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甜系小王妃》 作者:裙袂   文案:   作为沐国公家最小的嫡小姐,沐禾凝自小就是个颜控,许愿要嫁给这世间最俊俏的情郎。   可还未到及笄,一道圣旨下来,她被赐婚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渊政王。   哭过,闹过,绝望过,她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做了渊政王妃。   洞房花烛,灯影摇曳,沐禾凝泪眼婆娑掀开盖头,看见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眼泪顿时凝固于睫。   这个老男人,好像也不是很丑……   沐禾凝的婚后日常,就是对着老男人各种撒娇——   “我比你小,你多让着我啊!”   “年纪那么大,就不知道疼人么?”   “你都那么老了,就不知道多宠着我点嘛!”   渊政王看着自己的小娇妻,一脸无奈头疼,他都已经对她这样了,还要怎么疼她宠她才够?   于是,他只能把自己的万般疼爱,付诸在了行动上。   *娇气包×老男人   *婚后日常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沐禾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老男人的娇气包   立意: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 第1章 他好看吗   靖国京城,腊月寒冬。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压弯了枝头,冰凌在房檐上冻成了柱,天地间漫漫一片银色。   沐夫人从正院踏雪而来,一路上双颊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到了乐苑,侍女迎上来,帮她脱下沾了雪的斗篷,又给她塞了暖乎乎的手炉,她才觉得活过来。   乐苑里地龙烧得正旺,屋里却安静极了,沐夫人探头望了一眼,问道:“姑娘呢,还没起?”   丫鬟一面给收拾着沐夫人的衣裳,一面答话:“回夫人,姑娘昨夜在院中玩雪太晚,现下还睡着,方才奴婢斗胆去叫了一次,就是……没叫起来。”   全府上下都知道,乐苑的三姑娘沐禾凝是沐家唯一的嫡女,打小就是沐氏夫妇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性子也被惯的娇矜,底下人的话她如何会听?   沐夫人也早就料到这丫头会赖床,闻言摇了摇头,笑容无奈又嗔宠。   她径直往寝屋走,穿过百鸟朝凰的屏风来到里屋,透过轻纱樱粉的帐幔,看见一张睡得香甜的小脸。   外头虽是天寒地冻,屋里地龙却烧得极暖,小姑娘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卷翘的睫毛贴在面上,沉静而安稳。   沐夫人在拔步床边坐下,伸手出手探进被窝里去捏小姑娘的脸,柔声道:“凝儿,几时了还睡呢?”   床上的人没动静。   沐夫人等了片刻,又抬了抬声音:“凝儿,该起床了。”   还是没动静。   沐夫人无奈,只好去捏小姑娘的鼻子,“听见母亲说话了吗?快起床了——”   床上的小丫头终于有了一丝动静,轻蹙起眉头,像是被人烦扰了好梦,她挠挠发痒的鼻头,径直翻过了身,将被子蒙在头上。   沐夫人早就对沐禾凝这般赖床的脾性见怪不怪,她二话不说一把掀开绣蝴蝶纹的锦被,四周寒意侵袭而来,小姑娘立刻被冻得一激灵,连忙就睁开了眼。   “母亲,你干嘛——”   沐禾凝揉着惺忪的睡眼,终于不情不愿地坐起了身,满脸写着睡意。   沐夫人提醒:“几时了?忘了母亲昨日跟你说过的,今日我们要去安国寺布善施粥的。”   沐禾凝眨了眨眼睛,愣了好一会,神色渐渐清明,随后望了眼窗外的一片雪色。   “我知道啊,可是昨夜不是下雪了么,外头天冷,上山之路也不好走。”她说着摇了摇沐夫人的衣袖,央求道:“母亲,不若我们改日再去吧。”   小丫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沐夫人,一副期盼的模样。   沐夫人叹了口气,她知道沐禾凝的小脾气,贪睡惫懒,畏寒怕难,可这回却不能由着她。   “不可,施粥的日子是早就定下来了的,外头的消息也早已放出去了,今日必有不少流民乞丐等待在安国寺,我们沐家不可失信。再言之,今日天寒大雪,他们更是需要一碗热粥暖身子,此行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   沐禾凝望着母亲严肃的脸,她也晓得母亲虽然疼她,可在这等事情上却不会对她松口。每年一次的布善施粥是沐家多年的老传统了,既是为了沿袭祖上的恩德,也是为了施善于百姓,彰显皇家后族的慈悲。   沐禾凝只好认命,唤来丫鬟为她更衣梳洗,小丫头泉灵般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又开始思考今日该作何打扮了。   “甘棠,今日下雪,我要穿那件玫瑰红的金丝绣花长裙,玫瑰色和雪色好相映。”   “桑榆,将我妆柩里那支梅花簪找出来,那支簪子最配这条裙子了。”   别看姑娘年纪不大,可在穿衣打扮上却极为精细,从小就爱讲究,眼光高,要求多,若是哪方面不合了她的心意,可有的闹了。   如此,丫鬟也顺着沐禾凝的意思去挑衣裳首饰。   沐夫人在一旁看着却皱眉,“今日去寺庙,怎可打扮的如此明艳?甘棠,去给姑娘找件素净点的衣裳。”   丫鬟甘棠愣了愣,姑娘爱娇艳,衣橱里的衣裳全都是鲜亮娇嫩的颜色,哪里有能穿的素净之色?   沐夫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沉吟了会,道:“去岁冬天不是做过一件紫菀花的百褶月裙,就穿那件吧。”   沐禾凝闻言却不满了:“母亲,那都是去年的花色样式了——”   她的衣裳都是当季缝制的最时兴花样,何曾穿过过时的衣裳。   “咱们是去寺庙施粥,可不是去争奇斗艳的。”沐夫人怕女儿不开心,又忙安慰道:“凝儿乖,上次你不是看中了金玉楼的那个红宝石头面,这次回来母亲就让你去金玉楼给你打一套。”   听见这话,沐禾凝低垂的眼眸明亮起来,那红宝石头面她喜欢很久了,可是父亲说她这季打的头面已经够多了,只许她下季再打,若是这次老老实实跟母亲去施粥回来,就能提前得到那套漂亮的红宝石头面了……   沐禾凝顿时就喜笑颜开起来,丫鬟呈上来的紫菀花裙她也心甘情愿的换上了。   甘棠一边给沐禾凝更衣,一边宽慰道:“这衣裳虽是去年缝制的,可花样都是经典,一点不过时,姑娘也不曾穿过,都是崭新的。瞧,姑娘穿这一身多好看呐,端庄又大气。”   沐禾凝在铜镜前转了个圈,虽然听丫鬟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如意。   这寡淡的颜色,将她的娇艳气质都压下去了几分。   像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哪里有些许贵女的气派。   也幸亏只是去寺庙,若是让其他的高门贵女瞧见了,定要在背后嘲笑她的。   铜镜里的沐禾凝嘴撅得老高,仿佛能挂一个油瓶。   *   辰时三刻,沐禾凝收拾整顿好,带着丫鬟出门。   这会儿雪停了,地面却覆上了厚厚一层白色,沐禾凝裹得像个球,只露出一张明亮皎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在雪面上。   马车已经候在门口,沐夫人正指挥着丫鬟小厮整理一应布善的物品,沐家大姑娘沐禾筝和沐家二姑娘沐禾婉立在一边等候着。   大姑娘沐禾筝老远看见沐禾凝的打扮,眉头挑了挑,似乎是很意外。   “凝妹妹甚少穿这样安静的颜色。”沐禾筝上下打量一眼她,语气透着笑。   沐禾凝冷眼瞥她一眼,并不作理会。瞧,她还未出门,嘲讽之言就来了。   沐禾凝爱美爱打扮,在府上和京城的贵女圈都是人尽皆知的,而作为同府同龄的姐妹,沐禾筝也不愿甘拜下风,常常在服饰穿衣上和她争奇斗艳。   只是无论从容貌还是身份气度上,沐禾凝都碾压她。   今日沐禾筝好不容易赢一回,怎能不逮着机会暗中奚落两句。   只可惜,沐禾凝并不搭腔。   准备好后,沐家一行人上马。沐禾凝同沐夫人乘一辆马车在前,沐禾筝同沐禾婉乘一辆马车在后。   马车轱辘行驶在地面上,沐夫人满意地瞧了瞧沐禾凝的打扮,而后突然道:“待会去了安国寺,找个机会避开禾筝禾婉她们,随母亲去一趟后院。”   沐禾凝疑惑:“为什么?”   “你明年就要及笄了,亲事还没有着落,母亲不为你着急啊?”沐夫人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坦言道:“我前些日子同通政司使苏大人的夫人攀谈,得知她有个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儿子,今日苏夫人也会带着苏公子上山求佛,我和苏夫人打算在后院找个时机相看一眼。”   原来是为着她的亲事,可沐禾凝丝毫不想考虑此事,少女闺中的日子那么惬意,她根本不想嫁人。   “母亲,长姐都还没出阁呢,您就不先替她相看相看?”   沐夫人一提沐禾筝就头疼,  “那丫头,我是管不了她。我看她和她那姨娘一样,心眼大着呢。”   前两年她替沐禾筝相看了多少,奈何沐禾筝一个也没瞧上,分明是想嫁进权贵人家,沐夫人索性也不想管了,由着她自己去吧。   可沐禾凝的亲事,她还是要上心的。沐夫人抚摸着小姑娘的长发,她其实并不是沐禾凝的生母,当初她作为继室嫁过来,沐禾凝还小,小姑娘几乎是一出生就没了亲生母亲,沐夫人也没有女儿,便一直把她当亲女疼爱,就连生下嫡子后也从不曾偏心分毫。   小丫头虽小,可也知道谁对自己好,沐夫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母爱,她也一直将沐夫人视作亲生母亲。   沐夫人想了想,劝道:“凝儿放心,这苏家公子听说为人谦和,又颇有才学,母亲想着不会差。”   沐禾凝眼睛转了转,若有所思,半晌突然问:“那他好看吗?”   好看?沐夫人一愣,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好看不好看的,少年公子翩翩如玉,想来不会也差到哪里。她点点头:“自然是好看的。”   沐禾凝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这才长舒一口气,“好看就行。”   若要她挑选如意郎君,旁的什么品行才学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张俊秀的脸。   她要嫁的,必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第2章 渊政王   沐府的马车驶出了朱雀大街,到了玄武门的时候,道路一下子变得拥堵起来,马车也一时停滞不前了。   前方闹哄哄的,百姓都拥堵在街上,道路两边还有驻守的官兵,沐禾凝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问道:“前面怎么了?”   丫鬟回她:“姑娘,听说驻扎边疆的渊政王回京的队伍到了,这会儿百姓都在前面围观凑热闹呢。”   驻扎边疆的渊政王?沐禾凝自小在京城中长大,京中的大大小小世家贵族她也都知道,却不认得这个什么渊政王。   不过说来也正常,渊政王当年离京前往边境时是十年前,那时候沐禾凝才四岁,没有印象是自然的。   倒是沐夫人颇为意外的看了眼前头热热闹闹的仪仗队伍。   她对这位渊政王的事迹是有所耳闻的。作为靖国唯一的异姓王,当初禀赋出众,差点被先帝选贤任能立为储君,只是后来却阴差阳错并没有将皇位传给他。也导致后来,被当今皇上上位后所忌惮,生怕他不甘心谋朝篡位,便寻了个由头将他打发到边疆,一去就是十年。   如今十年未归,京中的一切都变化不小,也不知这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什么模样。   到底是妇道人家,对朝中这些动向不甚了解,沐夫人略沉思了会儿,到底还惦记着今日布善施粥的正事,随即吩咐道:“绕路,从清溪巷子走,别误了时辰。”   “是。”   马车多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安国寺,上山之路倒是还算顺利,山路上的雪已被寺庙的僧人清扫干净。   由于沐家早已放出了今日要布善施粥的消息,这会儿已有不少流民乞丐等候在寺庙前了,   安国寺这边也早已为沐家划出了一片空地,供沐家和流民施粥取粥用,沐家的下人已经开始摆上锅架煮开粥了。   和旁的贵族家不一样,沐家每年施的粥名为五福粥,其中料极足,包含了红豆、玉米、花生、薏米、红枣五样食材,煮出来的粥香浓稠密,最受流民的喜爱称赞。   也正因如此,每年一到沐家布善施粥之日,前来的流民乞丐便格外的多,这会儿队伍已经排到了几里外,皆人手一碗眼巴巴地等着。   这会儿好不容易等到沐家夫人到,人群之中有了些骚动。   沐夫人知道这些流民等在这许久,早已饥寒交迫,略吩咐了几句便让施粥开始了。   沐家夫人和三位小姐自然不必一个一个为流民们添粥,只需象征性地添了前几个人的份儿,便算作亲自施善了,剩下的都由沐家的下人完成。   沐夫人略站了站,便拉过了沐禾凝的衣袖,对沐禾筝和沐禾婉道:“凝儿陪我到寺庙后院捐个香火钱,筝儿和婉儿在这候着便可,人多眼杂,切记不要随意走动。”   “是。”   沐夫人带着沐禾凝悄悄离去,沐禾筝瞧了眼,对着身边的沐禾婉努努嘴:“婉妹妹可知母亲这是带凝妹妹去作何吗?”   沐禾婉眼观鼻鼻观心:“既然母亲说是去捐香火钱,那便是去捐香火钱了。”   “捐香火钱在前头庙里捐就成了,何必去后院?”沐禾筝眨眨眼睛,坦白道:“母亲呀,是带着凝妹妹去后院相看人家了。”   沐禾筝早就听说,母亲替沐禾凝相中了通政司使苏大人的儿子,听说那位苏公子年少有为,气度不凡,更是苏家唯一的嫡子,这么好的人物,母亲独独留给了沐禾凝,对着她们这两个已经及笄却尚未婚配的两个庶女,却不闻不问。   沐禾筝说不眼热,那是不可能的。   想之前母亲给她介绍的,不是寒门学子,便是庶房庶子,她沐禾筝自诩容貌不差,才情更是俱佳,堂堂国公府的小姐,凭什么不能嫁进权贵人家。   她自己一个人不高兴不成,还要拉着沐禾婉一起,“婉妹妹,你今年也及笄了,母亲还未替你许配人家,你就不着急吗?”   沐禾婉咬了咬唇,却不为所动:“母亲自有安排,婉儿多留在家中两年孝顺父母也是应该的。”   沐禾筝嗤出声,不愧是通房丫头生的女儿,性子胆怯懦弱和她娘一个样。   *   后院里是专供贵客歇脚的屋子,安静极了,苏家母子还未到,沐夫人和沐禾凝边喝茶边等候着。   到了这会儿,沐禾凝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她理了理自己的妆发,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心中有些后悔。   母亲也不早告诉她今日有相看之事,她怎么也要装扮的慎重点,可不会随意穿这么过时又素淡的衣裳就来了。   若是一会儿那苏公子容貌生的十分俊美,却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就在沐禾凝心里七上八下之时,门口终于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   后院的另一间。   门窗紧闭风声丝毫不露,袅袅的檀香烟雾缭绕,极致的静谧下,只有两只手在棋盘上落棋的声音。   随着一颗黑棋落下,棋盘上的局势已泾渭分明,悟光大师眼看自己落了下风,却抚着胡须大笑起来。   “想不到都过了十年,沈兄的棋艺竟丝毫没有退步。”   对面的男人垂眸一笑,冷峻硬朗的面孔如水墨画般融化开来,也带了几分暖意。   “边境日子漫长,无聊之时,我也会左右手对弈打发时间。”   悟光静默,无声地打量他。沈叙怀说的轻松,可想想便知,十年孤苦的边境日子要有多寂寞难挨,才会让人自个儿跟自己个儿对弈。   这其中的难耐,他竟丝毫不提。   悟光忍不住问他:“叙怀,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心中可有怨恨?”   他与沈叙怀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了,也是一路看着他走来的,当年的少年郎是开国功臣沈大将军的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受朝堂和百姓称赞,几近被先帝择贤立为储君。   可先帝至死还是未能摆脱世袭皇位,将龙印传给了无才无德、不被看好的太子。也是从那时起,陪着先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开国元老沈家开始走下坡路,沈老将军急病去世,年纪轻轻的沈叙怀也被新帝派到了边境驻守。   至此,京城再也没有了沈家的光辉。   想着当初的种种,悟光也忍不住替沈叙怀哀叹起来,当年多意气风发的少年,被边境十年的岁月磨平了光华。   如今英雄虽未迟暮,却已不再是少年。   沈叙怀忆起这些,却像是旁人的事一般,释然一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渊政王沈叙怀。”   是了,他如今只是渊政王。   一句话简简单单,就表明了心思。   悟光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转而又道:“那你可知,皇帝这回突然将你召回,是为何?”   沈叙怀不语,他也不知,在边境已默默待了十年的自己,原本以为自己要一辈子在边境孤独终老了,却在前几日突然被召回京。   当初被派往边境,他知道是因为新帝刚登上皇位不久,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势力,百姓里也有不少支持他的,甚至老皇帝当初也确有几分立他为皇储的意思,新帝忌惮他,将他打发去了千里之外。   如今这十年过去了,难道皇帝见朝中局势已稳,便放任他回京了?   悟光看了他一眼,轻笑:“你以为皇帝对你放下戒心了?恰恰相反,他是对你起了更大的疑心。”   “?”沈叙怀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此言何意。   悟光淡淡道:“皇帝听说你在边境有私养军队的动作,担心你在边境偷偷集结兵力,壮大队伍,有谋朝篡位之图。”   沈叙怀眼皮一跳,这才算皇帝召他回京的真实意图?   他不觉可笑,在边境生活十年,他和边关的军队士兵过着同作同息的日子,早已亲如兄弟,他对边关军队关心爱护,边关的士兵也拿他当好将领。   这些传回京城,竟成了他私养军队,集结兵力和证据?   沈叙怀轻笑,原以为离京十年,皇帝坐了十年的皇位,会改变许多。只是没想到,他还是这么猜忌心重。   旁人不相信沈叙怀,悟光自然是相信他的,他劝道:“这话我也是给你提个醒,你稍后若去宫中面圣,可小心着点儿,咱们这位皇帝啊,如今猜忌心是越来越重了,不仅是你,旁的大臣他也是信不过了……”   悟光虽久居深山,可天下之势看的清明,在位者疑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收起了棋盘,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自己面前这位,当初看他可是有真龙天子之命的,原以为他会登上皇位,谁知还是失之交臂。   悟光一度以为自己看命出现了差错,可没想到如今归来,这位渊政王身上依然有龙鳞之命,而且愈发浓烈了。   悟光的心思渐渐重了,一山无二虎,看来这天下,还得乱一场。 第3章 普通却自信   渊政王回京的队伍在京城街头热热闹闹,却没人知道,真正的渊政王沈叙怀此刻已经在安国寺了。   沈叙怀驻守边境十年,抗战杀敌无数,无论是境外还是域内都树敌不少,这一路回京队伍过于招摇,势必会引来许多暗杀。因此保险起见,沈叙怀则化身成了普通商人,一路乔装打扮悄悄入京,并没有跟随大部队。   他比回京的队伍早三日抵达,为了掩人耳目,这几日都暂居于安国寺的旧友悟光大师处。   沈叙怀与悟光下过一盘棋,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他也该回他真正的府邸了,只是在下山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沈老将军,去世之后葬在安国寺的后山上,沈叙怀在下山之前,还想去看看自己的父亲。   毕竟当初母亲自小离世,是父亲一手带大他,教他习武认字,教他明理是非,当初能被先帝赏识,也是因为有父亲的教导。   *   这会儿同在后山的,还有沐禾凝。   只是小姑娘眼下却不太高兴。   她只觉得失望,非常失望,母亲先前明明告诉她苏公子长得很好看,害她期待了好久,可她现在见了本尊后,却觉得自己受了骗。   这位苏公子身长七尺,硬朗不足,阴柔有余,一双眼睛更是浑浊无光,半点谈不上好看。   沐禾凝顿时失了兴致,可对方却对她极有好感,不止是苏公子,连沐夫人和苏夫人都交谈得十分热络,彼此都很满意,只差没当场定下来了。   沐夫人丝毫没注意到沐禾凝的兴致缺缺,只当小姑娘脸皮儿薄不好意思,想着双方长辈都没意见了,便寻个由头给两个小年轻一个独处的空间。   这一打发,就将两人打发来了后山。   这地方是苏公子提出来的,只说后山上的石壁上刻着不少名家文人的碑帖,想邀请沐姑娘一同欣赏。   沐禾凝自然对那劳什子碑帖不感兴趣,也知道这位苏公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碍着双方都是京城里的世家贵族,父亲官场上的朋友,即便不想应下这门婚事,明面上的面子总要给的,沐禾凝也只好随着苏公子来到了后山。   只是小姑娘一路都垂着嘴角,明眼人都看出不太高兴。   苏公子一边为沐禾凝介绍石壁上的碑帖,一边问道:“不知沐姑娘喜欢哪位名家的作品?”   “都不喜欢。”   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苏公子哽了一下,又问道:“那……沐姑娘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沐禾凝这下更干脆了。   这下子苏公子有些明白了,这位沐姑娘好像对自己没什么兴趣,只是他不太相信,“沐姑娘是不喜欢这些碑帖,还是不喜欢在下呢?”   “我不是说了吗,”沐禾凝没什么耐心了,只觉得这苏公子婆婆妈妈的,“都不喜欢啊。”   苏公子没想到沐禾凝这么直接,试探道: “在下是有什么让沐姑娘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还是说了什么话惹恼了姑娘?”   他自诩也是京城公子哥儿里的独一位,家世不差,仪表堂堂,才学傲然,平日里也是媒人踏破了门槛的,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一位看中了的姑娘,对方却根本没看中自己。   沐禾凝只觉得这苏公子越来越磨叽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说,是你长得不合胃口吧。   “没有,苏公子很好。”   “那沐姑娘为什么不喜欢在下?”苏公子急了,一定要一个答案,“在下自认为家世、容貌和才华,没有一点配不上姑娘的吧?”   “…………”   没有一点配不上?   被步步紧逼的沐禾凝疑惑了。   这年头,男孩子都这么普通却自信吗?   *   后山上的沈叙怀祭拜完父亲,将要离去之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争执声。   眼看着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说话间也依稀听到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沈叙怀便以为是私相授受的青年男女。   他从前也是年轻时过来的,对这些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想着,这两人应该并不希望旁人看见他们,而他也不希望被人看见自己。   因为他这次是乔装打扮提前回京,若是被人发现传出去,依着皇帝的猜忌心,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算偷偷下山。   只是没想到,他不想被人发现,沐禾凝却眼尖地发现了他,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她出声:“是谁?”   沈叙怀稍怔,想着终究是打草惊蛇了,便光明正大地出来,只是他出门裹得严实,头上更是戴一顶墨黑帷帽,只露出一双沉如渊水的眼睛,一般人倒认不出。   沐禾凝确实认不出,只是当沈叙怀一出现,她便起了惊叹之色。   男人虽然一身严实的黑,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却满含韵味,既见深邃,又见清澈,眼睫下的瞳眸交错着光明与暗影,即使淡淡的看着人,也能让人深陷其中。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苏公子先发制人,没想到自己被姑娘拒绝的样子让这人看见了,有些恼羞成怒。   沈叙怀愣了愣,一时间竟想不出一个好借口。   沐禾凝静静地打量着他,男人光是露出一双眼睛就这么好看了,难以想象掩盖下的那张脸该有多惊艳,只是到底穿的朴素,也不像是富贵人家。   沐禾凝有些明白了:“你不会是来向沐家讨粥的吧?”   沐家今日在安国寺施粥,瞧这人的打扮,可能是流民听闻了消息前来讨粥的。   沈叙怀微怔,干脆顺着台阶,没有否认。   沐禾凝便以为他是默认了,心中有些叹息,这么一双漂亮眼睛的主人,居然是个流民。   “沐家施粥的地方在前面,你走错了。”沐禾凝为他指明了方向。   沈叙怀回过神来,点点头,沉声道:“抱歉。”   他想尽快脱身,沐禾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你等等。”   沐禾凝从衣袖里找了找,翻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这会儿沐家的粥估计都施完了,这是一点钱,你拿去吧。”   在她摊开的手掌心里,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   沈叙怀沉默地看着她。   一百两都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了,在她口中只是一点钱?   沐禾凝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收,她眨了眨眼睛:“你别客气呀,这些钱我家里还有好多呢。”   “……”   沈叙怀低头一瞥,看见那张银票的角落,印着沐家钱庄的印记。   原来是沐家的姑娘。   他虽离京十年,却也是知道沐家的,当今皇后的母族,和皇帝向来是同一阵营。   如此,他就更不能被沐家人发现了。   眼看着目前这沐家的姑娘还没有认出自己,沈叙怀惦记着此地不宜久留,他也不便多言。   拿了沐禾凝的银票,低声道了句谢,沈叙怀匆匆离开。   男人离开后,苏公子仍对自己被拒绝的一幕被他看见,而迁怒于他,“不过是个乞丐而已,随便打发点便罢了,沐姑娘何至出手这么大方?”   沐禾凝平日里对流民乞丐其实并没有这么出手大方,只是这个人格外好看,她才忍不住。本来嘛,她也觉得,对于那些流民乞丐,冬日里的一碗粥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真要救助,给钱才是王道。   只希望那个漂亮的男人,拿了她的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不过这会儿在沐禾凝心中,又是另一个思量了。   京城里一个吃不起饭的男人都这么好看,而这位苏公子贵为公子,却如此自得。   这下子沐禾凝连搪塞他的心思都没有了,“苏公子,天色不早,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眼见着沐禾凝丝毫不搭他的腔,苏公子终于恼羞成怒了:“我看,随手打发一个乞丐就是百两银票,沐家教养出来的败家女,也不配入我苏家的大门。”   沐禾凝止住了脚步。   败家女?   她?   沐禾凝回过头去,白皙素净的小脸紧绷起来,胸腔之中按压的那股怒火隐隐而起,她努力保持着镇定。   “苏家的大门配不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便是如今我万两黄金挥掷出去,我们沐家也供得起!”   小姑娘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底气十足,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公子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间青白交错。   万两黄金挥掷出去,沐家也供得起……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沐禾凝是沐国公唯一的嫡女,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除了宫里的公主以外,她便是全京城最尊贵的少女。   也只有她沐禾凝,有这样的底气。   *   沐禾凝气鼓鼓回到寺庙前,俊男没看到,气倒是受了一大堆,面对母亲的疑问,她哭诉道:“母亲,你骗我——”   “那人根本不好看……一点儿也不好看……他还侮辱我,说我败家……我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沐禾凝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了沐夫人,沐夫人也震惊,没想到那苏公子人前看着谦逊有礼,背后却这么诋毁她家凝儿。   “好了凝儿,母亲知道了,母亲绝对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你放心吧,母亲一定替你另觅佳婿。”沐夫人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   沐禾凝听见母亲保证不会再将她嫁给苏家了,才算放下了心。   倒是一旁的沐禾筝听见,心中又有了涟漪,苏公子的条件明明不错,沐禾凝却没看上,若是换成她……   “母亲,我瞧着那苏公子不错,母亲若是觉得苏家可堪良配,不若考虑女儿……”   “不用想了。”沐夫人一眼看出沐禾筝的心思,便是她再看不上苏公子,那苏家的嫡子又怎会轮上她,“方才我与苏夫人攀谈过,苏夫人说了,只会迎娶嫡女进门。”   沐禾筝一时心梗。   嫡女,又是嫡女,她自诩不比那些所谓的嫡女差,只是一个身份,便要她一辈子低人一等吗?   就在这时,沐家的丫鬟带着府上的消息匆匆来报,“夫人,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是皇上为渊政王接风洗尘,晚上在宫里设了宴,邀请京城各大世家的女眷赴宴。”   “今晚?”沐夫人诧异,这么着急? 第4章 沐家女如何   沐夫人带着三位姑娘匆匆回府,沐禾凝来不及歇,便开始为晚上的宫宴做准备,更衣梳洗,焚香沐浴。   寺庙这种地方随便梳妆也就罢了,宫里的宴会可不能马虎,那来来去去的都是绝色,个个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她沐禾凝自诩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儿,怎么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比下去。   到了申时,一切准备就绪,沐禾凝换上一件她最喜欢的红锦霓裳,向前院走去。   沐夫人早已等候着,看见她眼前一亮:“凝儿穿这件衣裳真好看。”   沐禾凝抚了抚裙摆,甜甜一笑,她最喜欢听的,便是旁人夸她好看。   而这会儿,沐禾筝也姗姗来迟,她穿着今一件水芙色的月华薄裙,行走之间婷婷袅袅,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清风。   