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蜜儿(美食)》 作者:紫夭   文案:   明家长子明煜,年仅十五便军功加身,任禁军大都督数载,杀伐果断,与帝王作刀,分一杯脏羹。   京都城里“活阎王”名声在外。除夕之夜。却遭亲信背叛,重伤晕倒在甜水巷里。   醒来的时候,身上刀伤刺辣,双目失明。只耳旁有个小丫头声音,日日嘘寒问暖。   他吃了人家的面条儿,住了人家的房子,上茅房都得小丫头领路。心中暗自打算:   若他日病好,夺回家中侯爵官位,定要赏这丫头黄金百两为谢。   只是日子一久,方觉不太对。   小丫头在厨房里割伤了手,他觉着自己心口里在流血;有贵公子光临小店与小丫头寒暄片刻,他忍不得,只想将人一脚踢出去…   等得伤好复明,他奉上黄金,意图求娶。小丫头却已靠着自己手艺,成了京都城数一数二大酒楼的老板娘,一时风光无限。   他只得将自己打扮光鲜,送去她房里,忍着眼底酸楚问:“你可是不要我了?”   【性子利落.贼甜.老板娘 X 心狠手辣.高岭之花.禁军大都督】   【双向守护,陪伴成长】   【小剧场:】   初初救了人。蜜儿问起:“我该怎么喊你?”   “姓明,单名一个煜字。”   蜜儿:“那我就叫你阿煜!”   “……我年岁比你长许多,你总该称呼一声兄长。”   蜜儿一脸嫌弃:“明兄?玉兄?多不好听!那你多大年岁了?”   “二十有七。”   蜜儿:“我毕大叔也才三十有二,你比他小些。那我便叫你二叔。”   “……”给他抬了个辈分?他不想答应。   蜜儿:“二叔,二叔,明二叔!多好听。日后你便是我明二叔。”   “……”他心里够够的。   后来,春风如沐,夕阳影斜,蜜儿被他堵入小店门后。   几缕光束明暗交错,一双清冷眸子里不知何时燃起的腥火,滚烫的声线凑来她耳边:“不许再叫二叔。叫煜哥哥!”   【架空大明,致敬食材疯狂进口的大时代!】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蜜儿、明煜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撩最辣的汉子,做最甜的小吃~   立意:天行健,小女子以自强不息 =========== 第1章 贪鱼(1) “嘘,莫得罪了阎王。”……   还有小半月便是除夕,辰时三刻,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昨夜里落了场大雪,东街的青瓦红墙一夜之间只剩白皑皑一片。几间小店儿的窗户缝儿里冒出来热腾腾的白气儿,门板儿也都张了开来,蒸包子、胡辣汤,朝食正要开卖。   天儿虽冷,小摊儿们也不得休,养家糊口的活计儿断了一日都不行,家中还有待奶的娃儿们嗷嗷哭闹。借着东街儿巷口的平地,贩子们搓着手取暖,懒洋洋的睡不醒,叫卖便也都免了,只等着食客自己上门来。   远处几声马蹄响,一行锦衣官兵转角上了东街。为首的两人骑马,一抹天青,一抹檀紫,穿的都是蟒袍。   青藏色那位,书生白面,生得眉眼如画,俏似女儿家的模样。旁人们看了都得感叹,怎就从了武职,若考了功名,该是位俊俏的探花郎。   倒是那穿檀紫色的,周身煞气,峻山眉,清冷眸,目无旁骛,身长九尺,骑于马上更显威赫。旁人不自觉都怕得后退了几步,怕的是那腰间双刃名声在外,斩过不少人…   炸果子钱二入京城没多久,眼瞟着马上的人,细声问起身旁的孙屠户,“这是谁?”   孙屠户闭口不言,刀口子在冒热气儿的猪皮上刷刷地磨了两下,只当是没听见了。钱二嗤了声,“小哥儿也有架子了?”   一旁豆浆佬笑着劝,“嘘,莫得罪了阎王。”   众人缄口不语,钱二心中正发闷。一身褴褛破洞大袄子,瘸腿儿行来他眼前摊了摊手,“施舍来两根炸果子来吧,和尚告诉你。”   钱二看清楚来人,是这甜水巷里的无赖和尚,法号叫空行的,日日里讨食为生,人见人烦。钱二此下正心起好奇,左右盘算一番,夹了两根炸果子,纸包都没用,便送去那和尚眼前,“快说。”   和尚接来炸果子,咯吱咬下一口方道来,“你是新来,禁军大统领家的二位公子都不认得?看那白面模样的是明二公子,英俊郎君,武艺了得,年岁虽浅,已经官拜四品同知卫。那可是多少闺女儿想嫁的。”   钱二见那青衣虽相貌堂堂,然另一匹马上的男子更是不凡:“那紫袍的呢?”   和尚啧啧摇头卖关子道,“不可说,不可说…”   钱二咬了咬牙,口袋里摸出来几枚银钱,“这些给你吃顿饱饭,这下可能说了?”   和尚笑嘻嘻接过,方道,“那位爷手上的人命多,别人可都不愿提。十五年前瓦剌兵临城下,便是他一双短刃斩了那瓦剌主将的头颅,方才保下咱京都城。”   “嗐。”钱二笑,“这不是是该杀的人么?怎不愿提?”   和尚叹道,“若只是这样又怎会有今日的名声?这位爷,十余年来不知给新皇清理了多少门户。又仗着军功,贪赃!看今儿这阵仗,不知又是哪户高门要遭殃了。”   “去去去。”和尚话没落,孙屠户家提着刀来赶人了,“要说去别处说,可别你在这儿耍了嘴皮子能耐,惹得我们一身骚。”   钱二这才扮起来和事老,支开了和尚,又劝着孙屠户,“不说了,不说了,小哥儿你消气消气。”   小巷口上的嘈杂,被马上的人听见几句。青袍拉着马缰,故意缓了缓步子,低声吩咐脚下亲信,“那嚼舌根子的都拿去镇抚司,鞭三十再送回来,留活口儿,让其余的都知晓厉害。”   亲信应声,转身带着小队的人去办了。   紫袍却并未多留意,正提着马缰快走了两步。青袍从后头赶来,“那些个多嘴舌的,我都替兄长惩治了,莫乱了我明家清名。”   紫袍微微侧眸,嘴角淡淡一抹笑意,“有劳阿远了。”   一行人穿过东街,往京都城西北角上的朱门大宅里去。道儿上的行人渐少,多有高墙林立,石狮灵动。张府朱红大门前,两员八尺家丁,目光如炬,背手而立,威武十分。   张岐山位居一品内阁大臣,看门的家丁自然也颇有些见识,二人皆认得这些官兵身上的锦衣,其一便已经上前来拜,“二位都督如此早来,可是来拜访我家大人的?可有拜帖,让我等入府中通报。”   明远先下了马,扶着腰间佩剑行上前去。身后数名禁卫军左右簇拥上来,生生将方才那二员家丁身上的威武压了下去。   明远皮相生得好,此下笑着,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与那来问话的家丁道,“拜帖是没有了,便与你家大人通传,禁卫军明都督来府上寻他幼女张欣兰的。”   家丁未敢抬头,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大人,我家小小姐早已出嫁,近日并未回来府上呀。”   “哦?”明远听得此话,话语微扬,“那便有劳小哥儿通传,是明都督想拜见张大人。”   明远话说得越是清清淡淡,那家丁心中便越是七上八下,然面儿上依旧未露破绽,只好一拜道,“那有劳二位大人稍作等待,奴才这就去通传大人。”   等那家丁转身入了朱门,明远方对身后亲信低声吩咐,“将府上各出入的口子都看好了,若有人要出去,都押回来与我亲自审问。”   天还冷着,风也烈。小兵吴尧手里提着数个马奶袋子,往明远面前小跑了过去,“同知大人,刚买来的新鲜羊奶,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明远从小兵手中接了两个马奶袋子来,目色往身后扫了扫,方回来吩咐道,“其余的,分去给兄弟们。”说罢兀自转了身,将那马奶袋子递送去仍骑在马上的紫袍眼前,“兄长,喝些羊奶暖身。”   马上的人抬手接回去,尝了尝,觉得尚好入口,方仰头喝下半袋子。片刻功夫,一行禁卫军羊奶也喝了,身子也暖了,却仍不见府中有人出来。   紫袍便下了令,“不等了。”   明远手一挥,便领着一行人便往府中去。方才留守门前的那员家丁上来阻拦,被明远手起刀落,抹了脖子。一众禁卫军见了血色,更提起几分气血,冲入府中,见得身强体壮的男子,杀鸡儆猴;见得妇孺皆一一押下…   约是听得了动静,张岐山这才领着家眷匆匆地迎来了花园里。见得满地血渍,尚能压住气息不言于表,又遇上了青紫袍二人,只背手问起:“明都督,怎如此兴师动众,可是圣上有什么要宣召的?此处是官员私宅,若不是圣上下旨,恐也不是禁卫军能随意就闯的。”   没等紫袍开口,明远已上前对张岐山一拜,一并客气笑着,“张大人,圣上还未下旨呢。不过令嫒在将军府中作为,想必您也听说了。她得罪的可不是别的人,那是敬王府上。王妃就那么一个嫡亲乖巧的女儿,如今连人带着腹中胎儿一道儿没了,我等是特意上门来,有请府上小小姐去敬王府上一趟,也好给王妃赔个不是…”   张岐山早有了说辞,“将军府上不幸,张府上下也深感惋惜,只如今事情也未有定论,怎可全怪责在小女身上?况且,小女此下也不在府中,怕是要让明都督白跑一趟了。”   明远自知道张岐山不过周旋之语,可人家一品官威,眼下正是为难,却听得身后紫袍道,“既然人不在府中,那我等便入了堂,请张大人喝一口热茶。”   张岐山一怔,从来只有主人请客喝茶,哪里有客请主的道理…心中正是揣度难解,方又见那紫袍信步悠然,背手往宅子里去,与他笑着:   “这天,太冷了。”   “请吧,张大人。” 第2章 贪鱼(2) 酸汤粉条儿   张府客堂墙上一副孔夫子画像,画像下紫檀雕螭案上,摆着只金狻猊香炉,炉子里将将燃过香,淡淡的沉香混着墨味儿,倒是清雅。堂内不过再有两排十六章张楠木太师椅,客座灰褐色的茶槛,看似简洁却是洋漆所制,造价不菲。   不过一晃,小兵便伺候了茶水上来。一一送去了张大人和自家都督手上。   紫袍方淡淡然与坐上张岐山道,“这是程大将军从北疆送回来的茶,说是从暹罗来的。不知大人可会喜欢。”   张岐山遂端起碗来,尝了一口味儿,未敢品鉴。放下茶碗又观望了一眼紫袍面色,思忖起来这明煜与程将军府里私交深厚,他那幺女又犯了两条人命,今日怕真不会被轻易放过了。只是他尚且还有官位在身,便就打算一口咬定人不在,等风头过了,再让幺女逃出京城去,也能保下她一条小命。   明煜撩着茶面儿上的浮叶儿,却也不紧不慢。见得矮台上的罗汉松,便说起今年秋日里常浅居山房里拍出的天价盆景;又见得墙上前朝名家字画,便论起重阳节的时候圣上新得来的花鸟卷轴。   如此小半日的光景过去,张岐山一一陪着话,心中早就迟疑。这明煜倒像是来与他闲话家常,不像是来捉人…被明煜提起冬日里宫中梅花宴上,他曾在圣上面前临场献诗,得赏了一樽景德镇的青花山水瓶,张岐山还难为笑了两声。   便就这时,客堂外头却忽的传来女子哭喊。   张岐山不稍仔细听,便分辨得来这声音正是他那小女儿张欣兰的…他面上笑容顿时收敛,这才想起,方才一进来客堂,便不见了明远。张岐山忧心忡忡,起了身直往外去寻,还未行出两步,便见明远果真提着小女儿入来了客堂。   “你们…”张岐山看看那跪在地上的张欣兰狼狈不堪,又回身看了看明煜,“你们如何寻得她的?”   却是明远笑着答话,“自然是在大人藏在花园假山中的私银库里。”   “……”张岐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去了地上,那银库里的东西见不得人,他素来藏得极好,自想着让张欣兰躲在里头,便不能被人发现。怎料得到…   “张大人莫非以为,陛下不知道你那些腌臜事?”明煜撂下了茶碗,清淡笑着与张岐山道,“今日本不过奉皇后娘娘懿旨来拿人,若方才入门的时候,张大人便将人交了出来,该也牵连不到张大人身上。果真,张大人还是爱女心切…”   张欣兰摸爬着来抱起父亲的脚踝,“阿爹,阿爹替我跟陛下求求情吧,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姐姐的。全是她,她自己怀了孩子,还要去高处,失足摔倒了才难产,怎么能怪我呢?”   张岐山冷笑了两声,失了魂儿似的,眼下保不住的,岂止小女儿一个…那些见不得人的银两,该得将整个张府送上断头台…   明远一旁提着张欣兰的衣领子回来,又温声劝了劝,“小小姐莫怕。不过是敬王妃想要见见你。与我们去一趟便好。”   张欣兰摇着头,泣不成声,“我不去。郡主死了,孩子也死了。敬王妃定不会放过我的。你们等着,等将军从北疆赶回来,定会护我。”   明远笑着,“就怕是将军军务繁忙,赶不回来了。”说罢了,便也没再与她废话,对明煜一揖,便将人押走了。   张欣兰的喊声还在门外,张岐山早已醒觉过来回天乏术,理不得她了,等人出去了,方对明煜拜了一拜,声音沙哑着央求,“张某自知有罪。只是夫人还卧病在床,每日三餐须得按时服用,张某想求明都督,临行去镇抚司前,赏府上家眷最后一口好饭吃…”   **   时近中午,小厨房里正忙碌,烧水的烧水,炖汤的炖汤。张府奴仆正为张家家眷张罗最后的午膳。一旁紧盯着的禁卫军小议着:   “都是要入镇抚司的人了,还想着吃好的,真是好心情。”   “吃惯了好的,怕入了狱享不起口福了。”   小统领胡顺边督促着家奴们“将菜护着好了,别凉”等话;边搭着一旁同僚的小议,“既是张大人开口求的,都督方才交代照办,说是文人多爱惜体面,张大人位居一品,也该得送他一程。”   话正说着,吴尧从外头回来,绕来胡顺身边笑道,“顺哥,张夫人爱吃的汤粉条儿,刚去巷子口上寻了档口过来。”说着正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两个推车的小丫头。   胡顺正忙着,直吩咐道,“行了。你便带她们先去偏堂里送食罢。”   吴尧笑着,“顺哥,方才我尝了这汤粉条儿味道不错。那一堂的人也吃不完,兄弟们还饿着,不如与大家伙儿一道儿用作午膳了。”   胡顺笑了声,“你倒是周全。一会儿先与都督和同知大人也送两碗去。”   “得!”吴尧应声,客气地一揖,便就领着人往偏堂里去了。   **   张家大堂里清冷了几分,只剩得一人高坐,接着品茶。不时有禁卫军入来回报。   “都督,方才那些尸首已经打点好了。”   “都督,张府家眷已都请去了偏堂里用膳。”   明煜拨着茶水,淡淡,“看着他们好生享用。”   明远办好了将张欣兰送去敬王府上的差事,折返回来大堂,便又一揖,“兄长,那假山银库中都清点妥当,共是三万二千两。兄长看看如何处置。”   座上那人简单几个字,“照老规矩办。”   明远暗自一笑,“是。”老规矩,便是上皇帝六成,明家四成,再拿出些来犒赏禁卫军等兄弟。此回下来,明家入账一万二千两。明远心中还在盘算着数目,却忽的听得大堂门外兵士们嘈杂。忙又请了明煜,他出去看看是什么事端。   行来大堂门外,明远只见雪地旁停着架小车,车上还烧着炉子,水滚了正腾着热气儿。一干禁卫军兵士围着炉子旁,搓手取暖,嘈杂便是从那儿处来的。   人群正中,女娃儿不过十三四岁模样,一对杏子眸微垂,羽睫漆黑扑腾在粉面儿上。着一件略陈旧的粉红绣梅花小袄,卷起袖口,正立在炉前张罗着吃食。唯独耳鬓旁簪了一朵白花,似身上戴着孝。   明远看踟蹰了几分,醒觉回来,喊了一旁吴尧来问,“这女娃儿怎在这儿?”   吴尧便将方才都督让人做饭,为张大人送行一程的事情与明远说了。罢了,又多解释了句,“张夫人病着没什么胃口,唯独想着甜水巷口这家粉条儿。都督便吩咐小的去张罗了来。”   明远微微颔首,“张夫人要的吃食送进去了么?”   吴尧:“去了,方才另个小丫头送进去了。”   明远吩咐,“兄长不喜人多,办完了差赶紧叫她们走。”   “是。”吴尧应声,又行去了女娃儿那儿端了碗粉条儿来,“同知大人午膳也还未用,尝一碗吧。”   明远摆摆手,“你先送进去与都督用上。”   吴尧“诶”了声,方端着那碗吃食入了大堂,却见自家都督正起了身往外头去。吴尧忙笑着问,“都督可是饿了?小的与您送吃食来了。”都督目色却只从他手中汤碗扫过,“不必放下了,我不用。”话毕,便又行出了门口去,问起“何事嘈杂?”   吴尧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好跟着又出来。   明煜行来门前,只见堂前兵士们正问那女娃儿讨碗粉条儿吃,女娃儿年岁尚浅,还未长开,一张小脸却生得讨巧。便就有兵士故意逗她说话:“这粉条儿怎和平日里见的不同?什么做的?”   女娃儿答,“山芋做的,自是和白米做的不一样。官爷觉着味道可好?”   另一人抢了话去,“好,好绝了。那,这酸汤儿怎这么鲜。”   女娃儿笑道,“自家酸坛子腌的冬菜,新鲜的牛骨,熬了整夜了。”   又有人问起,“这酱牛肉嫩得慌,可也是你自己做的?”   女娃儿扇了扇眼睫:“嗯!我们李家的卤水儿,别处可都寻不着。”   几个兵士嬉笑起来,“人也一样。嫩着!”   女娃儿这才听了明白,不是什么好话,一瘪嘴便不出声儿了,兀自又涮了两碗粉条儿,浇上一勺酸汤,再扑三五牛肉薄片,撒上葱花儿。将碗搁在地板上,便收拾要走了。   多有人还不依不饶,“可别急着走,还没饱呢,再来两碗!”   “没有了,给你看,桶子里都空空的了。”女娃儿掀开了装粉条儿桶子上的白布,果真空空的。   吴尧跟了过来,赔笑着与兵士们道,“这都卖完了,都督让我来送人走了。”吴尧说着指了指身后立在大堂前的明煜明远,一干兵士们便如老鼠见了猫,顿时静如呆兔。   巧逢着送食的丫头从偏堂里出来,端着几个用完的大碗,送去了小车上。吴尧方领着二人一道儿往外头去,行出来了拱门,从怀里掏出三枚银元宝,“小娘子们辛苦了,这是都督打赏的。”   “多谢了,官爷!”伸手接银子的是方才去偏堂送食的丫头,倒也生得白净圆润,可眼珠子转得勤,吴尧觉是个心眼儿多的,却问起煮粉儿的姑娘,“小娘子平日里可都在那巷子口上摆摊儿?我明日去,可还能遇上?”   “下雨下雪的不在,天晴都在的。”蜜儿想了想,又道,“官爷明儿再来,我那儿还有别的好吃的。”   吴尧一把年岁单汉子一个,办差勤快,见得女子却少。此下竟是腼腆起来,嘿嘿笑着,“成…成…”   蜜儿又问,“这里头出了什么事儿,官爷可能说否,不能便罢了,我们便当是来玩儿了一趟,什么也没看见。”   吴尧笑着,“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家都督捉着了个腌臜的官儿,皇帝下了口谕来拿,抄了家都得充公。”   “那可是好事儿。”话正说着,蜜儿推着小车已经迈出了偏门,便就与吴尧道了别。又与银荷一道儿,往甜水巷里回去。   方行出来几步,银荷便就耐不住了,与蜜儿说道起来,“一品大官儿的园子,果真是好大,屋子里还好多的古董呢。偏偏那整整两桌子的人,明是团圆饭,却吃得哭哭啼啼的…”   “还有还有,你可见着那活阎王的面相了?”   蜜儿迟疑着,“活阎王,是谁?”   “就是那禁卫军的明都督呀,我听着别人背地里都这么喊他。”银荷抬手比划着,“方才就立着你对面好久,我可看见了。不过又不敢多看,那张脸生得可好看了,偏偏名声不好听。”   蜜儿方才忙着手中活计,自是没见得什么活阎王,听银荷这么说方提醒着,“什么天王阎罗的,日后也都见不着。你莫嘴上开罪了,得被捉去打板子的。”   银荷吓得一惊,忙一把捂了嘴,方紧了紧脚下的步子。 第3章 贪鱼(3)---小修 紫米圆子   从东街入来甜水巷里,多了几分幽静。眼前三五老槐,枝丫上还累着厚厚的积雪。树后的简氏公祠,木架红漆都颇有些年岁了,门前的对联儿却将将翻新过,写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转了个弯儿,便是王家的豆腐档口儿。蜜儿撂下来小车过去问着,“孙姐姐,徐阿娘一早说想吃豆腐脑,可还有?”   王家媳妇儿姓孙,只比蜜儿长三岁,见得是蜜儿来,忙盛起两碗豆腐花儿,包好了放去了蜜儿的小车上,笑道,“刚出锅热乎着,拿走吃吧。”   “可还是老价钱?”蜜儿将要去问银荷拿银两,孙氏忙道,“就不必数银子了,一会儿还得去你家里借卤水,便就都免了罢。”   蜜儿笑着嘱咐:“那你记得来。”   话没落,两个小娃儿从蜜儿身旁飞快跑过。一个拉扯了一下蜜儿的袄子,一个重打了下小车上的桶子。回头来,还没皮没相与蜜儿做鬼脸。   “没阿爹的野姑娘!”   “略略略略略…”   蜜儿听罢,地上攢起两个雪球,往那俩小娃身上扔了过去。一个直中脑门芯子,一个小娃吓得倒在了雪地里。见那两娃儿狼狈模样,蜜儿嗔着道,“谁家的野娃儿,有爹生没娘养?”   王家媳妇儿绕出了门来,“还不回家要奶喝去!”   两小娃儿没讨着便宜,拾掇起来,方又追跑着入了深巷…   蜜儿这方才与孙姐姐道了别,便往梅竹小院去。   蜜儿跟阿娘姓李,自幼便住在甜水巷的梅竹小院里。   李氏年轻的时候,生得明艳娇美,嫁去了高门大院里,作了许府姨娘。可没多久,便遭家中主母姨娘记恨,被诬陷上了些事端,府中人言可畏,李氏日渐消瘦,在那府中实在度不下去。许家官爷方将人送回这甜水巷子里做外室。   可自打蜜儿记事起,便没见她阿爹来过几回。外室之女,无宗无祠,巷子里的姑婆们便喜欢在背后闲话,多有些被小娃儿听去的,便有了那些不好听的话。   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人的闲言闲语蜜儿倒也不放心上,只那些管不住嘴的小娃儿,见一回,打一回。   **   入来梅竹小院,腊梅花儿正开得好看。蜜儿放下手中活计,折了两枝最好的,正要往自己屋子里去。   便见徐氏大腹便便从东屋里出来,笑着招手道,“蜜儿回来了,银荷,快进屋吃午饭。”徐氏原是这院子里的租客,有孕已经九月有余。   “徐阿娘你们先吃,我先回屋一趟。”   这梅竹小院儿原就不大,蜜儿住的正屋,徐氏与银荷住东屋。   正屋坐北朝南,靠着南边儿窗户的位置,还有间暖阁。阿娘还在的时候,最喜窝在暖阁里做手活儿。蜜儿便将她的灵位摆在了暖阁旁侧的小书柜上。午时阳光洒落进来,将那小书柜也晒得暖和。   蜜儿取来那上头的花瓶,将里头干枯的粉菊换成方才折来的两枝黄梅。再在香炉子里燃上了三炷香。   今年入秋的时候,阿娘肺病犯得重,请了不少大夫,买了最贵的药材,家中积蓄耗尽,也没能将人留住。   阿娘走的那日晚上,蜜儿咬牙去了趟许家,想喊阿爹来看看阿娘。本想着阿爹是太医院的大官儿,若能来一趟,不定能救救她。   可许府里人说,阿爹不在京城,见不得她们母女…   回来院子的时候,蜜儿却听徐氏说,阿娘已经去了。蜜儿扑在阿娘的尸身上哭得几近气绝,恍惚回来的时候,却见得徐氏怀里紧紧抱着阿娘的银钱匣子,与她说,阿娘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自己,要认她作养女。   蜜儿那时刚没了最亲的人,被徐氏揽过去怀里的时候,只得喊了她一声“徐阿娘”…   阳光透着窗棱洒道暖榻上,蜜儿只歇了一会儿的功夫,肚子便咕噜咕噜作响。她只得起了身,去厨房洗好了手脸,方寻去了东屋里吃饭。   东屋里,徐氏正从银荷手里接来那几个银元宝,收进了银钱匣子里。见得蜜儿进来,面上几分慌张,忙一把合上了匣子,笑着将蜜儿拉来坐下,“快来坐下吃饭。”说罢,徐氏自己抱着那银钱匣子宝贝似的,起身藏去了枕头后面。   蜜儿看在眼里,心照不宣。便见徐氏又笑盈盈来,与她夹菜。“你做买卖辛苦,多吃些肉。”蜜儿自也抬筷与徐氏夹了菜。   徐阿娘待她客气,多也是因得心中觉得亏欠。   那银钱匣子阿娘也曾与蜜儿看过,里头原有这梅竹小院的地契,还有些许阿娘贵重的物件儿。   起先的时候徐氏只说,“这银钱匣子,你阿娘让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及笄嫁人,再全与你作嫁妆。”可后来,徐氏又让银荷跟着蜜儿一道儿卖朝食,便将买卖的银钱,也都收来了这盒子里。说法儿也与之前的一样,道是她还小,等出嫁的时候再全数与了她。   徐氏男人今年早春随大船出海去了,整整一年没得消息。等男人走后不久,徐氏方发现有了身孕。自打有孕,她便做不得重活儿,只得靠着邻里接济过活儿。   阿娘还在的时候,便念着与徐氏男人毕大海有几分交情,帮着照看她们母女。   毕大海住着院子里的时候,待蜜儿与银荷一般,都做小女儿看。蜜儿受过的恩惠,自是记着心里的。她眼下也无处要用大钱,便就先让徐氏拿着那银钱匣子安心阵子,等她毕大叔回来,徐氏重新有了依靠,便再与徐阿娘提这银钱匣子的事儿。   眼下徐氏再与蜜儿夹了块牛肉,又撑着身子去盛了一碗鲜奶来,与蜜儿道,“这鲜奶是朝早乳酪铺子送来的,快喝了,这时候正长身子。”   一旁银荷见得徐氏对蜜儿那般要好模样,生起来闷气儿,要再多夹两块牛肉来吃,却被徐氏夺了筷子。   “你也吃的差不多了。今儿古大夫来与我开了一副去胎毒的药。”徐氏说着,从腰间摸出来些碎银,“你去一趟药铺,拣了这副药回来。”   银荷一脸不情不愿,推挡道,“阿娘,我月事来了肚子疼。让蜜儿替你去吧。”   蜜儿自知道她好逸恶劳的习性,目光落在自己碗里,定定道,“方回来的时候便见着,蔷儿好似已经在院子外等着了,可是和银荷姐姐约好了一道儿去戏园子的?”   银荷被戳破,狠狠瞪了蜜儿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徐氏手中筷子重重拍在了桌案上。   “平日里你便懒着,事事都让蜜儿作了,我养你做什么?”徐氏火气大,两句话斥得银荷脸都憋红了。   银荷只得瘪了瘪嘴,气嘟嘟取了徐氏手上的银两,“去便去,阿娘如今偏心得很了!”银荷说罢方寻出了门去。   听得银荷摔门出去的声响,蜜儿屋子抿了一口鲜奶,一口下去喉咙里都是乳香。这鲜奶她最是喜欢,奶酪酸奶奶皮子奶茶,各样的都好吃。   若日后她能有家小食店,她日日都与食客们做奶味儿吃。   **   翌日清晨,将将苏醒的京都城,被浅浅小风拂过。街角的积雪还未化开,阳光刚刚露出几丝儿小苗,越发让人不想睁眼。   蜜儿推着朝食摊儿出了门。银荷没睡醒,跟在蜜儿后头打着哈欠,边走边抱怨了着的天气太冷。蜜儿将小车停好在巷子口上,贴着炉火站着,尚且暖和。   甜水巷口迎来了第一个食客。食客一身的暮色缎面儿棉袍子,脖颈里围着张褐色的毛领子,双手拢着袖子里,身旁还跟着个伺候的小厮。见着这贵气模样的打扮,小摊儿们却都不大敢招呼,深怕油锅渐脏了老爷的袍子,也不知怎的,老爷不去店面里头吃,反来了这儿了。   食客却行来蜜儿档口前,一挥袍子裙摆便在石凳上落座下来,“小老板娘,烫两碗粉条儿来。”   小老板娘手脚麻利,烫粉儿浇汤切牛肉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热腾腾的吃食端了上来,“大老爷慢用。”   食客却赏了小厮一碗,让他先尝。等小厮嗦了一口粉条儿,方问,“怎样?”   小厮滑溜了一口下肚,眉开眼笑,几分忘我,“老爷,好吃!”   “说说看?”食客到不急着自己来,这小厮养着身边时日长,每每去尝着新食样儿,都给先与他尝尝。久而久之,小厮那舌头也养得刁钻,能被他称上好吃,昨日听来的那传言怕是不假…   张岐山夫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临行上路了,记挂着的,竟是一碗酸汤粉儿,也不知是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小厮挑起来一筷子粉条儿,“这酸汤儿贼鲜,绝了。”小厮迫不及待,又夹了一块儿牛肉放入嘴里,望着自家老爷,又是一脸惊叹。   食客笑着无奈摇头,“养了这么久,还是不争气…就这么点儿俗物,能将你哄成这样?”说着方才兀自动了碗筷,粉条儿夹着牛肉入口,舌头便怔怔地不想动了,任由着那酸汤鲜美在口中打转,半晌方才回神过来。   主仆二人吃罢了,食客方叫了小老板娘过来给银子。自问起来,“我看你年纪小小不似能做出这等味道的,这粉条儿的秘方可是家中传下来的?”   蜜儿笑着答了话,“不曾有什么秘方。不过是阿娘做来卖着糊口,阿娘去了,便将这小食儿交于我了。”   食客点点头,又意犹未尽望了望蜜儿身后小车,“可还有别的好吃的?”   蜜儿笑,“今儿有紫米圆子,老爷可想尝尝?”   昨日下午,王家媳妇儿来家中卤牛肉,便与蜜儿带了些紫米来。说是王贵从南边儿行商带回来的。   蜜儿自拿了一些来蒸熟了,闻着香气别致,药香之中还带了一点儿甜味儿,只是比起白糯米口感要粗些,便又放了些黄糖,加了些火候。出了锅,再用饭勺捣碎。见得水汽渐散,紫米粘粘不化,方下手捏成了一个个的圆子。   食客听得这新鲜的小食儿,多拿了银两出来:“来两碗试试。”   蜜儿边去了炭火上,将温着的紫米圆子盛出来与那老爷。   紫米香气更盛糯米,一个个的小巧圆子看上去便觉着该是软糯香甜。蜜儿盛着五六颗紫米圆子,再淋上一勺子鲜奶。奶香裹着糯香,奶白裹着紫黛,直将一旁豆浆佬摊儿前的食客都引了过来,一一乖乖巧巧掏着腰包要圆子吃。   豆浆佬多有些怨气,却禁不住蜜儿笑嘻嘻捧着一碗紫米圆子送来他眼前,“孙伯伯你莫与我置气,这是犒劳您的。”   豆浆佬又气又笑,“可没你这样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将那紫米圆子接了过去。   北边又来了新客,蜜儿一眼便认得来人,“官爷果真来了?”   吴尧一身便服,领着几个镇抚司的同僚,“小娘子昨日说与我做好吃的果是真的?这香气儿我老远便闻见了。”   蜜儿笑着,“官爷赏脸,我与你盛去。”   吴尧招呼着几个同僚同座,等蜜儿端了紫米圆子来,又一人叫了一碗粉条儿。不过片刻钟的功夫,几人碗里便吃得干干净净。吴尧又招呼着蜜儿来,边数着银钱,边拿出个精致的檀木食盒子,盒子里两只金镶玉碗,小巧精致。   吴尧笑道:“还得劳烦小娘子,再与我盛两碗紫米圆子。待我拿回去孝敬一位贵人。” 第4章 贪鱼(4) 明慈音   明府厨房靠着西面儿的偏门,因得晌午阳光好,路面上的雪化了干净,车辙印子湿漉漉压了数条,总有些送菜送酒的下人们出出入入。见得门边儿候着的那位清隽公子,都得叫声,“远二爷。”   明远等着的人正来了,从吴尧手里接过那檀木食盒子,又再寒暄了两回,便转身入了院子。   靠着墙边儿走,便都是小廊,绕开了小厨房又见得一亩见方的湖水,湖面结了冰,正是寒光清冽。沿着湖边小道儿,再往北边儿去,才是箫音阁。   明远行入院门,虽是冬日里,眼前却是一片翠竹载雪,斑驳可爱。丫鬟巧璧笑着来迎,“二爷来了。”明远颔首笑道,“与慈音寻了些吃食来。”   巧璧福了礼,方先一步去了屋子里头通传,“小姐,二爷来了。”   屋中女子闻声方从暖阁里探出半面来,见明远入来,却不声响,只给巧璧使了个眼色。巧璧方去接了明远手中的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又迎着明远入来暖阁坐下。   巧璧问:“二爷能呆多久,喝什么茶?”   明远目色流连在慈音身上,忘了答话。多日不见,慈音的肤色更是白皙几分,一双眸子慵懒着,冷冷清清却是含情。   巧璧见他看得入神,忙是咳嗽了声,当是提醒。   明远这才回道,“不必另沏一壶了,就喝你们小姐今日用的。”明远话落了,却见慈音并不理会人,还是笼子里的鹦鹉叫得讨巧:“爱爷,爱爷!”这鹦鹉周身浑白,名叫雪绒儿,自也是今年慈音生日的时候,明远与她寻来作的生辰礼。   慈音却是一笑,手中持着筷子,正夹着粟米喂着雪绒儿。   明远笑着,“好不容易有假,来看你一回。”说着又从身上摸出来香囊递送过去,“早前放的那些腊梅花味道儿淡了,你可还有些别的?”   慈音这才放了手中的筷子,从他手中接了那香囊来,放去鼻息前闻了一闻,“你便放在这儿吧,我做好了,让巧璧与你送过去。”   明远见她面色仍是冷冷,只得微微叹气,“你素来脾胃不足,今儿让吴尧寻了些新鲜的来,你尝尝。”   慈音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子,“今儿哥哥也早回,一会儿与他一起用。”   明远听得她肯用,暗自开心了片刻。抿了抿唇道,“确是有两碗,正好你和兄长一起用。”   话正说着,嬷嬷入来了屋子,见得二人都在暖阁里,方与二人福了一福。“二爷在这便好了。方老爷来探病老爷,夫人让我来喊着二爷和小姐一道儿去见见。”   “舅父来了?”明远从暖阁里起了身,却见慈音一身素妆,还未打扮,便吩咐嬷嬷道,“你先去回夫人的话,我与小姐一道儿过去。”   嬷嬷应声退下了。   慈音自让丫鬟来梳理头发,稍稍簪了一朵素青绒花,又着上了厚袄子,换上一对茶白的羊绒小靴。巧璧送来汤婆子与她捧着,明远这才引着慈音往静松院里去。   小道儿的雪还未化全,明远自刻意与慈音走近些,怕她脚底打滑好扶着。袄子领上的白绒毛,衬得那张小脸恬静,明远看了一眼方收回来目光,垂眸望着脚下,“舅父该是来看父亲,一会儿你且招呼一声,便先回。我陪着他们应酬便好。”   慈音暗自颔首,轻轻嗯了声。行过湖边来到静松院门前,却见得一身紫袍背手从外头回来。慈音心绪雀跃,小步跑着凑了过去又拉起紫袍衣袖来,“哥哥回来了。”   明煜却见跑来的娇弱身影,面盘子已经通红,正气喘得急,几分叱责问道,“走这么急作甚?”   “哥哥当值得勤,回来得都少了,慈音自是想你。”慈音笑着,又见得一旁候着的官爷,认得出来忙福了一福,“许太医,是来给父亲请脉的?”   许祯琪笑着拱手,“是。”   明煜方指了指那边明远,“我们先进去看看父亲,你随阿远先去见方大人。稍后我再去箫音阁。”   慈音听话,又对二人一福,方退回了明远身边,与他一道儿行去了惠慈轩。   入了朱门,绕过牡丹石屏风,穿堂过了一进园子,方行至正堂门外。屋子里头里头话语连连,明府主母方氏正与侍郎方壑寒暄着。   明远自引着慈音入了正堂。先与方氏问安,又与方壑作礼,“多日不见舅父,气色又好些了。前阵子让人从绍兴买来些上好黄酒,本是要送去府上的。一会儿自舅父走的时候,自让他们带上。”   方壑笑着颔首,“远儿客气,方与你阿娘说起,自打升做了同知,现如今气质作派越发出众了。”方壑边说边将侄儿扶起,又打量了一番明远身边的慈音,“慈音也来了?”   慈音福了一福,喊了声,“方大人安好。”   方壑听得面色微微一怔,明煜这妹妹虽认了方氏为嫡母,却仍不肯叫他一声舅父。方壑面上局促不过一闪而过,忙又转了笑脸,嘱咐慈音道,“若在府中闲着无事,便多去方家里走动走动,那几个表兄妹的都是常念着你的。”   慈音称了声好,又看向方氏,“母亲与方大人叙旧,慈音便先回了。母亲若有事,便再叫我。”   方氏却也有话要与明远单独说,便许了慈音出去。等见人走远,又屏退了旁边侍奉的嬷嬷和婢子,再将门窗都关好了。明远见状,自察觉出来今日似是有所不同,问向方氏道,“舅父也来了,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方氏听得此话,从怀间取了帕子来擦了擦眼角,少许停顿了片刻,方哭腔着与明远道,“刘太医昨日晚间来请脉,你父亲…怕是撑不过冬日了。”   明远听闻此话心中也有些悲痛,可父亲卧病三年,他便也早早有了这个打算,见得母亲落泪,明远行过去拍着母亲肩头轻轻安慰,“母亲莫要太过忧伤。”   一旁方壑同样面露痛意,再与明远道,“你父亲少时随高祖皇帝征战多年,曾是赫赫武将,可天命如此,却也是定数…”   半晌过去,方氏却收了收眼泪,帕子拧入了掌心里与明远道,“如今不同往日了。明家的大权还在那位手上握着,你又只是他手下区区一个同知卫。若是你父亲去了,家中爵位怕也轮不上你了…”   “母亲怎算计起来这些了?”明远拧眉不解,“这几年父亲卧病,好在兄长他筹谋深远,又是陛下贴身贴心的人,撑起来明家,自不在话下。”   “你这是什么话?”方氏不想儿子竟是一点儿野心也没有,她只觉胸口气堵,咳嗽起来,“你父亲早年帮着高祖皇帝打江山,用命换来的侯爵,你便就拱手要让给一个外人?”   “何为外人?”明远道,“兄长虽非父亲亲生,可也为明家尽心尽力…”   “什么为了明家,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你以为这些年,他贪藏下来那么多的钱财,是为了什么?”方氏话说得恨恨,手中帕子已经皱成一团,压着多年的心气终是透露了些许。   一旁方壑见气氛紧张,忙劝说道,“罢了罢了,这事情且急不得。便都慢慢说。”   明远见得母亲气急,又听得舅父救场,忙是一拜,“是我冲撞了母亲。”   方壑见得母子二人之间缓和了些,方再与明远道,“远儿,你便再不想着那位置,也得多为你母亲想想。你父亲若是不在,她日后自然只能靠着你。你若总要屈居人下,她还如何主持家中的事情?”   方氏自在一旁抹着眼泪。明远心中虽仍有他辞,此下却也不敢再忤逆母亲生气。只得好声好气劝着,“母亲先喝些茶。这些事情,我们且都从长计议。”   方氏自知儿子一时间未拿定主意,也不好再逼他。今日借着兄长来,便是想先与他一个警醒。留着兄长在堂内用午膳的功夫,见明远面色不佳,便未再提起爵位之事。   三人只是闲聊家常,时日虚晃。饭后,明远送方壑出了正门,又独自一人折回来府中,却越发地思绪重重起来。明远脚步未曾停下,再抬眼看路的时候,方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行来了箫音阁里。   巧璧和嬷嬷都不在门口,明远兀自地行入了院子,方才走来外堂,便听得慈音在暖阁里说话,“哥哥慢些再走。巧璧热甜点去了。二爷今日早晨让人买来的,哥哥你也有份。”   明远这才见得明煜也在。原本明煜已经起了身,却被慈音拉了回去。他们亲兄妹二人说话,他自也不好打扰,只好暗自又退出了院子外去。   暖阁里,慈音拉着哥哥喂鹦鹉,又与哥哥看看她新作的白描。她幼年时候,还能常常抱着哥哥臂膀说话,如今年岁越长,哥哥却越与她生疏起来。说是女儿家长大了,得要避忌男女之别。   慈音心中虽是不愿与他生远,面上却很是听他的话。她虽叫方氏一声母亲,不过是因为明炎曾将她与哥哥托付给了方氏做儿女。她心中自也知道,这明家大宅中,再是金砖琉璃皇恩惠泽,嫡母面儿上一团和气,心底里却依旧不少偏私,也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方才能安心依靠。   巧璧端着热好的紫米圆子入来暖阁,慈音亲自送了一碗去哥哥面前,“知道你不喜欢甜食儿,便就当陪我尝尝。”   明煜淡淡,“你先用。”   慈音拿起勺子,舀起那紫米圆子放到口里。方一入口,眉头不自觉地挑了挑,明煜见了笑问,“看起来是不错的?”   “奶香味儿浓,入口甘糯。”慈音抬眸看了哥哥一眼,又忙将他碗里的勺子塞进他手里,“你快也尝尝。”   明煜却又将勺子放了下来,“你难得有喜欢的,便都留着与你。”   “不过,粗鄙之食,仅果腹之用,难有滋养之效,不得太过贪嘴。”   慈音听得这话,扫了些许兴致,自知他话中有话别有他意。慈音放了勺子嗔他道,“哥哥是在皇宫里头陪着陛下,山珍海味吃惯了,舌头也刁钻了,嘴也刻薄了。便是二爷讨好我的,都是粗鄙了?”   明煜不答,起了身往外头去,行至门前方顿足与慈音道,“你知道便好。” 第5章 贪鱼(5) 那孩子手里持着一把利刃,……   还未及亥时,主母方氏引着嬷嬷婢子入了静松院。   屋子里点着一味藏香,原是沁脾养心之效,却将好能把屋子里的药味儿遮掩了去。婢子捧着热水进来,方氏亲自接过来帕子,要与床上的病人擦身。   明炎久病之后,睡眠便不深,听得屋子里动静,缓缓睁开眼来。   方氏见了,忙凑去与他擦了擦侧脸,“老爷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明炎声音还沙哑着,“整日都昏昏沉沉,说是睡着了,却又醒着。说是醒着的,却也不是…”话落又觉着胸口有痰,要撑起身子来咳嗽。方氏将手中帕子递给嬷嬷去洗,自己忙扶着明炎半坐了起来。“老爷可有些胃口?想吃什么的,我让他们去做。”   明炎咳嗽数声,方吐出一口浓痰,让婢子拿痰盂接走了。他方缓缓靠向身后枕靠。借着烛火微弱,却不难看到方氏面上的细纹,他自觉着几分怜惜,目光向下却正撞上她手上那串佛珠。“你如今,每日里还在念佛?”   方氏手中活计未停,接了嬷嬷洗好的帕子来,边与他擦着手,边笑着答话,“既是信了,便得要诚心。日日里都是要念个把时辰的。”   明炎自想起些往事,方与她提起,“你可还是介怀着煜儿?”   方氏面上笑容顿时怔了一怔,她自记得明煜被封副都督之时,方才十五岁,正从北疆立功归来。而她的远儿,虽早早入了禁卫军在明炎身边历练,可始终远远不及一个义子。   自那时候起,方氏便与明炎争吵不断。许是因得积怨入了五脏,后来大病了一场,太医来探,说是不好再动气憋闷。方氏方听得兄长方壑的劝解,去宝相寺中请了一尊观音像回来,日日里吃斋念佛,也好修身养性…   听得方氏未能答话,明炎重重叹了一声气,“你只见得我器重煜儿,便觉我轻视远儿,却从未问过其中缘由。”   方氏垂眸答道,“我只是知道,老爷是受高祖皇帝嘱托…便也不敢多问。”她记得的,当年高祖皇帝北征归来,明炎方是二十七八的年岁,还未曾婚娶,身边便带着一子一女。也正因得如此,即便当时明炎已经位居一品大都督,京城高闺之中也无人敢嫁。眼见就要而立之年,高祖皇帝干脆做主,指了方氏与他为妻。   方家家主当时尚仅官拜四品,虽是高嫁,方氏年不过十六,却要做人后母。京城贵门之中自多添了一样饭后闲话…只等得方氏入了门,明炎方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过,那一子一女,也并非他亲生,而是受得皇帝托孤。   方氏正想得入了神,却听得明炎缓缓道来。   “当年高祖皇帝北征,从玉河往北,一路战无不胜。我自跟在军中,有幸见得高祖皇帝战场杀伐神姿。几场胜仗下来,军中士气鼓舞,乘胜追击。却多有几名副将,暗自吹嘘高祖皇帝战神之名。”   “然高祖皇帝却将那几人捉来,以扰乱兵心之罪名,鞭笞惩戒。我本也不解,高祖皇帝却就这回的事情,告诫军心:此番战胜,并非因大周兵将坚不可摧。而是因得鞑靼自身政权不稳,北边又频频被瓦剌侵扰,无暇顾及大周之师。”   “军中听命,自也无人再敢好大喜功。果然没多久,我等便在沙木堡一战遇到了一位奇将。一路顺风顺水的大周兵士,在此处却吃了大劫。数番攻城不下,大周兵士不仅屡战屡败,且军心大丧。高祖皇帝令人围困城池整整两月之久,断水断粮,最后一役却依然耗损兵力上万。”   “破城那日,守城将领战死城楼之上。高祖皇帝带人杀入城守府中,便在后院深处遇见了煜儿…”   “那孩子身量方到我腰前,一身雾白的锦缎袍子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只怀中还抱着个女婴,又死死护着刚刚生产完的母亲,手里持着一把利刃,不让人靠近。后有人打听得来,是城守齐尔震的家眷…”   明炎说到此处,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两军交锋,生死度外。如此两月攻守,高祖皇帝棋逢对手,早已深觉那齐尔震若非敌军,定为挚友。见他那夫人已经难产身亡,方让我将两个孩子收养下来,随军而行。之后的事情,你便也都知道了…”   方氏听完,确生了几分怜悯,可她也知道明炎平日里笃定独为,素来也不喜欢与人解释这些。   一旁嬷嬷送来一盏人参汤,方氏接来,吹了吹凉方舀了一勺喂了过去。“老爷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为煜儿说话的。”   明炎吃了一口参汤,“夫人聪慧,却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   “你多年来自是怨气我,作为阿远的父亲未曾能尽职责培养,却将手中大权交于一个义子。可夫人也须得知道,伴君如伴虎,高位难当。煜儿虽不是你我亲生,却是名将之后,如今能得帝王信任,确并非只是我偏心。明家爵位,原就是帝王所赐,自也得为帝王所用,方能长久。”   明炎却见方氏停了手中的参汤,垂眸不语,似是喉间哽咽,便也知她心有不甘。可他如今时日无多,须得早早为煜儿铺垫后路。他少许停顿,方再开口问道,“夫人,我今日的话,你且明白吗?”   方氏恍惚片刻,手中勺子搅着参汤,正起了小涡。神志回来,垂眸之际便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又用玉勺舀起一口参汤,送去明炎嘴边,“我自是明白,眼下能担当起明家大任的,确只煜儿一人。”   明炎听得她此话,方是安心了些,喝下几口参汤,却觉着愈发困乏,便让方氏扶着躺下安眠了。   **   冬日午后,阳光肆意。箫音阁的暖阁里,撑开了一扇小窗,阳光洒入来小榻上,正落在林散着的几本古卷孤本上。慈音方午睡醒来,饮了一口茶水,正倚着小窗靠好,要捧起书卷来看。   巧璧一旁候着,手中针脚儿功夫没停,正是照着小姐画的刺绣底图,上着针线。   方才片刻的功夫,外头又有人来,小女儿家声音清脆可人,只道,“姐姐可在屋子里,我来看你了。”   慈音闻着声响,起身来迎。小女儿家一身鹅黄的小斗篷,面如白玉,唇如樱桃,行来她面前便拉起她的手来,“姐姐面色好,定是刚午睡起来。快快梳妆打扮了,我带你出门一趟。”   慈音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又是要去哪儿,得让我们香琴如此高兴。”   香琴道,“都说丰乐楼里出了新品,晌午母亲又让人来与了月银,自得与姐姐凑一桌,尝尝鲜去。”   “这可巧了,我也正好无事。”慈音笑着,已信步去了妆台前坐下,“你且等我梳了头,便与你一道儿去。”   香琴年岁不过十五六,是府中林姨娘的女儿。方氏膝下无女,慈音这嫡长女却也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与方氏不亲,反倒是与府中庶女才走得近些,许是觉着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的缘故罢了。   慈音梳好头,换了衣,临要出门,又吩咐巧璧将昨日里那檀木食盒子带上。出来偏门外,只见马车早早候着了,二人上了车。香琴又挽上慈音手臂,推开车窗撩起窗帘子,小小张望了一阵。   马车行来东街上,香琴方注意到了一旁放着的食盒子,自笑话道,“姐姐出来尝鲜,还早早想着夹带回府。快说说,是想着与谁捎带的?”   慈音听得此话,却未急着答,正巧路过街角那颗老樟树,红红火火满满都是许愿条儿,便抬手一指那枝头上,“哎,问月老求姻缘的。一会儿该与你来求一个。”   香琴顿时红了脸,却见慈音一脸嬉笑,只好嗔道,“姐姐都还未出嫁,怎就说起我来了?”   慈音抿了抿唇,试探着她:“昨日方大人来了母亲院子里,还喊着我尝去他家坐坐,见见几个表兄妹的。下回我去请了母亲,带着你一道儿去。”   香琴便连眸子也不敢抬了,“快快别说了,就要到了。”   来了丰乐楼,嬷嬷本要问掌柜要个雅间儿,却听香琴说,想要在二楼堂内坐下,下午茶点时候,人尚且不多,二楼人少宽松,便也不必入了雅间儿里,徒添闭塞。   掌柜自知来的是贵客,便特地寻了个角落位置,请了二位小姐坐下。方亲自推了两道儿新品小食。这正和了香琴的意思,便让掌柜的就按着新品张罗过来了。   待掌柜的走开了,香琴从阁楼小窗往东街上看,对面正是翠玉轩。翠玉轩原是贵女们做首饰常去的,东西叫卖得贵,许是前阵子连着下雪,生意惨淡了些。此下门外正支开着小摊儿,卖着新到簪花儿,乍眼看去多是寻着冬日里的白色与粉色,做着腊梅的款式。   香琴拉着慈音袖口,目光往楼下撇了撇,“一会儿子吃好了,我们也去逛逛。”慈音笑着道好,方见得小二端着两个小碗上了桌子。“二位姑娘请用,这是本店新品,紫米圆子。”   慈音听得却是怔了一怔,望向那小二,“这也是紫米圆子?”   小二陪笑着道,“本店新品,紫米圆子。” 第6章 贪鱼(6) 红玉糕   慈音正迟疑着,莫不是昨日二爷便是在这丰乐楼里与她买回去的?对面香琴已然开动起来,舀了一个圆子入口,便轻声与慈音道,“好吃的!”   慈音自也舀了一个尝了尝。紫米香气本就特殊,可这其中似是还加了什么东西,与昨日的并不一样。再仔细尝了一尝,方辨认得出来,“还有香芋。”   芋头芳香夹着紫米一道儿,越发将人的嗅觉捉紧了些。慈音却也知道了,与昨日吃到的并非是同一家。正觉着奇特,小二又送了一道儿酸汤粉儿上来。精精致致的两小碗,透白色的粉条儿,上头飘着葱花儿和牛肉。   香琴正用完了几个紫米圆子,正去试试那新来的粉条儿。旁侧几个食客声响却忽的大了起来。   “你家这粉条儿,真不像样儿。”   “学着甜水巷口上的,却也不似模似样。啧啧啧,丰乐楼不如往昔了。”   几个食客说罢了,便撂下银两起了身。慈音听着,便不打算用了。香琴却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方道,“我觉着挺好,怎就不像样儿了?”   慈音洞悉几分方才食客们的评价,自笑道,“好像是说丰乐楼的新品,原还有别的出处…”   香琴道,“这些小食本就处处都有,哪儿有一模一样的道理。这里是丰乐楼,口味自是随着这儿的食客们来的。巷子口上,都是那些劳工们用食,怎能一样了呢?”   “小街巷里的味道,来了这些大酒楼变了味儿的不占少数。却总有人念想着那些原汁原味儿,也不出奇。”慈音笑着说罢,只将最后一个紫米圆子用完了。   听得楼下小巷口上,又有人叫卖着豆腐花儿。香琴碗中那粉条儿顿时不香了,来拉了拉慈音的袖口,“我们下去瞧瞧吧?”   **   老樟树枝叶繁茂,在冬日的小巷子口上撑出一片绿荫。蜜儿与王家媳妇儿早早地占了树下的位置,贴着巷子口与东街上的空挡儿,一左一右地支开了小摊儿。   街巷尾上的三个小娃儿方还在打闹,闻着奶香寻了过来,见得那一个个紫米圆子可爱,馋着凑齐了三枚银钱。从蜜儿手里买了一碗过去,每人分到口里两个,一眨眼的功夫便都落了肚子,奶汁儿也一人一口地喝得干干净净…   三枚银钱叮咚落了袋子,蜜儿自又仔细盘算了番。卖朝食的银钱虽被徐阿娘拿着张罗家用,这下午茶点生意赚来的银两,便都是她自己的。自打入冬,便开始存着了,现如今刚刚好十两银。   阿娘还在的时候,便常去东街看铺头儿,早想将巷子里的小院儿换成东街带着门面儿的小宅,这般卖起朝食晚茶来,便不必担心日晒雨淋了。只是后来与阿娘治病,家中银两几近用完了,这事情也只能暂时搁下。   下午这时候,东街上的行人多,蜜儿原就着与她孙姐姐要好,卤了些豆腐来卖,可昨日朝早见那紫米圆子卖得好,今日便在自己的小生意里,也加了这一味。   方才来了一小会儿,已经小有买卖。丰乐楼里下午茶点品类自是多,可价钱也高。便多有些路过的寻来这儿尝鲜。   书生走来摊位儿前,正问起来紫米圆子多少钱一碗。蜜儿答,“三个银钱一碗。”那书生一身深色的旧棉布袍子,正是囊中羞涩,问了问价儿便打算走了,目光却还念念在圆子上。   蜜儿见他模样可怜,便掀开另一个小桶面儿上的白布来,“小哥儿试试这个,我家的新品红玉糕,还没人尝过。”   书生不好意思笑了起来,面盘子瘦削的缘故,直露出嘴角两道儿细纹。“多、多少钱?”   蜜儿笑道,“还不知道好不好吃,便先不要钱了。”   书生倒也不是贪小便宜的,只是见得那奶酪点心奶白可爱,中间儿一点儿红色馅芯,一个个捏成梅花的模样,精巧别致。奶香甜味儿扑着鼻子来,着实是抗拒不了。书生从蜜儿手中接来一个,吃得斯文秀气,一口一口品着。   蜜儿却望着他那文绉绉的吃相,便觉着滑稽,不觉捂嘴笑了笑,“该得给您拿壶茶来,吃上一下午的。”   书生自知被打趣,方将剩下的糕点一口咬下,囫囵在嘴里,又与蜜儿品道起来,“奶色如白玉,食之尽甘饴。”   蜜儿被逗笑得更甚,“不过一个小糕点,怎还能作起诗来了?”   书生面色一红,也笑道,“多谢小娘子款待,待来日手头宽松些,我再与小娘子送银钱来。”   蜜儿忙着推却,只道这红玉糕还未定价,便就当是试吃了。   昨日朝早卖不完的牛乳,只得做成了奶酪才好放到今天。今儿午后闲来无事,蜜儿便将那奶酪捏出一个个的梅花形状,中间又点了些红豆饴做芯子,微微蒸熟,再取个好听的名字,便就是这红玉糕了。   书生方走,那红玉糕的奶香味儿又引来了一波食客。蜜儿自卖起三钱银子一个。食客们吃过了,还不忘再加几个打包回家,哄家中老人孩子开心。   送走了几位客人,蜜儿方见两个官家小姐行了过来。其一人着鹅黄小敞,容貌娇俏。另一位,发髻上一朵粉色簪花,打扮素雅,虽是一双清冷眸,看起来却是含情。   二人先去了孙氏那里停了停,许是闻见了香味儿,方行来蜜儿这里。蜜儿笑盈盈上去招呼,“二位小姐好,可要试试红玉糕?”   那身鹅黄小敞的小姐碎步过来,先买了两个去。官家小姐吃相斯文,还得让嬷嬷婢子遮挡着。尝过了,却见得那粉色簪花的小姐,提着食盒子行来蜜儿这里。   蜜儿见得那檀木的食盒子精致,却又几分眼熟,轻车熟路问起,“小姐可是想买些回去?”   粉色簪花微微笑着,“买些回去与母亲也尝尝。”说罢便将那食盒子摆来了小案上。   蜜儿取出里头的小盘子,摆好满满三层红玉糕,方放回了食盒子里。“一共是十六个,四十八钱银子。”   粉色簪花与一旁嬷嬷点了点头,便见嬷嬷送了一两银子来,“小姐说,其余的便与你做打赏了。”   官家小姐果真出手阔绰,蜜儿高兴着,她那银钱袋子,又小涨了一笔数目。蜜儿自与人道了谢,方又盈盈送了客。   **   冬日太阳落得早,马车停在明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黯淡。慈音与香琴一道儿入了明府大门,便要往方氏房里去送点心。   香琴自幼便有些害怕嫡母,便就与慈音说了别,回去自己的院子了。   慈音只带着巧璧,拎着那食盒子,往方氏的惠慈轩里去。巧璧一旁扶着小姐,小声醒着,“老爷身子不好,夫人近日来面色也都不怎么好。小姐这么一去,怕该是要听难听的话的。”   慈音却只淡淡的,“母亲心情不好,便更要吃些香甜的散散闷气儿。”   巧璧一笑,“小姐可瞒不过我们。二爷每日夜里回来,都得去夫人那里请安。这些点心放在夫人这里,让他见得这食盒子、白玉花儿碟子,他便得知晓小姐一番心意了。”   慈音微微叹了声气,抬手一戳那丫头的眉心,“现如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巧璧了,改明儿你来做小姐罢。”   巧璧笑着认了错,“小姐可莫怪我,我不说了便是。”   慈音见她模样,方露了笑。巧璧自也不提二爷了,只扶着自家小姐,往惠慈轩里去。慈音行至偏堂门前,却听得林姨娘也在里头,许是下午过来说话,还未回去。   慈音正打算进去给母亲问安,行到了门边却忽听得自己的名字,原是姨娘正道,“慈音尚且还能靠着她哥哥,香琴怕也只得倚仗着夫人了。香琴虽不是嫡长,可也算是老爷唯一的亲生女儿,夫人不为她打算,也该得为二爷打算。眼看着日后是那位当家,便就让香琴先与方家将亲事定了,也好与二爷事先寻个靠山。”   慈音听得林姨娘是在与母亲说香琴的婚事,方没再往里去,只悄声退去了门边听着。   她自是记得,香琴自幼与方家嫡长的表兄要好,如今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林姨娘原是母亲从方家带来的陪房丫鬟,今日来与母亲求的,便该是香琴与表兄的婚事…   方氏小饮完一口茶水,方将茶碗撂下去了桌案上,“老爷今日依旧安康健在,你便如此慌乱,叫儿女们见着了,该作如何想?”   林姨娘连连垂眸下去,听着训斥。   方氏轻扫了一眼她的面色,方继续道,“且不说方家如今在朝堂上也并非稳固,还需得傍着我明家,做不得远儿的靠山。我家嫡长女的婚事还未定,何时便要与庶女说亲了?你便就看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以为寻得个最好的,便急着让我去说亲?岂不知道自己短浅?”   林姨娘顿时无话,帕子擦起眼泪来,又多说了些赔罪认错的话与方氏听…   慈音见得眼前这番景象,便不好再进去了,只又领着巧璧出了惠慈轩。等回了自己的箫音阁,方让嬷嬷再将那食盒子送了过去。   可仔细想来,姨娘如此着急香琴的婚事,也多是因得父亲的身子不好,哥哥虽是位高,嫡母却早早与哥哥生了嫌隙。姨娘又是母亲带来的人,心中不安便定是有的。   等用过晚膳,慈音方又起了身,行去了就静松院里。   屋子里灯火有些暗,嬷嬷伺候完明炎的粥食正从房中退出去。慈音手捧着本古卷,便寻去了床边坐下。见得榻上明炎正欲睡着,因得久卧病榻,父亲面容已经几分枯槁。慈音不觉也几分心疼。   她出生之时亲生父母便已经亡故,自从记事开始,便也知道自己和哥哥并非明炎亲生。可父亲依旧当她作嫡亲的女儿看待,疼爱有加。   慈音抬袖轻去探了探父亲额头,觉着并未发热,方觉安心,手掌又顺着父亲瘦削的面庞,碰了碰那些花白的须发,心间又起了些疼惜…   床榻上的人,似是被打搅到,眉间微微皱起,缓缓睁开眼来:“是慈音来了啊…”   明炎声音沙哑,见得女儿在床边上,却强撑起来一副笑容。看清楚了女儿面庞,方发现她眼眶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明炎缓缓抬起手来,抚去了她面庞上,“傻姑娘,哭什么?”   慈音方收了眼泪,抿唇笑了起来,又拿起手中古卷与他道,“怕父亲闷着,我来与父亲读书的。”   明炎笑道,“好。”说罢了,又想抬声叫嬷嬷来添烛火。   慈音忧心他动气,便让巧璧去办了,方又与明炎说起自己这古卷来历,其中故事。慈音声音文弱,说起这些来,悠悠然然却又有条有理。明炎也心知女儿是不愿提起他的病情,只默默边颔首边听着。   等得小半本子说完,慈音方觉着口渴,支开巧璧去倒茶水来。方听得明炎提起,“家中有煜儿坐镇,我尚且放心。只是你的婚事一直没定下来,却也不知煜儿是作何想法。若你真是心许远儿,为父也有些别的办法。我与内阁林大人多有几分交情,便先将你过继过去,再嫁来明家,也不无不可。”   慈音听得这席话,只觉心绪林乱,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听他们说父亲胃口不好,近日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明日与父亲张罗了来。”   明炎自知她羞怯,笑着道,“那这事儿,明日我与煜儿商议。” 第7章 贪鱼(7) 蜜渍玉延   明炎话刚落,却听得房门被人推开。   慈音见是母亲带着嬷嬷进来,忙起了身与方氏福了一福,又唤了一声“母亲。”见方氏行来明炎床边,慈音自拾起自己的孤本,“母亲来看父亲,慈音便不打搅了。”   方氏颔首,慈音方带着巧璧与二人别礼,随之出了房门去。   行出来院子,慈音心中隐隐不安,方才父亲那些话原大可不与她说,与兄长商议才更合情理些。思绪正是踌躇,不知不觉已经行来静松院门外,却见得一抹颀长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慈音这才抬眸看到来人,明远今日换了身姜白的袍子,一身轻减,似是刚从外头回来。慈音与来人一福,“二爷也是来看父亲的?”   明远侧了侧身与她让了道儿,只笑道,“方在母亲屋子里吃到了那红玉糕,去了箫音阁又听闻你来了父亲这里,便来这里看看。见得你了便好,我同你一路走回去。”   慈音垂眸少许,跟去了他身旁一道儿往箫音阁里去,慈音方又问他,“二爷可曾听母亲说起过父亲的病情?我也问过哥哥,他却是不肯多说。可方才见父亲的模样,比起早几日似又虚弱了些。”   明远微微侧眸看了看慈音,只道,“换了好几个太医来看过,也都在调养着。你莫多心了。”他虽知道实情,却不忍让慈音忧心,只好周旋其中。只是自己回眸回去,这两日来,他心中那块重石未曾放下过,见着了慈音,方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脚下步子缓慢,只想与慈音呆久一些,到底明日四更天不到便要出门,与兄长入宫住持皇帝上下朝的仪仗…   慈音却是察觉出来了什么,“难见二爷如此垂头丧气的,可是累了?”   明远抿了抿唇,望着她笑了笑,“近日的公务有些烦心,确有些累了。不过与你走走便该都好了…”   **   清晨的阳光洒入明府花园,嬷嬷小厮们皆忙碌起来。小厨房顶炊烟袅袅,各个小院儿里的主子们胃口不同,不在一处吃饭,吃食也是各有模样。   糯米泡软了整夜,包裹着三两块儿卤肉,加上些咸绿豆沙,再用粽叶包好整个果子,上锅蒸上个把时辰,便是糯米果子。等来辰时林姨娘起身,沈嬷嬷方就着奶,一道儿送了过去。   惠慈轩里却是食素的,每每早晨用一碗素面。鸡汤作底,烟笋为伴儿,在加上蘑菇、豆腐、鲜蔬菜熬制的浇头,比起荤肉更多来几分仙气儿。   箫音阁里,今儿的早膳却嬷嬷是去外头采来的。小姐一早醒来便吩咐,去甜水巷口上,寻两碗酸汤粉条儿来。嬷嬷自拎着食盒子,与小姐置办了来,边往家中送,心中便是忖度着,这等街边儿小食,哪儿能与家中大厨做的相比。   等回了院子,见小姐用起来那酸汤粉条儿的时候,眉目之间新鲜之感,嬷嬷方觉着自己也饿了…   慈音亲自将那酸汤粉条儿试了一试,便就撂了筷子,赶忙让嬷嬷装好另一碗来,趁着还未凉,送去了静松院里。   明炎卧病在榻,食之无味久矣。人若到了枯槁之时,不能见朝夕之阳,不能闻四季之风,到底无趣。尝了一尝慈音带来的小食,今儿却是胃口大开了,竟还问一旁嬷嬷多要了两口奶喝。   慈音见得父亲难得面露欣喜,便觉着都是这酸汤粉儿的功劳了。侍奉着父亲用完了整碗,汤汁也一勺不落送与父亲喝下。见得父亲面色红润了几分,方让嬷嬷来再侍奉今朝的药汤,自己便退出了门口去。   方行出来静松院数步,便见得明煜一身蟒袍未褪,正从朝堂上赶了回来。一旁还跟着方大人。慈音自迎了过去,与二人福礼问安。   明煜见得嬷嬷手里的食盒子,也问道,“伺候父亲的朝食来了?”   “嗯。”慈音答了一声,却扫见今日方大人与往日多有不同,眉须似是将将打理过,一身官服更是整洁如新。慈音自问候了声,“方大人今日气色好。”方壑笑着,只道,“是有些喜事与你父兄商议。”   慈音不好再问得详细,却听哥哥又问,“与父亲寻了什么来?”   慈音自起了奚落他的念头,笑着让嬷嬷揭开那食盒子,露出里头吃得光光的瓷碗来。回了明煜道,“是那甜水巷口上的酸汤粉条儿。粗鄙之食,不堪一提,将将能饱腹。可贵在父亲喜欢…”   明煜忽想起那日在箫音阁里自己的话,因得明远,得罪了人家。无奈笑了声,方吩咐道,“行了,回去歇着罢。”   慈音见他眉间少许无奈,嘴角笑意局促,便知得了逞。笑着又与二人别礼,方带着嬷嬷退了出去。   **   惠慈轩中,方氏用过素面,又让人张罗了些许点心来。桂花松糕,煨芋子片儿,萝卜米糕,密渍玉延…正堂里齐齐摆了一桌子。   明远从外进来,与方氏请安。见得桌上点心,却是笑道,“母亲今日心情不错,该得用盏好茶。”说罢,方吩咐着跟他来的小厮,“回去书房中,取了新秋刚到的白茶来与母亲。”   方氏今日心绪确是不错,见明远坐下,又让人端了一盏参汤来。明远目色却落在桌上的密渍玉延上,不觉念念,“慈音素来脾胃不佳,这玉延是好东西,母亲这里可还有些,一会儿我再拿些过去箫音阁里。”   方氏笑道,“有是有的,一会儿我让嬷嬷送去箫音阁里,便就不劳烦远儿了。过了今日,你与慈音之间也须得多加注意些男女之隔。”   明远平素往箫音阁中也走得勤快,却并未听母亲如此告诫过,正觉着离奇,问道,“为何?”   方氏拾起块桂花松糕,咬下一口,望着自家儿子笑道,“今日你舅父来府上,便是为方原提亲,向你父兄求取慈音。”   明远忽觉眼前发昏,双耳如被雷鸣击破,什么声响也难听得到。他自想起那方原,品行尚端,又将将中了举。又想起来暖阁里慈音持着筷子,喂雪绒儿的模样,心中情动,却又不觉愤恨。   明远恍惚片刻,方回神过来,却见眼前方氏面色焦灼,喊着自己的名字。“远儿?”   他胸口喘急,一口闷气不上不下,咳嗽数声,只问方氏道,“母亲方才说,什么?”   方氏见狠下心肠,踱步去了门边,望向庭院之中一片景致,缓缓道来。“你舅父官位一直不上不下,恰逢这回内阁空出来了个位置。你既不愿争取家中爵位,便也怪不得他另求他人袍角为靠。其中要害,你心中自当知晓。”   明远冷笑数声,起身来追问母亲,“舅父就如此心急,父亲还健在,便想要巴结上兄长?”   方氏笑着回眸过来,“你父亲身子一日日看着虚弱,等那日真的来了。他明煜才是堂堂的成京候,慈音便是侯爷唯一的亲妹,名正言顺,日后求取巴结之人不知其多。方家不过是近水楼台,先登一步。”   明远自幼被母亲捧在手心,便从未被方家人如此轻视过。他声音发着颤,问着方氏:“母亲可也觉得舅父如此做无可厚非?但母亲可知道,我心许着慈音,日日念想。原此事不伦,我本也不敢与母亲提起,可我们也并非亲生姊妹。若要想办法,定是有的。”   方氏一笑,“你是大男儿身,想求娶心怡的姑娘,怎还要问过为娘么?论身家修养、容貌性子、慈音都是极好的,我自也很喜欢。你若有心,定会上进谋求,与你父兄提亲,不必等到了今日。”   明远只觉愈发地无地自容,募地起了身,“母亲心思,我很是清楚。可你绝不该拿慈音的终身大事来做筹算!”明远撂下此话,便忿忿往堂外去了。   方氏只见儿子脚下急乱,行至那松柏盆栽旁,还踉跄了两步。她却正想起那年正月的往事来。   十五元宵夜,正是明远三岁的生日。小人儿将将能走稳当步子,也如今日这般踉踉跄跄,却吵闹着让明煜教他习剑。   明煜一身好武艺,寻来桃木剑,领着幼弟在花园中习武。二人巧斗玩耍,一个英姿飒爽,一个笨拙可爱。方氏那时也曾一度恍惚,阿远有个这样的阿兄,不莫是京都城里别人不能有的大幸。   不知何时,明炎缓缓停在她身旁,脚步轻巧,却也一同看着正习剑法的兄弟二人,方氏将将发觉,与来人作了礼,称呼了一声“夫君”…   却听明炎道,“我煜儿一身功法,当世不二。日后为我们明府的依托,你我都该能放心了。”   方氏心中顿了一顿,面色怔然,忙着掩饰又垂眸下去,不敢再看明炎。   她心中不快。明家的依托已然是明煜了,那她的远儿该要被他父亲摆在哪里?远儿方才三岁,又如何能与明煜作比…   明远耍完了剑跑回来拉着她的裙角,吵着让阿娘带他去灯会。方氏却望向明煜,只见明炎招呼明煜过去,问着些许细话,二人笑着缓缓走开了。   慈音也凑来,牵起明远的小手,抬眸问着她,“阿娘,慈音也想去灯会。”   方氏只见那张小脸虽是女儿模样,眉眼清冷已然颇有她兄长的影子,她方发觉,那些恨意,原早已在她心里生了根芽…   她笑着应了两个小人儿,又忙吩咐了嬷嬷与二爷和小姐穿好了棉袍小敞,方领着二人出了门,往东街灯会里去。   十五繁华街市,人流涌动,她只仔细牵着自己的远儿。慈音却死死拽着她的袖角,方才不被落下。可小人儿毕竟玩心重,见得那街头术法杂耍,便直跑了过去观望。   她的阿远却正指着一旁的小糖人,喊着让阿娘过去买。方氏狠了狠心,正欲走开了,嬷嬷却低声提醒了声,“娘子,小姐还在那边,我去将她接回来。”   方氏微微斜目,与嬷嬷了一个眼色。方领着嬷嬷与阿远一道儿行开了去。   夜里回到府中,她只将戏份做足了,抱着明远哭喊着,全是她的错,她将慈音弄丢了。明炎压着怒火,并未斥责她,却忙吩咐了人出去寻人。她暗自心里打算着,那般好看的小丫头,与别人家里做女儿,该也是有人欢喜着的。   明远也哭着,是他弄丢了姐姐…   方氏一夜好梦。可一觉醒来,却听得人说,慈音被明煜带了回来。   她寻来前堂方知道事情大概:明煜昨夜本已回了宫当值,听得家中消息便与太子告假赶了回来,将她身边那嬷嬷拿去拷打审问,那嬷嬷经不住,便将事情和盘托出。明煜又亲自带人去东街寻妹妹,终在小巷里将人找到了带了回来。   她见得眼前慈音,身上衣物林乱不堪,一张小脸因受得惊吓,苍白惨淡,又因得流落街头小巷,染着一团团的黑雾。她本该觉着可怜,可此下只觉可恨。   明远见得慈音,小跑了过去要抱姐姐。却被明煜一掌推开,摔去了地上。   方氏忙去扶着儿子,却见得明煜那双一向清冷的眸子里,似是染了血色,当着明炎的面儿,却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道来,“念着你与父亲情分,此回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我和慈音与明府再无相干。”   ……   眼前景致渐渐清晰回来,方氏长长叹了声气,望着明远的背影已经穿堂而出,她方暗自想道,“如若不用这个来谋筹,我还能怎样呢?”   她昨日与兄长传信,便就安排了提亲这一出大戏。若明远着实不想争权,那便由得方原娶了慈音,明炎过身之后,也好早早巴结上明煜。   可若明远但凡还有些野心,那便是更好… 第8章 贪鱼(8) 像兄长那样着蟒袍,戴高冠……   临近午时,方壑满面春风,从静松院里出来,由得府中小厮送去了府外。   病榻前,明炎明煜还在商议着方才与方壑之话。方家求取大小姐的消息,却已经在明府上下传开了。   箫音阁里,慈音正与香琴琢磨新寻来的琴谱,便见嬷嬷慌慌张张从外进来,“小姐,可是天大的不好了。”   慈音见她慌张,训斥道,“嬷嬷也是在母亲身边多年的人,什么事情如此乱了手脚?先去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来说罢。”   嬷嬷却顾不得这些,也顾不得二小姐在,直将方才方大人来,与老爷提亲的消息原本道了出来。   慈音性子沉些,尚且觉得父兄该都不会轻易答应方大人。她早已及笄,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也并非无人,只是一一被兄长劝退了回去。不是嫌这家公子家中早有通房,就是嫌那家老爷官场上作为不清,嫁过去恐被牵连。   一旁香琴听得嬷嬷的话,却幽幽抹起眼泪来。   慈音自知晓她心许着表兄方原多年,此下方原求取的又是自己,着实太过无情。慈音忙拉起妹妹的袖子开口劝着,“你且莫着急,方大人不过这么一提,父亲和哥哥都不定答应了。”   香琴却是起了身,擦着眼角,便往要外头去。   “昨日里阿娘与母亲提过我那桩丑事儿,母亲只说阿娘短浅。现如今看来,原是方家人早有打算了。若早知道是这般的结果,他与我那些的翠珠金簪的做什么?徒留下个私相授受,不清不楚的名声,如今还连累了姐姐…”   慈音劝说不及,香琴便恨恨地走了。她原心中还尚且有些着数,却因得妹妹这一席话,闹得有些焦心了。嬷嬷劝了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这日的午膳、晚膳便都也用得不大畅快。   暮色落下,嬷嬷念着小姐今日进食太少,让巧璧又去厨房里温了碗鸡汤。慈音窝在暖阁之中,捧着那些书本子,却也看进去一句,看不进去一句。   等来快到亥时,方见明煜从外回来探她。慈音心中早憋闷了整日,过去迎了他进来,便也懒得再绕弯子,方问起他来,“今日晌午方大人来提的事情,父亲和哥哥可都答应了?”   明煜缓缓落座,见妹妹神色不宁,只道,“方家人心急,先让人在府中将消息都传开了。你又何必与她们一般作想?”   慈音听得这话,方觉得安心了些。这才想起要招呼兄长,便吩咐着巧璧上一盏新茶来,又随他在桌旁落座。   哥哥年长她八岁的,自从被明炎收养带回京城,便早早地入了宫中在储君身边当差,他心中打算、城府更是极少与她说起。慈音又记挂起昨夜里父亲说过的话,今日方大人一来,不莫该被打乱了。她只好试探起来,“那今日父亲是如何与方大人说的?”   巧璧送上来了茶水,明煜接来小饮一口,方轻扫了一眼妹妹脸色。“父亲说,你的婚嫁之事,不可草率,自需得对方门户清白,且你自己喜欢。这一点,我与父亲意见甚合。”   慈音听得,心中大石终是落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父亲心中清明…”   却又听得哥哥道,“不过阿远除外。”   巧璧将将送上来慈音的旧白玉茶碗,慈音被这话一磕,生生没能接住。那白玉茶碗怦呲一声碎了一地。巧璧忙去拾掇起碎瓷片儿了。   慈音恍惚着片刻,半晌方才虚弱问着,“哥哥为何如此忌惮着二爷?”   却见得哥哥一双眸色清冷笃定,“有些事情,你怕是记不得了。可今日方家所为,你也都见了,怎还想与他们纠缠上不成?都是一般凉薄之人…”   慈音听得,方没了话。心中却也几分恍惚了,人心难测,方家人却是枉顾了林姨娘和香琴的情分,可明远与他们果真是一般之人么?   **   明远游走东街酒肆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舅父素来待他和善,以母亲和他为方家倚靠,此回却趁着父亲病重,急着要求取慈音,不莫为了方家后路巴结兄长。   他喝下一口烈酒,付了银钱。踉跄着从酒肆里出来。   心中耻笑着自己,他既是不作袭爵的打算,又怎能怪别人另攀高枝?   一路跌跌撞撞,提着酒壶回来箫音阁中。他想寻慈音说话,多日来的心事早已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却正巧在窗下见得兄长也在。听得兄长与慈音说,她的婚事须得她自己喜欢,他心头方重新燃起几分希望,可紧接着那句“阿远除外”,便直将他打入阿鼻地狱。   这些年,他甘愿为兄长提袍角,开前路,断后忧,事事周到;却总觉得兄长只是与他客气,心中似有隔阂。他本以为只是自己多心,今日却明明白白得了个答案。   他轻笑了声,转背出去了箫音阁,迎着冬夜里的烈风,将酒壶中烈酒一饮而尽。   **   慈音送走哥哥之后,却是一夜无眠。待到次日早起,方发觉面容都憔悴了几分。   嬷嬷心疼小姐,劝着小姐先用过早膳,再躺下休息一回。慈音却念着父亲的身子,吩咐了嬷嬷,再去甜水巷口上,买碗酸汤粉儿来。   不过小半个时辰,嬷嬷从外头拎着食盒子回来。慈音亲自查看一番,方带着嬷嬷,将食盒子送去静松院里,侍奉父亲用朝食。   行出来箫音阁,却见得三五婢子嬷嬷从旁路过,与慈音作了礼。   等转了弯儿不见了人,那些个嬷嬷婢子又小声议论起来昨日方家提亲之事。   谁知慈音并未走远,听到少许。嬷嬷望见小姐面色,只好劝道,“昨日都督都来说了,老爷和都督也并未答应。小姐无需太过介怀这些闲话。”   慈音叹了声气,扶着嬷嬷继续往静松院里去,“我介怀的倒不是这些…”她自幼便也懂得,自身修敛得体,便就无需计较他人闲言的道理。   只是比这些闲话更可怕的,却是母亲的用心。分明还未有定论的事情,不过半日在明府之中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若不是这当家主母暗自许意,怕也是极难的。   “小姐能看开便好。”嬷嬷一旁温声道,“今儿一早,林姨娘院子里便称了病,怕也是想避一避风头…现如今这般情形,香琴小姐与方家那边,便怕是得要闹僵了。”   慈音冷冷笑道,“方大人该正要升迁了,想借着嫡子婚事,寻个好的靠山,便开始嫌弃庶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果是妙的。便就是家中各院的人心,都可以不顾了。”   这话慈音说得小声些,方行来静松院门前,又吩咐嬷嬷道,“一会儿侍奉了阿爹朝食,我们也告病吧,这惠慈轩里的早安,我是不该去了。便就与姨娘一道儿,能避则避吧。”   嬷嬷答应了声,正扶着小姐入院。却见得二爷从院子里出来。嬷嬷作了礼,见得二爷的眼色,方退去了一旁。   慈音见得来人,也微微福礼。“二爷今日该要当差,怎还在家中呢?”   明远听出她话语里几丝冷意,心知慈音与兄长最为亲近,而他,似永远只作第二位的摆放。昨日夜里兄长的话语仍如锥心,可今日一早,他却不争气的来了这静松院里给父亲请安。   明远与她道:“有些话与父亲说,便就与兄长告了假。你可还好?我见比起早两日憔悴了许多,可是因得昨日舅父来提亲一说?”   慈音冷冷笑着,“父亲卧榻,儿女婚事自由得母亲做主。我又哪里敢有什么微词呢?”   “你定是生了母亲的气…”明远听得她话中意思,忙抬手去扶了扶她的衣袖。“方才我与父亲一说,方知道父兄并未答应,舅父不过这么一提,不定就过去了…”   慈音躲了躲他的动作,心中却仍些怨气,“父兄还未答应,可府里都已然传开了。母亲用心良苦,为我筹谋,该也是为二爷筹谋。”   “这是什么话,与我什么干系?”   慈音侧眸不再看他,目光挪去了冷冽的湖水冰面儿上,“今日,是为了方家的前程,便要将我许了过去。他日为了二爷您的前程,娶进门的不知是哪家贵女呢?”   明远知她心中所想,却也是母亲作为,眼下无力反驳,只问:“这话可是兄长告诉你的?”   “何必要劳烦了哥哥?人心如镜,擦亮了些便看得清楚了。”   慈音说罢,行了别礼,“不与二爷唠了,食盒子里的东西该凉了,我与父亲送进去。”   嬷嬷见得小姐示意,忙从一旁跟了过来扶着小姐,又再往老爷房中去了。   明远回身望着那抹身影,自从三岁那年将她弄丢了一回,他心中便生了愧疚,每日去她房中打闹作陪,年少岁月,知己相伴。如今,却落得一副冷情…   他心中憋着一股气,却不知是对谁,难以消磨,也难以发出。便就如此入宫当差,亦是没了知觉般的,办起事来,愈发地狠辣了些。   来日皇帝宣召兄长,他自也跟在身后。   兄长今日换了一身黛兰的蟒袍,衬得他身姿颀长,抬手挥袖之间飒爽有余,温礼有加。于龙颜之下应接差事,谈吐言辞温雅利落。   明远记得年幼的时候,他且将将学会走路,便常常跟着兄长身后追跑。七岁生日之时,父亲赠了他一柄长剑为礼,他却不想要,他要与兄长一样,用短刀双刃。   再记得起来这些,他才终是有些明白,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想成为兄长的模样。   像他那样着蟒袍,戴高冠。   他这些年屈居人下,怎就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该也能骑高马,行于人前,一声令下,皇城脚下的禁卫军便听他号令。   若他要有个主子,那也该是皇家,而不是他明煜!   待得兄长与皇帝说完了话,从养心殿中下来,吩咐一行禁卫军应皇命,去大相国寺中一趟,有请方丈桑哲法师入皇宫住持三日的法会法事,为皇家社稷祈福。   明远又自如往日一般,鞍前马后笑面盈盈,随着兄长身后,一道儿往相国寺去了。 第9章 贪鱼(9) 虎皮凤爪   临近除夕,街巷里各家各户都备着年货。甜水巷口也因得如此,比往日里热闹了不少。街头生意火热,卖的都是各家档口里最拿手的:腊鸡鸭、腊猪牛肉;炒瓜子儿、核桃、栗子、腰果…都是年味儿。   平日里都能凑合着过,可京都城的百姓之于新春佳节,却是舍得花银两的。   蜜儿卖过了朝食便回了趟院子,张罗起自家的卤味儿,又回来了小巷口上。   陈酿的酱油,配着花椒、八角、丁香、草果、甘草、桂皮等等各味香料,煮成一锅香味儿十足的卤汁儿,常年都温在炉灶上,经过牛骨鸡肉猪皮等等食材炖煮,日复一日地积攒下来,稍稍放凉便能见那汤汁儿凝如膏脂,别是一番鲜美。   卤味儿门类广阔,蜜儿为了今日买卖动了些小脑筋。最讨巧便要数那虎皮凤爪了。   文火将凤爪油炸至皮肉起酥,再捞出沥干油份儿,入卤水炖煮,借着冬日里食材不容易坏,放凉了在卤水中泡上整夜,次日微微温热了,取出来的凤爪,一个个皮软又劲道儿,入口毽筋儿都已经熟烂了,嚼在嘴里,一个不够,还得吃第二个。   路过的小娃儿见这虎皮凤爪便走不动路,用力拽着老妪的衣袖,“阿奶,我想吃那个。”   一个凤爪只要一钱银子,老妪不必多想,便掏出银钱哄孙儿开心。小孙儿徒手捉着鸡爪儿啃了起来。老妪却被那些卤鸡鸭、卤猪耳引住了目光,一一看了过去,最后目色落在了那卤牛肚上。   蜜儿麻利招呼起来,“阿奶可要带一个回去,这份儿牛肚足足一斤多,不过三十钱。”   老妪啧啧感叹似是嫌贵了,蜜儿又挑了两块儿卤豆腐,“这豆腐也与您配着,回家与牛肚一道儿蒸熟了,我再与您配些卤水和花椒面儿,好吃又补身。”   老妪这才抬眸,却见这女娃儿面盘子圆润,眉眼精致,生得福相,笑起来更是可人。方才还嫌贵着,此下却觉正好快过年,带些福气回去也罢了。便又生生从钱袋里掏出铜板来。“就要小娘子方才说的。”   “诶!”蜜儿笑着将几样东西包好,送去老妪手上。方将祖孙二人送走远了…   街头,一行锦衣官兵正路过。   明煜骑马在最前,见得甜水巷口嘈杂景象,却是拉着缰绳叫马停下。明远自跟紧上来,笑问道,“兄长,不是还要往相国寺去?怎停下了?”   “父亲病中胃口不好,这几日朝早都是慈音让人去那儿,与父亲买来的酸汤,方食之有味。”明煜边说着,边打量着马下的小丫头,却想起上回在张岐山府中,他夫人也是带病之身,该也是想着那家的酸汤吃。   今日那小丫头换了身青色的小袄子,面儿上两朵红晕,与那日他所见的又别有不同,在这甜水巷口上支开小摊儿,又多了几分活泼明媚。   明远玲珑之心,听得兄长如此说,自笑回道,“那我去与父亲看看,那酸汤儿料儿可有得卖,若是有,便买回去些,也省得慈音日日让人出来跑一趟了。”   明煜淡淡看向明远,“有劳阿远了。”   蜜儿正送走了位客人,却见得一身蟒袍翻身下马行来甜水巷前,那一身威风赫赫,直将客人们都吓退了些去。蜜儿自也收敛了几分笑容。   她自觉没犯过什么事儿,便也不必害怕,只轻轻福了礼,“官爷,可有什么事?”   银荷正在一旁,忙拉了拉她袖口子,小声提醒着,“诶,就是上回张府里的那位官爷。”   蜜儿这才想起,抬眸又望了一眼来人背后的那行官兵,只见为首一人骑于马上,高冠锦衣,面色清冷,正也望着这边来。   又听眼前官爷问道,“你家那酸汤可有些来处,如何做的?家中老父卧病帐中,兄长孝顺,让我来买些酸汤料儿回去,好在自家厨房烹煮,与父亲开胃。”   这故事听来似是一片孝心,可蜜儿只觉这人无礼之极,哪儿有一上来,便要问人买配方的道理。那酸汤料儿的道理虽是浅显,可贵在那些酸坛子,每每腌制,得选上好的白菜,每每不同的时节,须得放置不同的月份,方才有得自然的酸味儿和鲜味儿。家中本就无所长,便是靠着这些糊口,哪儿能随意便卖了?   蜜儿自与他道,“酸坛子自是不卖的。若官爷喜欢,便每日朝早来这里买粉条儿回去吧。”   明远吃了一憋,却见这小丫头神色自若,丝毫不怯。他方才客客气气无果,正想着镇抚司中那些手段若用得上,莫说些酸坛子,叫这丫头在这京都城里消失,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明远轻笑了声,直翻身上马,又低声吩咐马下胡顺,“与那丫头见识些镇抚司的手段。”   话没落,却听得明煜一声,“罢了。”   “此等小民,不需一般计较。”   明远听得这话,心中盘算一遭,忙应声道,“是。还是兄长气量如海,阿远自愧不如。”   明煜说罢,勒着缰绳行开,目光却再从那小丫头身上扫过,却见得那人不慌不忙,面儿上笑意盈盈,重新张罗起来生意。   到底还是初生牛犊,他又何必放置心上。   虽是如此想着,心中却念念那酸汤儿,父亲卧病爱吃,着实是难得的…   蜜儿继续招呼着客人,银荷却在耳旁低声笑道,“蜜儿,那位活阎王,好像在看你!”   蜜儿抬眼望过去一瞬,方见马上那人回过了眼眸,骑马远去了… 第10章 贪鱼(10) 红风铃   转眼数日过去,便是除夕。   一大清早,天儿下起了小雪。甜水巷口已然冷冷清清,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却正忙忙碌碌。   蜜儿早早在小院儿门前挂上了枣色的灯笼,银荷再不勤快,也被徐氏支楞着将院子屋子清扫了干净。正是一年年关,自打秋天以来生意好,徐氏那银钱匣子中小有收成,这年便也能过得舒心。   就快午时,蜜儿正在厨房中预备着年饭,却听得银荷在外头喊她。“蜜儿,你家老爷派人来送东西了。”   蜜儿猜得大概是谁,方擦了擦手,沿着屋檐底下寻出来了院子门口。   许府上的老管家撑着把伞,正在门口候着,见蜜儿出来忙是一揖,“三小姐,近来可还好吗。”   蜜儿自也笑着问候,“安管家,我且还好。您身子可大好?”   “哎哟,一把老骨头,怎劳烦得三小姐亲口问候。”老管家边客套着,边又是一拜,“今儿除夕,三小姐可想回府上过年?方出门前老爷便说,能将您带回去便是最好了。”   蜜儿面上犹豫不过一闪,方笑着回话,“他们府上过年,我便不打扰了。劳烦安管家还亲自跑了一趟。可否与他们带个话儿,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老管家素来知道这甜水巷里母女的脾性,只微微叹了一声气,却也并未强求。又将身后一直候着的两个小厮喊了来,“将些东西送进去三小姐的屋子。”说罢,又对蜜儿笑着解释,“都是老爷和然大爷的一番心意,您人不回去,可莫再推却了。”   蜜儿点头,他许祯琪的恩惠,她自是受得起的。她许了人进屋,又与安管家闲谈了两回,问起老人家胃口可好,家中儿女可好,偏偏只字不提许府上下。   安管家一一答话,心中自也知晓,三小姐定是因得李姨娘的丧事,心中还未放下。   安管家只好另起了话头,“那些东西里,最娇贵的便数那盆红风铃了,是宫中得来的赏赐。开白花儿,结红果儿,得在温室里养着的,千万受不得寒。老爷念着姨娘生前素来喜欢这些花草儿,便让送一盆来。便托付给三小姐照料了。”   听得三小姐答应了声,安管家便见得小厮们从院里出来,他方与三小姐拜了别。行出来院门不久,又再回身望了望,见得三小姐已经入了院子。   小厮从他手中接了伞去,与他撑起。安管家方想起今年秋天那晚,天大寒,三小姐去了许府门前敲门,想让老爷去看看病重的李姨娘。却是大夫人让房中嬷嬷寻来回话,“我家老爷随皇帝去了远郊,见不得你们。”那嬷嬷冰冷之词,虽是实情,却也令人唏嘘。   安管家那时也在旁侧听着,等得三小姐失落落去了,他慌忙派了长子出门,往远郊一趟,将李姨娘病重的消息传给了老爷。   可世事无常,老爷次日一早赶回来城中,再来这甜水巷里探望之时,李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小姐今日待人礼貌客气,然提起许府,连阿爹兄长都不愿称呼,只单单一句“他们”…   安管家思绪回来,叹着气摇了摇头,方加紧了些步子,叫着小厮们一道儿回去府上复命了。   **   蜜儿回来家中小堂,眼见得许家送来的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蜀锦云缎,瓜果糕点,许祯琪官拜太医院院首,府上用度,自是市面儿上都不好买的。   可前些年阿娘在的时候,用度例银常年克扣不下,得让她自己张罗生意方能度日。现如今等人都走了,他许祯琪反倒是上了心,该用的人也用不上了。   那些瓜果布匹,蜜儿自打算拿去东屋里与徐阿娘分着用,却只挑了那盆红风铃,抱着回了屋子,摆去了小书柜上,与阿娘的灵位做伴儿。   蜜儿伸手触着那白色小花儿,方与那灵位拜了一拜,“人家的一番心意,讨您开心的。阿娘可莫怪我,便将就着看看吧。”   话完了,她方又燃上了三炷香,却听得外头银荷声响慌乱,“密儿,你快出来看看,阿娘…阿娘快不行了。”   蜜儿寻了出去,见银荷一脸着急来拉着她,指着东屋子里,“方她下床的时候没站稳当,摔着了,流了好多的血!”   蜜儿急忙走去了东屋,果见得徐氏躺在床上疼得脸色煞白。蜜儿又见得地上那些血渍,方与银荷道,“徐阿娘该是要生产了,我去寻古大夫来,你且在这儿照看着!”   **   傍晚的时候,雪落得簌簌作响,天色也早早就沉了下来。   虽是除夕夜,明府上下却并不显得热闹。   自打上回方家来提亲之后,林姨娘就称病没出过门,今日除夕,本还想往惠慈轩中走动走动,却听得方氏房中的嬷嬷来传话。“夫人说,雪下得大,老爷身子又不便,今日夜里各自院子里各自守岁便罢了。”   嬷嬷从林姨娘那儿出来,便又去了箫音阁传同样的话。方家的事情一闹,慈音也越发懒得与方氏虚假问候。听得嬷嬷这般说,便让巧璧将屋中炭火再生暖了些,今日明煜与明远都入了宫替皇家除岁,夜里便该只有她一人守夜了。   慈音自去照看着哥哥早前送来的衣物,时新的料子刚做的,说是练武的时候抻坏了,托付与她来缝补缝补…   天色落幕的时候,雪又下得大了几分。方氏只带了一个丫鬟,亲自挑着灯笼,往静松院里去。   明炎的屋子里灯火昏黄。方氏只让丫鬟放了粥和药,便将人屏退了下去。她自己寻去了床榻边的梨花木的小香台旁,袖口里摸出一塔安息香,燃入了那青花瓷莲花纹的香炉里。   明炎听得动静,缓缓睁了眼,见得方氏在床边忙碌,沙哑道,“是夫人来了?”   “老爷…”方氏笑着坐来他床榻旁,端着那碗热粥来喂他。“您快先将晚膳用了吧。”   方氏边侍奉着,边叹气道,“煜儿和远儿如今都是皇家的人,明府里这些年,一到除夕便就冷清着。那皇家祭祀、除岁、请相国寺高僧来作法祈福,都得他们兄弟二人看着。今年又恰逢慈音和香琴那屋子里都病着,我便让她们各自歇着,且不必再走动了。”   明炎听着方氏说话,只微微颔首,知道是些家中清冷的小抱怨。吃过了粥,便又见方氏端了药来。味道似与平日里不同,他却也无心问起。   却听得方氏又问他道,“老爷可记得,有多久没唤过我‘淳儿’了?”   明炎心口顿了一顿,这才仔细望向方氏,虚弱唤了一声,“淳儿…”   方氏笑着,又送了一口汤药来。   明炎这才见得,方氏今日精心打扮过,眉画远黛,唇上点绛,发髻上的玉簪,也是二人新婚定情之物。他从十六岁起与高祖皇帝沙场征战,年近而立方才回朝。方氏嫁过来之时候,十七岁芳华正茂,他自也曾悉心疼爱,呵护有加。   只是因得那年元宵节,慈音走失,明煜拷打方氏房中嬷嬷说出线索,他方知原他的淳儿还有另一幅面孔。慈音那时仅四五岁的年纪,险些被人拐卖去了小巷花楼之中,被明煜救回之后,又因得受了惊吓,大病一场。   好在慈音病愈之后,便失了那回的记忆,并未记得什么明家人的不好。   方氏似也后悔,来他面前哭诉,她不过一时鬼迷了心窍,求他原谅。后又认了慈音做嫡女,在他面前发誓,日后定会好好对待慈音,弥补那日的过失。   然而夫妻两心本在一处,若这处生了变故,便再难如初。他尊敬她为他生养远儿,也挂心她的身体问候安好,可他却再没有唤过她“淳儿”,人前人后只剩下“夫人”二字。   方氏听得这声“淳儿”,笑了起来,“老爷这一声,我可担当不起了。”方氏又送了一口汤药过去,“我是记得的,老爷心中偏袒着煜儿。我自也不敢与老爷求什么。”   “煜儿,可多好的一人啊。年方十二,便得高祖皇帝赏识,入十三司为首,替当年太子办事。现如今,军功,家财,当今皇上也颇为宠着,样样儿的他都有。我那远儿,是远远比不上的。”   明炎听得这话,又见得方淳面上冰冷的笑意,方察觉出来几分不对,“你…”   “我自也是疼着煜儿的。”方氏说着,放下手中药碗去,又用手指头戳了戳自己心尖儿的位置,“这些年来,我都将他放在这儿的。”   眼前如疯如癫的方氏,已然不是明炎所认得的夫人了。他此下方才发觉,喝完那药,手脚开始发凉,身上也是一阵一阵地发寒,“你与我的药里放了什么…”   方氏啧啧摇头,“老爷不必知道这个。老爷只需好好上路,可别走得太急,在奈何桥边等一等,该就能见着您的煜儿了。”   方氏说到此处,哀叹了一声,方再道,“煜儿孝顺,自该得为您送送行,陪着您一道儿去那阴间路。这明府中的事情,您不必挂心,还有我,爵位也还有远儿来袭。香琴慈音,我也自会为她们寻一门好人家,每年鬼节之时,老爷若要回来寻我,我便敞开着门窗来等您,与您说说我们的好…”   “煜…煜儿,你们动不了他。”明炎胸内气息汹涌,一口淤血喷涌而出。   方氏冷笑了声,“我倒是记得的,当年瓦剌兵临城下,他一双快刃斩了瓦剌太师首级。可若他没了眼睛,可还能那么厉害么?”   明炎咳嗽嘶喊,又担心明煜被害,可身子却早已无力,抬手直指着眼前妇人,气得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一副病体早就是强弩之末,被方氏如此一击,身体最后的元气,只化作一口血痰,从胸口喷涌而出。   明炎双目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幕幕画影,十七岁的方氏,持着利刃的明煜,蹒跚学步的明远…最后,却是高祖皇帝一身铠甲,腰佩着宝剑,英姿勃发,来接他离去…   一阵冷风从小窗缝隙中吹了进来,直将那独独一盏烛火也灭了。方氏不动声色,再去明炎床边,与他擦了擦唇边血渍,又与他压好了被角,方挤出两颗泪来,扑倒在尸首身上,嚎啕哭泣…   嬷嬷丫鬟们听得动静,挑着灯笼进来,见得这般景象忙去扶着夫人。   方氏这才当着众人道,“老爷,他去了…” 第11章 拾瞽(1) 除夕   大雪纷飞,皇宫除岁。   教坊司奉銮身姿魁梧,着一身金铜盔甲,威风凛凛,领着教坊司二司乐大人扮作的左右镇殿将军,游*行与金瓦红墙之下。身后浩荡长队,由得禁卫军各司办作大小神佛,击锣鼓,唱傩戏,震吓鬼祟。雪虽大,一路爆竹热闹不绝于耳,烟火缭乱不绝于目。   明煜一身刺绣五彩锦袍,戴傩艺鬼面,怒目獠牙,黑面狰狞。身后巡视的一行禁卫军,亦是各个如此。行至宫中庆丰殿门外,便见得相国寺住持桑哲从殿中出来。   桑哲于皇家祈福三日,正要回大相国寺中,住持寺中除岁法会。   明煜取下面具,行来桑哲面前,合掌微微一拜,“今日节庆,唯恐路上百姓慌乱,陛下忧心法师安危,让臣护送法师回去。”   “又要有劳明都督了。”桑哲亦是合掌回礼,却仔细打量了一番明煜面色,方从身上取出一件儿东西送去明煜眼前,“都督面色不佳,望桑哲这件东西,能保佑都督平安。”   明煜听得法师口中似有深意,却未问及天机,只抬手接了那件檀木佛珠来,“多谢法师。”说罢,方将人引去了身后备好的车辇上。待得桑哲在车中坐好,他方重新戴回面具,与一干禁卫军下令,出宫送行。   高僧祈福回寺之行程,由傩戏装束的禁卫军人等护送,一年一度,早有百姓摸着了这些规矩,都来观望一禺宫中除岁景象。围行着那高僧车辇,禁卫军各人身着五彩袍,鬼面吓人。   多有小娃儿初回见得,哭闹着直往阿娘奶里钻,只得被爹娘抱远了去,不敢再看。   却也有小家闺女,出来一睹圣僧容貌,坊间早有传言,圣僧从西域来。见得车辇中那人的模子,闺女们结伴儿唏嘘。那好一对浓眉炯目,怎就早早地泯灭了烟火,只剩得两盏孤灯,蹉跎了大好岁月。   明煜骑马行在车前,耳旁却忽有碎步砂石之声响起,只见数个黑色的身影穿梭与人群之中,正往车辇处攻了过来。他顿时警觉,令下停车保护法师。   一行禁卫军听得命令,将自家都督与那车辇团团围住,警戒之状,草木皆兵。百姓哭喊四下逃散,黑衣人却趁乱杀去了车后的随行僧众处。   胡顺正要带人去救,却被明煜压了下来,“我们兵力不及他们,不必理会其他,只管护好法师。”   “这…”眼见得那些文弱僧人死伤惨重,胡顺叹气与明煜道,“同知大人今日告假,若不然,我们还能多有接应。”   胡顺还正说着,一个黑衣人杀来,他险些失了手。却见都督腰间刀刃出鞘,直将那刺客抹了脖子。胡顺大松了一口气,却听面具下的都督冷静道,“你想办法寻快路回镇抚司,问尹六要救兵。”   明煜说罢,取了腰间令牌,扔去与胡顺。   “是。”胡顺接了令牌,便见都督骑马挥刀与他杀出一条血路。他自咬了咬牙,持剑杀出重围,往镇抚司奔去。   明煜又杀了几人,方见远处有人骑马领兵来。大雪纷飞之中,却不难认出,是明远的援兵。他定了心,等明远杀来身边,方与他吩咐,“你保护好法师。”   方才周旋功夫,他已摸索出敌方关键。那刺客来处,在街巷小楼之上,上坐了一人,带着面具,正指挥大局…   明远抱拳接下来任务,便见明煜飞身寻去了那茶档小楼上。他便去往车舆内一拜,“明远来迟,刺客已被压制住。让法师受惊了。”   车内桑哲淡淡回道,“有劳了,同知大人。”   明煜杀意正盛,登上小楼,又见几个黑影扑来,只当是与手中双刃饱饮了一通。再往端坐的那人处快步行去。   其余刺客见得那刀刃上的血色,已然生了怯意,惶惶不敢上前。再望见那副獠牙面具下的清冷眸色,便直往后退去了主子身边。   明煜缓步行去,见端坐着那人面上也带着傩戏面具,竟与自己无二。方道,“影役受雇于人,要杀的是相国寺高僧,价钱自也不低。皇家若也出得起这个价钱,先生可否说出背后之人?”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还未等得人开口,明煜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拍。他回眸见是明远,方觉有些不对,只问道:“你跟来,法师怎么办?”   却见得明远与他一拜,答话道,“兄长放心,法师已经由得我等同僚安全护送离开了…”明远说罢缓缓抬头起来,明煜这才看到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比起面具上的獠牙更加阴寒…   他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觉得的不对是什么:影役收价不菲,若是冲着法师去的,怎么可能轻易放走?若不是冲着法师,那方才一番杀戮…   便是冲着他来的!   明远手中忽地散出一抹白雾。他闪躲不及,药粉落入眼睛,眼中顿时灼烧难耐,疼楚灌入脑中,眼眶之中如被刀剐,他恍惚能感觉到,有滚烫的浆液从眼角流出…   他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喉咙里方狠狠磨出几个字,“阿远…是你出的价?”明家敛财数年,区区影役的价钱不在话下。   明远声音冷冷在他耳边:“兄长,得罪了。”   耳边传来影役们靠近的脚步声,他虽看不见,手中双刃依旧认得人血,厮打一番,他杀了几人,身上却也连中了数剑。座上那影役头目终是动了手,挥剑朝他刺了过来…   **   已然近了亥时,梅竹小院里仍是灯火通明。小厨房的烟囱冒着白烟,蜜儿又烧好了一盆热水,与徐阿娘端了过去。   东屋里,炕火烧得正盛,一旁还添着两盆子炭火。长桌铺上了厚厚的被褥给徐氏靠着背,屋梁上悬下来被褥早被产妇拧得湿透了。   银荷在旁侧擦汗,被徐氏的喊叫吓白了脸。徐氏生了足足整日,大夫也来看过,顺产药也吃下了,可依旧大腹如鼓,胎儿迟迟不见下来。见得蜜儿端水从外头进来,银荷忙凑去拉着蜜儿衣袖,“可怎么办,我看阿娘疼得太厉害了,不会是难产吧?”   蜜儿没功夫理会银荷,与徐氏倒了一杯热奶,送了过去,“徐阿娘你喝些奶,好有力气。方我去寻接生婆子,说是不在家,我这下再去一趟。”   夜里雪还下得大,蜜儿走得快,撑着伞挑着灯寻来张家,却仍是只有张家男人在家中。甜水巷子里的奶娃娃们都是张家阿婆接生的,偏生今是除夕,张家阿婆带着儿媳、孙儿,去街头看那傩服的队伍的热闹了。   蜜儿只好张家男人留了话,“若阿婆回来了,请她定要来梅竹小院儿一趟。”蜜儿再留下二两银子,当是定金,方又急着从张家出来。   正路过简氏宗祠,蜜儿自在心中许愿,毕大叔不在,可莫让的徐阿娘和娃儿出什么事…外姓女子不得入宗祠,蜜儿只在门前拜了一拜。却忽听得绕墙边上,似有什么人在,那声音闷着,似是有人挨了打…   蜜儿提起油灯探了一探,便见是这巷子里那无赖和尚,正狠狠踢着墙角下什么人…   墙角下的人,一身五彩锦衣被血染得不像样子,嘴角残留着血渍…这般大雪的天气,发丝也早被雪缠得花白。   蜜儿撞了撞胆儿,冲那和尚喊了声,“你做什么打人,小心我去叫官爷来!”   和尚见是个女娃儿,冷笑道,“你与他撑什么腰?那日我们三个被捉进镇抚司,一人领了三十鞭子被放了回来,到现如今伤口还发痒呢!”   和尚忿忿又多怼上一脚,“这是祖宗开眼了,他也有今天,还不得吃吃我的厉害!” 第12章 拾瞽(2) 救人   “那、那也好歹是一条人命!”蜜儿只觉那人伤势看来不轻,若再由得和尚如此踢上几脚,且怕是真要闹出人命了。   和尚冷笑道,“他自己做的孽,今儿定是仇家寻上门了,这般重的伤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便就由得让我出一口恶气。等明儿有人寻见尸首了,自也冤有头债有主,与我何干?你个毛丫头管这些作甚,快走。”   “你且还是个念经拜佛的,怎就一点儿慈悲心也不剩了?”   和尚听得蜜儿这话,正是踌躇了会儿,他虽是个无庙无宗的野和尚,却仍是守斋念佛着的。和尚再看了眼脚下的人,“你且是好福气,今儿有人替你求情,爷便不碰你了。”说罢想再踢一脚爽气儿,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反应不及,人已经整个被那人拖去了地上。   蜜儿也被吓得一惊,方才那人还倒在地上气息都快没了,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翻身起来,竟将和尚摔倒了。紧接着那人的手掌死死扣住了和尚的脖颈。   和尚身量确与他无异,此下竟是死死被治服在地上,唉声求饶,“明大都督,我知道错了,您、您饶我一回吧!”   蜜儿听得和尚的话,这才想起来那人是谁…是那日来买酸坛子的锦衣大官爷。   还未反应得及,耳旁却只听得“咯吱”地一声,和尚求饶之声戛然而止。那人松了手,和尚一双眼睛便已空空洞洞朝着蜜儿看了过来…   明煜方才经过一场恶战,身上伤重,那影役头目也好不到哪去。可此下他再经不起打斗,唯恐明远的人再追来,便杀了那和尚灭口。眼前还有一人,自也不能放过。   蜜儿双脚发软,脑子忽的里空白一片…   对面那人起了身,扶着腰后的两把短刃,大雪之中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中油灯还在,照得他面庞半明半暗,原本就清冷的一张脸,挂了刀伤流着血,眼睛紧紧合着,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却依旧寻着她的气息而来…   那身五彩锦衣上血色如泣,碎袍衣角染着飘荡的雪花,阴森如地狱中爬出的鬼神…   她想往后退,可腿上重得拔不起来。那人越走越近,反手拔出那把短刃,直逼上了她的脖颈…   蜜儿死死闭上了双眼,最后求生的话脱口而出:“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和尚!”   脖颈分明已经触到那刀锋上的凉意,却生生顿在了半空…   明煜听得那把声音,心中却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小巧的身影,那日在甜水巷口,明远尚想将这丫头压入镇抚司。她不是明远的人…   他手上刀刃再次逼紧她的脖颈,沉声问,“再说一遍,方才你见到了什么?”   蜜儿睁开眼来,当下的恐惧让她格外清醒:“我今日什么也没看见,没来过这祠堂,也不知道这儿出过什么事儿。”   话落半晌,脖颈上的刀刃缓缓松了开来。   那人冷冷开口,“滚。”   “……”蜜儿捡回一条小命,手脚拾回几分温热,抱着那盏油灯拔腿便往后跑。猛地逃命钻入了巷子,脚下不敢停,仅剩下的神志尚且能认得回家的路。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却忽的扬起一把火光。   火光直冲入天际,迎着鹅毛大雪,却丝毫不觑。四周宅院顿时紧张响动起来。又有人隔着小巷墙壁大喊,“不好了,祠堂着火了!”   她只觉作了一场大梦,她怎要去管那般闲事儿?原以为那是要死的人,谁知是地狱爬出来的鬼…   蜜儿最后望着那把火光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四下院子里的人还没出来,忙转身往自家院子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喊她。回身见是张家阿婆急匆匆地赶来,蜜儿又几分喜出望外,忙迎过去几步拉着张家阿婆的手,“您可回来了。”   张家阿婆气喘吁吁,“诶,耽搁了耽搁了。刚来的路上祠堂又起了火,可是乱着的。”   蜜儿只道:“管不得这些了,快跟我回去吧。”   院子徐阿娘还喊得厉害。蜜儿将张家阿婆送去了东屋里…   徐氏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得蜜儿回来,面儿上露出几分庆幸,“你…你可算回了,我…我快死了。”   “莫说这些丧气话儿。”张阿婆走去摩挲着徐氏圆滚滚的肚子半晌,方斥着,“你这可是在家里闲的?孩子养得这般大,如何好生?这下可不得吃些苦头?”   蜜儿忙嘱托着:“张阿婆,我徐阿娘可得全靠您了。”   接生的事儿上,张家阿婆稳得很,望向蜜儿笑着,“你去端些热水来,这里便交给阿婆了。”   “诶!”蜜儿放心了些,又赶着出去了厨房里。却见得银荷正蹲着灶台旁,边抹着眼泪边烧水。   蜜儿没空理她正哭什么,直去看了看锅里的水,早就已经滚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接生婆子来了,正问要热水呢。”   银荷是吓哭的,方才见阿娘疼得紧,她便以为阿娘和小弟都要没命了,实在不忍看,便与阿娘声称着来烧水,躲着人命的事儿。听得蜜儿这么说,银荷方觉还有希望,直端来脸盆舀出热水来,与那边屋子里送了过去。   蜜儿张罗了半晌,方发觉自己身上的小袄都已被雪水淋得湿透了,这才忙回了趟自己的屋子,换身干净的。方才打点好自己,便听得婴孩儿一声啼哭,响亮着从东屋传来…   蜜儿心头喜着,该是徐阿娘和小娃儿平安了。   东屋里血腥气儿重,徐氏将将生产完,被扶着躺回了床上。张家阿婆还在帮着产妇打点污穗,银荷正照看着小娃儿。   蜜儿见得她们平安,自也安了心,坐来徐氏榻边上轻声道,“这便好了,改明儿毕大叔回来该得多开心呀!”   提起毕大海,徐氏却又生了几分怨气,“那天杀的,去了这么久信儿都没有一封,怕是心里早没了我们母子三人了,还提他做什么。”   蜜儿知徐氏说的是气话,再安慰了两声,方去看了看孩子。望着那小娃儿的模样,笑与徐氏道,“这还是小鼻子小眼儿呢,便就能见得出来将来是个周周正正的!”   她又伸手去碰了碰小人儿的脸蛋,那小眼睛线条狭长,眉发生得浓密,鼻梁也挺拔,若长大了该像极了毕大叔的模样,也是条勇猛的汉子。   张家阿婆收拾好了,徐氏方从枕头旁边的银钱匣子里,又拿了三两银子出来,与张家阿婆作全了赏钱。蜜儿帮着徐阿娘谢过了张家阿婆,这才扶着阿婆起身送人走。   雪还下得大,蜜儿去屋檐下取了把新伞,与阿婆撑起,又将人送出去了小巷。张家阿婆方将蜜儿支了回去,道是太冷了,不必再送了。   蜜儿道了别。将将走到小院墙角下,侧边窄逼的小巷子里却传来“噗通”一声。   经得方才祠堂外那一遭,她今日本就比平日要警觉一些,顿足往那边望了一望,借着隔壁家中暗火,只见得一道儿颀长的身影,扑倒在了巷子里。   蜜儿认得那身上的衣物,是方才那和尚的…她几分心虚,那和尚死得凄惨,该不会是来索命的。她忙装作看不见,要回自家院子去。   眼角里却见得什么东西亮眼。再看,方见那和尚手中捏着一串儿佛珠,檀木的珠子中间独独的一颗琥珀,正反着隔壁小楼上的光。   那佛珠眼熟极了,她走近几步,见那佛珠果也是檀木制的,上头绛色的络子碎,像极了阿娘常戴着的那一副。   地上那人却忽的动了动,蜜儿猝不及防想往后退,却依稀见得那人嘴角流出血来…借着小楼上微弱的光,蜜儿这才发觉,那人侧脸精致瘦削,眉目之间全是清冷。这分明不是那和尚,而是那地狱里爬上来的活阎王!   方才还被他用刀逼着喉咙,她又觉后怕。方想着不再管闲事儿了,正要退出小巷,脚腕儿却忽的被什么东西扣住。   她忙一把捂住了嘴,方才没尖叫出声儿。   脚腕上那只手,与地上的白雪差些融为了一色,只手背上两条青筋脉络隐隐浮现,指尖上染着些许诡异的血色…   蜜儿不由得顺着那只手臂看回去他面上,那侧脸轮廓上挂着一行血泪,她有些记得起来那双清冷的眸子,三日前东街一瞥,便让人不忘。只是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   她脚踝的那只手又紧了紧,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存,可她似是隐隐触碰到了一抹求生的意志。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着了魔,大胆到想救一个刚刚想杀自己的人。可他毕竟没有,本该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却将她放走了…   她弯腰下去探了探他的气息,该是伤得太重了,气息已然时急时缓。他腰间双刀已然不见了,危险在人命的权衡面前似是又退了一步。蜜儿轻轻推了推他,方见那人皱了皱眉,似是碰不得的疼…   她终于下了决心要救人,拉着他的臂弯,将他的身子支撑起来。   刺鼻的气味儿直冲入鼻息,那和尚的衣服太臭了。他的身子又重又长,蜜儿不过到他胸前高度,却撑着个比自己高大一半的人,站立起来已经用尽了气力…   好在,人虽是昏着的,脚下却还能跟着走动。蜜儿也管不得他是醒了没有,费了大劲儿方将人扶进了梅竹小院。   东屋里灯火还亮堂着,银荷该还在里头照顾徐阿娘。蜜儿加紧了些步子,将人扶回去了阿娘的绣房。阿娘走后,这间屋子便闲置着了。靠着窗边的位置摆放着张暖榻,以前阿娘绣活儿做累了,便会去那儿躺会儿。   蜜儿将人安顿去那暖榻上躺了下来…   她没见过这般重的伤,可阿娘早前伤过一回腿,她便与古大夫学过些包扎换药的方法。她去厨房端了盆热水进来,方沾湿了块帕子,去与他擦眼角的血痕… 第13章 拾瞽(3) 美色   屋里烛火昏暗。蜜儿又将烛台挪来床头,方看清那双眼睛不止流着血水,且发红又发紫,他眉间也总是皱着,定是很疼。蜜儿寻了块干净帕子,去沾了些外头的雪水来,与他冰敷在了眼睛上。   他眉间那抹川字渐渐散开了去…   蜜儿竟不自觉的,也跟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除了眼睛上的伤,脸上还有两处剑痕,嘴角面颊也都是血渍。蜜儿轻手轻脚与他擦干净了,方才看得清楚他本来的模样。   原虽也见过他两回,那些时候别人也多,看不清,远远看着只觉着气度与别人不同,便就是周身的冷气儿,能拒旁人于几尺之外,不敢靠近的那般。   眼下,烛火就在床头,方将他的睫毛都照着根根分明的,那眉眼凌厉之余,却又有几分柔美。鼻梁挺拔,烛火下在面颊投下一道儿黯然的影子,山棱一般的。   蜜儿不自觉抬手去碰了碰他鼻梁,到底是那些高门大院儿里出来的人,真是好看!   脸盆里已经全是血污了,蜜儿起去换了一盆来。回来的时候,却发觉他额上已经有些发热了。想来他那脏袍子下的伤口,一直捂着那些污秽,定是生了毒邪。   这屋子靠着正屋里的地龙,又朝南,倒是常年暖着的。   蜜儿小心剥开那人衣领,方见里头连亵衣都没有…   衣领之下,明暗交界的地方,硬朗的线条随着气息微微起伏,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油光暗暗,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蜜儿拨去了那和尚袄子,一脚踢得老远。臭烘烘的,遭人嫌弃。   在转眸回来,眼前紧实的胸腹,像是奔勃又潜藏的山脉,将那身体里的生机压抑在皮囊之下,只些许隐隐泛出淡淡的光泽与热度,便能将万物吞噬进去…   蜜儿从未这般靠近过一个男子,脸上一阵羞愧,不知怎的又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她忙转了身,对着屋顶横梁与阿娘拜了一拜,“阿娘作证,今、今日不过都是为了救人罢了!”   深吸了口气,她鼓着腮帮子,回来床边坐下。   端庄、郑重地,望着那副身子。   血肉模糊的几处,让人触目惊心的。   蜜儿硬着头皮下手去清理,正要碰到他胸口正中那道儿剑痕,手腕儿却被那人死死扣住…蜜儿一惊,差些叫出声来。却是担心惊扰到东屋里的银荷和徐阿娘,她方不自觉地小声了几分。   那人却是没醒,只是拧着她的手腕儿,嘴里呢喃着,“慈音…”   “慈音?”蜜儿耳朵凑去他嘴边,仔细再听了听,依旧是虚弱得几近无声的,“慈音…”   虽不知是谁,该是很重要的人吧,或许,是家中小妻子,心仪的姑娘?   如此想着,蜜儿心中羞愧方才散尽了去。人家都是有家室的,她便也不可能再起邪念了。她直将他的手掰开,放回去了床边。又小心翼翼与他清洗起伤口来。   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一处处剑痕都清洗了干净。   蜜儿方觉得自己周身腰酸背痛的,这才想起,自打早起忙着准备过年,后来又照看着徐氏生产,再捡了床上这人回来,真是已经忙了整整一日了。   她乏了,出来清理那盆血水的时候,见得东屋里的灯火已然黯淡了些。徐阿娘她们该也睡下了。蜜儿回绣房又凑去榻便与那人折好了被角,方才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倒在床榻上,便睡了过去…   往日里歇息得早,蜜儿四更天便能自然醒来的。可这日约是累过了头。她缓缓打开眼帘来的时候,便见得阳光都晒入了暖阁里,方知道时候不早了。   她从床上摸爬起来,草草穿起来袄子,去了厨房准备吃食。   银荷今日却是生了性,正在厨房里做着早膳。蜜儿行过去问起,“徐阿娘可醒来了?”   “昨日夜里睡得也不沉,醒来了好几回,早就饿了。也不见你起来。又叫我来做奶粥给她吃…”银荷见得她来了,只将手中搅着粥底的大勺撂下,“你来了便好,我做这些不好吃。到时候阿娘又得怪我了。”   蜜儿对吃食的事儿看得十分要紧,银荷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便自己接了活儿过来。“那你回屋里照看着吧,我弄好了一会儿送过去。”   **   蜜儿端着奶粥进来东屋的时候,徐氏半坐在床上,精神已然好了些,她自过去问候了一番。又盛了一碗奶粥送去徐氏手上。   这奶粥精巧,白米熬得烂了,再加了些山药泥,些许的鲜奶吊着味道,并不多,多了容易腻味儿。只那山药,虽是贱价儿,却是上等的好东西,健脾胃、补肾气,最适宜病人吃。   见徐氏满足地用了起来,蜜儿方凑去一旁看那小娃儿。   那小家伙吃饱了奶,眼睛便不肯睁了,嘴里鼓着泡泡,却已经一呼一吸睡得正香。蜜儿见逗趣他不得,只好行回去了桌旁,与银荷一起吃早饭。   银荷边吃着粥,边说道起来,“外头都在说,昨晚上简氏宗祠起了大火,大半边儿的祠堂都烧了干净。今日一早还惊动了禁卫军,说是那火里,寻出来了具尸身!”   蜜儿手中汤勺不自觉地顿了一顿,她大已猜出来那尸体是谁,面儿上却是波澜不惊,“昨儿除夕,怎地还这般不太平?甜水巷里,可从未出过什么人命的!”   “他们都在猜那死的是谁呢。”银荷放了勺子,似也没了胃口,“面目四肢全都焦了,见不得模样。”银荷说到这儿,故意小声了些,“听得那些禁卫军说,是他们那大都督,昨晚被刺客找上了门儿。追来这巷子里,便被刺客杀了,还放了火!”   蜜儿被这话呛了一呛,人明明就在绣房里,躺着暖榻上,怎就被烧焦了呢。不过被银荷这么一说,蜜儿倒是想明白了几分。   昨日见他的时候,那人已经自己将身上衣物与和尚换了。如此想来,那祠堂的一把大火,该是让那和尚作了他,烧得大焦了,又让人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谁…   蜜儿正想得出了神,却听一旁银荷喊她,“蜜儿?”   “蜜儿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可别是病了!”   蜜儿这才回神来,“我…没事儿。就是昨日事情太多,没休息好。一会儿,我再回去睡会儿。”   她寻着理由要走,自记挂着绣房里那人,昨日到现在也是颗米未进的…该得要喂食了!   从东屋里出来,蜜儿去厨房将早早留好的那碗奶粥端进了屋子。   方合上房门,便听得床榻上的人轻声唤着要水喝。她将奶粥送了过去,人还没醒,可嘴角边儿干涸着起了痕,该是流多了血,果真是缺了水。   蜜儿将他的头抱起放在膝上,舀了一勺奶粥喂了过去。   那人眉目皱了皱,可唇一沾上那奶粥,便本能地吞咽起来。   蜜儿见他这般吃相,心想着这人伤得虽是不轻,意志却依旧坚强。   这般就好,多多喂养,就该能自己好起来了。   **   大年初一本该是喜庆的时候,然而明府上下清早起来,便已经挂满了白帷…   明炎久卧病榻,家中早就准备过了棺椁寿衣,那时还是做是冲喜之用,不想还未迎来春日,便真正地用上了。   慈音跪在静松院中整晚,为父亲守灵。香琴自也扶着林姨娘,哭丧了整夜。   清早的时候,众人方才起了身,听得方氏吩咐,晌午暂且回去自家院子里修整,等得灵堂设好,请来了宝相寺中法师们超度,再行出来做礼。   慈音从静松院里出来的时候,哭得恍惚,身子已经有些飘飘然了,由得巧璧和嬷嬷托着,方行回来了箫音阁。   她整夜的心绪不宁,一开始是因得父亲过世,后来却总想起哥哥…以往除夕,哥哥与明远虽也在皇宫守夜,不得见人。可今日她心口几回锥痛,似是什么不好的感应。   方在暖阁旁落座下来,她便问起嬷嬷,“父亲病逝,消息可传去宫中与哥哥和二爷了?怎不见他们回来?”   “早去了人,约是皇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未见得人回来。”嬷嬷见小姐面色不好,劝道,“小姐还是先睡一会儿,今明几日怕是都不得休息。眼下得养好了精神才好。”   慈音早就累得有些不自知了,听嬷嬷如此说,方由得她们扶着起身,去了另一侧的闺帷里,边行边自与嬷嬷念念,“陛下向来体恤,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还会要耽搁了他们…”   嬷嬷却也不知如何作答。巧璧机灵接了话,“定是因得昨日夜里皇宫除岁宵禁,今日还早,都督和二爷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慈音听得这才算安心几分,方躺了下去,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她直捂着那里,朝里头翻身过去。等嬷嬷与她盖好被褥,方缓缓合了眼…   梦中一片漆黑…   她一身大汗淋漓,穿梭在街头小巷里。眼前三五大树,枝丫林乱,两个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荡荡,那老旧的木门上,贴着两章崭新的门将,鼓着圆眼甚是吓人…   身后有人在追她,她拼命地逃跑,可被追入了一条穷巷,便真真的没了去路。她转身回来求饶,“阿叔,你别抓我,你送我回家吧。我哥哥定会与你赏钱的!”   “赏钱?”那人身影如山如魔,走得近了,弯腰下来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只到他膝盖儿,她还是个女娃儿模样…   那人冷笑着:“何必废那般劲儿,把你卖给花楼可不是一样么?”   她看不清楚那人面庞,只记得泛着油光胸膛,还有满口的黄牙…她腿脚不听使唤的发了软,身子已被那人倒挂上了肩头,行尸走肉般扛出去了巷子…   记忆的碎片,从久远的时光里被抽了出来…   元宵节,是她求着母亲,带她和阿远一起来看花灯会的…   那变术法儿的太有趣儿了,她又追去了旁边的皮影戏,再见得一旁的糖人想叫母亲来买,却不见了母亲… 第14章 拾瞽(4) 那双冷清的眼眸线条缓缓打……   慈音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是黄昏景象。   心脏依旧跳得慌乱,她想喊巧璧来训话,怎让她一觉睡到了现在,本早该起身去静松院与父亲守灵的。   屋子里地龙烧得暖极了,她热得很,方从被子里支出一只手臂来,便被人有擒着手腕儿,放了回去…   慈音这才见得,眼前的不是巧璧,而是二爷…   “你怎来了?”方才开口,她方觉着自己声音沙哑,却记挂起心头那件事儿,再问道,“哥哥他可也回来了?”   二爷却没答话,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发了热,大夫来看过,叫你好生休息。我替你与母亲告了假,父亲那边你暂且别去了,便在屋子里先将身子养好。”   慈音撑着自己要起来,却被二爷扶着。她却触及他衣袖,几分冰凉,该是刚从外头回来。   “你还未答我,哥哥可回来了?”   话方问完,明远扶在她肩头上的手掌忽地锁紧了些。慈音抬眸,却见他眼底颤动。她心觉不好,十分的不好。昨日夜里那些感应该不会是真的?那是她最亲的人…   未等明远开口,慈音眼中已经湿润一片,“你、你且是有什么事情瞒我?哥哥呢?”   明远淡淡道出:“你答应我,不可太伤心,不可动气,你还有我,还有母亲。”   慈音已泪如滚珠,“他怎么了?”   “昨日夜里我们护送法师回相国寺途中,遇了刺客。兄长他…与那刺客厮杀不知所踪…”   明远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将慈音一双瘦弱的肩头捂紧了些。   “然后呢?”慈音哭道。   “今日一早,在甜水巷祠堂里发现了尸首。昨夜祠堂大火,已面目全非。只他身上的面具,锦衣,和双刀都在…身形,也一般无二…”明远说及此,捂鼻悲恸。   慈音一口气息没提得上来,险些晕厥过去。明远慌乱之中将人接入怀里,大喊了几声她的名字。见她眉间紧扣,气息虚弱。直扣着她的人中,又搓着她的肩头,方将人重新唤醒。   慈音眉间渐渐散开,却似失了知觉,唯有眼泪依旧不停从眼角滑出。明远却捧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道,“慈音,你还有我。”   “他如今在哪里,我要见见他!”慈音气力幽若,只拧着气力方能说出话来。   “他…”明远自忍泪摇头,“尸身已经停去了静松院里,与父亲一道儿…”   慈音掀了膝上的被褥,急着下床要走,却被明远又一把抱了回去。“你先别去,你身子弱,在那里哭,还得受凉。改明日设好灵堂,我再护着你一同去。”   慈音挣扎几回,气力不及他,只能哭得更甚了些。明远抱着人,揉着她的头发,无声安慰。   不知哭了多久,慈音已再没眼泪了,从明远怀里挣脱出来,嘴角却浮出冷冷笑意,她与明远道:“我们兄妹二人,寄在明家门下,果是阻碍着你们了。”   “什么意思?”明远摇头,极力掩饰。“慈音,你怎突然这么说话?”   “你别在我这儿了,二爷。去惠慈轩,母亲该得备着好酒好菜,等着你的。”她掰开他捂着自己肩头的手指,便将人往外推。虽没多少气力,却依旧执着。   “他也是我的好兄长,如今我同你一样难受。”明远依旧奋力脱辞,他不能失去慈音,明煜死了,慈音便只能他来守护。   “哼…”   慈音笑得虚弱,眸中却寒如利剑。   “我都想起来了,阿远。四岁那年,母亲便将我丢弃过一回了。如今父亲、兄长,都不在了,她想怎样都行了。你还在我这儿做什么呢,你们已经达到目的了…”   她叹气,“你且走吧,我一个人呆着。”说完目光流连在一旁衣架上,早几日哥哥留的衣裳,她早就缝补好了,还挂在这里呢…   明远见她神色依旧担心,却不敢再扰。只缓缓起身往外去。行至门前方回身过来与她道,“慈音,我会娶你。”   “母亲她不能动你,方家也不能。日后我做你的依靠!”   慈音早没了心力听他说这些,见得巧璧躲在门边,淡淡吩咐道,“送二爷出去。”   从箫音阁里出来,明远脚步不停,直寻来惠慈轩中。方氏果设了酒菜在偏堂,见他来了,亲自过来迎着,又让他坐下。斟了杯酒送去他眼前。   分明已是未亡人,方氏面上却看不出来一丝悲意,只对明远笑道,“今日初一,果是吉日。计划如此成功,我们母子该要共饮庆祝。”   明远勾着嘴角一笑,接来酒杯,与方氏一饮而下。随之又亲手与母亲斟酒,又给自己满上。方端着那酒杯与方氏道,“母亲让我做的事,我都已经做好了,母亲答应我的事,也请记得。”   方氏笑着,抬袖与明远布菜,“那事情,我自是记得的。”   “只是家中如今无主,也只得由得你舅父,替我家拟了折子递去陛下那里,侯爷病逝,明煜遇刺。还得请陛下,为我们孤儿寡母,住持大局…”   明远吃下一口大肉,又灌了一杯辣酒落肚,他手中拳头紧握,母亲所说的大局,不莫袭爵封侯。等他袭了成京候,坐上都督之位,自与他明煜无二。   至于慈音,只能让他来守护余生。   **   大年初三,又下了小雪。   午后清闲,蜜儿窝在暖阁里,怀抱着个汤婆子,又撑开来小半面窗户,望着雪花儿落下,院子里的青石板渐渐花白,便就痴痴地呆了半会儿。   这几日街巷里都无人出门,便也不必张罗生意。隔壁东屋里,又传来奶娃娃的咿咿呀呀。那小娃儿听话,每日里除了吃便是睡,不哭也不闹。逗弄起来,便露着两个酒窝冲人笑。   暖阁的小桌上,摆着个暖釉色的瓷茶壶,那红茶还是阿娘藏着的,晌午的时候,蜜儿从书柜里翻了出来,闻着香极了,只是放得久了有些发了阴。   蜜儿自拿去了厨房里,用铁锅慢火炒了一道儿,再取来少许,用水煮开。红茶香气怡人,可这般冷的天气,单单喝茶未免单薄了些。蜜儿喜欢鲜奶,两两参半,便是一份儿新鲜的味道。   一口下去,既有奶的顺滑,又有茶的甘苦,落入胃里,暖得手心儿里都出了层微汗。她自装入了那暖釉茶壶,端回来屋子里放在暖阁小案上。   下午时光沉静,宜发呆,宜喝奶茶。   雪下大了些,两朵雪花儿从小窗缝隙里飘入来小案上,蜜儿正翻起阿娘喜欢的画册子。却听得隔壁屋子里的人似是咳嗽起来…   蜜儿溜下暖榻,寻去绣房里,探了探暖榻上人的额头,没发烫。   她安心了些。   却又听他咳嗽,人还没醒,喉咙里的声响咳得虚弱得很。这几日来,这般情形也常有,蜜儿在床边坐下,拿起一旁的小枕放在腿上,方将那人扶来枕头上半卧,好让他顺一顺气息。   几声咳嗽过后,那人脸往旁一沉,嘴角一口乌黑的血淌了出来。蜜儿忙拿帕子接住了,再与他擦了擦嘴角。方去与他顺了顺胸口。这几日与他打理伤口,她自能轻车熟路避开那些有口子的地方。   揉了小半会儿的功夫,蜜儿方听到那人深长的呼吸了一声,约是觉着好些了。正想着扶他回去躺好,却见他眉头蹙了蹙,那双冷清的眼眸线条,也跟着紧了紧,而后缓缓打开了来…   蜜儿有些小惊喜,却见那双眸子里仍似蒙了一层灰雾…   初一傍晚,古大夫来给徐阿娘看脉。蜜儿便趁着古大夫要走的时候,将人请过来与他也看了看。古大夫见得那人眼睛的伤,直摇着头说自己学艺不精,治不了这双眼睛。   蜜儿听得古大夫的话,却忽想起来那日街头,那人骑于马上,领军前行,袍角扬洒在风里…那双眼睛日后若真看不见了,那般的身姿怕是便不会再有了…心中跟着几分怅然。   好在古大夫留了几副药膏,说是虽不能复明,却能活血化瘀,每日用火烤热了,贴在眼睛上敷一敷,能消肿止疼。   蜜儿自照着古大夫的吩咐办了,眼下见他睁眼,她忙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些了。那人却忽的伸手拧住了她的手腕儿,她生生疼得很。   却见那人眼睛发着直,只沙哑着吐出两个字来:“慈音?”   “我不是…”   话刚落,那人松了手。   蜜儿忙将他的身子稍稍撑起,再放回去床榻上。   明煜周身了无气力,只觉一双纤细手掌轻拖他的肩膀,他身子沉,她很显然有些支不住,有些艰难地完成了将他抱回去榻上的动作。   听得方才那把声音,他心中又隐隐浮现出那个身影,却又尚不能十分确定,“你救我,不怕被我杀了?”   被这么一问,蜜儿忽想起来那和尚的下场,不过是对这人生了片刻善意,便被他拧断了脖子…   “怕。”她老实答。   “不过,你想吃什么?我去与你煮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能拯救一下… 第15章 拾瞽(5) 疗伤   “……”明煜此下只觉四肢僵硬,若要杀她,身上的伤口也得张裂开来。他干脆懒得答话,又缓缓合上了双眼。   蜜儿见气氛僵住,又不大敢扰他。只得小声试探,“鸡汤拌面,要不要?”中午与徐阿娘炖来补身的,蜜儿私扣了些下来,本预备着与他煮粥的时候拌上一些,也好养着身子。   那人依旧半声不吭,是真不打算理她。   蜜儿也懒得再讨没趣儿,起身要去厨房。   临行了,与他倒了杯奶茶放来床头,理不得他听不听,她只管交代了几句:   “这还热着呢,你若觉得口渴,便先用些这个。”   “床里侧儿的干净衣服,是我毕大叔以前用过的。旧是旧了些,你若觉着冷,便先穿着。”   “你的伤,大夫也看过了…只叫你好生养着,少动。”   她刻意地没敢提他的眼睛。   平素里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若知道日后要留下来这个残缺,也不知心中会怎么作想…   见床上那人依旧一动未动,蜜儿方转身出了门口去。   她自也不是那么好脾性的,可人都醒了,总不能饿着,吃好了,方能把伤养好;伤好了,她便与他各求福报,各走各的!   **   蜜儿回厨房烧了热水,煮好了面条儿,端着碗回来绣房。   方行到门口,便听得屋子里什么东西被撞到的声响。她忙推门进去,眼前一抹高大的身影,直直朝她压了过来。   她手中面碗砰呲一声,鸡汤面条儿洒了一地。她没办法理会地上的污秽,这人身子太重了,他自己还一点儿气力也不使。   “你乱走做什么?”   那人齿间嘶磨出几个字来,“去杀了那大夫。”   “……你现如今走出去我家院子都难,又要杀谁了?”蜜儿说罢了,撑着他胸前,同上回一样,将他一手搭在自己肩头,方将人慢慢扶回去了暖榻上。   她自己呼吸也还未平复,却见那人捂着胸口气急了,正咳嗽,又与她道,“我的行踪不能让活人知道。”   蜜儿听得他这话,忙起身去关了房门。便听得银荷在外头喊她,“蜜儿,你在屋子里吗,没事儿吧?”   明煜听得外头陌生人声,忙止住了咳嗽,手中拳头已经握紧了,想撑直身子,胸前几道伤口却被拉扯得一疼。   蜜儿忙隔着门回了话,“不小心撞到了个椅子,我没事儿。”   听着银荷回屋的脚步声,再加上东屋的房门咯哒一声响。蜜儿方松散下来,忙又回到床边来,想扶他躺回去休息,手却被他一把推挡开来,“不必你管。”   “……”蜜儿拿他无法。   却一眼扫见一旁的奶茶杯子已经空了,他身上又换上了毕大叔的衣服,到还是几分惜得自己的…   阿娘常用的小绣架方才也被他撞倒了,她忙先去扶了起来,又再去收拾地上的鸡汤污秽出去。   再回来屋子的时候,却见那人斜斜靠着床头,身上似在发颤。蜜儿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那人却将脸朝里一斜,不愿让她碰。蜜儿指尖却已经碰到他额上的滚烫,知他是又发了热。   这几日来,他身上的伤口虽渐渐地好了,可发热却始终反反复复。蜜儿与他道,“我不管你,你便自己躺回去休息,好不好?”   那人眉间蹙了一蹙,没听到似的。直将一旁的被角往身上拉扯。蜜儿想去帮他,却见他另一手,死死扶在左腿上。方才换上的浅色衣衫,便已经透出淡淡的血水来。   她心里一紧,是新伤么,这么几日了,她怎都没注意到。可那伤口位置尴尬,在腿侧靠里的位置…她为难了一会儿,方咬了咬牙,再去碰了碰他的大掌。   “让我看看…”   明煜将她的手档开,“不必你看。已生了毒邪。”   “去寻酒来。越烈的越好。”   “……”酒是能祛毒邪的。可大过年天,酒肆都不开门…蜜儿却很快有了主意。阿娘与薛家酒坊的金大娘,早前还有过几分交情,敲一敲门,该能买到的。   外头还下雪,她起身去寻了件小斗篷披上,方带着自己那银钱袋子出了门。   等得屋子里没了声响,明煜用被褥再将自己裹紧了些。他眼下发着高热,头脑却依稀还算清醒。   方才从床榻走到门边那么几步路,他便已经支撑不住。那丫头说的没错,以他今日的身子,要走出去这门口都难。   他在想着自己的去处。   镇抚司,不行。明远如今得了禁卫军大权,定会在镇抚司里安插他的亲信。   慈音,远在明府,更是不行。父亲病重,他的死信一传出,家中定由得方氏坐镇。他此般虚弱回去明府,与羊入虎口没有区别。   其余朝中官员,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人精。若见他如此模样,想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官场人情,冷暖自知,他便也暂时断了这头的念想。   若这丫头无心害他,这街巷里便是安全的地方。他还伤重,切忌心急,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将一切从长计议。   想明白这些,他方觉身子放松了几分,自己扶着床沿躺了回去…   只是身上越发发了寒,腿上伤口火辣,又让他难以入眠。如此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方觉屋门敞开了道儿口子,一阵冷风直灌了进来。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响,很快又被人合上了。   轻巧的脚步声进了来,似是收了伞,放去了门边。再将身上的小斗篷取了下来,挂去了门后。他虽看不见,却将这些一系列的小动作收入心底。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凑来他面前的时候,他又察觉到她头发上的水汽,这才知道外头该是下了雪。   “你、你还好么?”两支纤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   蜜儿怀里捧着那壶买来的烈酒,见他面色几分苍白,又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果还是滚烫的。那人被她一碰,眉心皱成了一团,似是睡得不沉,被扰着了。   可她也只好继续扰着,“酒还暖着,先用上吧。我扶你起来。”她说罢了,放下酒壶去扶人。他身子虽重,这几日她照顾着他,早也学会了该如何发力。扶着肩膀,再撑腰身,让他靠在自己半面肩膀上。   明煜只觉背后那副身板子太过羸弱,他实在不敢全部气力托付在上面,几番挣扎之下,方强撑着打开眼来。   蜜儿见他醒了,拿着旁边折好的棉被垫在他腰后,起身掀去了盖在他腿上的被子,又去一旁绣架旁的针线盒里,寻了剪刀来。   顺着衣物上血渍,将那裤腿剪开。只见紧致的肌肉线条上,一道儿已经发黑的伤口…   血的腥味儿有些变了质,冲鼻。   蜜儿忙一把捂起嘴鼻,却没忍住一声干呕…   那人闻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眉间一紧,人也跟着要起来。   “你别动。”她有些愧意,那日帮他打理伤口,便只照顾了上身。她也想着去查看的,可毕竟碍着男女之别…便轻易放过了。怎么知道,这里的伤口今日已经溃烂成了这般模样…   她只好忙着补救,床头拿来酒壶,正要沾湿帕子。手中酒壶却被那人一把夺了过去。他声音虚弱着,只道,“我自己来。”   那人的脾性,蜜儿见识过了,自不敢得罪。   见他自己拿过去酒壶,揭开酒塞,先往自己喉咙里灌了下去。蜜儿看得一惊,忙要去夺那酒壶,“你这般模样怎还想着酒喝?”   那人却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将她一把推开。“酒能止疼。”   说罢,身影一斜,将酒壶里剩下的往那伤口上狠命倒了下去。   蜜儿的视线被他用身子挡住,只听得他喉咙里压着闷响,却是一声不肯发出来,她只觉心口发麻,那股麻意顺着后脖颈,一直爬上了头皮…   她侧了侧身,寻着他半边侧脸看去,方见他侧额上青筋滚动,面色僵白。伤口遇上酒的滋味儿,她也做菜的时候也遇过,一点点的小口子,便能疼得她两眼发昏…   趁着酒还剩得小半,她得去抢了酒壶来。   方碰着他一下,那人手中酒壶险些滑落,整个身子也缓缓倒了下去。蜜儿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顾不得其他,只得将他扶着靠回去床头被褥上靠好。   她也不知自己从哪儿借来的胆儿,斥他道:“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还只知道逞能?” 第16章 拾瞽(6) “鸡汤拌面…还有没有?”……   明煜几近虚脱,鼻息越发滚烫,神志渐渐弥散…   恍惚之中,点点凉意,从那处伤口传来…   战场上也曾有药资匮乏之时,他曾见过那些溃烂的伤口,血肉模糊,乌黑熏臭…他不必看到,也知道自己今日是什么模样。   他听得旁侧有拧帕子的水声,那丫头动作轻,一举一动身上衣物却依然发出摩擦之声…   布料缓缓缠上他的伤口,冰凉散去,几丝温存柔软从那腐肉之间传来。他紧拧的神志终是散了开来,眼皮沉重如铁,只得缓缓合上了片刻。   再有知觉的时候,膝上已经被那丫头盖上了被褥。一旁水盆响动,那丫头脚步声往外去。他虚弱开口,“鸡汤拌面…还有没有?”   许是听得他服了软,那丫头笑得轻巧:“自是有的。”   小半会儿的功夫,鸡汤拌面端来他面前。   鲜香味道勾起来他几分食欲。碗似不深,汤也不多。食之养身,于病体更是如此。计较不得太多,只管灌入肚腹,方能养伤。   一口下去,却觉有些不同。   官场游宴成风,他去过不少。酒楼茶肆,许是觉得汤面这等平常之食不必太重视,做法大同小异。一碗淡汤,一筷子面,葱花儿吊鲜。官员们酒后胃灼,拿来填腹,味道全在汤中。   他碗中小面,味道却全容进了面里。再吃一口,方知道除了鸡汤鲜味儿,面还被浓香的卤水拌过…些许鸡丝,混在面间,一道儿入口,难分彼此。肉糜之香,五谷之养,全在其中…   只是仅仅数口,碗中便空了。只好将汤汁儿喝尽,才将碗递了回去。   蜜儿接了碗过来,送回厨房。   行回来屋子,方推开屋门,却见那道身影颀长,竟是自己起了身,眼里直直望着面前的空荡之处,手却摸着一旁柜子,正往门边走来。   蜜儿忙将先身后的门关好,凑去拦着他,“你又去哪儿呢?”   “白废了那么多的功夫,刚包扎好的伤,一时又弄坏了。”   明煜没答话,侧了侧身,想绕开她。   蜜儿抬手拉着他臂膀,“那和尚是不是做了你的替身,你让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倒是聪明。”明煜又转了脚步。   蜜儿直将人拦着:“所以你还想去杀古大夫灭口?”   人虽伤着,身影仍比她高出许多,她虽觉自己薄弱了些,可也不能徒连累了古大夫:“古大夫平日里只在巷子里与人看病,见不得外头的人。他行医多年了,也是能为病人守口如瓶的,人家算是救过你一命了。你便放过他一回吧。”   明煜淡淡:“如你所说,我如今走出这院子都难。”   “你口中的古大夫,我去哪里寻?”   “……”蜜儿这才知道误会了他的意图。那般神通广大的人,伤得只剩一口气儿,还能将简氏宗祠烧了大半,原也有知道自己不行的时候…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茅房。”他也是人,人有三急。   **   夜黑风高,寒风瑟瑟。   油灯立在脚下,蜜儿搓着手掌,在竹林外头站着岗。   阿娘住得讲究,茅厕在后院儿里被这道竹林隔开。遮挡些视线,也能遮挡些味道儿。   然而蜜儿担心那人眼睛看不见,撞着摔倒,此下又走开得不远。耳朵里便传来那股清泉洗礼之声…   她面上一阵发冷一阵臊热。眼下心情,比起方才在房中,听他让自己引他上茅厕的时候,还要尴尬了几分。   待那声响缓缓停了,她方轻声往后问了问,“你…你好了没?”   “嗯…”那人应声得很沉。   蜜儿这才拾起油灯,转身进去寻人。   见他缓缓转背从里头出来,蜜儿拉起他的袖子,将他大掌搭在自己肩头上,便将人引着往外头走。   “这处是后院儿,从绣房里出来往左,便有条小道儿过来。”她忙着与他说清楚院子里的布局,不然日日都得引他来大小解。今儿是听听清泉声响,改明日若是噗通噗通,她总不好也在这儿守着吧…   身后那人没出声,似是听着。行来前院儿,蜜儿又将左侧厨房,东侧小屋,都与他说了一遍。方回身看了看他,却见他一双眼睛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忽觉得几分森冷,只好又道,“你、你若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明日再带你来走一遭。”   “我记得。不劳烦你。”他年少入十三司为太子暗卫,摸爬这些地势方位,早已无需用双眼。只是如今还需些时日适应感官罢了。   蜜儿抿了抿唇,也不知该夸他体贴,还是该说他无情…正转身要领着他入绣房了,东屋里忽的亮了灯,里头起了动静,似是正要出来人。   蜜儿着紧几分,忙将人塞入了厨房墙后的阴影里。   银荷挑着灯从东屋里出来,捂着自己袖管子,往茅厕跑。见蜜儿立在墙边,“你不冷么?杵在这儿做什么?”   “方才去厨房里倒热水来喝。”   “你快去吧,冷得很!”   银荷没多想,往后院里小跑去了。   见人远了,蜜儿方去墙壁后头捞人。油灯照过去,方见那人侧身靠在墙后,不仔细看,该得与墙壁融为一体了。不露行踪的功夫,看来还是很地道的…   “走了!”她小声着。   那人方伸手来摸索,在寻她的肩头。她侧了侧身,让他搭着上来。方领着人往外走了两步,却听得身后砰咚一声,那人喉咙里也跟着闷声一响…   蜜儿方想起挂在这处的木灯笼。她个头矮,平日里撞不到。那人就不同了…   回身一看,果见他扶着额头,几分气馁…   “撞伤了?我看看!”蜜儿凑来,却被他攘了攘。   “不必,先回屋再说。”   也是,若银荷回来了,麻烦。蜜儿与他拨开那灯笼,方再小心引着他出来。   回了绣房,蜜儿扶着他在暖榻上坐下,方去探了探他的额角。青青的一块儿…   “无事。”那人抬手挡开了她的动作。   蜜儿道,“冰敷一会儿子才能好。”说罢,拧了干净的帕子,去外头攢了个雪球回来,交到他手上。   “你自己来吧。”   她说罢了,往门外退去,“不早了,我出去了。若让银荷见得我这么晚还在绣房,一会儿该又得多问几句。”   “嗯。”   听得他应了声,蜜儿方去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寻回自己房中歇下了。 第17章 拾瞽(7) 二叔,二叔,明二叔!……   天亮的时候,窗外的雪停了。   窗下暖榻上,明煜也缓缓睁了眼。   几只小雀在院子里嬉闹,似将时节带入了早春。朝阳透过窗纱,温柔地落在他面上,虽是伤重失明,他心底也升起几分暖意。   窗外渐渐有了脚步声,东屋里传来婴孩儿的啼哭,那丫头的声音离得不远,“银荷姐姐,鱼片儿粥好了,你与徐阿娘端去吧。”   听得这声“鱼片儿粥”,明煜不觉咽了回口水。昨日那碗鸡汤拌面,已经挑起了他的兴趣,还有那碗名声在外的酸汤粉儿,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被一碗面收买了去,他眼下满脑子竟都是这些食物的影子。心中嗤笑了自己一番,却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于美食上的欲望,与求生的本能无二。   他得活着,活着与明远对簿相见。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之女娃儿脚步轻巧,来了他榻前。鱼肉香气丝丝缕缕飘进鼻息。   “你醒了?”   他隐约想起她的名字,听外头那丫头喊她“蜜儿”…   身子已经被她撑着起来,她动作不大,却很似费力。他忙抬手也撑着身下床板,不必太过劳烦了她。她寻来叠好的被褥,垫在他身后,又支开来小案,将那热腾腾的食物送来他面前。   他手掌被她扳开,纤长的指头捉着个汤匙,送进他掌心,五指被她捏着合拢上。手腕儿又被她拉着,去寻那粥碗的位置。   他被照顾得如同一个废物…也只能先压下这口气,乖乖吃饭。   粥是咸味儿的,弥散着鱼香。没有姜丝,却不带一丝腥味儿,鱼肉滑嫩鲜活,带着海上来的生命之息。仔细品味,方发现有另一份儿香料儿,佐与鱼肉,鲜美异常。   他食过的宴席不少,思索半天,方想得起来。   东城门脚下,有家不起眼的鱼片儿汤铺子。军中值夜下来的守城卫常去打牙祭。他偶有参与。铺子里用的全是海鱼,无刺,汤汁儿里便也有这一份香料儿,问之老板,答曰,“是迷迭香。”   曹魏之时便有记载:“出西蜀,其生处土如渥丹。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   正神往其中,方听得她问起来,“我该怎么喊你?”   他放下来手中汤匙,与她道,“我姓明,单名一个煜字。”   她似正在忙,手里叠着什么东西。又听她道,“那我就叫你阿煜!”   “……”   “我年岁比你长许多,你总该称呼一声兄长。”   他边提议着,边舀着另一勺粥送入嘴里。   “明兄?玉兄?多不好听!”她嫌弃着,又问,“那你多大年岁了?”   “二十有七。”他淡淡作答。   “我毕大叔也才三十有二,你比他小些。那我便叫你二叔。”   “……”给他抬了个辈分?他不想答应。   “二叔,二叔,明二叔!”   “多好听。日后你便是我明二叔。”   “……”明煜心里够够的。   她手里叠好的东西,送来他床边上,“昨日衣物剪烂了,你再换这个。”她说完了,似是要出去。   “蜜儿?”他试着喊了声。   “嗯?”蜜儿却不知道,他竟是记得自己名字的。见他虚弱靠在的床头模样,正抬手摸索着寻自己。她回身凑去他眼前,“做什么?”   明煜面前扑腾着她温暖的气息,到了口边的话顿时噎了一噎。半晌方再开口,“你家院子几口人,他们知道我在么?”   “自是不知道的。”蜜儿答得爽快,“头日救你回来,徐阿娘刚刚生了娃儿,说与她听徒让她担心。银荷姐姐又不是能担事儿的人,我便都省了麻烦。”   明煜安心下来几分…   蜜儿撑起来身子,边往门外去:“我去与你再打壶酒来,一会儿该还得清洗回伤口的。”   她说着轻咳了两声,自忖度着他会不会又想去茅房了,“一会儿银荷姐姐就该出门了,徐阿娘还在坐月子不出东屋,你若想走动走动,也是可以的。”   榻上那人只轻轻应了声,“好。”   蜜儿方拉开门,先回了趟自己的屋子。天儿还冷着,她披着件小敞从屋里出来,便去了薛家酒铺。   薛家铺头靠着东街角儿上,劳工们去不起那些高档酒肆,便来这儿解解酒馋。平日不停市的时候,门前的队儿能排得老长。好在今日不做生意。   蜜儿去敲了敲门,便见金大娘来开了门。   金大娘听得蜜儿又是来买酒的,捉着她仔细嘱咐,“女儿家的,喝那么多酒做什么?你阿娘去得早,你自己也得珍重着自己。她方能放心了。”   蜜儿的谎话编得圆,“金大娘,酒是拿来做菜的!昨日买回去那瓶被我不小心打翻了…今儿方找你再买一壶。”   金大娘这才与她取了一壶新酒来。“拿好,可别再摔了!”   蜜儿递过去银钱,金大娘笑着收了下来,又忽想起来什么事儿,拉着蜜儿道,“你阿娘去得急,她手上原还攒着些东西给你的。那徐娘子可与你了?”   李氏在生的时候,与金氏走得近,两人常一道说着买卖的事儿,便也提过几回家中财务。李氏走后,金氏自也担心着,那徐氏是个软性子,蜜儿交到她手上,且莫耽误了。   蜜儿自也与金大娘说了一番,“现如今都由得徐阿娘保管着,等得毕大叔回来了,再说。”   金氏便也不好再多嘴,只道,“你家中那都是两个没主意的,若有什么事儿,你便来与金大娘商量。”   蜜儿笑着与金大娘一福,道了声谢,方转身出了院子。   行来转角,却见得薛家酒铺牌坊下有两人身影。过年天儿,巷子里走动的人本就少,蜜儿听得人声耳熟,多看了两眼,方见是银荷正与薛秀才说话。   薛家酒铺当家去得早,金大娘一人拉扯大了这兰哥儿,好在酒铺生意好,兰哥儿也肯生性,前几年便秀才中第,成了甜水巷里一段佳话。只是蜜儿不知,银荷何时与薛秀才这么熟悉的。二人拉着手,一时耳语,一时欢笑。隔着小片的距离,蜜儿听得不觉脸红,忙加紧了步子走开了。   就快行回梅竹小院,却听得银荷在后头喊她。蜜儿自将手中酒壶往身侧藏了藏,方回身过来迎她。“银荷姐姐也回了?”   银荷方转角便见得蜜儿在前头,手中拎着酒壶,似是从薛家酒铺打来的。跟上前来,便一把拽住了她藏在身侧的酒壶,“你竟偷偷买酒喝?”   “只是做菜用的。”蜜儿拧着手腕儿回来。   “真是?”银荷走去前头,又回头笑道,“我看你这几日怪怪的,可是在藏着什么呢?蜜儿。”   蜜儿心口顿了一顿,却笑着掩饰了过去,“我又能藏着什么。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忙不过来了,可比不得银荷姐姐清闲。我方见那薛秀才与姐姐你一样清闲,他与姐姐说什么了?”   银荷顿时心虚,拧了眉头,不知这丫头真听到了什么没有…   蜜儿见她神色几分慌乱,笑着走去了前头,摇晃着手中酒壶,“快回吧,今儿中午炒醉鸡吃。”   银荷原见她这两日总往绣房里跑,总觉着不大对劲儿,本想套套她的话,怎知反被她捉住了小辫子。   过了今年雨水,她便要及笄。阿娘说了,得与她相看人家了。她与那兰哥儿虽是交好,兰哥儿却迟迟不敢跟金大娘说起提亲的事儿。他二人方还在为这事儿发愁。眼下若是闹开了,怕是两边家中的脸面都不好看…   **   醉鸡做起来简单,吃起来香滑。   捉来一只年轻的母鸡,得放了血,斩了头。听起来似是残忍了些,可想起它的美味,蜜儿也只能磨刀霍霍,狠下心肠。   鸡肉切成小块儿,放盐腌制一会儿。等得准备好一段儿葱白、整颗蒜子脱了皮儿、三片生姜,烧滚了油,爆香香料儿,便将鸡肉溜入滚油之中,大火翻炒三下。   烈米酒入锅呛起白烟,酒糜浸入肉里,让肉质保持鲜嫩的口感,炒多久都不会发了柴。出锅时,淋上一勺酱油入味儿。热油挂在肉上,肉色掺着酱色,酒味儿在翻炒的热气之中散尽,剩下的米酿酵味儿,便将鸡肉纯粹的鲜美托衬无余…   东屋里吃过了午饭。蜜儿方将厨房里留好的饭菜,送去绣房。方走到门口,却听得屋子里咯噔一声,似又是撞翻了什么。   蜜儿忙推门进去,便见果是那人真起了身,正扶着柜子一角试探着。地上绣架、针线、桌椅乱成一团…   他赤脚踩在地上,骨节分明的脚掌苍白如雪。细针剪刀都是锋利之物,就那么散落在他脚旁。蜜儿看得几分心惊,忙放下手中食盘,回身合上了房门。   “你快别动了。”   明煜不过想熟悉一番房中情况,谁知下床不过数步,便撞倒了绣架,刚想蹲下身去扶起,却又撞倒了一旁桌椅…腿上伤口仿佛裂开,生生作疼。不想,他也有如此狼狈的一日…   听得那丫头的话,他停在了原地,手臂上却是一紧,被那小手捉住。地上 琳琅之声,似是剪刀等物被她踢开。方听她指挥自己道,“你,别乱走。跟着我的脚印儿走。地上都是碎针…”   他脚边果真被她的小靴碰了碰,而后听得她再不远处轻轻跺脚,“来这儿。”   他听了她的话。   被她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由得她扶着,坐回了榻上。却听她在一旁狠狠抱怨。   “那绣架真太可恨了。昨日就是它,绊了你一回。怎今日还在这儿,等我去把它拆了,大卸八块,再批成碎柴,用来烧饭吃。”   小丫头的伎俩,许是见他面色气馁,想哄他。   “倒也不必。”他话语淡淡,“那是你家中财物,还能用得上。”   “待我适应些时候,便能避开这些东西。”   “阿娘走后,便无人用了。我也不爱刺绣,以往被阿娘捉着做这活儿,都和上刑场似的…”蜜儿说着,与他端了午饭来小案上。“二叔,你先吃饭。”   “……”这声二叔让他怔了一怔,约是一时间还不大适应,多了这么个侄女。   他手腕儿被她捉起,放去了小案上,筷子递来他指尖,他顺着她的意思拾住。便听得她起了身,似是去那边收拾地上的狼藉了。   “今日的醉鸡好吃么?”听她笑着问。   “嗯…酒糜留香,肉质鲜滑。”   “二叔说话文绉绉的…” 第18章 拾瞽(8) 五味米饼   用过了午膳,蜜儿又扶着他在屋子里走了走,边让他识得屋子里的东西,边一一与他说道起来。   “绣架我收起靠着墙角了,反正也用不上。”   “针线盒子之类的,我且先拿走了,省了你再碰着。”   他手抚上一张老旧的台面,梨花木纹理清晰,许是用得久了的缘故,上头涂漆已经渐渐沉入了木头里。“是你阿娘的书台?”   “嗯,阿娘以前喜欢在这儿描字画儿。”   “听人说这老黄花梨木值钱,可总舍不得卖了。念想起她的时候,还能来看看。”   他暗自叹息了声,没让她发现。心中飘忽起那个久远到模糊的影子,北疆苦寒,一片苦寒之中却有个最温暖的人。他记得她冬日里的红袄,也记得她夏日里的纱衣,她是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儿,与他作了娘亲。可惜红颜薄命…   “二叔?”   蜜儿的声音将他从记忆深处拉了回来。他方垂眸下去,揉了揉微微湿润的眼角。   “二叔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人了?”   “没…”他少有如此虚弱的时候,便就不必在她面前承认。   “那你定是走得累了!”   他觉着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手臂已经被她引着往靠椅上落座下去。椅子同是黄花梨木的,该与桌子是同一套。却听得她道,“初四傍晚有个小集,家中囤的菜也要吃完了。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采来。”   他忽想起一样东西。   “三分白面,七分糯米粉,混成米面糊,白糖做芯子,摊熟成饼。你可会做?”   蜜儿声音轻巧:“这有何难?也不用去晚市了,下午便能与你做来。”   雪后初晴,暖榻上洒下几丝阳光。   小案上摆着一盏微烫的奶茶,蜜儿方沏来的。这些年明煜与皇家办差,少有这般清闲的时候,忽觉若剥去名利俸禄,美食为伴,终此余生,也不无不可。念头不过一闪,便被打消了去。慈音还在明家人手上…   喝了两口奶茶,身上渐暖,背后也发了小汗。身上那几处疼楚早已舒缓了些…约是这奶茶里炒了焦糖,叫人心里甘甜。   片刻功夫,屋门被推开。听蜜儿回来,伴着浓浓的饼香。   人之于五谷的渴望,仅次于肉糜。那抹熟悉的香气,更将北疆风土带回眼前。北边糯米少,面食多。阿娘难得从北上的游马商手中买回来一些,便会与他和阿爹做米饼来吃…   蜜儿声音娇俏,似在笑着问他:“你要吃白糖馅儿的,还是红豆馅儿的,还是酸菜馅儿的,还是麻酱馅儿的?”   “……”他问:“怎出了这么多口味?”   “这有何难?不过换个芯儿,葱肉馅儿的我还没做起呢!”   他抬手去摸索那乘饼的盘子,却被她塞了一个到手里来,“这是你要的白糖馅儿的。”   一口下去,米香诱人,焦脆烫口,糖浆如流沙…   儿时味道,点点甘饴,不知怎的,竟有些发酸…   还未回味过来,蜜儿又塞来一个,却听她也嘴里囫囵,“你再尝尝这个。”   他舍不得那白糖的,搁着碟子一角,宝贝似的用袖口子护着。方才尝了一口蜜儿送来的那个。   酸的?他皱了皱眉,再一少许,方发觉那酸菜的芯子香气怡人。舌头似是着了魔,支配着手臂再次将手中米饼送入嘴里,甚有饕餮之势。   干掉整整两个米饼,身暖饱足…   他素日皇城当值,难有午休的功夫,此下靠着身后软被,窗外阳光如沐,渐渐地合了眼。却隐隐发觉,膝上覆来了被褥。那小丫头手心温热,手背微凉,反复来他额上探了探。   他悄声装睡,便就由得她照料…   **   大年初七,是甜水巷口上开工的大日子。   早几日的积雪化了大半,东街青砖红瓦,在丝丝缕缕的朝阳下,如新春的图腾,招惹着柳莺花燕归来。   节日里的数日修整,让小贩儿们都养足了精神,早早地便在甜水巷口寻得了有利位置,开始新一年赚钱养家的大计。   蜜儿自也不例外。新春新气象,自然少不了朝食新品——五味米饼。   昨日里问徐阿娘要了银钱,去铺头里采了新糯米和白面回来。今早儿四更天便忙着,摊来五六十个米饼,五种味道,一样儿的十来个,先打算试探试探食客们的口味。不必担心卖不完,家中绣房里还有位大客。   熟客们正嫌粉条儿不够吃,今日又没有紫米圆子。见得那些米饼,一人买来两个味道尝尝。酸菜的开胃,麻酱的喷香,葱肉的贵两个铜板儿,可肉厚油肥,满嘴留香…   有人忍不了,自将其他几个味道也买了去,一样样儿的都得尝尝。朝食吃不完,留得午饭加菜。   南面儿又来了熟人,蜜儿忙招呼,“杨三叔!”   杨老三小跑了过来。一身粗布袍子,双手拢着袖子里躲风儿,见得蜜儿憨笑着,“诶。今儿可算是等来你了。船厂里昨日便开了工,你这儿没开门,空着肚子上的工。”   蜜儿手里动作麻利,将将打好一碗酸汤粉儿,便被杨老三接了过去。杨老三闻得那酸汤味道儿,方咽了口口水,又见得一旁食客人手一张的饼来,忙问蜜儿:“诶,那是什么?”   小车上纸包好的米饼,一会儿的功夫,就剩下几个了。蜜儿指了指,“过年在家新做的五味米饼,三叔要不要尝尝?”   “来,来一个。”杨老三忙从怀里掏了银钱。   蜜儿没问多要铜钱,直将最后一个葱肉馅儿的递了过去。以往杨三叔与毕大叔同在船厂里做活儿,便是这儿的常客了,蜜儿自问起,“可有我毕大叔的消息了?那大船去了那么久,怎也没个儿信儿回来。”   “嗐!那漂洋过海的事儿,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不定是船上接了别的大买卖,多行了一程远路。你让家里别多心,再等等。毕大海吉人自有天相,会回来的!”   杨老三说着,咬下一口米饼,“诶,这个好吃!”说着,又扫了一眼小车上剩下的那几个,“都给我包走吧,船厂里好些人饿着肚子上工呢。我去给你卖几个去!”   蜜儿笑着照办了,收了银钱,方招呼着人去一旁坐下。   日头上了高墙,渐渐的火辣了几分。连日来的好天气,积雪也只剩下街角上一禺。食客们吃饱喝足,渐渐散去。一旁的炸果子豆浆老也早早的收了摊儿。   银荷今日睡了个懒觉,等得蜜儿快收担儿了,方来清点今日的银钱。二人正打理好,正要一道儿往回走了。东街上将将热乎起来的人声,却被一声声佛铃唱经打断了去…   一行丧行大殡,为首的花环明黄加身,一眼认得出是出自皇家,由得宫内的蓝衣大太监亲自护送。彩棚高搭,和音奏乐,浩浩荡荡上了东街。先前佛铃叮当,经语吟吟;尾后家眷哭泣切然。四旁护着几顶大轿,皆是朝堂重臣亲自前来送祭…   “是明府的大丧…”简家的相公识字,方买了朝食往家里送,见得那些花环挽联,还有后头一众明字大木牌,便认得了出来。   蜜儿与银荷也顿足下来观望,蜜儿认得那个明字,方心中有所猜疑,被简家相公一语道破,坐了实。等得那行队伍行过眼前,蜜儿却见得是有两樽棺椁…   “哎,成京候就这么薨了。”   “怎这么不巧,大过年天的。一下死了两个。”   “另一个是谁?”   “那活阎王,听闻被人刺杀,死在了我们简氏宗祠墙角下。寻见的时候,尸首都烧焦了。”   ……   银荷还在听着热闹,蜜儿自拉了拉她,“我们快回吧,徐阿娘该等着了。”她忽的有些担心起二叔。   银荷不情不愿挪动了步子,边帮着推车,边念念有词。   “可果真是有报应么?都说他们明家里贪赃,现如今才一会儿的功夫,便没了两个大官爷…”   蜜儿心中正几分闹腾,口气便就重了些:“官场里的事情,你我能知道多少,不过是人家传来的,你便轻信了?嘴可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管不住了,惹祸上身,且莫牵连了徐阿娘。”   银荷被她这么一吓没了声儿。一路行回来梅竹小院,却也不见蜜儿说一句话。只觉今日的蜜儿有些让人怵怵的…   蜜儿收拾好小车,没急着去绣房。只去了厨房张罗起今日的午饭来。早前几日晚集上买回的猪蹄,炖来与徐阿娘发奶用。另一份儿稍稍加点儿调料,想与二叔也补补。老人说,吃啥补啥,吃了猪皮,总该长长刀口子上的皮肉…   徐氏数日未曾出过东屋门了,因得天儿太冷,月子里怕受了寒。见得今日阳光和煦又是无风,才让银荷扶着出来院子里稍稍走动。银荷却是耐不住的性子,方走了几步,便管不住嘴了,与阿娘说起来今日东街上见着的大白丧事。   “那送丧的队伍,跟小银山似的,听闻好些大官儿都来了。”   “还有,皇帝都亲自写了挽联,让宫里头的大太监来护着。”   徐氏不过当是热闹听听罢了,问起,“是谁人家里的?”   “是那明大都督府上的。前阵子不是祠堂失火,发现的就该是那大都督的尸首,今儿过了头七,果来出殡了。只是,连着那府上的老侯爷,也一道儿没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神佛的怵…”   银荷话没落,便见蜜儿端着热菜从厨房里出来,忙一把收了话。徐氏正要招呼蜜儿,却听得一旁绣房里,重重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银荷也听得了,“阿娘,我去里头看看。” 第19章 拾瞽(9) 许家长兄   蜜儿三两步过去拦在银荷面前,“家养的老鼠出来蹿腾,好看什么?”说罢又去劝着徐阿娘,笑着:“今儿吃黄酒炖猪蹄,徐阿娘,回屋吃饭吧!”   银荷心里生了疑,却见蜜儿扶着阿娘入了东屋,只好也跟着去了。   用过了午膳,蜜儿方忙回了趟绣房。方走到门口,便听得里头被压着喉咙里的咳喘声响。她忙推开门去,那小案台不知怎的落去了地上。二叔倒在榻上,咳得厉害。   蜜儿忙先合上了屋门,方行去榻前要扶他,手腕儿便被他一把拧得生生直疼。   那人气息不平,喉咙里似有深痰不能咳出,声音沉得不像话,“明府今日大丧,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蜜儿不敢多说。   他却再问,“是几副棺椁?”   “……”蜜儿心知他果猜着了大半。方才银荷在院子里与徐阿娘说的,他该是都听进去了。“你,你先别管这些了,养好了伤才行。”   却听得他沉沉的一声:“说!”   “我说了,你且就听着。不许动了气。”见他神色渐渐缓和了些,似是听了话,蜜儿方道,“今日朝早,明家一行送殡的队伍,护着两樽棺椁…其一,是你的,你让那和尚作了替身,这事儿你心里该有数。”   “还有一樽…”他口气里已然有些急。   “听闻,是成京候病逝…”蜜儿说完,却见他面色的凝重散开了去,双眼本就无神,此下俨如得死灰一般了。她自知道那是他的亲人,眼下看来,该是很重要的亲人,“你…你还好么?”   半晌见他没得动响,气息也沉了下去,蜜儿忙将他身子撑起来一些,与他顺着脊背。方听得他咳喘两声,绣房屋门却被人一把从外推了开来。   银荷立在门外,直指着蜜儿鼻子道,“还说什么老鼠蹿腾,原是你藏着个男子在这儿!怪不得这几日又是打酒,又是问阿娘要钱买吃食。还未出嫁的姑娘,你且还知道不…”知道廉耻了?   银荷话在嘴边还没能出口,蜜儿方还被他重重靠着的肩头,忽的一轻。她二叔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箭步冲去门前,一手将门轻声合上,一手却直将银荷脖颈锁住,整个人压去了一旁墙上。   银荷此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人的面貌,一双目色冷得能杀人,却似是失了明。不是那活阎王是谁?可不是今儿早上才见得他的棺椁么?不是被刺客烧焦在了简氏宗祠么?“你…你不是死了么?”   她只觉自己的气息几乎要绝了…那人手中力道丝毫不减,她只得看向蜜儿,“救…救…”   蜜儿自知道二叔已经手下留情了,如若不然,银荷早就如同那和尚一样,断了脖子。她自走来二叔旁边,拉了拉他的手臂。“二叔,莫和她计较。让她闭嘴便是。”   却听得二叔问银荷道,“死人面前,可知道要放尊重点?”   银荷用尽了全部气力点了点头。   “今日你所见,若说出去与第四个人知道…你和你阿娘,还有那个吃奶的娃,我一道儿索命。”   银荷被吓得眼泪直流,又是摇头…“不…不说…”   脖颈上的力道儿被松开,银荷直摔倒去了地上,捂着喉咙放肆咳嗽…她不敢再看那人,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的地板,边咳边复述着刚才的话,“我,我不敢说了。放过我吧,大官爷。”   大掌又垂来她眼前,捏起她的衣领,“你叫我什么?”   “大、大官爷呀……”她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复述一遍。却听他道,“叫二叔!”   “……二、二叔。”银荷乖乖听话,那人方松了手。却听得他于头顶冷冷道,“滚出去。”   银荷似是捉到了救命的稻草,脚却早已发软站不起来,只能摸爬着去了门边,拉开房门,乖乖滚了出去…门咯哒一声合上,却听得里头传来汹涌的咳嗽之声,是那活阎王的…不,是二叔的…   她顾不得这些了,一股脑爬起来,直冲入了东屋里。却见得阿娘抱着小弟已经睡着了。阿娘也是第四个人。她不能和阿娘说…又只得咬牙将方才的屈辱全数吞进了肚子…   **   蜜儿见他咳喘,忙来扶他。却忽见他一口急血从嘴里喷涌了出来,他身子也不大稳当,重重靠来了她身上。蜜儿只得掺着他回去榻上躺下,自知他定是动了大气。   “原都已经好些了,你且说好了不动气,怎偏生这样?”她着急着,探了探他额头,果然一阵冷一阵热。她与他压好了被角,便起身要往外头去,手腕儿却被他拉住。   他虚弱得几乎无声,“你去哪儿?”   “寻古大夫来与你看伤!”   他冷冷两个字:“不必。”   “怎就不必,你松手。”她说着去掰他的手指,却不知他还哪儿来的气力,一点儿也不肯松开。她无法只得坐回来床榻旁边劝他,“让古大夫开了药方儿,我与你去寻药来。”   “让大夫来看你屋子里藏了个已经死了的人?若惊动外头的人,便是让我再死一遍。”   “……那,那我不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自坐下来陪着。   察觉着她气息靠近,他这才渐渐地安心些,心口气息本就不济,不莫三两呼吸,便合眼昏睡了过去…   蜜儿趁着他睡着,方将手腕儿从他掌心里掰了出来。起身去寻古大夫了…   古大夫探了脉象,又与他看了看腿上的伤。道是外伤已然无碍,只该原本就有些内伤的,又因得气急攻心,方才气脉受了损。   蜜儿从古大夫手里接过来药方,又托付着让古大夫帮忙保守秘密。古大夫自拿着行医二十年的德行作了保证,原本病人的情况就不能随意对他人说。更莫说,这是蜜儿的事情。   蜜儿谢过了人,送走了大夫,又去自己房里取了银钱袋子来,拿着药方和她那点儿小积蓄,寻着东街上的药铺里去了。   **   午后的东街上,行人匆匆。数日未曾开门的缘故,药铺里生意今日十分地繁忙。秦掌柜将将送走了林大人家来的药房管家,方见得旧桃色袄子的小姑娘进来了铺子。   这丫头他记得,每每来买药,总要废口舌与他说一番价钱。秦掌柜嫌这丫头的生意不好做,不想浪费功夫,转身进了店里,又喊来两个小厮,眼神儿往蜜儿身上一撇:“那丫头,不必让她进来。”   蜜儿被两个高瘦个子拦住去路,左左右右挪了挪,都行不通。方顿足问道,“正拿着药方等着救人呢,你们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说,让你去别处买药去。”   “我们这儿不做你的生意。”   “你们打开门来做生意,还选着客人来不成。若是耽误了人命,可是你们来担责了?”蜜儿执拧着,说罢再要绕开二人,却生生被人攘着肩头往外推。她年纪小,身量轻,压根拧不过两个高个儿汉子。   蜜儿灵机一动,抬头望了一眼这头上的匾额门楣,直大声念了出来:“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她狠狠啐了一声,又道,“分明是见死不救,店大欺客罢了。”   四周围引得些路人来,见得有客人被从店铺里撵了出来,纷纷小议着:   “怎的大白日的赶客?”   “来买药的都是急事儿,这铺头可好大的架子。”   小厮急着办了差,没理会惹得来的人群,直将人肩头狠狠一甩。   蜜儿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却正撞入了一片绵软里。手臂也跟着被人拉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是谁,便见那两个高瘦的小厮,气焰儿似是被灭了去,相视一眼忙对来人一拜,“然大爷…”   蜜儿被人拉去了身后,却见得一身月白锦面儿长褂,背手挡去了自己身前。肃然问起那两个小厮道:“光天白日,为何赶客?”   其一小厮只得老实交代,“是…是掌柜的不让人进来。”二人话刚落,秦掌柜的便恭恭敬敬上来迎人了,“是然大爷来。快,快往里去。”   许修然话语淡淡:“你可知这姑娘是谁?”   秦掌柜这才偷看了一眼许修然的面色,又再看了一眼被他护着身后的小丫头,只得老实摇头,“这…老奴不认得呀。”   听得许修然就要开口,蜜儿忙去拉了拉他衣袖,“不必说这么多,我是来买药的。”   她虽不常回许府里去,可这些年却也见过这位长兄几回。外宅清冷,许府之中无人眷顾,便只有这个兄长,替父亲送来过几回用度。可许家的门楣,她高攀不上,便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她阿娘是被许太医家赶出来的那位姨娘。   许修然见得妹妹神色,方压下到了口边的话,直吩咐药铺一干众人道,“日后这姑娘若来买药,不许为难。”   秦掌柜的连连颔首,转了笑脸,忙亲自来迎着,“这位小贵人,快里头请吧。”   蜜儿见不得那副嘴脸。许修然一个眼神,方让他滚开了去,这才又领着蜜儿,入了铺子。   蜜儿被他安顿到一旁坐下,许修然又让人沏了热茶来。方问起,“是什么人病了?”   蜜儿心中紧了紧,话也说得含糊,“是…隔壁王家大哥跌伤了。孙姐姐走不开,我便绑着她来买药。”   许修然将她手中那药方接了过去。   “……”许修然的医术是许祯琪教的,若真深究起来,定能捉着她的破绽… 第20章 拾瞽(10) 明煜:又是被丫头支配的……   然而许修然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未详细过问,便喊了金掌柜来,“按最好的药材配来。”   金掌柜看了一眼那药方,踌躇几分,“然大爷,这药方上头要的人参…最好的那是百两银子一钱。”   许修然斜着眉眼扫他,“金掌柜耳朵是不是不大好使?那我便早些物色下一位掌柜。”   “诶!”金掌柜这回答应得爽爽快快,“你看我这嘴,真是该死。然大爷都发话了,还要多次一问。老奴这就去,与这位小贵人配药…”   等得金掌柜走开,蜜儿方听得许修然又道,“如今李姨娘不在,你一人在外可好?”   “挺好的。”蜜儿笑着答。   却听得许修然接着道:“父亲早想接你回来住,与母亲提过几回。母亲说到底是家中儿女,如今李姨娘也去了,也该得一家团圆。你若愿意,我过两日便与母亲说了,接你回府上住着。”   这话蜜儿听过几回,那时候阿娘刚去,许祯琪便带着长兄来家中探望。说办完了阿娘的丧事便接她回许府住着。她自是不愿的,现在也一样。   “请兄长问父亲母亲好,再替我报一声平安。现如今甜水巷的生意还算能糊口,不必回去劳烦二位了。”   许修然听得这话,竟是无力反驳,她如此说话,其中更是夹杂着十足的客套。他便也知晓了她如今的意思。只得叹气,“那,你独自度日,小心着些。若有什么事情,不想寻父亲母亲,便让人了许府里传话寻我。”   他说罢了,身上取出一枚玉佩,交到妹妹手上。“我见得这件东西,便去寻你。”   蜜儿见得那玉佩,光润洁白,该是上好的料子。是她与阿娘平日里都见不得的那种。本是不想接的,可自打阿娘走后,她也知道世事无常的道理。谁又没有要求人的时候。留着傍身,总没错的。   蜜儿抬手接了过来,便笑着与他道,“多谢了兄长。”   许修然这才也跟着笑了笑,“叫然哥吧,别叫兄长。见外。”   蜜儿自点了点头,“然哥。”   金掌柜弯着腰,亲自将配好的药材从送了回来。蜜儿方接了过来,要拿银子,却被许修然拉了拉,“不必。”   她那小银钱袋子,该也造不起这百两银子一两的人参。就算是给了钱也怕是不够的。蜜儿起身,笑着许修然福了一福,“多谢了然哥。”   许修然微微颔首,嘱咐道,“路上慢些走,别急。”   “嗯。”蜜儿笑了笑,方寻着门边儿出去了。   待得人的背影走远了,金掌柜斗胆上来问了问一旁还望着人家身影的许长公子,“然大爷,那小贵人到底是谁呀?”   许修然也没遮掩着,“是三小姐。你为难谁都行,不得再为难到她头上。”   金掌柜一脸怔然,连连称是。又连着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暗自念叨有眼不识泰山云云。等得许修然也起了身,金掌柜亲自去送人。却听得许修然驻足再吩咐道,“若三小姐再来买药,便都按今日的规矩办。若用的是急药,让人来府上留个话。”   金掌柜的连连颔首,“是,是。”   **   回来梅竹小院,已经是晚边儿的时辰。等蜜儿再将药汤煮好,已经入了夜。   入来绣房,里头传来两声咳嗽。   “二叔,你可是醒了?”   无人答话…   屋里没点灯,蜜儿只先问着。放下汤药,方点燃了油灯。便见床榻上那人依旧躺着,只是眉间紧锁,额上青筋凸显,很是辛苦。蜜儿忙去探了探他气息,果真时缓时急。   先放下来汤药,在将他身子微微撑起。便就用勺子舀着汤药,往他嘴边喂…   他偏了偏头,闻见苦涩的药味,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几分。他分明交代过不许请大夫的…他缓缓打开眼来,问道,“哪里来的药?”   “自是大夫开的药。”那把声音里笃定,却似是还有几分理直气壮。   他却没想到,这丫头颇有自己的主意,方才不过是哄着他休息,而后又果真请了大夫来。他声音冷冷,“现如今连你也是能随意期瞒我的了…”   那丫头的声响顿了顿,似是话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听得,她手中的勺子轻声放回了药碗里,却在他耳边抽泣起来两声。   “……”他受不得这个。   却听她真哭了似的:“你可不知道,一两银子我得卖整整五日的下午茶点。全用来与你复诊金了。本就只有十两银子的积蓄,剩下的又全与你去药铺买了药回来。那掌柜的说这人参最贵,贵得我都不敢看价钱…”   “……”那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助。   蜜儿见他拧着眉,似是听得都信了。又抬袖子擦了擦眼角,“花了血汗钱,给你请大夫,买了药,你还嫌弃…你还挑…”   她声响愈发啜啜泣泣…端着药汤的手顿时被他碰了碰,药碗被他接了过去,见他喉结咕咚两下,将那药汤喝得干干净净了,蜜儿心中方扬起几分小得意,声响里却依旧抽泣,“从今日开始,一日两回,还要吃四日呢。你若浪费了一滴,日后便与我做苦力来还。”   “……”他拧了拧眉,自己撑着身子躺了回去,不情不愿的,如今他奈何不得她。   蜜儿得了胜,自收拾了药碗从屋里出来。却撞见银荷候着屋檐下头,正望着她发笑。   经得白日里那一遭,银荷对屋里那位又恨又怕,见得蜜儿从屋子里出来,便似是寻着了些许出气的地方。“你且这般待他好,不莫是以为他能好了,许你赏钱,将来便好自己快活去。”   蜜儿扫了一眼她的神色,轻道,“自己缺着什么,便想着什么。还以为别人都与你一样不成?”   蜜儿懒得理她,方要走去厨房,却听得屋子里的人咳嗽了几声。她再望了一眼银荷,“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徐阿娘方喊你呢。”   银荷忿忿地走了。   蜜儿将药汤碗送回了厨房,方再回来绣房。见得二叔依旧朝里睡着,方还有咳嗽声响的,人该是还醒着。她方坐过去床边,碰了碰他的手臂。   “银荷说的话,你莫多心。”   二叔没动,背对着她淡淡发问,“可还有酒?”   “你外伤都好多了,不必再用烈酒了。”蜜儿却又几分不解的。却见二叔缓缓翻身回来。“嗓子痒,辣一辣喉咙方能舒服。”   “是嗓子和喉咙,还是心口上?”蜜儿见他眉间沉着,自与他试探了试探,“成京候大官爷,是你阿爹么?”   那人无话…   蜜儿自顾着与他道,“方与你吃了人参养着,便就要拿烈酒来糟蹋。自是不行的。”   明煜只觉她话里确有几分命令的口气…   往日里都是他来拿捏人命,不想今日落得要听个小丫头指挥的份儿上。却听得她起了身,笑道:“不过你若想喝酒,我也能与你解解馋!”   听她说完,便往屋外去了。片刻之后,房门方再被推开,酒香果真扑鼻而来…   被挑起来的兴致,让他自觉地微微撑起身子,眼虽见不得东西,却不自觉往那边一瞥。“是什么?”   酒的清香,带着浓厚的米露气息,被捧来了他鼻息之前。   “蜜儿新品,紫米酒酿。”   那把声音甜,甜入心扉。可惜是个小骗子…许是见他没打算抬手去接,又听她问:“你不喝呀?”   “要的是酒,这是什么?”他冷冷的。   “酒酿不也是酒么?”   “六分紫米,四分糯米,酒糟子闷了两日方才出炉的。自家做的和外头买的不一样,甜味儿适中,浓香得很!”   他舌头底下泛起潮水来,忍住了方没咽下去口水,却听得旁边的人“嗦嗦”一声…   她倒是自己吃起来了,还利落地一声:“香!”   “……”他自靠回去褥子上,不想理会,汤匙却送来了他嘴边上。   “二叔~”那小丫头娇娇的一声,“给我几分薄面,尝尝吧。”   明煜不想,自己竟也沦落到了被个小丫头支配的一日。生生被迫张开了嘴。淡淡酒香,米粮滋养,灌入喉间,爽朗清甜。便干脆发了懒,由得她一勺一勺继续喂着… 第21章 天_行健(1) 毕银荷,不该是你的东……   **   一连着数日,银荷心里藏着个秘密,谁也不能提起,每每夜里辗转难眠,白日里起来,又扫见蜜儿端着饭菜药汤往绣房里送,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她又去了薛家酒坊,侧门边上见得兰哥儿,便又与他问起提亲的事儿。甜水巷里的男子不少,却难得金氏是个注重书香的,教导得兰哥儿早早地考了功名,比巷子里那些逗猫遛狗的闲杂人等,前程自是无量。   她毕银荷看得上的人,自也下了些功夫在他身上。   兰哥儿平素里没什么爱好,便就是读书,偶尔去戏园子边上凑凑趣儿。最初,银荷便是在那儿与他搭上话的。   “你若再不和金大娘说,媒婆该都要找上我家的来了。”   “到时候,你可莫要后悔。”   她撂下了话,转身便走了。自己挑来挑去挑中的人,对待提亲这事儿,却含糊不已。她早早将这人看得通透了。   他并不是害怕金大娘,而是害怕娶她…   怕等来连进三甲之时,她撑不起来那些场面…   怕等入了仕途,还会有更好的等着他。   她却在盼着一个转机。不定兰哥儿念着情分,舍不得她,还是会和金大娘说的。   可她不可能再这么长久地等下去了,今日是最后一回她与他说这件事儿了。如若他不来,那两年情分,全当作罢。   银荷方踏入自家大门,便听得几声嬉笑寒暄。赵媒婆拉着阿娘的手,从东屋里出来。   赵媒婆笑得如同朵烂了的花儿,满面都是褶子,一身桃红粉嫩的厚袄子,与那发黄的面色极其不相称。   见得她回来,赵媒婆“诶唷”地一声,直过来拉起她手,“这就是我们银荷,生的标志得很!”这话自是说给徐氏听的。   “便就这张脸面还见得些人,她这婚事儿,便有劳赵媒婆帮忙留心了。”   赵媒婆笑呵呵,又是左左右右的客套话儿说了遍。等徐氏送着人出了门,银荷方忙跟了过去,“阿娘,她来做什么?”   徐氏喊着女儿进屋,只道,“是我让人帮忙叫来的。你也到了年岁了,叫她帮你留意会儿相看的人选。”   若是放在早几日,银荷或许还会跟徐氏争拗两句,她还不想嫁人云云。只是今日,兰哥儿那般犹犹豫豫的模样,实在让她再提不起心气再帮他说话了。   她自灰落落地坐去一旁小凳上,“阿娘可是嫌我拖累了你。”   “过几个月小弟大了,阿娘便将心思全放在小弟身上,便觉着我在家中碍眼,想将我早早地赶了出去。”   徐氏方还笑着逗弄着刚刚醒来的小人儿,听得银荷这话,面上的笑容顿时停了停,“你胡说什么?”   “你便是出嫁了,我能让你空着手走么?”徐氏说着,抬手去拍了拍枕头后头的银钱匣子,“与你的嫁妆,不会少。叫你去到了婆家,也得撑得起脸面的。”   银荷听得这话,忙起身来粘着徐氏。“还是阿娘待我好。”   一时间,仿佛兰哥儿也不再重要。日后与谁在一起不是过日子,只要对方家世清白,她有些银两傍身,在婆家也能舒舒坦坦就行。   “阿娘,我们那儿有多少银钱了?”银荷撇了一撇枕头后的银钱匣子。   徐氏回身哄着依依哦哦的小娃儿,自道,“存了三四个月,也不过多了十两银子。现如今三十有余,四十不足。我自打算着,给你拿大头的走。左右蜜儿还在家中,银子再赚就有的。”   银荷听得这数目拧了拧眉头。“那再多也就是三十两了。”   “孙姐姐嫁去王家便就带着四十两,还有好些绸缎金饰…她嫁的那王郎,不过是个南北商贩。阿娘借着这么点儿银两,又能与我找怎样的好婆家?”   徐氏听得银荷如此一比,便也开始忧心起来。   银荷看了看阿娘的面色,见她果真着紧了,方笑着凑来,“阿娘,有件事儿你不知道。”   “什么?”徐氏自顺着她的话问起。   银荷道,“蜜儿她偷偷张罗着下午茶点的生意,存着私房钱呢。”   “从去年秋日便开始了,也不知现在存了多少银了…”   “你说,她偷偷存着银两,该不会是想另寻地儿去,将我们都给甩了吧?”   徐氏目色沉了下来,眉间渐渐拧成一缕川字,“那丫头,到是挺有自己主意的…”   **   上回古大夫来给二叔看病的时候,蜜儿便捉着人家问了一回。若想他眼睛好,得吃些什么来补补。古大夫说的仙蚌、灵芝、羊肝,样样儿都是贵家什。   蜜儿掂了掂自己的银钱袋子,只得借着下午茶点的生意,再努力努力。   好在五味米饼,物美价廉。成本不高,利润可观。   雨水箱口老樟树下,蜜儿刚撑开来小摊儿,便有两个小书童来。一人挑着书担儿,一人怀抱着沓新出的话本子。听得方才蜜儿叫卖的五味米饼,上来便问:“哪几种味道?”   “白糖、红豆、麻酱、酸菜、葱肉。”   “除了葱肉四个铜板一个,其余都是两个铜板。”   别看小书童年岁小,出手却阔绰,“一样儿的来五个,回去孝敬公子和娘子。”   “好。”蜜儿想着遇着了大客,心中将银钱盘算了翻。包好了饼子,送去小书童手上,“一共是六十铜板。”   小书童账目也算得清楚,取出新的一贯钱,数着四十个铜板自己留下,便将其余的递了过来。   “多谢小哥儿。”蜜儿正去接,却被人抬手挡了过去。   银荷不知从哪里插了过来,直将那六十铜板夺了过去,哗啦啦一声,全数落了她的钱袋子…见蜜儿面上的讶异,银荷嘻笑着道,“阿娘知道了你这儿的生意,让我来看着银钱的。”   “……”蜜儿先送走了客人,方转头回来,“徐阿娘倒是如何与你说的?这下午茶点的生意,本是孙姐姐借我银钱起的本儿。赚来的银钱也不是你们能拿的。”   “阿娘只说,让我来收着银钱。别的我可不知道。”银荷见得街头再来了个客人,张罗着过来,又卖了两个米饼,收了银钱来落了袋子。   孙氏一旁看不过去,凑来冲银荷道,“毕银荷,不该是你的东西,你抢着做什么?这街头巷尾的谁不知道,你和你阿娘赖着小姑娘过活儿,人家开摊儿做自己的买卖,你怎还有脸来收银钱。”   银荷一副死皮相,早就不要了,嬉笑着与孙氏说,“孙姐姐,这是我家家事儿,你可莫管了。蜜儿她偷摸着赚钱,我阿娘还没问她话呢。”   蜜儿拉着孙姐姐,自也没了做生意的心情,“那我便问问徐阿娘去。”说罢了,便收拾了小担儿往巷子里去。   朝食和卤味儿赚来的银钱,在阿娘手里的时候,张罗家中事务、吃食,再加上接济一番徐阿娘,还能余下大笔存下。阿娘说过,这小担儿赚的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蜜儿没与徐阿娘她们说过茶点儿的事儿,便就是想与自己留些余地。等毕大叔回来,她便自己开间儿小店,也算是能有些底气的。   今日若真如银荷所说,徐阿娘连这份儿银钱也要贪了去,蜜儿自也不虚她。 第22章 天_行健(2) 一间小店,三五方桌,……   午后阳光足,东屋靠窗的地方,能晒到些许阳光。   摇篮摆在阳光下,上方张着一片白纱,遮挡了阳光锋锐,在酣睡的小娃儿面上投出淡淡的温黄。   徐氏见小人儿睡熟了,方起身来,饮了一小口茶。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是蜜儿从外头回来。徐氏猜到些什么,她也早有准备,笑着抬手去拉着人来坐下,“平日里下午的时候,都不见得你来,今儿怎来了?”   蜜儿方来的路上,先将心情收拾了几分,手中几个葱肉的米饼,放来桌上,“来与徐阿娘尝尝这个的。”   徐氏笑道,“早两日吃过了。银荷偷藏了两个拿来与我的。”   “葱肉味儿的,比其他的香。”蜜儿将米饼往她面前推了推,目光却瞥去枕头旁露出一小角的银钱盒子上,试探着道,“徐阿娘,近日的家用还够用吗?”   提起银钱盒子的事儿,徐氏便会心慌,身子不自觉往蜜儿视线里靠了靠,将那银钱盒子挡开了去。   “够是够的。”徐氏一慌,便自个儿将话先说破了,“只是还得与银荷存些嫁妆,便显得不足了些。我也听得别人说了,你在雨水巷口上,还张罗了一份儿茶点生意。便让银荷去与你帮帮忙。”   蜜儿这才算是明白,原是银荷要出嫁,便问她要嫁妆来了。   “银荷姐姐要出嫁,该是徐阿娘与她置办嫁妆。家中银两也都由得徐阿娘管着,我那雨水巷口上的生意,是与孙姐姐一同做的。若这钱落了徐阿娘的袋子,怕就真不清不楚了。”   徐氏揉了揉眉眼,泪珠子便就落了下来,“都是一家人,蜜儿你怎如此说话。那天煞的男人死在外头了,便就剩得我们母子三人了。多亏了你阿娘,也多亏了你。”   “毕大叔他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蜜儿起身退去了门边,“徐阿娘若真想参合那边的生意,我便先与孙姐姐说声散伙儿,不做了也罢。”   徐氏想过去拉着蜜儿,却被蜜儿躲了躲,只好抹干净眼泪,暖了暖声响求她道,“徐阿娘自知道是欠你的,你便帮帮银荷这回。你那处该存了些钱了,拿出来与徐阿娘保管吧,家里钱财落着一处,方能张罗起大用途。等过两年你出嫁的时候,徐阿娘也定会为你谋一份好嫁妆的。”   蜜儿摇头,紧了紧袖口里的银钱袋子。早前与二叔看病买酒,花了些去,眼下剩得九两银子,虽不是大钱,可却是她和阿娘的小念想。   一间小店,三五方桌,七八食客。   白日里红火,傍晚时喧嚣,夜宵酒足,清晨朝气扬扬…   蜜儿想好了,便与徐阿娘说:   “这是我存来开小店儿的。”   “徐阿娘,家中银钱您说了算。可莫要再惦记着其余的了。”   她说罢,也没里徐氏如何作想,便直转身出门去了。   徐氏立在屋子里,见她出了门,方还暖着的一张脸,瞬时冷淡了下来…   **   喝了三五日的药,明煜气息渐渐养好了些。   他虽是看不得东西,却能感受到光线明暗。日出日落,自是知道的。这日的晚饭,却送来得格外地晚了一些。以往都是天微暗的时候来,今日却等到天色全然沉了下来,方听得那小丫头推门进来。   人进来了,却也一声不发。若是平日里,早就一声“二叔”叫得人耳朵发软。   明煜撑着自己身子坐起来,闻见食物香气,又听得碗碟儿端来他身边小案上的声音。他试探起她来,“今日倒是奇怪,安静了许多。”   那头仍是不说话,他单单听着她的气息,便猜着她该是生了气。   他只得抬手去寻了寻她,立着床边不远的空中,果真碰到一身暖呼呼的小袄子。“什么事儿?与二叔说说。”   这声二叔他自己也觉着别扭,可为了哄人,便也顾不得了。   这才听得她在暖榻对面坐了下来。筷子送来他手里,又同往常一样,挪着他的手去碰了碰两个小碟儿。又引着他一样样地交代:“这是爆炒猪肝。这个是蒜泥冬菜。”   “嗯…”他轻声答应。   却听她道来,“徐阿娘知道了我做下午茶点的买卖,问我要那些积蓄银两与银荷做嫁妆…我就这么一些小钱,本是想攒多些去东街上开小店儿的。”   “哦?”他又放下了手中筷子,继续静静听着。   蜜儿揪着一对食指道,“若是真要与她计较起来,那便也不是这九两银子的事儿了。阿娘的地契盒子还在她手上。只是见她们孤儿寡母,毕大叔又还出海未归。以前,便觉着先不必与她们算着。”   明煜这几日住下来,自也了解了些这院子里的情形。蜜儿每日忙碌,东屋中那妇人却并未出来过几回,更别提那个整日往外头跑的银荷。他问:“若你毕大叔就此不回来了,你打算如何?”   蜜儿却被他问得怔了一怔,稍稍晃神回来,忙道,“毕大叔会回来的!”   “他能回来,便是好事。”   “若不能回来,你可是打算靠着那小买卖养着她们母子三人一辈子?”   蜜儿恍然,连摇了两下头。   那时候阿娘刚走,徐氏说阿娘将自己托付给了她。她刚没了亲人,便没做多想,认了人家做养母。徐氏那时有孕六七月,蜜儿当她自己阿娘般照看,她要管家中钱财,便由得她了。   平素徐氏待她和善,她便不多计较。可今日的事情,实在让她有些失望。徐氏今日可以让银荷来抢银钱,他日便也可以不顾她的意思,随意张罗她的人生。   可徐氏并不是个能干的人。   蜜儿见过她的懦弱,一个连相信丈夫归来的勇气都没有的妻子,日日只想着依靠别人手中的钱财度日,又怎么来安顿她的人生?   却听二叔接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真想为她们好,便该早日放手。”   从绣房里出来的时候,院子起起了些小风。   蜜儿直去了厨房,接着张罗起明日的朝食来。酸汤与牛骨,得早早在炭火上温着,小火焖上整夜,才能将牛骨鲜美吊来酸汤里。   一早起来,只管摊熟几十个米饼,便能开门做生意了。   从明日起,她的生意,她自己来管钱。 第23章 天_行健(3)-入v公告 明煜手中短……   酸汤在炭火上煨了整夜,天明的时候,蜜儿再用大火煮开了一道儿,方与牛肉、粉条儿、米饼一起,装上小车出了门。   银荷今日却早早就在厨房门口候着了,见蜜儿出来,忙跟上了些步子。徐氏昨日便叮嘱过她了,日后不论是朝食还是茶点,她都得盯紧了银钱。与其之后再问蜜儿要,不如早早就收回来自己手里。   平日懒散的人,今日生了性儿。蜜儿不稍多想,也知道银荷图什么,她眼色也没多留一个,便推着小车往外去。   方行出几步远,便听得身后银荷一声轻弱的尖叫,随之便没了声响。   蜜儿没回头,嘴角扬起笑意,接着往甜水巷口去了。   **   阳光透着窗棱洒进来绣房,在银荷面上扑出两道光影,感受到些暖意,银荷方缓缓睁开眼来。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周身辣着疼。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慢慢地她才想起来早晨的事儿。   她原要跟着蜜儿出去卖朝食的,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鼻。她叫不出声来,那人气力大,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气门,她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银荷这才看到,自己是被绑在绣房的柱子上的。身上那些辣疼,都是被麻绳捆着的缘故。忽的一缕亮光,照得她眼睛直疼,她本能地躲了躲,方看见得那亮光来处有人坐着。   “醒了?”   那人声音挑着,似是好奇。银荷认得出来是谁,腿脚便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二、二叔…”   “你、你绑着我做什么?二叔…”   那人声音不紧不慢,“让你偷偷懒,睡个好觉。没有别的意思。”   话刚落下,银荷又被那道光闪了一下。她这才见,二叔坐在暖榻边上,手里玩弄着个小刃,不过手掌那么长的。刀刃锋锐,遇着窗外阳光,便三番两次反来了她面上…   还未来得及害怕,便见二叔起了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忙挣扎起手脚来,可被绑得死死的,越挣扎越疼。“二、二叔,我没跟别人说你的事儿,一个字也没敢提。你饶了我吧,放我出去。”   “还不是时候。”二叔声音里分明没有一丝感情,却让人不寒而栗。   眼见得他缓缓靠近,到了眼前,身形入高山一般将她压在阴影之下,那张脸冰冷至极。手中的短刃又朝着她面上伸了过来。   银荷眼泪都吓出来了。“二叔,你有什么让我去办的,便直说了吧。我一定好好听话。别、别拿刀…”   明煜手中短刃,在她面上划棱了两下。他用刀有道,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了,凭着手中触感便知分寸。没出血,便就是两道儿红印。   “镇抚司里,盛行剐肉之刑。将活人的肉片成薄片,一片片摆着盘子里。肉色粉中有血,肥中带瘦,多好看…你若再动,我们便试试。”   银荷瞬时间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眼里滚着泪珠,都不敢眨眼落下,深怕那泪珠落到了二叔手上,万一二叔的手抖了一抖…   院子里传来小车的声响,叮咚有致,是蜜儿回来。   银荷有些喜出望外,只敢悄喊了声,“蜜儿!你、你快来。”   话刚落,耳旁便是“啪”地一声,身上的绳索竟被二叔手中的短刃挑开了。她腿脚却直发软,整个人顺着柱子直滑去了地上…   见蜜儿推门进来,银荷如捉到了救命的稻草,直往她脚边爬去。刚要抱上蜜儿的裤腿儿,便被二叔一声“滚”,吓得直接扑出了门槛儿去…   身后的房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银荷这才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从地上摸爬了起来,边用袖口子擦着眼泪,寻着东屋里头去。   徐氏正抱着小娃儿喂奶,见得银荷如此狼狈进来,自收拾了收拾,将小娃儿放下,又过来拉着女儿坐下。   “你这是怎么了?”   被徐氏这么一问,银荷哭得更是多了三分委屈,却一个字儿也不敢吐出来,只得咬掉了牙往肚子里吞。   “你这是,与人打架了不成?徒惹什么麻烦去了?”徐氏却见她身上衣物林乱,心里便不自觉烦躁起来,伸手往银荷面前一摊,“今日的银钱呢?”   银荷摇头,“我,我没有。”   “你没有?不是让你看着蜜儿吗?”   “没有银钱入账日子还怎么过?”   银荷抽泣着,只好说的隐晦了些,“今儿早上,本跟着蜜儿一道儿出门。可有人替她出头,把我绑走了…等她回来了,方将我放了出来。”   “你是说,这光天化日,她让人将你绑走了?”徐氏到底没想到,平日里那般和和气气的人,竟是这般有些手段的?   银荷自点了点头。   徐氏气急了,起了身便往屋子外头冲了出去,在院子里扬声喊着,“蜜儿,将银荷绑走的事儿,可真是你做的?”   半晌无人应,徐氏正去厨房寻人。   却见蜜儿正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蜜儿见得她,还特地福了一福。“徐阿娘。”   徐氏压下一口气,“你随我来东屋,我有话问你!”   蜜儿笑道,“不了徐阿娘。今日午饭我自己吃,便不去东屋找你们了。”   蜜儿手中饭菜滋啦冒着香气,豉汁蒸的海鱼、红烧骨排,再加一蝶儿醋拌的黄瓜。徐氏忍着口中唾液,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蜜儿盈盈一福,直往绣房里去了。   咯哒一声,绣房的房门关上了。   徐氏立在院子里杵了半晌,方骂骂咧咧回了东屋里去。   **   蜜儿与二叔一道儿用过午饭,方从家中出来。今日朝早收了银钱,下午便不必卖茶点了。   早前阿娘虽也问过些东街门面的价钱,可都是与金大娘一起,有商有量。是多是少,蜜儿也未曾听到过。若真打算起来开小店儿的事儿,自得先打听清楚生意的小本儿该是多少。   蜜儿先去了王家,拉着孙姐姐一道儿,上东街。孙姐姐比她年长些,便能借着她的口,去问问东街上那些牙郎【注1】。   下午风和日丽,已然有些早春的小势头。灯笼锦旗,玉楼雕栏,彩头凤屏,东街上的大店,一家比一家气派。蜜儿可不敢看那些,多问的是些看上去小些的门面儿,可街头走到街尾,便生生将她那点儿小信心打击得一干二净。   回来梅竹小院儿,蜜儿便直寻去了绣房,与二叔吐吐苦水。   “东街的门面而可贵得死人了!”蜜儿倒了一碗茶水,咕咚两下便喝了干净。   明煜本靠着床边养着,听得她那般烈性的语气,倒是头一回。“丫头也有如此生气的时候?”   听他语气里几分调侃,蜜儿蹿来他对面坐下,“方拉着孙姐姐一道儿去问了问东街店铺的租金。最便宜的也得八两银子一个月,还都是按季度来收租的。想租个小门面,最不济也得三十两银在手了…还未算上其余杯碗瓢盆,装潢桌椅的价钱。”   “嗯。”他静静听着,等着她说完。   “我现在手头也就九两银子。不吃不喝,也得再卖大半年朝食方能凑得上。”   听她语气里气鼓鼓的,明煜方道来:“小本买卖,到不必高攀东街上的客流。西街不错,人流减半,铺租也减半。若是将将起步的生意,便也正好。”   他这些年分来皇家的赃钱,自也置办了些产业。东西街上各有一些,眼下都在慈音那里保管着。年末的时候,他将将看过其中账目,便就知得几许。   蜜儿这才几分恍然,“二叔不提我到没注意,方去的地段,出卖的铺头虽已是东街最小的了,可也都是大店,没有小铺头儿,自然便贵。东街又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我与它叫什么劲儿呢?”   蜜儿把自己说笑了,方起身去一旁与二叔倒了杯茶水来:   “谢二叔指点。”   “我明日便去西街上看看。”   蜜儿再与二叔说了会儿话,方要去厨房张罗晚饭。   行来厨房门前,却发现几分不对。这厨房门原本是常年敞开着的,眼下却紧闭着。再走近了些,便见那门上一把大锁,还是新的。锁扣得死死的,蜜儿用里摇晃了两下木门,根本没法儿打开。在左左右右去查看了一番厨房窗户,也全上了锁…   不必多想,便知道是东屋里头的人使绊子。   她煮朝食的家什都在厨房里,这般一锁上,便是叫她明日早晨也不得出去做生意了。蜜儿一把行去敲了敲东屋的门,“徐阿娘,你将厨房都锁上了,是什么意思?我还得做晚饭吃呢。”   东屋的门却也被从里头锁着,关得死死的。徐氏细声悠然从屋子里传来句话:“小娃儿睡了,蜜儿你别喊了。若朝食的银钱你不拿来,日后便也别用那厨房了。回屋歇着吧。”   “……” 第24章 天_行健(4) 干饭人,干饭魂!……   以前那般柔柔弱弱的徐阿娘,今日却是露了狠脸儿。蜜儿吃得这一口气落了肚子,自得另想筹谋。方才入来绣房,便被二叔一把拉着去了门边。   门轻声合上,二叔低沉着声响正在她耳边,“一人一刀,了结了她们便也罢了。”   蜜儿慌忙将人扶着回来暖榻上。“那,那也不必。”   “你无需担心,办人命的差事,我从不留痕迹。”   他在太子身边当了多年暗卫,让两个妇人在京城里消失的无声无响,不是难事。   蜜儿想起那和尚,便也是如此消失得无影踪,还白白给他作了替身。她脊梁骨忽的一寒,徐阿娘虽是为人不德,银荷四肢不勤,倒也不至于非得死罪,她还得顾念着些毕大叔的恩情。   蜜儿忙与他端了杯茶水来,叫他消气。“二叔,你伤且还没好全,莫再动了。我自会想得办法的。”劝别人的话刚完,她自己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方在外头吵闹了半天,不觉都饿了。   明煜听得那声响,开口嘱咐着,“今日该只能去街上买些吃食来果腹。”   蜜儿笑了笑,“吃食的东西难不倒我,二叔你等着,我出去一趟便回来。”   蜜儿披了身小斗篷方才从院子里出来。   夜里起来了些小风,颇有些冷。赶来王家的时候,孙姐姐正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蜜儿怎么这时候来了?”   蜜儿自当孙姐姐是自己的好姐姐,便将话也直说了,“今儿早晨的银钱没给徐阿娘,她便将厨房也锁了,不许我用。”   孙氏昨日见她被银荷一闹,从雨水巷口匆匆的走了,本也就不放心她家里的事儿。听得蜜儿这么一说,直恨恨道,“那娘俩儿的,真是一点儿道义也不讲了?”   王家阿婆正在小堂里喊着要吃饭。蜜儿便拉了一把孙姐姐,“我是先来借回厨房的。家里开不得锅,只好来寻你了。”   孙氏看了看手中饭菜,皱了皱眉,“我这些菜,一屋子人也刚刚够吃。厨房里还有些米饭,你都打了去。豆腐在案台上,肉在柜子里,莫与我客气。”   蜜儿蹿着她眼前,笑着,“好姐姐,你可太好了。”   孙氏跟着抿了抿唇,方道,“那边开饭了,我便不与你说了。”说罢了,便端着饭菜入了小堂。   王家阿婆方也见得蜜儿,自叨叨起来,“她来了做什么?”   孙氏念着自家婆婆平日里克扣节俭得很,若让她知道蜜儿来借米粮,借厨房,不定又得闹得起来。孙氏便只寻着理由搪塞着,“来还点儿上回借的盐,我让她送去厨房里了。”   “哦,这么着的。”   孙氏扫着婆婆面色,自知她该是信了,方自己也放了心,与夫家夹起菜来。   **   来了孙姐姐家里,自当做顿豆腐拌饭吃。以往阿娘在的时候,不让蜜儿多吃,说是怕积食。可今日肚子都饿瘪了,也不怕积食了。   嫩豆腐切块儿,猪肉剁成肉泥。热油爆香蒜子,将肉泥炒得将将要熟了,便再落入豆腐混熟。西瓜面酱调味,出锅的时候撒上一把葱花,便是香嫩多汁的浇头。   蜜儿将浇头淋在饭上,又将饭装了盒子。方拎着盒子从王家出来,回了梅竹小院。   入来绣房,屋子里早点了灯。   明煜方靠着床边闭目养神,听得动响便知是她回来。食盒子被她放来小案上,声响清脆着:“快吃饭,二叔。”   食盒子一被揭开,肉酱汁儿的浓香扑鼻而来。明煜数日来被这小丫头养得早晚按时按点,今日忽得迟了些时候,私下里也早就觉着饿了。闻得这般香气,不觉一口唾沫滚入了肚子。   汤匙递来他手里,“给你。”说罢了,便听得她在对面坐下,似是也拿着汤匙,舀了一口饭去了嘴里。   “二叔你快吃呀。”蜜儿嘴里囫囵着,扶着他手寻来碗里。   “你,也在这儿吃?”他几分犹豫。因得照顾他的身体,素日来二人举止虽是比寻常亲近些,却也未曾两人共吃一碗饭如此亲近过…   “太饿了。没来得及从孙姐姐那里拿多个碗。二叔便与我凑合凑合吧…”   “……”他近年来,确是少有和人共用一个饭碗的时候。   见他半晌没动勺子,蜜儿方也缓了缓,“二叔该不会是嫌弃我吧?”   见他手落在空中,半晌没答话,蜜儿便也明白了,“方才太饿了,忘了你以前是吃的是皇家饭,怎么能跟我这么吃饭?”   听得她话里不经意几分委屈,他正想着如何解释,“不是…”   话没落,一口香饭便被塞进了嘴里。明煜有些震怒,可满口都是饭菜根本开不得口。那豆腐滑嫩伴着酱汁浓郁,肉沫让口感更为饱满,喉咙顿时沦陷,直吞了一口下去,舌尖上却还在回味…   却听那丫头在对面笑得轻巧,随之沉声下来,“二叔便从了我一回,委屈什么不能委屈了肚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看在这豆腐拌饭的面子上,“下不为例…”   他这才拿着汤匙自己去舀来饭吃。不时与小丫头的汤匙碰着两下,她都顿时缩了回去,让他先来。等他舀走了,便总能听得她吃得满嘴囫囵的声响…   蜜儿打了个饱嗝儿,方放下了汤匙来。长长梳理了一口气息,便将一旁的红风铃抱了过来。   早几日她见这小花儿结了果,红红火火的好看。想着植物有生气,便端来了绣房的窗台上放着。二叔整日里冰冷冰冷的,也好与他沾染沾染这小东西的火辣。   明煜听她放了汤匙,方干脆端着碗过来,好舀饭。这豆腐拌饭如有魔咒,吃了一口,还想一口,他便也顾不得那么多的吃相。总算干完,他方问起:“吃了这一顿,明日怎么打算?”   蜜儿一手戳着侧额,一手逗弄着红风铃的小果儿,缓缓道,“就怕,该不只是明日,若明日、后日,她们都将厨房锁着,那朝食便都卖不成了。可她们也没得银钱入账,好不到哪儿去。”   明煜淡淡:“两军僵持,比拼的是粮草。”   蜜儿被他这么一提点,自是想明白了些,“我手上且只有九两银子,徐阿娘的银钱定比我多,她还持着我家地契呢。这般下去,定是我要先求饶。要么她们做生意的银钱,要么搬了出这院子去。”   “这便是她们所想。”   明煜:“所以,只能速战速决。”   “那便不如干脆些,将我阿娘的那银钱匣子要回来。”蜜儿自打定了些许主意,撑起来身子,手中那小红果被她玩儿烂了,流了些汁液出来。   一时间指尖如被火烧过了般,却又不红也不肿的。蜜儿只觉好奇,将那汁液放得嘴里尝了一尝,舌尖也跟着火辣。她呛着咳嗽几声,手臂却被二叔扶了过去,“怎么回事?”   “好疼…”   “哪里疼?”二叔声音里几分紧张,眉间也紧紧蹙着。一双目色虽是空空的,却直直落在她面上。蜜儿脸边有些滚烫,懵懵懂懂点了点舌尖,含含糊糊与他道,“舌头…”   “……吃了什么了?”明煜将人放开,自己起身摸索去了茶桌旁,与她倒了杯茶水来。   “嘴馋,尝了一口红风铃。”   “……是还没吃饱?”什么都是能尝的么?他几分头大。   听得二叔话里几分戏谑,蜜儿撅了噘嘴,躲远了些:“就是好奇。”   茶水凉,蜜儿快速喝了几口,方觉得忍得过去了。只是方才那般味觉,很是奇妙。像是花椒,又像酒,还像蒜子,却有股独特的香气…   明煜抬手将那株红风铃挪开了些。这物件儿宫里也常见,不过寻常装点的盆栽花草罢了。   **   还有一日便是元宵节,清早起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   银荷抱着炸果子和豆浆从外头回来,一溜烟儿地钻进了东屋里。   “阿娘,那丫头清早地出了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徐氏正懒懒从榻上撑起来身子,又去看了看奶娃儿,“厨房门都锁上了,她也做不得朝食,人在甜水巷口上么?”   “唔…不在。”银荷咬着块炸果子,摇了摇头。   “那便不必理会,等得过几日她手里那些银钱花完了,便自然要来东屋里认错儿的。”徐氏还正打着如意算盘,院子却起来了些许动静。   石板上沙沙作响,似是来了好几人。徐氏忽觉有些不妙,自搬来梅竹小院,除了李氏的丧事,这院子里便没来过这么多的人。   又有妇人扬声在外头,“徐娘子可在家吗?我今儿可特地来一趟的。”   还是银荷先认得那把声音出来,几分喜出望外:“阿娘,是薛家酒肆的金大娘来了!” 第25章 天_行健(5) 徐阿娘今日便将这院子……   兰哥儿果还是不忍辜负她的?让金大娘来提亲了?银荷忙擦了擦嘴,又去扶着徐氏起来,“阿娘,你快快打扮打扮,家里来客人了。”   “她来,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徐氏到底记得李氏还在的时候,金大娘便与李氏走得近。每每来了小院儿见得她挺着肚子,那眼色便不好看。那般性子要强的妇人,该是看不起她的。眼下银荷还如此高兴,着实费解。   银荷脸色羞红了些:“阿娘,兰哥儿和我要好了段日子了,本就要让金大娘来提亲的。”   徐氏恍然,指头一戳银荷的额头,啐了一口,“你这小蹄子竟先去勾了个哥儿回来?”话虽是斥责,徐氏方才心里不悦却一扫而空了。甜水巷里可没出几个秀才,若银荷真能攀上了兰哥儿,那可是多好的婚事儿。   徐氏忙将自己收拾妥帖了些,方扶着银荷出来屋子相迎。便见金大娘一身藏蓝绣花儿棉袍儿,拢着袖口,正立在院子里张望。见她来,嘴角弯起一道儿弧度,过来招呼了。   徐氏也忙盈盈地过去,“金大娘,今儿怎造访来我们这儿了。”   金氏也接了她的茬儿,自道,“自是有重要的事儿与徐娘子商量的。”   徐氏听得出来几分苗头,忙要将人往里迎,“那进屋喝口热茶再说吧。”   “那倒不必。”金氏说着,看向身后几个妇人,“这族中几位奶奶姑姑今日是来作证的,你那屋子小,可容不得她们几位大架!”   徐氏喜过了头,这才见着金氏后头还跟着几位妇人。各个重色的缎面儿袍子,发髻梳得体面,举止也比一般妇人庄重了些。徐氏认得其中一个,以往祠堂祭祖,便就在门前望见过,是简氏族长的夫人。   徐氏只得拜了一拜,陪笑道,“几位奶奶姑姑来,我们这儿没处儿招待。可得委屈了。”   见那几位姑姑奶奶的不说话,徐氏也不好再热脸贴着上去,直问着金氏,“金大娘今儿到底是什么事儿?”   金氏道:“我兰哥儿好好的儿郎,将来是要考举人,入仕途的。毕银荷就着他去戏园儿的功夫勾搭着上来,也不嫌丢人么?果不是,家里头的大人也是个没皮没脸的,言传身教,便教得出来这么一个好女儿。”   昨日兰哥儿刚与金氏说了这事儿,金氏本还有所犹豫,毕竟是儿子与她提了出来,那丫头在他心中该还有些分量。只是今日一早,见得蜜儿来寻,说起来徐氏母女所作所为。徐氏便就下了决心,这毕银荷,不得姑息。   徐氏眼下犹如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了脚…方才那股火热劲头,全没了去。“你…你这人是怎么说话的?”   “我说错什么了?”金氏抬手指着身后的厨房,“这门锁可是你上的?”   “今儿一早,甜水巷口都起了话头儿,道是不见了蜜儿。也不知那丫头出什么事儿了没有。你且还是她养母,却连一帮食客贩子都不如,进门到现在,可曾问过她的下落?”   当着众人的面儿,徐氏理亏起来,方问起银荷,“蜜儿今早何时出去的?”银荷自也答不上来。此下她脑子里只想着,她和兰哥儿那事儿已然黄了一半儿。   见徐氏理亏得紧,金氏接着道,“那侄女儿寻去了我那儿,我便带着几位奶奶姑姑来,帮她跟你说说理儿。”   徐氏还没大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便见得一身深粉的小袄,松松绾着两髻,从院子门外走了进来。   蜜儿先与几位奶奶姑姑们福了一福,方行来金氏身边。她今日是来要算账的:“这院子本是我阿娘留下的,徐阿娘今日便将院子还我吧。”   徐氏最怕提起的地契之事,面上却依旧故作镇定,“你说什么呢蜜儿,你不是正住着这院子么?”   “如今厨房都被您锁了,还怎么用。我卖不得朝食,没了生计,独自一人,怎么过活?各位长辈们都在这儿呢,且都看着呢。”   徐氏客客气气向几位奶奶姑姑们笑道,“不过是家中寻常教导孩子,是蜜儿先扣着朝食的银钱不给,我方不得已这么做的。不过是给这孩子一点儿小教训。”   蜜儿只道:“夜里熬酸汤,四更天起早,隔日下午磨薯粉,涮粉条儿,日日朝早起来买卖。这些哪件事情跟徐阿娘有关系?”   徐氏顿时哑口无言。   蜜儿道,“所以,卖朝食赚来的银钱,为什么要给你?”   徐氏已然看出蜜儿是有备而来,不敢答话,便就服软:“我这便与她开锁成不成?”   “不成。”蜜儿还未开口,却是金氏接了话,“毕大海一家本是这里的租客,自那他走后,租金便没交齐过。蜜儿她娘念着你那时候怀着孩子,便不与你计较。可没想过今日你会这般掖着这丫头的喉咙。”   “我…我哪儿有。”徐氏声响渐渐弱了下去,心虚得不行,又在打算着找什么脱辞不将那地契拿出来。却见蜜儿掰着指头与她数起来…   “九个月租金,一共是六两银子,徐阿娘还欠着呢。”   “此外,阿娘走后,每日卖朝食得来的银钱,都入了徐阿娘的银钱匣子。除却成本去,每月也该有二三两银余钱。到今日已然五个月了。徐阿娘还欠我十二三两银。”   “外加上这院子的地契。”   “其余琐碎吃食,许家府上送来的用度,便都不与您计算了…”   “今日当着各位奶奶姑姑们都在,徐阿娘若觉得我算的没错,便将这账数还给我吧。”   徐氏抬眼只见那几个妇人目色灼热,直要将她的皮肉都掀了似的…   她这才知道要后悔了。忙揉了揉眼角蹭出几滴泪来,又去拉着蜜儿的袖子,“蜜儿,是徐阿娘的错。徐阿娘不管你的银钱了好不好,你下午茶点继续做,我们就像以往那样,朝食钱我来帮你管着,你自己的钱自己管着…厨房也开了门,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   没等蜜儿答话,族长夫人走来了徐氏跟前儿。   “徐娘子可知道,地契拿在手里,也并做不了数。房屋买卖,银钱交付那是大事儿。是要去官衙里签字画押,方能定着房屋的主人。”   徐氏只见那族长夫人,虽是四五十岁上下的人了,可说话起来面和心悦,她听得都不觉失了神。   族长夫人又继续道:“这梅竹小院儿当年出售的时候,是我与他们一道儿去的公堂,做的见证。当年许府老管家买的屋子,屋子是许老爷与李娘子用的,地契自也是归在李娘子名下的。”   “徐娘子今日占着那地契,若是李娘子将这院子卖了给你,可有人证,可有银钱往来的画押字条儿?若是有,也还得去一趟府衙,将这梅竹小院儿的买卖,与府尹大人说说清楚。我也好退了上一回的证人,省得日后麻烦。”   徐氏一听得要去府衙,腿都发了软,一把跪坐去了地上。人都说府衙里威严,那些官差动不动便打人板子。她一个妇人家那地方去不得,去了便得皮开肉绽回来。   她没买过屋子,怎知道其中手续,还得去府衙里签字画押?她这才几分恍然了,若这事儿没闹开,她且还能得过且过。这事儿一闹得人尽皆知了,她如今怕真是要贴着本儿都还给了那丫头。   徐氏吃不下这口亏,干脆坐着地上撒泼起来。   “当年宗祠前的石板路修起的时候,毕大海也是捐过银两的。现如今他人没了,你们这班子奶奶姑姑的,便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我们且没处住,没地儿去,你们能得了什么好处…”   许是听得亲娘哭喊,屋子里传来娃儿的哭声。   徐氏借着这声响,直回身指着东屋的方向,“那奶娃儿还未满月,这丫头便想将我们三儿赶了出去,她又作何居心。”   族长夫人自是和善的人,与她道,“蜜儿也未曾说过要为难你,不过是让你归还了地契和她的积蓄银钱。你若有何难处,我们便也商量着来。”   “商量,还商量什么?你们且都商量好了!”   徐氏话语如断了线的珠串,似从未如此不必顾及过。边说着,眼眶里便盈着泪,她便就要看看,今日这些人能将她怎样了。   银荷见阿娘哭得凄惨,也过来一同哭。既是要作苦肉计了,便就陪着阿娘一起闹。她忽见得绣房窗缝里的影子,是那二叔在往外看。她想来受过的委屈,便干脆将前两日的事情也道破了,直赖去蜜儿头上。   “那日为了不让我跟去甜水巷口上收银钱,蜜儿还让人将我绑了。这事情,姑姑奶奶们可也是不管的,我至今手上脚上,还都是红印呢!”   蜜儿心口里顿了顿,银荷这是要当着奶奶姑姑们的面儿,说穿二叔的事儿?   绣房窗口下,明煜背在身后的手中滑出小刃,将窗缝再推开了些。他如今看不见,得寻得准确的气息,方能出手。在那丫头说出来之前,他便封了她的喉咙。   只是一旦出手,他便不能在这儿呆了,会牵连了蜜儿…   徐氏听得银荷那话,寻得来几分依靠,拉着银荷与那些奶奶姑姑们哭着,“你们听听,这丫头根本不是什么善茬。她翅膀硬,家里就她一个能赚钱,她就要攀着东街上的门面而去了,顾不得我们孤儿寡母…”   徐氏抱着银荷哭得凄凄惨惨。“你快,快将那日你是被谁绑着了,与奶奶姑姑们说说清楚!”   银荷目光投向绣房的方向,积压的委屈憋红了脸,正要脱口而出了,却听得旁边“啪”的一声响。抬眼便见阿娘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大掌印…   徐氏被人打了一巴掌,瞬间忘了哭,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几分不敢相信。   男人身形如山,阳光下他身体的阴影,直将她淹没了去…   背着光,徐氏也能见得男人眉头紧拧着,原本白皙的皮肤,经得数百日的日晒雨淋已经变得黝黑,一身海上气息还未泯去,比以往更多了魄力和威严。那人此下望着她的眼神里,却全是愤怒。   还是蜜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欢喜着,“毕大叔!你可回来了!”   银荷与徐氏一样,讶异在了蜜儿的欢喜声里。   毕大海一身风尘仆仆,手中还提着大小货物。进得来这院子,便听得徐氏卖弄泼辣,搅得人心不宁…方在门外,便已经听得族长夫人与徐氏说的那些话。他不曾想到,他不过在外数月,徐氏便乘人之危,霸占了李氏地契…这等事情若要对簿公堂,没人救得了她。   毕大海见得蜜儿,笑着揉了揉丫头的脸蛋儿。方与金大娘和几位长辈拜了一拜,“家中丑事,是我管教不严。还劳烦了各位长辈们。若长辈们信得过,这院子的事儿,便先交给我毕大海。蜜儿也是我侄女儿,我定给她个交代。”   族长夫人知道几分毕大海的为人,现如今人又出海而归,便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家中事务,还是家中和气处理的好。既是毕当家的回来了,那便交给你来住持吧。”族长夫人笑着道,转而又对蜜儿说,“若蜜儿再有难处,便来祠堂后的祖屋里寻我。”   蜜儿忙福了一福道了谢,方与金大娘一道儿,将几位长辈送了出去。   绣房窗后明煜收了手中刀,窗缝无声地悄悄合上…   毕大海一声,“跟我回屋。”便转身往东屋里去。徐氏擦了擦眼泪,从地上摸爬了起来,拉扯着银荷,忙一道儿跟着男人进去了。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银荷便从东屋里又出来,哭着去开了厨房门锁。徐氏隐隐在东屋里哭,不时还传出两句毕大海的训话。   蜜儿心还想着与毕大叔能说上几句话,看来今儿该是没功夫留给她了。蜜儿自寻去厨房,作了午饭端来绣房里,与二叔一起吃。   院子里突然又多来一个人,对明煜藏身之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蜜儿虽没听他提起,可却也猜得他该有些担忧。   “二叔莫担心,毕大叔心里敞亮。若那日是他见得你倒在巷子里,也会救你回来。真要发现了,我便与他坦然说说好了。”   听着丫头说起来,明煜只觉,那回来的毕大海在她心里颇有些分量。他自也没说什么,只能将且行一步看一步。   直到傍晚用过了晚饭。蜜儿方被毕大叔喊出去了院子。好不容易等来与他说话,蜜儿忙一把凑了过去:“毕大叔瘦了,也精神了。海上做活儿该是累人得很?”   方才毕大叔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是麻黑的一身外衣,在海上风吹日晒,早有些发硬发酸。眼下却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了。   毕大海抬手捋了捋蜜儿鬓角的碎发,“我不在,那婆娘欺负了你,我教训过一遍了。日后有我在,她不敢了。可你阿娘,怎就这么走了?”   蜜儿自拉着他袖口去门阶旁的小凳上坐下,“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入秋的时候,便害了老毛病。许是前几年耗得久了,今年便没能熬过去。”蜜儿说着声响沉了些,背后绣房里明煜却靠着床边静静听着。   “哎。”毕大海长叹了声气,方从身后拿出那银钱匣子来。“我带那婆娘与道声歉,这些本该都是你的。”   蜜儿自记得这小匣子,阿娘尝尝放在枕头后头,也不与她看的。只是就在阿娘过身前一日,与蜜儿提过一回,家中地契在这匣子里。蜜儿翻看那匣子,方见得里头一串檀木琥珀绛色络子佛珠,下头压着的零碎银两,该得有四五十两银…再下头方是这梅竹小院的地契。   “这几月朝食,也卖不得这么多银两呀?”蜜儿望着毕大海几分迟疑。   毕大海道:“那婆娘交代了,你阿娘临行前,本还与你留着三十两银,落了她那里,便拿了十两来与你阿娘办后事儿了。剩得二十两。其余的,都是这阵子朝食买卖盈余的,本就该是你的。所以此下共是,三十七两二钱银子。我们这几月的房租钱,九两银子,我这回回来,还有些积蓄,便将日后三个月的也都先与了你。凑足该是五十两银。”   “你清点清点。咱今日将这事儿算得清楚了。日后,再一起好好过日子。你且还做你的买卖,银钱不必与那婆娘。家里有我了,船厂里还等着我回去上工呢。”   蜜儿倒也不去清点了,她信得过毕大叔的。便将银钱匣子放到一旁,“毕大叔,我自打算着,日后还是搬出去住。这回一闹,若还共着一个屋檐下,徐阿娘面上也不好看。”   毕大海面上怔了一怔,小丫头是有主意的。“你可是有别的打算了?”   “想去西街上租个铺头下来,我在那儿做些小买卖,自己也能糊口。这院子你们且继续住着,徐阿娘还没出月子呢,别让她走动了。”   毕大海叹了声气,“李楚仙女儿,脾性也与她一般。”   李氏的事情,毕大海知道一些。大户人家的姨娘被赶了出来,府中也不常接济。便就靠着自己,拉扯大了女儿,还能张罗出一番小生意。便如那墙角的爬山虎一般,从泥泞中冒了芽儿,也得向阳而生。   毕大海道:“你自打算好了,我也不拦着。这院子婆娘住惯了,也舍不得搬。便当我们继续租着,与你阿娘在的时候一样,每月交着租钱给你。”   蜜儿笑着,“毕大叔心里有杆秤,蜜儿得谢过。”   “公道自在人心,不这么办,我毕大海面子上也过不去。”毕大海说罢了,方翻了翻口袋,寻得一个拳头大小的红果儿送去蜜儿眼前,“诶,试试这个,吃不吃的下口?”   “这是什么?”蜜儿接了过来。那果子红得通透,皮软软的。以往没见得过。   毕大海道,“我们叫这东西番茄。洋人还得有别的叫法儿。西南海上小国兴着吃,味道也好。便带回来些与你们尝尝。”   听得能吃,蜜儿袖口子擦了擦果儿,一口塞到来嘴里。   稠密的汁液顿时盈入舌头底下,酸甜可口。“好吃呀!”蜜儿再咬了一口那红果子,便凑来一把抱了抱毕大叔的袖子,“大海上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毕大叔快跟我说说吧!我可等了整整一天了。”   晚风拂过小院儿,星辰在深蓝的天幕上登场。   毕大海自将这整年来海上的见闻,与蜜儿娓娓说起。   从琉球的硫磺和乳香,说到婆罗国的玛瑙和栀子花,再说起爪哇遇到的海盗,还有满刺仙国旁无人的海岛…   琉璃玳瑁,珊瑚珍珠,蔷薇路和苏合油,宝铁刀和花毡布…   小半个时辰过去,毕大海说得已然有些口干,却见身旁小丫头依旧眨着眼睛,模样好奇。毕大海只得笑着,“你可还想听,明日早起做元宵来吃,便再说给你听。”   “明儿是元宵节!”蜜儿窜起了身,“毕大叔要吃什么馅儿的?”   “芝麻馅儿的好吃。”毕大海也跟着起来身,“我回去看看娃儿,蜜儿也早些休息!”   “好。”   蜜儿送走了人,方抱着脚下的银钱匣子溜进了绣房里。却见二叔坐着茶桌旁的,似是在等着她。蜜儿在他对面坐下,“二叔等得久了。”   对面的人眉间蹙了一蹙,“是很久。你们话倒是不少。”   蜜儿道:“毕大叔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好久没见他了,他方说起好多海上的事儿,可好玩儿了。那番茄也好吃,下回要一个来与二叔也尝尝。”   他淡淡道了声,“不必了。”   想了想,又道,“南海风光,你该去问问郑家的后人。高祖北征归来,便派了人下西洋。现如今该也换到第三代人了。他方所说,不过一毫。”   蜜儿却是几分灵敏的:“二叔好像在和毕大叔较劲儿?”   “……没有。”他否认,他叫什么劲儿。“不过随口一提。”   “那便好了。”蜜儿笑着起身来扶他,“二叔早些睡吧,明日元宵节,我与你做元宵吃。”   “芝麻馅儿的好不好?”   “……”明煜听得心里沉了沉,却只好被她扶着起了身,行去暖榻躺了下去。那丫头与他盖好了被褥,方准备走了。他却忙抬手拉着她的袖口,“我吃不惯芝麻,做红豆的。”   “那、那也成。”   **   清早阳光足,明煜早早地睁了眼。只听得小院里已然忙碌了起来。蜜儿的笑声不时从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该是在捣着芝麻红豆。毕大海咧着的喉咙,正喊着银荷去帮忙磨糯米粉…   他缓缓从暖榻上撑起身来,支开半面小窗往外探了探。外头还冷,厨房里气息却一片火热。他在这小院里住下来也有些时日了,毕大海一回来,方觉着有几分家的感觉…农家炊烟,人心一处…   这感觉遥远,他已然想不起来多久之前有过…   明府大宅,从来都不是他和慈音的家。   太阳爬上杆头儿,厨房里飘出几丝米香。不多久,屋们便被推开了。那丫头脚步轻巧,手中热气腾腾着一碗,往他面前送了过来。   “二叔,元宵来了!”   一声清甜,明煜也不知是哪里化了,“红豆馅儿的?”   “你来尝尝便知道了。”   听那丫头卖着关子,他自拿起勺子舀来一个,放入嘴里。糯米香滑,皮一咬便破,滚烫的芯子流入嘴里,却不是红豆…   许是他怔了怔,对面那丫头笑得似得了逞。   芯子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红豆,也不是芝麻。他食过这个东西,帝王赏赐,每每有奇珍物品,明府定也都有。这东西从海外来,那来送赏赐的内侍喊它,菠萝…   “毕大叔昨日带回来的。今儿一早便削了两个来吃。生吃也好吃。小火将汁液都熬熟了,清香酸甜的,还不剌口。我一寻思,用来做元宵芯子可不正好!”   “……”这丫头鬼主意不少,一样吃食,做得三样儿用。有家自己的小店儿,她这些古灵精怪的小主意方能派上用场。他不自觉勾起嘴角来。却忽听得她,“啊呀”一声。   “怎么了?”他问。   “我的红风铃呢?”蜜儿目光落在窗台上那株光溜溜的红风铃上,养在温室里,不受风吹,不受日晒的,可果子一夜之间全没了。却听得二叔镇定道,“那果子辣人,我昨日闲来无事都摘了。”   “……”蜜儿正捧着那花盆儿四处在寻果子,听得二叔这么一说,心都凉了半截儿。却见二叔抬手指了指茶桌的方向,“都在那茶罐子里。”   蜜儿寻着过去,果真满满一罐子的长条果儿都在里头。好不容易等得开了花,结了果,变成了红色,这下好,又得重新养过一回了…   二叔还真是心狠手辣…   **   趁着下午天儿好,毕大海带着蜜儿一道儿上了西街。他手里屯着两袋子的番茄,便想着寻个饭馆子卖个好价钱。与徐氏和奶娃娃凑些补品的钱。   海上行程枯燥乏味,他和几个兄弟商量好了,若这东西在京都城里吃得开,他们便寻着这杆子贸易来做做。船厂赚的是劳力钱,得有得自己的生意,方算是立了业。   行来牛家饭馆门前,毕大海方与蜜儿交代了声,“我进去找找掌柜的说话。你莫走远了。”   “嗯。”蜜儿答应下来,便见毕大叔进了饭馆儿去了。她自己却想起小店的事儿,便暗自考量起西街的环境来。   西街客流果没东街的大,却也并不冷清,附近住的都是平民老板姓,老妪牵着孙儿,平民夫妇同行,偶也能见得一两个官家公子。比起东街,似是更平易近人了一些。   蜜儿方看了看旁边两家店铺,一家蜜饯儿果子店,一家小裁缝铺子,一家老牌子饼铺。都是街坊买卖,老字号了。定是风水养人。   方行出来两步,便见得一家空铺头。牙郎正在门前招呼着路过的客人,可惜,无人问津。蜜儿自行了过去,与那牙郎道,“想看看铺头,可以么?”   牙郎将眼前这小丫头仔仔细细打量了遍,“你这年岁,看铺头做什么?叫你家的大人来。”   “我这年岁怎么了?”说着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儿,在那牙郎面前虚张声势一回。   牙郎听得那腰包儿里几声银子响,便就忙服了软。这屋子卖了些许时候,不是价压得太低,东家不满意;便是客人挑三拣四。左右一下午都没得客人,便乖乖开了口:“小娘子,里边儿请看看。”   蜜儿自跟着牙郎入了那小铺。   店面不大,顶多五张小桌,可周周正正,光线充裕。入来后堂厨房却是另一番宽敞的景象。灶台、案台,橱柜,酒窖,一应俱全。厨房外头是间露天的小院儿,蜜儿自盘算起来,该买个磨坊自己能磨米粉,再添个炭火儿槽子,好烤肉吃。院子后头是两间小屋,朝南的给二叔住,她住东边儿的那间…   “这院子卖多少银?”她自开口询价。   牙郎伸出手指与她摆了摆,“三百二十两银。”   蜜儿心里怵了怵,自己手上那五十两巨款,顿时不值一提。   她倒是没将这惊讶写在脸上,笑着与牙郎道,“可有得便宜?”   牙郎忙拧眉摇头,道,“东家放的就是这个价儿,我可捞不着好处。这铺头,厨房大,又带着小院儿,西街上可就这么几家。所谓,物以稀为贵。”   蜜儿自打听着来历,“东家怎的要卖了?”   “家中子弟考得功名,升迁了。”牙郎谄媚着,“当了官儿,都得搬去城北住。这不,风水好得很的!”   “那能租来给我么?”蜜儿问。   “租可不行。这东家眼界高,就想一口价儿卖了。小娘子若想租,对面倒是有一间铺头。我这便领你过去看看。”   “那、那也行。”蜜儿应声,心中还念念不忘,也只能随着牙郎出来。   牙郎领着她去的铺面,就在牛家饭馆儿对面。没有后院儿,上下两层。上层能住人,下层自是厨房和店面。比起方才的小院儿,自然便局促了些。可人家小院儿不给租,蜜儿也没办法。只得问了问牙郎这儿的租金。   不多不少,三两银子一月,比二叔说的还便宜了些。   蜜儿从店铺里出来,自打算着寻毕大叔商量一会儿。却见得毕大叔拎着方才来的时候带着的两个布袋,被人从牛家饭馆儿里轰了出来。   那牛家掌柜三十有几,面上的褶子上全写着嫌弃,“去去去,闹什么闹。那东西哪儿能吃的,我们这里不要。有多远拿多远去。”   “不要就不要,你好好说话不行么?”蜜儿自跟去毕大叔身旁,帮着啐了一口,“好东西你不要,日后别后悔。”   毕大海沉了沉气,“罢了。”   “再看看别家儿。”   蜜儿瞄了一眼那袋子里头的红果儿,笑道,“毕大叔若想要卖了,明日朝早洗干净了,我帮你在朝食摊儿上卖。”   “这也是个法子。”毕大海却道,“不过还是再看看,能找到了买家,便不叫你辛苦。”   “也好。”蜜儿跟着他继续在街上寻饭馆子。   方那牙郎寻着了空档,又插进来一脚,“小娘子,方才看的铺头,还要不要租。若要了我们便去一趟衙门,办了手续,也好落定了这事儿。”   蜜儿看了看一旁毕大海,方与牙郎道,“这是我大叔,我们再一道儿看看可以么?”   毕大海听得是蜜儿要寻铺面儿的事儿,自也得帮着参谋。   牙郎领着二人又去了那上下两层的铺面儿,毕大海看了一遭,也说太小。牙郎又哄着二人,去逛了一趟对门的小院儿。一旁蜜儿虽不说话,毕大海却也看得出来,这院子,丫头喜欢。   蜜儿自与牙郎说,还得回去想想,改明儿在上街来寻牙郎。便就与牙郎说辞,继续与毕大叔一道儿寻饭馆儿卖那些红果儿。   西街饭店逛便了,见得那些红果儿,掌柜的不是说不认得,便是说不用…   “到底是他们不识货。”蜜儿捉起一个红果儿咬了一口。   毕大海倒是看出来了些门路:“这些饭馆子小买卖,都是祖传下来一门手艺,才活到如今。让他们尝试些新的食材,也不知做什么的好,便就束手束脚,不敢拿主意了。”   “我来做。”蜜儿笑道,“等我租了那门面下来,便做来给食客们吃。毕大叔便将这些都留给我吧。”   毕大海大笑了两声,“你口气不小。你那铺头,可影子都还没见着。”   蜜儿陪着笑,边拉着他袖口子,边往回走,“那毕大叔觉得,方才那些的铺面儿,哪个合适些?”毕大海便边与蜜儿说着自己的看法,边与她一同往甜水巷子里去了。   **   入了夜,东街上早早热闹了起来。一年一度上元灯节,人潮接踵,繁华热闹。   徐氏却因得没出月子不能出门,连着银荷因早前与兰哥儿闹出来的笑话,在家中禁足。   东屋里一家子用过了晚膳,银荷被支开出去洗碗。   毕大海方与徐氏商量起件事儿来。   “今儿与蜜儿去看了两家铺头,都是好地段儿的。蜜儿的手艺在那儿,不说大富大贵,糊口饱饭定是行的。我自想着,她若要搬了出去,我们便将这院子买下来。去衙门里公证一番,地契拿着手上,你心里也稳当。”   毕大海那日回来,徐氏自哭着将这几个月的事儿都与他交代清楚了,毕大海念着她一人怀孕生下孩子,其中苦难也是受了不少,便也与她说了和。   徐氏又有了依靠,方定心了几日,却又听得毕大海突然说起这么大件事儿。   “你且是一心向着外人,也不必顾家里人了。你要买这院子,是拿钱去成全她的生意。那我们母子怎么办?银荷名声如今也不好了,她要出嫁怎么办?”   “你出海带回来这点儿钱,买了那院子,还能撑多久的时日。”   “那丫头自己本事儿,她自己能挣钱,不必你来操心,你可多想着我娘三儿,日后该如何度日?”   “不可同日而语!”毕大海这词儿是从船上与官爷口中听来的,便说给徐氏听。   “你且看着这事儿也难,那事儿也难。便还有什么能办成的?”   “我买这院子下来,不也是置办了家财?这也算我家的产业了,日后我若再赚了银子,你莫非都拽在手里?银钱拿在手中便就是几个沉甸甸的石头,用得出去的,那才叫银钱。”   徐氏听得一知半解,自又抱怨了毕大海两句。她本就是没得主意的人,毕大海如今出海归来,见识了也长进了,她也只能顺从着。只是一想到蜜儿要拿着那银钱,去过好日子了。她心里便就几分不畅快。   那丫头与她吃的闷气儿,怕是讨不回了。想到此处,徐氏便将面掩去了被褥里,嘤嘤呜呜哭着起来。   毕大海听得她如此,便越发不想在屋子里呆了,只拿了些铜板,去薛家酒铺打酒回来。   **   上元灯节,阿娘每年都会带着蜜儿来逛逛。   如今阿娘不在,蜜儿便寻着二叔陪她来。   明煜被她扶着走来了甜水巷口上,面上是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半面面具。丫头道是他身子好了,能走动了,带着这面具,便没人认得他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答应她的,迷迷糊糊便上了当。   “二叔,你以前都是跟谁来上元节?”   他微微摇头,“没来过。”   他十岁被明炎带回来京城,便入了皇家侍卫,恪尽职守在太子身边,从未享过多余的天伦之乐。若要有,也该是和慈音一道儿。然自从慈音四岁上元节出世,明府里也无人再敢提带着她出来上元节的事儿。   “不会吧!”那丫头声音雀跃着,“那与我是第一次来!”   “嗯。”他轻轻答应。   人潮汹涌,撞得她往他侧身一靠,他忙反手一把扶着她的肩头。“小心。”   那丫头嘿嘿笑了两声,没当回事儿,又领着他去买糖人儿。   “给你一个!”刚捏好的糖人被送来他手上,他几分不情愿地接了过去。叮咚铜钱声一响,那丫头紧了紧他的手臂,扶着他继续走。   许是担心他看不见,丫头便与他念叨起来:“东街上可多花灯了,左右两边都挂着灯谜。若猜得出来便得花灯。大相国寺那边还在放天佛灯呢,一盏盏地往天边飘,阿娘尝说,像天境也像鬼市。”   蜜儿慌忙一把捂了嘴,“呸呸呸,大过年天的,说什么鬼。”又见得一旁的大酒楼,指了指与二叔道,“日后你若好了,该去那大酒楼里头看看,那些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跟仙女儿似的…”   “……”他一时不知该笑不该笑。却听她声音忽的远了些,“钱氏糯米铺子在卖炸元宵!二叔我去与你买来!”   扶着他手臂的力道儿忽的一轻,那丫头声响不见了…他抬手去寻,触到的却是另一身锦衣棉袍,男人声响啐了一声,“闹什么呢?”再接着寻,又是一身粗布褴褛,老妪忿忿将他的手挡开了。   “蜜儿?”他试着喊了声,无人答应…   脚下明明沉着,却被几人撞了撞。他原有些方位之感,在人声鼎沸之中,完全不起作用,只能开口接着试探,“蜜儿?” 第26章 天_行健(6) 新店开张:明大都督给……   “阿爹我要吃糖葫芦…”   “姑娘拿好,慢走诶!”   “糯米铺子那儿有炸元宵,快去看看!”   ……   耳边都是人声,却没有那丫头的。他似被孤立在了一座无人的荒岛上。这感觉遥远又熟悉。父亲战败,家国城池拱手让人。他抱着慈音立在血泊之中,等着任人宰割…   “二叔!”   他心中闪过一丝光亮,寻着那声音摸索过去…手被她一把拉住,那丫头笑着,“二叔,你可是害怕了?”   “你放心,我不会弄丢你的。”   “没有…”他矢口否认,却忙反手一把拉住那丫头的手臂,“你别再乱走。”   蜜儿望着他模样笑了笑。那么高的个头,人群里都遮不住他,又带着面具,走多远都能瞧见。可想来他双目看不见,她觉着轻而易举的事儿,于他来说都是难题了。她便也跟着有些忧伤,便就由得他拉着自己,陪着他身边慢慢走着。   她插起一个炸元宵,送去他嘴边,“你尝尝。”   “不必…”他了无胃口,心中还记恨着这炸元宵,勾走了那丫头,害他险些走失。   蜜儿自觉无趣,插起一个送到自己嘴里,咯吱咯吱咬着,“又脆又香,中间儿红糖沙流芯儿,甜的不要不要的。”   “不爱吃甜。”他冷冷道。   蜜儿抬眸去望了望他的神色,面具下那双眸色清清冷冷,松松散在眼前空白之处。只是嘴角沉得很,好像是生了她的气…   她方排了好一会儿队,才买来的炸元宵,他也不理。她才生气。   想了想,得来个讨巧的法儿,便与他道,“阿娘以前让背《膳谱》,书上说吃啥补啥,米粮补天地之气,草木补疏贯肝肠之功,肉食补血气方刚,二叔可知道,甜食补什么?”   “什么?”   蜜儿笑着,“甜食补心!二叔你得多补补。”   那丫头话落,踮着脚尖儿将那炸元宵又送来他嘴边。   哦,说他没有心,得补…   不想承认,却咬了一口炸元宵。果真外焦里嫩,流沙绵密,入人心脾…   **   蜜儿走得有些累了,方将人领回来甜水巷里。今儿夜里出来走动的街坊多,她自选了一条生僻的小道儿回去。   小道儿久无人走,冬日里枯草满地,自是不大顺当。   蜜儿还牵着个看不见的人,便就愈发小心了些。行回来自家小院儿的时候,已然入了亥时。蜜儿先将人藏在墙角,自己入了院子,查看了一番。   东屋里灯火弱,徐阿娘和银荷都没出来。   蜜儿这才从院里回来,将人从暗处巷子里牵了出来,正要入了小院儿门前,却忽听得毕大叔在身后喊她。   蜜儿有些惊慌,却见二叔身影一闪,已然躲去了小院儿门板后头。   蜜儿这才回头过去,笑盈盈喊了声,“毕大叔。”   借着门上的灯火,蜜儿却见毕大叔黝黑的两颊,透着些许红晕,手中还提着一壶酒。蜜儿心中暗自庆幸,毕大叔定是喝醉了…   “方怎好像还有个人?”毕大海笑着与蜜儿问起。   “就我一个。”蜜儿反应得及,二叔住着这院子里的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毕大叔可是眼花了?”   “诶?那是,该是我眼花了。”毕大海拍了拍蜜儿肩头,“过了亥时,快回屋睡吧。”说罢,兀自先往院子里去。便绕开蜜儿回东屋了。   蜜儿这才松了口气,等得东屋门合上,方去门板后头将人牵出来,送回了绣房。   明煜坐回来暖榻上,方与她提起:“院子里人多了不方便。改日我还是另寻个去处。”   “你说什么呢?”蜜儿自不答应,“你伤都还没好全,眼睛又不好,寻个别的去处,谁来照看你?”   见他神色不明,蜜儿又劝,“我毕大叔深明大义,若真让他知道了,该也无妨。你且别担心那么多了。赶紧休息。”   明煜还想说什么,可那丫头手上活计麻利,与他取了靴袜,又寻得被褥来铺好。他自顺从躺了回去。方听得她往屋子外头去,“我也回睡了。二叔,你好好安歇。”   “嗯,你也是。”话脱口而出,他自也觉着几分肉麻。听得那丫头呼呼一声,吹熄了烛火,屋子里黯淡下来。房门轻轻合上,他方微微合了眼。   许是方才街上吵闹过头,他却不大睡得着,睁眼望着房梁的方向片刻。眼前闪过些许过往的影子。房门却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冷风嗖嗖从外头进来,还挑着一盏油灯,光线不甚明朗,他能感觉到屋子里隐隐亮堂了些。那人脚步重,身子稳,不是那丫头。他起了警戒,扶着胸口起身来,手中滑落下来那支短刃…   “二弟…”毕大海的声音沉着,往屋里试探。   明煜却没想到,竟是这个称呼?   很明显,毕大海是有备而来,且知道他身份隐蔽,不想被别人发觉的事儿。那丫头又提过好几回毕大海为人,他自是信了几分,可依旧持着三分警戒,回道,“你何时知道的…”   “嗐…”毕大海入来屋子,忙一把合上了屋门,又将手中油灯方去茶桌上。方与暖榻上的人持着三分距离,再道,“你可莫怪。银荷那丫头实在害怕,昨日夜里一问便都与我说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情,我自也不会与其他人说。”   “你身名亡故在外,委身在这里,想是受了冤屈。蜜儿既是救了你,你便继续在此安心养伤。等得伤好了,你该也有你想办的事儿。”   明煜手中短刃已然收回了袖子里,与毕大海道了句:“多谢。”   却听得毕大海笑得几分爽朗,“您客气了。谁都有个难处,您原是高高在上的人,来了我们这儿,多也是我们的福气。”   “方在外头,蜜儿那丫头护着你,我不好说。”   “眼下,却得与您将话也说明了些。”   明煜听得他话中似有转机,“不妨直说。”   “蜜儿那丫头少不更事,男女之间的情分怕是还未开窍。她虽照看着您,可毕竟男女有别,需还得您来顾着她的清白。日后若她谈婚论嫁,也得求全个好名声。”   被毕大海这么一提,明煜只觉心口也咯噔着一下。   那丫头日后若谈婚论嫁,该是红妆粉面,轻巧着一声声喊着人做夫郎…   他没敢再往下想,只淡淡答话:“我自有分寸。丫头与我有恩,我定不能毁她名节。”   “那便好,那便好。”毕大海似是放了心。   屋子里仅有的光线晃荡了少许,该是油灯被他重新拿起。   “那我便不打扰二弟休息了。”   明煜微微抿唇,合拳与他一拜:“多谢了,大哥。”   **   清早起来,蜜儿便与那袋子番茄结了梁子。   毕大叔昨日没卖的出去,便都堆在厨房里一角。蜜儿方走入来厨房,脚下便是一滑,踩烂了个番茄,将自己摔了一跤。望着那一角上红扑扑的果子,蜜儿直拿起一旁擀面的棒槌,“敢绊我,将你们剁成果肉酱来下饭!”   