苏晚后知后觉的抬眸看向柳娉婷,正要开口,先前溜去寻人的伙计已经下楼了。   只见他面上再无慌乱,快步走到苏晚二人面前,先是扬声冲众人道:“我家主人说了,临江楼的规矩不可破,镇远侯世子若是实在想要这琉璃灯,我们楼里库房还有一盏,省了世子派人去寻,只要照价付款便可。”说完,又稍微放低了声音,对苏晚恭敬道:“今日怠慢二位了,此间事了,我家主人邀您上楼一叙。”   声音虽小,在场之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顿时起了别的心思,毕竟临江楼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   起初,临江楼生意红火,不乏有人想要分一杯羹,可最后不仅算盘落空,还吃了挂落,这些人中也有不少权贵。后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临江楼背后有人,轻易不能得罪。   甚至于,有人猜测,临江楼与上面那位有关。   这镇远侯府赶出去的假世子和苏家大小姐竟然能搭上临江楼的大船,在摸不清其中干系之前,自然也不能轻易得罪。   ——   一场闹剧终究是在所谓的临江楼主人发话之后散去。   苏晚一手提着那盏得之不易的八角琉璃灯,缀在裴寄身侧,两人跟着伙计上了楼,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早知道手里这盏灯能抵得上新搬的那所宅院,苏晚都有些后悔没有将其让给柳娉婷了。再一想到伙计报价一千两裴安扭曲的神色,却又强打着着面子收下了库房里的那盏琉璃灯,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样想着,头顶传来低低的问询声:“晚晚心情很好?”   “嗯……”苏晚偏头,应了一声,“多亏了温姨,否则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裴寄眯了眯眼,没有反驳。   今日他贸然上台确实有些冲动,虽说他不惧裴安,这些时日循着谢不允透露出来的消息和前世的轨迹调查,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若是想要公然对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若是他怀疑成真,这一世就算他不出手,裴安也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第53章 猜测   谈话间,三人已经到了雅间门……   谈话间,三人已经到了雅间门口。   伙计停了下来,“夫人在里面候着二位,我就不进去了。”   苏晚点头,上前执手轻叩,听到里面应了声“进来”,扭头同裴寄对视一眼,两人推门而入。   一进门,率先看到的不是温窈,而是同其相对而坐的谢不允,两人俱是愣住。   “怎么,见到我这么吃惊?”谢不允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的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   温窈也笑道:“听说谢先生同你二人相熟,我便没有避讳,阿晚不会介意吧”   苏晚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苏晚见过温姨和先生。”   裴寄也拱手行过见面礼。   将手里的琉璃灯小心安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苏晚同裴寄坐在了谢不允下首。   苏晚先是出声感谢:“今日多谢温姨出手解围。”   “不过是小事罢了。”温窈轻摆了摆手,正色道:“我今日找你过来,乃是有一事相询。”   苏晚:“不知是何事?”   就在温窈斟酌着想要开口时,谢不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打断道:“无需拐弯抹角,直接问吧,这俩可都是人精。”   温窈也不动怒,只轻笑了一声:“也是。”   “那我便直说了,阿晚可生前贴身伺候林夫人的丫鬟后来去了何处?”   苏晚怔愣,一般来说林母生前身边伺候的心腹丫鬟,签的都是死契。就算是放出去嫁了人,也会回来,在院子里当个管事伺候着。林氏去了,按理说这些人该是留在苏晚身边伺候。   可是苏晚自小身边伺候的,大多是李氏安排过来的人。就连林氏安排的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念荷,也是倒投了苏清。   思及此,苏晚抿了抿唇,苦笑道:“母亲去的早,老人们都走的差不多了。”   闻言,温窈期盼的目光顿时有些落空,却还是不死心道:“那你可知道这些人中,可有人落脚在常乐坊。”   苏晚正要摇头否认,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裴寄紧蹙的眉头,似是在思考什么,于是鬼使神差的改口道:“我不清楚,不过铺子里的周叔算是跟在我母亲后面的老人了,待我回去之后找他打听一番。”   “那……”温窈还要再追问。   谢不允把酒杯放在桌上,叹了一声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可这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查清的,况且当年这丫头都还没出生呢?”   温窈也轻叹了口气,终是没有追问。   苏晚心下清楚他们二人所提及之事恐怕又是与长公主有关,却也只是抿唇坐在一旁没有过问。   室内寂静了片刻。   谢不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复又偏头看向裴寄,“春闱在即,这段时日我都会留在京城,你还是和上次一样每日过来。”   裴寄颔首,“多谢先生,学生明白。”   谢不允摆了摆手,“那行,就不多留你二人了,下面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你们早些回去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下次过来可别忘了带上点心。”   ——   另一雅间内,壮着胆子用了些点心的平儿和韩北久候多时,终于等到了回来的苏晚二人。   苏晚一推门进去,平儿就瞧见了她提着的琉璃灯,登时惊呼一声,小跑着迎了上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觉叹道:“夫人,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灯。”   苏晚顿时弯了眉眼,她也从未看过这么好看的灯呢,空着的一只手轻摸了摸平儿的双丫髻。   “见过公子,见过夫人。”韩北不如平儿活泼,跟着上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眼光却也止不住的往灯上瞟,却还是乖乖立在原地。   苏晚应了一声,眼里掠过一抹心疼。   平儿之前随王妈到处漂泊,可终归有人护着,所以在府里待上大半年,早就恢复了孩童的天真。韩北这孩子不同,他儿时家境殷实,突遭大变,一个人很是吃了番苦头。   裴寄将他带回府里已有月余,他却还是忐忑不安,拘谨的很。   “小北,你帮我提着会灯。”   韩北惊讶地抬起了头,抿唇不安道:“我……”   平儿自告奋勇:“夫人我帮你拿。”   “不用,我……我来拿。”韩北鼓足勇气拒绝道,伸手小心接过苏晚手里的灯。   平儿也不生气,转而围到韩北身边,还伸手小心摸了摸琉璃外罩。   “呀,好烫……”   韩北双手紧紧提着灯:“你小心一点。”   回府的马车上,苏晚二人并肩而坐,平儿和韩北窝在角落里,一人伸出一只手护着放在身旁的琉璃灯。   莹莹的灯光给普通的青帐马车平添了一抹色彩。   “韩北,你可知你爹娘是何出身?”上车后一直闭眼假寐的裴寄突然开口,所问内容也叫人大吃一惊。   韩北被问的猝不及防,登时又想起惨死的爹娘,本来带着几分笑意的小脸又皱了起来,局促不安道:“我……我家祖上几代都是大夫,常乐坊的药铺就是传下来的。”说到这里,他声音低落了许多,“我爹,我爹他真的是好人,我没有骗人,我也不是……不是丧门星,公子别赶我走……”   韩北的眼眶微红,手紧紧的攥成拳头,透露出他的不安。   苏晚有些心疼,抿了抿唇,偏头望向裴寄,不懂他为何这么问。   裴寄抬手扶了扶额,只得将声音放温柔了几分,“你放心,我既然说了留你,便不会赶你走。我问你爹娘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   韩北小心抬头,正瞧见苏晚对他轻点了点头,放下了心,“我爹自小学习医术,打理家中的药铺。”   “你娘呢?”   裴寄追问的话音刚落,苏晚心底霎时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测,却又在韩北的回答声中落实。   “我娘……我听爹说过,娘以前似乎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对了,我娘她还有一手漂亮的绣活,我的衣裳总是学堂里最打眼的哪个,娘还说这是压箱底的手艺,要教给姐姐,可是,可是娘她……姐姐也……。”韩北越说越低落,到最后竟有些语无伦次。   平儿年纪虽不大,在一旁也听的难过,连忙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止不住哽咽的韩北。   听完韩北的话,裴寄微蹙的眉头乍时蹙的更深了。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长公主,镇远侯府,林氏,还有常乐坊的韩家裴家,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   苏晚不知道裴寄的心底一时间已经闪过许多念头,她踌躇了片刻,才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问道:“韩北的娘?”   “嗯,”裴寄紧蹙的眉头松散了些,微微颔首,“既然韩北说他娘有一手好绣活,不妨明日再问过周掌柜。” 第54章 旧仆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裴寄便……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裴寄便去了谢不允府上。   苏晚醒转的时候,屋内仍是暗沉沉的。她拥着被子斜靠在床头,怀里的汤婆子居然还有着温度,满头的青丝松松散落着,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上,杏眼微眯,满是惺忪。   恍惚间,房门发出一声小小的“吱呀”声,苏晚这才回过神来,抬眸向外看去,正瞧见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走进来的王妈。   “夫人,你醒了。”王妈也看见了半靠着的苏晚,大嗓门霎时冲淡了房内的寂静。   “嗯。”苏晚抬手将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哑着嗓子问:“王妈有事吗?”   王妈站在原地搓了搓手,“我瞧着夫人这会还没起身,怕是累着了,有些担心便进来瞧瞧。”嘴上说着担心,王妈面上却是一脸意味深长的欣喜。   隔得远了,苏晚没有瞧见王妈面上的表情,只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夫人,辰时快过了。”   苏晚微眯的杏眼登时都睁大了些,怪不得王妈担心,她今日竟比平日里晚起了一个时辰。   不等苏晚说话,王妈又兀自絮絮叨叨道:“东家一早就出门了,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小北那孩子没跟着去,东家说是让他今天跟着夫人去铺子里,眼下在外面候着呢。铺子刚开张,正忙着,我让平儿收拾好了先过去帮忙。”   王妈正说着,苏晚已经起了身,陡然离开温暖的被窝,苏晚冷的打了个寒颤,连忙取过外衣穿上。   王妈见状立即止住话头,快步上前帮了把手。   正对着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就算是王妈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一边叹道:“夫人今日去铺子里该让周娘子多添置几身衣裳。”   苏晚整了整衣襟,轻笑一声:“去年冬日做的那一箱子衣裳都还有好些没穿过呢,怎么就又要做衣裳了。”   “倒是小北和平儿两个,平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过了个年怕是此前的衣裳要短半截了。小北来的晚,也没什么春衣,也该吩咐周娘子早早备着了,省得到时候没衣服穿。”   王妈没想到她一句话苏晚就替两个孩子考虑上了,登时感动道:“遇见夫人真真是这两个孩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老婆子先替他们谢谢夫人。”   于是,待苏晚换好衣裳,王妈千恩万谢的出门去给苏晚准备早膳去了。   苏晚端坐在镜子前,给自己绾了个简单的发髻。   随后愣愣对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容颜盯了许久,眼里掠过一丝迷茫。   若是让王妈知道,恐怕会有些失望,苏晚今日难得的晚起,并不是王妈脑补的那番缘由,只不过是她又做梦了。   一个冗长而又真实的梦。   真实到苏晚现在还有些恍惚。   “夫人,世子中了状元,侯夫人派我接你回去……你……你就跟奴婢回去吧。”   梦里杜鹃小心而又犹豫的声音犹在耳畔。   苏晚紧握着梳子的手用力到有些泛白。   这次的梦里,中状元的人。   是裴安。   不是裴寄。   若她第一次的那场梦,只是一场虚妄,那裴寄呢   这念头在苏晚心头只转了一圈,便再也放不下了。   关心则乱,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深呼吸了一口,冬日里的空气里满是凉意,沁的她冷静下来,仔细捋顺梦里发生的事情。   算算日子,梦里杜鹃告诉她裴安高中一事,应当是发生在苏清怀孕诞下孩子之后。那么,裴安高中的这次,就该是现实中即将开始的二月的这次春闱。   而按照梦里的轨迹,裴寄被裴安派来的小厮打折了一条腿,连秋闱都未能参加,何谈春闱。   恐怕她第一次梦见裴寄折桂,若是真的,那便并不是发生这一年,只可能是三年后的春闱。   至于开恩科一事,除当今圣上登基之时,已是多年未有,苏晚一时并未想到此处。   思及此,苏晚心下稍松,虽然和梦里有所不同,但这些时日,她明白裴寄的才学不是旁人能及的,就是裴安,比其也差了一截。   二月的春闱,应当是没有问题。   再想到裴安,苏晚皱了皱眉,心底仍是惊诧于他高中一事,总觉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眼下除开科举一事,梦里发生的另一桩事,也让苏晚心底发凉。   苏清的孩子死了。   就在苏晚回镇远候府的次日。   梦里苏清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和指责声令人心悸。   哪怕并无证据,她也咬死了是苏晚所为。   苏晚当然清楚梦里的自己不可能是凶手。   然而梦里除了杜鹃,却没有人肯信。   不过最后苏清竟没有赶尽杀绝,苏晚得了一封休书,被苏怀连夜送去了云安寺的庵堂。   昨夜的梦到此为止。   苏晚轻吁了一口气。   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倒是比留在镇远候府好的多。   ——   将梦境一事埋入心底,苏晚仍是有些恹恹的,没什么胃口,随意用了些早膳,便让孔叔送她去了铺子。   刚开春,铺子里的生意虽说不如年底,仍是颇为红火。   苏晚身后跟着韩北,两人一进门,平儿就看见了,赶紧迎了上来,“夫人,您过来啦。”   “嗯。”苏晚点了点头,心里却记挂着昨日的事情,问道:“周掌柜呢?”   “周叔在后头。”   “好。”   苏晚想了想,也没叫上韩北,只让他和平儿在前头待着,自己掀开帘子,抬步去了后院。   “小姐,您找我有事?”周掌柜抱着一摞账本,正往前面走,就瞧见迎面走来的苏晚。   苏晚微微颔首:“周叔,里面谈。”   周掌柜就又跟着苏晚回了里屋。   周娘子正在里面做绣活,看见进门的两人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招呼道:“小姐来了。”说着,见周掌柜对她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要出去。   苏晚摆了摆手:“周娘子也留在这里吧,我要问的事情,说不得周娘子也知晓一二。”   既然苏晚这样说了,周娘子便留了下来,周掌柜将手里的账册小心放到桌上,捋了一把胡子,看向苏晚,“不知小姐想问些什么?”   苏晚将昨日想好的措辞说了出来:“韩北这孩子是阿寄在临江楼外捡到的,前些日子我才得知,这孩子原本住在常乐坊,家里遭了难才沦落为乞儿,还有一个姐姐流落在外。这孩子记挂着姐姐,说是她娘以前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夫人,她娘临死前让他去寻寻看,能不能求个情。”   “我想着周叔见多识广,就来帮他问问看。”   周掌柜又捋了一把胡子,皱眉道:“这可有些难啊。这孩子可知道这主家具体的情况”   苏晚摇了摇头,“只知道韩北他娘是二十年前嫁到常乐坊的,他爹在常乐坊开着家医馆。对了,他娘似乎还颇有些刺绣的功夫。”   闻言,周掌柜叹了口气:“这可就难了。”   反观一旁的周娘子,神色微动,似是纠结了一会,才突然开口问道:“这常乐坊,有几家药铺?”   苏晚侧眸看她,回道:“只这一家,至少之前只这一家。”   “这……”周娘子面色惊疑不定,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小姐不会怪罪的。”周掌柜看她这样子,催了一句。   周娘子瞪了周掌柜一眼,才又看向苏晚,“我也只是怀疑,小姐想必也知道,我以前是夫人房里伺候的……”   提到林氏,周娘子声音都压低了些:“我其实也只伺候了夫人大半年,那时候小姐还尚未出生,后来被夫人许了这老东西就来了铺子。”   老东西周掌柜在一旁气的吹胡子瞪眼。   不过没有人开口打断,周娘子接着说:“那时在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是慧儿姐姐,我这身刺绣的手艺就是跟她学的,后来慧儿姐姐有了相好的,夫人心善,便把她放了出去,我便没见过她了。”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我听说她是嫁去了常乐坊,她那相好还是个大夫。”   话已至此,周娘子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了。   