平日里被拘在府上,能出门一趟不容易,还是这种京城权贵都会出入的宫廷宴席,若她能在宴会上拔得头筹,引人注目,想来嫁入钟鸣鼎食之家也不是难事了。   所以今日出门她特意挑选了一身纱织,为了凸显她纤细曼妙的身姿,只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就十分单薄了,她还未出门就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刚走到沐夫人跟前,还未来得及行礼,沐禾筝就捂着嘴巴咳咳两声,像是受了凉的模样。   沐夫人看着她的模样皱皱眉,捂着脸下意识后退两步,“筝儿,近日京城流感多发,你不会是着了风寒吧?”   “自然没有。”沐禾筝急急道,她为着今晚的宫宴也准备了许久,怎么能出一点纰漏。   可沐夫人还是十分怀疑地看了看她,想了想道:“今晚的宫宴帝后大臣同桌共饮,你若是着了风寒,万一传染出去可就不好了,依我看,你还是先在家歇着吧。”   “母亲,我没有——”沐禾筝瞪大眼睛,她为着今晚的宫宴也准备了许久,怎么能在临出门前被落下。   可沐夫人分明不想听她解释,二话不说就让下人带大姑娘回房。   出府后的马车上,沐禾凝忍俊不禁:“母亲,你是故意不让长姐去赴宴的吗?”   沐夫人笑笑:“她若是在宴会上传染了风寒给皇上皇后娘娘,那我们都是死路一条,我是为着沐家才不让她去的。”   沐夫人叹一口气,这丫头到底年轻,心思什么都写在脸上,只是她只顾自己,从来不顾沐家,她这个当家主母可不能坐视不管。   到了宫门口,马车就不能进去了,沐夫人和沐禾凝下车,因着沐家是后族,当今皇后的母族,两人没少进宫,因此皇宫的路也是十分熟稔。   今晚的宫宴设在青云台,沐禾凝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寒冬的夜晚,赴宴之人无不穿着厚重的斗篷披风,而沐禾凝这一袭明艳娇俏的朱砂红,装点了几分明亮之色。   沐夫人和沐禾凝来的不算早,刚一落座,皇帝就驾到了。   只是她们没有见到皇后。   “皇姑母呢?皇姑母还未到吗?”当今皇后是沐禾凝的嫡亲姑母,从小也对沐禾凝十分疼爱,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沐禾凝也想见见自己的姑母。   沐夫人也疑惑,伸手召来了宫女,宫女只道:“皇后娘娘病了,久居未央宫,暂时不便赴宴。”   沐夫人不解,皇后娘娘平日里身强体魄,近日也未尝听闻有染病卧床的消息。   到底是沐家的亲人,沐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这会儿皇上虽然落座了,可渊政王还未赶到,宫宴尚未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凝儿,咱们趁这会儿去未央宫瞧瞧你皇姑母去?”   沐禾凝一口答应:“好,我要去见皇姑母。”   *   沐夫人和沐禾凝刚一离席,沈叙怀就到了。   嘈杂的宫宴顿时安静下来。   知晓十年前之事的人们,无一不好奇看着沈叙怀,看看当年不可一世的京城世子爷,如今什么样了。   可沈叙怀出现的时候是那样淡然,他不紧不慢地入场,行礼,入席,落座,半分异样也没有,仿佛岁月只是带走了他的年龄,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宴席上宾客的沉重好奇心像落在了一团棉花上。   开宴过后,皇帝唤沈叙怀一同共饮。   “说起来,自当初你离京驻扎边境,朕与你也有十年未见了吧,朕虽登上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有时候想想却寂寞的很,甚是怀念当初在京城和你一同骑马共饮的日子……”   沈叙怀低垂着眸,明亮的宫灯在他眼底打下一层倒影,朦胧的看不清情绪。   想起前尘往事,恍若在昨天,又像是上辈子,彼时他正当年少,是开国勋将老渊政王之子,被先帝和老渊政王联合培养的王府世子,读书比武,骑马射箭,无一不通,少年从街上打马而过,都能引起轰动一时的气势,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时太子亦是年少,与他相比却显得资质平庸,甚至有些玩世不恭,先帝对其失望,有意立才学出众的他为储君,少年心怀抱负,壮志满怀,样样都想拔得头筹,希望赢得先帝的信赖。   可当初的老渊政王看在眼里,却私底下悄悄劝儿子,要适时藏拙,不要过于锋芒毕露。   他不懂。   后来的他却不得不懂了。先帝急病驾崩,临死前还是将皇位世袭给了太子,太子上位后却对他当初差点抢走皇位一事耿耿于怀,处处看不惯他,亦处处针对他,朝中忠臣俱识时务,风向立马就变了,当初的炙手可热的王府世子顿时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   后来更是在老渊政王去世以后,朝中百官联合弹劾沈叙怀,皇上借机将他派往了边境,名义上是边境局势不稳,要他去驻守镇压,实则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发配边疆呢。   沈叙怀知道,皇上恨不得他直接死在边境,死在战场上了。   可沈叙怀还是好好活下来了,十年边境苦涩艰难的岁月,磨平了他所有尖锐的棱角,当初桀骜的少年如今也接近而立。   若不是这次皇帝疑心他在边境私养军队,集结兵力,怕是他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吧。   沈叙怀闭了闭眼,掩去了眸中所有的神色,举杯一饮而尽:“臣虽远在边境,可依然心系着皇上与当初的兄弟情谊,时刻不敢忘怀。”   皇上紧盯着他的眼睛,这个沈叙怀,十年的边境生活果真是改变了他,若说十年前的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你,可有怨恨朕,将你派遣到边疆,一去就是十年?”   沈叙怀在心中无奈苦笑,皇帝果真仍心怀芥蒂,还是忍不住试探他。   他亦是十分谦卑答道:“臣不敢,保家卫国是臣的本职。”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言辞间谦逊有礼,皇帝的鹰眸锁定在他的脸上,似乎想察觉出什么异样,可沈怀一脸坦然,半分异样也无。   良久,皇帝终究是一笑而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揭过了这茬。   “朕和沈兄一同长大,如今你我都已近而立之年,朕膝下已有数位皇子公主,而沈兄这些年却因为驻守边疆耽误了婚事,朕着实过意不去,这次召沈兄回京,也是想让沈兄尽早成家,享天伦之乐,不然朕怕是也无言面对在天上的沈叔啊……”   沈叙怀动了动眉头。   他知晓此次皇帝召他回京的原因了,也知道此次赴宴必为鸿门宴,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却不想,他要给他赐婚。   沈叙怀一时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顾左右道:“臣初初回京,还未适应,成婚之事未免过于突然……”   皇帝却笑了:“知道朕今日举办这个宫宴是为什么吗?”   “朕是想让你,趁着今日百官女眷都在,可以好好挑一挑,有没有合意的女子。”   沈叙怀眼皮一跳,他没想到宫宴还有这层意思,“臣如今年事已高,又久居荒野,鲁莽粗俗惯了,这姑娘家都是娇娇柔柔的,臣恐薄待了人家……”   说起成婚,沈叙怀闭了闭眼。十年漫长难熬的边疆生活,久到他已经忘了京城自在繁盛的生活,无数个黄沙漫天的日子,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如今他已年二十六,寻常男子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已经老大了,且他眼下这般态势,被皇帝猜忌怀疑,朝中百官唯恐避之不及,怕是也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他了吧。   “朕赐婚,你怕什么?”   皇上瞧他低头沉默,脸上起了玩味的笑,他偏头朝座下望去,却发现方才还在席上的沐家母女不知去了何处。   皇帝收回视线,忽然问他:“你觉着,沐家女如何?” 第5章 赐婚   沈叙怀听闻此名,倏的一愣。   沐家女,就是他白日在安国寺后山见到的那位姑娘,给她一百两银子的姑娘。   可是他那会儿见到她的时候,似乎看到她身旁还有另一个男子,且当时只有他们两人,正谈论着什么喜欢不喜欢之类的。   应该是少年意中人吧……   沈叙怀垂眸,若这位沐姑娘已有心中所选,他又怎能坏人姻缘。   他拱手道:“皇上,沐家乃后族,沐国公乃朝廷重臣,臣恐难以堪配。”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像是毫不在意般,“沐国公是朝廷重臣,你渊政王又差到哪里去?你口口声声不配,依朕看,没有比这更配的了。”   皇帝挥动着笔墨,在桌上写着些什么,沈叙怀却蹙了蹙眉头,似乎抓住了什么遗漏的东西。   沐家作为皇帝的外家,亦是当初的皇家一脉,一路扶持着皇帝登基的,始终和皇帝保持同一阵营。   而他却一直被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按理说,沐家和他,算是对敌。   皇帝怎会让他和沐家联姻?   *   沐禾凝终究没有见到她的皇姑母。   未央宫的院门紧缩,宫女在门口恭顺回话:“沐夫人,沐姑娘,娘娘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出来,实在不方便见两位。”   沐禾凝拧眉看着落锁的门,有些不太相信,她入宫这么多次,第一次见不到皇姑母。   沐夫人也沉思了会儿,见的确院门紧闭,也不便打扰。   “既如此,烦请帮我们给娘娘带个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宫女屈膝离去,沐禾凝回头看母亲:“皇姑母真的病了吗?宫宴也不是她操办的?病得都无法见人了,宫里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沐夫人拢着沐禾凝的肩膀回青云台,叹了口气,皇家的事情也不是她能够揣测的,皇后娘娘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回到青云台的时候,宫宴仍在继续,皇帝和沈叙怀的酒过了三巡,沈叙怀借口不胜酒力,悄悄离席去御花园解酒了。   沐禾凝被皇帝召过来。   “有一段时日未见凝儿了,小丫头又长高了。”皇帝含笑打量着她。   沐禾凝心里还是把皇帝当姑父看待的,当即笑着道:“皇上,凝儿明年就及笄了。”   “哦?”皇帝挑眉,自斟一杯酒,抬眸问道:“及笄了?是不是就要出阁了?”   沐禾凝有些脸红。   皇帝又问她:“那凝儿告诉皇姑父,心仪的夫婿是什么样的?皇姑父帮你把关。”   “要好看的!”沐禾凝一口说出了她的择偶标准。   沐夫人在一旁咳咳两声。   沐禾凝低头,皇帝却笑了:“噢,原来我们凝儿是看脸的。”   沐夫人佯装训斥沐禾凝,道:“小姑娘不害臊,胡说些什么?那好看能当饭吃吗?”   沐禾凝眨眨眼睛:“不能。但若是不好看,我看着也吃不下饭啊。”   皇帝笑容更盛了,琉璃的杯盏在宫灯下闪着熠熠的光,他轻摇两下,举杯一饮而尽。   那沈叙怀,容貌还真不差。   *   这场宫宴终究是让沐禾凝与沈叙怀擦肩而过,两人都未曾见到彼此。   回府的路上沐禾凝还在琢磨,今晚的宫宴不是迎接渊政王的吗,她怎么一刻也不曾见到本人?   想了想,她对此人也算不上有多大的兴趣,于说来说不过是朝廷上一个略有耳闻的名号罢了,回府之后她便忙着更衣就寝,不再琢磨此事。   清苑里的灯亮得通明。   沐禾筝独自站在窗下,看到沐禾凝从宫中盛装归来,双手攥得发紧。   为什么母亲总是偏心那个丫头?   为什么同样都是沐家女,她连宫宴都不能参加?   为什么沐禾凝可以一路好命,她却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姨娘,为什么……明明我不比那丫头差,却要处处受她制衡?”沐禾筝趴在姨娘肖氏的肩头哭泣。   肖姨娘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心酸道:“怪姨娘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出身,夫人瞧不上咱们……”   肖姨娘为女儿委屈之余,也不由得怨恨起乐苑那丫头起来,她暗自咬牙道:“筝儿,你放心,老天爷是公平的,你别看那丫头现在在府中神气活现,她总有一天要嫁出去的……”   在这个时代,婚姻能改变一个女人的命运,沐禾凝那丫头出嫁后的日子,未必会过得比她家筝儿强。   肖姨娘将深沉的目光望向了乐苑的方向,只盼着府里早日将那丫头嫁出去。   可肖姨娘没想到她的愿望实现得这样快。   翌日,晴雪初霁。   沐禾凝被丫鬟叫醒的时候,还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丫鬟匆匆忙忙取了衣裳套在她身上,边给她更衣边道:“姑娘快醒醒,宫里来人了,需得去接旨。”   沐禾凝睡意朦胧间,打了个哈欠:“是喜公公来的吗?爹娘接旨不就好了?”   “奴婢也不知,只是公公点了名说要姑娘接旨,现下老爷夫人已经侯在前厅了,就等着姑娘了。”   “点名我?”   沐禾凝清醒了些,疑惑了会儿,转而又想明白了。皇后是姑母,皇帝是姑父,这些年来她也算是帝后宠爱的小辈,时常赏些珍稀玩意儿下来。   “那我看看皇姑父赐我什么好东西了?”沐禾凝开开心心地换了衣裳,梳妆好后前往花厅接旨。   喜公公已在前厅等了片刻了,眼见着雪渐渐小了,才看见长亭里一个娇小的身影莲步走来。   喜公公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声,这容色,便是他在宫里见惯了后宫佳丽的,也难免赞一声美人儿。   “咱家要恭喜沐三姑娘了。”   “恭喜我?”沐禾凝不明所以:“恭喜我什么?”   喜公公笑着展开圣旨:“皇上有旨,沐三姑娘接旨。”   沐禾凝按捺着疑惑,跟随满屋人跪下,只听得上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沐国公之女禾凝品貌出众,贤良淑德,恰逢我朝渊政王凯旋归来,适逢婚配之时,二人实属天造地设,特将汝许配渊政王为妃,择二月初二完婚,钦此。”   怎么是赐婚的圣旨?   沐禾凝脑子“嗡”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除了沐禾凝,沐家人皆是震惊,沐夫人迟迟不敢相信:“公公不会是弄错了吧?真是我家禾凝?她可还未及笄啊。”   喜公公一笑,收起圣旨,“自然是贵府三姑娘,这等大事如何会错,皇上对三姑娘的婚事甚为在意,这不,还未及笄就为她挑好了如意郎君。”   他说着一低头,看向沐禾凝,微微一笑:“怎的,沐三姑娘高兴坏了,连圣旨都忘了接?”   沐禾凝这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回头看看爹娘。   可沐家夫妇二人只和她一样迷茫,这下沐禾凝更慌乱了。   在喜公公的注视下,沐禾凝来不及细想,匆忙站起身,机械性地从公公手中接过了圣旨,口中无意识道:“臣女接旨……谢、谢皇上。”   喜公公这才满意,告诫道:“这婚期近,沐姑娘可要加紧筹备婚事了。”   喜公公扬一扬佛尘去了。   待到府中再无外人,沐家上下还是一片茫然。   沐禾凝回忆起昨夜,皇上只是略略问了她心仪夫婿的模样,今日就给她赐婚了?   赐的还是渊政王,她从未见过的人。   “爹娘!”沐禾凝终于忍不住了,“女儿从未见过那渊政王,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沐夫人亦是悲上心头,她又如何舍得女儿嫁呢?且不说这赐婚事出突然,毫无征兆,便说那渊政王,她也听过几耳,年近三十的武将,上阵杀敌,久居边境,近日才刚刚回京。   听说那渊政王在战场上凶猛无敌,可以一杀百,武场上如罗刹般取人性命,一身的杀气,她的凝儿还这样小,这样娇柔……且那渊政王在塞外那等苦寒之地熬了十年,可她的凝儿却是从小娇生惯养,从未吃过苦的……   实在不是她对那渊政王有何偏见,只是他从哪一点来看,都不是自家女儿的良配。   沐夫人心疼的泪水簌簌落下,抱紧沐禾凝的脑袋在胸口,“凝儿,母亲也舍不得你嫁去那样的人家,母亲只希望你在一个简单和顺的人家,一生无忧无虑……”   “母亲,我不要嫁……”沐禾凝攥着沐夫人的衣袖哭泣。   *   与此同时,沈叙怀也刚刚接到赐婚的圣旨。   男人微怔,他原以为昨夜皇帝只是试探他,便是真要赐婚,也需得考虑些日子。没想到,圣旨第二天一早就到了。   沈叙怀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接旨的时候倒还算平静。   宫里人走后,沈叙怀的贴身侍卫沈姜禀报:“沐家那边也是刚刚接到圣旨,听闻……沐姑娘现在在家哭闹不止。”   沈叙怀神色淡淡的,在书柜中摸索着什么,闻言漫不经心道:“她哭什么?”   沈姜抬眸看了一眼男人,迟疑道:“说是……不曾见过王爷,不晓得王爷是怎样的人。”   沈叙怀从书柜中找出来一张银票,摩挲着银票上沐家钱庄的印记,眸色渐深。   他们见过的。   虽然是匆匆一眼,可沈叙怀依稀回忆起她的样子。   年纪大概不大,身形小小的,堪堪只齐他胸口,双颊上还有些许稚嫩的肉,下巴却尖细晶莹,一双眼睛灵动娇俏,盛着满世界的天真,一看就是被家里保护的很好。   他听说,沐国公膝下只有这一个嫡女,盛宠非常,如掌上明珠。   沈叙怀知道,自己如今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皇帝欲以除之而后快的人,这京城谁都避之不及,沐国公又怎会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呢。   屋里门窗紧闭,温暖的冬阳从缝隙之中射进来,照在男人低落的面庞上,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银票上。   “沈姜,你去将这张银票送给沐姑娘。” 第6章 她同意了   沐禾凝看到沈家送来的银票时,还是很茫然。   “这是什么?渊政王为什么会送一百两银票过来?”   门房也颇为疑惑:“小的也不知,沈家那位侍卫放下银票就走了,只说姑娘会明白的。”   沐禾凝根本没有注意到银票上印着的沐家钱庄的印记,也完全忘了昨日在安国寺后山上的那个小插曲。   她很迷茫,她不明白啊,她明白什么?   渊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在一旁旁观的沐禾筝了然了,她瞅瞅银票,又看看沐禾凝,突然拍了拍脑袋:“凝妹妹,这该不会是沈家送来的聘礼吧?”   沐禾凝眉头骤然锁起,眯着眼睛望她:“聘礼?”   哪有人送一百两银子做聘礼的?   他们一个是沐国公的嫡女,一个是位极人臣的王爷,还是皇上亲自赐的婚,便不是万两黄金作聘,也不可能是这区区一百两银子啊?   还这么随意地送来。   “可若不是聘礼,沈家这会儿送钱来的意思,又是为何呢?”沐禾筝用帕子捂着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亏她先前还那么嫉妒沐禾凝,嫉妒她嫡女的高贵身份,嫉妒她可以肆意挑选心仪的夫婿,原来她要嫁的也不过如此。   沐禾凝愣愣地望着那张单薄的银票,似乎不敢相信地摇头:“怎么可能呢……沈家不会这么欺负人的……”   可是她不想相信,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张银票的意思,渐渐的,沐禾凝自己也不由得信了……   “我不要嫁给渊政王!”   沐禾凝哭着跑去找沐国公和沐夫人,一边哭闹着,一边让下人给她准备三尺白绫和毒药,“父亲母亲,若真要女儿嫁给那渊政王,女儿不如今日就吊死在府上!”   沐府上下一片人仰马翻,沐夫人一边拦着沐禾凝一边安慰她,沐国公也气急,一拍桌子:“他们沈家欺人太甚,不想娶我们凝儿,我们还不想嫁呢!”   他说着抱了抱自己的女儿,哄道:“凝儿乖,我们不嫁了,父亲这就带你进宫去求皇后娘娘,让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   沈叙怀等到午后,才等到沈姜带回消息。   “王爷不好了,听说沐家姑娘见到了王爷送去的银票,竟当场闹得要自尽,说……说死也不嫁王爷……”   沈姜说着悄悄掀起眼皮看看沈叙怀,他觉得他家王爷也不错啊,长得一副天人之姿,性情又好,那沐姑娘是什么天仙呢,连他家王爷都看不上,还死也不嫁。   沈叙怀听到的时候则有些错愕了,原以为银票送过去,沐姑娘就能明白他是那日安国寺后山所遇之人,怎么这会儿态度更强烈了。   难道沐姑娘知道他是昨日安国寺后山上的人后,更不想嫁他了吗?   沈叙怀叹了口气,他能看得出来,那姑娘虽然年幼,但心性纯良至善,当时以为他是前来讨粥的流民,不由分说给了他那么大一笔银票。   对了,当时在她身边的,还有另一个男人,他隐约间听到二人说过什么喜欢不喜欢之类的字眼。   沈叙怀渐渐明白了,应该那沐姑娘是早已心有所属。   他也不想强人所难,凭借着赐婚的旨意强迫人家姑娘嫁他。   “沈姜,我进宫一趟,府上你守着。”沈叙怀突然进屋更衣。   “这天色不早了,王爷进宫做什么?”沈姜不解。   沈叙怀淡淡的:“我进宫去求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沈姜大惊失色:“王爷不可,圣旨已下,哪有轻易收回的道理,且王爷如今受皇上所疑,若王爷抗旨不尊,只怕给了皇上发难的机会……”   沈叙怀更衣的手顿了顿,默默叹一口气,沈姜说的话,他又何尝不明白呢,只是眼下沐姑娘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死也不要嫁给他,他总不能因为自己去连累一个年轻善良的姑娘。   沐沈两家,无论谁抗旨都是死路一条,那这趟浑水,就让他一个人淌了吧。   *   与此同时,沐禾凝正在未央宫里抽抽搭搭地哭。   “皇姑母,你要为凝儿做主,凝儿不要嫁给那个渊政王……”   “娘娘,沈家也太欺负人了,我们凝儿怎能嫁过去?”   “皇后娘娘,皇上这突如其来的赐婚,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家三人,一人一句。   而他们唯一所寄托的皇后娘娘,淡然坐在铜镜前,难得未施粉黛,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倒真像病了一般。   “凝儿,你过来。”   皇后叫她,沐禾凝抹了眼泪,走到皇后身边。   皇后伸手抬起小姑娘的下巴,打量着她。瞧,多娇嫩啊,她刚入宫时,也和她一样年轻。   “凝儿,姑母问你,若是要你嫁给渊政王,你愿不愿意?”   小姑娘抽噎的动作停了一瞬,对上皇后沉静的目光,可想着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姑母,她摇了摇头:“凝儿不愿意……”   皇后放下手,目光重回铜镜中的自己,她已经不再年轻,和皇上的结发情缘似乎也越来越淡,她惨淡一笑。   “你们以为我愿意凝儿嫁去沈家吗?皇上这次实在是……故意要针对沐家了……”   沐国公闻言一惊,“娘娘此话怎讲?”   皇后站起身,行至沐国公跟前,一字一顿道:“哥哥,实话讲,我,还有我们沐家,眼下境地已经不比从前了。”   她难得唤沐国公哥哥,也没有自称本宫,沐国公稍怔,反应过来却是错愕:“皇上对我们沐家难道……”   “从数月前朝堂上开始不断有人请奏立太子一事后,皇上就渐渐有些疏远未央宫了……”皇后叹了口气:“我明白,如今景尧羽翼丰满,又有本宫和沐家的支持,皇上对景尧有了戒心,担心景尧借朝堂政权之力夺位……”   她口中的景尧,就是帝后所出的六皇子。   沐国公闻言震惊:“怎么会?六殿下和你我何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皇后垂眸摇头:“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如今起了疑心。”   皇上觉得有,那就是有,旁人越解释只会越加剧他的猜忌。   沐夫人闻言后大惊失色,不相信道:“可是皇上疑谁也不该疑我们沐家啊,这些年……”   这些年沐家作为后族,一直是力挺皇上的后盾,当初一路扶持着皇上上位的,多年来也一直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沐国公眯了眯眼,他浸淫朝堂多年,对局势看得很清楚,这会儿渐渐明了了。   天子近臣,烈火油烹,这些年的确风光无限,可盛极必衰的道理他懂,如今国公府在朝中的权势日渐强大,皇后膝下的六皇子也渐渐大了,皇帝猜忌心重,恐外臣夺权,怕皇子争位,也正是这个道理。   沐夫人还是不懂:“可……这和凝儿嫁给渊政王有何关系?”   沐国公摇头,皇上一生最疑虑之人是谁,他自然清楚,便是那当初差点夺走他储君之位的沈叙怀。   即便是登上了皇位,可仍是觉得耿耿于怀,甚至担心大权旁落,被沈家篡位,没多久便将他调离了京城,远离权势中心。   他知道皇上是希望沈叙怀死在战场上,亦或是在边境那等苦寒之地久病不起,却没想到十年来他过得平稳安定,在边境日复一日的操兵练武,将边境那支颓弱衰微的军队整合得有模有样。   虽将沈叙怀调离了政治中心,却给了他机会接触到兵权,前不久皇帝更是听闻沈叙怀在边境私养军队,暗中储备了一批精兵蓄锐,生性多疑的皇帝怎能安心,这就将他召回了京城。   依他看,皇帝不久就会找由头,处置了这个沈叙怀。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将沐家女赐婚给了沈家,沐家的处境何其尴尬。   “皇上这怕不是……想一石二鸟,将我们两家一并处置了……”沐国公扯了扯嘴角,自嘲似的一笑。   皇后启唇:“处置倒未必,我们沐家如今尚未有什么动作,皇上也不会轻易动了我们,只是……”   她的目光落在沐禾凝身上,幽幽道:“这桩婚事算是皇上给沐家的一个警告,若是我们在这次赐婚上和皇上起了冲突,那将来就不好说了……”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沐禾凝,谁都没想到,眼下沐家的处境,倒是和一个小姑娘的婚事扯上关系了。   小姑娘哭了一遭,这会儿仍泪凝于睫,她听不懂方才大人们谈论的那些朝堂局势,可也隐隐明白如今自家的形势不太明朗。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这亲事……一定要成吗?”   沐国公和沐夫人终究不忍心回答女儿,只能皇后牵起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凝儿,你长大了,你要明白,这是沐家女儿的责任。”   当年的她,作为沐家女儿嫁进了皇室。   如今这结局,沐禾凝也逃不过。   *   此时,蟠龙殿里,明黄色的身影坐落于龙椅上,专心批阅着奏折,只是在听到男人言语的那一刻突然抬头。   “什么?你要抗旨?”   沈叙怀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影子闪烁而落寞,他淡淡道:“皇上恕罪,非臣不愿遵旨,只是婚姻乃大事,臣年事已高,沐姑娘还尚未及笄,臣与她差距实在过大,唯恐耽误了姑娘……”   他不好说出沐姑娘可能早已心有所属这样的理由,那样对姑娘家的名声不好,他也只能想想旁的理由。   皇帝闻言却笑了,“年纪稍长些有什么不好?这样才懂得疼人。禾凝是朕的侄女,难道朕会害她不成?”   沈叙怀翕动了下嘴唇,沉吟了半晌,正要再次开口,门外突然匆匆进来宦人。   喜公公禀道:“皇上,沐姑娘传来口信,说是——这桩婚事她同意了。”   垂眸之下的沈叙怀倏的抬头,眸光微闪。   什么,她同意了? 第7章 皇室公主规格   二月日子渐近,沐家开始备嫁。   沐禾凝是府上最小的女儿,长女和次女都尚未出阁,幼女就要嫁了,但好歹此番是皇帝赐婚,倒也不算不合规矩。   沐夫人写了好长的嫁妆单子,还是觉得不满意。   这些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抵不上她的凝儿。   虽然不是自己生的,但从小一点一点将她养大,看着她成长的,这下子要嫁出去了,怎能让她不难受?   何况这嫁的人并不知根知底,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日子,沐夫人也只能在嫁妆上多补贴一些。   沐禾凝在她身边逗小弟弟玩,小少爷沐禾钧七岁了,是沐夫人的亲子,也是府上唯一的少爷,沐禾凝和他亲的很。   沐夫人一边看着姐弟玩,一边给她讲沈家的情况。   “……渊政王那个母亲也是继室,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说起来也算不得凝儿的嫡亲婆婆,若是她给凝儿气受,凝儿大可不必理会……”   沐夫人说着扶额,她可太怕凝儿出嫁后会受委屈了,出阁前在府上娇娇惯养的姑娘,怎舍得让她去做伺候人的儿媳。   “听说渊政王还有两个弟弟,不过都并非嫡亲,老二是妾室所出,老三是继室生的,平日里也不必多走动……不过倒是有个嫡亲的妹子,远在江南,凝儿逢年过年问候一声即可。”   沐夫人叹气,这沈家的人口也着实复杂了些,婆媳姑嫂妯娌关系也不知道凝儿能不能应付过来……   “不过那渊政王的后院倒是个干净的,不曾听闻有妾室通房之类,凝儿也算省心。”   沐禾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虽然答应了嫁给渊政王,对这婚事倒算不上热衷,只是她在听到这句时,忍不住抽抽嘴角。   母亲还真是“神通广大”,连渊政王后院里有没有人都摸得清楚,怕是再说下去,连渊政王一天吃几顿饭出几次恭都能打听出来了。   但这都不是沐禾凝关心的,她撇过头,问道:“母亲,那渊政王好看吗?”   这个倒是难住沐夫人了,她能打探出沈家的情况,对这渊政王的长相倒是不清楚,那渊政王已经离京十年,又刚回来不久,熟知的人也没有几个。   见沐夫人不说话,沐禾凝失望地扭过头去,趴在桌上泄气:“估摸着是不大好看的,听说那渊政王已经二十六了,年纪这般大……”   二十六岁,足足比沐禾凝大了一轮。   回想自己欣赏的小郎君,无一不是清风朗月、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   这渊政王和她心目中的理想夫婿,着实差的太多了些。   罢了,沐禾凝心想,就当是为了沐家,她作为沐家唯一的嫡女,已经享受了十四年的宠爱,如今她的婚事能为沐家做出点贡献,也算值得。   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点。   沐夫人怕她难过,又想了想安慰她:“听说那渊政王身体强健,常年练武,想必身材应当不错……”   沐禾凝听了不屑:“不过是个会些武术的武夫,有何了不起的,我可不喜欢那等打打杀杀的玩意儿……”   她说着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有些担忧道:“那……我若是惹了那渊政王不高兴,他不会打我吧?”   若是他对她动粗,以她这副娇滴滴的模样,可是打不过他的……   沐夫人被她逗笑了:“你是皇上赐婚,又是国公府的小姐,那渊政王就算再不喜欢你,也要给你些面子的。”   沐禾凝心里放松了些。   这会儿一直在旁边玩的小少爷沐禾钧突然抬起头,扯着嗓子说了句:“谁敢欺负姐姐,我去揍他!”   沐禾凝一愣,被弟弟的模样逗乐笑出声,随即而来的,又是一阵郁闷。   闺中的日子这样好,她的家人这样好,她可一点也不想出嫁啊。   *   沈府同样也在准备婚事。   沈叙怀虽不明白沐姑娘为何突然同意了,可他听说,那日沐家三人一同进了宫,在皇后的未央宫里商议许久,才传出了沐姑娘同意亲事的消息。   沈叙怀猜想,小姑娘心里估计还是不愿的,只是经受不住家人的劝解,才说了同意。   沈叙怀叹口气,如今这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全京城都知道沈沐两家将要结亲,便是悔婚也无用了。   他不希望那位沐姑娘嫁进沈家后郁郁寡欢,心中已打定主意,婚后他会敬她护她,护她周全,将来……若是等到合适的时机,便放她离开,去追求自由吧。   亲事还要举行,备婚也要继续,沈叙怀叮嘱着府中的管家,重新修缮一下山月居。   山月居是他从小居住的寝居,后来离家十年,这屋子也空置下来了,如今回府,又要成婚,寝居还需好好改造一番不可。   