晌午,杨老三听得毕大海归来的消息,登门拜访,手中还提着二斤牛肉,两条鲫鱼,道是与嫂子补身的。   毕大海笑着迎客,喊银荷去薛家酒铺打壶好酒来。   银荷不情不愿,“阿爹,你忘了那日金大娘来…”话说着一半,几分难为情,又还当着杨老三,银荷心中便就不快。   “你自己惹下来的篓子,却不知如何收场么?”   毕大海没几声好气,“让你去便去。”   银荷忿忿却又无法,只得从毕大海手中接过去银钱,去了一趟薛家酒铺。   她自也不敢多抬面,入来小铺,说起要打一壶高粱酒,声音都沉着,便是不想惹人注意。奈何得白日里酒铺人少,三三两两几个散客,不稍怎么注意,便也惹人眼光。   小二一见得这客人颇有些鬼祟,又多看两眼,便就认得出来,“哦,是毕家的姑娘!”   这话说得颇大声,是与楼上金氏听的。   金氏正在楼上与人谈着生意,听得小二那声提点,方要下楼去看看。可是那没脸没皮的丫儿又找上门来了。   兰哥儿却在一旁拉了拉母亲的袖子,“阿娘,我来与她一个交代罢。”   金氏自知儿子懂事,许了。   银荷正在下头听得小二那声喊她名讳,脸红得不行了,眼下只想赶紧拿来阿爹要的高粱酒,便有多远躲多远去。谁知,却听得兰哥儿声音喊她,“银荷。”   她忙转身不敢看他,那日被奶奶姑姑们知道了她那丑事儿,她在甜水巷中的名声尚且难保,便就更没脸见兰哥儿了。   “你先莫急着走,我有话与你说。”   兰哥儿前来,将人袖子拉住。“我们去后院儿里说。”   **   金氏送走了客人,自在小阁楼上往院子里看。兰哥儿与银荷立在树下,中间儿隔着几分距离。说话声小,她自也听不太清。不过三两句话,便见银荷与他福了一福,方抹着眼泪行出了院子。   兰哥儿目送走了那抹背影,目光飘来,阁楼窗户上,金氏自也无奈一笑…   她养出来的儿郎,性子自是随她。那日兰哥儿与她说,要去徐娘子那里提亲,也不过是想与毕银荷许个心念,并无要娶她的意思。   想来今日兰哥儿与她说的,正也是那同一番话罢了。   金氏自心想着:年少时候的喜欢,若遇着了对的人,也能让人生养几分心性,不论结局,将来都会受用无尽…   **   银荷提着酒壶,从薛家小院儿里跑了出来。方抽了抽鼻子,收起来眼泪。   兰哥儿说,他还未有娶妻的打算。   明年春试,他还得好生准备。他家中虽有酒肆,却是阿娘辛苦维持。他无父无兄,若此时娶妻,定也给不了她好日子享福。   他说,身作儿郎,自当上进。只是后面一句话,让银荷彻底地断了那些虚无的念想…   兰哥儿与她说:“娶妻亦当如此。”   银荷这才知,且不论身家筹码,单是心性,她便已经配不上他…   如此也好,了然干净。   那时的夏日的戏园,花开正盛,树枝上莺莺啼啼,虫鸣声声巧人心静。若能重回到初见兰哥儿的时候,她定从头做一个配得上兰哥儿的毕银荷…   **   梅竹小院儿里,正是午饭的时候。   毕大海拉着杨老三入了座,一方木桌,两碗烈酒,三碟儿小菜正在路上。   二斤牛肉做两吃。肥肚腩儿炝过烈酒,慢火来炖。精瘦的肉条儿,切成丝,与家中烟笋一道儿大火炒了,鲜香爽口。   鲫鱼得配萝卜丝,大火煮得汤汁奶白,汤汁儿鲜甜,鲫鱼肉嫩。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杨老三尝着那炖牛腩赞不绝口,直道那牛腩酸甜鲜嫩,以往从未尝过。又指了指碗里泛红的汤色,“这颜色也妙,看起来便觉着好吃。”   毕大海小饮了一杯酒,笑道,“海上带回来的番茄,可就蜜儿会做。”   “昨日里还想卖给西街上那些小铺儿,没一个识货。”   杨老三嗔笑,“嗐,别跟那些没见识的较劲儿。让蜜儿做朝食来卖,岂不是更好。”   “便就是这么打算的!”毕大海与杨老三添了饭来,“你可再尝尝这个。”   杨老三只见那饭粒金黄,原是炒过的。一勺入口,竟还有果肉香甜。杨老三只得再仔细看了看,里头夹着胡萝卜与青豆,好看是好看,可都不是那个味儿。   毕大海也懒得再卖关子,“蜜儿说,这叫菠萝炒饭。”   “哦~”杨老三恍然大悟,“是海上带回来那些毛刺儿大果子!还能这么做?”   毕大海面上几分小骄傲,“怎样?我这侄女儿若开起饭馆儿,你来不来?”   杨老三:“那可必须来!”   隔壁绣房里,明煜正喝下一口奶白的鲫鱼汤,被蜜儿敦促着,“小心多刺。”   明煜只觉汤中鲜美异常,细细品味,又是一番生机勃勃。   他忽想起杜甫的诗句:“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人对于美味之赏,与对大山大水之心存敬畏,本该无二。若只是饕餮,岂不无趣…   耳旁忽响起叮当之声,是那小丫头拿着小玩意儿凑近过来。   “什么?”他问。   蜜儿笑着,塞去他手里一个,另一个挂自自己指尖,轻轻摇晃,便铃铛作响。“昨日里二叔差些走丢,我便想起来阿娘还有这个东西。”   “这铜铃声音别致,我日后都带着身上,二叔若不见了我,便依着这个声音来寻我。”   明煜摩挲着他手里那个,铜铃颇有分量,上头还有如意斑纹。“那与我一个做什么?”   蜜儿道:“二叔若走丢了,便摇一摇它,我便会寻声来找你了。”   **   杨老三酒足饭饱,毕大海将人送出了小巷,又独自再去了趟儿船厂,与那儿的老兄弟们打听打听日后的活计。出海一趟,净赚了二百两银,不算少了。可家中只他一人劳力,便就趁着还干的动,再多积攒一些。   入了夜,毕大海方从外回来。寻得来绣房门口,喊着蜜儿出去了院子。   蜜儿正与二叔吃了饭,听得毕大叔来,还有几分紧张。忙起身寻了出去。   “毕大叔你找我?”   毕大叔手里捧着个小木头匣子,拉着蜜儿坐去一旁小石凳上。   “下午从船厂回来,我再去看了看西街上那两家铺头儿。”   “那上下两层的实在太小,你若要放个做粉条儿的磨坊,都不够地儿。我便寻思着,问你买了这梅竹小院儿下来,你可愿意?”   “毕大叔…你,你要买下梅竹小院儿?”蜜儿一时间还未转得过来头脑。   “嗯。”毕大海接着道,“我许不得你太高的价钱,便就一百五十两银。家中还须得留下些银钱过活。你拿去盘算盘算,不够再去问邻里借些。凑齐了三百两,与那牙郎再讲讲价钱,将那西街带门面儿的小院儿买了下来。也算重新有个落脚的地儿。”   蜜儿见毕大海递来了木盒子,打开一看,果是整整一百五十两的银票。那西街小院儿确是她念想着的。可整整三百两银,价格过于高了些。就算小院儿卖出了一百五十两,加上她手中的五十两,也还差着整整一百两银呢…   “那,我也还不能收来。”蜜儿将木匣子退还回去。   “上回族长奶奶便说过,买卖房契,还得去衙门公证画押。这银票毕大叔先留着。等我再想想这事儿吧。”   毕大海笑了笑,“也是,倒是我,太心急了。”   “我这说法儿,你先想着。也打听打听,这巷子里小院儿的价钱。改明儿决定好了,再来寻我便是。我自是想着,婆娘在这儿住习惯了,便不让她搬了。”   “行。”蜜儿答应了声,方见毕大海起身往东屋里去了。   回来绣房里,她几分忧心忡忡。却听得二叔在暖榻上问起:“你去西街看过店面了?”   蜜儿便与他交代了一遍:“有个小院儿,可只卖不租,整整得要三百二十两银。可厨房大,店面亮堂宽敞,小院儿还能支起烧烤炭槽…再有两间小屋,便够你我住了,二叔。”   明煜听得最后那句话,轻咳了两声。这丫头要搬迁,原将他也算在里头。   他道:“与邻里借钱买门面,倒不如,寻几个可靠的朋友,一道儿做生意。”   “什么意思?”蜜儿不明。   明煜道:“我去过几回苏杭,那边浙商行多。一家大铺,通常也不只一个老板。多有几人合钱来做生意。大家各有所长,算好了门槛儿银钱的比例,来年依着比例分红。”   经得他这么一说,蜜儿忽的想明白几分,“阿娘那时候总拉着金大娘看铺面,便就说起过,若我家开了饭馆儿,便从金大娘那里进酒来卖。赚来的钱,与金大娘一道儿分红。”   “我若要开饭馆儿,好酒、蔬菜、肉骨、豆腐,样样的都不能少。”   “我明日便去找金大娘和孙姐姐商量!”   明煜听得这丫头一点就通,心中欣慰。方又淡淡道,“甜水巷里的小院儿,置换成西街上的资产,自是稳赚不赔的。你毕大叔,该是想许了你这个人情了。你且莫辜负。”   “嗯。”   **   连着数日,蜜儿将甜水巷里来来回回跑了七八遍。   孙姐姐从嫁妆里拿了二十两,又带着她去娘家肉铺拿了二十两。许着她小店儿日后的肉食和豆腐,都从孙家这里进货,只算六成的价钱。   金大娘本就与李氏商议过此事,便是多了个铺面儿来卖酒,家中自也有些积蓄,六十两银自也拿的爽快。   蜜儿自又寻了个会写字的相公,帮着与众人立了字据。   毕大海领着蜜儿,去公堂画押,转了房契。方将整整一百五十两银交到蜜儿手上。完事儿,又领着蜜儿去西街上找那牙郎杀价。   那牙郎的价钱本就留了些空余,说是东家一口的价钱,实则还与自己留了些余地。耐不住蜜儿几个菠萝香饼的小贿赂,便就让了价儿。与东家议了议,便定着三日后去衙门过户了。   从西街上回来,蜜儿等得毕大叔入了东屋,便忙冲进了绣房了。拉起暖榻上那人的衣袖。   “二叔,我要买下西街的小院儿拉。”   “你想不想看看,我带你去看看!”   “去不得。”明煜知道她高兴,可他且还未打听得清楚明家里的风声,白日里便也不好露面出门。   蜜儿落座下来,终于消停几分。“去不得也无妨,左右你都是要随我搬过去的。到时候,我再领你好好看看。”   “也好…”他心里作了打算。甜水巷里消息闭塞,西街定会好些。他心里还有几个可靠的人,便能与他们寻得些明家的消息。   “那我去做午饭来吃。”那丫头说着出了门。   没多久,却是毕大海推门进来。   “二弟,我自与你来商量一番蜜儿的事情。”   明煜猜到几分他要说什么,“大哥请说。”   “蜜儿一个女娃儿家的,独自住着西街上做生意。若没个人照看,确也说不过去。以她的性子,现如今也定不会撂下你不管了。只是…”   “只是男女有别,不好与人话柄。”   明煜接了话去,又道,“大哥放心,我自与她叔侄相称,并不耽误她日后婚事。”   毕大海露了笑,“您深明大义。”   明煜想了想,又补足了句:“那丫头救我有功,若日后我得来平反,定会好生答谢。”   **   蜜儿方去了趟厨房,却闻见案台上不知什么东西冒着浓香。依着味道寻了过去,便发觉是那日装红风铃的茶坛子。二叔辣手摧花,她便将坛子搬来厨房,打算倒干净了,再将茶坛子洗洗干净。可这几日忙着西街铺头的事儿,便就放在这儿忘了。   此下揭开那茶坛子,一股呛鼻的味道传来,可之后便是芳香之气。里头那些红风铃果儿,已然有些烂了,出了些红色的果水,便就是这股发酵气息,混着植物香气,越发地特别了些。   她寻得来一张米饼,伸进去坛子里蘸了蘸。许是因得发酵,早前那股辣疼也少许缓和了些,尝起来,鼻息里全是芳香,可舌尖儿却被辣得刺激…   蜜儿寻着米饼,端着那坛子,寻回来绣房,本想与二叔也尝尝。推开房门,却见得毕大叔也立在屋子里。蜜儿吓得一惊,手中捧着的茶坛子险些落在地上。   “毕大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毕大海笑着,“也就早几日知道的。你莫慌,我自也是守口如瓶的。”   蜜儿看向暖榻上的人,见他也微微颔首,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将手里米饼沾着茶坛子里的新酱,与毕大叔递过去,“毕大叔,你快帮我尝尝。”   毕大海接来尝了一口,便被呛辣得不行,回味起来,却又觉得味道别致。   “香么?”   见那丫头满脸期待,毕大海却不知如何答了,只得笑了笑,“问问你二叔去。”   **   元月的最后一天,天地回春,暖意洋洋。   东屋里的小娃儿满了月,徐氏也终能下地干些活计。毕大海从积蓄里拿着银两出来买这小院儿的时候,她还曾与男人大吵过一回。这地契在她那里放得久,她便知根知底,上一回买卖,也就值一百二十两银。   男人却非得拿出一百五十两银与蜜儿。她说男人不知张持家中财务,反让外人占去了便宜。   毕大海只道,“京城物价在涨。”其余又说了好些理由,她自也听不明。她也拦不住男人将银子往外头送,便就觉着吃了哑巴亏。可最终总算在京城里得来一处安身,也算是多年来的愿望成了真。   徐氏入厨房张罗起来饭菜。蜜儿则在小院儿里,与毕大叔炒大锅的八宝油饭。   毕大海原是海边长大的,蜜儿的鱼片儿粥,便就是与毕大海学来的。海边民风淳朴,每逢小娃儿满月,都得炒一锅八宝油饭,送与邻里一道儿享用。   炸酥了葱姜,炒香了五花肉。配着香菇、海蛎、干贝、虾米、青豆一道儿炒一大锅。再放入二十斤的糯米来翻炒。肉与海味儿的香气,层层将糯米包裹。加水小火焖上一盏茶的功夫,出锅来,糯米和海香,红肉淋漓,一口下去,全是大大的满足。   毕大海让银荷端着往邻里家里的送去。蜜儿自端来一碗,送入绣房里,“二叔,快尝尝。”   明煜自在屋子里闻了一早上的香气儿了,接来那碗饭尝来一口。香料儿味道让食欲大涨,糯米油软,花肉入口即化。短短一月,他竟已被养得满腹馋虫…   放下碗筷,他方问得起来,“西街那边的可都打点好了?”   “嗯,都好了。我的家什也都搬得七七八八了,要用的锅碗瓢盆儿,孙姐姐都与我打算了。明日毕大叔帮我叫了辆马车,我们一道儿过去。”   **   二月初一,午后阳光明媚。   西街上孩童追闹,寻得那家起着红布牌匾的小店儿,等着看放爆竹。   老吴饼店,牛家饭馆儿,桂花糕铺子,老七酒肆。小厮纷纷出来张望,西街上来了新邻居,也不知是什么样儿的人?   马车停在小店门前,毕大海还在后头推着小货车。撂下来担儿,又忙去门前点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阵热闹,老人说,新店入伙,辟邪除秽。   蜜儿扶着明煜从马车上下来,便就往小店门里去。街坊邻里还不急着走动,等明日做些好吃的点心送去一一拜访。   “怎是个男人带着个小丫头?”   “打听过了,是那甜水巷口上卖酸汤粉儿的丫头,来这儿买了门面儿。”   牛家掌柜却认得出来毕大海,“这人上回可不是来过?尽卖些歪门邪道的,酸汤粉儿能好吃到哪儿去。”   “好吃好吃!”看爆竹的小娃儿不经事儿,可却是吃过酸汤粉儿的,直冲着牛掌柜喊了两声。   牛夫人一旁与吴家媳妇儿打听起来:“那男的又是谁?还带着面具,眼睛好像也看不见。”   “嗐,人家里人,日后都是邻里的,还怕不知道么?”   **   蜜儿扶着二叔,将小院儿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厨房里崭新的一口大铁锅,是毕大叔与她做的入伙儿礼。蜜儿喜欢极了。   明煜还在一旁摸索着物架儿熟悉环境,便听她欢笑着,“铁锅炒菜,贼香。”   他自也无声一笑,继续寻着水缸、案台一一摸索过去。方走了两步,手便被人一把扶了过去。   “二叔,你小心菜刀!”   蜜儿紧张得很,眼看他就得摸去那刀刃上,自将他扶开去了一边。   明煜自问生下来便能玩刀剑了,此下却被这丫头照顾得什么利害的东西都不给碰。心中几分无奈,动作却很诚实。顺应着她的意思,随着她出了厨房门口去。   这小院儿虽是不大,却难得在西街上有得三分天地。人住宅子,气儿得活儿。这处有井有风,院子里这颗桂花树,春秋飘香,夏日乘凉。确是别有一番趣味儿。   明日一早还得开工。蜜儿支开走了来帮忙的毕大叔和银荷,方将二叔也照看着睡下了。趁着夜色,独自一人行来小店门前,抱着那颗红风铃在门槛儿上坐了下来。吹着小风儿,轻声与那正发了新芽儿的小树念念道:   “阿娘,我们终于有小店了!”   **   清早起来,蜜儿自己动手,点了一串爆竹。新店开张得要大吉大利。   爆竹引得来孩童,自也引来了食客。多有老熟人寻来了新铺头儿,拱手吆道,“老板娘,恭喜啊!”   “同喜。可喜得您来了。”蜜儿自好生招呼。   “可有什么新鲜吃的?”   “不巧,今儿刚开张,早晨只有酸汤粉儿。晚市有新菜,您若想知道,晚上再来。”   老熟人自是寻着酸汤粉儿来的,寻着店里坐下,“那就来碗酸汤粉儿,吃完了好上工去!”   许是那爆竹放得好,小娃儿还引得家中长辈们来,熟客络绎不绝。原本要卖整整两个早上的粉条儿,不过个把时辰便卖得一根不剩…   将将撑开铺面儿的牛家掌柜看傻了眼,西街上何时有过这般的人流?这家不起眼的小丫头,生意做得可比他的大了去了!   牛夫人见得这阵仗,火气儿上了头,无处可发,只得拧了一把自家男人,“你看你,不想起早卖朝食,看看,生意都被别人抢去了!”   牛掌柜的憋了闷气儿,自忿忿入了店里,“我今儿夜里赚回来。改明儿早上也卖这个。”   对面老吴家饼铺的生意被抢了大半儿,吴家媳妇儿便坐不住了,寻来牛家档口,便捉着牛夫人说道起来,“这头日开张便这样了,日后我们生意可还怎么做?”   牛夫人叹着一口大气儿,“还能怎么样,各想各的办法儿去。”   朝食早早地收了档,蜜儿稍稍数来,家中碗筷都用得干干净净,清早地卖了一百份儿的酸汤粉儿,入账有半两银子那么多。抛开来食材成本,赚得也有两吊钱。   这西街的小院儿果真买的划算,客流比起甜水巷口的多了一倍。西街上住着的多有富足之家,出手也多有爽快。她自心想着,不必得多久时候,该就能让孙姐姐和金大娘她们回本儿了。   可发愁的是,粉条儿大概不够卖,以往两日磨一次山芋儿粉,过滤了煮熟,还得晾入锅里滚熟。今日怕是得赶工才行了。   入来后院儿里,却见得二叔起来身。寻着井边一角坐着,正与她涮碗筷…她怎敢惊扰了明大都督大架,给她涮盘子…蜜儿三两步寻得过去,便抢他手里的活计。   “你、你怎么能干这些呀?”   明煜轻轻将人攘开,“那么多的碗筷,你忙不完。”   说罢,继续干活,又再开口劝她了声,“生意若日日是这般,你得多请两个人手回来。”   蜜儿一想,可对。不过今日还得张罗开张晚市,打响出几分名号来。她蹲下身去,与他一道儿做活儿,“改明儿休市一日,二叔与我一道儿去选两个老实能干的吧。”   “行。”   **   夜色落幕,东街上灯火阑珊。各大酒楼里彩旗缎锦张扬迎客。琵琶弹唱,说书先生,戏班儿小旦儿,各有各揽客的能耐。   西街上的铺头则朴实多了,最红火也就四盏灯笼。蜜儿的新店还来不及装潢,便只好将铺头里,点得亮堂了几分。不叫食客们觉着发昏便好。   要真盘算起来,铺头额上还缺个匾额,小店名儿还空着。那置办匾额的银钱蜜儿还没赚到,便只好先将就着做起了买卖。改明儿添上了牌匾,再买两个红灯笼来,得跟西街街头那醉仙楼门前儿的一样大。   牛家饭馆儿常客多,已见得进去了好几波儿了。蜜儿的晚市第一日开张,还没见人。好肉好菜都在厨房里发着闷,蜜儿也撑着腮,靠着账台前发呆。   好在不多久,便来了客人。   男子布面儿的长褂子,一身的书卷气,只嘴上留着道儿小胡须,见得出来年岁已经长了,却还不似身有功名的官爷。   蜜儿自去迎客。“先生好,可是来寻东西吃的。小店儿有新菜,可要尝尝?”   男子见得蜜儿客套热情,面上自也挂上几分笑意,却从身后又扶着个妇人出来。妇人看起来年岁比他小些,腰腹微微隆起,看似已经有了大几个月的身孕了。   蜜儿笑着:“娘子也来了,快坐下吧。”   男子将人扶得小心翼翼,蜜儿见得二人甜蜜模样,自寻去一旁倒了热茶来。“先生和娘子想吃些什么?今日有过油肉,炖牛肉,花椒鸡,酱猪手,烟笋五花肉…”   男子小声与妇人商议一阵,方回了蜜儿的话,“便来一锅牛肉,一只花椒鸡。再两个小菜,可有?”   “有的。”蜜儿答的爽快,“那您二位稍等,我去厨房张罗了来。”   晚市开张头一桌客人,蜜儿格外珍重。牛肉煨在炭火上,乘着装入小砂锅里,先端了出去。鸡也早杀好了,去热水里滚上一滚,趁着还嫩,捞出来冲个凉水浴。再撕成鸡肉条儿,伴上蜜儿特制,花椒和红风铃酱汁儿泡过的卤水,撒上香菜叶子,便能出门迎客…   妇人身子已过了五月,早就不是害喜的时候,只天天喊着想吃东西,却又觉着各处的都没得味道。那男子姓郭,是西街上的学堂先生,人人都喊声郭夫子。郭夫子心疼着媳妇儿和腹中孩儿,家中银钱花在吃食上自也舍得。   难得听媳妇儿云氏称赞得句,“好味儿。”郭夫子面上乐得起了褶子。   云氏自打有孕三月以后,便能吃得很了,寻得大街小巷各味吃食,一样也不落下。这花椒鸡的味道确是叫人欲罢不能,麻麻辣辣,吃的满口辣疼了,却还想吃下一口。   郭夫子担心她辣着,忙盛了一碗牛腩来。那牛肉汤汁色泽鲜红,也不知是放了什么香料。云氏尝了一口,面色都几分喜悦了起来。   “酸酸的,且牛肉滑嫩得不行了!”   “相公,该得叫阿潜一道儿来的。”   “他发力读书,不愿意出门。”郭夫子想了想,“我让童儿回去叫他来,也省得夜里吃烧饼卷大葱…”   “嗯,快去。”云氏吃得满口囫囵,却将郭夫子支开了去。   蜜儿送上来小菜,便被云氏拉住来盘问,“小娘子,这牛肉里是放了什么?我方尝了两口汤,可太鲜甜了,以往都没尝到过。”   蜜儿道:“娘子喜欢便好。这番茄是我大叔出海带回来的,京城别处可寻不着。娘子若喜欢,我再与娘子做一道儿?”   “好啊。”云氏喜着,“我家小叔子一会儿来了,给他加道菜。”   她着实是自己嘴馋,便换了个名头加菜。   蜜儿自回了厨房,端着一碟儿番茄过油肉出来的时候,小店里,自又来多了一桌客人。寻得蜜儿手中菜香,几个食客瞟着眼光过来,“小娘子,那是什么?我们这儿也上一盘来。”   蜜儿先与云氏送了过去,方忙去答应新客。   云氏尝了一口过油肉,酥软香口,还与那锅牛肉一样,酸酸甜甜。云氏嘴里嗯嗯嗯嗯得不停,巴望着自家相公,“好吃好吃。”   一旁食客听得哈喇子往肚里咽,看得见吃不着,馋得胃疼…   牛家饭馆儿里也早就坐满了人,塞不下,徒省事儿的,便寻来隔壁。蜜儿的小店也便满了客。   牛家饭馆儿味道中规中矩,食客们换个馆子,本只求填饱肚子,方便快速,谁知味口感人。客人们食欲大盛,便喊了酒来。   早前金大娘让人送来了玉琼酿,正是薛家酒铺最好的酒了。蜜儿自一一侍奉过去。   食客们尝得一口,大呼“爽快”。香肉配美酒,可没得比这更爽快的事儿了! 第27章 天_行健(7) 傲娇煜   临得郭夫子夫妇都吃好要走了,小叔子郭潜方寻了过来。   蜜儿却见原是位熟客。   郭潜书生白面,见得是蜜儿,忙笑着拱手一拜,“是小娘子来这儿开新店了!上回的红玉糕钱,还欠着呢。”   “那三个铜板的事儿,可莫提了。”蜜儿迎着人坐下,却见得郭夫子那儿菜盛得不多。“可还要加一些?”   郭潜连连摆手,“不必了,便就加两碗米饭来。”   云氏接话道:“莫客气了,阿潜,你别克扣坏了自己的身子。”   郭夫子便与蜜儿道,“再与他一碗牛肉面便好。多了他也吃不下。”   “那可容易了。”   温着炭火上的砂锅牛肉就还剩着一点儿底儿,番茄味儿浓,沉底的牛肉还剩几颗,乘出来便做了面条浇头,煎个鸡蛋,撒上葱花儿。   郭潜饿的急了,面条儿一上桌,便是囫囵一大口。边吃边觉着新奇,这味道酸香浓稠,夹了一口煮软烂的红果儿放入嘴里,赞不绝口。   牛家饭馆儿里一开始生意满,牛掌柜的倒也没在意隔壁。只是刚翻了一台桌,客人便不来了了。反倒是隔壁那门楣都没写清楚的小店儿前头,还候着好几个客。   牛夫人看不下去,亲自出门迎客,“诶,这不还要排队呢。上我们店里吃吧,都一样。”   “不一样。”   “对对对,哪儿能一样?”小妹拉着兄长,“我刚听阿花说,这里头东西新鲜,别处没有。”   牛夫人满脸好奇,往隔壁小店桌上饭菜碗里探了探,“什么东西新鲜?”   小妹笑道,“小老板娘说,那红果儿,叫番茄。”   牛夫人听着耳熟,回了店里拉着牛掌柜的问了问,“可就是上回那姓毕的来卖的?昨日可是他将这丫头送过来的。”   不等牛掌柜的开口,店中小厮却记得清楚:“就是那东西,没错了。”   牛掌柜恨恨啐了一口,这回真是看走眼了。   **   填了两口肚子,郭潜方想起件事儿来,“小娘子,你这店前还没立招牌。”   蜜儿手中活计儿没停,回话道,“可不是,还没想好。”   “夫子们可有合适的,与我取一个来,我付些银钱也成。”   夜里生意好,方才几桌人,便收下来九百多的铜板来。蜜儿正是小得意的时候,开口便就阔绰了些。   郭潜笑道。“这取名的钱且不收了。”   “我替小娘子去办这匾额的事儿,可好?”   郭家也并非世代书香,原是做木工生意的。到郭夫子这一代,方才开始读书写字。郭夫子考得个秀才,便就开了私塾,成家教书了。剩得郭潜还在往会试上争。只是家中老本行还未丢,几个叔伯都还靠着那门手艺糊口。郭潜便就招揽了这门生意,与自家叔伯介绍过去。   蜜儿自问:“什么价钱?”   郭潜起身去外头看了看门楣上那空空的位置,“别处得要二两银的,我与小娘子收一千五百钱,是木料儿的价钱。小娘子若不嫌弃,这名字我也可以帮您取的。”他自问读过几年的书,也常在西街邻里帮着写信取名,帮衬家用。   蜜儿正愁着小店无名,再好的名声便也传不出去:“那可好。夫子觉着叫什么好?”   郭潜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李蜜儿。”   “蜜儿…”郭潜低声念念,“这字儿好听,吃食嘛,得甜去心里了!”   云氏捂嘴笑了起来,凑去郭夫子耳边笑着,“阿潜可是有些小意思?”   郭夫子一脸正经,台面儿下自拉了拉云氏的袖口子。云氏这才也跟着几分正经起来。   “那便叫如蜜坊,如何?”   “如意如蜜,日子红火。”   “好听!”蜜儿笑着,“读书人取名儿便是不一样。”   “可我刚开张,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银钱。留着手中的,还得周转食材的。”   郭潜道,“都是街坊邻里,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咱也不担心你跑了。若觉着这名儿好,我便去与你张罗牌匾来。等来牌匾做好了,也该是一个多月后了。那时候再与小娘子收银钱。”   “那可多谢夫子了。”   **   整日的忙乎下来,蜜儿只觉浑身都要散架。   关起店门,收拾好。二叔帮着涮完了盘子。人倒在床上,便就一点儿也不想动了。   可却又惦记起,下午刚将朝早的粉条儿作了一半儿,明早若要开门,便也卖不了几碗。如此想来,正好休市一日,与二叔一道儿先去请两个劳工回来,才好再开门做生意,她方能轻松些。   阿娘说,女子受不得多累,累了容易变老。她小小年岁,还未成家嫁人呢,可不想未老先衰了…   二月春风和煦,一大清早,蜜儿便扶着二叔出门来,手臂里还挽着个小篮子,想来那劳工买卖都在东城门脚下,隔壁便是海市了。顺道儿逛一逛,也好挑些价钱实在的,来做些新菜样儿。   二叔却一路小声与她说道着劳工的事儿。   大周朝的劳工分两种,家室好些的,出来干活儿受雇佣,拿些工钱,日日回家,也不必担心人家的吃食住处。也有些人实在度日不下去的,沦落得卖了身,便就都得养着家里了。好处倒是一次性许了钱,之后的工钱,便也不必许多了。在身边养着,将来也还能买卖。   蜜儿自盘算了翻,她手中如今没几个钱。可又担心着,若雇佣了个人,回家还得与家中父母兄弟说道起来小店儿的事儿。厨房在院子里,二叔尝出出入入,若日子久了看出来些什么,便是麻烦事儿了。   行来市场上,蜜儿便只寻着那些一次性买卖的小奴们看。原还想着雇两个人,眼下也只能先买断一个老实肯干活儿的姑娘,也能与她做做伴儿。   寻得来两三趟儿,不是嫌着年岁太长,便是嫌着面相不老实。这京都城里的劳工再拿来买卖,多半是在主人家干不好的老油条了,蜜儿便就觉着不大稳妥。   明煜自出着主意,“寻个年岁浅的,好养活,也听话。”   眺着远处来了一行贩子。身后绑着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小童工。蜜儿自凑着过去观望了阵,相中了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   一问方知,去年冬日气候不好,北边儿雪灾,湮没了好些村庄。这些童工都从北边儿来,全是雪灾里没了爹娘的孩子。没进过京城,头一回。   老板是帮衬着这帮娃儿的生计,见不得小娃儿们都冻死了,方领着他们来京城里买卖,愿求个好人家,将他们都收养了去,做些苦力,能活下来便好。   又听二叔问起来那丫头,“原家里都有几口人?靠什么为生?”   “俺爹是林子里猎户…家里就我和阿娘,还有小弟。山中雪崩,他们都没了…”   蜜儿听得娃儿这般可怜的身世,与那贩子杀了几口价钱,方用得八两银,将那女娃儿买了下来。早前那些下午茶点的积蓄,便都花着这儿了。   将人牵来身边,蜜儿方与她递了张帕子过去,“脸脏了,都擦擦吧。”   那丫头却摆手不要,“俺会脏了姐姐的帕子…”   蜜儿只好笑道,“那等回了家,烧炉子热水给你洗洗干净了。”   “好。”   蜜儿牵着小丫头走在前头,明煜跟着后头。蜜儿腰间挂着的那铜铃叮叮咚咚与他引着路,这回便也不怕走失了。   鼻息里飘入来海洋气息,方知道蜜儿带他到了海市。听得蜜儿声响问起来,“老板,这大海虾怎么卖。”   老板声音粗犷:“四十铜钱一斤。”   “可不便宜!比牛肉还贵一倍呢。”蜜儿忿忿走开了。方买个丫头出了大血,再买起食材来,便觉着手短。大海虾买不起,只得向着一旁的花甲去。海市里最便宜的便数这些小贝壳儿类的了。左右只是加一道儿新菜,等得宽裕些了,再来买鱼虾便成。   装了整整一篓子的花甲,让女娃儿来提着。   蜜儿方问起她来,“你叫什么?”   “林阿彩。”女娃儿巴望着蜜儿,“姐姐生得真好看。”   这小丫儿嘴甜,随她。蜜儿抬手与她揉散了额角一团黑灰,笑道,“回家里洗干净了,你也好看。”   两丫头在一块儿,话便多了起来。街上还没什么行人,明煜自随着她二人身后走着,一时听蜜儿与阿彩说着东街上夜里的热闹,一时又听小丫头咂舌称叹。他暗自跟着身后,由得蜜儿的铃声引着,自也觉着几分悠闲有趣…   早晨出门的时候,蜜儿便在小店门前上了牌子,“今日休市。”她出门赶早儿,回来的时候,也不过辰时多一点儿。   隔壁牛家饭馆儿门前,却是生意一片欣然火热。蜜儿却闻见得几丝儿酸汤味道,原是昨个儿还不开门做早市生意的牛家夫妇,今儿竟是学者她来卖粉条儿了。   蜜儿并不放在心上,正寻了钥匙,要开门进屋。   一旁老熟客自招呼起来,“小老板娘怎今儿不开门?害得我们来这儿吃了?”   “就是就是。这味道可不比得您那儿的。”   “这酸汤粉儿丰乐楼也学过,都不像样儿。”   “明儿可开门吗?还想那葱肉米饼吃。”   蜜儿笑着,“店里我一人忙不过来,今儿买了个小堂儿回来。明日您们请早。”   蜜儿说着,自领着小丫头与二叔入了屋子。   牛掌柜的暗自一旁听得食客们的话,气得跺了跺脚,“呸,还明儿请早。我就不信了!”   直至次日清早蜜儿小店儿一开门,牛家酸粉儿顿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牛掌柜的不信命,让屋里的仆子买来两碗与牛夫人一道儿尝尝。   嗦一口下肚,眼泪不争气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牛夫人亦是连连点头,二人执手相看泪眼:   “还真特么的好吃…”   **   阿彩生性勤快,好调*教。蜜儿先教着她做些粗苯的活计,磨山芋儿,煮粉条儿,不稍得蜜儿多几句话,阿彩一学便会。等来快到晚市的时候,后两日的粉条儿都已经做好了。   蜜儿自又让她帮着招呼客人点菜。   阿彩头日来京都城,上岗点菜,话还说不大利落。方蜜儿在后头教她的菜样儿,到了食客们面前便都变了样儿。   红果儿炖牛肉说成了红锅牛肉,也行吧,差不离,还好记。   麻椒花甲说成麻鸡花甲,那可不成,到时候上菜,没得鸡。客人可不得寻麻烦么?蜜儿忙去纠正一番,“是麻椒花甲!”   阿彩长吁了一口气,悄声凑着蜜儿耳朵旁:“姐姐,俺的嘴也忒笨了…”   蜜儿笑:“你刚来,过几日便该利索了。”   来人见是老板娘亲自来了,“哦,那就来一份儿麻椒花甲。”说罢,又笑着招呼,“小老板娘这生意做大了,可是厉害了。”   蜜儿自有些印象,这老爷一身缎面棉袍子上头还有罗汉松枝的暗纹,富贵气儿足着,一旁那跟着来的小厮,早也落了座。便是上回在甜水巷口上,那紫米圆子的头位食客。   “老爷赏面儿,俺家这里小门小面儿的都能寻来。”   那老爷笑道,“你这小门小面,可是将西街上的热闹劲儿都抢了这儿来。我与家仆平日无所事事,四处寻着这些新鲜口味儿吃。可不是听着名声便来了。”   “怎这小店儿还没名字?”   “叫如蜜坊,牌匾还在做呢!”   老爷笑,“好名字。今儿好吃的菜样儿,可一样别让我落下。全上来了。”   “行嘞!”   生意一直忙着快到亥时,最后三三两两几个客人,都吃好离场了。蜜儿方让阿彩收拾起来,打算打烊了。   明煜在后堂里听得前店没什么动静,方行得出来帮衬手脚。他眼睛不方便,自也做不得多余的,只从阿彩手里接过些叠好的碗筷儿回厨房,到底是可以的。   春日夜里依旧寒凉,过了外头那阵儿热闹劲儿,便有些发了冷。   蜜儿还在账台前盘算着今日收成,她却是有个小账本的,记着收支利润,将来也好与孙姐姐他们分红结账。   四人小官轿子停在小店前,红色官袍从门外进来,手端着那乌沙帽,行来小店坐下,便将那帽子放在了刚收拾干净的桌板子上。   “听闻得这儿的红果儿牛腩好吃,老板娘,可还有么?”   蜜儿听得那声音几分熟悉,方抬眸起来。便见得许祯琪一身官袍已然在店里坐了下来。   许祯琪抬眸之间,面上同是怔了一怔。他是寻着味道儿来的,不想,这小店的老板娘是蜜儿…   蜜儿不大想理会,还是阿彩去接的话,“牛腩还有,大官爷要吃吗?小奴与您盛一碗来。”不过一夜跟着蜜儿屁股后头学招待客人,阿彩的口才,已经有了大大的进步。   蜜儿深感欣慰,可伺候的是许祯琪,便也没什么好心情。   许祯琪自也知道丫头的性子,垂眸下去无声自哂。方又与阿彩道,“可还有什么酸味儿的,都上来尝尝。若合口味,我明日再带食盒子来。”   皇后有孕,正是害喜的时候,宫中食材都吃腻味儿了,他一向来照看着皇后的身子,便就寻着些新鲜又能滋补的药膳,方敢送去坤仪宫里。   “没有了。”未等阿彩答话,蜜儿自接了话。说罢,又将阿彩支开了去,“你去与官爷端菜来,这儿我来招呼吧。”   阿彩应了声好,撩开小帘儿,寻去了后堂里。却见得那明二叔也在。见她出来,二叔轻声道了声“快去”。他自己却杵着门边儿一动也不动。   阿彩心思不够用,便也懒得想。寻着去厨房干活儿去了。   明煜认得出来是许太医的声音,可听起来,蜜儿与许太医似是有些过往…许祯琪是御用的太医,为人忠厚,与他也略有几分交情…只是此下他的状况,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好在门边按兵不动,先作打探。   蜜儿端着杯冷茶,重重撂在了桌上。“快要打烊了,客官快些吃完,便请走吧。”   许祯琪听得这话里赶人的意思,冷冰冰的。可却也是他对甜水巷母女照顾不周,这口气,他也受得不冤。只得陪着副笑脸,劝道。“家中近日开了私塾,族人的孩子都在。你阿娘那时候也想你多读些书,你若喜欢便回来许府上课,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开课的时候。”   “初一十五生意好,没得空闲的。”蜜儿回得几分决绝。   许祯琪无奈摇了摇头,等阿彩捧着那锅牛肉上来,方只用心试菜去了。   蜜儿等他吃完,便起身送了客。见许祯琪的轿子走远了,方让阿彩关门打烊。   她寻去后堂,却见二叔在门边等着她。   二叔问起她来,“你是许太医的女儿?”   “……”她头回不想答他的话,绕开了人,自己往院子里去。   阿娘被赶出来的时候,她年岁还小,自也分辨不清楚大人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贞、不洁,这些字眼扣在一个韶华正放女人头上,还是颇能让她记得住的。或是许祯琪他也不信阿娘了,方才让她们母女住来甜水巷子里。   这些年他也不来,她这个女儿便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与他有关系的走了,他却最后一面也不见,如今他让她回家,可她早已没有家了。   蜜儿如此想着一夜,仿佛方才那一碗茶端过去,是替阿娘端给许祯琪的绝情茶。她自也不想去什么许家私塾,与他们再有什么关系了。   可凑巧的是,隔日她那账本子被二叔翻了去。   二叔眼睛虽看不见,这阵子手上的功夫却是更深了些,摸着那些墨水字迹,便问起她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盘问得来便知,她那记账本上,字儿都不写全,花椒二字,是画了一朵儿花,又画了只蕉…   蜜儿着实是发着懒。以往阿娘也教她读书认字儿,可毕竟家里活儿累人,读书写字的时候少,街上那些牌匾认得的不少,真要写起来,便全都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一点儿也不熟…   二叔话里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许家的私塾,你还是去一去。”   “年岁浅的时候,得多读些书。将来受用…”   她不想去,只得糊弄来了两条秋刀鱼,煎熟了讨好着让二叔,顾左右而言他,“二叔,若是院子里有个炭槽,我与你日日烤鱼吃!”   有得她一句话,明煜让阿彩出门买了些泥砖来。他虽眼看不见,却知丫头想要的炭槽什么模样。   似个小炉子,底下是泥砖坑,耐得住高热,能烧一池子的炭火。两面炉柄上齐整,能架得住些木枝条儿,烤鸡烤鱼不在话下。   阿彩做活儿老实,不莫一日的功夫,便随着二叔将那炭槽儿搭好了。想了想,又在后头用剩下的泥砖码起了个小烤房。   蜜儿来问,“那是什么?”   “贴饼儿,叫花鸡。”阿彩笑嘻嘻的。什么都挡不住山林里闯出来的娃儿爱吃的心思。   阿彩儿时家中也有个这般的小烤房,半个人那么高的,生起火来,里头贼热。贴几个面饼在墙壁上,不一会儿,就能焦脆可口。阿爹打回来的麻鸡,腌好了酱油和白酒,泥巴裹着往里一扔,半个时辰再拿出来。撬开泥巴硬壳,那鸡肉香气,能将全村的人都招来…   阿彩与蜜儿手舞足蹈比划了阵子,蜜儿听得全信了。等来晚市的时候,杀了两只鸡,肚子里塞两枝香茅叶子,腌着酱油和清酒,裹着泥巴,往里一扔。   拿出来招待食客,一上桌。隔壁桌上的食客,眼睛便像长在鼻子上似的,寻了过来。   一个个急着问,“老板娘,那鸡可还有?”   蜜儿笑,“今儿就杀了两只鸡,烤房里还有一只。”   抢到的食客欣欣然,其余的闷闷不爽,只道,“老板娘,明日还来你店里,多烤几只鸡来吃!”   蜜儿笑着应声,却生了另外的小心思。那炭火槽儿也弄好了,烤羊肉烤鸡爪烤秋刀鱼烤大虾烤扇贝烤蟹腿儿,就怕食客们选不过来。   烤串儿配酒,最是赚钱!   **   三月初一,艳阳高照。   一顶雕花儿的珠帘马车,从北城高门大宅之间行上来了东街,要往西北角上的林阁老府上去。前头护送的人,骑白马,戴高冠,紫色蟒袍,便就是如此威武的打扮,却也压不住面上的清隽之气。   多有小民认得出来,“那不是明府新上任的大都督么?”   “早前还是同知大人,父兄过身,便上了位。”   “那可不该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儿了?”   马车里,巧璧正与慈音递了块儿新帕子。慈音自上次入病,至今久咳未愈。今日出门,依旧微微发热。嬷嬷自也心疼小姐,袖口里寻得一瓶琵琶丹来,与小姐送了过去。   慈音含下那琵琶丹在嘴里,方觉着缓了缓。目光松松散散投向窗外,是东街一派新春景象,然她心如枯木,到底一点儿新绿也看不入眼。   嬷嬷自劝着,“小姐放宽了些心。主母这回许你过继去了林阁老府上,该是为您和二爷的事儿铺路的。您且忍过了这几月,再回来明家,该就是府中的夫人了。”   “这等丑事儿,嬷嬷盼来做什么?”慈音话中懒懒。   巧璧忙拉了一袖子嬷嬷,一个眼色过去,便让嬷嬷收了话。   初一那日,小姐和二爷吵架,她全听见了,便也知道小姐为何几个月来都不大待见外面马上那位…二爷日日里来,送药送吃食送好玩儿的,小姐连侧眼都没多给一个。嬷嬷自以为小姐是病着,没有精神。巧璧贴心,便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原好好儿的两个人,以往那些千丝万缕的小牵挂,巧璧全是看在眼里的。今日成了这样,也不怪乎小姐病了整整一月也不见大好。   马车转上西街,行过那处如蜜坊的时候,慈音自闻见那酸汤香气儿,想起什么来…   “停车。”   车中幽幽一声传来马上,明远忙一挥手叫人马停了下来。他自己翻身下马,行去亲自拉开来车门,便见慈音被嬷嬷扶着要下车来。他忙伸手去扶,被她躲开了去…他生生一旁看着,“这外头还凉,你要去哪儿?”   慈音没答话,由得嬷嬷与巧璧扶着下了车,便往那小店里寻了过去。   “小姐,就是这小娘子,早前卖的酸汤粉儿…”嬷嬷一旁认出来了人。   慈音自让她们扶着,在店面里落座下来。   嬷嬷心想,小姐朝早都吃不得多的东西,今日就喝了两口奶便出了门,本就心疼着,见她如今入了店,该是肯吃东西了,方觉着欣慰。   蜜儿正端着一碗粉条儿去招待旁侧的客人,见得位贵小姐入了店,还有那骑马的官爷也跟了进来。见得那官爷是明远,蜜儿不知怎的,心神猛地晃荡了一下。   以往二叔还高高在上的时候,这清隽官爷不过替他牵马跑腿儿。今日再见,已然不同往日了,衣袍威严,神色更多来几分狠辣…   二叔是遭人害了,方才落入甜水巷的。如今有人穿了他的袍子,坐了他的位置,她虽不知二叔是被谁害的,可却看得出来,是这位官爷最终受了益处。蜜儿便就守口如瓶,打算静观其变。   她行去招呼起那贵小姐来:“朝早只有粉条儿,官爷和小姐可要来两碗?”   明远在慈音旁侧坐下,道,“便来两碗。加多一碟酱牛肉。”那甜水巷口的小丫头,明远早就不放在心上,再见了,只觉眼熟,并未觉着其他。   “好嘞。”蜜儿应声,便要去准备了,却听得那官爷称呼小姐道,“慈音…”   她忽觉着耳熟,那时二叔重伤昏迷不醒,口中念念的便就是这个名字…蜜儿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那小姐面色如白玉,眉眼之间清冷傲气,举止投足,雅态极了。二叔念念的人,果真是出挑儿的。   蜜儿方张罗去了两碗粉条儿过去与那贵公子和小姐,便往后堂去,她总该与二叔说一说,今日来了他的念想着的人…   方入来后堂,却见二叔是立着门边的,正仔细听着外头的人话。蜜儿被他拉到一旁,“嘘”了一声,“别多话。”   见得那好看的姑娘,她便连话都不能说了。奈何挣脱不开他的手腕儿,只能同他一道儿听着。   店里,明远正轻声与慈音道:“你愿多吃些便好,我陪着你。”   “过继去林家不过是与京都城里的人一个交代。母亲用心良苦,依着父亲生前的关系,方将你托付给林阁老。过几个月,等京都城里都认了你林家女儿的身份。我便与陛下请旨,迎娶你过门。”   慈音鼻息里轻轻一哼,只道,“母亲确是用心良苦。可方原呢?原还说要娶我的,怎的哥哥一去了,方家人便没了声儿?”   明远眉头一拧,被她问得语结…   他总不能与她说,当初方氏让方家来提亲,不过是对他的激将之法。   却听得慈音笑道,“是呀…”   “哥哥留下的数万家财,还在我名下。陪嫁去了方家,总不如落了自己口袋的好…”   明远一时无话,半晌方再道,“你不信母亲,总该信我…”   慈音未话,兀自尝起粉条儿来,自又与嬷嬷道,“父亲在生的时候喜欢的,如今吃起来,已然全是别离味道…”   明远听得这话,更是几分不悦,然当着慈音面前,便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   明府变故,父兄双亡,方氏的如意算盘本打着,皇帝会颁旨让明远继承侯爵之位,然那封圣旨迟迟未曾下来。他如今身上官职,也只是暂代大都督之职。   方氏虽说再等等,让皇帝见得我明家人的衷心,爵位和官位都会落定的。   然明远侍奉君侧,心中有数。父兄与皇家的君臣之情,也只限于他们二人与陛下的交情之中,其余外人再是近亲,也不过隔靴搔痒,难解圣意。   后堂帘后,蜜儿却是听得明白了,她这酸汤粉儿如今吃起来是“别离”味道。眼前这位爷,该也是嫌她碍事儿了。她自忿忿一脚踩着那人脚背上。   明煜嘶地一声疼,转面回来,“怎么?”   蜜儿见他目色空空落在地上,自拧开他拉着自己的手来,“我还去厨房做活儿呢,你拉着我作甚?”说罢便往厨房里去了。   再回来前店的时候,阿彩已经将那两位贵客送走了。   二叔也退出去了后堂,自顾自地往后院儿里去…   蜜儿让阿彩打扫干净了桌椅,方扇起店面的门板儿来,二人坐去了厨房里,串儿起肉来。   今日夜宵开市,方早晨的时候去了趟海市,买了大虾扇贝秋刀鱼,羊肉韭菜花甲。早早清洗干净,串好了,夜里好赚银子来。   孙姐姐她们虽不提,蜜儿却是上心着,今年的收成,总得让她和金大娘回了本儿。   好在一月下来,收成可观,仅仅是朝食和晚市,便净赚了十五两银子。一年,该有一百八十两银。再趁着下午卖些茶点,夜里上了宵夜,赶在过年之前,让孙姐姐她们小赚一笔,便该不在话下。   整整一日,二叔却是没见人,他如今身上伤都好了,院子里他也熟悉,磕磕碰碰都是极少。蜜儿自也一心赚钱,没空理他。   入了夜,小店华灯初上。店面烛火点得亮敞,又有春风灌堂。   后院儿的炭火小槽派上了用场。早几日让阿彩去买来的乳鸽鸡爪,早就过了卤水,红柳条儿串了起来,在炭火上将皮肉烤香。那皮焦肉香,直飘进了小店儿里。   食客们刚坐下要点菜,寻着那味道,问起来后头有什么好吃的。   蜜儿道,“今儿夜市,有烤乳鸽,烤鸡爪,烤秋刀鱼,烤大虾,烤花甲…”   便只是听着名字,一旁的小娃儿哈喇子流去了肚兜儿上…阿奶忙抱起了娃儿,这头相公便忙着问小娃儿,“鱼儿想吃什么?”   小娃儿腼腆,见得生人说不出话。   蜜儿笑道,“要不来几串儿烤大虾?一串儿两个铜板。外壳儿烤的焦脆脆的,也能吃。小娃儿吃了长个头儿。”   阿奶连连点头,“便要五串儿烤大虾。”   相公忙又补上,“再来一份儿烤花甲,一份只乳鸽。”   蜜儿笑着后头张罗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西街上飘起来肉香,直将街后头的住户都引了出来。   家中淡饭咸菜顿时不香了,老子带着儿子,寻着肉香找到了地儿,吹牛、喝酒、打牙祭…   早前金大娘让人送来堆在店面一角的酒坛子,小半夜的功夫,少了一半儿去。有人小酌,有人酩酊,只那酒香四溢,价钱还比大酒楼里的便宜了一半儿去。   “这是哪儿的酒?可将那醉仙楼的女儿红得比下去了。”   “甜水巷里薛家酒铺,听闻是这如蜜坊老板娘的干娘。酒都是从那儿来的。”   入了亥时,还有新客来,蜜儿立在账台前,早早打起了哈欠。夜市果是累人的,她便随手定了条规矩,亥时之后,便不接新客了。只等着店里的客人们吃饱喝足,送走了人,也已然过了亥时三刻…   阿彩还在收拾门面儿,蜜儿早早回了后院儿里,正预备着打水洗脸,该得睡下了。却见得二叔坐在院儿里石阶上,不知何处寻来的一壶玉琼酿,正喝着…   蜜儿行去,夺了他手中酒壶来。   “虽是入了春,天还寒着。你伤方好,喝酒得要凉得伤口疼…”   明煜未话,手中招数快,直将那酒壶又抢了回来,只淡淡一句,“已然好全了。”   蜜儿听得那话里几分“你莫要管我”的意思。便知劝不得他。只好自行去店里,也寻了一壶玉琼酿来,在他身边坐下,“那我陪二叔喝几口。”   酒味儿呛入喉咙,辣得很。蜜儿没忍住,小声咳了声…手里酒壶便被二叔夺开去了。“你才几岁?喝什么酒。”   “过了今年小满,我便要十五了,怎不能喝酒了?”蜜儿直去抢来,他却不给,那酒壶被他闪去了身后,她扑腾一个踉跄,腰身压去了他腿上…   她心想着不妙,方要撑得起来,手却也是撑在他腿上的。她一惊,松了手。眼看着就要摔去一旁,腰身被他一把卷了去…她身子落入一片绵软里,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里却依旧空空洞洞。蜜儿心跳得飞快,心想着还好他看不见…   却听得他淡淡的,“闹够了?”   她慌忙一把收拾起来自己,坐正了回来。余光还扫着他身后的酒壶,却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   她几分忿忿,起了身来。“喝酒想姑娘,怎不去寻人家呢?我去与你传话找人来,怎样?”   “……”明煜闷了一口酒,却是无话。   蜜儿正要走了,手腕儿却被他一把拉着回来。听他道:“你若要传话,得避开今日来的那位官爷。”   “……”她不过随口一提,他还当了真…   却听他道:“慈音是我亲妹,自幼身子孱弱,该让她知道我还活着,也好让她安心养病…”   什么?蜜儿晃了晃神,他那时念念的那个名字,是亲妹妹?这么一想,那小姐与二叔眉眼之间的确几分相似,都有那股清冷之气…   蜜儿还在晃神,又听二叔道:“听今日他们所言,慈音该是过继去了林阁老府上做养女,过些时候便要嫁回明府。父亲生前与我提过此事儿,我且不愿慈音嫁与明远,那回方将此事不了了之。不想如今府中无人做主,他们还是走了这一步棋。”   蜜儿收回来几分性子,回他身边坐下。自也猜得出来几分他话里的意思,“明远…就是今日接替你官职的那位大官爷?”   “嗯。”他应声。   “你若能引慈音单独来后院见我,便是最好。”   哦,求她办事儿,还是这样的口气。   “店里如今生意可忙了,我可没空替你出去寻人。”   却见他拧了拧眉头,“那,也罢。”   “我在你家中也是打搅多时,你从甜水巷里搬出来西街,还照顾着我这般一个废人。已是与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蜜儿见他提起酒壶要灌酒落肚,又心软了些,方松了口,“不过若见得那小姐再来,我与你传话也行的…”   “多谢了,蜜儿。”他话里淡淡,隔着几分距离,捉起酒壶,兀自起身往屋子里去。那背影惨惨淡淡的,似得蜜儿做错了什么似的。   她实了实心肠,她哪里有错了,小店儿赚的是辛苦钱,日日里还得采食材,想新菜,本真是忙得停不下来的了。   她自想着,他如今伤也好了,只是一双眼睛还看不见,不莫与他想想法儿,治好了眼睛。他便该要回去那高门大宅里,忙他的复仇平反大计了…   她与他本就是半路的交情,她自甘于在这小街小巷里,做好吃的,卖酒菜为生。他呢,那般高高在上的人,即便落入尘埃里,心性儿还是飘在云端的。哪日真要自己走了,也不出奇…   想来想去,她便也想通了。   多思无益,不如早睡早起,这小店里生意红火,方是她脚下的路。 第28章 煜(1) 过命的交情   次日午后,正是松松懒懒的时候。阿彩忙了整整一上午,回了自己小屋里午睡。   明煜打早儿帮她们涮盘子,忙到中午用了午膳。这段时日养伤,他也有了午睡的习惯。方躺下,却听得有人来敲门,一声“二叔”在门外。他行来开门,却听得还有另一人的气息。   那气度沉稳厚重,该是个中年男子。   他心里紧了紧,问她:“是谁?”   “我请了古大夫来,再与你看看眼睛。”蜜儿说罢了,绕开他将古大夫引进了屋子去。   他心中几分不悦,那丫头该知道他不能多见生人,又自己拿了主意。   他原还立着门边没动,手臂却被她扶了过去,那声音里耐着性子,与他道,“二叔,古大夫是自己人,同毕大叔一样,不会乱说话。你便让他再看看。”   “怎突然要看眼睛?”他几分不明,被她扶着回榻边坐下。   那丫头又回去合上了房门,方绕回来榻边,却是与那大夫道:“若能治好便就最好,若是不行,古大夫可有相熟的眼科大夫,会看这病的?”   大夫声音道,“我先看看…”   大夫说罢,伸手来查看他的眼睛,他自本能地躲了躲,却被那丫头劝了劝,“可莫乱动,让大夫开些药来,也是为你好的。”   他虽忌讳生人,被这丫头一劝,方觉不能枉顾了自己的身子。他现如今这模样,即便与他时机见到陛下,怕也无力与明远对簿公堂。蜜儿说得没错,他得先治好了自己…   那大夫观了半晌,又问了些许的话。方与他在穴位上施了几针,说是又开了药方。蜜儿一旁候着,等大夫都好了,方与了大夫诊金,又将人送出了门去…   明煜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昨日拌过一回嘴,今早起来,那丫头便不大理他,午后又寻人来与他看眼睛。他自也打算过,若在这西街上寻得时机,能借着朝中几个相熟的故人,打探明远虚实,替自己寻得出路。   可如今他身上伤也好全了,丫头又要与他治眼睛。可是想让他好全了,赶紧离开不成?他忽地有种要被人扫地出门的不祥预感…   **   蜜儿送走了古大夫,方趁着下午空挡儿去了趟药铺。经得上回那一遭,金掌柜见得她,便当是佛爷般供着。她自也没与许家客气,学着然哥上回的口气,与金掌柜的要了最好的药材来。   金掌柜的陪着笑,送走了人,却早将那两张药方抄了下来,与了身边小厮,往许府上走一趟。   那副药膏里,一味虎尾草,药性烈着,虽能消肿化淤,却是急药。然大爷早前吩咐过,若遇着三小姐来拿急药,便得让他知道。金掌柜自不敢怠慢,便叫人送去通传与然大爷知道。   阿彩午睡醒来,正去了厨房做活儿。却见得蜜儿提着药包儿从外头回来,忙迎了过去,“姐姐病了?”   蜜儿将人拉着过来,又将那些药包交到阿彩手上,“不是我,是你二叔。”   “今儿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眼睛。正好你拿去将这药煲了。那药膏一会儿去炉子上热一热,便一道儿给他送到房里去。”   “诶。”阿彩勤快,蜜儿吩咐得什么便干什么。等全依着蜜儿的话做好了,便就自己送去了明煜房里。   明煜听得是阿彩来送药。开了房门,探了探气息,并无别人。蜜儿那丫头该在厨房里忙着。   “二叔,姐姐让我来与你送药的。”   “这个汤药要趁热喝了,然后这一副药膏,得热敷在眼睛上半个时辰。”   明煜拧了拧眉,她自己不来,如今有了帮手了…   “二叔?”阿彩声音在旁提醒了他声。“你快用药吧,姐姐让我看你都用完了,才准我出去。她一人在厨房忙着呢,可多事儿了…”   他叹息得无声,接了阿彩手中的药碗来,仰头一口喝尽了。方又由得阿彩侍奉着,与他热敷眼睛…平躺着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半个时辰,心里便念念着,蜜儿那丫头果是赶人的架势…   蜜儿倒不是急着赶人,不过与他看看伤罢了。古大夫今日看过,也只是说依着他的学艺试着治一治…人只要身体里的生气还在,身上的伤多半自己都能好一些,与其放着不理,不如上些好药材养一养,不定能养好呢?   一会儿晚间夜市,还得上肉串,手里正将大块儿的羊肉切成小块儿。她心忧着,也不知阿彩伺候得周到不周到,一时晃了神,白刀子下去,红刀子上来,手上一块儿小肉便没了。眼看着血肉横流,她也心疼自己…   阿彩听得蜜儿呼痛,忙过来看看。“姐姐怎切着自己了?”   明煜方走到门前,听得阿彩这声,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三两步跨进来门槛,便寻着那丫头的手去,方捉起她手腕儿,那暖流便划过了他指尖,他忙对阿彩吩咐,“还杵着做什么?我房中柜子里有药箱,去拿来。”   蜜儿疼得要紧,却被他牵着往外头去。那人闷声不吭的,将她拉到井水旁,便兀自寻得了桶子,去打水上来。   男子身健力足,不过两下功夫,冰凉的井水被他拎了过来。他又捉起她受伤的手,冷冷一声“忍着”。方又拿着瓢儿与她冲洗伤口。冷水碰到伤口,像是冰棱划过嫩*肉…   “疼…疼啊…”   明煜听着那声,只觉自己背后都起了冷汗。心却依旧狠着,手上再是三瓢冷水寻着那伤口冲洗过去。“不处理干净,容易生毒邪。”   蜜儿却见他额上青筋浮现,嘴唇都发了白,抬起另一只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明煜恍然躲开,却听她问,“二叔,你怎么了,面色这么难看。”   “无事。”他惨淡收了话。   阿彩抱着药箱跑了回来,匆匆忙忙揭开了箱盖,寻得纱布与她来包扎。明煜方放了手。他见不到,便就不方便处理那口子,等得阿彩说包好了,他方寻去碰了碰。原本纤细的指尖,被裹着厚厚的一层。那丫头方才包扎的时候,似是还咬着牙,一声也没出…   他劝:“休息去吧,你这般做不得那些活儿了。让阿彩来。”   “……”阿彩很无助。可是见得姐姐受伤,也很是懂得疼人的。   “切肉切菜打下手,阿彩都会,可夜里客人们来了,还得姐姐来掌勺的…”   “我才没那么娇贵。”蜜儿说罢起了身,拉着阿彩回厨房,“我是碰不得水了,要碰水切菜的细活儿你来,饭菜我来。”   明煜听得那缓缓走远的声响,心里那道口子似又剌开了些…   无法,只得跟着进去了厨房,听着她干什么,他便抢着先做了。只是果真到了夜市开门的时候,掌勺的活儿也只能得她来。   **   如此两日,蜜儿做不得多的活儿,便只好辛苦了阿彩。   这日朝食卖完,蜜儿便让阿彩收了半个铺面儿门板儿。她自己坐在店里,借着光线敞亮的地方,翻起阿娘留下的那本《膳谱》来。   阿娘以往在许府住着的时候,闲来无事,便从阿爹书房里抄来些有趣的膳食方子,自己去厨房中操持着来吃。后来从许府里搬出来的时候,这抄本子便一道儿被带了出来。   上头菜样儿繁多,蜜儿识字有限,便也只读得通顺下来几条儿。春日里正是吃野菜的时节,方早晨带着阿彩出门买菜的时候,见得几样野菜,便记得起来,阿娘这膳谱里,曾提过菊苗儿的做法。蜜儿自买了些下来。   回到家中,寻得这膳谱读来,遇着了生僻的字,只得拿着去问问阿彩。   阿彩哪里识字?   蜜儿没了办法,奈何家中唯一识字的,眼睛又看不见。只得用笔将那几个字儿临了下来,还留着几分墨迹未干,寻得去明煜房里。   明煜将将敷过药,听得有人进来,两日来蜜儿不曾与他说过什么多余的话。明煜便以为是阿彩。   “药喝了,药也敷了。你且与你蜜儿姐姐交代便是。”   他起了身,却听得屋里那人没动…“你还有什么事?”   蜜儿听得他认错了人,话里还有几分不耐烦。自又生了几分脾气。可那字儿就快干了,怕他摸不出来,只好寻着他手腕儿去,将那临好的纸送去他手里,“你帮我看看,这两个是什么字?”   明煜听得那把声音,方才几分恍然。心头冒出来一丝喜悦,一晃又消失不见。他接来那纸张,放去桌上,手指探着那墨痕,“是淪字,和茎字。”   “……等等等等,你慢些。”蜜儿手中持着膳谱儿,正对照着回去原来的句子里。   “汤淪?是什么意思?”   “紫茎?又是什么意思?”   “……”听得她翻书页儿的声音,方知道她是读不懂了。他沉沉叹了一声气儿,在桌前落座下来。方对她道,“你也来坐,整句读来我听。”   蜜儿捧着书坐去他对面,读道,“采菊苗。”   “这我懂,便是采来菊苗儿菜的意思。”   “汤淪,用甘草水调山药粉…”   明煜道:“此处汤淪,便是热汤没过菜叶的意思。”   “哦,便是过一趟热水…”蜜儿大大叹了口气儿,怨气道:“在热水里滚一遍,这般写不就好了,怎非得来句汤淪。真难读。”   “……”明煜再问,“紫茎那处又是如何?”   蜜儿方读着:“菊以紫茎为正。”   “草木根叶之间为茎。”   “那不就是菜杆子么?”蜜儿笑了。   “菊苗,当选茎为紫色的,味道为上。”他解释罢了,方去捉了捉她的手腕儿。“你…气罢了没有?”   蜜儿只见他一双眼睛空空落在自己面上,那张脸上虽生了些许胡渣儿,可一点儿也不妨碍它好看。气…她确是还有些气。可谁让他字儿认得多,得让她来求他…   “也不知气的什么。”她抹开手腕上的手,自起身要出去,“这菊苗煎我会做拉,二叔一会儿出来吃吧。”   明煜听得她话里几分轻松的意思,终是放了些心。直跟着她出门的背影,应了声,“好。我一会儿来。”   **   午后春意阑珊。小风拂面,花香随之而来…   小店张开半面门窗,阿彩支开一张桌子出去街道上,叫卖起那菊苗煎来。“春季野菜煎饼,两个铜板一个!”   不稍一会儿,一对探着新奇的小姐妹花儿寻了过来。“来两个尝尝。”说罢掏出四个铜板儿来。   姐妹俩一人一个,小妹鼓着肉嘟嘟的脸蛋儿,先咬了一口,“阿姐,真香!”   阿姐也尝了一口,那外壳儿煎得焦黄酥脆,内里却清凉微微甜,野菜清香独特,带着几分春意清爽。   吃完了,再掏出五个铜板来,“我就这些钱了,家里还有阿奶阿爹和阿娘…姐姐能不能与我三个?”   阿彩想来自己没了家人,人家有,小小心酸了一阵儿,又觉着羡慕。便自个儿拿了主意,“小声些,老板娘没听见呢。”说罢了,收了那铜钱,便用纸包儿包了三个递过去。“快拿回去与你阿奶和阿爹阿娘吃。”   小姐姐合掌与阿彩拜了一拜,“谢谢您。”说罢了,方拿着煎饼,牵着小妹,绕入了小巷里。   店里,蜜儿正沏了壶热茶端来桌上。   明煜尝了一口菊苗煎,又喝了小口茶。一旁丫头忙忙乎乎。磨墨临字,让他来识…“二叔,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字儿?”   他摸索来上头磨痕字迹,歪歪斜斜,简直不堪入目…“你这字是谁教的?”   “我阿娘呀。”   “……”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亡人已故,不可得罪…险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听得门外爆竹声响…   郭潜叫人抬着牌匾入来了小店,“小娘子近日可还好?这门楣牌匾,我让人做好了。择了今日的吉时与你送过来。”   蜜儿这才放了手中笔墨,起身迎了人。见那一旁牌匾立在地上,上头还挂着块大红的绸缎儿。蜜儿笑道:“可多谢了郭夫子。”   郭潜素来也在郭家的私塾里帮着兄长教书,大家便也称呼一声小郭夫子的。蜜儿这么一喊,郭潜竟还有些脸红了。   “小娘子客气。可要看看这牌匾的模样?”   蜜儿道,“我二叔也在,让他看看。”   明煜眉间一拧,他二人聊得火热便罢了,扯他去做什么?明明不大情愿,却生生被那丫头扶了起来。听得那姓郭的掀开了红绸布,与蜜儿道,“依着上回说的,如蜜坊,三个大字。”   “二叔,你快看看。”蜜儿着实有些头疼,让她写个字儿已经要了老命,此下还得点评人家雕刻的字样儿,不说话又显得不够客气,郭夫子可是秉着邻里之谊,便宜着帮她张罗了这牌匾来的。   明煜压着口气,方寻着那几个字摸索了一番。   “笔力浑厚,笔画流畅。好字。”   郭潜忙对着明煜拱手一拜,“是二叔赏面了。”他自听得人说,西街上这家小店,是叔侄二人张罗。平日里这位长辈不怎么出面,也是因得眼睛不便的缘故。   “……”谁是他二叔?“倒是不客气…”   郭潜面色怔了一怔,这二叔脾性有些大…   忙是作揖,“得罪二叔了?”   蜜儿一听话头儿不对,忙将二叔牵回了桌旁坐下,小声凑来他耳边安慰了声儿:“您可消气儿。”   郭潜笑道,“别让吉时过了,小娘子若觉着没问题,便让他们将牌匾挂上去吧。”   “行嘞。”蜜儿答得爽快,又喊着郭潜过来桌旁坐,“您可要入来喝口茶,尝尝这菊苗煎?今儿新品,刚在卖呢。”   郭潜求之不得,让人放起炮竹,挂牌匾。之后,方凑去桌旁坐下。   行人被炮竹声响招惹了来,大红的绸布一掀,如蜜坊三个大字,方正挺拔,成了西街上的一派新气象。   店里,蜜儿给郭潜斟了一杯茶来,又与他添了一副碗筷。方重新落座下来,继续临着字儿与二叔看。   郭潜边夹着那菊苗煎到碗里,尝了一口那清凉味道,方笑道,“爽然有楚畹之风…”   “还算识货…”明煜一旁小饮了一口茶水。今日他听那丫头读膳谱,便记得起来,这菊苗煎记录在案,出自林洪的《山家清供》,郭潜正是引着其中诗句点评而来。   郭潜被说得几分讪讪,尴尬笑道,“二叔也是考究的人…”   明煜冷冷:“不过识几个字。”   郭潜自觉不大受这位长辈欢迎,方垂眸下去自顾自喝茶了。目光落在蜜儿方才临下的字上,便又问起,“小娘子在学写字?”   蜜儿正写个字送去明煜手里,“二叔在帮我认食谱儿。我琢磨着新东西吃呢。”说罢,又将手中膳谱儿送来他眼前,“你说,做这个吃这个好不好。”   郭潜拾起那书本来。分明纸张已然有些发黄,却被保留得十分完整,书脚书页儿平平整整的,一丝不乱。封面上几个大字《御药膳谱》…   郭潜心中顿了顿,“御药”二字可不是谁人都敢用的,他心中自想着这小娘子身份来历怕是不简单的。后再翻起方她看过那一页,上头是:“羊脂胡饼”。光是见得这名字,肚子里胃水儿便往外冒…   他忙笑道,“小娘子眼光真不错。”   眼见她写了个歪歪斜斜的字儿让她二叔认,方明白过来,叔侄二人在识字读膳谱儿。这小娘子怕是识字不多的…   郭潜寻得了些许小机会,笑与蜜儿道,“小娘子若想学字,白日里有闲暇,便不妨去我兄长的私塾里旁听。学得一阵子,读这膳谱儿不在话下。小娘子去,我与兄长说声,学费便免了。”   “那可真是好事儿。”蜜儿没做多想。老要麻烦二叔,似也不是办法。自己学会了,日后读膳谱儿,做新菜,正是方便多了。她袖口子却被人在桌下扯了一扯。   便听得二叔道,“她已在太医许府上私塾了,多谢夫子好意。”   “……”蜜儿正想反口,手腕儿却被他掐得紧了,一下子便疼得没了声儿。她何时要去许家上私塾了?她要去西街郭家私塾。   郭潜听得许太医家的名号,又看着桌上那本“御药膳谱”,心中有了些着数。他家境平平,功名又还未考上,怎敢高攀了许太医的门第…郭潜更是无地自容了些,只好道,“小娘子有去处读书,那便好。”   蜜儿的手腕儿这才被二叔松了开来。狠狠盯了他一眼,可偏他看不见…好气…   郭潜再坐了小会儿自觉无趣,起身告辞。蜜儿这才去取了那牌匾的银钱来,送去他手中,“多谢郭夫子,您慢走。”   郭潜出了门,又听得那声音在身后娇俏着,“叫嫂嫂常来。我明儿做羊脂胡饼与她吃!”   “行嘞。小娘子莫送了。”   蜜儿回来店里,便就沉了脸,气吁吁在明煜身旁坐下,“二叔何时与我拿的主意去许家上私塾,我怎不知道。”   明煜却淡淡道,“那家伙无事殷勤,你便受了他的意思,去到人家家中旁听。如何能行?”   “怎就不能行了?”   “男女私相授受,若远在外头出事儿,谁人管你?”   蜜儿还想争辩什么,阿彩却将将从厨房端了新一盆子的菊苗煎出来,笑道,“姐姐莫气了,二叔那是紧张你。”   “……”   “……”   明煜一时间口干舌燥,无力反驳。   蜜儿只觉脸像被刚开的水烫过一回,脸皮都快掉了…一把蹿起身,也不与他多话,跟着阿彩去门外张罗生意了。   入了夜,今日的生意却是莫名冷淡了起来。门前三三两两几个客人,聊胜于无。   蜜儿张罗了两桌子菜,又便没见再有人来。阿彩在外头揽客,拉着个熟客问了问,方将客人原话带回来与蜜儿听。   “他们说,丰乐楼大酬宾,上新菜样儿,今日明日后日三日,酒菜半价。”   蜜儿这才恍然:“可怪不得了。”   丰乐楼美食名声在外,在京都城里那是标杆儿般的。酒菜价钱虽比寻常馆子高些,却与那菜价儿飘在云端的醉仙楼不同,丰乐楼自是百姓们也能去得起的大酒楼了。   平日里小饭馆儿,还能徒个自家价钱地道便宜,与丰乐楼分去些客流。如今丰乐楼又是推新品,又是打半价,便就生生将客人们都抢了过去。   蜜儿索性让阿彩也关了门。既是没什么生意,不如休市一日。   酉时过半,蜜儿扶着二叔从店里出来。阿彩挑着灯笼与二人照路。人家丰乐楼的半价,不吃便亏,顺道儿打探敌情!   蜜儿来的时候晚,丰乐楼里几乎已经翻了一趟台。楼上空出来些许位置,蜜儿让小二寻得一处栏槛儿别间儿,坐了下来。   这小别间儿里,栏槛只到一半儿,风味儿十足,别间儿模样做的是条小渔船,踏着小桥木板入来,仅够四人围坐。外头还能听得别处别间儿里姑娘们弹琴陪酒之声。倒是热闹。   小二笑着问,“几位客官要吃什么?”   “今儿特价,东坡肘子,干蒸腊鸭,蒜蓉大虾,鳜鱼片汤,红果儿牛肉、花椒鸡、红果儿过油肉…”   小二还在念着,蜜儿便觉着不对。“红果儿?丰乐楼也有红果儿了?”   “小娘子识货儿,今儿刚上新菜。您来得可是时候,可要一份儿来尝尝?”   “尝尝便尝尝。”蜜儿自知道是有人与她较了劲儿。毕大叔带回来的东西,自也不难寻。那么大的船从海上回来,船员也不只毕大叔一个。若有人有心去找,该也能找的到。   只是那两样新菜,不叫番茄,叫红果儿,蜜儿起初取名的时候,便是想着让食客们觉着亲切不陌生,方叫的红果儿。她如蜜坊里才将将才上市了一个月,便就被丰乐楼字儿都不改地学得来了。不稍多问,是有人来如蜜坊里吃过了,再回自家店面里依葫芦画瓢。   明煜一旁也听得皱眉,却听得蜜儿将丰乐楼里的大菜几近都点了一遍,“够了,我们就三人,吃不得那么多。”   “不够。”蜜儿四处寻了寻,便见得立在一旁墙壁前的酒坛子,“来坛子你们最好的酒。”菜样儿被抄了,还不得趁着半价给找补回来些损失么?   等小二走了,明煜方去碰了碰她手背,“沉着气。”   “……”蜜儿自拉低了声响,与他念念起来,“我可是看走了眼,丰乐楼这么大的场子,去西街小巷里寻菜样儿,抄过来了还打半价,我还被蒙在鼓里,在西街傻傻等食客上门来。”   明煜自与她定着心性,“古往今来,美食无界。若不得袭承,便一样儿也传不到今日。能被丰乐楼里抄来,你该抱着三分喜乐。”   “喜乐?二叔你可是故意气我?”蜜儿忿忿,“我还与他们敲锣打鼓不成?”   明煜淡淡,“且等看看上来菜品再说。”   菜样儿上来,如蜜坊里做过的几道小菜,在这儿尝来,味道差不离,那番茄酱汁的味道还调的更浓厚了些…   阿彩方是一声,“比俺们家的还好吃些…”   话落,便被二叔一把拉了拉衣袖子。阿彩这才瞅了一眼蜜儿的脸色,忙改了口风。“那、那是不可能的。还是姐姐的手艺好。”   “不必哄我。”蜜儿撂了筷子,实在吃不下去。端起一旁酒杯,闷了口下去。   丰乐楼装潢别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大掌柜周启,正从飞桥上过,与食客们远远颔首,恭拳客气问候,“您,吃好喝好…”周启一身绛色袍子,松鹤暗纹,在这地盘儿上,八面玲珑。   阿彩远远望见,忙一把拉着蜜儿袖子指了指周启,“姐姐,这不是那位大老爷么?”   如意坊做街坊生意,西街食客多是平民百姓。只一回来了位穿着得不同的大老爷,阿彩便就记得人。“小胡子,大肚子,准没错儿了。上回大老爷来,还带着个小哥儿,将俺们家的菜样儿都点了一遍。”   蜜儿这回算是找着了主儿,原以为是什么大贵客,可不就是个偷儿么?“下回咱可不招待他。”   “嗯,不让他进店门!”阿彩跟着起哄。   明煜淡淡一旁泼着二人冷水,“他不亲自来,也能让人来,带着食盒子回去。莫不是我们连食盒子的生意都不能做了?”   “……”蜜儿忿忿瞧了二叔一眼,“您今日可是与我过不去的,专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   二叔话里几分轻巧:“今儿这词儿用得不错…”   蜜儿只觉与他斗嘴,如跟棉花儿较劲儿似的,一拳头下去软绵绵的,白费气力。她还生着气儿,只好又喝了两口酒。那酒如琼汁,不辣口,喝到肚子里,身子便暖暖的。不知几许,便飘飘然起来…   周启行至二楼小梯前,小厮匆匆小跑而来,凑来他耳边道,“掌柜的,那如蜜坊的小老板娘今儿也来了…”   “哦?”周启话里上扬,却是想起来件事儿。“知道了。”   支开小厮,周启兀自转上了三楼。三楼都是雅间儿,原是招待贵客们用的。周启行来一间厢房门前,方停了下来。   厢房房门紧闭,门前两只白玉雕的貔貅,相看戏耍。门窗雕花,别致精巧,刻的是大象过街的盛景。抬头牌匾上金碧辉煌的三个大字“金葫芦”,牌匾一侧,果真挂着个纯金的葫芦,全是由得金色铜钱线穿勾连而成,寓意富贵发财。   周启去敲了敲房门。   屋子里男子声线温和谦顺,淡淡一声,“进来。”   周启推开门去。屋内一间外堂,设了假山清泉为风水之局,绕过屏风,方见得男子一身重色衣袍,年岁二十上下,端坐书桌后头,手中正打着一柄碧玉算盘,声声清脆。   周启忙拜了一拜,“陆老板,您上回提过想见的那位姑娘,今儿来了。”   男子手中算盘停下,又放落手中笔墨,方起身来,“带我去看看…”   周启引着路,带着人行来三楼小桥上。立于这小桥上,脚下是酒肉喧哗的丰乐楼,二楼每间小栏槛中情形,尽收眼底。   周启指了指角落,“陆老板,便就是那位小娘子了。”   “倒是个精致的女娃儿…”   “今儿尝得你调制来的那些红果儿菜品,也不知作什么想?”   周启道,“大周倒也没个律法,说这菜样儿不能跨着店铺做。既是口味好,客人们喜欢,丰乐楼从来都是从善如流的。”   男子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为商之道,海纳百川。”   “便再看看她要如何办罢…”   **   酒过三巡,蜜儿已然醉醺…   方气得止不住,酒便喝得多了几杯,头回喝得这么醉,便也管不得其他的人。唯独被人抄了菜样儿的事儿,还念念在口里。眼前景象正飘忽在空中,身子歪歪斜斜一倒,便落在她二叔的肩头上…   明煜这才知道丫头只五杯白酒便酒量见底…只好喊了小二来结账。   银钱袋子还在那丫头腰上,明煜与阿彩提了一声。阿彩方去搜寻着找了出来。付了钱,却听她对那小二念念道,“你们家掌柜的不是好东西…”   小二也不知掌柜的得罪了人姑娘什么,收了银钱赔笑着道,“小娘子饮醉了酒,早些回去休息吧。”   “哼。”蜜儿冷冷一声,身子却被阿彩扶了起来。   “姐姐,我们先回家再说。”阿彩将人扶着往楼下去,明煜自拿着方才来的灯笼紧跟着。女子家名节要紧,虽见她蹒跚着,他也与她也还持着叔侄之礼。   只是走来楼下,避开东街客流,听得那丫头脚步实在虚浮,阿彩几回险些都没扶住,差些二人一道儿去地上打滚子了。明煜方一把拉着丫头手臂,将人背到了背上。   “这下才好…”阿彩长长吁了一口气,方从明煜手里接过去灯笼,引路去了。   蜜儿下巴磕着一处软绵绵的,身子轻飘飘,被人一下下颠着。还剩下三分清醒,分辨得来,她正趴着二叔背上呢…   二叔身板子宽阔,将她垫得实实的。她脸蛋儿正贴着他半边脖颈上,温温存存。借着几分酒劲儿,她还往那里靠了靠。二叔身上清清淡淡味道真好闻…   她自念叨起来,“二叔,你知不知道。”   二叔声音沉着,“什么?”   “如蜜坊上个月赚了十五两银!”   “嗯…”   蜜儿笑了笑,“你别看我闷着声儿,我心里可高兴了。阿娘若是知道了也该要高兴。以前卖朝食,一整月不下雨不下雪,也才三两银呢…”   “是该高兴。”知道她醉了,他顺着她的话说。   蜜儿说着,几分心酸,眼泪便不自觉地往下掉:“可谁知道丰乐楼店大欺人!我那些新菜,日后肯定就不香了。”   明煜只觉几分好笑,脖颈上却触碰得她温温热热的泪水。他心口里紧了一紧,只好劝道,“丰乐楼也不可能日日都半折,西街还有食客。莫急。”   小姑娘家,便容易较真儿,实则也没到没了两道独到的菜样儿,就活不下去的时候。街坊生意做得好,食客们图个便宜和方便,自然会回来。不然,牛家饭馆,老吴饼铺也存活不到今日。   蜜儿缩了缩鼻子,勾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二叔你什么都见过,你见怪不怪,便就不急。我什么时候能向二叔一样呀?”她口齿不大清晰,温吞吞地叹了声气…   方又道,“二叔,你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与我说说吧。我照着你说的做,讨好讨好他们了,不然他们都要不理我了…”   “……”他知道她今日受了些小挫,便觉食客无情。只觉好气又好笑,却微微侧面去问她。“你想听什么?”   丫头时急时缓的鼻息扑腾在他侧脸上:“皇帝陛下他都吃些什么呀?”   他回头过来,淡淡答着话,“与寻常人一样,一日三餐,不过是菜肴丰盛一些,食材多是四海八方进贡。有时候也得受太医院叮嘱,禁忌斋戒,膳食调养。”   听得她鼻息在耳旁,慢慢均匀下来,他方继续踏着步子,缓缓与她道来。   “宫中宴会之时,倒是吃食多些。清蒸鸟脑做豆腐;肥鸭煮熟去冰窖里冻上一夜,取出来食其膏脂,亦是一道儿美味;再有,四季时节不同,果蔬百样儿。宫中果子不单吃,樱桃、红梨、凤仙橘、青红提子皆用蜂蜜稠汁粘成小山,摆上水井那么大的果盘子,方端出来待客…”   那丫头咯咯咯笑了起来:“二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听着声音,已然几分口齿不清了。   明煜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又听得她话里含糊,念念有词儿。   “我要变得和二叔一样的好…见多识广,还是个好人!”   “……”他何时是个好人了?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恨他不死…如今倒是了无生名了。想了想,他方得来说辞安慰人,“你不必介怀丰乐楼的事。”   “于同一道儿吃食而言,厨者用心,与不用心,之于食客,并非一样。也因得厨者之心,食客受得身心滋养,并非只有饭食之情,该是过命之交…”   他自问话说得几分动了情,可半晌过去,却没听得那丫头回话。只好侧脸探了探她的鼻息…   却听得一旁阿彩捂嘴笑着,“二叔,姐姐睡着啦!”   “您那些心里话,改明儿再说给她听呀。”   “……闭嘴。”他闷声不悦,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些,背着丫头继续往西街上去。   **   阿彩推开蜜儿的房门,挑着灯笼先去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明煜方将人安顿放去了床榻上,正摸索着被褥来与丫头盖上。   一旁阿彩凑来,直道,“姐姐好似发烫呢,俺去端盆子水来与她擦脸。”   明煜听得人出去,这才伸手去探了探丫头的面庞。果真滚烫…   “二叔,我渴…”她口里呢喃,却似是并未醒来。明煜听得,方摸索去一旁茶桌上倒了杯凉水,送来床边。又将那丫头抱进来自己怀里。   他见不得她小嘴的位置,便是一只手探着她的脸,方将那茶碗喂去了她嘴边。听她咕咚喝了数口,便将头往他怀里钻,他知道是够了,这才将茶碗送回桌上,再将人扶着躺了回去。   阿彩还未回来,他候着床边,与她折了折被角。心中却不禁起了几分好奇…   他眼见过这丫头,不过两回…都是远远的…心中那个影子已然开始有些模糊,如今人就躺在眼前这床榻上。他似寻得了难得的机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探了探,想知道那眉眼到底是什么模样…   触及那眉骨上的毛发,只觉是一道自然的长眉,眉宇浓密,轮廓清晰,不似京中贵女,修整得精致纤细;却也不嫌粗野,只是天生的齐整与微弯的弧度。他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心想着,是个俏姑娘…   那眼睫如羽扇,轻轻碰到,便不忍打扰。方收手回来,心中却念念起来那小嘴…不知是薄是厚,是红是淡…   他的手指伸直得几分僵硬,缓缓凑了过去,方碰得那软软的一团,心如曝露在烈日下的雪球儿,无法儿抵挡地融化开来…   “二叔,快给姐姐擦脸吧。”   阿彩声音从门外来,他慌慌忙忙收手起身,声音几分沙哑,急着与阿彩交代,“你来照顾她。”说罢,急急寻出去了屋子。剩的阿彩在房中愣了半晌儿,对他背影问道:“你怎么了呀,二叔?”   阿彩挠着头,心思不够用。又见得床上蜜儿掀开被褥喊热起来,阿彩方忙拧了帕子过去与她擦洗了。 第29章 煜(2) 二叔这是又发了心病,姐姐怕……   四更天的更鼓刚响,明煜缓缓睁了眼。小院儿里起来了些许声响,似是已经有人在动家中烤房了。他又清醒来几分,想起昨日夜里那丫头宿醉,不该这么早起来才对。   他一把摸爬起来,穿好衣物,寻来院子里。果听得炭火滋啦的响声,又闻见羊肉香气儿扑鼻而来。   他几步寻得过去,拉着那丫头手臂起来,“怎么这么早起来?你手还伤着…”   “醒来了睡不着。”蜜儿抹开他的手,又包好个羊脂饼,往烤房里头糊。“再不做些新鲜的,食客们便日日都上丰乐楼了。”   蜜儿说罢了,咬牙恨恨,“才不能让他们得逞。”   明煜几分无奈,去得一旁井水旁洗了手回来。“阿彩还没醒?我来帮你。”   蜜儿手上不便,受伤的食指头翘着在糊饼子,有得人来帮,自是求之不得的。方揉开一团面,送去二叔手上,“那边是调好的馅儿,两勺一个饼儿,糊好了口便与我,我贴着烤炉里去。”   “行。”他闷声答应,埋头干活儿。   小半盏茶的时辰过去,二人便糊起了满满一烤房的饼子。蜜儿方再将一旁早烧旺了的炭火往烤房里送,放好了,方用木板小门将烤房盖上。等着饼熟便行了。   趁着这会儿的功夫,蜜儿坐回来二叔身边,自也打算起来,“他们能抄了去,那我便做多样儿的来。食客们喜欢,我就多做,不喜欢的便换了。时节不同,再有新菜。我就不信,他们能全数都抄遍了去。”   明煜一旁听着,只觉上进虽是好事儿,只是也让人心疼…他自开口劝着,   “莫因别人,失了自己。你自定了心,方能与人一搏。”   战场之道,亦是如此。年幼时,父亲教他的道理,他便说来与丫头听听,也叫她不必心急辛苦,徒劳损了自己…   蜜儿压了一口气,落了肚子。   “二叔说得对。我们慢慢来。”   方一小会儿过去,烤房里已经滋滋啦啦直响。不必看,都能想见是那胡饼留了油,滴在火苗儿上,蹿着火星子…   蜜儿昨日下午从膳谱上与二叔琢磨来了那馅儿料儿方子。   肥羊肉三分,瘦猪肉七分,韭菜增香,花椒粉与盐巴调味。裹着面皮子里一烤,便将羊肉的鲜油全吊了出来,猪肉流汁儿,韭菜去膻,面皮子里裹着那些汁水味道,谁人见了不想吞一口下去…   胡饼出了炉,蜜儿钳出来一个,烫手…   只得凉了一会儿,方掰开来两半儿,一半儿与了二叔,一半儿自己啃着。好吃得差些掉了牙儿…食物的美味和生气,便又让她升起来几分小信心:今日早晨的朝食,该又得有一番动静传去那丰乐楼里了…   明煜三口将半个胡饼囫囵下肚,身暖饱足。见那丫头如今斗志满满,昨日酒醉已然抛诸脑后,他那般掏心窝子的话,也只得先往肚子里吞…   **   朝市,羊脂胡饼一出,肉香与韭香儿从小店,直飘去了东西街路口。   熟客们一人要了个泡酸汤儿吃,远客们闻香而来,如蜜坊门口排起来长队。就连对面的吴家饼铺,连带着今个儿生意也好了不少。   蜜儿早将馅儿料调好了,让阿彩还在里头烤着,一炉接着一炉,一朝早下来,卖了三百个烧饼,每个五个铜钱,便是入账一两五钱。可没什么比大汗淋漓干了一场活儿,又收得来银钱更让人爽快了。   昨日阴霾已然一扫而散,蜜儿只觉,眼前即便是大雾和荆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淌一淌总能走出条活路来。   朝市一收,蜜儿正让阿彩关门了,隔壁吴家饼铺便上了门来。   老吴媳妇儿一脸谄媚,手中提着一篮子的鲜饼,寻着蜜儿不让走。“小娘子手艺好,我们可跟着受益了。今早我那不争气的煎饼铺子都卖了好几百个铜钱。多少年都没有过的…”   蜜儿也没想到,那羊脂胡饼引来的人流,见得吴家饼铺子同是卖饼,便捎带了许多走。这般一想,便生了个小念头。区区一间如蜜坊,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西街上一家小门面儿。可若捎带上西街上这些老店儿,那便是不一样的势头了…   老吴媳妇儿送了那些鲜饼儿来,她身上还背着老吴给的任务,只好谄媚问起来,“今儿那胡饼卖得好,我们当家的让我来问问,可否与小娘子借个脸儿,明日我们也做来卖一卖。家里那些煎饼配方,都几十年没换过了。街坊们不嫌腻味儿,多是果腹用的。小娘子的手艺便不一样了,每日一新。昨日那菊苗煎我当家的也买来吃了两个,着实是新鲜的味道…”   阿彩一旁听着,便觉着不对,蜜儿还未开口,便先一步喊着,“俺家也才刚卖一日,你们这不是来抢生意么?想要做也没人拦着,便回家自己琢磨着去,也不必来问俺姐姐。”   听得阿彩口气不好,老吴媳妇便也闷气几分。“我们客客气气来问一问,可没像牛家饭馆儿那般,就这你们的酸汤粉儿抄去做了。我也是好心来送送鲜饼的。”   老吴媳妇儿只敢与阿彩说这些,转脸对蜜儿便是另一番态度了。   “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蜜儿等阿彩与人争了一遭,更觉着方才自己那主意,着实靠谱儿。从账台后头走了出来,又拉着老吴媳妇儿进来店里坐下。方让阿彩去端杯热茶来。   “吴嫂嫂可客气了。这鲜饼我留着,一会儿送进去与二叔也尝尝。”   “诶。”老吴媳妇儿见得受了待见,顿时陪着笑,“还是小娘子大气。”   蜜儿自说到主题上来,“吴嫂嫂也想卖羊脂胡饼,那是好事儿。若是不想自个儿琢磨配方,我便将那配方送给嫂子用。嫂子愿意出气力来做便好。”   老吴媳妇儿听得喜笑颜开,“这、这怎么好意思?”   “小娘子还真是客气了。”   蜜儿只道,“我也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吴嫂嫂也知道,我家里晚市和夜市才赚钱。要论做饼,定还是嫂嫂家里的口味更地道。”   老吴媳妇儿连连摇头,“小娘子可莫夸了,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本儿,吃了几十年了,也不剩什么客人了…”   “嫂嫂莫谦。那配方本也是古方,自古以来美食无界。”蜜儿自学着二叔的话,照搬来说,“不过是北边儿的饼馕吃法儿和我们不同罢了。”   “我将这配方与嫂嫂用,也不是全不要钱。”   老吴媳妇儿面上怔了一怔,可想了想,“这也是应该的。小娘子只管开个价儿,我听了回去与当家的商量商量。”   “我只要头三个月,嫂嫂卖这胡饼的利水儿钱的三分之一。三个月之后,嫂嫂卖多少饼子,都与我们如蜜坊无关。嫂嫂觉着可还公道?”   老吴媳妇巷子里长大,没听过如此的配方儿卖法。可仔细想想,倒也公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了。只是还得回去与当家的商量。”   “那是应当。嫂嫂与吴大哥商量好了,便来店里寻我。左右是邻里的,方便得很的。”蜜儿笑着与吴佳媳妇儿又添了一盏茶水。   老吴媳妇儿喝过了,方起身说了别。   阿彩方在一旁,将蜜儿的话听了全。等老吴媳妇儿走远了,方捉着蜜儿衣袖问起来,“姐姐,今儿才卖第一天,便就这么多人来,明日还不知多少呢。如若他们真找回来了,姐姐真只要三分之一的利水不成。”   “阿彩,你今儿累不累?”蜜儿去了一旁茶台,与阿彩沏茶来。   “累…累得都快散架了!”阿彩方还打抱不平,被蜜儿这般一提起来,方觉腰腿酸疼,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若日日都这么多人,我们光卖胡饼便就累趴下了…”   阿彩给自己锤了锤肩,“那可不是。”   蜜儿这才道,“所以才将配方给别人做。老吴家里几代人做饼,烤炉什家什都不在话下。我们白白拿三个月的利水分成,这钱岂不赚得轻松些…”   阿彩恍然大悟,眨巴着眼睛,点头如啄米。“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钱赚得轻松了,我们方有精力去琢磨新菜样儿!”蜜儿小抿了一口茶水,方听小车停在了店门前头。出去一探,便见是毕大叔与她送红果儿来了。   如蜜坊里生意好,毕大海早前带回来那些红果儿,早就吃完了。毕大海与那些船员还有些交情,便又帮着收了一些回来,此回已经是第三趟了。   “可再没有了。上一艘船回来的果儿都见底了。外头有还有好几家大店争着买。我这都是拖着人关系与你寻来的。”   蜜儿见得那些再来的红果儿,已然一个个生得歪瓜裂枣的,便该是最后挑得剩下的。好在她如今做吃食,都得将这些果儿熬成酱汁儿,便也还能将就着用上。   虽是毕大海帮的忙,蜜儿依旧寻去了账台后头拿了银钱盒子出来,“毕大叔,花了多少银两,我全数地给您。”   毕大海也没跟蜜儿客气,“这一车,便是整整八两银了。”   一旁喝茶的阿彩差些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一车的红果儿,都能买一个俺了…”   蜜儿自也知道其中道理,“物以稀为贵,如今存量少,又多人寻着要买。价被抬高便不出奇了。”   毕大海收来银钱,见得蜜儿脸上几分担忧,方笑着道,“你莫担心。你这店里的红果儿,由得我毕大海包了。再过阵子,我与你最便宜的价钱。”   “毕大叔你还有货源呢?”蜜儿几分好奇。   毕大海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东西既然抢着有人要,市面儿上又缺得很。我与几个船上回来的兄弟筹谋着,城外选了块好地儿,已经下了苗儿。便就等着看,长不长得成。若成了,我那一块儿地,专供你这小店儿,别处的不卖。”   毕大海与那船厂做活儿,还是个苦力命。方才有了打算,不如与几个兄弟合伙拼一把,若这事儿成了,往后数年的生计便也不必发愁了…   “毕大叔也要自立门户啦!”蜜儿却又生了个小主意,“毕大叔你等等我。”   毕大海见得丫头匆忙跑进去了后堂里,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便先让阿彩来帮忙,将番茄都送进去厨房。   不过小半会儿的功夫,便见得蜜儿抱着盆盆栽出来。   蜜儿手中那红风铃,已然发了新的绿芽儿,春风拂过,一派生机腾腾。蜜儿递过去与毕大海道,“这红风铃,毕大叔也能种么?”   **   午时阳光正烈,丰乐楼的小仆提着食盒子,送去了三楼金葫芦门前。   “周掌柜,今儿西街上出了道儿羊脂胡饼,我们买来了。”   小半晌儿的功夫,房门方才被人从里拉开。周启露了面儿,扫了一眼小仆儿手中的食盒子,方抬手接了过来。“行了,去干活儿吧。”   等小仆儿退下。周启合上了房门,又提着食盒子,侍奉去了屏风后的书桌上。   “陆老板,如蜜坊今儿一早出了新品,可要尝尝?”   陆清煦放下手中书卷,抬手接来那羊脂胡饼,小尝了一口,便就搁回去了碟子里,“其余的拿去给厨子们尝尝,照样儿做了。今夜里上新。”   **   这几日下来,蜜儿自将丰乐楼的事儿,想得更明白了些。   食客们口味多变。除了果腹饱肚,还想猎奇尝鲜。人家丰乐楼的大掌柜,吃遍大街小巷,寻得美味回自家酒楼上新,实则职责所在,也并非过错。   如蜜坊里不做午市。蜜儿自也有样儿学样儿,领着二叔和阿彩,先从西街上尝起,小食店里打牙祭,尝鲜儿。   只是连着几日吃下来,舌头寡淡,了无生趣。很明显,这些上一辈留下来的老配方,已然过了时…   民以食为天,吃东西便像是过日子,试想日复一日,毫无变化,便也没了盼头与生气。一味固守老配方,便就是门前一亩三分地,再如何耕耘,怕也种不出来金子。   也难怪如蜜坊每每有新菜,食客们便排着队来,着实是因得西街上的这些小店,太不争气…   这般想来,饼铺的吴大哥昨日里带着媳妇儿来,与蜜儿签了字画了押,买了那羊脂胡饼的配方过去,又许下三月的四分利水钱给蜜儿为回报。已然是西街一干小门面儿的高光榜样儿了。   蜜儿心中颇感欣慰…   中午,日头正盛。三人正在东街口上面铺搭起的凉棚里坐下。   这东西街口交界处的小店,卖鱼面为生。门前鲤鱼锦旗,招揽食客。门楣上“鱼三绝”三个大字,便是这小店儿的特色之处。   鱼骨熬汤,色泽奶白,一碗面,鱼片、鱼丸、鱼松,三样儿凑成一勺做浇头。沾着蒜泥儿酱油碟儿吃,便是鱼三绝。   蜜儿尝了一口下来,却觉几分特别,不过特别之处,只在这鱼汤的新鲜之中。其余所谓鱼三绝,只能称得上平平,特别是这鱼片,肉柴且易散,与毕大叔教她的鱼片做法儿,乃是天地之别。   阿彩埋头吃着,小丫头刚来京城,吃食上头只求果腹,啥都不挑。   明煜吃得却是不甚满意,他尤为记得住着绣房中时,吃过丫头那碗鱼片粥,鱼肉香滑,嫩而不柴。舌头一旦被养得刁钻了,再食平平之物,无味至极。不过草草几口,便就撂了筷子。   蜜儿自也看出来几分他不喜欢,凑着他耳边小声道,“一会儿回店里,我来做这鱼面给二叔吃。”   明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胃,“留着七分余地与你的…”   话刚落了,东街上一行马车走过。蜜儿一眼认得出来那骑马领车的人,是明远。她自生了几分警觉,再望向那马车里头。珠帘被人撩开,那叫慈音的小姐,正探出来窗外看了看街头景色。不过潦草扫了一回一旁新开的洗面药铺子,便又收回了目色去…   蜜儿起了身,与阿彩留了半吊儿铜板,便就起了身,与她交代,“一会儿,你扶着二叔回店里,我去看看便回来。”   明煜听得她口气不对,方想开口询问,便听得那丫头脚步声急着跑远了。只好捉起阿彩来问,“她去哪儿?怎如此着急?”   阿彩望着蜜儿背影,摇了摇头,“姐姐没说。不过好像是跟着那大官爷的车马后头去了。”   “什么大官爷?”他心起几分紧张。   “上回来过我们店里的,和一位小姐来吃酸汤粉儿的。”阿彩想起来,“二叔你不是还在后堂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他们说话吗?”   明煜恍然。可蜜儿为何寻明远而去…   阿彩张望着,方琢磨了出来:“上回那位小姐,好似今日也坐着马车里的…”   “……”上回那丫头嘴上说不乐意替他去寻人,今日却急匆匆地去了。他自担心起她出什么事儿,可自己现如今又无法出现在明远面前,便就吩咐阿彩,“我自己能回去。你且去跟着她,让她莫在那大官爷面前出头。”   “二叔你真能自己回去?”   他心紧着丫头,便也顾不得自己。不过连日来他也尝趁着夜色,在店外外走动,街头巷尾已然熟悉,想必回去自家小店不在话下。“可以。你快去。”   **   慈音在林府上住下数日,到底几分不大适应。那冬日里落下来咳嗽的毛病,更甚了几分。   林阁老年岁大了,林府上是林夫人掌事。家中子女众多,林夫人便就没多少心思放在一个被人托付而来的养女身上。只那日入府之时,慈音与二老草草敬了一杯茶,日后,便再未有过太多的往来。   每日朝早去林夫人院子里请安,亦是淹没于一干姐妹之中。慈音自知自己的身份,便也无心争什么。只是府中下人们却也看着主儿们脸色行事,闲语几句,倒也寻常。然她那一方大的小院儿里,被克扣起用度来,日子便就不大好过了。   明远晌午下了早朝,告假来探。本以为她不在明府上呆着,不必触景生情,也不必见得方氏,身子该会见好。谁知却见她面色还更苍白了几分。   明远自出了主意,带她来东街上走走,也好散散心。慈音便让嬷嬷留在林府中,只带着巧璧侍奉在侧。   马车却是停在了翠玉轩前头。   明远近日来替皇后娘娘办了几趟差事儿,在京中贵女之间走动几回,自见得别家府上女子们的吃穿用度,翡翠金珠,云缎蜀锦,多有奢华之意。   方氏吃斋念佛多年,连带着林姨娘的品味也跟着寡淡。慈音和香琴虽是韶华之年,却也跟着母亲,穿着向来素雅,少了几分惊艳。   明远如今也算得了高位,俸禄比起以往多了三倍。翠玉轩这般的地儿,京中其他贵女们尝来定制首饰,慈音日后作了他的夫人,自也当能享用得起…   慈音被巧璧扶着下了车,便见明远候着一旁,与她引路。   明远一旁细声与她道,“今儿约了这儿的老板娘,那珠宝手艺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你若看上了什么款儿,不喜欢的地方,便让他与你调整一番,合上你的心意。”   慈音听得他一番讨好之词,本生了几分心软。抬眸却见得那双清隽双目里,彰显着的野心和戾气…她心中忽又落寞,如今的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与她心思想通的阿远了…今日,她便不该与他出来。   上来二楼,慈音方见得小堂里早坐着两人。   翠玉轩的齐老板与老板娘江氏,一个八面玲珑,待人接客的好手;一个心灵手巧,师承宫中珠翠工匠。翠玉轩里的客人多从高门大户里来,楼下买卖不过牌面名头,招揽些散客,真正赚钱的,便是这头面订做的手艺活儿。   见得客人来了楼上,齐老板笑着先来招呼,江氏也跟着送上来些许样品与慈音挑选。   明远一旁喝起茶来,见得她面色几分悠然,自也觉得心安。可这份心安并未持续多久…慈音看完那些款式,便就与二人道,“有劳了老板和老板娘,今日能来见识一番,已是大幸。可我素来也没有用这些头面的时候,便就不必了…”   她并非有意节俭。哥哥将俸禄钱财托付与她,她自也帮着打理得不错,京中大小产业都占到了些许,城外还有千顷良田。多年来对着这些财务,慈音便也知道,若要花费起来,多少都是不够的道理。更何况,今日是明远带着她来,她便也不想多欠下他的恩情…   方氏虽让她过继去林家,她却并不盼着嫁回来那日。她的二爷早就变了个人,又何必再勉强与一处…   慈音说罢了,方起了身来。   齐老板面色尴尬,望了一眼那边的正主儿,见明远脸色沉着,便也跟着心虚起来。江氏也忙着道歉,“可是款式不合心意?我后堂里还有一些,小姐可想再看看。”   慈音盈盈一福,“不必劳烦老板娘了。”话毕,便寻着方才上来的小梯准备下去。才走到栏槛前,手腕儿上一疼,却是被人一把拉了回去。那股气力大极,她身子本就不大好的,眼前稍稍一阵眩晕,方见那副面庞就凑在她眼前。   她被压在那栏槛上,手腕儿被他掐着背去了身后…这般的姿势着实太为不雅…巧璧一旁劝着,“二爷,您、您莫伤了小姐…”   左左右右还有翠玉轩和禁卫军的人看着,慈音更觉无地自容,可见得明远眼中戾气,她便也涨了几分执拧,“大都督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上的杀戮多,可是要将我也杀了?”   对面那人无话,只是死死咬着凉薄的唇齿,眼底光晕颤动,“我想与你的都是最好的东西,你为何一样儿也不受。”这段时日积压的委屈,折磨他许久了…可他如何能杀她,他下不去手。   “人活在世,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走…二爷喜欢那些东西,便去求索,慈音未曾做过阻拦。可慈音不喜欢的东西,也请二爷莫再强求了。”   “呵,你不喜欢的东西…”明远将这话听得明白,手上的狠劲儿也因得自己心疼,一把松了开来,他叹道,“今日算是明白了…你明慈音不喜欢什么。”他说罢了,转背过去,笑得几分怅然…   慈音没作多的犹豫,喊了巧璧来,扶着自己下了楼去。   明远听得那木头小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三两步寻去慈音方才坐过的小案旁。那桌上还摆着的样品首饰,金银点翠,华碧生辉,到底是哪点不讨人喜爱?   他心中愤恨油然。直抬袖一把掀了那小案,珊瑚翡翠顿时摔得粉碎…   齐老板与江氏哪里敢言,这新上任的大都督,是皇帝老子身边的红人。他们只不过是靠着手艺吃饭的商贾之家,眼下只敢陪着往地上跪,声声劝着,“大都督您莫气…”   却见得大都督回眸过来,眼里全是腥红,嘴角一抹阴狠的笑意,“区区一个女客都讨好不了,你们还做什么生意…”   齐老板与江氏未敢答话,只听得他训斥。却又听大都督狠狠几字,嘶磨与一干禁卫军道,“都给我砸了…”   **   丰乐楼里,食客们饮酒吃肉,正与亲友款款而谈。对面翠玉轩里,却传来阵阵轰响…引得食客们纷纷往路边的露天小台去张望一番。   却见得翠玉轩门外,还候着一干禁卫军,二楼的门窗里,依稀见得那些官兵身影,抬手挥刀,博古架、珍品阁、白瓷汝窑、玲珑檀雕,一一摔去地上,散架的散架,粉碎的粉碎。原东街上数一数二的珠宝首饰大店,片刻之间落入尘土…   三楼雅间儿里,陆清煦正亲自伺候着几位贵客,窗外动响,已然惊动了客人。陆明煦忙喊来周启,出门打探一番。   厢房中原还几分和气,正用食的女子听得外头动静,便就放了筷子。玄衣男人一旁陪着,见得女子没了胃口,眉间闪过一丝不悦,抬手去握起女子的手来,劝道,“再多吃两口。”罢了,又吩咐一旁候着的白面郎君道,“与周掌柜的一同去看看,什么事儿。”   女子捂了捂心口,“爷,着实是吃不下了…”   玄衣却亲自舀了鱼汤来,送去女子嘴边…   半晌儿的功夫,白面郎君与周掌柜的一道儿回来,方与玄衣道,“爷,明都督在对面翠玉轩里生了事儿。似是不满老板待客不周…”   “明远?”玄衣听得,压下一口气息,只喊来旁侧候着的暗卫,“查清楚原委,再与我来报。”   **   翠玉轩里的动静,慈音并未来得及听见,便已吩咐着车夫直往林府上回去。马车缓缓起动了,巧璧又往后头张望了阵,“小姐,二爷没追来…”   “您今日怕真让他气急了。”   慈音身子松松一斜,直往车窗旁靠了过去。方才那么一闹,已经耗费了她太多气力,久病未愈的身子,到底撑不太住。她话里淡淡:“已然陌路,何必相亲…”   巧璧听得小姐话中闷闷不乐,又见小姐目色发直,空空落在窗外,方也不敢再扰。只得一旁陪着。   忽的一声马啼嘶鸣,马车也跟着猛地一晃,忽的停了下来。   慈音一惊,咳嗽起来。巧璧忙来帮小姐顺着脊背,“您可还好?”   “我无事。”慈音望向窗外,却见车夫已经匆匆忙忙下了马车,马车前摔倒着个身影,似是个年岁浅的女娃儿。她心中一惊,忙吩咐巧璧,“你快去看看,可有伤着那姑娘了?”   巧璧下了车,寻得去车夫跟前儿,果见得女娃儿摔在地上,还抱着自己膝头,面上几分委屈。四周已然有人围了过来,巧璧忙想着扶人,“姑娘可是摔伤了?”   蜜儿揉了揉腰杆子,又碰了碰小腿膝盖,冲着巧璧道,“姐姐,摔疼了。走不动路。”说罢,又望向后头的马车,“我家就在西街上,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二叔定会多谢你们的。”   巧璧虽觉着女娃儿可怜,可自家小姐也是金枝玉叶。正是几分为难,身后马车里,却传来小姐的声音,“巧璧,扶着人上来马车吧。我们送她一程。”   蜜儿被扶上来马车,见得慈音,忙道了声,“多谢小姐慈悲。”   她方跟着明远的车队,去了翠玉轩门前,又见有禁卫军把守着,她是跟不进去的。   阿彩不知怎的跟了来,替二叔传话,让她莫在那新上任的大都督面前出头。蜜儿眼看得二人总在一处,本觉着今日怕是没得希望了。可没过多久,便见得慈音独自从翠玉轩中出来,上了来时的马车。   她方有了这主意,冒险冲撞一回,让人家送自己回家,再想办法带人去后院儿里见二叔。   慈音却认得出来人,“是那酸汤粉儿店的小娘子。”或许是出于对食物的感激和喜欢,慈音今日难得抿唇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家车夫太过大意了。”   蜜儿笑道,打了个幌子缓解人家的歉意:“方我在追我家的小女奴,便没看清楚路,是我不小心。还得多谢小姐送我回家。怕是脏了小姐的地方…”   “不碍事的。”慈音淡淡回道。   蜜儿这才发现,这小姐也不似早前那回见的那般的清冷,笑起来明明很是温存,只是不爱笑。她莫名地想起来她二叔,果真是亲兄妹,性子笑容都如此相似…   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在西街小店门前。   阿彩早依着蜜儿的吩咐,回来将店门敞开。又去院子里,让二叔准备好见慈音。   巧璧正要扶着蜜儿下车,蜜儿忙与慈音道,“小姐面色也不好,方还听着在咳嗽,不如随我进来店面,喝一口家中方煮好的姜橘茶,可以化痰止咳的。”   慈音听得这姑娘盛情,她回去林府之中,也并无能说话之人,倒不如在小店里消磨些时日。如此打算着,慈音方一道儿下了车。   蜜儿自将人引入来店里,却不让人坐下,只道,“临着街头嘈杂得很,姜橘茶还在里头,我家里头有小院儿,小院儿里有木桌木椅,小姐虽我进去用吧。”   巧璧几分生了疑,蜜儿忙是哎哟一声,方才那冲撞马车的戏码儿演得真,她是真真弄伤了膝盖了…   慈音本对这小姑娘没什么防备,又听得她喊疼,便就吩咐巧璧,“送姑娘去后堂吧,我们也进去喝杯茶。”   **   午后的小院儿,灌着几丝春风。   桂花叶子沙沙作响,淡淡香气轻轻浮动…   蜜儿一瘸一拐,将慈音领了进来。方见得二叔果真已经在院子正中等着了。   慈音原还并未多做留意,可目光一触及那抹熟悉的身影,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地欣喜若狂。那是她的哥哥,那般的身形和眉目,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他可是还活着?手掌早在两侧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肉里,会疼…   光天白日,她不是在做梦。哥哥竟是就立在眼前的。   慈音再没忍住,一把冲了过去扑入哥哥怀里。   “你还在,你怎不来寻我。”   “我好想好想你啊,哥哥…”   明煜双掌在她背后缓缓合上,“是。”   “害你忧心了…”   蜜儿见得他们兄妹团圆,终是长长吁了一口气。便就支开来阿彩,去铺头里看着,若有禁卫军来,才好早早来通报一声。   她自个儿则寻得去了厨房里,捉来两个冬日里晒干的橘饼,与生姜一道儿切成了丝儿,放入茶壶里炖煮片刻。便拎去了店面里,做幌子去了。   **   小半个时辰过去,慈音红着双眼从后堂里出来。蜜儿见得,忙迎了上去,“小姐要走了?”   “嗯。”慈音这才想起要多谢这小姑娘,“他说,你叫蜜儿?”   “嗯。”蜜儿自端起一旁的茶碗,“小姐总咳嗽,还是喝一碗我这姜橘茶吧。”阿娘也总犯咳嗽,这姜橘茶的作法儿蜜儿轻车熟路,以往都是煮来给阿娘止咳的。   慈音抿了抿唇,接来喝下小半碗,方要往马车上去了。   “我出来多时了,也不好再打扰你。他如今暂且去不得别处,身子又多有不便,还得请你多照看着。”   “小姐放心,我自是会的。”蜜儿答了话。   慈音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等得时机成熟,我们定会重重酬谢。”   蜜儿面上怔了怔,不过一晃又挂上笑容,“小姐客气。您快回吧。莫让别人起了疑心。”   巧璧这才过来扶着自家小姐,上了马车去。马车再次缓缓开动,慈音方端坐车中,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润。如今她不是一个人了,为了哥哥,她得快些好起来。她还得帮哥哥去寻一个人,办一件事!   **   如蜜坊里,蜜儿送走了人。估摸着离晚市还有个把时辰,却又想起,中午答应过二叔的鱼片面还欠着呢。   便支着阿彩去了趟海市,买了两条大青鱼回来。那青鱼大的一条得有半个人儿高了,阿彩果然是个气力过人的女汉子…蜜儿正帮着阿彩将鱼往厨房里送,方行来后堂,手腕儿上一紧,便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二叔…”她二叔凑得近,鼻息几近贴在她的刘海上。蜜儿几分紧张,“你、你做什么呀。”   明煜送走慈音,依旧不便出来店面,方在后堂里等着人。   “你今日擅自拿什么主意?就那样追了过去。”   “明远带着禁卫军,动动指头便能将人压入镇抚司。”   “若被上了刑罚,我如何救你?”   “上回他便动过这门心思,你如今竟还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阿彩一旁听着,二叔这是又发了心病,姐姐怕是在劫难逃。她只管将自己大变活人,悄无声响地拎着那大青鱼往厨房里去了…   蜜儿有些发了懵,“二叔,你问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一个呀?”   “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还给您带了慈音小姐回来呢。你们兄妹刚相认了,怎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他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下午在后院里等着的时候,忧心着的不是慈音能不能来,而是这丫头会不会在明远那里出事…他方后悔起来方才没跟着她一起追过去,又气恼自己病痛加身,怕会护她不周…   蜜儿听他无话,抬手推了推他,“快让开,我还得进去做鱼面呢。你不想尝尝呀?”   二叔终于放了人,蜜儿方绕开他往厨房里去。后堂里光线暗,她不知怎的,腿脚撞上了一旁放着的桌椅。“哎”地一声疼…   “怎么?”   二叔又拉住了她的手臂。   “碰着膝盖了…”她弯腰下去想去揉揉,可那伤口碰不得,一碰就疼着。   明煜慌忙搀着她坐下,“怎么回事?”   “拦着慈音小姐马车的时候摔了一跤…方又撞着了。”蜜儿如实答来,却见得二叔眉间拧成了一缕川字,嘴角沉着似是极为不悦…   二叔来帮她卷起来裤腿儿,露出那块儿红肿来。   她见得那伤口,自顾自道,“破了些皮,不碍事儿的。一会儿洗洗便好。”她说罢起了身来,晚市还等着她的三绝鱼面呢!   方要往厨房去,脚下却是一轻,身子已然被二叔扛着,倒挂去了肩头…   眼前景象颠三倒四,蜜儿顿时手足无措,二叔却将她一把扛着往她的小屋里送。“还做什么鱼面?赚钱重要还是身子重要,你也没个轻重?”   “……”她还想说什么,可二叔不给她反口的机会。   听他又道:“今日夜市不开了。老板娘得养伤。”   “……” 第30章 煜(3) 要变得和二叔一样…   休市是不可能休市的。那两条大青鱼不做,放到明日可就不新鲜了。   等二叔搬来那医药箱,与她处理好了伤口。蜜儿方开口道,“二叔,我饿了。”   “……”他能怎么办,给她做饭吃?   他拿刀的手,没拿过锅铲…   “二叔,你不饿么?”那丫头又问。   “……”饿。   午饭那顿鱼三绝吃不落,肚子空空如也一下午了…   “那,我能去做点儿吃的吗?”蜜儿小心试探。二叔今儿的面色有点儿凶。她得求着他…   “行。”   呼…终于被明大都督刑满释放。蜜儿刚蹿起身来,便被他一把扶了过去。“慢点…”   蜜儿挣了挣,“我好好的,不必人扶。”   明煜无法,由得她跑开去了厨房,自也跟着她身后过去了。   **   华灯初上,如蜜坊门前支开了摊儿。   “新鲜上市的三绝鱼面。”阿彩在门前叫卖起来。   活鱼骨头熬的汤,单单放些盐巴,便能鲜香满街。一碗面五个铜板,便宜的很了。   赶着下工的劳工们,正愁着拿什么来填肚子。路过小店门口,闻得这鱼鲜味儿,脚下便走不动路了。三五结伴儿得寻来坐下,“姑娘,给我们一人一碗面。”   阿彩熟练极了。这鱼面与朝食的酸汤粉儿一样做,简单。   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让客人们吃上了面。一人还配了一个小碟儿。   鱼汤味儿鲜,还没吃面,得先嗦一口热汤。滚烫的鲜汤下肚,全身都暖了起来,汤里淡淡的鲜甜味儿,将一整日的劳苦全散尽了…面儿上浇着三绝,鱼松焦黄入味儿,伴着汤汁儿里,与面一起吃。一口下去,面里有鱼,鱼中有面。   “这才叫鱼面嘛!”头一位食客感叹着。   “啧啧啧,比街口那家好吃…”又一人附和。   “你们尝尝这鱼片和鱼丸,鲜得不行了…”   果真,舌头不骗人,一尝便知道,准是今日现杀的鱼肉,现做的鱼丸…鲜味儿全锁着里头了。   鱼片爽滑,入口即化…   食客们流下了感动的口水…   阿彩一旁提醒着,“老板娘说,鱼片和鱼丸可以蘸碟儿吃,阿叔你们尝尝看呀。”   夹一个鱼丸,在那干碟儿碎末儿里滚上一遭,鱼丸鲜味儿,混着香料儿气息顿时盈得满满一口,得多尝尝,不好那么快吞下去了,浪费!   “这,麻酱配着蒜蓉,葱花儿混着香菜。绝了!”   却有食客“嘶”地一声,“诶,这里头是什么?姑娘。”   阿彩笑着:“老板娘想来的新口味,您可吃得习惯嘛,吃不习惯我与您换一碟而不辛的。”   “这辛味儿。来得爽快!”   “诶,给我也尝尝那辛碟儿!”   **   厨房里支开了张方桌。明煜坐着桌前等着开饭。   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被端来桌上,明煜见不着,却闻着些许呛人味道,“是什么?”   “二叔辣手摧果,我的红风铃在茶罐子里都便成酱了。二叔也试过味儿的,忘了?”   明煜这才想起来,早前还在绣房的时候,那丫头拿着米饼蘸酱与他试过。辛味儿甚之,叫人呛口,却欲罢不能…   “你拿那东西作了吃食?”   蜜儿将筷子送去他手里,“是红油三绝鱼面!还没打算上市呢。”她那一坛子的风铃酱,数量有限,不敢多用。也就方才让阿彩参在干碟儿里,试试食客们的反应。一直存着厨房柜子里,宝贝似的…   “你快尝尝。”   明煜吃来一口,那味道虽辛,并不是不能忍。反倒是那果肉经过了发酵,芬芳气息更胜从前了,鱼片裹着红油,爽滑呛口,喉咙里冒着酸水儿,人都能精神了不少…   自古酸甜苦辛,日后怕是要改名了…   却听得那丫头也开动起来,吃了两口,便“嘶嘶索索”作声响。他只觉这丫头不让人省心:“吃不了这味道,还吃?”   “好吃呀。”蜜儿夹了个鱼丸,放去他碗里,“二叔也快吃。”   **   几日来,老吴饼铺的生意好得出奇。那羊脂胡饼一上,客人们吃着口里,打包在手里,老吴家原来的老字号韭菜煎都跟着卖了不少。   如蜜坊就在老吴饼铺对面,趁着老吴家带来的人流,午市里便也支棱起那三绝鱼面来。   东西街街头,人往人来。   鱼三绝老板娘冯双双正是纳闷儿,平日里客人虽不多,可也没有这么少过…   两个客人进来店面,冯双双正去招呼人,“二位客官,可要来两碗鱼面吃?”   客人还未开口,却被路过的熟人喊了声,“诶,去西街巷里头试试那三绝鱼面去。都说好吃呢。”   大周百姓对于吃食的追捧,不亚于衣着风尚。一旦听得有好吃的,一传十十传百,就算不是为了口味,凑凑热闹,参合参合,那便都是街上最赶时潮的崽…   冯双双方想卖出两碗鱼面的愿望落了空,又听得方路人口中“三绝鱼面”的名号,可不就是与她抢生意来了么?   伙计从店里端着蘸料儿来,望着堆着一动没动的面碗小山摇头丧气,“老板娘,今儿没生意了,收档儿么?”   冯双双听得伙计这话,狠狠回头望了一眼,“日日里只想着偷懒,怎么就没生意了,再等等。”   等了半晌儿依旧无人,她这才转身回了铺面儿,提起那祖传的膛鱼刀,便往西街上去…   如蜜坊门前生意正好。店面都坐满了,还支开来几张桌子摆去了街上加位子。这鱼面儿做法简单,外头就靠着阿彩一人张罗着,蜜儿则在厨房里,做鱼片、鱼丸和鱼松。   那辛碟儿受欢迎,吃得下的客人满头大汗,却放不了手,停不了口,蘸着一碟吃完,还问阿彩要一碗。阿彩道:“姐姐说了,这碟儿管够。”   一桌客人吃完了正走,阿彩忙着收拾,却见得女子提刀而来…   冯双双立着门前,抬眼看了看如蜜坊的牌坊,似是确认没走错地方,直将那膛鱼刀劈在了阿彩正收拾着的方桌上。   “你们老板娘呢,叫她出来。”   一旁客人们吓得一惊,却也有人认得出来:   “这不是那鱼三绝的老板娘么?”   “那可是个泼性子!”   阿彩也曾是个野丫头,漫山遍野追着猎狗跑,捉兔子打山鸡都是好手。这把膛鱼的刀,她可不怕。再大的柴刀斧头她都抡过。   “老板娘忙着呢。您从哪儿来,大白天的,拿着刀来俺家店里,不怕惊动了官爷么?”阿彩方来不久,却也知道京城里官儿最大。开门做生意都是与官衙报备过的,交了税钱,有什么事儿,报官爷的名字总没错。   冯双双掀起刀儿,便往一桌客人们面前劈,“你们这三绝面,抄着我家的样子做,还好意思与我提官爷?”   客人们吓得四散而逃,阿彩连银钱都没来得及收,忿忿与冯双双道,“你这是闹事儿,我这就寻官爷去了。”   看得那客人们吓得找不见牙的模样,冯双双正是解了几分恨意,便听得后堂里女娃儿俏笑声传来,“冯老板果真来了?”   蜜儿早打听得来,那鱼三绝的老板娘姓冯。她也知道被人抄去菜样儿的心情,更何况是人家祖传的手艺。便知道有人早晚会找上门来。   “你果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我家那三绝鱼面,从我爷爷传下来,你今日在这儿张罗起来,是什么意思?”   “你做三绝鱼面,我也做三绝鱼面。可不都是客人们自己选要来哪家吃么?”蜜儿先将刚在厨房里调好的干碟儿放去一旁的矮台上。见阿彩面色不好,安抚了两回,方让阿彩去倒茶来。   冯双双怎么能承认祖传的手艺到她手上,便技不如人了。“你怕不是吃过一回,便抄了来,我怎知道你多加了什么,将客人都骗了过来。”   蜜儿笑着,“冯老板来都来了,有什么话,我们喝着茶慢慢说。”说着兀自去了方才阿彩收拾好的桌前坐下,桌面被那把膛鱼刀劈开了道儿口子,她心里还有些小惊的,面儿上却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   冯双双原就一鼓作气冲来这里,气喘得还没停,在蜜儿对面坐下来,却发现方将话都说完了,只忿忿“嗤”了一声。   等得阿彩端上了茶水来,蜜儿方与她斟了一杯,道,“冯老板来,该不会只是想来砸我的场子吧。您这提刀的功夫,客人们可都也见着了,日后往您那店里去,该也都得涨几个心思了…”   “你这鱼面怎么做的?怎就把人都招惹来了。”冯双双素来是个急性子,想着什么便问什么。   “冯老板可要自己尝尝?”蜜儿小抿了一口茶,让阿彩烫碗面来。   鱼面上了桌,鲜香扑鼻而来。冯双双自问每日都闻着这味道,本该见怪不怪了,却依旧不自觉多看了那面两眼…抬起筷子尝来一口,鱼松油炸得焦黄酥香,沾着鲜汤,伴着面条儿吃入口里,舌尖喜悦,如见烟火。   她自又多尝了两口来,再去吃那鱼片和鱼丸。鲜美一绝。久远的记忆被舌尖味道的刺激拉扯出来,这才是爷爷手下的鱼三绝…原在她手里,早已名存实亡了…   冯双双再火辣的性子,眼里也开始擒不住打转的泪水…揉了揉眼角,缩了缩鼻子,方问起对面的人来,“小娘子,可否教教我。阿爷留下的味道,原早被我做丢了…”   蜜儿不想,那般风风火火的女子,这么快就服了软。她也早有打算,“如蜜坊里也不能每日都卖鱼面。冯老板不嫌弃,便与对面老吴饼铺一样,许我三个月三成利水儿钱,便将我那厨房里的配方儿拿去?”   冯双双抹了抹眼角湿润,几分确定地起了身,“能寻回我阿爷的味道,便都依着小娘子安排。”   **   春日午后,最后一桌客人离了席。蜜儿方叫阿彩合上了半面的门板儿来。   自打上回慈音小姐来,二叔便避人耳目许久没出来过店面了。蜜儿只觉着禁卫军一干人等该不会寻来这儿,方引着他出来店面里晒晒太阳。   一壶热茶,几个艾草青团儿。便当是午后茶点。   蜜儿偷了闲,本还想翻翻膳谱儿的,可不知怎的,眼皮子打架。便趴着桌旁打个盹儿。   明煜方饮下一口热茶,听得身旁那丫头呼吸均匀,伸手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方确定几分她是睡着了。只得悄声喊了阿彩,去屋里与她寻件厚衣来披着。他自放缓了动作,继续饮茶吃点。   那青团里艾草下得重,几分苦味儿,几分甘甜。临近春季雨季,这吃青团的江南习俗传来京都城里,倒是没怎么变样儿,只是大街小巷卖的青团,多是甜了些。   丫头做的正好,不甜也不淡,吃着舒心…   方两口茶的功夫,店外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冯双双拉着郭潜,入来店里。“小娘子,我请来郭夫子写文书了,我们签字画押,好早些开干。”   蜜儿被惊吵得醒来,眼前却是郭夫子和冯老板来了。揉了揉眼睛,方打起来几分精神招待人。   冯双双这才见是惊扰了人午睡,几分不好意思,“打扰了小娘子休息,可我也是心急。”   “心急最是坏事…”明煜一旁冷冷接话,语气里颇为不悦。却听得那郭夫子又与蜜儿寒暄了起来。都说青团下火,假的,越吃越上火…   没几句话,阿彩便被叫来扑纸磨墨,郭潜写好文书,送去冯双双和蜜儿手中,一人一份。趁着笔墨未干全,蜜儿送来与二叔查阅。   明煜字字摩挲下来,审查把关。这事儿与老吴饼铺定合约的时候,便办过一回。他自也几分轻车熟路。   等得二人签字画押好,冯双双收起那契约,方问起,“小娘子现在可能将秘方交给我了?”   “有的,我这就写给冯老板。”   蜜儿提起笔来,左思右想,记不起来字儿要怎么写了…   一旁郭潜看得捉急,只问,“小娘子想写什么,我来帮你?”   蜜儿想来也是,可不有个字儿写的好的在这儿嘛。便拉着郭潜衣袖,凑去他耳边,将那字儿说给他听…   郭潜只觉耳旁撩骚,心口跟着发起痒来…   明煜虽是眼见不到,却听得到丫头与那郭夫子衣物相触摩挲之声…手中拳头不觉紧握。   却听阿彩一旁还与他提着醒儿:“郭夫子你怎么脸红啦?”   明煜方一把捉住那丫头手臂,将她人整个拉了回来…   郭潜清了清嗓子,又偷偷扫了一眼蜜儿,忙垂眸道,“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说罢,方去桌上寻笔墨,写了个字儿来,递过去给冯双双看。   “就这…”冯双双耐不住的性子,见得那纸上独独的一个大字,顿时上了几分火气,“小娘子你莫不是在玩儿我吧?”   冯双双逼过来两步,出门忘了带刀,要不然早劈去桌上了。   蜜儿顿时被二叔拉去了身后,他那身子将她挡的严严实实的,人家冯老板还没拎刀儿呢,蜜儿凑着半边脸出来,与冯双双道:“秘方可就这个字儿啦。冯老板你怎不信呢?”   “就这个鲜字?”冯双双迟疑。   “可不是嘛?”蜜儿也怕她掀桌子,躲着二叔身后与她道,“冯老板店里的鱼松也不知放了多久了?鱼片与鱼丸,至少隔夜。舌头不骗人,这是我吃出来的!”   冯双双顿时语结…   正还有几分踌躇着,却听得那位被叫做二叔的长辈开口。   “鱼以鲜为美。”   “食材生于天地,烹之先当体会其中气息。枉顾了天地赋予食材的独到之处,烹煮出来的菜肴自然也不会好吃了。”   “冯老板,您说是吗?”   蜜儿一旁凑着他耳边,小声夸赞:“二叔,你可真会说道理呀!”罢了,又躲回二叔身后,与那冯双双大声道,“就是这个理儿。”   冯双双这才想起一件事儿来:阿爷在的时候,小店里客人众多,每日进货的鲜鱼都能卖完,次日阿爷再买活鱼来,现杀现做。可阿爷走后,也不知是怎的,客人渐渐少了,鱼松本就能久放,冬日里存着一整个月也不坏,她便也没上什么心思。那些鱼肉鱼丸也便能放着隔夜,甚至隔两夜…   如今听来,鱼三绝和如蜜坊的鱼面,该就是差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   “依着阿爷的做,有多少客人,卖多少鱼。卖完即止,鱼肉绝不过夜!”   “这便是小娘子与我秘方儿了。”   阿彩旁听,也跟着连连点头。   却见冯双双喜极了,直往店外跑去。“我这便回去张罗。”   见人走了,阿彩凑来蜜儿这儿,小马屁拍起来,“姐姐真厉害,一个字儿就转了三个月的利水钱!”   “谁说靠个字儿?我还动手做了这么多鱼面呢!”蜜儿话没完,便听二叔急着赶人。   “郭夫子还等着什么?”   “……”郭潜方望着蜜儿几分失了神,此下被这位二叔一提醒,忙笑着作了一揖,“诶,那拟文书的钱,冯老板给过了。我这便走了。”   蜜儿见人要走,在桌上盘子里包了个青团送去,“郭夫子带着路上吃吧。慢走。”   郭潜笑着接过去,面红着道了谢。方走得远了。   蜜儿回来店里,便见二叔一脸沉着,起了身往后堂里去,沉着声与她道:“明日你随我去个地方。”   明大都督给她下令了,不得反口那种…   他自受了伤便没怎么出过门了,也不知是要去什么地方…   **   次日一早,店里酸汤粉儿的活计全权交给了阿彩。蜜儿便扶着二叔出了门。二叔如今面上生了好些胡渣,穿着毕大叔那一身粗旧的衣服,若只是草草一眼,倒是不容易认得出来。   只是二叔身形太高,在街上走起来,气度清冷,又与别人少许不同。即便蜜儿拉扯着他佝偻些脊背,也总能引来一两个目光。   也不知他为什么偏要自己出门,临着出门前,蜜儿方寻得那做旧的半面面具与他带着,遮掩一些耳目便行了。   春意儿好,风都是暖和的,柳絮纷飞,骚*弄得蜜儿直打喷嚏。   “二叔我们去哪儿?”行出来西街路口,蜜儿问着旁边的人。   “北城黄记食楼。”   “他家猪杂汤最是出名。”   蜜儿扶着他转了北。还以为他要去哪儿,原是馋了…   “二叔以前经常去啊?”   “常去…”   蜜儿听他简单两个字,似是不愿多说。从昨日起,他那面色就不大好看,她自也不敢多问什么。可她也不大清楚黄记在哪儿,只得边往城北走,再边问一问人。   蜜儿不大敢行多了大道儿,穿插着大道儿旁的七街八巷,方行来这家黄记食楼前头。   说是食楼,不过是间大些的店面,做的依旧是街坊生意。二叔领着她去了店里坐下。   老板便迎了过来招呼,“二位,要食咩也?”   “我的猪杂汤好食的!”   蜜儿听着老板的口音是南方人,笑着答,“那就来两碗猪杂汤。”   “配粉定是配饭啊?”老板客气笑着。   “一样儿的来一份!”蜜儿摸了摸钱袋子,还好出门的时候记得带钱。给二叔花钱,可不能掉了链子…   老板笑着转背去张罗了。蜜儿调侃起对面的人来,“二叔也有嘴馋的时候?”   明煜饮了一小口小二送来的粗茶,“京城只此一家,名气不大,可熟客最多。便想着带你来看看。”   两碗汤上了桌,配着一碗米饭,一碗米粉。   蜜儿也是头一回吃到这般新鲜味道。原是用猪粉肠加枸杞根熬成的白汤,再将易熟的猪肝、猪肉滚熟了出锅。汤味儿是豚肉纯净的鲜美,枸杞根叶去腥提香,配着米饭做主食,便是大大的满足…   食过了几口,蜜儿方抬起头来看看其他桌上的食客。   食客们将那汤汁儿咕咚下肚,全是一头的大汗淋漓。蜜儿正觉着好奇,常食猪肝肥肠,食客们各个身形竟也瘦削…便又忽想起阿娘曾也提过,枸杞根叶能去虚热,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蜜儿回过头来,却见对面二叔淡淡几口便撂了筷子…   她又喝了一口汤,方有些察觉得来,二叔今日奇奇怪怪,似是筹谋着什么,“二叔带我来这儿,可是想要提点我什么?”   大道理,二叔肚子里好多呢!   明煜倒也不与她绕弯子了:“你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蜜儿掰着指头数了数,“今儿,三月十五呀。”   “许家私塾初一十五开学。用过了早膳,从黄记食楼再往北一个街口,便是许府大宅!”他以往出入皇城办差,对京都城地图再熟悉不过,如今虽是失明,认得几个地标,寻得许府所在,不在话下。   “……”蜜儿听得这话,起身想要开溜。手腕儿却被他一把拽住了。   “你去哪儿?”   “回如蜜坊呀,我才不去许家私塾!”许家那一大家子的人,蜜儿一个也不想再见。   却听二叔道,“你打算,日后开店,写账本还用画画的法子?或是立个文书字据,也得假手于别人?小街小巷,邻里之间民风淳朴,倒是不大会骗你。若是以后万一呢?”   蜜儿听他说得语重心长,正扣着指头尖儿,琢磨不定。却见他目光空空定在那碗猪杂汤上,又道,“你不需进去府中。大宅里的私塾,多设在大门边上。去上课,写字,读书。不必理会其他。”   听得这个说法儿,她方放下几分执拧。   若只是进大门,就着门边的私塾,听听课、读读书,好似也不无不可。   她日后是要做大掌柜的!   也要变得和二叔一样,读书写字,见多识广… 第31章 煜(4) 明煜:挺好。他的丫头很是厉……   **   许府门前,马车将将停下。荀太医家二公子与三小姐,被人扶着下了马车。门前小厮认得那马车上的荀府牌子,忙上前迎着,谄媚笑得几分皮开肉绽,“公子小姐,里面请。”   许家设下私塾,多有许祯琪的同族与同僚,送着家中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来上学。   小厮二人刚将贵公子和小姐送进了府里,却见得一身泛旧的桃红小袄,步行来。二人面上的笑脸顿时收敛了番,将小丫头拦了下来,“来寻何人,可有拜帖?”   “我来寻安管家的。”见得那两小厮不可置信的模样,蜜儿方从身上拿来然哥给的白玉玉佩,“若不信,你们拿去问问安管家吧。”   小厮接来玉佩,到底有些眼熟,因得物件儿名贵,方才不敢怠慢。一人拿着玉佩进去与管家报信儿了。   蜜儿立在门边等了小会儿,又见得有马车停下,将那些贵衫的公子小姐们从车上下来,被小厮送进了大门边上的小堂里。她方放了放心,该真如二叔说的,上个学,不必入去许府。   安管家领着小厮,匆匆地从府里出来,“是三小姐回来了。”安管家笑着,又将那白玉玉佩送回来蜜儿手上,“一清早的,然大爷便随着老爷一同进宫当值了。小姐先进府再说吧。”   蜜儿笑道,“多谢了安管家,我是来上私塾的,不必惊扰父亲和然哥了。”   方还摆着臭脸的两个小厮,瞬间笑得灿烂如花,“三小姐好。”   蜜儿没做理会。   安管家笑着,“好好。小姐肯回来上课,老爷定是会高兴的。”说罢了,又将蜜儿领着往里头去,“我与三小姐安排位儿去。”   蜜儿寻着安管家的步子入来大门,不必绕过门前那道儿山水石屏风,右转便是小私塾。   安管家忙与她拜了一拜,“三小姐稍等,容我与夫子交代一声。”   “有劳安管家。”蜜儿候着,便见安管家快步去了前头,与那堂中夫子小声说了一会儿话,方又匆匆回来,将蜜儿领去了最前排坐下。   “三小姐且安心上课,老奴便不打搅了。”安管家说罢了,方告退了出去。   蜜儿这才打量起这间不大的小堂来,正中间一道儿长长的水墨屏风,将屋子分成两半,蜜儿坐着的这边多是贵女,一片安静文雅。屏风那边嬉笑打闹,不难猜出,坐着都该都是男孩子了…   蜜儿见得桌上有书本,还有笔墨纸砚。方抬手去翻了翻,便听得身后贵女之间言谈之声。   “荀姐姐今儿这身面儿料儿真好看,是云缎的吧?”   贵女们声音慈软,蜜儿自辨认得出来几分,该与她年岁差不离。那被追捧的女子回道,“嗯。方在春日阁里上的新料儿,阿娘看上了,便让家中裁缝做了来。妹妹头上的玉簪也好看,那纹样儿可没见过。”   “在翠玉轩中定制了两个月呢!”女子声音顿了顿,“方送来府上没两日,翠玉轩可不就出了事儿。”   蜜儿正听着,便见台上夫子与诸公子和小姐们行了礼,方宣布来开堂。   蜜儿头回上课,多还有些跟不上,可夫子声音温柔好听,便就跟着翻翻书本,耳濡目染也是好的。   正是听得认真的时候,她侧脖颈上一凉…   回脸一看,隔着屏风一支毛笔正飞快绕了回去,蜜儿见得那笔尖儿上的墨水儿,忽觉不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果真湿润润的,都是墨渍儿…   绕开屏风,便见得坐着后头的小公子,正望着她发笑,小声问她:“你是谁?怎么穿成这样儿就来上私塾了?你娘亲不与你打扮的么?”   蜜儿也不是贵女圈儿里的人,回去西街上还得开店做生意呢,她冷冷三个字:“少管我。”说罢了,正回头过去。却见那小公子又伸着笔来想画她脸上…   她可不是什么名门闺秀,高高雅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拧着那小公子手腕儿,生生将毛笔甩了回去。小公子脸上顿时多了一条墨色大蜈蚣,面色一顿,抬手一摸,又添了三根儿黑胡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个赖脸猫儿!”   听得蜜儿冲着那荀家二公子的笑声,堂上的公子哥儿们跟着起哄。   “哈哈哈哈,果真像个猫儿!”   又有人学起喵喵地怪叫起来…   夫子一时间乱了几分方寸,这些个贵家的公子小姐们各个都是被家里宠大的,管也管不住。   荀睿见出了丑,一把将头埋去了桌里,“滚,都滚。”这一声说的大极了,说罢了,捂着脸趴着桌上可不愿见人了。   “咳咳咳。”夫子咳嗽,戒尺在桌板上敲得直响…   荀府三小姐正坐着蜜儿身后,见哥哥被欺负,又品着蜜儿的衣着,便觉着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女儿。荀萱直起身寻来蜜儿眼前,“从哪里来的丫头,来这儿蹭课,还敢作乱课堂!”说罢了抬手要打巴掌。   那夫子将将受过安管家的嘱托,眼见不对,忙挡着来蜜儿跟前儿。听得戒尺一响,喊疼的是那荀萱。   夫子看了看蜜儿,“三小姐,可没事儿吧?”   蜜儿摇头,“她可打不着我。”   “你!我看你还硬气!”荀萱自己手疼,又气得不行。抬手又要教训人。   夫子忙用戒尺挡着蜜儿身前了,语重心长,对那荀萱道:“荀三小姐,这是许太医家的三小姐,可打不得。”   “你是许府的女儿?”荀萱几分不可置信。   蜜儿自也不想答这话,她才不是许祯琪的女儿,她是阿娘李楚仙的女儿。   蜜儿越是不说话,荀萱越觉着心虚起来,方才的气焰儿顿时被灭了下去。许老爷官拜太医院院首,她阿爹还是许老爷的部下,她在许家几位小姐面前向来得服低。这下好,差些打到了三小姐脸上…   可这三小姐,也太不像小姐了…   蜜儿这才道,“我还以为贵家小姐都是好教养的。”   “哎。和为贵嘛,二位小姐莫计较了。”夫子心中自知,他不过也是被许府里请来伺候着这帮贵家的公子小姐的,自然一个也不敢得罪,叹了声气儿,便道,“罢了罢了,都坐回去上课吧。”   蜜儿与夫子道了声谢,方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做人准则,回自己的位置端正坐好了。屏风后的课桌那里,传来些许小声声响,荀睿咬着牙:“你给我等着。”   “等着呢!”   **   私塾小堂外头,许君雅正路过,将方才课堂上一番吵闹全看在眼底。听得夫子说起“三小姐”几个字,自将蜜儿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她记得,蜜儿四岁的时候,李姨娘便就被扫地出门了,怎如今想着要回来了。   “小姐,我们可还出门去么?”婢女如儿小声问着。   许君雅本觉着在府中无趣,是要去李侍郎府上寻小姐妹去买珠钗的,此下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蜜儿回来了,家中可不就有趣了么?   “你去一趟李侍郎府上,告知李小姐,我改日再去寻她。”说罢了,她方转身入了那石屏风,寻着母亲的芍药居去了。   **   有得早晨那一场大闹,后来上课便格外地安静了些。   下了堂,蜜儿便收拾好了桌上的笔墨纸砚,起了身往外头去。   荀睿脸上还沾着墨汁儿,让书童送了帕子来,都擦不干净。   书童只好劝着,“少爷,要不先回了府上,再用水洗洗吧。”   荀睿扔开那手帕子,这才领着荀萱往外头去。路过蜜儿的桌椅前,忿忿不语。   蜜儿读得出来荀睿眼里几分“走着瞧”的意思,还真有些怯。可二叔就在黄记食楼等着她呢,真要结梁子,便给他们尝尝二叔的小刃!   方行出来私塾,蜜儿却见得一嬷嬷早拢着袖子在门口等着她了。   “三小姐,夫人想请三小姐去一趟芍药居,用个午膳呢。”   该来的果还是来了,可她不想进去许府,更不想见大夫人。人的记忆十分奇妙,十年过去,许家大夫人的样貌在蜜儿脑海里早就模糊不清了,可当家主母的威严气势,当年说起那些逼人的道理来时候的波澜不惊和字字诛心,犹如还在眼前…   嬷嬷见得她没动,方笑着上前来扶着人,“三小姐不必害怕,夫人只是想见一见您。李姨娘都过身多时了,老爷也尝尝与夫人说说,想让三小姐回来看看。”   蜜儿沉了沉气,自与那嬷嬷撑起几分笑脸,“辛苦嬷嬷来走一趟了。我还得赶回去家中店铺张罗生意,就不打扰母亲用午膳了。”   “还请嬷嬷替我与母亲问声安好。”   她说罢了,直往大门边上寻了出去…   “三小姐…”   “三小姐…”   嬷嬷声音在蜜儿身后喊了好几声,不见三小姐理她,追去到大门边上,三小姐头也没回一次…   嬷嬷是在王氏身边当差多年的,许府上下,哪怕然大爷和二位小姐,也都得与她三分薄面儿,除了大夫人,她何时吃过别人这般的冷脸。   “不过是个外室的女儿,宗祠都还没进呢,嚣张得哪里去了…”   嬷嬷低声恨恨念叨了句,方绕开石屏风,往院子里去了。   芍药居里,王氏在偏堂摆了一桌菜肴,本是预备着叫蜜儿过来问话,一道儿吃顿饭的。却见得嬷嬷独自一人从外头回来。王氏自问起来,“人呢?”   嬷嬷小心回道:“三小姐,她怕是不大想见夫人。奴家与她说,夫人有请三小姐一道儿用顿午膳,她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曾留下什么话…”   “夫人,这…”   王氏方端着手中的茶碗,噌地一声撂着桌上。许君雅见得母亲面色,忙去与母亲顺了顺后脊,“母亲莫气,她不领母亲的情,怕不是还记着当年李姨娘被赶出府上的事儿呢。”   “哼。”王氏冷冷笑了声,“既是记得清楚,还回来这宅子里做什么?”   许君雅道,“还不是想见父亲。在父亲面前卖卖可怜,便让父亲开口,让她回许家。”   王氏哼了声:“便就让她见着了老爷,认祖归宗,也还得我这个当家主母同意。”   **   荀府的马车缓缓前行。   许府里出来前,荀萱让人问府上小厮接了一竹筒的井水来,车上备着些皂花香粉,参在水里混匀了,再用帕子蘸着与阿兄擦擦脸上的墨迹。   马车缓缓行到黄记食楼前,车外小厮凑来窗口问着,“二公子,可还想喝猪杂汤么?”小厮也是记着,公子每回路过这黄记食楼,都要叫上一碗猪杂汤来喝。   “我这样儿怎么下车?”荀睿口气不好,直将小厮骂了一通。又道,“去买个食盒子来。”   小厮听了令,这才忙去了店里帮公子张罗。   明煜还坐在店外张开的方桌旁,等着丫头回来。却听得马车停靠在脚边。他本也不想窥探什么,奈何车中那小姐口气不好,话语便直冲进了他耳朵里…   “什么三小姐,真是个野丫头。”   “阿兄你也是,怎就被她那样欺负?”   那公子气恼着,“我哪里知道她反应那么快?”   “以前可没听说过许家有什么三小姐,也就大小姐和二小姐…”   “也不知许太医从哪里认回来的坏种。”   明煜正听得眉间皱了皱,丫头在私塾里该是出了事儿,不过听着这二人的口气,吃亏的可不是丫头。   听得他家小厮匆匆回去,“公子小姐,食盒子买好了。”   那公子几分不耐烦:“走走走,回家去。”   马车缓缓开动,渐渐走远。明煜正抬手喝着茶,不见丫头回来,路上却响起一阵马蹄之声…禁卫军队形步伐,他甚是清楚。眼下警觉着三分,忙起身寻着去黄记店内躲一躲。   蜜儿从许府里出来,也正见得明远领着一行禁卫军骑马,往黄记食楼的方向去。她几分担心起来二叔,忙跟紧在那行人马后头,小跑了过去。   行来食楼前,蜜儿却见二叔不在方才的桌前,她忙四处寻着。悄声喊了几声二叔,无人答应…只好又摇着腰间的铜铃起来,“二叔?”   方寻进来食楼门里,手腕儿被人一捉,方见得那人藏在阴影之处。   “二叔!”   明煜捂着她嘴,低声道,“外头可是禁卫军的人?”   “嗯。”蜜儿自跟着他躲来门后,往外头张望了翻,方去掰开嘴上的大掌来,“不过已经走远了…”   禁卫军一行只是路过,并未多做停留,二人皆松了一口气。蜜儿方扶着二叔往门外头去,“回吧,我饿了。回去做好吃的!”   明煜随着她走了小段儿路,原街道上嘈杂的声响,忽的收敛了几分,便知道这丫头引着他入了小街巷,该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方问起,“今日私塾怎样?”   “夫子可好人了。就是那些贵公子和贵小姐不好相处。”   “不好相处?”不好相处,所以她把人欺负了?   “嗯!动手动脚。”蜜儿说着,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墨迹,“拿毛笔便在我脖子上画了道儿!”   “我看看…”他停下脚步来,“在哪儿?”   蜜儿捉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都还沾着墨水呢。”   明煜触得那脖颈之处温暖,湿润润的带着粘腻…他很快收回手来,指尖摩挲着凑去鼻息前闻了闻,果真是墨水味道…   “你怎么办了?”   蜜儿扶着二叔继续往前走。   “我还他了,那荀二公子方出来的时候,脸上还跟大花猫儿似的。”蜜儿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明煜也是轻声一哼:挺好。他的丫头很是厉害。   穿出来小巷,蜜儿又扶着他走了一段儿大路。却听得二叔问起他,“夫子都教了什么?”   “礼记,大学。”   “还教了一首诗。夫子说清明快到了!”   明煜抱着几分检查功课的心情,“什么诗?”   蜜儿自与他念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蜜儿看他那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忽想逗一逗他:“二叔,你知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考起他来了?那他怎么能告诉她?   却听那丫头道:“清明时节雨纷纷,嫩笋花肉一锅炖!”   “这诗听着就好饿呀。二叔,快回吧!”   “……”夫子真这么教?他得跟夫子谈谈…   **   三月的尾巴,雨水潺潺,一连下了数日…   古大夫的药用了好一阵子,明煜双眼也并未有什么好转。又因得伤过的缘故,每每下雨之时,便觉着有些疼楚。他自也不愿出门了,多在自己屋子里呆着。   如蜜坊里忙着推出时令新菜,红烧鳝段、蕨笋肉丸汤、山家三脆…   蜜儿虽是忙碌,却也时时察觉着,二叔这段时日不大爱出门,一去屋子里问,便见他似是疼着,又不肯说。蜜儿只得再请大夫来。   古大夫面色不甚明朗,只说那些药物活血,该是冲撞得眼睛里的淤血了。可如今时节不好,下雨带着湿气,方又惹了些湿邪…   古大夫改了道儿药汤的方子,蜜儿自去与二叔捡了药来。   明煜用得新药,方缓解了少许痛楚…   **   四月初一。   一早,蜜儿便独自寻去了许家上私塾。二叔这阵子眼睛不好,这回便不让他陪着了。   门前那两小厮这回乖乖迎着她入了私塾坐下。   课堂里已经来了好些公子小姐了,公子们在屏风另一侧打闹,小姐们则三两成团,窃窃地说着话。   荀萱见得蜜儿入来,自拉着几个贵女起了话头儿。   蓝家小姐素来和荀萱走得近,又因得父亲官职,低人一等,贵女们面前便追捧起来荀萱道,“姐姐今日带来的纸好漂亮!这是相国寺门前的碎金宣吧?”   荀萱自拿起桌上的宣纸来,与贵女们赏玩儿。   贵女们起了哄:“真好看,这金箔可不便宜,碎了,混在上好的纸浆里,方成一张碎金宣。”   “荀大人可真宠着姐姐…”   “姐姐那块儿墨,好似也是潘谷墨!上回融墨的时候,我便闻见了,满屋子飘香的。”   荀萱暗自得意,嘴角笑意抿着,却高声问起来蜜儿:“三小姐,可真不讲究。笔墨纸砚,只就着人家桌上配着的用。”   蜜儿自是图省事儿,空手来空手走可不香吗?本着做人不要太攀比的口气,蜜儿自道:“这些也挺好用的。”   贵女们正嬉笑起来,却见安管家捧着一沓物件儿过来,送去了蜜儿桌上。   “三小姐,这是然大爷让给您送来的。”   “他知道您愿意回来上学堂,便与您都留着最好的。”   安管家着实是来与蜜儿送文房四宝的,只是方在外头听着那些的贵小姐出言不逊,竟是奚落他家的小姐。   安管家笑着,小心翼翼将东西摆上蜜儿的桌子。   “这澄心堂的白玉宣,温润如白玉,然大爷最是喜欢。他尝说,君子用纸,当用白玉宣。这潘谷家的上乘的八松烟,香彻肌骨,香而不败。限量卖的,现在去潘家墨坊,可都买不着。这徽羊毫,端砚。都是平日里然大爷收着自个儿书房里的,昨夜里亲自选了出来,与三小姐备好了。”   “这些儿,您可都慢慢用。那些旧物什,老奴便帮三小姐先收走了。”   蜜儿与安管家道了谢。方见安管家往外头退出去。   安管家行过荀萱与那几个贵女眼前,也是满面笑盈盈的,仿佛并未针对过谁…   贵女们听得许府管家那番话儿,顿时没了声儿。方荀萱那两样俗气物件儿,好似也比不上人许府里书香深厚…贵女们纷纷散开去了。那许府嫡长的大公子都与这三小姐撑腰,谁还敢乱说话?   荀萱方被小姐妹们吹嘘起来的脸面,顿时碎了一地,捡不起来。心里还几分不干,却只得乖乖落坐了回去,等着夫子开课。   **   阿彩早早收了朝市,便见二叔从后堂出来,问起来蜜儿。阿彩只说,“姐姐一早去上私塾了。”   明煜听得几分欣慰,却与阿彩道,“你若收了档儿,我们去趟许府里接她。”   “好嘞!”阿彩不必干活儿了,可高兴了。麻利着收好了店面门板儿,又扶着二叔往许府去。   明煜自记得上回去许府的那些小路,一一教着阿彩依着地标,寻了过去。   行得来许府高墙之外,却听得有人在墙角之下窃窃私语。   “消息可靠么?那丫头真是李姨娘的女儿?”   这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却是几分熟悉的。明煜自想起来,那日他在黄记食楼外等着丫头的时候,马车上的贵家小姐便是这把声音。   “小姐,是许家大小姐身边的如儿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   荀萱冷笑了声,“原是被赶出府的姨娘的女儿,可难怪了…”   “一会儿回去上堂,便让她们都知道知道,三小姐的‘尊贵’身份!” 第32章 煜(5) 她只是想学写字,绝对不是想……   **   晌午时光,一晃便过…   许家私塾里,夫子将合上了书页,正与学生们再行了下课的礼节。   因得就要散学,小堂里一阵骚动。可到底秉着与夫子的三分礼节,学生们规规矩矩作了礼,方才散乱成了一团。夫子摇着头抱着书本出了门去。   蜜儿自也起身来,方见那荀睿面上几分着急,喊来小厮。   “三小姐人呢?”   蜜儿也发现,方才小休,荀萱出去了便没再回来。   那小厮忙是一拜,“三小姐在马车上,不愿下来。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荀睿这才紧着步子寻了出去。   蜜儿自也跟出来,预备要回家的。却见得一抹身影立在屏风前等着她。那一身的深蓝刺绣长裙,端庄威严的主母架势,直叫人看着都生了几分畏意…   桂嬷嬷这回面上挂着几分冷笑,行来蜜儿面前道,“夫人特地在此等着三小姐呢。”   主母亲自来请,蜜儿到底须得给三分薄面。这才行去与王氏福了一福,“多年不见,大夫人身子可还安好吗?”   王氏听得这声“大夫人”,而不是母亲,面上怔了一怔。又很快收拾面上的和善,道,“尚好。芍药居里设了午宴,与我一道儿用吧。”   **   荀睿上来自家马车,却见妹妹头发乱着,躲着车里一角,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忙过去问着,“这,是谁做的?”   荀萱哭得不行,“女、女侠…”   “……”荀睿探了探妹妹的额头:没傻吧?   “这大京都城,禁卫军看得紧,哪儿来的女侠。”   荀萱抬手比划着,“女侠好高,好瘦,手里有剑,还带着面具…”   荀睿这才又见,荀萱额头破了皮,挂着彩…   “走,报官去!”   “别。”荀萱忙一把拉着荀睿,“是我错了阿兄,我不该招惹那三小姐…女侠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不乱说三小姐坏话…日后保我平安的。”   “又是那三小姐。”荀睿提起这名字,自是愤愤不平。奈何上一次回去,与母亲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被父亲听见了。父亲听说他和许府小姐有了过节,不问青红皂白地便将他罚了一顿。   “呸!”荀睿啐了一口。可得罪了许太医,父亲也不好过…他不敢。   荀府的马车缓缓行开。   一旁许府侧墙脚下,明煜与阿彩在正等着蜜儿。   阿彩望着那荀府的马车,插着腰杵了好一会儿了,“呸,想说姐姐坏话。本女侠让你知道厉害。”   方才,借着二叔身形露着一角,阿彩在后头说话,二人演了一场狐假虎威的好戏。   那荀家的婢子也是个没胆儿的,竟是吓得先跑了,剩下那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胆儿都破了。   二叔一个石子儿,便直踢中了那小姐的额头。那小姐一个踉跄,摔得满地找牙…   等人灰溜溜跑去了那荀家马车上,一动不敢再动了。阿彩才拍拍手,大呼痛快。   **   芍药居中,雾白的帷帐随着春风浅浅浮动。檀木香气飘来,四周环境清幽典雅。蜜儿却无心赏景,入来偏堂里,便见得长姐和二姐都立在一旁候着。见得王氏进来,二人都福了一福,唤了一声,“母亲。”   许君雅却笑道,“桂嬷嬷那日请三妹妹不来,今日母亲亲自去请才来,三妹妹可真是矜贵。”   蜜儿对这长姐印象深刻…   阿娘带着她从府邸里搬出去那日,长姐替大夫人来相送。   “姨娘可慢走。母亲说了,三妹妹还是许家的女儿,姨娘可莫亏待了她…日后,母亲也会挂心的。”   话说得好听,可这些年莫说府上的接济例银,大夫人连一句问候也没来过甜水巷里。   因此蜜儿自幼便知道,她那长姐的嘴,是挂着蜜糖的刀子。   如此想来,她便也答了话:“那日我阿娘病重,来府中寻父亲。桂嬷嬷一句话,便将我打发了回去。阿娘于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得父亲。前几日我见得桂嬷嬷,心口里还有些过意不去,便就不知她话里真假,方没做理会出了府去。若得罪了大夫人,还得请大夫人原谅的。”   “……”   “……”   莫说许君雅,王氏都被噎了一噎。   桂嬷嬷袖口子里两手扣紧了,那日虽是夫人让她传话。可她那般的口气,着实让安管家都听不下去。老爷次日归来,得知李姨娘已经亡故,与夫人置气,二人之间还曾因此大吵过一架…夫人当时且没与她计较,此时这事儿却又被三小姐提了起来…桂嬷嬷也忽的几分心虚了。   一旁许君宓见得气氛不妙,忙开口劝了劝,“母亲,三妹妹,大姐姐。过去的事儿便不说了,今儿难得三妹妹回来,我们一道儿用饭吧。”   有人开了口,王氏寻得几分脸面回来,方张罗着女儿们坐下用食。   蜜儿这顿饭吃得并不顺心。一来王氏询问几许,说起她在外头的生意,抛头露面,不是许家女儿该为的。二来,她那长姐,有一句没一句的,品起她的衣着打扮来。   “三妹妹这身袄子,是穿了多少年头儿了?都褪了色。”   “我那房里还有些新春余下的料子,一会儿,我让人拿来给你。”   许君雅记着,蜜儿年岁小的时候生得粉粉的一团。阿爹每每回来便往李姨娘院子里去。将那蜜儿扛着肩头,在花园儿里陪着她玩儿,又牵着她去王公诗会…她堂堂的嫡长女,也没得阿爹如此青睐。这仇便就结了下来。   却听得蜜儿道:“长姐客气,店里活儿粗,那些金贵的料子莫要浪费了,还是长姐留着吧。”   那正好,她也不过客套客套。许君雅一笑,又问道,“三妹妹手艺好,如今那小店里,是做些什么新奇的吃?不如说来与我们听听。”   蜜儿答:“四季时宜,百姓口味。”   许君雅笑着道,“前阵子刚与二妹妹去了趟皇宫。你猜猜宫里都吃些什么?”   “蜜煎樱桃,鸟脑豆腐。”   “还有南海进贡来的菠萝蜜果。”   “这春日里,我们买的的螃蟹瘦,可宫里作宴的那些肥得流汁儿,也不知人光禄寺是怎么养的…”   炫耀的话听得多了,蜜儿只觉耳朵起茧子。眼下又当着王氏,只得奉承着说:“大姐姐见过好多世面。”   许君雅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阿爹与我寻来了信国公府上的请帖,过阵子,和二妹妹一同去赴宴了。三妹妹可要一起来?明年三妹妹也要及笄了,早日选定个好样貌的夫君。”   蜜儿自笑着问她,“大姐姐早就及笄了,可定好夫婿了?”   “阿娘正帮我张罗相看。这回去信国公府上,便是再见一见陆家世子爷。”   “那可先恭喜长姐了。”   许君雅一茬接一茬,蜜儿客套话早就说累了,见得一旁许君宓撂了筷子,她便也跟着放下来筷子。蜜儿记得,二姐姐是个温厚的性子,好相处些。不自觉地便问起来,“二姐姐这些年可还好?”   许君宓笑着应了话,约也是听累了长姐的炫耀,方说起今年早春去春游的趣事儿来。蜜儿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儿,等二姐姐话落了一会儿,便就听得王氏道,“食不言寝不语。三妹妹一回来,你们便就都没了规矩。”   方许君雅说了大半天的,王氏也不理会,蜜儿都察觉出来几分偏心。又见二姐姐低头下去,“知道错了,母亲。”   蜜儿自也跟着道,“我本只是来上学的,该扰着大夫人了。饭也吃过了,家中小店还得营生,便不打扰了姐姐和母亲休息了。”本就耽搁了些时候,二叔不定还在如蜜坊里等她开饭呢。   王氏还未说话,却听许君雅道,“也不知道礼数,长辈还没说话,你便要先离席了?李姨娘平日里便是如此教你的?”   许君雅明嘲暗讽,怎么说她都可以,可说她阿娘,许君雅没这个资格!   蜜儿一把起了身,身下的椅子也咔哒一声,滚去了地上。   “亡人已故。口上的尊重也是起码的礼数。”   “大姐姐又何尝守礼法儿了?”   王氏这才也放下来筷子,几分镇定训斥了许君雅几句,“李姨娘是已亡人,也算是半个长辈,怎轮得到你出言不逊?”   “我知错了母亲。”许君雅忙服了软。   王氏又看向蜜儿道:“我这芍药居里,也是有规矩的。一家人吃饭,若各个儿都摔椅子,踢桌子,还如何管教?”   许君宓桌下拉了拉蜜儿的衣袖,示意她服个软来。   母亲和大姐姐一唱一和,避重就轻的戏码儿,许君宓不是头回见了…她也吃过好些回这亏了。   王氏果真看了一旁候着的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自心领神会,正要去请主母的戒尺来。   “母亲,今日午膳吃什么?”男子声音沉着,又带着几分喜悦,正从抱厦里传来。   王氏见得那风尘仆仆回来的人,方还几分严肃的面上,慌忙挂上几分笑容,起身去迎,“然哥儿,怎这时候回来了?”   “父亲昨日写了道儿方子在书房里,让我中午回来取一趟。”   “我想着,都回来了,便来母亲这里请个安。”   许修然一回府上,便听得安管家说起大夫人请了三小姐去芍药居里吃饭。他自觉着怕是不妥。母亲记恨那李姨娘多年,当年的事情,他也全程都看过。便就担忧着,蜜儿在这芍药居里会受人为难,方借着请安的幌子寻了过来。   王氏听得儿子孝顺,自是几分欣慰。方还不大好的心情,顿时缓了一缓。却听得许修然道。   “三妹妹回来了,是好事儿!”许修然说罢看了看地上滚落的椅子,“桂嬷嬷在这儿伺候,怎就由得椅子倒地也不叫人来扶?”   桂嬷嬷方还寻着内堂去的,这下被许修然叫了回来,忙亲手来蜜儿脚下扶椅子。   蜜儿见得那老奴才的狗样儿,可恨!   她方与然哥福了福礼,“有然哥来陪着母亲,我便先回去小店了。”   许修然自行来几步,“我送你出去。”   王氏多有几分让着儿子,便也没再与蜜儿计较什么。当着然哥儿的面儿,倒是嘱咐了两句,“平日里无事,便多走动走动,不必非得等着上私塾才回来。”   蜜儿笑盈盈应声。“谢大夫人。蜜儿知道了。”   假的,她才不会来!   大夫人那话又有几分是真的?   二人心照不宣,各说各的谎话罢了…   许修然已然往外头将她引着出去,蜜儿自跟上了兄长的步子。行出来芍药居,方听许修然提起,“君雅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那性子再不管教怕是早晚得出事。奈何母亲总惯着…”   “大姐姐说了什么了?已经不记得了…”她才没闲工夫记许君雅那些废话,多想想做什么好吃的,它不香吗?   许修然勾了勾嘴角,这妹妹心性儿最是干净。   不知不觉,已经走来了许府大门口上。蜜儿忙与许修然道别,“那我先走了,然哥!”   听得这声然哥,许修然心里头甜着。“你自己小心。”说罢了,见得蜜儿转背跨出了门槛儿,他方也才转身入去宅中。正打算去父亲书房里帮他先寻了那方子来,忽才想起,蜜儿一个女儿家,他该让安管家与她备着车马的…   许修然喊来安管家,二人一道儿寻着出去追人。走来大门边,却见得不远处蜜儿背影,正扶着个男子缓缓往小道儿上去…   安管家也见到了,只觉不大妥当,方问起,“然大爷,可还要去叫三小姐回来么?”   许修然缓缓摆了摆手,“暂且,不必。”   他远远望见,那男子带着面具,动作几分迟缓,似是眼睛不大方便。蜜儿扶着人,小心翼翼。他心里起了些疑,方想起早几日金掌柜的让人送来的那张药方…虎尾草,入肝经,消肿化瘀,明目利水…是眼科外伤的重药…   再上一回,蜜儿在许家药铺与他遇见的时候。他虽未曾详细过问,一眼扫过那药方,也大概知道,是治人内脏不调,吊气理气的方子…   望着妹妹扶着那人走远了,许修然眼前忽的闪过一个身影。他常在宫中当差,也跟着父亲伺候过圣体…   可是,怎么可能…   明家先后两任大都督,在去年除夕之夜都已过了身。   陛下还亲自写过了悼文…   **   阿彩走在前头,与二人引着路。   明煜好不容易接到了人,方问起她来,“怎么今日这么久?”   蜜儿这才将方才被王氏拉去芍药居中吃饭的事儿,与二叔说了一遍。这么些年过去,大夫人那性子一点儿没变。拿着家中大权,口口声声借着管教人的幌子,成全她自己心中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痛快。   她方还打算着,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大不了日后也不来这私塾了…”   明煜听得那话,叹了声气。“你只管上学,不必理会其他人。下回若她再寻你,便说店里有急事。”他忽有几分惭愧,是自己张罗她来上课,却不知她与家中主母的过节。他如今又不便出面,若换做以往,与皇帝那里寻些借口,入许府与她撑一把腰,不在话下。   蜜儿却答应得爽快。她很清楚,来许府的目的只是读书,其余的事儿都能靠边放。等得学成了,于她自己有益。至于芍药居那对母女,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雨后的小街巷里,欣欣然冒着泥土气息。成对的小燕儿飞过,寻着欢去。柳絮被打落了一地,桂花儿飘着清香,湿润的春风拂过,撩*骚着万物。   好天气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天色便就沉了下来。细细雨丝飘了起来,小巷里起了些许雨雾,直叫人看不清…   “姐姐、二叔,雨下大了!”阿彩在前头回头过来。   “二叔,那边有个小棚…”蜜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   那丫头说罢了,脚下有些急,便就顺势拉起他的手腕儿,往一旁小跑了过去。   他跟着她小跑了一阵儿,方行来一处暗棚里。   雨还在飘着,棚子四面敞开,依旧能闻见清新的水汽。水珠从屋檐脚上流下,叮咚如春泉。   不过躲了一会儿雨,便听阿彩便耐不住性子了,“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姐姐与我些铜板儿,我去街头买两把伞来!”   明煜耳边传来银钱响声,又听蜜儿叮嘱着阿彩:“快去快回。沿着屋檐下走。”   阿彩的步子渐渐地远了,他手臂方被丫头碰了碰,“二叔,那边有个木头椅子,我们去坐。”   “好。”   丫头用帕子弯腰去擦了擦什么,方扶着他落座下来。是张长椅。她贴着他身边坐下,衣袖摩擦,女娃儿气息温存,在他耳边呼呼作响。   他方起了心思与她闲聊:“夫子今天又教什么了?”   “嗯…”她声音里若有所思,“其余都是那些大道理,没意思。”   “可夫子教我们抄了一首诗…”   “哦?”   正等着她接着往下说,他的手被她拉了过去,指头被她掰开,纤细的指尖在他掌心里轻扫,心口也如被人撩*骚一般。听她念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知道写二叔的名字啦!”   明煜手心里正被她划了个“玉”字,却是几分哭笑不得。只得反手将她的手掌拉了过来…   蜜儿掌心里几下瘙痒,她目光却怔怔落在二叔的手指上。   二叔的手指长,骨节分明,皮肤也白,可真好看呀。寥寥数笔,二叔便写完了,“是这个煜。”   “……”她一个笔画也没看见呢!   “没看清,二叔再写一遍!写慢点儿!”   她只是想学写字,绝对不是想观赏二叔的手指,绝对!   二叔耐着性子,再与她写了一遍,还将字旁都与她拆解说了一遍。   “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是光亮照耀的意思。”   二叔声音低着,几分沙哑,今日似是格外的温柔。   如日月,似星辰,光亮耀眼…   她的二叔,就是这样。   不过两回,她便记住了那些偏旁,反手去他掌心里又写了一遍,“是不是这样?”   明煜淡淡浮起笑意:“学得很快。”   阿彩抱着雨伞回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些。   明煜起了身,接来阿彩递过来的油纸伞,与丫头撑开,方被她引着继续往如蜜坊去了。   **   傍晚的时候,雨依旧戚戚沥沥下得没停。   也因得下雨,外出的客人不多,小店生意便也冷清了几分。   蜜儿见得这天气湿邪重,与客人们上了橘姜茶驱寒。待招呼走了几桌客人,却因下雨不见再有人来,蜜儿方让阿彩早早地收了门面。   蜜儿入来后院儿,却见得二叔房里还未点灯。她方寻了过去,本想是给他添盏烛火的…行至门前,却听得屋子里咣当一声。   二叔住着这屋子已经许久了,物件儿都是熟悉的,不会轻易撞到东西。蜜儿只觉不太对,推门进去,却见得矮椅倒在一旁,二叔双手撑着桌上,佝偻着脊背,脸面沉在一双宽阔的肩膀里,看不清楚神色。   “怎么了?”蜜儿忙寻过去探着。却见得二叔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眼角挂着两行血泪…   明煜只觉整个头颅都被痛楚包裹着,已然失了几分神志。丫头的声响如同话外之音,他脾性起来,手不受控制地想将那声音捏碎抹净。   一声“二叔”,让他瞬间收了手。   “你可是眼睛疼?”   丫头的气息扑腾在他面前,他的手臂被她紧紧捉着,他方放松几分下来。“今日大雨,湿寒入目…”古大夫来看过几次,说的同是这个道理…他久病成医,不必劳烦大夫,如今也知道缘由…   他面庞被一双微烫的掌心捧了起来,“让我看看…”   眼角血泪湿润被那丫头抬指抹了抹,“没事没事,我与去请大夫来。”她声音温暖镇定着,可声线却显然发着抖…那丫头不过假做的镇定…   蜜儿将人扶着躺回去床榻上,方慌慌忙忙往外头去。   雨还在下,夜色深沉。蜜儿急匆匆穿过小院,寻得去店面里,问阿彩去拿把伞来,她好去请古大夫。   马车缓缓停在店面前头,小厮撑着油纸伞,引着车里的人下了车。   许修然一身绛色衣袍,手中提着个红檀木的食盒子,从小厮手中接过伞来,行来了店里。   蜜儿被他拦了去路…   “然、然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面上还几分惊慌,自己却毫无察觉。   许修然将食盒子放落在账台上,“是来想问你要几样儿小菜的…”   许修然见得妹妹面上神色,方问起:“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蜜儿心中一闪:许家世代行医,许祯琪还是太医院院首…   二叔眼下病得急,她如寻得救命的稻草:“然哥,你能不能,帮帮我…” 第33章 煜(6) 内里乳酪滚烫爆浆…满口都是……   窗外的雨下得大,叮叮咚咚打在屋顶的瓦片上…   许修然正探着床上人的脉象。分明是受过重伤的,如今已然好得差不离了。只是这双眼睛被毒*药粉末伤过,淤血沉积,经络不通…他取出身上带着的银针来,正寻着病人眼周的穴位去。   还未碰到人,手腕儿一疼。那床上的病人猛地起了身,将他的手腕儿一把拧着崴去了身后…   “明都督…”   “我、我只是想与您施针…”   “你是谁?”明煜疼痛未退,方警醒便知道旁边有生人。便下了狠手。   “太医院副史,许修然。”   “是蜜儿的兄长。”   明煜微微侧面,迟疑道,“蜜儿让你来的?”   “是。”   “也不是。”   许修然犹豫几许,“皇后自有孕以来胃口一直不好,我本是替父亲来送食盒子,本想明日一早入宫,顺道带上。谁知,蜜儿说您病急,让我帮忙救治。”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父亲让他来问蜜儿取几道有孕妇人能吃的小菜是没错,可中午他在许府门前,眼见的那些情形,他为人兄长,也来想寻着蜜儿问问清楚。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二叔!”   明煜眼疼加剧,直躲着门外来的那股水汽,却听得丫头跑来,拉住他的袖子,“二叔别伤了然哥。然哥是好意,要帮你看眼睛的!”   “你又自己拿主意?”他话里虽是埋怨,却听话地松了手。   许修然得了救,捂着喉咙咳嗽起来。   他一双救命治人的手,差些废了…却见得方才那般凶神恶煞的人,被妹妹一句话便哄得落座回去了床榻上…   不太对劲…   许修然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回来,蜜儿又来拉他袖子了,“然哥,你莫怪二叔。他身份如今不宜暴露,方有些警觉了…”   “无事…”许修然答得不大情愿,还是看在妹妹的面儿上。   蜜儿将药箱抱来了床头。“然哥你要的东西我寻来了,你看看如何用得上?   许修然这才与蜜儿道,“我方想与都督施针…”   “二叔~”   听得这娇软一声,许修然整个人都怔住了…却见妹妹过去哄人,凑着那人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得明都督道,“方才是我差些误伤了许大人,还得请许大人施针。”   “……”他听人说南国有巫女,养蛊虫,擅魅惑人心。   妹妹可是从什么地方学过几招…   施针,热灸,用药。   直至快要天明,许修然方完成了一系列治疗…   明煜几分昏昏沉沉,疼得过去了又再醒来,如此反复多回了。却听许修然起了身,许是见他睁了眼,许修然声音温和,只道:   “都督不必担心,如今都督只是我的病人,其余之事,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也还得请都督莫要为难蜜儿。”他也觉着这句话有点儿多余,不过还是颇为担心妹妹,方才多此一言。   “许大人心中清明。”明煜淡淡:“多谢了许大人。”   蜜儿守着门边的小椅上坐着,靠着一旁柱子,磕磕绊绊,睡睡醒醒…眼看得天边起了鱼肚白,方听得身后屋子里起来动静。然哥从屋子里出来,蜜儿忙起了身,缠着他问起屋子里二叔的情形来。   许修然自将明煜病情再与妹妹说了一遍,却又问起,“你这般与他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多久了?你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容易遭人闲话。”   蜜儿这方才将除夕救人,养着梅竹小院多时,再搬来这西街小院的事儿都与然哥交代了一番。“我当他是长辈,这儿处的邻里也都当我们是叔侄。招惹不来什么闲话的。”   许修然听得妹妹这么一说,方放心了些,可仔细想了想,又觉着不太对。方那屋子里的情形,只是叔侄?   那明大都督得有多听这侄女儿的话…   许修然还有几分踌躇,却听得街道上四更天的更鼓响了起来…   他几分恍然,忙着救人,忘记了时辰。“早晨还有些差事,我得先走了…”   蜜儿见他几分着紧,方要将人送出去。   许修然行来店里,一眼扫见自己放在账台上的食盒子,方想起他该办的那件差事儿,根本没办成…   “糟了…”   蜜儿望见他面上踟蹰之意,慌忙问他:“怎么了?然哥?”   许修然道,“我是来买食盒子的。宫中有位有孕的贵妇人,日日吃不下东西。吐得厉害,可身子又金贵着,肚子里的,也是位贵主儿…”   蜜儿望了一眼那食盒子,自是笑了出来,“这有何难?”   “然哥帮二叔治了一整晚的病,我这便与你将这食盒子填满了。”   蜜儿说着,拎着食盒子去了厨房。她想起徐氏初初有孕之时,也是吃不下东西,可却喜实酸辛…靠着墙角的那些那酸坛子正是合口味,每每用酸坛子炖肉,徐氏都能吃下一大碗饭。   外头水缸里,还有些养着的蛤蜊。昨日阿彩买来的鲜笋儿,最合时宜。还有那日在黄记食楼吃过的枸杞叶子,蜜儿也早让阿彩备了一些来。养生的好东西,如蜜坊也得有!   不必太久了,三道热菜装进了食盒子。蜜儿见得那食盒子精致,下头还有一层专放热水的,方将灶上温着的滚水,装了一些进去,好保持菜肴温热。   许修然正撑着额头,在店里小憩,被妹妹叫醒的时候,方发觉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他赶忙提起那食盒子,与蜜儿道了别,又寻着店外的马车,往宫中去了。   小厮早回了一趟许府,与他接了官袍来。许修然在车上将自己好好打点了一番,不能带着疲态入宫侍主。   马车停在安定门前,由得侍卫出来宫门相迎。他方提着那食盒子,下了马车,又跟着门边引路的小太监,一路入了宫,再往坤仪宫中去。   **   坤仪宫。   十几个太监宫女候着偏殿之外,一碗又一碗热乎乎的菜肴被端来又端走…   嬷嬷与主儿顺着脊背,又见得一小太监来报。   “娘娘,陆世子与娘娘送食盒子来了。”   宫中百样儿的吃食,皇后一见便吐,陛下今日临上朝前,便吩咐了大太监江弘,让人去外头宣陆世子入宫来,带些口味独特的,来侍奉皇后。   陆清煦提着食盒子入来,先与皇后作了礼。“娘娘今日胃口看来还是不佳。”从外头出出入入的御膳房宫人的脸色上,便不难看出。   “也不知怎的,一见那些,便止不住呕吐…”皇后说着又捂了捂小腹,“该是不讨他的喜欢…”   陆清煦方将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自打开来食盒子,端出一样儿菜肴,送来皇后的桌上。“这是上回娘娘在丰乐楼里吃过的红果儿牛肉,陛下特地吩咐,让臣今日再与娘娘送来的。”   待得一旁大太监亲自银针验过无毒。皇后方起了筷子。   这碗里红果儿酱汁调得浓厚,酸味儿十足,自然讨得孕妇喜欢。   嬷嬷见得皇后终是食下去了东西,几分欢喜着,“可多亏了陆世子。娘娘方都吐了一早晨了,这下可好了。”   陆清煦自是一拜,“娘娘能用下便好,臣等便也好与陛下有个交代…”   话还未落,便听得门口小太监入来传话,“娘娘,太医院许副史来了。”   昨日许祯琪来请平安脉,便与皇后说起,京城西街小巷里曾吃过的几道儿小菜,味道甚是让人难忘,也能滋补暖身。“娘娘若不嫌弃,臣让犬子明日与娘娘买个食盒子来尝尝。”   许太医除了医病请脉,也尝与皇后做些药膳调补。皇后便就应了下来。此下听得小太监来报,便吩咐着,“带许副史进来吧。”   许修然入来殿中,方见得陆世子也在,丰乐楼的大老板,今日都来与皇后娘娘送吃食了。他自心中打鼓起来,妹妹的手艺,可不是要被比了下去…   “娘娘,是父亲吩咐臣来,与娘娘送几道开胃的小菜…”   皇后笑道,“许大人不必拘泥。昨日许太医来与本宫说起,便也觉着嘴馋…许大人既是跑了一趟,便呈上来本宫看看。”   许修然听命,将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方见得一旁的食盒子上,大大的一个“丰”字,该是陆世子方才带来的…   蜜儿与他这食盒子时,他也未曾打开看过,只当全相信了妹妹。如今却莫名几分紧张起来…   许修然揭开食盒盖子,好在从西街过来没怎么耽误时辰,里头菜肴还冒着热气。圆瓷碟儿,只中间扣着一小方的蔬菜,闻见那里头想起,许修然先暗自地咽下一口口水,方将那瓷碟儿小心翼翼端来皇后娘娘面前。   “娘娘,是臣疏忽,不记得问厨子这菜肴的名字…”   陆清煦轻轻扫了一眼那菜样儿,他自是从小没亏待过舌头的人,古今食谱,倒背如流,见得那瓷碟儿里的几样儿小菜,便将菜名脱口而出,“娘娘,这是宋代林洪记录在案的‘山家三脆’。”   “春笋、枸杞叶尖儿、鲜蕈,清炒调味儿。”   “吃的是一份儿春意。”   陆世子帮着解了围,许修然这才忙与人拜了一拜,“陆世子果然识广。”   陆清煦合身回了礼,心中却是几分纳闷。这菜虽是宋代古味儿,今年春日还未见京城兴起吃过,丰乐楼里,也是用着别的炒合菜代替。许修然都能寻来的菜肴,没理由周掌柜没吃得到过…   看来,回去丰乐楼,他得寻人来问问话了…   大太监试了无毒。   皇后方抬筷尝了一口那春笋,方因得晨吐还几分不爽朗的面色,顿时舒展了几分。“果真是春意阑珊…”   说罢,又赶忙抬筷再尝了一口鲜蕈,“爽滑脆口…”   嬷嬷一旁看着都几分惊了,娘娘吐了一早上了,还是头回夸着东西好吃…   许修然见得娘娘提起了几分吃东西的兴致,这才忙去食盒子里寻了第二道菜来。   方端上桌儿,一旁候着的嬷嬷都没忍住留了一口口水。   “这道是…酸汤肥牛…”许修然大吁了一口气,还好这道儿他认得…   陆清煦一旁候着,闻见这味道时,已然有几分猜测。那如蜜坊里的朝食酸汤粉儿,周掌柜的让人买回来过。那般味道,确是几分手艺活儿。丰乐楼中大厨都试遍了,别处再采来的酸菜,不是太咸就是不够味儿…全都不堪一提。   皇后从嬷嬷手中接过来盛好的一碗,那酸汤味道实在诱人,便用汤匙舀来一口。热乎乎的酸汤落了肚,胃里的小馋虫便全醒觉回来了似的。再吃一口牛肉,肥瘦相间,可不要太好吃了…   陆清煦已然有些看不下去,直抬手拧了拧自己的眉心…   上回帝后微服光临丰乐楼,尝了数道儿大厨之作,皇后娘娘也只吃得惯那道儿红果儿牛肉…   这许修然不过送来两道菜,便就样样儿都讨着娘娘喜欢。   丰乐楼那京城第一酒楼的名号,怕是要凉凉…   皇后吃了肉,喝了汤,方索然无味的舌头,如今已然有些欲*求*不*满,直望着那小桌上的食盒子,问着许修然,“许大人,本宫看那食盒子有三层呢!可是还有一道儿菜?”   许修然忙去取了来,呈上皇后娘娘面前。   “这,该是蛤蜊豆腐汤。”许修然连蒙带猜,有蛤蜊,有豆腐,有汤!   嗯,准没错了!   只是这辛香味道,也不知是放了什么奇特的香料。   陆清煦的目光已然不自觉地定在了那道菜肴上。   那汤色泛着淡淡的红色,豆腐也染了些许红沫儿…新鲜的蛤蜊,全煮开了口,露在汤面儿上,能见里头的甜肉…闻见那特殊的香料气息,他也不自觉地跟着咽了一口唾沫…   心中不禁好奇起来:红色的香料,到底是什么?   却见皇后娘娘起了筷子,夹了一颗蛤蜊。连着壳儿里的汤汁一口嗦下,面色都顿时红润了几分…惊叹道,“许大人,这是什么香料?有些剌口…”   许修然听得,几分紧张,“这,臣也不知,可是伤着娘娘凤体了?”   “唔,不会。”皇后娘娘吃得尽兴,到底连端庄仪态都放下来了些。“这味道特别。”说罢,又让嬷嬷去盛了些豆腐汤来。几口下肚,身上都暖和起来,心情也格外舒畅。饭饱,还没忍住打了个小嗝…   嬷嬷送来帕子,皇后忙捂了捂嘴,“许太医真是有心了,这小食坊的东西,竟都这么别致…”   许修然听得皇后满意,心中松了一口气。   父亲交代的差事儿,总算是办得不错…   临近午时,许修然方从坤仪宫中告退出来,手中还提着那红檀木的食盒子。他今日无需当值,还得去宫外许家药铺一趟,与如蜜坊小院儿里的病人抓副药来。   耳旁却传来陆世子的声音,“恭喜许大人。”   许修然停了停步子,转身回来与陆清煦打了个千儿,“陆世子有礼。”   “许大人这三道儿菜,样样儿讨得皇后娘娘欢心,还真是难得。方见得那酸汤浓郁,蛤蜊豆腐更是诱人,山家三翠春意十足,可不知是京城哪家食坊的出品,我也好去尝一尝。”   听得妹妹的菜被丰乐楼大老板褒奖,许修然心中自扬起几分小自豪来,只回道,“难得陆世子看得起,这些菜品都出自舍妹在西街上开的如蜜坊。”   陆清煦方就有所猜测,得了许修然的话,最终坐实。   “令妹手艺出众,可早有耳闻了…”   可不是,那红果儿牛肉,紫米圆子,酸汤…丰乐楼都做不成味道的酸汤,都是出自如蜜坊的。他自也想明白几许:那女娃儿年岁浅,方才心思精纯,一心扑在菜样儿上,到底比丰乐楼那些吃的肚圆腰肥的大厨,更多了几分先天之赋…   许修然和气笑着,“世子爷过奖。”   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替妹妹高兴。   二人一道儿寒暄着出了宫,许修然方先去了一趟许家药铺。配好了药包儿,方让车夫又寻回来了西街如蜜坊。   午市客人不多,蜜儿正在账台前,整理着账本子。见得门前停下来的马车眼熟,该是哥哥没错,这才迎了出去。   许修然从车上下来,便见得那小丫头笑盈盈跑来,一声“然哥”,叫得他心中欣然。他自将朝早带着那食盒子侍奉贵妇人的事情与蜜儿说了一遍,又道,“那贵人很是喜欢你做的菜。特别是那道蛤蜊豆腐汤。”   蜜儿笑道,“配着米饭吃,才最香呢!”   许修然笑着颔首,方将手中提着药包送去与她。“我与你二叔重新配了一副药。早前那些不必吃了,用我的新药。”   蜜儿着紧来几分,“二叔的眼睛能好吗,然哥?”   “我有些把握,不过不可心急。”许修然道,“昨日只是初试,待我今日去阿爹的书房里,翻一翻医案和古籍。”   “辛苦然哥了!”   蜜儿一时间感激得很,只道,“我、我与你做好吃的。”   “……”许修然笑了。“改日再来尝尝你的手艺。”   昨夜一夜没睡,今儿又崩着精神伺候了皇后娘娘一早上,他得回去补个觉…   **   寒食节至,百姓禁火。   临近扫墓,百姓们出城祭拜先人,吃食不可过辛,以乳味为主。   西街上的桂花糕点铺子,正盼着生意来。说是桂花糕点铺子,并非只卖桂花糕,而是店铺铺头以桂花为图腾,招揽客人。店中各样儿的糕点都有。   杏酪、粉衣、千层馒头、脂油糕、雪花糕、软香糕…   食客们打包着糕点走,还不忘要一杯面茶。煮好的粗茶汤水,泡上一块儿奶皮子,茶香暖胃…   可今年的寒食节,曹掌柜的却没盼来大好的客流…   西街上奶味香,全从如蜜坊里飘了出来。老吴饼店回家祭祖,不开张,如蜜坊门前便排起了长队…   曹掌柜的出门往那边望了一眼,唉声叹气…叫来店中小二:“那如蜜坊里又玩儿起什么新花样儿了?去买来尝尝。”曹掌柜的拿出碎银交给小二,便将人支了过去。   那队伍老长,小二排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买到三个糕点,抱在怀里,往自家小店里送。   曹掌柜的在门前也等得急了,招呼着小二进了屋。“是什么?”   “叫,乳酪团子。”小二说着,将怀里的东西放来桌上。   曹掌柜的只见,拳头那么大的三个小团儿,面色的,毫无特别之处。只是那股子香味儿,着实诱人…奶香带着烤过的米粮香气,闻见便让人觉着心思雀跃。   尝来一口,外皮酥脆,内里乳酪滚烫爆浆…满口都是奶香。   小二一旁看着曹掌柜的吃,咽了口水,“掌柜的,怎样?好吃吗?”   “好、好吃…”曹掌柜心中那点儿小嫉妒、小不满、小疑惑,通通被一口美食填饱去。这好吃就是好吃,再怎么嫉妒可不都没用吗?   见得小二目光落在桌上剩下的两个团子上,曹掌柜的一把将剩下的团子揽了过来,“看什么看,想吃自己去买。没给你工钱么?”   “……”抠门儿,抠到家了!   小二心中忿忿,趁着店中没什么生意,跑去如蜜坊门前重新排队去了。   如蜜坊里,两大笼乳酪团子不过一个时辰便卖得干干净净。   左右这两日禁火,蜜儿正好放假两日。   后日就是清明节,下午的时候,蜜儿带着阿彩去了一趟花市。阿娘喜欢水仙,她寻得一盆生得好看的。又去一旁杂市里,买好了香烛。   李氏的墓建在了相国寺后山上。相国寺里,供奉着大周开国功臣,封侯拜相,灵位皆能配享太庙。便有百姓寻来相国寺后山,安葬仙人,以求沾一沾寺中香火,福泽庇佑。   葬来这里,是李氏自己的意思。   蜜儿记得,阿娘病重的时候,便与她提过,将来想葬在这后山之上,望见相国寺中,守护大周先辈,也能沾染佛家香火,庇佑后代平安。   清明节,阴雨连连。   阿彩被蜜儿留在家中照顾二叔。蜜儿独自一人来祭拜阿娘…   清扫了一遍墓碑墓身,蜜儿方将香烛点上,又将水仙花供奉去了阿娘的墓碑前。   她自跪坐在一旁,与阿娘说说悄悄话:   “阿娘可还好吗?”   “蜜儿如今当家做主,撑起一家小店啦!如蜜坊生意好,阿娘可以放宽心了。”   “我还带了阿娘喜欢吃的…”   蜜儿从食盒子里取出来几样儿小菜,正摆去了墓碑前,眼前飘过一抹灰色衣角,被小风吹着,缓缓扬动。   蜜儿抬眼,见得那人一身灰色袍子,像是相国寺中的和尚…   她忙起身来,合掌拜了一拜,“您是?”   “贫僧法号桑哲。”和尚亦是还了礼。举手抬足之间,悠然自得。话语沉浮,如闻佛语。   蜜儿问起,“您,也识得我阿娘吗?”   桑哲抿唇摇头,“空门中人,不识得尘世过客。”   “今日清明,桑哲来与后山诸位念经,望佛音普渡,来世平安…”   蜜儿忙又拜了一拜,“多谢法师了…” 第34章 纤云弄巧(1) “爷给你施施肥!”……   前山的相国寺中,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一早已经完成了唱经。   只是王侯灵位,皆设在皇家灵殿之中,受皇帝亲自祭拜,又有相国寺中一众高僧唱经超度。臣子内眷,见不得灵位本身,只能远远跪拜…   慈音是跟着林家主母与林家长姐一道儿来的,慈音寄住林府,林家主母念着她今年父兄新逝,方同意带着她同行。   慈音跪拜于大殿之外整整一个晌午,已然有些力不从心。待得礼成,皇帝陛下从大殿行出来的时候,臣子内眷又再俯身拜下,恭送皇帝大驾…   起来的时候,她险些支撑不住,还是一旁同跪拜的林家长女林嘉筠将她扶了一扶。   明远护送皇帝离开,本不想多看其他,却一眼扫见林夫人身旁那抹娇弱的身影。慈音今日着一身雾白的锦裙,端庄沉重,素鬓上簪一朵白花,祭拜大典冗长繁复,整整一个晌午便就如此跪拜在那里,该是让她受了累…   他提醒着自己收了收心,他还得领一干禁卫军,护送陛下回宫…   身后却忽地传来二人吵嚷之声…   “周侍郎这话是什么意思?左右是说我们户部克扣了你们礼部银两不成?”   “诶,杨侍郎,我真没这么说呀。”   “这道理该不会是您自己悟出来的?”   “你…”   “不过礼部经费的确受限。”   “您看看,今年那灵殿门楣上都褪了色,礼部账目清清楚楚的,也出不起银子来修葺…”   “户部油水肥厚,也不知道,落去谁的肚子了?”   “……”   “……”   “……”   整个户部顿时收了声,一干三五陪同的侍郎们,各个收起了挺在身前圆滚滚的大肚子:反正没落我肚子!   吵嚷声响大,行在最前的陛下都微微侧目回头过来。   “周玄赫!”   那说话的侍郎被喊去了圣驾旁边,方一副刻薄的嘴脸,顿时换做了明媚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相国寺中,不得喧哗。”   “……诶!”   周玄赫答得响亮,连连跪拜落地,与皇帝陛下磕了个头,“玄赫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恨其不争却拿他无法,谁让周阁老临终托孤,让他善待这个宝贝儿子…   皇帝叹了声气,方继续前行离开了…   一干官员跟着缓缓前行,唯独那周侍郎还伏倒在地上,受得皇帝半句点拨便不舍得起来…   远处,慈音也被林嘉筠扶了起来。望着明远护送皇帝远行的背影,缓缓垂眸下去。却忽听得身后贵女们笑起。   “周阁老家那位公子爷,怎还跪着呢?”   “大概,骨头太软,站不起来…”贵女说罢捂嘴笑了起来。   “人都说周阁老家的气数在这他这处便要尽了呢…”   慈音这才想起将那处的人仔细打量了番,一身深红官袍,身量足足九尺,只是从地上爬起来那模样,几分憨态,一路小跑又跟着诸位官员后头去了…   慈音心中几分打起鼓来。   这位周侍郎,可真如哥哥说的,靠得上吗?   **   回到林府上修整来数日,慈音方养好了几□□子。林嘉筠见她体弱,心生了几分怜悯,请来大夫,亲自照料。两个姑娘家本就年岁相仿,平日里便能谈得来些。   林内阁看女婿的眼光高,林嘉筠已年近十九,却仍是待字闺中。   林夫人私底下着急,一寻得来京中宴会的请柬,便带着女儿拜访参宴,一来帮着林内阁在内眷之中走动人情,二来,自要帮着女儿相看合适人选。   林嘉筠自嫌那些宴会无聊,这日出门,便求着母亲,要带着慈音同往做伴儿,也好让她散散这连日来的病气。   慈音上林府上已然住了小段时日,起初泯于一干子女之中,可日子越久,林夫人便越觉着这明家长女,淑女有礼,心中自升起几分疼惜怜爱。又听得林嘉筠替她开了口,便也允了慈音一同去信国公府上赴宴。   慈音多做了些许准备,这等宴席,是京中贵公子与贵女们经常走动,哥哥亲点的那位周侍郎,不定也会在的…   清明之后,春风和煦,天气渐暖,正是花开满城的时候。   信国公祖籍江南,府上世代书香,府中也大有苏杭园林之美。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花卉松柏,姿态各异。最抢眼的,要数园中那一对绿孔雀,生得眼如灵珠,头戴翠冠,长尾溢彩流光,华丽曳地。   慈音与林嘉筠一道儿行来的时候,已然好些贵女围着那对孔雀啧啧称奇。   “听闻这是世子爷命人从云南接来的,可是珍贵去了。”   “大南边儿的珍禽都能运回来京城,世子爷可真是见多识广。”   今日许府上王氏身体不适,便让许君雅带着妹妹拿着请帖来赴宴。许君雅方才赶来,便见得园林里那两只孔雀,灵动可爱。   几个小厮匆匆而来,手中捧着几个玲珑簸箕,为首的小厮能说会道:“这是国公夫人替小姐们准备的粟米与小麦,小姐们送些吃食去,能哄得它们开屏。”   一时间贵女们热闹了起来,有人先拔头筹,有人故作谦让。慈音身子弱,倒不想与她们拥挤。林嘉筠自也扶着人,退到一旁,等着看那孔雀开屏便罢了。   许君雅却往前冲了一步,去小厮面前抢得过来一个小簸箕。却听得一旁人有人道。   “你倒是不客气…”   许君雅看了看,不过是个还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国公夫人替大家准备的,我拿一篮子来怎么了?”   “方那篮子是送来我家小姐手上的。”   “偏生有人不长眼。”   还是许君宓在她耳边低声劝着,“大姐姐,那位好似是江公公的义女…”   许君雅这才望见那丫鬟旁边的主子。   那双眉眼生得几分柔弱,却透着说不出的凌厉。一双目光在她怀中抱着的簸箕上扫过,方看来她面上:“阿爹说来这种场合得要谦让,那粟米,便当是我让给许小姐了。”   女子说罢,领着婢子行开了。   许君雅瞟见女子后腰上系着的长鞭,顿时几分心虚了起来。   江公公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外头都传,这江小姐实则不是什么义女,而是江公公没做太监之前留下来的血脉…娇养在城北府上,疼惜得很…以往宴席上,她自也见到过,就连有些封号的郡主、命妇,都得让着她三分…   几把粟米往地上一洒,孔雀吃了几下便起了兴致。加上贵女们一哄着,便就张开尾屏来,果真美轮美奂。   江小姐也拍手叫好。   许君雅没了声儿,怀里的簸箕也与了许君宓,往旁边躲了躲,可得避开这阵儿风头。   慈音与林嘉筠慈音与林嘉筠一旁观赏孔雀开屏,惊艳不已。方在一旁小石凳上坐了一会儿,便听得贵女们之间起来小声议论。   “是世子爷来了…”   “还有陆家的小郡主。”   寻着贵女们目光看去,果见得陆世子手中牵着个打扮得精致的小姑娘,正寻着往高处亭台去。原国公夫人早在上头设了雅座。   贵女们纷纷与国公夫人行礼。   慈音与林嘉筠便也一道儿起了身,福了礼。   贵女们之间心照不宣,世子爷二十有二,先前几年方考得功名,又忙着经营家中商机,至今依旧未曾娶妻。此回家宴,国公夫人便想借机,让世子爷自己选选,有没有心怡的世子妃人选…   许君雅也忙从一旁起了身,远远望去,世子爷身形颀长,眉目之间气度不凡,在那高亭之上逗弄小郡主的模样,像极了个温柔的大哥哥…   方绿孔雀开过了屏,这回轮到贵女们一个个妙语连珠,朝着那高亭之上,边与国公夫人问好,边将国公府上好好夸上几句…   第一印象很重要,万一以后成婆媳呢?   许君雅也是有备而来的,等得前面贵女说话完。方也迎了上去,先与国公夫人拜了一拜,“太医许家长女,君雅见过国公夫人…”   “这园林清幽雅致,如入了江南仙境…”   却忽地见得那江家小姐已然去了高亭之上…还未与国公夫人行礼,国公夫人便先拉起人家的手来,“望舒也来了,可真是,方怎去下头了。我早让他们将你直接带来这儿的…”   江望舒与国公夫人问候着,又凑去一旁,拉着世子爷的衣袖。   “清煦哥哥,早前我说去城外猎奇,你怎不去?那日我们猎得兔子,烤着来吃,可不要太香了!”   高亭之下的许君雅顿时无人问津,到了口边奉承的诗句,只得往肚里吞: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贵女们讪笑不语,看来这世子爷也不必勾搭了,江小姐看上了,她们不敢争…江公公位高权重,江小姐自幼与大将军程彪习武,会用鞭子…她们得罪不起。   远处假山后头,却忽的传来女子娇笑,贵女们纷纷皱了皱眉头。家中管教严格,这般笑声浪荡,定会被主母打板子的…   “这是谁呀?”   “还能是谁,周侍郎带着那绿柳巷的头牌伶人…”   周玄赫手中绕着一方粉色绢帕,正从假山后饶了出来,目色流连在身后那位姑娘身上,“虞儿呀,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还会说那种话。”   “周公子,那边好多人呢。你且莫笑话我了…”女子娇娇地一声,看过去那边两只珍禽,“呀,那是什么呢?”   “世子爷养的绿孔雀,走,带你瞧瞧去!”   贵女们见得那两人来,纷纷散开,赏花儿的赏花儿,看湖的看湖…全做没见着人似的,礼节也不行。   慈音正奇怪,她们这是犯了这人什么怵了?   一旁林嘉筠见得她模样,方与她低声解释:“那位呀,虽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却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闲人,周阁老去后,行径更是浪荡…今儿到这儿来的是来相看的,自然不想遇到了那种人。”   “林姐姐,你呢?”慈音笑着问起,“母亲可也是带着你来相看的?”   林嘉筠心中自有几分着数,“看不看得上,也不由得我说了算…我是来游园赏花儿的。”   慈音听得,自也一笑。目光却随着那周玄赫和伶人一道儿,上了高处小亭…   周玄赫领着那伶人,正与国公夫人拜了一拜,“夫人今日雅兴,周某特地领着虞儿姑娘来与夫人助兴的。”   国公夫人笑着打量了一番那叫虞儿的女子,却见那双眉眼生得灵动妩媚,肤白唇红,大有江南闺秀之美,只可惜,是个伶人…   却见得虞儿带来的那婢子,与她送上一把琵琶来。   虞儿小心接了过来,抱着琵琶与国公夫人福了一福,“奴家从苏杭来,夫人想要听什么,奴家唱与夫人听。”   “好、好。”国公夫接过婢子递过来的戏牌子,点了一出“卖红菱”。   那高亭之上曲乐传来,吴侬软语,宛转悠扬,细腻之处娓娓情动…   贵女们纷纷抬头一望,是那伶人正与国公夫人唱曲儿。国公夫人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家中富硕,该是听着这些吴侬软语长大的。姓周的竟是寻得个会吴语的伶人来,投其所好…   得了,前有江家小姐攀上陆世子,后有周玄赫讨好国公夫人,再有贵公子们来,可谁又比得上陆世子家境显赫,风流倜傥。她们今日一行便也作罢,还是好好赏花儿游园逗孔雀罢…   **   周玄赫见虞儿讨得国公夫人开心,几分得意,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陆世子。世子爷一脸冷着,周玄赫心中清明,这些个自命名臣功勋之辈,不喜欢和他这种人打交道。   他也懒得伺候这主儿,方带着小厮,寻着小径下从那高亭下来。   园林深处,春风如意,正是消遣。   却见得一颗胡杨木,满园春色,只它一人枯槁鸦黄。周玄赫来了意头,撂起裤带,“就你不长进儿?爷给你施施肥!”   一旁小厮劝着,“爷,这可是国公府后院儿!”   “你懂什么?你公子爷爷这是日行一善!”   完事儿,他收拾好了家伙,却一眼瞟见假山后,半面素白的裙角,迎风扬动…再仔细看一眼,方发觉随着衣角飘动的,还有女子的细软长发…   美、美得不可方物…   周玄赫急着两三脚寻来,却见得女子坐在棋桌旁,撑着香腮已然睡着了…面前棋桌落子寥寥,似是刚开了局,这美人儿便入了珍珑梦境…   对好看的东西,他素来从不设防,悄声寻去女子对面坐下,方见得女子真容。   一双清冷眸线,如寒江之中两叶扁舟,似是不食人间烟火…   两瓣浅粉嫩唇,如桃花三月落英纷纷,招惹得人心中疼爱…   周玄赫细细观赏,便就差让人当场拿来笔墨,将眼前此情此景入画,好每日梦前都能回味一遭…   那美人儿却忽的蹙了蹙眉,缓缓打开眼帘了来。周玄赫顿时惊觉,忙收回目色,轻咳两声,以免惊吓了人…   慈音早闻得脚步声,不过装睡。   亦是师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几分睡眼惺忪,望向对面周玄赫,方慌忙起身要作礼节。   “诶,小姐不必客气。”周玄赫连连摆手,示意着人坐下。他素来口无遮拦,懒得避讳。“方见得小姐睡得美极了,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   轻狂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若换做平常,慈音早懒得和这种人周旋。可凭他得宠,皇帝都惯着他三分…   慈音落坐回来,垂眸只道,“方在此下棋,不慎睡着…”   “公子有礼。”   周玄赫扫了一眼桌上棋局,“这棋下了一半儿,看着手痒。小姐不嫌弃,我陪小姐下一局。”   慈音笑了笑,“我本也是一人独弈,公子不嫌,便好。”   哥哥说过,这人是个棋痴,和陛下一样。   周玄赫见得那素面一笑,心儿都飞走半截儿。“好好好。小姐请。”   春风巧拂,鸟过声静。   棋局过半,慈音方觉心力远远不及对面的人。   明府上曾寻来老师教公子小姐们下棋,老师有云,落子如其人。以往与明远香琴下棋,从其二人落子,便也知道他们各自心性。香琴不善周旋,直来直去,实在好赢。明远落子轻躁,练习许久方能沉下几分气去…   慈音不想,对面的人看上去虽是轻狂,心性沉如深海。落子数步,她皆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分明可以一子得胜,那人却又在关键时候特地失误,再将情形扭转回来。   果然,对面的人与她一样…心不在棋上。   慈音这才将眼前的人重新打量…   一双凤眸,一时笑起暖意十足,一时沉思冷冽骨寒…若将那嘴角的轻浮之意剥去,也不失为个美男子。   念及此处,慈音慌忙垂眸下去。她是来与哥哥做使臣的,传话要紧。   她撂了手中棋子,干脆作罢:“公子分明都已经赢了好几回了,到底是处处让着我。”   “我何时赢了?没有啊…”他一脸惊愕,两目迟疑,小心肝儿都跟着噗通跳了三下儿:“分明是小姐棋艺高超,处处化险为夷,周某甘拜下风。”   “……”真能装。   再有一阵暖风吹来,慈音自起了身来,行去一旁兰草边观赏。“人间四月,美似仙境,只可惜不能长久…”   周玄赫听得她话中几分苍凉,忙应了声:“是呀。”   “夏天热,花不愿开,叫人看着也难受。”   “……”您说话倒是有趣儿。   慈音理不得其他,再道:“入了夏日,京都城到底还好,江南时雨,总有水患。叫百姓难安。周大人可还记得,当年陪同陛下南下赈水灾,一碗米粮,惹得万人哄抢,大人险些丧命与百姓脚下…”   周玄赫面上怔了一怔,方察觉出来对面女子眉目之间,与故人有几分相似。   他忙是一拜,笑道:“小姐这都知道?那回可多亏了明大都督,把我从难民脚下提拎了起来,捡回一条小命…只是这人情欠下了,还没还上呢,明大都督人就没了。可惜可惜…”   慈音听得他将这事儿亲口道出,方寻得了时机:“周大人若想还上这笔人情债,到也还有机会…”   **   过了清明,雨也停了。又亏了然哥救治,二叔眼睛上的疼楚自也好了许多。这几日开着店儿,二叔又能与往日一般帮着刷盘子了。蜜儿深感欣慰…   大周朝百姓以晚餐为重,忙碌过了整日,才是一家子坐在桌旁一起享用饭食的时候。也因得如此,如蜜坊的午市便一向都是清冷的。   蜜儿方送走了几位来吃面的散客,却见得红漆绛顶的马车停在了如蜜坊前头。仔细打量,见得那马车上的家徽,认得出来是个“陆”字。   却见得一身玄色点金的锦袍,从马车上下来,方行稳了,又回身去了车中,抱着个六七岁的女童下了马车。   大周朝以玄色为尊,那是百姓们都不敢碰的颜色。蜜儿自知是来了贵客,二人华服溢彩,如蜜坊的门楣顿时都跟着光彩了几分。   “官爷和小姐怎寻来了我们这小门小店的?”蜜儿笑着招呼客人,又让阿彩去张罗茶水来。   “这小店名声在外,带着妹妹来打牙祭。”男子淡淡一笑,又问,“小娘子,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春雨将将过了,笋都不嫩了。”   “今儿小奴买了新鲜的茭白来,官爷可要试试?”   “正巧,我家小妹爱吃。”男子又问,“听闻得这儿处豆腐蛤蜊汤不错,今儿还上这道儿菜吗?”   “蛤蜊还有些的。”蜜儿自看了一眼小姑娘,“只是口味重些,怕小姐吃不习惯。”   “阿兄说好吃的,我什么都能吃。”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主意。别拦本郡主来尝鲜儿!   陆清煦望着小妹笑了笑,又转向蜜儿道:“无妨,便依着小娘子的做法儿与她上一道儿。”   “好,我都记下了。”   阿彩呈上来茶水,与二位客官添好了。却见得那官爷生的俊朗,又见那小小姐,活泼可爱。念及自己粗鄙,阿彩乖乖将自己置放去了一旁,由得他家自带的小厮来招呼二位。   一盏茶水之后,几道儿小菜上了桌来。   清炒茭白,爽口清脆。   清蒸鲈鱼,只落着姜丝鱼露,原汁原味儿,鱼肉无刺,鲜嫩爽甜。   蒜子爆炒的虾尾,香甜可口。小郡主一时吃的停不下来嘴来。   等那泛着红沫儿的蛤蜊汤上了桌,小郡主迫不及待,让小厮盛了一碗来。带着汤汁儿的蛤蜊吃到口里,“啊,剌口!”   陆清煦笑了笑,将郡主手中的小碗顺了过来,尝了一口,虽是剌口,可胜在鲜美,这味香料更是让人几分振奋,又能暖身,不怪乎那日皇后吃得,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郡主嘶嘶拉拉喊着疼,小厮忙送了茶水来,“郡主,快用一些。”   等得凉了半晌儿,小郡主却见得一旁阿兄将那汤汁儿都喝得一滴不剩,方扯着阿兄衣袖,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阿兄,你不怕剌口么?”   陆清煦看了看小妹,哼声笑了笑,又亲自抬手盛了一碗来,“这味道儿,上头…你可要再试试?” 第35章 纤云弄巧(2) 春江水暖江瑶肥……   小郡主脸上被呛得红,可见阿兄吃得好吃,忙点头,“我也要再试试。”   陆清煦再盛了一碗给小妹。便见她刚吃了一颗蛤蜊,方又扇起舌头来。   蜜儿见得如此,与二人笑道,“厨房里凉着甘蔗汤呢,我去与小姐取来。”   陆清煦有礼谢过,“有劳。”   蜜儿方寻进来后堂,却见得二叔凑着门边,似在仔细听着什么。   “二叔?”   见他面色若有所思,蜜儿方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坐着的两兄妹,“那…可是二叔认得的人?”   明煜示意她放下帘子来,方拉着她行来后院:“若我没听错,那是信国公世子陆清煦。”   蜜儿到不惊讶,方那马车来时,便能分辨几分,来的人非富即贵。“二叔认得的,那更要好生招待了。”   明煜压着气息,与她细细道,“信国公祖籍江南富饶之地,信国公府虽是书香世家,可这些年在京中行商,风光无限。那丰乐楼背后的老板,便是这位世子爷。你可还记得上回那红果儿牛肉的事儿?”   “什么?”蜜儿撸起袖管子来。   “上回还是那大掌柜来,今儿正主儿亲自来了!”   小郡主正吃得火热,分明剌着舌头,却学着阿兄,一个接一个嗦着蛤蜊。陆清煦见她小嘴被剌着红了,方让小厮再添了杯茶水来。   “行了行了,不过是尝鲜,学着别人海食做什么?”   小郡主咕咚下来一口茶水,仰头望着阿兄,“我想喝甘蔗水。”   陆清煦正要让小厮去催一催,便见得蜜儿从后堂回来,手中端着碗甘蔗水重重放来了桌上。   陆清煦忙着照顾小妹,却并未察觉到老板娘脸上神色变化。等得小郡主喝下那甘蔗水,解了剌口。陆清煦方让人送来帕子,与妹妹擦了擦嘴。又问小厮,“车中的薄荷糖与郡主取来。”   蜜儿没打算与他明着翻脸,只将那账目数记高了些,一会儿好将那丰乐楼卖着红果儿牛肉的钱利水前,分几成回来。   却听得陆清煦问起,“小娘子,这蛤蜊汤中的香料是什么?如此别致的味道,以往可从未曾吃到过。”   还想着套话?   蜜儿想了想,直笑道,“那味番椒,是我叔伯出海时带回来的。别处是寻不着的。”   “哦,番椒。”陆清煦微微颔首,便见得老板娘拿着账单来。   “公子,诚惠一共是十两银子。”   “……”你怎么不去抢?   “四道儿小菜,十两银子未免价高了些。”陆清煦虽然不缺钱,可这分明是宰客。   不宰你宰谁呢?   蜜儿笑盈盈的,“那海鲈鱼时价,可是二两银一斤的。海虾么,同是一两银一斤。单单食材,可就已经去了五六两了。小店也是要营生的。”   “……”海鲈鱼时价是不便宜,六十个铜板一斤。海虾,四十个铜板一斤。他也是开酒楼的,日日看账目,这丫头哄谁呢?   可今儿他来这儿别有目的,总不能自个儿将身份说破了。   小厮听得这价钱,亦是替主子不平,“你这小店可是黑店?哪儿有那么贵的鱼虾?”   “阿兄!”   小郡主还嗦着被剌得厚厚的嘴唇,“那鲈鱼比家里蒸的好吃,那大虾都是我一人吃净的。小姐姐还特地与我煮了甘蔗水。你要是不给小姐姐钱,那我自己回去拿压岁钱来…”   “……”女大不中留,这才五六岁,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陆明煦扫去妹妹面上,原本还有几分不满的眼色,落在妹妹那红扑扑肉嘟嘟的脸蛋儿上,顿时化作一片温柔。   罢了罢了,谁让她喜欢…   陆明煦掏着腰包,拿出一定白晃晃的银两来,放落在桌上。方牵着妹妹起了身,“老板娘,后会有期。”说罢了,便牵着小郡主往马车上去了。   呸!再敢来,打断腿。   小郡主也学着哥哥的口气,回脸过来对蜜儿笑着,“小姐姐,后会有期。”   **   中午的客人吃得好了,三三两两地离了店。蜜儿方让阿彩收起半面门板来,正打算进去午休了,却忽听得有人踉踉跄跄闯进来小店。   阿彩惊得一声,一见是个酒鬼,忙冲那人喊道,“小店儿午市已经收了,客官儿夜里再来吧。”   “咯!”那人笑着,吹出一口酒气儿,看了看眼前阿彩,嘿嘿嘿嘿笑了起来,“就、就借个地儿。”   “妹妹莫赶我,我是来等人的!”   “……”谁是你妹妹?   林.力大无穷.阿彩,拎起那人的衣领子,提着便往外头扔。   那人却连忙将手中提着的食盒子捧了上来,“老板娘明鉴,我真是来等人的。”   蜜儿也认不得那食盒子,却问起那人来,“你来等谁,这又是什么?”   却听那人借着酒劲儿笑嘻嘻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江瑶肥…”   “……”哄谁呢?这诗夫子刚教过,春江水暖鸭先知!   蜜儿接来那食盒子,打开来,方见得里头是六个黑壳泛彩的大江瑶…春日里江瑶肥美,取其瑶柱,鲜甜味美。酒醉成这样儿,倒是个会吃的…   “你还没说,你来等谁呢?”   那人方收起来几分笑容,又打了个酒嗝儿,“来等,林府慈音小姐。”   蜜儿听得,这才忙让阿彩将人扶着来店堂中坐下。“与他煮杯枸杞赤豆汤来,醒醒酒。”   喝下数口阿彩送来的枸杞汤,周玄赫方清醒回来几分。   自想起昨日夜里在绿柳巷里宿醉,直至中午方被从绿柳巷里支棱了出来。绿柳巷里姑娘们客气,留宿的客人们走时,都领得一份食盒子。只望客人们念得恩情,下回还会寻来。   虞儿见他昨日喜欢吃那江瑶,便与他备了一份。嘱咐着,回府上清蒸或煮汤,都是好味儿。   眼看那食盒子还在一旁,只可惜是生的…   周玄赫摸了摸早吐得空空荡荡的胃,几分虚弱喊道,“老、老板娘,这可不是食坊么?有什么吃的,与我垫垫肚子吧…”   蜜儿见他那副饿样儿,自拎起桌上那食盒子,“就这你这几个江瑶,煮份儿汤水与你暖胃,可好?”   “好好好。太好了。”此时此刻,有东西能吃下肚子,便是最好了。   周玄赫笑得几分没皮没脸,便见老板娘提着食盒子去了后堂。望了望外头,约好了午时,林家的马车却还不见来…又见阿彩在一旁忙着晚市的肉串儿,便就“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好奇个不停…   阿彩烦得很了,方端起手中活计,往后堂去。蹿去了厨房,自与姐姐又抱怨起来,“外头那位爷,麻烦劲儿可大了…”   一盏茶的功夫,三样儿吃食上了桌。   周玄赫搓了搓手,从蜜儿手里接来筷子。望着桌上三样儿,啧啧啧停不下来。“六个江瑶,小娘子作了三道儿菜。美哉美哉…”   蜜儿方听得阿彩在厨房里唠叨,也懒得与他多说了话,自去了账台前,清理起午市的账目。   周玄赫胃里空,便先端着那瑶柱炒饭来海下三口。虾仁、瑶柱、青豆,料儿足饱满,嘴里鲜美将要从口中溢出之感。一口炒饭落肚,酒客愁肠,顿时被一缕缕小幸福填满…   “老板娘这手艺,去我家中做大厨罢!”   蜜儿算盘打得直响,眼也没抬,只当听不见。   周玄赫再舀了一勺那带子汤来,瑶柱原汁原味儿的鲜美,全在汤中,细嫩肉粒滚来几颗到嘴里,直让人味觉大开。周玄赫迫不及待,筷子伸向一旁的凉拌小菜。   夹了一块儿来鼻子前闻了闻。   生的?   正是几分迟疑,却听得老板娘道,“芥辣解腥腻,蘸着小碟儿吃。”   周玄赫方将那片生的瑶柱点了点芥辣小碟儿,一口吃到嘴里。入口清脆之感,腥味全无,海洋之上的生猛之气,顿时盈入喉咙。甘甜嫩爽…   三碗小菜,一餐饱饭,周侍郎将碗碟儿收拾得干干净净。   方才一身酒气儿已然醒了干净。   这才起身,对账台后的人作了个礼,“受得小娘子一饭之恩,周某可记下了。”   蜜儿没说别的,将账单递来他眼前,“什么一饭之恩?我也是收银子的。诚惠,四十个铜板。”   “哦!”周玄赫恍然,忙从身上寻银子。这才忽的想起来,今日休沐不必上朝,昨日夜里他便在绿柳巷中花光了银两,还是虞儿好心将他收留,如今钱袋里已然空空如也。   手头着实没钱,周玄赫鼓起一张赖脸,“小娘子,我着实是忘记带钱了。您记着我的账,改日我与您送过来。城北周府上,周玄赫。”   “……小店不赊账的。”那么多字儿,可难写了!麻烦。   哗啦啦一串儿铜钱响声传来蜜儿耳朵里。慈音正从巧璧那里拿了串儿铜钱来,“我来帮他给吧。”   “嘿嘿嘿,这怎么好意思!”周玄赫寻得救命稻草,一溜烟儿蹿去了慈音身边,“有劳了林小姐,过几日我让人还您?”   假的,一口软饭,一杯糜酒,蹭谁的不都一样,落了肚子,便不认得是谁…这不就是,他周玄赫的为官之道?   慈音看了那人一眼,没打算与他计较。方行来小店里头,又向外头张望了张望。方拉着蜜儿,凑去她耳边道,“这位周大人是哥哥想见的人,有劳姑娘去与哥哥通传一声吧。”   蜜儿自也喊来阿彩,干脆合上了所有的门板儿,就说下午休市,夜里再开门。罢了,她方去了后堂。将屋子里的二叔扶来了店里坐下。   合上门板儿,店内光线有些暗,蜜儿让阿彩点燃了一盏烛火。她方寻去了厨房,与三人煮茶去了。   再端着那壶姜枣紫苏饮回来后堂的时候,隔着一份儿小帘,却听得方那周玄赫道。   “明都督委身在此,着实不便。不如,先回去我家府上。我家中有处别院,许久无人住了,清幽宁静,最适合养病。周府上人少,也不易走漏了风声…”   蜜儿端着盘子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心脏悬在了空中,半晌方听得二叔道。“我在此尚且安全,便就不打扰周大人府上了。太医院许副史正与我治眼,等得伤好复明,方需有劳周大人。”   蜜儿这才松了口气,方端着茶水送了过去,先与二叔添上了一碗。   明煜寻得那茶水来,小抿了一口,方将蜜儿支开去,“你先去厨房中忙,我们再说一会儿的话。”   “……”二叔不让她听,蜜儿自也没多做停留,阿彩还在厨房里忙着呢,她便寻得过去帮忙。   时近傍晚,夕阳影斜。   阿彩重新张开来如蜜坊的门板,将慈音与周玄赫二人送了出去。   蜜儿正扶着二叔回了屋子,汤药已经熬好放在桌上。她自端来,与他舀了一勺送去嘴边。   自打清明眼伤复发以来,明煜也早习惯了她如此照料,便就听话喝下去数口,方听她问起来,“二叔见了周大人,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先养好眼睛,再说。”   “……”蜜儿听他惜字如金,他如何打算,到底是不想与她说多。可她不必多问也能知道,养好了眼睛,他便该有其他的去处了…   **   周玄赫一个大男人,不便与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同车。便只好跟着林家的马车一路小跑,方将慈音送去了林家府前。   慈音从马车下来,却见他已然一头大汗。方笑了笑,“周大人随着我一路做什么?林家的车夫自是知道路的。”   “……”周玄赫咳咳喘喘,几分不成声,“方答应过的,得关照着小姐。可不能怠慢了。”   他说罢,又笑指了指林府后的方向,“内个,林阁老府上与周府也近,不过几步路就到了。慈音小姐若有什么事儿,就让人来通传一声。我随叫随到!”   “多谢周大人。”慈音自与他福了一福,方道,“不早了,我便先进去了。周大人也请慢走。”   夕阳洒在慈音面上,那清冷线条忽地几分柔美,小风拂过,又动起她额前几丝幼发…   周玄赫看得痴痴的,还是巧璧提了句,“我们走了,周大人。”   “嗐,小姐有礼了。”说罢,他与人一拜,方见那抹娇弱的身影被丫鬟扶着跨入了高门中去…   巧璧扶着人往府中深处去,方几分与小姐不平起来,“那般纨绔子弟,也不知道收敛,一身的酒气儿,还盯着小姐看。可恨。”   “嘘。”慈音自望了一眼巧璧,眼神里几分严厉,“今日的事情,且莫多说,多说无益。知道了么?”   巧璧这才想起,今日小姐是去见都督的,都督还在生的消息,眼下是天大的秘密,她忙垂眸认了错。“小姐训斥,巧璧谨记。”   行来芳馨阁,沿途芹泥雨润,柳昏花瞑。林府亦是大宅,虽不及国公府中江南园林之景,却也是碧楼羞花,松柏苍翠,多有文人雅风。   慈音今日心情尚好,如今与兄长有了商定,团圆之日便就该不远了…   入来芳馨阁,穿过一进庭院,寻着竹林小屋去。方行入抱厦,她却忽觉几分不对,今日屋中似是有人…那抹气息熟悉,清冽的松柏味道之中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到底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香味儿也能沾染得几分…   慈音起了警惕,转入小偏堂,方见得明远端坐在暖阁里。见她入来,明远一双眸色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遭,方笑着问道,“今日林小姐真是雅兴儿,整整一下午都不在府上,是去了哪里?”   慈音定了定心,方与他福了一福,“有劳都督挂记,今日见得天儿好,去了西街上,寻小食吃。”   “果真?”他眸色一转,已然毫无笑意,换作几分阴狠迟凝。   “都督不信,可以去问问林家车夫。”慈音答得淡淡,自寻去同一片暖榻上,在他对面落座下来。“巧璧,将早几日林姐姐拿来的明前龙井,与都督沏上一壶。”   巧璧依着吩咐退了下去。   明远一双目光落在慈音身上,未曾离开,见她那几番言语动作,到底放下来几分疑心,方才将怀中的檀木匣子取出来,送到小案上又推来她眼前。   “这对白玉镶金的镯儿,我见得喜欢。意头也好。如意美满,成双成对。送给慈音你。”   “多谢都督了。”慈音自接了过来,缓缓翻开来盒盖儿,见得里头白玉通透,那金丝镶嵌其中,巧夺天工。她却很快又合上了那匣子,“都督相中的,果然是上品。”   她自不想与他多做计较,哥哥伤好之前,她所有的抗争都是打草惊蛇。便就全数依着他作罢。   却见得明远缓缓朝她凑了过来,男子气息汹涌,靠得近了,吹得她耳边鬓发几分缭乱…那番作乱之感,从耳边传入心里。那个清隽公子虽早不复存在,占有他身体的这个恶魔,却依旧想要钻入她心底…   慈音闭上眉眼,由得他在耳垂边上逗弄…   丝丝酸痒,叫人难耐…   明远得势,借着情动,自又张狂了几分,那耳尖薄如蝉翼,嫩如香荔。他不能自已,寻着那耳垂亲吻去了她面颊上…却见她已然合眼,似是不想理会,然那双颊却已然绯如晚霞。   他见得满意几许,勾着嘴角又凑去她耳边。   “你放心,我们还未大婚,我不会动你…”   “不过…我等不了太久了。我已经与母亲说,再过一月,明家便会上门与林内阁提亲。”   话毕,他继续咬着她耳垂撕磨:“你该知道,我的心意…慈音…”   “……”慈音紧闭着双目,未曾打开。听得他起身出了偏堂,两行温泪方从眼角滑落…   明远今日春风得意,方行出来芳馨阁数步。禁卫军小卒平川上来与他报,“都督,方才小姐是被那周侍郎送了回来。”   “哪个周侍郎?”明远背手箭步,行得快,听得这名字,微微侧面回来问平川。   “礼部的周玄赫,周侍郎。周阁老留下的独子啊…”   “他送慈音回来?”明远眉心一拧,又问起,“去查清楚,小姐是何时与他相熟的,与我来报。”   “诶,平川这就帮都督去查。”   **   清早西边儿的城门将将打开,一行麻衣的菜农从门缝儿之中,缓缓鱼贯而入。一行皇城守卫下了值,正三五成群聚着去寻朝食了。   蜜儿正候着门边,等入城的人流过了,她方要与毕大叔一道儿出城去看看城外的菜田。   银荷背着菜篓子,也随着毕大海身后站着,自问起,“阿爹,这一批的果子熟了,京城好些酒楼都等着收呢。”   “我们这回能赚多少钱?”   毕大海笑道,“我应了蜜儿,红果儿专供如蜜坊,不卖别家。”   银荷听得,扫了几分兴致,却也乖乖道,“阿爹当家,都听阿爹的。”   蜜儿道,“毕大叔的果儿好,我自依着外头的银钱数儿来结。”   “只望着食客们满意,食坊和菜地,便就两头吃香。”   “对。”毕大海爽快一声,又与银荷道,“你莫要心急,那一亩田地的红风铃也要熟了。听着蜜儿的话,日后我们也定有得钱赚。”   **   今儿天气好,如蜜坊中朝食生意红火。阿彩方送走了几位散客,又见得一行锦衣的官兵结伴儿进来,寻得一张空桌落座了。   阿彩认得那些人的衣服,那面料儿上乘,自小心喊了声,“官爷。”   “一人来一碗酸汤粉儿。”吴尧对这京城大街小巷的吃食都熟悉,自打不见了甜水巷口的小老板娘,便与人打听得来,那小老板娘来了西街上开小店儿了。   见得阿彩忙活起来,吴尧半天寻不见熟人的影子,自打听起来,“小姑娘,你们家老板娘呢?今儿不在?”   “姐姐今儿去城外看菜地了。”   “朝食都是我来卖的,这酸汤粉儿我做的和姐姐一模一样。”   “官爷放心!”   “那行!”吴尧应了声,方转头回去与同僚唠嗑儿了。   今日蜜儿出了门,阿彩一人有些忙不过来。明煜刀工尚且还在,便在厨房里片好了一盘子酱牛肉,与阿彩送了出来。自从失明,他耳力长进不少,听得一旁几人说话声响,忽的分辨出来,是禁卫军的人…   吴尧正与几个同僚道,“这味道,侯爷还在的时候也喜欢。那时候还是小姐日日让人来买回去的。”   听得吴尧提起明府里的事,胡顺长叹了一口气,“那日若不是我去镇抚司回来迟了,该还能见得都督最后一面…”   “都过去了,莫提了。”一旁几个同僚劝着,酸汤粉儿已然上了桌,几人动起筷子来…   明煜借着阿彩的身影做挡忙寻着后堂去,以避开耳目。胡顺尚且对他还有几分衷心,若被其余人察觉出来,便是不好…   不巧的是,小卒平川今日也随着吴大哥来打牙祭,瞟见那一抹身影,忽觉几分眼熟,“诶,那人似不似大都督?”   话还没落,平川的脑袋便被胡顺拧了回来:“都督还陪着陛下上朝呢,怎么会在这儿。吃你的粉条儿。”   胡顺算是这一行兵士们的小长官,几人听得他话里严厉,便也不敢再多看多说什么。只麻利地嗦起粉条儿来…   胡顺比平川还早注意得那抹身影一些,确是相似…都督那日是遭影役人刺杀,若还在生,背后那收买影役之人不定还在打着什么主意。不管那人是与不是,他且定不能行对都督不利之事…   ****** 第36章 纤云弄巧(3) “二叔,你记得要回来……   蜜儿赶着傍晚前从城外菜地回来。   客人们已然到了两三桌,见得老板娘手中提着两个竹篓子,各起了兴致。   “老板娘,这是从哪儿回来?”   “今儿可是有什么新菜?”   蜜儿摇着手中竹篓儿,“城外见得地里阿伯们捉黄鳝,买了好些来。还有刚杀来的鸭肠,冒着热气儿呢。”   “红焖鳝段,爆炒鸭肠。今儿加菜。”   “今日可算来得巧了!与我们这上个红焖鳝段。”   “我们要一碟儿爆炒鸭肠,老板娘的手艺,定不差的。”   “好嘞。”蜜儿提着竹篓子寻着店里去,却被阿彩挡了挡。   “姐姐,二叔自打儿清早,便没出过房门。”   “我去敲门,他只说无事。也不知是不是眼疾又发了。姐姐你可要去看看?”   蜜儿心上紧了紧,这才忙寻去了后院儿。食材放去厨房门口,便去敲了敲二叔的房门。   “二叔?”   房门方敲了两下,便被一把从里头拉了开来。蜜儿见得他人,一双目光空空落在身前,好似并未疼楚,方拉着他衣袖,“阿彩说你一整日没出来,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呀?”   明煜探了探外头的光线,已然几分黯淡,知道是傍晚时分,方与她道,“我无事,你先去忙。我夜里再寻你说话。”   听他神神秘秘卖着关子,蜜儿几分迟疑,还是寻去了厨房。外头客人们还等着上菜,确是不好耽搁了。   焖鳝段儿得用酒,重姜汁,以去腥味儿。鳝段儿得先过油,方能使肉质不散。加上泡发好的香菇,冬瓜,慢慢煨上小半个时辰,便能上桌与客人们享用。   春日的鳝鱼肥美,除却了腥味儿,剩下独特的香气。田埂草木,春日雨泥,被浓厚的酱汁调*教过后,口感厚重,肉鲜紧滑…   客人们吃开了,等了许久的小锅,眨眼功夫便被几双筷子一扫而尽。那酱汁酒香,拌米饭更好。话不多说,米饭又下了两大碗去…   肉足饭饱,食客拍了拍鼓起来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儿:“好呷!”   目光却飘去了另一桌上的爆炒鸭肠。一闻便是用酒炒的,香得很。   夹一筷子鸭肠塞满嘴,酒糜香气莹润满口,咬下一口,脆嫩多汁儿。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新鲜的笋蕈…合着那味道微微剌口,吃一口便停不下来…   方吃饱了红焖鳝段儿的食客喊着:“明日还来,老板娘,那鸭肠与我留一份儿。”   蜜儿方从后堂里出来,端着一道儿新菜,“明儿可不定有了。今儿逢时,正好遇着农家里宰鸭子…”   食客听得果真坐不住了:“那、那便今儿来一份儿!”   “再来壶玉琼酿,好菜就酒!”   晚市最是忙碌,蜜儿忙完下来已然亥时二刻。   蜜儿自记挂起二叔的话,让阿彩收了门板儿,便寻来了后院里。却见得二叔一身黑衣,似是早有准备了。手里还拎着一壶玉琼酿。   “又偷我的酒喝?”蜜儿三两步寻过去要抢来的,却被他身形一晃。如今他身上伤早好了,身手可是厉害。却被他送了一坛子酒来自己手上。   “……”蜜儿几分无措,“与、与我酒做什么?”   明煜叹笑了声,“这院子待久了,闷着。”   “寻你喝酒,一道儿解解闷子…”   “……我才是几岁呀,不能喝酒。”酒不好喝!   话没完,蜜儿只觉手腕上一紧,脚下一轻,眼前景象晃了晃,她猝不及防被人背去了背上…   “干、干啥?”手里握紧了那酒壶,也不知是怕自己掉了,还是怕那酒壶掉了。却听得二叔一声,“捉紧。”随之眼前景象晃动,二叔踏着屋檐旁的小磨,借着石墙反跳,又飞身去了屋檐上…   蜜儿小心肝儿吓碎了一地…   不,已经没有地了…耳旁传来呼呼的风声,她在飞…   明煜只将人带来屋顶,方寻得一处屋檐角上,将她放了下来。这地方他独自来过几回,已然轻车熟路。   蜜儿忙抱紧了屋檐角上雕着的那只小兽,又往脚下看了看,高、太高了…她从小就不会爬树,见得高处便躲着…她是走兽,离地远了就心慌…   她看了看旁边。二叔却镇定自若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还正仰头喝了一口酒。   “二叔,你、你不怕高呀?”   明煜微微侧面,只道,“放心,这屋檐平缓,摔不了你。”   “……你忽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蜜儿…”   蜜儿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郑重其事喊她的名字,似是真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自心中打鼓也能猜到来几分…便果真听得他道:   “我恐怕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却见二叔侧目过来,一双眼睛空空洞洞落在她面上…   方上来了好一会儿,她才熟悉了一些,脚下虽是斜的,倒也没让人打滑的地步,其实不必那么害怕。   她这才松开那只石雕小兽。“我知道呀。”   “那日那位周大人来,便说要接你去大府宅上修养,还专门有小别院呢,不定还有丫鬟小姐什么的,天天贴身照料着。”   “……”明煜闷了一口酒下肚。   蜜儿见他无话,只得又给自己圆着场:“我是说,这样你眼睛也能好得快些。”   “原本也不该这么快。只是今日朝食,来了几个禁卫军,我恐怕在他们眼前露了脸面与身形。若无人将我认出来,那便是好事,可若万一有什么风声传入明远耳朵里,如蜜坊怕也会受得牵连。”   他不能冒这个险,以如今明远的心狠手辣,很可能会牵连着这丫头的生死…   “那…二叔你走了,还会回来么?”蜜儿望着他一双空洞的眼里,想求个答案,手中的酒壶却被他的酒壶碰了碰。   “会。”还活着,就会。   他在心中与自己许下承诺,却很快将沉重的话题绕开。   “我走之后,你得好好上学,若许家实在容你不下,便与阿彩一道儿去郭家的。有个人跟着照应方好。记得与人家学费钱,私相授受,不可。”   “早两日,郭潜那小子送来了本千字文。搁在账台下,你记得看,照着练。”   “店面不必太忙,钱赚得够用便好。身体重要。”   “你衣物不多,账目上的钱取来,与自己好好张罗些。不必太过节俭了。女孩子家,还是要懂得打扮的…”   “特别是秋冬,穿足些,莫着凉…”   蜜儿边点着头,边呛了一口酒下肚:“二叔今日好啰嗦…”   “……”明煜收了话,“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二叔连秋冬都嘱咐了,可是过了秋冬,也不打算回来寻我?”   “现如今春天还没过呢,二叔要去多久?”   “……”这话他无法作答。   禁卫军落入明远手中,皇帝如今都得仰仗三分。他若想平反,也还得顾及皇城安危。此事太过复杂,或许两月,或许两年。他说不准…   他压下心中些许不安,方扬了扬声调道:“待我回来,你该是个大姑娘了。能写会道,诗词经文,算数珠法,都该难不倒你。这如蜜坊,也该要门楣一新,在京都城里立下一席美食之名,不在话下…”他的丫头,他很是清楚。   这样的姑娘,值得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至于他,或许并不美好…   “那可太难了,读书写字就把我给难死了。”   蜜儿只觉二叔的饼子画得好大…   她不自觉地去抱了抱二叔的衣袖,蹭着那衣服上头几分清冽的气息,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二叔,毕大叔如今的菜地可大一片了。红果儿,红风铃,再过十几日便就丰收了。我正看着食谱,夏日里做荷叶宝鸡、韭菜炝河虾,红果儿豆腐羹…秋日里水产便都肥了,酱蟹我可最拿手,还有炭烤的蒜香牡蛎,配着红风铃的辣子味儿,可得多香呀…”   大约酒是有些醉人,她直靠着旁边人的手臂,有些发昏起来。合上双眼,也不知是什么热滚滚的东西划过脸庞。   避开喉咙里的氤氲,蜜儿方才继续缓缓开开口:   “二叔…”   “你记得要回来尝尝…”   却听得旁边淡淡地一声,“好。”   **   清早的阳光洒在皇城金瓦上,泛起一片粼粼波光。官道上,榆树与柳树间各成荫,已然有了几分夏天的影子…   明黄色的仪仗,正从金銮殿上缓缓下来。一干众臣,也随之三三两两行出大殿,寻着出宫的马道儿上去。   周玄赫双手拢袖,合身跟着圣驾后头。随着皇帝身后入了养心殿,便又忙跪下叩首。   “陛下,万寿节将近。礼部清点了大小事宜,都在这份儿奏折上,还请陛下过目。”   “你今日怎如此上心了?”皇帝话语漫不经心,似是调侃,又似是奇怪。   就连一旁江公公过来从周玄赫手中接过奏折的时候,也不自觉的笑了笑,“周大人今日勤力了?太阳可打西边儿出来了。”   养心殿里不比金銮殿上,君臣之间,有些话倒是可有些商议的余地。周玄赫仍跪在地上,又叩首道,“那是陛下教导有方,玄赫日三省吾身,以往陋习实在可恨,想来日后,定要与陛下尽心尽力…”   “……好话说尽…”皇帝嗤笑了声,又怎不知道周侍郎的性子。花腔一耍,便是要开口有求。皇帝不常许人东西,可也要看是什么。   “年年万寿节大同小异,今年礼部又出了什么新主意?”   周玄赫余光扫见得皇帝缓缓翻开那奏折,这才开口述道,“陛下明鉴,今年万寿节大小庶务确与往年相差不大,只是有两样儿。东北年初的时候雪灾,百姓受苦,趁着万寿节,望陛下能颁三千两物资,与东北百姓赈灾。”   “这到底是礼部有心了,却是应该。明日早朝你在提点一番,说与户部的人听一听。”皇帝说罢,又问起,“这是其一,何为其二?”   “其二,近三年以来,北疆疆土安宁。骠骑大将军出征多年了,臣以为,借着万寿节,大可让程大将军回朝一聚,也让北疆将士感召皇恩。”   周玄赫说完,却听皇帝片刻不语。顿时心虚了三分。   半晌,方听得一旁江公公道,“周大人,这兵部的事情,似也轮不到礼部过问吧…”   周玄赫拜了一拜,又道,“将士们背井离乡,谁不想重踏故土。即便他们自己不能回来,若听闻得程大将军被陛下召见,得以归国与家人团聚少许,也于心中有个慰藉…”   话刚落,却听得皇帝手中奏折往桌上一撂,“罢了,兵力布防,牵连甚广。礼部有此体恤之心,朕知道了。”   “此事,容后再议。”   周玄赫心里一沉。可皇帝最大,他又拧不过人家。他到底将明都督的话带到了,可惜皇帝还被蒙在鼓里。周玄赫只得又在地上叩了一叩首。“陛下英明。”他暗自腹诽,英明个屁…   一旁再听了几声皇帝吩咐与告诫,周玄赫方从养心殿里出来,正由得小太监领着往宫外去。却见得一身紫色蟒袍迎面而来。   “周侍郎要出宫?”   “不如让我送送你…”   见得明远面上几分阴冷,周玄赫背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陛下还正等着都督呢。周某怎敢有劳了都督。”   明远扫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若陛下要传他,自有内侍来报。眼下,并没有。很明显,不过这位周侍郎的推挡之词罢了。“陛下于养心殿中批阅奏折,暂时还用不上明远。”   话落,明远没打算让周玄赫再狡辞,摊手指了指通往宫外的官道儿,“请吧,周大人。”   周玄赫如被人压着上了路。那日从如蜜坊里,听得明煜说起除夕影役刺杀之事,明府中两位话事之人,一同身亡。而如今剩下这独独的上位者,可见其手段狠辣…   周玄赫提着三分儿小心肝儿,自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主儿,便就拾掇起赖皮脸相来,有一搭儿没一搭儿:“都督平日里都去什么地儿消遣?”   “喝酒玩乐,可得找我周某人。领得都督去个好地方,保准让您如梦如醉。”   明远笑了笑,无意与他瞎扯淡。   “周侍郎,是何时认得我阿姊的?”   “……”倒是很直接嘛。周玄赫倒也不怎么虚,“阿姊?”   “都督还有位阿姊在家中?我怎么不知道。”   明远冷冷,“周侍郎是不知,那林府上过继去的林慈音,原本是我明府的小姐。只因得兄长亡逝,已然无了依靠。母亲怜见,方想来这道儿金蝉脱壳之法儿。”   “慈音不过先过继过去,数月之后,我们便会将她接回来明家,做明家的大娘子了。”   “……”明家大娘子?   周玄赫一脸惊讶,望着眼前明远,内心里摇头如拨浪鼓…   你也配?   “哦,那林家小姐,那原来是都督的未婚妻?”   “正是。”明远对人一拜。   “慈音不过府上普通闺秀,周侍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明远不过一提,若有得罪。还请海涵。”   “……都督说的哪里的话,我不过在陆家春宴上与明姑娘多说了几句话,随后又在西街巧遇了一回。平日里怜香惜玉惯了,方顺手将小姐送回去了林府上。”   “都督不见怪就好。是周某不慎得罪了…”   明远勾起嘴角笑了笑。周侍郎一张嘴,油滑如田埂里的泥鳅。可信不可信,那得看看他如何做。明远道,“如此便好,周侍郎,请吧…”   **   林阁老的府宅依着城北小丘而建,府邸里靠着小丘上流下来的一道儿小瀑布,别有一番景致。   春江水暖,鸟语花香。林阁老兴致雅然,在府上设了茶会。引得朝中官员前来拜访,喝一口清茶,呷一诞果子糕点…   山泉在侧,叮叮咚咚。士大夫们席着水边大石而坐,茶水茶点,散落脚边,便也求一份随性雅然。   府中小姐们则大不可那般畅快潇洒。林夫人早让人作了三五帷纱的茶寮,置放在溪水下路。方让府中闺女儿们在帷纱之中饮茶用果。   周玄赫着实看不下去这帮老臣们清汤寡水的茶宴。要他来主持,那定得用云南最好的檀香木矮台,摆上十几围。茶水换做美酒。吃食嘛,定不必是些什么鲜花儿果子,蹭什么春意,分明还能再丰盛些…   最重要的是,还得请来绿柳巷一干伶人,唱曲儿助兴,或再有迷花巷里的头牌花魁,在溪边大石上赤脚起舞。那般香艳情形,可多能下饭。   他昨日在皇帝那里碰了灰,今日寻来林府上的茶会,实则是来与林小姐通气儿…可见得林夫人将男女宾客隔开得渭泾分明,只得兀自低声捣鼓:“顽固腐朽,真不堪教化…”   正是叹了声气儿,却见得茶寮之中,林小姐一身粉黄襦裙,手起一面山水面儿的团扇,撩纱而出。周玄赫看得几分痴痴迷迷,却见得那美人儿正朝着他这处看了一眼,对上眼神,方又见美人儿寻着一旁林中去了…   他暗自心领神会,也与旁侧几名老臣拜了一拜,“叔伯,叔父,我去小解一趟…”   寻来林中,却见慈音由得巧璧扶着,立于小亭之中,他自屏开带来的小厮,独自行了过去。   “林小姐。”周玄赫一拜。   慈音自也还了礼数,便将巧璧也支开去了大道儿上放风。见得四下无人,慈音方问起,“周大人面见圣上,圣意如何?”   周玄赫摇了摇头,“礼部提及调兵遣将,到底是越俎代庖。圣上自是不满。可我也不能贸然与圣上明说了,这事情,怕还是得让明都督亲自面圣一趟…”   “可哥哥他眼睛还未康复,他自觉着,这般回去对圣上无用。偏生要等复明了,才肯行那一步…”慈音说罢,自想起来周玄赫的处境。“让周侍郎如此谏言,怕是拖累了您…”   “拖累?”那不存在的。他本身无一物,拖累能到哪里去。更何况,他头顶阁老阿爹的灵位,周阁老为朝廷殚精力竭而死,那可是大大的忠臣!   “林小姐不必担心。陛下大度得很,从不跟我一般计较。”   慈音听得安心几分,却又叹了声气,“若不能借着万寿节,让陛下传程将军回朝,谁又胆敢与皇城守卫为敌…”   “诶,别忧心。”周玄赫戳了戳自己脑门儿,“让我再想想。”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得巧璧正大声,“都督,小姐、小姐还在溪边吃茶…”   明远正寻来,见巧璧独自一人在这儿,便就问起慈音。   “你如此大声作甚?”   “可是在和什么别人通信?”   明远疑心甚重,带着来的人,也四下里打探张望起来…   慈音忙与周玄赫福了福,“我、先回去茶寮了,周大人…”说罢,方寻着方来的小径,匆匆而去…   周玄赫自也察觉出来慈音面上几分畏惧,看起来,人也不大愿意做什么明府大娘子吧?他素觉世间女子可爱,强人所难之人,实在可恨…   慈音回来茶寮不久,方见得明远将巧璧带了回来。见得自家小姐,巧璧忙紧了几步躲去了小姐身后。   慈音行出来茶寮,与明远作礼,“女眷茶寮,都督不便久留。”   说罢了,方抬手指了指山涧旁的散座,“都督还是去那边与林大人们一道儿吧。”   明远冷冷一笑,“还是慈音你为我考虑得周到,我这便去了…”   见得明远转身,慈音只觉背后的冷汗都顿时收了一收。却听得林府的小厮匆匆来报,“小姐,外头来了个女娃儿,道是与您来送食盒子的。您看看,是不是您让人送来的?”   小厮说着,将手中食盒子递来慈音眼前,眼见得那食盒子上头的“蜜”字,慈音自知道是从如蜜坊来。“确是。”说着正要让巧璧来接过去。却被明远抢先了一步。   “好好的茶会,叫食盒子作甚?林府中的点心不够吃么?”   明远接来手中,直揭开了盖子,却见得里头三样儿鲜花饼,各自三小碟儿放着。   慈音见得那盒子里的吃食,方与他解释:“是我一早让巧璧去西街上订来的。这些花饼儿应景,便想着,让母亲和姐妹们也尝尝。”   明远迟疑着,见得并无异样,方将食盒子递回来与巧璧。“那,你们好生品茶。”他自说罢,方往山涧那边去了。   慈音远远听得他笑与林阁老问好,转背过来,脚步已然有些虚浮,还是巧璧将人一把扶住。   慈音先将那三碟儿点心放落在席间,请着林夫人与众姐妹品尝。方又寻着去了那食盒底下的暗阁里,方见得一张小字条儿…   慈音避开四周耳目,摊开来看了看。上头字迹几分歪歪斜斜,写道:“请周大人来西街接二叔回府养伤。”   明远与诸位寒暄一番,方独自就坐,远远打量起那边刚刚行回来的周玄赫来。   小卒平川凑来耳边,将早几日周玄赫与慈音在陆家春宴上相遇,后又在西街食坊上偶遇的事儿,与明远又再交代了一遍。明远听得,与周玄赫昨日所说,基本无二,方放得下来几分心思。   正端起来茶水,小抿了一口。却听得平川又道。   “不过都督,早两日我们在西街上遇着了件奇怪的事儿。”   明远饮着茶,淡淡问起,“何事?”   “那日下了夜巡,吴尧带着我们哥几个去西街上尝鲜儿。吃的是家酸汤粉儿。”   提起这件事儿,明远忽的有了几分印象。慈音也寻着去过,专找的是父亲爱吃的那家酸汤小店。他自起来几分兴趣,问起:“而后呢?”   “我等吃着朝食,在那小食坊中好似见着了大都督…”   平川只见得都督眉间肃起,目光里全是杀气,朝他看了过来。   话语似是从齿间磨出:“再说一遍。”   平川忙低头下去不敢再看都督的眼睛,被他一问,方又几分慌慌张张:“当日,我们见那人身形九尺有余,一身粗布衣服,却拦不住身上英气。面上虽被胡子挡着了,见得不甚清楚,可我等也是跟着大都督多年的。那背影实在相似…”   话音未落,平川只听得瓷片儿爆碎的声响。抬眸果见得,都督手中的茶碗竟是被他一掌捻碎了。   他强忍着心中恐惧,慌忙再补上一句:“胡统领那日也在,只是不让我们多言,似是在担忧着什么。都督若不信,可以寻着胡统领来问问。”   明远自想起,除夕那日影役回报,明煜重伤被追入了小巷,影役首领却伤重难治…他原本还想再出一笔银钱,买他明煜首级。   可次日一早,胡顺便带着明煜尸首来与他相报,他原也有所迟疑。那尸首烧焦,面目尽毁,除了身量无二,身上五彩锦衣看得出来些许颜色,再有便是腰间那一对双刀,作了铁证…   如今看来,这胡顺身上,还大有文章…   “都督…”平川一旁试探着。   明远方收回来几分心智,“你做得很好。本都督记下了…”   平川心中扬起几分得意。他与胡顺一同入军,可胡顺先得来明煜赏识,压着他一头多年了。可人都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扬眉吐气的日子该是不远了…   “还有件事情,都督可能不知。”   “那日我们一道儿去的那小食坊,便是慈音小姐那日下午,与周侍郎不巧相遇的那间小食坊。都督,若我们那日见的人是真的,慈音小姐怕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了。”   明远自将目光又投去茶寮之中,帷纱随风飘着,女子身形若隐若现。原在翠玉轩,她还有几分执拧反抗,不怪乎这几日,额外地顺从… 第37章 纤云弄巧(4) 他是不是还活着?……   许是有所感应,慈音几分心绪不宁。正抬手端起茶水,却见得自己的手都微微颤动。慌忙放下茶碗,方起身来与林夫人福了一福,“慈音有些不适,失礼了母亲,想先回芳馨阁歇下。”   林夫人并未介怀,颔首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方许了她行开。   慈音方行出来茶寮数步,便几人禁卫军行来。   “慈音小姐,都督请先您回芳馨阁。他一会儿,要来寻小姐您说说话…”   **   西街华灯初上。   如蜜坊门前来刚了几个食客,又都垂头丧气地行开。只因得门前挂着的那块儿小牌子:今日休市。   屋子里,蜜儿正与二叔修面。   人来了她家几个月,胡子便就没剃干净过。蜜儿与他草草打理过几回,二叔却说不必太过整洁。蜜儿也知道,他自觉着是身藏在阴影之中的人,方不愿用好面目见人。   今日打理得来,蜜儿方发觉,这张脸修整得干净了,颇有些招惹人心…   以往总觉着那双眉目清冷,其实不过一眼看去让人生了距离罢了。如今近近地看,只觉着那双眼波之中虽还有浑浊,却是存着几分柔情的。   蜜儿放下手中剃刀,方去桌上取了些面药来,在手心中焐热揉软了,方去捧了捧他瘦削的脸颊,与他擦药。   明煜不自觉的抬手去拉她,“做什么?”   头几回,好似都没有这个步骤。   “今儿方买来的面药。那刀片容易伤脸,涂涂这个,便不疼了…”   明煜闻见那药香,几分清冽,并不似女子之物脂厚香腻,他这方才松开手来,让她继续。   蜜儿触碰着那精致的线条,狠狠地多看了几眼,日后见不着,怕是容易忘记了…   “二叔去了周府上,就能好好的做回大官爷了,不能再马虎。”话落,蜜儿手中擦药的活儿也跟着完成了。   “去到周府上,处境与这里无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歇息,养伤。”   “你莫多心。”明煜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起了身来,“周侍郎该在外头等急了,我该走了。”   “……二叔。”蜜儿见他兀自出去,牵起他的袖口子,“我送你上马车去。”   周玄赫来了小院儿许久了,见得二人出来,忙一把凑来明煜身边。   “明都督,马车停在后门许久了。再不走怕是惹人注意,今儿从林内阁家中出来,便见得禁卫军等人急匆匆往府邸里去。总觉着不太对劲。”   明煜叹了声,“慈音可还好?”   “茶宴还未完,慈音小姐便先回了芳馨阁。该是无恙。”   “那便好…”   “都督,走吧。”周玄赫忙从蜜儿手中将人扶了过来。   外头忽的几声马蹄刀剑之响,咚咚咚咚,又再有人狠狠撞着店面门板儿。明煜正与周玄赫行到了后门边上,忽的停了步子。便听得阿彩小跑而来:   “姐姐…外头来了好多的官爷…我们开门还是不开?”   蜜儿方还有几分不舍得,这下担心再生波折,方将二叔与周大人往门外赶。“你们快走吧。我去看看。”   门板被敲得急。蜜儿慌忙拉着阿彩迎去了店面,临着回头来嘱咐了声,“快走。”   **   阿彩搬开门板,却被两个禁卫军一攘,差些摔倒了。蜜儿忙扶起人来,却见来了好几十人,都在小店门外候着。西街上店面都不敢得罪了,吴家饼铺、桂花糕铺子,全都灰溜溜合了门。   “官爷们来,是有什么事儿么?小店经营,是去衙门里办过手续画过押的,月月的税钱,也都按时缴了。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官爷…”   阿彩站稳了几步,却见得一旁门板被一一砍破了,“诶,我家的门板子…”   蜜儿将人拉了拉,示意阿彩眼下不能计较这些。   方见得一身紫袍从那些碎门板后头背手走了进来。店面里没点烛火,却被禁卫军手上的火把点得亮堂。   明远目光在蜜儿身上扫过,这才确定了几分,“哦,原是小娘子啊。”   “……”蜜儿也认得出来几分来人。虽只有过两面之缘,她却听得过好些回这个名字了。