她怀疑韩北的娘,就是她口中的慧儿,也就是林氏的旧仆。   苏晚此时心底已经信了大半,她轻轻拧了一下眉,吩咐道:“周叔,你帮我把韩北叫进来。”   周掌柜在周娘子说完后也愣了许久,这会儿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出了门。   少顷,韩北便跟在周掌柜后头进来了。   他刚刚在前面帮着伙计搬东西,一张小脸热的红扑扑的,进来后乖乖的朝苏晚行了一礼。   苏晚冲他招了招手,“过来。”他便小跑着到了苏晚身边。   周娘子此前也见过几次韩北,只是并未往那处想,眼下她仔细打量这个孩子,只觉得越看越像故人。她冲苏晚点了点头。   苏晚想到这孩子昨日哭成那副模样,伸手轻轻摸了摸韩北的发顶,温声道:“小北,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你别担心。”   “是我爹娘的事吗?”   经过一夜,韩北好了许多,再忆及昨日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顿时小脸通红,不好意思道:“昨日是我不对,夫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第55章 出走   苏晚抬眸扫了一眼周娘子,周……   苏晚抬眸扫了一眼周娘子,周娘子会意,放柔了声音问道:“你可知道你娘的名讳。”   韩北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抓紧衣角,他抿了抿唇,点头小声答:“我知道,我娘姓林,爹叫她慧娘。”   “你娘是哪里人?”   “苏南……我娘是苏南人。”   简单问了几个问题,韩北一五一十的回答了。   周娘子这才停下,同苏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凝重。   若所料不错,这孩子恐怕就是林氏旧仆慧儿之子。   苏晚轻拧了下眉,转而低头对韩北说:“你先去前面找平儿玩。”   小孩子向来对气氛敏感,更别说是混迹乞丐当中,被迫学会察言观色的韩北,可他什么都没问,抿了抿唇,随即乖乖点头往外走去。   苏晚三人目送着韩北小跑着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周掌柜先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娘,难道真是那位慧儿姑娘?”   “恐怕是的。”周娘子这才开口:“我刚刚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孩子的眉眼和慧儿姐姐确实有几分相似。”   苏晚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没想到,裴寄随手救回的一个小乞儿竟然和她竟然有这番渊源,又想起昨日温窈提及之事。   心下不免猜测,林氏和长公主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来往?   然而眼下多想无用,苏晚轻拧了下眉,犹豫片刻才柔声吩咐道:“今日之事还未下定论,还请周叔二人暂且保密。”   虽然不知道一个小乞儿的身世有何需要保密,但既然苏晚吩咐了,周叔和周娘子二人也只连忙点头称是。   再晚些时候,铺子里的事情忙完了,苏晚也将年节期间的账册清点完毕,便领着平儿和韩北打道回府。   等到家时,裴寄竟然已经回来了。   于是苏晚转头去了书房,打算和他商量一番韩北父母之事。   然而她还未开口,便从裴寄口中得知了一桩更令人震惊的事。   “你是说,端平郡主的送亲队伍,昨日便出发了?”   裴寄点头,眉头紧皱,面色难看至极。   苏晚脸色白了白,“她明明和我说出了正月才走,现在外面还是天寒地冻,路上明明不好走……”   “蛮夷那边等不及了。”裴寄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怒意,“成王还亲自写了折子,说自幼父女分离,想早些见到端平。圣上虽然厌恶成王,还是允了。”   “怎么会这样。”苏晚心头一痛,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虽说和亲一事已定,可只要端平一日未走,她总奢望着事情还有转机。   可现在,她恐怕再也见不到端平了。   想到这里,苏晚顿时红了眼眶。   书房里只听得见女子浅浅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声音的主人似乎是想止却又止不住。   裴寄这是第一次见苏晚哭。   就连苏怀派人上门拿林氏排位相挟,也未见她掉一滴泪。   这也是裴寄第一次知道,原来只看一个人落泪便会心疼,满腔的怒意都暂时消了下去。   苏晚只感觉泪水朦胧了视线,她知道裴寄就在面前,努力想忍,却忍不住,最后只能自暴自弃,任由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模糊间,她好像听见面前的男人轻叹了一声,随即苏晚被人轻轻搂进了怀里。   泪水沾湿了裴寄胸前的衣襟,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女子低低的哽咽声:“为什么偏偏是端平?”   裴寄抬手轻轻碰了碰怀里的一头青丝,低声道:“她生在那样的地方,有些事情,由不得她。”顿了顿,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也由不得行川。”   苏晚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对劲,哑着嗓子追问道:“陆公子他怎么了?”   “昨日送亲队伍出了城,今日行川的小厮便来寻人,他留书出走了。”   苏晚一惊,顾不得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从裴寄怀中退了出来,抬头问道:“陆公子他是要去抢亲?”   端平和陆简二人之间发生的事,那日在云安寺便可窥见一二。苏晚下意识就想到了这里。   然而抢亲二字一出,裴寄眉头皱的愈发深了。   “他不敢,端平也不会跟他走。”裴寄很清楚陆简的性子,纵然他心底起过这样的念头,也早该打消了。   “和亲一事关系着两国交好。若是郡主逃婚,恐怕边关又要多生事端。”   未尽之言,裴寄没有多说。   苏晚刚刚只是关心则乱,现在稍稍冷静下来,心底已然明白。   边关兹事体大,哪怕大启如今国力昌盛,可蛮夷仍是虎视眈眈,一旦开战,必然是血流成河,普通百姓又何其无辜。   更何况自从老镇远侯故去后,大启便再未出过战神。蛮夷从来不乏骁勇善战之人,大启却没有了第二个裴勋,一旦开战,胜负难料。   陆简和端平,又怎会因为儿女情长,将大启至于这样的境地。   苏晚相信,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们也不会。   苏晚抬手抚去面上的泪痕,拧眉道:“那陆公子去了何处?”若是苏晚没有记错,陆简险险过了乡试,这次的春闱,他要跟裴寄一同下场。   “边关,投军。”裴寄言简意赅,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意。   倒是苏晚又吃了一惊,在她眼里,陆简大抵就是个本质良善,性子跳脱的世家子,却没想到他竟会弃笔投戎。   裴寄看出了她的惊讶,“行川自幼崇拜祖父,喜欢舞木仓弄木奉,他幼时的志向便是成为和祖父一样的大将军,只是祖父走后,再加上安乐伯娶了继室,便未再提过了。”   裴寄同陆简初次相识,是在老镇远侯的庆功宴上。陆简为了偷看大名鼎鼎的战神爬到树上结果下不来,是裴寄发现了他。   后来陆简便时常往镇远侯府跑,裴寄那时还是个温和有礼的小世子,不懂拒绝。陆简便成了裴寄的小跟班,尤其喜欢溜到府里的练武场。   裴寄幼时体弱,却早早崭露了过人之才,有过目不忘之能。镇远侯府虽然以武起家,老侯爷却没有逼着唯一的孙子习武,反倒是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所以一见到主动皮实的小陆简,起了心思,时不时教些东西。   裴寄知道陆简一直想要什么,可是前世陆简直到死,还是被困在京城,被逼着考科举,被后宅夫人构陷坑害。   他抬手重重揉了下眉心。   边关的将士们大多都是裴家军出身,他若是想,陆简一到边关,裴寄便能揪出踪迹,再透露给安乐伯,无需多少时日,陆简就会被带回来。   可,裴寄犹豫了。   苏晚很少听见裴寄在她面前称呼老镇远侯为祖父,他从来都是尊尊敬敬的称一声老侯爷。再一抬头,正对上裴寄紧锁的眉头。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在担心陆公子吗?”   “嗯。”裴寄没有反驳,“边关苦寒,虽说如今算是太平盛世,可小的战事从未断过,行川若是投军,想要瞒过安乐伯府,必然改换姓名,便是从了军也从马前卒做起。”   苏晚拧眉:“那该如何是好?”思索片刻,她眸中闪过一抹纠结,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开口道:“老侯爷驻扎边关多年,恐怕留下了不少旧部,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将士重义,裴寄毕竟是由老镇远侯亲自教养,旧部里也有不少人是看着裴寄长大的,只要裴寄肯开口,说不定边关的旧部会施以援手。   苏晚方才纠结是担心这话会戳在裴寄的伤处上,毕竟又要同镇远侯府有所交集。可苏晚有清楚陆简算不上旁人,最终还是把心底的想法全盘托出。   只不过苏晚没想到裴寄听后只问了一句,“找到人之后呢?”   她怔了怔,找到人之后,把人送回来?   还是…… 第56章 郑重    “陆公子是因为郡主和亲一……   “陆公子是因为郡主和亲一事才冲动投军的吗?”苏晚眉心微蹙,抬头看向裴寄,一脸认真地问道   裴寄怔住,过了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   陆简早有从军之心,端平之事只能算是□□。   “既然如此便说明陆公子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算强行把他带回来,恐怕也是无用功。”   无用功,确实是无用功。   裴寄重重揉了揉眉心。   陆简留在京城,安乐伯府那恶妇也不会让他轻易继承爵位。后宅的隐私手段比起边关的真刀真木仓,反而更加叫人防不胜防。   既如此,不如让他留在边关,托人保其性命无忧。   这辈子虽然比起前世,多了和亲一事。但这也不过是短暂的和平罢了 。   前世圣上一去,太子体弱且年幼。   蛮夷便虎视眈眈,几欲开战。   陆简无心科举,未尝不能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功绩。   转瞬间,裴寄便分析利弊,打定了注意。   ——   端平和陆简的同时离开好似并未给生活带来太大的改变,日子还是照常过着。   只不过,苏晚榻子上的话本子来来回回仍是那么几本,再也没有增加过。书院的休沐日,院子里也不见了对饮的身影。   春闱也更近了。   裴寄每日早出晚归,忙忙碌碌。苏晚时不时还会想起那个冗长的梦境 ,却并未透露半分担忧。   这其间,同裴寄商议过后,苏晚去了一趟临江楼,告知温窈韩北的娘可能就是林氏生前旧仆一事。   之后温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确定了慧娘的身份。   然而苏晚记得,当时温窈的面色并不好看。   想来韩家早就家破人亡,现在还能找到的只有韩北一人,她想要调查的事恐怕仍是困难重重。   于是苏晚也没有再多过问。   就这样,直至后院的一树红梅凋谢殆尽。   春闱终是来了。   哪怕有了上次送考的经验,院子里的气氛还是紧绷着。王妈不知何时开始压着大嗓门说话,平儿和韩北不用大人提醒,本就安分的孩子变得更加乖巧,院子里甚至听不到跑动的声音。   苏晚一如既往的冷静,将府上和铺子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只有周叔知道,这几日,难得见到从不出错的小姐在账目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   大抵只有裴寄是真的老神在在,镇定自若。   许是越是担心,时间溜得越快。   会试结束那日,苏晚站在贡院前,隔着喧闹的人群,一眼便瞧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道身影似有所觉,偏首直直对上了一双潋滟杏眸。   不同于旁的举子一场会试下来便脸色青白,脚步虚浮。裴寄稳稳地挤过人群,走的近了,才发现那双杏眸里溢满了欢喜。   “哎吆,东家可是吃了大苦头。”王妈方才和苏晚侯在贡院门口,瞧见不少时间未到便被抬出来的考生,眼下见到没事人一样的裴寄,仍是关心道:“我让平儿那丫头在家准备了热水,一会回去东家洗个热水澡,可得好好休息。”   她话音刚落,裴寄一只手无意识的轻碰了下下巴,眉头不自觉的微蹙,似乎是有些嫌弃。   苏晚瞧见他的动作,抬眸细细打量,这才发现往日里面容清俊的男子,下巴竟然冒出了淡淡青色的胡茬,和往日里温润如玉的形象,大相径庭。   裴寄察觉到打量的目光,眉头蹙的更甚深了。   苏晚只以为他累了,也开口道:“阿寄你辛苦了,孔叔在那边候着呢?我们早些回去吧。”   “好。”裴寄这才颔首。   回去的马车上,不知为何,两人斜斜的对坐着,隔得很远。   回到府里,平儿果然准备了一大桶热水。   待沐浴毕,用膳时,坐在苏晚对面的人,又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   这日晚间,裴寄虽然面色不显,但许是真的累得很了,早早上床休息。   苏晚稍稍处理了一会积压多日的账册,又担心烛光扰梦,于是也熄了灯。   然而往日里裴寄从未比她早睡,苏晚瞧着横亘在外侧的男人,小心翼翼的向内侧挪去。   她一只脚小心翼翼的跨到床铺里侧,却不料男人眉峰动了动,原本阖着的双眼竟然睁开了。   苏晚顿时傻傻怔住,又有些懊恼吵醒了他。   四目相对,苏晚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她只听见男人低笑一声,再然后,自己便被拽进了裴寄怀里。   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苏晚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四肢有些僵硬。   明明白日里还对她避之不及的人,这会儿却变了个模样。   裴寄其实一直没睡,虽然连日的考试耗费心神,可他躺在床上却异常清醒。所以,苏晚一系列小心动作,其实他纳入耳中。   明明应该状若未闻,裴寄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中途睁了眼,更有甚者,还将苏晚搂在了怀里。   不过既然想做,那便做了。   裴寄的下颌将将抵在女子一头青丝,他一只缠上一缕散落的乌发,只沉沉唤了一声:“晚晚。”   苏晚屏住的呼吸霎时松了下来,她小声应道:“嗯。”   裴寄:“我考完了。”   “嗯。”苏晚仍是小声回了一声。   “若是我高中了,你嫁给我可好。”   半晌,才听到女子闷闷的声音:“我们……不已经是夫妻了吗?”   “那不一样。”裴寄一只手仍松松的搂着怀里人,顿了顿,才接着道:“待出榜后,我们便拜过天地,你做我真正的妻,可好。”   说完,裴寄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一丝弧度也无。若是前世同僚看见,恐怕会心里一怔,好奇是谁能让位高权重的裴大人露出如此郑重的神色。   然而,此时的苏晚脑子有些发懵   真正的妻,裴寄的意思并不难懂。   她当初离家选择了裴寄,虽说两人之前定了亲,可那到底是镇远候府同苏府的婚事。   初见那日匆匆忙忙,裴寄病重甚至于并不打算让她留下,两人并未拜过堂。   而且经过王妈时不时的撺掇,苏晚早就明白,他们二人虽以夫妻相称,同床共枕,却还是算不上夫妻之实   懵懂过后,苏晚心头倏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窝了一水,又酸又涩。   “好。”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听见了自己轻轻的呢喃声。 第57章 杏榜   会试过后,杏榜四月才出。   ……   会试过后,杏榜四月才出。   起初一段时日,裴寄不再早出晚归,闲暇里还会陪着苏晚去铺子里转转。小夫妻俩日日同进同出,王妈瞧着更是喜上眉梢。   然而随着放榜将近,裴寄又开始忙的脚不沾地。   苏晚大抵猜出裴寄是在谋划些什么,稍加思索不得头绪,也没有开口细问。   放榜前日,苏晚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忧心忡忡,可许是被裴寄的淡定所感染,竟是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直到次日早间,才被王妈的大嗓门惊醒。   苏晚起身后换了一身杏色襦裙,才开口问等在一旁的平儿,“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平儿乖乖应道,又拿过披风,递了过去。   苏晚只点了点头,接过披风,仔细披在身上,一双手灵巧的打了个结。   平儿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夫人,辰时就要放榜了。”   王妈昨日打探到了放榜的时辰,又念叨了一整夜,以至于平儿的心都一直提着不放。现在见到东家和夫人这般冷静的模样,真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苏晚听到平儿的提醒,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会儿杏榜该是出了。   明明前几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事到临头,却莫名冷静了下来。   “阿寄他去看榜了吗?”   平儿摇了摇头,有些焦急道:“东家他没去,这会儿在书房呢,他让小北去了。”说着,又嘟囔道:“他那小个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到榜。”   苏晚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   与此同时,被委以重任的韩北,正如平儿所言,挤在人群中左右为难。   “放榜了放榜了!”   只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大喊,放榜的锣鼓声乍起。   人群顿时喧闹更甚,可怜的韩北,瘦胳膊瘦腿的,差点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虽然出门前东家吩咐他不要着急,等人群散去后再去看榜。