清扫积尘,添置家具,改造旧屋,对了……还得添一张女孩子用的梳妆台,沈叙怀有一搭没一搭的想。   那姑娘是沐家的掌心宠,他总不能让她嫁进来后受了委屈。   沈姜过来找沈叙怀的时候,他正在写聘礼单子。   “黄金二百斤,白银万两,绸缎一千匹,玉器二十件,玉如意四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名人字画……”   沈姜念着单子上的字迹,不由惊讶:“王爷,这是按照皇室公主的规格啊……”   沈叙怀轻描淡写:“本就是皇上赐婚。”   沈姜不觉,那能一样吗,沐姑娘终究不是皇女。他想了想,道:“王爷若是以此规格,府上的库账怕是承担不了……”   这些年沈府早已不似当年,只靠着每年的俸禄过活,府中还有一大家子,账上并不宽裕。   沈叙怀沉吟片刻,从桌下取出个尘封多年的匣子,里头是几柄旧物,还有些票据。   “京城的田庄,江南的铺子,这些年也进了不少账,你去全部支取进来,若是不够的,再问问可否将田庄铺子转手出去。”   沈姜诧异,那些可是老王爷和老王妃当年留下来的,这些年王爷从未动过这笔财产。   “王爷,这……”   “成亲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沈姜,你认真去办。”沈叙怀怕他多心,严肃叮嘱他。   沈姜收起了情绪,正色道:“是,王爷。”   *   沐夫人将沐禾凝的嫁妆拟好后,府中上下开始添妆,连沐禾婉都送出了一柄自己珍藏多年的琉璃宫扇。   沐禾筝不愿出添妆礼,心中不满:“我自己的宝贝都少之又少,怎舍得送给那丫头?”   肖姨娘劝慰她:“筝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她此番就要出嫁了,你还同她争什么,她往后再也碍不着你了。你若大方点,夫人说不定还会高看你一眼,将来府里还有你出头的机会,可你若舍不得这点小利,连婉丫头都要越过你了……”   沐禾筝扁扁嘴,承认姨娘说的道理,她翻翻自己的妆匣,道:“那就给她这个碧玉滕花的玉佩吧。”   肖姨娘望着那玉佩的成色,蹙了蹙眉:“你将那对白银缠丝双扣镯子送去。”   “姨娘!”沐禾筝回眸:“这镯子是我最珍贵的物件了,我自己都舍不得戴出去。”   “再说了,夫人给她准备了那样丰厚的嫁妆,她还缺我这一丁半点的吗?”   “筝儿听话。”肖姨娘道:“你就当是可怜她吧,她夫家送来的聘礼那样微薄,她不也照样忍了?”   沐禾筝想到那日沈家人送来的一百两银票,唇角不由得弯了一下,心情也轻松了些。   “那好吧,我就当是可怜我这妹妹好了。”沐禾筝取出了自己的镯子。   可她没想到,等到第二日,沈家才送来了沐禾凝真正的聘礼。   沈家派了好些人过来,说是来提亲下聘的,下人运了大几车的聘礼进来,满满当当摆在前院。   沐禾筝听前院丫鬟描述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那么多的箱子,个个打开都是白花花金闪闪的,数都数不完,还有好些珠宝玉器,听说这沈家是给的公主的规格……”   公主的规格……沈家竟这样大的手笔!   前院里,沐夫人看这些满地的金银,神色逐渐变得欣慰,心中对沈家的不满也减弱了些。   看来这渊政王还是看重这桩亲事的。   沐禾凝则站在原地,瞥了瞥那满地的珠玉,偏过头去,轻哼一声。   别指望用这点小恩小惠就收买她。 第8章 出嫁   日子很快到了出阁的这一天。   沐禾凝一大早就被人从床上捞起来,梳洗上妆,描眉抹面,一群人在她身上折腾来折腾去。   她打小有起床气,赖床的本事可不小,没睡饱的沐禾凝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可她在一睁眼看清自己脸上的妆容时,一瞬间气消了。   镜子里的她眉目如画,芙蓉之面姣美,菱唇之上红艳,眉间花钿熠熠闪烁,眼尾轻挑妩媚,大红的凤凰嫁衣给这抹倾城之色又装点了几分妖冶。   哇,她也太好看了吧!   沐禾凝美滋滋地在铜镜前左右端详,越发觉得自己绝色佳人。   她看着给自己上妆的嬷嬷,颇有点相逢恨晚的感觉。   “母亲,这个嬷嬷描妆的手艺真好,我以后都要她给我描妆。”   沐夫人笑了,这嬷嬷是京城里有名的喜妆嬷嬷,专门给新娘子化大婚妆容的,沐家这次特意请了她来给小姑娘化新婚的妆。   可这妆哪能天天化呢。   “这是新娘子一生一次的妆容,最为宝贵的,平日里可不兴这样打扮。”沐夫人道。   沐禾凝失望,原来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啊。   要是可以天天成亲就好了。   她还想再多看两眼,多欣赏几分自己的容颜,就突然被喜帕蒙上了头。   “姑娘,这喜帕可得盖好了,到了晚上才能让姑爷掀起来的。”丫鬟甘棠在她身边提醒。   小姑娘震惊,她一辈子好不容易这么美的机会,居然不能让别人看见啊!   只有、只有她那个未来夫君可以看见……   沐禾凝这么一想,就觉得更亏了。   吉时已到,新娘子被搀扶出房,拜别父母。亲友的注视下,沐国公和沐夫人都忍着泪意。   “今且出嫁,便为沈家妇,出嫁后要伺候夫君,孝顺长上,持家掌事……”沐夫人声音哽咽,渐渐说不下去了。   拜别父母,出门上轿。到了这个时候,小少爷沐禾钧似乎终于意识到,姐姐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突然在门口哇哇大哭起来。   “不要姐姐走……不要姐姐走!”   慌乱下乳母很快过来抱走了小孩子。   敲锣打鼓声继续,没人注意这一个小插曲,只是沐禾凝在轿中落座后,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一别,就真的要和自己的闺中时代说再见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可念着今日这么美的妆容,不能被破坏,沐禾凝硬是眨巴着眼睛,将要奔涌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努力保持着微笑。   到了王府下轿的时候,一个同色系的胳膊过来扶了她一把,沐禾凝知道是自己那位姑爷,心里置着气,别扭地推开了他。   一手扶空的沈叙怀一愣,而后笑了,他的小王妃还气着呢。   沈家和庭院厅堂和沐家一样热闹,沐禾凝看不见,只在喜娘的提醒下,和沈叙怀完成了跪拜。   走过场似的行完跪拜礼后,新娘子被送进了新房,宾客被请到前院席上吃酒。   沐禾凝这会儿才觉得耳边嗡嗡了一整天的嘈杂声平静了点。   屋里人去后,她二话不说就掀开了盖头,蹙眉道:“可闷死我了。”   甘棠大惊失色:“姑娘万万不可,姑爷还未来呢。”   沐禾凝轻哼一声:“管他作甚。”   她说着去寻了小镜子,检查了下自己的妆容。   嗯,很好,没有被破坏。   她满意地收起镜子,随后揉了揉肚子:“甘棠,我饿了。”   她的确饿了,一整天下来都未曾进食,又折腾了这么久,肚子早就叫了。   甘棠为难:“姑娘忍忍吧,姑爷还未过来,这王府又不是我们熟悉的地儿,这会儿贸然去厨房要吃的,传出去总不太好……”   沐禾凝咬了咬唇,心中的不满更甚了,她才刚来这王府呢,连饭都吃不上了吗。   她坐在鸳鸯撒花的锦被上,负气地拍了拍床,可触手却是一片硬硬的东西。   是花生,还有红枣,桂圆之类的东西,沐禾凝知道,那是早生贵子的寓意。   左右也没有别的吃的,沐禾凝盯了一会,抓起一把花生就开始啃起来。   甘棠和桑榆都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姑娘万万不可……”   “从我进来你们都说了两遍万万不可了。”沐禾凝一边咀嚼一边道:“从前在府上你们也没有不准我干这个不准我干那个啊。”   甘棠和桑榆心里叫愁,自家府上和这王府能一样么,自家府上想怎么造怎么造,老爷夫人不会多说一句,可这王府初来乍到,容不得一丝行将踏错。   甘棠和桑榆劝不了姑娘,只能在渊政王未回来之前,将地上的残渣打扫干净,谁知沐禾凝看见她们的动作后,果断制止:“不要清扫,就这样留着。”   “……就这样?”甘棠和桑榆错愕。   沐禾凝“嗯”了一声,她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心里的小小不满。   风卷残云般吃掉了小半片果实后,沐禾凝终于有心思起身,打量这间新房了。   身下是玄色轻纱的雕花玲珑拔步床,对面一张花梨木的桌案落在窗前,紫檀木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些古玩玉器,四盏银制的灯架点亮了鸳鸯红烛,将屋内照的通明。   他虽是武将,可屋内并无刀剑一类,反倒有几分潇洒飘逸的书卷气。   只可惜冷冷清清的,看不出多少有人久居的模样。   桑榆安慰她:“听说这是姑爷原先在府上住的寝居,后来姑爷去了边关,这屋子就空置了十年,如今回来才又继续住着的。姑爷回府不过数日,屋子冷清点是自然的,这住着住着就有人气了……”   沐禾凝打量着那张镂空雕花嵌玉的梳妆台,知道这东西必定是为她准备的。   可她看着不舒服,强硬道:“这梳妆台我不喜欢,明日换了。”   桑榆一愣,迟疑道:“那明日换成姑娘喜欢的樱粉色。”   沐禾凝不置可否。   等了一会,她开始打瞌睡了,甘棠和桑榆怕她还没等到姑爷回来就睡着了,连忙给她讲故事,沐禾凝听着更困了。   终于在她将要睡着之前,沈叙怀回来了。   他回来的匆忙,几乎是一瞬间就推门进了屋子,甘棠和桑榆都来不及将她扔掉的盖头重新盖上。   沈叙怀进门,看见沐禾凝眼皮耷拉着坐在床头,神色困倦到极致。甘棠和桑榆犹豫着上前请安。   “给王爷见礼。”   沐禾凝仍合着眼,并未察觉到他的出现。   “你们先出去吧。”男人低声吩咐。   甘棠和桑榆对视一眼,关上门出去了。   屋里安静的很,只有红烛燃烧的“滋啦”声,沐禾凝倚在床边昏昏沉沉,迷糊间发现面前一具黑影。   “甘棠,给我倒杯水。”小姑娘低着头,扬手要水喝。   男人稍怔,转身去桌上倒了水,递回她手上。   沐禾凝毫无形象地咕咚咕咚灌下一整杯茶水,放下杯子的瞬间还在嘀咕:“那姓沈的怎么还不回来,我都……”   下一刻,她在看到眼前人的脸后,突然愣住。   “……困了。”小姑娘无意识地说完。   男人在灯火下对着她笑,眸色清明,眉如墨画,远山般挺直的鼻梁,淡而薄抿的双唇,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成熟。   沐禾凝这下不困了。   不止是不困了,她还一瞬间清醒了,全身的血液开始奔腾,满脑子都在说一句话——   天,这个男人太好看了吧!   沐禾凝敢说自己长到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上的每一笔,都恰好长在她的审美线上。   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你是渊政王?”   沈叙怀好笑地看着她这副见了鬼的表情,“是,我是沈叙怀。”   沐禾凝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原来你不丑啊……”   沈叙怀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你以为我很丑?”   被戳中想法的沐禾凝连忙侧过脸,低头。   怎么跟她想象之中一点都不像,他不是年纪很大,又在边境打仗很多年的武夫吗?   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弯起,心里也涌上一丝喜悦。   原来她的夫婿不丑啊,还……还挺好看的。   沐禾凝忍不住又偷看一眼。 第9章 会宠着你的   沈叙怀也打量着她,小姑娘一身正红的嫁衣,凤冠霞帔下的精致妆容透着几分不符合她年龄的娇媚成熟,但比起那日在安国寺后山初见,这次显然更加明艳姣美。   朱砂红的眉间,红艳艳的双唇,流光熠熠的眼睛,美得有些惊心动魄。   男人怔了半晌,片刻后下意识挪开视线,突然被地上的果壳吸引住。   他一看床榻上的枣生桂子果然少了一半,意外挑眉道:“这些都是你吃的?”   沐禾凝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脸颊开始红了。   天哪,她刚刚都干了些什么呀……   新婚之夜随意掀开了盖头,还吃了床上的果子,扔了一地的残渣不清理。   他会不会以为她是那种很讨厌的女孩子啊……   沐禾凝开始想办法为自己开脱:“那、那些东西不就是寓意着早生贵子吗?我把它吃进肚子里了,不就更容易早生贵子了吗?”   说完沐禾凝的脸更红了,几欲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她、她在说什么,为什么觉得好不知羞耻……   沐禾凝觉得今天晚上的自己有些自乱阵脚了,说什么都不对,为了避免再次出错,她开始转移话题。   沐禾凝看到桌上喜娘留下来的合卺酒还没有动,她提醒道:“该喝酒了……”   喜娘说,新郎回来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挑喜帕,二是喝交杯酒。   喜帕托她的福不用亲自挑了,合卺酒总还是要喝的。   沈叙怀闻言从床榻上下来,施然落座于桌前,自顾自斟了一杯独酌,却没有给沐禾凝倒酒的意思。   “你一个小孩喝什么酒。”他垂下来的眸中漫不经心。   沐禾凝不服气了,喜娘说了这合欢酒是夫妻共饮的,他怎么就一个人喝了,还不许她喝。   她为了证明自己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我不小了!”   沈叙怀偏头,被她这小孩儿似的动作逗得一笑,抬头看她:“哦?多大了?”   “十、十四了……”沐禾凝的底气明显弱下来。   靖国的女孩一般都是及笄了才嫁人的,她这个年纪做人妇确实太小了点,只是皇帝赐婚她才这么早出嫁的。   “那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沈叙怀问她。   “知道。”沐禾凝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二十六了。”   沈叙垂眸,“是啊,我二十六了。”   他当初离京的时候,还是和小姑娘一般的年岁,如今归来却已经大她整整十二岁。   他又饮下一杯酒 ,淡然道:“所以我这般年纪,你在我眼里当然是小孩儿了。”   沐禾凝愣愣地望着他,不知为何感觉男人的眼里有些落寞,她忽然鼓起勇气,道:“那……你比我大那么多,往后要多宠着我啊!”   她在沐家可是受全家人宠爱的,总不能来了他这受委屈吧。   沈叙怀听到小姑娘的话,忽然抬起头,有些不明白地问:“……怎么宠?”   他在军营中十年,身边都是同吃同住的兄弟,可从未有过什么姑娘家,更别提宠。   沐禾凝眼珠转了转,想了片刻,开始道:“若是我和你吵架,你得让着我。”   “若是我受了欺负,你得给我撑腰。”   “若是我想干什么事,你不能拘着我。”   小姑娘认真地和他约法三章,眼神诚挚地看着他,让沈叙怀微愣了片刻。   这场婚事于他们都是无奈,他知道她不想嫁他,却还是带着满心的不情不愿做了他的妻子。   他亦不想勉强,他无法改变这场亲事,只能护着小姑娘一时,佑她在身边无虞。   沈叙怀摸摸小姑娘的头发,淡淡道:“好,往后我会宠着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沐禾凝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暖意,心里开始放松了,她可是在第一天就给自己找了靠山,往后在这府中便可自如了。   沈叙怀盯着她的眼睛,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凝滞,迟疑问了句:“你——还记得我吗?”   沐禾凝闻言微愣,带着些茫然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认识吗?   片刻后,男人只在她眼里看到了困惑,微叹口气,看来她这是一点也不记得那日在安国寺后山上的事了。   他不再多言,饮酒后放下杯盏,新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他吹熄了一盏灯。   “睡觉吧。”   沐禾凝看着他站起身从自己身侧走过,才发现他好高啊,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身形几乎是她的两倍。   如果他真要打她,应该一拳就把自己打死了吧……沐禾凝突然开始胡思乱想。   幸好方才和他约定好了,他不会欺负她的。   沐禾凝爬到床的里侧躺下,沈叙怀睡在她外侧。   盖好锦被后,男人闻见鼻尖一阵清香,他稳了稳心绪,安静闭上眼睛。   既然早已决定好要尊她敬她,将来放她自由的,他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何非分之想,更不会轻易碰她。   沈叙怀因为喝了酒,没过多久就沉声睡去了。   可沐禾凝却一直睁着眼睛,这张床不小,但沐禾凝自己习惯了一个人睡大床,身边突然多出来个人,还有些不习惯。   屋里只留了一盏红烛,沐禾凝知道,那盏红烛要燃到天亮的,代表夫妻会白头偕老的意思。   沐禾凝偏头,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她的夫君。   他们会白头偕老吗?她不知道。   可是这会儿,沐禾凝却清楚的很,在之前她那颗坚定不愿嫁过来的心,在看到他这张脸后,突然动摇了。   沐禾凝用手指描摹了一下他的轮廓,突然觉得若是每天可以看着这么好看的睡颜入梦,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成亲不应该那么复杂的,沾染上那些所谓的朝廷政事,成亲可能也仅仅因为一张好看的脸。   沐禾凝满足了,她开开心心拉上被子准备睡觉。   可是下一刻,安然闭紧的眼睫突然开始颤抖。   男人熟睡后翻了个身,突然向她靠过来,贴紧着她的身体,胳膊也随之落在沐禾凝的身上。   他只是睡梦中随意一动,可沐禾凝却觉得快要窒息了,那只胳膊压在她身上好重啊,压的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沐禾凝只好奋力将那只落在她身上的手臂移开,费了好半天的功夫。   紧接着她连忙往里缩了缩,生怕沈叙怀又靠过来了。   过了片刻,见男人没有动静了,她才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慢慢睡着。   *   翌日清晨,可能是换了环境的不适应,沐禾凝醒的很早。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躺在身侧的一张沉静的睡脸。   这会儿与昨晚见到的又不太一样了,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洒在男人的脸颊上,细小绒毛依稀可见,平添了几分明朗纯粹。   沐禾凝的唇角渐渐弯起。   清早醒来就可以见到英俊睡颜,这种感觉也太幸福了吧!   与此同时,沈叙怀也慢慢张开眼睛。   初初对光线的不适应后,目光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女孩子的浅浅笑颜,沈叙怀微微有些怔神。   过了会儿,他问:“睡醒了?”   “嗯,我也刚醒。”沐禾凝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尽量让它柔顺一点,好让自己现在晨起的样子好看些。   屋外值守的丫鬟听到屋里有了动静后,进门伺候起身。   甘棠和桑榆进来伺候的时候,沐禾凝还是眉目舒展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两个丫鬟微愣,怎么过了一夜,姑娘情绪就变好了?   甘棠伺候她穿了身红色的对襟襦裙,桑榆给她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代表她已嫁做□□了。   沐禾凝愣愣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发现只是短短一个晚上,一个发髻,就好像改变了她的气质。   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甘棠和桑榆现在已经不能叫她姑娘了,要叫她“王妃”。桑榆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王妃,这梳妆台我今日去找管家,换成樱粉色梨木的可好?”   沐禾凝笑意微滞,透过镜子看见身后的男人瞥了自己一眼,她咳咳两声:“换什么?我何曾说过要换梳妆台了?”   桑榆愣了愣,昨晚不是还说这梳妆台不喜欢吗?怎么过了一夜又变了?   沈叙怀换好衣裳走到小姑娘身后,对着铜镜里的人道:“若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就让管家换个樱粉色的来吧。”   他之前倒是不曾注意,姑娘家喜欢粉嫩的颜色。   沐禾凝回头,对男人扬起一个笑脸:“不用换啊,这个我很喜欢。”   桑榆梳头的手顿了顿,姑娘可真够双标的,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早膳摆在厅里,沈叙怀和她一同用膳,沐禾凝趁他低头喝粥的时候,又开始偷偷打量他。   男人今日也穿着一身朱色常服,跟昨夜那身大红的新郎装的打扮比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有了几分烟火气。   沈叙怀发现她的小妻子在偷偷看他,还以为自己她不喜欢这些菜色,问道:"可是府上厨子做的这些不合你胃口?"   沐禾凝喜滋滋地捧着碗,摇头:“没有,我都喜欢。”   已经是秀色可餐了,还需要什么美食啊。   在一旁布菜的甘棠没忍住,姑娘当然都喜欢了,这些可都是她一大早去吩咐沈家厨房按着姑娘的口味做的。   沈叙怀又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老是这么你啊你啊的叫过于生分了,他抬头问道:“你叫——禾凝,禾凝是吧?”   他记得婚书上写着的是这两个字。   沐禾凝点头。   “风禾尽起,肤如凝脂。”沈叙怀琢磨着她的名字,问她:“那我叫你禾凝可好?”   沐禾凝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被唤了那么多年,却从他口中念得格外有韵味。   她定定地凝视着男人的脸,忽然发现一个被自己遗漏的细节。   为什么她觉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第10章 压得我喘不过气   早膳过后,沈叙怀陪她去寿安院请安。   沐禾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府的样子,沈宅是老王爷在世上的兴盛顶峰时期,先帝赏赐下来的,算是当时京城最好的地段,最盛大的宅院,连如今的沐府都比不上。   即使是这些年沈家已经逐渐没落,沈宅里依然保留这当初的建筑风貌,雕梁画栋和山水游廊都是老王爷的手笔。   沐禾凝悄悄打量着府里的样子暗暗吃惊,这可是能与宫中的御花园媲美了啊。   宅院大的坏处就在于路多且长,沐禾凝跟着沈叙怀走了许久,身上几乎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才行至寿安院的位置。   入门后,沐禾凝看见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妇人坐在上首,便知道这就是沈老夫人了。   沈老夫人其实不老,是老渊政王娶的继室,只比沈叙怀大五岁。   虽然沈叙怀按着礼称她一声母亲,但其实跟她并不算多熟,她当年嫁进来的时候沈叙怀已经大了,自然不可能和她亲如母子,后来沈叙怀又去了边境十年,两人间的关系更淡漠了。   但沐禾凝心里没谱儿,她自己也是继母养大的,但是在她心里继母和亲生母亲都是一样的,她自然以为全天下的继母都像沐夫人那样。   “儿媳给母亲敬茶,愿母亲健康长寿。”沐禾凝接过下人呈上来的茶,跪在蒲团上给沈老夫人敬茶。   沈老夫人坐在上首,她才三十出头,可因着守寡多年,穿着打扮都十分简朴,周身的气质也没有京城贵夫人那般的养尊处优。   她打量着沐禾凝点点头,看小姑娘恭顺谦逊的模样,不像是外界说的那般娇贵无礼。   就是……年纪太小了些,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好夫君,撑起府中大事……   她笑眯眯地喝下了沐禾凝敬的茶,又告诫她两句:“往后就是我们沈家人了,要友爱妯娌姐妹,不可妄言妄行……”   “儿媳都记下了。”   别看沐禾凝这会儿乖乖顺顺的,不像她在沐家那样,实则这些都是沐夫人在她出嫁之前耳提面命的,好歹让沐禾凝知道了新婚第一日敬茶的流程,不至于让她在沈府众人面前失了脸。   沈老夫人又给她介绍坐在下首的一妇人,“这是二房白氏,虽辈分上是你弟媳,可年龄比你稍长些,你若有事可找她商量。”   沐禾凝嫁进来后身上就有了诰命,是实实在在的王妃身份了,这会儿见二房白氏,倒是对方起身同她见礼。   “大嫂好好标致的样貌。”白氏站起身赞叹一句,而后笑着道:“我入门七年了,府上大小事务都熟悉些,大嫂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   被一个明显大过她许多的人叫大嫂,沐禾凝还有些不太适应,她也不知此人深浅,自然也不会和她轻易亲近,略点了头致谢。   而后沈叙怀陪她坐下和沈老夫人、白氏闲聊几句,沈姜突然在外求见沈叙怀。   说是有事禀报,沈叙怀看了沐禾凝一眼,才出去见沈姜。   沈叙怀出去后,沐禾凝渐渐察觉出气氛的尴尬,她和这屋里两个人都不熟,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老夫人咳咳两声,捡了话题来问她:“禾凝,昨夜睡得可安稳?”   她虽是沈叙怀名义上的母亲,可终究是继母,也没比他大几岁,若要检查那洞房的元帕终究是有些不大合适,便想通过沐禾凝这边询问二人是否圆房。   她想着沐禾凝若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会告诉她昨夜睡得安好圆满,她自然也就对夫妻二人圆房之事有了定论。   可沐禾凝分明是没有明白她的暗示,她眨了眨眼睛,想起昨夜沈叙怀压在她身上的那只沉重手臂,当即摇了摇头。   “睡得不□□稳,王爷半夜压得我喘不过气……”   沈老夫人和白氏一时都愣住了,二人相视一眼,眼里又是惊讶又是羞赧。   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如此语出惊人。   只是……倒也不必把洞房之事讲得这样细致……   两人也不敢相信,这小姑娘看着娇娇柔柔的,说话竟是会如此不顾忌讳,颇有些打破她们的观念了。   而在门口,刚刚推门进来的沈叙怀听到此话,也不由得面色一紧。   他眸色稍怔,在边境十年都是帐中安眠,独自入睡已经习惯了,虽然昨晚入睡时有意识控制自己,可到底在婚宴上喝了酒,沉睡之后就无意识了,想来是在睡梦之中打扰到了她。   这下子倒是让人误会了。   白氏见屋里尴尬起来,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嫂说话还真是幽默,不过这些私房话,也不必讲出来让我们知道的……你看,王爷面色都变了……”   沐禾凝侧身一看,沈叙怀的脸色果然紧了许多。   沐禾凝耳根渐渐红起来,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谁知下一刻,男人突然抬眸,淡淡回了句:“无妨,昨夜是本王‘打扰’到王妃了。”   沐禾凝愣了愣,这下连沈老夫人和白氏也忍不住侧目了。   怎么这新媳妇儿乱说话就算了,王爷也突然口不择言起来?   白氏咳咳两声,坐下语气虚了很多:“王爷和王妃感情真好……”   男人气定神闲喝茶,不置可否。   沐禾凝垂眸遮掩,略显心虚。   *   回来的路上,两人比去时沉默了许多。   沈叙怀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她:“昨夜睡觉……是我打扰到你了?”   沐禾凝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她可不想再说错话了。   沈叙怀不语,眼下两人正处于新婚,便是他不碰沐禾凝,也不好和她分房睡,传出去对二人都不好。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换个大点的床了,还要再添置一床被子。   山月居,甘棠和桑榆一大早便开始忙着收拾整理从沐府带过来的东西,实在是东西太多了,光是沐禾凝穿的衣裳就足足收了二十多箱,将山月居的耳房挤得满满当当。   “王妃,这些衣裳放在哪里好?”   甘棠过来请示她,沐禾凝原来的宅院里是有一间专门的衣橱房的,全部用来收纳她一年四季的衣物,可这会儿到了沈家就没地儿放了。   昨夜临时放在一旁的耳房,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衣裳不久就会变皱变潮。   沐禾凝犹豫了一会儿,打量着山月居的大小,试探道:“不然……我们在这里也建一间衣橱房?”   她可不想看着她心爱的衣裙无家可归。   甘棠瞥了眼坐在一旁的沈叙怀,这里终归是沈府,山月居也是两人共居的地方,要改造扩建也得问问王爷的意思。   沈叙怀注意到二人的目光,起身看了眼,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女子二十多箱衣物,但他还是思考了番,道:“我后面有一间书房,腾空以后给你做衣橱吧。”   沐禾凝愣了愣,沈叙怀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意你在山月居建新房,只是你这一刚进门,若是就在府中大兴土木,传出去外人难免不会说三道四,山月居改建是小事,你的名声受损才是大事。"   沐禾凝正想说她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可一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心里不自觉就暖了一下,她微微点头:“好。”   甘棠在一旁听着也默默颔首,看来她家姑爷是个妥帖之人,会为姑娘考虑。   沐禾凝又问他:“那你看书……”   沈叙怀道:“我在寝居看书即可。”   沐禾凝盯着男人硬朗的侧脸,心想倒也不错,若是他将来就在寝居里看书,她就可以时时欣赏到他的神颜了。   听说认真的男人最好看,沐禾凝很是期待看他读书的模样。   “不过这张床,我倒是想换一个新的了。”男人突然开口,目光看向她:“你可有喜欢的样式?”   沐禾凝一愣,大概猜想到他要换床的理由了。她脸红了红,不敢多说:“看王爷的安排。”   男人瞥她一眼,目光触及窗边那张梳妆台,神色滞了片刻,而后道:“那便换张樱粉色梨木的吧。”   *   这厢沐禾凝和沈叙怀离开后,沈老夫人和白氏还坐着。   沈老夫人喝了口杯中的茶,蹙了蹙眉:“这茶凉了,嬷嬷,换杯热茶来。”   嬷嬷应了声,连忙上来换了茶盅。   白氏揣摩了会儿老夫人的神色,不经意笑了句:“哎,这大嫂什么都挺好,就是说话不太忌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沈老夫人终于喝上口热茶,通身舒畅了些,她沉吟半晌,道:“这丫头我瞧着还太嫩,府上的事务许是处理不来。老二家的,掌家的对牌还是你收着吧。”   白氏又惊又喜,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忙站起身,应了一句:“哎,多谢母亲。” 第11章 赤金缠丝镯子   白氏春风满面回到二房,连赏了下人好几块碎银子。   沈二爷昨日夜里才回来,这会儿正躺在塌上哈欠连天,见状不由奇怪道:“何事这么高兴?”   白氏摸出那块印着“沈家”字样的对牌,眉眼俱笑:“母亲说了,这对牌还是交由我负责。”   沈二爷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早上见过那新大嫂了?”   白氏点点头:“模样倒是个标致的,就是年纪太小,说话也……总之母亲担心她掌家不力,这对牌还是交到我手中。”   