二叔虽未明说过,可害得二叔受伤,双目失明,定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恕小民粗莽,并不识得大官爷。”蜜儿拉扯着阿彩,一道儿低下头来。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刀剑,她们只能乖乖服软。   明远笑着:“不识得我不要紧。你可识得明煜明大都督?”   后堂帘后,周玄赫险些拉不住人。明煜方听得那行脚步声,分辨得出来是禁卫军的人,便就不肯走了。眼下凑来了后堂,听着动静。万一丫头被明远伤着,他便与他鱼死网破。   周玄赫忙小声劝道,“都督再不走,不是办法。若让禁卫军在此发现了都督,才真是害了小老板娘…”   明煜这才几分恍然,倒是周玄赫比他清醒。若明远进来,寻不得他人,无证无据,定不能拿丫头怎样。可若他一时冲动,漏了自己的行踪,便是坐实了蜜儿将他藏在这里…所以他得走…   蜜儿连着摇了三下头,“小女出自小门小户,怎会认得什么大都督?大官爷可是来寻人的?家中就我和小奴阿彩了…”   “我听闻,你还有个二叔?”明远不紧不慢,在一旁方桌前坐了下来。   蜜儿道:“二叔,早两日出城办事儿了。不在家中。”   明远冷冷笑道:“出城办事儿?他不是眼睛瞎了么?”   蜜儿扬起三分声调儿,“二叔眼睛已经治好了。方去了江南,寻些菜样儿和香料回来。”   “好了?”明远几分不信,好了,他还不来寻他报仇么?   “何时出的城,还有什么人?”   “他身量好,独自一人骑马走的。就今儿一早。”那日二叔与她说要走,她便早早将这些谎话都编好了。本想着若周围邻里问起,也好有个说辞交代,不想今日这么快便用上了。   “很好,走了!”明远话语上扬,却看向一旁平川。   平川只觉那目色里几分狠辣,自颤颤巍巍上前来,“都督,一早儿城门无人戒备,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话没落,“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平川面上。“废物。”   平川捂着脸,连连颔首,“是、是小的办事不利…”   明远没理会,直对身后一干禁卫军挥了挥手,“进去搜,寻得蛛丝马迹的,这丫头若是说谎,便带回镇抚司里好生伺候。”   眼见一行禁卫军正提刀往后堂闯,蜜儿脊背上也不自觉的起了一身冷汗,二叔千万得走了,走得远远的,不回头…   只那行人还未入后堂,便见得一抹黑色身影不知何时闯入来店里。与明远拜了一拜,“明都督,圣上在宫中传召您呢。请您挪步养心殿。”   蜜儿不敢抬头看人,只听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明远看清楚来人,皇帝身边的暗卫之首,他自要忌惮几分。“是安大爷…圣上传召,可有令牌?”   那人从袖口里滑落出来什么,往明远面前送了过去,“十三司的密令,可够请的动大都督么?”   明远挥袖,虽不情不愿,却是冷笑了声,“安大爷来,定是皇上的意思。明远这就领人回宫复命。”明远说罢,便就转身往店外去,却留下一小队人马,吩咐一旁平川道:“好好查干净了,一会来与我报。”   明远带走了大半的人马。剩得平川留在店内,等着一干禁卫军入小院搜查。   蜜儿见得方那小官爷当了事儿,方拉起一旁阿彩,问道,“官爷可要喝杯热茶,我让小奴去与您斟来。”   平川头回受得重用,便就摆起来几分小统领的架势,“上杯茶来。”   “好嘞。”蜜儿忙支开阿彩去厨房,“灶上还温着一壶雪梨枸杞饮呢,与官爷端来尝尝。”   阿彩见得蜜儿眼神,便知道姐姐是想让她去后头看看,后院儿里该走的人走了没有。阿彩匆忙入了后堂,片刻功夫方端着那壶雪梨饮出来。去与平川添了一盏。“官爷试试这味道可还好。”   “这道茶汤清润平肺,姐姐说,加枸杞还能明目,可家中的恰巧用完了,便只好与官爷端来先用着。”   蜜儿一旁听着,厨房里的枸杞是还有的。阿彩是在说,二叔已经走了…终是放下几分心来,方见得那小官爷倒也不大讲究,端起茶碗来,一口便喝尽了。   许是这味道尚好,许是没曾得过什么好处。平川又问得阿彩要了一碗,方吩咐道,“这味道儿清甜,还有一锅,与兄弟们也都尝尝。”   阿彩听得连连称好,便去一旁取了碗来,斟了十数碗。后院儿没了人,便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只盼着将这些官爷伺候好了,人家心满意足了,能早些放过她和姐姐…   果没多久,便听得人从后院出来回禀,“川爷,可没见得什么特别的。只有些男人的旧物什,也不知是不是都督想要的。”几人捧着几件旧衣衫来,与平川交差。   平川自打量了一番。方又被那雪梨水儿收买了些去,便就吩咐道,“都督不在此处,也没搜得什么可疑的人。今儿便早些收工吧,待我回镇抚司里与都督禀报。”   蜜儿听得这话,自拉着阿彩与那小官爷福了一福,“官爷大度。今儿的恩惠我们都记着呢。改日您再来这小店儿里,与官爷算几个便宜的酒菜钱…”   当着一干禁卫军的面儿,平川得足了面子,自笑道,“这小娘子嘴甜。”说罢了,让人捧着那几件旧衣衫,出了如蜜坊的大门去…   等人得远了,蜜儿方晃晃荡荡在桌旁坐下。   阿彩忙去收起了门板儿来:“姐姐,还好有惊无险!”   **   周阁老喜静,连府宅都修得在靠着城边的位置,与林阁老分了半壁小丘去,依山靠水,园林幽静。   明煜被安顿在依山而建的枢林轩,不过二进的小院儿,格外隐蔽清幽。借着夜深人静,还能听见些许山间小涧声响。   明煜身在林中,心却难静。   周玄赫早出去打探西街上的消息,还未回来。明煜手边的茶碗方又见了底。   却忽听得窗外一阵风声,似是有人经过。来人身法轻巧,并未留下脚步,明煜却觉着那身法几分熟悉。依着声响,寻出来院子里,方听得有人落在地上,正单膝跪下与他一拜。   “寻了大人许久,终是得见。”   明煜认得出来声音,“明安?”   他早前在十三司与太子为暗卫,曾是十三司之首。太子登基为皇,便又依着军功,封他为禁卫军都督,接替了年迈父亲的位置。他走后,十三司便以明安为首,来人是他的旧部。   “是…”   “大人的眼睛…”   “被明远所害。不过,已寻了良医救治。”   明安一笑,“那便好。”   “大人身亡之事,陛下一直在让我们彻查。明安无能,直至数日之前,方寻得都督踪迹。”   “陛下可知道我还活着?”   “陛下暂时不知。”明安道,“未敢与都督碰面,明安不敢让陛下知道。”   “很好。”明煜沉下气来,“今日如蜜坊中,到底如何?”   “我用计支走了明远。店中两位姑娘,暂且无碍。”   明煜终是放了心,方与明安道,“还有件事,且得让十三司去查个究竟…”   明安抱拳,“全听大人吩咐。”   **   慈音这一夜,昏睡得恍恍惚惚。梦境一个接着一个。   恍惚之间,梦中闪过哥哥双目被明远害的影子…哥哥身上都是刀伤,她也跟着疼…再后来,她身披霞披,头戴凤冠,立在明家大宅前,等着被人迎娶。然而眼前却是一片苍苍茫茫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忽有一个身影从那大雾之中行了出来。   那人身量甚高,只是佝偻着脊,双手拢袖,便就让人觉着几分谦卑…   一开始,她看不清楚那人长相,只觉熟悉…   可后来,起了大风,雾散云开,终是见得清楚那人样貌。她猛地到抽了一口气,从床上惊坐了起来。捂着心口,气息难平,却眼见得窗外已然天亮…   “巧璧…”她声音里沙哑着,这方才察觉口渴得紧了。   巧璧原守着门边睡着了,听得小姐醒来,便忙来床边服侍。“小姐醒了,我去与你端水来梳洗。”   慈音却问,“外头那些人都走了么?”   昨日从茶宴回来,芳馨阁便被明远的人一直守着。直到她梳洗睡下,也未听得外头的人走开了。这下方问起巧璧来。   巧璧摇头,“都在。”   “小姐,都督这是怎么了?”   “该不会…”   慈音忙一把捂住巧璧的嘴来,“记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去西街上吃了趟小食,与周侍郎在国公府春宴上巧遇。”   巧璧连连点头,“知道了,小姐。”巧璧这才行开,去与小姐倒了杯冷茶来。   慈音喝下一口,小声咳嗽起来,却听得门外守卫一声声,“都督。”   “都督回来了。”   她自紧了紧心情,又想将巧璧支开出去,“这茶水太凉了,去换一杯热的来。”   巧璧正端着那壶旧茶汤出门,却生生被明远拽了回来,“谁许你出这个屋子了?”   巧璧忙跪了下去,“二爷,小姐喝不得冷茶。奴婢得与她去沏壶热的来。”   “不必劳烦巧璧了。”明远扬声喊着外头的人,“与小姐沏一壶热茶来。”   巧璧听得,慌忙回去了屋子里。便将茶壶放下了,又自己寻着一边立好。小姐交代过的话她记得,不论怎么样,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明远背手行去了屋里,见得慈音靠着床前坐着,抬手去抚了抚她的面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嗯?”   慈音原先许是还有几分留念,可自从在如蜜坊中重新遇见哥哥,心早就死了。厌恶和恶心,早已积压多时,被他如此一碰,呼吸都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明远声音里却是几分淡淡的。   昨日十三司在皇帝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无故欺压翠玉轩。若只是一家小小珠玉坊,到底也不算什么,可十三司在陛下面前,偏偏将话头引到了百姓民生上。说什么,若随意欺压百姓,□□不聊生。   皇帝不悦,说了他几句。他脸皮厚,这气也不是受不起,只是今后,他动不得翠玉轩,更动不得那如蜜坊,唯有寻回来这芳馨阁里,找最清楚的人问个明白。   “我没有害怕。”慈音看向他眼里。“不过是见到了都督,心情有些激动罢了。”   “真是?”明远话语里几分高兴,拇指在她侧脸上重重地来回揉搓。   “这才是我的好慈音。”   那只大手沿着下颌缓缓下滑,寻得她细嫩的脖颈上,忽的一把收紧了四指。慈音几分猝不及防,呼吸被他掖紧,喘息更急促了几分。却听他问,“所以你得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慈音只听得他咬牙几个字,忙又闭上了眉眼,“都督说什么?我不知道。”   一旁巧璧也跪去了地上,“求都督放过小姐,小姐身子弱,怕是经不起的。”   “她经不起,那你说。”明远手中力道再加紧了些,目色狠狠扫向地上的巧璧。   巧璧连连磕头,“都督想要问什么?巧璧愚笨,还请都督再问一遍。”   “……”慈音已然失了声,睁眼却见巧璧几分镇定。   明远再道了一遍,“明煜,你们家煜大爷,可是还活在这个世上?”   “都督在说什么?巧璧怎么听不懂。大都督不是已经在大年初七,与老爷一道儿下葬了?小姐她经受了丧父丧兄之痛,食不下,睡不好,一直病到了今日,都督可是都忘了?”   “好一个的巧璧。”   “巧嘴灵舌。”   明远一把松了手上的人。慈音方大口呼吸起来,却见得明远行去巧璧面前,扯起巧璧衣领,“我明家养大的人,如今全向着个外人?”   “很好。”   慈音自顾不暇,还来不及开口,便见得明远一把拎起地上的巧璧往屋子外头去。又听得那声音狠辣对外头的禁卫军道:“将人带去镇抚司,和胡顺一道儿伺候好了。”   **   西街上经得那日禁卫军一闹,食客们都清冷了几日。   百姓们打开门来过日子,日日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事寻得些消息八卦饭后作乐,可若真要惹上那些官非,都是能躲得多远,便躲得多远。   莫说如蜜坊,就连原本日日都要排队才能买得到羊脂胡饼的吴家饼铺,如今只用到店便能买着了。不知情的食客们,还因此有些小窃喜。   蜜儿眼见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可讨好食客的法子,她倒是多得很。便寻来几样儿新菜,在店铺门前支了炉灶,让食客们好好闻闻香气儿。   夏日将至,荷塘绿波如海。趁着午后无人,摘来的荷叶,能做好几用。   糯米裹着花肉,伴上卤汁儿,包在荷叶里,大火蒸熟。打开来糯米油滑,花肉入口即化,又因得那荷叶苦香,能解腻味儿。到底是一顿好带走的简单饭菜。   客人们赶着急,不愿在店里坐下,或怕惹着了这儿什么不吉祥的,都还得给美味儿几分薄面。打包带走,海食几口,便全落了肚子。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抹上花雕酒的肥鸡,裹着荷叶扔进了烤房。取出来了,累着个小山堆在店门口。拨开来一只,鲜香四溢。路过的行人都不免多看了几眼。打包带走,不碍大事儿。谁叫好吃呢!   便就如此张罗了三两日,不再见得禁卫军来。西街上的食客们方才放了些心。如蜜坊里生意恢复了寻常模样。   蜜儿自也做来几道儿新菜。酱猪手、荷叶豆腐、玉带羹、干烧鲈鱼…   夜市越发红火了些,烤肉卖得尝尝断了食材,玉琼酿堆成的酒墙,起了又空,空了,又一车车的从薛家酒坊运来如蜜坊。   只是每每亥时过后,繁华闹市收场。小院儿里,徒剩下来几分冷清。   二叔的屋子空空荡荡,被一行禁卫军收走了最后的衣物,唯有床榻上的被褥还剩下几分他的气息…   繁华热闹过后,蜜儿独自尝了几口酒,难喝。   只是下了肚,便能浇熄灭了那些的孤单惆怅。方觉着,酒是个好东西… 第38章 飞星传恨(1) “呸,猴急的玩意儿。……   阳光旖*旎,洒在皇宫的金瓦红墙之间。入了五月,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越发有了几分夏日的影子。官员们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成夏日的薄装,一个个从早朝下来的时候,额上都布着细汗…   周玄赫正往马道儿旁的马车处去。   却听得身后有人喊他:“周大人,走得如此匆忙。怎也不找个同僚结伴儿?”   周玄赫认得这把声响,顿了顿足,凑起一副笑脸,方回头过来一拜,“明大都督。我这正赶着去绿柳巷听小曲儿呢,明都督可要一块儿?”   到不是周玄赫不愿意找人结伴儿,而是朝中官员,想拉帮结派的不找他,不想拉帮结派的又自问清高,看不起他。两头不讨好,他也早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儿。   明远行近了几步,哼笑了声,“周大人,那日,我阿姊送你的食盒子,味道怎样?”   提及这个,周玄赫心中顿了一顿。那日茶会,他见得慈音被禁卫军送回芳馨阁,便自觉无趣,起身与长辈们说了别。行来林府东南侧门外,周府的小轿子正停着一处。却见巧璧与他送了个食盒子来。   “周侍郎,小姐让您好生品品。特别是下层那碟子玫瑰花饼。”   他忙接了来,便见巧璧匆匆又往府中去了。巧璧话中有话,他自也听了明白。上了小轿,方寻去那食盒子的暗格,便见得那封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纸条儿,是让他加紧去如蜜坊中接人…   回到府中,他尚未落脚,便让人张罗了马车,往西街上去,方赶着禁卫军之前,将人安全接回来自己府上…   当下被明远问起来这些,周玄赫便知巧璧送了那食盒子来的事儿,让禁卫军的人拿住了。   “诶,那几个鲜花饼,味道尚好。”   “林小姐的地主之谊,周某还未谢过。这不巧,今儿正好请都督帮着带句话儿…”   “周大人客气了。”明远听他将与慈音的干系撇得干净,便也只得让了让道儿,“便就不阻着周大人去听曲儿了。”   “诶。”   周玄赫答得爽快,一溜烟儿便上了自家马车。   明远望着那马车缓缓驶开,手中成拳,背去了身后。   他不信什么独自骑马下江南的鬼话,慈音近日与这姓周的走得近,若那人还活着,定和他周玄赫脱不了干系。   若是别人私藏了他要找的人,他早与皇帝请命动手了。唯独这周府上,他动不了…周阁老生前为官清廉,即便在十三司和禁卫军手上,也未曾留下过什么案档。他再是想带人去周府上查看,也得有皇帝的批文…   要问十三司和禁卫军的案档什么人最清楚,除了他,便是明煜。选来周玄赫与慈音做接应,他那兄长的手段,看来还是在的。   周府马车行来东街,方在小路口上前停了下来。   小厮上来请人,“公子,到了。”   周玄赫正在车里打了个盹儿,睁眼便见得马车外熟悉的街道,果然是已经到了绿柳巷门前小道儿。周玄赫在车中理了理衣物,进去见老情人,总得妥帖干净。方喊来小厮看了看,“我这一身,可还行?”   “公子原就生得俊朗,怎么都行的。”小厮倒也是个懂事儿嘴甜的。   周玄赫几分满意,正要下车。却见得马车窗外,一行禁卫军护着十数个家仆,正从那金玉满楼里出来。若说翠玉轩是近些年来京都城里珠宝行里的黑马新贵,这金玉满楼,便是历经了数代的老店了。那些家仆,每人手上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看来准备的礼数不少…   他暗自念叨了声儿:“买这么多的珠宝头面儿,可是哪家要办喜事儿了?”   “那看着像是明府上的大管家。”小厮无意一句。他们下人们办事儿,多有在店铺里撞见的时候,各自记得照面,若遇得权贵,都是要懂得先让道儿的。   周玄赫从车上下来,又看那禁卫军一行,护送着明府家仆满载而归。他忽想起上回明远亲自与他提过,要去林府上提亲,迎娶慈音回去做明家大娘子的事儿。   “呸,猴急的玩意儿。”周玄赫啐了一口。又只得先入了那小道儿口,寻去了绿柳巷里。   那日如蜜坊里出事儿,恐怕明远对明煜在生的事情已经起了疑。他自念想着慈音的安危,这几日也寻着法子打探林府上慈音的消息。然而府中小厮却一个字儿也打听不来。   林家府上也是名门贵族,他到底也不好总去打扰。林家长子次子长进,早早入了仕途,周玄赫能约得出来的,也就这不怎么争气的三公子了。一听得来这绿柳巷里,有酒喝有曲儿听,人不就早早地入来了厢房,正等着他了。   周玄赫入来厢房,问候周旋了几回,方打听起芳馨阁里的事儿。   林三公子不怎么读书,八卦消息倒是个十分灵通的。便与周玄赫说道起来,“那慈音小姐,原是明家的养女,过继来府上,不过做个样子给贵门里的人看。就等着半个月后,明家主母上门提亲。再过阵子,便就娶回明府了。”   周玄赫连连奉承了几句,又唤了虞儿前来,给林三公子添酒。   林三公子三杯水酒下肚,知无不言,“那明都督将人可看得紧,让禁卫军日日都守着芳馨阁,不许人进去,也不许人出来。怕不是想早早成其好事儿了。”   林三说罢,又笑得几分浪荡,“那慈音小姐风姿灼灼,到底是不好忍的…”   这话刚落了,一杯水酒便淋来了脸上。林三清醒来三分,这才看清出来几分周玄赫的神色几分不对。“你、你这是干什么?”他自摸了一把脸,“周玄赫,给你三分脸面你可是要上天了?”   “……”周玄赫自问平日里不是这么沉不住气儿的人。要说林三在这风月场子里,说起些风月事儿,好似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方才手一抖,就没忍住…   周玄赫这才笑着起身,连连赔礼道歉,“三公子,你看看,我这笨手,它就是一时没拿稳那杯酒。”   林三哪里信他这巧舌如簧,一把起身来往外头去,“周玄赫,可是我给你脸。你这般是不要脸。”   虞儿正绞了帕子送过去,被林三一把挡开。   林三冷冷哼了一声,方往门外去了。   虞儿凑来周玄赫这处,笑道,“可未曾见过公子如此生气呢?”   周玄赫叹气,一副死皮相。“听他毁人清白,一时没忍得住。”   “手抖、手抖…”   虞儿笑着,“罢了罢了,公子也不必跟我解释。”   “您自个儿的事儿,心里有个数便好了。”   周玄赫心口位置被虞儿指头尖儿这么戳了一戳,方支棱起来几分底气,“诶,今儿这儿我不能多呆了,明日再来看你。”   虞儿忙着送人出去,“公子,明儿可真来吗?”   周玄赫笑着,“有你这小可人儿在这儿,哪一日能不来?”话说着,周玄赫便下了楼。迎着面儿来了大掌柜的,招呼了声,又去账台结了银钱,方寻着外头的马车去了。   **   周府门前,许家的马车来得早。许修然一手拎着食盒子,背着药箱从车上下来。小厮忙跟了上来,“然大爷,小的陪您进去。”   “不必了。”许修然示意他们止步,又吩咐将马车停好,在外等他。   周府上小厮早受过周玄赫的嘱托,领着许修然一路穿过主道儿园林,寻去了枢林轩中。   小厮将人送到,便就转背离开了。   许修然跨过一进小院儿,已然觉着鸟语花香,林海如瀑。行来二进小院,方见得山涧成潭,竹桥小屋架于活水之上,灵气四溢…   许修然前去敲了敲门,“许某来与都督请脉。”   听得里头的人应声,许修然方开门行进了屋子。却见得明煜正背手立在山窗前,闻觉林中之气。   许修然笑道,“不想京城中还有这等清净灵悠之地。到底是养病的好地方。”   明煜转身行回来圆桌前坐下,又自觉将手脉放去案上,“又要有劳许大人。”   许修然先与人探了探脉象,又依着往常一般,与明煜施针、热灸。小半个时辰过去,方完成了今日的治疗。   却听得有婢子推门进来,“大人,今日的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许修然起身来,倒不急着理会入来的婢子,只去了一旁食盒子中,取出一碟儿点心来。“这是如蜜坊中新出的荷香松糕。有人特地让我带来,与大人尝尝。”   明煜听得如蜜坊三个字,微微侧面来,又详细问了声,“她可还好?”   许修然笑道:“生意好,她也好。”   “小姑娘身上一股子生猛气儿,可真是什么都张罗得妥妥当当。”   明煜先有几分怅然,只觉那丫头几分无情。他不在,她倒是越来越好。很快,嘴角却挂上一丝笑意,叹息道,“那便好。”   他又问,“她可有回去许家上私塾?”   许修然道,“初一十五,按时回来。”   “母亲到底不喜她的出身。不过父亲亲口下了话,府上的人都不敢为难。”   “嗯…”   “药得要凉了,大人。”婢子端着药送来,温声提醒着。   许修然这才见得这婢子的面貌,只觉着周玄赫选女人的目光着实不是盖的,方一路进来,已然觉着府上婢子各个清秀,比之许府上,叫人养眼了许多。   眼下这个,更有三分姿色。美人在骨不在皮,许修然再仔细看来,方觉着女子身形举止亦有几分大家闺秀之态,不知为何,作了婢子打扮…   明煜正从婢子手中接来汤药,闷声一口喝下了。方将药碗儿送回去,“有劳昭儿姑娘。”   那婢子欠了一欠身,似要留在屋中照料,并不急着走了。   许修然自留下几副药包,方与明煜说了辞,出府去了…   周玄赫匆匆下来马车,赶忙进来院子里,与许修然打了个照面,便又往枢林轩中赶。入来明煜的屋子,二话不说,便将昭儿支开出去。   这才开口与人商议:“都督,我今日在外头打探得来,慈音小姐如今被禁卫军软禁,困在林府芳馨阁中,已然数日未曾出过那院子了。”   明煜手中拳头在桌下紧握,咬牙嘶磨出那人的名字:“明远…”   却再听周玄赫道:“还有,明府上正张罗着,不日便要去林家提亲,迎娶慈音小姐…”   **   如蜜坊里生意红火,只是苦了阿彩日日里刷盘子都得刷到半夜。蜜儿这才知道,以往二叔手上的活儿是有多重。人走了,方发觉,他还支起过小店的三分天地。   阿彩还得用来买菜、招呼客人、张罗店面里的生意,不能太用过了。万一累病了,累垮了,那蜜儿也得心疼,还得帮人养病。   没几日,蜜儿去东城门外再买了个奴子回来。   如今手上宽松,蜜儿选来了个身强力健的汉子。那汉子一身的腱子肉,油光发亮,一看就是个能干活儿的。问得清楚过老板了,身家清白,只是吃得太多,被上个主顾嫌弃,将他卖了。   蜜儿仗着自己还开着间小饭馆儿,便就想着,吃得多不怕,能干活儿就行。如今家中也没个男丁,搬酒搬米粮的活儿都是阿彩来,要寻便与阿彩寻个好帮手,省下来她几分气力,也好教教阿彩做几样简单的菜,帮自己分担着些活计。   那汉子果真是个爽快的,干起活儿来一声不吭,私底下里话少得很。许也是因得不太会说京城话的缘故。这倒是和阿彩刚来的时候像极了。晌午的时候,阿彩无事,便就拉着汉子,教教他伺候客人们的话。   汉子本也没个像样儿的名字,只说自己姓萧。蜜儿诗词歌赋就学了个皮毛,取名字可太难了,只好萧哥儿萧哥儿地喊着人。日子一久,三人便都也叫习惯了。   毕大海来送了两趟儿菜。番茄与红风铃都熟了,送来如蜜坊中供不应求,毕大海自又去旁边收了两块地来,与如蜜坊里扩充粮草。   蜜儿那一坛子的红风铃酱,早就现了底,如今新鲜的红风铃送来,自又有了新鲜的吃法儿。   炒猪肉、炒猪肝、炒鸭肠、炒花甲,各自加些那红色的小调料儿。客人们之间顿时炸开了花儿。被剌的,喊爽快的,红着脸剌跑了、次日又乖乖跑回来的…   这口味别处没有,西街如蜜坊一时间声明在外。东城西城的客人都来,还有城外来的南北游客,尝鲜儿的尝鲜儿,解瘾的解瘾…   隔壁牛家饭馆儿眼睁睁看着,争不过,也懒得争。牛掌柜的见得那些客人们剌口,灵机一动,不做饭菜了,改卖冰水儿。夏日将至,这可是门大生意。   西瓜汁儿、酸梅汤、椰子汁儿、薄荷汤…问冰窖里买来块大冰,冰镇了,怎么凉爽怎么来。   食客们吃一口辣,买一个冰水儿。   牛家掌柜可高兴坏了,这些个果汁儿成本便宜,可比做饭菜来钱快多了。等得如蜜坊赶着收档儿,便行过来寻着蜜儿不放,“老板娘,您可是我们西街的活财神呀。”   “……”蜜儿可不敢当此大任,却见得牛家大嫂送了三碗酸梅汤来。“日后如蜜坊里的人来我家喝冰水儿,一个铜板儿都不收。”   这敢情好!   蜜儿尝了口那酸梅汤儿,口感粗糙是粗糙了些,可冰冰爽爽,酸酸甜甜的东西,怎么都好吃。   阿彩和萧哥儿得来便宜,咕咚数口将那酸梅汤下了肚子,便各自地一声儿。   “姐姐,我去收盘子了。”   “老板娘,累酒坛子去。”   蜜儿自谢过牛掌柜的,又将人送走了,方自己收起门板子来。   **   丰乐楼大掌柜周启这阵子的日子不大好过,陆老板吩咐的事情办不好,又被西街抢了大笔的买卖去。   周启是怎么也没想明白,原本行人寥寥、口味平平的西街,是怎么在两个月之内,成了京城百姓们口中的“小美食街”…   带着小厮亲自去打探了一整日,方发觉靠着那重振旗鼓的鱼三绝打头阵,糕点饼铺、大小饭馆儿、炸串儿烤串儿、面馆粉馆、冰水儿铺头,各有各的新鲜花样儿,引着食客们来…   白煞了丰乐楼里又打了整整三日的半折,也不见得客流起色多少。   这日,将将入了夜,周启便被叫去了三楼金葫芦雅间儿里…方入来厢房,周启便做好了得被训话的准备。行来桌前,果听得陆老板问起。   “那番椒可有什么下落了?”   周启额上起了一层冷汗,却也只得如实上报,“陆老板,我都让人去将船厂的人问遍了,也没人认识什么番椒啊…”   陆清煦手中清脆的算盘响声忽的停了下来。   “你是说,这整个月下来,都没寻得那味香料?”   周启叹气,“我也让人去西街上买来如蜜坊的菜样儿都试过,问过楼下大厨,一一也都说没见过,没尝过…”周启这话自己都说得几分心虚,不自觉地抬眸用余光扫了陆老板一眼。却见得陆清煦眉间紧促着,手中方碰到一旁的茶碗,又挪了开来。   陆清煦倒是相信周启的。周启在丰乐楼里多年,将生意打理的风生水起,办事又快又妥当,如今却被一味香料难住了…   陆清煦这才仔细回忆起,那日带着小妹在如蜜坊中吃饭的情形来。   那小丫头说起去取甘蔗水,从后堂回来的时候,脸色便就变了。直到他询问起是什么香料,却答得顺畅…可结账的时候,又狠狠地宰了他一笔…   “不会是…”陆清煦叹气一笑。   那丫头的嘴,听起来甜,不想是把骗人的刀。   周启一旁听得不明不白:“陆老板,是什么?”   陆清煦道:“不必依着番椒二字去寻了。”   “让厨子们依着那味道去寻,丰乐楼上下十几个大厨,让他们全都尝了那味道,亲自去找。”   周启一拜,“明白了,陆老板。”   **   慈音被困在芳馨阁中已有小半个月了。巧璧自那日被明远带走,便就没见得回来…明远与她换了两个婢子,到底是打着来伺候她的名义,将她的行径记得清清楚楚的,上报与明远听。   身边都是明远的人,她自也懒得开口说话。可只要心想着哥哥还在,她便对自己说,得好好活着。   除了一日三餐按时按量地好好用着,慈音还问明远要来些琴谱,画册,便就着芳馨阁中清幽雅静,日日弹琴自娱,描画册子打发时日。   这日晌午,芳馨阁里却来了位女客。   见得来人,慈音手中的琴音忽的停了下来。   方淳今日一身藏青的长服,带着嬷嬷,正被一个禁卫军小卒引着,入来了暖阁里。   慈音如今干脆发了懒,便也不想与来人端着什么礼数了。放下手中琴艺,便起身去了一旁书桌后,寻来朱砂调起水红色来。   “好些日子不见你,雅兴是越发地足了。”方氏先开了口,却也没与她计较礼数之事。人如今在别人府上做女儿,她自是不好管着的。等得人嫁回来明家之后,她再请着家法儿,好好地调*教。   慈音手中活计未停,只淡淡答话:“让您笑话了,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日。”   方淳见她这般态度,心中已然几分不悦,却巧起一张笑脸来,自己给自己看坐,去了暖阁的小榻上坐下。   “你父兄都不在了,婚嫁的事情,也得有人拿主意。我主张的,怕你不喜欢。今儿便就与你来一同看看,这聘礼的清单,你可还会满意。”   方淳话落了,却见得对面慈音眼眉也不抬,调好了那水红,便提笔起来,照着画册子描海棠去了。她自翻开来手中的账册子,一样样地读了起来 。   慈音一个字也听不落耳,便就懒得理会。等得方氏读完了整条儿清单,方缓缓开口,“明夫人该算计好了,这聘礼统共是多少银两。”   方淳淡淡笑起:“不多不少,正值万两白银。”   慈音冷笑了声,“明夫人用区区一万两白银做聘礼,便想让我带着哥哥的身家嫁回去明府,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好了…”   方淳却端出来一副好言相劝的架势,先喊了一声:“好闺女。”   “你兄长身亡,我也心痛。可怎么说他也是明家的儿子,你也是明家的好闺女。我们不是说好了,让你过继来林家便是想要与你个风光大嫁。聘礼是多少,不过是走个过场。这一万两中,还得留下两千与林夫人做答谢。其余的,等你做了明家大娘子,也都是你和阿远的呀…”   慈音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来。却抬起眼眸来问向方氏:   “明夫人当年,将四岁的孩童丢弃在上元灯会上的时候,怎没想到,我是明家的女儿啊?” 第39章 飞星传恨(2) 媳妇儿管教,他得听着……   这话直将方淳噎了一噎。   原以为那年慈音大病一场,便将那回的事情都给忘了,没想到,她还是想起来了…   事到如今,方淳也不需要扭扭捏捏,“慈音,阿远对你的心思,你该是知道的。以往种种,等得你和他再有了孩子,骨血相融,便都过去了。”   “明夫人说话真好笑。”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怎就到了骨血相融的地步了呢?”   方淳合上手中的账册子,缓缓起了身,“不会太久的。我请了相士来算过,过两日便是好日子,那日我便再上门与林夫人商量这事儿。”   “我看慈音你脸色依旧不大好,记得好生休息,好好养着。大婚的时候,可得让明远得来个健健康康的新娘。”   方淳说罢,也没盼着慈音做礼了,正要往外头去。却忽听得芳馨阁外一阵骚动之声。见得外头来人,守着门边的两个禁卫军小卒都连连下了跪。   方淳身为命妇,早前也尝被皇后召入宫中参宴。却是将来人认得出来,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江公公…若只是江公公,禁卫军倒也不必下跪,只是此下江弘手中,持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身后还跟着林阁老和林夫人…   方淳忙随着一众人等,跪了下去。   果听得江弘宣道,“圣旨到,请林家四小姐慈音接旨。”   慈音这才缓缓行来,在方氏身边跪了下来。却见得林内阁、林夫人也一一走来慈音身边,由得婢子扶着,跪下接旨。   方氏心觉不大妙,皇帝是何时挂记着慈音的,又下的什么旨…   听得江弘缓缓念来那些称赞女儿家贤良慧美的辞藻,方听得出几分是一道儿指婚的圣旨。   方氏心中奇怪,慈音年及十八九,早过了应当婚嫁的年岁,早几年却也不见皇帝管过什么。她本还有所怀疑,可是远儿在皇帝面前求过了什么?   可听得慈音的名字,指婚给周内阁家嫡子周玄赫之时,方氏恍然愣在地上,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同样恍惚的,还有方氏旁边跪着的慈音…   怎么就是周玄赫了?   她虽不想嫁给明远,可也未曾对周玄赫表露过什么心思。怎的会让皇帝亲自拟了指婚的圣意…   周玄赫是何等人,轻浮之徒,日日流连烟花酒巷…   若不是为了救哥哥,她怎会与这人有什么交集?   转念一想,却也几分明白,那周某人皇帝面前得宠,想求什么得不来的…   慈音还在踌躇,忘记了谢恩。还是林夫人在耳边小声提着,“慈音啊,皇上圣眷,得要接旨谢恩啊…”   “……”慈音无法。先叩首了三下,颤颤巍巍抬起手来。   江公公将那道儿圣旨放落她手中的时候,她心中依旧忐忑难安,这消息未免太过突然了。   一旁方淳却跪不下了,等江弘办完了差,忙起身来,借着身位儿过去询问。“江公公…皇上怎么会突然颁旨,指婚我家的慈音和周侍郎啊?”   江弘冷笑了声,“明夫人这话问得蹊跷。”   “圣上之心,岂是你我能擅自揣度的。”   江弘说罢,自没与方氏再废话,反行去与林内阁与林夫人嘱咐道,“圣上嘱托,四小姐原是前明大都督的亲妹,既过继来了林家府上,这门亲事,就要劳烦林内阁和林夫人操心了。”   林内阁一届老臣,自连连拜了一拜,冠冕堂皇的话语说了一通。领了皇帝的意思。林夫人也连连作了礼节。   江弘这才算是办好了,转身再看了看一干守着芳馨阁门前的禁卫军。“怎的,皇家的兵,何时要用来看着一个弱质女子了?”   “你们这侍奉的是哪位主子?”   一干禁卫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的一个不敢怠慢,忙上前来一拜,“江公公的意思我们知道了,我们这就回去禀报明都督。”禁卫军成群撤走,江弘方让身后内侍领了个人上来。“这是宫内安慧嬷嬷。”   “周内阁临终托孤,周侍郎的婚事,陛下格外看得紧,便让奴家带着嬷嬷来,也好照顾着林小姐。”   慈音这才恍神回来。   听得江公公这话,便就清楚是谁在背后做鬼了…   也好,嫁给周玄赫不过权宜之计,不能便宜了方氏和明远…   慈音忙对江弘福了一福,“多谢了圣上好意。也多谢江公公替慈音解了围。”   方氏一旁忿忿,未等江弘先走。便先趁着众人不在意,先行出来了林府。正要先上马车回去与明远商量对策,却扫见得周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林府前头…   方氏一肚子火气,寻得了个发泄之处,便就冲着那从马车下来的周玄赫道,“恭喜周侍郎,好事将近了。”   周玄赫见得来人,赔上一张死皮笑脸:“哦,是明夫人。”   “玄赫该如何称呼你?不久之前,您还是慈音的嫡母…”   “好似该要叫一声…”   “罢了!”方氏忍不得,直叫他住嘴。   这无赖得了便宜还卖乖,怎还想认她做便宜亲戚不成。   “周侍郎,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您可慢慢地走着。”   “诶。”周玄赫边答应着,边是拜了一拜,方恭送着明家马车远去。转身回来,便就直往地上啐了一口:   “你爷爷我的路是长着呢,你的路怕是要到头儿了!”   周玄赫连忙寻进了林府宅中去。到了芳馨阁,却见得江弘正要走了。周玄赫忙是拜礼,又是赔笑。   “辛苦了江公公走一趟。这差事儿,可劳着您大驾了。改日我与江公公买酒喝!”   江弘冷笑声,“都是为陛下办事儿的。”   “周侍郎不必客气了。”说罢,领着一干内侍,又由得林内阁亲自送着,往林府外去了。   周玄赫在芳馨阁四周,没见得禁卫军的影子,猜得几分,是江弘来传了陛下口谕屏退了软禁慈音的禁卫军。他方忙进去寻着慈音去了。   慈音正坐在桌前,支开着那卷明黄色的锦帛,仔细再将那圣旨读了一遍。她方听着江公公读圣旨,还有几分是不是在做梦的错觉,此下却真真地眼见为实了…   “慈音小姐…”   听得周玄赫那把声音从外头匆匆地进来,又望着他一派欣然的死皮相。慈音只觉气恼,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扇到了来人脸上…   周玄赫方还乐呵着,这下捂着半边脸,顿时说不出话来。见得慈音眼神里几分幽怨,很快便反应过来,对方在生什么气。   “诶。你是明大都督捧在手心上的小妹,金枝玉叶的,怎就和我绑在了一块儿?”   “是我不配。”   他自问不是个好人,却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声明在外,还赖着皇帝指了婚,眼下在人家面前,活脱脱像只癞蛤蟆。   周玄赫如此想着,愈发觉着没脸好见人。垂手顿足的,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着对面的人开了口。   “没什么配不配的。”   “我不愿嫁明远,你是知道的。此下一纸婚约也好,自是权宜之计,能让明远死了这条心。”   “对、对。”   周玄赫陪着两声笑,他与陛下说起慈音是他心上人,也不过是为了救人。   陛下疼他,听他说起这事儿,问过江弘慈音的身家来历,竟是明煜留下的孤女。他再在陛下面前巧舌了几句,说起,明煜死后明家主母不仁,明远现如今又将人软禁在林府上的芳馨阁里。   皇帝原本对明煜有些旧情,听得慈音受苦,没多做二想,便就下旨指了婚。也因得他那阁老老子曾与陛下留过话,早日里给他寻个媳妇儿回来,好来管着他…   这可不是正寻着了么?媳妇儿管教,他得听着。   却听慈音道:“你我虽得依着圣旨完婚,可也得约法三章,立字为据。”   “行。都听慈音小姐的。”周玄赫自竖起来一双耳朵,仔细听着媳妇儿发话。   慈音自放下来手中圣旨,与他道,“其一,只行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实。”   “行。”周玄赫自问也不是那般只想要人身子的猴急狗贼。   “其二,聘礼必是三万两白银,兄长留下身家六万两白银,我不能留给明家分毫。”   “没问题。”周阁老为官清廉,可周夫人却是官宦世家。这些年来家中财务打点得当,自也够用。不够他便去借。媳妇儿有要求,不能马虎。   “其三,待哥哥平反之后,便可合离。”   “……”他虽没打人家的主意,可听着这话出口,竟是心中凉了半截儿。少许恍惚回来,自觉也与人家一份安心。   “便都依着慈音小姐说的,立字画押!”   慈音听他答得爽快,倒似是没有什么歪心。想来该也是听过了哥哥的意思,只是为了将她从明远手中救出来…周玄赫这人,看上去滑不溜手,真要办起事儿来,并未让她失望过。   慈音放下几分心思,方抬笔拟好了两张字据。二人一人一份,签字画押,不在话下。   **   周玄赫从芳馨阁中出来之时,已是傍晚。林家府上虽与周府只有一墙之隔,可绕着门墙,也得走上小半会儿的功夫。   方到了自家府邸门前,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正从马车上下来,要入府中去。却忽听得地上沙沙作响,再一回身,便见得数百禁卫军如黑鸦一般涌了过来。   明远一席白色蟒袍,持刀只将他衣领一把提了起来。齿间嘶磨出三个字来,“周、玄、赫!”   “……”周玄赫虽被人拎着,面子上却是笑着,“明都督,什么事情,动这么大的干戈。好歹都是为陛下干事儿的,以后还得好见面呢。”   明远一双眼里火光狠辣:“你明知故问!” 第40章 飞星传恨(3) 丰腴福相,那可是好生……   夜深,枢林轩中山涧叮叮咚咚响着,听取蛙声一片…   小屋里,燃着一炉沉香。山窗下,昭儿正抬手抚着一曲《山居吟》。   许修然下午便被周府上的小厮请了过来。床上明煜眼疾复发,疼痛难忍。许修然再下了一针,却听得床上的人话语嘶哑,问道,“许大人,今日作痛比以往更甚…可是有何不好?”   许修然抬袖蹭了蹭头上的汗珠,“都督放心,疼痛是淤血冲化之兆。”   “早前用药物养着,眼下血肉已然复生,只是早前伤处旧痂,依旧不能冲破。现如今,该正是紧要的时候。今夜我便不走了,与都督好生医治。”   “有劳了,许大人…”   明煜话刚落,却听得外头人声躁动…昭儿手中的琴音忽止,已然起身来床边,“大人,我出去外头看看,是什么动静。”   得了二人许意,昭儿方慌忙出了小院儿,寻着枢林轩外头去看看。   只见得周府前院被火把照得犹如白日,枢林轩已是周府最深的院落,却也能听得慌乱之声。   阁老夫人平日要喝这山涧水,小厮本是来打水的,听得前院动静,忙就放下了活计。昭儿忙将人拉住,“出了什么事儿了,小哥儿可知道。”   “我也不知啊…”小厮方忙抹开了昭儿的手,“姑娘莫急,我去前院打听打听,再来告诉姑娘。”   “行。”   昭儿立在门前好一会儿,却不见那小厮回来。倒是那火光越来越近,一把人声分明地亲切了起来,是公子爷…   “明都督,您也没个圣上的旨意,周府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的府邸。怎么就好随意闯了呢?”   “哼。我收的线报。早前刺杀我兄长的影役杀手,今夜里就藏在周府上。”   “……”周玄赫没想到他贼喊捉贼。捂着刚被人打青的半边眼睛,慌忙拦去了明远前头,“这后头是家母喜欢的别院。家母身有诰命,年岁也长了,这个时候早歇下了。惊扰了她,若吓出个病来,明都督也不好与皇后娘娘那边交代吧。”   “我怎么记得,周夫人是住在正院的和慧堂。”明远说罢,掀开面前这死泥鳅,便要往枢林轩中去。   昭儿见得是禁卫军来,只忙入了院子去报信。   入来小屋,却见得许太医满头大汗。可外头的人就要杀进来了,昭儿也只好如实与二位大人交代,“禁卫军说来捉什么刺客,非要闯进来了这里。公子爷好似也拦不住人,大人要不要先躲起来避一避。”   许修然摇头,“我还有数十针未落,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那怎么办?”昭儿看了看许修然,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却听得明煜缓缓开口,“方姑娘那曲山居吟听来心静,请姑娘继续…”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她弹琴。   可两位大人都不打算动,昭儿也只得陪着,依着明煜吩咐坐回去山窗旁,继续抚起那曲《山居吟》来…   周玄赫眼看着拦不住人,枢林轩岌岌可危,却忽听得院子深处传来的琴音。他脑筋一转,便就使出了最后招数。“明远!你可知谁在里头?”   “你擅闯我周府不要紧,若真敢惊扰了里头的那位,我怕你会后悔。”   明远听得这声,停下脚步,微微侧脸回来:“我后悔什么?”   “此女乃江南名伶,都督猜猜,是谁在里头听曲儿?”   “……”明远这才几分踌躇。周玄赫这人别无所长,吃喝玩乐样样在行。虽说皇帝对皇后钟情,不喜女色,可这么多年了,一旦有个万一呢…   “都督,我等可要退了?”平川举着火把来,小声试探。   明远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怕什么?皇帝下旨指婚,不仁在先。周玄赫夺他爱妻,不义在后。他不过是兢兢业业,入来周府,替兄长报仇,替皇家除害。捉拿刺客!   “退什么?”   “给我搜!”   听得这一声,禁卫军们直寻着门里去。却忽见得眼前闪过一丝人影。带着左右三人,一同与明远拜了一拜。   “大都督,今日造访周府,怎也未与陛下说一声。”   明远见是明安领着其余三位十三司暗卫。方挥手叫禁卫军们止步。   “安大爷不随着陛下身边办差,又来这里做什么?”   明安笑道,“你又怎知道,我不是随着陛下办差,听候差遣?”   明远眉间一紧,却想起周玄赫方才所说…果真是皇帝在里头听曲儿不成?却再观望一番,明安面色镇定,不似与他周玄赫同流合污之人…   看在帝王面上,明远只得与明安一拜,“今日,是我鲁莽打扰了…”   明安笑着,抬手将人扶起,“都督扰着人清净,着实不好。”   “就算有刺客,今日也由得十三司的人护着。便请都督带着人,先行退下吧…”   明远心中不平,却也有所忌惮。与明安再是作礼,方狠狠再看了周玄赫一眼,带人撤走了…   小屋里,昭儿听得外头人声退去,停下手中琴曲来。   “大人,人好似走了…”   许修然正凝神,只淡淡吩咐,“还请姑娘继续抚琴。”   “好。”昭儿望了一眼床上的人,似已昏睡了过去,只眉间紧锁,口里却呢喃着一个名字。   “蜜儿…”   连日来大人昏睡之时,她便常常能听得这声,“蜜儿…”   昭儿无暇做多想,只继续回去了琴旁,与许太医抚琴静心。   **   明远领人从周府出来,屏退一行禁卫军,却独自回去了自家府中。寻去了惠慈轩中,见得方氏,便忽如失了神。许是外人面前那张嘴脸装得太久,回来方氏这里,他却终能面露恐惧…   “母亲,他还活着…”   “陛下怕是也知道了,他还活着…”   自打明远接任大都督一职一来,方氏便只见他行事狠辣,如今这副模样,却像极了四五岁时,听得嬷嬷们暗自鼓捣的鬼话本子,被鬼神吓到的模样…   “远儿,你怎么了?”   方氏忙将儿子抱来自己怀里,“怎么害怕成这样?”   “什么人还活着,你好好说清楚…”   “明煜。他没死…”   “什么?”方氏一惊,扶着儿子双肩将人推开,“这事情是真是假,如今他人在哪里?我们再去买影役!”   “不,来不及了,母亲。”   “陛下今日去见他了,他们就要来寻我了…”   方氏面色踟蹰,可不过一晃,便就清醒回来几分。方氏抬手,狠狠将明远推挡开来。   “远儿,你听好了。”   “就算他还活着,与皇帝见了面,又怎样。”   “你堂堂男儿,与我好好立起来腰板子。”   “皇帝陛下,还得仰仗这你手里这十万的禁卫军呢!”   明远恍然醒悟,忽的笑出几声来。   “是、没错!”   “我还有禁卫军,陛下他也不敢拿我!”   他自起身来,捂着腰间长刀刀柄,在房中踱步起来。“我如今,是禁卫军大都督,一个只敢藏身在黑夜之中的影子,能拿我怎样?”   方氏见得他恢复得来神志,几分欣慰。   却又持起来桌上的账本子,“活着正好。正好我们还要再出一趟价钱,将他们都办了!”   **   山涧鸟鸣,如仙境耳语。清晨的阳光洒落进来床帷的时候,明煜正缓缓睁开眼来。   那光线几分刺眼,却又几分陌生。   眼前轮廓渐渐清晰,竟是已能见些许模糊的影子。床边扑着个人,虽是不清楚,他却依稀记得,许副史昨夜里说过,会在此守候整夜…他已然能确认了几分,是个男人的身影,没错。随后,他方尝试着看向远处。   一抹干净的身影正推门进来,手里似是还端着几样小菜。女子一身碧色衣裙,长发披落身后,直将手中碗碟儿放去桌上,方忙回身去合上房门来。   “是…昭儿?”他缓缓开口询问,却见得女子凑了过来。   眼前一双峨眉修得精致,两扇眼睫缓缓扑动。“大人,您醒了?”   女子似也察觉出来些许,他与往日的不同,张开五指来他眼前挥动了数下。   “大人可是能看见东西了?”   “嗯…”他缓缓作答。   女子恍然惊喜,“真的啊?”   许修然被这一声惊扰醒来…缓缓撑起身子,却见得明煜一双眼睛,已然恢复了几分神采。   昭儿一旁问得急切:“大人可真是能看到了,许太医?”   许修然忙起身来,“我、我再看看。”   许修然忙去查看了一番那双眼睛,果然已经清澈了许多。又再抬手在他眼前挪动了挪动手指,虽有些许迟缓,可那双目色已经会随着东西挪动了。   许修然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恭喜都督。昨日夜里,该是已经将淤血除尽了。”   明煜缓缓撑起自己的身子。“这段时日真是有劳了许太医。”   昭儿见人起身,忙来伺候。   许修然笑道,“都督不必客气,我也是受人所托。”   提起受人所托,明煜不觉嘴角抿起来一抹笑意,“只可惜此下还不是时候,若不然,我该得亲自上许府答谢…”   许修然却多嘱咐着:“都督莫要心急。”   “眼睛将将恢复,还须得些许时日来养着。以往的药物,继续用上,再有小半个月,该方能算是痊愈。”   “我知道了。先谢过许太医。”   明煜话落了,却听得窗上被人敲响,寻着那声音的节奏,他直分辨得几分出来,是明安。   十三司的事情,他向来不多让别人知晓,这才吩咐昭儿将许太医送出去。而后,起身来寻去窗边,见得明安果在外头。   “都督上回吩咐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除夕前日,刘太医果是告假休沐,而后去过一趟明府。只是就在二月,刘太医已经以守孝为由,辞官离京。出京城之后的去向,明瑾正带人在查。”   “办得不错。”   明煜再道,“这几日,多看着明远动向,莫让他伤了慈音。还有…”   “还有西街如蜜坊上,也多让人照看着。”   **   晌午的太阳几分毒辣,养心殿外的小太监都被晒脱了几分困意。   “今儿是怎么了?老半天了还在吵嚷?”   “你刚没见周侍郎的脸?”小太监吉祥用拳头比划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都疼呐。”   殿内,江弘的耳根子都被磨起了茧子。却见得周玄赫苦着一张阴阳脸,还正与皇帝卖着惨。   “陛下,明远他擅闯私宅,重伤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啊!”   “若就此纵容,百官尊严何存,陛下威严何在啊?”   “行了行了。”皇帝放下手中奏折,再抬眸扫了一眼周玄赫那般模样。左眼下乌黑一团,确是被人伤得不轻。可偏生一见就让人想发笑…   方朝堂之上,便就惹了些许笑话。这人跟来了养心殿,便将一状告到了现在。   还是江弘一旁帮着皇帝说话:“周侍郎,你口渴不渴?奴家与你沏一杯茶来?”   “我不渴!”周玄赫意犹未尽,还要再告。不告穿那狗贼底裤誓不罢休。   皇帝见他还要开口,忙道:“你这般模样,还出来惹什么笑话。左右婚期将近,许你三日休沐,回家好好养伤,张罗自己的婚事去。”   “……”这可不是要息事宁人,赶他走么?   “母亲身子不好,昨夜里同是受得惊吓。皇上若不给我做主,那我便让家母去与皇后娘娘说说。”   “叫你消停消停,可是听不懂么?”皇帝几分不耐烦道,“朕已经让人传明远来问话了,等你休沐回来,定给你一个交代。”   周玄赫这才定了定心,陛下还是疼他的…   忙就一把跪得五体投地:   “陛下英明神武,是百姓的福分,我大周大运将至,疆土无限,草木丰润,万花齐放…陛下与日月同辉,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罢了。你先退下。”   周玄赫这才起了身,顶着左眼上的淤青,又与一旁江弘拜了一拜,“那我便先走了,江公公。”   “陛下,臣告退!”   江弘使人将他送走,耳膜方算是轻松了几分。见皇帝继续拿起折子翻了起来,却也不知主儿如今对明远是做何想…   江弘坐得起这司礼监的位置,朝中大小官员家底家事,也都摸得几分清楚。明府上方氏与明煜那些小摩擦,在他这里也早就在案。昨日不过稍与皇帝提了一提明慈音的处境,却见皇帝脸色大变,自也猜得几分,前任的大都督虽是已亡身,在皇帝心里,还算是有些许分量。   没多久,明远被领上前来面圣。   平日皇帝入了养心殿办公,若无特别的吩咐,明远便会去皇城里周巡一番。可今日,他自也有心想寻皇帝求一件事。便就在养心殿外候着。   方在外头,他还与周玄赫撞上了。周玄赫见得他在,自也没打着什么好脸色。“明都督来得可巧,陛下正要寻你问话呢。”说罢,那无赖转背嗤了一声,方扬长而去。   明远行来皇帝面前,先行了跪拜之礼。果不出所料,皇帝问起昨日夜里周府之事,他自说起,是为了要寻影役刺客,为兄长报仇。皇帝听闻这借口,倒是没作多问,也不知是信与不信…   却问起,“周玄赫那眼睛,是你出的手?”   明远一拜,“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皇帝没想到是这个说辞。   明远方忙再是一拜,道,“臣自幼与家姊明慈音青梅竹马,陛下也当知道,臣与慈音并非亲生兄妹,是以母亲方想来让慈音过继去林内阁家一计,本就等着再过两月,便可将人娶回明府完婚。可昨日听闻,陛下指了慈音与周玄赫的婚事。”   明远说完,在地上叩了一叩,“臣,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胡闹。”皇帝盛怒,手中奏折撂去了桌上,“你说收回就收回,朕下的旨,岂是随意能收回的?”   “你若真与明煜那妹妹交好,为何让禁卫军将人软禁?若不是江弘昨日回来与朕说起,朕怕是还被你明大都督蒙在鼓里。用着皇家的兵,去办你那些污脏的勾当。”   明远触及圣怒,不敢再言。等得皇帝消了火气儿,再拿起桌上奏折,却再是一拜,“明远对阿姊一心一意,不过是不想阿姊受别人蛊惑。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已然懒得理会,直吩咐江弘,“送明都督出去,未有朕的传召,不必相见。”   江弘自行来,只淡淡一句,“明都督,请吧。可莫要司礼监动手,那不好看。”   明远只见皇帝面色如常,似已恢复了平静。只得咬牙将方那些话再次吞下,起身来随着江弘一道儿出去了养心殿门外。   他不甘心,只能借着门前的空地,继续跪下来请命。   “江公公请回圣上,明远请圣上收回成命。”   慈音是他唯一的信仰…   他不能没有慈音…   **   周玄赫回到府中,几分神清气爽。   昨日夜里到底有惊无险,今日又在圣上面前,把他明远狠狠告了一状。就是为了慈音小姐挨的那一拳头,还有些疼…   “嘶…”周玄赫摸着左眼,行进来和慧堂中。   周夫人听得他方那一声,忙起身来照看,“诶唷,那不长眼的狗贼,竟敢拿我儿开刀?怎么样,皇帝老儿怎么说,若不给你个交代,为娘与你去皇后娘娘那里要个公道。”   周玄赫从来不是孤军奋战,周阁老没了,周夫人还在。日子过得生龙活虎,喝茶吃瓜打马吊,顶着早年诰命的封号,逢年过节往皇宫里走动走动,主子们面前混个脸熟,给儿子撑撑腰杆子。   “阿娘,你莫急。陛下应了,等我休沐三日回去就给我们个交代。”   “这还差不多。别看人是皇帝,才学会走路的时候,还日日来这府里听你父亲讲学呢。昨儿那家伙说闯就闯,还有没有规矩?”周夫人说起,自回了暖榻上坐下。方又想起另一件事儿来:   “诶,与为娘说说。那林家四小姐,生的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性子如何?好相处吗?”   昨日里圣旨同颁到了周府上,周夫人接来那圣旨。还对天磕了三个响头…“老爷保佑,我儿玄赫终于要成家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与他做的主,那可是个秀外慧中的大好姑娘!”   新喜临门,昨夜里虽是不太平,今日早起老人家却是格外地精神。   周玄赫却喊着:“阿娘,口渴了…方在陛下哪儿说得口都干了…”   周夫人这才吩咐下人看了茶,而后,又眼巴巴的望着儿子,“怎样怎样,林小姐到底怎样?”   周玄赫咕咚数口将那茶碗喝得底朝天,方道来。   “娘,你可看过相国寺放生池后头,石墙上的那些壁画?”   周夫人想了想,“看过,飞天菩萨,反弹琵琶。一个个美得嘞…”   却听儿子接着道:“慈音小姐,和那壁画上的仙女儿,一模一样。”   周夫人满意地笑了:丰腴福相,那可是好生养的呀!   **   周玄赫从和慧堂里出来,寻得家中管家,吩咐了件事儿:“将府上养着的伶人都喊来,我有事儿与他们宣说。”   片刻功夫,管家便集齐了二三十个年轻的女子。各个芙蓉白面,香身柳腰。   周玄赫怜香惜玉,倒也不是为了自己下手,只是见不得女子在那些风月场子里受辱。于是花了大价钱买来,养在府邸。无他,陪老太太唠嗑儿喝茶,给老太太的姐妹们唱曲儿弹琴,让老太太的面子倍儿涨…   这些个伶人们虽出身不好,能学起一门子手艺的,哪个不是心底里几分傲气的。入来府中又都是养着的,没了外头那些个下贱的作派,都自诩着有几分清高。听得公子爷传唤,也都守规守矩的,按时到了。   周玄赫让人在堂内坐下,又让管家看茶。却听得管家来报,“唯独昭儿姑娘,还在那枢林轩里伺候,怕是来不了。”   周玄赫想了想,“无妨,待我一会儿再去一趟枢林轩里,单独与她说。”   众伶人们正也有几分忐忑,公子平日里,却也未曾将她们这般一齐招来过。想来该是有什么大事儿。   果然,公子爷也没与她们周旋太久,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便道出目的所在来。   原是不消得几日,便有贵女要过门与公子为妻,公子觉着,让大娘子见得她们这班子伶人不好,便要将人都赶出府了…   “公子说起来好听。说什么请,分明是赶我们走…”   “侍奉得老太太这么些时日,竟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的。”   “说走便要走,可是没情义了。”   伶人们一个两个,抹起眼泪来。那曲儿里的姿态,嘤呜哀伤,一个比一个在行。可再听得公子爷道。   “你们莫要怨我。我且说过了,今日是好事儿。周府中今儿虽是用不上你们了,也不会亏待了你们。趁着管家的也在,便将这事儿给说透了。”   “每人三十两银子,都问管家去账房里支。”   “不算多,也不算少,算是周某人的一点心意。”   “姑娘们在外营生都不容易。三十两清清省省的也能过个一年半载。若姑娘们生性争气儿,寻得了更好的去处,便用这小钱置办些头面,也好做营生。”   方屋子里还一片哭声,听得周玄赫这话,便就忽的止住了。   “公子爷是有情有义的。若不赶我走,我才不要那三十两。”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大娘子要过门了,我们可不敢扰了小夫妻的感情。”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让公子爷如此上心了。”   ……   昭儿原说不来的,却借着与明煜端药汤的功夫,从厨房过来,正巧路过这小堂。借着门边儿上,听得方才周玄赫那一席遣散诸伶人之语…   昭儿不想入堂内,自又端着汤药退了出去。   边往枢林轩里去,昭儿心内七上八下。   她与姐姐本为苏州贵族,可年幼之时,家族落败,落为伶人,与苏州馆子里的姑姑学艺。本还要与姑姑赚些钱来还报恩情,不想姑姑命薄,没等得及。姑姑病逝之后,她与姐姐被人从苏州一路发卖来了京城。   她性子直,在绿柳巷中,没少受客人们的冷眼。姐姐心性却是更圆滑一些,不知替她受了多少欺凌。绿柳巷伶人卖艺不卖身,偏生有人不守规矩。那些恶霸,险些毁她清白。好在遇见了公子爷,方将他收买下来,养在府中。   一来,她不必再在那些风月场子里受辱;二来,也帮姐姐将些赏赐敛成银钱,姐妹二人好做将来的打算。   只如今,公子爷却说要将人都遣散了…   想来绿柳巷中那些日子,她不想再回去了。   不知不觉,脚步已经到了枢林轩的小屋前。昭儿忙收敛了几分情致,方推门进去。却见得大人正持着一本书卷读着。   她方撑起一副笑脸,过去将大人手中的书卷抢了过来,“大人眼睛将将好,许太医说了不可太过伤神,还是去床上躺着,好好养着吧。”   明煜并未反口。手中不过是本《千字文》,他方从书架上寻来的。他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双目,是否已经能顺畅读书罢了。方看了几页,果有些累乏,便就如昭儿说的,躺回了床榻上… 第41章 飞星传恨(4) 我大华膳食,源远流长……   昭儿端着汤药来,勺子在药碗中微微搅动,吹了吹凉,方向送去明煜嘴边的。对面那人却是直抬手将整个药碗都端了过去,仰头一饮而下了…   照顾了这人这么些时日,昭儿自也知道这人的心性了,以往也常常是如此,但凡有些许亲密的小动作,他都轻易便躲开了去。只不过,她今日想格外上些心思,不想也是无果。   “多谢了昭儿。”   听得他这么冷淡的一声,昭儿自支开起三分笑容,端起药碗放回桌上,方忙将许太医留下的炙敷药膏,在一旁炭火上加热几分。   “大人来了这些时日,昭儿还未知道过大人名字。”   明煜并未多想,只道,“如今情势不明,多知于你无益。”   “就如以往,叫我一声大人便可。”   “……”昭儿面色几分羞红了,慌忙垂眸下去。   绿柳巷里见过那些男子,各个问她讨要着名字,她主动问起的,还真没有不告诉她的。真没见过如此木石心肠的人…   可即便是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一些。   那许太医和公子爷都喊他明都督,京都城里能被人称呼上这个名号的,也只有统领禁军的那位了…可那日夜里,不是还有一位明都督闯了周府的院子。眼下这位的身份,又是见不得光的,不然也不会被公子爷藏着这里只让她一人伺候了…   姐姐消息灵通些,改日去绿柳巷里打听一番,该就能知道得更多一些。   正如此想着,房门上被人敲了敲,是公子爷的声音。昭儿起身去开了门,见得那人进来,昭儿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周玄赫自察觉出来些许异常,倒是不急着顾及昭儿。今儿一早,从朝堂上下来,问着许太医,便知道明煜眼睛复明了…周玄赫这才特地来看看。   “许副史还未及太医院高位,便有得这一番好医术。明都督总算是守得云开了。”   明煜自答了话道,“也多亏了周侍郎这些时日的照顾…”   周玄赫凑去观望了一番,果见得人眼里恢复几分清澈。这才算是放了心,“诶,这么大的事儿,该得让慈音小姐知道!”   “她该得多开心哦。”   周玄赫说着便要往外头去,“都督好生歇着,我这就去一趟林府。”正行来门边,见得昭儿,周玄赫便顺手将人拉出来房门,将方才在小堂里与众伶人宣布那一席话,也与昭儿说了。   却听得昭儿道:“公子爷觉着,我和姐姐差了你那三十两银么?”   周玄赫被问得怔了一怔。倒是,别家伶人或许还缺银子少金子。可虞儿稳坐绿柳巷的头牌,莫说三十两银,三十两金对这两姐妹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是我疏忽了些,不过,昭儿你想要什么,自也与我说说,好让我也尽一份心意。”   昭儿见他那油滑模样,定了定心,只道,“我与姐姐想要什么,公子爷不知道么?”   “我们本也不是伶人贱籍,偏生被卖在这风月场子里。我们所求的也不是别的,就想哪处人家能容得下我们,重新与我们一个家。”   “……”周玄赫几分语结。   能用银两打发的事儿,都不是大事儿。银钱买不到的东西,向来方是最昂贵的…昭儿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他接济这些伶人,与她们暂时的容身之所,可并未曾想过要将谁纳入房中…   “这…”周玄赫方犹豫了一会儿,便将这事儿给想明白了,“昭儿,你可是恨嫁?想让我帮你寻个好人家?”   “……”昭儿顿时面上滚烫,连着耳根子也跟着如着了火似的。   “公子爷,你怎拿这事儿开玩笑。”   “这可不简单么?你们想寻个地儿落脚,便待我与你们寻个好人家。不求得多大富大贵,平安福厚,便就行了。”周玄赫说罢笑了笑,“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   “你先好好照顾着都督。等我寻着了,再与你来说。”他说罢,自忙往外头去。他还得赶着上林府寻慈音去。   昭儿见人行远了,微微抿着唇角渐渐沉了下来…   **   西街上太阳热辣,如蜜坊前的生意,比这夏日的太阳还要火热几分。分明还只是午市,小长队已然排到了吴家饼铺子门前去了…   如蜜坊新上市的辣菜,只卖堂食,食盒子不卖。   店面里坐得满了,外头还添上两桌。店中三人,各自忙碌。   好在蜜儿早早做了规矩,午市招牌菜限定,主菜只有三样儿。其余再配些豆腐青菜,一人在后厨里也并不会忙不过来。   食客们摸出来了小店的规矩,每每午时,三五结伴儿凑着来,叫菜的时候,便将三样儿都叫上了,将新鲜好吃的一次性尝个遍。午市的菜样儿都是辣的,隔壁牛家铺头里买来冰水儿,就着吃。一个字儿,爽。   吃饱喝足,食客们又各自舔着肚子结了账。从一旁的小侧门里溜了出去,方能避开排队的人群…   几个粗布衣服的食客吃完了,正往东街上走。看了看各自辣红了的肥嘴,摇头的摇头,晃脑的晃脑。行回来丰乐楼上,入了那金葫芦的厢房,便都朝着书桌后的人一拜,为首的一人姓何,自与书桌后的人道,“陆老板,探过味道了…”   “怎样?”陆清煦手中捧着的食谱没停下来,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着。却听何大厨撺掇起旁边的一人,“你来说说…”   老蒋也不怯,丰乐楼的厨子们营百家生计,都是伺候过些大人物的:“回陆老板的话,今儿那如蜜坊里,一共三样儿主菜。”   “香辣螃蟹,醉香鸡,还有一道儿红烧兔头儿。”   “味道好,别处没尝到过。那香辣螃蟹,由得香葱、蒜头、紫葱、花椒、香叶等等十数种香料混在一起,炝炒出来的螃蟹,肉质还能留着十分的鲜甜。吃过了口里留香。”老蒋边说着,便暗自里吞了一口口水。   一旁年轻小厨黄十二没忍住,噗嗤的一笑:“可馋得你了…”   “你好到哪儿去了?”   “方出来一路,不也叨叨个没停,你来与陆老板说说。”   黄十二这才忙是拜了一拜,“那醉香鸡看似平平无奇,不过是平日里白酒炒鸡罢了。只是那味辣子一加,便就让人放不下筷子…”   “再有那红烧兔头儿…”   “过了陈酿卤水,煮得软烂入味儿,手指一掰就开。吃兔脸肉、吸兔脑花儿…滋溜一口,香嫩得很。最绝味儿的是那配着的红油辣子,不知是都是放了什么香料,吃得出来的,花生碎末,芝麻,蒜子,被那红油一浇,嘶…”   “陆老板您不知道,店里都没人叫米饭。一桌一大碗过了冷水的凉面,淘一勺那兔头儿里的辣子油,就着蒜头,一个人就能干完一大碗面。这红油凉面,若我们丰乐楼里也做,定能大卖。”   陆清煦这才放下手中的书本子,“说了这么多,可有谁吃得出来那辣子是哪一味香料,又从哪儿能采得到?”   方还生龙活虎着的三人,顿时一阵沉默。   厢房里顿时没了声响,一旁立着鸟笼里的白鹦鹉都好似都尴尬了起来,“陆老板吉祥,陆老板吉祥”地连连喊了三声。   还是周启匆匆地从门外进来,方将这阵子尴尬打破了去。   “陆老板,那味香料,有些眉目了。”   陆清煦坐直了些身子,“寻得了?是什么?”   周启忙回道,“我让他们跟着给那如蜜坊里送货的菜农,方在城外寻得了专供如蜜坊的菜地。原那小老板娘,在城外叫人种了大片的番茄。我亲自去看了看,方见那番茄地旁边,还有一小片的菜地。种的就是这个。”   周启说着,直从身上掏出来一个布包儿,递上去桌面上。   陆清煦接来,将布包揭开,方见得几颗红火的长条儿果子…他自觉着这东西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却听得一旁老蒋喊道。   “诶,没错了。我们今儿吃的那螃蟹和鸡里,都有这个。”   陆清煦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好半会儿的功夫方才缓缓勾起嘴角来,“是宫里种来观赏的红风铃…”   国公府里又何尝没有,只不过国公夫人嫌这小东西不够富贵大气,便将它种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罢了…   何大厨上前来,取了一个果子,咬着口里,“没错了,陆老板,就是这股子剌口和呛香味儿!”   陆清煦对几人道,“如今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便去采买来。”   老板一句话,说得轻巧,何大厨不敢接话。两个小厨更是不敢出声。还得周启亲自来应付,“陆老板,这也不是我们不想采买。而是,这东西如今市面上寻不着。只城外那一小片的菜地,还只供如蜜坊用。虽说陆老板有了指示,可这宫里养来观赏的东西,我们总不能和宫里的花农去要吧。”   陆清煦起了身,自顾自地往外头去,“你们采买不来,自然有人办得到。周掌柜,与我备马车吧!”   周启忙应了声是,方匆匆下楼去了。   从东街行来西街,不用得多久。马车停在老吴饼铺前头的时候,如蜜坊门前的长队还没排完。隔着一条街,马车中的陆清煦也能闻见那股子红油辣子的香味儿,咕咚一声咽下了口水。   周启一旁陪着,听得主子喉咙里那一声响,险些没忍住笑。却被陆清煦狠狠盯了一眼,方才忙正了正神色,“这味道粗鄙,不过一时让人上头。我们丰乐楼里,方是美食根基深厚之本…”   这马屁,陆清煦吃下了,可望着对面那忙里忙外的小姑娘,也在心中暗自感叹了声:后生可畏。   **   阿彩送走了中午最后一位客人,回来擦着桌子:“眼看着太阳都快上斜角儿了,还没午睡呢。”   萧哥儿正忙着收起小店的门板子,倒是无话。动作麻利着,正要合上最后一块儿门板,却是被人一把拦住了…   见得来人,萧哥儿口齿还不大利索,“打、打烊了。”   “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寻你们老板娘说说话。”周启说着,侧身让了让,方给陆清煦露出半面的身位来。   阿彩认得来人,“哦,你不是上回那位大官爷?”   陆清煦拱了拱手,“小娘子若认得我,且帮我传个话给老板娘,说是丰乐楼大掌柜想与她谈一谈。”   “什么?”阿彩方才的好脸色瞬间收了起来。   “呸,谈什么谈。萧哥儿,这两个不是好东西,赶人走!”   萧哥儿身板子壮,往二人面前一站,周启便只好往后退了退。   “怎么这么久还没收好,等着你们收拾了,方好午睡呢!”蜜儿从后堂里出来,却正见得萧哥儿那赶客的架势,方凑近来看了看。见得是周启和陆清煦在门外,却是几分好笑了,“陆老板,周大掌柜的,怎么又上我这小店儿来了?”   陆清煦心中更确定了几分:上回这丫头用个番椒的名儿,误导着周掌柜的白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去大船上寻食材。果是已经早早识得他们的身份了。   陆清煦抬手作了礼,“老板娘,我们说过的,后会有期。”   “陆老板今儿是想试哪道儿菜?不巧,午市都卖完了。”蜜儿自也没个好口气,萧哥儿要赶人,她得给萧哥儿撑腰。   陆清煦只道:“陆某今日不是来试菜的。只有门大生意,想与老板娘谈一谈。”   “丰乐楼店大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哪里敢跟陆老板谈生意,那可是要被啃干净骨头的。”   陆清煦一笑,自退后两步,抬头看了看这如蜜坊的牌坊。“这小门小店,怕是拘住了老板娘的手艺。若我在东街上起一家新店,请老板娘来做大掌柜的。老板娘可还愿意?”   “不愿意。”   “小门小店挺好的。”   蜜儿自拧着他的话来,“养活家中三人,余下些许银钱过年。已经心满意足了!”   “……”陆清煦一时无话。只听得她该是还在记恨着之前的过节,方只好再退了几步,“到是陆某唐突了。”   陆清煦说罢与人拜了一拜,“不过,若老板娘哪日改了主意,只管上丰乐楼来寻我,我随时都有兴趣。”   “不改主意,您慢走。”蜜儿没多与他客气。   陆清煦哼笑了声,正转身回马车上了,方再回头过来。   “这小店面剑走偏锋,到很是博人喜欢。”   “可我大华膳食,源远流长。老板娘就不想来丰乐楼的后厨里瞧瞧?美酒佳酿,蜜饯果子,宫廷菜样儿,百味吃法儿。若老板娘肯来,陆某定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听起来实在诱人,蜜儿都快几分禁不住了。   她与阿娘学来的手艺,甜水巷子邻里之间吸取的美食营养,误打误撞得来红果儿、红风铃。比起那源远流长四个字,便就真的有些浅薄了…   左右,她还得再想想…   那陆世子便与周老板上了马车,临等着马车掉了头,从她面前驶开,里头那位却又撩开来车窗小帘来,“老板娘要记得,随时。”   待连车带人的都走远了,阿彩方来拉了拉蜜儿的衣袖,“姐姐,你该不会真的动心了吧?那如蜜坊怎么办?”   “我怎么动心了?我没有。”蜜儿转背往店里去,“快收拾收拾,午休了!”   阿彩和萧哥儿忙活起来。蜜儿自先寻进了后堂里去。   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如意坊方重新张开门板来。三人正预备着迎接晚市,客人还没到,却又是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店面门前。   蜜儿正清理着午市留下的账本子,见得马车上下来的慈音,高兴起来几分,自出去店外将人迎了进来。“慈音小姐,怎的想着来这儿了?”   蜜儿心中自觉有些不妥,自打上回禁卫军来闹过一回,她便也不敢再与周侍郎和慈音有什么来往。二叔的些许消息,都是然哥来店里取食盒子的时候,方与她带来的。   蜜儿又让萧哥儿将门板子合上来半边。方拉着慈音去了暗处坐下。   “可是二叔有什么消息了?”   慈音抿了一口淡茶,方捉起蜜儿的手,悄声道来,“今儿周玄赫来府上寻我,说起哥哥的双目能看得见东西了。”   蜜儿听得几分哑口。小小的欣慰从心底里升起,到了口边,又不知要说什么了。好一会儿,方发觉呆呆望着慈音的自己有几分好笑。   慈音见她模样,“我今日听得这消息的时候,与你这反应一模一样。只是这么大好的消息,林府上我却无人能说,实在是憋得难受,方想来与你说说。你该也想着他好的,也让你放心了。”   “嗯…”她放心了,也高兴了,却不知怎的,眼睛里湿湿滑滑的…   蜜儿自又问,“好,是怎样的好?能看得清楚了,读书写字,识人辨路,都没问题了么?”   “该是,只好似还需得养着小半月的功夫方能痊愈。”慈音答了话,又喊了安慧嬷嬷进来。安徽嬷嬷手中提着个篮子,放落来蜜儿面前的桌面上。   “今日林府上得了皇帝的封赏,送了好些果子来。我那儿留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便与你送来尝尝。”慈音笑道,“本想着该要送些银两谢你,可总觉着金银薄情。你那般地帮着他,定也不是为了银钱的…”   蜜儿噗嗤笑了,翻开那篮子,却见得是满满一篮子的樱桃。“这可好,正愁着客人们怕辣。与他们做来一道儿樱桃饮来,解辣。”抬手捏来一颗尝了尝,果真的清甜可口。   慈音再坐了小会儿,与蜜儿说了些体己的话。见得如蜜坊中来了客人,方起了身,要走了。“我不宜出来得太久了,这便先回了。”   “再有好消息,我再来寻你。”   “慈音姐姐慢走。”一会儿的功夫,蜜儿已经改了个称呼,自觉着十分顺口亲切。可想来好似有些不对,二叔的妹妹,怎的就成姐姐了呢?可慈音姐姐生得好看,叫姑姑岂不是将人叫老了…   慈音由得安慧嬷嬷扶着上了马车,再与蜜儿挥手道别,方吩咐着车夫往林府上去。西街往林府上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   慈音想着她的芳馨阁靠着府上的东边儿,便没让车夫从正门过,倒是将马车停在了东侧门门前。   安慧嬷嬷将慈音扶下来马车,却见得东侧门边上忽的闪过一个人影来。   来人一身青白色蟒袍,面色憔悴,一双目光如炬,似是很久都没休息好过了似的。安慧嬷嬷自起了几分戒备,将慈音挡着身后,“明都督,今儿又是想做什么?”   自打安慧跟着慈音起,已经不是第一回 遇着明远来寻慈音小姐了。上两回,都是在芳馨阁。那人想擅闯,安慧嬷嬷自也摆着几分皇命的架势,将人拦着。   明远没安慧的答话,只一双眼睛定定落在安慧身后的慈音身上。   慈音不想见这人,拉着安慧嬷嬷要绕道入府。明远却是将二人去路拦住了去。口气里几分虚弱和央求,小声与慈音道,“你不能嫁给周玄赫。”   慈音淡淡一笑:“都督忘了,我与周侍郎是皇上钦指的婚。都督若真这么觉着,该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怎么没求?每日在养心殿外从入夜跪到朝早,可陛下待他只有一副铁石心肠…   “我们远走高飞,离开京城,我也不要这大都督位置了可好?”   “……”慈音抬眸将眼前的人仔细打量了一通。   “都督不要这位置了,明夫人肯么?都督还是回去,与明夫人好生商量吧。”   她心里在冷笑。就算覆水能收,他敢与方氏说远走高飞这几个字眼儿么?   明远还想求她,求她看他一眼。如同以往在箫音阁那般,从暖阁帐后浅浅张望也好,二人并肩而行之时,偶尔抬眸也罢。他能在那双眼里见得她与他的情分,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   明远抬手去拉人,却被安慧嬷嬷一把拦住。他自气急,与安慧嬷嬷过了几手,却发觉安慧嬷嬷身手并不简单。   数招下来,安慧并不吃亏。只在林府门前,并不想与他多做纠葛。方收了手上的招数,与人福了一福,“都督,小姐累了。该回了。”   明远自有所察觉:安慧招式与明远如出一辙。不想陛下竟是动用了十三司的人来保护慈音…到底是看重周玄赫,还是看重他明煜?   未等明远反应回来,安慧已扶着慈音入了府。   “小姐不必忧心,有嬷嬷在,大婚之前定会护着小姐的周全…”   “多谢安慧嬷嬷了。”   **   夜色如水。   养心殿内,灯火灼灼。皇帝正端坐桌前,持笔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句批语。却听得江弘从外头进来。   “陛下,明都督又在外头跪着了…”   皇帝叹气一声,不想理会,“由得他去。”说罢了,撂下手中奏折,方又起了身。“摆架凤仪雅轩。”   “是。”江弘作了礼,方去了外头张罗皇帝仪仗。   这凤仪雅轩不是别处,正是十三司的秘所。有个如此动听的名字,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里头还特封了一位嫔妃,不过也是十三司的人。陛下却不常过去,除非是真收得重要的讯息,需要他亲自审问处理。   皇帝的仪仗从养心殿内出来的时候,正也路过一旁跪着的明远。   小太监吉祥跟着江弘身后,暗自与旁边的同僚鼓捣起来。   “不想明都督到是个情种。”   “可不是,跪了好些天时了,却也不见陛下松口。又何必呢…”   江弘听得身后声响,微微侧眸回来。吉祥一眼扫见得义父的脸色,忙拉了拉同僚的袖口子,“嘘,别说啦…”   从养心殿行来凤仪雅轩不过小半会儿的功夫,皇帝直入了那三进的院子。   小堂里,只点着两盏微弱的烛火。   从二进院落开始,皇帝便屏退了其他人,就连江弘也被留在了二进院落的偏堂里等候。   纤纤女子,端着茶盏上前来伺候,“陛下来了。”   “明安呢?”整日办公,已让皇帝没了些许精神。从女子手中接过茶盏,小饮一口,方被那里头的红参苦意,重新调起来几分精神。   “正在外头候着呢。我去请大人进来…”女子说着,退了下去。   再入来的时候,女子身边便带着一高一矮两人。   十三司的人自幼习武,各个身量比寻常人都要高些。明安身形已八尺有余,身边的人,却比他还高出一头来。来人披一身长斗笠,面目被软帽遮盖,看不清楚…   明安行来皇帝面前拜了一拜,“陛下,大都督遇刺一事已经有了眉目…”   皇帝目光落在明安身边那人身上,几分迟疑起来。方这人一进来,他便觉着很是熟悉。   来不及理会明安的话,皇帝直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人?”   “你竟敢直接带来见朕?”   明安再与皇帝一拜,方看了看身边的人。   昏黄的灯火下,皇帝只见那阴影中的人,抬手卸下了软帽,一双清冷的眉目缓缓抬起,只望向他一眼,方又继续垂了下去。   “明煜拜见陛下…” 第42章 飞星传恨(5)-捉虫 炭炙乳猪肉,新……   **   分明还只是五月,太阳却热辣得很了。   炎炎夏日容易胃口不佳,吃得几回辣,便将胃口都打开了。如蜜坊的午市的小队,一如往常。   蜜儿送上来新菜的时候,特地与外头还排着队的食客们喊了声。   “今儿食材没备够,只再够三桌啦。”   “大家明儿请早吧。”   排着前三桌的食客们小小庆幸。后头的不尽满意。   “老板娘,怎就没备够啊?”   “那我们这去哪儿吃的好呀?”   “只好请你们晚市再来了…”蜜儿到不是真没备够食材,只是天气转热,阿彩和萧哥儿身上的衣物还是厚的。早些收了档儿,得要与他们买两身新的去。东街上有家布匹行,裁缝不错,价钱公道。一会儿她便带着二人去跟掌柜的杀杀价。   午市收了档,萧哥儿合上了店门。蜜儿方领着二人从后门里出来。西街走去东街,不过小会儿的脚程。   午后的布匹行里,小二正角落里歇着凉。一天之中这时候最热,人都怕暑气,不挑着现在来。掌柜的账台后打了个盹儿醒来,却见今儿出了奇,有客人来,还几分睡眼惺忪,便忙来招待了。   “小娘子是来寻什么布料儿的?”   布匹店里开得大,什么客人都接,上好的蜀锦有,下等的棉麻布料儿也不赖。   蜜儿指了指身后两人,“与我家人制两件夏日里能穿的衣物来。”   掌柜的倒也观望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大富贵人家的,便寻着一旁便宜的衣料儿去。“这薄棉质地轻软,最适合夏日里不过了。一旁还有些参了丝绸的,更是凉快些,只不过价钱就要贵点儿了,小娘子看看要哪种。”   蜜儿问了问价钱,自与阿彩和萧哥儿挑了那参了些丝绸的。面料儿滑软透气,干起活儿来方才舒爽。阿彩自己去选了个好看的颜色,见得萧哥儿笨笨的,便就帮人拿了主意。   “萧哥儿便要一身麻白的,一身深蓝的。清清爽爽,干起活儿来,也不嫌脏。”   掌柜的正喊了裁缝来与萧哥儿量身。阿彩却不见了姐姐的影子,四周寻了一会儿方见得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去了门外,正往对面张望。   阿彩行了过去,却见姐姐目光所及,正是街对面的丰乐楼…阿彩忙拉了拉人,“姐姐,你也添一身新衣吧。你那衣柜里的都用旧了。”   蜜儿收回视线来,想起二叔嘱咐过的话,让她记得好生打扮。便也起来几分兴致,邀着阿彩一道儿进去选面料。   老板客客气气介绍了新进的云缎儿料子。“这料子轻薄,给姑娘们做衣裙,可最是柔美了。夏日里若有些风,裙子便随风起舞。贵家的小姐也都喜欢,年年都要来选些新色的做新衣的。”   阿彩撺掇起来,“姐姐,就要这个粉色。姐姐肤色白,最衬粉色。”   如蜜坊里生意好,蜜儿使起银钱来,也没多少顾及。便就爽快与掌柜的下了定。店里的老裁缝被掌柜的请了出来,要与二位姑娘看看,做什么样式的衣裙。   等阿彩被女仆拉入小间儿里量身去,蜜儿方又寻着空挡,往对面的丰乐楼望了望。丰乐楼从她这里学去的那些菜样儿,怎么说,她也捞回来一笔才是。那陆老板都放了话,没有放着便宜不占的道理…   如此想着,蜜儿自与一旁候着的萧哥儿交代了声,方寻着对面丰乐楼里去了。   午后寥寥的几个客人。都是预备着来吃下午冰点的。   丰乐楼里有冰窖,每每入冬,都藏了好些山涧冰雪。夏日炎热,食客们行过,闻得那冰雪凉气,忍不住进来一探究竟。见得冰沙甘蔗水,冰镇乌梅饮,冰镇香薷饮…一人要来一杯下火去暑,再配上几碟儿凉菜点心,整个下午便就闲散安乐了去…   蜜儿行来店里的时候,小二便来了招呼,问起,“小娘子来坐。想喝些什么,吃些什么?”   入来丰乐楼,蜜儿可没打算花银子。她上回在自家店里宰了人家一回,今日怕不是得要被人宰回来,便宜谁也不便宜了姓陆的…   可事实证明,这回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没多久,周掌柜便亲自来迎了她。   “老板娘,您可来了。今日来,可是专门来后厨看看的?”   蜜儿起身来与周掌柜道,“就是来看看,陆老板说过的话,还是记得的吧?”   周启拜了一拜,笑道,“陆老板早就有过吩咐了。小老板娘且随我来吧。”   蜜儿跟着周掌柜的后头,方被他引着出来了大楼。越过后堂,方到了丰乐楼后院儿,后院儿里磨坊、酒窖、烤炉应有尽有。又见得一间平层大屋,里头人影攒动,似正在忙碌。   周掌柜边将人往里头引,边就介绍道,“老板娘,这就是我们丰乐楼的厨房。”   蜜儿原还觉着如蜜坊的厨房已经够大了,足够让她炖汤、烧水、切菜、晾菜、储物…进来得这里,方知道大酒楼的厨房是什么样儿的。   这厨房的案台依着菜品分。最靠着门边儿的是凉菜拌菜台,后头是炖品与甜点台,再往后,方见得几个大厨正忙活,雕花儿的雕花儿,酿肉的酿肉…   蜜儿的目光刚落在一旁食材小库里,便就开始发了直。墙上挂着熏肉鸡鸭,上好的大火腿,晒干的菌菇菜百样儿,腌菜坛子堆着满满一墙角…   蜜儿只寻了过去,却见得那水族缸里,大虾螃蟹,生蚝蛏子,鲈鱼江豚…大写的鲜字从眼前飘过…   却见得三个大圆肚子凑了过来,从高到矮地排在了她面前。周掌柜忙着介绍,“这三位是何大厨、老蒋、黄十二,是店里最受欢迎的三位厨子。姑娘有什么话,问他们就是。”   何大厨自接了周掌柜的活儿,与蜜儿说道起来。一一巡过那些厨台,不稍蜜儿问,何大厨自将那菜样儿解说了个明白。   单笼金乳酥、羊皮花丝、雪婴孩、仙人脔、天花饆饠、五生盘…   蜜儿正见一个小学徒,架着只小乳猪在炭火上烤着,猪肉酒红,猪皮金黄,油水滴在炭火上,滋啦滋啦直响。小猪可怜,可实在是香啊…本还想开口问问何大厨该如何烤制,得烤多久,却见得何大厨拎着一旁戒尺,去训了话。   “皮油落火,该打。手伸出来。”   “……”蜜儿不明,“这不是烤得好好的么?怎要罚人?”   何大厨忙转了副笑脸,道,“老板娘有所不知,这乳猪开膛破肚,得要先烤肉再烤皮。让皮中油脂被肉质吸收干净,再将猪皮烤至焦脆,方能保证皮脆肉滑,不然上好的乳猪肉,得要发了柴。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蜜儿忙点点头,将其中道理暗自记下。方寻去一旁正煮得浓香的汤汁儿旁。“这又是什么?”   “这是好东西,金汁火腿。”何大厨说着,指了指一旁挂着切得剩下半边的大火腿儿,“金华来的大火腿,隔墙闻香,蜜汁与陈酒酿一道儿熬制。肉质香软,甘甜咸鲜,小老板娘可要尝尝?”   “尝尝!”既然来了,可不能白来。能尝则尝,能学则学,日后不定能用上。   小学徒盛出小碗,送来蜜儿眼前。   只尝得一口,便觉肉质与寻常腌肉不同。蜜汁将肉质甜味儿吊足,酒又将肉的鲜美全烘了出来…鲜甜咸香全在口中。   不过一两口的功夫,蜜儿已经在脑子里想来好几样儿新菜。   火腿炖鸡,火腿高汤煨芽菜,蜜汁鲜蕈火腿羹,火腿饆饠…   咽下第三口,一场味觉盛宴已在眼前登场…   **   阿彩早发觉不见了人,可无奈还得陪着萧哥儿量身。给钱的人不来,二人也只好在店内等着。   姐姐虽未交待给阿彩听,可方见得姐姐那痴痴傻傻望着丰乐楼的神态,阿彩便猜着了大半:姐姐去丰乐楼里偷师了!   好在掌柜的并未为难,吩咐小二上了茶水与点心,让二人在店内等着人回来。萧哥儿没被这么招待过,几分不好意思,见得那茶碗精致,并不想抬手去碰。还是阿彩与他送了过来,“趁着姐姐还没回来,吃着喝着吧。我们来这儿是客人,也是要花银子的。”   萧哥儿皱了皱眉,方端着茶碗一饮而下了…   一旁小二见得,总得冷言冷语几句,“这雨前龙井,客官这么喝可不是浪费了?”   阿彩听不得萧哥儿被人笑话,这阵子以来又跟着蜜儿学了不少的东西。便就回小二道,“我家店里三两银子一钱的明前龙井,他也这么喝。小二哥,这有什么不对么?”   “……”小二被堵得没话说。   粗鄙的人他看不起,可粗鄙又有钱的人,他不敢看不起…忙就转回一张笑脸起来,“没、没问题。这位大哥,小娘子,我再与你们添一盏来。”   如蜜坊里才没有什么三两银子一钱的龙井,阿彩不过上回与蜜儿一同去茶店里采买茶叶的时候听见过罢了。那时候她便想着,这茶贵得吓人,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该不会是金子味儿…   眼下拿出来唬人,刚好派上用场!   眼看太阳上了斜角儿,阿彩去了布匹店门前等,边往丰乐楼里那边张望着。方见得姐姐被那姓周的大掌柜送出来了丰乐楼。   蜜儿今日下午收获不少,那姓陆的偷去的东西,今儿她也偷回来了些。见得眼前周掌柜一脸谄媚,蜜儿自也挂上三分笑容,“我便先走了,多谢了陆老板今日款待。”   周掌柜却道,“对了,老板娘,陆老板让我再问一问您,上回他说过的那门生意,您可有在考虑了。”   蜜儿打着马虎眼儿,“天儿不早了周掌柜,如蜜坊还得开张做生意呢。我便先回了。”   “行嘞,那我就不送出去了。您慢走。”   蜜儿与人告辞转身,这才看到那布匹行前,阿彩正与她挥着手。   糟了,将阿彩和萧哥儿扔着那布匹行里整整一下午了…   蜜儿这才忙寻了回去,与阿彩和萧哥儿选好了款式,付了钱,三人方从布匹行里出来,寻去了回自家小店的路。   阿彩拉着蜜儿,问起来,“姐姐去那丰乐楼里,那姓陆的可真依着上回说的那般了?”   “嗯。”   “丰乐楼的后厨,好大。我还现学了三道儿菜样儿。”   说起这个来,蜜儿还有几分小兴奋。方问起周掌柜,才知道那金华的火腿儿不好买,品质参差不齐,价钱水分深浅不一。可乳猪就不一样了…   行回来如蜜坊,蜜儿自让阿彩和萧哥儿先进了店里,准备晚市。她自己则回去了一趟甜水巷,寻孙姐姐,找屠户孙大哥去了。   **   华灯初上,夜市登场。   自打烤串儿配上了辣碟儿,隔壁牛家铺子里,一到了晚上,就成了西瓜铺子。大半的店面,围着冰块儿,堆着一圈大西瓜。   食客们在如蜜坊里刚叫上烤串儿,便要去牛家要半个冰西瓜。一口肉爽快饱足,一口西瓜解辣解渴。烤大虾晶莹剔透,烤羊肉肥嫩流油。   萧哥儿趁着人多,往店里端来一盘子新品。依着老板娘教的,吆喝起来,“炭炙乳猪肉,新鲜的辣子,新杀的猪。”   “四个铜板儿一串肉。”   食客们瞟了一眼过来,蒜蓉红油裹着连骨带皮的大肉块儿…这谁顶得住?   “这儿先来三串儿尝尝!”   食客们一口下去只觉香味儿四溢,辣子香料,丝毫没有盖住猪肉本身的鲜美。瘦肉吸收了浓厚的猪油,嫩滑爽口,猪皮烤得焦脆,在嘴里咯吱直响…   见得那一桌吃得香,这边也不甘示弱。“上十串儿来,再添一壶好酒!”   眨眼功夫,一盘子烤乳猪串儿哄抢干净。新入店的客人们顿足后悔,来晚了一步。   阿彩一旁招呼着,“老板娘还在后头烤着呢。客官们先进来坐。”   眼看着亥时将至,食客们知道如蜜坊的规矩。早早地付了银钱,微醺的相互搀扶,往外头去…阿彩正忙着收拾,却忽听得外头有人扬声喊话。   “这是什么破店?一顿饭吃得我满脸起了大疮!”   “我也是!口舌生疮,吃不下东西。”   店里还有小半的客人在,听得这话到底都多留意了几句。   却见得外头两人,过是一个满面的烂疮;一个嘴舌烂泡…   食客们却也是长心眼儿的。这辣味儿放得不算多,不过是增香调味儿。口舌生疮,满面苍夷,看起来不大可能。毕竟来的也都是常客,这些时日吃下来,也没见身体出过什么大恙。   可多有几个带着老人小孩儿来的食客,便就真的信了。自己倒是不要紧,若是连累了家中老孺,到底是不好。真就起身给了银两,牵着小娃儿要走。   阿彩一听,便觉着该是要闹事儿,方忙进去,请姐姐出来。   萧哥儿见那两人要入店,直用一副身板子将人死死拦住,只简单三个字:“不欢迎。”   “……”二人身形都瘦,就这么被萧哥儿挡着店门前,不好往前,也不好往后。便就直喊着,“叫你们老板娘出来,赔钱!”   蜜儿正撩开了小帘从后堂里出来,“是您二位啊?”   蜜儿边说着,边将二人仔细打量了遍。生得歪怪裂枣便就不说了,走近了,还能闻见二人身上臭烘烘的。还好萧哥儿将人挡着没让进来,不然定得毁了客人们的食欲…   只两人这一身上下的布衣,洁净如新,似是刚换过不久。即便如此,也盖不住那皮囊上的酸臭味儿。   不稍多想,蜜儿便问起,“二位平日里都是在哪儿开伙乞银钱的?”   二人听得这话,没敢答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由得烂嘴的喊道,“什么乞银钱,爷爷我是在醉仙楼里打散工的!”   “醉仙楼,那可是京城最贵的酒楼了。”   蜜儿被他俩给逗笑了:“您二位这一身的臭味儿,还敢去醉仙楼里招呼客人呐?”   “……”方烂嘴的还有几分气焰儿,顿时被浇灭了去。忙抬手闻了闻自己。气味儿这东西,自己习惯了,闻不出来,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什么味儿,你瞎说什么。”满脸疮的那位开口道,“你看看我这脸,便是在你这儿吃坏的。赔钱。”   蜜儿道:“二位这么大的味儿,真要来我店里吃过东西,怕是其他人都得要知道的吧。在坐的都是熟客,不如二位爷爷喊他们都闻闻,认不认得你们。”   “……”二人没了声。   店内熟客们却跟着蜜儿起哄来,“这臭烘烘的,怎么可能进过店?”   “就是呀,我可没见过二位爷爷。”   却有个食客认得了出来,“诶,这不是江庭小巷口上,那要饭的二麻子吗?”   “哦!”   “臭要饭的,换了身好衣服,就把自己当个人了?”   二麻子看了看烂嘴的,烂嘴的方顶了上来,“我带着我哥来吃个饭不行么?”   烂嘴的话还没落,身子便被萧哥儿拦着回去:“说过了,不欢迎。”   二人平日里都是讨饭吃的,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骨哪里够萧哥儿这么一拦。二麻子直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了,烂嘴的方将人扶稳了,眼看的讨要不到好处,方指着蜜儿骂骂咧咧,“你,你给爷爷我等着。这小店,我看你还开不开得下去。”   蜜儿叉起手来,“我开门做生意,府衙老爷门前画过押、磕过头,每月税银按时上交。怎就开不下去了。”   正还说着,阿彩端着盆子洗菜水,往二人身上一浇,“快滚!”   二麻子头顶着一颗白菜,烂嘴的耳挂着三根豆芽儿,新换来的衣服又弄脏了,露出几分酸臭样儿来,再见得萧哥儿那一脸的凶神恶煞,二人只得勾肩搭背一道儿开溜。   溜着入了对面的小巷,二麻子方卸了头顶的大白菜,“这小丫的牙尖嘴利,明儿再赶着午时来,就不信了,赶不走她那门前的生意。”   烂嘴的应着,“那大个子还真有几分气力,改明儿,叫上三哥来。三哥是练家子,不行就和他过上两招!”   话未落,烂嘴的衣领子便被人一把从后头提拎了起来,顿时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二麻子只见拎着烂嘴的的那人,身高九尺有余,带着副半面面具,一双目光冰冷得能杀人,手中小刃迎着月光一闪,直往烂嘴的的脖子上逼了过去。   二麻子吓得直往后摔了一跤。听得烂嘴的的哭腔,方颤颤巍巍喊着,“你、你是谁,放、放了我兄弟?”   “放了他?”   “那你说说,背后的主子是谁?”   没等二麻子开口,明煜手中的人便先喊道,“是,是醉仙楼齐大掌柜让我们来的。这、这如蜜坊里生意好,他、他怕是看红了眼…”   二麻子也跟着求饶,“壮士,大侠,官爷,您可放了我们吧,我们也就收了些小钱帮人办事儿,大不了把钱给退回去!”   明煜懒得废话,一手拎着一个,寻着醉仙楼去。   入了亥时,方是醉仙楼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姑娘们唱曲儿陪酒,伺候的都是京中的官爷。齐掌柜忙着招呼客人,正要往二楼上去。却忽的听得门窗一声巨响,不知是从哪儿来。目光随着声音去寻,却什么也看不到。   忽的两声重重的闷响,只见两个臭汉扑倒在了自家大堂上。在座客人们受了惊吓,又忽闻得那一阵的酸臭味儿。齐掌柜眉头一拧,方想起来是什么事儿。忙喊着人下去看看。   却听得那二麻子早吓破了胆儿,在堂里大喊起来。   “官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齐掌柜那黑钱我还没用呢,明儿就还给他去!”   “如蜜坊,再也不去了,再也不敢去了…”   京城里做官儿的都是人精,听得这话,左右猜出来大半的前因后果。   还立着楼梯上的齐掌柜,方还捧起的一张脸,顿时笑沉了下来…   偷鸡不着蚀把米,今儿的面子可算是丢得干干净净…   **   明煜寻着阴影之中,行回来如蜜坊门前的时候,小店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阿彩和萧哥儿正忙着收拾,他却远远望见那丫头拿了壶玉琼酿,在小店里坐了下来。   因得有些距离的缘故,那丫头的眉目,他看不清楚。只见得那抹身影,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花生米儿,吃一颗,仰头一口酒…   他看得有些心惊。他才走了没多久,那丫头怎就学会喝酒了…   正想着如何提点一番,却见得她从腰间取下那铜铃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传入来耳朵里,丝丝回忆闯入眼前…   他不自觉的抬手去摸了摸自己腰间。   早几日他方面见过陛下,他如今的身份,暂时只是十三司一个普通的暗卫。暗卫最忌行路发出声响,那铜铃在入宫面圣之前,他便取下来放在了枢林轩的厢房中…   他再望了那身影一眼,方见得她放了酒壶,起了身。寻着后堂里去了。他这才安心些,便就趁着夜色回一趟周府,明日他要出城一趟,那铜铃,还是贴身放着的好… 第43章 飞星传恨(6) 婚期,就在七月初二。……   暗卫出入不行正门。即便是出入皇宫,十三司也有专门的秘路。   明煜回来枢林轩的时候,见屋子里还亮着灯火。推门进来,见得是昭儿在屋中打扫。   那日他离开枢林轩,便与周玄赫也作了交待。本以为周玄赫早该撤了这枢林轩里的人,不想昭儿却还在此处。   昭儿见得来人,忙凑来过去,“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明煜只见那张脸上扬起些许惊喜,一双精致的眉眼里满是喜悦。他自淡淡问了声,“昭儿姑娘怎还在这儿?周侍郎可有与你安排新的差事?”   提起这事儿,昭儿自寻着了话头儿,“公子爷正忙着大婚,预着遣散我们这些伶人。昭儿还能有什么新的差事儿?便就等着公子爷将身契重新发卖罢了。”昭儿说着垂眸下去,揉了揉湿润的眼角。   一番话说得柔弱可怜,若换做外头那些男人,早要趁机来将她安慰一番,顺道拿些着数回去…然而眼前的人,似是块木头,听得她说完,只是微微点头,约是他知道了的意思。而后,便见那人去翻寻一旁的樟木衣箱了。   明煜临行离开枢林轩,将自己这阵子用过的衣物家什都整理在了这樟木箱子里。那个铜铃,被他用帕子包着,小心放在了最深的角落里。   昭儿见他忙着,凑了过来,“大人在找什么?昭儿来帮你?”   “你可有见得一个铜铃?用手帕包着的。”他方将所有衣物都翻了一道儿出来,却没见那铜铃的影子。只好问了声昭儿。   昭儿摇头,“铜铃?”   “那不是女儿家的东西么?大人怎么会寻那个?”   “……”明煜无心与她交代什么,继续寻去一旁书桌台面和抽屉里。   昭儿见他冷淡,也只好继续凑去帮着找了起来。   这几日来,她去了两趟绿柳巷。姐姐消息灵通,果与她打听得来。那明家府上是正一品的官位儿。只不过除夕的时候,明府中连去了两位大人,官位方落在了现如今那位明都督身上。   听闻那明大老爷,卧病在床许久了,除夕之夜病发而亡。而那位前明大都督,在甜水巷子里遇了刺,又不知怎的撞上了祠堂大火,尸身烧焦得面目全非。   如今看来,并非尸身烧焦面目全非,而是人根本没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法儿。昭儿得知这些,自也生了些念想。听姐姐说,这明大都督还“在生”的时候,活阎王名声在外,朝中官爷各个避之不及,便就无人敢将家中女儿托付过去,婚事便就一拖再拖。   这些时日她将人照料下来,便知道这位爷并不是绝情冷血之人,只是待人不甚亲密,也不喜与人深交罢了。京中那些贵女们不敢,昭儿是敢的。只要让她有个落脚地儿,不必再回烟花柳地…   见得明煜将整间屋子都翻了个遍,昭儿方去劝了劝,“大人,若实在寻不着,便由得它去吧。人都说,想找东西找不着,不想找了,东西自然自己出来了。”   却见得那人拧了拧眉头,没答话,只继续去床榻上翻了起来。   屋门上三声作响,听着是有人来了。昭儿只好先去了开门,却见是许太医候着门外。   时隔上一回来诊治,已经有了小半月。明煜入宫面圣的消息,也并未传到许修然耳朵里。许修然这几日一直想回来看看,只当着今日空闲,早早下了夜值,方寻来了周府上。   “是许太医?”昭儿将人引进来,方回头与明煜道,“大人,许太医来看您了。”   明煜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招呼许修然。问候寒暄几句,方知道许修然是特地回来与他复诊一番。他自有些惭愧,并未等得许太医所说的半月之期,便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平反大计。   慈音与周玄赫被皇帝指婚,毕竟也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如今的明远如同一只沉寂的野兽,明煜自不敢放任他太久了…   许修然与他查看了一番眼睛,虽是未好好休息,不过已经没有大碍。“都督恢复得很好,日后该能渐渐减轻药量了…能养则养着,过段时日许某再来看您。”   许修然并未过问过明煜的私事,自然也不知他正在筹谋着的事儿,只是出于医者之心,提点呵护,盼着病人早些康复罢了。   明煜谢过了许修然,又起身相送。临见许修然要出门了,方忙嘱托着一声,“我明日要出城办事一趟。如蜜坊里,还得请许太医好生照看。”   许修然笑了笑,“蜜儿那丫头上进,生意张罗得红火,我这个当人兄长的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明煜轻声咳嗽了两声,“我今日路过,见她自己偷着喝酒。”   “哦?”许修然面色也是怔了一怔。   “她年岁还浅,酒这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我不在京中,便就有劳许太医去一趟,好生提点提点。”   许修然这才明白明煜说的是什么,“那是自然的。”   “这丫头,怎就贪上饮酒了…”   “……”明煜不好作答,他自知道那丫头是怎么贪上的。那日他带着人去屋顶上与人告别,往人家手里塞了一壶酒。原是想本着朋友分别,畅饮一杯的想法。不想他走了之后,这丫头竟是学会贪杯了。   许修然摇着头出了门去。明煜又亲自送人。   昭儿看着二人走远的身影,方从袖口里滑出一个布包裹儿来。将那层层的手帕揭开,露出那个亮晃晃的小铜铃,烛火摇曳下,淡淡泛着光晕…   **   晌午烈日炎炎,群臣们正金銮殿行出来,方没几步路,便忙着卷起衣袖子,扯开衣领子。天儿实在是热…   周玄赫却被皇帝单独宣去了养心殿里。沿途正过去,又撞上了钦天监的徐大人。周玄赫忙着称呼寒暄,说道了半天,方套出些许话来。原陛下是给他算好大婚的日子了。   指婚就指婚,皇帝比他还上心。原本这朝臣结亲的事儿,也用不上钦天监的,谁知陛下倒是想一手包办了。   那也行吧…陛下还不是宠着他?   行至养心殿外,却见得明远依旧跪着门边,那人见得他来了,原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更加地沉了下去。   周玄赫自拉着徐大人赶紧往里头去。见得那副脸色,他怵得慌…慈音那么好的姑娘,确不能落得这种为了官爵戕害父兄的人手里,可如今毕竟是他自己占了便宜,又抢了别人的亲。这明大都督真要疯起来,陛下怕是都得忌惮几分他手上的禁卫军。   入了养心殿,二人一道儿与皇帝行礼。便听得皇帝问起来徐大人,婚期吉日。   徐大人道,“臣依着周侍郎和林家小姐的生辰八字算过了,七月初二是大吉喜日。大可完婚。”   “……”周玄赫一旁听得惊了一惊。指婚是指婚,可以往朝臣指婚,拖个一年半载再完婚的,都算时日短的了。赶着到他这儿了,陛下比他还猴急些…   徐大人算完了这些,便被皇帝屏退了下去。江弘也被支开,送徐大人出去。   皇帝只留着周玄赫在殿中。“周玄赫,你可知道,为何朕让你这么快完婚?”   “陛下深谋远虑,臣怎么能猜到陛下的心思…还请陛下明示。”   却听得皇帝道,“明煜他带着明安出了京城。”   “朕怕他回来反悔…”   “……反悔?”   “反悔什么,陛下?”   “他就那么个宝贝妹妹,你觉着,他真想将人嫁给你不成?现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可会真看着你了毁了自己亲妹的名声?朕听闻你在府上为那姑娘作了不少事,既是看重,便是喜欢,你可得将人给朕看好了…不然,休想朕给你再指一次婚。”   周玄赫跪得五体投地,万岁喊了好几声。方被皇帝喊了起来。   养心殿大门外,江弘送走了徐大人,方转身回来,看了看跪在一旁的明远。   “明都督,奴家劝您还是别跪了。”   “您跪这儿若是有用,今儿徐大人也不会被陛下宣来这儿了。”   明远面色枯黄,嘴唇几分干裂,缓缓抬眸起来望着江弘,“江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大人给周侍郎算了婚期了,就在七月初二。”   “您啊,还是回府中歇着。这天涯何处无芳草,让明夫人再与您相看几个好姑娘便是了…”   “七月初二…”   明远几分虚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跪得太久的缘故,腿脚发麻,扑地一声,整个人又摔去了地上。   江弘没有要去扶人的意思,炎炎夏日,双手拢袖,端着大总管的架势。他依着皇命来给明远传话,让他好知道周玄赫的婚期。   却见得明远冷冷笑着,又从地上摸爬了起来,方踉踉跄跄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江弘望着那背影,微微勾起嘴角,方转身往养心殿中复命去了。   **   婚期的消息传来林内阁府上,林家上下便多添了几分喜气。虽不是亲生的女儿出嫁,林夫人自也拿出了几样儿自己当年嫁妆,送给慈音做礼。   “你虽是寄住在这儿的,可也是奉过我茶水,喊过我一声母亲的。成京候还在世的时候,与我家老爷是故交。原本我就办了一些与你做嫁礼的,算是我和内阁大人的一番心意了。”   慈音听得林夫人这席话,自又觉着受之有愧。可老人家一番盛情,是看着已故父亲的面儿上的,她也不好开口拒绝了。只跪下来接了嬷嬷送来的檀木匣子。   “慈音自幼便没得母亲。在明家府上,虽喊主母一声母亲。可其中情分,想必林夫人也该是知道的。”   林夫人听得这话,亦有几分动容。这姑娘过继来了府上这么久,也从未见得明夫人来探过。不仅是明夫人,就连明府上下,也无人来走动。唯有那明都督常来,可他来便来,还带着禁卫军来。将人软禁了这么久,让这么好的姑娘吃苦头…想必就算成京候在世的时候,这姑娘在明府上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却听得慈音继续道。   “若林夫人不嫌弃慈音,这一声母亲,慈音便就此叫下去了…即便日后出嫁从夫,也能回来林家与夫人和内阁大人尽一份孝心。”   林家子女众多,贴心又懂事的,却是难得。林夫人忙亲自起了身,将慈音扶了起来。“傻姑娘,你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   “这声母亲,你爱叫便接着叫。我还正发愁,少了个好闺女儿呢!”   慈音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眼前的林夫人虽上了年岁,可眉目之间依旧炯炯有神,嘴角总是微微浮着,时时都挂着一抹笑意。那双眉眼之中的慈爱落在她面上的时候,慈音有些没忍住眼泪,直扑入了林夫人怀里,轻轻再喊了一声,“阿娘…”   **   自打指婚以来,周玄赫格外地神清气爽。如今定了婚期,更是生了几分上进。日日早朝回来,不是闭门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就是陪着老太太一起准备大婚的礼数用度。   毕竟是陛下亲□□代的,让他将人看紧了。自打他那阁老老子过了身,皇帝陛下对他处处敦促,除了君臣之仪,他也早在心中认了这个兄长,别人话都能不听,兄长的话不能怠慢,他得把未来媳妇儿看好了,不然可得一辈子没老婆…   府中伶人见得公子爷生了心性,到底几分唏嘘。养着她们的时候,还是一副顽劣皮相,果是真要讨老婆了,便就将好性子都留给了将来那位…   可唏嘘归唏嘘,包袱得照样儿收拾。她们被好生好气养着府上这么些日子,到底是受过别人恩惠的,如今拿了钱财,好聚好散。有的自寻得了下家,有的自打算回去烟柳地里,再捞几年的银钱。左右这一辈子的贱籍,真要嫁人,也只能与人为奴做妾。   眼看的伶人们散得七七八八,周玄赫方去了趟枢林轩,早前答应了昭儿的事儿,眼下还得有个交代。   明煜走后,昭儿自还留着枢林轩里打理。左右伶人散的散,走的走。公子爷也没与她另外安排什么差事。   周玄赫寻来的时候,却见得这枢林轩的小屋打理得很是整洁干净,似是时时刻刻等着有人回来住下似的。周玄赫心中刚有些若有似无的猜测,却见昭儿迎了过来。   “公子爷可肯来看我了。”昭儿将人扶着坐下,方寻去一旁添了热茶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周玄赫自将人也拉着坐下。“你的事儿,我可是放在心上的。你姐姐也开了口,我怎么敢怠慢了。”说罢,他便将近日打听得来,京中正在招纳妾室的大户人家,一一与昭儿说了遍。   周玄赫自问精挑细选,这些人家虽非大富大贵,可要么是循规蹈矩,且生意做的不错的商户;要么是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品行尚端的文臣。   可却不想,昭儿也是见过好些男人的,自也挑剔起来。嫌商贾之家,不受仕途官场里待见,在大周朝里总低人一等;又嫌起那些文人子弟,读书将脑子都读傻了,府中家教森严,像她这样身家不清的,嫁过去定得要吃苦头。   周玄赫听她这么一说,皱了皱眉头,便就问起:“所以,你该是自己心中有了人选了?”   昭儿被问得愣了一愣,慌忙开口否定。   周玄赫却将屋子仔细再打量了一遍,只道,“明大都督出城办事儿,日后就算回来了,也未必会继续落脚在这枢林轩里。我劝你,还是将这门心思作罢了。”   “倘若他日,他真是能得平反,他的婚事,自也是由皇帝陛下亲自指定的,又怎会轮到你头上。”   “昭儿自知身份卑贱,不求什么明媒正娶,为奴为妾,只要能陪着大人身边便好。”   “……”周玄赫被噎了一噎,不想昭儿果是早有过打算了。   “那这段时日你照看着人家,人家待你如何,可真有心思纳你为妾?”   “昭儿不管。”昭儿望向周玄赫,“公子爷若愿意帮我说说情,昭儿便谢过公子爷了。若公子爷不愿意,昭儿便等大人平反,自己去明府上说。”   “!”周玄赫没了声儿,半晌儿方起了身,“我是管不住你了。我周府上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地方。左右你自己有了打算,这枢林轩便继续由你打理着,也比放空着沾灰的好…”   见得人往外头去,没再与她争拗,昭儿笑着与人福了一福,“公子爷慢走。公子爷的恩情,昭儿记住了。”   **   入了夜,火辣的六月方渐渐凉快了几分。   如蜜坊门前起了小风儿,坐着街边海串儿的食客们,也多了几分爽快。   那小乳猪肉实在受欢迎,从第二日起,一晚上卖掉整整两只,不在话下。蜜儿又趁着这道儿风儿,上了几道牛食。   带皮牛肉、牛蹄筋。下了卤水入了味儿,再用大火将蒜香辣子烘烤。至于牛百叶、小串儿牛肉、牛舌,不必多大的火候,沾着卤水直接上了炭炉子,大火一烘,鲜嫩爽口。   大周以食羊肉为尊,羊肉原本就贵。这些牛食便不一样了,成本便宜,味道多变,再有得卤水蒜辣调味儿,夏日里便更受得食客们青睐了些。   亥时过后,最后一桌食客酒足饭饱,付了银钱走开了。   阿彩和萧哥儿收拾起店面来,蜜儿自如以往一般,寻来昨日没喝完的玉琼酿,在小店里寻了张方桌坐了下来,方捏了几颗花生米粒儿扔到嘴里,正要抿一口小酒。手中的酒壶却忽的被人接了过去。   “小小年纪,学人家喝什么酒?”   蜜儿仔细看了看来人,方忙起了身,笑道,“然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却见然哥拧着眉头,将那壶玉琼酿藏去了身后,“我不来看着你,你可是要将自己喝成个醉猫了?”   “……我怎就成了醉猫了。”   “每日收了档儿,方用上两三口,好爽快爽快。明儿还得早起做生意呢,我可不敢喝大了。”   听得蜜儿如此说了,许修然方放了些心。“看来生意不错?”   “好着呢。”蜜儿说罢了,喊着萧哥儿来,“去将炭炉子上最后几块乳猪肉装了食盒子吧。与然哥带回去尝尝。”   蜜儿笑着,“然哥尝尝这乳猪肉,便知道为何要喝酒了。”   “好酒配好肉,少一样儿都不痛快。”   许修然拧了拧眉,却无奈笑了笑。姑娘一片热心,他便就从萧哥儿手里将食盒子接了过来。闻见那香味儿,没忍住,先趁热捏了一块儿来放到嘴里。   猪肉味儿浓,肉质鲜嫩多汁,肉皮脆爽喷香…带着淡淡的辣子味道,果叫人直想干一杯酒下肚子…   许修然忍了忍,方停了手。直将食盒子盖好,“我带回去,也与阿爹尝尝。”   提及许祯琪的名讳,蜜儿便就收了笑脸。“然哥莫想着与我牵线搭桥。我可受不得那些好事儿。”   许修然不过这么一试探,见她变了脸,方忙赔礼道,“罢了罢了,这么好的肉,我一个人还吃不够。躲着房里,偷着吃。”   许修然说完起了身去,“明日还得早值,我便先走了。”   蜜儿自起身去送人,“然哥慢走。若还想这肉吃,便来店里寻我!”   许修然心里几分甜美,答了声,“行。”方寻着外头许府的马车上去了。   等人走了,蜜儿自又去了账台后头,清算清算夜市的收成。算盘没打几下,却忽的听得店外响起熟悉的声响来。   她慌忙停了手中的算盘,要再听得清楚些。   那铜铃声叮叮当当,阿娘的铜铃与别不同,清脆又不失温厚…   “这铜铃我日后都带着身上,二叔若不见了我,便依着这个声音来寻我。”   “二叔若走丢了,便摇一摇它,我便会寻声来找你了。”   绣房暖榻上,她与人说过的话,仿佛声声还在耳边。蜜儿慌忙抬眸去寻,却只见得女子手中持着那个铜铃,走进了店里来…   女子一身青衣,眉目之间有江南闺秀之气,年岁看起来比自己要稍长一些。   蜜儿正有些奇怪,其他的东西,蜜儿或许还会认错。可那铜铃上头刻着清晰的如意斑纹,的的确确是阿娘留在绣房中的…   却听得那女子道:“老板娘,果真是认得这个东西的…” 第44章 飞星传恨(7) 虾仁猪心   **   六月的火热还未褪去,刚入了七月,却连着下了两场小雨。   林阁老府上,张灯结彩,女儿虽不是亲生的,一来,是故交遗孤;二来,是皇帝亲旨托付;有得林阁老和林夫人亲自敦嘱,林家上上下下便丝毫不敢怠慢。   慈音四更天起了身,便由得两位梳头嬷嬷伺候打扮。嬷嬷手艺好,为她理顺了长发,又上起了榆油。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嬷嬷是林夫人请来,都是林家族中多子多福的。慈音自觉着有些枉费了人家的心思,她这一出嫁,并非想要什么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林嘉筠由得婢子扶着,正行进了进来:“让我看看,新娘子今儿什么模样?”   嬷嬷见得大小姐进来,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慈音也微微侧身了过来,“可还能见得人么?姐姐?”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林嘉筠行近了,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遍,“若这幅模样都见不得人,京都城的贵小姐都得埋着脸面走路了…”   “姐姐拿我打趣,可恨!”慈音垂眸转身回来,嬷嬷方重新梳起来发髻。   一旁侍奉穿衣的嬷嬷笑道,“四姑娘平日里不爱打扮。今日稍稍装点,便觉着与以往不同了。四姑爷可得有福。”   提及四姑爷三个字,慈音的嘴角沉了沉。   哥哥离京之前,曾趁着夜里,潜入来林府里看过她。本是交代着,与周玄赫的婚事,不过是推挡明远之法,无需急着办婚礼的。可不知是不是周玄赫在皇帝面前说过什么了,等哥哥一走,皇帝便让人指了婚期下来。哥哥出行在外,还未回来,替不得她拿主意。   可毕竟约法三章还在,慈音自只能依着皇帝的旨意办事儿。其余的事情,只能往后再说了。   却听得一旁林嘉筠道:“妹妹住来府上短短的半年。我难得寻得个人好说话。这镯子,是我及笄那年父亲与我的。今儿,便与你作嫁礼,你可莫嫌弃。”   林嘉筠从手上取了个血色的玉镯下来,又牵起慈音的手来,正要帮慈音带上。慈音抿了抿唇,笑着受下了。方喊来了安慧嬷嬷,“嬷嬷替我将那小匣子拿来吧。”   “那珊瑚璎珞,也是及笄的时候,哥哥送给我的。方才穿上嫁衣,便略显得不衬,刚刚才取下来的。姐姐也请将这个收下。这般,我们也算是,金兰情义了。日后姐姐出嫁,可要记得喊我吃喜酒的。”   林嘉筠从安慧嬷嬷手中接过那匣子。原本长女未嫁,不该由得四妹先出嫁。可四妹身份特殊,便就有了姐姐送妹妹出嫁这般场景。她想来也几分唏嘘,“再过得几年,我可不必嫁人了。便就在府上住着,隔三差五的随着阿娘去度月庵里住住…”   慈音自忙安慰道,“这璎珞该带着些喜气,姐姐尝带着,该得不久就有人上门提亲了。”   林嘉筠让婢子翻开那匣子,果见得银质通透,珊瑚镶嵌得粉嫩可人。一看便让人甚是喜欢。慈音自起来身,拾起那璎珞与林嘉筠带好,方落座回来打量了一番人,“真好。”   **   天又下起来了几丝小雨,明远立在北城的八角高阁上,正背手等着。   平川正从石梯上来高阁,凑来明远耳边,小声报道,“都督,北边来报,城北有大军压进。小的特来请命,请都督拿个主意。”   “大军?”明远侧目回来,“是什么大军,可有让人去打探。”   “好似是镇守漠北的程家军…”平川皱了皱眉,“可我等并未收到军令,程家军会这时候回朝呀?”   明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一晃,嘴角微微扬起,笑道,“未有军令擅自回京,那便是叛军。你去北城楼上看着,将禁卫军调往城北。若有人敢擅闯京城,以谋反之罪,先斩后奏。”   平川忙跪下接了军令,却又道:“调遣禁卫军,还需得都督的令牌!”   明远眼中无他,只因得八角高阁脚下,林府的花轿正缓缓出行…草草取下腰间令牌,扔去平川面前,他自忙寻着石梯,跟了出去…   **   周府上的喜庆,比之林内阁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祠堂里,周夫人正燃了三炷香,与周家祖宗灵位们,拜了一拜。   “老倌儿,你那独独的苗儿可算出息了,为官入仕,成家立业,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我儿在官场里,那可是尖尖儿的苗子。皇帝老儿喜欢得不行了…”   周玄赫忙在一旁拉了拉母亲的袖口子,“阿娘,这些话不能乱说!”   “这不是给祖宗们上香,让他们高兴高兴!”   “……”周玄赫一阵无声。却听得外头管家来报。   “夫人,公子爷。林府的花轿儿已经出发了。”   周夫人连忙提着裙角起了身来,扶起儿子的手便往外头去,“走,大门前迎着去!”   慈音端坐在喜轿里,方出门的时候,手中还被嬷嬷塞了个红彤彤的苹果,寓意平安如意。那装着地契银票的楠木匣子多有几分分量,跟着她从明府上带来林府,如今又要跟着她往周家去了。   周玄赫送来那三万两聘礼,慈音便装着放在楠木匣子最下层的抽屉里。将来和离也好分得清楚,两不相欠…   轿子停在周府门前,没多久,便听得外头起了哄。   周玄赫被簇拥着,去扣了三下轿门。方由得一旁从林府来送嫁的嬷嬷,轻拉开了轿子门。玉珠为帘,到底遮不住新娘子那张精致温柔的小脸。周玄赫立着一旁直发愣,还是周夫人提了提人,“玉如意!”   周玄赫这才发觉,他握着那玉如意的手上,隐隐起了一层细汗。他忙抬着玉如意过去接人。见得慈音纤纤玉手,与润白的如意混为一色,周玄赫心跳都漏了半拍。自小声与慈音道了声,“娘子,小心。”   慈音微微倾目,扫了他一眼。这一脸得意,两眼色相,是几个意思?   不是说好了合约完婚,之后和离的么?若不是因得哥哥出了城,这婚本就不该结的…   慈音却也无法,由得他牵着,缓缓往周府大宅里去。   安慧嬷嬷得过姑娘的吩咐,去了轿子里将那楠木匣子接了出来。抱着怀里,亲自护送。   周府修得周正,正门直通的玉淑堂,便是今儿设下的喜堂。二人方行入喜堂,正等着宾客们到齐。却见得宫中来了人。   周夫人眼力儿尖,忙就迎了出去,“诶唷,这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应嬷嬷么?”皇后娘娘身边两位用的熟的嬷嬷,舒嬷嬷贴身的伺候孕体。这位应嬷嬷是专帮娘娘照顾宫内外女眷的。   却见得应嬷嬷身后还带着几个内侍。到了喜堂门前,见得老太太,忙是拜了一拜,几个内侍也捧着盒子匣子地送来老太太眼前。   “周夫人莫客气。今儿奴婢奉娘娘的口谕,来贺府上新禧。”应嬷嬷说着对周玄赫和慈音拜了一拜,“恭喜周公子爷和林四小姐了。”   周玄赫忙回了礼。   “劳烦了皇后娘娘惦念着。嬷嬷此行辛苦。”   “还得请嬷嬷替我和慈音谢娘娘恩惠。等周某改日入宫,再谢皇恩。”周玄赫说罢,自当着众人与应嬷嬷行了礼。   慈音一旁随着,自也一同跪了下去。心中只觉,莫看这人平日里吊儿郎当,在大事之前,礼数到底是做得十足的。   慈音跟着他,对那嬷嬷拜了一拜,方当是谢了皇后娘娘恩惠。手中玉如意稍稍倾斜,便见周玄赫先起了身,方弯腰来扶着她起来。慈音随着他的动作起身,偷瞄了一眼那双眉目。   今日红衣装点,丝毫没将这人的肤色掩盖了去。那白面阳刚,一双眉目却能见出几分正气。只嘴角还微微浮起,慈音读得出来几分他心中喜悦,并非是装出来的…她便越发觉着忐忑了几分,方忙着收回了眼神来。   周夫人迎着应嬷嬷和几位内侍大人入了堂坐。方听得礼官开口念诵贺词。其中多是两方家室,为人品格,到底作了言书,让场面儿好看,作了假。   如说,周玄赫他一身清廉,勤勤恳恳效力皇帝。这话便是大大的假话,慈音听着心中发笑,面上却仍持着三分矜持。   礼官一声,“拜天地。”   慈音手中玉如意方被周玄赫轻轻牵动了,随着他一同转向喜堂外头的方向,便由得嬷嬷扶着跪了下来,正行了礼。   周玄赫轻轻支起玉如意,好让她承些力道儿,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牵着人家,便已觉着旁边这副身子颇有些羸弱。   礼官再是一声,“二拜高堂。”   慈音方又随着人转身回去,正要与周夫人行礼了。却听得身后一阵沙沙作响,似是有许多人来。随之男子赫赫一声:“不许拜。”   这一声不许拜,直让慈音一阵心慌,手中苹果,也因此滚落去了地上。   周玄赫耳朵敏捷,先慈音一步回头过去,只见禁卫军数百,从周府正门杀了进来。府上小厮拦不住人,见血的见血,摔伤的摔伤,堂内诸多宾客也跟着慌乱起来。   慈音见得来人,挺身往前去了一步,“明远,你还想做什么?”她手中玉如意一松,手腕儿却被周玄赫一把紧紧拉着。   周夫人起了身,“今日我儿大婚,周府上并未请明都督来观礼啊?明都督不请自来,还伤了我家的家仆,惊扰我家宾客。改明儿,我可是要去皇后娘娘面前好好说一说的。”   明远望了老太太一眼,咧着嘴角嗤笑了声。   他此下看不入眼其他的人,只觉眼前这两身大红的喜袍格外地刺眼。慈音一身火红是在锥他的心,周玄赫那一身更是在羞辱于他。   没理会别的,明远直三步跨去慈音身旁,拉起她手来,“走。”   慈音气力不及他,手腕儿被他掐得生生直疼,却还要被他拉着往外头去。她直拧着几分气力,却也没止住脚步。却见得周玄赫一把挡去了自己身前,“我媳妇儿,跟你走做什么?”   周玄赫脸上没了惯常的笑意,却是几分急了。他这身板子虽是文弱,可到底是个男子,比慈音多了几分气力。   明远见得那张嘴脸,恨急,一个拳头直抡了过来。   慈音惊叫,见周玄赫倒地忙要蹲下身去扶,手腕儿却被明远死死牵着,动不了。   周夫人忙去扶儿子了。一旁周家族人,还有周内阁几个同僚也正要来帮。   明远一个眼色,便有禁卫军上前来,几把亮晃晃的刀剑架在他们脖子前头,堂内顿时一片安静。就连方才吓哭的小娃儿,都忽的被父母捂住了嘴。   明远几分满意,却问慈音道,“你今日若不随我走,我便让他们下刀子。”   “……明远,这里好些都是朝廷命官还有他们的家眷。”   慈音有看向一旁应嬷嬷和几个内侍,也被禁卫军制服了:“还有宫中来的贵宾。你若让禁卫军动了他们,如何与陛下交代?”   “什么朝廷命官?什么家眷?什么宫中贵宾?”   明远冷笑,“我怎么没见。”   “你可知道,今日城外来了叛军逆贼,这周府上下一干人等,与叛军逆贼里应外合,其罪当诛!”   “……”   “……”   慈音没了话,堂上忽的一片哀哭之声…   还是周夫人从地上将儿子扶了起来,“我周家三代忠良,岂是你能诬陷得了的。今儿在座的都能作证,谁才是叛臣贼子!”   未等周夫人话落,慈音已取了头上金钗…   明远忽觉不妙,没来得及制止,便见那金钗尖锐已经刺向那白皙的脖颈。   “慈音…”   “慈音…”   周玄赫紧张要凑来,却被慈音的脸色吓退了回去。怕伤了她,他不敢动。   明远方才戾气收起,声音里只剩下十分温柔。“把簪子给我…”   慈音冷冷道:“除非你放了周府的人。”   明远看了看四周禁卫军一眼,“放了他们可以,可你要随我走。”明远话刚落,便见得那簪子更紧了紧,殷红的血色从白皙的脖颈流了下来…   “阿远,眼下不是你能跟我谈条件的时候。”   明远忙抬手,对禁卫军下令,“放下刀剑,不许伤人。”   罢了又转眸看向慈音,“你是铁了心的要嫁周玄赫?”   慈音声音定定,杀人诛心:“是。”   “……”   明远也踉跄着退了几步,冷笑着对身后禁卫军下了令:“你们先走。”   重兵都去了北城门把守,眼下明远身边的,并无几个亲信。小统领张琪上前来劝道,“都督,不如随我们一道儿去北城门上支援?”   却见得明远一双阴寒的眸子扫来他面上,张琪方慌慌忙忙低头下去,喊着一干兵士退下了。   明远只再对慈音道,“你放下簪子。我们好好说话。”   慈音手中力道放轻了轻,明远忙想上前来看看她的伤势,却又见她持起来几分。方忙止住脚步,不敢再前。“罢了、罢了,你莫伤自己。”   “我走便是。”   话落了,他自踉踉跄跄往外去。行至外院周府大门前,方转入门楣之外,不见了身影。   堂内恢复了几分生机。   慈音失了气力,脚下不稳直往地上栽倒了下去。身子却是落入一片绵软之中,眼前喜袍红如烈焰,周玄赫一双眉眼里几分担忧。“疼么?还是伤着别处了?”   慈音微微摇头,窝在他怀中方渐渐恢复来几分气力。   众宾客正是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旁还有刀剑相交之声。众人早如惊弓之鸟,三三两两结伴儿,与周夫人告了辞,急忙着往大门外头逃出去。   慈音拾回来几分心神,却见安慧嬷嬷背着那楠木匣子正与一干黑衣人撕打。那些黑影人多,安慧嬷嬷身手再好,也有些寡不敌众。   安慧嬷嬷只好护着那楠木匣子,送来慈音和周玄赫面前。“姑娘和公子爷,看着这个。安慧出去给他们个痛快!”   **   明远失了心神,脚下步子缓慢,方行出来不远,便听得身后嘈杂。   那几个人刚从周府里出来,又见得这尊瘟神,直要转身另寻他路。却被明远一把喊住了,“什么事?”   五品礼部常事赵玉扬直指着周府的方向,“方、方好像还有刀剑之声。”说罢便被几人拉着开溜了。   明远紧着步子忙寻了回去,一路只见,周府宾客走得走散的散,各个急着往外头跑。入来周府大门,却见玉淑堂内外黑影重重,将里头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远不必怀疑来的人是谁。只因得那一身身黑衣,背后白色蝴蝶为记,他再熟悉不过:那些人受人雇佣,便能买卖人命。   是影役…   他腰间长刀已经出鞘,直寻着喜堂门外几个黑影去…   **   北城门外,程家军兵临城下。大将军程彪骑马上前,拿着御用令牌,与城楼上守卫道。   “陛下仁慈,关爱我等北疆将士,我等今日奉皇命回朝,恭贺圣上万寿之节…”   守城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不知所措。   北城门统领江迟道:“程将军,我等却并未收到圣旨。”   “还得请程将军在城外稍作歇息,我等这就禀报都督,入宫请圣上皇命。”   江迟正寻人要去传话,却见得方从城楼下赶上来的张琪。张琪小声与江迟道,“都督…都督今日怕是无法面圣。不如你我一同入宫请皇上旨意。”   二人还正在商议,却听得有人往城楼下喊道,“程将军久等了,我等这就开城门。”   二人见来人是明安,忙上来拜了一拜。   “安大爷,我们可未收到圣旨呀?”   明安持着明远的令牌,“这也是你们都督的意思。程将军确是受皇上招抚回朝的。”   二人见得令牌,忙退下不敢再语。却见得一旁江弘持圣旨前来,一干禁卫军只得连忙下跪,听得江弘宣旨,确是招抚程家军回朝休整。禁卫军方听得明远号令,将北城门大开,迎骠骑大将军回京…   众禁卫军此下又不见明远,只得听明安号令。   明安将北城门将士安排妥当,方匆匆往别处几个城门处去。要拿下明远手中兵权就在今日。行来城楼下暗处,却见得平川来报,“安大爷,都督还在周府上呢!不过,周府上好似又出事儿了…”   明安自吩咐道:“你领一队人马,去周府上看看。”   平川忙是颔首,依着吩咐去办。却听得明安于马上将他喊了回去,平川忙问,“安大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没有。”明安微微扬起嘴角,“今日你做得很好。等大局将定,圣上必有赏赐。”   平川连忙跪下谢恩。“多谢陛下,多谢安大爷重用!”   明安未多答话,直驾马往东西大街上去了。   **   周府宾客所剩无几,唯有应嬷嬷和几个内侍还在。内侍们身体还算康健,护着几个女眷身前,不让那些黑影靠近。   此下情形,周府中黑影人无数,也不好往别处转移。连着家眷、家仆数十人团在一处,方才觉着安稳。可内侍们毕竟不会武功,安慧嬷嬷独自一人又应付不过来所有黑影。   一黑影趁乱,冲着慈音手中的楠木匣子去,见慈音不肯放手,直持刀砍了下来。周玄赫不哪里寻来的一根长杖,双手挥着那长杖,直将那大刀挡了下来。   慈音心中这才有了些许着数,这些黑影方就在追着安慧嬷嬷,该就是冲着这楠木匣子来的。这些贼寇,该是为了这十万家财铤而走险。可见过这楠木匣子的人不多,也只有明府中那位主母了…   收买杀手,这事情方氏不是第一回 做了。害了兄长,如今还想夺他的钱财。原慈音也并不是守财如命的人,可一想到这一层,便更护着这楠木匣子起来。   见慈音不肯放手,周玄赫只好拿着那长杖与黑影扭打了起来。自打阁老老子过身,他在宫中伴君,便跟着陛下练过些三脚猫功夫。眼下要将人打退不行,可护着身后几个女眷,却还有几分伎俩…   “周郎,你用力砍呀!”   “……”这声周郎直将周玄赫的骨头都叫软了,哪儿还有什么气力。便就挨了黑影人一掌。周玄赫鼓足起来几分斗志,继续护人。可涌入来喜堂的黑影却越来越多…   周玄赫终是没撑住,被人挑了手中的长杖。   三个黑影一同下手,将人打扒了下去…   慈音将楠木匣子护在自己身后。眼看黑影步步逼近,周夫人在一旁劝,“好媳妇儿,把钱给人家吧。”   “破财消灾,留着命要紧啊!”   慈音未答话,却是摇着头的。周玄赫望了过来,想开口劝人,可背又被人一把踩了下去。   一黑影正持起刀,慈音闭上了眼。   方氏想要哥哥的血汗家财,那她便让明远看看,他到底有个什么样的母亲! 第45章 银汉迢迢暗渡(1) 明远和方氏的盒饭……   许是刀落得太快,慈音并未感觉得疼。   刀风入耳,咸腥气息闯入鼻息。   睁眼却见得身前一抹月白色的蟒袍,肩头扛了刀子,染了血…   明远生生挨下一刀,另一手手起刀落削了那影役的头颅。听得身后慈音惊叫,方微微侧眸回来,从她身上扫过。   那一身的红衣,依然刺眼,只是并无伤痕。   尚好…   再杀来两个影役,他护着慈音身前一一将人放到。方看了一眼一旁被踩在地上的周玄赫,冷笑了声,自持刀朝那三个影役杀了过去。   三人见识过了那刀下狠辣,直松了脚。三人成阵,却将明远围在中间。   周玄赫地上摸爬起来,忙护去了慈音身边,“你傻么?为了钱财命都不要?”   慈音只咬牙道,“就是这些人伤了我哥哥。我不能让她再得逞了。”   明远听得她的话,心中忽如骤雨后的天晴。原来那些敷衍和冷淡,是因她早就知道了那件事情…   三人持剑杀来,明远长刀挥动。   高位不胜寒,帝王难伴,不过这寥寥数月,他便就已经开始厌烦。一呼百应怎样?官爵加身又怎样?他却将慈音弄丢了…   那个叫方淳的女人却依旧不知餍足,不惜大价,请了影役来抢占明煜留下的那点儿家财。   可笑。   三人夹攻也不是他的对手,过招数回,他便要将人放倒。耳旁忽有疾风,是有人飞身而来。   那人脸上的面具笑脸阴狠,他是认得的,是影役的头目。面具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慈音身后的楠木匣子。影役卖的是人命,有人出得起价钱,便用人命来换目标。不论那目标是钱财,还是另一条人命…   明远飞身挡去了慈音身前,刀剑相交,声响薄脆,如疾风骤雨。   影役卖命多年,能当上头目,出行任务的都不是小角色,手上都是不少人命。他自也用上了全数气力,方将人挡去了喜堂之外。   平川正带了一队人马赶来。明远心道正好,还未开口下令,却见平川只对他微微一拜,便带人直冲入喜堂,护起周家一干人来。这小的看来是受了别人的令。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令牌,方想起早交出去给了人。他忽的猜到几分,程家军不会无故回朝,除非是受了皇帝密令。而京中并无动乱,皇帝调遣程家大军回朝,真要对付的,恐怕不是别人,就是他明远…   如此想来,他暗自在心里冷笑了声。面具人刺来一剑,他闪躲未及,直中右肩。血迹四散,脚下步法阵阵林乱。他看了一眼慈音。却见得人被周玄赫护着怀里。   很好,她很好…   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周府大门之外,又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却不是禁卫军的…   那就该是,入城的程家军来了。   他定不会将自己交给他们羞辱,也不会去皇帝面前认罪。   眼前面具人乘胜追击,剑法招招逼人,却也露出来破绽。他干脆放弃了防守,直被击中数剑,却寻得那人心脏位置刺了过去。   面具人惨叫,应声倒地。明远冷笑与他道,“听闻影役为了钱能卖命,却也不过如此…”   明煜领着一队程家军刚刚赶到门前,便见明远那一身月白的蟒袍上,已然却是血迹…   看得地上面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明远方缓缓抬眸朝着明煜看了过来。   “兄长,是你回来了…”   他在笑,可那些血窟窿正缓缓将生命从他身体里抽离。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眼前一晃,人便跪了下去。他笑得越发畅快了些,身子却飘忽着往地上倒了下去。   他没落在地上,却是被一抹鲜红的颜色接入怀里。   “慈音…”   慈音将那张面庞小心捧着,正寻来娟帕与他擦嘴角的血迹,刚刚擦了干净,却又是一股褐色血浆涌了出来…慈音几分不知所措,“你为什么不挡他的剑?”   怀中的人却笑了笑,“只是有些倦了…”   那人的手忽来捉了捉她的衣袖,“你能不能,带我回去明家。我日日都能陪着你。陪着你读书写字,梳妆画眉,识谱弹琴…雪绒儿,它喊我二爷…”   “你…你能不能再喊我一声二爷?”   “二爷…”   慈音将那张面庞捧进了怀里,她的好公子,是何时与她走散了,为何到如今方想起要回头寻她了?两颗泪珠顺着面颊落在了那张满是血渍的脸上。   慈音垂眸下去,嘴角泛起淡淡微笑,柔声与他道:“你别怕,我陪着你的…”   **   约是因得下了两场秋雨的缘故,入了夜,更是凉爽了几分。   惠慈轩中,明府的老管家,正与方氏说着打探来的消息。   “夫人,听闻程家军午后便入了京城。禁卫军中寻不见都督,便只好暂时听命于十三司。”   “怎还寻不见人?不是有人见他去周府的闹亲了么?人呢?”整个京都城里,从午时开始便没了明远的消息。方氏眼下几分心急,却又紧着周府里那些钱财的事。   “夫人,周府上后来又闹了刺客。周府上下,跑的跑散的散,却也没人说见着了二爷。”   方氏道,“再去寻着那些周府上逃出来的宾客问。”   大管家无法,今日自午后起,夫人便来来回回差使着这件事情。可他办了这么多年差事,心中也有了些着数,便就是让他再多问两趟,只怕结果也是一样的。   大管家先去杂房中挑了盏灯笼,方又带着一小厮,正要往外头去。   方行到明府大门前,却见得一行程家军打着火把,正朝着院子里来。眼看是朝廷的人,大管家不敢拦人,只能先往人前拜了一拜,“官爷们何事前来?待我去与家中主母通报一声。”   官兵止了脚步。大管家却见得一旁几个火把凑来眼前,直照得他眼睛发花,大管家忙本能地伸手挡了挡。随之却听得男子道,“管家,可还记得我么?”   这把声音十分的耳熟,管家终于适应了几分光线,放下袖子见得那张脸,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一旁提着灯笼的小厮,却直直摔去了地上,不知所措大声喊着,“鬼、鬼…”   明煜这方才接着道,“有劳管家了,与主母通传一声,明煜想见见她。”   大管家年岁长了,毕竟沉稳了许多。忙跪去了地上,叩首三下,“大都督没死,是大都督回来了。”   “老奴这就去与大都督通传。”   明煜带人,跟在大管家身后行来惠慈轩中,自与方氏留了三分薄面。等得大管家通传了话,退出来了抱厦。明煜方将程家军留在门外,自行入了屋中。   方氏坐在暖榻上,手中还端着一盏茶,正小抿了一口。抬眸见得来人,一身青灰色的军服,也全然压不住那一身出挑的气质。蚀骨药粉、影役刺杀,祠堂大火,都没能将他置诸死地,现如今这般光彩活脱地立在她眼前,简直就是讽刺。   方氏冷笑了声,“煜儿,在外头可受苦了。今儿终于回来了,该得好生休养几日。”   明煜自行去方氏对面的客座前,挥袍坐下,“夫人多虑了,我很好。不必劳烦夫人忧心。”   “煜儿今日回来,可是想来与我翻旧账的?”成王败寇,他死不了,便就不会放过她们母子。方氏心中有数,便就开口问得直接。   “夫人明鉴。”   明煜只朝门外唤了一声,“带进来。”   几个兵士压着一农夫入来房中。那农夫不敢抬头,只一身衣物虽做农夫打扮,却十分干净得体。农夫被压着跪下,方听得对面明煜道,“刘太医前几日与圣上交代的话,便再与明夫人交代一遍吧。一会儿请明夫人去镇抚司里喝茶,总得有个明白的说法。”   方淳听得刘太医三个字,手中茶碗方撂去小案上,“你是刘义?”   农夫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夫人,刘某着实辞了官,带着子孙家眷离开了京城。可却还有一闺女嫁在了京城。不想十三司顺藤摸瓜,便就寻得我藏身之地…”   “夫人,谋害侯爷的事情已经败露,我们无处可逃了。我尚且求得圣上留下孙儿一条小命,您,也快些做后路打算吧。”   方淳颤颤巍巍,再持起桌上的茶水,强做镇定,喝下了一口,方看向对面明煜。“我远儿呢?”   “阿远如今在镇抚司中,夫人想见他,便就随我走一趟吧。”   方淳却见得他说话之时眼中几分颤动,许是早就心有感应,手中茶碗却是持不住了,“砰呲”一声落去了地上。“我远儿,可还好么?”   明煜未答话,直喊来外头候着的兵士:“请明夫人回镇抚司问话。”   方氏被压了出去,却依旧口中念念,“我远儿呢?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   明煜压下一口气息,方负手起了身。随一干程家军行来府外,翻身上马,领着人,往镇抚司中去。   **   镇抚司门前,几分清爽凉气。大太监江弘正带着几人,候着门前。   见得明煜带着一行程家军归来,江弘直往前一拜,“都督回来了便好。江弘在此恭候多时了。”   明煜回了礼,“有劳江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江弘侧目往身后看了看,吉祥方捧着一沓衣物送来明煜面前。江弘这才道,“圣上口谕,请都督明日一早进金銮殿面圣。与百官一同朝拜。”   明煜见得,吉祥手上的是一身檀紫的蟒袍。如今事情落定,陛下是要还他原职的意思。   明煜自让一旁小兵接了下来,他自又单膝跪下,谢了圣意。   身后忽的传来方氏的喊声,“我远儿还在,他算是什么都督?”   江弘将人请起,撇了一眼那后头的女人,只见女人妆面头发已乱,失了几分神志。江弘方开口小声问了问,“这就是那毒妇方氏?”   明煜微微倾目后视,“确是明夫人。”   江弘望着妇人冷冷一笑,方扬声与明煜道,“今夜里怕是要辛苦都督了。陛下有意,还得请明都督一早,将成京候被害之事在朝堂上与百官说明,也好与成京候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方氏听得这话,眼神忽的闪躲起来,却又笑道,“就算是明炎那个老糊涂回来找我,我也不怕。”   江弘无奈摇了摇头,“这审犯人的事儿,还是镇抚司在行,江弘便就不打扰了。”江弘说罢,自又与明煜告了辞,方领着一干内侍回皇宫复命去。   方淳虽当了多年禁卫军家眷,却从未来过镇抚司。穿过一进大堂,二进办差文书院落,方见得后头一座冰冷的石狱…阴风寒瑟,从里头灌出。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进去那里!”   “还能由得你了?”小兵也懒得和她多说,便直架着人往里头去。小兵只觉手中妇人挣扎了数下,可那般气力着实做不了数。两个小兵没客气,将人压下了石狱。   方氏闻见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股发了霉的血腥气,参杂着腐烂的食物味道…   却见眼前灯火由暗转明,耳旁有铁门被人推开之声,随之而来的是呼呼的风声。腐肉味道夹杂着潮湿灌入鼻息,方氏没忍住,直一把要呕去地上…   明煜却是面不改色,入了铁门,方寻着他惯坐的银铁椅,落座下去。他暗自扫了一圈墙上刑具,确都别来无恙。再看了看被压进来的方氏,明煜方冷笑了声,“夫人,可还习惯么?”   方氏摇头,面上笑容早就没了,“我、我是一品大官的生母,轮、轮不到你来造次。我远儿呢?你叫他来。”   “夫人莫急。我们依着流程来。”   明煜说着,喊来一旁镇抚司中文事年史俊,“将纸上罪状,念给明夫人听听。”   年史俊写得一手好字,方下午的时候,便依着明煜的意思,早列好了方氏罪状。此下便就念给方淳听。   “罪妇方氏,于寅庚除夕之夜,下毒谋害成京候致死。又于同日,卖通江湖雇佣兵役意图谋害朝廷一品官员与甜水巷中。七月初二,再次收买影役抢夺朝廷命官周玄赫府上家财。以上三项罪状,皆为罪妇所为…”   “闭嘴,你胡说!”方氏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休想让我就这样认罪,你们可有证据?”   年史俊缓缓翻了翻案册:“人证,是太医刘义刘大人。”   “那影役呢?”方氏笑了,“你们没有证据。”   年史俊被问得一时哑口,却见得都督朝他摆了摆手,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他方退得一旁,听着都督发话。   明煜望着地上的方氏,自也起了几分笑意。   “明夫人怕是忘了,我镇抚司名声在外,办案可真需要你说的那些证据?”   “况且,单单你与刘义合谋,谋杀朝廷功勋一件罪责,便足以诛连三族。那些费力不讨好的证据,我又何必放在眼里?”   “诛…株连三族…”方氏这才有些慌了。   她一人疯癫无碍,可方家还正往内阁上争着位置,一家大小,都在仕途上打滚。兄长方壑,还有侄儿方原,二侄儿方循…   明煜见得她神色生变,方缓缓起了身来,“夫人若认罪,陛下不定还会留一线仁慈与方家的人。十三司已对影役下手布局,若夫人真是强行拖到十三司收网之日,怕就不仅仅是方氏三族的罪过了。”   方氏忽的大笑,“我不信!”   “你明煜的话,我才不信!”   副将张琪凑来,问道,“都督,这罪妇癫狂,可要用刑?”   “不必。”   “明夫人是把硬骨头,那些该都没用。”   张琪见得方氏几分得意,还朝他吐了一口口水来,“听听,还是你们都督明事理。”   张琪见她模样,实在可恨。却听都督道,“你便去将远大都督请来,与夫人见一见罢。”   “……”张琪疑惑着看向明煜,见得那双眉眼之中神色,方忙垂眸一拜,“是。都督。”   方氏听得能见明远,正是高兴起来。望着明煜喊道,“我阿远还在,你就莫想着将这位置坐稳!”   却见得明煜勾着一抹笑意,落座回去那银铁方椅上,又叫人沏热茶来。   方氏心中几分忐忑,今日整日不见她的远儿,此下终是盼到了。没多久的功夫,果见得方那出去的副将回来。   “远儿…”方氏起身往外头盼着。   却只见得四个小卒,带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覆着白花花的绸布…入来了牢房里。   “远儿…”方氏喊着明远的名字,脚下却不自觉后退了数步。随之方抬手指着明煜喊道,“你休想骗我,我远儿还好好的。这不是他!”   明煜冷冷:“尸身就在这儿,夫人不信,亲自去看看便知了。”   方氏摇着头,不敢靠近。直等得那尸身抬到她面前,方一把跪落去了地上,又颤颤巍巍抬手,去揭开那白绸来…   见得里头那张脸面,方氏直去捧了起来,一时间泪珠如雨下。   “今儿一早,还敦嘱着,叫你换上这身新月白的袍子。”   “以前那些都穿旧了,也不知道换。你怎么如此的拧着劲儿?这世上除了她明慈音还有多少好闺秀,你非要绑着她身上做什么?”   方氏看向明煜,“是你?你杀了他!”   明煜道,“夫人看看清楚,他身上都是剑伤。明煜从来不用剑。”   “倒是夫人请的影役,各个剑术高超,为了钱财不惜夺人性命。”   方氏一个踉跄,直摔坐去了地上。她却与影役有过交代,为了钱财不必顾忌人命,杀了那明慈音最好,好让她的远儿死心…   可她的确是忘了,慈音七岁那年,险些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是阿远生生将人接了下来,他比慈音还小一岁,那时候的个头儿也没长过慈音,便就是断了一支手臂,还咬着牙对慈音笑…   方氏的目光颤颤巍巍落去自己一双手上,口中呢喃,念念有词,“血,都是血…”随之,又忽的大笑起来,言语失了轮次,直喊着老爷,皇帝,高祖皇帝…   明煜放下茶碗,自喊来一旁候着的年史俊,“与方夫人画押。”   方氏这回没有反抗,呆呆坐着,只由得年史俊捏着她的指头,占了朱砂,印去了那张罪状上。   明煜见事情落定,起了身来。吩咐一旁张琪道,“将人压入死牢,好好养着。圣上有旨,好生打理远都督后事。等远都督下葬之后,一同请成京候和远都督灵位,让她常年跪拜。”   **   次日一早,金銮殿上。方氏一族受得牵连,被皇帝夺去官职,流放北疆。   明煜官复原职,官场之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阎王果真是阎王,地狱里走一遭,都能活着爬回来…从今往后,他们的日子,怕是依旧得谨小慎微起来。   明府上历经劫数,怕也得要些许时日方能恢复元气。明煜受得皇帝恩准,回府中休假打理。   晌午时分,太阳又热辣了起来。   明府门内,却早早跪着了一干家眷。明煜正翻身下马,方行到门前,却见得大管家前来迎人。   大管家让人准备了火盆灵水,自与明煜拜了一拜道,“都督此番险难,还得跨过火盆,洒着观音灵水,保佑日后平平安安。”   明煜扫过他身后一干奴仆,多有几分胆怯。他自也不是因得方氏,就要牵连诸多无辜之人。便依着大管家的意思,跨过了火盆,受了观音灵水,便作是领了他们的人情。   绕过门前松柏屏风,又见林姨娘领着香琴、明兴跪在大道儿上。   见他回来,林姨娘领着一儿一女,与他拜了一拜,“都督,我等实在是不知道主母所作所为。那夜除夕,主母称老爷病了,不叫我们出门。我们方各自在房中过的年…次日一早,便听得老爷和都督双双亡故。我等妇孺便也只管着哭丧戴孝了…”   “今日一早方听得外头传来的消息。我们也才恍然大悟…”   明煜将姨娘扶起,“方氏所为已画押伏法,与他人无由。姨娘不必慌张。日后家中大小琐事,我还想请姨娘帮忙打理。”   林姨娘今日带着子女来一跪,本就求一份安心。明煜早前虽名声在外,却也并非不顾情面之人,她是知道的。况且,她还与明炎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得来这个结果,林氏却还有得几分受益,“多谢了都督。都督想让我办什么,直开口便是,不必客气。”   明煜转眸,目光落在一旁尚仅十三的明兴身上。“阿爹剩得唯一亲生血脉,还得请姨娘多多上心培养。”   明兴自幼文静,向来与两位兄长走得不近。此下刚被明煜摸了摸头,便忙着躲去了林氏身后。   明煜无奈一笑,只将人交给林氏。“我还有些要事。方氏留下中馈账目,还请姨娘好生清理。改日我与姨娘一道儿看看。”   林氏忙作了礼,便见那人急着往院子中去了。   明煜换下身上蟒袍,寻得一身浅色旧衣,方才再从府上出来。   张琪还候在门外,见人出来忙拜了一拜,“都督去哪里,我等护送都督。”   “不必。”明煜翻身上马,方淡淡吩咐,“你们先回镇抚司。这几日我奉圣意休假。公务还得请张同知多多担待,若有要事,来府上寻我也无妨。”   明煜留下话,方驾马往西街上去。他特地选了一身浅色常服,该不会吓到了丫头。打算着去小店里吃顿饭菜,与她好好说说话…   马蹄飞快,穿过城北官道,绕开几道大路,方见得是西街了。他远远张望,果见得那熟悉的三个大字。   他翻身下马,邻里声音几分熟悉,若不是因得他曾双目失明,眼下该还能遇到几个熟人。只是唯独那如蜜坊的门板子紧紧地合着。   他行去敲了敲门,无果。   迎着烈日等了少许时辰,无人。   却见得一行工匠行来这门前,架着梯子上去,正要端下那如蜜坊的牌匾…   他更是心紧了几分,忙过去问着,“为何要拆牌匾?这小店不是生意尚好?”   梯子上的工匠回头下来,笑着道,“这小老板娘发达了,另谋高就。这小店转手了!”   “……”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不过离开京城一月,便有了如此大的变故。可人又去了哪里?   他再开口问工匠。工匠不知。他又寻去旁侧几间邻里小店,问起蜜儿,人人摇头,只说,“没了老板娘,生意都凉了。走的时候也没说去哪儿,不过确是带着她那两个小奴走的。”   明煜等不及牛掌柜将话说完,便就翻身上了马。   毕大海、许修然,总有一个该知道那丫头的下落… 第46章 银汉迢迢暗渡(2)-虫 “为何不等我……   慈音已经昏昏沉沉了整整三日。   暑热还未褪去,下午的阳光几分毒辣,扫入来屋子里的时候,便更是闷热了些。   许修然将将请过了脉象,方与一旁周玄赫道,“本是心肝郁结,又遇上了暑热。两病相滞,便就更加情致不通,身重体乏。”   许修然说罢,起身去开了一道儿方子,又嘱咐着,“务必请大娘子放宽心些,若能有个阴凉些的住处,便更好了。”   “诶。”周玄赫答应下来,方忙送了许修然出去。持着那道儿方子,一路交代了管家,去药房里捡药来。   慈音躲着那阳光,微微往里侧了侧身,闭上眼来。眼前自又是一幕幕在箫音阁里曾与二爷一起的影子…   周玄赫回来,见得那微微耸起的肩头,忙行回去床边,碰了碰她的手臂。   “方许太医的话,你该也听见了,可得放宽了些心,病才能好。”   慈音半睡半醒,耳旁的人声,如隔着一层小山,虽是懂得其中意思,她却好似听不太清…   只等得人起身出去了,她方觉着屋子里的阳光似是没那么毒辣了,平躺了回来,继续入了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有婢子推门进来。这几日来喝粥吃药,她都依着周玄赫,不吵也不闹。本想如往常一样,吃完便继续躺回去的。却听得门前又来了人,慈音只定睛看了一眼,是位老嬷嬷。   那老嬷嬷道:“公子爷叫奴婢来,想请大娘子挪个地方养病。”   慈音几分懒散,只轻声问着,“此处住着正好,要挪去哪里?”   嬷嬷道,“这屋子好是好,坐北朝南的,可日头可足,夏日里却不怎么凉快。公子爷请大娘子搬去他的书房。那儿有间屋子,四处僻静清幽,从早到晚都能吹着山风,最是清凉了。”   慈音身觉乏累并不想动。可等得婢子喂了药汤,嬷嬷便来床边扶她了。   这屋子下午的阳光的确太盛,日日午后,她都被晒的手脚心里发烫。那嬷嬷口中的清幽之地,听起来倒是让能她舒心些的。   婢子与她送来薄斗篷披上,道是入了夜,颇有几分凉意。   慈音却不怕凉。挡开了婢子送来的披风,便扶着嬷嬷出去了。   这处二进的小院儿,名叫袅音阁,原是周府里设下与她和周玄赫的婚房。嬷嬷领着她从这里出来,方绕道儿去了后头。周府依山而建,得上了一座小山坡,方见得嬷嬷抬手指了指,“大娘子,便就在那处。”   慈音无力答话,只由得嬷嬷扶着,走近了那大门,便见得门楣上“清凉台”三个大字。嬷嬷笑道,“此处,原是老爷的书房。老爷去后,便是公子爷在用了。没成亲的时候,公子爷也不常在下面住,日日都是在这清凉台里歇下的。”   入来这清凉台,果有一阵山风灌入。山林凉意几许,直叫人心口里都舒朗了几分。慈音暗自在想,周阁老果是会选地儿的,如此清幽,确是养心养性。   院子不大,独独一进的小院儿,带着一个靠山的后院儿。慈音却见得靠着东面的山坡建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火,许是有人在里头的。嬷嬷却没将她往那处亮堂的屋子里引,而是将她引入了西面的屋子里。   推开门,便是一股墨香扑鼻,多有工匠制墨而用尽精血,此话不假。光是闻见这墨香,已然能见其中底蕴。嬷嬷挑着灯笼,转入侧屋,方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慈音只见这屋子小巧,却颇为清凉。该是因得靠着西面的山坡,晒不见夕阳的缘故。嬷嬷推开山窗,还有小风灌入。   慈音被嬷嬷扶着,去了床榻上坐下。嬷嬷又去伺候着她取了鞋袜。她方半卧了下来。此下心境,倒是松散了许多,只再合上了眼,便又全是明府上的过往…   慈音有些昏昏沉沉,被嬷嬷扶着躺了下去。梦中迷迷茫茫,似在箫音阁,又似在清凉台。她好似察觉着有人推门进来,靠在她床头一直守着。她自开口念念,“二爷…”   梦中的人笑了笑,又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探了探她的额头。却问道,“还觉着心热么?”   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去拉起那人的手来,“二爷的手,好凉。”   ……   几束朝阳穿透窗棱纱罗,落来面上的时候,慈音方再缓缓睁了眼。这小屋子确好,早晨能见朝阳,下午便没有西晒了。床褥上未扑凉席,却有几分山间的凉意。慈音不自觉拢了拢被褥,方发现被褥被什么东西压着…   男人趴着被褥一角,正睡熟了。任由得慈音拉了那被褥半晌,方才缓缓撑起脸来,揉了揉眼睛。   “醒了啊?”周玄赫还有几分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直问着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   见慈音撑着身子要起来,周玄赫方忙起了身,“看着你睡得不安,便就守着。”说罢了,又行去一旁圆桌上,端了杯冷茶水送来。   昨日夜里,慈音虽是故梦连连,可这山上凉快,身子到底清爽了几分。   望着周玄赫手中送来的茶杯,慈音提醒了声,“周大人,莫忘了我们有约法三章在先。”   “嗐,记得记得。”周玄赫笑了笑,“与你共处一室,都是我的错。今儿夜里我让兰儿陪你,我去东屋里睡。你别多想,好生养病。”   周玄赫话落,人已经退去了屋外,“我这便走了,你好生歇着。一会儿嬷嬷送早膳来啊。”   见得人走了,慈音自也不再与他计较。   没多久,嬷嬷果送了早膳来。慈音胃口不好,吃下数口,便就作罢。可这间西屋倒是挑起了她几分兴趣。墙上挂着画卷,收藏的都是前朝名家的山水之作。慈音住着的小屋子方只是一件小偏屋,往外头去,还有正堂与暖阁。   见得慈音往外去,嬷嬷自来扶着,方又与她说道,“这处小山坳,冬暖夏凉。只是要换着来住。夏日里住着西边儿,躲西晒乘凉风;冬日里住着东边儿,晒暖阳挡西风。”   “公子爷夏日里本都是用这间屋子里做书房的,昨儿下午让我们清理了出来,与大娘子养病了。他自个儿不是搬去了东边儿,挨西晒去了。”   慈音边听着,目光边落在正墙的书法上。“至虚极,宁静笃。”倒是有几分道儒仙气。再看了看那落款章印,方发觉是先周阁老的落款…再看另一侧墙上装裱着的八仙图,上头八位仙人神态各异,却各有各的桀骜不羁,然每张面上,却都是十足的和善谦卑。   慈音不觉想起周玄赫那副没皮相的笑脸来,仔细再看了看落印,果是出自他的手笔。原他在外那般皮相,多有几分从这书房里来…   慈音坐着这西屋里用了盏茶,吹了一会儿的山林小风。她自觉着身子更清爽了几分,一丝新的生机缓缓在心中升起。只是饭后午睡,那些过往便又会回来梦境里寻她,二爷好似来陪着她去了山间,吹着细风,摘了鲜花,放入热茶之中,与茶添香…   **   暮色来临,东街上的热浪还未褪去,成排成楼的灯笼便再扬起了另一番火辣。大小的铺头抢着抓住最后一丝商机。   忙碌了整日,将将才清闲下来的京城人,望着彩楼花槛,听着吆喝唱曲儿,各自都能寻着让自己欢喜的地儿。   张家秀才忙着读书,不上街许久了,行来丰乐楼面前,便不自觉地停下来观望观望。指着丰乐楼对面的大铺小楼,与旁边的人仔细打听:   “诶,这原来不是翠玉轩的么?怎的也改成酒楼了?”   “嗐,您可多久没来东街了?”   “那翠玉轩老板得罪了朝中权贵,离京好久了。这不,重新装潢,便开了家如意楼。这可是摆明地和对面丰乐楼抢生意呢!”   “原是这样!”张家秀才正望着,肉香飘入鼻息,夹杂着浓厚的香料味道。可忍不了了,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子,喊着旁人道,“走走走,今儿尝鲜,请你吃肉。”   乍一眼看去,这如意坊里客多红火,比起对面丰乐楼,可喜气了不少。张家秀才便就放了心。人多的地方,定是不贵。贵的地方可没这么多人花得起银子。   方进了店面,便见个小娘子来接客。小娘子布衣笑面,一派和气。   张家秀才更被收买了几分人心,被那小娘子引着坐下,便就下了狠手,来十串儿乳猪肉,十串儿大虾,十串儿牛舌,一壶好酒。   小娘子动作麻利,便朝着那侧边的烧烤厨房里报了过去。   张家秀才见得那边的小屋,便才知道方才街上的香气儿从哪儿来。别人家酒楼的厨房恨不得藏着掖着,偏生这如意楼的,将厨房临街架着。这肉香,这蒜辣,一把大火一烘,焦黄肉色与火红香料融为一体,脂香汁流…   要往雨水巷子里多行两步,便可见得如意楼的偏门。临街的大铺面专做百姓平价的生意,从这偏门里进去,方能食得精挑细选的海味山珍。   大马车将将在偏门前停下,便有小厮上来招呼。   小厮丁有能说会道,知书懂礼,读书写字不在话下。认得出来马车上的“慎”字,见得是二位夫人从马车上下来,丁有忙迎上去拜了一拜,“二位夫人,雅间儿正备着呢。您们里头请吧。”   丁有引着两位贵客入了院子,方又喊一旁候着的吴楠,“去告诉老板娘一声,慎国公府两位夫人来了。”   吴楠穿过山水庭院,绕开厨房,方寻去后头的平层厢房,门前敲了三下。听得里头嬷嬷回问了声,“什么事儿?”   吴楠方一五一十,将丁有方说过的话凑着门边又说了一遍。   嬷嬷回到,“掌柜的知道了,你且先去伺候着吧。”   听得吴楠退下了,杨嬷嬷方去一旁胭脂盒子里,挑了片唇脂来。“姑娘快用上这个吧,一会儿得要出去了。”   蜜儿从杨嬷嬷手中接过那唇脂,轻轻抿了一抿。杨嬷嬷方绕去了她身后,寻了一只珠钗插入了云鬓。   “好了,杨嬷嬷。我们出去吧。莫让贵客等得久了…”   蜜儿拉开来房门,便自往前院儿的小楼上去。   杨嬷嬷身后随着。只觉姑娘这一身桃红的新裙,果真衬得那肤色更雪白了几分。只是这云缎的料子本该是衬得人几分柔弱斯文的,在姑娘身上,却成了一股子练达轻巧。杨嬷嬷自笑了笑,那些闺中小女儿,又怎和姑娘作比。姑娘小小年纪,便是这如蜜坊的大掌柜了!   蜜儿行来厢房门前,方轻声敲了一敲。是丁有来开的门。丁有忙悄声,与蜜儿报上客人的身份:“老板娘,是慎国公府两位夫人。”   蜜儿自笑面迎了进去,与二位妇人福了一福,“二位夫人吉祥。我们伺候得可还周到?”话说着,蜜儿自已将客人们打量了一遍。二人看着年岁相仿,看起来年岁虽都长些了,却都保养得体面得很。   却是深碧色衣裙的夫人回了话,“掌柜的客气。”   “听闻这如意楼的风头,都将对面丰乐楼压了下去。家里便就坐不住了,得来尝尝鲜儿…”   “夫人们赏面儿。丰乐楼到底是百年老店,我们不过新店开张,一时间抢了些许风头。到时候还得要还回去的。”   蜜儿还未开□□代,丁有便递上来菜谱了。蜜儿自将菜谱送过去夫人手中。那深碧色衣裙的夫人问起来几道菜,蜜儿自一一将食材与做法都解答了。二人用不了太多,点了三样儿主菜,两样素碟儿。蜜儿方留着丁有在房中继续伺候,自己则下楼,转去了厨房。   “一碟儿秘制烧鹅,一份升平炙,再有一炉冷蟾辣羹。”今儿后厨里无人当家,蜜儿新拜的三位老师,都去了城外有新活儿忙。这些个厨子,大半儿都是蜜儿新选来的学徒。选的时候,问题不多,自只让人尝几样鲜食材,当场能想出各色菜样儿,能说服人者留下为学徒。   经过蜜儿和三位老师大半个月的□□,这些厨子们到底也才是刚刚上手,遇得贵客,蜜儿便少不了要来亲自敦促。   雨水巷的侧门前,正又有五位贵客骑马而来。吴楠忙上前喊着马奴来与客人们牵马,却只见为首一人身上蟒袍,腰后双刀,不必多问,便也识得出来人是谁,吴楠忙是一拜,“明、明都督。”   明煜扫了一眼那小厮,只问:“可还有雅间儿?”   “这…”吴楠几分为难,“如意楼的雅间儿,都是要提前订的。我等早几日,好似并未听得都督要来呀?”   张琪忙接了话去,“都督公务繁忙,抽空来吃个饭,哪儿那么多的事儿。你们家雅间儿有还是没有?”   “这,我得进去问问大掌柜的。”吴楠正是为难,却见得一旁兵士亮了刀子。这便慌忙地改了口,“有、有的。小的这就领几位官爷去…”   陆清煦定下这规矩,一来,是为了让贵客们有礼节尊重之感;二来,则也是为了控制后头雅间儿里的人流。毕竟此处食材珍贵,价格略高,来用餐的食客非富即贵,便就不好让客人们见得如前头那般的闹市了。   那日去过如蜜坊之后,明煜寻了人几日,无果。   毕大海不在梅竹小院儿,打听了两日,方听得人在城外忙着扩张菜地。寻得了人,毕大海那口风也紧得很。明煜总不能撕破了脸将人带回去镇抚司中问话,那得伤了和气…   许修然每日都要去宫中当值,确是好找了许多,只是听得如蜜坊关门的消息,许修然比明煜还要惊讶几分。那丫头果是连这兄长也没知会一声,明煜这便就彻底失了线索…   还是今日一早,胡顺与他打听得来的消息。丰乐楼对面开了间儿新酒楼,卖烤串儿和好酒。后头是雅间儿,专招呼贵家宾客。有人偶见过,那大掌柜是个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也有几个如蜜坊的熟客们说,那大掌柜就是如蜜坊的老板娘。   不论真假,明煜都要来亲眼看一看。如蜜坊,如意楼,同出一辙。到底是有相似。   那小厮引着他上了二楼,眼见得一间间厢房设得雅致。有些窗户紧闭,约是客人也不想露面,有些门窗则敞开了些许,客人该是抱着一丝好奇透气儿的心思…   厢房雅间儿上的牌匾,多以词牌为名。小厮正领着明煜入的这间,便就叫“青玉案”。明煜目光一一在那些厢房门前扫过,却只见得那间叫“绮罗香”的,正敞开着一面小窗。   里头那姑娘侧脸精致,峨眉入鬓,杏眼如水,唇齿伶俐正与对面两个妇人说道着桌上的菜样儿…   他并记不清楚她的五官模样。可那说话时候的笑容神态,语气顿挫,他又怎么可能将人认错?那丫头如今换了门面,也换了头面,俨然已与以往截然两人了…   蜜儿方带人上菜,又与二位夫人解释了一番菜样儿,一旁听着食客的评价,好的不好的,一一记下。吴楠却来敲了敲厢房的门,蜜儿忙寻过去,小声问道,“什么事儿?”   吴楠面色踌躇,只道,“来了一桌未曾预定的贵客,掌柜的要不要去看看?”   蜜儿听得是件麻烦事儿,又见得二位夫人尚且用得如意,方行回去作了礼,再退出了厢房来。   吴楠还在门外候着,见得蜜儿合上绮罗香的房门,忙着挤眉弄眼起来。   蜜儿见了他的神色,直问,“吴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暗号传送失败,吴楠只忙垂下眼睛来,用手揉着,“进、进沙子了…”   蜜儿问,“人在哪儿呢?”   吴楠眼看救不了,老实答话,“在对面青玉案厢房。”   “那你也随我来。”蜜儿方交代完了,自沿着小槛往青玉案去。方行了几步,手上却猝不及防地一紧,身子猛地一斜直被人拉入了一间未点灯的厢房里去…   视线还未来得及适应,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却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为何不等我回来?”   “卖了如蜜坊,可是不想让我寻得到你?”   “……”她自然认得出来那是谁。眼睛缓缓适应了暗处的光线,这才见得一双目色正直直落在自己面上。这回不再是浑浊的了,即便是在黑暗之中,蜜儿也能分辨得出那是清澈的、干净的,却带着些许执着的火光。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答的好,恍惚了半晌,却听他冷冷两个字。   “说话。”   蜜儿方定了定喉咙里的气息,缓缓道:   “都督如今已经大安好了,是喜事。”   “至于卖不卖如蜜坊,是我自己的打算,与都督无关。都督日后也该有自己的前程,以往那些事情,便莫再提了。”   “……”   听对面的人半晌无话,蜜儿只见那双如炬的眸子里微微颤动。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只是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就不后悔。这如意楼,也是她所念想的,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都督还拉着我做什么呢?我还得去照看客人…”   明煜一时间恍惚,听得她这句话,方回神过来。他自松了手,方见得那小身影快步出了厢房门口去。明煜只觉她走得很快,那副背影露着几分冷意…   他几分落寞行回了青玉案。张琪几人正叫了酒菜来,见他回了,张琪忙送了一杯酒来,“都督,酒菜还未动。还得请都督先尝。”   他剌着的心口子,自放荡得畅快了些:“今日大家随意些。”说罢,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从这边小窗远远看去,那丫头还在绮罗香中伺候…笑着的,合着礼。到底人是暖的,只不过待他是凉的…   丁有正与二位夫人添了酒,蜜儿便见得夫人要去舀汤,她伺候周到,自去接了汤碗和汤匙来,与二位夫人分别盛了一碗。   见得两位夫人用了起来,蜜儿候着一旁。自说起这冷蟾辣汤的做法儿。冷蟾,实则就是蛤蜊,不过是蜜儿早前的辣蛤蜊汤,经得三位老师调*教改良,令得汤汁更为柔和。   话还正说着,那深碧色衣裙的夫人忽的惊了一声,“这食材,好似并不新鲜呀。”贵妇人们吃食多有讲究,特别是来这等酒楼里,吃得不新鲜的东西坏了胃口,是最大的忌讳…   蜜儿也听得陆清煦提过这话。忙过去问了问,“夫人是吃到什么不新鲜了?”   那夫人自从辣汤里挑出来一颗未开口的蛤蜊。蛤蜊最易熟,不过煮过三口茶的功夫,就该能开口露出里头的肉芽。那些经过炖煮还不能开口的,便该是在下锅之前便就已经死了。   死去的蛤蜊最易生腥臭,更容易坏了汤汁的鲜美。也因此,蜜儿让他们将蛤蜊养在盐水大缸里,入锅之前,用糖水试探,若蛤蜊能伸出舌头,方是活的。   可眼下,蜜儿只得认下,是厨房里出了些许纰漏。蜜儿连忙道了歉,又让人去厨房,煮过来一锅新的。   只是那夫人平日里吃得精致,实在挑剔,方见得一颗死蛤蜊在汤中,便觉着坏了整日的胃口。   蜜儿眼见难以调停,她自记得世子爷说过,贵女之间各自攀比着吃食用度,若如意楼这等声明传了出去,招牌不定就坏了。   眼看二位夫人已然起身要走,蜜儿只得跟着再次赔礼道歉。   青玉案里,明煜正喝下三杯辣酒,远远见得绮罗香里似是起了动静,客人方吃了少许时候,便起身要走。那丫头的面色似也不大好…   那二位夫人,他自有几分相熟。二人虽是微服,可身份尊贵。   浅色衣裙那位,是慎国公世子之妻,德玉长公主;深碧色衣裙那位,则是国公府那位不曾出嫁过的嫡长女,杜玉柔… 第47章 银汉迢迢暗渡(3) “是什么时候开始……   眼见二位夫人正要下楼了,蜜儿忙让丁有准备马车去。已经招待不周了,总得让客人走得顺心,其余的,也只得改日赔上重礼去府上补救。   蜜儿心中正另外打算着,却见得陆世子正从楼下上来,直将二位夫人的去路拦住了小半。   “长公主殿下,杜娘子。怎走得这么急?”陆清煦面上笑着,与二人拜了一拜。   蜜儿在一旁自听得惊了一惊,丁有只说这二位是慎国公府的二位夫人,可并不知道那位一直寡言的浅衣夫人,竟是长公主殿下…这下她得罪的可不小来头。   却见得陆世子轻车熟路,自与两位女客攀谈起来。那杜娘子方还喊着要走,此下却是被陆世子劝了回去。   蜜儿忙跟着一旁学着。原不过是夸夸人气色好,发簪子好看的小技巧,再仔细听着,更有投其所好,戳着人心坎儿里的喜事儿提的大门道。   便就有一回,陆世子说起来杜娘子在城外新开的船舫赌场,赚钱得很。那杜娘子听得,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起来了,方才那颗死蛤蜊的事情,到底忘得干干净净。   蜜儿趁着客人心情好,忙着补救了句,“长公主殿下和杜娘子,方才那碗汤果真扫兴,不如,换做一道儿螃蟹羹来。挑着膏儿肥的杀,汤汁儿鲜甜。”   杜娘子没说什么,长公主殿下也微微颔首。   陆清煦看向蜜儿,也是个几分赞许的眼神。   终于救场成功,蜜儿打算功成身退了。由得陆世子爷与二位贵客谈天说地,比她可得周到得多了。蜜儿自退出厢房外,正寻着小梯打算下厨房去。目光不自觉扫过对面那青玉案里,方还满满的一桌,已然散了场。   她心中铁铁的,暗自念叨,走了便走了,最好是没来过。   这头吴楠刚送了客人们出去,从小梯上来,又与蜜儿道。   “掌柜的,方那明都督带着人走了。脸色似是不太好。”   蜜儿深吸了口气,“那便罢了,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呢。”她方绕开了吴楠要下楼去,打算亲自掌勺那道儿螃蟹羹,可不能再出了什么差错。   却听得吴楠道,“掌柜的,明都督让人将明日后日大后日的青玉案都定了下来…说是要日日都来。”   “……”蜜儿转身回来,“他定这么多日做什么?”   “这…我也不好问呀。”吴楠几分踌躇,心中却在想着。人家很明显就是来找掌柜的,掌柜的怎么还问他呀?这种事儿不是应该心中有数么?   “不必管他了。”蜜儿定了定心思,自往楼下去,“他再来,你和丁有招待,不必提我。”   “……”吴楠望着掌柜的下楼去的背影。小声念念:“不提您,人也是来找您的。人带着刀儿呢,我们可拦不住呀!”   **   忙过了亥时,贵客们渐渐离席,蜜儿又再去巡了一趟前店的生意,方回来后院儿厢房中打算歇息。杨嬷嬷打了水来伺候,自拿了一盒子脂粉来。   “姑娘,这是方才世子爷让人送来的。淑玉面药房里出的新品,夜里涂着睡下,能白皙肤色,柔顺肌理,听说十分见效。”   蜜儿接来,草草打开扫了一眼,方将盒子放在了妆台上。目光却不自觉流连在规置在角落里的那个檀木盒子上。   蜜儿取了那檀木盒子来,揭开来盒盖,里头是两个小巧精致的铜铃铛。自打那日收回来这个铜铃,她便将自己身上那个也取了下来,一同存放在了这个檀木匣子里,想着日后也不必再用了。   那日那姑娘来,先自报上了名讳。姑娘说她叫昭儿,在周府上专伺候着明都督。   “早几日煜哥哥眼睛还不便,都是昭儿与他喂茶喂饭,熬药敷药的。他眼睛好那日,说起这铜铃是老板娘送的,日后他自也用不上了,便送给了昭儿。他如今眼睛已经大好,以前的日子,可算是麻烦老板娘了…”   “这三个金元宝,足足十五两金,够在东街上买下一间儿铺头了,是煜哥哥让我来给你的,算是与老板娘的答谢。这小店小面的,你救他可不就是为了赏赐吗?”   如今再想来那些话,蜜儿还觉着面上发烫。   可当时的她,却丝毫没犹豫,接了那三个金元宝下来。   “那你便替我谢过明都督。”   他眼睛好了不少时候,也未回来寻过她。哪怕一次,悄声入来后院儿也好,可并没有。如今他是眼睛好了,这铜铃也用不上了,就要回去做他的大侯爷、大都督了,和她一个市井小民又还能有什么关系。   没错,那她就是为了赏赐。   谁和钱过不去,谁又没有了谁不能过活?   丰乐楼还等着请她合伙当大掌柜的,有了钱,才好与人家谈条件。   她得要活得风风光光的,才好让他看看,这些赏金一点儿也没白费!   **   明煜方还在青玉案的时候,本想过去解围。他也替皇后娘娘办差,在这些后眷面前,还有几分薄面。只是见得陆清煦赶来救场,与长公主和杜娘子聊得风水水起,他也不必露面了,方领着一干禁卫军从酒楼里出来。   胡顺今日一早还与他打听得来另一个消息:这如意楼是两方出资合伙的生意。背后的老板,一个是世子爷陆清煦,另一个则是蜜儿。   那丫头卖了如蜜坊,再加诸这小半年来赚来的银两,该能在这如意楼里占下不少的份额。倒是陆清煦这只老狐狸,当着东街上让丰乐楼和如意楼争抢风头,实则底下都是自己店面,稳赚不赔。   所以,什么与他无关,什么以前的事情莫再提起。   那丫头可是另外谋得了靠山,便急着与他撇清关系?   回来明家府上,他自去了自己的安槐院。却见得林姨娘已在堂内候着了。   林姨娘见人回来,忙起身来迎。“都督回来了便好。这几日我清理了家中账目,正送过来与都督过目的。”林姨娘说着,见他落了座。便让大管家将账目送去他面前。   明煜无心翻看账目,将那本子草草翻了数回,看过几条大数没有什么大的出入,便就将账目本子交还了回去。“林姨娘打点得妥帖,便就继续打点下去。若有什么事,寻我与管家商量便是。”   林姨娘自幼便是吃人脸色长大的,瞧见明煜今日的面色,似真有几分不太妥当。她直将账本都收好,方小心提起最后一件事儿来,“今儿有位昭儿姑娘来府上寻都督。道是原先在周府上照看过都督的伤势的。我自不敢怠慢,便将人留下安顿在客房了。便就等着都督回来,方好亲自定夺。”   林姨娘说完,却未听得人回话,“都督若今儿不想理,那便明儿再说吧。”她自起身来与大管家一同告退下去了。   **   如意楼里生意好,只是每每到了夜里,小楼雅间儿里的那些贵客们不好招待。蜜儿随着陆世子爷,学多来几分通达,白日里又多跟着三位老师,在厨房里看着配菜和火候儿。   只是连日来,一到酉时,青玉案里便来几位客人。官爷们换了好几波儿,却都是被明大都督领着来的。蜜儿自不往那厢房里去,能避则避,多让楼下懂事儿的小厮们客气招待着。   那人倒也不吵不闹的,就是吃饭喝酒。用过饭菜,亥时之前,便又带着人离开。   只是这日傍晚,许是寻不见人一同用食了,那人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蜜儿便作没看到,当是个多余的食客罢了。满江红里正来了几位大官爷,蜜儿自去了那边侍奉。   来的是户部几位侍郎大人,各个身圆腹鼓,点起吃食酒菜来,各有各的讲究。   虽临近初秋,可天儿依然热着,蜜儿推了两道清凉小菜,还有两道海味生酢。今儿早上刚上岸的大鱼,整条太大,一家酒楼都卖不完。如蜜坊里入了半边儿,自习着唐宋的吃法儿生切了作冷食,与客人们沾着芥辣吃。   方点好了菜,蜜儿自又荐上了琼花酿——薛家酒坊新酒,如意楼中卖得正是红火。   却听得几位侍郎大人说道起些许朝堂上的事儿来。   “那位爷,地狱里爬上来,又官复了原职,圣上似是更看重了几分。”   “可不是,前阵子北疆回来的羊皮狐裘,可都往明府上送去了。”   “依我看,咱这阵子还得老实些,那把刀儿回来了,可别拿咱开口子…”   一旁混着进来的林家老三笑道,“几位大人都是清廉好官,怕他做什么?”林家老三说罢,目色往蜜儿身上瞟了瞟,“掌柜的这般年岁,就开了这么大的酒楼了。可是厉害。”   户部那几人听得,自也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笑着问起蜜儿话来。   什么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这如意楼里还有什么人帮忙。   蜜儿学着陆世子爷的招数,自将那些话头儿往客人们身上拉,望着那大官爷手上的菩提珠子,笑着道,“上回在金玉满楼里,便见得这新款儿了。大人是好眼力儿的,我记得价钱不菲的。”   侍郎们之间也是要溜须拍马的,听得蜜儿提起,便就说道起扬大人手上那串星月菩提来…   蜜儿算是逃过一劫,只那林三,对那些官场周旋没什么兴趣。见得蜜儿正往桌上送着一盅盅炖汤,到自己跟前儿的时候,林三自抬手去碰了碰那白皙的臂腕儿…   蜜儿一惊,手中炖汤险些倾倒,好在稳住了情致,方将那瓷器送去林三面前的桌案上。不必多看,也知道眼下林三面上那占了几分便宜的嘴脸。   蜜儿自想去喊吴楠和丁有来伺候,她好避一避这无赖食客的锋芒。却正听得吴楠入来厢房,当着几位大人的面儿传话道,“掌柜的,青玉案那位爷,说今日想请您去侍奉点菜。”   “……”虽不是什么好台阶,可好歹是个台阶,蜜儿与几位大人福了一福,便要去青玉案里侍奉。   林三却道,“诶,掌柜的我们这儿还没伺候好呢。”   扬侍郎也正被捧到了兴头上,便帮着大家伙儿出头,“这便不大对了,这是谁这么不识抬举,来我们这儿抢人?”   吴楠自往旁退了退,从小窗户里指出去青玉案的方向。“便是那位爷。”   扬侍郎看过去,却见得青玉案小窗之中,明煜正端杯与他敬酒…   扬侍郎如见了鬼似的,直吓得脖子都缩了回来,与几个同僚道,“是、是那位呀。”   几人也看了出去,见得同一番场景,没了声儿,也没了话。剩下林三一个还说道几句,可他一个无官无职来蹭饭打牙祭的,说的话自也做不得数了。   扬侍郎规规矩矩请着蜜儿走,“掌柜的还有事儿,便不必理会我们了。那边有贵客等着呢,莫要耽误!”   蜜儿这才从厢房中退了出来,远远透过那小窗望去青玉案中,只见那人仰头饮下一口酒。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可那人却的的确确与她解了一回围,蜜儿只好行了过去,侍奉他点菜。   菜谱儿早搁着一旁的案台上了,蜜儿自持着过来,送来他面前的桌案上。“官爷看看,今儿想吃什么?”   “可有什么时令特色?”   听着他话语倒是不紧不慢的,蜜儿也跟着放松下来几分心情。   “今儿海鱼生酢,味儿甜生鲜。最是下酒。”   “烤食有烤大虾、烤扇贝。新鲜上岸的,肥美。”   “螃蟹辣子炒的,口味好。官爷是没试过的,大可尝尝。”   他自也不挑:“便依着掌柜的说的上。”   蜜儿想了想,方又道,“那些海物吃多了,胃中易生寒气,可还要加一道儿鲜蕈鸡汤,火腿儿吊的味儿,暖胃补身。”   “行。”   蜜儿一一记下,侍奉他点菜倒也不难,这人木头似的,也不与她计较什么…蜜儿方福了一福,“那官爷慢等,我先行与厨房说一声去。”说完正要往外头去了,却听得他在身后道。   “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二叔也不认了,只叫官爷的…”   蜜儿顿了顿脚步,“那时候官爷遇难,忍得我年少无知,方乱认了几个月的长辈。如今官爷全好了,官职也归位了,我怎还敢高攀?可是不要脑袋了。”   “……”明煜没等人出去,直起身来,一把将那已经被她拉开的房门又合了回去…   蜜儿被他堵着门后动弹不得。早几日还是在黑夜之中与那双眼眸对视,尚只觉有几分灼热。今日这张脸便就在眼前,意气风发,修整得精致妥帖,与那段时日在如蜜坊后院里的,已俨然不是同一副面孔了。虽是精致得更加好看了些,蜜儿心里明明白白的:那可不是她的。   “是因得我好全了,便不认我了?”   “还是因为别的?你且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在气什么?”   蜜儿忙撇开眼去,“没生气。便就是不想与您有什么纠葛了。”   话正落下,蜜儿身后响起了几声敲门的声响。陆世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都督,可是我家掌柜的惹得您不高兴?”   “她年岁还小,若是得罪了,还得请都督海涵。”   蜜儿似得了救命的稻草,一双眼睛又挪回去他面上,渴求地眨巴了两下。   “……”明煜只见那双眼睛里泛着粉红的水光,这才忙松开手来。   蜜儿得了自由,忙一把拉开房门。见果真是陆世子等在门前的,她草草与世子爷作了礼,道,“已经侍奉了都督点了菜,我去厨房中看菜了。”   陆清煦微微点头,目送着那丫头走了,方抬眸见得立在房中的明煜,一双目光依旧直直盯着那丫头方消失的楼梯口上…   陆清煦直拜了一拜,“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煜收了几分神志回来,微微侧身,“陆世子请。”说罢兀自落座回去了桌后。   陆清煦入来厢房,回身合上的房门,又去亲手合上了敞开的花窗,方坐来明煜对面,自拾起桌上茶壶与他添了一盏茶。   “也不知那丫头与都督有过什么过节,都督大人不记小人过,便与陆某三分薄面,作罢了吧。今儿都督这屋里,便由得陆某来侍奉。”   “……”她何时成了别人的丫头了,又何时须得他陆清煦来护着?他闷下一盏茶,只道,“世子爷,叫酒来吧。今儿想喝两杯。”   酒上了桌,酒壶看着眼熟,摸起来也与那玉琼酿的酒壶无二。只是尝下一口,方觉变了味道,原先那股子醇香烈口的味道,如今已然变成花香顺滑…   酒过三巡,菜也都上齐了,却不见那丫头回来。明煜自知,今儿是见不着她了。只眼前仍会时不时飘出方那一双泛红的眸子…却又听得陆清煦提起他和那丫头是如何开起这如意楼的过往,明煜自开了口,“陆老板,留我一个人清净清净。可否?”   陆清煦方还几分津津乐道,听得这话,只得收了笑意。起了身来,又与人礼貌一拜,“都督,慢慢享用。”说罢,果真退出门外去了。   蜜儿自是不想在纠葛什么,便就撂下挑子给了世子爷,她自个儿干脆到前店里躲着去了。   阿彩和萧哥儿如今都是如意楼里的工头儿了。阿彩领着人招待散客,萧哥儿则领着人,揽下了后厨外头所有的重活儿。二人各有各的忙碌,忙碌之余,却见掌柜的一个人呆呆坐着角落的小桌前,喊了壶酒来,一口口闷着。   “姐姐,客人们都散了,你也别喝了。”阿彩抢了蜜儿手中的酒壶去。   杨嬷嬷是世子爷请来,特地侍奉蜜儿的。此下也来寻她了。   蜜儿几分醉意,由得杨嬷嬷扶着入了后院儿梳洗。趁着那酒还有些作用,倒在床榻上,很快便沉沉入了梦境。   自这日之后,那人便没再来过。蜜儿忙着学东西,忙着张罗新菜,等得得天色渐渐凉了下来,世子爷又寻得了件新活儿与她。   敬王妃府上正准备秋宴,贵女们听着这如意楼的名号许久了,可能像长公主和杜娘子那般大方出门来享食的,毕竟是少数。敬王妃便请了世子爷,特地的与贵女们在敬王府上张罗一回。也好让贵女们都尝尝如意楼中的新鲜味道。   蜜儿早早与世子爷一道儿定下了秋宴的食单儿。秋日里海产渐肥,蜜儿选了三样儿来做。秋日螃蟹肥美,自然不能落下。只往日里,贵女们吃完了螃蟹,便也都嫌弃那股子腥气,得要备着菊花儿清水来洗手去腥。   陆清煦念着这丫头这阵子情致不爽,方寻了个借口,道是宝相寺外头的野菊花开得好极了,清香雅致,采来泡水做洗手用,便是最好。   蜜儿听得能出城走走,自也觉着几分清爽。便听得世子爷的话,让人备了马车,送她出城去宝相寺一趟礼礼佛,顺道儿采些菊花回来,也当是散心。   这日一清早,蜜儿便由得杨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夏日的暑热已然退去了些,只行出了来的时候,方发觉风中参杂着几分闷热,像是要下雨。   杨嬷嬷念叨了一路,道是忘了带伞…蜜儿只好劝着,“嬷嬷莫担心了,我们有马车的,若真下雨了,躲着马车上不下车便好了。”   只等出了城门,雨果真落了下来。   蜜儿却贪着几分凉爽,伸手往车窗外探了探。秋日的雨水颇有些凉意了,砸在手背上,还有些重重的疼。杨嬷嬷忙将她的手拉了回来,“姑娘这般着凉了,可怎么办?”   杨嬷嬷原也是在那些高门院子里侍奉小姐们的,对待姑娘的身子,自是谨慎又谨慎的。   蜜儿几分不在意,却看着杨嬷嬷将自己手上的雨水擦了干净。   忽听得车夫一声“吁”响,身下的马车也猛地停住了下来。车外另一行马蹄声响穿来车前,似是官兵来拦路…   “皇家的马车要过这官道,闲杂人等将车停去前头大树下,下车下马行跪礼迎送。”张琪拉着马缰过来传话,今儿确是皇后娘娘出行,去宝相寺中为腹中皇嗣献经祈福。他自奉都督之命先来封路。   张琪话毕,便见得那马车里的人推开门来,“官爷,我们这就往大树下去,可这已经下雨了,真要下马车候着么?”   蜜儿说罢,见得来人是禁卫军,心口上也暗自顿了一顿。   张琪只奉命来办事,“我传的是大都督之命,不由得你们选。”   蜜儿听得那人名讳,便也懒得过多计较,直作了礼,又吩咐车夫照办。   马车行来大树下的平地,蜜儿方见得,前头的几辆马车也都已经如此停好了。   杨嬷嬷扶着人下了马车。   蜜儿这才往方才的来路张望了一番,果见得禁卫军开道儿,后头车辇车马一重接一重,正缓缓往这边行了过来。   张琪办好了差,正回明煜面前复了命。“都督,路已经封好了。路上马车也于前方大树平地处停下,迎送娘娘凤驾。”   明煜淡淡回了几个字,“办得不错。”   却听得张琪小声凑来他耳边,又道,“方那行马车之中,好似有那如意楼的掌柜的。”可不就是都督去了好几回都特别在意那位…张琪后头的话不好说,可又觉着得让都督知道,不然便是他得罪贵人了。   明煜目色顿了一顿,直看向了前处,“与娘娘让道行礼,是为子民的礼数。”那丫头如今另有人护着了,他便也收了几分心思。只是话刚落下,豆大的雨点便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前头几个禁卫军,都乱了几分步子。被张琪一声赫令,方收紧了纪律…   明煜深长吸了一口气,吩咐道,“继续护驾行路。” 第48章 银汉迢迢暗渡(4) “娘娘,禁军那位……   雨中,车马缓缓前行,禁卫军一行护着皇后马车从官道上过。   临近了那块大树平地的时候,明煜在马上微微侧眸,果见得一干百姓跪在雨地里,候着皇家的马车通过。那丫头也在其中,旁边嬷嬷撑着件旧衫护在她头顶打算遮雨,可毕竟起不了什么作用,那丫头身上已经都湿了…   他压下一口心气,收回目光来。湿了又怎样,与他无由。   皇后坐着车中,正见得窗外景象,方喊着车外内侍,“去将那些百姓喊起身来吧,下着大雨的,若淋坏了身子,折损的可是小皇嗣的福气。”   内侍应声去了。   蜜儿自等得那行皇家的车队缓缓走过去了,便见得内侍大人打着伞来,道是那马车里的娘娘体恤,叫她们早早起身,回马车里躲着雨去。   一行百姓齐齐与内侍大人作了揖,方各自搀扶着起了身。蜜儿自被杨嬷嬷扶了起来,远远望着那骑在马上的人,浅淡的背影,缓缓走远了去。   嬷嬷的声音在耳边劝着:“姑娘,快些回马车上吧。该得着凉了。”   蜜儿收回视线来,由得嬷嬷扶着回了马车上。下起来这么大的雨,菊花肯定是摘不成了。再加上杨嬷嬷叨叨着,“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换了这身湿衣服下来。”   蜜儿喊着车夫回城去,这雨水果真有些寒凉。还未走到城门前,她便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喷嚏来。等回到来如意楼的后院中,方赶忙依着嬷嬷的意思,将身上的衣物都换了干的。   可毕竟真是着了凉,喉咙里蹿着热气,眼皮子不听使唤。今日自是招待不来客人了,方叫人去丰乐楼里与陆世子通传了声,才钻着被窝里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个下午,和一整晚上。   陆清煦来看看生意,见得杨嬷嬷里里外外照料,方喊人去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   蜜儿养着病,只是念着隔日那敬王府上的秋宴,还得快些好起来。   **   秋雨一来,慈音身上暑热之症便就好全了。在清凉台修养得一段时日,情致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她住着西厢,周玄赫住着东厢,早晚自常有碰着面的时候。周玄赫偶尔在府中,便也陪着人一道儿吃吃饭,带着人在府中散心散心。   慈音自起了些别的打算。她如今身子也好全了,哥哥也平反复职了,便就没了在留在周府上的理由。   这日傍晚,趁着周玄赫过来西厢里吃饭,慈音自与他提起和离之事。   “那可不行!”周玄赫连忙否决。   “约法三章还摆着那楠木匣子里,是怎的不行?”慈音放了筷子,周玄赫却与她夹了块儿肉来碗里。   周玄赫忙解释道:“我们成亲可才多久的时日?这是陛下亲自拟旨指的婚。两个月不到,便要和离,可不是打陛下的脸么?”周玄赫说着,自顾自地扒了一口饭,笑看着她道:“就算是要和离,也得等的明年开春之后。与陛下面前说起理由来,才做得了数不是?”   “……”慈音一时竟觉着他考虑得十分周详,便就只好将这事暂且放下。   一道儿用过了晚膳,却见周玄赫端了个匣子回来西厢,“这是阿娘让我来给你的。怕你闷着,便寻着些家里的账目与你看看,你若想管一管,阿娘可求之不得了。”   慈音自打生病以来,便少去和慧堂里拜会周夫人。周夫人来这清凉台里看过她两回,老人家腿脚不好,懒得走远了路,也就那么两回。慈音却见过周夫人的性子了,到底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什么事儿都不打算自己操心…   这不,让周玄赫将账本子往她这里一撂,老太太又省了件糟心事儿。   慈音持起这些账目来,却多有些轻车熟路。这几年替哥哥打点家财,将京城里的大小产业,也都摸了个透彻。不过两日的功夫,她便将账目上的产业,依次排出了三六九等。上好的,继续持在手里。最下等的那些,便就打算发卖,也好腾出来银两,去置换些更好的。   只是越是下等的产业,便越是些人情账。慈音也是碰了几处钉子,方知道其中猫腻。   这日周玄赫刚下朝回到府中,那人情账的状便告到了清凉台东厢房里。隔着小山院儿,慈音在西厢房中,也能听得那边老妇人带着孙娃儿寻来哭求的声响…   她自也没打算执掌多久这些账目,不过是想着,既然嫁过来,便就帮帮周夫人将旧账理一理,日后也好清楚明了一些。可听得东厢房里那动静,她竟也几分觉着闹心起来,手中的这碗新茶都不香了。   也不知道周玄赫会怎么想她。可会觉着她将将持家,便不顾府上的旧人情,是个铁石心肠的妇人。   茶喝不下了。东厢房里却也来了人,“大娘子在便好,公子爷喊着大娘子过去呢。”   慈音起身来,见是府上一位熟悉的嬷嬷,方问起来,来的是什么人,寻公子爷什么事儿,可有说了她什么了。   前头两个问题,嬷嬷如实答了。那是公子爷用过的奶妈,奶妈的爹爹又曾是老太爷用了一辈子的旧车夫,老太爷去后,便就从太太那里领了块儿地,回田地里养老了。此回来,便正是为了那田地要发卖的事儿。   嬷嬷着实会做人,便也不在慈音面前提那奶妈是如何说她的。毕竟这话从谁口里说出来,可不都是惹人不高兴的么?嬷嬷才犯不着为了那老奶娘与大娘子结这个仇。   慈音大约明白了是什么事儿,入来东厢房便见得老妇人身宽体胖,怀里搂着个小孙儿,正跪着周玄赫身前儿的。   周玄赫也坐不下来,来来回回地走着,见得她进来了,忙就招呼她过去。“你可来得正好,可得好好将这事儿给说说。”   慈音听得这语气不大对,心中正是打顿。明明是他们母子喊她来管账的,她下手管了,这下又不如意不安心,让她来解释了。她能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都是为了周府里着想罢了。   没理会周玄赫一旁踱着步子,慈音自去了那老婆子面前,落座下来。那老婆子也是个会演戏的,见她入来这一副派头,在周玄赫面前哭得更凶了几分。   慈音本不是身子太好的人,今日声音却越发洪亮了些,直将老婆子的哭声压了下去,吩咐方那传话的嬷嬷道,“奶娘似是还没用午膳呢。传一桌饭菜过来偏堂吧,小娃儿也不能耽误了长身子。”   对上周玄赫几分疑惑的目色,慈音自白了他一眼,“周郎走得我眼睛都花了,坐吧。”   周玄赫叹了声气儿,方在慈音身旁坐了下来。慈音自喊来婢子上茶,方问起那老婆子道,“老人家夫家姓什么?那大账本子确是早几日我动过的。让我好好想想,您是哪一家的。”   “奶奶大安好了。我家里老爷子姓福,原是太老爷的马车夫。太老爷走后不久,我家老爷子也跟着去了。我家那口子不争气,老早地病在床上,家里就剩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娶了媳妇儿,带着两个娃儿,一家六口可就指着城楼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儿了。现如今奶奶要发卖了,我们这老老小小的,可还怎么过日子…”   老婆子说完,又瞅了一眼周玄赫。   周玄赫官场上死皮赖脸,在这等老人情面前,却是几分无可奈何。却听得慈音淡淡道。   “诶,我可记得起来了。”   婢子正巧上茶来,慈音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展了展茶,方道,“老福家的那三亩贫地。年收成方才四两银子。”   慈音说着,目光转向周玄赫,“我兄长在城郊也有同样大小的田地,年收成可是十二两银子。我自比了一比,便觉着那地实在太贫了,方想着,不如发卖了,换块儿更好的。到时候同样交给老福家里打理,可不是好事儿一件?”   老婆子精得很,忙接了话去,“公子爷,那地儿可是当年老太爷许给我爹爹养老的,方才每年只收四两银子。”这奶奶新官上任,便要与她家里换一块地,那可不是变着法儿要加租利钱么?   老婆子害怕什么,慈音自是洞悉了几分,便道:“既然是老太爷与福老养老的,那便还依着旧规矩,每年仍收四两银子。我已让人去寻了块儿肥菜地,与京城酒楼里专供瓜菜的。若是打理得好,收成可比那三亩贫地儿好。福家阿娘觉着可好?”   老婆子被这么一说,自想着,菜地种起来比谷地可轻松多了,东家换地儿定是选块儿肥的。这可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么。老婆子这才揉着眼睛,又喊着孙儿起了身,去与公子爷和奶奶磕头。便就如了奶奶的意思。   周玄赫自将小娃儿扶起了,再说了些客道儿话,正巧那饭菜来了,周玄赫方唤人来,将祖孙二人带出去吃饭,等吃饱了再送人出去。   见人都走了,周玄赫如释重负,大口喝了一盏茶去,看得慈音一旁细细品着茶,方笑着道,“我就知道,这些事儿还是交给你打理得妥帖。若换做我阿娘,定又经不住这老奶妈哭一哭闹一闹,必将就得过且过了。还是你聪慧能干。”   “周大人可莫与我顶高帽子戴着。”慈音撂了茶碗。方提起另一遭事儿来,“家中原有些伶人的,听得嬷嬷们说,大婚之前,周大人将人全发卖了?”   周玄赫怔了一怔,不想得慈音这都打听得来了,只好答了一声:“诶。那可不是看着慈音你要来,省得将让你多心。”   “……我多什么心呢?周大人想养着多少女子都行,眼下若是觉着闷得慌,我这就与你纳几房妾室,您也不必日日都窝着这东厢房里受热。”   “你这可是什么话?”周玄赫急道,“那些伶人们原养在府上,不过是陪着阿娘解闷子罢了。原也都是些可怜的姑娘,我买回来的时候多是正受人欺凌的。”   “哦,周大人颇有些怜香惜玉的情怀。”眼下屋里没有其他人,慈音倒也不与他卖关子,“我只是见得,别人的身契都没了,独独留下一个叫昭儿的姑娘…”   “你多想什么?”慈音话还没完,周玄赫便有几分急了,忙自顾自解释了起来:   “昭儿是早阵子你兄长还在府中的时候,侍奉在枢林轩的,这不,人心里还向着都督,已经寻着去你家府上了。不过就等着明府派人来商量身契的事儿,这不还没见人着来,昭儿那身契便就先放着了。”   见慈音面不漏色,周玄赫忙又补了声:“我若想瞒着你,倒也不必让你知道。家中账本子与奴仆身契全都一同与你了,又怎么会存了私心呢?”   “我又没说什么,你与我解释这么些做什么?”慈音说着,方盘算了遭,“既是伺候过哥哥的,便先留着在府中吧。等来日我回去,与林姨娘商量商量。看看哥哥是如何打算的…”   周玄赫听她这话,全是在盘算着家中账目罢了,方算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媳妇儿精明起来,可真吓掉了他半颗小狗胆儿…   来日,福家老太被周府上的小厮领着去了看了看那块儿新买的菜地。方发现租利钱虽是没变,可她家原先那三亩良田,就换做了这一亩菜地。原他们还能请着些农奴来种田干活儿,年年结余在手上,只上交四两银子上去,这下可全数落空了盘算…   慈音却是早算得好了。   那老福家里的,说是与老太爷办过事儿的,可周府这么大户,当年也定没少与人工钱。老太爷都去了不知多久了,如今那奶娘家中又还都是有手有脚的,周府又何必再养着闲人?留着一方菜地与他们,便算是留下的三分情面,想要老子做一辈子活儿便养起来三代人的,可没那道理。   三亩地换一亩地,腾出来的银钱,够在南城小巷里置办上一间小商铺了。近几年南城外乡人来得多,势头好,再过得些许时候,产业升值不在话下。   **   八月初一,正是敬王府上秋宴的日子。   蜜儿早两日受了寒,自还有些小咳嗽。可清早起来,便就要开始做着准备。若说火腿吊汤,各味的卤菜肉酱,还能在如意楼中的厨房里先备着好了。   那海上生鲜,鸡鸭禽肉,秋菜嫩芽儿,便都得去敬王府上的厨房里,才好下手制作。若不然,失了食材的鲜美,或是带着过去的时候弄坏了品相,在宴席上便是大忌了。   好在世子爷今日与她寻了蒋师傅和黄师傅来帮手,蜜儿心中自也有几分定数。   食材装着整整两辆驴车,方到了敬王府侧门之前,蜜儿便与管家递上了帖子。管家使来了个小厮,领着如意楼的十几人,一道儿入了敬王府,又绕道去了厨房里安顿了下来。   宴席是午宴,秋日里花园中还有些景象,敬王妃自也是有些雅兴的,下午的时候,还想让如意楼张罗一番茶点,做个诗茶会。   蜜儿再厨房里一直忙碌到午时,方等来了敬王妃身边的大婢女来传话,道是可以上菜了。蜜儿引着府上婢子们,将早备好的菜样儿往宴上送。   敬王妃讲究,宴席露天设在了王府上的茶园子里,看过去一排十数张小桌,每一桌都成伴儿坐着两三个贵女。而对面一排的坐席,同是十数张小桌,每一桌便有两位贵家公子。   这阵仗,不是相亲宴是什么?   蜜儿此前倒是不知道,敬王妃还有这般牵线搭桥的喜好。却见得陆世子爷正坐在一干贵公子最前,正回着敬王妃的话,似是“劳烦敬王妃操心了。”之类的意思。   却听得敬王妃道,“你不急着,你母亲天天与我念叨。我可得替你急着。”   一番打趣,陆清煦直收回来目光,干脆一杯水酒泯下了肚子。隔着小半片距离,却见得那边,蜜儿正捂嘴偷笑。陆清煦食指点了点那边的方向。   蜜儿见得,自知道世子爷看到她了,方收敛起来几分。自等着菜样儿上齐了,听得世子爷引了话头儿,她方顺着世子爷的话下去,介绍起今日的菜样儿来。   黄金鸡、奈香醉蟹、火腿金汤、麻辣兔肉、秋季合菜、素什锦,栗子菊花糕…   那些食谱儿,蜜儿过目不忘。等的敬王妃稍稍问起来其中两道菜,自也答得几分精彩畅快。   敬王妃又笑着与陆世子爷道,“你这可请来的好帮手,口齿伶俐不说,讲起那些菜样儿来,还直让人咽口水的…”   陆清煦颔首,当着众人道,“娘娘谬赞,这是我如意楼的大掌柜的,自然是要伶俐些。”   蜜儿自与娘娘福了一福,方要退去了一旁。却听得贵女之间的声音几分熟悉,“外室人家的女儿,倒不嫌丢人…处处的抛头露面。”   蜜儿定睛看了看,不是她那好长姐是谁呀?   许君雅过了能婚配的年岁已然有一年整了,王氏四处的与她寻着这些宴会,便就想着,能与她相看上门亲事。   许君雅这话声不大,却依旧被敬王妃听去了耳朵里。   敬王妃听来那话语不善。可一个外头酒楼中的小掌柜,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重要。她素来喜和不喜争,更何况,这是自己主持的宴席,还拖着京中十数家的贵公子和贵小姐,便就更不想被一两句讥讽之言扰乱了宴席上的气氛。   “许家小姐,这奈香醉蟹味道可还好么?”敬王妃问道。   许君雅来之前,便被王氏嘱咐过一番,那信国公府里怕是高攀不上,便将目光放低些。左右那些侍郎尚书家的公子们,都是不差的,叫她好生表现。眼看自己被敬王妃选中问话,许君雅自忙答道:   “回娘娘的话。秋日水凉,螃蟹肥美。这醉蟹恰是好味道。黄酒和三奈伴成的酱汁,浓香解腻。蟹黄生鲜,蟹肉甜润……”   许君雅话没完,便被敬王妃打断了去。   “好吃,你便多吃些。那螃蟹喜欢横着走,事儿多,味道却是好的。”   许君雅忙着展露拳脚,哪里听得出来敬王妃是话中有话。只忙喜着又答了声:“谢娘娘。”她今儿可算是逞了风头了。   却还是同座的江望舒笑着小声道,“娘娘是在说你事儿多呢,得意什么?”   许君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再抬眸扫了一通对面贵公子,一个个也都正捂嘴笑话着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算是丢脸丢尽了…   席间气氛正好,外头却来了小厮报,“娘娘,禁军那位都督来了,说是替皇后娘娘送东西来。”   蜜儿立着的方位,离娘娘不远,听得小厮的话,直将头垂得低了些,又退后了两步…   没多久,那人果真被小厮领了过来。那一身的檀紫色蟒袍,衬得他气度卓然。来人却只是轻轻对敬王妃一拜,让人与敬王妃带上了信件和果子,方交代完了此行差事,目色一扫,便就停在了蜜儿面前…   蜜儿再往后躲了躲,只听得敬王妃开口留人。   “都督都来了,便就留下来用回宴吧。”   明煜并未拒绝。他素来不喜这般宴会,可今日着实是皇命难违。   什么皇后娘娘备的果子,什么替皇后娘娘与敬王妃送信,都是皇帝的幌子。方下了早朝,他便被皇帝叫进去养心殿内,一席老生常谈:   “再过得今年除夕,你便就赶上当年成京候成亲的年岁了。敬王妃那边正有一席秋宴,你便去看看,坐下来喝口酒,尝一口菜,不成也便罢了。朕在皇后面前提过此事儿,你得给朕留三分面子。”   明煜去了陆清煦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目光在那丫头身上扫过,方见得她正压着喉咙里的声响咳嗽数声。那日大雨,果真是着了凉。他不自觉侧目看了看旁边的陆清煦,却见得陆世子爷正举杯与他敬酒。他方回了礼数,又一口将酒喝下。   陆清煦只觉都督眼里的东西有些奇怪,像是责怪,又有几分记恨,不过敬一回酒,他也不必一口闷。这可是小口吃肉,小口喝酒的文雅场合…   陆清煦思来想去,目光落在敬王妃身旁候着的蜜儿身上,方似寻得来几分答案。   眼下那丫头垂着一双眸子,明摆着是在闪躲。她原是一副爽利的性子,今日一食指勾在身前,已生了几分局促。   陆清煦心中有了个不大好的猜测。那日他还以为是蜜儿得罪了人家,忙着替人解围,这回看来,两人之间的事情可再清楚不过了…   敬王妃却客气着与明煜笑道,“都督来了,怎只喝酒不吃菜?今儿这奈香醉蟹,可是肥美。方许家大小姐还好好夸赞了番呢。”   方那般笑话再被敬王妃一提,四座又起来几分笑声,许君雅更将红着的脸埋下去几分。   明煜目光扫过桌上那三只醉蟹,“确是生鲜。多谢敬王妃款待。”   话方落,对面贵女之中便有人开了口,“都督可是嫌这螃蟹不好落手,我这儿有碟儿刚剥好的。”   说话的女子是程将军的亲妹,小女儿家,还未婚嫁,却跟着将军大哥征战在外,此番因得万寿节和明远的事,方被皇帝召回京都城的。程彪自也挂心妹子的婚事,便拖着皇帝寻着相看的时机。   北疆民风与京都城不同,临着瓦剌、鞑靼与大周三国交界之处,女儿家的性子更要果敢洒脱些。程琳珊自未曾听过京都城里明煜那些名声,只知道这位大都督和自己大哥有几分交情,她年幼的时候,还曾见过二人一道儿在府中喝酒。那时便已有些许注目,今日再见得,便更觉着不似凡人。   然而抬眸之间,程琳珊却见得对面那人紧了紧眉头,她方交到婢子手中的剥好的蟹肉碟儿,也被他一句话挡了回来。   “不必劳烦程家小姐。”   明煜目光已然落在蜜儿身上,“我记得,掌柜的曾自夸过酱蟹手艺绝好,可否有劳掌柜的来伺候这道奈香醉蟹?”   “……”他那话虽是问句,可说起来却是下令的意思。蜜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去好还是不去的好。   敬王妃也听得出来,二人之间似是有些过往,只好笑道,“都督能来便是贵客,那可得要有劳姑娘了…”   蜜儿只好与娘娘福了一福,方行过去那人面前侍奉。   掰开蟹壳,小勺子分别取出蟹黄与蟹肉,再剪开蟹钳,挑出里头的钳肉,搁在盘子一角。一共三只,蜜儿自将三只都同样处理了,方舀着那瓷碗里的三奈黄酒酱汁儿,淋了在取好的蟹肉上。   明煜一旁冷眼看着,却发觉她面色几分不好,不知是紧张还是病情未愈。只那手中动作依旧轻巧灵活,难不住她…   蜜儿剥好了一盘的蟹肉,方双手将盘子推去他眼前,“请都督慢用。”她不自觉地抬了一回眼睛,撞见那双灼热的眸子,便忙收了回来。而后便慌慌张张起了身,与人福了一福,方告退去了一旁。   明煜抬起小勺,挑了一勺蟹肉去嘴里,虽是鲜美,他却没什么心思尝着。只听得一旁传来那丫头轻声的咳嗽,又听得陆清煦起身来的动静,正与敬王妃拜了一拜,“姑娘早几日受了风寒,今儿已经忙了一晌午了。清煦斗胆问娘娘与她告个假,让她先行回去如蜜楼中休息。”   敬王妃不打算为难,很快便许了。   陆清煦谢过,方喊了小厮来备马车,又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经得方才那一遭,许君雅已然老实了几分。只这下见得江望舒手中捏着酒杯的力道儿,方知道这位大小姐吃了味儿。世子爷许君雅是高攀不上了,可这江小姐那位阿爹在朝中还是颇有些地位的,国公夫人又对她是那般的看重。   许君雅自寻得个见缝插针的好机会,笑道,“世子爷可是很着紧着那如意楼的掌柜。替着与王妃告假,还要亲自相送。怎就没顾及江姐姐的感受?”   江望舒狠狠看了过来,“你也觉着世子爷今日有些不同?”   “明眼的都看着呢…”许君雅小声又小声地道,深怕再得罪了娘娘。 第49章 银汉迢迢暗渡(5) 丫头在他怀里已然……   明家府上,秋波湖面,亦有几分好景色。   香琴因得庶女的身份,没收得敬王府上的请柬,便就拉着昭儿在湖边谈琴听戏。   那吴侬戏腔,林姨娘不让香琴学,道是烟柳地里女子方能学的,叫她莫沾染了不好的习气,等得嫁去别家府里,怕是要闹出明家的笑话。   香琴不学唱词儿,手上琴弦功夫却是了得,听得昭儿清唱两回,便能将其中谱子用琴弹出。昭儿自笑着,“姐姐好厉害,以往姑姑也能过耳不忘的,不想姐姐也可以。”   香琴只道,“这可不太难的。慈音姐姐若在,还能比我再快些。”   正说着,有嬷嬷送了果盘和茶来。昭儿略扫了一遍那果盘子,方从袖口里拿出一锭银子来,与那嬷嬷道,“江西的脐橙熟了,嬷嬷替我多买些来吧。也好一并孝敬大人和林姨娘。”   嬷嬷接了银子,方退了下去。这阵子她没少收昭儿姑娘的银钱,替人办事儿。这些采买的差事儿,油水最是不少。但凡知道些门路的,每回的活儿都能赚上好些铜板。   昭儿自也知道这其中猫腻。只她入府来这么十余日了,能见着大人的日子实在是少。大人不是在皇宫值夜,便是深夜才回到府中。昭儿眼看讨好不得正主,便只能在其他地方下文章。哄着香琴和林姨娘高兴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明府上下对她的口碑,花些银子就能办到的事儿,又何乐而不为呢。   香琴吃下三颗紫提子,方重新抚琴起来。却见得远处明煜匆匆从外头回来。香琴忙拉了拉昭儿的袖口,“诶,你看那边。”   昭儿回头见得是明煜,方忙起身抱起一旁的琵琶来,“是大人回来了。”说着正要跟了过去,方想起身后的香琴。   “姐姐我…”   “你可快去吧。我便也要回去,与母亲做活儿了。”香琴这阵子听得昭儿说起那枢林轩中故事,兄长失明卧床,全是昭儿照料。兄长看不了书,出不了远门,便只有昭儿与兄长弹琴唱曲儿解闷。依着昭儿的说辞,兄长这颗万年铁树怕是就要开花儿了。   昭儿寻回来安槐院,便来偏堂寻人。一入来屋子,却闻见了酒气儿,方忙向人福了一福,“大人,可是喝了不少的酒?”   明煜将将从敬王府上回来,听昭儿这么一提,方抬袖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起方才陆清煦送走蜜儿之后,又回到酒宴寻他喝酒,举杯之时,不慎将杯中酒倒在了他衣袖上。   他此时只想回去卧房换一身衣服,却见昭儿依旧拦在门前。方问起人来,“你为何还在府上?”   早几日他在客房门前见过昭儿一回,便就与她说过,他不常在府中,便更不需什么人服侍。至于昭儿所说,唱曲儿解闷之类的活动,更不是他心头所好。   若他住在周府上那段时日,真要谢谁,也该是谢周玄赫。可周玄赫没经得他这兄长同意,便将慈音娶过了门。此下慈音还身陷周府,若要说周家与明家是谁欠了谁,怕真还难说得清。   是以上一回,他便与昭儿提过,让她回去周府上罢了。   眼下,昭儿忙是福了一福,“昭儿日日都在府上等着大人归来的。”   明煜嗅着自己身上酒气,实在难忍,没理会她说了什么,便就忙回了自己房中。寻着一身干净常服换上。却忽隐隐听得院落里传来吴侬软语唱曲儿之声。他心下几分无奈,加紧了些手上动作,方寻了出去院子。   见昭儿果坐在长廊里,抱着琵琶唱着曲儿,他自也没多做理会,倒是寻着安槐院外去。昭儿见况,忙追了过来,“大人,可是躲着我?”   明煜微微侧眸只道,“你想唱便继续唱着,我还得去明兴书房,看看他近日的功课。”   “……”   **   蜜儿再休息了两日,身子方见好了。便被世子爷又拉着出了城,去郊外北湖上的船舫打探新的生意。   船舫沿湖而建,城南贾家,是这些船舫背后的大老板,原是作产业打算卖给京城商贵的,可近年来,多有商客来盘下几座船舫来另做生意。   船舫修着三四层楼高,上头做雅间儿与客房,下边儿便是酒楼赌坊。吃喝娱乐住宿,全在船舫之中,京中权贵得来一两日休沐之时,便带着府上女眷子女,休假玩乐,休闲雅兴。   由得牙郎领着逛着两三座船舫下来,蜜儿与陆清煦自也问得实在的价钱。盘下来一座,一年只需百两银子。陆清煦志不在此,到底租着起来,这生意还是拿捏在别人手中的,便想着改日约那贾家老板来如意楼吃个饭,也好谈谈买卖的事儿。   蜜儿随着世子爷一道儿出来官道儿上,马车早候着在路旁了。   却见得一旁还停着两匹骏马,世子爷见得来的是熟人,与蜜儿道,“是骠骑大将军,走,带你去认识认识。”   如蜜楼中的生意,还多有倚仗着世子爷这些人情走动。蜜儿自也跟了过去,等世子爷与来人问了好,蜜儿方跟着福了一福,“程将军。”   陆清煦正要介绍蜜儿,话未出口,却听得程将军身边的女子接话道。   “是如意楼的掌柜的。上回在敬王府上的秋宴上,我们便见过了。”程琳珊对蜜儿自是映像深刻,到底她手中蟹碟儿送不出去,明都督却亲点了这姑娘过去伺候。   蜜儿也记得几分,这便是秋宴上,献剥好了蟹肉,借花献佛的那位小姐。却听得程将军与二人介绍,“这是舍妹。”   “自幼随我在北疆,性子野惯了,若不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得请世子爷见谅。”   程琳珊被哥哥如此一提醒,方与陆清煦福了一福,称呼了一声,“世子爷。”   陆清煦浅浅一拜回了礼节,方问起,“将军好雅兴,来这北湖游山玩水。”   程彪看了看一旁程琳珊,“还不是为了她。”   话正说着,远处马蹄声响,正急急靠近。几人不约而同顺着来路看过去,便见得一人骑马而来。   一身藏青色常服,衬得那人身子颀长。行至路边,那人放缓了马步,方翻身下马来,与程将军拱手一拜。“将军。”那人嘴角几分笑意,目色从众人之间一一扫过之时,方猛地沉了下来。   蜜儿只忙着与众人别礼,“时日不早了,世子爷,将军。”   “如意楼中还有生意要照料,蜜儿便先回了。”   陆清煦自也只是过来寒暄几句,见得明煜来,便也料到蜜儿得急着走。这方与程将军和明煜各自一拜,“二位,城中是还有些生意要打理,我们便先走了。”   明煜并未说什么,直负手去了身后。目送着那一双人齐齐离开,只压着喉咙里声响微微叹息。却听得一旁女子凑来,笑道。   “小妹琳珊见过都督。”   明煜扫了一眼那小姐,认得出来是谁。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程大将军,“将军说是喝酒游湖,未说还有别人。”   程彪打着马虎眼,“她好不容易回趟京都城,北疆可没有如此湖光山色,便就带着一道儿来散心的。”相亲的事儿,切记不自然,程彪自问这幌子编得十分妥帖。   蜜儿上了马车,方来的时候,秋高气爽,车窗小帘还是拉开着的。   目光不自觉地扫向车外,便就见得那小姐凑在那人面前,笑得几分可人。声音里雀跃着,问道,“都督骑术可好,一会儿回去路上,可否教教琳珊?”   小姐说罢了,未等人答话,又看向一旁程将军:“阿兄,走,我们坐船游湖去…”   蜜儿连忙放下来车窗小帘。却想起那晚昭儿姑娘也说起过。   “他身子好了、眼睛也好了,官复原职,婚事便定是由皇帝来指的。不定是哪个京城贵女呢。你我这样的也只配为奴为妾。”   蜜儿那时已在气头上,便回了那昭儿一句,“你愿意,你去与人为奴为妾,拉着我做什么。”   眼下,人家不正是相看的好时候么?再过得一段时日,便就该能听得皇帝指婚的大好消息了。   马车缓缓开动了,她自懒得再做多想。车窗棱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听得是世子爷的声音在窗外,蜜儿方重新撩起小帘儿来,“世子爷,什么事儿?”   陆清煦骑在马上,见得丫头露脸出来,方笑道,“莫管别人了,中午带你去处新店,尝尝鲜儿?”   蜜儿轻答了声,“嗯。”方也对世子爷笑了笑,才重新将车窗小帘儿放落下来。   明煜远远望着那一马一车并行走远,车窗里那丫头的笑容,他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了…   程将军是他旧友,如今回朝,自是要重新聚一聚的。只是他不曾想到,好好的旧友重游北湖,生生变成了一场相看宴。午时一顿饭,十分食不知味…   **   东边城门底下,新店开张。菜样不多,主菜便是一道儿烤全羊。老板从北疆来,在京城脚下扎了根儿,只求一个温饱。北疆人吃肉豪放,整只羊用十五种香料腌入了味儿,便就入馕坑烤上整个时辰。   提出来的羊肉,香嫩多汁。趁热就着孜然蒜瓣儿,啃起来,脂香可口。   蜜儿和陆清煦也吃不下整只,便要了半面儿羊排,半面羊头肉,一份儿西北大拌菜。这全羊不好烤,得要用馕坑。   蜜儿却暗自打起算盘来,等入了深秋,烤羊腿儿和烤羊排便能安排上了。这羊头肉着实更是好吃,听闻在北疆专用来招待贵客,只是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怖了些,还是能免则免罢…   吃过了好吃的,蜜儿自己回了如意楼。世子爷还有其他要忙,便就先行回了国公府。   如意楼里午市贵客不多,蜜儿不必多做招呼。便寻去了厨房里,正巧遇见黄师傅在做烧鹅烧鸭,她便就当是偷师了。   只是方见得黄师傅将鹅皮烫过水,正要上那蜜汁,吴楠便来了厨房寻她。   “掌柜的,外头来了几位官爷,说是想请掌柜的去府上,与他们家小姐安置一顿晚膳。”   往日里这些上门外宴,都是世子爷亲自谈妥的。怎今日寻着她来了?蜜儿自询问起来吴楠,“来人可有说是哪家府上?”   “城北江家府上。江小姐连着数日胃口不好,方想请掌柜的去一趟。说是食材都已经备好了,便就想尝尝如意楼的手艺。”   蜜儿听着,方跟着吴楠寻了出来了侧门边上,果见得几位蓝衣的大人,备好了车马等着她的。蜜儿过去招呼寒暄两句,听得果与吴楠所说无二,方与那几位大人道,“我家私宴都是陆老板才接,陆老板今儿府中有些琐事,只好请几位大人改明儿再来问过他了。”   蜜儿说罢了,正要回去。   那为首的蓝衣官爷却几分央求起来,“掌柜的,家中小姐卧病,已经三日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便就盼着这一顿。国公府上寻人还得要大半日去,您是慈悲心肠的,便就随我们回去一趟,当时积德行善吧。”   蜜儿看了看那蓝衣官爷的面色,很是担心的模样。这方才有些松了口:“可我一人去了也无用,还得带上如意楼里三两个厨子方好。”   蓝衣官爷对了几个眼色,方回了话,“便依了掌柜的意思,只是,府上清净,不喜人多。便就尽量清减人员吧。”   蜜儿颔首,方道,“那请官爷们稍候,我去厨房中寻几个好厨子来。”蜜儿说罢了,方转身往厨房里头去。   吴楠一旁跟了上来,自觉着有些不妥,“掌柜的,可要让小的去府上与世子爷通传一声?”   蜜儿低声道,“定是要的。”   “这官场中猫腻不清楚。你且去国公府里一趟,寻着世子爷,将这事儿与他说一说。”   吴楠应了声,方寻着另一侧的偏门去了。   蜜儿寻得黄师傅和两个熟练的厨子,方带着人一道儿随着那几位蓝衣官爷出了门去。   马车一路往城北去,临着靠近皇宫的位置方在一处大宅侧门停了下来。蓝衣的官爷又引着蜜儿与几位厨子一道儿入了府。进了厨房,方见得一位老嬷嬷送了一张食单来。   “姑娘来了便好,这是我家小姐想吃的。食材已经备好在这厨房里了,今日可要有劳姑娘和几位大厨了。若小姐满意,夜里用完了膳,小姐定有大赏。”   听来老嬷嬷的话,还算是客套地道的。蜜儿方去接了那张食单儿过来的,其中也都是寻常酒宴上的菜样儿,并无特别之处。蜜儿见得几道儿菜名,已然想出些能使味道出挑不俗的办法。便就应下了这差事。   “有劳嬷嬷传话了。”   “这些菜样儿如意楼中也尝有客人点过。且将这厨房交给我们吧,等晚膳之时,嬷嬷再来传膳便是。”   老嬷嬷嘴角划过一丝笑容,“听得姑娘如此说,那我也便放心了。”   “我家小姐几日来都没什么胃口,可就等着姑娘你们来救场的。”   蜜儿忙再福了一福,方见得老嬷嬷也回了礼数,又出去门口,带着方才那几个蓝衣的官爷,一道儿走开了。   “掌柜的,可真依着这里的菜样儿来?”黄师傅拿着那食单儿,看了下来,也觉着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先将这差事办着吧。”蜜儿交代下去活计。心中却隐隐觉着,这食单儿虽是没什么不妥之处,可这江家府邸着实有些奇怪。这么大的府邸,听来好似只有一位小姐当事儿。若换做其他宴席,总该有些长辈们露脸儿的。   再者,方才那几位蓝衣的官爷,似也与寻常人家的小厮不同,说起话来,声音里透着几分阴气儿,不像男人,倒像是…戏文儿里唱的那些,大太监…   **   明煜今日休沐,方被程彪特地约着见了一见。直至傍晚,方从城外回来,却没急着回府中落脚,不知不觉,手中的缰绳似是有自己的主意,将身下马蹄拉着,直往如意楼里来了。   他翻身下马,寻去侧门前想正想要间雅间儿。却见得小厮从外头匆匆回来,面上着紧着,似赶上了什么急事。他将人拦下,问着,“青玉案今日可有人定了?”   吴楠见得来人,似寻得了救命的稻草。“爷,世子爷入了皇宫,寻不见人。您若还紧着掌柜的,便帮帮忙,去趟城北江家府上看看吧。”   “她带着几个厨子出去了三四个时辰,没见回来,也没消息…我们在这儿也干着急,也不知是出什么事儿没有。可那江家大宅上,我等身份进去了怕是也没用…”   明煜一把捉着人的手臂,问起,“城北江家?可是大总管江弘的外宅?”   “这,不大清楚。”   吴楠再想了想,“您这么一说起,方来的那几个蓝衣的官爷,说气话来,确像是太监…他们说府中江小姐,近日胃口不好,便请了掌柜的过去主持晚膳…”   “我知道了。”明煜翻身上马,先寻着镇抚司去调遣人马。   城北没几家姓江的,可若要说起京中恃宠刁蛮的贵家小姐,除了江望舒没有第二人了。   **   酉时已经过了三刻,秋夜渐渐有些发凉。   江府的厨房里,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到半炷香之前,那老嬷嬷方再回来厨房,宣了晚膳。   如意楼的厨子们重新打起来精神,帮着来侍奉的婢子们上菜。   蜜儿自跟着那老嬷嬷,往府前去,预备着侍奉那姓江的小姐用膳。只是,她已经来了整整一下午加大半个晚上,中午纵使再是吃过大鱼大肉的,到眼下,肚子里也早就空空如也。   胃里发着酸,还得干着活儿。蜜儿已然有些后悔了,不该听得别人的话,耳根子发了软。嘴再硬点儿,今儿这趟折腾便就免了。   这江家小姐,酉时不传膳,眼下这个时辰都赶上如意楼里卖夜宵烤串儿了…蜜儿隐隐觉着,这江小姐,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老嬷嬷将一行人引着入了间别院儿。   仅仅一进的小院儿,院子里几处名松怪石,很明显是从外地运回来的,可却又做不到如国公府那般,能让景致与园林融为一体,干巴巴地摆着草坪上,多少有些失了美感。   蜜儿无心观赏太多,直跟着那老嬷嬷,引着一干婢子入了主殿。   便见那江家小姐正上座。蜜儿是来侍奉晚宴的,不便与主人家对上眼眸,只用余光扫了一扫,便就觉着,江小姐和方才那些蓝衣官爷口中的病弱之态,有些出入。   等得九道菜肴都摆上了大案,方听得那江小姐发了问。   “掌柜的,这可都是依着那食单儿做的?”   蜜儿听得那声音洪亮,哪里像是卧病三日之人,只好答得小心了些,“便都是依着嬷嬷给的食单儿做的菜谱。”   江望舒抬筷挑了挑那道酿豆腐,方尝了一筷子,便就整口吐了出来。蜜儿眼见得情势不对,本以为江小姐要开口发难,却见她又去尝了尝那道鲜虾丸子,再听得“呸”地一声,蜜儿便就一点儿也不意外了。   “这豆腐都酸了,虾也臭了。你们如意楼就拿这些来糊弄我?”   “江小姐息怒。”蜜儿自退后了三步,“食材都是府上备好的。我等入来的府中,便不让出去,用不得别的。若真要是食材有什么出入,那小姐便该问问负责厨房里采买的下人。”   “如意楼中若是食材出了这等纰漏,负责采买的厨子,月钱定是要被罚没的。”   食材厨子们都是尝过的,新鲜无恙。眼下无非是有人借故发挥罢了。   “哦,你们如意楼可是有规矩的。”   江望舒冷笑了声,望着那抹身影,立在那处越是不卑不亢,便越觉着可恶。“你倒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不怪乎世子爷要请你做掌柜。”   蜜儿听出来几分猫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女人发脾气,多半是为了男人。“世子爷是生意人,如意楼是我与世子爷合资开的,除了是掌柜的,我还是如意楼半个老板。”   蜜儿想撇清自己和世子爷关系,除了钱和钱,生意和生意,再无其他了。   “那今儿中午,有人见得世子爷带着你在城外用餐?”   蜜儿不想,江小姐连这都知道。“那不过是考察新店,尝尝新口味,便好增进如意楼的味道。”   “哦?”江望舒不信,她更信自己的直觉。若只是生意上的往来,那日在敬王妃秋宴上,世子爷便不会那般小心护着人。亲口替她向娘娘告假,还亲自安排马车,将人送走。   江望舒笑了笑,便又抬起筷子,用起一旁的秋季什锦来。“掌柜的,这道菜用了哪些食材,怎么做的,说来与我听听罢。”   蜜儿抬眸扫了一眼江望舒夹着的菜样儿,方说起,都用了秋葵、秋山蕈、豆苗儿、还有一道黄花菜。“小姐,这道儿秋季合菜,有清润滋补之效。”   “那你们如意楼,这是请本小姐吃头发么?”   蜜儿听得江小姐那声音,似是早有所准备,抬眸便果真见得,江小姐筷子上擒着一根青丝,迎着四周几盏烛火,即便隔着小半片的距离,肉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意楼的厨子,入厨房之前都是要束发带帽的。这头发,不该是厨子们的,请江小姐明察。”   蜜儿话说得几分无力,若人真的有心栽赃,她此时此刻怕真已在劫难逃了。   “不是厨子的,那便是掌柜的了。”   江望舒望着蜜儿冷笑,“嬷嬷方也与我说了,来的那几个大厨,都是束发戴帽的,但掌柜的可没有。掌柜的看来,是有意为难于我了…”   蜜儿这回可算是知道,什么是倒打一耙。“江小姐…”   “若真是蜜儿疏漏,蜜儿让厨子们与您换一碟儿新菜来。”   却听得江望舒冷笑了声:   “我怎知道你是有心还是无意。”   “换一碟儿新菜,便能将我搪塞过去,你当我好欺负么?”   “楚嬷嬷,将我的鞭子拿来。让掌柜的也知道知道,以我江家府中的规矩,厨房里的人若出了这种纰漏,是个什么下场。”   “……”蜜儿还未反应过来,耳旁便是刷刷两下风声,身上已经落下来两鞭,不觉着疼。只觉着好似衣服破了口子…她本能地抱着自己后退,抬手挡着脸起来,江望舒却不知何时已经从那桌后绕了过来,又加诸两鞭。   她心中多有后悔了,听得那蓝衣官爷什么屁话,这哪里是个病弱的小姐…想跑,可手脚又被几个蓝衣擒住了,绳索覆来身上,动弹不得…方还想着求救,现如今方觉着疼了起来,那伤口剌着,似是被洒了盐。   眼前正是几分发了昏,却忽见一抹身影闪来了眼前。后面那两鞭子没落在她身上,倒是闷闷地落去了什么别的软处。   鞭声到底停了,她这才借着灯火看清楚挡着她身前的人,仅剩了几分神志,便没多做思索,只轻声唤那人道,“二叔…”   明煜听得这声“二叔”直一把将人捂进自己怀里。   江望舒见还有人护着她,管不得是谁,抬手又是一鞭,手中鞭子却有去无回,直被那道儿深色颀长的身影拽走了去。   镇抚司诸人已然冲入来院子,直将江望舒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琪从人群中穿出来,“江小姐,你这般在府上滥用私刑。比起我们镇抚司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江望舒见得眼前黑压压一片,喊道,“镇抚司又怎样,竟然敢擅闯我家私宅。我阿爹是司礼监大总管,你们得罪得起么?”   明煜忙用小刃松了丫头身上的绳索,方又将人一把横抱了起来。转身也没再与江望舒什么眼色,只吩咐张琪道,“私自用刑,鞭打百姓。张琪,请江小姐去镇抚司上喝口热茶。”   “……”   江府上下顿时一片沉默。这府上的,都仗着是江弘江公公私宅上的人,出门办事儿,谁不得给几分薄面。请小姐去镇抚司喝茶?有没有搞错?这位官爷可是要跟司礼监对着干的…   老嬷嬷想护着人,嘶喊着什么你们不能这般对我家小姐的话,直被张琪甩了个耳光回去。一旁几个蓝衣内侍也冲了过来,便就被其余禁卫军,架着脖子压了回去。   明煜懒得理会那些,丫头在他怀里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他目色扫过她身上那些裂开的口子,只忙加紧了步子,冲出江府。寻得自己的座驾,从马背上揭了张斗篷下来,将丫头捂好。随之方抱着人翻身上了马,直往如意楼中回去。   半路之中,蜜儿方发觉自己好似身在马上,又觉着似是被什么人窝着怀里。抬眸看了看,方见得那双熟悉的眸子在她面上扫过,不过一眼,便又看回去了前路。那道儿精致的下颌线条,修整得一颗胡渣都没。   许是太虚弱的缘故,她自觉着眼睛有些发酸,便就靠着他怀里,歪了歪头,昏昏沉沉了过去… 第50章 银汉迢迢暗渡(6) 食髓知味,人在心……   雨水巷口上,马缓缓停了下来。明煜将人抱下马背的时候,丁有吴楠齐齐迎了过来,“掌柜的”一人喊了一声,却未听得蜜儿答话。   明煜只见那张小脸贴着他胸前,眉头时不时便深拧一下,嘴唇也发了白,忙吩咐后头跟来几个骑马禁卫军,“你们去一趟许家府上,两位许太医,务必要请来一位。”   禁卫军应声骑马去了。   他手上却忽触及几分她肩头正发抖,方忙问着丁有吴楠,“她身上有伤,她的屋子在哪儿。院子里可有女眷能照顾人?”   “有、有的,”丁有忙回,“杨嬷嬷一直候着后院里,是世子爷请来专门照看掌柜的。”   吴楠想了想,方与丁有道,“你先领都督送掌柜的回房间。我去前头再将阿彩叫回来。”   “诶!”丁有应声,将明煜往里头引。吴楠又转身往前店去了。   入了后院儿,吴楠直去敲了敲房门,便听得嬷嬷来开了门。明煜没来得及与人解释,便抱着人闯了进去,屋子里淡淡的花香,清雅怡人。他无暇顾及,直将人抱了床榻上。   嬷嬷跟了过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明煜这方抬手扯下她身上的披风,便就眼见的那一道道的口子,灼人心肺。   嬷嬷见得那些伤口,面上也是一惊,“姑娘这是,怎么受的伤啊?”平日里再是和善的性子,此下也因得捉急,几分忿忿起来,“这是鞭子啊?是谁下手这么重?”   明煜只道,“得有劳嬷嬷与她清洗伤口,一会儿太医会来与她疗伤。至于如何受的伤,我自会与她寻个公道。”   嬷嬷听得,也不敢耽搁了,忙起身打热水去。   明煜见得丫头的脸又往他胸前凑了凑,约是觉着冷了,他方扯着一旁被褥来,将人包好。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隐隐发着热,皮肉之伤虽浅于体表,可也能伤人元气…   他再将人往自己怀里捂了捂。那丫头眉间一拧,便往他怀里钻,似是寻得了温存似的。他自也由得了她。   阿彩闯了进来屋子,见得的明煜抱着蜜儿,喊了声“二叔”。便忙问起来。   “姐姐是伤着哪儿了?要不要紧?”   明煜声音里自己都不察觉的几分沙哑,“处处都有…”   嬷嬷端了热水进来,见得姑娘还靠着那官爷怀里,便觉不妥了,“今儿多谢大人救了姑娘,可我们家姑娘还未出嫁呢,大人便将她交给我们吧。”   嬷嬷说罢,却见得那官爷眉间拧了拧,眼神里一股子恨意从她面上扫过。嬷嬷不敢再说话,只得垂眸下去候着。   明煜见得人僵住,方将怀里的人扶去阿彩肩上靠着,“你们来。”说罢了方起了身,出了门口去。   他立着门外,方没多久,便见得阿彩端着水盆出去换,水里血色不深,他自问是见惯了血浆白骨的,此下只觉眼前有些发昏。直捉着阿彩问起来,“怎样了?”   阿彩口气里忿忿,“也不知那下手的人安的什么心。姐姐伤口上都是的碎砂石,来来回回都挑不干净…”   “嬷嬷让我再去换水来。”   “……”明煜松了手让阿彩走开,却是手中成拳负去身后。   江望舒到是个狠辣的角色,镇抚司中常用的,也只是在鞭子上抹盐水,好让犯人不易生毒邪,次日再次拷打便将人再折磨一回。不想江家小姐在鞭子上抹碎砂石,已经剌开的血肉,再触及这些碎砂石,便是让人更加疼楚的法子…   阿彩端着热水再回去了屋子。   良久,明煜方见得杨嬷嬷再端着血水出去。他自忙去问着里头的状况。   嬷嬷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将将都清洗干净了,姑娘也清醒了些…”   明煜听得没问其他,方忙推门想去看看她。   蜜儿醒来的时候,身上早不知道疼了。只觉着脊背上忽冷忽热。阿彩一旁与她倒了杯热水来,她正是口渴难耐,方喝下了几口,便听得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见是那人进来,不知怎的的,眼前竟是今日晌午在城郊遇见他的情形,便就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去。   明煜只见那丫头面色苍白极了,本想过去问候,见她的神色,方止住了脚步,“还是不想见我?”   “……”蜜儿未想答话,喉咙里却越发了痒。咳嗽来数声,眼睛仍旧不看他。   阿彩忙就劝,“二叔你就别在这儿了,有什么话,等姐姐好些在说罢。”   明煜听得她咳嗽,又听得阿彩劝,转背出了门口,合上房门。却听得身后屋子里那咳嗽声更是凶了几分…火气压着心口,索性不呆这如意楼了。行出来后院,他一把翻身上马,直寻着镇抚司去。   **   秋夜月朗,明煜骑马回来镇抚司的时候,已是亥时二刻。大街小巷,百姓家中,都已熄了灯火。镇抚司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张琪没忍心将这细皮嫩肉的小姐压下地牢,便就将人绑着,在镇抚司大堂里候着。听得外头人报说都督回来,张琪方将人交给同僚看着,自己出来门前迎明煜来。   明煜下马,只问张琪,“人在哪儿?”   “就在大堂,正等都督定夺。”   明煜听罢,加快了几分脚步往堂里去。却听张琪道。   “都督打算怎么办?江公公怕是不好得罪。”   “所以我们镇抚司好得罪?”明煜说罢冷眼看了看张琪,便继续往里头去了。   张琪心中正还几分纳闷,挨打的是如意楼掌柜的,怎就得罪到镇抚司头上来了呢…张琪摇了摇头,今日那江小姐怕是没个好下场…   明煜还没进来大堂,便已经听得了自己的大名。   那江望舒竟是口无遮拦,将明炎都问候了一遍。   看守的禁卫军见得都督进来,面色似很是不好,连连低头下去。却听得同知大人与都督透了老底儿,“江小姐从方来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张琪说完,自退去一旁。   明煜懒得多说废话,直问那江望舒道,“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笑话。是如意楼对我不敬在先,我在自己府上,教训教训那个贱民怎么了?”   “谁是贱民?你查得那姑娘的贱籍了?”明煜说罢,嘴角冷冷勾起一抹笑意,“若要说起贱籍,江小姐怕是漏掉了自己。”   阉人不过就是个奴才,明煜自是想不起来,何时奴才的女儿也能与臣子的女儿们相提并论。   江望舒自打出娘胎便从未听过这种话。平日里京中妇人贵女,都将她作金玉宝珠般捧着。“你敢侮辱我阿爹!”   “江小姐方才提及成京候的时候说了什么,此处也是有人证的。”   明煜着实乏了,懒得与她在犟嘴废话。“我只问你,你打了如意楼那掌柜的多少鞭?”   “哼,二十鞭子都没到,那丫头受什么紧的。我还没过瘾呢!”江望舒说起来,面色上还有几分狠辣与得意。不想却听得明煜下一句话便是:   “张琪,还给她四十鞭子。”   “……”江望舒直喊,“你、你敢?”   张琪也跟着怔了一怔,他家都督这可是豁出去了。张琪忙劝着,“都督,您和江公公都在圣上面前办事儿的,可别太伤了和气。”   明煜话都没回张琪的,却问向一旁小兵,“巴图可在?让他来施鞭。”   “……”张琪忙收了嘴。   都督看来是认真的,更也不在乎什么和气不和气。巴图是镇抚司中最勇猛的行刑官。鞭子板子铁夹子,用得起来,都让人脱一层皮。   任由得江望舒还在地上喊着,已然无用。禁卫军都是听军令行事的,直将她提了起来,绑去了木架上。   江望舒仍不甘心,她不信堂堂禁卫军大都督会为了一个市井女辈打她。直到见得那比她高了整整半个身子壮汉持着鞭子进来,江望舒方开始绝望了,直哭着喊着叫阿爹,又将明煜祖上问候一通。等得落下十来鞭子,没了气力,方哭着开始求饶。   “都督你放我回去吧,我不敢了…呜呜。”   明煜还以为是个什么硬骨头。“江小姐方那些狠话放到哪儿去了?”说罢,又喊来方一直候着旁边的执笔文事年史俊,“江小姐方辱骂朝廷命官,和已故成京候的话,都记好了么?”   年史俊连连弯腰颔首,“都督,都记好了。”   “那便好。”明煜起身往外去,吩咐堂内一干人道,“继续打,四十鞭一鞭不得少。改明日,等江小姐今日在镇抚司的言辞上奏到陛下面前,再看看陛下的意思,该要如何再罚。”   **   夜色深沉,明煜从镇抚司中出来的时候已是子时有余。   若不是因得如意楼今日出了事儿,雨水巷里的侧门,早该合上打烊了。明煜再回来到的时候,却见得门前还停着一辆车马,车马上有许家的牌子。他自猜得,该是许家太医来了还没走。他便急忙着再寻了进去。   行来人家房门前的时候,却见得许修然正从屋里出来。屋子里灯火还在,那老嬷嬷的身影还在晃动,似是端着汤药正往床边上送。   许修然见得来人,忙作了一揖,“都督来了。”   “她怎样了?”明煜问。   许修然无奈叹了声气,“女儿家的,再是吃过苦,也没挨过那些鞭子。方我进去的时候,便好似已经疼过了头。只早前几日,受过的寒凉还未清,这鞭子一落又生了些火邪…”   许修然说罢了自也恨恨,“我听方两个小厮说,是那江公公的义女落的手?好好的姑娘家,怎的不拿人命当回事儿?蜜儿再有哪里不对,也该得由官府用刑。”   “不行,我得回去与阿爹说说。”   “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女儿,也总得与我们许家个交代。”   明煜拉了一把人,“不必。”   “江家女儿我已经收押在了镇抚司,蜜儿的事情,我自会与她一个交代。你们暂且不必出面,便当是我与江弘结了梁子,也不必牵扯在许太医身上。”   “……”许修然自是听得几分迟疑了。   “都督为了蜜儿这般得罪了江公公,日后如何在圣上面前共事啊?”   明煜却定定道:“得罪就得罪。我只是给那丫头求一个公道。许太医只顾着将她身子调理好便行。”   许修然叹了声气,又再望了一眼屋子里。“疼了大半夜,方终有些迷糊了。喝下了汤药就该好生歇下。今后几日,可莫再惊扰受气。”   许修然说完,却见得对面的人皱起眉头,忙又道:“都督莫太担心,蜜儿身子大体无碍,只是需要好好静养。”   “知道了,许太医。”明煜倒不是不放心许修然的医术,只不过,他担心自己再去惊扰了人,便就干脆止步在了院子里。“许太医也忙了大半夜了,我送你回去。”   许修然明日还得入宫当值,确是得回去歇下了。方依着明煜的意思,出了门前上了马车。京都城里治安一向是不错的,今儿夜里,却还有得都督亲自护送,许修然颇有些受宠若惊了。   **   蜜儿这一觉下去,一直到次日午后,方醒了几分。手手脚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动一下,便剌着伤口疼。杨嬷嬷在床边守着的,见得她醒了,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姑娘,你醒了便好了。想吃什么,嬷嬷与你做去。”   蜜儿砸吧了砸吧口舌,却是发着苦的,没什么胃口。   杨嬷嬷见她许久没答上话来,方问道,“猪肝粥还煨在炉子上呢,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想吃的,便先吃些那个填填肚子。”   蜜儿开了口,“也好。”还未来得及多谢嬷嬷,她便就发觉自己声音里是沙哑着的。   杨嬷嬷再与她折了折被子,方起身出去了。   蜜儿忽觉着口渴起来,茶壶就在一旁的桌子上,可她自己想要起身去端口茶来喝,眼下都成了十分困难的事儿。方动了一下,身上的伤口便又疼了一道儿。   阿彩正推门进来,见得蜜儿正自己挣扎要起来,忙就过去扶人了。“姐姐你别乱动,许太医说要你好生静养的。”   “静养…”蜜儿捉着阿彩,方挣扎着将自己撑了起来,“再怎么静养,也得喝口水吧…”她自望着阿彩笑了笑,“可得有劳阿彩了,帮我倒口茶来。”   “你可不能喝茶。”阿彩说着,方过去探了探那茶壶,“凉了,我与姐姐端杯热白水的来。”   “诶…”蜜儿答得几分虚弱。方坐起来一会儿,便觉着身上一阵阵发凉。只好自己拉着被子往身上盖好。   阿彩很快回来了,往她手里递过来一碗热水。方与她念念起来,“今儿早上,世子爷来过了,特地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来。一会儿夜里换药,我与杨嬷嬷一道儿与你上上。”   “可谢过世子爷了?”蜜儿捧着热水,一点点喝着,又问着阿彩。   阿彩道,“谢过了。”   “二叔昨夜里将你急着抱回来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蜜儿听得那个称谓,神志少许恍惚了一下。   “日后世子爷对咱们好,咱都收着些。”   “所以那江家小姐为难了姐姐,果是因得世子爷?”阿彩问着,“不怪乎方世子爷来的时候,面上好似有些愧疚。这不,眼下入了皇宫,与姐姐寻说法去了。”   “啊?”蜜儿惊了一惊。   江望舒虽是可恶,可也不必闹到皇宫里去吧?   见得蜜儿的神色,阿彩方道,“姐姐你不知道,昨儿许太医来看你的时候说,那江家小姐的爹爹是皇帝身前伺候的大总管。昨个儿夜里,二叔为了救你,好像又把人捉进镇抚司了。”   蜜儿这才知道那江小姐背后的靠山是什么,她爹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怪乎昨日那么跋扈了。“二叔捉了江小姐进镇抚司?那可不是和大总管对着干了。”   “嗯。”阿彩点点头,“所以,方世子爷来的时候便说,得进宫一道儿帮二叔说理。”   “……”这回的事儿可算是闹大了。可眼下她伤口还疼得厉害,也什么都管不了,喝了几口热水,身上发了些汗出来,便就舒服了些。杨嬷嬷又来伺候了一碗热粥。蜜儿方又开始发了食困,躺了回去。   这一躺下,便又是一下午。夕阳落了山,只剩下一丝丝晚霞余晖,蜜儿方缓缓醒来。杨嬷嬷见得她醒了,来小声问了问,“姑娘可觉着好些了?世子爷来了,想进来看看姑娘。”   蜜儿自点了点头,她也正好问问,今儿宫里的事儿。   她撑着杨嬷嬷手上的力道儿起了身,又穿好嬷嬷递过来的厚衫。方见得杨嬷嬷退出了门外头去,不一会儿,便将世子爷领了进来。   见得世子爷一身的清朗锦袍,蜜儿不自觉地理了理头发。她怎就简单答应了让人进来,眼下自己分明该是狼狈的时候…   “身上伤口可还疼着?”陆清煦就着桌子旁的圆凳上坐下,也懂得持着三分男女之礼。   “已经好多了。多谢世子爷。”蜜儿说罢了,正想开口问问今儿宫里的事儿。却听得世子爷自己提了起来。   “江家那女儿性子自幼娇纵了些。可也是因得我方让你受了这些伤。此处,我替望舒与你道声歉了。”   “……”蜜儿自听得出来世子爷话中歉意,不止是为了江望舒,多有为他自己的意思。她疼是很疼的,江望舒虽是可恨,可世子爷多半也不知那江望舒的企图和作为。   “世子爷莫这么说。”   一来二去,蜜儿自将该谢的也谢过了,该问的也都问过了。便听得世子爷道出,昨日夜里,二叔果真打了江小姐的鞭子…整整四十鞭啊,后来人被扛回去江家府上,根本起不来身。   蜜儿心中几分解气,却又有些担心起来。“那、江公公可有和…和明都督生了什么过节?”   陆清煦笑了笑:“这过节定是结下了。不过明都督也不是好惹的。”他自看了看那丫头脸色,方觉着她想问的另有其他,这才忙补上一句,“你大可不必担心了。这事情闹去陛下面前,江公公也没讨着什么好处吃。反倒是明都督赏罚分明,受得陛下几分赞许。”   蜜儿听得自己心口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世子爷却说起其他事儿来。多是嘱咐她好生休息养伤,不必太担心酒楼里的生意,这段时日,他自会看着。蜜儿一一应下了,便见得世子爷起身要走了。她此下送不了人,便就让杨嬷嬷替她送人。   等得屋子里空了下来,她心里也跟着空了几分。她昨夜里也并非真想赶人走的意思,不过就是心急了些,身子也不怎么好,咳嗽得狠了。结果那人一去就不回了…   阿彩正端着一碗热乎乎的东西进来了屋子。“姐姐,用晚膳吧。”   蜜儿收敛了些许情致,“又是喝粥么?”胃口越是不好,便越觉着清汤寡水的无趣。   “唔…”阿彩摇头,搬来小案立着在床榻上。这才将手中的碗碟儿送去蜜儿面前。“是,鸡汤拌面。”   “哦。”鸡汤拌面…   以前若是她生病了,阿娘常做给她吃的。吊得起来几分胃口,又很能补充体力。蜜儿自觉着几分亲切,拾起筷子,搅了一筷子面条放去嘴里。面条儿里卤味十足,透着鸡汤的鲜香,简直和阿娘做的一模一样…   她正忙着享用,却听阿彩一旁埋怨起来。   “二叔也真是的。昨夜里走了之后,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蜜儿听得那个名字,顿时呛着了几分。阿彩方忙来与她顺着后背,等得蜜儿顺了口气儿回来,阿彩方补上一句。   “他人不回来,可就让那个姓吴的官爷,送了这个食盒子来。说是与姐姐养伤吃的…”   “姓吴的官爷?”蜜儿想起那个总爱笑着来寻好吃的官爷,又看了看手中的鸡汤拌面,莫名几分熟悉和亲切。   还在甜水巷的时候,那人受伤醒来的第一日,她不是做过这鸡汤拌面给他吃的么?   眼下身子病着,蜜儿只觉不能亏待了自己,管它是谁送来的,养好了伤再说罢。   只是第二日,那食盒子依旧由得吴尧送来她房中,是一道儿五味米饼。每个米饼只取了六分之一,摆了圆圆的一个盘子。白糖的、红豆的、麻酱的、葱肉的、酸菜的,一个味道都不差。唯有那道儿酸菜的,放了两块儿…   酸菜的,是她喜欢吃的。原是有人记得的…   第三日,食盒子中的鱼片粥,伴着迷迭香碎末,鲜香极了。蜜儿胃口大好,吃过粥,又问杨嬷嬷多要了一小份拌面吃。   第四日,爆炒猪肝;第五日,菠萝汤圆;第六日,银丝鲫鱼羹;   直到第七日,蜜儿身上伤口好了些,不大会疼,人也可以下床走动。便见得吴尧亲自提着那食盒子进来,送来了她面前。   经得早前几日,蜜儿对这食盒子满怀好奇,揭开来一看,见得是一道儿豆腐拌饭,方想起那时候两人被锁了厨房,共吃着同一碗豆腐拌饭情形,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吴尧见得人笑了,自将手中的信封儿也送了过去。“小娘子,这是都督让我与您的。说是您得该识字了,能读信。”   蜜儿自是能识字了。那本《千字文》她早就背熟了,后来跟着世子爷,每日看账目、看契书,便没停下来学习过。   她打开信封口子,只见一张白白的信纸,里头的字儿不多,刚劲俊美地列在纸上:   “食髓知味”   “人在心上”   心中闪过一丝小雀跃,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听得吴尧道,“小娘子,马车备着在外头呢,都督眼下正在宝相寺门前等着您的。” 第5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 明煜:“不睡,……   趁着杨嬷嬷不在,蜜儿拉着阿彩从如意楼里溜了出来。老嬷嬷办事儿谨慎,若听得蜜儿病还没好全就要出门去,以死相谏都是有可能的…   马车缓缓从雨水巷里驶出。   蜜儿刚要推开车窗的手,便被阿彩拉了回去。“这几日秋寒了几分,姐姐就别吹风了。”   她倒不是想看外头什么热闹,只是有些坐不住,停不下来…正搅着手帕子往车窗缝隙外头看,却听得阿彩问她。   “二叔早前不是来了好几趟了,姐姐都没理人。”   “今儿可是太有从西边儿出来了,姐姐,你们可是要和好了?”   “……”明都督今儿想约她做什么,蜜儿心中尚且没底,只好答话道,“上回去宝相寺便没去成,今儿有禁卫军开道儿,便去看看罢了。”   真的吗?阿彩不信…   这小车里布置得干净舒服,蜜儿身下就是小榻,还真是能半躺下来休息的。去宝相寺出了城门还得有小段儿路,阿彩也叫她先休息着,等到了,阿彩再喊她。   一路过来,蜜儿却不怎么能合得上眼,直想起那日夜里那昭儿姑娘寻来如蜜坊说的那些话…她那时候信了,是认得那铜铃,再有,慈音小姐来说过,他眼睛早就好了,可也不曾回来寻过她。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吴尧扣了扣车门,“小娘子,到了。”   阿彩推开车门去。蜜儿方从车上下来,便见得那人一身秋白色常服,负手立着下马石旁等着的。   蜜儿不敢多看,轻轻扫过那双眉眼,很快又将自己的目光垂了下去。眼前伸来齐齐的四根修长的手指头,是要接她下马车的意思…她没敢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反倒是扶着阿彩下了车。   人家不领情,明煜只好收了手回来。听得身后吴尧在偷笑,他方侧眸回去,狠狠扫了吴尧一眼。   吴尧忙捂了嘴,收了声儿。便去劝着阿彩了,“阿彩姑娘,那边有家农户,专卖山中草药的。我等一道儿去看看,可有秋日里润肺去燥的可好?正好买回去与小娘子煮水喝。”   阿彩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看着堂堂吴大官爷对她挤鼻子弄眼,方几分恍然大悟。“对对对,姐姐咳嗽还没好,我去与姐姐看看,有没有些好的,回去让杨嬷嬷煲水喝!”   明煜听得吴尧推波助澜,方淡淡与身边的人道,“里头有座紫露观音,听闻得观音手中圣水能祈福治病。我们进去看看?”   他自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这宝相寺里新葺的一尊观音像,还是吴尧与他打听得来的。这连日来让她静养,他便就不敢去扰着人。吴尧日日将她的病情捎回来,他方才好放心。   蜜儿轻轻点头,随着他身边往寺庙里去。跨过寺院门槛儿,眼前是一条枫树幽径。秋日里的枫树,一半红叶火辣,一半熟黄艳丽。   “你…身上的伤可还疼?”他平日里脚步快,今日刻意放慢了些。   蜜儿摇头,“不疼。”   秋风少许拂过,枫叶沙沙作响。蜜儿身上的披风都有些持不住,被风鼓动作响。她便直往那人身边靠了靠,心中隐隐盼着,他该还有别的话要说吧。   明煜触及几回那被风鼓动着的披风,心想着却是别处。只好先压着口气息下来,领着她继续往里头去。   幽径尽头,方见得一间小巧的天王殿,蜜儿被那人带了进去,与佛家拜了一拜。   穿过韦驮像出来寺院里,便是一条大道直通去大雄宝殿里。只两旁侧的小道外头,全是野生着的小雏菊。蜜儿想起阿娘,便忙小跑去了小道儿外头摘花儿去。只与旁边的人交代了声:“阿娘最是喜欢这些花香味道。”   明煜跟了过来,就立在一旁等着。   不过半晌儿,便见那丫头怀里满满抱着一捧菊花寻回来他身边了。见得她两手手满满不得空,他自觉着又难了些,方只好抬手去她眼前,“我来。”   “……”蜜儿将怀里菊花整了整,方送去他手里。   她抱着满满一怀,便见他一掌便握了过去。还未反应得及,她的手也被他另一掌捉了过去。   明煜得了逞,便拉着人再往寺里去,又侧眸来嘱咐道,“外头风大了些,拜完那紫露观音我们便回去。”他见得那张小脸上微微泛着红,几分满意。   蜜儿被他牵着,心中还有些小小变扭。他便这么就当是和好了不成?还没与她说过昭儿的事儿呢。那铜铃又是怎么回事儿?   紫露观音是靠着山边小泉建的。原只是一道儿山上流下来的露水小溪,僧人们感恩馈赠,方在此修葺了坐观音像,引着那小溪水,从底部入了观音手中斜斜拿着的紫露瓶,溪水方从瓶口里缓缓流下来,山林露水沾染着佛像圣气。   蜜儿被人牵来的时候,前头已经排着好几人了。   有儿郎陪着病弱的母亲来,取着那紫露水,点着母亲额上,该是保佑母亲早日病好的向往。   还有妇人带着家中小娃儿来,紫露水点在小娃儿额头上,保佑小娃儿不吵不闹,读书上进。   蜜儿自被他牵着过去的时候,还有几分局促起来。悄声与他念叨,“平日不礼佛,这是临时抱佛脚。”   明煜笑了笑,方抬手去接了些露水来,点在那丫头眉心,“入乡随俗,保佑药到病除。”   “……二叔你何时迷信上的?”她小声埋怨。   明煜一时答不上来,今日一行拜观音是其次,试探她生不生气方是要务。还会打趣他,看来脾气消了些,他自重新拾起那只小手来,又牵着人往寺外去。“回吧。”   “……”这么凉快儿的天,玩儿了一会儿便走。蜜儿还有些心有不甘,直指了指寺院后头的建筑,“大雄宝殿还有后头的密枢宝林,还没去过呢。”   “你身子还没好,改日再来。”   阿彩捧着三五包草药,正在马车上候着。便见得两抹身影从宝相寺里出来。二叔如今收拾得妥妥帖帖的,人原本又高,那么一身袍子更趁得他身形修长。姐姐平日里不爱打扮,可今儿虽捂着披风,可里头那身碧色的秋裙隐约着好看,出门之前似是精心选过…   阿彩心里头暗自念叨:相称,很是相称…   阿彩正看得满眼都是桃花星星,却一眼扫见二叔的手…是牵着姐姐的手的!!!   阿彩忙将自己收拾进了马车里去,省得发光发亮。没一会儿,果听得二人声响靠近了,还是二叔亲自将人送来了车里。   蜜儿重新在马车里坐下,手中接过来他方拿着的那束野菊,便就交给阿彩,“你先拿着。”   明煜退出了车厢去,翻身上马,便让吴尧吩咐了车夫,回如意楼去。   蜜儿方坐稳,便被阿彩盘问起来。   “姐姐,和好了?”阿彩一脸笑嘻嘻的,这会儿满心里都是大八卦。   蜜儿直推开车窗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开口说。总不能就这么好了?”   姐姐为什么不愿见二叔,阿彩到底知道一些。那日有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来还铜铃,她从后堂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得人已经要走了,却不知道那姑娘和姐姐说了什么。自那以后,姐姐便不大愿意提起二叔了。   阿彩没多问,却见得姐姐面色有些发白了。方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哎,又有些烫了。”   蜜儿这会儿方觉着乏了,便就倚着软枕半躺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马车摇摇晃晃,她睡得不沉,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下马车缓缓平静了下来,方听得阿彩在她耳边小声道,“姐姐,到了。我们回去屋子再休息吧。”   蜜儿缓缓睁开眼来,便听得车门上有人敲着。阿彩去推开车门,见得是二叔在外头,便就忙着道,“二叔,姐姐好似又有些发热了。”   明煜心口里紧了紧,绕开阿彩果见得那丫头睡眼惺忪,面色有些蜡白。   蜜儿撑着起身往马车外头挪着,正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见得二叔伸了手来。她这回没客气,可手方搭了上去,身子便也跟着一轻…她整个儿的都被二叔打横抱了起来。   入眼的是侧脸精致的下颌线条,鼻梁高耸,唇薄干练…蜜儿不知自己双臂是什么时候勾上他脖颈的,只得寻得了个借口,她一定是怕摔着了自己!   只是他身上那股子青松墨香,底蕴十足,闻着便不想放了…等被他抱着入了屋子,方听得杨嬷嬷在后头唉声叹气的。   “姑娘病还没好,这是去哪儿了哟?”   “这…官爷,您可快把人放下吧…”   蜜儿抿了抿嘴,在他怀里偷笑。杨嬷嬷好心得有些可爱…   明煜将人安置去了床榻上,松了手方见得丫头脸上的笑意。不过一眼,他便也心领神会,转身与杨嬷嬷道,“放心,人我安全带了回来。”   杨嬷嬷正压着几分埋怨的口气,凑来床边,将那么个大高个子一把扯开了。她方又自己伸手去探了探姑娘的额头。   “这哪儿是安全?又发热了。”   “官爷快出去吧,姑娘要休息了…”   蜜儿没说什么,自扯着被褥往自己身上扯,她眼皮子还有些睁不开呢,确是得小睡一会儿才能缓缓。   明煜不大想走,杵着没动,却见得杨嬷嬷起身来推人。   “……”他并非不及这嬷嬷的气力,然而便就由得她推推扯扯,出了屋子去。   杨嬷嬷回去屋子的时候,见姑娘已经自己取了衣衫,躺了下去,这才算是放心。再探了探姑娘的额头,还好,不是太严重。   “姑娘先睡一会儿,一会儿用晚膳的时候,我与姑娘熬了药来。”   “嗯。谢嬷嬷了。”   等得杨嬷嬷退出去门外了,蜜儿实在撑不住,睡熟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夜色浓重,床前的小台上,一盏微弱的烛火。方休息起来,蜜儿自觉着身子轻松了许多,身上暖和着,额上也好似不发烫了。   却是懒散着不想起身。她翻了个身,手枕着脸颊下侧躺着。方想起今日在宝相寺里的事情来。二叔没提过昭儿姑娘,也没提过那铜铃。可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今儿也能觉着出来,二叔是待她好的…   这就奇怪了…   想到这儿,蜜儿自也躺不落了。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方起身去妆台前,寻得那小匣子打开看了看。两个铜铃依旧完好无损地躺着里头,也不知那昭儿姑娘是如何得到那铜铃的?   正望着那匣子里的东西发愣,房门却一把被人推开了。蜜儿见得来人,忽的怔了一怔,手中的匣子也忙一把合了起来。“杨嬷嬷不在外头么?二叔?”   蜜儿本以为他早该走了,今儿有杨嬷嬷在,定将她这房里的家教看得死死的。不想他竟是端着她的晚膳和汤药进来了…   “杨嬷嬷与阿彩有些事儿去。”   明煜将手中食物放在桌上,方来拉着人坐下,“你先来吃饭吃药。”他余光扫过她手中放下的盒子,似是几分刻意藏着去了妆台的花瓶后头。   今儿宝相寺里人多,不是能说体己话的时候。方阿彩将杨嬷嬷引开,他这才接来这与人送饭送药的差事。   蜜儿被他拉着过去坐下,见得桌上那两道二小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这几日病过来,她自也摸着了些许门路。但凡是发热的时候,便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眼下正好退了热,便得赶紧补充体力。   见得人端着饭碗开动起来,明煜自与她夹着菜。又探了探那汤药的碗边,已然不烫了。他的目光这才挪向那处藏着花瓶后的匣子去了。开口问道,“方在看什么?很是伤神?”   蜜儿正吃了一口饭,没停下手中筷子,只与他淡淡道,“二叔自己去看看吧。”   丫头语气不大好,他拧了拧眉,方起身去花瓶后寻得那匣子,而后又落座回来小圆桌旁。明煜揭开来那盒子,见得里头两个铜铃,迎着一盏微弱的火光,齐齐发亮。   “怎么都在你这儿?”他记得那日他回去枢林轩里寻,怎么也没寻见,次日又得出城办事,方才暂且放过了…   “二叔不知道?”蜜儿看着他的脸色,几分好笑。“人家替你送回来给我。我还以为二叔与我是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何时要与她恩断义绝了?“人家是谁?”   蜜儿不紧不慢,夹了一口肉,又吃了一口饭:“你的昭儿姑娘呀。”   “……”明煜喉咙里重重压下一口气,似是寻得几分答案:“她将这铜铃拿来给你,还说过什么了?”   蜜儿吃饱喝足,放下手中的筷子,回了他的话道,“人家还替你送了十五两金子来呢。可多亏了你们,这如意楼的成数,我才能和世子爷平分秋色…”   “你吃好了?”他话里几分冷意。   蜜儿忽觉着自己好似说多了什么,那人面色几分可怖。“吃、吃好了…”   话没落下,身子便是一轻。她又被人抱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若不喜欢听的,去寻你的昭儿姑娘便是了。”   明煜心里生了几分火气儿,下手便就重了些。将人放在床榻上,又扯着被褥来与她盖好。“我没有什么昭儿姑娘。你吃饱了便好生休息。”   “……又、又睡呀?”蜜儿几分不情不愿的,养猪吃完饭了,也能再栏子里溜溜吧…却见得那张好看的脸凑了来她面前,方被他抱过的时候,她脸就已经发了烫,眼下连着耳尖儿一并觉着火辣辣的。   “不睡,你想做什么?”   “……没、没想什么呢。”蜜儿心跳得快,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   她的腰上却是一紧,又被他勾着往后躺。身子方落着了床榻,她便抬手推人,“我自己睡觉,你、你出去。杨嬷嬷要来了…”   “……”明煜笑得几分无奈,他自问也没想什么别的,被她这么一说,目光却在那小唇和衣领上一扫而过,半晌儿,方压着喉咙里沙哑道,“睡吧,我先回府上了。明日再来看你。”   “……”呼…   蜜儿几乎能听到自己大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二叔再往前一步,她只怕会晚节不保,毕竟,那双眼睛里早没了清冷,望着她的时候,里头好似总是暖暖的。还有…怎么会有男人的嘴唇生得那么好看…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死死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非礼勿视,非礼勿碰。那还不算是她的呢。   却听得二叔的脚步声已经退出去了门外,房门又咯噔一声被他合上了。蜜儿方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终于能随着心跳急促起来…   明煜出了如意楼,翻身上马,便往皇宫里去。今日他还得值夜,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对铜铃,等得明日下了早朝回到明府上,再新账旧账一起算。   **   周府上大婚不久,原本新娘子三朝就要回门的。可周府上经历一场劫难,慈音又一直病在府中养着。林家府上和明家府上,便都没再将这礼数看得多重。   等的慈音如今身子都好全了,又将周府里的大小庶务安排得有条不紊。直到这日方去了林府上,看望林夫人和林阁老。   周玄赫本被皇帝留在了宫里,没抽出时间来陪着。却是回到府中的时候,还听闻大娘子被林夫人留在那边用膳了。他方就着午膳后的功夫,去林府上接人。   慈音没想得他会来,还恭恭敬敬地喊了林阁老一声岳丈,又喊了林夫人一声岳母。林夫人倒是和蔼答应了下来。只是林阁老面色不好,周阁老那可是多清廉的好官儿,可这世侄,除了旁门左道儿能讨皇帝喜欢,别的好处都不占。这便宜女婿,他可不想认…   周玄赫也是有备而来。喊着周府上小厮,送了樽上好的沉香木过去。人麻,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林阁老的喜好,他再清楚不过了,便就是喜欢玩儿这些木头。   这慈音还认了林夫人做阿娘呢,他可不能给她输了体面。他周玄赫再是不济,媳妇儿的面子比他的大,他给挺着!   林阁老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这些年在官场上修炼得当。可见得那老沉香木头,目色不自觉的多流连两下,嘴角不自觉上扬几分,慈音全都看在眼里了,方忙与人福了一福,“父亲大人若喜欢,便让周郎去西南再寻些来。”   林阁老抹了一把修得齐整的花白胡子,“这正午天儿还热着呢,你们便等着太阳快落山了再走。省得中了暑邪。”   周女婿终于大大方方在林家大堂里落座下来,等得媳妇儿坐来身边,方抬手拉了拉慈音的袖子,没皮没脸小声笑道,“我岳父大人真是心胸宽广…”   “……”   今儿去了林家,慈音便就打算着,第二日回去明家看看。可她心中始终是有根儿刺的。箫音阁,惠慈轩,明远书房,那些地方都是她不敢触及的…   清早,马车从周府里缓缓出来,慈音满怀心事,连带着的嬷嬷都看出来几分,“小姐今日可是心情不佳?”   慈音微微摇头,不想让嬷嬷多担心,可自己的事儿,自己便是再清楚不过了。   马车正停在明府大门前,车门将将被车夫拉开,慈音便见得车外那张嬉皮笑脸,正望着她,“娘子,我今儿特地给陛下告了假,陪你回来府上探亲,你说好不好?”   “……”慈音本没指望着他,可见得他在这儿候着,竟是安心了几分。扶着嬷嬷下来马车,周玄赫一身官服还未退,便就行来她旁边了。   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直往她身边靠。从府外走进来府内几步路的功夫,二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尺到了一厘…慈音望着他几分恨恨,“你跟我这么紧做什么?”   周玄赫笑着,“为人夫郎,不该护着你么?娘子。”   “……”慈音望着他那副面相便想生气,可他这话却不怎么让人生气得起来。他是她的夫郎,已经一月有余有了…   知道哥哥公务繁忙,此时该不在府中。慈音先寻去了林姨娘的院子。   林姨娘听得管家来传话,早已迎了出来,半路见得慈音,便就将人扶回去了自己院子。香琴自也一旁喜气着,“姐姐走了那么久,以前主母在不让我们去探。如今回来了便好。”   “嗯。”慈音念想着这个妹妹,寒暄几句,方指了指旁边的周玄赫,“这是周郎。”   周玄赫听得被介绍了,忙收敛起几分神态。老太太便就和他说过,他这张脸,若是沉着不与人笑的时候,那也是个端庄美貌的公子哥儿。   香琴不敢多看,偷偷瞄了一眼,便凑去慈音耳边。“我姐夫,呆呆的。”   慈音听得这话,方扫了一眼周玄赫。那副皮相装得那副乖模乖样,的确像个木头!   林姨娘领着人进来偏堂,堂内早备好了茶点。如今明家府上人丁单薄,林姨娘便也从简了礼数,只道,“慈音回来便就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慈音与周玄赫坐着旁侧,方饮了一口茶,便见得一女子手中端着糕点,盈盈正从偏堂外进来。到了堂前,女子自与林姨娘先作了礼数,“夫人,昭儿听闻小姐和姑爷回来,特地与小姐和姑爷作了白玉膏。”   林姨娘面上和气,让昭儿将东西放下了。昭儿来了这些时日,人在明府,可身契好似还在周府,虽然有所不妥,可人家自说是明煜的恩人,明煜也未发过话,她自是不好安排。   慈音听得这个名字,忽的记得起来什么,望了一眼旁边的周玄赫,“哦,这就是周郎特地留下的昭儿姑娘。”   “……”周玄赫喝到嘴里的热茶差些喷了出来。   这当着她娘家人的面儿,他有口难辩,什么特地,什么留下?他没有啊。人明明是冲着她兄长去的… 第5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2) 昭儿的下场   昭儿听得周玄赫那语气,忙与慈音解释。   “大娘子莫要误会。为了娶大娘子过门,公子爷着实花了好些的心思。公子早前的确将我们都要遣散的,只是昭儿还未寻得去处,公子爷方暂且容我留着身契在周府上。”   “……”周玄赫可算是松了口气。   慈音笑了笑,“可别当我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不过是问了一句,也没说周郎这有什么不对。”慈音说着,又看了看旁边的林姨娘,“这姑娘该来了府上好些时日了,姨娘怎也没让人来提起过身契的事儿?”   林姨娘却是为难了,这些时日来,昭儿哄得明府上下都服服帖帖,口碑确是不错。可毕竟是个伶人,当家的不开口,她若替人家拿了主意,若是不如意,那定是吃力不讨好的。   林姨娘笑道,“都督早前受了苦难,都是昭儿姑娘照顾着。可都督约是这阵子太忙了,没顾得上呢。”   慈音却听得怔了一怔,哥哥早前受伤失明,原都是在如蜜坊里住着的,怎就成了昭儿姑娘照顾的了?再说哥哥后来被周玄赫接去了府上住着,那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这姑娘便以哥哥恩人自居,来明家府上住下了,这未免也有点儿自持身价了。   慈音看了看周玄赫。   周玄赫却不敢看她,直对昭儿道,“你在这儿也好,早日等有得空闲了,便将这身契也转了过来吧。”   慈音轻声咳嗽了两声。   这人心,若是已经坏了,放在哪儿都是得连累人的。周府上容不下她,怎的明家就能容下她了?慈音清楚哥哥的性子,虽并不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可想要欺瞒他过去,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周玄赫听得那两声提醒,慌忙也跟着咳嗽了两声,“这后宅院儿里的事儿,日后还是都交给姨娘和慈音好了…”   昭儿借着今日慈音回门,便是想特地再提醒提醒周府大娘子和这林姨娘。该是时候,将她的身契从周府上转过来了…可眼前这大娘子,该只是看似身子柔弱了些,那一双冷眸冷眼的,却有着三分主母威严。昭儿自问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人,“也不知,大娘子想要如何发配昭儿。”   慈音不紧不慢,抿了口茶,“你是说,哥哥早前受伤失明的时候,都是你照顾的?”   “嗯。”话得答,得果断。昭儿认定了的东西,势在必得。   慈音撂着茶碗,咯噔一声,“哥哥是除夕出的事儿,今年五月方才去了周府上。你那时候方开始照看的人,不过一个月左右,他便伤好复明,面见陛下了。昭儿姑娘莫怪我,若我不说明白些,明府上下怕是都以为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昭儿被慈音如此戳破,面色一绯,忙看向上座林姨娘,“姨娘,昭儿、的确只是照顾过大人一个月,是以也并未以大人的救命恩人自居…昭儿不过是想求个落脚的地方。姨娘是知道的…”   “慈音,要不还是等都督回来再说说?”林姨娘面色和善,心中却是打了鼓。平日见这昭儿姑娘,以为心性善良单纯,经得慈音这么一说,方开始觉着,这姑娘还是多少有些心机的。   慈音与了林姨娘些许面子,“那是自然的。”说罢,方再端起茶碗来喝茶,便听得管家从外头回来,与众人说道,“都督回来了,想请昭儿姑娘过去安槐院。”   昭儿到底捡回来几分脸面,方与林姨娘福了一福,“那昭儿便先过去了…”临要转身,昭儿浅浅笑着看了眼慈音。“大娘子,昭儿便先去侍奉都督了。”   慈音受得下这三分耀武扬威的小意思,等人走了,方看向周玄赫,“倒是个有骨气的…”   “娘子莫气。”周玄赫嘿嘿笑着。原昭儿与他坦白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便知道姑娘的性子不简单,眼下只得与慈音赔礼道,“那可是早已经打算发卖了的,不过是卖来明府,还是卖去外头的问题。日后,娘子自也见不着,咱不气!”   “……”   **   老管家将人领来了安槐堂里,正要退出去了,却被明煜喊了回去。   “管家不必走,一会儿还有事儿请管家办。”   老管家忙应了一声,方退着一旁候着。   昭儿只见,明煜今日的脸色很是僵白。她自猜着许是皇宫夜里的差事不简单,便与人福了一福,方问起,“大人可是累了?昭儿一会儿与大人捏捏肩。”   她没听得大人的回话,却只见得一小厮端了茶水上来。   大人不急着喝茶,却从胸前的衣物里,取了什么出来。她一开始还颇为好奇的,可听得那铜铃声响,心跳仿佛都沉了下去…   不必见得那铜铃,她也认得这个声音。那时候在枢林轩里,大人常带在身上。比得其他普通的铃铛,这铜铃的声响更为沉湎透彻。耳朵的记忆往往对这种特别的声音,更为敏感一些。   只是,铜铃是怎么回到他手上的?   昭儿不敢看大人,耳边那铜铃的声响却在渐渐靠近。大人早起了身来,持着那铜铃,在她耳边轻轻摇晃。   明煜观其面色,淡淡笑道:“姑娘该是认得这个。”   昭儿垂着面,不敢抬头,一双眉头微微一簇,很快便又散开,笑道,“认得的,大人那时候在枢林轩里,还特地寻过它。看来现如今寻得回来了?”   “好在寻回来了。”   “不然还不知道姑娘的心思,是用在哪里的。”   “大人是什么意思,昭儿怎么听不明白。”她面上还持着几分笑容,不管人知道了是不知道,她都不能认,死都不能。   明煜转身落座回去椅子上,没想与人争辩,直吩咐管家道,“有劳管家,去账房里取二十两金来。在周府上多亏姑娘照料,便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昭儿跪了下去。   “大人,昭儿不要金子。”   “姐姐这些年在绿柳巷里早将钱赚够了,我帮她敛财,手上不缺钱用。只是姐姐和昭儿都是贱籍,这辈子都改不了。大人莫要赶我走,我给大人为奴为妾,都心甘情愿。”   人家心甘情愿,明煜却懒得开口。只提醒着一旁的管家,“管家是听这姑娘的话,还是听我的令?”   老管家方看戏看走了神,这才恍然,忙与明煜一揖,“老奴这就依着都督的吩咐办去。”管家退了下去。   昭儿跪着摸爬来明煜脚边,“大人…求求您了。”   明煜未答话。   却是慈音从门外进来,笑道,“姑娘就是这样侍奉我兄长的?”   昭儿方还几分楚楚可怜,此下见得慈音进来,自想起方才在慈音面前,她那些小得意,眼下似是被人在脚底□□踩踏。   她抬袖擦了擦两颊上的眼泪,方几分不平与慈音作礼,“大娘子…”   明煜收了收脚,“起来。”   昭儿见得这面上冰冷的兄妹二人,只得依着吩咐起了身。   明煜看向慈音,“你回来了便好。正好将这事儿一道儿先说清了。昭儿姑娘于我有恩,一会儿管家拿来二十两金,当是谢过了。人便由得你带回去周府。这姑娘身契该还在周府上,如今该由你发落。”   慈音与兄长对上眼神,心领神会,“依着道理,确是该如此的。”   昭儿听得这一唱一和,不想这兄妹二人心如铁石都是一样的。“大人的心,是冰霜做的么?在枢林轩的时候,昭儿一心一意侍奉,床前帐后,大人便是如此对我的?”   明煜端起茶碗来,饮了一口,方淡淡回了话。“我以为,在姑娘心中,这些情分都是能用金子来衡量的。便就依着姑娘的度量,将人情全数还给了姑娘,姑娘还觉不够么?”   “那便让管家,再多取十两金来。以慰藉姑娘一个多月的尽心尽力。”   “……”昭儿只觉脊背发寒。用金子换人情,大人说出这话,定是那如蜜坊的丫头告了状!她一步步往后退,“…不必了,昭儿谢过大人。”   慈音却喊了小厮来,“昭儿姑娘受了赏,今日便先随我回周府上吧。身契还在周府上,姑娘便不好再乱走了。”   话落,小厮已经将人持住了。慈音那话里几分严厉,是将人看紧的意思,两个小厮自也不敢怠慢。直到明家一家人用过了午饭,慈音与周玄赫驾马车回府,那两小厮方压着人,跟着后头,一道儿往周府上去。   这事情,周玄赫干脆就放手不管了。若只是个普通的伶人,他还能说上几句话。可昭儿招惹上了明府上,明都督都得罪了,就算有过什么恩情,二十两金子还不够还清的么,这够普通百姓过上一辈子了。   慈音办起这些事情,向来果断利落。   先让人招呼了那绿柳巷里,想着发卖回去让她与姐姐做个伴儿也是好事儿。只那绿柳巷的老板又不愿意。昭儿原在绿柳巷里名声在外,曾得罪过不少贵客,周玄赫那时候被虞儿求着,方将人藏在了府上。   如今绿柳巷老板听得这尊瘟神要回来,自是不乐意了。   大周正是盛世,京城最是繁华。伶人能唱曲儿,其余的茶楼酒楼自也是收人的,便就没有绿柳巷的名气罢了。慈音着实念着几分周玄赫的面子,寻了个正经的茶楼,将身契发卖了。   不过三日,府上的人便将手续都办好,人也送去了茶楼里。慈音自也想着,若真要赎身,她们姐妹身上有的是金子,又何愁无处可去呢?偏生要攀附着高门大户去,哪里又不是一片深海。 第5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3) “怎么出来了,……   正午时分,陆清煦带着小厮,入了安定门。   小太监吉祥在门前接到了世子爷,便领着人往坤仪宫中去。   陆清煦与往常一般,与吉祥寒暄了两回,却觉着这小太监脸色有些沉着。在皇宫这种地方求生,本该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可人年岁还小,被陆清煦一问,便就直道出了事儿来。   “陛下正在坤仪宫里呢。娘娘今儿早晨食了一碗粥,便就动了胎气。此下正将两边厨房里的人都捉来问罪了。”   “是这样…”陆清煦听得个大概的情况,回眸看了看身边小厮手里的食盒子。方问再问起吉祥来,“小公公可知道,娘娘是吃了什么粥才动的胎气。我这正与娘娘送些新鲜的吃食入宫来,该不会也犯了什么忌讳。”   吉祥拱手道,“娘娘早晨食的本是鸡茸粥,可有人将蟹肉茸与鸡肉茸混着了一处,方发了宫寒。”吉祥说着叹了声气,“御膳房与坤仪宫小厨房里的人,怕是都要被牵连着了。”   陆清煦听得是蟹肉惹祸,方想来自己食盒子里的两道儿菜,该不至于犯了忌讳。不过蟹肉大寒,与有孕之人吃了,却是得要伤着胎的…那御膳房和小厨房里的人确是该罚。   可见得吉祥面色,陆清煦自猜着这小公公约是与那里头有相熟的人,方道,“小公公莫担心,陛下该得要明察,不会牵连着无辜的人。”   吉祥笑得几分苦相,“他们可得借着世子爷吉言了。”   自打皇后有孕以来,陆清煦四处替皇帝在外与皇后寻着好吃食,隔三差五地带着食盒子来拜会。这坤仪宫里,自是熟悉。只是今日刚迈入来前院,便已然觉着人声静籁,不同往日。   吉祥引着路,来了后殿里。陆清煦方见得,堂上跪着一干宫女嬷嬷,正被皇帝亲自盘问。一旁许太医拢着袖子,仔细旁听。江公公也等着一旁,就等陛下下旨,内侍们方好依着圣意罚人。   陆清煦见得这般情形,自也不好打搅,将自己安置在门外圣上看不见的地方,等着圣上罚完,再进去送食盒子的为妙。   只是隔着一张窗户,后殿里的话自也听得清楚。约莫着一炷香的功夫,江公公方让内侍们压着个宫女,出去门外了。陆清煦方听得那番审问,也琢磨了几分来龙去脉出来。   早晨皇后喝下的粥,便是那叫福清的宫女负责的。将给淑妃娘娘的蟹肉茸,用作了与皇后娘娘鸡肉茸,便就酿成了大错。这下被内侍们拖出去打板子,不稍想,该是要有去无回的…   吉祥一旁提醒了声儿,“世子爷,里头没人了。您可要进去?”   陆清煦这才回了神儿,便领着小厮入了后殿里,与皇帝作了大礼。   这后宫中子嗣单薄,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也不怪乎会因得娘娘的吃食大动干戈。陆清煦自也与皇帝道明了来意,方将食盒子里两道菜羹送了上去。   “如意楼中今儿一早与娘娘作了两道菜,一道儿竹荪鲜鸡汤,一道儿辣子黄牛肉,本是想着给娘娘打打牙祭,怎知坤仪宫里出了事儿。”   皇帝面上怒色正渐渐散开,“无妨,既已查得罪首,日后你们谨慎一些便是。”皇帝说着看了看后头,“她方自早晨起,便也没吃过东西。你们如意楼中的东西,她总是喜欢的。叫小厨房里热一热,与她送去罢。”   陆清煦依着皇帝的话,道了声“是”,方叮嘱小厮将食材送去小厨房里,“亲眼盯着,莫出了差错。”   待小厮下去了,皇帝方又与许太医道,“朕不放心,日后皇后吃食,还得许太医多上心看着。”   许祯琪却是几分为难,“为臣也只能尽量。可为臣不是厨子,平日里那些药膳方子,大多都惹得娘娘胃口不佳。陛下,怕是还得寻一位得力的嬷嬷来,看着小厨房中的事。”   皇帝道,“许太医可有人想荐?”   许祯琪摸着胡子想了半晌儿,没答得上来。他不过是建议一下,皇帝怎问他要起人来?   陆清煦直上前拜了一拜,“陛下,我母亲身边有位老嬷嬷,张罗吃食十分在行,不如让母亲带来见见娘娘,看看娘娘合不合眼缘?”   皇帝听得陆清煦解了围,直许了。却又听他道,“只是嬷嬷一个人,怕是担当不来做所有的吃食,还得有两个帮手。我自想着从如意楼中选个女厨帮着嬷嬷,一道儿办这差事。”   皇帝道:“你张罗皇后的吃食已经许久了,既然有合适的人选便不必拖延。只是,以后的食单也得许太医过目,还有这人选,得让江公公把关。”   陆清煦面色怔了一怔,这人选是谁,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食单与许太医过目本就是理所应当,只是若让江公公把关,依着上回的过节,怕是难了…   **   亭望茶楼落在东街街角。一间两层的小楼,只占繁华东街窄窄的一隅…   昭儿抱着琵琶,与客人们唱完一曲,便就撂了挑子。这些俗客再多的赏钱,也不过零碎毛毛雨,她又何必为了一两句赞许为难了自己。   掌柜的跑来求人,昭儿咬死了不唱了。   罢了,方握着琵琶上了楼。   二楼临街的雅间儿还空着,她自去了里头歇着。远远望见东街如意楼的彩楼雕栏,那里人来人往入流水,食客们吃吃喝喝谈笑风生,从里头出来,还有几个不忘回味…   昭儿握着琵琶的手指头,不觉几分抠进了木头里…   小半盏茶后,茶楼下日日烂醉的书生被昭儿请来了这雅间儿里。   书生家中排行老三,家境到底不错,只是今年乡试,大哥二哥都榜上有名,就他一人名落孙山。书生手里提着酒壶,又灌了自己一口,看着坐在窗边的美娇娘,“姑娘…嘿嘿嘿,姑娘特地喊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还说着,人已经朝着昭儿扑了过去。好在昭儿闪得及时,那人方扑倒在椅子上滑座下来。   昭儿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去书生面前。自微微翘着嘴角,凑去了书生眼前,“公子,改日可想换个地方喝酒?”   **   东街华灯初上,如意坊里却早早灯火通明。   夜市将将起摊儿,食客们三三两两,入来点串儿。秋日天寒,水产肥美。分明是冬至的生蚝才最肥美,秋日便早早上了餐桌,配着蒜泥与辣子,一口一个,汁水四溢,鲜香满喉。   大螃蟹斩两半,蟹钳烤熟,蟹肉烤黄。爱吃的不必蘸料儿,单吃这股子鲜甜便能满足整晚。   后院儿里,蜜儿喝下了嬷嬷送来的汤药。这几日休息得来,发热倒是越来越少了,身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只是早前留下咳嗽的毛病,依旧还在。   嬷嬷便就将人看得紧,早睡早起,一点儿也不给含糊。蜜儿自也数不清,多久没去店里看看了。   只是方要睡下,便听得丁有来敲门响。   “掌柜的,楼里今夜里不太平,有人闹事儿…您若听着了什么声音,便做没听见,好生休息。我们已经去请世子爷了。”   蜜儿听得这话,哪儿还睡得下,与嬷嬷拧了几句,方寻来门前见丁有。“闹什么事儿?我去看看。”   她自问身子好多了,只要不是动手动脚的,总得给那闹事儿的几分苦头瞧瞧。   “诶,客人吃醉了。每间厢房去吵着呢。”   蜜儿听得,直绕开丁有往楼里去。丁有忙喊,“您可慢着点儿。”   “慢着呢,摔不了。”   蜜儿再问,“吃得起后头厢房的,可是什么贵客?是什么身份的,可打听得来了?”   “哪儿有什么身份呀,就是个穷酸书生,不知哪里发了笔横财,约了楼里的厢房,便来喝酒了。谁知道,一喝就疯!”   蜜儿拧了拧眉,路已经寻到了楼里,果真听得楼上一阵吵闹,又见得三五正经的食客,正从楼上下来,面上几分不爽。见得蜜儿,几个认得的抱怨起来,“掌柜的,原这儿最是清净,我们才约着谈事儿的。怎的今日来了个那种不入流的人?”   “不好意思,让您可受惊了。改明儿来,与您打个半折。”   蜜儿陪着礼数笑道,“我现在便去收拾收拾上头的乱子,下回必定不会了。”   “掌柜的果是地道。”食客听得半折这话,自是补偿了几分心中的亏损。方与蜜儿拱了拱手,才出了门口去。   蜜儿直寻来楼上,只见得一身方帽布衣,正把自己往绮罗香里塞。   绮罗香这厢房,蜜儿布置来专招待女客的。眼下坐着的,是城北几个贵家小姐…怎经得住那酒鬼这么闹。   蜜儿吩咐丁有,“去拿棍子和绳子来。不行就把人绑出去。”   丁有忙应了声,才吩咐刚走过的小厮去办,“我得跟着掌柜的,掌柜的,咱过去吧。”   蜜儿点了点头,便协着丁有进了那绮罗香厢房。几个贵女早被吓得躲去了角落里,蜜儿忙将人安抚了番,便见丁有已经过去拿人了。   那闹事儿的被酒熏得一脸通红,笑得如同一堆烂泥…嘴角还残留着些许呕吐物,身上也隐约看得出几处印记…狼狈成这般,莫非是一个人来喝酒不成?蜜儿心里起了疑。   好在人已经醉如一滩烂泥了,没等小厮送上来绳子棍子,丁有便将人扶了出去。   几个贵女自也嫌着晦气,叫人来结了账,预备要走了。蜜儿依着方才的法子,许了人家下回来的半折,这才救回来几分口碑。   蜜儿将贵女们送下了楼,又喊着吴楠去将小姐们的马车备好。等得贵女们上了马车,蜜儿方算是送了一口气。   迎面一阵秋风来,方出来得急,她身上没披厚衣服。喉咙里发着干痒,方扶着木头门框咳嗽着两声,手腕儿上便紧了紧,有人来扶着她。   蜜儿目光落在那手背上,肤色白皙,底下血脉隐隐浮现,手掌比她的大一倍,指头却是根根修长的。眼熟之下,她自抬眸,果见得一双清冷眸子里泛着几分情绪,“怎么出来了,你?”   “方里头出了事儿。吓走了好几个雅间儿的客人。”   蜜儿说完,便见他拧了拧眉头。她的手也被他收去了掌心里。   明煜转背喊着几个禁卫军跟着,又拉着蜜儿往楼里去,问起她来,“是什么人?可有来头?”   蜜儿摇头,“就是个醉书生,闹着几间厢房不得安宁。好似也没什么大来头。”   二人上来二楼的时候,便听得小厮们交代,丁有已经将人拖回去了原来的厢房。蜜儿自带着明煜过去。   推开半边合着的门,书生已经在地上烂成一摊了,偏生丁有不想多呆,直挡着半边视线,本着非礼勿视往外头出来,“掌柜的,这事儿可麻烦了。我、我还是先出去罢!”   蜜儿原还不大明白,等丁有出了屋门,视线便直直落在角落里衣衫不整的姑娘身上。那姑娘生得面熟,蜜儿一眼便认得出来,是那叫昭儿的!只是眼下,昭儿似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发髻歪歪斜斜,发簪正握着手里,好像还曾经自卫过…   人在她的如意楼里出了事儿,眼下还当着二叔的面儿。   蜜儿还未来的及想清楚,该做什么反应。便就被二叔拉出来了房门外头。“这事儿与你无关,我来。”   “……”与她无关?那与他有关?这阵子他待她的好,可是都白费了?   蜜儿心中几分不安,却是被他一把关在门外。二叔却没一个人进去,反倒是将几个禁卫军全喊了进去。到底,也不会什么授受不清吧?   明煜入来厢房,看着地上的人。“说吧,是怎么回事?”   昭儿见得人来了,哭了出来,“这位相公包下我唱曲儿,来了这厢房里,却…却…”昭儿哭得泣不成声,似是有苦难言。   蜜儿在窗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大人…大人救救我吧。”   蜜儿自挠着心,不觉又咳嗽起来两声。可不过一晃眼的功夫,那房门便被禁卫军又打开了。原本那衣衫不整的昭儿姑娘,被禁卫军取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屋子里抬了出来。那醉汉,也被最壮的两个禁卫军架着,往外头去。   明煜最后从屋子里出来,方看了看窗外立着的人。   “有没有精神,随我去镇抚司一趟?”   “……”她、她又没有做错了事儿。去镇抚司做什么,会不会晦气…   她反正没答应,那人却也不理她答不答应,便就牵着她手腕儿往楼下去,“走。”   “我那儿备着上好的普洱与你暖暖身。”   “……” 第54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4) 李蜜儿,你是什……   镇抚司这种地方,格外阴冷一些。蜜儿将将进来,便就打了个寒颤。方被明煜安顿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至于那衣衫不整,被禁卫军用披风抬着进来的昭儿,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也发觉了几分阴寒,直将身上的披风捂得更紧了些。镇抚司里全是男人,她原想将事情闹闹大,却也没想过要将自己曝露在这么多男人眼前。   明煜喊了人去后头屋子里,去取了自己的披风来。   蜜儿终于喝上了他方才说的普洱,浓香醇厚,确该是放了好些年份的上品了。竟将如蜜楼里世子爷让人寻来的,都比下去不少。   却听得一旁张副官来问话,“都督,这二人,如何处理?”   明煜冷冷,抬手指了指地上那醉书生,“灌苦汤催吐,直到他醒酒为止。”说罢,又看向那扯着披风微微发抖的昭儿。   “姑娘,上回在明府上,我们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了。”   昭儿抬眸看向明煜,笑得几分决绝的模样,“大人是说清楚了,昭儿如今的下场,可能让大人高兴?”   蜜儿听不太懂他们打什么哑谜。上回她与二叔说过那铜铃的事情,二叔便将两个铜铃都拿走了,也没还回来给她过…   什么在明府上说清楚了,什么高兴不高兴,与她无关似的。   一旁小兵捧上来了檀紫的披风,倒是心领神会的送来蜜儿手上。这地界儿的冷,他家都督早就习惯了。方一入来都督便寻着要披风,定是给那位跟都督一道儿骑马回来的姑娘用的。   蜜儿接来,小声谢过,方也将自己捂了个严实。那披风上还有淡淡松墨香气,跟二叔身上的味道儿一样,闻着,便也不觉着这镇抚司的堂子里阴寒了。   蜜儿看向那地上的女子。唇上的胭脂都磨花了,像是遭过什么罪了。倒是几分可怜。然而身旁二叔却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话里都几分冰冷。   “姑娘路宽得很,不过一纸贱籍,不该能困得住姑娘这样的人。”   明煜并没有什么耐心与她说什么道理,“不过既是落在我镇抚司手上了,方在那厢房里出了什么事儿,姑娘若想寻个公道,如实道来,我与你一个交代。”   “都督不都看到了,还让昭儿说什么?”   “难道,还让我将方才那醉汉是如何轻薄于我的,再仔细描绘给这么多人听么?”   昭儿说着隐隐哭泣。若能博得他丝毫的脸面,也是值得的。   蜜儿都很是可怜她了。堂上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听得不免动容。   “哦,是那醉汉轻薄于你。”明煜端起茶碗,展了展茶面儿上的几缕碎叶儿,“姑娘开口说过的话,在我镇抚司都是记录在案的。”   昭儿没再答话,继续抹着眼泪…   一旁张琪却从外头回来,“大人,人醒了。我让他们带人过来问话。”   明煜微微颔首。   书生被架了回来,堂上顿是一股子酸臭味儿,该是吐了不少。蜜儿顿时取了帕子出来,捂了捂鼻子。却听得一旁的张副官问起那书生,“酒醒了?”   书生颤颤巍巍结结巴巴,“醒、醒了。大人。”   方来之前,张琪便将人教训了一顿,与他说了清楚这儿是哪儿,一会儿他该说什么话。书生此下头重脚轻,可并不影响他知道,眼下是什么地方。   这鬼神眷顾之地,百姓们都躲着。书生看了看上头端坐着的大都督,谁又敢在“活阎王”面前说胡话呀。   “大、大人。我又吃醉了,闹了事儿。求求大人轻罚…”到底是读书人,眼下也知道事情不简单了,便就将昨日的事情托盘而出了。   “我、我是个没用的,今年乡试没上榜。日日在茶楼里寻酒喝。喝着一半,这姑娘将我叫了过去,说要换个地儿请我喝酒。今儿夜里,便带着我去了那如意楼。”   “你胡说。”昭儿方刚去如意楼,便将那书生灌得烂醉如泥。怎么可能人这么快就清醒了?她自有几分坐不住了,直喊着。   书生到底认得清楚眼下谁才是主儿,也没理会昭儿,只朝着明煜拜了一拜。   “您也知道那如意楼的花酒,入口容易,我这才就贪着多了几杯。闹得了那些事情,添了麻烦了。大人要罚便罚吧。”   “怎么罚?”明煜倒是看向蜜儿。   蜜儿道,“我那儿几间厢房的客人可都被你吓跑了。还许了下回人家的半价呢。生意重在名声,被你给损了,你便赔个百两银子吧。”   “……”书生不敢答话,这钱不是小数目,他闯了祸还得去家里要呢。   明煜指了指昭儿,再问,“那,你可有轻薄这姑娘?”   书生回头看了一眼,连连摇头,“没、没呀。”   “我还是个连举人都没中的秀才,借酒消愁,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了。哪儿还有钱找姑娘。这伶人身价最贵,若摊上了,可得与那掌柜的不少好处…”   “我就是听得姑娘说,请我喝酒。方才随着她去如意楼的!”   “你,你敢做不敢认的!”昭儿捂着披风朝那书生喊着。   书生忙着撇清楚了,“姑娘生得这样好看,我就算是有色心也没色胆儿啊!”   昭儿还想说什么,却见得明煜已经起了身,又走去一旁太师椅上扶那女子。   “戏也看够了。这儿阴凉,我送你回去。”   蜜儿自随着他起来,便听得他吩咐一旁那张副官,“问得出来了,便签字画押。明日交给府尹大人办案。若不肯认…”   明煜微微侧眸回去看了一眼张琪。   张琪忙是一拜应了下来,“都督放心,这是小事儿,张琪知道怎么办。”张同知大人,业务是很熟悉的。   蜜儿临被二叔牵了出来那堂子,还听得昭儿姑娘在后头喊着“大人”。   一声声的“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比戏文还能让人生起怜悯呢…   只可惜了,明煜那心思铁石一般的…   蜜儿方听得一知半解的,只知道,这书生好似并未侮辱那昭儿姑娘。那书生人看着也老实,只不过是个颓废的酒鬼。清醒了也不似个色狼。   那昭儿姑娘怎就非得领着酒鬼来如意楼里作乱了呢?总是与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她想想便也简单有了个猜测。   眼看就要十五,一轮圆月高挂在天上。秋高气爽,月色浓稠。   明煜没骑马,出来了镇抚司,与旁边的人又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方领着人慢慢走回去如意楼。   “二叔拿了我的铜铃走,打算什么时候还?”拿就拿,还拿了一对,一个也不留给她…蜜儿自打听起来,便也想与他个开口的机会。   明煜摸了摸腰间,那铜铃他看得珍贵,带回去安槐院之后,便寻了个匣子收起来在自己房里,不在身上。“改日与你拿回来一只。”   他垂眸落在旁边人面上,却见她正抬着面庞望着他。月光如水洒在她白皙的面上,一双眼睛灵动着泛着光芒。他问她,“你想问什么?”   “你不想与我说什么么?”蜜儿自与他计较起来。分明是他一走了之,不来寻她,又找了个不认得的女子来退还铜铃,还用金子买她的救命恩情。   明煜叹了声气,无奈笑了笑,目光挪去前路,手中牵着人的力道儿却加紧了些,方将他那日回到周府上之后,昭儿照顾在侧的事情一五一十与她交代了。至于后来,昭儿偷了他的铜铃,去如蜜坊里与她说的那些大话,自然不攻自破。   “人家可是很喜欢你的,二叔。”虽是知道实情了,蜜儿心中自还有些过不去。   “喜欢我什么?”明煜停下脚步来,望着对面的人。人家是谁?他没大听懂…   蜜儿见得他眼里颤动的星火,方反应过来,刚刚那话说得不对。“我、我是说,昭儿姑娘很是喜欢你。”   明煜笑了笑,“她喜欢我什么呢?”   “知道我几分?又觉着我有哪里好?”   明煜叹气,牵着人继续往前走,“周玄赫遣散伶人,她无处可去,方动了歪念头。慈音将人收了回去,已经发卖茶楼了。却不想,她还没死心,许是我那日在明府上,将话说轻了?”   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又吞了回去,怕吓着了丫头。只在心中冷笑着。   那今夜里便让昭儿姑娘,知道知道他多几分罢!   **   书生早签了名字,画了押。   昭儿却一口咬定,是书生轻薄于她。事到如今,明煜不理会她,她总不能还将事儿给揽上身来。   张琪见得口硬之人,便觉着心烦。好好的月圆之夜,给镇抚司诸兄弟一个轻松不好么?也不稍叫巴图了,他亲自上手来得痛快。只扯开那单薄的披风,见得那姑娘衣衫不整,便又几分怜香惜玉。只好叫人来上个软刑来。   镇抚司的法子,可多。这蚀心散只是其中一味。   “姑娘不肯认,那便别怪我了。这可都是镇抚司的职责所在呀。”   张琪笑着,捏着昭儿下颌,将整整一瓶药灌了下去。罢了,又让人生了一炉火端进来,带着众人退下了。   堂子里留得昭儿一人,方进来之时,她手脚便没被绑着。可眼下服的那不知什么药,手脚瘫软得根本动不了,只喉咙之中干痒难耐,却没有一滴水喝。   昭儿想动手去挠,可所有的痒都不在体外,却又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   外头传来张琪的声音,“姑娘何时想清楚了,便摇摇那堂子里的大铃铛。签字画押,都与姑娘安排着呢!”   “……”昭儿咬着牙继续扛着。若此下画押了,便什么也没了。扛过了今晚入了府衙,哭给府尹大人看,不定还能寻条生路…   张琪等得几分心烦了,叫人打了酒来,看来得要熬到下半夜去了…   **   蜜儿与明煜一道儿回来如意楼的时候,客人已经几近离场了。丁有吴楠凑来,道是世子爷还在招呼一位贵客呢,想让掌柜的过去厢房里见见。   蜜儿这才忙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送去旁边人的手里。“二叔,我去与世子爷招呼招呼。都不早了,你便先回吧。”   听得是陆清煦在,明煜也没心思要先走,只道,“我等等你也无妨。”   蜜儿赶着进去厢房,与他点了点头。方吩咐着丁有,与都督寻间厢房里歇脚。她转背由得吴楠引入了那间临江仙里去。   明煜望着人的背影,又听得丁有安排,便就将他置在了隔壁的浣溪沙里。等丁有上了茶,他本着几分暗卫的本能,行去窗户旁边窥探一番,听得那所谓贵客的话语之声,他便已是熟悉,再从窗户缝隙之中瞄见里头坐着的人,正是江弘江公公没错了。   想起上回那丫头与江家小姐结下的梁子,明煜也不自觉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蜜儿入来厢房,方随着世子爷寒暄两句,便见得那位贵客脸色生了变。那贵客面若冠玉,生得十分的白净,看起来虽是有些年岁了,举手抬足不失风范。蜜儿自猜着人家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个贵公子哥儿。   可方听得世子爷称呼着人家“江公公”,蜜儿心底里也是一沉。   想来身上挨过的鞭子,江家小姐的嘴脸,犹在眼前。她阿爹可是跑来与她算账的?那般的大人物,她怕是得罪不起。   却听得世子爷道,“江公公,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如意楼上一回若有什么不对的,我替蜜儿与公公赔礼道歉了。”   蜜儿听着这话,跟着与那江公公福了一福。世子爷帮她卖面子,她总得与世子爷三分面子。   江弘方将眼前这丫头打量了一番,精神气儿足,生得也精致。他自问不是与这小姑娘计较什么的人,而是那镇抚司明煜鞭了他那心肝宝贝儿四十鞭子,到如今人还躺着床上发热呢。   江弘拧了拧眉,直望着蜜儿淡淡问着,“掌柜的面儿大,是请得动镇抚司的。”   可不是么,她方从镇抚司上品了上好的普洱茶回来呢!   蜜儿可不想与这么个大人物硬碰硬,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方笑着与江那江公公道,“公公可是真懂得点菜的,这三道儿都是秋日新菜,近日卖得最好的。”   脆皮烤鸭,韭汁儿灌羊肠,火腿鲜蕈饆饠…   下酒的下酒,生脆的生脆,饱足的饱足。地地道道的。   蜜儿自去一旁与二人添酒了,“上回的事儿,如意楼里有错。如意楼的菜不能让江小姐如意,便是最大的过错了。”   “江公公伺候在陛下身侧,定是大度的人,那些的小事儿,便别与如意楼里计较了。”   一番话,说得江弘心里直冒甜丝儿,他那心肝宝贝儿也不曾如此会溜须拍马。   再不愿意承认,江弘心里也清楚,上回的事儿最先错在江望舒。以他对陆清煦的了解,如意楼的菜样儿若真如江望舒说的那般不堪,也不会被皇帝陛下选中,隔三差五地往最金贵的皇后宫里送。   江弘淡淡笑着,“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世子爷端着酒盏与江弘敬酒,“便如我们掌柜的说的,这一杯酒,便泯了恩仇罢。”   江弘自问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诶,世子爷一杯酒,便能泯了恩仇。可掌柜的得要三杯。”江弘说着看了看蜜儿,“掌柜的可愿意和奴家喝一回么?”   蜜儿看了看世子爷的脸色。却见得世子爷微微颔首,她自也觉着好似并没那么难的。“我与公公喝酒,是罚,该罚的。”   蜜儿笑着去取杯子来,抬手倒了三杯。便听得身后的厢房房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来。二叔立着门外,见得她手中端着的酒杯,也不知怎么那么快,人便行来她面前,夺了酒杯过去。   “伤还没好,江公公便逼着人喝酒。怕是不妥。”   江弘见得正主来了,方还好好的脸色这就沉了下去。一旁陆清煦都看得几分拧眉,这尊活佛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江弘道,“都督这是住在这如意楼了?都快亥时了,还能随时出现。”   蜜儿见得他一来,方就要和气上来的势头,眼看就要坏了。方忙将人推着出去,“二叔就将这儿交给我吧。我与江公公都说好了。”   明煜力道儿怎会不及一个姑娘,只是被她这么推攘,又不忍伤着了她。“你是如何想的?”他低声问着。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明煜压着一口气息,果真被她推去了门外,眼前的房门一合,便就不见了那丫头的身影。屋子里又响起几分笑声来,是江弘的,“好。掌柜的果真爽辣。”   之后再是陆清煦的,“那江公公,我们可说好了。”   那丫头声响却听不太清。他正想再去敲敲门,方见得房门被一把从里头拉开了。   丫头两颊泛着酒晕,从里头出来了。   蜜儿将门小心合上,方转身过来,望着眼前的人笑,“不过是三杯水酒嘛,二叔…江公公可给了面子,说日后都不与如意楼计较了。”   “……”见得那丫头脚下有些恍惚,他忙一把将人揽进来怀里,轻声道,“你身子喝坏了,他不计较,我自还与他计较。”   蜜儿几分头重脚轻,二叔的话也听得不太清明了。被他这么揽着,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干脆一把环过他腰身去。   吴楠和丁有还在楼上看着,见得这般情形,二人低声笑着说了两句什么。   明煜自顾着这丫头的名声,方将人推了开来。“走,回去休息。”   蜜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轻笑了两声,“好。回去休息。”话如此说了,脚下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动。   明煜牵着她走,绕开丁有和吴楠,下了楼去,绕开到了后院儿无人了,方才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屋子里送。   蜜儿一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见得他眉间深锁着,直抬手去摸了摸那处的川字。“二叔你莫老皱着眉,那样不好看。蜜儿喜欢看你笑。”   明煜垂眸下来,笑得几分无奈。只加紧了步子将人送去了房里。   杨嬷嬷原还在灯下候着姑娘回来梳洗,见得这般阵仗,却也见怪不怪了。可姑娘似是喝了些酒,杨嬷嬷忙起身询问了番,方自觉退出去门外寻醒酒汤去了。   边走着,心里头还便埋怨着。若这位大官人将来不娶了姑娘,她得要他好看的!   蜜儿被他放落在床榻上,手却不肯松了。   明煜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腰立在床前,半晌没见她打算动,自抬手又去掰了掰扣在自己脖颈后头的那双手臂。目光方挪开了,脸颊上便是一阵温热…   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脖颈上的那双手猛地抽了回去。人也一个跟头,将头埋去了被褥里。那一双肩头还在外头耸着,像只掩耳盗铃的小兽。   “……”他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捂了捂方才温热过的地方,方知道几分那丫头方做了什么…   蜜儿酒醒了三分,可只有将头埋在被褥里,方觉着没那么羞人…   她方做了什么了?   她怎么能那样呀?   李蜜儿,你是什么衣冠禽兽么?   借酒醉偷亲人家,你还要脸不要呀?!   她羞得都快哭出来了,二叔还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还怎么见人呐…   肩头上却忽的被那只大掌捂了捂,她忙反抗着抖了一下。“别、别碰我。”   外头半晌无声,肩上的手掌却没松。蜜儿又抖了抖,那手掌方挪了开来。听得二叔在被子外头道,“捂着头,不闷么?”   闷啊。可她见不得人。   “不闷。我困了二叔,今儿喝多了些,你快回去吧。”酒劲儿还在呢,二叔再不回去,她怕自己再做出什么事儿来…   话还说着呢,头也埋着呢。手上的被褥却不翼而飞了…蜜儿侧眸扫了一眼床榻边上坐着的人,“你、你、你怎么还在呀?”话刚完,她便又拿手捂起脸来。   身子却被他一点一点掰了回去,头也被他扶着,放去了枕头上。   她捂着脸的手也被掰开了。他那有些冰凉的手背探了过来,话里几分打趣,“还好,酒量见长了。上回在丰乐楼里,三五杯便醉得不省人事。”   “……”她还当着他的面喝醉过一回呢?那上回她干了什么别的没有。   门外有人敲门了,是世子爷来救场…   “蜜儿…你可还好?”   蜜儿见得二叔眉头又拧了一拧。她自大声答了世子爷,“我还好,不过已经睡下了世子爷。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罢?”   陆清煦的声音笑了笑,在门外道,“那行。明日一早,我再来与你说件事儿。”   人脚步走远了。二叔还僵在这儿。蜜儿只好问,“你、你还要呆多久?”   “等你酒醒些,再回去。”   “……”她这还能躲哪儿去。 第55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5) 不管她选什么路……   嬷嬷推门进来了,方打破了僵局,汤药送来蜜儿床边。“姑娘,喝一口醒酒汤再睡吧。”   “行。好。”蜜儿侧了侧身,撑着自己起身,手臂却被人一把拖起,整个人都跌去了他怀里。   嬷嬷本着非礼勿视的小坚守,忙低下了眸子去,只那醒酒汤还捧在二人面前。   蜜儿闻见了他怀里熟悉的松墨香气,干脆窝着他怀里不动了,反正今儿酒醉了,一会儿双眼一闭,明早再醒来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且好了。二叔抬手接了嬷嬷手中的醒酒汤,送来了她嘴边。   借酒撒疯可得撒到底,她干脆不去接,等着他喂。   明煜见得那双眼睛眨巴着,没要自己动手的意思。只得笑了笑,方小心将碗沿送去她嘴边。怕呛着了人,他将那碗汤送得很平缓。那丫头的手却从被子底下摸索了出来,过来推着他的手肘了。   蜜儿喝完了汤,还不想醒。借着那胸口上,再趴着一会儿,方觉着眼皮大不开来,便就干脆合上了。   约是因得那花酒的缘故,明煜只听得她呼吸时缓时急,便也不急着走开。不时探了探那脸蛋儿,还有几分滚烫,便就压着气息继续将人护着。   嬷嬷退出去送了碗回厨房,又回来。只见得大官爷胸口被姑娘占着,大官爷的腰也被姑娘揽着。大官爷可真是好福气,她家那可是多好的姑娘!嬷嬷几分咬牙切齿的…   **   蜜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二叔不在旁边了。酣醉之后还有些头重脚轻,便见得嬷嬷来端着热水进来。蜜儿揉着额头,自己起了身来。   却听得嬷嬷说起,“大官爷昨儿夜里护着姑娘整晚,今儿四更天方才出门,说是要去当值了。”   “嗯。”蜜儿轻答了声,想起昨晚自己卖疯的荒唐事儿,耳尖又是一阵滚烫。   “姑娘莫怪嬷嬷唠叨。”   “只是这大官爷,与姑娘提亲了没有?姑娘这名节可是重要的。”   “嬷嬷。你也太心急了。”蜜儿说完,自还多加考虑了一番,她如今没得阿娘了,去哪儿提亲呀?许家么,她不想认…嬷嬷递过来手帕子,她方晃了晃神回来,提什么亲,二叔还没说过什么呢…   吴楠来门外传话了,“掌柜的,世子爷来了,在楼里想喊姑娘说话。”   蜜儿正洗了脸在妆台前坐下,叫嬷嬷帮着梳头了,便回了吴楠。“你去回世子爷的话,我梳了头就过去…”   **   夜里华灯初上,今儿如意楼里接了一桌熟客。   周侍郎领着慈音,入来这间水调歌头里,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蜜儿难得见着慈音,拉着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得慈音说起和周侍郎的婚事,蜜儿还惊了一惊,“慈音姐姐这也嫁得太快了。”   那周侍郎一脸嬉笑,“这不是手快有,手慢无?”   “这么好的姑娘去哪儿找。”   “……”慈音脸色一沉,直狠狠瞪了他一眼。   蜜儿看得二人神色,一旁发笑。正觉着这位大姑爷还挺有意思的。又听得周侍郎说,还有一位客人来。要等着客人到了,方才了能开席。周侍郎又让先上些茶点,莫让慈音饿着。   蜜儿办妥,方要先出去招呼另外几间厢房里的客人。便见得二叔从楼下上来,往她这处来了。昨儿夜里那些事儿一晃就在眼前,她脸颊上顿时能烫熟两个鸡蛋去。   明煜见得丫头立着厢房门前,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意。走过去牵着她的衣袖,“随我吃顿饭,可好?”   “……”蜜儿晃了晃神。却听得周侍郎出来迎人了。   “大舅!”   二叔上扬的嘴角顿时沉了下来,便听他冷冷对周侍郎道,“乱叫什么?”   蜜儿这才知道,周侍郎说的还有一位客人,原来就是二叔呀。   明煜牵着蜜儿往厢房里去,见得周玄赫没给几个好眼色。慈音如今不过是还困在周府上,今儿他来,便是想与周玄赫商谈和离之事的。   慈音见得哥哥来,也起身迎着,却见得哥哥手上牵着蜜儿的小动作,忽的心领神会,哥哥这真是老牛…不不不,那是她亲哥…   蜜儿被二叔牵着落了座,方见得周侍郎合上了厢房门,才满脸笑盈盈蹿来慈音身边坐下。   “大…不,明都督,等着您来开席呢!”   周侍郎点的这一桌子菜,价钱不菲。蜜儿方才帮着点菜的时候便觉着贵了,三个人吃,怕也是贵了。念着周侍郎是一番苦心了,蜜儿帮着他喊着上酒来。便见得二叔目光落来她面上,“昨夜里还没喝够?”   “……我是帮周侍郎和慈音小姐叫的。”   明煜到没多怪责,反倒是夹了块牛肉来,在她碗里。   周玄赫见着了,不甘示弱,自起身与慈音盛了一碗羊肉羹,“天儿冷了,慈音。你吃这个暖暖身子。”   “……”慈音没接。   周玄赫将小碗放在了她眼前,随之又起身来,与几人添酒喝。   二叔喝得几分畅快,周侍郎三杯下肚,话便多了起来。吃喝玩乐无所不谈。经得昨日那一回,蜜儿自不敢多喝,一杯酒小口抿着,一直喝到酒席过半。而后便听得二叔提起来和离之事。   蜜儿只见周侍郎方还嬉皮笑脸的,听得这话,顿时收了几分精神。搬出周阁楼,又搬出林阁老,最后没办法,只得搬出了皇帝来,要将和离的事儿拖延到明年春天里去。   二叔看了看慈音,慈音方也道,“哥哥没必要为了这事儿伤了与陛下的情谊。周郎该是能守信的。”   “……”明煜闷了一口酒,问起慈音,“你叫他什么?”   慈音这才猛地怔了怔,自打成亲以来,她便叫人周郎了。周府里上上下下听着,在林府上、明府上,都是这么叫的。早就习惯了…   慈音只好低声下去解释,“于其他人眼里,我还是周府上的大娘子的…”   明煜这才与周玄赫道,“那便等明年开春,我们便一道儿去陛下面前说说。”   周玄赫口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大不了到时候,他周侍郎一病不起,也不能将媳妇儿让出去。   酒席喝罢了,明煜方起身送他们二人上了马车,回周府去。蜜儿与慈音说了别,见得马车远远驶开了,她方拉了拉二叔的袖口子。   “二叔,我有件事儿与你说。”   明煜扶着人往后院儿里去,“方喝了酒,不宜凉着。回屋再说。”   等得入了屋子,二人在桌旁坐下。嬷嬷便心领神会地去外头寻热茶水了。   蜜儿自与他道,“今儿早晨世子爷来过,说宫里有位娘娘就要临产,想荐我入宫,与国公府一位嬷嬷做帮手,去那位娘娘宫里的小厨房伺候这一阵子的吃食。二叔觉着,这事情妥当么?”   明煜一听,便也知道,宫中待产的娘娘只有一位,后宫宫苑之中能备着小厨房的也只有坤仪宫了。他顿了顿口气,自问回她,“你是如何想的?”   “我有些担心,我伺候不好宫里的娘娘…”蜜儿迟疑着。   “这如意楼里的贵客们各个儿都不好伺候,更何况是那皇宫里的人。”   “若犯了事儿,怕是要掉脑袋的。”   杨嬷嬷正端着热茶进来,听得这话,忙接上了,“姑娘说什么,怎么就要掉脑袋了?”   蜜儿笑了笑,“我只是说,怕…”   杨嬷嬷道,“姑娘怕什么,有大官爷护着您呢,您可掉不了脑袋…”   “……”蜜儿推了推杨嬷嬷的袖口子,却见得二叔抿了一口茶下去。   杨嬷嬷识相地退出去门外了,明煜方开了口。   “那位娘娘的性子到是好相处的,不必太过担心这个。”   蜜儿听得二叔这话,方松了口气下来。   “世子爷说,是想让我随着嬷嬷历练历练。日后从宫里出来,这如意楼里的贵客们便就好拿捏多了。若再还能去御膳房里看看,见识见识新鲜食材的烹法儿,见见宫里那些宫女儿们是怎么侍奉菜样儿的,都有哪些忌讳,要奉着哪些礼数,那也能学着不少的东西。”   明煜听得她话里的口气,“看来,还是想去的。”   “只不过,是有些怯了。”   “……”蜜儿叹了声气儿,“那可是皇宫呀!”   明煜将一旁茶碗往她手里送了送,笑道,“那掌柜的自得要好生考虑了。”   他说完,见她抿了口茶水,继续摇头晃脑分析起利弊来。   杨嬷嬷方才说的没错,不管她选什么路,他都会在旁护着她的。   **   三日后,入宫的马车候在了如意坊侧门前。   蜜儿只让杨嬷嬷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头面儿与衣衫都从简。从如意楼里出来,马车小厮一旁候着,上前与蜜儿道,“小娘子,世子爷说,在安定门前与嬷嬷一道儿等着姑娘。”   “有劳大哥了。”蜜儿说罢,独自上了马车去。今儿世子爷带着嬷嬷去见娘娘,便就传她一道儿,让娘娘好有个印象。   马车行至安定门前,果见得世子爷和那位安嬷嬷已经立在宫门前了。   蜜儿忙下了车,“怎好让世子爷等我了,是我来迟了。”蜜儿说罢,方与嬷嬷福了一福,又喊了一声,“安嬷嬷。”   安嬷嬷虽是有些年岁了,可眉目之中神采奕奕,精神气儿养得足。对蜜儿说话起来,更是和声细语的,“世子爷可与老身说过姑娘好些回了。”   蜜儿忙回了礼。方听得世子爷说道,“时辰不早,还是先人宫罢。”   方在马车上,蜜儿便远远打量了这宫门一回,朱红金钉的大门,巍峨高耸。世子爷说过,这安定门还只是与后眷们出入的小门。那通往金銮殿的正宫德政门,又该有多气派呀。   蓝衣的内侍过来领路。蜜儿见得这身打扮的,心中还有些犯怵。可想起来上回与江公公在如意楼里喝了三杯释怀酒,眼下她与自己壮了壮胆儿,没什么好怵的。   皇宫可真大呀,蜜儿不敢多看旁边的景致,只是秋风里带着树叶与花草香气,不时还能听见清脆鸟鸣,便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皇宫的园林该比许家府上要大好多,好看好多了。她初初入宫,却不好特地打量。   走了好一阵子,那引路的内侍方停在了坤仪宫的宫门前,又与世子爷道,“世子爷在此稍候,奴才先去与娘娘通报一声。”   蜜儿那日与二叔商讨,二叔也不给她个答案。只总问她自己的打算。   她自打算着,人活一世,可不就是要多学多见么。上头还有一位老嬷嬷,背后还有世子爷撑着呢。第二日,她便回了世子爷,她是想来的。   谁知世子爷这才与她说明了,这坤仪宫里住的娘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后。   眼下,蜜儿还有些小紧张,拉了拉世子爷衣袖,“世子爷,皇后娘娘什么样儿,会不会不喜欢我和嬷嬷。”   陆清煦笑道,“你放心,娘娘虽未曾见过你。却吃过好些回你做的菜了。自打娘娘有孕以来,丰乐楼和如意楼,便常常往这里供奉着新菜样儿。娘娘每回都称赞不少。”陆清煦说来这些,与蜜儿定了定心。   一旁安嬷嬷也跟着道,“姑娘莫怕,今日新进宫,见到娘娘再说罢。”   蜜儿自觉着,安嬷嬷的话莫名让人放心。便见得那小内侍从宫门里头回来,与世子爷回道,“娘娘请几位进去。”   穿过一进小院儿,入来后殿旁的偏殿,蜜儿直闻见一股清心的桂花檀香。那圆桌后头的暖榻上,好似坐着一位妇人。身上盖着羊绒的小毯儿,蜜儿不敢多看,都是用余光扫见的,自也不知道妇人的样貌。   世子爷领着嬷嬷和她一道儿行了跪礼。蜜儿方听得那娘娘声线温柔着,“都快起来吧。”   安嬷嬷做什么,蜜儿便跟着做什么。   世子爷自与娘娘介绍起安嬷嬷来。   蜜儿这才知道,这位安嬷嬷照顾过先皇的皇后,原来是颇有资历的。跟着这样的老人家,蜜儿更安心了几分:凡事儿听嬷嬷的话便是了。   皇后娘娘自笑着与嬷嬷说道了几句,方问起来一旁的蜜儿。“这位就是世子提过的那位膳食娘子了吧?”   蜜儿忙作了礼,心中再是紧张,也不能漏了怯,“回娘娘的话,小的是在如意楼里做事的。确也掌勺过好些菜样儿。”   “那我可该吃过好些了。”皇后笑了笑,这小姑娘身上的紧张她自也察觉得出来几分,便就与世子道,“今日头日进宫,还有好些礼数要走呢。便让嬷嬷与这小娘子先在宫里熟悉熟悉吧。”   世子称了句“是”。方向要带着安嬷嬷与蜜儿下去了,外头却又有内侍来通传,“娘娘,陛下下了朝,正往这边来看看娘娘。”   皇后撑起腰杆儿起了身,由得一旁伺候着的嬷嬷扶着起身,往外头去。陆清煦此下也不好先走了,只好跟着娘娘一道儿迎圣驾。   蜜儿心中忐忑,今儿是撞了大运了,便将大周的帝后都要见过了。   等行出来坤仪宫门前,见得娘娘与世子爷都在门边候着,嬷嬷却行了跪礼,她自也随着嬷嬷一道儿跪了下去。   皇帝声音几分深沉,却与众人道了“平身”。蜜儿随着嬷嬷起身来,方往旁侧退了退。她此下立着人群最后,自也壮了三分胆量,往帝后那边试探了一眼。   娘娘挺着肚子,身子果是不便的,可娘娘肤白貌美,笑容可掬,比外头的妇人们都要好看。皇帝陛下一身龙袍明黄晃眼,蜜儿自不敢打量太久,方要收回来的目光,却落在了皇帝身旁的那身檀紫色蟒袍身上。   她怎么才想起来,他明大都督也是要跟着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 第56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6) 这么好的阿爹,……   今日的二叔,一身的气度,比往日里见得的时候,添了几分威严。蜜儿见他的目光也轻轻扫了过来,不过一眼,便又挪开。像是提醒着她什么。她方忙垂眸下去,不敢再随便张望了。   世子爷忙去与皇帝说明几分来意。   皇帝问了安嬷嬷几句话,方扶着皇后往里去。   蜜儿跟着安嬷嬷一道儿与帝后做了别礼,方随着世子爷身后,出了坤仪宫。   方那小内侍仍候着门前,“安嬷嬷,这宫里的规矩,您可莫见怪。依着礼数,今儿头日进宫,是要去内务府里报道受宫规训导的。”   安嬷嬷自与那小内侍颔首,方回身与蜜儿道,“我们便先去内务府听训吧。”   蜜儿福了一福。方被小内侍引着路,跟着安嬷嬷往内务府里去。   这宫训一听便是整整三日。除了太监来说教,还有尚宫女官亲自来教导行路、说话、侍奉的礼节。安嬷嬷轻车熟路的,蜜儿却学得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一刻也没闲着。   约是皇后娘娘那边早打了招呼,内务府里并未拖延太久。若不然新宫女和嬷嬷入宫,在内务府里听训受教,其余杂事儿房里帮帮手脚,一晃便能是一年两年的。   到了第四日,蜜儿便随着安嬷嬷,被内侍领入了坤仪宫的小厨房。   内侍指了指小厨房门前等着的一位嬷嬷说着,“安嬷嬷,这位是云嬷嬷。是专门掌管这坤仪宫的小厨房的。”   安嬷嬷年岁虽长,可毕竟多年未曾在皇宫侍奉了。临着云嬷嬷面前,还作了几分谦让的礼数。蜜儿这几日跟着安嬷嬷,自也学得嬷嬷几分在宫中的操守,凡见得人,都客气三分。眼下便也随着安嬷嬷,一道儿与那云嬷嬷作了礼。   云嬷嬷腰杆子直,受了二人的礼数,方支开了那引路的内务府内侍,再领着二人入了小厨房。   虽是叫做小厨房,可蜜儿一点儿也不觉着小。四张灶台,各司其职。一旁坛子罐子的屯着的配料食材也是不少,再过几步,还见得酒窖入口。蜜儿方浅浅打量了一番,便听得云嬷嬷说起来。   “不管是谁,进来我这小厨房,便要守着这儿的规矩。”   “外头的食物一律不入我们小厨房。若是食盒子来,也是由内侍太医们验过了,直接送去偏殿里给娘娘。除非主子们有别的旨意。”   “入来之前,在外头先洗手。头发都给束好了,莫要掉到菜碗里。”   “……”   云嬷嬷边走边说,十七八条规矩说完了,方转身回来问二人道,“既是要侍奉娘娘的膳食,也该要知道流程。”云嬷嬷说罢,喊了一声“碧云”。   便见得个婢子上前来福了一福。   云嬷嬷道,“与她们说说,皇后娘娘膳食要如何侍奉。”说完,云嬷嬷称着有事儿,便出了小厨房去。   碧云见得人走,方客客气气再与安嬷嬷作了礼,又笑着看了看蜜儿,“嬷嬷和姑娘头日来,便看着我们侍奉一回好了。碧云口拙,若只是口述,怕哪里漏掉了,或者没交代好,那可就不好了。”   安嬷嬷客气道,“有劳碧云。”   便见得碧云寻了食案来翻给二人看,“娘娘用食,都得记录在案。自打有孕以来,这食案日日都要与太医院里看过的。”   蜜儿见得碧云手中的那本册子,只如一本书的大小。上头密密麻麻,写的该都是食谱和食材做法。宫中这些事情,到底是讲究了许多。想来娘娘身子金贵,肚子里还有个小主子,方才如此慎重的。   那册子碧云不肯随意给人,只自己拿着。   若是娘娘食案都见不着,如何给娘娘侍奉菜样儿呢?蜜儿见安嬷嬷似也有几分迟疑着。却听得小厨房外头有些动静,先是外头两个婢子的声音,喊着来人道,“许太医。”   蜜儿心里紧了一紧。许太医…   是然哥?还是…还是那一位?   碧云听得外头的称呼,也抱着食案走去门边,见得许祯琪进来,忙福了一福,“许太医来了。”   许祯琪一手负在身后,入来小厨房的时候,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了对面那爽略显紧张的双眸上。只听闻世子爷要荐人进来,侍奉娘娘的吃食,却没想到,是自家的姑娘。   安嬷嬷都忙与人作了礼。   蜜儿却还愣在原地。一双手指勾着身前的,她不想与许祯琪做什么礼数。   许祯琪也未与她计较,倒是将碧云手中的食案拿了过来,先翻看了一番。正扫着上头今日新增的那一页食案,便听得身后有女子喊他,“老师。”   蜜儿听得这一声老师,觉得几分耳熟。等那女子入来小厨房,蜜儿方想起,在许家私塾里与荀家兄妹闹过的事儿。自打清明过后,这荀家兄妹便就老实了不少。在私塾里见她绕着道儿走,客堂上也不与她闹腾小动作了。   开了如意楼,她便没回去过私塾了。反是跟着世子爷,边学边练。谁知道,在这里还能再遇见荀萱。眼前荀萱与许祯琪笑着,倒是一副慈师善徒的画面。蜜儿方将自己往安嬷嬷身后藏了藏。   荀萱捧着那本食案过去,指了指今日新增的那些,与许祯琪说起,“老师,您看看我今日帮娘娘配的对不对。娘娘昨日提起过,想吃竹笋了,我便配了一道儿鲜山笋儿炖瘦肉。”   许祯琪未答话,却先喊着荀萱来认人。   “这位安嬷嬷是世子爷引入宫,特地照顾娘娘生产和月子吃食的嬷嬷。日后娘娘每日的食案,还是交给安嬷嬷吧。”   荀萱点点头。便见许祯琪将她怀中的食案送去嬷嬷手里,与嬷嬷道:“今日的食案我都看过了,便请嬷嬷照着办吧。”   “还有,这位是荀太医家中三小姐,比嬷嬷早一月入的宫,同是为娘娘效力。便也让她一道儿帮着嬷嬷,做娘娘的膳食吧。”   荀萱听得许祯琪这话,却又几分不乐意。她父亲好不容易与她争得来入宫伺候,又与许祯琪拜师学药膳的机会。若能听得许太医亲自教导才好,中间又隔着个嬷嬷,岂不是什么都学不到了,还得被嬷嬷使唤着多做活儿。   荀萱正拧了拧眉头,却又看见了安嬷嬷身后的蜜儿…原来是许家三小姐来了。上回在许家外头被那么一吓,家中又管教得严厉,私塾上,她和哥哥便再也不敢惹这位三小姐了。若真要争着老师,人家还是亲生的,荀萱如此想着,气儿便泄了一半儿。   “老师可是觉着教导我太累了?”   许祯琪只与她道,“食案与膳食,由得安嬷嬷一起管着。我自每日仍会来,检查食案的。不过是职责有所变动,安嬷嬷经验足,你跟着安嬷嬷,一样能学得不少东西。”   蜜儿一旁听得二人纠缠了一阵,心里自也不大愉快。以为世子爷是让她进来学东西的,不想还得日日见得许祯琪,被他盯着管着…   不过转念再想想,她早就不认这阿爹了,便就当他只是是许太医,也不妨碍她尊重太医,办差干活儿。左右她听安嬷嬷的,安嬷嬷让她做什么,她方做什么。   许祯琪与荀萱说好,方再与安嬷嬷说别,“便不打扰安嬷嬷办差了。”说罢了,再扫了一眼安嬷嬷身后的三丫头,压着气息,嘱咐了一声,“宫中规矩繁复,凡事要问过嬷嬷。”   蜜儿福了一福,“多谢许太医。”   许祯琪听得这声许太医,面色几分不好看,一旁荀萱也听出来几分不对劲儿了。   小半会儿的功夫,许祯琪方重新整理起来情致,与蜜儿道,“明日开始,你便与萱儿一道儿理出几道儿膳食食谱,我来过目。”   “……”她不想牵扯上关系,许太医到底还是管来她头上了。蜜儿喉咙里什么话在打着转儿,却因得是在这深宫里,方生生咽了下去。只好与人福了一福,又答了声,“是,许太医。”   荀萱再确认了几分:这么好的阿爹,三小姐似是不想认…   许祯琪听得她答话了,方转身出去,寻着后头与皇后娘娘请平安脉去了。   荀萱来与安嬷嬷福了一福,“嬷嬷,这上头的食谱儿都是我依着许太医的药膳方子列的。便有劳嬷嬷帮娘娘置办吧。”   贵家小姐,多有几分傲气。安嬷嬷笑了笑,不与荀萱计较。可蜜儿方偷偷看得那道儿鲜山笋炖瘦肉,心中便总觉着不对。   “荀小姐这膳食谱儿列得都好。可这鲜山笋,多生在早春和隆冬,眼下正是中秋,让宫人们去哪里找呢?”   荀萱多日来,列出的食谱都依着许祯琪的那本《御药膳谱》来,“许太医都没说什么,许三小姐若看出不妥来,方许太医在怎么不说呢?”   蜜儿顿了顿口气。想用许祯琪来压她,那怎么可能。   “还有,若真能寻得到鲜山笋,只是配着瘦肉,未免寡淡无味。山笋清炒,方才清脆。若要炖煮定是要配着花肉吊出肥油味道,方才算是美味。”   荀萱依本子照抄,“道理说得一套套的。可今日这单子已经定了,便只能照办了。改明儿三小姐想说什么,便与许太医亲自请教吧。”   荀萱说着,转背出去,并未有要跟着安嬷嬷在厨房里办差的意思。蜜儿只好与嬷嬷福了一福,“那鲜山笋定是寻不见的,只能用干的泡发,嬷嬷。只是鲜香味道,定是比不上新摘来的。”   安嬷嬷道,“无妨,便先依着这食案上的先做一日吧。我们将将才来,便就先依着旧规矩办。”   蜜儿应声。可今日她该是不能掌勺儿的,还得跟着碧云学着小厨房里的流程和规矩。   傍晚,婢子们依着食案往偏殿里送去了菜样儿,蜜儿特地等着小厨房里,想看看娘娘的胃口偏好。谁知十几道菜,都没被怎么动过。唯独那道儿清炒藕丁的盘子里,干干净净。   安嬷嬷入偏殿去伺候之前,叫蜜儿先回后排房里休息。蜜儿方拉着碧云,一道儿出来,“姐姐,娘娘可是胃口不好,那些菜,可是每日都剩那么多的?”   碧云笑道,“自打有孕,娘娘胃口便刁钻得很了。每日都这样,也不出奇的。”   “……”虽是宫中娘娘,这也太浪费了。可换来想想,定是食材处理得不讨人欢心,方才会浪费的。   碧云见她神色,似在想着什么事儿。碧云心疼这些新来的丫头,宫中生存不易,初初入宫的时候总得受教,弄得不好,怕是还得被欺负。碧云开口劝了劝蜜儿,“今儿忙了整日了,还是养好了精神,有什么事儿,明儿睡醒了再想吧。”   二人入了三进小院儿的排房,碧云又带着蜜儿将这里熟悉了熟悉。梳洗过了,再回来房里,蜜儿便见得碧云躺了下去,没多久,呼吸声儿便深沉了起来。   蜜儿没打算睡,翻着阿娘的抄本儿,又依着今日见得娘娘食剩的杯盘,心中列了几道儿菜。等明日,再说给许太医听听。   **   宫女嬷嬷们起得早。安嬷嬷一大早的,便与云嬷嬷一道儿入了娘娘寝殿侍奉早膳了。蜜儿也见得,娘娘朝食用的粥,是从御膳房端来的。鸡肉茸鲜蕈米粥,配着些许香葱,味道本是鲜美。   可不过一会儿,安嬷嬷回来,自叹了声气道,“娘娘胃口还是不佳,今儿早晨的鸡肉粥也只吃了小半碗。奶也就喝了两口下去。”   “嬷嬷,我们明儿与娘娘换几道儿菜便好。”蜜儿笑了笑,方将藏着袖口里列好的食谱儿与嬷嬷过了目。   安嬷嬷见得上头几样菜,主料儿配料儿都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就着有孕之人的口味安排,到底是花了心思。方颔首道,“待一会儿许太医来,再让他把把关。”   蜜儿应了安嬷嬷一声。   没多久,荀萱缠着许祯琪一道儿入了小厨房。许祯琪方问起二人备的菜样儿来。那食案交给了安嬷嬷打理,荀萱自也另外写在纸上,方捧到许祯琪眼前,“老师请过目。”   荀萱到底是许祯琪带过几日的,许祯琪自知这姑娘也多循规蹈矩,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儿,便扫过一眼那食单儿,微微颔首,“萱儿做的,很是不错。”说罢,方问起对面自家的丫头来。“你的呢?”   “请许太医过目。”蜜儿垂眸将手中食单儿递了上去,却也不好观察许祯琪的神色,只好一旁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方听得许祯琪回了话,“其余的都不行,便只留着这道儿酸汤鱼肉,与娘娘调剂一番口味罢。”   “……”她昨日夜里思前想后到了深夜,还吵着碧云醒来与她寻得纸笔来写下的…就被他许祯琪留下来一道儿菜?   “许太医觉得,其余四道儿食谱是哪里出了问题?”蜜儿自是不服的。   许祯琪听得出来几分丫头语气里的意思,倒也不急不慢,“食材调料皆有性味,有孕之人到了后三个月,畏热毒、畏寒凉、畏重味…”   蜜儿心中忿忿,自是听不下去什么。   方荀萱的食单儿,他分明没怎么看便草草通过了。轮到她的,便就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了…   许祯琪见得丫头面色,微微叹了口气,方将二人食单儿一道儿交给嬷嬷。“请安嬷嬷依着方才说的,取食谱录入娘娘的食案。”   安嬷嬷接了过来,道了声好。等许太医出去了,方来安慰了安慰这姑娘。“嬷嬷自知道你是花了心思的,不过,许太医掌着娘娘身子,定也有他的考量。你若觉着不对,便去多问几句,哪里不行,该如何作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呀。”   蜜儿只觉着喉咙眼儿里发着堵。让她去请教许祯琪,那能让许祯琪将阿娘的命还给她么?她不去!   闷闷地度了一整日,临着入夜了,蜜儿也懒得想什么食单儿了,左右要被许祯琪否决的,她才不花多余的心思。在长榻上扑好了被褥,听得碧云在身边呼吸深长,蜜儿眨巴着眼睛盯着房梁,却无法入睡。   耳边忽的传来一阵铜铃响…   太熟悉了。蜜儿一溜烟儿爬坐了起来,仔细再听了听,与她阿娘的铜铃声响一模一样的。借着夜色,她自批了一件厚衫,从小院里摸爬出来。那铜铃声儿就在宫墙后后,她忙凑过去,小声试探了声儿,“是、是二叔么?”   墙后没人回应,那铜铃声也戛然而止了。却忽听得一阵大风,只见一道儿黑影翻过墙来,黑影二话没说,将她一把提起,又飞上了墙去。   “……”她眼下倒挂在人家肩头,宫墙高树,全是倒像。这感觉莫名熟悉,会这么干的,除了二叔还有谁呀?   脚下落了地,见得眼前的人,本还有几分生气。“你、你就不能提醒一声儿么?”方才那般猝不及防,被带了出来,她左左右右再看了看,她还怎么回去呀?   二叔袖口里,却又滑出来那个铜铃,在她耳边摇了一摇,“与你带了这个回来。坤仪宫里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别处。”   “……换、换个地方?”她来了数日了,只去过内务府和坤仪宫,不敢乱走。二叔,这是可皇宫呀! 第57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7) 她眼睛都还没来……   月色朗洁,秋风清爽。   蜜儿被二叔牵着,往坤仪宫后头的御花园里去。   原以为皇宫守卫森严,可一路上过来,蜜儿却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二叔,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这是皇宫么?”   “此时已经落了钥。宫人不会走动了。”明煜淡淡解释。方走来的这一路,是他特地选好的。宫中巡卫线路他再清楚不过,绕开那些人轻而易举。毕竟是在皇宫,若让人见得这丫头落了钥还在宫中闲逛,怕得要落人口实。   虽是夜里,蜜儿也能闻见花香露水,该是路过了花园。再听得些许脚步声从旁边过,她被二叔拉着在假山后头躲了小会儿,方才继续走动。   “我们要去哪儿?二叔。”她小声又小声的。   却听得他也压低了声响,看了看前头的小楼,“在那边。”   前头是一座小亭,夹着两座建筑之间,门楣本就不显眼了,还被茂密的树林遮盖掉了些。月光下,牌匾上“茹亭”二字只能浅浅分辨。蜜儿想来也是因得这地方幽静,二叔方带她来这儿的。   入来小亭,蜜儿便被二叔牵着了。前头的人领着她往旁侧的小梯上去。那小梯颇窄,一次只能一人过,还有些陡峭。好不容易上来二楼,方发现这楼上只是一圈儿狭窄过道儿,亭子的天井亦是露天。蜜儿被他牵着,往靠前的小廊里去。   蜜儿这才见得,靠着这处的围栏,借着月光,能望见脚下花园的全景。二叔立在她身边,与她道。   “这近处是御花园,再远些,是澄湖。”   “可惜是夜里,看不清。”   “嗯。”蜜儿答应着,脚下花园之中,假山亭台,松柏花草的轮廓在月光下隐隐披着一层银光,是别样一番美景。   “这几日可还好?”蜜儿听他问起来。   “在坤仪宫里可还适应?”   她自点了点头,“安嬷嬷是待我好的。”   明煜见得月光下那张小脸,分明都要蹙着一团去了,还瞎点什么头?他抬手去戳了戳她拧着的眉心,“这叫好?”   “……”她的脸色这么容易被看出来么?   蜜儿方与他如实道,“许祯琪,许太医,管着我头上呢。今儿还将我列的食单儿全否决了,就剩来一道儿菜。”   她满心里还有些委屈,喉咙里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却听得二叔问起,“你是觉着许太医因得你是他女儿,特地地否决了你的食单?”   “我才不是他女儿!”蜜儿一口咬定,抬眸却见二叔不紧不慢的,嘴角还浮着一丝笑意。“你若是要帮他说话,那便不用说了。”   明煜记得几分这丫头的身世,他也是在许府外头听着那荀府小姐提起过,隐约记得,这丫头阿娘是被许府里赶了出来,方在甜水巷里安了家。   听得丫头生气,他只得道,“你家里的事情,我自是不清楚的。只是,皇后如今身子金贵,腹中小皇嗣,又是陛下看重的。许太医照顾她们母子,该只是尽心尽力。若要说借着这件事情单独与你为难,实在有些牵强了。”   他话完,却见得丫头撅了噘嘴,“还以为二叔要说什么,自还是帮着他说话。”   他心里也跟着一紧,抬手去扶了扶她的肩头,“我的意思是,宫中求生不易…”   “罢了罢了。”蜜儿自双手捂起耳朵,扭头开了,她不想听。没一会儿,手上传来一阵暖意,一双手都被二叔拿了下来。凉凉的月光下,那双目光俯视下来,却不知哪里来的几分腥火,看得她心中跳着发了慌…   眨巴了两下眼睛,她本着心虚和他道歉:“我…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就是有些心烦…”   二叔没回话,她下巴却被他轻轻捏了捏,脸顺势被抬起来些…   还未反应得及,唇上便被他轻咬了一口…   若说上回是她唐突,这回总不会错了。   很快,那股温热离开唇上远去。她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巴,便就结束了…   明煜望着眼前的人,见她面色绯得不像话。直又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脸颊,话里半分调侃:“不生气?明明气得脸都红了…”   “……”明明是他欺负她,还笑话她!蜜儿捏起拳头,正往他胸口上去,可拳头上的气力却化作了棉花,被他捏入了掌心里。肩头也被他揽了一揽,身子便靠去了他胸前。   他的声音在她头上,缓缓道来,“事情若想不通,便不必多想。时机到了,自然便会明白了。”   被二叔再送回来坤仪宫里的时候,月色都已然落了幕。念着明日还得起早做活儿,蜜儿赶着往排房里去。二叔却将那铜铃送来她眼前,“这个还你,我这个也一直带着。”   蜜儿这才顺着他手指的位置,看去他腰间,那里束着另一个铜铃。“可方没听着它响呀。”   二叔笑了笑,“你回去看看便知道了。”他话落,便翻身上了高墙,与她扬了扬手道,“进去吧。”   等人彻底消失不见,蜜儿方回了排房里,在碧云身边躺了下来。   眼前再闪过方才在茹亭高处那一幕,她心跳便突突突地停不下来。方进来的时候怕扰着其他人,她手中的铜铃一直紧紧捂着,深怕有什么声响。此下拿在眼前,却发现铜铃里头,被塞上了棉花…   这宫里规矩繁琐,宫女们当差是不好发出动静的。二叔的身份,更是不好走路的时候带着什么动静了。该是这样,他方想了这个法子…   **   次日晌午。安嬷嬷将将去伺候了娘娘的朝食回来。蜜儿便见许祯琪来了小厨房,自问起荀萱和她,要看今日列出的食单儿。   荀萱照着旧样儿,将自己的食单儿递过去与师父过目。   许祯琪提点了些许小地方,她自也受着师父的意思去改了。   人的幸福感多半来自比较,比起昨日里,三小姐被许太医抹去了九道食谱的处理。师父待她便算是好多了。   荀萱脸上自是几分得意起来。   许祯琪又问起蜜儿。   蜜儿这才将今儿一早草草准备的两道食谱儿,递过去许祯琪眼前。   许祯琪见得那食谱儿拧了拧眉,数量不够便罢了,两道膳食只是列出了简单的烹调方法和主要食材,一看就知道,是敷衍之作。许祯琪将对面的姑娘打量了一番,见得她那副倔强模样,便也知道姑娘家的脾气。   蜜儿正等着听许太医训话呢,垂着眸,合着手,作着乖乖巧巧的模样。久久却并没听得许太医开口,只一卷书本被送来了她眼前。   “这本《食材草本纲要》乃前人著作。你拿回去仔细读好,明日我自抽查这书本上的食材性味,列食谱的事情,便再放一放,等你熟读了此书再说。”   “是,许大人。”蜜儿接了那书卷下来。她本就打好了主意,许祯琪说什么她便都说是,全当是听他的话便罢了。   许祯琪见她面上的笑意,几分作假,微微叹了口气,方与安嬷嬷吩咐,“嬷嬷,今日便全依着萱儿的食单儿来吧。”许祯琪说罢,方转身往内殿请平安脉去了。   剩下荀萱还立着蜜儿面前,笑道,“怎么这些书,三小姐在许府上没读过的吗?这可是最基本药膳入门。”   蜜儿道:“荀小姐说话的功夫,不如帮着嬷嬷做两道儿菜吧。”   “昨儿您定下来的食谱儿,让小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一日的。还差着人手呢。”   荀萱拧气着,便往外头退。她才不想身上染上柴火味道。她只管列食谱的活儿,其余的,不是还有这些宫女嬷嬷么?   “做菜什么的,还是由三小姐来吧。这活儿您熟。”   蜜儿见人走了,方觉畅快。又将手中的书卷翻开扫了一眼,书不厚,里头真是记录着常用食材和药物性味,以及常见的食材与药物搭配和对症。许祯琪这人虽然不怎么样,可这书却是好书。   整日下来,蜜儿自借着干活儿的间隙,将整本书都翻看了一遍。   次日晌午,许祯琪再来的时候。问起书中几道食材性味归经,不想这姑娘对答如流。   蜜儿原也不喜欢读书写字的,这才发现,不过是看了一遍,她便将书中的东西记得七七八八了。   许祯琪却将她第一日列出的食单儿递回来给她,“今日,你再自己审视一遍这张食单儿。明日,我再来问话。”   蜜儿接了过来,再看自己的食单儿,方是第一道儿荔枝叶烤香鸡,便发觉大错特错了。荔枝性热,荔枝枝叶更是归肝肾经脉的活血之物。娘娘如今有孕九月有余,若用荔枝枝叶来烤鸡,怕是容易动了气血,引得早产。   她早几日写来的时候,只考虑着娘娘胃口不好,便想着法儿提升食材鲜美。原是犯下了这些错误。   夜里从小厨房里回到排房中,蜜儿方借着碧云与她寻来的纸笔,重新写了十份儿菜样儿。   待得次日,许祯琪前来问起。蜜儿方将新的食单儿送了过去。经得这两日,她方想起二叔说过的话。宫中生存不易,许太医该只是慎重,并不是要针对她。   许祯琪接过那份儿新的食单儿,嘴角淡淡浮起一抹笑意,自己都不曾察觉。   一旁荀萱见得老师的面上的表情,不自觉也去瞟了瞟老师手中的食单儿,也不觉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却听得老师问起三小姐来,“与我说说,原先那道荔枝叶烤鸡,为何改成了这样?”   蜜儿道,“荔枝叶儿是活血之物,娘娘如今定是吃不得的。我改成了香茅,香茅性味温和,用来烤这一道儿鸡肉,也能同样鲜美。可烧烤之物容易热毒,只用温暗炭火,忌明火,慢烤上整整一个时辰。再配以少许乌梅汤汁儿蘸食,能解热毒。”   许祯琪微微颔首,再问,“原先这道儿椒盐兔肉呢?”   蜜儿道:“椒盐虽香,可花椒胡椒都是动气之物,娘娘食不得。便改成了蒜末与香油小炒,能增加兔肉鲜美,又能让兔肉滋补娘娘身子。”   荀萱听得这几道儿菜,到底从未在那《御药膳谱》上见过。那些药膳方子,不是清炖,就是清蒸,哪里来的小炒烧烤之法儿。   荀萱自打算一旁提醒提醒师父:“娘娘身子重了,胎毒也深。若食用烧烤小炒之物,难免惹上热火,加深胎毒。”   许祯琪只是抿唇笑了笑,早就看到了最后一道儿饮子。“这道儿香薷饮正好能祛热毒。让娘娘一并服用,便该是无妨了。”许祯琪说罢,自将手中食单儿递给安嬷嬷,“今儿便有劳嬷嬷,依着这食单儿与娘娘备菜吧。”   许祯琪心中难以隐藏几分小骄傲,自看了看荀萱,又看了看自家姑娘,“食为天,药为辅。食药还得合一,方是膳食根本。”   荀萱听得这话,虽是训诫道理,可其中也有几分夸着三小姐的意思。她比这三小姐还早入宫一个月,却从未得过师父这些评价。想来,不过是偏心。   师父面上还挂着几分笑意,负手出了小厨房去。   荀萱见三小姐也早凑去安嬷嬷那里,接过来娘娘的食案和自己那份儿食单儿,“嬷嬷,我帮你录上去。”   今日看来,是没她什么事儿了。   荀萱从小厨房里出来,又候着去了后点殿门前,等着许祯琪请完了平安脉从殿里出来,自又缠着上去。“师父,那《御药膳谱》我都看过了,可还有别的书看?”   **   蜜儿和碧云几个,在小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一晌午,方将娘娘的午膳备好。正端着往后殿里送,却正见得一位重彩衣裙的夫人从后殿里出来。   蜜儿顿时闻见一股浓重的花香气息。她还离着那位夫人一丈多远,这花香味道未免也太浓了,浓得有几分呛鼻…   碧云却忙将她的手臂拉了拉,小声提醒着:   “蜜儿,莫看了。”   “那是淑妃娘娘,小心得罪了。”   碧云说罢,领着几个宫女退着一旁不打眼的地方,欠着身等淑妃娘娘出了门去,方才再起了身来。   蜜儿问起碧云,“淑妃娘娘,也会到我们娘娘这儿来?”   碧云张罗着大家继续往偏殿里送食去,方回了蜜儿的话。   “娘娘是六宫之主,若换做平常,每过几日,其他妃嫔们都要来与娘娘请安的。可有孕之后,便得了陛下特许,安心养胎,不常见其他嫔妃了。淑妃娘娘也只是偶尔来看望看望娘娘。”   淑妃由得姜嬷嬷扶着,将将行出来坤仪宫,便将手中的木樨露瓶子摔去了地上。“那舒嬷嬷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也敢当着娘娘的面儿训我的话?”   姜嬷嬷不敢多说,只劝了劝,“娘娘莫动气,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今儿晌午,姜嬷嬷陪着自家主子过来与皇后娘娘请安,顺道看看皇后娘娘身子如何。皇后娘娘还赐了主子一瓶南边儿上贡来的木樨花露。   可主子临行了,皇后娘娘那贴身伺候的舒嬷嬷却开口说话了。道是她家主子身上的香气杂乱且太浓,皇后娘娘如今有孕,若是闻见了什么易动气血的花香味道,动了胎气,主子于圣上面前怕是不好担待。   那时当着皇后的面儿,主子只好认了错儿。此下行出来坤仪宫,却大发了一场火气。   姜嬷嬷怎又不知道,陛下疼爱皇后多年,后宫妃子人员清减,主子自打进宫,承欢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主子心中没得别的想法,姜嬷嬷也是不信的。   **   偏殿里,安嬷嬷正领着几个婢子,与娘娘上了午膳。   约是那淑妃娘娘方从这里出去,蜜儿在这偏殿里,依旧闻着一股浓重的花香味道。   舒嬷嬷去开了几片窗,想引着风来吹散吹散。舒嬷嬷边与娘娘小声说着,“奴婢若没记错,淑妃娘娘母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怕就怕,这些花香里压着药香,要与娘娘不利。娘娘要不还是换个地方用膳吧。”   皇后撑着身子,坐来桌前。“嬷嬷将门窗都打开,引着秋风入来吹一吹便好,我身子懒得很,再挪个地方,也没那个精神了。今儿便就在这吃吧。”   皇后却见得桌上的菜样儿,与往日里大不相同。方问起安嬷嬷,“今儿好似改了膳谱儿了?”   安嬷嬷回话道,“这些膳谱儿都是许太医过过目的。娘娘且放心用着罢。”   皇后目光早早落在那香茅烤鸡上,眼睛都馋弯了。安嬷嬷察言观色,自伺候着,撕下一个鸡腿儿来,又将肉都撕碎了,方送去娘娘眼前。皇后方尝了一口便觉着香气四溢,胃口大开。其余几道儿菜样儿,也一一让安嬷嬷伺候了过来。   蜜儿偷偷瞄着杯盘,娘娘很喜欢吃。   若有什么能慰藉厨者之心的,自莫过于食客的满意了。   外头忽传来尖尖的一声传话声,“陛下驾到。”   皇后方再让嬷嬷伺候了个鸡腿儿,此下只好放了下来,起了身去偏殿门前迎接圣驾。   蜜儿跟着安嬷嬷,一同行着礼数。方被皇帝平身了,便听得陛下说起,想和皇后单独用膳,叫她们不必伺候了。   蜜儿得了空闲,跟着安嬷嬷一道儿从偏殿出来。方行到门边,却被什么人敲了敲肩头。转眸一看,蜜儿欣喜着喊了出来,“二叔!”   那人手指作了个小声的动作,方指了指一旁后院儿偏僻处的小亭,“借一步说话。”   这小亭被些许植物遮挡,并不打眼。明煜自知道皇帝的习惯,与皇后单独用膳之时,不喜奴才们打扰。将丫头喊了过来,他方问起她这几日的起居饮食来。   宫中到底不比外头,宫女嬷嬷们的吃食都是紧着的,有时忙着伺候,错过一顿两顿都是寻常事。明煜与她备来些糯米糕,“放着身边,莫让自己饿着。”   蜜儿从纸包里翻出个糯米糕,便持着咬了一口,糯香满口,里头还是奶酪做的芯子,可不要太香了。“二叔怎么知道,侍奉着娘娘午膳到现在,我早就饿了。”   明煜抬手与她擦了擦嘴角的白糯米粉。“慢些用。”又问起,“这几日与许太医怎么样,他可有再与你难堪?”   他自是不担心许太医的,只是担心这丫头与自己过不去。却见她连连摇头,“我依着许太医给的医书,将早几日的食单儿全改了。许太医便就让用上了。娘娘今儿吃得比往日里都多,我看着也高兴!”   明煜可算放了心。他的丫头出息了,娘娘自打有孕来,胃口便就不好,可就被丫头伺候好了。明煜笑了笑,见她捂着那糯米糕点,吃得狼凶,他自也几分心疼。真是饿坏了…   **   偏殿里,皇后将最后一个鸡腿让给了皇帝。   帝后关起门来吃饭,向来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这烤鸡烟火气儿十足,也难怪你喜欢。”皇帝吃了整整一个鸡腿儿,又伸手去掰鸡翅来了。   皇后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豆腐,“这盘里的味道儿,烟火气儿也足。这老豆豉熬的汁儿,比平日里酱油可浓香多了。这里头瘦肉沫,炒得颗颗分明又入味儿,陛下快尝尝。”   皇帝听着话,又与皇后再盛了一勺豆腐,浇在饭上。“你也再用一些。”   用过了午膳,皇帝方从偏殿里出来,还赶着去养心殿里,见几位大臣。行出来门前却没见了明煜的影子,只好问了问旁边的小太监吉祥,“都督人呢?”   吉祥斗着胆子,指了指小亭那边。   皇帝自远远见得明煜面前,立着个小丫头。那丫头手里捧着一份儿白花花的糯米糕,啃得正开心…吉祥已经走过去与明煜传话了。   蜜儿方还与二叔说着,这几日读的什么书。便听得吉祥的声儿道,“都督,陛下正在那边等着您呢!”   蜜儿心里一惊,糯米糕也不香了,忙擦了擦嘴,“我先走了二叔。”   说罢了,她忙从一旁退下。   明煜远远撞上皇帝的视线,只得与吉祥一道儿,过去陪驾。跟着皇帝出来了坤仪宫的正门,明煜方见得皇帝缓缓侧眸回来,问他道,“你是何时,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了?”   明煜见得皇帝目光,正落在自己腰间的铜铃上…连忙咳嗽着两声来掩饰。   “陛下、陛下英明。”   “那是许太医家的三小姐…”   明煜心中有数,方那般情形,皇帝是看到了的。若说是蜜儿宫中宫女,私通禁卫军,怕是大罪。他此下只好搬出许太医的名号来,与皇帝有个交代…   皇帝继续迈起步子来,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道,“上回你动手抽了江家女儿鞭子,也是为了那丫头?”   “……”明煜上回与江弘在御前说理,为了与那丫头争几分说法,压一压那江望舒的身份,也曾与皇帝说过,那丫头是许太医家的三小姐。明煜只得与皇帝再拜了一拜:“陛下英明。” 第58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8) “你阿娘那时候……   坤仪宫内。   蜜儿回了排房,草草吃了一碗面条便算是填了填肚子。宫女们的吃食不得与主子的弄混,都是由得内务府里统一送来的。面条一锅煮着,油水不足,味道也勉强。比起如意楼里的呛香的辣子炒肉拌面,可差了不止一点儿。   蜜儿正放下碗筷,便见碧云从前头回来,直对她招了招手,“太医院的吴公公来了,得让你和那荀家小姐一道儿去一趟。”   蜜儿应了声,又嘱咐着碧云,帮她与安嬷嬷道一声告假,方才往外头去。   坤仪宫宫门前,蜜儿果见得一位深蓝衣袍的内侍在候着,蜜儿忙去作了礼,“请问,您可是吴公公?我是跟着安嬷嬷侍奉娘娘膳食的李蜜儿。”   老公公客客气气,拱了拱手道,“诶。是许太医叫奴家来,请二位姑娘一同过去一趟太医院。荀家小姐还不见出来,你我再等等吧。”   “好。”蜜儿应声,跟着吴公公身后等着。   只是这一等,便有些久了。正午太阳大,晒得人几分口干舌燥的。不知多久,荀萱方从里头慢悠悠地行了出来,见得吴公公,又捂嘴打了个哈欠。   “方还午睡着呢,便就久了些。可让公公久等了。”荀萱来坤仪宫里伺候,算是臣子的女儿,陪着皇后,待遇与宫女儿们的自是不同。是在西厢客房里住着的。   吴公公额上已然一层细汗,却依旧笑着,“荀小姐出来了便好,便请二位一道儿随我来吧。”   太医院地方大,里头办差的内侍和医官忙忙碌碌。吴公公领着二人,绕开来主院儿,入了后头二进小院里,方停在一间房间前,又去敲了敲门。“许太医,二位姑娘都来了。”   许祯琪来开了门,见得二人都在门外,方道,“都进来吧。”说罢,又请吴公公去张罗些茶水来。   待吴公公退出去合上了房门。许祯琪方回了书桌后头,拿起两份宣纸来,递给二人。“这是娘娘这半月来的脉案,你们今日便都在此熟读了,若有什么不通之处,也好问我。”   荀萱早晨求着老师,让他多教自己一些,可没想到老师这是摆足了一碗水端平的架势,竟是将三小姐也喊了过来。她不大乐意,可也只能依着老师的意思,伸手去接那张脉案了。   蜜儿也接来那脉案,方依着许祯琪安排,在一旁小桌上坐了下来。可方一看到那纸张上的字迹,便就头疼了起来。上头的字儿倒是都认得,可拼在一处,便一个都不认得了…   她没学过医术,便就直接看脉案,会不会太过于拔苗助长了?   蜜儿方要起身与许太医说说,却见得他手持着一本《玄脉知解》放来她面前,又和声与她道,“便就参照着来看,若有不明便提问。”   蜜儿点了点头,翻开那本书来,果真脉案上的词汇都能在书上寻得解释…可依旧好些看不懂的地方,蜜儿看了看那书桌后也正垂眸看书的许祯琪,只好举了举手,“许太医,我有处地方看不懂的。”   许祯琪放下手中书卷,耐着性子行了过来,与她讲解。   整整一个多时辰,蜜儿方用笔墨,将手中脉案拆解了出来。终是松了一口气,却见得桌角上放好的茶,都已经凉了…   蜜儿正是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来喝了几口。她自想起,依着早前那本《食材草本纲要》,膳食都有其性味,归经也大有不同,若能依着娘娘五脏六腑脉络虚实来制定食谱,才是滋养调补的关键。   想通了这一点,蜜儿心中几分畅快。   可再仔细琢磨,方觉着,许祯琪好像是在特地教她…   对面的荀萱早看完了那脉案,还问许祯琪要了一本别的医书看。许祯琪却见得蜜儿放下书本,方将二人一同叫了过来。   “看完脉案,你们可知皇后娘娘病症所在?”   荀萱自问在家中也跟着父亲读过几年的医书。方那脉案难不倒她,便先蜜儿一步道,“娘娘是因得前两回生产,血气亏虚,是以此回胎象总是不稳。脉象之中又以脾胃不调为甚。是以该得调补脾胃,滋补气血为疗法。”   许祯琪听完微微颔首,方看向一旁蜜儿,“你又如何看?”   “娘娘多日来,三尺脉浮且弱,亏损在脾肾。肾为气之本,脾为血之源。当多服补肾健脾之物。”   蜜儿说着顿了顿,少许作想,已然有个别的主意。   “许太医,我且有一方药膳,可否与娘娘试一试?”   这丫头学得快,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将脉案摸透了。许祯琪自也想听听她的药膳方子是什么样。“你说来听听。”   蜜儿道,“便是用最简单的山药做膳。《食材草本纲要》上曾说,山药入脾肾经,生津液,有健脾养肾之功效。而娘娘不喜食油腻,我想用羊脊骨、羊腿肉煨一锅高汤,下党参麦冬为药辅。再单用高汤,将山药片煮熟便可。羊肉温补,同入脾经和肾经,夜晚用上,还有安神安眠之效。”   许祯琪听得点了点头,直绕回去自己书桌后,抬笔将姑娘所说的膳食方子写了下来。之后,又另起一张药笺,落下党参一钱、麦冬二钱、枸杞一钱等等为药辅。方再起身,将两张方子递回去姑娘面前。   “娘娘每日夜食汤药,今儿便换做这一道儿。你回去自让安嬷嬷录上食案便好。”   蜜儿接来,亦是几分欣喜。方现学现用的,不想许太医就这么许了。“那、我这就回去与娘娘备着晚膳,和这道儿山药羹汤。”   一旁荀萱听得几分懵了,父女二人寥寥几句话,便将娘娘的汤药换了。那可是她每日夜里,亲自动手与娘娘做好,要送去陪娘娘说说话的…   **   吴公公领着二人往坤仪宫里去,荀萱气得一路没说话。   蜜儿却悠哉着与吴公公寒暄了起来,这才知道,吴公公是太医院里的掌事太监,手下还有好多小太监帮着熬药送药的。   回到来坤仪宫门前,蜜儿却见得碧云已经在等着她了。   蜜儿这方与吴公公作了别礼,送了人走,方想着安嬷嬷今儿在小厨房,怕是少了人帮手。正要往小厨房里去,却听碧云道,“娘娘方午睡醒来,便让我们来寻你。你快过去应一声吧,看娘娘可是有什么旨意?”   蜜儿自也不敢怠慢,可心里却打着顿。自她侍奉在小厨房以来,娘娘只认得安嬷嬷,到不曾单独问过她什么话…若有什么口味上的偏好,娘娘也应该传安嬷嬷来交待才对。   如此想着,蜜儿已经被碧云带来了偏殿门前。碧云入去传话,蜜儿才等了小会儿,便见碧云从里头出来,与她道,“娘娘宣你进去呢。”   “碧云姐姐,你不随我一起吗?”蜜儿心里没底。   碧云摇头,“娘娘说,只让你进去…”   “你快去吧,我回小厨房里与安嬷嬷帮手了。”   “……”蜜儿无法,见碧云转背走开,只得独自入了偏殿。   皇后娘娘靠着暖榻上,肚子上盖着小羊绒毯子。   舒嬷嬷伺候着旁边,香燃着,茶也热着。   蜜儿入来,只得用余光扫了一圈屋子里的情形,便忙跪下作了礼节。却听得娘娘喊她,“行了行了,日后莫做跪礼了,做万福礼便好。许太医也真是的,让你这女儿家的入了宫,也不与本宫说一声?害得本宫将人怠慢好多日了。”   “……”她还没认许祯琪呢,许祯琪又怎会与娘娘说呢?可眼下娘娘分明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儿?   蜜儿起了身,方见娘娘伸手来,“快来,陪本宫坐坐。”   “蜜儿不敢…”她怎敢和娘娘平起平坐?   “舒嬷嬷是自己人,你便也莫要见外了。”皇后说着,直将人拉来暖榻另一侧。   蜜儿坐得几分谨小慎微的,方才问道,“娘娘,身子可还安康?我将将从许太医那里回来,与娘娘拿了一副新的药膳方子,夜里做汤食用。”   皇后笑道,“有得你们父女照料,自是都好的。”   蜜儿几分局促,与许祯琪那些家事儿又不好扰到娘娘这里。只好将话都往肚子里吞了。却又听得娘娘道,“那后头她们住着的排屋,你莫去了。我让他们收拾了一间西厢客房出来,你便住去那头吧,与荀家的小姐一道儿。”   蜜儿忙起身谢过了娘娘,“娘娘,我入宫的事情,是世子爷牵的线。许太医也未曾与人说过,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皇后隔着空儿往东北边儿指了指,笑着道,“可方午睡起来,养心殿便来了人传话,道是让我好生待许家姑娘呢…”   “……”蜜儿这才想起,方中午在小亭里的事儿,怕是被皇帝陛下撞破了。也不知二叔与陛下说了什么了…   **   入了夜,蜜儿总算熬好了那道山药汤羹,往偏殿里送了过去。   