可韩北早时也上过学堂,在他眼里,读书人的事乃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一边努力地向前挣扎,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消息。   有白发老儒以泪洗面,又被人搀扶着离开,也有年轻的书生容色仓惶,更有甚者,霎时在榜前放声恸哭。   这些都是未中的,而那些榜上有名的,则更加引人注目。   “我家世子中了,第二名,第二名,他是第二名……”   嘈杂的人声中,这道声音过于激动高昂,轻易被韩北捕捉入耳。   他羡慕的朝出声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二名,还是个世子,想来必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瞬,见前面人群稍松,韩北逮住机会溜到了前面。   他刚站定,正打算从后往前看,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名字。   前排人群里有人问:“裴寄,这个裴寄是何人?”   韩北一个激灵,正要接话。   却被刚挤到前排的一个书生抢过话头:“裴寄?不就是那个被镇远候府赶出去的冒牌货假世子吗?”说着他还指了指另一侧,示意道:“唉你别说,那边中了第二名的好像就是镇远候府的真世子。”   “原来是他啊。”显然问话的人就算不知道裴寄的名字,也曾听说过真假世子的事情。   然而一旁的韩北却不如他一般淡定,他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特意穿出门的新鞋子被人踩了一脚都没注意到。   真假世子一事在京城盛极一时,姐妹替嫁的那出戏也着实火过一番,就连韩北,街头行乞时也听人提起过。   只是将戏文中的假世子和真千金同主家二人联系到一起,韩北一时有些恍惚。可是转念一想,相处越久,东家夫人二人那通身的气度,就像是刻在骨子一般,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只是,只是他没想到……   就在韩北尚在怔愣时,那回答的书生又问:“你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他?”   “你没看到吗?”先开口那人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榜单,语气里难掩惊羡:“此次春闱的会元,就是那裴寄啊。”说着,他又颇有些自言自语道:“若真是这个裴寄,那这假世子竟比那真世子厉害……”   那书生似乎是被这个消息震住了,呆了片刻,又听到后面这句话,忍不住反驳道:“那当然了,冒牌货鸠占鹊巢,怎么说也在白鹤书院修学了那么多年。”   紧接着,他言语中满是对裴安的推崇:“我听说那真世子可只在白鹤书院待了半年。”   韩北呆愣在一旁,刚消化完裴寄的身份以及高中会元一事,就听见书生字里行间的鄙夷,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公子了解的这么清楚,难不成也是在白鹤书院修学?”   那书生低头一看,见是个瘦巴巴的小子,免不了趾高气昂道:“当然了,。”   “那公子这次定是杏榜有名。”韩北适时摆出一副崇拜的表情。   书生闻言,语气都缓和了许多:“鄙人不才,区区榜上二十名而已。”   “啊这……”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韩北故意扬起的惊讶声:“难不成公子只在白鹤书院读了几天?”   “当然不是……”   书生开口反驳,刚想说自己一直在白鹤书院修学,又霎时想起自己此前的言论,脸色顿时像是打翻了墨盘,难堪至极,改口斥道:“无知稚子,你问这些干什么?白鹤书院可不是你能奢想的地方。”   见他恼羞成怒,韩北心情大好,撇了撇嘴,也不再多说,见人群稍松,转身溜到榜首去找裴寄的名字了。   ——   此时,镇远候府前厅。   除一早当值的镇远候外,其余人皆是候在此处 。   安氏端坐在上首,左手边坐着裴安并苏清柳娉婷二人,右手边则是裴玉瑶。   厅内无人开口,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奉茶的丫鬟们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轻手轻脚,不敢闹出动静。   过了片刻,安氏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开口道:“都这会了,看榜的小厮怎么还没回来?”   安氏一发话,厅内氛围骤松,裴玉瑶向来会看脸色行事,绷了这么久,赶紧接话道:“这会儿杏榜怕是早就出了,若是榜上有名,定是会被众人围着打听,少不得要耽误时间,母亲别担心。”   她这话一出,别说安氏,就连裴安的神色都好了许多。   坐在对面的柳娉婷不免也多看了裴玉瑶一眼,她嫁过来不过数月,已是发觉裴安这庶妹,惯会说话。   心底这么想着,柳娉婷也跟着笑道:“瑶儿妹妹说的有理,妾身相信夫君定会名登龙榜,姐姐你说是不是?”说完她还捂嘴轻笑了一下,抬头看向身旁的苏清。   反观被她提及的苏清,自安氏开口以来,脸色惨淡,一言不发。   苏清一向与柳娉婷不对付,若是以往,两人一碰面必然是针锋相对。   然而此刻哪怕柳娉婷故意将话头引向她,苏清也全然没有心思。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晨间时安氏说的一句话。   “今天是安儿的好日子,把这孩子抱来干嘛,晦气。”   晦气?   她的孩子养了这么些时日,好不熬到能抱出来见人。   却被他嫡亲的祖母一句晦气堵回了房中。   而孩子的亲父,只是皱着眉头,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她,甚至没有多看孩子一眼。   明明开春之后天气早已转暖,苏清坐在厅中,却如同浸在冰水里一般,一颗心凉的彻底。   “姐姐?”   柳娉婷看出苏清的神思不属,却不打算放过她,又开口唤了一声,就连这句姐姐都少了以往那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苏清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掐进了肉里,眼底掠过一抹不甘。   她抬首正要答话,门外恰好传来了小厮的报喜声。   “中了,中了,世子中了。”   闻言,厅内众人均是起身,翘首看着门口。   这小厮正是韩北方才在看榜之人,他小跑进门,刚要跪下行礼,就被安氏摆手止住:“免了,快说。”   这小厮也不磨蹭,咧嘴笑道:“禀夫人,世子中了,还是杏榜第二。”   “当真。”安氏脸上霎时染上了几分笑意,心下已是信了,却还是多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小人亲眼看见的,那榜上的正是世子的名字。报喜的人恐怕就要到了。”   裴玉瑶也高兴道:“母亲,我就说,兄长定是能中的。”   “好,好。”安氏不住的点头,想了想又吩咐:“待会下去记得领赏吧。”   “小人谢过夫人,谢过世子。”   “慢着,”裴安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会元是何人?”   他话音刚落,小厮的神色登时变得遮遮掩掩。   “是谁?”裴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心底浮现了一丝不好的猜测,又沉声追问道。   “是……”支支吾吾许久,小厮口中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裴寄。”   厅内众人的脸色霎时五彩纷呈。   裴安面上的笑意一扫而光,脸色黑的吓人。安氏整个人愣住,笑意僵在嘴角,渐渐染上了几分怒意,差点端不住她侯夫人的架子。   柳娉婷和裴玉瑶眸中满是惊讶,只不过柳娉婷惊讶中带着一丝怨愤,而裴玉瑶的惊讶中透着一抹意料之中。   只有苏清,混混沌沌的脑子被这两个字激的霎时清明,几乎是一瞬间联想到了苏晚,本就惨淡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阴翳。 第58章 登门   不该是这样的。   ……   不该是这样的。   苏清想。   明明她已经取代了苏晚嫁入候府,明明苏晚已经被苏府放弃,只能无名无份的跟着一个冒牌货。   可现如今她为人厌弃,成了这副模样,苏晚的日子却越过越好。   甚至于,她之所以沦落到这地步,苏晚也逃不了干系。   还是柳娉婷注意到了苏清的失态。   “姐姐你怎么了?”   一句话便将众人的视线引到苏清身上。   苏清闻言抬首,怨毒的目光直直的冲着柳娉婷而去,又很快变了脸,快到只有柳娉婷一人看清。   恶意瞬敛,苏清心底仍是浸满了怨毒,面上却只是微微皱眉,疑惑道:“妹妹此话何意,我只是为夫君高兴,所以情绪外露了些。”说着,她硬生生挤出了几分笑意,扭头似是没看到裴安阴郁的脸色,温柔道:“父亲掌管礼部,我曾听他说过,圣上最重礼法、看重出身。夫君此番杏榜名列前茅,文采和出身皆是不凡,殿试定然得遂所愿龙榜在列。”   苏清这番话不仅仅隐喻的戳中了裴安的担心,更是她对自己的安慰。   裴寄不可能再进一步的。   不似这段时日哭哭啼啼的惹人厌模样,苏清身子单薄,圆脸都瘦削了许多,偏偏唇角带着柔柔的笑意,反而多了些楚楚可怜的倔强意味。   裴安好些日子没把心思放在苏清身上,也有多日未曾踏足苏清的院子,又忆起往日里她温柔解意的模样,心底也多了些动容,不免心疼道:“多谢清儿吉言,你身子还未大好,早些回去歇着吧。”   苏清眼眶竟有些微微红了,只低低唤了声:“夫君。”   眼瞧裴安就要跟着苏清回去了。柳娉婷心底已是怒极,险些搅烂手里的帕子,她抢在裴安之前,一开口就往苏清心窝子里扎:“是啊,姐姐,不仅你身子还没好,大公子如今这般模样,恐怕是半刻钟也离不开母亲的。”   裴安心底刚升起的那股同情顿时被这句话击得烟消云散。他心疼苏清不假,可这远远及不上他对那个孩子的厌恶。   他的长子,居然是个口不能言、可怜至极的痴儿。   苏清何等熟悉裴安,当然是立刻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上首安氏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她的心仿佛又被凉水滚过一遭,却还强忍着开口:“那我就先行回房了。”   甫一踏入房门,桌上的茶盏便被她狠狠砸到了地上,跟在她后面进来的念荷吓了一跳,也不敢看,只垂着头小心的缩在了角落。   自从苏清生产后,人前还好,人后脾气便愈发古怪。念荷开始时还敢上前劝劝,可那次她奉命回苏府却害的李氏小产,苏清虽然保下了她,却是三天两头找理由罚她。她的胳臂上深深浅浅添了数不清的疤痕,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往下咽。   这边念荷正瑟缩着想东想西,另一边苏清已经砸完了一整套茶具,却还是不解气。   念荷抬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过去收拾残局。   “念荷……”   苏清就这么唤了一声,念荷的手便猛然抖了一下,碎瓷片在掌心割下一道痕迹。   她“嘶”了一下,又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夫人。”   苏清也瞧见了她手里的血迹,嫌恶的皱了皱眉,才又开口:“准备一下,我要回苏府。”   ——   苏清到苏府时,苏怀并不在府上。自那日送的吃食害的李氏小产过后,苏清已有多日未踏足苏府。   不是她不想回来,而是怕苏怀动怒。至于那胎死腹中的幼弟,苏清起初对他是存了些愧疚之意的,可是一想到母女同孕害的她沦为笑柄,就连那一丝愧疚之意都散的差不多了。   苏怀不在府里,无人敢拦她,苏清进府便直奔李氏房间。   “娘……”人还未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已至。   李氏小产过后伤了元气,一直卧床休养,甫一听见女儿的声音,先是一惊,又想起失去的孩子,眼底霎时涌上泪花。   于是苏清进门后,母女二人还未打过招呼,便抱头恸哭一场。   哭声渐歇,苏清坐在李氏身旁,又抹了抹眼泪道:“娘,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弟弟,你骂我吧。”   李氏怨怼之意刚起,就瞧见苏清瘦削苍白的脸庞,看起来比她小产过后还要虚弱,一时又是气愤又是心疼,打骂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再度哭了起来。   苏清开始陪着李氏哭了一场,这会儿已是哭不出来了,只是心里也是堵得慌。她取出袖中的帕子,又小心给李氏拭泪,小声安慰道:“娘,你还有我呢。”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冤家。”李氏哭了两场,方止住了泪。   苏清闻言便知李氏大抵是消了气,这才放下心来,又思及来意,小心试探道:“娘,今日府里可有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李氏这些时日都卧病在床,光是府上的事情便有些力不从心,对府外的事情更是疏于了解。   苏清攥在手里的帕子紧了紧,咬牙道:“春闱出榜了。”   “世子莫不是?”李氏见苏清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登时担心道。   苏清摇了摇头,“世子是第二名。”   李氏脸色将将转晴,还未出口的好话被苏清紧随其后的“会元是裴寄”堵在口中。   “怎么可能?”李氏的质疑声脱口而出。   她没想到,苏晚选择的那个冒牌货居然中了会元,将真正的镇远侯世子踩在脚下。甚至于,那个冒牌货还有可能是未来的状元郎。   李氏又陡然想起前些日子,苏怀曾经几番试探过要将苏晚接回苏府一事,只是都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搪塞了过去。再后来她记得有一次苏怀休沐出府后回来后大动肝火,此后再未提起过苏晚。   心里这样想着,李氏不觉将她的担忧说出了口:“此前一遭,你已经是惹了你爹的厌恶,他还曾想着将苏晚接回府里,虽说后来不了了之了。可如今要是让老爷知道这裴寄中了会元,难免他会再起心思啊。”   “不行。”苏清猛然抬头,言语间满是惊惧,“不能让她回府,不能让爹认她回来。”   李氏没想到苏清对苏晚回府一事反应这么大,看着竟有些魔怔了,连忙道:“清儿你放心,就算老爷认她回府,她也已经嫁给裴寄了。这裴寄再怎么风光,也越不过镇远侯。”   苏清脸色煞白,凄笑一声:“娘,镇远侯府如今哪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你若是不帮我,爹也不要我了,那我和孩子就没有活路了啊。”   李氏脸色一变:“你在镇远侯府怎么了?”   原来苏清在安乐伯府落水那日,李氏受了惊,回来不久后又诊出孕,她本就高龄怀胎,胎相不好,苏怀为了让她好好养胎,就连苏清早产一事都未告知。再后来苏清送的东西害的李氏小产,苏怀便更不想提起这个女儿。   以至于到今日,李氏才得知她那个外孙儿竟是个早产不足的痴儿。   ——   和苏府里凄凄惨惨的氛围不同,位于承平坊的裴家此时洋溢着喜气,韩北一大早跑去看榜,别看他年纪小,脚程倒是很快,赶在报喜的官兵之前就跑回了家。   裴寄得知自己中会元的消息后,也只略弯了弯嘴角,片刻即恢复正常。倒是苏晚,明明早间在王妈面前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这会儿却是杏眼弯弯,双眸粲然,红唇微扬,整个人比往日更添了一份明媚。   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赏钱,王妈,平儿和韩北各得了一份。   韩北还另外多了一份跑腿的赏钱,眼下正眼巴巴的跟在裴寄身后,完全看不出半分平日里在裴寄面前怂兮兮的模样。   平儿守在门口,没能够去亲眼看一看杏榜,她一心想先等到报喜的兵爷。   果然,她还未在门口待上半刻钟,人就来了。   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和上次乡试如出一辙,只是人却又多了许多。   这承平坊多是富贵人家,平日里颇为清静,这会儿看热闹的人都出来了。倒又有了几分平安坊小巷子的热闹模样。   左邻右舍得知这里住着的竟是会试榜首,多数为了交好,奉上了贺仪。竟也还有那瞧见裴寄模样俊朗的,起了心思,偷偷打探裴寄是否婚配。然而还未开口,便被知晓内情之人告知裴寄那离谱的身世,当然也就逃不开那姐妹易嫁的大戏。   裴寄和苏晚当然无暇顾及旁人口中的是是非非,就算知道也就是轻笑一声罢了。然而好不容易打发了门口络绎不绝拜访之人,却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原来苏清在苏府待了小半个时辰过后,便估摸着到了苏怀回府的时候,提前离开了,甚至还换了一条从承平坊离开的路。   正好瞧见了在门口迎客的王妈,再一打探,得知这里是会试会元的府邸。   于是苏清坐在车上,心底弯弯绕绕想了许久,竟下车登门了。 第59章 生病   苏清在镇远侯府时虽然失势,……   苏清在镇远侯府时虽然失势,可出了侯府,却还是旁人眼里那个光鲜亮丽的世子夫人。安氏也不会在这方面苛待她,故而王妈也一眼就瞧见了停在门口的豪华马车。   再定睛一看,那下马车的不正是那日在考院门口趾高气昂的富贵夫人。   登时脸色一变,扭头进去叫人了。   苏晚出来的时候,苏清正在门口和平儿对峙,一抬眼就瞧见了她千方百计想要踩在脚下的嫡姐,一袭绯裙,眼角眉梢俱是喜意,掩都掩不住。   她忍下抑制不住的怨愤,状似轻松的开口:“姐姐,妹妹今日特意上门恭贺乔迁之喜以及金榜题名之喜,只是你这丫鬟倒是不懂事的很。”   “夫人,她不安好心。”平儿伸出一直手拦在苏晚面前,忿忿道。   苏晚今日也是难得的好心情,就连以往看到苏清装腔作势时的恶心感,都骤减了几分。她轻笑一声:“那我就心领了,也不知道镇远侯夫人得知妹妹今日来此,作何感想呢?”   韩北回来之后,苏晚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镇远侯世子,也就是裴安中了第二名。而苏清此时不在侯府,反而出现在这里,不难猜测,她定是回了苏家。至于她口中的所谓恭贺,也不知道掺杂着怎样的恶毒心思。   “姐姐倒是消息灵通,然妹妹今日来此,实在是逼不得已,有一事相告。”   苏清白着一张小脸,凄然一笑,端的是弱柳扶风,惹人心怜。就连拦住她的平儿都往后收了回来,抬头看向苏晚,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苏晚依旧是不为所动。   苏清的脸色有些绷不住了,平儿不再阻拦,她凑近了些,倚着苏晚的耳边小声道:“姐姐怕是还不知道吧,爹爹可是找过裴寄的,他想认你回府,也愿意承认裴寄的身份,可你知道裴寄怎么回答的吗?”   “他说,他不愿做侍郎府的女婿呢。”   苏清的声音又轻又柔,好似真的是姐妹交心一般:“姐姐你可还知道,就连爹爹说要将你带回府里,另行婚配,裴寄可也是答应了的。”   听到此处,苏晚嘴角挂了一整日的笑容已经凝固了片刻,她偏首和苏清对视,那双毫不掩饰的眸子里,漾满了疯狂和恨意。   苏清从来见她时,都是盛装打扮,耀武扬威。   而今天这种日子,她容色恹恹,却特意跑来说了这样一通话。   苏晚想,裴寄也许真的这样说过。   她心底一瞬间有了空荡荡的感觉,然而只一瞬间,苏晚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无懈可击。她抿了抿唇,轻笑一声,反问道:“姨娘和妹妹好不容易看到我和父亲断绝了关系,难道会这般轻易的让我回府”   “妹妹,你有这么好心吗?”   苏清脸色变了一变,她确实不想让苏晚回苏府,此前她从李氏口中得知苏怀找过裴寄一事,又借念荷的名义从她爹那里打探道两人的谈话内容。   故而有此一遭,可她没想到,苏晚竟如此不为所动。   她既然宁愿退婚都跟着裴寄……   “晚晚。”几人身后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   苏清正对着大门,一抬头就瞧见那个将她千方百计抢来的夫君比下去的男子,然而他只是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便将眼神落在了苏晚身上。   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然达成,过犹不及,苏清咬了咬牙,直接转身走了。   苏清走后,苏晚顿在原地,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敢回头。   然而裴寄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怎么了?王妈备好了酒菜等着我们呢。”   “没什么。”苏晚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虽说苏清不会空穴来风,但是添油加醋定然是少不了的。苏晚不想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日子,扫了大家的兴致。   苏晚能感觉到裴寄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却还是睫毛轻颤,溢出了一个极清浅的微笑。   裴寄想要追问的话停在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明明是极好的日子,用过饭后,两人却是一夜无话。   次日早间,苏晚只觉得她这一觉睡了许久,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然而她却觉得昏昏沉沉,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是烫的有些可怕。   她本想强打着精神起身,却不知为何整个人都像是泄了口气一般,不仅全身乏力,心里亦是无力。   “平儿……”苏晚靠在床边,提声喑哑的嗓子喊了一句,好在平儿这丫头见苏晚这时候还没醒,就在拿了绣活在前头的小院子里坐着,一听见苏晚叫她便进来了。   “夫人,你醒啦?”   “嗯。”   “夫人,你怎么了,你这是生病了?”平儿一眼就察觉到苏晚脸上不正常的红晕,登时有些着急的问道。   苏晚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那我去请大夫?”平儿急着就要出门。   苏晚却又叫住了她,“阿寄呢?”   “东家一早出门去了。”   “那你去吧,我想再歇会。”   平儿甫一出门,正好撞见了回来的裴寄,他神色凝重,瞧见平儿急匆匆的样子,皱了皱眉:“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   “东家,夫人病了,我去给她请大夫。”   说完,她就瞧见裴寄脚步匆匆的朝着后院去了。   ——   “晚晚。”   苏晚刚又躺下,便听见门口传来的声音,却还是轻轻阖上了眼睛。   明明昨日还可以一切如常,今日却莫名的委屈,心底又酸又涩。   裴寄进门时,眸光所及之处便是躺在床上静悄悄的人。   他走近床边,一眼就能看见女子烧得通红的脸颊,更衬的面若芙蓉。   裴寄想伸手去探一探她的额头。   然而刚伸出去,便捕捉到苏晚轻蹙的眉头和微颤的睫毛。   她在装睡。   裴寄的手霎时顿住。良久,他盯着看了许久,手指微动想要落下又将落不落,不料紧阖着的双眼却猝不及防的睁开了。   那双湿漉漉的杏眸里溢着水汽,蕴着委屈。   手终究是落了下去,纤长冰凉的手指映衬着绯红滚烫的额头,裴寄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没有。”   苏晚感受着额头的冰凉,眨了眨眼睛。   “晚晚。” 裴寄又唤了一声。   “不管她昨日跟你说了什么,我都没有。”   良久,他才感受到手下温热的额头微微偏了一下,继而听到苏晚带着沙哑的浅浅问询声。   “我爹来找过你吗?”   裴寄一怔,颔首。   转而答道:“苏大人想要接你回府,我不答应。他想让我入赘苏府,我不答应。他想要为你另择他人,我亦是不答应。”   裴寄见她那副不肯相信的样子,于是将那日苏怀同他聊天一事全盘托出。然而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紧张的有些蜷缩。   明明初见时他还劝她回府另觅良人,此时却是再也放不开手了。   苏晚淡粉色的唇瓣微微阖动,逸出了一声极浅极浅的叹息声,随后轻轻问道:“那你为何不向我言明?”   裴寄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憋出了四个字:“我怕你走。”   苏晚心底咯噔一跳,再多的话也问不出口了,有些气短道:“我不走。”   裴寄轻轻弯下了腰,冰凉且纤长的手指慢慢下滑,停在了绯色的凝脂之上,他轻叹了口气,用极温柔的语气承诺道:“好,不走。”   至此,二人昨日陡然滋生的嫌隙便去了大半。   平儿领着大夫进门时,见着的就是守在苏晚身边的裴寄。待大夫开过药后,裴寄又亲力亲为,直至苏晚用药过后再次入眠,裴寄才离开房间。   此时才刚过晌午,王妈正在厨房里忙着,就听见韩北跑过来,说是裴寄要见她。于是王妈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洗了洗手,赶了过去。   “东家。”王妈进门先压住她的大嗓门轻声问候道。   裴寄点了点头,又示意他眼前的椅子道:“王妈,坐。”   虽说裴寄为人不算难相处的,但平日里也是冷冷淡淡,除了在夫人面前,王妈何曾见过他这般温和的模样。于是有些局促的摆了摆手,憨笑一声,“老婆子就不坐了,不知道东家找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然而待她知道裴寄叫她的来意时,惊的连嗓门都忘了掩。   “东家你是说你和夫人还未行过拜堂之礼。”   裴寄点头。   “哎哟,”王妈急得一拍大腿,“你怎么能这般让夫人无名无份的跟着你,这要是叫旁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说多少闲话。”   王妈刚来时就觉得这对小夫妻之间相处方式怪怪的,这会回过味来,可不是吗?   连拜堂都没有。   想到这里,王妈再看裴寄都带上了点怀疑的眼神,说不定就是他花言巧语蒙骗了夫人。   夫人那一看就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   说不得就是被裴寄仗着这张俊脸给哄住了。   可这也不像啊,这东家怎么看起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通身的气质做不了假。   王妈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毫不遮掩,就连裴寄都察觉到她放飞的思绪,然而他也没有解释,只是皱了皱眉,轻咳了一声。   王妈登时回过神来,才寻思自己想多了。不管真相如何,至少夫人和东家这会儿可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想到这里,王妈试探问道:“东家想要和夫人重新行拜堂之礼,不知道家中可还有其他长辈?还有就是,这事您可曾告诉夫人?”   裴寄顿了顿,半晌才摩挲着手指答道:“你先将一应用具准备着,剩下的我自会处理。”   “欸,好。”王妈也不敢再多过问,连连点头道:“老婆子也懂得不多,明日去打探一番这京城嫁娶的习俗。至于这喜服吗?我明日去铺子里让周娘子着手准备。” 第60章 进展   再说苏晚这边,用过药后,又……   再说苏晚这边,用过药后,又放下心事酣睡一场,醒来只觉得浑身轻松许多,病都好了大半。然而就算这样,在王妈的坚持下,接下来几日她还是留在府里,安心养病。   病好全那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苏晚独自一人去了云安寺。   好些日子不见,觉归小师父个头都长了许多,只是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吃,接过苏晚送来的点心便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苏晚便提步去了供奉长明灯的佛殿。   然而待她到时,佛殿大门紧闭,门口守着的却是个熟人。   苏晚在心底叹了一声“真巧”。随即上前施了一礼,“先生。”   奉吉也是瞧见了苏晚,连忙笑着摆手道:“裴夫人,这句先生我可是当不得啊,您如今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苏晚一怔,思及奉吉的身份,才明白他是意指裴寄上榜一事。随即浅浅一笑:“多谢先生吉言。”   这会儿轮到奉吉惊讶了,这苏怀的嫡女倒真不如传闻中那般小家子气,几次碰面均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与他在宫里见的那些个诰命夫人比也不落下乘。   再结合春闱评阅时,几位大人对裴寄文章的赞赏有加,只要殿试不出什么差错,这前三甲说不得就到手了。若是合了圣上的心意,那就又是一个大三元。   要知道这上一位大三元,可还是景元七年的状元郎顾慎,最后成了长公主驸马。   想到这里,奉吉又在心底感伤了一番。   “先生您在此处,那赵先生?”苏晚试探着开了口。   “我们家爷在里头呢?还望裴夫人稍侯片刻再进去。”   苏晚颔首垂眸,也立在一旁等着。   好在未过多久,佛殿的大门便开了。   苏晚微微抬首,眼角的余光扫过一袭便装的赵元瑜,只见他面上难掩颓色,多日不见,头发好似都花白的很了。   “爷,您还好吧。”奉吉已是迎了上去。   苏晚依旧是站在角落处等着,赵元瑜这时已经注意到了她,于是朝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全然未见方才的颓然,反而隐隐带了些上位者的威严。   苏晚敛了神色,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道:“见过赵先生。”   赵元瑜扫了一眼奉吉,奉吉连忙开口:“爷,这位是裴夫人,之前曾遇到过两次。。”   赵元瑜点了点头,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一般,又随口问道:“你是来看苏夫人的?”   苏晚亦是颔首:“苏晚今日来寺里还愿,过来同家母说说话。”   赵元瑜怔了片刻,似是有些感慨:“也好,你且去吧,陪他们说说话。”   苏晚便不再多言,点头进殿。   她走后,赵元瑜过了好久才突然来了一句:“阿姐当时最喜欢和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打交道了。”   奉吉跟在他身后,也叹了一句:“长公主最是喜欢漂亮的事物,裴夫人这般好颜色,长公主见到了定然欢喜。”   他话音刚落,赵元瑜已是提步走了。于是奉吉又加快脚步跟上去,一边问道:“爷,咱回宫吗?”   “先去一趟临江楼。”   “可是谢大人那里有进展了。”   ——   临江楼内,谢不允已经等候多时。   赵元瑜主仆甫一入内,三人便直入正题。   “你是说,当初阿姐落难曾经藏身于常乐坊?”   “对,我这些时日花了些功夫,终于揪出了当年侥幸逃脱的成王府亲兵。据口供,当年公主府走火之后,成王曾派大量人手到处搜查,只是常乐坊那地方鱼龙混杂,他们只是草草略过。而后来发现长公主踪迹之处却是在常乐坊附近。”   谢不允顿了顿又接着说:“而且,我从他口中证实了,阿瑾当初被囚禁时确实是身怀有孕。”   赵元瑜登时像是泄了口气,他颓然道:“那孩子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还在吗?”   “圣上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常乐坊打探,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说着,谢不允端正神色,缓慢而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无论是死是活,我必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赵元瑜闻言神色动容,他一只手拍了拍谢不允的肩膀,“不允,谢谢。”   时隔多年,一君一臣,两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可事关赵瑾,足以让两人摒弃以往所有的争执。   然而他们之间的交集也仅仅只有赵瑾了。   这时赵元瑜突然想起早间遇见的苏晚,于是又开口道:“不允,你那徒弟倒是争气,几位阁老可是将他的文章夸出花来了,颇有你当年的几分风采。说不得几日后,京城又要多一位惊才绝艳的探花郎。”   “陛下谬赞了。”谢不允绷紧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他自然是早就知道裴寄上榜一事。   想了想,谢不允又补充道:“殿试之时,圣上可不要因为老头子的原因有失偏颇。”   赵元瑜正想反驳“科举一事,岂容儿戏”。赵元瑜下一句话已经出了口,“虽说我这徒弟长相俊美,出身不怎么样,可保不准就来个三元及第。”   三元及第一出口,赵元瑜的神色就淡了下来。   其实他登基至今十几年间,也不是没出过有希望三元及第的举子,若是其他皇帝,恐怕就成全了三元及第的好兆头。   可惜,赵元瑜,最是讨厌三元及第。   昭阳长公主当年就是因为冲着三元及第的名头,慕名去看状元郎,却不料一见倾心,求了一旨赐婚。   继而成了一对怨侣,郁郁寡欢。   谢不允当然也知晓其中关窍,然而他和赵元瑜不同,赵元瑜眼里心里都是他阿姐受了委屈。而谢不允同赵瑾一同长大,又和顾慎多年同窗。就连当初赵瑾和顾慎的初次见面,都是间接由他促成。   顾慎此人,出身寒门,在外人眼里冷心冷情。   起初谢不允也觉得他待赵瑾过于冷淡,可后来才渐渐明白,若是真的无心,他又怎会甘愿陪着长公主赴死。   再结合他近些时日所查探的情况,谢不允忍不住开口道:“其实长公主当年生产之后是主动现身的。”   赵元瑜一时没反应过来,怔道:“怎么可能?”   谢不允:“当初公主府失火,长公主能趁机逃脱却不被第一时间发现,是因为顾慎没走。”   “那把火,是顾慎自己放的。”   室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就连站在后头的奉吉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良久,赵元瑜才哑着嗓子道:“是朕的错。”   后面的一切无需谢不允细言,他也能想到。   赵瑾藏在常乐坊生下孩子后,恐怕早已心怀赴死之心。   他怪顾慎让阿姐伤心。   可是他自己又算什么呢?   阿姐和顾慎的命,是他害的。 第61章 殿试   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五殿试这日……   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五殿试这日。   一众考生皆着襕衫,垂首立于殿下,为首的裴寄与裴安二人分立左右。   赵元瑜端坐在龙椅上,眼神扫过台阶下众人,端详良久才沉声吩咐道:“杜爱卿,分发考卷吧。”   “是。”本次除了皇帝亲自主考外,监考的还有会试时的主考官杜相,他朝身后挥手示意了一下。   于是众考生入位,然而冤家路窄,裴寄排在了左侧第一位,下首正是裴安。   裴寄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倒是裴安,盯着前面许久,直到答题的考卷发放到桌上,才回过神来。然而这一收心,瞥见卷首的题目,整个人又愣了下来。   安国全军之道。   他眼角的余光又忍不住朝裴寄看去,却不料裴寄已经拿起了笔。   裴寄自然不知道裴安这么关注他,就算知道,大抵也不会分他半分眼神。   他见到题目的第一念头,有一瞬间的讶然,随即则是了然。   这一次殿试的题目,果然和前世不同了。   安国全军?实则在于主战或主和的问题。   然而就在前不久,端平郡主才前往大狄和亲,这时连送嫁的队伍恐怕都还未出边关。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主和一方的话语权水涨船高,气焰正盛。   若他没记错,此次监考的主考官杜规平,便是文臣中典型的主和一派。   毕竟,前世两人还算得上是政敌,在这金銮殿上你来我往,不知交锋了多少回合。可惜这老头子身体不好,每每争论过一回,便要气的喘不上气来,闹得要辞官回乡。   思绪回笼,裴寄抬眸轻扫了一眼前头正襟危坐的杜相一眼,嘴角浮上几分浅薄的笑意,再垂首,右手已然落笔。   慎战,而非不战。   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裴寄都不主和。   他长在镇远侯府,虽从未到过战场,自小接触的却大多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蛮夷远在西北边关,地界荒凉,生存环境注定了族人生来嗜血好战。而天启泱泱大国,物产丰富,注定被其虎视眈眈。   裴寄一贯主张,非战时并非无战事。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古往今来,一旦朝中长期主和一派占据上风,则必不可少会出现军资短缺,兵户不受重视的情形。一旦蛮夷发难,届时盾不敌矛,后果不堪设想。   赵元瑜坐在上首,瞧着下面的考生不是眉头紧锁,便是脸色紧绷,个个战战兢兢,写上几笔便要顿住深思。   目光一转,便瞧见了最前头的裴寄。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落笔飞快,洋洋洒洒好似已经写了一大篇。   