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对牌上的纹路印记,小小的一张令牌在她手中待了七年,她也主持了府中七年的中馈,一间王府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嫁的是庶房,原是没有这样的权利,只是她嫁进来时王爷久居边关,府中没有女主人,只有沈老夫人一个,老夫人也懒得操心府中这些庶务,便将管家权交到了她手中。   她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自小被教导持家有道,她嫁进来后也一直秉持着这样的观念,掌家处事无不妥帖细致,这府中谁不夸她一句贤明。   她自然也知道这掌家权不可能一直握在手中,她只是暂代管家,待到将来王妃进门,令牌还是要还回去的。   只是操劳了七年的心血,如今突然要全部归还回去,她心中难免不舍。   可是她没有想到,今日在寿安院里,老夫人竟说要她继续执掌中馈,她简直欣喜至极。   白氏将那令牌视若珍宝,小心翼翼放回了匣子的深处。沈二爷瞥见她的样子,嗤笑一声:“瞧你那样儿,这令牌到时候还不是要还回去的?”   白氏不语,只要令牌一天还在她手中,她就还能掌家一天。   她抬起头,忽然看见沈二爷这般衣衫不整颓废疲惫的样子,横眉扬起了声音:“你昨夜怎么回来得那样晚?是不是又出去鬼混了?”   沈二爷见妻子要发怒,连忙凑过来拦住白氏的怀,笑嘻嘻道:“我就是和几个哥们出去吃了点酒,别的什么都没干,你相信我。”   “死鬼……”白氏被他揽入,想着今日终究是心情好,不再和他计较。   *   寿安院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清风飘来一香半缕,传来老夫人开怀的笑声。   沈老夫人手里捏着一封信,仔仔细细读了三遍,眼里满是思念:“好啊,彦安如今在南方拜访名师、结交友人,也算有所收获,我也算放心了……”   沈彦安是沈家三爷,沈老夫人唯一的儿子,如今不过十五,年前离了家,说是和朋友一同去南方游学,几个月没有回来。   沈老夫人自然思念儿子,月月都等着儿子从南方寄回来的书信,以慰藉思子之情。   她这辈子已经活得差不多了,唯一的念想和指望就是这个儿子。   沈老夫人又细细摩挲了一遍信上的字迹,才依依不舍地将这封信收起来。   严嬷嬷替老夫人将信收到信匣里,又打量着沈老夫人的神色,试探道:“如今三爷还这样年轻,又在南方游历求学,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只是……如今王爷回来了……”   沈老夫人一怔,满面的笑容收紧了些。   十年前沈叙怀被派往边境,沈老夫人也以为他不会再回来,她知道当今圣上嫉恨他,绝不可能允许他活着回来。时候久了,沈老夫人渐渐抚养着沈三爷长大,心中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嫁进王府做填房,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丈夫就死了,她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抚养儿子,还有府中一大家子的事务。   可偏偏还落不到什么好处,世子之位是前头那个嫡子的,跟她和她的儿子半点关系都没有,家中的财产也多半留给了沈叙怀。   沈老夫人不是没想过,若沈叙怀真的死在边关,他膝下又无子,这世袭下来的渊政王之位,是不是就落到了她的彦安手中。   这个想法让沈老夫人为之一振,要知道同为王府之子,王爷的身份和庶民的身份可是大不一样,若是她的儿子真的可以继承爵位,将来便可以轻轻松松问鼎朝堂了。   于是她等啊等,盼啊盼,没等到沈叙怀死在边境的消息,却等来了他回京娶妻。   沈老夫人如今怎能不急,娶了妻就代表即将有后,有了后……这爵位便再也轮不到她家彦安了……   沈老夫人想到这,不禁眯了眯眼。   眼下那新媳妇儿已经同沈叙怀圆过房了,怕是再过不久,肚子就真的有消息了……   严嬷嬷打量着沈老夫人阴晴不定的面色,忽然凑到她身边,悄声给她出了个主意。   “奴婢听说有一种麝香丸,长期放在身边,女子便会不孕……”   沈老夫人听着严嬷嬷的提议,眸色渐渐清明,而后染上一丝笑,嘱咐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   山月居里,沐禾凝和丫鬟们忙着收拾了一天,才堪堪将她从沐家带来的那些东西安顿好。   山月居里的下人动作很快,已经将沈叙怀的书房清的一空,又置了衣橱进去,收纳好了沐禾凝所有的衣物。   到了酉时,甘棠忽然提醒道:“王妃,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沐禾凝一拍头,晨昏定省,她怎么给忘了。   “怎么又要去啊……早上不是刚去过吗……”沐禾凝开始犯懒,她在沐家的时候,沐夫人疼她,不舍得她每日早起晚归,便免了她晨昏定省的规矩,只让她每逢初一十五去请安即可。   而且说实话,她见了沈老夫人和二房白氏一面,并不是很喜欢府中这两位女眷。虽然都是一家人,可那两人的颜比起她夫君来差了许多,自然也不吸引她。   沈叙怀听到小姑娘慵懒倚在塌上的撒娇,默默道:“禾凝,你在沐家是什么样,便在沈家什么样,不必拘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若是……不想去给母亲请安,我改日同她说一声便罢。”   他答应过她要宠她护她,自然不会让她不舒服。   听沈叙怀这样说,沐禾凝也不好意思了,她从塌上起身,吐了吐舌头:“好吧,那我今日再去一回,明日便不去了,多谢王爷。”   沐禾凝笑着同他告退,盈盈的浅笑恍惚了沈叙怀的心神,他不由得问:“可要我陪你?”   “不用啦,府中的路我都记着了。”沐禾凝不在乎道,他早上已经带她走过两回,白日里又带着她在府中认了一圈,她早就熟悉路线了。   从山月居出来,外头早已漆黑一片,桑榆在前头打着灯笼,感叹道:“奴婢今日瞧了一日,见王爷对王妃还是挺体贴的,处处维护王妃。”   沐禾凝得意点头:“当然了,他大我那样多,自然是要处处护着我的。”   两人拐了几道弯,才来到沈老夫人的寿安院,严嬷嬷在门口给她打帘子,迎她进来。   “王妃来了,老夫人可盼了有一会了。”   沐禾凝疑惑,老夫人盼她做什么。   她进去同沈老夫人行了礼,老夫人对她的态度简直比早上还要好,拉着她嘘寒问暖了一遍,才从怀中取出一对赤金缠丝手镯。   “早上来得急,母亲差点忘了给你见面礼,这镯子我瞧着样式挺适合你,你快戴上试试。”   沐禾凝低头瞧一眼沈老夫人递过来的手镯,面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眼神微凉,二话不说把镯子推回去,道:“母亲,这见面礼我就不收了,母亲且自己留着吧,山月居还有事,我这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不等沈老夫人反应,自顾自就行了个告退礼,带着丫鬟出去了。   沈老夫人错愕地望着背影,心中又惊又怕,待人走后,她连忙将镯子给了严嬷嬷,小心问道:“她这是……发现端倪了?”   早上她听了严嬷嬷的话,寻来了那麝香丸,藏于镯子的暗扣之中,只消将镯子送给那丫头,让她日日戴在手上,便可悄悄避孕。   可谁知这丫头居然看了一眼就拒绝了,且瞬间就负气走了。   严嬷嬷也担心这招数被沐禾凝发现了,连忙反复检查了一遍镯子,那暗扣之处严丝合缝,并无半点不妥。   她摇摇头:“奴婢亦不清楚,晚些派人打听一番。”   *   从沈老夫人的寿安院出来,沐禾凝便拧起了眉,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桑榆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王妃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老夫人变脸了啊?”   方才老夫人明明还要送她镯子的,她怎么还突然生气了。   小姑娘蹙紧一双秀眉,始终不发一言,然而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将帕子一扔,抱胸负气。   “那沈老夫人是不是瞧不起我,给我一副成色那样差的镯子!”   一旁的桑榆愣住了。   她沉默半晌,问道:“……您是因为不满意那镯子?”   “是啊。”沐禾凝坦白,“那赤金的镯子成色那样差,必然是压箱底不要的破烂货,她怎能说是适合我?还要送给我?”   小姑娘越想越气,抱着桑榆的胳膊,直接问道:“桑榆你说,那沈老夫人是不是借着镯子给我难堪呢?”   桑榆看了眼自家小姐一身的金玉珠钗,心里默默没敢说话。   姑娘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浑身上下不是名贵的宝石头面,就是西域南海的琉璃玉镯,或是皇宫里赏的玛瑙簪子,样样首饰都是最顶级的货色。   这样看来,姑娘看不上那赤金缠丝镯子,也是正常的。   可这不代表那镯子廉价,桑榆回想了下,若她看得没错,那镯子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的。   她小心翼翼看一眼姑娘,试探道:“王妃……也许是误会了呢?” 第12章 才子佳人   寿安院里,沈老夫人听见下人报回来的话,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真这么说?”   “是……”下人回禀。   沈老夫人脸色僵硬地拿出那对赤金缠丝镯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那镯子的成色样式。   这镯子确实有些年头了,还是她当时嫁到沈家来时,沈家给的聘礼中的一样。   当时的沈家如日中天,即使是续娶,聘礼也极为隆重,这镯子也是其中颇为珍贵的一样。   她留了好些年没舍得戴,直到今日新媳妇进门才翻出来的。   她确实是在里面做了些手脚,可她自认为镯子本身没有问题,怎料居然会被沐禾凝当场嫌弃太过廉价。   被人嫌弃见面礼寒酸,沈老夫人心里自然不太舒服,她自己身上穿戴的这些还不如这只镯子呢。   严嬷嬷道:“老夫人没错,这镯子本身没问题,色泽也是一等一的好,便是拿出去卖,也是一个相当高的价钱。”   沈老夫人不爽:“那怎么那丫头还瞧不上呢?”   严嬷嬷想了想:“王妃原是国公府的嫡女,自小金尊玉贵,又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从小在宫里什么好的没见过,怕是早就被养的娇贵了,寻常一些的东西她确实是瞧不上……”   是了,那是国公府来的娇小姐,沈老夫人早就听说过这沐家三姑娘骄奢淫逸的作风,听说她在沐家睡的闺床都是用西域罕见的暖玉打造而成的。   她今早见了小姑娘乖巧恭顺的模样,还以为外界那都是不实的传闻,没想到却是被她给骗了。   严嬷嬷又道:“听说王妃今日一大早便在山月居大肆改动,又是换床又是换梳妆台,连王爷的书房也被她占了用作衣橱房。”   沈老夫人眉目皱起,“王爷居然也容得她这般胡闹?”   “这些都是王爷同意了的。”严嬷嬷说着凑近沈老夫人的耳朵,小声道:“奴婢还听说,王爷这次娶王妃,是以皇室公主的聘礼规格。”   公主的聘礼!   沈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心里也心疼得要命,那得花了府上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这败家女是要搅乱他们沈家门啊!   “简直是胡闹!”沈老夫人气极拍桌。   “老夫人息怒。”严嬷嬷提醒她:“眼下王妃奢靡是小事,重要的是……这麝香丸……”   她说着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对镯子,沈老夫人愣了愣,心绪慢慢平静。   是了,跟她儿子的爵位比起来,沐禾凝那丫头的骄奢作风还算不得什么。   且那丫头已经进门,来日方长,作为婆母,还愁治不好她这性子么。   沈老夫人幽幽品了口茶,终是狠下决心,“严嬷嬷,你从我屋里取些银钱,去外头那金玉楼打一对镯子。记住,要最名贵的。”   等到来日她的彦安袭上爵位,不只沐禾凝,连沈叙怀和这整个沈府的财产,都是她的了。   这些银子,还算不得什么。   *   沐禾凝心情郁闷地过了一夜,睡在新的大床上也不舒服,辗转反侧到半夜,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甘棠一边替她更衣一边道:“王爷今儿起得早,这会儿应该在前院练武呢。”   练武?   原本昏昏欲睡的沐禾凝瞬间清醒过来,他在练武,那她是不是可以看到她夫君的英武神姿了?   沐禾凝忽然想起,出嫁前那日母亲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听说那渊政王身体强健,常年练武,想必身材应当不错……”   他的脸都那么好看了,身材必定很不错吧!   沐禾凝的情绪更加振奋了,连忙督促甘棠快些收拾,迫不及待道:“快快,我要去前院看他练武。”   甘棠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依言加快了些,心里却奇怪,姑娘何时对练武开始感兴趣了?   沐禾凝换了身鹅黄色的抹胸曳地长裙,用过早膳便匆匆赶往前院的武场。   这武场还是当年老王爷在世时建的,场地格外宽阔,一应练武的器具也都齐全,即使空置这么些年,配置也是非常好的。   这会儿正是辰时,早间的阳光正好,沐禾凝眯眼看去,只见男人一袭墨色玄袍,手执一柄长剑,衣服束在颀长身影上,勾勒出迷人的肩宽窄腰。   他舞剑的速度飞快,一柄银剑如一条灵活的飞龙一般缠绕身侧,随着他的动作左右翻飞旋转。   一套剑法仿佛早已熟稔在心,男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展露出气势的稳健和姿态的潇洒。   沐禾凝逐渐看得忘神了。   小姑娘没敢打扰,悄悄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托腮沉静地望着他。   沈叙怀一套剑法活动下来,肩背上的汗水越发渗透,他往常在边境的沙场上练武时,周围都是士兵将领,热了累了常常就是直接将衣裳一脱,赤着膀子在阳光下训练。   他这会儿正要下意识脱下外袍,余光忽然瞥见周围,一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   “禾凝?”   他看着女孩子在阳光下星星眼看着自己,收剑敛笑朝她而去。   “你怎么来了?”   沐禾凝微笑,假装不经意的模样:“我起来了呀,左右无事做,随便看看嘛。”   男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剑刃上的痕迹,忽然抬眸问她:“既然你无事,不如我教你舞剑如何?”   女孩子也是可以舞剑的,还能强身健体,看她娇滴滴的模样,适当练练剑也能提高些体质。   沐禾凝吓了一跳,她是来看俊男练武的,可不是来学习舞剑的,像她这小身板怎么受得了啊。她连忙推拒说:“不了不了,你快练你的,别管我呀。”   沈叙怀无奈,只得又持剑起身重回武场中央,只是小姑娘的目光依然热切追随着自己,让他一时间无法动作自如。   他也没法在她的注视之下公然脱掉衣裳,只得又重新举剑摆开架势。   闷热的身体和繁复的外袍终究是影响了他的发挥,沈叙怀没过一会儿就热得透不过气了,他回到石凳边,喝了杯沈姜准备给他的茶。   “怎么不练了?”沐禾凝问他。   男人坦言:“有点热。”   他的鬓角发梢都湿漉漉的,一双剑眉上也沾着些许水珠,冠玉一般的面容有一种透水过后的湿润感,整个五官轮廓变得更加立体而深刻。   沐禾凝红着脸心怦怦跳,这也太诱惑了吧!   她不由试探道:“那……我给你擦擦汗?”   沈叙怀放下杯子一愣,也没拒绝,微微将头递了过来,靠近沐禾凝的身边。   小姑娘取下身上的帕子,小心翼翼拭去男人脸上的一点点汗意。   她动作谨慎轻柔,神情虔诚认真,浑身上下飘荡着少女的芳香,扰乱着男人的心绪。   沈叙怀十年久居黄沙之地,周围都是同吃同住的汉子,练武累了便随手扯过衣裳一抹,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这下子,他突然有些明了那戏文中的才子佳人的意境了。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若他们真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这画面该多美好。   身后的沈姜看着,也不由得感叹:“现如今像王妃这样,对练武感兴趣的女子不多了。”   桑榆闻言,不由嘴快接话:“我们王妃的确不感兴趣,她说过对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不甚喜欢……”   沈叙怀瞬间动作僵硬了片刻,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脑海中莫名浮想起那日,在安国寺后山初见时,站在沐禾凝身边的男子。   ——的确是温润如玉,少年书生的模样。   那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吧,不像是他这样的“武夫”……   沐禾凝察觉到面前男人神态的变化,她倏的顿住,没好气回头瞪桑榆:“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桑榆被打断话,委屈巴巴地闭上嘴巴。   沐禾凝正想回头解释,就看见男人站起了身,将剑归置原位。   “你不练了?”   “嗯,不练了。”沈叙怀随意卸下身上的防护甲,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后院回去,“……回去读书。”   沐禾凝沉默又有些心虚地看他离开。   等到人走后,沐禾凝回头幽幽地瞪着桑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王妃冤枉啊……”桑榆苦着脸:“奴婢方才是想说,我们王妃的确对那等武夫不感兴趣,可是王爷不一样……我还没说完,话就被打断了……”   “就你话多!”沐禾凝没好气。 第13章 回门   翌日便是沐禾凝回门的日子,她难得没有赖床,起了个大早。   沈叙怀早早让门房准备了马车,又让沈姜备好了送给沐家夫妇二人的礼,才跟着沐禾凝一块儿回沐府去。   沐禾凝长到这么大,还从未离家过这么久,马车行至沐府的街巷前,她掀开帘子觉得景色似乎都鲜活了许多。   远远的,就看见一众熟悉的身影立于国公府门前,是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小姑娘眼睛酸了。   待到马车稳当停下,她等不及车夫垫上小凳,第一个跳下马车,飞奔进沐夫人怀里。   “母亲!”   沈叙怀稍滞后些下马,缓缓行至二老跟前,略作点头致礼:“岳父。”   沐国公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早些年便认识沈叙怀,那时候还是先帝在世时,少年初入朝堂才学惊艳,他作为先帝的肱股之臣也颇为侧目。   只是当时他是太子一脉,对沈叙怀也只能划清界限,二人并无相熟的机会。   没想到数十年过去,如今再见的他们,居然成了丈婿关系。   沐国公内心微微感慨,也颔首回以对方一礼。   “凝儿,你可让母亲担心死了。”沐夫人紧紧拥住沐禾凝,泪眼朦胧。从出嫁那日开始她就提着一颗心,担心凝儿在沈家受欺负,三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到夜里便悄悄抹泪,直到这会儿心爱的女儿回到身边,她心中那块空缺才算填补上。   沐夫人放开沐禾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神色焦虑道:“凝儿,怎么样,你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心中犯起了嘀咕,原以为女儿离了沐家,在沈府一定过得不顺,回来时必然精神萎靡痛哭流涕,可这会儿看着女儿却是神采奕奕眉眼舒展的。   “母亲不要担心,我很好。”沐禾凝说着拉住了沐夫人的手,对她示意了一下身旁,沈叙怀眼下还在这呢,就当着他的面怀疑她受了委屈。   沐夫人顺着女儿的目光,看见她身后的男人,眼神忽然一滞。   这渊政王样貌居然生得这样好,月白色锦袍下的身形颀长挺拔,面如冠玉般清润朗逸,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沐禾凝满意地看着母亲神色的变化,笑着对她眨了下眼睛,眼神似乎在问她,怎么样,好看吧?   沐夫人这才小心收回视线,神色慢慢变得平静。   她拉着沐禾凝的手,又招呼着她身后的沈叙怀,“哎呀,都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来吧,咱们进去说话。”   丫鬟仆人们迎着他们进门,门房将也在府前点起了鞭炮,恭迎三姑娘和姑爷回门。   沐府上下还保留着三日前的装饰,到处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之色。   众人被迎进了花厅,丫鬟呈上了上好的空山春茶,沐夫人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问候沈叙怀,“久闻王爷大名,初次登门在府上可不要客气。”   沈叙怀品茗片刻,淡笑回应:“多谢岳母招待。”   沐夫人想了想,又道:“如今两家结亲也是缘分,只是我们家禾凝从小被我们惯坏,给王爷添麻烦了。”   沈叙怀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侧目看一眼身旁的小姑娘,眸间微笑:“没有,禾凝很乖。”   沐禾凝双颊微微一红,又感受到身边扫过来的视线,连忙端起茶盏假装喝茶。   沐夫人见沈叙怀举止端正,言辞恳切,各种应答也颇为谦逊,心中也欣慰起来。   看来这传说中的女婿,也没那么不好嘛。   沐夫人又详细问候了他家母身体、府上安好等各种不痛不痒的话题后,才又转向沐禾凝,“凝儿,昨日我新得了一匹料子,只是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样式,不如你陪母亲去看看?”   沐禾凝知道母亲这是想同她说私房话,连忙放下茶盏,回头看一下沈叙怀,才跟随沐夫人进了里屋。   房门掩上,屋里安静下来,再没有外人,沐夫人才又紧紧握住了沐禾凝的手,问她:“凝儿,方才外面人多不便,这会儿只有母亲了,你可老实告诉我,那渊政王究竟如何?”   在外人面前可以掩饰,而真正能了解一个人的,必然是每日和他同床共枕的沐禾凝。   小姑娘闻言脸一红,撒娇道:“哎呀母亲,不是和你说了嘛,我很好,王爷也很好,他没有欺负我。”   沐夫人看着女儿一副娇羞的模样,轻哼一声,这丫头是个只会看脸的,怕是早就被渊政王这副样貌给蒙蔽了。   “你可留心着点儿,那渊政王出入朝堂多年,又在边境待了那么久,连皇上都对他颇为……那心思能是个简单的吗?你才多大,见识过几个人,就能保证他是好人了?”   听着沐夫人这般滔滔不绝的劝诫,沐禾凝颇有些不服,咬着唇小声辩解:“……他说过会待我好的。”   沐夫人翻着白眼,她就知道这丫头会被那男人的几句花言巧语蒙蔽,她紧握了小丫头的手,认真道:“那我问你,你嫁过去三日了,他可有带你认府上的人?管家、侍卫、嬷嬷,可有让你管着这些下人?让你处理府上的事务?那沈家府上的账目、底下的庄子铺子,你可都有一一熟悉?”   一连串提问问懵了沐禾凝,她眨着眼睛疑惑不屑:“我熟悉那些做什么?王爷倒是带我见了沈老夫人和沈家二房,只不过我不喜她们,也不想和她们接触。”   沐夫人扶额,小姑娘还当自己在沐家过闺秀日子呢,作为当家主母,最要紧的可就是这些管家实权,若是没有这些,这主母也不过是个虚幻的名头罢了。   不过说起来也怪自己,她没想过女儿会出阁得这样早,也从不曾教她打理一府上下的事情,才导致她现在对这些没有一点概念。   沐夫人想了想,对她道:“你身边没有个能顶事的,母亲不放心,我将房里的魏嬷嬷给你可好?”   沐禾凝道:“可是我已经有甘棠和桑榆了……”   沐夫人摇头,那两个丫头也没比沐禾凝大几岁,都是个嫩的,眼下沐禾凝在沈家这处境,只能派一个老练的嬷嬷去协助她。   沐禾凝看母亲这般坚定的神色,也只好点点头:“好吧。”   *   花厅里,沈叙怀和沐国公正面相对。   沈叙怀幽幽品着茶,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沐国公却微微有些尴尬。数十年前沈叙怀还在京中的时候,他作为太子一脉,做过不少针对沈叙怀的事,也给先帝上过不少弹劾对方的折子。   甚至在当今圣上登基后,也顺着皇帝的意思寻了他好些错处,助推皇帝将他打发到边境。   可以说沈叙怀如今的这般境地,有不少都是他的功劳。   沐国公眼下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曾经的死对头如今成了女婿,自己的宝贝女儿握在他手上,怎能让他不担忧。   沐国公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咳咳两声开口:“小女年幼稚嫩,还请王爷多担待照拂……当年之事已经过去,若有得罪的,我……我在这里跟王爷道声歉,请王爷不要怪罪到小女身上。”   沈叙怀闻言微惊,眼看着对方作势要给自己行礼,连忙放下杯盏及时扶起对方,“岳父大人使不得。”   他没想到堂堂沐国公能为女儿折腰到这般,也确实印证了对方的确很疼爱这个女儿,他默默道:“禾凝既已成为我的妻子,我自然会待她好。”   沐国公听到他这番话,心中却不能完全放心,这场婚事来得突然,他们两家有几个愿意的,沐家不愿意嫁女,想来沈家也未必想娶,且当年之事纠葛众多,怕是早已缠绕对方心头,轻易难以放下芥蒂。   他坦白道:“小女嫁到沈家,你能待她好,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我也不会多给你添麻烦,这场赐婚于我们两家都是意外,天子之意难测,眼下婚事不容改变,若是待到将来有机会,我自然会接她归家,届时你可休书一封,再婚另娶,我们都没有异议……”   沐国公自认为想到不错的办法,眼下皇上对沐家的猜忌是一时的,只要他们独善其身,时日久了皇上自然会相信沐家,到时候等到六皇子继位,皇后娘娘做了太后,接女儿归家就是自然之事了。   他一直对政事牵连女儿婚事十分愧疚,想着到时候接女儿回来,一定好好好补偿她,哪怕她一辈子再难另嫁,也必会娇养她到老。   沈叙怀却随着沐国公这番话,心情渐渐沉下去。   沐国公果真有这般的想法,只让女儿嫁他一时,将来还是会接她回去,和离另配。   他虽然也有过将来要放她离开的想法,可到底只是自己一时的念头,偶尔看见小姑娘在她身边的样子,也曾有过动摇。   可眼下被沐国公明晃晃地说出来告知他,沈叙怀心中不可谓不冰冷。   良久,他垂了垂眼眸,调整一副表情,而后默默点头:“好。” 第14章 我教你   回府的路上,沈叙怀变得沉默许多。   外头是喧嚷热闹的街巷,车内却格外寂静,沐禾凝耐不住寂寞,叽叽喳喳同他讲了许多话,却见他无半点反应。   沐禾凝迟疑道:“王爷,你怎么了?”   沈叙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捏捏眉心,摇头微笑:“无事。”   沐禾凝狐疑地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是我爹方才和你说了什么吗?”   沈叙怀眉心一动,望着小姑娘担忧的眼神,却摇头:“没有,你爹很好,让我多疼你几分。”   沐禾凝放松了心神,继而浅笑:“自然,父亲是对我最好的。”   沈叙怀心神一动,端详着小女孩自信又充满底气的笑容,他知道这个被沐家疼爱着长大的女孩,也同样爱护着沐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沈叙怀沉吟一会儿,忽然开了口:“禾凝,如果……你的父亲要求你做什么事,你都会去做吗?”   马车摇晃颠簸,沈叙怀脸上的微笑变得有些迷离,沐禾凝听见他的疑问,不由愣了愣。   她的父亲沐国公从来都是无条件地爱着她,却从不曾要求她做过什么事,唯一的一件,便是希望她同意赐婚嫁给沈家。   她自然也同意了。   沐禾凝随即点点头,诚恳道:“只要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自然会听父亲的。”   沈叙怀这下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沐禾凝当初能听了沐家的话同意嫁给他,将来也自然能听沐家的话和离回家——她虽然骄纵,可从来都是听话的女儿。   心渐渐沉下去,男人的眸色在昏沉的马车中变得愈发难以捉摸。   *   回到山月居用了晚膳,沐禾凝给下人们分发从沐府带回来的小礼——沐家厨子做的玫瑰酥饼,她一一分给了山月居的丫鬟们尝鲜。   主子和丫鬟们其乐融融间,门外进来个妇人,跪在沐禾凝跟前行礼。   “奴婢魏氏给王妃见礼,奉夫人之命前来伺候王妃。”   沐禾凝说笑的神色慢慢收了起来,她打量着魏嬷嬷。   这个嬷嬷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母亲却把她派给了她,说是要来协助她的。   沐禾凝笑了笑,让丫鬟扶起魏嬷嬷,“嬷嬷来了,住处可收拾好了?我让甘棠她们带你到府里认认?”   魏嬷嬷却摇了摇头:“奴婢谢过王妃,只是奴婢跟随者王爷王妃的马车一回来,便已经在后罩房安顿下来了,又趁着晚上这会儿时间,摸了摸府上的状况。”   沐禾凝有些意外,“哦?那嬷嬷可得好好跟我说说,母亲说我在王府过得糊里糊涂,我倒要请教嬷嬷了。”   魏嬷嬷点头,直言道:“奴婢一到王府,便是管家帮着安排了住处,奴婢向这管家打听,才得知如今管着这王府的,是二房的二夫人。”   她紧接着道:“奴婢觉着,眼下王妃最要紧之事,便是将这管家权拿回来。”   “管家权?”沐禾凝虽然没有管过家,可她也是在沐夫人身边长大的,看着沐夫人平日里忙于处理沐府一应庶务,又管着前院后院一大家子人,沐禾凝想到便头疼:“我要那管家权做什么?受累不说,还得不上什么好,现今有那二房操持着,我也不想烦这个心。”   她就像从前在沐家那样,每日早上睡睡懒觉,赏赏花喂喂鱼,听听戏文看看话本子,这悠闲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累受。   魏嬷嬷却摇头,语重心长道:“这管家权本就是属于王妃的,那二房夫人把持着乃是越权,王妃可不能这般容着他们。”   沐禾凝把玩着指甲,漫不经心问道:“那我要了这管家权,有什么好处吗?”   “自然。”魏嬷嬷毫不犹豫道:“王妃有了这管家权,府上的账目都在王妃的管理之下,府上的下人也都只听王妃的话,王妃在这府中便不必再看任何人脸色……”   她说着发现眼前的女子并不为之所动,知道这些不能吸引住她,只好又绞尽脑汁想了想,凑近沐禾凝小声道:“奴婢可听说,王妃目前每月的月银是五两,每季的新衣料子是五匹,每年的珠钗首饰是八件……”   沐禾凝散漫的神色一下子就定住了。   她只有五两银子的月钱,一个季度只能做五件新衣裳,一年只有八件新首饰?   这她就忍不了了。   虽然她带来的嫁妆丰厚到堆满了沈府的整个库房,衣裳首饰也多到用不完,可谁会嫌钱少的?   沐禾凝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我有了这管家权,想花多少银子就花多少,想换多少衣裳便换多少,喜欢哪件首饰便买哪件?”   魏嬷嬷迟钝:“……可以这么理解。”   那她还是要争一争的。沐禾凝打定了主意,立刻便从美人榻上站起了身。   魏嬷嬷连忙拦住她,劝诫道:“王妃切莫冲动,这管家的对牌握在二房手里有些年头了,又是沈老夫人示意的,王妃这么贸然过去讨不了什么好,不如听听奴婢的法子……”   她说着凑近了沐禾凝的耳朵,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自己的计划,沐禾凝却听得连连皱眉。   “要那么复杂做什么?直接去要不就好了,一个对牌而已,还需要这么费心的算计来算计去?”沐禾凝显然不是不太赞同。   魏嬷嬷却煞有其事道:“王妃这么做才齐全,既让沈老夫人和二房说不出话,又不会落了旁人的把柄……”   沐禾凝却不这么想,她可不稀罕那些所谓的招数,旋即摆摆手不耐烦道:“我便去了,嬷嬷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二房里,白氏刚刚合上账本,放下手中的笔墨,揉一揉酸痛的手腕。   