蜜儿此前翻过娘娘的食案,在这之前,娘娘都是服一道儿紫苏安神饮入睡的。舒嬷嬷一旁备着热水,方已与娘娘梳洗过了。蜜儿端了那道儿山药汤羹上前,自与娘娘说了起来。   “许太医吩咐着,与娘娘睡前换了这道儿山药汤羹。请娘娘服用。”   皇后笑着,“姑娘,安嬷嬷方与我说起,这几日膳食你都出了不少力。我就说,膳食的味道与以前不同了,好吃得多了。”皇后说着,持勺儿舀了一口汤羹喝了下去,山药也同吃了一片。   蜜儿一旁小心候着,看着娘娘食用的脸色。   “清淡得刚刚好,这是羊肉汤?”皇后果然吃了出来。   蜜儿福了一福,“娘娘说的正是,是煲了两个时辰的羊脊与羊腿骨,撇开油脂,再用来煮山药的。娘娘觉着,味道可好,可有须得改进之处?”   “汤味鲜美,山药细腻。只是,没什么咸味儿…”皇后说着还拧了拧眉头。   蜜儿忙道,“娘娘身子重了,许太医说,娘娘得少食些盐…”   “本宫知道。”皇后佯作几分忿忿,“许太医他处处管着本宫呢!”   蜜儿听出娘娘话里几分戏谑,噗嗤一笑。却也劝着,“许太医该是为了娘娘好。这道儿山药羹,是许太医让奴…让臣女依着娘娘体质做的,能补肾益脾,又有安神之效。”   “他那儿的药膳,样样儿都是说法儿。”   “可就是不好吃。”   皇后吃着汤羹,却笑了笑,“不过在你手中,可就好多了。你便帮本宫,劝劝你阿爹,让他莫那么固执。人若吃得开心了,再有什么毛病都该要好了。”   舒嬷嬷一旁听得,笑着,“等得小主子平安落地,娘娘出了月子,再让陛下带您出去猎奇尝鲜去。”   蜜儿方也跟着笑了起来。   **   隔日下午,蜜儿伺候过了皇后娘娘的午膳,方再与安嬷嬷告了一小会儿的假,从坤仪宫里出来。   前日从许祯琪那儿出来的时候,许祯琪借了她本《食膳常法》来看,今儿正好看完了,便觉着两手空空,总想着能不能再换一本新鲜的回来。如今她会读膳食本子,还会看脉案了,学东西好似能上瘾似的。   没有吴公公领着,入太医院里不方便。蜜儿只得在门前等了等,方寻得一位面善的小公公,与他说了几句好话,帮忙去与许太医通传。   没多久,小公公果真出来了,“许太医正在煮药房呢,你随我来吧。”   蜜儿跟着小公公,寻来正院旁一间平敞的大屋子。   屋子里,十余处炉灶旁,处处都有人看着,是内侍们正在煲汤药。小公公却领着蜜儿去了后头一间单独的屋子。只见许祯琪一身官服,却系着傅膊,挽着袖口子,正在炭炉前忙着煮一锅什么东西。   小公公已经上去提醒了,“许太医,坤仪宫里来的这位给您带了来。”   许祯琪手中还举着一本膳食谱儿,转头见得来人果是蜜儿,眉头却是紧紧皱着,“来来来,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里头要加什么的好?”   蜜儿不大明白,行了过去。小公公已经悄悄退下了。   方一进来,她便已经闻见了满屋子的鱼香,想来也知道,许祯琪在做什么。走近了,果见得那砂锅煲里,煲着三条小鱼,只是生生地放在里头,看起来少了什么食材做衬。   蜜儿拿起一旁小碗,乘了一汤勺出来,方尝了尝,只觉着鲜是鲜,只是有些过于腥了。   却听得许祯琪一旁念念叨叨,“这鲤鱼鲫鱼是安胎之物,只是腥味儿,唯有姜丝黄酒能除…我正头疼,娘娘有孕又是体热之质,这两样东西都吃不得…”   蜜儿笑了笑,“许太医可是忘了?唐宋便有用白萝卜除腥之法儿。”   蜜儿边说着,目光边在这厨房里扫了一圈儿,很明显,这是许祯琪用来研究药膳的地方,该囤了些必要的食材才是的。方挪了挪目光,蜜儿便在案底下的竹筐里,寻得了一只白萝卜。   许祯琪摸了摸整齐的胡子,“是、是。好似有这么回事儿。”便见得姑娘去寻得了萝卜来。   那锅子鱼汤,由得她接手了过去。许祯琪自在一旁看着,姑娘办着厨房里的差事,果是灵活的很。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往那锅里加上了白萝卜汁儿,又见她洗了些牙白加入了汤中,最后出锅,还寻得些橙皮,洒了上去。   许祯琪凑去看了看,方还清汤寡水的一锅,此下色香味俱全。许祯琪不由得拾起一旁的汤勺,舀来一碗,吹凉了凉赶着唆了一口。腥味儿没了,只剩下鱼的鲜甜与牙白的清香。虽还烫着,可叫人忍不得,将手中整碗都喝下了喉咙,胃里饱足,身体也徐徐升起几分暖意。   许祯琪打了个饱嗝儿,又持起一旁干净的汤碗,与姑娘盛了一碗去。“你也来尝尝。”   蜜儿这两日来,入住了西厢房,吃食也好了些。可也经不住这鱼肉香气,便接来尝了一口来,“这鱼真鲜!”   许祯琪笑道,“那可是一早问御膳房里给我这儿留下的。与娘娘办差,他们可不敢挑差的。”   蜜儿边喝着汤,边无意地打量了一番一旁的许祯琪。   这般为了娘娘用心的许祯琪,又怎么会枉顾了阿娘的性命呢?看着许祯琪面上的笑容,她只觉几分不大真实,这还是她的阿爹么?   喝饱吃足了,蜜儿方提起来那件要事,“我那本《食膳常法》看完了,可还有什么能看的书么?”   许祯琪正还鼓捣着碗里的长鱼骨头,“莫急,一会儿为父与你去寻一本新的。”   说罢,许祯琪想了想,忙道,“对了,这道双鱼合汤,明儿加到娘娘食案里去,怎样?”   蜜儿笑道:“鲤鱼鲫鱼都是滋补安胎之物,定是好的!”   蜜儿口气里顿了顿,方再次开口问道,“您和我阿娘,是怎么在一起的的?”   蜜儿仔细着旁边人的脸色,却见得那张一向沉定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随之换来的是一副清冽的笑容。   许祯琪笑道,“你阿娘那时候啊,生得太美了…” 第59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9) 奉旨追妞儿   傍晚秋风微起,皇后的凤仪出了坤仪宫。   皇后娘娘坐在软辇上,被宫人引着往养心殿里去。   蜜儿也与碧云和其他宫女儿一道,提着食盒子,跟着娘娘身后。   娘娘原本都是在坤仪宫中用膳的,身子重了,也不常出门。还是坤仪宫的内侍福满打听来,东海倭寇闹事儿,这几日上奏的奏折堆积如山,陛下自打昨日起,便没离过养心殿。   皇后自是知道陛下这些年来的习性,若遇着了这些要事儿,吃饭怕是都对不上饭点儿的。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便会带着人过去布置膳食,劝皇帝与自己一道儿按时吃饭。   临入了养心殿内,蜜儿余光只见大小的内侍和侍卫候着院里。本以为二叔会在这儿与皇帝一处的,眼下却没见得二叔的影子。她手上还有差事,自也不敢多想,便就跟着娘娘,一道儿入了殿内去。   皇帝本还在看着奏折,见是皇后进来,忙起身来过来相迎,“你如何走过来了?”皇帝眉心紧着,扶着皇后的腰身,便已觉着她身子重。   “御膳房里可都与臣妾说了,晚膳怎么样儿送来,陛下便怎么样儿退了回去。可是因得这几日太过忧心了?臣妾便想着,让她们将坤仪宫的晚膳布置来这儿,与您一起用。”   皇帝小心扶着人坐下。   安嬷嬷便吩咐下来,将带来的食盒子都放去桌上。   却听得皇后忽的“嘶”了一声,捧着肚子,眉心儿都拧成了一团。舒嬷嬷还未来得及去扶着人,皇帝已经先一步扶起皇后的腰身。“怎了?”   皇后抬手挡了挡舒嬷嬷,勉强着道,“无事。”   方又拉着皇帝的手探去了自己肚子上,“他可难得这般动静,您摸摸。”   皇帝只觉掌心上鼓鼓着一团,这边方落下,别处又起来。“这般皮着,可别又是个小皇子…”   “臣妾也想着,我们已经有三个皇子了。”   皇后垂眸落在自己肚皮上,“可得是个小公主才好,小公主调皮些,也好,将来欺负驸马,不被驸马欺负。”   二人说完,相视一笑。皇帝的目光却落在一旁正摆着食盒子里菜肴的蜜儿身上。那腰间的铜铃,其实并不怎么打眼。可这丫头的眉眼,却生得几分眼熟…杏眼如春,目光炯炯,明煜的眼光倒是不错…   等得安嬷嬷领着那行婢子出去了,皇帝方也屏退一旁伺候的内侍们,又交代了临要出去的江弘一句,“明煜今日去了宫外巡视,你寻人传个话去。说皇后带着安嬷嬷,来了朕这里用晚膳。”   江弘拱手接了旨,方往大殿外去了。   皇后自听出几分猫腻,等江弘退出殿外,方问皇帝道,“陛下想宣人回来,便宣人回来,何必借着臣妾和安嬷嬷的名义?”   皇帝抬手与皇后夹菜,“那许家姑娘,身上的铜铃,你可留意到了?”   “嗯。日日里都见她带着,只是,似是刻意堵着了,没有声响。”皇后说着,正与皇帝也盛了一碗鱼汤。   皇帝微微叹气,话里几分笑意,“我们的明大都督,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那是铁树开了花。若不是你身边还缺着人用,朕早颁旨与许家和明家指婚了。”   皇后面上还有几分惊讶,好一会儿方缓和回来,笑着道,“那姑娘可是聪慧可人的,陛下尝尝这些菜便知道了!”   **   蜜儿在殿外候着,娘娘与陛下一同用膳,相处下来便是小半个时辰。主子在里头,她与安嬷嬷也只能继续候着。   好一会儿的功夫,方有位小公公来与她说话。   这小公公蜜儿认得,是陛下跟前儿伺候的吉祥公公。蜜儿先与人福了一福,方听吉祥与她道,“这位,可是许家三姑娘?”   虽还未适应得这个身份,眼下是在皇宫里,蜜儿也只得与内侍大人认了。“公公什么事儿寻我?”   吉祥听得找对了人,差事儿便就有了谱儿,“姑娘随我来吧,外头有人要见您。”   帝后都在里头呢,外头的人再大,也不能当着她当差的功夫要见她吧。蜜儿看了看旁边的安嬷嬷,安嬷嬷却也几分迟疑,“吉祥公公,我等在这里候着娘娘与陛下用膳。不知吉祥公公是替谁传的话?”   吉祥拜了一拜,只道,“该是陛下他自己的旨意…”   “……”蜜儿看了看安嬷嬷。   “……”安嬷嬷看了看蜜儿,又看了看殿内的方向,只好道,“你快去快回,莫耽搁了娘娘一会儿回宫。”   蜜儿这方才与安嬷嬷福了一福,跟着吉祥往殿外去了。   养心殿外没几步路,便是御花园,蜜儿跟着吉祥入了小树林,行至假山旁,方被人一把拉了过去。蜜儿心口一惊,眼见得眼前那双清冷的眸子,方才放下心来。   明煜将人拉着身后,方与吉祥道,“有劳小公公了。人我一会儿送回去。”   “诶。都督莫客气。”吉祥结了礼,方退出了小树林后。   蜜儿方被他吓得不轻,“二叔,你下回能不能露个脚步声儿啊?”   “……习惯了。”明煜淡淡一声,他走路没声儿,真是做暗卫的时候便习惯了。   “我正当差呢,娘娘还在养心殿里陪着陛下用膳。”蜜儿话中几分埋怨着,“你这般将我喊了出来,一会儿娘娘若寻不见人,怎么办?”   “……”明煜见得那张小脸,气鼓鼓的。他却只觉好笑,抬手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吓着了?”   陛下让江弘派人来与他传话,这其中意思,他自心领神会。   那日他陪着圣驾从坤仪宫里出来,方回了养心殿,皇帝陛下便让人送来两大箱子珠宝头面,让他来选。   还语重心长道,“追女孩子,只送糯米糕像什么样子?”   “是明府里穷得开销不起了,还是嫌朕亏待了你?”   “选几个人家喜欢的,下回送这个!”   明煜望着那一箱子金银翡翠几分为难,他只见过丫头素妆打扮,这些金银颜色,在她身上未免太不和气了…   “这是圣旨!”皇帝强调了一声。   明煜这才挑挑拣拣,从一堆金银璀璨之中,选来一支白玉梅花簪,收了下来。   蜜儿气过了,方借着灯火余光打量起他来,“二叔是从哪里回来?”他今儿换了一身雾白的蟒袍,本该趁得那身形更整洁气质的,蜜儿却见得好几处林乱,鬓角发丝,衣领子,似是将将赶路回来。   “方去了北城楼巡视,赶着宫中落钥回来。”   蜜儿踮了踮脚尖儿,方抬手够着他的鬓角,与他理了理那儿的碎发。肩头却被他捂着,落了下来。也不知他哪里拿出来的一柄发簪,直插去了她的发髻上,“好不容易寻着个耐看些的与你。”   蜜儿抬手摸了摸,那白玉触手升温,上头梅花雕得精致利落…二叔还是头回送她这些头面,她问,“我能不能,拿下来看看啊?”   “不行。”   蜜儿嘟了嘟嘴,却听他道,“夜里回到坤仪宫里梳洗卸妆,再取下来看。”   “……那也行吧。”她自几分小高兴,却远远瞥见养心殿里,娘娘被舒嬷嬷扶着从殿内出来了,正要上软辇,该是打算回宫了。她几分慌慌张张,“我得回去侍奉娘娘了,二叔。”   明煜也见得那边的仪仗灯火,这才松开拉着人手臂的手来,“去吧。”   “走了走了。”蜜儿边说,边还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行出去几步,方想起转身回来与他笑道,“还没谢二叔呢!”   明煜抿了抿唇,“慢些回去。”   蜜儿加紧了些脚步,方随去了安嬷嬷领着一行善食宫女后头,往坤仪宫里去了。   那道山药汤羹,被许祯琪列成了每日药膳,说是再好的药膳,也得服用一段时日,方能见得效果。回到来坤仪宫,蜜儿自又去了小厨房里与娘娘做汤羹。等得到了娘娘用夜食的时辰,蜜儿方端着汤羹入了偏殿里伺候。   方将手中的汤羹放下,蜜儿却被娘娘拉了过去,“你也过来与我看看,再过两日便是陛下的万寿节。我与陛下送哪样儿做生辰礼的好?”   蜜儿见得娘娘手中持着的,左边是白玉和墨玉做的棋盘棋子,右边是一身常服,袖角裙尾,都是精致的祥云和仙鹤。蜜儿与娘娘福了一福,方问道,“娘娘亲手与陛下做衣服了?”   “嗯。”皇后道,“好些年都没做过了。碰巧今年有孕,什么都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只好寻着些手活儿做来与他用。”   “蜜儿觉着,娘娘不管送陛下什么,陛下都会喜欢的。”   皇后望着蜜儿一笑:“你嘴到是巧着。”   “蜜儿说的是实话。陛下那么疼爱娘娘,娘娘不管送什么陛下都喜欢。”蜜儿扪心自问,是大大的实话。自打入宫一来,陛下与娘娘人前人后都如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一般。   皇后眉头微起,只道,“他嘴上说都喜欢,那也是礼数。我自想着,他能真的开心些。龙椅上坐久了的人,看什么都不觉着新鲜了。”说罢了,方将手中两件东西,都送去一旁舒嬷嬷手上。   蜜儿道,“娘娘多虑了。”   “娘娘本身就是陛下最大的礼物了。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用金钱换不得的。娘娘只需珍惜着自己,还有肚子里的小皇嗣便好。”   舒嬷嬷一旁听得,也连连颔首,“这话奴婢与娘娘说,都不新鲜了。这回儿好了,有人来劝娘娘了!”   皇后面上这才重新扬起几分笑容,手抚去了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若能如陛下的心愿,与他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才好。”   **   次日起来,蜜儿便发现,许太医上回开的党参麦冬用完了。   晌午,蜜儿拉着碧云一道儿去趟太医院,再与娘娘领些回来。   万寿节将至,皇宫各院装点一新。途中办差的宫女太监们也络绎不绝。   蜜儿听得内侍们提起过,万寿节是陛下的大寿,除了大赦税收,慰藉灾民,犒劳边疆战士,最隆重的活动,便要数在庆丰殿中办的寿宴了。届时宫中妃嫔、宫外家臣,一同入殿与陛下贺寿。该得好生热闹一番。   绕过几处宫墙,正上了宫苑之间的青砖大道儿。   蜜儿与碧云贴着墙边走着。宫女儿们身份不高,自是不敢行去中间的,随便冲撞个什么人,不定都是个大人物。   蜜儿却见,远远迎面行来一行僧人,各个身披袈裟,手持经筒,面上庄严肃穆。只那当中一人,身上的袈裟颜色与其他人不同,更是深一些。蜜儿不自觉定睛看了看,又觉着几分眼熟。   等那行人再走近了些,蜜儿方认得出来,是清明她与阿娘上香的时候,在相国寺后山上,遇到的那位好心法师。法师那时,还与后山上的坟灵们一道儿念了经,超了度。   等人到了跟前儿,蜜儿壮了壮胆儿,自行过去与人福了一福。   “法师,又见您了。上回的事儿,可要再多谢您一回。”   蜜儿说罢,双手合十与法师拜了一拜。不知怎的,她自觉着这位法师身上似是自带佛光,便就不自觉,让人心生崇敬。拜一拜,该是最好的礼数了。   法师微微扬起嘴角,合掌还了礼。未曾多答话,便领着一行僧人,继续走开了。   蜜儿被碧云一把拉了回去,“你认得桑哲法师么?”   “不大认得,就是有过一回善面。”   碧云似是松了一口气出来,“那可是相国寺大主持,大周的圣僧。此回进宫,该是来与陛下的万寿节祈福的。你是在哪里见过人家?”   “……”蜜儿几分吃惊于桑哲的身份,可上回见过人家,却也是真真切切的。“就在相国寺后山上。法师很好人,清明节的时候,曾与后山众英灵念经超度。”   碧云眼里闪过几丝羡慕,“那你家的先人们可是有福了。”   “法师这些年只接皇家的法事,早就不问其他的事情了。”   蜜儿听得仍有几分惊讶,想了想又觉着:   她阿娘,该真是有福的吧。 第60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0) 明煜说着拇指……   万寿节到来,坤仪宫里比平日都要忙碌。   从清晨起,来后殿里拜会皇后娘娘的王妃命妇们便没停歇过。   皇后午膳后只稍稍午睡了一会儿,便又有内侍来传了话,“许家小姐来探望娘娘。”   舒嬷嬷正帮着皇后梳了个简单的妆,便听得主子宣了人。舒嬷嬷方劝道,“今儿来来往往,谁都来凑一把热闹。原该请陛下下个旨的,帮娘娘免去这些礼数。”   皇后道,“无妨,好些时日没见她们了。赶着我今儿精神还不错,有几人陪着说说话也好。”   皇后正被嬷嬷扶着,从寝殿移步来了偏殿。方在暖榻上坐下,便听得程家的姑娘进来,喊了声,“娘娘千安。”   皇后喊着姑娘来坐。这程家姑娘长在北疆,与京都城中女儿家门到底有些不同。丝毫并不客气,便就在皇后旁侧的暖榻上落座下来,方才问道,“娘娘身子可好?肚里的小皇嗣可听话吗?”   皇后笑着寒暄答话,方又想起这姑娘早前是皇帝托付来的。程琳珊跟着兄长在北疆多年,这回回京,程彪本想着给她寻一门亲事。是以上回,皇后方有心安排着这姑娘去了敬王妃的秋宴。本是想着,与明煜牵线搭桥的,可如今看来,上回的相看定是没相上…   皇后又与姑娘说了一会儿的话,方喊着舒嬷嬷来,寻着件儿墨绿色的小笔洗,赏赐给姑娘玩赏。便见得蜜儿端着汤羹送了进来。   每每下午的功夫,蜜儿都会与娘娘做一道儿小甜品的。孕妇临近生产的时候,每餐都吃得不多,又容易饿。下午的时候一道儿小甜品,便能补充一会儿体力。   “娘娘,今日是酸奶羹。”   早两日问御膳房里借来些老酸奶,存着厨房里,每日都能发一些新的。奶香酸甜,“能祛热毒,利肠胃。”   皇后忙让舒嬷嬷接了过来,又示意着蜜儿免了礼数。见得眼前两家的姑娘,皇后暗戳戳在心中将人比了一比,明都督这眼力儿还真尖,专挑着好的。许家姑娘的眉目,生的灵动炯炯,与那性子一样…倒不是程家的姑娘不好,许是北疆风沙大,那双眉眼也自粗犷了些。   皇后连忙打住了心头的想法儿,定是她这阵子与蜜儿处得熟了,方才觉着自家的姑娘好看…   程琳珊见得来人是蜜儿,一窜儿便起了身,“这位姑娘,我也见过两回的。是那如意楼中的大掌柜!敬王府秋宴上,还有隔日在城南船舫,我们都见过…”   对方的热情来得有些突然。蜜儿自往旁退了退,方想起来些许,是那位在秋宴上给二叔献蟹的姑娘,后来,好似还与二叔一道儿去了船舫秋游玩水…只知是官家小姐,却不知是哪位官家小姐。   “蜜儿愚钝,还不知这位小姐名讳呢。”   皇后这才想起来,介绍道,“这位是程大将军的小妹,琳珊。”说罢了,又与程琳珊道,“这位可不只是如意楼的大掌柜,还是许家三小姐,蜜儿。”   二人彼此相视一眼,算是知根知底儿了。   程琳珊却忽行来,瞧了瞧蜜儿腰间那个铃铛。“这铜铃可真别致,许小姐是从哪里买来的?我也买个去,将来带去北疆。”   皇后忙笑道,“可莫说北疆了。你哥哥此回带你回来,若能寻着夫家,那北疆就不回去了。”   蜜儿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只得再退了一步,方回了程琳珊的话道,“这是我阿娘留下的,很久了,也不知她是在哪里买来的。怕是要让许小姐失望了。”   程琳珊自问不是小气的人,手中却将那铃铛来回摸索了一番,“不打紧儿。这如意的刻文真不错,下回我让工匠做来一个便是了。”   “……”您喜欢就好。   蜜儿不大想应付了。皇后娘娘似也看出来什么,“对了,司珍坊为了今晚的宴席,与本宫新作了一条宽松些的腰带。小厨房里的事儿便交给安嬷嬷吧,蜜儿你帮本宫去取一趟。”   娘娘与她开了条儿路,蜜儿忙福了一福,“是。娘娘。”   罢了,娘娘又喊来福满公公,让福满公公寻了个小内侍来,引蜜儿往司珍坊去。   那被安排来引路的小内侍名叫福康,是福满公公的干儿子。蜜儿随着福康公公刚行出来坤仪宫几步,便见得一行明黄色的仪仗,缓缓往这边靠近了。   福康忙领着蜜儿依着规矩在旁边候着,又小声与蜜儿道,“那边是陛下的仪仗,定是过来看娘娘的。”   蜜儿“嗯”了声,与福康公公垂眸候着。   等那行人走到眼前了,二人方一道儿行了跪拜之礼。   皇帝的仪仗却停了下来,先许了平身,方再问道:“这是去哪儿?”   福康回了话,“陛下,是替娘娘去司珍坊里取新制的腰带。”   皇帝的话迟缓半晌,方道,“明煜,你护着他们去。”   “……”蜜儿方不敢多看,不知道二叔也在。可已经有福康公公领路了,怎还要二叔护送,又不是什么危险的差事儿…   皇帝说罢了,方转弯入了坤仪宫里去。   蜜儿还不大敢抬眸,却见得身旁插来一双官靴,“陛下行远了。”二叔声音在头上,她方抬眸看了看。   福康心领神会,“都督,许小姐,我去前头与二位引路。”   明煜淡淡回道,“有劳福公公。”说罢了又看了看旁边的丫头,“走吧,别误了娘娘差事儿。”   蜜儿跟了上去,自问起他来,“二叔,陛下怎让你来护着我们?难道去取娘娘的腰带,得有什么猫腻不可?”   “……”   明煜被问得语结,只得编着理由来,“那司珍坊的尚宫大人不大好说话,有我在旁,她们得看着陛下的面子。陛下许是见得你是个新面孔,与你行个方便吧。”   “是这样?”   蜜儿几分迟疑,看了看旁边的人,又道,“方二叔的小青梅来探娘娘了。”   “?”   “什么小青梅?”   他孑然一身,这些年见者绕道儿,何来青梅。   却见得那丫头抬起一双眸子,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程大将军的妹妹,可不是二叔的小青梅么?”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   皇帝来陪了一会儿皇后,听得许家夫人来拜会娘娘,方起身避讳,摆驾回了养心殿去。   王氏今儿来赴宴,早早收得宫中的帖子,传话的内侍大人让她下午带着二位小姐早些过去,娘娘想要与她说说话。   入来坤仪宫里,许君雅与许君宓便被带着去了前殿用茶点。   王氏方被嬷嬷引来了后头偏殿里,面见娘娘。   皇后见人作了礼,方忙让嬷嬷将人扶了起来。“我身子不便,许夫人也莫见外了。”   王氏听得娘娘客气,方忙再谢过。又随着嬷嬷指引,在暖榻上坐了下来。见得娘娘身子重,自说起些许孕中窍门儿,愿讨着娘娘欢喜。到底今日被传来得蹊跷,许祯琪虽是太医院院首,可要论与皇家的亲密,还是那些官宦之家的命妇们,更受皇后青睐些。   皇后与人说了一小会儿的话儿,算是熟络了,这才提起今日的要务来。   “许夫人让三小姐来本宫这里伺候,可算是有心了。”   王氏听得三小姐几个字,脑子里还猛地发了一会儿懵。   她们许家素来只有两位小姐,哪儿来的什么三小姐?可再转念一想,不就是那攀上世子爷,开了大酒楼的李蜜儿。怎知道人如今还入了皇宫,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了。   王氏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便将帕子拧成了团儿。可眼下当着皇后的面儿,王氏只能道,“那丫头能进宫伺候,是娘娘给的福分。指望着她莫要行差搭错,将娘娘孕身伺候得当了才好。”   听王氏将话说得圆润,皇后方将话头儿往下引了,“陛下也甚是喜欢三小姐,正想着与她指一门亲事。方想让本宫先来与许夫人通一口气儿。”   王氏再是能装,此下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皇后见了,方才忙道,“本宫还未说指婚与谁呢,许夫人怎就开始忧心了?”   王氏忙起了身来,跪去地上,“娘娘,圣上和娘娘好意,臣妇替三姑娘领着了。可许府上,嫡女次女都还未婚嫁,蜜儿再怎么说,也是妹妹。可得等两位姐姐都完了婚,方才能许给人家。”   “况且…况且这姑娘灵巧,臣妇还想再多留着身边两年的…”   王氏话说得快,没敢抬眸留意皇后的面色。   舒嬷嬷却见得,娘娘一向和善,此下都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王氏只听得皇后叹了声气儿。   “本宫还想着,明大都督也二十有七,得快些与他将这事儿给办了。这也是陛下该忧心的地方。”   “可也耐不得许夫人家中的规矩…罢了,便就先缓缓再说吧。”   皇后说罢了,方让舒嬷嬷来扶着起身,“罢了。本宫还得梳妆,一会儿便要去庆丰殿赴宴了。许夫人也带着二位千金先过去吧。”   王氏再与皇后拜了一拜,方告了退。   皇后看着那抹背影出去,方扶着舒嬷嬷小声道,“舒嬷嬷觉着,是本宫的脸不够大,还是陛下的脸不够大?”   舒嬷嬷跟着主子多年了,主子不说破的话,舒嬷嬷便帮着说破了。   “是那许夫人不怎么识相,娘娘莫操心了,禀明陛下,让陛下定夺吧。”   **   王氏引着许君雅许君宓前脚出了坤仪宫,后脚便与两个女儿说道起来。   “你们那三妹妹可比你们出息,寻着了一品大员当夫婿,还让皇后来帮着说亲了。你们呢?一个两个,可是日日在家中吃闲饭的?”   许君宓早习惯了,便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懒得理会。   许君雅接了茬儿,直从王氏口里,将这事儿刨根问底了。临着绕来御花园门前,却正撞上福康引着明煜和蜜儿往坤仪宫回去。   蜜儿手中还端着娘娘的新腰带,见得迎面走来的人是王氏。不尴不尬,直去作了个礼节,喊了一声“许夫人”。   王氏冷笑了声,“你如今不同往日了,可还认得我这个许夫人么?”她本该说,可还认得我这个母亲,偏偏蜜儿没这么称呼她。   蜜儿懒得与人拌嘴,只想招呼完了,便回坤仪宫里复命。福康公公还在前头候着,二叔也赶着回去养心殿里当差呢。   蜜儿只福了一福,再道了声儿,“许夫人安康。我还赶着回坤仪宫与娘娘复命,便先走了。”   王氏脸都绿了几分。   许君雅一眼扫过蜜儿身边的明煜,冷笑了声,“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李姨娘也是如此勾引到人家圣洁清净地去的…”   许君宓扯了扯长姐的袖口,许君雅浑然不觉,“我说错什么了?与别的男子日日勾贱在一处了,可不是随着她阿娘么?”   话扯到李氏身上,蜜儿没法儿冷静。方要开口,却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   明煜静静对王氏道,“皇宫之中,许夫人纵容嫡女出言诋毁已逝之人,这事情若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许太医面上也是不好看的。”   王氏这方装模作样,“君雅,我们且还得往庆丰殿去。不在此多做磨折了。”   见得许夫人领着二位小姐走了,福康方继续领着路。方才那些话,他自也听到了,猜得出来几分,这三小姐不是嫡出的,方受了主母的欺负。不过这些高门大宅里,庶出的女儿就是不受欢喜。能入宫面见帝后的也多是嫡出的儿女们,这么想着,三小姐还是有福的。   明煜继续走着,却半晌儿没听旁边的人出声儿。他这才将人拉了一把,不让她再走了。扶着她一对肩头将人转来自己面前,却见丫头还垂着眸,不看他。   他伸手去掂了掂她的下巴,方见得那双眸子里盈盈的泪光…   “与她们生气什么?有什么好气的?”明煜说着拇指刮去挂在她眼角的眼泪。   蜜儿这才缩了缩鼻子,又抹了抹眼睛。“不气了不气了…”   王氏领着许君雅许君宓方行出来几步,却被人拦了去路。见得那人一身深红的官袍,头戴官帽,不是自家老爷是谁?王氏忙迎去,“老爷,怎在这儿遇到了?可是要去庆丰殿赴宴,正好我们一家人一道儿走。”   许祯琪方确是要去赴宴的,只方在树林后头,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下便也没了好脾气,对她们母女三人道,“我今日与陛下告了假。庆丰殿我们不去了。”   “……”王氏踌躇,“万岁爷的万寿节,老爷怎能不去,我还想带着君雅和君宓去见识见识呢。”   许祯琪转身要走,只侧眸回来扫过王氏和许君雅,“跟我回府。”   **   蜜儿回来坤仪宫的时候,却见得皇后娘娘来了前殿,似是正被舒嬷嬷扶着,在前殿中坐着的。蜜儿端着手中腰带,去与娘娘复了命。舒嬷嬷自让人来,将那腰带取走送回后殿去。   福康见得那许三小姐走开去了小厨房。这才敢将方才在御花园里那件事儿,与娘娘交代了一遍。   “原三小姐是许家庶出的女儿,主母似是很不喜欢三小姐,方许家嫡长的小姐,还借故奚落了三小姐一番。说的,好像是什么以前府上的李姨娘,那好似是三小姐的生生母亲…”   前殿旁侧,有间小佛堂。小佛堂与前殿只有一张翡翠帘子相隔。   许夫人方刚从坤仪宫里出去,桑哲便来了坤仪宫中,应皇帝之命,与娘娘腹中小皇子求个平安,在那小佛堂中借着佛像将将行过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此时,桑哲端坐佛像前,正打着坐,不料便将福康的话全收入耳里。出家人本该六根清净,不染凡尘,然那一句句话如同锥心,难以放下…   **   将将临近傍晚,皇宫之中灯火辉煌。庆丰殿内更是一片热闹。群臣们早早到了,等着迎接陛下和皇后大驾。   程琳珊也与兄长一同坐在席间。自打上回在城郊船舫,程琳珊已经许久没见过明煜了,此回借着万寿节,陪着兄长来参宴,也想寻着机会见见那人的。可进宫整整一下午了,偏生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程琳珊正几分待不住了,“阿兄,这里太闷了,我去外头透透气儿。”   程彪忙嘱咐道,“别走远了,陛下和娘娘该就快到了。”   “知道了。”程琳珊方起身来要往外头去,转身便听得内侍一身宣召,陛下和娘娘驾到。她随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龙袍与风袍成双成对,持着手从殿外进来。娘娘腰间隆隆,丰孕之态毕露。   程琳珊无暇看太多眼帝后,目光却落在跟着皇帝身边那人身上。   那身雾白的蟒袍,捉人眼球。只是雾白的腰带下,吊着的那个金铜色铃铛,却觉几分眼熟。程琳珊揉了揉眼睛,下午她方见过的,如意祥纹,别致极了,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了。   除非…除非那是一对…   程琳珊还愣在殿堂上寡寡立着,不知堂上百官早就齐齐下跪与帝后行礼了。还是兄长将她一把拉了下来,低声轻斥道,“你想做什么?”   程琳珊这才赶上了众人的语调,“陛下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被阿兄扶着落座回来席间,程琳珊几分心不在焉。只知道皇帝说了祝酒词,敬了大臣们几回酒,便有大臣们想挨个儿的去敬酒,却被皇帝以皇后有孕,他不能喝醉的理由推挡了。   当着众人,皇后又送了陛下生辰礼物。是一副精美的黑白玉棋盘棋子。“棋如江山,愿陛下江山和泰,百姓康健,盛世升平。”   眼前的情形如同慢速的画面,一幅幅从程琳珊眼前闪过。身旁不知何时,却落下一身雾白色的蟒袍来。程琳珊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吃惊,“都、都督…”   明煜负手立在席旁,只道:“程姑娘,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二人绕道儿出来殿外小廊,此下正是群臣在殿内喝酒与陛下庆生的时候,小廊里自没什么别人。   明煜方将话敞开着与他这“小青梅”说明了,道是帝后的一片好意,他心领了。只是不忍耽误了程姑娘前程,他自孤身一人习惯了云云。   程琳珊前半段儿还听得好好的,后面这一句从明煜嘴里出来,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督编什么谎话骗人?那许家三小姐身上的铃铛与都督身上这个是一对儿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都督不是孤身一人习惯了,而是心中有人了。”   明煜被戳破,面子也没留多少,干脆如实认了。   程琳珊却道,“郎君心不在我,我自有别处可求。等万寿节后,便与兄长一道儿回北疆,守家卫国。”   程琳珊说罢了,再与明煜福了一福,当是作了礼,方转身往庆丰殿内去了。   她那些情爱,来得汹涌,去得也快。若非对的人,便不会再浪费时日。如方才所说,她自有别处可求…或是另一个让她倾尽全心的男子,又或是北疆大川大山,草原上的骏马美景,唯有年华如流水,不可辜负…   **   宴席开始,坤仪宫的小厨房里,却还在忙碌着。   今日娘娘的吃食本该随着皇帝和臣子们一样,可许太医看过御膳房里备着的那些菜样儿,有两道儿菜,娘娘是不能用的。小厨房里这才再准备两道儿菜,好为娘娘安胎。   蜜儿也一早与许祯琪商量过了食谱儿,加的两道菜,是蒜子牛肉羹,与桃花炒火腿儿。   碧云看着火候,蜜儿出去打了趟清水回来的功夫,却见得云嬷嬷正从小厨房里出去。   蜜儿先与云嬷嬷作了礼。见得云嬷嬷眉目之间几分闪躲,方又想起来,自打安嬷嬷接手娘娘的膳食,云嬷嬷便不常来小厨房了,似是被娘娘安排了别的差事儿。   蜜儿闻见一股浓重的花香味道儿,这味道儿似曾相识,等云嬷嬷出去了好一会儿,蜜儿将水送去案台上,方忽的想起来。那日淑妃娘娘来探望娘娘,身上的花香味道,便也是这般重得呛鼻…   蜜儿起了些疑,云嬷嬷可是和淑妃娘娘有什么关系?她今儿来这儿又是做什么?   眼看两道儿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蜜儿只让碧云帮忙,在牛肉羹中再加些清水,再温一会儿便能往庆丰殿里送去了。她自己则跟着出来了坤仪宫,远远望着云嬷嬷鬼鬼祟祟的身影,往宫苑深处去,她自也加紧了些脚步…   云嬷嬷行至一方宫苑侧门前,左左右右仔细看了看,方才入了小门里头去。   这小门前竟是无人把守,蜜儿轻而易举,便随着云嬷嬷后头跟了进去… 第6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1) 临盆   蜜儿闻见院子里桂花与白玉兰花香气,跟着云嬷嬷再走了几步,那浓重的花香味道便扑面而来。淑妃娘娘身上的便是这般浓香,蜜儿只在心中猜测,这该是淑妃娘娘宫苑没错了。   眼下宫人都在忙着庆丰殿里的万寿节,这宫苑中的冷冷清清的,淑妃娘娘该去了庆丰殿,好似并不在宫里。   云嬷嬷却入了后头一间小殿。   趁着夜色,蜜儿跟着侧窗旁,借着一道儿小缝儿往里头看了看。云嬷嬷正和另一位嬷嬷作了礼:“都办好了…”   “有几成的把握?”对面的嬷嬷问。   云嬷嬷手上笔了个八字,“我们乡下的土方儿,那些猪呀羊呀生产不顺,便都用桂枝破血。生下来那些小东西没事儿,那做娘的定是不行了的…这牲口命贱,来年小东西养大了,再一窝一窝地下。”   什么桂枝破血?什么做娘的不行了?   窗后蜜儿听得几分心惊胆战,忽想起云嬷嬷方鬼鬼祟祟从小厨房里出来…   那炉灶上还温着牛肉汤和桃花火腿,也不知安嬷嬷与娘娘送去了没有…   她等不得了,她得赶着去庆丰殿,赶在安嬷嬷将那两道菜送去之前,将人拦下来。脚下已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方要转身,后脑上却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的景象也忽的模糊了起来。   昏倒下去之前,蜜儿看到一张极其阴寒的脸,薄唇上摸着胭脂,眉目下头皱纹一层接着一层…   红衣的太监正将她接了过去。她在渐渐地失去意识,耳旁却恍恍惚惚,好似是云嬷嬷惊呼的声音。   “杜公公…”   那公公尖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引了皇后宫里的人来?”   “……”   **   许府客堂里。   许君宓立着一旁,听着父亲训话,见得母亲与自己使眼色,方才弱弱与父亲开口,“阿爹,姐姐今日只是一时意气,打了这么多杖,姐姐她该知道错了。”   “闭嘴!”许祯琪看了眼许君宓,方直指着方氏。   “你就是这样教我的女儿的?一个心性狭窄口无遮拦,一个不辨是非这时候还与她长姐求情?”   许祯琪手中家法短杖,又指着堂下跪着的许君雅。   许君雅吓得一颤,跪着往后退了一步。“阿爹,分明是你偏心那李姨娘的女儿,她如今讨着皇后喜欢了,人家皇家都与她指婚。我呢?阿爹可有替我争过什么?”   “你好意思问?”   许祯琪话里冷冷,“你身为嫡长女,从小到大什么东西亏待过你?自己不长进,日日只知道在后宅之中争头夺彩,诗书不读,医术你也不学,你让我与你争什么?争得来吗?”   许祯琪说罢,再狠狠落下三杖来。   王氏心疼着女儿,看得心惊肉颤,忙跟着跪下求情了,“老爷。莫打了。”   “莫打了?”   “你这个主母做得好呀!”许祯琪甩了手中杖子去地上,与王氏笑道,“当年李姨娘搬了出去,便就是懒得与你解释。你是清净日子过的不舒服了,与我去皇宫里找事儿?那是谁?那是你庶出的女儿?还是皇后亲用的膳食女官?你想想清楚。”   许祯琪说罢,再瞪了一眼地上的许君雅。方忿忿转身走了。   方行出来客堂门前,却见得管家来传话,“老爷,宫里头来了位内侍大人传话,似是急事儿,得喊老爷您赶紧地过去。”   “走。”许祯琪方撸起的袖口子,这才放了下来。跟着管家出来了许府大门。   见来的是江公公的干儿子吉祥,许祯琪这才隐隐觉着,宫里怕是出了要紧的事儿。“吉祥公公,怎劳您大驾?”   “许太医您可莫客气了,快跟奴家回宫吧。”   “皇后娘娘方从陛下的生辰宴上回了坤仪宫,便要临盆了…”   **   坤仪宫后殿前头,安嬷嬷领着一干小厨房的婢子们跪了整整两排。   皇帝早从庆丰殿回来,守着产房前已经有一会儿了。产房里头的声音时急时缓,虚弱得让人心悸。皇帝来来回回走着,问着一旁江弘,“今儿许祯琪他告什么假?”   江弘虽知皇帝急着的不是这个,也只得如实道,“说是身子不适,请修半日。”   皇帝没再答话。却见得一行妃嫔从外头进来。   淑妃打头走在前头,见得皇帝,忙领着姐妹们作了礼,“陛下,我等来探着姐姐了。”   “平身。”皇帝口气不怎么好,后宫寥寥几人,平日里都娇生惯养的,怕也帮不上里头什么忙。总还添乱…任由得淑妃过来说了些好听的话,皇帝的心情也未能平复多少。   明煜正从坤仪宫外进来,方晚宴之后,便没见了蜜儿,庆丰殿、坤仪宫,太医院,前前后后他都让人搜寻过。却也没见那丫头的影子。宫中其余的地方,都是后宫宫眷的院子,禁卫军若要去搜寻,还得让皇帝首肯。   明煜行来皇帝面前,没怎么顾及当下情形,便对皇帝拱手一拜,“陛下,许家三小姐走失不见,还请陛下下旨搜查宫苑。”   这话一出,先回话的倒不是皇帝。明煜听得皇帝身边的妃嫔们纷纷议论之声,还是淑妃开了口,“明都督好大的口气,这是为了谁,就要搜我们的宫?”   听得有人打头阵,后头几个妃嫔也跟着冷言冷语起来。   产房里忽的一声呼痛,随之又见婢子端着水盆从里头出来。皇帝无暇顾及明煜,直将人拦下,“娘娘如何了?”   这婢子年岁小,回君上的话,便就没什么遮拦。“娘娘疼、疼得厉害。小皇嗣也不见下来。嬷嬷都有些急了。”   皇帝见得那水盆里的血色,方将人放走了,“赶紧去。”   明煜一旁候着,方那一席话出了,皇帝还并未回话。他侍君多年,却也知道,此下不是个好时候…   皇帝回身见得明煜,又听得一旁妃嫔们煽风点火。只道,“为了个许家三姑娘,你要将整个后宫都得罪不成?她且与小厨房里的人一样,该来这儿领罪!”   皇帝说罢,目光狠辣扫向一旁跪着小厨房众人。   明煜无法,皇帝此下心情他能体会,只是皇后生产,他在此处只徒添了几分煞气。   明煜只得再与皇帝拜了一拜,“娘娘千岁,定会平安。明煜先出去办差了。”   皇帝这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从坤仪宫里出来,明煜想了个另外的法子,先寻明安让暗卫入各宫苑查探,大不了先斩后奏,他顶了罪过,也要将丫头从这后宫里翻出来。方行出来几步不远,却正撞上被吉祥领着入宫来的许祯琪。   此下早过了亥时,宫门都早落了钥。若非司礼监的宫令,禁卫军看守的大门该都不能放行。   许祯琪见得明煜从坤仪宫里出来,自打听起来,“都督,里头娘娘怎样了?”   “娘娘情况不太好,许太医还是快进去罢。”明煜说罢,本急着要走,却想起来蜜儿也是他家女儿,方不忘与许祯琪问上一句。   “蜜儿自打晚宴开始便不见了人,许太医可见过她了?”   “怎会不见的?”许祯琪面上怔了一怔,心中不自觉也跟着着紧起来。   明煜摇头:“我让人将庆丰殿、坤仪宫、太医院这些她可能去的地儿都搜遍了。眼下皇后情况紧急,陛下又不愿下旨搜查其他宫苑。我这便去再想其他办法。”   许祯琪脑子里灵光,只是口气里顿了一顿,方一把拉住了明煜的衣袖。“都督,桑哲法师今日可还在宫里?”   明煜几分不解,却答道,“法师来宫中祈福,明日禁卫军方会送法师回大相国寺。”   “都督不妨去与法师说说蜜儿失踪的事。若有他开口求陛下,陛下答复该会有所不同的。”   许祯琪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听得前头吉祥在催促了,方忙与明煜拜别,入了坤仪宫去。   明煜不解许祯琪话中奥义,眼下却没有更多的选择。他一手去了趟安定门,与张琪吩咐了一声,让他去找明安。另一手,则自己去了趟宫中的万佛堂,如许祯琪所说,请法师帮忙…   **   许祯琪行入坤仪宫后院,见得眼前阵仗,忙一把跪去了皇帝面前。   “陛下,臣有罪…”   皇帝压着怒气没发出来,直指了指产房里头,“还不去看看皇后?”   许祯琪起身,整理了一番情致,方让吉祥推开了产房的门,迎面扑来一股血腥味道,即便隔着帷帐,也不难见得娘娘正是艰难。许祯琪忙拜了一拜,“娘娘觉着怎样了?”   榻上皇后听得许祯琪的声音,方往这边望了望,忍着腹中疼痛,撑起半面身子,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来,“许、许太医…救救我和陛下的小公主…”   舒嬷嬷忙去接了皇后的手去,“娘娘莫急,许太医来了,会好的。”   舒嬷嬷忙将人扶着躺回去,方与许祯琪道,“许太医莫在那儿呆着了,快来与娘娘请脉吧。”   许祯琪这才理开袍角起了身,小步行去床边。舒嬷嬷果已将皇后的手脉放好在床边,许祯琪忙附指上去。   “方娘娘在庆丰殿里用了晚膳,便觉着不适。与陛下先告了假,坐着软辇回到寝殿,便已经不行了…疼也疼着,血也流着,便就是不见小主子下来…”   许祯琪边听着,边诊了脉象,见榻上人又动静起来,忙道,“娘娘莫急,臣定竭尽全力保住娘娘与小主子。”   皇后也放了心,可腹中折磨又起,直拉扯着床梁吊下的白绫,再使劲儿起来。   产房外,江弘听得产房里的声响,自也与里头的人捏了一把劲儿。见得皇帝额上的细汗,江弘忙让人取了帕子来,交给淑妃,让淑妃递过去了皇帝眼前。   皇帝接来,草草用过。便见得明煜又领着几人回来了院落。想起方才一遭,皇帝脾气正要起来。却见得明煜领着那几人,是桑哲和几位相国寺高僧。   皇帝素来修佛,这才想起放下嗔怒,与桑哲双掌合十一拜,“是法师来了?”   桑哲恭敬道,“听闻皇后娘娘宫中有血光之灾,桑哲特地前来与娘娘和未降生之人诵经祈福。”   皇帝心中升起几分生机:“谢过法师。”   却听得桑哲又道,“苍生皆是可贵,桑哲可否请陛下,许明都督一令,于后宫之中,寻许家三小姐出来?”   皇帝怔了一怔,若今日皇后有什么事,他本要治罪整个坤仪宫,那丫头自当不能幸免。是以方才明煜来说,他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可眼下没想到,桑哲竟会帮着明煜替那许家丫头求情…   若是别人,他定不置理会。   只是桑哲,是大相国寺的圣僧,也是…他曾经的兄长。   皇帝看了看一旁明煜,直问江弘要来令牌,“你快去快回。”   明煜得许,领下令牌与皇帝谢过,方往外头去了。   桑哲果真带着几个高僧,就在院子里盘腿坐下,摇起经筒,念起佛咒。   淑妃此下却是几分坐立难安了,直扶着额头,往身旁张嬷嬷身上一躺,便作晕了过去。张嬷嬷一道儿演着戏,连连喊着“娘娘。”   皇帝并没有什么好心情去怜香惜玉,冷冷问道,“她这时候又是怎么了?”   张嬷嬷道,“娘娘方在宴席上没吃下什么东西…怕是太过体虚了。陛下,奴婢还是扶娘娘先回去宁和苑吧。”   皇帝正嫌她在此处添乱,许了张嬷嬷将人扶走。   只是主仆二人方要行出坤仪宫,便被两个禁卫军拦住了去路。张琪从暗处行了出来,只道,“淑妃娘娘,方都督临走留了令。请几位娘娘暂且在坤仪宫中,静候皇后娘娘生产。”   “……”淑妃此下不敢闹,皇后还在紧要关头,这时候让皇帝来处理她的麻烦事儿,皇帝也不必问什么缘由,以对皇后不敬之由,便能降罪下来。   淑妃主仆只得被禁卫军压了回去。方几个妃嫔都去了小佛堂里与皇后拜佛祈福了,她只好也扶着杜嬷嬷一道儿去了。   方桑哲与皇帝请命之时,明煜便见得淑妃脸色发僵,手中拧着的帕子,也结成一团。刚得了皇帝的令牌,从坤仪宫中出来,明安便已经来报:“淑妃的宁和苑中有些猫腻…”   明煜令张琪回来,守着坤仪宫大门侧门,不许人进出。自己则带着禁卫军,直往宁和苑中去了。   **   蜜儿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烛火昏黄,耳旁传来几声磨刀声响。她自幼在厨房里转,这声音自是再熟悉不过。不必看到,光是听得这声响,也能知道,这刀磨得锋利极了…   磨刀…磨刀做什么?   这可是在皇宫…   她这才想起来方才,她是在淑妃娘娘的院子被人敲晕了过去。眼前景象缓缓清晰了起来,那红衣的内侍果正站在案台前,手里一柄不长不短的刀,正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擦着…   蜜儿清醒了七分。   “醒了啊?姑娘!”那公公察觉得什么,开口说了话,声音比女人的还尖,手中正磨着的刀也停了下来。“姑娘是皇后宫里的人,怎么走来了淑妃娘娘这儿呢?这可不大好了。”   蜜儿忙装着哭腔:“公、公公,我只是不小心走进来的…什么都不知道。您行行好,放我回去吧,我夜里还得与娘娘伺候汤食呢。”   “姑娘可别客气,您方在那偏堂外头,可是什么都听见了的。怎么能轻易就放您走呢?”   那公公持着刀行了过来,“姑娘放心,杜公公手脚很干净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保准让姑娘感觉不到疼。上了黄泉路,可莫怪公公,怪就怪你自己,非得来看那些不该看的。”   蜜儿想跑,却发现自己手手脚脚都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动都动不了。   那锋锐的刀刃在烛火下闪了一闪,那抹红色身影朝着她靠近了过来… 第6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2) 黎明   忽的一阵紧急的脚步声从外传来,将将要触及蜜儿脖颈的那把刀,生生顿在了她眼前。   杜公公似是警觉起来,回头望着上头的方向。   蜜儿这才发现,这屋子四周都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只有一架小木梯从上头伸下来。这是一间地窖…   杜公公收了刀口子,看了眼蜜儿,“等奴家回头再收拾你!”说罢,他上了小梯,反手重重合上的地窖的木板子,又挪来一个大桶压在此上。   行出来酒窖,只见得后院儿里,都是禁卫军的人。杜公公笑着行了过去,与明煜作了礼,“都督怎上这儿来了?我家娘娘还去了坤仪宫里,守着皇后娘娘生产,此下不在宫中。都督可不能趁这宁和苑的主子不在,便就随意让人搜宫吧?”   明煜自从腰间取下皇帝给的令牌来,“公公,我也是奉皇命来寻人的。”明煜没与人多的眼色,明安那里得来的消息,多半错不了。这杜公公他见过几回,便就是伺候在淑妃宫里的总管内侍。   明煜倒还秉着几分客气:“人未寻得之前,便请公公在偏殿里稍后。”说罢,明煜看了看身后两个禁卫军,“‘请’公公去偏殿罢。”   杜公公眼见两个禁卫军过来要架起自己,方忙退了退,“都督这是要动粗了?”   小卒道,“公公自己走,我们何必动手?公公要不将自己‘请’去偏殿?”   “哼。”众人只听得这一声尖锐的冷笑,眼前便是一阵白雾。小卒们忙抬手遮挡眼睛。   明煜有过一回前车之签,反应更是快些。挥去袖子,等白雾散去,却见得杜公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明煜袖口里滑出骨哨,一声特别的声哨响之后,两个暗卫很快从墙上落了下来。   “大人。”   明煜道,“这宁和苑里的杜公公,要有劳十三司了。”   两个暗卫领了命,直又翻上围墙了去。   禁卫军却回来报,“都督,院子翻遍了,不见有人。”   明煜心里一沉,却忽有一阵火烟气息闯入鼻息,带着些许刺鼻的味道…近身处几个禁卫军也闻见,忙捂起鼻子来。明煜直觉不好,自己寻着那烟火气味再往院子里去,方那回报的统领方道,“查查看是哪里走水!”   蜜儿知道外头有人来搜查,那公公却将她关在了地窖。她手脚动不了,只能靠着脚尖勉强碰到案台上的烛火。拧着气力,将烛火踢翻。方见地下茅草起了烟。   她虽被呛得难受,可见那烟火只冒去了小梯上头,外头的人看到,她一定就有救了。   可转眼,她却看到了地窖另一侧的酒墙…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地窖,是酒窖。大火若要烧过去,再遇着酒怕是一发不可收拾…   求生的本能让她摩擦着手上的绳索,可呼吸有些困难,神志也越来越不清晰的,手上的气力也越来越小了…就在希望渐渐泯灭之际,头上一声轰响,那□□上洒入来火光…   烟雾之中,有人从上头下来,方探了两步,又忙回去了上头,喊道,“都督,人在这儿!”   听得这声都督,蜜儿咬紧的意志终于松弛了几分,正要昏倒过去那一瞬,身子便靠入了那坚实的胸前。手脚绳索也飞速被人松开,她还有知觉,心中还有件事儿,一直念着没完成的。   明煜赶着将人抱出来那火窖,禁卫军便已经下去灭火。怀中的人呼吸微弱,他忙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再将人靠着自己肩头,拍着她的后背。好不容易听得她两声咳嗽,之后却听她急急喘着道,“娘娘、娘娘要出事了,我得去见娘娘。”   明煜将人扶着开来,这方见得她神志尚有些没有恢复,“你可是听得了什么?”   蜜儿点点头,虚弱让她往他怀里倒了过去。身子却是一轻,她被二叔抱了起来。便听得二叔与身旁禁卫军吩咐,“留下一队人马在此救火,其余人,随我回坤仪宫。”   蜜儿只知道,自己被他抱着出了宫苑大门。一阵秋风来,吹得她冷得很,她只好往他怀里钻。明煜身上并未带遮寒之物,只得加快了些脚下的步子。好在坤仪宫不远,穿过两道儿拱门,再过一处长廊便到。   **   许祯琪将将从产房里出来,身后便又传来皇后的呼痛。许祯琪方拭去额上淡淡一层细汗,便听得陛下问话,“到底怎样?”   “娘娘脉象时急时缓,原本不该这样,似是服下了什么药物。可娘娘的食案,臣全都过目过,并没有导致流血不止且早产的药物…”   皇帝侧眸扫向一旁齐齐跪着的小厨房的人,“可有人动过娘娘药膳?”   安嬷嬷忙道,“陛下,奴婢们伺候娘娘膳食多日了,若其中真有要害娘娘之人,也不必等得今日下手啊。娘娘若真是今日服用了什么不该用的,在庆丰殿里,还有一半菜肴是从御膳房来的…”   “嬷嬷…”安嬷嬷话刚完,便听得碧云开了口。   皇帝见得那婢子欲言又止,“知道什么尽管如实禀报,无需顾忌,如有任何隐瞒,朕杀了你。”   碧云知道皇帝眼下心急,忙在地上拜了一拜,方道来,“云嬷嬷今儿来过小厨房一趟,奴婢本也奇怪,云嬷嬷好似被调走有些时日了,怎么还会来小厨房。可嬷嬷以往是奴婢的上头人,奴婢不敢怠慢,还与嬷嬷端了杯茶。那时候,娘娘的牛肉羹和桃花火腿儿正还在灶上煨着呢。”   碧云说罢,又跪拜下去。   皇帝没急着斥人,却问一旁江弘,“去寻那云嬷嬷来这见朕。”   江弘出门去,吩咐内侍们去办。却见得明煜抱着人回来…   院中,许祯琪正有些局促,再与皇帝道,“若只凭着娘娘眼下的脉象,臣施针下药恐不能对症。可若能知道娘娘是误用了什么药物,该会更好一些…”   皇帝背手道,“那贱奴犯了事儿,此下定会想着法儿藏身。要拿人、要审问,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之事。你只管先救治着,江弘那边朕让他尽快。”   “……遵旨。”许祯琪无法,也只得先拜了一拜,方去寻纸笔下顺产药的方子了。却听得院子后头明煜一声。   “蜜儿有话与许太医说。”   许祯琪见得那丫头被明煜抱了进来,灯火明了了,方看得清楚那丫头面上揉着一团团黑雾,似是将将遭过了罪。许祯琪揪心着这头,又赶着与皇后用药。正看了皇帝一眼,却听得那丫头开了口。   “是云嬷嬷,在娘娘的膳食里下了桂枝粉末。桂枝破血,娘娘方有血崩之势…”   “好、好…”许祯琪喜出望外,“方娘娘脉象急处却与服用桂枝行气之法相似…”   皇帝道,“你只管照顾皇后。朕让他们另调一位太医来照顾你女儿。”   许祯琪这才深深一拜,谢了圣恩,方专心往产房里去了。   蜜儿听得产房里娘娘那一声声,也跟着揪心。可自己的身子也不怎么听使唤,后脑上的伤还阵阵发疼,身上又凉,只得往二叔温热的颈窝里钻…   明煜将人捂紧,请皇帝的话,“陛下,臣先带姑娘进屋休息。”   “不、不要。”怀里的人拧着他的衣襟在虚弱地反对,明煜只好垂眸看了看那张小脸。她面色依旧昏昏沉沉,眼皮都不大能打开了,声音里却还执拧着,“想等娘娘安好…”   那话语声越来越小,明煜只得顺着她意,又小心护着。   听得皇帝吩咐一旁内侍,“寻件厚衫来与姑娘披着,莫再着凉。”   许祯琪有了指引,下手快,不莫一会儿便将药方送出来与皇帝。“请陛下让人去太医院里捉药。”   太医院与御药房在一处,此下宫中还有当值的太医与药官。有得皇帝督促,江弘亲自去办差,很快药材便被带回来了坤仪宫里。许祯琪还在产房里与皇后施针,先与皇后稳住气血,一会儿方好服药生产。   安嬷嬷戴罪,与那来的药官一同入了小厨房熬药。   皇后方被嬷嬷扶着休息了阵子,又被许祯琪扎了几针,方觉着身上起来些许暖意。腹中鼓动依旧,却已然有些紧缩下坠之感了。皇后忙拉了拉舒嬷嬷,“我还能再试试生…”   有得许太医方那一番医治,舒嬷嬷也跟着放了心,握起主子的手来劝道,“娘娘先且忍着些,许太医已经与娘娘止住了血崩,一会儿顺产药送来,再一鼓作气。”   “好…”皇后合了眼。   顺产药送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皇后服下,方依着嬷嬷指引开始发力。由得那顺产药的作用,加上嬷嬷顺着推胎,那胎儿也随着紧剩的一股羊水,冲出了母体来。   一声啼哭响彻产房。   立在门边的皇帝手中握紧的拳头终是松了下来。   蜜儿方被另一位太医诊过脉象,可人还依偎在明煜怀里。听得屋子里那一声啼哭,方算是松下了心口紧绷的那根弦来,终于倒在明煜怀中昏睡了过去。   **   这一觉,蜜儿睡得很沉…   梦中有些模糊的影像,她好似回到了儿时住在许府的时候。   她被阿爹扛在脖子上转圈圈,又在阿爹的小厨房里,给他烧柴火…   烧得自己满脸都是黑雾,阿爹方洗了帕子,来与她轻轻揉着脸蛋儿。   原来她是有过阿爹的。阿爹是待她好的。   可后来阿娘被主母批骂,许府中人看她们母女各个眼色异样。阿娘是多爽利的人呀,和得不来,便也不与人苟缠。   阿爹与她们在甜水巷里买了外宅,又让管家置办家私,阿爹那回还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宅子里。   蜜儿清楚听得阿娘与他说,“您日后还是少些过来吧。您的眷顾,我们母女受不起,您再多给一些,予我和蜜儿,都是折煞的福报。”   蜜儿听不懂阿娘的意思,她扑着阿娘怀里哭。   她的好阿爹,怎就不能来看她们了…   **   再睁眼的时候,窗外似已经换过了一片天。   天亮了…   她这方才想起,在坤仪宫后院儿里的时候,她手指头脚指头都快要僵了。眼下她却摸到了舒服绵软的被子…身上也都是暖的。   视线还有些模糊,只那个声音在耳边,“总算是醒了?”   她缓缓折开视线过去,目光方落在那张精致的脸上。熟悉的眉眼、鼻梁、好看的薄唇…方开口,却发觉自己声音里几分沙哑。   “娘娘…还好吗?”   见二叔微微颔首,她方勉强翘了翘嘴角,当是笑了。“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呀?”她记得娘娘想给陛下生个小公主。   “小公主。与三位皇子添了个妹妹,陛下很是欢喜。因是黎明时候出世的,娘娘又蒙受了苦难,陛下便赐下了封号,还曦。”   蜜儿眨了眨眼,约是替帝后欢喜的缘故,喉咙里起了些许哽咽。 第63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1) 大结局(上)   明煜与人道:“你昏睡了整整一日了,起来吃些东西吧。”   “整整一日?这么久了?”蜜儿被他托着起身,方察觉的后脑上还疼…   明煜听得那“嘶”地一声,方来与她揉了揉。“还疼?”   “嗯。疼着呢。”当着二叔,她莫名就娇着几分。   碧云推门送热粥进来,见得明大都督正与蜜儿揉着头,忙垂眸下去,不敢多看。都督每日都来这儿守着便也罢了,怎还这般亲密?   “都督,热好的瘦肉粥送来了。”   “好。”明煜伸手端了过来,持起勺子舀了一勺,吹散了些热气再往蜜儿嘴边喂。   宫中规矩向来森严,碧云哪儿见过这般情形。她年岁虽长些,却也不由得脸红,忙就退出门外去。   蜜儿边吃着粥,边问起那云嬷嬷和淑妃娘娘可有被拿下了。   明煜本不想多说,见她担心,方话中从简了。“前日宫中宴席,落钥稍晚。那云嬷嬷逃出了宫门。只是,次日急着出城的时候,依旧被禁卫军拿下了。杜公公,如今在十三司牢房中受审。”   “至于淑妃,被压入内务府。陛下为了皇后娘娘,自不会手软的。”   蜜儿跟着几分恨恨,“该得叫她好看,不然可抵不过娘娘受过的那些苦。”   明煜无奈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怎么个好看?”   “凌迟剐刑好不好看?那肉一片片剐下来,内务府里内侍们还能好好观赏观赏…”   “或者,钻指之刑?银针从指甲缝儿里入,从手背穿出来,拎着起来,再用绳索将双手吊住…人站久了,气力全在手上,那疼得钻心的模样,也好看。”   见得那丫头脸色发绿,他方止住往下再说。镇抚司里刑罚何止两样儿?他以为丫头听得是淑妃受罚,该能解恨,不想却见得她捂着嘴要呕。好不容易喂下两口粥,险些都吐了出来…   明煜忙要将人揽过来,想帮她顺顺着后背。   却见她往后头躲了躲,话里虚弱着,“二、二叔,你、你看过呀?”   蜜儿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她是恨那淑妃害了娘娘,可也二叔不必解释得这么详细吧…   明煜轻描淡写着,“见惯了。”说罢,又送了一口热粥过来。   蜜儿胃口难受,挡了挡,“我,我一会儿再吃。”   “……”明煜将手中粥碗放去桌上,又与她送来一碗热茶,“实在不行,清清喉咙吧。”   蜜儿端来,喝下两口,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听得方那些话,二叔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煜见得她神色不对,捉着她的手腕儿过来,“怎么?现在知道怕我了?”   “……”她藏也藏不住,掐着小半儿的拇指盖儿,“就这么点儿怕,应、应该很快就不怕了吧。”   明煜无奈一笑。却想起另一宗事儿来,自问起来丫头。   “你与桑哲法师,可是有什么过往人情?”   蜜儿想起那大周的圣僧,娘娘生产那日,她好似还听得一旁有僧人在诵经…可要说她与法师又什么过往,她只得摇头。“就在相国寺后山见过一回罢了。二叔为何这样问?”   明煜这才将那日桑哲为她与陛下开口的事情如实道来。   蜜儿虽也听得几分迟疑,口上却回着道,“大概…是法师慈悲罢!”   “如二叔这么说,我还得好生再谢过法师一回!”   **   寝殿。   皇后正坐靠在榻上,由舒嬷嬷伺候着汤药。   皇帝怀里抱着小公主,缓缓摇着停不下来。“这才两日,她这眼睛便睁得如此大,与你生得太像了。”   约是受了夸,小娃儿咯咯咯地笑起来,惹得皇帝也跟着眉开眼笑,忙将襁褓送回去床榻边上,与皇后一道儿看小女儿头回笑。“笑了,也似你。还有一对儿小梨涡。”   襁褓中的小娃儿看见皇后,嘴角更咧开几分。舒嬷嬷收了空碗,方起身往旁退下。皇后这才从皇帝怀中接过襁褓来,抱着小女儿,轻声哄了哄。   小娃儿触及母亲的柔软,眼皮一搭一搭,便就要睡着了。   皇帝一旁轻声道,“知你受了苦,这姑娘是疼你的。”   皇后望着皇帝笑了笑,方才两句话的功夫,怀中小人儿便咬着小嘴唇鼓着泡泡。酣睡了过去。   皇后弯身,将小人儿方去榻里。随之便被皇帝一把揽着腰身,靠去了他怀里。“你可觉着好些了?”   “吃了许太医两日的药了,好了许多。陛下莫忧心。”皇后也顺势揽上皇帝的腰身,他是帝王,也是她的夫君。这么多年来,二人默契有佳,前朝后宫之间权衡利弊,方走到今日。   “那便好…”皇帝答应着,又轻拍着皇后肩头,“只是那淑妃,朕让人赐了毒酒。至于她父家如今还掌着礼部的大权。你再与朕一些时日抽丝剥茧,与你一个交代。”   “陛下…”皇后支开来身子,望向君王,“后宫之事,莫牵扯去了前朝。淑妃得了惩戒,于臣妾已是有个交代了。”   “教女不严,还妄敢送入宫中。前朝后宫一脉相承,你又怎知道淑妃所为,没人在背后撑腰?”皇帝几分龙威,当着虚弱的皇后,丝毫不软,“你不必再劝,朕自有分寸。”   皇后这方才重新靠回他怀里,“臣妾只是担心陛下。”   皇帝听得拧了拧眉,将人的肩头又捂得紧了几分。“你只管养好身子。”   舒嬷嬷入来,见帝后如此亲近倒也见怪不怪了。舒嬷嬷过去与皇帝送了热茶,与皇后的却是一碗药茶。   皇后从皇帝怀里支开来,接过那药茶,捧在手心里暖了暖身,方听得皇帝提起另一件事儿来。   “这回许家三姑娘与你一同受了些苦难,朕正想着,如何封赏。”   皇后喝了一口药茶,方笑道,“陛下忧心的事情,可不只许家三姑娘。还有明都督吧?都督从十二岁起跟着陛下,是该有个家了。”   “嗯…”皇帝轻答,方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   皇后想起来万寿节那日的一些事情,与皇帝道,“臣妾那日帮陛下试探过许家主母,似是对三姑娘的婚事还有意拖延。三姑娘出身,似也只是许家庶女。陛下得绕过二位嫡出的女儿指婚,怕也得顾及礼数。”   皇帝撂下茶碗,只道,“皇家的事情,不由得她们不同意。”说罢停顿少许,方看向皇后问道,“朕若拟旨,封许家那三姑娘做郡主,可好?”   “入了皇籍,庶女的身份便不再成问题。”   “再加诸,她这回救你,的确有功。”   皇后却是怔了一怔,“陛下可从未对后辈女眷如此大方过。”那姑娘进宫的时日也不过一月有余。再是有功,未免也太快了些。如今皇亲之中,除了王爵袭承,也就信国公府上,有一位被赐封的郡主。   帝后多年来没有女儿,那小郡主性子讨喜,又常常随着陆清煦入宫面见帝后。早几年千秋节,皇帝见皇后着实喜欢那小姑娘,方许了郡主的封号。   皇后正是迟疑着,却听得皇帝叹气道,“朕却也有些为难之处。可,你可还记得仙仙?”   “仙仙?”   “仙仙姑娘?”皇后想起来了几分,当年陛下还是太子,在东宫之中豢养了一位胡姬美人。彼时,朝堂大权还掌在庶长兄摄政王手中。仙仙被太子送去做摄政王的姬妾…   那几年,大周与瓦剌数年的战乱暂且停歇,双方都在休养生息,然瓦剌每年借着每年与大周的邦交买卖,名为交易,实为强掠。眼见国库日渐空亏,太子打算趁着大周实力尚存,与瓦剌人一战。   而仙仙则成了挑唆摄政王和瓦剌国主的那颗棋…   瓦剌拜访,趁夜将美人掳走,摄政王为了仙仙,领兵亲征,然一去不返。空架数年的太子,这才重新拿回朝堂大权。   数月大战,瓦剌终被赶出大周。而京都城也伤痕累累,百废待兴。太子登基三年之后,明煜奉旨寻回摄政王,然以往那个阴狠跋扈的庶长兄,退去周身戾气,拜入西域高僧门下。皇帝请人入相国寺,接任住持,自此圣僧声明在外。   想到此处,皇后也跟着唏嘘,“后来好似也没了仙仙的消息?”   皇帝道,“该是她不想让我们找到罢了。”   “朕依照约定,替她安顿好了双生的妹妹,那一纸身契,早就到了尽头。”   皇后这才想起,胡姬因是异族,在大周的身份地位比寻常女子要低。不能婚嫁,只能做人姬妾。若仙仙也有个双生的妹妹,那该与她的处境是一样的…   “那陛下如今可是知道了仙仙的下落?”   皇帝微微颔首,“昨日桑哲出宫之前,与朕提起了一些…”   皇后警醒来几分精神,正想要再问,小公主却好似醒了些。皇后忙去哄着,皇帝也坐来床榻边上,轻柔地碰了碰那粉嘟嘟的脸蛋…   **   蜜儿再休息了一日,方好起了身。她还住着坤仪宫的西厢客房里,想着不急着去小厨房,倒是去了寝殿外头,托着福康公公进去问了问,可否让她进去看看娘娘。   福康很快出来,笑道,“三小姐,娘娘请您呢。不过小公主将将睡着,您轻声些。”   “嗯。”蜜儿与福康福礼,便轻声入了殿里。   舒嬷嬷正在窗下摇着摇篮。   蜜儿见娘娘还靠在床榻上,便忙去行了礼。   皇后唤了她起来,方再喊着她过去。   蜜儿坐来床边的小凳上,手被皇后牵了过去,“听陛下说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有好些了?”   蜜儿颔首,“已然无碍了。多谢陛下和娘娘关心。”   “那娘娘呢,可还觉着身子虚?若娘娘有想吃的,与蜜儿说。一会儿我去太医院,与许太医商量娘娘的膳食。”   皇后笑道,“你可有心了。只是我想吃的,他们都不让。日日里清汤寡水的,方好补身。”   “那才不是。”   “吃什么补什么。娘娘失了血,该得多用瘦肉红肉。补血健身。”   蜜儿说起,“蒸排骨,炒牛肉片,猪血做汤。我一会儿与许太医说去!”   “那自是好。”皇后抚着她手背,却又几分不明。“你为何,叫许太医只做许太医?是因得在宫里?还是因得有别的芥蒂?”   这话将蜜儿直问住了。她已经许久没开口叫过阿爹了…   “我与阿娘很早便从许家搬出来了,主母容不下我们。阿娘便也不让阿爹常来,说是折煞了福分。”   皇后若有所思,将将想帮着许祯琪说两句话的,说曹操曹操却到了。   福康入来禀话,“许太医来给娘娘诊脉了。”   “宣许太医进来吧。”   蜜儿听得,方起了身来,退去一旁,“不扰着许太医与娘娘请脉。”   皇后笑着:“你便在此候着吧。听听你阿爹说说本宫的脉象也好。”   “嗯。”蜜儿福了一福,方候着一旁了。   许祯琪先行了跪拜之礼。姑娘昏迷的时候,他也去看过,只后来忙着娘娘的身子,便无暇顾及,交给太医院另一位资深太医打理了。又由得明都督上心照料,姑娘面色果已经好转,还起了些许红晕。   许祯琪收敛了心神,落坐去榻边帮皇后请脉起来。   良久,许祯琪得了脉象,又仔细在一旁记录脉案,方起身与皇后别礼。蜜儿自也与娘娘福了一福,“娘娘,我便跟着许太医去趟太医院,商量娘娘明日的膳食。”   皇后许了二人出去。蜜儿方随着许祯琪身后,出了坤仪宫来。   许祯琪看了看旁边的姑娘,“你不好好在房中休息,非跟我去太医院作甚?”   蜜儿忙道,“我自想了好些膳食,与娘娘补血补身的,还想问问许太医可不可以…”   “……”许祯琪叹了声气儿,方引着路往太医院去,“跟我过去也好,我与你诊诊脉,改改药方子。”   许祯琪带着人入了自己那间小膳房。这里专门琢磨药膳用,也备着一些医书在。许祯琪平日不在西边儿的书房,便都在这儿耗着琢磨药材食材。带了人进来,他方放下背着的药箱,让人坐去旁边的小木榻上。   “娘娘的膳食,自还有安嬷嬷她们照料着。你且养好了自己再说。”许祯琪没看蜜儿,边在药箱里寻着什么。   “我都好了,阿爹。”   听得这声“阿爹”,许祯琪手里顿了一顿,半晌,方寻得了要找的银针包裹,行来姑娘身边坐下,与姑娘把脉起来。   蜜儿见状,自问起来:“阿爹可是要帮我施针?”   却见许祯琪食指放去嘴边,“嘘”了一声。“脉象须得静心方能探得准。”   蜜儿这才收了声儿。小半会儿功夫过去,方见许祯琪收回了探脉的手指,从包裹里取了银针来,“袖口卷上去,我与你再扎两个穴位。”   蜜儿照办。又是好一会儿,许祯琪方算是完成了,将银针又重新收了起来。见他还有别的事儿忙乎,蜜儿自去一旁寻了两道儿食材,摆弄起来。   “阿爹这里存着火腿?”   许祯琪还整理着一旁的医案,边答道:“怕病人们舌苔寡淡,吊味道用的。”   “我与阿爹做火腿汤吃!”   许祯琪没说许了,也没说不。蜜儿自在一旁案台上张罗起来。临近傍晚,那锅火腿汤煲好,父女俩一人抱着个大碗,坐在台阶上吹着小秋风,喝起汤来。   蜜儿方放下汤碗,便问起来:“上回阿爹说阿娘生得美,便没有然后了,那然后呢?阿爹是怎么俘获阿娘芳心的?”   许祯琪听得这话,无奈一笑。只淡淡道,“你阿娘,或许从未动过心吧…”   蜜儿怔了一怔,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可再想起搬去甜水巷的时候,阿娘对他的决绝,她问:“为什么?”   许祯琪看了看身边的姑娘,淡淡笑了笑,并未答话。   昨日里皇帝与他说起指婚明煜之事,许祯琪一一应了。万寿节那晚明煜如何待自家姑娘,他也都亲眼目睹了。只是,皇帝说起赐封郡主之事,许祯琪还颇有几分惊讶。   姑娘此回虽有功劳,可赐封郡主未免有些过了。除非、除非皇帝是知道了那件事儿…许祯琪开口试探,皇帝便果断承认了。   “那姑娘本是皇家血统,朕觉着并无什么不可。也当是朕与李氏的一些补偿罢。”   许祯琪正想得出神,手臂上却被人推了一推。   “阿爹,你想什么呢?”   许祯琪望见眼前这双眉眼,与李氏的简直一模一样。他方才又笑了笑,叹声说道起来。   “我想起…你阿娘那夜来寻我的时候…”   “天下着大雨,马车停在许家门前,车轷还裹着泥。是那车夫来找管家传的话,说是求我救人。车门合得不紧,我想着救人,便就没有什么顾忌。揭开来那车门,却见得你阿娘捧着肚子靠在车窗旁,已是要临盆了。”   “我让人将你阿娘扶入府中,安顿下来,再照看她生产。生产很是顺利,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瘦瘦小小,实在可怜。你阿娘却惹了些风寒,那段时日病得厉害。我只好请人来照顾你们母女。”   “我与她,也算曾有过数回的交道。她原在太子府中做舞姬,后去到摄政王身边为妾,身子便都是我照料的。可后她被来访的瓦剌人掳走,一消失便是半年,摄政王也因此亲自出征,与瓦剌要人。你阿娘再回来,便是那日临盆的时候。”   “我本想着,照看好了你们母女,日后的事情便再做打算。可时日一久,我见得她,便会不自觉心生怜悯,朝夕相处,我自认是生了几分情愫。这才与她提起,让我来照顾你们母女。”   “你阿娘在京都城里许也是无处可去,方应了下来。可她于我,始终只有为妾婢的打点琐事,嘘寒问暖,再无其他。我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的。可两年之后,战场上失踪的摄政王归朝,成了大周圣僧。你阿娘方与我说出,你真正的父亲…”   蜜儿心中如被雷击,早没了知觉似的。见得许祯琪眼里深情,只得听他继续说着。   “后来如你所知,你阿娘屡屡在相国寺后山求见圣僧,夫人有意找人跟踪,便就拿了你阿娘的短处。你阿娘唯恐将事情闹大,会毁了圣僧的名誉,这才与我提出,要带着你搬出去许家,不再往来。”   许祯琪话落了音。   蜜儿声音都开始有些发颤了,“你、你是说,你不是我阿爹?”   她将将想好了,想认回来的阿爹,又没了。   阿娘又是谁?她以为阿娘只是甜水巷里长大的美人儿,被阿爹收做姨娘,后做了外室。阿娘怎又成了太子的舞姬,摄政王的妾…那她阿爹又是谁,摄政王么?还是圣僧?或者干脆是瓦剌人?   许祯琪拍了拍姑娘的后背,“莫急,莫急。”说罢,又起身与姑娘倒了杯茶水来。   却听得姑娘开口道,“我不想做瓦剌人的女儿。”   她虽未经历过战争,可也尝听长辈们说起,十五年前瓦剌兵临城下的那场战事。那是大周的仇敌,杀了好多的百姓。   许祯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捧着热茶送去她手里。“你自不是瓦剌人。算着你阿娘的月份,该是在摄政王府的时候有的你。”   蜜儿算是松了口气,抿了一口热茶,方平息了几分呼吸…   摄政王,圣僧,这些名讳,实在是太陌生了…   许祯琪入了膳房,用剩下的火腿汤,煮了两碗面来。“我方让他们去煮药,一会儿药该好了。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方好吃药。”   蜜儿端来那碗面,自还几分踌躇。许祯琪坐回来她身边,陪着姑娘吃面、吃药。   入了夜,方有小内侍来与许祯琪报,“明都督在外头等着三小姐。”   许祯琪叹了声气,扶着姑娘起身,将人送了出去。   明煜觉着今儿丫头的面色不太对,边领着人往坤仪宫走,边问起来,“有心事?”   蜜儿垂着眸,不看他。拧着一双指头,正还想着许祯琪方才的话。肩头却被二叔一把捂着过去,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与我说说?”   蜜儿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望着他面上道,“我,我阿娘不是好人…”   桑哲法师那日出宫之前,曾与陛下在养心殿中密谈。他本候着门外的,却几回听得许家姑娘的名讳。往年那些因果,他也听得些许。还在太子府上的时候,舞姬仙仙,他自也见过。只是没想到,蜜儿竟会是仙仙的后人。   明煜伸手探了探她的小脸,“并非如你想的那般不堪,你阿娘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明煜记得李楚仙有个双生的妹妹,二人从北疆来,相依为命,被奴主鞭打责骂。后来被太子收入东宫之时,姐姐便提出契约的条件,姐妹二人一人与太子为奴,换另一人安稳的后半生。   如今李楚梦早嫁给城南大船商为妻,育有一子一女,锦衣玉食,享之不尽… 第64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2) 大结局(中)   眼看时节就要立冬。   这日还是清早,许家府中,王氏正张罗着家中婢子嬷嬷,置办些府中过冬的物料。却见得安管家匆匆从外头赶进来内堂,“夫人,宫中来了位内侍大人,说是有事情要通传的。”   “老爷昨夜里值夜不是还未回来么?怎又来通传了。”王氏正迟疑,以往宫中来寻人,多半是哪位主子又犯了急症,得让许祯琪入宫诊治。   安管家只道,“这也不清楚。内侍大人道有话与家主说,老爷不在府上,老奴便只能过来请您过去。”   王氏这才起了身,“那便出去问问吧。”   许府门前,红衣内侍正候着,见得许家夫人出来,有礼一拜。“许夫人安好。”   王氏回礼,问道,“公公走一趟可辛苦了。只是我家老爷在宫中值夜还未归。若要寻他,人该还在皇宫才对。”   红衣内侍笑道,“许太医正在赶回来路上,奴家是来与许夫人传话的。”   “一会儿圣旨要来,还得请夫人和老爷,一道儿接旨。”   王氏上心了几分,忙问起,“公公可知道是什么圣旨?”   内侍摇头,“奴家只是来传话,并非来宣旨的。一会儿等圣旨来了,夫人便要知道了。”   “诶。”王氏只得先将人送走,方吩咐管家,去通知然哥和两位小姐。话正还说着,便远远望见得许祯琪的官轿回来,王氏立着门口,没急着进去。等许祯琪下了轿子,方拉着人问起。   “老爷,方宫中来人,道是今日有圣旨来。”   “您可知道?”   许祯琪方在宫中便已得了信儿,只与王氏道:“你等着便知道了。”   说罢,先入了府去,洗面换衣。   王氏跟着许祯琪后头,见许祯琪回了芍药居去,她兀自回来堂中,便见得三个子女齐齐到了。   许君雅头一个凑来,“母亲,该不会是与那丫头指婚的圣旨真的来了?”   王氏冷笑了声,“上回我自与皇后娘娘都说过了,若真要指婚下来,婚期也还未能定呢。那也得等我家嫡女都出嫁,方才轮得上她。”   许修然一旁听得拧了拧眉,“若真是指婚,该为蜜儿高兴才是。母亲何必与皇家过不去。”   王氏虽是看重儿子,可李姨娘那口气,顶着她这些年,便没顺心过。   许祯琪在外头养女人,肚子大了才接回来家里生产。李氏那时在府中的时候,她眼睁睁见得许祯琪对人家的殷勤,那是与她这个正房夫人都未曾有过的福分。都怪那李氏生得妖媚。   “我何必与皇家过不去?这可是皇家偏生要拧着来。”   “你去京城里问问,哪家哪户有先让庶女出嫁,再轮到嫡女的道理?”   “母亲莫非想逼陛下与两位妹妹指婚不成?”许修然淡淡道,“那未免也太看高了我们许家。”   “你…”王氏还是头回被儿子如此顶撞。还是许君雅帮着,“阿兄你今日怎能如此顶撞母亲。”   许修然负手看向外头庭院,“父亲在朝中为官不易,母亲本就应好好张罗□□,将后眷人情处理妥当。此回是皇家的人情,母亲尚且枉顾,更何况其他,不莫是被嫉恨蒙蔽了眼睛。”   许君忿忿,“阿兄的道理说得好听,我们说不过你。”   “你不过与阿爹一样,偏心那丫头罢了。”   许祯琪正换了一身厚官服,寻来堂内接人,预备出去接旨。听得许君雅这话,险些再去请家法出来,“看来上回禁足日子还没够,一会儿接过圣旨,接着去祠堂罚跪罢。”   “……”许君雅收了声响,一脸委屈。   安管家来报,“老爷、夫人,圣旨的仪仗来了。得请过去接旨。”   许祯琪领着一干家眷出来,方见得是江弘亲自来宣旨。许祯琪忙拜见了一番,才带头跪下了。   王氏自也认得这位江公公,每每皇家家宴,便都能在皇帝身边伺候,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不想圣旨是得由得江公公亲自来宣的。   王氏随着许祯琪一拜,听得江公公宣读起圣旨来。道是他们许府三女,聪慧伶俐…   王氏正确定了几分,皇家果真是来指婚的。可再往下听,方觉不对,什么册封福真郡主,什么赏赐城北郡主府…那个贱人的女儿,凭什么荣享郡主封号?   待那江公公读完,许祯琪自起身去接了旨。王氏方颤颤巍巍被许修然扶了起来。   江弘见得王氏面色,还帮着许祯琪问了问,“夫人可还好?这可是喜事儿,莫要伤悲。福真郡主深受陛下和娘娘喜爱,择吉日便搬去郡主府了。那也是许家的光耀。”   王氏这才挤出几丝笑意,“多谢江公公美言了…”   许祯琪将江弘送走,方转身回来望着王氏那一脸惊愕未定的模样。只淡淡笑道,“怎的?皇家封赏我许祯琪府上一个福真郡主,你还不乐意,不高兴?”   王氏方还想着拖延婚期,皇帝这是压根不给她留后路的。眼看那丫头攀高枝儿,她这个主母管不着,什么许家的光耀,与她又有关系?   王氏冷笑着,“那丫头出息,可比你许祯琪出息。”   许祯琪摇摇头,兀自入了府里,又将王氏叫去芍药居了单独说话。“你自记恨着李氏这么些年,今儿我也与你将话都说明了。”   王氏立着堂内,怔怔,“什么?”   “你只以为那是我在外头养的女人,大着肚子便进了许府,可曾想过那并非我的女儿。那丫头如今封赏郡主,并非因得我许祯琪。你可知道相国寺圣僧是什么身份?放做以前,那是陛下的庶兄,是大周的摄政王。”   王氏只觉脚下发软,哪里曾想过,那丫头本就是皇家的女儿,现如今看来皇家还尚未与她计较…王氏一把摔坐去了地上,却听许祯琪再道。   “我与李姨娘并无分毫越矩,你可曾知道?”   “这么些年嫉恨的人,竟不过一场假象。可觉着自己好笑?”   **   立冬。   天寒了,马车缓缓停在相国寺门前。蜜儿伸手去探了探食盒子底下,看看是否还温热着。马车门却被揭开,明煜从外头伸手入来,“下车了。”   蜜儿扶着他,踏着马前石下了车。他又将她披风的衣领再拢了拢,“风大,当心寒凉。”   “不冷。方车里的炭炉子暖着呢。”蜜儿笑着望着他。   明煜只见丫头脸上红扑扑的,伸手去探了探,果真是暖暖的。这才放心让人进去,“法师在斋堂,快去吧。”   “好。”   “那二叔你等等我。”   那丫头笑着扭头,被门前小厮引入了寺里。明煜负手转身回来,张琪凑来笑道,“都督,这陛下怎就封了姑娘个郡主,什么时候才指婚呐?”   明煜拧了拧眉,“看来近日太平过了头,同知大人,可是很清闲?”   “……”张琪不想碰了一鼻子灰,忙合拳一拜,“没有没有。陛下正查那礼部的事儿,我等都十分上心,都督。”   明煜淡淡一笑:“那便好。”   蜜儿入了斋堂,果见得法师正在一张方桌前等着了。蜜儿忙将食盒子放下,合掌与法师拜了一拜。她心中慌乱,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   是要多谢上回法师替她求情呢?   还是要与法师说阿娘的事儿?   或者,她能不能开口认人做阿爹啊?   自打陛下许她来探望法师一回,蜜儿夜夜都睡不好,全在想着这问题。她正紧张,却见得法师温温和和,与她还了礼。“女施主上回受了伤病,近日可还安好嘛?”   蜜儿点点头,“我都好全了,法师。”   “陛下让我来看看您。”   桑哲微微一笑,“陛下有心了。”   蜜儿这才想起一旁的食盒子,“我、我做了些素饺子。今儿立冬,特地来奉养法师的。法师莫要嫌弃。”   桑哲道,“来坐吧,不必拘泥。”   蜜儿坐下,方从食盒子里取了的满满一盘饺子出来。“寺院不能食荤腥,我都与他们问清楚了,不会有法师不能吃的!”   蜜儿打听得辛苦,戒用得也辛苦。辣味属辛,韭蒜为荤,都不能用。醋都不能蘸。只好用别的了。   桑哲却见得那满满一盘子里白花花的饺子,却透着不同颜色的馅儿色。又听得那姑娘与他一一指着说道起来。   “翡翠色的是冬菜豆腐馅儿,鹅黄的是冬菇豆腐馅儿,白的是三鲜粉丝馅儿,还有粉红的那个,是胡萝卜粉丝馅儿的。”   “头一回与法师做吃食,蜜儿不知您的口味,便一样儿的作了一些。”   桑哲不紧不慢,一样的尝了一个。便听得那姑娘问起,“法师喜欢哪一个口味?”   桑哲笑道,“以平常之心品用食物为天养,万般都是法相,并无差异。”   “……”蜜儿听不懂。可方还有些小高兴的,此下嘴角便就搭隆了下来。   桑哲见姑娘脸色不太对,这才随意一指,试探道:“这个白色的,最好吃。”   “您喜欢吃三鲜粉丝馅儿的!”蜜儿心中高兴,可算知道阿爹的口味了。“我还会做粉丝汤,下回带来与法师尝尝!”   “也好。”桑哲笑着。   蜜儿还以为法师会拒绝,他们出家人不是不喜欢被人打搅么?蜜儿没多想,方又笑起来,“法师平日里什么时候有空闲啊?我可以常来看看您吗?”   桑哲摇头,“相国寺乃国寺,除了皇家祭祀,不许外人出入。”   “……”蜜儿委屈起来,声音也小了几分:“阿娘不在了,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桑哲许久未动凡心,竟也不由得心中一酸,合掌胸前,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方重新看回眼前的姑娘,“佛门广纳善缘,每每初一十五,寺门为百姓敞开。若想见我,便来斋堂寻我。”   “嗯。”蜜儿嘴角重新翘起。方去第二层食盒子里,端了两样儿小菜来。“法师也尝尝这个!”   “如此多的斋菜,我一人吃不完。”桑哲说着,让一旁小僧另送一双筷子来,“姑娘可愿随我一起吃?”   “好。”蜜儿求之不得,接来筷子,便见桑哲又夹了个胡萝卜的饺子。她也随着去夹了一个,放去嘴里。见桑哲又吃起她炒的豆腐,蜜儿也跟着,吃一筷子。左右,阿爹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桑哲发觉姑娘的动机,抿唇笑了笑,抬眸却见姑娘嘴角挂上的碎豆腐,方伸手去与她擦了擦,“姑娘,慢些吃。”   **   小公主满月了。皇帝念着皇后身子还未好全,并不打算办满月宴。打算着看看百日之时,皇后的身子,再另做决定。   小公主满月后,日日便有皇家家眷,入宫来探望。   小公主又长开了些,眉眼与皇后娘娘生得一模一样。蜜儿只听得敬王妃赞叹着,还曦日后定也是如娘娘一般的大美人。   这日晌午,却是信国公夫人带着世子爷与小郡主前来探望。三人一道儿探望过皇后,看过了小公主。待着国公夫人与娘娘说话的时候,小郡主便坐不住了。   “娘娘,我好不容易进宫。阿兄答应了,要带我去御花园儿里玩儿的!”   国公夫人正拉了小女儿一把,“在娘娘面前,怎如此唐突。”   “哪里唐突了?”皇后笑道,“女儿家便是这般活泼些才好。便让世子爷带她去吧。”   国公夫人这才谢过。方许了陆清煦带妹妹出去。   兄妹二人正要走,蜜儿正与皇后送了汤药进来。小郡主认得出来人,一把来拉着蜜儿衣袖,“姐姐也在这儿?姐姐也随我一道儿去吧!”   蜜儿方要与小郡主解释,她还得当差呢。便听得娘娘开了口,“星檀她难得进宫来一趟,你便随着她吧。”   蜜儿只好将汤药送去娘娘面前,“今日是五指毛桃鸡汤,娘娘趁热喝下吧。”   皇后微微颔首,方看了看蜜儿身后的小郡主,“她等着你呢!”   陆清煦牵着妹妹,从坤仪宫里出来,便由得内侍领着,往御花园中去。蜜儿自跟在了兄妹二人身后。   小郡主不大满意,牵着蜜儿走来了自己身边。“姐姐,你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上回那些海鱼大虾,我都还想着呢,姐姐下回去我家做来吃吧!”   陆清煦忙拉了拉妹妹。“姐姐如今也受陛下封赏做了郡主,日后与你品阶都是一样。你再说这些话,可是无礼了!”   星檀看了看阿兄,又望了望蜜儿,“姐姐也做郡主了?那可好,那日后我可有人玩儿了。”   蜜儿只笑了笑,“小郡主不嫌弃,我还做饭与小郡主吃。这回我们一起吃!”   星檀笑嘻嘻地连连拍手叫好。   三人被领来了御花园。蜜儿远远望见那边的两层小亭,方觉着几分眼熟。这才想起,这里她是来过的。蜜儿与小郡主指了指,“我们去那儿,那儿能看见御花园全景的。”   “嗯,就去那儿。”小郡主一口答应,阿兄也不要了,只牵着姐姐往如亭里去。   陆清煦在后头望着两个姑娘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蜜儿领着小郡主上了二楼,去了那窄廊。靠着槛栏,白日里的御花园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小郡主方六七岁,够不着槛栏,正心急。陆清煦赶来,将小妹一把抱了起来。   “哇!”小郡主骑上哥哥肩头,见得楼下的御花园和湖面,长长一声赞叹。   陆清煦连连嘱咐着,“莫乱动,当心摔下去。”   皇帝正从朝堂上下来,预备去坤仪宫中看看皇后,经过御花园,却听得如亭上小女娃儿咯咯的笑声,这才微微驻足,看了过去。   明煜随着皇帝身后,却见得远远如亭一角上的那副画面。   陆清煦肩上扛着小郡主,正问着蜜儿什么话。那丫头也不知答了什么,方指了指湖面的方向。便见得三人消失在了那槛栏后去。   明煜心里沉了一沉。   皇帝不免回身来“提点”一番,“怎的,福真郡主还未指婚,可莫去错了别家府上。”   明煜垂眸轻道了一声“是”,方随着皇帝继续往坤仪宫里去。   小郡主心情好,逛完了御花园,又拉着阿兄和姐姐去了湖上竹桥上走了一遭,回到来坤仪宫的时候,已近了中午。国公夫人被皇后留下用膳,陆清煦这才带着小郡主入了偏殿。   蜜儿寻去小厨房,娘娘的饭菜早被安嬷嬷准备好了。蜜儿只好帮着,与娘娘上了两道儿菜。入来偏殿,却听得陛下道,“福真郡主侍奉皇后有心,你身上伤痛还未养好,今日午膳便不必伺候了。”   蜜儿听得陛下话里意思,几分不明。她身上的伤病都好了大半月了,怎就还未养好了。可皇帝都开口了,她也只得与帝后作了礼,然后退了下去。   寻得回来自己厢房,房门却被人一把合上了。蜜儿听得屋子里有动静,还未反应得及,腰身上便被什么东西一卷,她身子轻,直被他压去了门边上。   “二、二叔,你怎么在这儿?”   “方去哪儿了?”   二叔话里似是压着几分气息,蜜儿却见他眼里的腥火,心口也跟着紧了一紧。“国公府的小郡主来了,皇后娘娘让我陪着小郡主去御花园逛逛…”   “怎、怎么了,二叔?”   “和世子爷一道儿去的?”   蜜儿迟疑了一会儿,方猜着几分,眨了眨眼,方道,“嗯…”   她想着大大方方认了,才不会惹他怀疑吧。谁知腰身上那只大掌忽的紧了紧,掐着她骨肉直疼。   “你…”你做什么呀?   话未说出口,唇上忽的一片温热,鼻息里全是那松墨的香气,她尝试着推人,小小的力道儿,却又不知该不该反抗。与上回不同,有什么东西在撬着她的唇瓣儿,星星点点啄着她的下唇,那东西便直探入了齿间…   触及那舌尖,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却早被他拿捏着紧紧贴在他怀里,已然彻底沦陷,她只好放弃了挣扎。由得他在嘴里挑*逗玩弄,心间也不觉跟着温热起来,潮水席卷,她只觉呼吸都快要没了,脸颊也滚烫…   不知多久,她方才被缓缓放了开来。睁开眼来,却见那人眼底腥红…   “二叔…”她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唇上再次沦陷,方蜻蜓一点,便听得那嘶哑的声线凑来耳边,“不许再叫二叔,叫煜哥哥…”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正是阳春三月,周府上的迎春花都开了遍。   过冬的时候,慈音从西边儿厢房搬来了东边儿,东边儿暖和,日日午后都有太阳。周玄赫搬着去了西边儿,却是染了一回风寒。慈音没忍心让病人在那边挨冻,便让人将他的床褥搬了过来。   西厢房除了一间卧室,还有一间暖阁,正好便让周玄赫睡着暖阁里了。   这般只隔着一间屋子,二人倒是同起同眠。周玄赫除了在外应酬,陪老太太吃饭,便与慈音一道儿用膳。   这日早早下了早朝,正从如意楼中买来一道儿新笋儿,想午膳与慈音加菜。回到来西厢房里,却见得圆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慈音端正坐着桌前,正写着什么。   周玄赫没出声,方走近几步,便见得那纸上“和离书”几个大字。他忽觉心有点儿梗,“娘、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约好了,过了新春便算是与皇帝有个交代了?我先写好了,周郎再看看合适不合适。”慈音话说得淡淡,却见周玄赫摸着胸口咳嗽起来。   “娘子,我…我怕是命不久矣…”   “……”慈音放下手中笔,抬眸直直望着眼前跳脚的小丑:“大夫昨日才来看过,说你风寒已经好得干净了。今日又是怎么命不久矣了?”   周玄赫知道骗不过了,忙转了话术,“那个…说错了。”   “是,是老太太她病了!”   慈音的和离书方写了一半,念及这段时日来老太太待自己的好,方没忍得住,“老夫人怎么了?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还、还没。”   周玄赫忙着现编,“我也是方听得管家说的,自过来喊着娘子一道儿去探探老太太。”   “那还等什么?”慈音说罢了,便起身往外头去。   周玄赫忙去门边取了披风来与她披上:“早春也凉着,娘子多穿一些。”   跟着人出来门外,他方忙拉着随从小厮悄声说了句什么。   “周郎?”慈音在前头喊他。   周玄赫忙收了话语,对小厮督促一声,“快去。”罢了又自理了理衣襟,跟上媳妇儿去了。   老太太生龙活虎,正邀着隔壁王家和杨家的太太打马吊。缺一条腿儿,捉着老嬷嬷来撑场子。老太太正嫌着老嬷嬷打牌畏首畏尾的。   那老嬷嬷只道,“几位太太玩儿得大,奴婢身上可没几个钱呀…”   嬷嬷说得也对,老太太发了愁,想来媳妇儿带来的嫁妆…寻她来,总没错的。正要让人去传话的,却见得儿子身边的随从入来。   “急匆匆的像什么话?”老太太见不得人急,斥着人。   却听那随从道,“公子爷叫我来与太太说句悄悄话!”   老太太听得是儿子的意思,方让那随从过来。   王家太太、杨家太太被撇开来一旁看着,不明所以。方一句话的功夫,便见周老太太拍了桌子,“走了走了,今儿不玩儿了。该日再约。”   王家太太与杨家太太几分扫兴,结了账,说了些不高兴的话,便就往外头去,却被老太太喊住了。   老太太吩咐那随从,“带着两位太太从偏门出去,可莫撞上了大娘子!”   “诶!”小厮答了话,自领着人从和善堂侧门出去,又百般绕着道儿,方将两位太太送出了府去。 第65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3) 大结局(下)—……   慈音入来和善堂,并未觉着什么异样。问起一旁婢子,“老太太人呢。”   婢子只道,“太太从早晨起来便不大舒服,方用了几口早膳,便就回房里歇下了。”   慈音正打算去卧房探探老太太。周玄赫却一副并不打算跟上来的模样。慈音回身问他:“你不去看看老夫人?”   周玄赫只道,“我先去让他们叫个大夫来。”   慈音与他出着主意:“让人看看许太医府上,两位太医可有哪位在休沐呢,请其中一位来便行。我先进去看看老夫人。”   “诶。”   周玄赫好声好气送走了人,方忙着回趟清凉台,起了纸笔,写好封字条儿让小厮去许府上寻人,嘱咐着:“这可得送到了,不管哪位太医来,让太医先读读这封信。”   小厮应声去了。周玄赫这才重新回了和善堂。   卧房。   老太太靠着床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慈音喊着丫鬟送来热水,正一口口喂着老太太,“夫人觉着怎样?哪儿不舒服,一会儿太医来了,慈音好与太医说说。”   老太太咳嗽两声,便见儿子进来,自将声音调大了些,道,“好多年前的老毛病了,这心里泛苦水儿,没胃口,没精神…”   周玄赫入来,帮着老太太圆谎。“是阿爹去的那年留下的病根。”   老太太点头两下。   慈音叹了声气,“那一会儿让太医好生看看,开些药汤膳食的,慈音伺候着您。”   老太太听得几分喜笑颜开,忙又依着病况做戏遮掩,“诶,可不劳烦慈音费心。由得嬷嬷们伺候便好。你呀,也多顾着自己的身子。玄赫紧着你呢。”   “……”慈音无话。等婢子再端来补品,方又伺候老太太喝下。   小半个时辰后,许修然来请过脉象,给周玄赫对上了个眼色,便就依着书信上的言辞,与慈音解释老太太的病况:“老夫人得好生卧床静养,不能受得刺激。”   慈音送走许修然,方正要回和善堂里侍奉老太太,便见得周玄赫立在眼前。   “娘子,阿娘这般情况,和离的事情,可得等她好了再说。”   “许太医都说了,她老人家可受不得刺激呀…”   “……”慈音绕道过去,“待老夫人好些再说罢。”   **   小半月过去,老太太身子稍稍见好。   慈音侍奉老人,近日也不常出门。周玄赫自带回来一份请帖,道是国公府上办春宴,与她放个小假,带她去用宴散心。   时近四月,天气暖和。   信国公府中又是一派新春景象。慈音随着他入来府中,走得不急,正路过那假山后的小棋桌,方想起来一年前的时候…   她有意设局,请君入瓮。周侍郎大方落网,便牵扯得周府与明远之间的那一番风波…   周玄赫见得人出了神,走来碰了碰慈音肩头,“娘子,走啦。”   慈音这才随着他身后,继续往府中去。   那金贵的孔雀,换做三只幼年的梅花鹿。那小鹿身形健美,毛色澄亮配着星星点点的斑纹,如草原上淡淡的星辰。   贵女们围着一处,倒是说起来,这三头小鹿是新春开猎,世子爷在围场设下陷阱补获的。运回来养在府中,哄得小郡主开心。   小厮来送着装着青树叶的竹篓子来,周玄赫争着接来一个,送来慈音手里。几个没抢得到的贵女面色不大好看,结伴儿走开了。   慈音喂了两片叶子,那小鹿嘴吃的巴巴作响,实在可爱。   周玄赫见得人笑,得意得很,正要将手轻放去人家肩头的,却见慈音回身将竹篓子塞回他怀里,“林姐姐来了,我去与她说说话。”   周玄赫重重叹了一声气。方见得媳妇儿快步寻去了对面的小径,迎面与林嘉筠说笑起来。   慈音打趣着林嘉筠:“新年之后便没见得姐姐,这阵子,姐姐越发清瘦得好看了。”   林嘉筠拉着人,又指了指身后的小厮,“母亲省亲去了,没来成。叫我送些礼与国公夫人去。你同我一道儿吧。”   慈音应声,便随着林嘉筠,去了国公夫人的葳蕤苑。   偏堂里,国公夫人抱着小郡主,正品着桌上茶点。慈音陪着林嘉筠进来的时候,见得世子爷也在。二人一道儿与国公夫人和世子爷作了礼。   林嘉筠这才让身后小厮,将礼盒送去国公夫人面前。林嘉筠替母亲几番寒暄,却见小郡主从国公夫人怀里溜了下来,蹿去一旁世子爷怀里。她方不自觉扫过世子爷的面色,却见得世子爷一双慈眸也正落在自己身上。   到底还未出阁,林嘉筠再是大方的人儿,也只忙垂眸下来。接了国公夫人的话去。   “母亲和父亲身子都好。父亲近日还总说起,寻得及样儿好木头,要来与国公大人一道儿赏赏…”   小郡主趴着兄长耳边悄悄地说,“林姐姐好看又温柔。让她做我嫂嫂好不好?”   陆清煦被小妹逗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惊动得一旁国公夫人与人说话了,国公夫人方转眸回来道,“星檀又逗着你兄长什么了?”   世子爷一把将小郡主抗上肩头,“没什么母亲。我带着小妹先出去逛逛。”   林嘉筠被国公夫人留着屋子里用膳,外头贵女们则由得世子爷另外安排午膳。慈音却想起来周玄赫,这便暂且与国公夫人辞了别,道是要去寻她家周侍郎去。   待国公夫人应了声,慈音方小声与林嘉筠道,“林姐姐,下午我们诗会再说说话。”   从葳蕤苑中出来,一路都是园林小径,也不知周玄赫此下去哪儿了。慈音只好寻得来贵女们用膳食的地方。四处看了看,不见周玄赫人。她方又从这绮香斋中出来。   问得一旁小厮,方得知公子们用膳,在隔壁临江阁。慈音这才再寻了过去。   将将走到临江阁门前,林家老三醉醺醺提着壶酒从里头出来。慈音走得急,与人撞上正面,忙打住脚步福了一福。在林家府上寄住的时候,她便知道这林家老三。   林家长子次子,皆考了功名,在朝中寻得一职半差,只待日后慢慢提拔升迁。唯独这老三,是林内阁唯一妾室所出。教不好,混不吝。在官场边边儿上混吃混喝,七街八巷里逗猫遛狗。   慈音那时在林府,便刻意地离这老三远一些。今日却刚巧撞上了,念着是林家的人,只得问了声好。   林三正喝着兴头上,里头公子哥儿们正用诗词行酒令,他半句话也插不上,出来外头寻乐子,却见慈音来了。林三痞模痞样儿,喝了一口酒去。   “四妹妹,你今儿也来了啊?”   见得慈音盘着的发髻,林三直冷冷嗤笑了出声儿来,“哎哟,我的好四妹妹,怎就给周玄赫那小子糟践了。”   慈音听得他话语含糊不清,此下言语还轻佻起来,自往后退了两步。谁知,那林三竟是又跟过来两步。“兄长还请尊重些。改日回到林府上,父亲母亲面前还得好好说话儿呢。”   慈音有意提醒,林三却直啐了一口。“提那两个晦气的做什么?”说罢,又嬉笑起来,那一副色相嘴脸,直叫人恶心想吐。   “周玄赫那小子一看就没好好待你。”   慈音见他要伸手过来,忙往后头躲。方从葳蕤苑中出来,她身旁便没人跟着,此下更是无人了。眼见得那恶心的大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脸,却只听那林三闷地一声,整个人便都倒去了地上。   慈音看到了周玄赫。可周玄赫也没站住多久。   林三地上摸爬起来,回敬了周侍郎一拳头。“你特娘的!”   周玄赫拳头不及林三的快,也没工夫说话。伸手便掐着林三的脖子去。林□□脚一勾周玄赫的脚踝,二人拧着一团,便滚去了地上。   慈音一旁看得几分心惊胆战,见得一旁世子爷带着小郡主路过,这才赶紧求救去。   这边动静不小,世子爷喊人将两人拉扯开来的时候,临江阁门前已经围起一圈的公子和小姐们了。   林三喝了酒,被几个小厮架着一旁,嘴里还不肯消停。将周玄赫祖上十八代一一问候了一遍。   慈音忙去地上捡了人起来。见得他那一脸鼻青脸肿的,肚子里便蹿着气儿。再听得那林三还在大放厥词,慈音直起了身,周玄赫见状不妙,可拉也没拉住人。便见得平日里乖乖巧巧的小媳妇儿,从地上捡了那酒瓶子,往林三面前行了过去。   林三死皮赖脸,“四妹妹,果真还是心疼我的。”   “你等等老子,老子替你撕了周玄赫那丫的。”   林三话还没落,便挨了慈音一嘴巴。人还不知死活,笑道,“啧啧啧,小美人生气起来都好看。”   听得这话,周玄赫蹭地起了身,将慈音拉来身后。直往林三那要害地方踹了一脚。“你再敢说一句,老子叫你入十八层地狱。”   林三捂着小肚子,疼得脸都变了形,直望着周玄赫还想说什么狠话。哗啦一声,一壶冷酒从头顶淋遍了全身。   慈音爽了气儿,直将那酒壶摔碎去了地上,方拉着周玄赫,“跟我回家。”   一干公子小姐们看得一场好戏,笑着离场。   “还以为四小姐是个文弱的性子,今儿算是见识了。”   “别忘了那可是明大都督的亲妹妹,那无赖惹谁不好?就算要告状,怕也是没处告去…”   “倒是那周侍郎,风流的公子哥儿的,如今可有人管着了。”   “那可不是一物降一物么!”   周玄赫一身的伤,自不好在国公府上多呆了。慈音又与世子爷道了声谢,这才领着周玄赫回了周府上。   **   清凉台西厢房里,嬷嬷送来热鸡蛋。慈音用帕子包着鸡蛋,一处处与他热敷着。   周玄赫见得媳妇儿那紧张的模样儿,心里头欢喜着,面儿上却一副苦相,媳妇儿每挪一处地方,他便跟着哎哟一声,此下不好好珍惜媳妇儿待他好,若以后真的和离了,怕就没这个机会了…   “你也是的,不会找人来么?非得自己动手?”   周玄赫顺着她这话,捏起正揉在自己面上的那只小手来,“他那几句污秽的话,我听着难受。这拳头它不受我管呀!”   “……”慈音拧了拧自己的手。   “您的拳头不受您管,可是自己飞去林三脸上的?想打架还寻什么借口呢?”   **   清明,礼部尚书胡江培被诸多大臣弹劾。实则是镇抚司搜寻得证据妥当,皇帝方示意几个大臣一同进谏。   胡江培为官二十载,功绩寥寥,罪状却条条可数:   明处,乃是贪赃礼祭银款。礼部每年负责朝堂大小祭祀不下三十场,搭建礼棚,修葺行宫,典礼大小事务,胡江培分毫不落,悉数都交予亲家大舅小舅去办。其中回扣数目,白银过万。   暗处,则是培养了淑妃这个好女儿。于皇后身子造成的损伤,皇帝自然铭记在心。   只是这一回弹劾,牵连整个礼部,在京中的十数位侍郎干事,滞留在金銮殿上,与胡江培一道儿被盘问审查。皇帝对此事儿秉公办理,连周侍郎也未能例外。   周玄赫上朝一去不归整整三日。   一向大条的老太太也不由得紧张来几分。原本还是装病,这下有了心事儿,吃不下睡不着,自也不用装了,是真病了。慈音这才看出来些许异样。   老太太平素里还什么都尝一口,看她一眼,像是怕她发现什么似的,再推挡开来。周玄赫上朝未归这两日,老太太可是什么都不尝了,那是真真的吃不下东西了。   此下自也不是与老太太计较的时候,只是慈音也觉着自己心头上蹿下跳的,与老太太一同吃不落睡不好了。   这日一早,慈音便让人备着马车,往明府上去。想正好借着哥哥今日休沐,与他打听打听周玄赫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   明府上下正忙着筹备大婚。皇帝赐婚那日,将成京候爵也归还了明府,可谓双喜临门。   慈音见得满目的红彩,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来了安槐院见得哥哥,便忙打听起周玄赫来。   明煜本还想催促着妹妹早些敲定那和离的事儿,听她反倒是担心起周玄赫来了,到嘴边的话生生被噎了回去。只得将周玄赫的情况与慈音说明。   “陛下惩治礼部尚书,自想要连根拔起,他们一干礼部侍郎干事,该还在金銮殿偏殿内喝茶。这事情,陛下亲自盯着,镇抚司也是管不了的。”   两天来,慈音总算是听得那么一点点儿那人的消息。心里落了些许定,周玄赫不是贪赃的人,平日里,礼部的人也不大喜与他往来。那周阁老书房中的家教还在,慈音更愿意相信他的清白。   虽是在心中与自己这么交待着,可心绪却丝毫没平静下来,从明府里出来,慈音只觉手心上都发着寒凉。眼下分明已要入夏了,她身上的寒症也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慈音没让车夫回去周府,而是让他们行车去了德政门外。   德政门再往宫中去,便是金銮殿了,周玄赫这回若能活着走出来,她该就能在这儿见着人…   春夜难眠,小雨之后,两侧官道儿上也起了些许泥腥。   望着德政门城楼上数盏灯火,慈音迷迷糊糊,却又睡得不沉。恍惚之间,只想起大婚之后,在清凉台中的点点滴滴。那抹修长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慈音方沉沉睡着了一会儿。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各部官员又匆匆开始入宫上朝。周府的马车只得往旁边靠了靠。   太阳缓缓升起,天渐渐热了起来。眼见得上朝的官员又悉数从德政门内出来了,却始终不见礼部人的影子。   小厮一旁劝了劝,“大娘子,您昨夜到今日便没吃过东西。再是担心着公子爷,可也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啊。不如,先回去府上,修整好了再想别的办法?”   慈音这才发觉,身上早没了气力。正要吩咐小厮回府了,却见得德政门里,稀稀疏疏走出来几个官员来。   那些个官员,身上的官服都皱了,帽子也不戴,捧着怀里。面色憔悴,各个儿满脸都是胡渣…   小厮眼力儿尖,认得出来其中一个,“诶,那是杨侍郎呀。和公子爷共事儿的!”   慈音几分喜出望外,扶着小厮从马车上下来。往德政门里张望着。方往那边行了两步,果见得周玄赫独自一人掉在最后,缓缓从门中行了出来。   “是周郎…”慈音高兴起来,与一旁小厮说道。   “大娘子,是公子爷出来了!”小厮忙回了话,便见得身旁的人已经小跑了过去。   周玄赫远远望见那抹瘦弱的身影,连日来于那偏殿之中的阴霾一扫而散,见她小跑着,又觉心疼,忙就自个儿加快脚步,迎了过去。   刚走到人面前,脸上却挨了一巴掌。   “……”周玄赫几分怔怔,“娘子不是来接我的,怎就先动手了呢?”   慈音话里全是埋怨,“你三日不归,与家里一条信儿也没有。阿娘等得都心急坏了。”   小厮跟了过来,气喘吁吁忙与公子爷道,“大娘子在这儿等了您整整一日了,公子爷。”   慈音心中一时气愤,一时又心酸,不知怎的,眼泪便就那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再看着眼前周玄赫,面上生满了胡渣儿,本是一双清澈的眸子,这几日来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生得多了几丝青霾…   她心口里疼,也不知是为了谁。方抬手抹开了泪珠子去,便见得那人俯身下来,捧起她的脸颊,直寻着她的唇齿去。那般温柔,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她却生生让他闯入禁地,在舌尖上轻轻吸吮…   半晌,那人方才放开她来。慈音却见得他眼里星星点点,也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着。   她哭着问他:“周、周玄赫,你方才做什么了?”   话还未落下,身子便已一轻。周玄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吩咐小厮,“备马,回府。”   小厮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自当方才什么也没看到,老老实实先往马车旁小跑了过去。   周玄赫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儿,温声问道,“娘子方才不想么?我以为娘子想的。”   慈音一拳锤在他胸口,“谁想了?”   “你放我下来。”   “不放。”周玄赫摇头。   果真,直到马车缓缓开动,慈音也没被周玄赫他放下来。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周玄赫的大腿上,双手勾着他脖颈,腰身被他轻轻揽着。   不知怎的,她不想动,又轻轻偎去他胸前。却听得周玄赫道,“娘子这般心疼我,我们回家生个儿子好不好?”   “……”光天化日,虎狼之辞!   慈音在他怀中摇头,“生儿子疼。”   周玄赫拧了拧眉,只得小声试探:“那…我们不和离了行不行?”   怀中人半晌儿没动静,周玄赫直垂眸下去看了看,方撞见那双微微泛红的杏眼,那声音小鹿般的在他心口道,“先、先凑合着过吧…”   **   有得整个冬日里的药膳养着,皇后的身子日渐康健。   蜜儿算是完成了此回入宫的差事,方与帝后暂且辞别,回了如意楼中打理生意。   在宫中陪着皇后久了,京中贵女都认得差不离。招呼起客人们来,更是轻松了些。只是世子爷又寻了新的生意来,这日中午便约了南郊船舫的老板一道儿吃饭,打算商量商量买卖几艘船舫的事儿。   蜜儿随着世子爷早早出了城,饭局约在了南郊最大的船舫“花鼓海”上。这本就是贾家船舫自己的产业,装修精致奢华,能住宿、能吃饭、能看歌舞看杂耍看大戏,楼下还有满满一层的大赌场。   贾老板客气,寻得最大的一间厢房来招待世子爷。   蜜儿只见那贾老板,虽是商贾之士,穿着却低调中透着些许雅致。话语之间,温柔和气,已然多有朝中士大夫的风范。来的路上,她便听得世子爷说起,这贾老板的先辈原也是在朝中为官,只是因得犯了些事儿,方才落难为民。   可贾氏家法风气尚在,不在朝中作为,那便在商场闯荡,果然开辟出另一番天地来。   蜜儿随着世子爷身边,听着好一会儿他们聊着话。头回见面,多是寒暄说辞。蜜儿寻着些借口,打算出去看看。   这大船舫,她还是第一回 来。本预备着去下头堂食看看别的吃食如何的。走来船边,却被眼前一片烟波缭绕惹住了眼。   眼下正是晚春,早晨又下过一场小雨,湖面上扬起一片水雾,将眼前山水拉起一片朦胧的帷幕。   蜜儿正看得出了神,身后却有人问道,“姑娘,请问,你可曾认识李楚仙?”   蜜儿听得阿娘的名字,自忙转身回来,却见得眼前女子与阿娘生得一模一样,正淡淡望着她微笑。   蜜儿几分不可置信,烟雾之中,她可是见得鬼魂了?正急着靠近过去,却见得一旁冲出来个四五岁的小丫头,直抱住了女子的裙角,“阿娘,福娘要抱抱。”   蜜儿这才顿了顿足,见那女子抱起小丫头,蜜儿这才将那张脸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副眉眼精致如画,富态安然,不见年岁磨折。那并不是阿娘…“你是?”   女子笑了笑,只道,“我认得你腰间这个铜铃。我与孪生的姐姐,曾一人有一个。不过后来,我们走失了…姐姐临行,收走了我的铜铃,让我不要再找她。”   蜜儿伸手摸去了腰间的铜铃,又再看了看女子的容颜,“我能冒昧问问您的闺名吗?”   女子笑道:“李楚梦。”   **   薛家酒坊。   金氏与兰哥儿整了整衣衫,又轻声嘱咐了些什么。三年寒窗终是要上考场了,兰哥儿却也丝毫不怯,打早儿起来便精神奕奕。   金氏早与儿子准备好了干粮行囊,将人送出来大门口,便只让家中小书童跟着。兰哥儿与母亲说了别,方带着小书童步行往夫子庙去了。   方转来大道儿上,却生生撞见个人。   银荷怀里抱着包裹儿,险些撞上兰哥儿怀里。   兰哥儿怔了一怔,一年不见,眼前的银荷晒黑了,也结实了,最重要的是,脸上那股子生气儿,是以往他也未曾见过的。   “你…你可还好?”兰哥儿先开口问着。   银荷笑了笑,“与阿爹在城外忙生意,我很好。”   银荷答完了话,方与人福了一福,见得一旁书童面色焦急,方想起今日是会试的日子。银荷笑道,“薛公子赶着去考场吧?别耽搁了!”   “好。”明明话落了,兰哥儿却依旧生生怔在原地。如今的银荷,眼底灿烂如星河,只是已经没有了他。人抱着怀里的包裹去寻了候着一旁店门前的年轻汉子。他只远远听得二人说话。   “杨郎,那些肥料都寻得了。我们快回吧,阿爹该等急了。”   他见得银荷挽上了那汉子的手臂,眸色里欢喜着。   等得二人走开许久,他方重新听见小书童催着,“少爷,赶紧的吧。迟到可是进不去夫子庙的!”   兰哥儿这才重重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去,无奈笑了笑自己。   方与书童一道儿,赶着往城北夫子庙去。   这年春闱,兰哥儿高中举人,后与位官府家的小姐定了亲事,那便都是后话了。   银荷与杨老七赶回来农场的时候,毕大海正去了对面的小山坡上。杨老三跟着,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背着手,一个挑着烟杆子。   行来山顶,毕大海方驻足下来,俯瞰着脚下那片绿油油的菜地。   今年新结的红果儿和红风铃还是绿色,春风之中,一个个丰腴可爱。京都城的大小酒楼饭店,如今可都指着这片菜地供给着。   一开始,毕大海不过是有个奶娃养家的小报复,一不小心,便成了京郊城外的菜田大户。   杨老三一旁笑道:“今年这收成有望了。”   毕大海望着那片绿海,深吸了一口气,“原还说,只供奉我那侄女儿的如蜜坊、如意楼。现如今那些酒楼里都紧着屁股后头要…”   杨老三抽了一管水烟,“南边儿还指着你能卖些种子过去呢。”   毕大海若有所思:“果是应了蜜儿的说法儿,美食无界啊。”   **   六月初六。福真郡主出嫁。   天公不作美,一大清早的下起大雨来。天色阴沉沉的,郡主府上大红的绸缎都被趁得有些暗淡。   蜜儿的郡主府不大,精精致致,却是紧贴着安定门边最近的宅子了。   李楚梦已经带着小儿文哥儿,和小女儿福娘,住来府上好几日了。连日来,帮着蜜儿打点着出嫁的琐事儿,又借着姐姐的名义,与蜜儿的嫁妆里添上了丰厚的一笔。   今日一早,李楚梦便将文哥儿和福娘打扮得精精致致的,这一对儿小童男小童女,一会儿自要与他们的表姐抱裙角提凤摆的。   舒嬷嬷与应嬷嬷大早便赶了过来。见得新娘子正在梳头,舒嬷嬷自捧着礼盒儿送去了蜜儿面前的妆台上。   “娘娘她出宫不便,便只得让我与应嬷嬷一道儿来与郡主送嫁。这些头面首饰,都是娘娘亲自挑选的,郡主看着哪个喜欢,便挑一个戴上吧,也让娘娘沾沾喜气。”   蜜儿让身后的梳头嬷嬷停了手,方起身来谢过舒嬷嬷。那礼盒儿一打开,屋子里顿时都亮堂了几分。金银珠宝,翡翠珊瑚,珍珠琉璃,数量不多,却都是精致好看的。   蜜儿看了看摆着一旁的白玉梅花簪子,她还想着戴那个,便就选了一对粉色珊瑚银簪,可不能抢了白玉梅花簪子的风头。   舒嬷嬷见得郡主落定了主意,方来扶着郡主坐下。又让应嬷嬷将那礼盒儿合上,安置去了一旁的嫁妆担子上。   舒嬷嬷道,“我与应嬷嬷,都不是多子多福的。梳头这事儿,还是留给杨嬷嬷吧。娘娘让送来了宫中最新样儿的花钿,郡主一会儿可定要记得贴上。”   “好。我定记得的。”蜜儿翻开那花钿的盒子,富贵牡丹样式,却做得几分灵动。她自搁着一旁,等妆容都妥当了,再让杨嬷嬷贴上。   门外有人敲门,是郡主府上管事的内侍大人。   “郡主,相国寺来了位高僧,说是想见见郡主。”   “相国寺?”蜜儿没来得及交代杨嬷嬷,便自己出去开门了,见得内侍大人立在门外,蜜儿忙问,“高僧在哪儿?”   内侍大人见得自家郡主,头发尚且散乱,身上也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粉色外衫,忙小声提点道:“郡主,可要稍作打扮再过去?”   “他们出家人说,万般皆是法相。”更何况,她要见自己的亲生阿爹,还做什么装扮呢?自是越简单越好的。   内侍无法,方撑起伞来带着人往客堂里去。杨嬷嬷身后随了出来,扶着人劝道,“您慢着些,今儿大雨路滑。”   今儿是她的大日子,蜜儿本想着阿爹不会来,方听得那好消息,脚下便就停不下来,也没顾着杨嬷嬷劝说,快步地往客堂里走。   来到客堂,却见得那位高僧,一身灰色佛袍,全不讲究。眉眼生得浓厚,却不是桑哲…她这半年来,每逢初一十五便往大相国寺里跑,里头僧众一个个都混了面熟。自认得出来,这是桑哲的小徒儿灵机。   蜜儿几分失落,走去之时,方不情愿地与人行了礼数:“灵机师傅,法师他让你来,他自己可是不会来了?”   灵机淡淡颔首,又从的身后捧出一个金灿灿的礼盒来。   “不过,方丈法师近日来都在寺中刻经,为郡主祈福。这是经法师手笔复刻出来的金刚经与楞严经。郡主大婚,有得法师的笔迹,定保郡主日后圆满。”   蜜儿方才的小失落一哄而散。从灵机手中抱过来那重重的盒子。杨嬷嬷见她力道儿不够,还来帮了一把手。蜜儿护食一般,将杨嬷嬷挡开了。   “这是法师与我的。”别人都不能碰!她阿爹是大大大大大圣僧,为她亲自刻经书,那可是多大的祝福呀!   **   大雨下得没停。见得天色晦暗,明煜引着迎亲的队伍出门之前,让一行禁卫军在旁挑起了大红的灯笼。   一时间,京城大街之上。红红火火的一片。   那原本显得晦暗的红帷,在灯火映照之下,一片升平之色。老人牵着小娃儿来了街边看热闹,丈夫陪着妻女,正说起来,这是谁家迎亲的架势,可不小呢?   一见得那马上的人,各个儿起了几分肃然。   只是今儿的明大都督,面上被一身红色的喜袍衬得十足的春风得意。   小娃儿直指着那高坐在马上的人,“阿奶,那叔叔真好看!”   小妻子也不由得与丈夫打趣起来:“新郎官儿可真威武呢。”   徒惹得小丈夫一肚子闷气儿。   迎亲队伍停在郡主府门前的时候。方有人入门去通传了。   明煜身上的喜服湿了遍,还想着这么大的雨,姑娘该如何出来。他的小丫头,今年将将及了笄,该是姑娘了。   迎亲的锣鼓声敲打得没停,依旧等了好一阵子,方将新娘子催促了出来。   明煜只见得,姑娘面前垂着珠帘,今日,那副眉眼被修饰得惊为天人,眉间一抹牡丹花钿,天宫的仙子也不为过了。姑娘那身红裙,夺目艳人,身后跟着一对童男童女,替她提着裙摆拖尾。   地上积着都是雨水,她那精巧的绣鞋可不能沾湿了半点儿。他翻身下了马。   蜜儿还来不及打量她的新郎官儿呢,便见得那人弯着脊背在她身前,微微侧眸回来道,“上来。背你上轿。”   一旁跟着的嬷嬷们都捂嘴笑了起来。文哥儿和小福娘也跟着呵呵乐着。   蜜儿面色滚烫,见得他在眼前一动不动,也只好勾上他的脖颈,由得他一掂,便被他背了起来。杨嬷嬷一旁打着伞,蜜儿被他送去了喜轿里。   那迎亲的礼官儿方是一声,“吉时到。”   明煜骑马在前,还不忘看看身后那顶小轿子,嘴角微微扬起,这才赫赫一声,驾马前行。   喜轿路过大相国寺门前,瞬间雨过天晴。   禁卫军手中的红灯笼依旧没歇,直送着这对新人,往新婚好梦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