赵元瑜起了心思,便径直起身,走下台阶。   沉沉的脚步声落在殿内,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考生的心上,让人屏住呼吸,提心吊胆,既想让着脚步声停在自己身边,又期盼他早些过去。   裴安自然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其实他回镇远候府后也曾进宫赴宴过一次,当时他刚和裴寄互换身份,圣上还特意点他上前问话,给了赏赐。   这一次想必圣上对他还有印象,若是他能得圣上青睐,不难将裴寄踩在脚下。   心里一边想着,手里的笔更是握的极紧。   脚步声终于停了,停在了自己身边。   裴安心底一颤,喜不自胜。头垂的更深了些,做出一副奋笔疾书的样子。   杜相是本届主考官,柳山长与其乃是同窗,两人交情颇深,自然深知对方的政见,而端平郡主一事也不难看出圣上的心思。   裴安有十足的把握。   将刚刚的腹稿奋笔疾书尽数写下,裴安松了口气,想要稍稍抬头觑一眼圣上的神色。   这一抬头,登时目眦尽裂。   赵元瑜站在裴寄身侧已是看了许久,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竟有这般远见卓识,那日在谢不允府上,他也只是觉得这小子谈吐不俗,不愧于裴老侯爷这么些年的教养,只是可惜了身世。   然而今日在这金銮殿上,他看着裴寄洋洋洒洒写下的这一大篇文章,竟奇异的从其中找到了一丝共鸣。   裴寄能够察觉到头顶传来的注视,神色却是丝毫未动,手下的笔依旧是稳稳当当,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赵元喻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点了点头,也不再停留,转首打量四周的考生。   裴安狰狞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这么直直的落入了赵元喻眼中。   赵元喻顿时想起他和裴寄的关系,遂抬步走了过去。   裴安此刻已然是心神大乱,他慌忙低头,明明他期盼多时的人正在旁边站着,看着,他握着笔的手却迟迟无法写不出一个字。   赵元喻先是将其写完的文章一眼掠过,见其文中大肆渲染端平和亲一事,文笔算得上上乘,可其中谄媚之意竟显。又瞧见他如同见了洪水猛兽般战战兢兢的模样,皱了皱眉,自老镇远侯裴勋去后,镇远侯府果然后继无人了。   他又想起方才裴寄的文章,不免在心底感叹了一句天意弄人,随后甩袖回了龙椅。   ——   殿试只需一日,待到日暮时分,众考生自大殿鱼贯而出,神色之间全然不见应试的紧张,只余轻松。   毕竟经此一役,他们才算是真正脱胎换骨,得入官门。   皇榜张贴须得等到次日,而传胪宴则是在两日后。   被众人簇拥着出了宫门,裴寄忽略了想要搭话的其他举子,径直快步朝着早间同车夫孔山约好的地方走去。   时至今日,裴寄已然不记得前世他被点为状元的心境。他只知道,这一次自己只想快点回府,快点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裴寄走远,身后有举子小声吐槽:“这状元郎可真是有点不近人情啊。”   “中了状元又如何,就凭他的出身,今后还不知鹿死谁手呢?”又有人低声接话,看着的却是一旁的裴安,眼里满是讨好之意。   这一届三甲之中,当属探花郎裴安出身最好。   然而裴安的神色自殿试公布排名之后便阴云密布,听到这话也未松动半分。   倒是人群中又传来一身嗤笑声,“三元及第,这可是圣上登基之后亲点的第一个三元及第。”   开口之人是孙定,他这此次殿试混了个二甲,心情正好,再加上方才殿试之时,裴寄面对圣上的提问,那份镇定自若游刃有余,明眼人都能瞧见,就连杜相想要劝阻都被圣上堵了回来。   这会儿背后嚼舌根的,都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   孔山将马车赶得飞快,回府时正值酉时。   裴寄大步推门入内,往常苏晚已经带着韩北和平儿从铺子里回来了。   这会儿偌大的府邸却是静悄悄的。   孔山把马车停好,跟着进来,惊讶道:“府里怎么没人?”   裴寄眼神扫过四周,摇了摇头。   孔山:“不对啊,王婶早上还和我说今天准备了大餐,就等东家回来庆祝。”   裴寄皱了皱眉,吩咐道:“备车,去铺子里看看。”   “夫人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了,您今儿个辛苦了一天……”孔山劝阻的话语刚说了一半,便瞧见裴寄冷下来的目光,顿时讪讪改了口:“车就在外头停着呢。”   两人转头出了门。   孔山刚套上马车,远远就看见了走近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他顾不上许多,连忙冲车里道:“东家,好像是王婶回来了。”   裴寄登时掀帘下了马车,抬头看去,来人果然是王妈和韩北,却不见苏晚和平儿。   韩北这会儿也看见了裴寄,顾不得身边的王妈,连忙跑了过来。   他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刚刚哭过,一开口又是哭腔:“东家,你快去救救夫人。”   裴寄只觉得心直直的往下坠,白日里在金銮殿上的总总都抵不过这一瞬的心慌,他追问道:“晚晚怎么了?”   韩北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着开口。   他有些语无伦次,裴寄却还是从他的哭诉中知道了大概。   白日里有位官老爷带人来铺子里找苏晚,苏晚带着平儿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韩北语气里的内疚掩都掩不住:“我不该不跟着夫人的,都是我的错……”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裴寄听到这里才稍稍冷静下来,心底已经有了思量,既然苏晚是主动跟着人出门的,那来人便不作他想。   他一把抢过孔山手中的缰绳,三两下将后面套着的马车解下,便翻身上马。   王妈紧赶慢赶到了门口,看到的就是裴寄策马离开的背影。 第62章 要人   苏府。   天色见晚……   苏府。   天色见晚,平儿按照苏晚的吩咐将灯点上,橘黄色的灯光顿时映亮了陌生的房间,她抿了抿唇,有些担心地问:“夫人,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苏晚坐在窗前,打量着熟悉的院子,闻言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可是……”平儿小声开口,“可是今日那人不是夫人的爹吗?”   苏晚怔了一下,轻轻颔首,心底却满是苦涩。   她虽然对苏怀不抱期待,却也不料苏怀竟然会用平儿等人的性命相挟,强行逼她回府。   “是不是他不喜欢东家,所以才这样。可是阿婆说东家以后是要当官老爷的,您和他说说?”平儿已经自动将苏父脑补成嫌贫爱富棒打鸳鸯的恶人角色。   听她提到裴寄,苏晚眸光霎时暗淡了下来。   这会儿,裴寄怕是殿试结束回到府里发现她不在了。   不知为何,她想起梦境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红袍的状元郎。   他说,待高中后,要娶她啊。   “夫人。”平儿担心地又喊了一声。   苏晚摇了摇头,唇畔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温柔安慰道:“没事的。”   苏怀毕竟是她亲父,既然逼她,必然有所求,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说话间,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苏晚二人皆是抬头向门口看去。   来人是许久未见的李氏,她一听见苏怀将苏晚带了回来,思来想去耐不住性子还是过来了。   自那日安乐伯府落水后,李氏已有多月未见过苏晚,此刻进门一眼便看见坐在窗前的女子,朦胧的月色摇曳的烛光交相洒落在窈窕倩影之上,一时间美得让人有些失语。   她这继女,出落得更美了。   又想起前些时日苏清瘦削单薄的摸样,李氏心下郁气顿生,摇晃了一下,若不是身后的丫鬟扶助,险些站不稳。   平儿瞧瞧门口的李氏,又扭头看苏晚,只见她刚刚还带着温柔的神色此时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苏晚放在桌上的右手轻轻蜷了起来,她既然回府,便早预料到要和李氏打交道,只是,这一次她连装装样子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起身,依旧是懒懒坐在椅子上,苏晚神色淡淡的看着门口的李氏。   “大姑娘离府这么些时日,在那小门小户里待着,这人倒是变了不少。”苏晚离府前,虽然和李氏母女不对付,却也是规规矩矩,言行举止挑不出一点差错,李氏何曾见过她这般无视自己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苏晚低头“扑哧”笑出了声,反讽道:“难得能从姨娘口中听到这般门户之见。”   扶着李氏的丫头连忙插嘴道:“大小姐,你现在应该改口唤母亲了。”   “呸。”然而不等苏晚开口,平儿已经急急忙忙拦到苏晚身前道:“我家老夫人早就仙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这会儿算是看清楚了,这个看起来病怏怏的妇人,竟是个恶毒的后娘。   苏晚伸手摸了摸平儿的头,平儿才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一般被顺了毛。   李氏抚着胸口顺了顺气,也不再装模作样,不怀好意道:“大姑娘恐怕还不知道老爷找你回来是做何安排吧。”   “老爷可同我商量过了,你这般无名无份的在外头待着可不行,时日一久侍郎府面上无光,老爷本来是想着送你去庵堂里,伴着青灯古佛好生养养心性。”李氏说着仿佛心情都好了许多,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了捂嘴,才接着道:“还是我劝了劝老爷,他才同意把你接回府里,不仅既往不咎,还要替大姑娘你另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呢?”   李氏摆出一副做了天大的善事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几欲作呕。平儿刚刚被顺下去的毛瞬时炸起,然而李氏话中之意她却听的云里雾里,只能抬头看向身旁的苏晚。   苏晚面上依旧是一贯的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翻起了波浪,她定了定神:“父亲早就向外宣布将我逐出家门,我又如何能让苏府面上无光。再说,连姨娘你都能代替苏府外出走动交际,父亲又哪里来的多余面子供我挥霍。”   苏晚字字直戳李氏心窝子,李氏顿时气急威胁道:“大姑娘这会儿牙尖嘴利,等我替你寻了个好去处,说不准到时还要来找我磕头拜谢。”   苏晚:“这就不牢姨娘操心了,苏晚的夫君乃是今朝的新科进士,自然是个好去处。”   平儿也跟着附和了一句:“对,我们夫人和东家可好了。”   李氏看着苏晚主仆二人一脸笃定的摸样,又想起那日苏清回府所言,脸色难看的仿佛泼了墨一般,却还是咬牙道:“不过是小小的进士罢了,难不成你以为那个冒牌货真有胆量同侍郎府作对?”   然而她话音刚落,门外急急忙忙闯进来一个小丫头。   “夫人,夫人,府外来人了。”   李氏这时还不忘记摆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扭头就骂:“慌慌张张干什么呢?话都说不清楚。”   这小丫头看着年岁不大,是个生面孔,苏晚并未见过,许是才进府不久。她也不认识苏晚,更未察觉到房间里古怪的气氛,被李氏一骂当即吓得赶紧开口:“外头来了个骑马的男人,说是来要人的。”   她话音刚落,李氏还没反应过来,苏晚却猛地抬头,杏眸里霎时蕴着细碎的光亮,明明是追问却莫名带着一股笃定:“他来了?”   小丫头闻言抬头偷觑了苏晚一眼,她这会儿脑子到是转的快,反应过来这恐怕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大小姐。在心底感叹了一句大小姐竟然是这样一个大美人,并不是府里其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不堪。于是口快答道:“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那人自称是新科状元郎。”   苏晚站起来身,眸子里的光愈发亮了。   然而李氏登时脸色霎白,竟直接发作了,她将手里的帕子径直摔过去,“谁让你多嘴了?”   小丫头吓的赶忙跪下低头认错,李氏却还是没有好脸色,捂着胸口道:“待会自己去前面跪着。”她拿苏晚没法子,这个小丫头却是正撞到她的气头上,也算是活该。   说完,李氏又看向苏晚,恶狠狠道:“就算真是裴寄来了,你今儿个也是回不去的。”   不知为何苏晚这时的心情倒是出奇的平静,她抬起一只手挽了挽鬓角的落发,温声款款道:“我许久未回府中,自然该多待些时日,这就不劳姨娘费心了。”   另一边,苏府门口灯笼高悬,大门紧闭。裴寄立在这里已经多时了。   他站的笔直,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襕衫,眉头紧锁,面上一片肃然。   良久,“吱呀”一声,门终是开了。   先出来的是方才看门的小厮,后面跟着的是潘远。   潘远冲裴寄拱了拱手,面上挂着一副虚伪的笑容,“恭喜裴公子高中状元。”   裴寄皱了皱眉:“苏怀呢?”   潘远一哽,没想到裴寄竟然这般直呼苏怀大名,笑脸也收了回去:“我家老爷这会儿正忙着呢?让我告诉您一声,若是有事,待到琼林宴那日再聊也来得及。”   裴寄又问:“晚晚在府里?”   潘远正想否认,一抬头对上裴寄冷肃的目光,明明他跟着苏怀前前后后打点,见识也不浅,这会却是浑身一颤,登时脱口承认:“在。”待回过神来才又找补道:“咱们府上的大小姐不在苏府,还能去哪,裴公子你说是不是?”   裴寄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握着,眼角眉梢的寒气有些煞人,他盯着眼前的苏府大门,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告诉苏怀,三日后我来接人。”   言罢,不等潘远再开口,便翻身上马而去。 第63章 舞弊   对韩北而言,这两日是他来裴……   对韩北而言,这两日是他来裴家后最难熬的日子。   东家那夜孤身一人回府后,满身的寒意让人不敢靠近,更不敢过问。夫人和平儿都不在府里,王妈从早到晚唉声叹气。   整个裴家上上下下弥漫着阴霾。   就连昨日放榜都无人关心,直到报喜的官差被打发走后,上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皆被拒之门外。   直到今日琼林宴,裴寄一早便出了门。   ——   琼林苑内。   一众新科进士五更天便聚在此处,至此已经有两个时辰。然而圣上未至,一行人只能三三两两待在一处,互相攀谈。   新科榜眼和探花郎身边被围的水泄不通,裴寄身边却无人问津。   当然也不乏有人想和状元郎打好关系,可是架不住裴寄冷着一张脸,半句话不说。   大家都是新科进士,心高气傲,又有几人真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   孙定也在此处和三两好友谈笑风生,偏头瞧见立在荷花池旁边的身影,便和好友打了个招呼,朝裴寄走了过去。   “裴兄。”   裴寄抬了抬眼皮,看见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孙定,苏晚还曾一本正经的同他探讨过孙御史父子迥异的性子。   思及此,裴寄微微颔首回应。   孙定高兴道:“还未恭喜裴兄,那日临江楼灯会我就想同你结交一番,可惜到今日才有机会。”   他见裴寄不答话,又自顾自低声道了一句:“裴兄和嫂夫人可真是一对妙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裴寄沉声道:“裴某亦是恭喜孙兄高中。”   孙定连忙点头:“同喜同喜。”   两人不上不下的干聊了几句,多是孙定开口,裴寄听着。   好在未过多久,远处人群短暂的骚乱了一番,又快速散开。   能听见有人喊:“圣上到了。”   于是赵元瑜领着文武百官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众规规矩矩垂首候驾的新科进士。他摆手扬声道:“各位爱卿不必拘束,都起身吧。”   至此,众人入席。   赵元瑜居主位,往下依次是跟来的一众官员,镇远候,苏怀以及成王世子赵过等人赫然在列。   新科进士的席位被单独划分出来,裴寄身为三元及第状元郎,位子被安排在了左侧首席,对面是裴安,孙定则坐在他斜对面的后半段。   众人自五更天等到此时,皆是饥肠辘辘,一个个却还是正襟危坐。   直至赵元瑜举杯发话:“今日琼林盛宴,得诸位良臣,乃是我大启之幸事。来,你我君臣共饮此杯。”   于是众人皆起身举杯,谢恩后齐齐一饮而尽。   酒过几巡,气氛愈加热络。赵元瑜也来了兴致,遂令新科进士赋诗助兴。又考虑到有人赴宴紧张,倒也不强求,只吩咐大家自愿参加,拔得头筹者另有赏赐。   孙定躲在下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吃吃喝喝,完全无视了前面他爹孙御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寄居然参加了这场诗会。   于是起了兴致,围观完全程后,孙定只能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裴寄仅凭借一首简单隽永的五言绝句就力压重人,拔得头筹。   赵元瑜早在殿试时便对裴寄完全改观,由反对到力排众议定下其三元及第。眼下他反复琢磨裴寄方才写出的诗句,只觉得短而味长,独臻妙境。不免龙心大悦,开口夸赞道:“不愧是十几年来独一份的三元及第状元郎。裴寄,朕说话算话,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他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霎时都聚焦在裴寄身上,其中不乏艳羡和嫉妒。   裴寄施施然起身出列,不卑不亢的拱手行礼:“臣多谢圣上。”   说着,他停了一下,眼神却落在上首左侧的苏怀身上。   与此同时,苏怀自然也察觉到了裴寄的目光,两人视线相触,不知为何苏怀陡然想起前日潘远回禀他的话,心头登时一跳,裴寄他该不会想……   “圣上,裴寄有一事相求。”裴寄不缓不慢,一番话似乎早就酝酿了千百遍:“臣身世不堪,承蒙苏侍郎长女不离不弃,两人情投意合,然裴寄无能,未能予其大礼,故而微臣斗胆向圣上求一道婚旨。”   宴上静了一瞬,众人的神色各异,堪称五彩纷呈。   