每月到了月底,她便要细细核对本月府上进出的所有开支,每一笔账都要明确来龙去脉,花费她不少的心神。   虽然劳累,可看着一本本明晰的账目,白氏心中也有满足感。   门外,沐禾凝大步流星闯进来,行至白氏的跟前才让白氏发现。   她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账本收了起来,起身给沐禾凝虚行一礼,“大嫂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用过膳了?我让丫鬟去小厨房要些点心……”   “不必麻烦了。”沐禾凝径直表明来意:“我来是想向二夫人讨回管家的对牌的。”   她这样直接,倒让白氏愣了愣,下意识道:“大嫂怎么忽然想起这事了?对牌确实是一直在我手里收着,只是母亲看大嫂还年轻,尚无管家的经验,便一直由我代管着……”   她边说着边打量沐禾凝的神色,这大嫂进门几日了突然想起来要沈府的对牌,莫不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她这样风风火火就来了,也不知母亲知不知道……   沐禾凝也不和白氏绕弯子,客气道:“那便谢过二夫人这些年代为管家的辛劳了,如今我来了,二夫人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白氏脸色微僵,这大嫂直言直语,倒让她不好直接拒绝,她想了想,摆出一副轻松姿态,敞开了笑道:“大嫂想要对牌,和母亲说一声不就成了?我自然不会抢了大嫂的……只是这管家之事琐碎复杂,又牵连众多,一时半会也不好易主,待我晚点回禀了母亲,再将这些文书账目一一都理清了,再全部交还回大嫂如何?”   沐禾凝却嫌麻烦,皱眉道:“我不过是要一个对牌,何至于这么复杂,二夫人直接将对牌给我不就得了?”   白氏见她软硬不吃,不由攥紧了手心,坚持到最后,“这对牌是母亲亲自交于我的,母亲没有同意,我不好轻易交给别人……”   这是拿沈老夫人来压她了?沐禾凝再次皱眉,一针见血道:“这里是渊政王府,我是渊政王妃,到底谁才是别人?”   白氏这下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了,面色阵阵发白。是了,这是渊政王府,面前的是渊政王妃,她才是这府上唯一的女主人,也只有她才能拥有这名正言顺的管家权。于自己于老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白氏第一次痛恨自己嫁的是庶子,不能拥有府上的任何权利。   她无法辩驳,只能慢慢移到桌前,翻出匣子,取出那块她珍视已久的令牌。   “这些文书账目……”   沐禾凝从她手上取回属于自己的对牌,又望着一桌子的账本文书,随意道:“这些让丫鬟们帮我拿回来吧。”   白氏目送着沐禾凝满意而归,独自立在窗前远望着她的背影,咬着嘴唇,眸间泛红。   *   寿安院里,沈老夫人“啪”一声拍了桌子。   白氏站在跟前哭哭啼啼:“老夫人,儿媳操劳府中事务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这样不讲道理,当着底下人的面要走了对牌,还说我们都只是王府的外人,我看我在这府上也待不下去了,不如收拾了东西,回蜀地娘家去……”   沈老夫人面色不虞:“她好大的胆子,才嫁进来几日,便这样放肆,看来我是要给她立立规矩了,让她看看谁才是府里的外人。”   她说着看一眼白氏,安抚道:“你莫急,此事我会替你做主的,只是——你何必同她争辩?她要对牌,你给她不就是了。”   白氏愣住,呆呆地看着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继续道:“她这样冲动要回对牌,必定是昨日回门沐家提点了她什么,看这样子也知,沐家人从未教过她什么管家之事,她即便是要回了对牌,对管家一事也是一窍不通,过不了多久便会捅出篓子,你只要安安心心等着,对牌不就又回到手上了吗?”   白氏怔住,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多,老夫人说的有道理,便是那沐禾凝没有出什么岔子,她管家了这么多年,只需从中动些手脚,也够她受得了。   白氏立刻换上笑脸,奉承道:“还是母亲考虑的是。”   *   与此同时,沐禾凝正对着账本咬着笔杆头疼。   一摞账本堆得老高,将小姑娘的头都埋住了,她烦躁地胡乱翻着一页页数目,却如同读天书。   魏嬷嬷已经详细地给她讲过了账本怎么看,如何对账、核算,可她还是不懂,看着这些枯燥的数字便开始头痛了。   她不禁有些后悔拿回了这所谓的管家权。   沐禾凝从天书里抬起了头,偷偷瞥着对面斜倚灯下的男人。   沈叙怀半倚靠在塌上,借着灯火读一本书卷,双唇微抿,神色认真,目光半点不曾移动,一丝不苟的模样。   真养眼哪。   沐禾凝在心里感叹,男人果然还是认真的时候最好看。   下一刻,注意到对面瞥过来的视线后,小姑娘连忙低下头去,将头埋在账本里。   “怎么了?”沈叙怀放下书册踱步过去,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撑在椅背上,将她环住半圈,目光落在账本上,“看不懂?”   他注意到她已经偷看他半天了,还在一旁悄悄唉声叹气。   想来是这些账目难住了她。   沈叙怀翻着堆起来的那些账本,一笔笔扫过去,这些账目做的精细全面,看来二房的确是付出了不少心血的。   这也是沈叙怀没有帮她要回管家权的原因,小姑娘年幼无知不问世事,在府上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妃也好,不必为这些俗事琐事操劳,反正这府上有他在,也没人欺负得了她。   可他没想到小姑娘还是一个人去要回了对牌,信誓旦旦说要学会独自管家。   她有这样的想法,沈叙怀自然不会阻止她,她是府上的王妃,执掌中馈是合理之事。既然她想,他便支持她。   只是这些账目众多且复杂,一时难倒了她。   沈叙怀在她身旁坐下,用狼毫笔沾了墨,在纸页上写下注释,道:“来,我教你。” 第15章 我是你的小王妃呀   沐禾凝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他身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叙怀在摊开的账本上一一做批注:“…这一面都是竖式查阅,这一列是入,这一列是缴……禾凝,你在听吗?”   他忽然发现小丫头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账本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看账本,看我做什么?”沈叙怀敲了敲桌子。   沐禾凝被他的话叫醒,不好意思地吐吐舌,收回视线低下头去,却嘀咕一句:“……账本哪有你好看嘛。”   “……”   沈叙怀沉默一瞬,而后才道:“认真些,既然决定要执掌中馈,就拿出些态度来,做个称职的小王妃。”   沐禾凝见他一脸正色的模样,才理了理神色,端正道:“好啦,我试着学就是了。”   沈叙怀继续,目光随着纸张往下,眉头却越蹙越深,声音也不由得停下。   “怎么了?”沐禾凝又抬头。   沈叙怀皱眉,又往后翻了几页,再次核对了些数目,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部分账目不对。”   白氏将那账做的精细,每一笔收缴出入都记录的清清楚楚,可在二房的开支明细上,却显得有些混乱,甚至有好几笔都对不上。   沈叙怀拨弄一番算盘,理清了账目的出入,面色却下沉,“二房每个月几乎都有将近一百两的银子对不上,不知用在了何处……”   沐禾凝诧异抬眸:“难道是二夫人借着掌家之权,私自挪用了公款?”   沈叙怀不语。   沐禾凝心中不悦,难怪她去要对牌时,白氏死活都不肯给呢,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二房的腰包怕是早就鼓得不像样了吧。   “我得找二夫人问问清楚。”   沈叙怀却拦住她:“禾凝,算了。”   “为什么啊?”沐禾凝不解,一个月将近一百两,一年就是千两银子,二房这些年不知拿走了多少。   她不是心疼这些钱,只是为他不平。他在边境冒着生命危险辛苦值守,换得朝廷每年些许俸禄,二房竟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   沈叙怀神色淡淡:“这些年沈家落寞,我亦不在京城,府上日子必然十分艰难,他们用些银子救济也是正常的。”   “可是你并不知道他们拿了这些钱用在何处?也许是夜夜笙歌,喝着琼浆玉露,玩着奇珍异宝……你用血汗赚来的这些钱,不应该被他们挥霍。”沐禾凝较真。   沈叙怀闻言,却忽然抬眸看向她,脸上起了玩味的神色,眸色晦暗不明,“我竟不知,你何时为我心疼起来?”   沐禾凝的脸色瞬间变红,她低下头去,用手绞着帕子,小声道:“我是你的王妃呀……”   沈叙怀看着她这般小女儿娇羞的模样,忽然笑了,他双手扶了扶沐禾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我的小王妃,那往后我挣的钱,可都要拜托你来把关了。”   沐禾凝立刻抬起头,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我保证以后不会让别人乱花你的钱一分。”   沈叙怀低头,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书目,低笑道:“好,要乱花也只能你乱花。”   他想起那丫头的二十多箱衣物,十多排的首饰匣子,还有初见时她随意抛出的百两银票,心中不由摇头。   还真不一定谁乱花钱呢。   *   沐禾凝学了整整三天,又在魏嬷嬷的帮助下,将那账目都理清楚了。   她也算明白了,这些年府上一共亏空了八千多两银子,全部出口都在二房。   她对白氏厌得更深。   这日午后,寿安院里来了人邀请她过去。   沐禾凝去的时候,沈老夫人正喝着茶,神色不明地看着她,面容冷淡。   “这些天拿回了对牌,可过足了管家的瘾?”   沐禾凝就知道沈老夫人会因为这个寻她麻烦,她撇了撇嘴,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沈家的王妃,这对牌难道不该属于我吗?”   老夫人没料到这丫头还挺会顶嘴,冷哼一声:“对牌的确应该归你,可你越过我私自去找二房要,是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么?”   沐禾凝对上老夫人的质问却丝毫不惧,又反问道:“那母亲明知道我才是沈家的王妃,却越过我将管家权交到了二房手上,难道就把我放在眼里了么?”   “你!”   沈老夫人没想到这丫头这样牙尖嘴利,竟敢当着她的面就这样呛她。   严嬷嬷见事态发展不好,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老夫人息怒,王妃也切莫心急,我们老夫人的确有把对牌交还给王妃的想法,只是王妃这样擅自去要回了对牌,显然是不相信老夫人,让老夫人伤心了……”   沐禾凝冷哼一声:“母亲对我伤心,不如去对二夫人伤心吧。”   沈老夫人眯起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沐禾凝轻哼一声,抱胸坦言道:“母亲倒是信任二夫人,只可惜二夫人这些年却背着母亲,利用管家之权在账本上做手脚,偷偷挪用了府上八千多两银子,母亲怕是都不知道吧?”   “什么?”沈老夫人的眼睛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自从七年前白氏进门,她将府上的对牌交付出去,便再也没有过问管家之事,偶尔在府中听闻的,也是下人夸二夫人持家有道,贤明淑德,她自然认为白氏是个好的。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白氏这些年会背着她偷偷贪了公帐。   八千多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沈老夫人想想就有些心痛,若是这些钱花在她的彦安身上……   沐禾凝满意地看着老夫人清白交错的面容,道:“母亲可得感谢我,若不是我拿回了账目,二房恐怕还会继续贪下去,这王府迟早有一天会被二房掏空。”   沈老夫人渐渐回过神来,变得不发一言。二房不是她亲生的,背着她偷偷有动作也是正常之事,可这沐禾凝也未必是什么好的。   她转了转眼珠,给严嬷嬷递一个眼神。   “禾凝,我今日叫你来也不是为了同你说这些事的。”她放缓了神色,从严嬷嬷手上取了个鎏金的红莲雪玉镯,“上次要送你的那个缠丝的镯子,母亲估摸着你不喜欢,这就让他们在外头给你打了一个,这个可是金玉楼做的,是京城如今最时兴的样式,成色也是顶好的。”   沈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沐禾凝的神色,上次那赤金缠丝的镯子被沐禾凝嫌弃太破旧,她咬牙花重金在外头又给她打了个新的,可花了她不少银子。   若不是为了在那镯子里做些手脚让她戴在身上,她又怎会为她花这笔钱。   沈老夫人说着将新的镯子递到了沐禾凝手里,热切道:“你戴上看喜不喜欢?”   沐禾凝不明所以地望着老夫人,虽然不明白老夫人态度的转变,可她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这玉镯的手感,略微打量了番。   到底是比上次那镯子好些了,她也放缓了神色,点头道:“那就多谢母亲了。”   她说着将那玉镯套在了皓白的手腕上。   沈老夫人见了,这才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连叫了几声“好孩子”。   *   晚上用过晚膳,沐禾凝又消了食,才让丫鬟伺候她更衣就寝。   小丫鬟给沐禾凝换上了寝衣,又用篦子散了她的发髻,将那头上身上的珠钗首饰一并都取下来。   沐禾凝随手摘下手上那只鎏金的红莲雪玉镯,小丫鬟正要摆在梳妆台上,沐禾凝却道:“收起来吧。”   小丫鬟一愣:“王妃明日不戴了?”   这是个新来的小丫鬟,对沐禾凝平日的穿戴习惯并不熟悉。甘棠见状扫她一眼:“王妃那么多镯子,一日换一只都戴不完,这只何至于留到明日?”   小丫鬟似懂非懂地摸着那镯子,心里却嘀咕着,这么漂亮金贵的镯子,只戴一日也太可惜了些,她颇为遗憾地将那镯子收回妆匣。   等到打开妆匣,小丫鬟瞬间就明白了,妆匣里满满都是名贵精致的珠钗玉环,个个都是闪闪发亮的,晃花了她的眼睛,跟匣子里的那些比起来,手上这只玉镯也算不得什么了。   难怪王妃不甚在乎这只镯子,小丫鬟崇拜地抬头看沐禾凝。   王妃可真是个金贵人儿呀…… 第16章 被他吃得死死的   沈老夫人等了几日,却见沐禾凝手上不是戴着冰种翡翠镯,就是换了绞丝双扣镯,却不见她再次戴那红莲雪玉镯,她不禁急了,悄悄唤来了山月居的小丫鬟。   “……王妃的首饰匣子有那么大一盒,里头个个都是宝贵的明脂珠玉,光是镯子就有百来只,更遑论什么手钏臂钏之类。甘棠姐姐说了,王妃的首饰一日换一套都戴不完,身上从来就没有过重样的……”   小丫鬟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告诉沈老夫人山月居里头的事情,却没发现沈老夫人的面色渐渐白了下去。   她花了重金在外打造的镯子,那丫头居然就只戴了一次!   沈老夫人的心头简直可以用滴血来形容,这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女,首饰一次一换竟然从不重样,这一年下来得挥霍多少银子!   单她送的那只红莲雪玉镯,就值好几百两银子,这下子岂不是让她占了便宜?   严嬷嬷略微心虚地看着沈老夫人,那麝香丸的主意是她提的,可也要日日戴在身上才起作用,王妃就戴了一次便收起来了,哪里能发挥得了功效。   她不禁迟疑道:“老夫人,这下该怎么办?”   沈老夫人回过神,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那丫头奢侈得日日都换一只金贵镯子,难道她还要日日花钱在外头给她给她打新的吗?   严嬷嬷被老夫人一扫,瞬间低下头去,懦懦不敢多言。   沈老夫人用着莲纹青花茶盅里的茶,半晌都没缓过气,一口憋闷堵在心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片刻后,严嬷嬷眼睛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唇贴近了老夫人的耳朵。   “奴婢想起来个事儿……上回在后罩房,听见山月居几个丫鬟闲话,依稀间听闻……那王妃好似还没来月事呢……”   月事未至?沈老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紧盯着她:“此话可当真?”   严嬷嬷点点头:“是山月居几个伺候浆洗的丫头,想来不会错的。”   沈老夫人一怔,那丫头算着年龄也还未及笄,月事没来也是正常的。若真是如此,就代表她短时间内还不会有喜。   心头那一块大石头堪堪落地,沈老夫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下不必想着法子用什么麝香丸,她也能放宽心了。   *   此时山月居里正是一片静谧安详。   樱桃木的长案横在窗前,错金螭兽香炉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沐禾凝和沈叙怀相向而坐,一人手执一笔埋头认真。   小姑娘低头在纸上完成了最后一页,才大功告成般地抬起头,慵懒地伸个懒腰,揉揉疲惫的眼睛。   “喏,我都算完了,你看。”沐禾凝将完成的账本递给对面。   沈叙怀也从书案中抬头,放下手中的笔墨,接过她的账册细细翻阅起来。   “嗯,不错,可算是没有再算错帐了。”沈叙怀点头欣慰,他和魏嬷嬷连带着教了沐禾凝几日,总算将她带上道了,如今一个人也能独自应付着治家理帐的差事。   只是在瞥及账册上的字迹时,男人微微蹙起眉:“你这字……”   沐禾凝心虚地摸摸鼻子,也知道自己那一手字不太美观,可她仍是仰着头,问道:“我的字怎么了?”   男人从账册上墨黑的字眼中抬起眸子,落在女孩杏眼粉腮的姣丽面容上,微微摇头:“……跟你本人不太相符。”   “……”   她就当他是在夸她漂亮好了。   沐禾凝突然起身俯过去,凑近他那一侧的书案,不由分说道,“那让我看看你的字。”   他的确是在练字,面前的澄心堂纸铺陈开来,笔墨晕染在上,落下的每一笔划明晰深刻,错落有致。   不是朝廷中时兴的馆阁体,反倒是别具一格,遒劲中带着一丝飘逸,飘逸中又略见风骨。   “嗯……”沐禾凝沉思片刻下结论:“你的字倒是和你本人蛮像的嘛。”   人那么好看就算了,字也那么好看。   而且好看得非常有风格,一点不平庸。   沈叙怀弯唇笑了,抬手招呼她过来,“你到我这里来,我教你写字。”   他让沐禾凝坐在他的黑漆描金山水纹太师椅上,自己反而挽起宽袖俯身在旁,握着她的手,在纸上领着她描摹着他的字迹。   沐禾凝低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纸上的字,身体却变得僵硬,任由着男人握住她的手在书案上游离,几笔落下一个“凝”字。   她悄悄掀起眼眸,就看见他硬朗分明的下颔贴近于她的额头,垂下来的眸子在眼睑下覆上一片倒影,沉静而安然。沐禾凝捂着怦怦直跳的心,手心不禁开始冒汗了。   而沈叙怀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注意力依然专注在描摹纸上,他只看到她的撇捺和竖弯钩都格外虚弱,笔力撑不起来,导致整个字没有形神。   他不禁笑问:“你是不是从前习字的时候偷懒,临摹的字帖都是随意应付了师傅交差的?”   只有启蒙的时候临摹字帖不到位,才会写出这样的笔划来。   被拆穿的沐禾凝心一虚,辩解道:“……我才没有。”   她是不会说出自己小时候是闺学里的最后一名的。   男人却不置会,带着她在纸上写下几个“一”“大”“山”等最简单的字眼,说道:“你把这几个字练好了,笔划写顺了,字迹就能改观很多了。”   他说着放下了沐禾凝的手,示意道:“写吧。”   沐禾凝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他当她是小孩子吗?写这些三岁启蒙童子才会练的字。   可是在看到他沉静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扁扁嘴,低下头去乖乖写了。   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为什么她可以那么听他的话呀?从前在闺学里女师傅教她的时候她不愿写,父亲母亲教她的时候她也不愿写,可现在在他面前,她却可以那么心甘情愿。   ……一定是因为他那张脸收买了她,才导致她被吃得死死的。   沐禾凝心想。   她就着那张澄心堂纸描了一整页的大字,手都酸痛了才停下来。   沈叙怀瞥见她悄悄揉捏手腕的动作,道:“可以了禾凝,练字是长久的功夫,不在于一时。”   他说着去身后的架几案上寻东西,“我这有一副名家字帖,你拿去得空研究下笔顺,会提升得更快。”   沈叙怀在书格中翻找着,却不知是触碰到了什么,从架几案上砸落下来一个东西,咕噜咕噜滚到沐禾凝脚边。   一个红木葵花的小盒子,上头还绘着金龙纹与青色虎交错的式样。   沐禾凝定睛,正要弯下身子去拾,却见对面的沈叙怀已经先她一步,匆忙拾起。   “这是什么?”沐禾凝问他。   男人擦净了盒子上的灰尘,眸色凝固了片刻,却将那小盒子收了回去,塞进架几案的最里边。   “没什么。”   沐禾凝“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她总觉得有什么瞒着她。   老男人都是这样的么?心事重重的。   下一刻,男人抬起眸子望她:“禾凝,改日寻个空我们进宫一趟吧。” 第17章 进宫   沐禾凝的确需要和沈叙怀进宫一趟,他们的婚事说起来还是皇帝赐的,成亲这些日子以来也只是回过一趟门,还未曾进宫谢恩。   春日晴朗,宫墙柳绿,沐禾凝和沈叙怀一同入宫觐见。   皇帝住的蟠龙殿和皇后住的未央宫都离宫门口格外遥远,要走过十二长街,穿过整个御花园才能到达。   沐禾凝从小进宫的次数也不少了,只是几乎每次都是皇后娘娘召见,亲自传了步辇来接她,可这次是她自己主动进宫的,又是和沈叙怀一起,就只能靠步行了。   没走到一会儿,小姑娘就累得喘不过气了,春日的朝阳照在身上,隐约开始有些汗意。沐禾凝气喘吁吁:“……先在这歇会儿吧。”   沈叙怀到底是武将,走这么点路难不倒他的,只是他抬眸远望了眼蟠龙殿的方向,心中盘算着时间,若是这样走一路歇一会,待到了蟠龙殿怕是都误了时辰。   他四下张望一眼,回头道:“禾凝,我带你抄近道吧。”   “抄近道?”沐禾凝诧异抬眸:“哪有近道?”   沈叙怀慢慢扶起她,手指了下北边一座檐牙高啄的宫殿,“这是昭明殿,后头有一条小道,穿过去就可以直接到未央宫了。”   沐禾凝狐疑地盯着他,她打小进宫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跟着皇后娘娘也走遍了整个皇宫的条条巷巷,她怎么不知那里有条近道。   沈叙怀不语但笑,说:“不信就跟我走吧。”   沐禾凝半信半疑地起身,抬着沉重的双腿跟在他身后。   穿过楼阁,廊腰缦回,昭明殿近在眼前,沐禾凝边走边打量,这宫殿远处看着是气派,只是走进了才发觉已经破败不已,看上去年久失修,不曾有人居住的模样。   不会是传说中的冷宫吧,沐禾凝在心里嘀咕。   下一刻,在看见一条羊肠小道赫然出现在眼前时,她不由睁大眼睛。   “哇!”小姑娘惊叹:“竟然被你说中了,这里真的有路。”   小路依附在褪色的宫墙下,同样荒芜破旧,地上一片枯枝落叶,几乎是鲜少有人踏足。   沐禾凝不由跟在他身后奇怪道:“王爷怎知这里有路?”   只怕宫里头的人都不一定知道这里还有条路呢,他居然摸得这么清楚。   “我从小便常常进宫,对宫里路线熟悉些。”男人道。   沐禾凝不服气了:“我从小也经常进宫啊,我怎么不知?”   沈叙怀幽幽看她一眼,很显然,他们的小时候不是同一个年代,他小的时候沐禾凝只怕还未出生,而沐禾凝小的时候他已经去到边境了。   沈叙怀只淡淡解释一句:“边上那昭明殿,是我少时住过的。”   沐禾凝闻言瞪大眼睛看着他,又仔细打量一眼这宫殿,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要知道,这宫殿再破败,可也是宫里的寝殿,那是只有皇宫里的主子才能居住的地方。   他一个王爷,怎会住在宫里?   沐禾凝不由想起了,成婚前听外界传的那些有关他的事情。   听说他年少时赫赫有名,风光一时,颇受先帝的赏识,差点要将他立为储君。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他没有得到皇位,却被派去了边境。   沐禾凝第一次开始对他的过去起了兴趣,她琢磨半晌,问道:“你从前住在这昭明殿,是因为先帝吗?”   沈叙怀怔了会儿神,而后点头:“先帝晚年时身体不太好,我在宫里住过些时日,帮他处理政务。”   他简单的轻描淡写却让沐禾凝暗暗咋舌,先帝明明有亲生的太子,却要他一个异姓王世子来进宫协助处理政务,当时的朝堂怕是早就对他有异议了吧,也足以见得先帝有多么器重他。   可又为什么,先帝最终没有将皇位传给他呢?   沐禾凝不敢直接问他这么敏感的话题,她想了想,换了种问法:“那后来……你为什么会去边境啊?”   她紧盯着沈叙怀,生怕自己这样的问题会让他难以回答。但男人只是略沉吟了番,道:“皇上初登位时边境不太平,我便携兵出征镇压。”   沐禾凝眨眼:“……只是这样?”   她怎么听说,是因为皇上对他心生猜忌,才将他调离京城的呢?   沐禾凝正想继续问,就看见男人回过头,眸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颜色,敛笑道:“禾凝,未央宫到了。”   沐禾凝回过神,抬眸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未央宫的一角,她不禁喃喃:“真快啊……”   未央宫是皇后的寝宫,沈叙怀到底是外男,不好进去觐见,便只将沐禾凝送至未央宫门前。   “我先去蟠龙殿,你见过皇后娘娘再去。”   *   未央宫里,一袭姚黄绣海棠花宫装的皇后慵懒倚在贵妃榻上,几个丫头埋首于她跟前,替她捏着腿,打着象牙柄的宫扇。   门外宫人匆匆来报:“娘娘,渊政王妃到了。”   皇后睁开眼眸,正欲传召,就看见那宫人悄悄凑近自己,小声道了一句:“……是渊政王亲自送过来的。”   皇后一愣,唇角渐渐弯起,眸中略带微笑。   沐禾凝被宫人引进来的时候,皇后已经起身了,她敛衽行礼道:“凝儿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皇后用戴着护甲的手扶起了她,热切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新婚的日子可还习惯?”   她说着打量沐禾凝的状态,小姑娘穿一身娇艳的月白色斓边挑线裙子,半月髻梳得高高的,露出好看的桃心脸,状态比她想得好多了。   那日在未央宫,她无奈劝沐禾凝同意赐婚,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样子让自己也十分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在跟前长大的,又怎舍得让她嫁入沈家呢。   可这会儿看着,小姑娘眉宇间并无一丝忧愁哀靡之态,反倒眸色清亮,展颜欢笑,可见是婚后生活过得还不错。   且方才她听闻是渊政王亲自送她过来的,想来新婚夫妇俩的感情也十分融洽。   沐禾凝点点头:“多谢姑母的关心,凝儿在沈家的日子还算和睦。”   听见她所言,皇后印证了心中所想,自己心中也放心了些,又问:“那渊政王呢,他待你如何?”   沐禾凝的脸色忽然浮现一抹女儿家的娇意,她低下头,双手绞着裙边,声音低下来:“王爷他……待我也很好。”   她说完略微抬起眼眸,紧张地盯着皇后的神色。上次回门时,母亲也是这般问她的,听见她的回答却嗤笑她,说渊政王不是什么简单之人,让她自个儿多加留心,沐禾凝生怕皇后也会这般所言。   可皇后听见她的话,却舒心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他待你好就行,我还怕你们俩会因为皇上的赐婚而心有芥蒂呢。”   沐禾凝疑惑:“可是姑母之前不是说,渊政王与我们并非同一阵营,乃是对敌吗?”   皇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好笑道:“什么对敌不对敌的,你与他成婚,他便是你的夫君,你的枕边人,以后谁才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你心里可要清楚。”   沐禾凝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虽然也不懂为什么皇后的态度忽然变了,却也心里轻松,至少不像母亲那样反对她和沈叙怀交好。   毕竟在她心里,王爷待她真的还算不错……   “禾凝,”皇后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这下子成了亲,可不要像从前在家中那般骄纵了,渊政王在外辛苦多年,你可要多体谅他,不要因为我们两家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而破坏了你们的感情,你明白吗?”   沐禾凝看着皇后,然后深深地点头:“嗯!”   皇后默默打量着她,小姑娘年少娇俏,又纯稚无心机,看得出来渊政王对他这个小妻子还算疼爱,也是正常的。   只是她方才劝说沐禾凝多亲近沈叙怀,却未必是真心希望他们二人亲好。   她有自己的考量,如今皇上年岁越发大了,疑心也重了起来,对她和她膝下的六皇子、以及沐家都十分不信任,即便是他们没有不忠的想法,也难以打消皇上的戒心。   眼下沐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六皇子在朝中也如履薄冰,皇后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法,便是向皇上投诚。   而皇上如今心里那根最大的刺是什么,她自然十分清楚,便是她如今那新婚的侄女婿——沈叙怀。   如果能帮皇上铲除了这根心头刺,那皇上必然会对他们沐氏一族恢复宠信。   而铲除这根刺的关键,便在于沐禾凝。   两人是亲密无间的夫妻,日日相处,同床共枕,若沐禾凝真能得到沈叙怀的疼爱与信赖,借着她的手除掉沈叙怀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   这一点上她和沐国公的想法倒不太一致,沐国公是男人,所思所想也不过是设法在朝堂上扳倒沈叙怀,而皇后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却深知枕边人反叛的力量。   这也正是为什么,她劝沐禾凝多接近沈叙怀的原因。   只有两人关系亲密了,沈叙怀对她毫无防备之时,她才能轻易得手。   皇后抿着朱砂唇,静静地看着沐禾凝,如今这丫头可是她手中的一张王牌。 第18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又有宫人进来禀报,道六皇子过来了。   六皇子梁景尧是中宫所出的唯一嫡子,早些年皇后膝下还有一位皇长子,只可惜未成年便夭折了,如今只有六皇子是皇后所盼继承大统的唯一希望。   梁景尧入内之时,还未来得及同皇后行礼,便瞥见沐禾凝的身影,惊讶道:“表妹也在呢?”   沐禾凝和梁景尧算是表兄妹,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十分不错,沐禾凝打趣道:“好久不见表哥了,表哥最近很忙啊。”   梁景尧摸摸后脑勺,笑了笑:“上次表妹大婚我还去了呢,只可惜表妹没有见到我……”   沐禾凝笑,她盖着盖头,自然看不到他了。   皇后听着二人的话,对沐禾凝解释道:“你表嫂如今快临盆了,景尧时刻小心着,进宫的次数都变少了,更别提有机会见你了。”   沐禾凝恍然大悟,原来是六皇子妃要生了。   这是表哥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家的第一位皇孙,他自然十分谨慎。   沐禾凝盘算着,是时候找个机会去探望探望她这位表嫂了。   三人闲聊了片刻,沐禾凝还惦记着蟠龙殿的沈叙怀,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了退。   *   与未央宫里的其乐融融不同,蟠龙殿此时的氛围却有些寂静。   沈叙怀一来,皇帝便道许久不曾与他对弈了,硬是要拉他同自己下一盘棋。   沈叙怀这些年虽久居边境,可棋艺不曾退步,那日回京在安国寺还赢了悟光大师,只是眼下在面对皇帝时,他还是有所保留,并没有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将将让了皇帝一局。   皇帝看着这副棋局,也知晓对面是在有意放水,他眸色一暗,扯了扯唇角,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朕那侄女,你可还喜欢?”   话题转变得有些快,让沈叙怀猝不及防愣了愣,他沉默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知道自己如今是皇帝的眼中钉,皇帝势必想找到他的把柄,若是在他面前承认了沐禾凝在心中的分量,就等同于向他暴露了自己的缺点和软肋,他自己倒不要紧,若是因此给了皇帝伤害沐禾凝的机会,那就不好了。   皇帝见他不答,略有探究地望着他:“朕听闻你们夫妻二人关系不错,方才连进宫,都是你亲自送她去了皇后那里的?”   听着皇帝暗含试探的话语,沈叙怀在心中微微叹气,他转换了一副神色,眸中变得漠然,状若不经意道:“不过是个女人,既娶进门来了,便在后院安顿着,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听着他这般不以为意的话语,皇帝心头有些讶异,抬眸打量着他,似是探究他的话有几分真意。   他可是听说,沈家的后院里,两人的关系十分亲近。   禾凝那丫头是他侄女,他自然知晓小姑娘的骄纵,若不是沈叙怀用心待她好,她怎么毫无芥蒂亲近他。   两人正用沉默对峙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女孩清亮纯稚的嗓音,沐禾凝提着裙裾跑进来,跪在皇帝面前行礼:“凝儿参见皇上。”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和娇艳的颜色驱散了殿内的阴冷,皇帝执棋落案,余光瞥一眼沐禾凝,语气和缓许多:“起来吧,都是成家的人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不管外在局势如何,至少在明面上,皇帝对这个侄女还是十分和善的,从不曾对她说一句重话。   也正因如此,沐禾凝也敢在他面前放松些姿态,她偏头看了眼二人书案上黑白交错的棋盘,“咦”了一声:“皇上和王爷在对弈啊。”   她望向皇帝,唇角露出一抹纯真的笑,假装无知无畏道:“王爷棋艺不精,皇上可得多担待着些,别让王爷下不来台才好。”   她虽然看不懂这棋局,可她能感觉到方才她踏进宫殿之时,殿内那般剑拔弩张的气势。   她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皇姑父并不如外表上这般仁慈,对她的夫君亦是心怀敌意。   先前在沈府,沈叙怀帮她护她许多,眼下在这宫里,她也只能凭借着自己这点浅薄的姑侄关系,装傻卖痴让皇帝少些针对沈叙怀。   只是她这般笨拙护短的模样骗不过皇帝,他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沐禾凝,假意揶揄道:“哦?凝儿这是有了夫君,便忘了姑父了?”   他探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方才沈叙怀还否认两人的亲密关系,这会儿小丫头又公然在他面前护短了,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沈叙怀察觉到皇帝的神色,心中微微着急,他知道沐禾凝是在向着自己说话,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不好明言提醒,只能咳咳两声,颇为严肃道:“王妃,本王与皇帝对弈,你就不要多言了。”   沐禾凝闻言诧异,不解地看着沈叙怀,他怎么忽然变了个样子,不仅不理会她,说话还这般冷淡。   亏她方才还在皇上面前帮他说话呢,沐禾凝这会儿也开始置气了,轻哼一声坐在旁的玫瑰椅上,不发一言。   皇帝沉默着观察二人的神色,眸色愈发若有所思,他暗中给喜公公递了个神色,喜公公会意,招手让宫女送来一盏峨眉山的甘露茶。   喜公公亲自端着个甜白瓷茶盅,弯腰上来呈给沐禾凝:“王妃请慢用。”   他边说着,边将茶盅摆在沐禾凝身旁的小几上,只是不知怎的手心一抖,那整杯的茶水顿时洒在小姑娘的裙面上。   “啊——”滚烫的茶水倾洒下来,沐禾凝顿时惊叫一声,提着裙子匆忙躲避,茶盅也紧跟着“啪啦”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   喜公公登时跪下去,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奴才该死,王妃恕罪,皇上恕罪……”   “做什么毛手毛脚的,越发没规矩了!”皇帝蹙眉骂了一句,目光却紧盯着沈叙怀,想从他的脸色打量出什么。   而沈叙怀这会儿也正望着沐禾凝,眉峰蹙成一团,眸中尽是担忧之意,看着小姑娘受到惊吓的表情和撒了一身的茶水,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起身去安抚他。   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念头,心头的关切焦急都只化为了平淡的一句话:“王妃无碍吧?”   沐禾凝今日进宫裙子穿得薄,一盏热茶将她下身烫得又痛又红,衣裳也湿了一片,狼狈地粘在身上。   小姑娘是个娇气的,何时受过这种痛,她眼眸一转,眼眶就红了大片,水润的眸子抬起,含着欲落的泪珠,正想喊痛撒娇,却看见眼前两个男人,一个她的姑父,一个她的夫君,都只是不痛不痒问了句话。   沐禾凝又惊又气,她都这样了,这两个人都当自己不存在吗?   尤其是沈叙怀,甚至从头到尾身子都未曾动过一下!   沐禾凝红着眼睛狠狠盯着他,他不是说过会护着自己的吗?他不是说过会疼自己吗?为什么她受伤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而沈叙怀见她不言语,只又道:“王妃愣着做什么?去内殿让宫人换件衣裳吧。”   行。   沐禾凝恨恨地看他一眼,狠狠抹一把湿润的脸庞,踢了喜公公一脚,咬着牙转身进了内殿。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她再也不要相信狗男人的谎话了!   *   沐禾凝借着屏风,在内殿换了身干净衣裳,只是腿上还隐隐作痛,她也不想在回大殿上了。   “告诉皇上一声,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沐禾凝随意给宫女扔下一句话,便从内殿的偏门出去。   宫门口,沈家的马车还在原处,车夫等了有一会儿了,原以为要到傍晚才会等到主子出来,一抬头却看见了沐禾凝。   “王妃出宫了!”   他连忙起身调转马车,恭迎王爷王妃上车,却定睛一看,并未看到自家王爷的身影。   “王爷还未出宫么?咱们是不是得等一会儿?”车夫问沐禾凝。   沐禾凝稳稳坐上了马车,听见车夫的话冷冷一瞥,面无表情道:“等什么?回府!”   车夫一滞,狐疑地抬头看沐禾凝,又回头茫然望了眼空无一人的宫廷长街,自是不解。   可对上沐禾凝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车夫不敢多言了。   马鞭一抽,马车调转了方向,向沈府驶去。   待到沈叙怀从蟠龙殿告退出来时,宫门口早已没有了人影儿。   他终究是没在皇帝面前忍住,听见宫女禀报沐禾凝先行回府时,便再也坐不住了,也紧接着跟皇帝告了退。   只是没想到还是没能追上她。   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沈叙怀在心中微微叹气,知道她这是气得狠了。 第19章 颜值不是正义!   沈府后院的山月居门前,甘棠正嘱咐着几个穿蓝绿比甲的丫鬟,就感到后背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风划过。   几个丫鬟定住,看着沐禾凝板着张脸,从垂花门外风风火火进来,一言不发便掀开门帘进屋了。   “王妃这是怎么了?”甘棠疑惑,怎么早上好好进宫去的,这会子气呼呼地回来了。   她回头望了眼垂花门外,并无王爷的身影。   桑榆心细,留意到沐禾凝的衣裳,道:“王妃今早出门穿的不是这身,难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甘棠不语,沉默了会儿,她试探着进屋,敲了敲房门。   “王妃,可要传人伺候?”   屋里并无动静。   甘棠想了想,又道:“王妃饿了么?可要传膳?”   “别烦我!”   寝屋内,沐禾凝不耐烦喊了声,将鞋子往脚踏上一踢,和衣卧在拔步床上。   被子蒙住头,头顶的视线一片黑暗,沐禾凝的心却始终不能平复下来,心口又酸又堵,像泡在了最酸的梅子酒里,又被人反复拎出来沥干。   她紧紧咬着唇,却终究是没忍住,唇角一咧便落下了泪来,打湿了面前的被褥。   她不是觉得被热茶泼身难堪,也不是觉得那茶水烫在身上痛,只是对那个人的态度感到失望。   如果不是因为在乎,她没有那么难过。   委屈的心情无以复加,哭泣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门外几个丫鬟们都着了急,焦虑地敲门叫喊。   沐禾凝不闻,抹了把泪翻过身去,将声音全部压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酸涩的心情发泄出来,才觉得自己好受些了。   门外响起隐隐约约的声音,沐禾凝还是不想说话,将被子拉上去,盖住耳朵。   说话声停歇,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响起,穿着浅青色杭绸直裰的沈叙怀推开门进来。   视线在屋内一扫,看见床上那个将自己裹成一团的女孩,他叹了口气。   “就这么生气?扔下我自个儿回来了?”沈叙怀弯下身子,将她乱七八糟仍在脚踏上的鞋子放好。   沐禾凝不说话,也不理他。   沈叙怀见她没反应,又在床榻边上坐下,望着她好言好语道:“你气我就罢了,丫头们要传膳你也不理,总不能饿坏了自己啊?”   沉默了会儿,被子冷哼了声,传来小姑娘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   沈叙怀摇头失笑,沉吟一会儿,褪下拇指上的扳指,一手覆上被子,一手扯她出来。   沐禾凝察觉到他的动作,下意识挣扎,可男人力气极大,她还是没能挣脱。   被子被一把扯下来,露出一张泪痕未干的面容,小姑娘红着一双眼睛怒视他,没好气道:“干嘛?”   狗男人,在宫里对她不闻不问,一回来就对她好声好气,她才不要信他!   沈叙怀端详了会儿她斑斓的面容,叹了口气,寻了只帕子轻轻拭在她脸上,无奈道:“……哭得像小花猫一样。”   沐禾凝瞪着他,他这是在干嘛?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不要以为她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一把推开男人起身坐起来,睁大眼虚张声势道:“你走开,别碰我!”   别以为揣着一张俊脸就可以得到她的原谅了,她今天就是要让他知道,颜值不是正义!   可男人却没在意她抗拒的动作,他不知从哪寻来只药箱,轻轻撩开小姑娘的下摆,露出一片烫得通红的肌肤。   凉意袭来,沐禾凝缩回身子,警惕地望着他:“你要干嘛?”   男人不语,只是从身旁的药箱里取出只白玉瓶,用指腹沾了些药,轻轻抹在她的烫伤之处。   冰凉与火辣的双重感觉,让沐禾凝瑟缩了下,下意识道:“好痛。”   “别动。”男人蹙了蹙眉头,扳正他的身子,继续手里的动作,提醒道:“不处理好的话,会留疤的。”   沐禾凝“唔”了声,虽然想躲,可念着自己娇嫩细腻的肌肤,还是忍着痛没动。   沈叙怀一边抹着药,一边悄悄抬眸,看见小丫头紧闭双眸隐忍的表情,颇为好笑。   也只有这会儿,她才乖乖的不乱动。   “那会儿在蟠龙殿,皇上在跟前,我不好当着他的面护你。”沈叙怀哑着嗓子道。   沐禾凝闻声睁眼,看着男人在自己跟前敛眸低首的模样,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同她解释。   只是她不解:“为什么不能当着皇上的面?”   沈叙怀顿了顿,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难言之隐,只能道:“这是我和皇上之间的恩怨,总之你记着,若是往后再进宫,可不要在皇上面前对我好了。”   “为什么?”沐禾凝仰着张脸。   沈叙怀上完药,收起药瓶和药箱,抹了一把她的头顶的碎发,语重心长道:“小丫头,知道太多了不好。”   沈叙怀看着她纯粹清澈的面容,在心中微微叹气,她自小沐浴在阳光里,从未受过什么挫折,所见所闻也都是温暖与美好,若真要将皇家的腌臜之事告诉她,也只会污了小姑娘的心智。   他宁愿她永远做一个纯稚不染世俗的小王妃,永远生活在明媚中。   更何况……当初他也答应过沐国公,待到时机成熟自会放她离开。   如此,就更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了。   沐禾凝若有所思地望着男人变幻莫测的面容,在心底里不服气,质疑道:“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以为这么随意就将她打发了么?   “自然不会。”沈叙怀毫不迟疑,又反过来问她:“我何曾你诓过你?”   沐禾凝语塞,只好闷闷地低下头去。   可是她一想到,沈叙怀还是不愿意告诉他真相,还是有事情瞒着她,她心里就不服气。   “你老是叫我小丫头,”沐禾凝慢慢抬起头,舔着唇凝视着他,“我在你眼里……难道很幼稚吗?”   是因为她不够成熟,他才不愿意将复杂之事说与她听吗?   沈叙怀迟钝一会儿,似乎没想过她会问这种问题,她才十四岁,比他整整小了十二岁,在他眼里自然是像小孩儿一样。   沈叙怀也知道小姑娘是在负气他不愿意说实话,他想了想,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温柔道:“我答应你,待你再长大一些了,就告诉你好不好?”   可是他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才算长大。   小姑娘一双眸子紧紧凝视着他,在心里盘算着时间。   她还有六个月就及笄了,如果六个月后他还嫌她太小,看她不打爆他的头!   *   山月居里小夫妻这点小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寿安院。   沈老夫人面色不明听完了底下人的来报,心中发笑:“那丫头倒是骄纵,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在王爷面前使小性子,王爷竟也纵得她。”   严嬷嬷道:“毕竟是新婚夫妇,感情好些也是自然的。”   沈老夫人冷哼一声,她可从未体验过新婚夫妻的恩爱,当初她以豆蔻年华嫁进来时,老王爷已经是成过一次亲的人了,对她自然不如初婚那般珍爱与亲昵,只是和她相敬如宾。   眼下这小夫妻在她跟前这般作态,她自然十分不屑。   老夫人眼珠一转,幽幽道:“老王爷的冥诞是不是快到了?王爷去边境这么多年,祠堂怕是都没进过了吧。”   三日后,沈叙怀接到寿安院来的消息,老夫人请他一块去给祠堂祭拜老王爷。   沈叙怀的确有些年头没进过祠堂了,上一次祭拜父亲的牌位还是在十年前,那时离京的他前路渺茫,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回京了,便将那次祭拜当做诀别的。   没想到如今还有归来祭拜的机会,沈叙怀换了身素白的直裰,和老夫人一同去沈府西苑的祠堂。   堂屋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沈老夫人对着老王爷的灵牌合十了双手,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沈叙怀对着列祖列宗恭恭敬敬磕了头,又将点燃的香插在麒麟纹三足香炉里。   沈叙怀扶老夫人出来的时候,沈老夫人瞥他一眼,淡淡道:“王爷去了边境一趟,如今回来却成了贵人,整日忙着坐拥娇妻,连父亲的冥诞都忘了,若不是我提醒,怕是祠堂都不会踏进一步吧。”   沈叙怀一愣,察觉到了沈老夫人语气中的敌意,虽只是继母,可沈叙怀秉持孝道,从不曾给她难堪。   只是她这般质问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沈叙怀回京后虽未入祠堂,可确实在回来当天就在安国寺的后山上祭拜了老王爷的坟墓,这点老夫人是不知道的。   沈叙怀也不多向老夫人解释,只顺承道:“母亲教训的是,往后我会多记挂着父亲的寿辰和忌日。”   听着他的语气还算和顺,沈老夫人面色好了些,两人缓缓行着,她才又装作不经意道:“你在边境受了苦,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如今有新婚妻子在旁,也不能一味沉溺于闺房,男儿心思该放在大业上才是……”   沈叙怀心神一动,心中渐渐明了。   感情这回是冲着沐禾凝来的。 第20章 我的运气分你一半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到沈老夫人又道:“……你那新娶的王妃我看也不太守规矩,这都进门多久了,从未在我跟前伺候过,这晨昏定省也没坚持几日。沐国公府出来的嫡女,就是这般没有教养的么……”   她说的话渐渐重了,沈叙怀的眸色也渐渐暗了下去,他能允许沈老夫人在他跟前指责自己,却不能听她指责沐禾凝。   “老夫人忘了,”沈叙怀面色凝重,提醒一声:“这婚,是皇上赐的。”   沈老夫人闻言脸色一顿,顿时有些心虚,沐禾凝她可以说,可皇上赐的婚,她可是万万不敢说的。   “母亲也不是对你这桩婚事有什么意见,只是你这个媳妇太不懂规矩了些,”老夫人一边打量着沈叙怀的面色,一边说道:“你若是放心,把她给我调/教几日,必然就顺心多了。女人呐,不能太宠着了……”   沈叙怀一双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老夫人这话未免说得严重,禾凝那丫头虽然性子骄纵些,可从未对老夫人有过不尊,更不曾做过什么逾矩的事,他不知怎的在老夫人眼里就是不守规矩没教养了。   他自然是可不能将沐禾凝交到老夫人手里调/教的,那丫头娇娇气气的,受不得一点苦,若是落到了老夫人手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受折辱呢,到时候少不了又哭又闹的。   “禾凝年纪小,没经过事,不懂得这些也是自然的,老夫人就不要多计较了。”沈叙怀琢磨了下,又提醒道:“再言之,她是沐国公府出来的嫡小姐,背后又是皇后娘娘,可没人能轻易动得……”   老夫人的脚步顿时滞了。   这是在说她动不了沐禾凝吗?   如一个巴掌火辣辣扇在老夫人脸上,她喉间滚动了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了,她的确不敢动沐禾凝。   她自己娘家身份低微,就连沈府这些年也逐渐没落,可那沐禾凝是出自烈火烹油的国公府,姑母是当今皇后,   便是她想给沐禾凝立规矩,那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小姑娘要是哪天不高兴了,哭哭啼啼告到皇后宫里去,到时候一个懿旨怪罪下来,她便是沈府老夫人也难逃其咎。   方才说的话仿佛打了自己的脸,老夫人一时窘迫得下不来台,只得又蠕动了下唇,虚张声势地找话说:“……便是国公府出来的,也没有这般挥霍的,整日身上的珠环钗饰都抵得上府里大半年的开销了……”   老夫人想到那只红莲雪玉镯便头疼,花了她那么多银子都打水漂了。   沈叙怀只觉得小姑娘年轻,爱娇俏爱打扮些也是正常的,且他就爱看小姑娘穿红着绿在他跟前,他也不想委屈了她。   只是老夫人节俭惯了,怕是看不得她花钱大手大脚。   沈叙怀知道老夫人心疼钱,他想了想道:“我手底下还有个京城城郊的庄子,每年收租也有几千两银子,就当孝敬母亲了……”   老夫人闻言一喜,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她早就眼馋老王爷和先老王妃留给沈叙怀那些私产了,这下能主动从他口中吐出来一点,也够她用的了。   只是这份喜悦没有跃上眉梢,老夫人还是稳着一张脸点头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沈叙怀原也只是想用这庄子堵住老夫人的嘴,让她少找沐禾凝的麻烦,这下见老夫人闭嘴了,便不再多言了。   *   山月居里,穿一身芙蓉对襟收腰斓裙的沐禾凝半倚在罗汉床上,随手翻着府上这个月的账本,听到桑榆的话却锁紧了眉。   “老夫人真这么说?”   桑榆的脸皱成一团,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方才去浆洗房,路过西苑时看到老夫人和王爷在一起,就悄悄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没想到老夫人居然在背后说她家王妃的坏话!   桑榆这就急忙回来跟沐禾凝复命了。   “好在王爷是个好的,一直帮王妃说话,只是老夫人不依不饶,王爷只好送了个庄子出去才罢休……”桑榆撇嘴,那老夫人也真敢要,一年几千两的庄子说收就收下了。   沐禾凝冷哼了声,手上随意将账本翻到寿安院那一页。   说她乱花钱?可她看寿安院每月的开销也不少啊。   每日用膳都要最名贵的金丝燕窝,烧得炭也是少见的兽金炭。   这么一日消耗下来,可不比她的山月居少。   小姑娘眼眸一转,瞬间计上心来,她覆手合上账本,叫来了管家。   “老夫人年纪大了,胃里容易积食,那燕窝虽是个好东西,可却不好克化,往后便撤下去,换些简单好克化的小菜吧。”   “还有,那寿安院里你们竟也敢用兽金炭?那兽金炭里头有异香,在卧房烧一夜,老夫人翌日起来头痛可怎么办?往后还是换成银屑炭吧。”   沐禾凝四两拨千斤,便将寿安院里的分例降了个档,偏还都打着为老夫人好的名声,叫旁人说不出话来。   待到管家走后,山月居里几个小丫头笑成一团,桑榆捂着肚子道:“这下老夫人可要气坏了……”   “最难的是,老夫人这下是有气也没地方撒。”甘棠接话道。   魏嬷嬷也不由给沐禾凝比了个大拇指,她家小主子聪明了,竟学会暗地里给人使绊子了。   沐禾凝漫不经心拨弄着指甲,淡淡一笑,谁让老夫人总找她麻烦呢。   她如今也学乖了,对付老夫人这种人,强硬上去刚讨不到好,还不如背地里使坏来得爽。   沈叙怀回来的时候,山月居里几个丫头都还忍着笑意。   他纳闷道:“做什么这么高兴?”   “我帮你省钱呢。”沐禾凝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听说你送了个庄子给老夫人?”   沈叙怀一愣:“你都知道了?”   他伸手将她的碎发理在耳后,道:“我答应过你,在府中不会委屈了你,你不喜欢和旁人相处便不相处,老夫人那里也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沐禾凝扁了扁嘴,可她也不想沈叙怀在中间为难,今天一个庄子明天一张地契,再有钱也经不住这么花的。   再说了,她答应了要帮他把着钱财的关呢。   她不禁问道:“为什么老夫人口口声声自称母亲,对你对我却并不像亲生儿女般?”   沈叙怀怔了一下:“因为她并非我生母。”   “可我娘也不是我亲生母亲,”沐禾凝犹自不服:“她就对我特别好,比亲生的还要好。”   沈叙怀想到了沐夫人,的确,沐夫人对沐禾凝的好不用多说,把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是万万看不出来两人的继母女关系的。   沈叙怀弯下身子去,食指在沐禾凝樱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失笑道:“那是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好运气啊。”   沐禾凝的确是个好命的姑娘,所以才能在周围人的疼宠下一路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是他就不一样了,他自小就失了母亲,便再也没有体会到过一点母亲,后来父亲娶了后母回来,也只是维持着明面上的母慈子孝。   便是父爱,他也没有享受到多久,十多岁时父亲便匆匆过世,在那之后他便被皇帝打发到了边境,过着十年如一日的艰苦生活。   无数个寒风卷地的长夜,他都是伴着青灯黄沙入梦的。情爱与热闹属于旁人,他什么也没有。   沐禾凝看着他眸中无意识闪过的孤苦与无助,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不忍心看他那么难过,她下意识扯了扯他的衣角。   “那……我的运气分你一半啊。” 第21章 不想放她走了   佑轩十年的春天不太平,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腹中怀着唯一皇孙的六皇子妃在产子当天出血过多去世,一尸双命。   另一件也是跟六皇子妃的难产有关,皇子妃大出血的消息传出去时,六皇子正在马场骑马,听闻消息当场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虽无生命之忧,但右腿却不灵便了。   皇帝悲恸万分,悼念还未出世的皇孙,又给六皇子妃追封了尊荣,厚待了六皇子府。   可这些到底不能弥补家破人亡的痛苦,皇帝失去了一个儿媳和一个皇孙,还有其他的皇子,但皇后就只有六皇子一个了。   没有人比她更痛苦,早年她膝下还有个皇长子,也是未长到成年便夭折了,本就只剩下一个小儿子,她将全部的爱与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身上,这下什么都没有了。   六皇子妃母子的死暂且不说,如今六皇子一个跛了腿的人,几乎是再没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虽没有明说,可这结局朝堂上下心知肚明。   皇后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沐家到底还是皇后的母族,沐禾凝和沐夫人两人进宫陪了皇后几日,才将她堪堪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拉出来。   春末夏初的天气到底还带着些凉意,沐禾凝和沐夫人走出宫门的时候,她瑟缩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望着漫长纵横的大街,两人都有些迷茫。   沐家在朝堂上一直是六皇子党派,绝对的支持皇后娘娘的中宫嫡子,可这下子出了事,皇后和六皇子受了众创,沐家也大受打击。   这等同于他们,在皇位争夺中亦没有了筹码。   沐禾凝叹了口气,到底还算乐观,回头对沐夫人道:“母亲,天意弄人,如今出了表哥这等子事,我也算看明白了,如今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好好活着,平安健康就是了,母亲回去劝劝父亲,都不要太过难受了。”   是了,没有什么比平安健康,亲人健在更安心的事了。   沐夫人怜爱地抚了抚她额角的碎发,温声道:“那你在沈府也要照顾好自己。”   沐禾凝“嗯”了声,目送沐夫人的马车离去,自己也坐上沈家的马车打道回府。   劳累了一天,沐禾凝只觉得脑仁疼,回到沈府便想径直回山月居歇息。   却不想碰到甘棠躲在垂花门后面等着她。   “怎么了?”沐禾凝意外。   甘棠扁嘴道:“还不是寿安院里的,又在作妖了。”   沐禾凝扶了下额,无奈道:“老夫人又怎么了?”   甘棠顿了下,才道:“寄居江南祖宅的沈家大小姐来信,说是要动身回府,老夫人得到消息后,又不依不饶把王爷叫去了。”   沐禾凝想了想,沈家大小姐是老王爷和先老王妃的嫡女,亦是沈叙怀的嫡亲妹妹,几年前离开京城,去了江南沈家祖宅定居,如今突然要回来了。   只是……   “沈大小姐又不是老夫人的嫡亲女儿,便是回来也碍不着她,她在闹什么?”沐禾凝疑惑。   甘棠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老夫人如今看王爷回京了,沈大小姐也回京了,偏她的儿子——三少爷还在南方游学,至今未归,老夫人思念儿子,自然是不愿意了……”   沐禾凝更不解:“三少爷不归京,老夫人思子,那她便去写信给他儿子呀,叫王爷过去做什么,难不成王爷能让三少爷回来么?”   甘棠亦是忿忿:“老夫人的想法谁能理解呢。”   沐禾凝不语,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朝寿安院走去。   远远的,还未走到寿安院门口,便听见里头老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沐禾凝暗自一哂,这么有力气的声音,谁能想到是个老妇人呢。   “如今沈家是没落了,京城里也容不下彦安了,彦安才去南方游学的,若是沈家还有些钱,还有些人脉,能给彦安捐个官做,彦安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漂泊在外,需要靠游学来结交朋友……”   沐禾凝站在廊下细听了会儿,渐渐听明白了,原来是老夫人见沈叙怀公爵在身,而自己儿子却没有功名,心里不平衡了……   老夫人也惯会怪罪别人,自己儿子考不上功名,关王爷什么事。   沐禾凝冷哼一声,掀开门帘进了屋去,目光变得冰冷。   此时老太太还坐在上首,边捂着帕子边抹泪,哎哟哎哟的叫着:“我可怜的彦安啊……没生在好时候……”   沈叙怀倒是坐在一旁,淡然地喝着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似的。   他倒淡定。   老夫人见他不动作,声音又扬了几分,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边抹着泪边偷偷打量沈叙怀,试探道:“王爷先前在朝廷不是有些翰林院的同好?就不能借着人脉帮帮我们彦安,他好歹也是你亲弟弟,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流浪在外……”   沈叙怀的眉头终于抽动了下。   老夫人的意思他算是明白了,这是想让他动用自己手中的人脉,给沈彦安在朝廷中捐个官做。公侯伯爵家的贵族子弟,安排个闲散差事还是常见的。   只是……   他垂着眼眸,用杯盖抹抹杯中的茶沫,淡淡道:“自从前些年国子监作弊一事出来后,朝廷就有意打击捐官一行,如今怕是难了……”   借口虽是借口,可此事难通却是真的。沈叙怀当初在朝堂之上确实有不少旧友,可是离京这么多年早已人走茶凉,这些年沈家落魄,从前那些朋友也早已对他避之不及,他又怎会主动去联系呢。   且如今他在京中的一举一动被皇帝盯着,若是他再去接近从前的朝廷故人,也只会让皇帝认为他结党同盟,加重对他的疑心。   老夫人动作顿了顿,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本就指望着沈叙怀能提携一把沈彦安,可他居然想都不想就便拒绝了,那样子冷若旁人,仿佛不是一家人似的。   她忍不住开口指责道:“王爷未免太寒心,彦安他是你亲弟弟,长兄如父,他从小也敬你尊重你,如今你却连他……”   老夫人说着又着帕子抹了抹泪,看不出有几分情真意假,只是她发现这些话对沈叙怀的情绪起不到多大作用后,她又转了转眼珠,道:“……那,我记得老王爷生前手里有几个朱雀街的铺子,说是要留给彦安的……是不是也在王爷那儿保管着……”   前些日子沈叙怀给了她一个京郊的庄子,她还正高兴着呢,后来到手了才知道,这庄子位置太偏,庄稼收成并不好,每年真正能到手的利润并不多。   真要论起赚钱来,沈家门下那几个朱雀街的铺子才更赚。   