有孙御史一般恨铁不成钢的,比看他亲儿子的眼神还要惋惜。这样好的机会,不趁机求个合适的差事,反倒是耽于儿女情长,着实不可取。   也有同裴安一般满眼嫉恨转为不可置信的。当然更多的是和孙定一样的看戏群众,一会瞧瞧裴寄的脸色,一会抬头觑一眼圣上,一会又观察苏怀的表情。   然而此时伺候在赵元瑜身后的奉吉,却在心底为裴寄捏了把冷汗。   这裴公子可真是语出惊人啊。   要知道当初长公主就是在琼林宴上看中了当初的状元郎,当场求得一旨婚事。   不管是三元及第,还是当众请求赐婚,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在往圣上心窝子里戳啊。   果不其然,方才还是满面笑容的赵元瑜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无意识的捏紧。   他还记得那年琼林宴,也如今日这般春和景明,及笄不久的阿姐笑得一脸明媚冲他道:“阿瑜,父皇答应赐婚了。”   他当时怪她草率,就这么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阿姐也只是笑着眨了眨眼:“我一眼就瞧上他啦。至于他喜不喜欢我,臭小子,你对你阿姐这么没有信心吗?”   赵元瑜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发话,席间也是一片安静。   良久,众人才听见上首传来声音:“好一个情投意合,既然你开了口,朕也不食言,不过赐婚这等婚姻大事,”说着,赵元瑜偏头看向苏怀,“苏侍郎,朕总要问问你的意见。”   苏怀本来就提着心,这会儿话头转到自己身上,赶紧起身,正要答话,琼林苑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   不多时,有侍卫入内:“禀圣上,大理寺卿求见。”   赵元瑜心下惊讶,大理寺卿掌刑狱一途,如非要事,不会这么莽撞的打断宴会,思及此,他放下酒杯道:“让他进来。”   席间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京城又发生了什么大案。   唯独裴寄垂首立在原地,无人发现他的神色有些许微妙。   裴寄隐约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前世也是在一次琼林宴上,有落榜举子到大理寺告状,捅出科举舞弊案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许多达官显贵乃至白鹿书院都牵涉其中,甚至还不止一届。   若他没有记错,当初彻底清查,科举舞弊一案正好追溯到了裴安高中那届。   然而裴安机关算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仍是棋差一招。   思绪回笼,裴寄只可惜那道还未颁下的赐婚旨意,却也知道今日事情恐难善了。   ——   琼林宴这日过后,科举舞弊一事迅速席卷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上至文武百官,每日焦头烂额,人人自危;下到街头乞儿,都能交头接耳,谈上一嘴。   苏晚这三日都被困在苏府,寸步难行。李氏自那日后未再前来找茬,苏怀也没有出现,像是全然把她忘到了脑后。   平儿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叹气道:“夫人,这都过了饭点了,晓雁今日怎么还没过来。”晓雁就是那日被李氏罚跪的小丫头,后来被安排过来伺候苏晚。   苏晚正在执笔抄写经书,闻言手中笔却未停,只好笑道:“怎么,你又饿了?”   “哎呀,也不是饿了。”平儿撅了撅嘴,声音有些低落:“待在这里也出不去,夫人,我想家了。”   苏晚手中的笔霎时顿住,想家?   是啊。   她也想家了。   明明这里才是她待了十四年的地方,却抵不过她待了大半年的那个家。   苏晚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含笑摇头,温声细语道:“快了。”也不知是安慰平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若她所料不错,前日出榜,昨日该是琼林宴。   裴寄,该是快来了。   然而苏晚没想到的是她没等到裴寄,先等来的却是苏清。   ——   苏清是独自一人来的,连念荷都没有带,一来苏府便直奔苏晚房间。她本以为她这嫡姐被困在府里,恐怕是每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   没想到苏晚却有闲情逸致抄写佛经,修身养性,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登时心下不不愉,于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讽刺道:“姐姐可真是好兴致啊,可惜你等的人这会儿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怕是自身难保了。”   见苏晚停笔看她,苏清变本加厉:“姐姐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啊,这冒牌货就是冒牌货,镇远侯世子的身份是假的,就连这新科状元郎也是假的?”   苏晚手上无意识的用力,墨汁顺着笔尖流下,白纸上瞬间多了一团黑团,原本干净整齐的佛经顿时毁于一旦。她却似无所觉,开口的声音却冷的不像自己:“你说什么?”   “你瞧我都忘了,这人人都知道的事,姐姐你还不知道呢”苏清捂嘴笑道:“本次春闱被揭露出科举舞弊一事,圣上震怒,就连新科状元郎,也就是你那好夫君,都被抓回了大理寺呢?你说,好不好笑啊?”   苏清的神情愈发扭曲,苏晚心情却从最初的震惊到平复下来。   她本以为裴寄是得罪了圣上,然而苏清所言却是科举舞弊。   她相信裴寄,科举舞弊一事他定然不会参与其中。   既如此,他若是被大理寺带走,必然只有两种可能,协助查案又或是为了排除嫌疑。这样一想,恐怕今次的一众新科进士如今都落脚在大理寺了。   这其中自然也会包括裴安,可是苏清字里行间只提及裴寄一人,恐怕为的就是让自己误会。   心里想通了,苏晚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未拿笔的左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肉里,痛的她顿时红了眼眶,又特意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苏清哪里见过苏晚在她面前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见她信了,心下快意:“这都是命,姐姐,你得认命。”顿了顿,她又凑近放低声音道:“不过,我还顾念着姐妹亲情,姐姐你若是想救那冒牌货,我倒是可以帮你。”   苏晚轻轻咬唇,快速抬手拭了拭不存在的泪水,端的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不敢相信道:“妹妹,你真的能帮我?” 第64章 身世   临江楼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临江楼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辆普通的青帐马车悠悠停下,就连侯在角落里的乞丐都没有兴趣上前。   不稍片刻,马车里下来了一位带着帷帽的女子并一个丫鬟。仔细一看,正是被困在苏府三日的苏晚。她身后跟着的丫头,却不是平儿,而是苏清特意安排跟着的念荷。   苏晚提步往临江楼走,念荷动了动唇想要阻拦,却又想起苏清只是吩咐她看好人,并没有别的安排,于是赶紧小跑着跟上。   迎客的伙计刚上来打个照面,苏晚稍稍挽起帷帽的帘子。   “裴夫人,您好些天没来了。”伙计满脸惊喜,随即一拍脑袋道:“我就说我们夫人怎么一早就在等人,敢情要来的是您啊。”   苏晚微微点了点头,也没有开口指出她并未和温窈有约。   伙计又瞧见她身后的念荷,随口问了句:“平儿姑娘今日没来吗?”   苏晚顿了顿,才道:“那丫头这两日病了,便换了个人跟着。”   “那您晚间回去帮小人给她带个好?”   苏晚微微颔首,心下感叹平儿这馋丫头来临江楼这么几次,和这里的伙计都混熟了。   一边的念荷心里也起了波澜,她本以为苏晚离了苏府会落魄不堪,故而早早做了打算投了苏清,却不曾想苏晚眼下过得却与她所想截然不同,就连临江楼的人,都对她恭敬有加。   伙计又领着两人到了二楼,扭头冲念荷说:“还劳烦这位姐姐在此等候,我带裴夫人上去。”   念荷还想跟上去,却正对上苏晚冷冰冰的眼神,顿时改口说了声“好”。   苏晚推门而入时,温窈正立在窗前俯瞰江景。   她闻声回头,见是苏晚,惊讶道:“晚晚,你怎么来了?”   “温姨。”苏晚侧身行了一礼,温声答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温窈顿了顿,这才想起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案,“你是为了科举舞弊一案?”   苏晚颔首。   温窈:“裴寄乃是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出榜时声名鹊起,此时春闱曝出舞弊一事,他自然首当其冲。”   “可是他并未舞弊。”苏晚脸色变了变,反驳声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温窈瞥见她急着反驳的模样,嘴角都带起了一丝愉悦的弧度,笑道:“阿晚你既然信他,又何必忧心。依我看来,凭裴公子的聪明才智,定然能从这桩案子里全身而退。你只管等着便好。”   苏晚听出温窈口中的取笑意味,若真如温窈所说,自己确实是关心则乱。然而……   苏晚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可有人一直将阿寄他视作眼中钉,不止一次想要置他于死地,我怕有人会借此机会借刀杀人。”   苏晚口中的有人,无需指名道姓,二人俱是心知肚明。   温窈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她拧眉道:“镇远侯府没有这个胆子。”她因着长公主的缘故,对镇远侯府一直颇有好感,哪怕如今的镇远侯府远不如往昔,她也不想恶意揣度其后人。   苏晚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指尖,她心底清楚,温窈肯让她叫一声温姨,不过是因着林氏和长公主曾经的交情,可如今看来,她娘的这点交情更抵不过老镇远侯的面子。温窈她确实不喜裴安,不喜现在的镇远侯府,可要是让她对裴寄出手相助,也是不可能的。   思及此,苏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拿出自己最后的筹码。   “温姨,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猜测。”   温窈抬头看她,不明白好端端的苏晚为何转了个话题。   苏晚接着往下说:“你当初和谢先生向我打探过母亲生前的旧仆,而我也曾说过,韩北的生母恰巧生前伺候过我娘,且后来嫁去了常乐坊。若我所料不错,当年长公主曾经有孕,又能瞒过成王,恐怕我娘在其中出过一份力,这也是你对我多番优待的原因。”   她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就连温窈也不禁点了点头:“你猜的大抵没错。”   “既如此,我想,长公主当初应该是藏身于常乐坊?”苏晚抬眸,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   温窈唇畔笑意渐敛,沉声应道:“是。”   “可是温姨,我自认为我娘当初只是个七品小官的夫人,并没有帮着长公主在常乐坊瞒天过海的能耐。”   温窈皱了皱眉,这也是谢不允疑惑的地方。   苏晚的语气仍是不缓不急:“不知你是否知道,这常乐坊当年住着的,除了我娘的旧仆,还有其他人的旧部。”   她话中的内容霎时叫温窈变了脸色。她一把抓住苏晚的袖子,急声追问:“是谁?”   “韩北的旧居,隔壁住着的乃是老镇远侯旧部。”   苏晚顿了许久,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也是现任镇远侯世子裴安曾经的父母。”   说完,苏晚长长舒了一口气,鬓角的发丝都被冷汗打湿了。   温窈愣在原地,似乎还没从苏晚的话中回过神来。   良久,苏晚才听见她沙哑的问询声:“裴安是镇远侯世子,那裴寄呢?他是谁?”   苏晚微眯起眼,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   还是那辆不起眼的青帐马车,又在无人注意下默默驶离了临江楼。   念荷坐在马车一边,看着另一头闭目养神的苏晚,挣扎许久才开口道:“你来临江楼一事我可以不告诉二小姐,但是现在你必须要按照二小姐的要求去云安寺。”   闻言,苏晚睁开眼睛,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大可以告诉你家主子。”   念荷顿时哽住,她特意换了对苏清的称呼,就是想在苏晚面前卖个好,希望她顾念一下以往的主仆情谊。然而她没想到向来脾气温和,甚至在苏清面前都能保持平和的苏晚,对着她却是一副冷冰冰完全不看在眼里的模样。   于是心底最后那么一点点侥幸也被浇灭了,念荷清楚的知道自己只能跟着苏清一条路走到底,也不再装模作样。   “你可是答应过我家夫人,今日上了云安寺,便自行选择出家,伴着青灯古佛再也不回苏家。”   苏晚没有答话,又阖上了眼睛。   早间同苏清虚与委蛇时,苏清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要她立誓后半辈子伴着青灯古佛,不许再回苏府。   再一结合李氏那日所言,不难猜测,恐怕苏怀一开始打着的念头便是让自己招赘,而李氏母女才是希望她被送到庵堂青灯古佛一辈子。   苏晚自然应了,否则一时半会她并不能从苏府出来。   出府之后她便让平儿回了家,只让苏清安排的念荷跟着,又转头去了临江楼。   她此前就曾怀疑过裴寄的身世,特意派人打探过常乐坊那一家子。那裴氏只上门闹过一次,想要败坏裴寄的名声,未能成功。却在裴寄找上门去后,再没有露过面,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操纵一般。   再结合谢不允那里透露出的总总,她才得到了今日的结论。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只希望裴寄能够逢凶化吉。   至于她自己,有苏清在,想必今日一过,苏侍郎长女遁入空门一事又将闹得闹得沸沸扬扬,隆和园的新戏该排不上号了。 第65章 撇清   临江楼内,苏晚走后温窈立即……   临江楼内,苏晚走后温窈立即派人前去常乐坊打探。   伙计前脚刚走,后脚她等的人终于到了。   谢不允行色匆匆,一进门直奔桌子,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才开口道:“让你久等了。”   他满脸的疲惫,开口的声音还带着沙哑。   温窈点头:“先生终于来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斟酌着要怎样开口将方才苏晚所说一事告诉他。   谢不允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只是转身坐下,叹了口气:“我今日约见,主要是有一事要你帮忙。”   又是有事帮忙?   温窈抬眸:“你们莫不是为了同一件事?”   谢不允:“我们?还有谁来过吗?”   温窈:“阿晚刚走。”   “那丫头来找你帮什么忙?”谢不允挑挑拣拣,转手换了个杯子,给自己到了杯酒。不等温窈开口,就自顾自答道:“是为了裴寄那小子。”   见温窈点头,谢不允又道:“这小子狡猾着呢,放心吧,他并未牵涉其中,三日内便能回去了。”   “难不成你这两日就是为了此事奔波?”   “到也不全是,只不过此次科举舞弊一事,兹事体大,白鹤书院也被牵扯其中。”谢不允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叹了一口气:“我虽然离开了书院,但是也不能看着祖辈的心血被小人毁于一旦。”   琼林宴出事后,赵元瑜震怒,派人彻查,结果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柳山长的头上。柳山长被大理寺带走,书院顿时人心惶惶,没有人能镇得住场子,乱成了一锅粥。书院里许多德高望重的大儒,也都失望不已,想要请辞离开。学子们也都无心功课,生怕牵连到自己。   谢不允无法,只能露面,白鹤书院是由谢氏先祖创办,也只有他才能暂时稳住局面。   以至于他这几日都分不出心神追查常乐坊一事。临江楼消息临通,又是长公主生前的产业,此时用来暗中调查此事再合适不过了。   谢不允刚刚将他的来意道明,就见温窈看他的眼神带上了点微妙。   他皱眉:“怎么了?”   “先生,你说为何裴寄这样的身份,无论是你我二人,抑或是圣上,都能对其刮目相看,生不出一点厌恶的心思?”   谢不允怔愣,他对裴寄改观,一是因着那丫头的缘故,二是裴寄确实是难得的天纵之才。可是温窈这番话又是从何而起?   温窈此时也不再卖关子,她稳了稳心神,沉着嗓音道:“阿晚方才告诉我,苏夫人生前的婢女家在常乐坊,除此之外,隔壁住着的乃是老镇远侯旧部,也正是他们,将镇远侯世子裴安和裴寄交换了。”   谢不允拿在手里的酒杯霎时惊落,室内响起一阵清脆的“啪啦”声。他却似无所察,只追问道:“那丫头说的是真的?”   温窈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已经派人去查了。”   谢不允起身走到窗前,不住的来回踱步。温窈看着他,也不说话。   良久,谢不允似是想通了一般,使劲按了按眉心,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觉得这其中有问题,老侯爷那样老谋深算的一个人,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孙子,还处处为他打算?”   此时他再想起裴寄,只觉得他那冷静漠然的模样,分明和当年的顾慎如出一辙。   温窈本来还有些怀疑,这会儿见谢不允这般笃定的模样,也信了大半,心里的忐忑顿时化为喜意,开口都带着颤音;“若他……若他真是公主之子,我现在就派人往宫里递消息。”   “先别。”谢不允开口阻止道:“等你派去的人回来了再禀告圣上。”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我亲自去一趟。”   ——   翌日晨间。   正如谢不允所言,裴寄被放了出来。   他刚踏出大理寺的大门,就被一辆遮的严严实实的青帐马车拦住。   