可这些铺子,老王爷在临死之前竟全部留给了沈叙怀,一点都没有分给她母子俩。   老夫人抬起一双眼泪,希冀地望着沈叙怀。   若是沈叙怀能将这几个铺子给她,那她的彦安即便没有官做,也能在京城逍遥一辈子了。   “朱雀街的铺子的确在我手里。”沈叙怀面不改色,语气却坚定:“只是,这些都是父亲留给我的,未曾说过要给彦安。”   他没想到老夫人是个不满足的,前些日子刚给了她庄子堵她的口,如今又伸手来找他要铺子。庄子可以随意出手,可这些朱雀街的铺子却是沈家实打实的经济命脉,当初老渊政王既然没有留给老夫人母子,今日沈叙怀自然也不会轻易交出去。   老夫人看到沈叙怀这般冷淡的态度,心里瞬间发了狠,功名也不愿赠,铺子也不愿给,这沈叙怀真不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了!   “当初老王爷离世时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然都忘了!”老夫人双目发红盯着沈叙怀,一副情绪失控的模样,“说让你孝敬嫡母,保护幼弟,我倒要问问王爷如今做到了几分?若老王爷在天有灵,看到你对沈家人这般冷血,可对你失望至极!”   老夫人说着起身,双眼擒着泪,对沈叙怀冷笑:“你对嫡母这般不敬,就不怕我一纸诉状告到官府朝堂,让皇上治你一个不孝之名么!”   她知道沈叙怀怕什么,沈叙怀最忌惮的就是皇上抓住他的把柄,若是她真的检举到皇上面前指摘沈叙怀不孝,这个罪名也够皇上治他了。   男人一句话没说。   只是低垂着头,面色已经不虞到极致,脖颈间隐约可见青筋。   他自认是个好脾气的人,自父亲离世后,对沈府上下也是能帮则帮,能护则护,唯恐薄待了自己这一家子。   只是没想到,他的和善纵容了这些所谓的“家人”,一边是背地里私偷公款的二房,一边是不怀好意的嫡母,让他们宛如吸血鬼一般,压榨自己全部的价值。   这一刻,他是真的不想忍了。   老夫人全然未察觉,仍抱胸得意看着沈叙怀,高高在上道:“我且看你这渊政王还能做到几时!”   “够了!”   尖锐却震慑有力的声音在堂屋响起,沈叙怀一惊,抬头讶然看着门口,穿着火红的绣芙蓉花缂丝披风的女孩踩着一双岐头履哒哒哒地走进来,如一朵带刺的玫瑰一般明艳又夺目。   “我不知道他的渊政王能做到几时,我只知道你这沈家老夫人的位置就做到今天为止!”   沐禾凝站在老夫人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一声:“昨天一个庄子今天一个铺子,老夫人倒狮子大开口,我竟不知,如今竟有母亲朝儿子伸手要钱的道理!”   “你口口声声王爷不敬你这个嫡母,我且问你心中又何时有过王爷这个儿子,怕是在您的眼里,只有那个远在南方不学无术的三少爷才是你的嫡亲儿子吧?”   沐禾凝趁老夫人未缓过神,又喘一口气,提高着穿透人心的声音:“你句句都是沈彦安在南方漂泊无依,流浪可怜。难道王爷就不可怜吗?他被皇上派遣到边境时可有人关心过他?他在沙场上抵命作战时可有人担心过他?他在边境苦熬十年时可有人心疼过他?”   “没有,都没有,你这所谓的嫡母在做什么?”沐禾凝咄咄逼人地指责:“在府上衣食无忧,吃香喝辣,过着沈家老夫人优渥惬意的生活,享受着王爷用命换来的俸禄。”   “既然您从不曾把王爷当作亲生儿子,王爷又何必孝敬你为嫡母呢?”   气氛有一瞬间的寂静。   沈老夫人涨红着一张脸,只顾怒瞪着她,半晌没缓过劲来。   沈叙怀一双深沉的眸子却紧盯着那个护在她面前的女孩,目光有些发愣,带着些意料之外的沉思。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可润入喉咙间的却是丝丝暖意。   半晌,老夫人终于反应过来,怒拍一把桌子,指着沐禾凝道:“放肆!我和王爷说话,你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她还没找沐禾凝算账呢,前些日子不言不语就借着管家之权,降了她寿安院里的分例,让她每日只能吃清粥小菜,用最低等的银屑炭。   她正要站起身同沐禾凝理论,却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在太师椅上,下意识抚着额头蹙眉,嘴里还不忘哎哟道:“瞧瞧这个儿媳妇,哪里还把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了,我这脑仁都痛了……”   “老夫人脑疾又犯了?”沐禾凝面色一变,忽然换上一副关切的语气:“老夫人的脑疾总是在天冷的时候发作,可惜今年气候不好,虽已经到了春末,可还是寒凉……”   她说着转了转眼珠,站在敞着的堂屋里笑得明媚灿烂:“京郊的庄子上倒是气候温良,环境僻静,又空气清新,最是适合老夫人养病了,我看不如将老夫人移居到京郊庄子上散散心养养病吧?”   老夫人不可置信,她这是要将她打发到京郊的庄子上去?她此时也顾不上脑疾了,当场怒道:“你敢!”   只是情绪激动一上头,老夫人的脑仁又痛了几分,下意识阖眼拧眉。   “看,这院里风寒,又凉着老夫人了?”沐禾凝目光在堂屋的下人面上一扫,发号施令道:“还不快去帮老夫人收拾东西,安排马车送老夫人去京郊别苑!”   寿安院的下人都面面相觑,没敢做声,纷纷看向王爷。   老夫人也恼羞成怒,显然也不敢相信沐禾凝会这般对付她,她亦望着男人,语气里满含咬牙切齿:“沈叙怀,你就纵得你这王妃这般放肆?”   寿安院里的目光此时全部落在那个坐着喝茶的男人身上。   沈叙怀放下茶杯,收起若有所思的表情,唇角带了丝薄凉的笑意,点头:“对,我纵的。”   他说着站起身,面色恢复冷淡,却带上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本王的令下去,老夫人头疾严重,即日送去京郊别苑养病。”   ……   寿安院的下人动作很快,很快便将老夫人的东西都收拾完毕,出府的马车也准备好了。   从寿安院出来,两人都默默地不再说话,沉默着并行了一段。   半晌,沐禾凝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望着他,语气闷闷道:“你没事吧?”   她方才在门口时就注意到沈叙怀的状态不对劲了,明明那样温润淡然一个人,硬是被老夫人逼得双拳紧握,青筋绷起,却不发一言。   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忍不住站出来了。   沐禾凝想着,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对男人认真道:“你平时就是脾气太好了,才会让老夫人这般嚣张的,你说你平时护我不是护得挺起劲的吗?怎么一到自己就……”   她说着语气就停下来,对上男人的目光,发现对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眸色深沉又暗然,察觉不出什么情绪,却仿佛在思考什么。   “你怎么了?”沐禾凝道。   沈叙怀缓过神来,垂了垂眼眸,张开微微有些沙哑的嗓音:“那你方才……为什么护着我?”   那个他一直护在身后的女孩,今天却突然挡在了他面前,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护小崽子一般护着他,笨拙却用力地替他讨伐着委屈与不公。   她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双温柔的大手般覆盖在他的心口,酸软却有温度。   “因为……”沐禾凝迟疑了番,微微别开了头,声音低若蚊蝇:“我心疼你啊。”   心疼他那样好的一个人,却被攻击被诋毁。   他说过自己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那她就做他的运气,这次换她来保护他。   在她心里,他就是最好的,谁都不可以欺负他。   下一刻,小姑娘的身躯突然被用力一揽,拥入了男人的怀中,他力气很大,双臂紧紧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带着满怀清冽的松香,沐禾凝发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你……”   男人的头抵在她的脖颈间,温热的呼吸洒进来,半晌,传来低磁的一声:“……多谢我家小王妃护着我。”   像空落了十多年的内心,这一刻突然被填满了。   那个在门庭之下笑得阳光明媚,说话却掷地有声的女孩,以最张扬炙热的方式,住进了他的心头。   这一刻,他突然改变主意。   不想放她走了。 第22章 那里还有他爱的女孩……   沈意羡是在初夏的第一日回来的。   沐禾凝见到这位沈家大小姐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虚其名。   她几年前就曾听闻过这位沈姑娘的大名了,彼时沈意羡正值及笄,是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据说当时求亲之人踏破沈家的门槛,是多少京城公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   只是那时候沐禾凝才十岁多点,不曾见过沈意羡,亦不曾领略过这位沈家闺秀的风华。   后来不知怎的,这位沈家大小姐突然淡出京城众人的视野,有人传闻她身子抱恙,去了江南祖宅养病。   后来便再也没人见过沈姑娘,如今一晃三年过去,京城中已经渐渐忘却这位沈姑娘的芳名了。   沈意羡这次回来得也突然,只有得到消息的沈家人知晓。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撑开车帘,穿一身淡紫色压花攒丝织金斓裙的女子被人扶着,缓缓从马车上移动下来,动作不疾不徐,步调婷婷袅袅,行走间发髻上的点翠流苏步摇微微晃动,晃花了周围的眼,也晃动了旁人的心。   直到沈意羡稳步停在沐禾凝跟前,巧笑倩兮问候一声“嫂嫂”的时候,沐禾凝才从呆愣中缓过劲来。   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句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沐禾凝不禁感叹,原来这沈家除了沈叙怀以外,竟还有一个能让她发出赞叹的容颜。   且沈意羡最绝的不是容颜,而是周身上下那股子清冷孤傲的气质,那是旁的女子身上很少见的,孤芳自赏而暗香浮动。   “早就听闻沈姑娘的芳名了,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连自己都相形见绌。”沐禾凝笑道。   她对容貌好看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发自内心地想和漂亮姐姐做朋友。   沈意羡抚帕一笑:“沐家三姑娘的名声我亦有所耳闻,在江南时听闻与我兄长喜结良缘,我才高兴呢。”   沐禾凝暗自一哂,她在京城的名声,怕是没几句好的吧。   一众丫鬟婆子迎了两人进去,从江南跟来的下人径直将箱笼行李收拾到沈意羡从前居住的兰因阁,而沐禾凝则带了沈意羡去花厅见沈叙怀。   见到十年未曾谋面的嫡亲哥哥,这朵清冷百合终于有了丝情绪波动,当年兄长离京时她还只是个稚□□娃,如今再相见二人都已成人。   “哥哥……”沈意羡红了眼睛,和沈叙怀相拥着诉衷离肠。   待到二人情绪散去,沈意羡才缓缓归去,回兰因阁稍作整理歇息。   沐禾凝坐在一旁,一直定定地打量着沈叙怀。   “怎么了?”他问。   沐禾凝长叹一口气,感叹道:“你们兄妹二人一个赛一个好看,真难想象先老王妃该是何等容颜。”   先前她见这沈府除了沈叙怀,其他人皆姿容平庸,还以为只有他是特例,谁知如今一见沈意羡才知天外仙姿,她不禁想那位先老王妃该是何等优秀的人物啊,一共孕育一子一女,一个是差点夺了储君之位的少年世子,一个是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真真叫人感慨。   沈叙怀喉间溢出笑,许是久违的亲情作祟,他难得想起了那位已在他记忆中十分遥远的母亲,神思变得悠远。   “我母亲,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   用过午膳后,沐禾凝有事要出一趟府门,临行前想起沈意羡,想了想去兰因阁找她。   “意羡,我待会去六皇子府探望我表哥,顺便去金玉楼瞧瞧这季新出的首饰,你刚回京城也需置办些门头,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沈意羡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她久别京城,亦是不想出门见外人,只是在听到沐禾凝前头那句话时,忍不住怔了一怔。   少女的眉间染上一簇沉思,良久,她点点头:“好。”   马车上,两人沉默地相对坐着,沈意羡闭目养神,沐禾凝忍不住打量她。   肤如凝脂,欺梅赛雪,眉若柳叶,樱唇翘鼻,沐禾凝不禁感慨,老天爷对这位沈姑娘还真是大方,外表之上完美无一丝缺憾。   倏然之间,那双翦水秋瞳突然睁开,沐禾凝心下一动,连忙收回视线,装作不经意喝茶,未免对方察觉她在偷看。   “嫂嫂……”   沈意羡突然开口,沐禾凝忙道:“意羡不必叫我嫂嫂,唤我禾凝即可。”   说起来沈意羡如今已经年方十八,比沐禾凝还要大四岁,按年龄她还要叫沈意羡一声姐姐呢。   沈意羡弯唇笑了笑,点头:“好,禾凝……我是想问你,你和那位六皇子很熟么?”   沐禾凝放下茶杯,点点头:“六皇子是我表哥,我与他交情不浅。”   她以为沈意羡是怕待会去六皇子府见生人,忙道:“你不用担心,皇子府除我表哥养病以外没有旁人,你若是不想见人,待会我去寝居见我我表哥,你在外头花厅等我便可。”   沈意羡点点头,眸间若有所思。   马车到了六皇子府,沐禾凝先下车,她正想搀沈意羡下来,却看见对方在车上撩开了帘子。   “禾凝,你进去吧,我在马车上等你好了。”   沐禾凝望她一眼,见她面色并无不妥,也只当她是不愿踏入生人府邸,便点点头:“好,那我快去快回。”   沐禾凝带着丫鬟进了皇子府,沈家的马车停在府邸门前一侧。   沈意羡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单手缓缓掀开窗帘,打量着面前熟悉的府邸朱门,目光变得复杂而幽深。   一晃三年,从前那人的音容笑貌,也在这刻突如其来地闯入她的心间,霸道而热烈。   正在沉思间,不远处传来一行人由远及近的动静,沈意羡指尖一颤,连忙放下车帘。   借着微风拂过的一缕缝隙,她的目光触及一抹熟悉的明黄色车帷,顿时变得心慌惶恐起来。   那是……皇后?   *   此时,沐禾凝正在府上后院的寝居见六皇子。   梁景尧的状态不算太好,因伤了腿,他只能卧床休息,但更难受的是他妻离子散带来的心痛,让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憔悴。   “表哥,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玫瑰酥酪过来。”沐禾凝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笨拙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样表嫂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   梁景尧虽然神色恹恹的,可见到表妹来了,还是打起了精神同她说话:“表妹如今在沈府过得可好?”   “都挺好的,尤其是今天,沈家的那位大……”沐禾凝正想捡了府上的新鲜事讲给他听,就突然听闻门外传来动静。   她停下语气,起身一看,见皇后率着一众宫人进来。   “皇姑母。”沐禾凝敛衽行礼。   皇后的状态也不太好,只是事情已经发生月余,她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些,到底还是记挂着儿子,便私下微服出宫前来照顾。   “禾凝也在啊。”   三人坐下来略闲聊了几句,有了母亲和表妹的陪伴,六皇子梁景尧的精神也起来了些。   见时间不早了,沐禾凝起身告辞。   “禾凝,下次再来进宫陪姑母。”皇后目送她。   沐禾凝点了头答应,告别了病榻上的表哥,才缓缓出门去。   出府时天色已晚,沐禾凝望见门口的马车,才想起来还有个人等着她,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真对不住,意羡,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把你撂在这儿这么久……”沐禾凝上了马车,连忙同沈意羡抱歉。   只是她分明看见,沈意羡眸间一闪而过的惊慌与愁思。   “怎么了?”沐禾凝问。   “没、没什么……”沈意羡定了定神,抬头冲沐禾凝笑:“那我们走吧,禾凝。”   沐禾凝打量她一会,点点头,吩咐车夫去金玉楼。   虽然天色已经不早,可这会儿金玉楼里的人还热闹着,京城里有些头脸的女眷们都不爱在青天正午时分出门,唯恐晒黑了皮肤,非要这会儿落日了才在外逛。   沐禾凝是金玉楼的老顾客了,掌柜的也颇为喜欢这个眼光极高却一掷千金的大小姐,一见到沐禾凝便笑开了颜,连忙邀请她进门。   “我这次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沐禾凝向掌柜的引见了身后的沈意羡,“这位是我们沈家的大小姐,你只管将店里最好的首饰拿出来。”   掌柜的抬眸一看,心里讶然惊叹,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出尘的人物,又见女子衣着气质皆是不俗,只怕出手同样大方,连忙将二人迎进去。   金玉楼的柜台前,掌柜的展开了这个季度新出的宝石头面、翡翠簪子、碧玺手钏,一一陈列在沈意羡面前,任由她挑选。   美人儿却眉间微蹙,目光在那柜台上一一滑落,不曾有些许停留。   这边三人正挑选着,那附近的女眷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也难怪——沈意羡的气质在人群之中是格外出众的,叫人不注意都难。   只是她们的目光落在沈意羡那身姿侧脸上时,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沈家的那位大小姐?”   “沈家大小姐,是当年那个闻名京城的第一闺秀吗?”   “不是听说沈姑娘去江南养病了,竟不知何时回来的!”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众人视线聚焦之处的沈意羡并无半点异动,她的目光在柜台上的首饰面前扫视了一圈后,抬眸问掌柜的:“没有别的了么?”   掌柜的挠头,怎么这沐家姑娘是个眼高于顶的,沈家姑娘也同样挑剔。   他想了想,道:“二位且稍等,我上楼给二位取些新鲜玩意。”   沈意羡颔首,目送掌柜的上楼,随意与沐禾凝聊两句。   人群中的议论声消停了些,众人正要四下散去,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了声音。   “什么养病,我看就是这个狐媚子勾搭哪个男人行了苟且之事,见瞒不住了才送出京城去的吧?要不然好好的王府小姐,何至于到了十八都还未出阁!”   那人的声音尖酸刻薄,传出来甚是刺耳,沈意羡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一圈,面色不曾有一丝变动——这些话,她从前在京城听得并不少。   那时候她的名声响彻京城,既然有心悦倾慕她的人,自然也有不少求之不得甚至诋毁污蔑的污言秽语,她已经习惯了。   可她习惯了,不代表沐禾凝能容忍——她可是睚眦必报的沐家三姑娘!   沐禾凝当即一记横眉扫过去,质问道:“谁说的,自己站出来!”   人群之中的靡靡蜚语顿时止住,众人喏喏低下头颅,虽如今皇六子一脉失势,可皇后母族的余威仍在,骄傲的沐家小祖宗她们还是惹不起。   “我不管是你们谁说的,”沐禾凝的目光在各异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去,眉目不善道:“我如今既已嫁入沈家,就是沈家人,你们若是再敢对我的家人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小姑娘虽身形娇小,可那眸光里的威慑力却不容小觑。   众人顿时不敢吭声了。   待到人群四下离去,沐禾凝才回到沈意羡身边,安慰道:“你别多心,她们就是嫉妒你长得好看。”   “……”   沈意羡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这个嫂子。   旁人都说她骄纵任性,她却觉得她果敢善良,行事直爽。   难怪兄长对她爱护有加,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妙人儿。   “禾凝,多谢你。”   正说着,掌柜的从楼上取了新的首饰下来,摊在柜台上展示给沈意羡。   “这些是西域进奉的,全都是用最罕见的西域雪玉打造而成,都是举世无双的货色。”   沈意羡的目光一个个略过去,随手指了个素色的雪玉簪:“就这个吧。”   沐禾凝一瞧,那簪子光秃秃的,什么花式都没有,又是最素净的颜色,实在不出众。   她抬头,正要同沈意羡商论,就瞥见那一抹空灵的姿色。   立马闭了嘴。   罢了,就沈意羡这副容色,簪红戴绿才是污了她,只有这素色的雪玉簪,才堪堪能搭配她清丽的气质。   *   与此同时,沈叙怀的身影出现在金玉楼附近的一家茶馆里。   茶馆位于街市中央,来往人络绎不绝,沈叙怀步履匆匆赶到,见到人群还是不适,将帷帽拉低了些。   他回京许久,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见外人,直到今天有人约他出来。   茶馆二楼包厢里,店小二领他进去,直到房门关上,沈叙怀才取下帷帽。   “久违了,姚阁老。”   东阁大学士姚晋惬意倚在太师椅上,悠悠品着茗,打量面前的男人,笑得深沉。   “一别经年,渊政王,你似乎变了不少。”   沈叙怀面色不变,理了理衣袍后坐下,从茶壶中自斟自酌,声音轻得漂浮:“谁都会变的。”   姚晋笑容更甚:“是吗?”   沈叙怀不置可否,待饮下一壶茶后,才发问:“姚阁老今日寻我前来所为何事?”   姚晋不语,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良久,才道:“叙旧而已。”   沈叙怀哂笑,他可不认为他和姚晋之间有何旧事可叙。当年先帝在时,这位姚阁老对自己都未曾有多熟稔,如今沈家式微,沈叙怀又怎可能与他话逢当年。   姚晋见他不信,又反问:“若不然,渊政王何以赴约?”   沈叙怀语塞,是了,他几个月来都鲜少出门,谢绝故人的一切来往,又为何会突然冒着被皇帝监视的风险,私下来与姚晋赴约。   他问的问题,亦是自己的答案。   “当年的王府世子,多骄傲不可自持的一个人啊。”姚晋目光幽深,神色放空,似乎忆着当年,“年少入朝堂,伴君理政务,才华盖绝世,京城皆闻名。”   他说着突然收回幽思,目光定然落在眼前男人身上,拷问道:“如今跌落尘埃,真的甘心吗?”   沈叙怀心中重重一击,抬眸望着他。   “渊政王是个聪明人,必然知道我想要什么。”姚晋笑得运筹帷幄,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字,“若能助我所成,我必全渊政王所愿。”   沈叙怀瞥一眼桌案上那沾着水的字迹,眼皮猛地一跳。   姚晋定定地看着他。   沈叙怀瞥开视线,透过户牗朝外望去。   那里是大片炙热的阳光。   那里是他曾经鲜衣怒马、不可一世的少年时刻。   那里是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未曾实现的理想抱负。   那里还有他爱的女孩,想要许诺给她的美好生活。   ……   从金玉楼出来,甘棠抱了一揽子的首饰跟在沐禾凝身后。   沈意羡先坐进了马车。   沐禾凝正要趁着丫鬟的搀扶上马之时,余光忽然瞥到街市斜对面的茶馆。   楼梯之上并肩走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着朱色的玄袍,气宇轩昂而尊贵,她在父亲沐国公书房见过的,是朝廷里的某位阁老。   而另一位,虽然穿着一身墨黑的衣袍,头戴帷帽遮得严严实实,可那肩宽窄腰的身形,和那气度稳健的行姿。   不是沈叙怀还是谁? 第23章 只想做不问世事的小王妃……   月朗星稀,夜半无人,未央宫的灯还亮着。   皇后尚未就寝,穿着简单的素色里衣,懒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手边随意翻着敬事房呈上来的起居注。   “皇上这些日子册封了这么多嫔妃啊……”皇后一页页翻着,看着上头的名字和位份,心里暗暗惊诧,才短短两三月,新册封的妃子已经有将近二十位。   皇后看得头晕,索性将卷薄合上,问面前的蟠龙殿女官:“皇上近些日子心情不畅吗?”   她这些日子沉浸在失去儿媳和皇孙的伤痛中,又忙着出宫照料六皇子,宫里的事便不太上心,谁知这才发现短短数日后宫添了这么多人。   虽都是最低等的位份,但数量也着实引人注意了,且很多都是皇上随意宠幸过一次,便弃之不顾的。   作为后宫之主,她不能不管。   蟠龙殿的女官跪在地上,嗫嚅着不知该怎么答话,若说是因为皇上近日政务压力太大而导致,似乎也不是,其实皇上有这样的迹象已经很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的精力渐渐不如往常,做事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平日里也易倦易困——这倒也正常,毕竟皇上已经年近四十,有衰老的迹象是自然的。   可皇上偏偏不甘心服老,想尽办法希望重振旗鼓,召集了御医为他开强筋健骨、补益虚损的药方,在宠幸嫔妃上更是大肆作为,以证明自己能够重振雄风。   “皇后娘娘,皇上这样已经有些日子了……”蟠龙殿女官提醒道:“就连今晚,皇上都召了赵美人、郭宝林,还有柳才人几个一同侍寝……”   “什么?”   美眸骤然睁大,皇后腾的一下站起来,不敢置信:“皇上召了三四个嫔妃共同侍寝?”   要知道,皇上分别召嫔妃侍寝可以说是雨露均沾,可若是同时召几人一起侍寝,那传出去只会说皇上荒/淫无度,糜/乱后宫,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皇帝。   “皇上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皇后眉头紧皱,这要真是闹出什么事,敬事房记档上不知道怎么写,史书上也不知道怎么写,皇上的名声可就毁了。   “晚漪,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蟠龙殿。”皇后叫了自己的宫女。   晚漪看一眼皇后,心里有些忐忑:“皇后娘娘,皇上此时必定正在兴头上,您若去劝阻,必然要大发雷霆的……”   自从年前皇上开始猜忌沐家、忌惮六皇子以来,就对未央宫的态度大不如从前,不仅几个月来不了一次,有时候对皇后的示好更是不予理会。   若皇后娘娘这次再去扰了皇上的兴,帝后之间必然会闹得难堪。   皇后叹了口气,这样的结果她何尝不知,只是皇上如今如此作为,旁人可以不予置喙,她这个中宫之后,不能不忠言提醒。   “更衣吧。”   *   月半星阑时,蟠龙殿里欢声笑语不绝,脂粉香气笼罩着阵阵淫/浪/叫声,窗影上投映出几人调戏交错的身影,叫人听得面红耳燥。   喜公公守在门口,远远的看到一行人走来,连忙上前:“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只瞥了眼窗纱,便蹙紧了眉,皇上这动静比她想象中还要过分,她开口:“本宫要见皇上。”   喜公公面上露出了难色:“皇上说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皇后不为所动,继续坚持:“本宫要见皇上。”   她面色坚定,神情严肃,声音冲殿内抬高了些,似乎就想让屋里人听见。   喜公公端详了眼这个统领后宫二十年的中宫之主,终究是退后两步,回到蟠龙殿门口,轻敲了两下门:“……皇上?”   屋内声音骤然停止,片刻后,暴怒的声音传来:“滚!”   喜公公吓了一跳,连忙退下去,回到皇后面前,为难道:“皇后娘娘……”   皇上那一声怒吼她自然也听到了,可皇后依然面不改色,没有半分动摇,她掸了掸衣袍,径直跪了下去。   “皇上若不见妾身,妾身便一直在这跪着了。”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直直传入殿内,皇后身后的宫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下,蟠龙殿门前跪倒了一片。   喜公公尴尬地看着皇后,又回头瞥一眼殿门。   屋内声音又歇了须臾,像是停滞了一番,没过多久,皇帝更加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   “沐氏,你若是想废后,便一直跪着吧!”   利如刀刃的话语剜在心口,皇后似乎不敢相信地望着殿门,身子晃动了下,唇下微微发抖。   她竟是没想到,二十多年的结发之情,皇上连最后一点夫妻情面都不给她留了……   难道在他眼里,几个低位妃嫔的一/夜/欢/好竟比她这个中宫皇后还要重要……   如在腊月寒冬遭遇寒冰突袭,身上那点子衣袍根本裹不住的温暖,皇后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心也冷得彻底。   晚漪在身后担心地扯了下皇后的衣角,唤了声:“娘娘……”   虽是夏日,可若是这么跪一晚上下去,皇后的身子必然遭受重创。   皇后被这声呼唤拉回理智,她稳了稳心神,收起难看到极致的脸色,惨笑一声,终究慢慢起了身。   长街漫长压抑,宫灯昏暗茫茫。   回去的路上,皇后的身影比来时还要落寞。   脑海里闪现过从前的一幕幕,皇后不禁扯唇自嘲,皇上如今对她连半点情分都顾不上了。   如今六皇子残疾,再无继位可能,沐家又饱受打击,她这岌岌可危的中宫皇后亦不知还能做到何时……   “晚漪,”黑夜中,皇后的声音飘忽轻淡,“明日替本宫召凝儿进宫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如今也只能借助那侄女稳固自己的后位了。   *   沐禾凝一大早收到宫里来的传召,连回笼觉都来不及睡,便换了衣裳进宫。   沐禾凝觉得奇怪,这段日子以来她每回来未央宫,都觉得那宫殿一次比一次看着寂寥,明明是后宫之主的凤殿,如今看着清冷得像冷宫。   就连见到皇后,她都大吃一惊,从未见过皇后这般苍白憔悴的模样,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凤塌上,神色空洞而凄清。   “凝儿来了。”宫人塞了弹墨引枕垫在身下,皇后强打着精神坐起身子,问候她:“凝儿最近过得好吗?”   “我挺好的,姑母。”沐禾凝握着皇后的手,一脸担忧道:“只是姑母看起来不太好,是病了吗?因为操心表哥的事?”   皇后的神色顿了一下,答道:“是也不是。”   她回过神见沐禾凝不解,安慰地笑了笑解释道:“皇上最近忙于朝政,我也是操心他。”   沐禾凝“哦”了一声不说话了,皇上的前朝之事她也不懂。   皇后又问她:“你呢?和渊政王怎么样?他最近在忙什么?”   沐禾凝愣了一下,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沈叙怀,下意识道:“没忙什么呀,一直在府上看书练武。”   “是吗?”皇后的笑容忽然变得迷离起来,语气加重道:“我怎么听说他最近有勾结朝臣,意图结党营私之嫌呢?”   沐禾凝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可能?”   皇后意味深长瞥她一眼,淡淡道:“皇上最近就是忙着处理他的事,听闻他私下结交重臣的事已经传到宫里来了。”   沐禾凝不信,正想矢口否认,可脑中蓦然想起那日在金玉楼门前看到他和人茶馆私会。   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夫君瞒着她私底下竟有这些举动。   她更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对她如玉般温柔的男人,心里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现在又不带兵打仗了,在京城里只是个无实权的异姓王而已,他没理由这么做的啊……”沐禾凝低头,想替沈叙怀辩解。   