裴寄停步,又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略带皱巴巴的外裳,有些嫌恶的皱着眉头伸手抚平。再一抬头,正对上掀开车帘的女子。   “哥哥。”裴玉瑶没有错过裴寄看到她霎时由温柔变的冷淡的神色,咬了咬牙,脸上却还挂着笑意,柔声道:“瑶儿知道你被带到大理寺,很是担心,特意在此等你。”   裴寄眉峰拢起,冷声道:“你怎知我今日出来?”   裴玉瑶愣了一下,镇远侯府这两日被此事折腾的够呛,安氏到处找法子打探裴安的消息。她也是私下偷听才知道今日大理寺会将嫌疑排除在外的进士释放,心底有自己的算盘,便一早来此蹲守。   果不其然,等到了裴寄。   当然,这话不能宣之于口,裴玉瑶适时露出有些委屈的模样,放低声音道:“瑶儿担心,这几日都有过来碰碰运气。”说着她又仰头笑得温柔:“好在我运气好,碰到哥哥你啦。”   裴寄神色未动,淡淡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裴玉瑶一惊,见他要走,连声道:“瑶儿送你一程吧。”   裴寄头也不回:“不必了。”   “哥哥不愿理瑶儿,难道连嫂嫂的消息都不顾了吗?”   裴寄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神色有了些许变化:“她怎么了?”   裴玉瑶不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角落,才下车看向跟过来的男子,忿忿道:“明明你同她只相处了半年,如今却心里眼里都是她了。”   裴寄疑惑的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她是我妻。”   “可是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待你的。”裴玉瑶有些急了,“你知道吗?这几日你被大理寺带走,根本就无人替你奔波。外人都传你这个三元及第名不副实来的蹊跷,苏晚她为了和你撇清关系竟然放出消息,说你二人并未行过大礼。”   说完,裴玉瑶抬头看向裴寄,期望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失望的痕迹。   然而裴寄神色依旧,缓缓开口:“未行大礼一事是我所言,我已向圣上求过婚旨,并无不妥。”   裴玉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是看着裴寄和苏晚夫妻情深格外不顺眼,她这兄长,自幼便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却没想到他真正将一人放在心上确实这般固执。   想到这里,她连在人前惯来温温柔柔的嗓音都忘记维持,恼恨道:“苏晚她为了和你撇的干干净净,这会儿已经在云安寺清修了。哥哥你被她骗了。” 第66章 早夭   裴玉瑶话音刚落,便直直去看……   裴玉瑶话音刚落,便直直去看裴寄的表情,然而她没看到预料中的失望震怒,却明显感觉到对面人松了口气。   她登时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难道裴寄一点都不在乎苏晚?   裴寄当然不清楚裴玉瑶心底的弯弯绕绕,他此刻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他在大理寺中并未吃什么苦头,只不过心中挂念被拘在苏府的苏晚。   虽说他清楚苏怀处事优柔寡断,但若是苏怀一时变了性子,趁着他不在的这几日将苏晚送走,亦或是……找了别的人家。   光是想想这一丝可能,裴寄心中霎时就戾气顿生。   好在,他现在从裴玉瑶口中知道了。   苏晚在云安寺。   至于裴玉瑶所说的旁的字眼 他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多谢裴小姐告知家妻所在。”裴寄拱了拱手,一心想着云安寺,抬步欲走。   裴玉瑶这时才明白,他哪是不在乎,这明明是笃定了主意能把苏晚找回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不等裴寄离开,挡在了他的前面。   裴寄疑惑:“还有何事?”   “我……我……”裴玉瑶手中的帕子被捏的更紧了,她眼眶有点湿润,面上的楚楚可怜较以往反倒是真了许多:“母亲替我寻了户人家,要将我嫁出去。”   闻言,裴寄恭喜道:“那就提前祝贺裴小姐觅得佳婿。”他并不记得前世裴玉瑶所嫁何人,想了想他又补了句:“届时裴某定会奉上贺仪。”   裴玉瑶却连连摇头,委屈道:“那人连这届会试都未过。”   她从小到大,在镇远候府看人眼色,处处逢迎,讨好嫡母,也不过是想寻个好去处。   安氏替她选的夫婿,乃是一落魄伯府的嫡次子。算不上高嫁,也算不得低配。   可裴玉瑶就是不甘心。   她甚至想,镇远候府早就大不如前了,裴寄如此惊才绝艳,就算不是候府的亲生子,可是难道不能换一种方式,不是同样可以光耀门楣。   这种想法,在裴寄得知裴寄高中状元之时愈发热烈。   想到这里,她低着头的眼睛亮了亮,小声乞求试探道:“哥哥,瑶儿不想嫁,你能,你能带我走吗?”   她等了片刻,等到的却是男子清冷凛然的声音。   “裴某与姑娘非亲非故,兄长二字,切不可再提。”   裴玉瑶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再抬头,看见的便是男子大步远去的背影。   ——   另一边,镇远侯府。   在安氏奔波之下,凭着侯府早年积攒下的几分余面,裴安也回到了府里。   与裴寄的问心无愧不同,裴安在大理寺的这几天,可谓是提心吊胆,坐立难安。   本届科举主考官乃是右相杜规平,祖上皆是文臣,清贵世家出身。可惜独子难堪大用,凭着祖荫混了个六品员外郎的位置。   而杜廷此人,同柳山长交情匪浅,也因此在大儒云集的白鹤书院都挂上了名头。   裴安本来勾搭上柳娉婷,也不过是听人说这柳小姐此前爱慕裴寄。他不愿承认自己比不过裴寄,便故意偶遇,频频示好。   后来,他无意中从其口中得知柳家同杜府的关系,不免有了自己的算计。   可这次舞弊案东窗事发,将许多举子牵涉其中,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除了他之外,竟还有人泄题。   好在,他被放回来了,就说明这次的事情,并没有查到他的身上。   裴安松了口气,这时桌子上的膳食已经摆好了,他左右看了看,才问:“怎么不见夫人?”他被关了这些时日才回到府里,别说苏清,就连柳娉婷都没有露面。   “她被我遣回家了。”安氏恰好过来看他,刚进门,就听见裴安问话。   “你这次受难,多是受了柳氏牵连,我好不容易将你捞了出来,这会儿可不能和白鹤书院掰扯不清。”   说着,安氏不满斥道:“你娶的这两个夫人,一个全身的小家子气,不知礼数,一个骄纵难驯,又出了这档子事。一个个将我们镇远侯的脸面都丢光了。”   安氏不喜裴寄,在她看来,是母子天性。她生孩子时难产,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孩子出生又被老侯爷抱走教养,再后来这孩子越长大,眉眼出落的同她夫妻二人毫无相像之处。怀疑的种子愈发茁壮,以至于到后来,安氏看到那双凤眸便厌恶不止。   其实裴安长的也并不像她,只不过在他找上门来时,安氏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解脱感,在稍加验证之后便急不可耐的将裴寄扫地出门。   这些时日,她对裴安可谓是言听计从,予取予求,只是为了弥补她这十几年来的亏欠。   可是此时,她竟难得的对裴安起了不满。   裴安也没想到他遭此一难,刚回府中没有人小意安慰,反倒是迎面一顿怨怼。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却还是带着讨好的笑意强忍着开口:“母亲教训的是。”   安氏见他认错,也缓了语气:“你自是凭本事拿的探花郎,便不会被冤枉。”   裴安面上慌乱了一瞬,低低应了一声:“是。”   安氏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她轻轻嗤了一口:“等事情水落石出,那些个牛鬼蛇神便无所遁形。”   她本意指的是裴寄,想必他此刻还关在大理寺。   然而“哐当”一声,却是茶盏落地的声音。   安氏循声看去,是裴安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碗筷。她皱了皱眉:“让丫头换副碗筷,你早些用饭吧。”   然而这饭还是没吃成。   不等丫头拿来新的筷子,等到的却是一脸慌乱急急忙忙的另一个小丫头。   ——   裴寄走后,裴玉瑶估摸着裴安也快要回府了,便差车夫紧赶慢赶着回了镇远侯府。   一踏进后院却瞧见来来往往的下人均是一脸急色,慌慌张张。她连忙伸手拦住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禀告小姐,大公子要不好了。”   大公子?   裴玉瑶定了定神,才想起这是苏清的孩子。她原本要往安氏院子里去,闻言赶紧改道去苏清那儿。   自柳娉婷入府后,裴玉瑶也有许多时日未跨足苏清的小院,这会倒是轻车熟路。只是她还未进门,就远远听见了一阵女子的哭声,激的人心底一凉。   是苏清的声音。   裴玉瑶加快了脚步,进了房间。这才看见她那往日里柔柔弱弱的嫂子,正趴在床边,哭的撕心裂肺,旁边站着的是安氏和裴安,两人也都是脸色难看,却不见多少悲痛。   她敛了神色,走过去,垂着头小声唤了一句:“母亲。”   安氏抬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句:“作孽啊。”说着竟有些踉跄,裴玉瑶赶紧扶了一把。   她这时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忍不住又轻声问:“大公子他?”   “这孩子昨夜发烧至今,因为不会哭闹,早上才被人发现,他本就体弱,如今已是来不及了。”安氏的语气里除了惋惜竟还带着点解脱:“是这孩子福薄。”   裴玉瑶扶着安氏的手颤了颤。   “都是你们镇远侯府害的。”   哭泣的女声霎时停住,苏清也听见了安氏补充的那句福薄,扭头哑着嗓子控诉道:“若不是你们狠心对我们母子不管不顾,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又怎会……是你们害了他……”   “你住口!”   凄厉的控诉声被打断。   苏清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她没想到开口的竟然不是安氏,而是他的枕边人。   她死死的盯着裴安,凄凄一笑:“世子,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他死了,死了啊。”   裴安偏头避开她的视线。   苏清又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喑哑凄厉,“世子你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你是他爹啊,你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啊。”   安氏这会儿又缓过神来,喝道:“你这毒妇。”   “你怪侯府不好,我倒要问你,昨夜孩子发烧,你是孩子的亲娘,你又去了哪里?”   苏清的哭诉声戛然而止,她动了动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昨日一天都在苏府。   苏清虽然心底一直怨恨安氏等人对这个孩子置之不理,可连她自己,大多时候也不想面对孩子。此前一直由念荷照顾孩子,只是昨日她不放心,把念荷派去监视苏晚,换了个丫鬟来照顾孩子。   不过一夜,孩子就出事了。   苏清想到这里,甚至都不敢回头,不敢再看一眼。   安氏看她不说话,又开口道:“你未婚先孕嫁入裴家在前,孕期又惹是生非害的孩子早产痴傻在后,甚至于现在孩子的死也是你的疏忽造成的。在这孩子入土之前,我不同你追究。”说完她拍了拍裴玉瑶的手:“我们走。”   房内顿时只余下裴安二人和那个早逝的孩子。   裴安向前走了一步,看着一言不发的苏清,有些不忍心道:“清儿,你放心,娘只是在气头上,待后面说说好话便无事了。”   苏清还是没有开口。   裴安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清儿,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苏清整个人登时僵住。   当日大夫所言犹在耳畔:夫人若是留下这胎,日后子嗣怕是艰难。   她想说,我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可最终苏清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双手回搂住这个她千方百计得到的男子,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若是裴安能够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平日里那双满是柔情蜜意的眸子,如今却是只余不甘和疯狂。   ` 第67章 相守   赶在未时之前,裴寄也回到了……   赶在未时之前,裴寄也回到了承平坊的宅子。   这几日铺子没有开张,王妈领着两个孩子守在在家,哪里也不敢去。外面科举舞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其间韩北壮着胆子跑出去打听了一圈,又丧着脸回来了。   平儿被苏清放回来之后,就再未见过苏晚,担心的躲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场。   故而裴寄到家之时,三人俱是又惊又喜,仿佛都有了主心骨一般。   裴寄回屋洗漱一番,待更衣出门时,便看见了候着门口的平儿。、   小丫头垂着头,一副蔫不拉几的模样。听见开门声,猛然抬头:“东家。”   裴寄:“何事?”   平儿这会儿也不怕裴寄了,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问:“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日。”提及苏晚,裴寄柔和了神色。   紧接着,他想了想又道:“你去将王妈找来,我有事吩咐。”   “好的,我这就去。”平儿得了准信,小脸便不再丧着了。她转身欲走,却又回头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夫人她一直在等你。”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留下裴寄怔在原地,良久,沉寂多日的嘴角带上了一丝弧度。   自此出城去云安寺需得要两个时辰。若是快马加鞭,酉时之前他就能到。   裴寄想,他恐怕等不到明日了。   ——   夕阳在山,倦鸟归林,落日的余晖给庙宇镀上一层金光。   云安寺门口,一道人影正在认认真真的打扫台阶,这是他每日的功课。忽而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他停下手中的扫帚,循声看去,只见来人已然下马,拱手道:“觉归小师父。”   原来这扫地的小和尚便是觉归,他空着的那只手习惯性的挠了挠头,惊讶道:“裴公子你怎么来了?”说完,不等裴寄回话,又自顾自的反应过来:“你是来见裴夫人的?”   裴寄点了点头:“还望小师父告知内子现在何处?”   觉归想了想:“这会儿还没用过晚饭,夫人大概是在供奉长明灯的佛殿。”   “多谢小师父。”裴寄知道佛殿的位置,道过谢便要去寻人。   觉归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便只能瞧见男子快步离开的背影。他重重叹了口气,又挠了挠头,看来吃不到裴夫人做的点心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日裴夫人在寺里的日子,好生熟悉。   苏晚这时正如觉归所言,待在佛殿之中。   这云安寺明明是佛家清净之地,她昨夜却又做了噩梦。   不过,这也许不能称之为噩梦。   她在梦里仍是在云安寺,伴着青灯古佛,最终等到了一封镇远侯府的休书。不同的是,苏清没有转为正室,反倒是柳娉婷嫁入了镇远侯府。   再然后,她便日复一日的在山上抄写经书,研究素食点心。直至最后,苏清上山找她,好似还提及了裴寄……   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打断了苏晚回忆梦境的思绪。   她蓦然转身抬首,正对上男子温柔缱绻的目光,只闻一声“晚晚”。   这之后,两人都未开口。   殿内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逆着光,门口的身影还笼着未散尽的余晖。   许久,苏晚唇畔绽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温柔道:“你来啦。”   “嗯。”裴寄颔首,大步走到苏晚面前。   他又许多话想对她说,从殿试结束到如今,已经攒了许久许久,可一低头对上那双澄澈的杏眸,便又觉得好像又什么都不用说。   眼角的余光掠过供奉在上首的长明灯,裴寄伸手牵过苏晚垂在身侧的柔荑,方才一字一句郑重道:“晚晚,嫁给我可好?”   其实这句话在杏榜未出之时,已然问过。可不知为何,此时他脑子里只余下这一句想说的话。   “好啊。”   这一次,苏晚未曾犹豫,她笑靥盈盈,直直对上裴寄的目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愿意做他的妻。   ——   日暮西沉,天色已晚,二人于寺内留宿一夜。次日一早,二人共一匹马,便下山去了。   刚进院子,苏晚便被扑过来的平儿抱了个满怀,韩北也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苏晚牵着平儿的手,又摸了摸韩北的头,领着两个孩子往里走。   甫一踏进正屋,入目便是满眼的红色。   苏晚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头去看跟在身后的裴寄,只见他眼角眉梢满是笑意,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轻松模样。   再看看旁边两个捂着嘴偷笑的小东西,苏晚哪能不明白,这些东西裴寄怕是早就安排好了。   王妈这会儿也从门口挤了进来,满脸喜色操着大嗓门道:“夫人,这可是我带着两个小东西连夜布置出来的喜堂,你看看可还满意。”   一抹绯红顿时就染上了苏晚的脸庞,她抿了抿唇,小声喊了一声“王妈”。   王妈见着她害羞,及时止住了话头,只是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两个小东西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王妈身边,只留裴寄紧挨在她的身侧,小声耳语:“若你昨日所言是真的,那你我二人便算是在双方长辈面前定下了终身。”   “晚晚,我等不及了。”   ——   这一夜,室外的月辉细细撒了满地,室内红烛荧荧燃尽至天明。   在朦胧的烛光中,裴寄终是细细品尝到了那带着梅子酒香气的酥软和细腻,让人流连忘返。   翌日清晨,苏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身侧人还未起身,而自己正在他的怀中。   陡然忆起昨夜种种,莹白的耳垂霎时爬上了绯红。   她小心翼翼的想挪开身子,下一秒却被横亘过来的一只手整个搂了回去。   额头正抵着下巴,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沉的低笑声。   苏晚轻轻推了推,没有推开,便不再动作,只安安静静窝在他的胸前。   就在裴寄以为她又要睡着时,苏晚开了口。   “阿寄。”   “嗯?”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没有嫁给你。”   苏晚感受到身旁人的手臂加大了力道,将她抱的更紧了些。她接着说:“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梦,所以现在才是真实,对吗?”   “嗯。”苏晚只听见裴寄又应了一声,却没看见他那双凤眸里蕴着的遗憾和庆幸。   良久,她才又听见裴寄温柔的声音。   “晚晚,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   “那个的梦里没有你,所以我醒了。”   “幸好,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68. [最新] 相知   这日,苏晚只觉得裴寄一反常……   这日,苏晚只觉得裴寄一反常态,格外黏人。   她描眉时,他要上手;她去铺子,他要跟着;她看账册,他便看她。   两人就这么寸步不离的过了一日。   苏晚虽然知道裴寄已经从科举舞弊案里脱身,可料想他也不该闲到这种地步。   于是第二日,在裴寄又打算跟着她出门时,苏晚便开口问了。   却见裴寄轻笑着开口:“有谢先生出手,案子怕是快水落石出了。”   苏晚惊讶:“谢先生不是去查你……长公主一事吗?怎么会牵涉其中。”   “白鹤书院是谢氏的心血,先生不会看着其毁于一旦。”   “你是说这次的科举舞弊案,是从白鹤书院处漏的题?”   裴寄颔首。   苏晚叹气:“书院多年基业,在读书人心中地位超然,那些人又何苦因为一己之私坏了书院的名声?”   裴寄:“人心贪欲难测。”   然而今日他还是未能像昨日一般,和苏晚寸步不离。   科举舞弊案结果出来了。   圣上宣旨,召未牵涉其中的举子即刻入宫,另开一场殿试。   苏晚目送着裴寄和宣旨的官差离开,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   ——   金銮殿前,一众举子会合,身上着装各异,皆是来不及更换便过来了。人数较之上次,少了小半。   裴寄略扫了一圈,意料之中,没有看见裴安的身影。   然而在旁的举子眼里,裴安不在,裴寄却在,这无疑是令人惊讶的一件事。   好在不管心底再怎么惊讶,经过了上次之后,在场无一人敢交头接耳。皆是眼观鼻鼻观心,静等传召。   殿试的流程和上次一般无二,只是少了主考官杜规平的身影。   裴寄了然,看来这老家伙等不到赌气辞官归乡,反而被自己亲儿子坑的不轻 。   再则,此次参考人数骤减,殿试时间缩短,能与裴寄一争高下的人,仍旧没有。   不出所料,他又被点了状元。   就在裴寄同一众举子谢过皇恩,打算依次告退时。他却被留了下来。   奉吉在前面引路,裴寄跟着。   这是去御书房的路,上辈子裴寄走过太多太多次了。   待进了御书房,裴寄才发现里面不止是赵元瑜一人,谢不允也在。   不需思索,裴寄便知晓了此次召他前来的用意。   早在云安寺当日,苏晚便将对他身世的猜测告诉了他。   裴寄适时行礼拜见圣上,在赵元瑜吩咐他起身时,随即起身立在一旁缄口不言。   赵元瑜也不开口说话,方才在殿试之时他不好过多关注,这时却是忍不住将眼神停留在眼前之人身上细细打量。   这一看,只觉得裴寄的眉眼确实是同顾慎极为相像。   而只那一双凤眸,却像极了长姐。   殿内静的落针可闻,过了许久赵元瑜方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   “你单名一个寄字,字安之,这可是裴勋所取?”   裴寄垂首应道:“名讳乃故人所赐,安之则是老侯爷所取。”   一旁的谢不允看着他这个便宜徒弟,又想想自己查到的结果,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见过那丫头了?”   见裴寄点头,他又追问:“那想必她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于你,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裴寄偏首看向谢不允,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圣上同先生二人在此见我,想必已经有了定论。”   “你此前当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裴安回镇远侯府后,你为何从未过探察过自己的身世,还是老侯爷离世前告诉过你什么?”谢不允一改往日的淡定,提出了一连串的追问。   虽说他已经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但是这其中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裴寄的态度。   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人人笑话的冒牌货,他从始至终没未自己辩驳,滔天富贵说放就放。离开镇远侯府之后,照理说应当认回自己的生身父母,然而裴寄却无动于衷。这会儿他也已经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是长公主的遗腹子,却依旧面不改色,不多问一句。   谢不允不知道的是,有些东西裴寄前世确实在乎过,他曾将镇远侯视作自己的责任,也曾奢望过血脉亲情,然而却都是落了空。   如今重来一次,他最想要的已经拥有,他在乎的可以靠自己护住,身世一事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结果。   思及此,裴寄不急不徐回道:“学生知与不知并不重要。”   “好了。”谢不允再要开口,却被上首的赵元瑜打断。他起身走下台阶,来到裴寄面前。   明明确认之前他还是满心激动,然而这个孩子早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成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却有些怅然。   “你的母亲,昭阳长公主,她……她是一个极好的人。”   裴寄没想到赵元瑜直接就承认了他的身份,心底有了一瞬间的失神,“臣,也曾听闻过。”   “你的生父是景安七年的状元郎,你同他很像。”赵元瑜背过身去,眼角有着一闪而逝的水光。   裴寄曾从不少人口中听过长公主的事迹,但是关于顾慎,他却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亦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赵元瑜又径自说了好些昭阳长公主夫妇的事情,最后才又转身看向裴寄:“你若愿意,朕可下旨恢复你的身份,也免得再受众人非议。”   不等裴寄回答,谢不允赶紧道:“不可。”   赵元瑜皱了皱眉:“为何不可?”   “此时正值科举舞弊案事发,裴寄又两次被点为状元。若是此时他的身世传出去,免不得有人认为圣上任人唯亲,妄加揣度。”   赵元瑜怒道:“他们敢?”   “圣上,人言可畏。”谢不允见他动怒,又转口道:“不若听听他本人的看法。”   赵元瑜看向裴寄:“你怎么说?”   “一切皆由圣上定夺。”裴寄对此倒是无甚在意,名声与他而言早已无足轻重。   紧接着,他又开口:“臣另有一事相求。”   赵元瑜:“你说。”   “圣上还欠臣一道旨意。”   ——   裴寄自御书房离开后,在宫人的带领下出了宫门。早间入宫的举子们都走的差不多了,裴寄一眼便瞧见了自家的马车。   待裴寄走到眼前,坐在马车前面打盹的孔山才反应过来,惊喜道:“东家出来啦。”   “嗯。”裴寄点了点头,正欲上车,又看见孔山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问道:“还有何事?”   一边问着,他一边掀开了车帘。   背后是孔山粗哑的声音:“我早前送您过来时,又回去了一趟,夫人也跟着过来了,一直在等您呢……”   车内的女子似乎小憩刚被惊醒,一双杏眸,还蕴着些水意,有些朦胧。   “阿寄,”她抬头看向来人,声音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软糯:“你来啦。”   裴寄放下车帘,苏晚往一旁挪了挪,两人便坐在了一侧。   一只手揽过身旁的人,肩膀上霎时多了点重量,裴寄垂眸看她:“等很久了?”   苏晚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你比他们晚了半个时辰。”   她今日本打算在铺子里待着,离开多日积攒了许多账本需要处理,昨日又因为裴寄的缘故心不在焉。   然而在孔叔送她到了铺子门口时,她却未下车,跟着到了宫门口。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此前温存之时,裴寄说过的一句话。   他对她说,晚晚,你可知那日高中之后,我想见的只有你。   这一等,他就比旁人晚了许多。   苏晚犹豫了片刻,又小声问道:“圣上单独召见你了?”   “嗯。”裴寄应声:“圣上同我谈了昭阳长公主一事。。”   “那果然是真的。”虽说苏晚早有猜测,可当猜测成真,不免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裴寄:“可是我并不打算公开身世。”   “好。”   “晚晚不问我为什么?”   苏晚抬头,有些疑惑:“既然自己已经清楚了身世,别的人知不知道又有何妨。”   只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喟叹声:“是我多虑了。”   苏晚想了想,“你若是入仕,不公开反而是件好事。”   苏晚从来都清楚,裴寄最大的倚仗是他自己。这一点,并不因为他是镇远候世子,还是个普通书生,亦或是长公主之子的身份而改变。   就好像她自己,她做的一切事情皆是因为她是苏晚。苏清和李氏的挑衅,苏怀的无视,以及流言蜚语,因为不在意所以伤不到她。   所以,有些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心思流转间,她浅浅打了个哈欠,语气中是掩不住的轻快:“我好困啊,我们回去吧。”   “好。”   车轮缓缓转动,青帐马车悠悠前行。   车外是熙熙冉冉的人群,车内是浅浅的低语声。   “等回去后,日后便一切照旧。”   “好。”   “铺子里新到了一批料子,要给大家都备上一身新衣。”   “好。”   “我还想在院子里种一颗银杏,和平安坊的那棵一样。”   “好,我陪你一起。” 第69章 番外一   仲夏刚至,暑气渐浓。隆和……   仲夏刚至,暑气渐浓。隆和园里的看戏人倒是愈发多了起来。   三两好友,几盏凉茶,一场好戏,积攒了许久的暑气便散的差不多了。   大堂里随处坐着些人,却并不喧闹,只是时不时传来一阵鼓掌喝彩声。   二楼的雅间里,苏晚端着杯子小口啜饮着凉茶,整个人透着一股闲适和淡然。   月前裴寄被授了翰林院修撰,每日里早出晚归,忙的脚不沾地。   她倒是闲了下来。   家里的活计王妈打理的井井有条,铺子里的事情周叔也都安排好了,韩北整日里跟着裴寄进进出出,平儿那丫头也愈发能干了。   她只需要时不时去铺子里看看,去一趟云安寺散散心,偶尔也会看心情赴上几场邀约。   这不,今日隆和园上了场新戏。前几日认识的几位夫人便递了帖子。   这些夫人大多是裴寄同僚的女眷,早前一段时日,邀她赴会的帖子多如雪花,纷至而来。裴寄见了,让她想拒就拒。然而苏晚只是喜欢清静,倒也不畏交际,偶尔去个三两次,颇认识了些人。   “裴夫人今日这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倒是别致,我好像从未见过这种样式。”开口的是孙定的夫人,上个月刚刚成亲的新嫁娘沈氏,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酒窝。   苏晚放下茶盏,轻笑着回答:“这是我铺子里绣娘新做的款式,你若是喜欢,有空过去,让她给你裁上一身。”   沈氏是爽朗的性子,也不客气:“好啊,过两日我去看看。”   她们这般聊着,旁边的几位夫人闻言也都相约着要去看看。   就这样杂七杂八的聊着,有位脸稍稍圆润些的夫人突然提了一句:“你们可曾听说了前两日镇远侯府新闹出来的笑话?”   她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有几个知情的皆是扭头去看苏晚。   这位圆脸夫人钱氏乃是外地人,夫君高中后才举家搬来了京城,这次是头次出来赴约,对京城的旧事知之甚少,便想找个话头。这会儿见众人沉默,倒是觉出了点不对劲。   苏晚见众人都未接话,或多或少都在关注着她,心底有些无奈且好笑,开口解围道:“我倒是没听说过。”   也不管在场有几人信了,苏晚倒是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知道镇远侯府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气渐热之后,她出门渐少,间或听裴寄谈几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她知道圣上前几日颁布了减免赋税的诏令,知道江南某地可能要发生洪涝,知道边关同大狄又发生了几场冲突……   然而对旁人后宅发生之事,倒确实是知道的少,更何况是镇远侯府的事情。   她总觉得无论是苏府还是侯府的日子,都好像是上辈子那么远了。   裴寄未必不知道镇远侯府发生的事情,只是大概也未曾放在心上。   这会儿有人提起,倒也确实可以当个笑话听听。   钱夫人见苏晚应话,也不再纠结,压低了声音开口道:“这事啊我也是听来的,我家夫君本家同安乐伯府是姻亲,安乐伯夫人可是镇远侯夫人的表妹。听说啊现在这个镇远侯世子不是侯夫人亲生的。”   众人状似都在认真的听着,眼角的余光却是扫过苏晚。   这哪里是新闹出来的笑话,镇远侯府真假世子一事,早就在京城里不知道传过几轮了。   这假世子的夫人就在你面前坐着呢。   再观苏晚,面上仍然是带着浅笑,神色未变半分。   然而这钱夫人的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变了脸色。   “这镇远侯夫人前头一个儿子是假的,这找回来一个儿子竟然还是假的。亏得侯夫人当初还拿出丹书铁券求情赦了他的罪,现在知道真相被气的大病一场。”   “等等,”钱夫人的话被打断,却见孙氏一脸震惊:“你的意思是后头这个世子也是假的?话可不能乱传。”说完,她偏头去看苏晚,倒不像是在问钱夫人,而是在苏晚脸上寻找答案。   苏晚见众人又都看她,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是真不知道。”   裴安的身世是假的,苏晚确实是始料未及,可裴寄又确实是昭阳长公主之子。那么裴安到底是谁,真正的镇远侯世子又去了哪里?   钱夫人又觉出了些不对,疑惑道:“你们不问我,怎么都去看裴夫人。”   各位夫人尴尬的互相看了看,移开了视线。   苏晚一只手轻扣着杯壁,也不遮掩,轻描淡写道:“大概是因为我家夫君就是前头那个假世子吧。”   钱夫人眼睛霎时瞪得浑圆,满脸的不敢置信:“裴大人就是那个……”   话头及时止住,她这时才将裴寄的裴字同镇远侯府联系起来,脸上的尴尬肉眼可见。   好在苏晚又及时开口:“这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场的其他夫人恐怕都知道。”   闻言其余几位夫人皆是点了点头,钱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尴尬的神色略好了些。   台下的喝彩声渐起,戏要开唱了。   众人转而看戏,至于看进去了多少,却是不得而知。   ————   是夜,苏晚沐浴完正拢着一簇头发,小心擦拭,手中的帕子却被人接了过去。她未抬头,任由身后的人帮她擦着头发。   “今日可是出去听戏了?”   “嗯,”苏晚应声,“孙夫人递的帖子,我便去了。”   裴寄手心是略带湿润的青丝,正专心的擦拭,却也听出了她口中的不对劲:“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孙定他不如我。”   苏清轻笑出了声:“你这话可别让孙大人听到了。”   “他不敢。”   这倒是真的。   孙定若是在此听见,他肯定二话不说,直接点头。   若说科举之时,孙定对裴寄的佩服有三分,那入仕之后,就是直接拉满。   明明是同期为官,孙定还在屁颠屁颠的背着翰林院的规矩,记着他爹的嘱咐小心行事。裴寄却已经大事小事,统统上手,就连翰林院里最挑剔的学士都对他赞不绝口。   这些事情裴寄未同苏晚讲过,她虽然知道裴寄能干,但也不知道他能干到这地步。   这时苏晚想了想,又忆起白日里钱夫人的话。   “阿寄?”   “我在。”   “我今日听钱夫人说了镇远侯府的事情,裴安他也不是侯府的血脉吗?”   “嗯,”裴寄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接着动作,一边又慢慢开口道:“前日谢大人查出来,裴安乃是常乐坊裴氏之子,生父是裴府的家将,当初这件事情他略知一二,离世前告诉了裴安。”   苏晚:“裴安就冒名顶替了?”   “嗯,裴安他只知我并非镇远侯府亲生,其余的却是不知道。”   “那……那个孩子呢?”   裴寄声音一顿:“生下来便夭折了。”   苏晚叹了口气,只觉得世事弄人。   又想起安氏当初毅然决然认下裴安,任由他对裴寄赶尽杀绝,在裴安涉足科举舞弊的大案时,不惜动用倾尽候府之力保住他。   到如今,终是落得一场空。   好在,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头顶传来的动作温柔而又小心,苏晚小小打了个呵欠,竟有些犯困。   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柩,与摇曳的烛光相融,将两人重合的影子拉长,再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