皇后靠在塌上淡淡一笑,语重心长道:“凝儿,你真这么天真,以为他什么权力都没有吗?”   沐禾凝骤然抬眸,望着皇后。   皇后缓缓告诉她道:“先帝驾崩前曾留下一块虎符,这块虎符有调兵遣将、发文诏令等作用,相当于传国玉玺。只是……先帝并没有将虎符全部留给皇上,而是一分为二,一半给了皇上,一半给了渊政王。”   “也就是说,在朝廷决定任何大事之前,都需要皇上与渊政王协商共识,共同施策,将虎符合二为一,做出的政令才有效。”   这么做,相当于给皇帝的权威削了一半,亦是给渊政王的权力增加了一倍。   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帝这么些年对渊政王耿耿于怀的原因。   只要另一半的虎符还在渊政王身上一天,皇帝这龙椅就不算真的稳固。   沐禾凝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她从未想过,沈叙怀身上竟有如此重要的东西。   “看,你一点都不了解渊政王吧。”皇后看着沐禾凝的表情一针见血。   沐禾凝不语,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那日夜相伴的夫君,突然变得像初春三月的迷团大雾,让她觉得捉摸不定。   皇后又淡淡一笑:“渊政王身上揣着这么个东西,心里头有想法也正常,毕竟当年差点夺得储君之位,又有一身的理想抱负,不甘心屈居人下也是自然的。”   “只是……”皇后说着突然看向沐禾凝,凝重道:“现在的江山终究还是姓梁,他这么做是意图谋反,是谋朝篡位,是会被天下人所不齿的,你明白吗?”   沐禾凝被刺激到了,她生气地别过脸去,闷闷道:“姑母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不想知道真相,她也不想掺和这些复杂的朝堂政事。   她只想做她不问世事的小王妃……   皇后见沐禾凝犹疑退缩,不禁发了狠,着急道:“凝儿,你不仅是渊政王妃,你还是沐家的女儿,你知道吗?”   “你身上有靖国子民的责任,亦有后族女儿的责任,你明知道你的夫君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难道你要包藏祸心,置之不理吗?”皇后一字一顿质问道。   沐禾凝被皇后的质问逼急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反问道:“那姑母想让我如何,杀了沈叙怀吗?”   一开始逼她嫁入沈家的是他们,现在告诉她真相的也是他们,到底要让她怎么做?   “很简单,把虎符交出来。”皇后的声音变得平静异常,定定地看着沐禾凝,“只要把虎符交出来,你想和他过怎样的生活,你们双宿双飞,不问世事,都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们了。只要你帮他把虎符交出来。”   她知道这小丫头是喜欢上沈叙怀了,若要让她背叛沈叙怀她自然不肯,那么只需要告诉她交出虎符,她就能与沈叙怀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沐禾凝突然愣住了,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面色的变化。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虎符藏在哪里……”   沐禾凝说着,声音忽然低下去,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在山月居沈叙怀教她练字,当时从架几案上找字帖的时候,从上头掉下来个红葵木的小盒子,绣着金龙纹与青色虎。   那个就是虎符吗……   沐禾凝的眼神突然变得飘忽起来。   “你知道在哪儿的,对吧?”皇后看着沐禾凝的表情,肯定地猜测道。   从当初她劝沐禾凝多接近沈叙怀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跟她提起虎符,她必然知晓。   皇后笑得运筹帷幄,低沉的声音诱惑着她:“只要你帮他交出来,什么事都没了。”   只要她交出虎符,自己帮皇上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恨,那她这后位也能坐得稳固些了。   *   沐禾凝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沈府。   心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后跟她说的话句句回响在耳侧,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脑海中亦浮现出往日沈叙怀在她面前的种种,她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在她面前坦诚真挚的人,会藏着那样大一个秘密。   回到山月居,沈叙怀并不在,沐禾凝屏退了众人,孤零零站在寝屋里。   面前是那张架几案,上头放满了文玩书籍,沐禾凝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上前,在里面摸索起来。   书格第二层的里侧,她记得上次就是这个位置,沐禾凝伸手进去越过书籍,就碰掉一个东西。   精巧的小盒子“啪嗒”一声砸落下来,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停在门槛前。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穿着藏青色绣竹交领深衣的沈叙怀走进来。   “禾凝,你在做什么?” 第24章 (一更)是我心里的唯一……   那个红花葵木的盒子正好滚落在沈叙怀脚边。   沐禾凝吓了一跳,呼吸都滞了一刻,紧张兮兮地看着地上那个盒子,又看看沈叙怀。   此时此刻她想偷偷拾起盒子已经是不可能了,沐禾凝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道:“不、不好意思啊,我方才找东西,好像把你东西弄掉了……”   “无事。”   沈叙怀没什么反应,弯腰将那小盒子拾起,轻轻拭去了上头的灰尘,然后重新塞回了架几案上,   那表情和动作自如的,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置物盒。   沐禾凝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张口问道:“那是虎符,对吗?”   沈叙怀将盒子放回去,才回头看她一眼,依然很淡定的“嗯”了声,而后坐到桌案边寻了本书随意翻看。   沐禾凝急了,站在他身旁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沈叙怀的食指翻过一页书,眼皮不曾抬一下,淡淡陈述道:“你今天进宫了。”   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说“你今天吃饭了”一样寻常。   沐禾凝心里泄了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亏她还在他面前那样紧张和小心翼翼……   她挪了椅子坐在他身旁,托着腮望他:“那你就不想知道皇后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不想。”沈叙怀看书看得很入迷。   沐禾凝心里更泄气了,怎么她纠结了一整天的事情,在他心里这样无所谓。   他到底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已经运筹帷幄。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沈叙怀忽然从书本从抬起头来,墨黑深沉的眼神凝望着她:“你信不信?”   对上那一双沉如渊水的眸子,沐禾凝眼神一缩,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   她信吗?   那样一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对他亦百依百顺的男人,心里却藏着那样大逆不道的秘密。   她不想相信。   可是她亲眼看到他藏着的那个虎符,还有那日在茶馆和朝廷阁老的私会。   为什么他这样捉摸不透啊……   沐禾凝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不定,她沉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视线划过他的眉眼、侧脸、下颔……这样一张让她着迷的脸,却令她觉得熟悉又陌生,看不透也猜不透……   半晌,沐禾凝收回目光,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语气坚定摇头。   “我不信。”   “哦?”沈叙怀终于忍不住放下书册,抬眸望她。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皇后估计已经在她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佞小人。   她还能肯定地说不信?   仿佛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似的,沐禾凝再次摇头,坚定道:“我不信。”   沈叙怀问:“为什么?”   沐禾凝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照映在他的瞳孔里,“我就是不信,那样一个平日里对下人都不会说一句重话,面对家人的过分举动都不会皱一下眉,平日里只醉心于看书习武的人,会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不相信一个私心觊觎皇位、整日想着谋权篡位的人,会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宁静淡泊。   她不知道在别人眼里的沈叙怀是什么样,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她宁愿选择信任他。   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洞房花烛下对她温柔浅笑的男人。   四目相对下,所有的眼神情绪在这一刻交错汇集,沐禾凝丝毫不退缩,沈叙怀的目光微微颤动。   “你就不怕你信错了人?”沈叙怀问她。   “不怕。”沐禾凝毫不迟疑:“我相信我信任的那个人,不会让我失望的。”   看着女孩这样坚定明确的眸色,沈叙怀微微恍然,内心的复杂情绪汹涌而过。   “所以你说,”沐禾凝凑近了他,灵魂拷问道:“他会让我失望吗?”   看着女孩近在咫尺的脸颊,和清澈见底的瞳孔,沈叙怀终是没忍住,伸手将她一揽而过,拥入怀中。   低哑的嗓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你选择信任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   沈叙怀第一次和旁人聊起这些往事。   从前时的种种,早已随着十年前的离京消散在风里,尘封于心底多年的往事,他曾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我那时候也以为自己能坐上储君之位的……”沈叙怀神色恍惚,忆着从前,“虽然先帝那时候已经立了太子,可全朝廷都知道太子资质平庸,沉迷玩乐,对政事丝毫不敏感,跟征战南北、开国立世的先帝比起来完全不像亲生父子……”   “可偏偏先帝膝下就只有那一个儿子,先帝也知道自己儿子的水平,亦是担心自己拼搏半生打下的江山会毁在儿子手中,便有了从世家中挑选资质优良的小辈过嗣的想法……”   “我父王,是一路陪着先帝打下江山的开国元勋,多年来一直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从小就在父王的书房里长大,亦是受过先帝的亲自教导,后来随着父王出入朝堂,渐渐有些崭露头角的机会,先帝多次夸赞奖赏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有想立我为储君的意思的……”   “可是后来在先帝驾崩前,还是选择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大概也是根深蒂固的血缘观念,不愿让自己的事业拱手让给外姓人吧……”   沈叙怀说到这,微微叹了口气,当时的他一度非常沮丧,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先帝没有选择他,是在后来老渊政王的鼓励劝解下,他才恢复过来。   他继续道:“先帝一是怕太子能力不足以撑起江山,二是担忧他离世后太子登基会对我下手,便将虎符一分为二,一半交到了我的手上,临去前握着我的手,仔细交代我要好好辅佐新帝……先帝虽没有选择我,可对我仍有教导之恩,他说的话,我又怎会不听?”   沈叙怀说到这,起身从架几案上将那红花葵木的盒子取下来,在沐禾凝面前打开。   里头一块小小的,挂着明黄垂绦流苏的半圆形黄金虎状令牌,展现在沐禾凝眼前。   她忍不住握在手上,仔细地打量着,这样一块小巧的令牌,却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和荣耀,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她的瞳孔,沐禾凝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对那个位置趋之若鹜了。   “那你……有过不甘心吗?”沐禾凝咬着唇,轻轻问。   她相信是有过的吧?任何一个曾与皇位有过擦肩而过可能性的人,都不会甘心这样的结果,尤其是这在位之人能力并不及自己,而自己却只能屈居人下,满腔的才华和抱负无处纾解。   沈叙怀垂着眼眸,思索良久,终是点头承认,“我有过。”   “我有过不甘心。”他说:“在苦寒边境待着的日子,我曾经有过迷茫,有过不甘,有过怨恨,我甚至在无数的寂静深夜埋怨先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但是……”   “但是当我亲手带领出来的精兵将领站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造反,要不要夺了皇位,他们会支持我帮助我时,我动摇了……”   沈叙怀说着,从桌案旁的青花瓷缸中取出一副卷轴,在书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副画着民间街市百姓风貌的画卷,上头描绘的人群熙攘,街市繁荣,展露的是一片锦绣安宁的盛世安居之相。   “禾凝,你看,这才是我的理想。”   “我想要那个位置,更确切的说,我想要的是坐上那个位置,来亲手实现这样一幅太平盛世。”   “我想看到在我的手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山河能够国泰民安。”   “可是……”沈叙怀犹豫了,他说:“我是打过仗上过战场的人,我知道一朝揭竿起义、带兵造反是什么样的后果,皇权的更迭实际上是百姓的灾难,逼宫篡位的另一面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沈叙怀一双大手轻轻拂过画卷上的人物,像是问沐禾凝,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百姓能够实现安乐,那么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对吗?”   沐禾凝被他的言语击中了一瞬,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流淌出来的情绪蔓延在画卷之上,心中渐渐浮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她渐渐明白了他的初心。   他是受着先帝和老渊政王培养出来的苗子,自小通读的也是诗书大义、家国天下,他的理想自然是能够坐上皇位,安/邦天下。   可是如今他要坐上皇位的代价却是用天下安/邦来实现的,这与他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驰。   她知道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为难。   “对不起,禾凝……”沈叙怀蓦然收起卷轴,情绪在某一瞬间忽然变得失控,他微微颤抖着眼睫,道:“所以如今我只能选择接受这样的生活,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生活……”   他是想过要保护她一辈子,要给她最无上的荣耀,要带她坐上那最高的宝座的,甚至在那天姚晋来找他密谋之时,他也曾有过动摇,可是他只要一想到这天下苍生的代价,他就没办法下定决心……   沐禾凝看着他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无助,她亦微微红了眼眶,听见他这样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她又怎能不理解他。   她忍不住伸出双手,第一次主动去拥抱他,双臂紧紧护住他温热跳动的脖颈。   “没关系的,我都懂,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沐禾凝的声音很轻柔,在他耳旁低语呢喃:“就算你没法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你在我心里也永远都是唯一。” 第25章 (二更)意中人与梁上燕……   自那日坦诚相待后,沐禾凝发现自己对沈叙怀的了解又多了一分,她从来不知道在他那样沉静的外表下,藏着那样一颗赤诚的心。   她看中的人,一定不会错的。   几日过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双七节,这是全京城最热闹的一天了,几乎全城的男女老少都会出动,逛夜市、看灯会、猜灯谜,共襄盛会。   沐禾凝从前未出阁时便经常被父母拘着不让出门,也不许参加这么热闹有意思的节日,到了今年在沈家,她自然是要拉着沈叙怀陪她一块去玩了。   临出府前,沐禾凝想起沈意羡,去兰因阁找她。   “意羡,今晚的双七夜市,你和我们一块去吗?”   沈意羡自从回京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上庭院里,不曾出门,也很少走动。   沐禾凝虽然知道她是个清冷的性子,可还是怕她一个人在府上憋坏了,出门也要叫上她。   沈意羡想拒绝,她不爱见生人,亦不爱凑热闹,这样的日子,她是断断不会出门的。   可是一抬眸,就看见沈叙怀望着她,劝道:“意羡,去吧,和哥哥一起。”   沈叙怀心里对这个妹妹其实是有所亏欠的,当年他离京的时候妹妹才八岁,还是懵懂无知的时候,他便将她一个人留在了府上,京城中再无旁的亲人。   后来每每和府上通信,也只能得到她的只言片语,她是个敏感早熟的孩子,就算来信,也只会说自己一切安好,勿要担心。   可沈叙怀知道她的难处的,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孤身在府上,面对一群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定然十分孤苦无依。后来听说她很争气,选上了宫里的伴读,便搬去了宫里住。   再后来,便是她及笄了,沈叙怀原本打算将她的婚事托付给京城值得信任的长辈,可谁知妹妹并无嫁人的打算,而是选择了前往江南祖宅定居。   如今一晃已经十八岁,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成家了,妹妹还未出嫁。   京城里像她这个年纪还未出阁的,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沈叙怀知道妹妹心思重,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想强迫她随意嫁人,但还是希望她的性子能活泼些,多接触些朋友。   沈意羡看着沈叙怀的眼睛,似乎猜到他的想法,她不想让哥哥失望,便点了点头,道:“好。”   *   沐禾凝穿一身米黄碎红撒花交领纱衣走在街市上,像第一次出门似的,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连遇到吹糖人的、买面具的都要停下来驻足观看一番。   街市上人多拥挤,沈叙怀怕她这么动来动去地走丢了,便挽着她的衣袖。   “王爷,这个狐狸的面具好不好看?”   “王爷,我想要这个葫芦荷包。”   “王爷,等会我们去京清河畔放莲花灯吧。”   沐禾凝像个活泼爱闹的孩子,拉着沈叙怀的手缠着问他,沈叙怀自然是一一作答,又替她挑选好的东西付账。   沈意羡跟在两人身后,默默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一对璧人。   如今哥哥过得比她想象中幸福,她也算有所宽慰。   沈意羡想着念头,便不想再上前打扰二人,足下的脚步慢慢放缓,有意落后于他们。   这样的日子,她想一个人逛逛。   沈意羡漫步到西市的花灯街上,道路两旁都是形色各异的花灯摊位,亦有猜灯谜送花灯的游戏引人驻足观看。   长街里来来往往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像沈意羡这样独身一人的并不多。   可偏偏沈意羡的容貌身姿夺目出众,她哪怕不言不语,也引得不少少年回头侧目。   沈意羡不理会旁人的反应,她随意走到一个花灯摊位前,目光被一个做工精巧的竹编桃花灯吸引。   “姑娘眼光真好,这是小摊最受欢迎的花灯了。”摊主笑着同她道:“原是不卖的,但若是猜中了上头的灯谜,便可以免费送给姑娘。”   沈意羡掀眸看他一看,将花灯上绑着的布条打开,看到上面果然写着一行小字。   “明月无心空流泣——打一字。”   沈意羡的秀眉微微蹙起,细细思索起灯谜的线索来。   周围人群被摊主的话语吸引,纷纷聚拢过来打量着花灯上的灯谜。   “明月无心空流泣,这是什么意思呐?”   “这么难的谜题,谁能猜出来?”   “不会是摊主故意不想免费赠灯的吧?”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在身旁响起,沈意羡拧眉,思索了好一会也没有头绪。   从前的才女名号终究是丢失了,她苦笑一番,颇为不舍地看了眼那桃花灯,将它放回摊位上。   “——明月无心空流泣,谜底很简单,便是那‘意中人’的意罢了。”   一声清风朗月般的声音传来,人群闻声回头望去,只见在人群之外一个坐着木制轮椅的玉冠男人信口答道,男人虽面有病态之相,可眉宇间可见朗逸风姿。   沈意羡还未回眸,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怔住了。   她僵硬了片刻,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身子,看到人群之外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明亮的灯影与喧闹的人群环绕,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   梁景尧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沈意羡。   他自从出事后便久居府邸,不曾出门,直到今日双七节,下人劝说他外头热闹喜庆,让他也出门逛逛,有益于病情恢复。   梁景尧才让下人推着轮椅扶他出门,可谁知会上夜市灯会上与沈意羡重逢。   “这位公子果真才华横溢,正中谜底,那这桃花灯便依小人方才所言,免费赠与公子了。”   摊主吟吟笑道,这盏漂亮的桃花灯放在这半个晚上了,吸引了无数的目光驻足,但无一人破解谜题,也就这位坐着轮椅的公子,能巧妙地正中谜底。   他将那盏桃花灯呈给梁景尧,而对方却只是微微摇头,看一眼不远处清丽绝尘的女子,淡淡道:“送给那位姑娘吧。”   这是他欠她的。   ……   手提着桃花灯,并排和梁景尧走在长街上,沈意羡还是觉得恍然如梦。   大约几年前,也是如这般的场景。那日亦是双七节,在灯会上,年少的六皇子微服出宫,被灯会上一龙马灯吸引住。   可拿到花灯需破解谜题,梁景尧看着那句“轻舟点点泛春波”,半天没有思路。   也是在那一瞬间,少女清甜纯稚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些不染世俗的骄傲自持。   “——这轻舟点点泛春波嘛,很简单呀,便是‘梁上燕’的梁字。”   年少的沈意羡才情冠绝京城,是人尽皆知的京城才女,满满都是骄傲自信的态度,她看着花灯猜完谜题,一抬眸就撞上少年漆黑清澈的瞳眸。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那是少女初次的心动。   拿到摊主赠送的花灯后,她怀着紧张的心情小跑两步追上少年,将花灯送给他:“喏,既然是你喜欢的,那便送给你好了。”   “但是,”沈意羡盯着这双黑亮的眼睛,故作不经意道:“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打量她片刻,含笑收下花灯,望着她燃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在下的姓氏,正是这花灯的谜底。”   是梁!   沈意羡当时心中一击,她知道的,梁是皇姓。   后来沈意羡回家后心思久久不能平息,脑海中总能浮现起那日灯会上少年抿唇浅笑的模样,她听闻宫中有意在世家女子中给公主挑选伴读的消息,便凭着自己的德行与才华成功入选。   也是在宫里,她知道那令她心潮澎湃的少年,正是当今帝后唯一的嫡子——六皇子梁景尧。   后来……   沈意羡渐渐不想再回忆起后来了……   灯影徜徉的长街上,两人沉默地前行着,唯有轮椅轱辘在青石板上划过的节奏声音。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意羡侧头看着男人,微微一笑:“你先说吧。”   梁景尧望着这张美好又脆弱的侧脸,轻轻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他听闻在他成亲后不久,沈意羡便独自去往了江南祖宅定居,三年都不曾回京,亦不曾听闻她的消息。   “刚回来不久。”沈意羡踩着自己的影子,淡淡说道,说完又怕是被误会似的,忙解释道:“我哥哥回京了,所以我才回来的。”   梁景尧点点头,他是知道沈意羡家里的情况的,她从前在沈府无亲人,这下亲兄长回来了,她也算重回亲人的怀抱。   “你呢。”沈意羡偏头看着男人,问道:“你……还好吗?”   她在江南听说了他的事情,妻儿一尸两命,双腿残疾,从此止步于那趟皇位争夺的道路。   他一定很绝望吧……   梁景尧却是自嘲地一笑,低头看一眼自己狐皮毛毡盖着的双腿,轻笑道:“左右死不了。”   沈意羡不说话了,她曾经那么了解梁景尧,自然知道如果不是到了绝境,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也别太难过了……”沈意羡觉得自己宽慰的言语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长街走到尽头,面对两人的是即将分道扬镳的十字路口,他们的步伐忽然慢下来。   梁景尧滑动的轮椅渐渐停住,他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沈意羡。   人来人往的路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沈意羡听到自己身旁一声浅浅飘散在风里的话语。   “意羡,对不起。”   ……   夜市集会上,沐禾凝几乎在每个摊位上都挑挑拣拣,选了一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沈叙怀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替她付钱拿着东西。   沐禾凝吃了串甜腻腻的糖葫芦,两人正好走到京清河畔,河边簇拥着一排放莲花灯的百姓,河岸中央的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王爷,我们也去放莲花灯吧。”沐禾凝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一直都听闻京城里有双七节夜晚在京清河畔放莲花灯的习俗,据说在莲花灯上写下愿望,让花灯载着愿望飘向河对岸,自己的心愿就能实现。   沈叙怀在河畔的小摊上买莲花灯。   “我要藕粉色的。”沐禾凝道。   沈叙怀买了两个,一个给她,一个给自己,他找摊主借了笔墨,两人坐在一块往莲花灯上写心愿。   “你不许看我的。”沐禾凝抬头,拒绝男人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   沈叙怀咳咳两声,弯起唇角低下头去写自己的花灯。   沐禾凝这才垂眸,把玩这手中小巧的莲花灯,咬着笔杆想,她要写什么呢?   想要好多好多漂亮的衣裳?想要好多好多精致的首饰?   她好像都不缺啊。   沐禾凝突然泄气地发现,她没有什么需要许愿的。   失望了一会儿,她抬起眸子,悄悄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写的愿望是什么呢?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联想到那日在山月居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关于家国大义的理想,沐禾凝猜想,他的愿望无外乎山河锦绣、国泰民安之类的吧。   罢了,沐禾凝低眉,左右她也没有旁的心愿,便将自己的许愿让给他吧。   她低下头,在莲花灯的里侧写下一句“愿沈叙怀的愿望能够实现。”   写好后,她吹干了墨痕,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到河水中。   水波涟漪下,小小的花灯很快顺着风向飘向对岸。   沈叙怀早已写好心愿,此时他的莲花灯已经飘荡在水中央,混在一片明明灭灭的花灯中找不见了。   “你写的是什么?”沈叙怀问她。   小姑娘瞥她一眼,吐了个舌:“我不告诉你,你猜。”   “嗯,我猜猜……”沈叙怀抚了抚下颔,心里大概能知道她写的都是什么样的愿望,他笑道:“无论你许的是什么,心愿都能达成的。”   “为什么?”沐禾凝问他。   “因为,”男人侧目凝望着她,“我写的愿望就是,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不!是!吧!   沐禾凝傻眼似的望着他,搞了半天他们两个居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希望他的愿望实现,他希望她的愿望实现,那这么说来他们两个岂不是什么愿望都没有。   河心的花灯已然消失不见,再想寻回来更改已然是不可能了。   “要不要再买一盏放?”得知真相的沈叙怀问她。   沐禾凝回头望着河面上越漂越远的小灯,开口道:“算啦。”   本就是一个玩意儿而已,不一定是真的,这会儿她也过了新鲜感。   两个转过身,正要回到街市上,忽然听到身旁一声熟悉的呼唤。   “凝儿——”   沐禾凝转头望去,看见穿着便装微服出访的帝后二人,正缓缓朝他们走来。   她的笑容骤然顿在脸上。 第26章 (三更)他是我夫君……   沐禾凝没想到会转角遇见皇后。   自从那日在未央宫同皇后长谈后,她便再也没有进过宫,虽然她最后没有听信皇后的话,也没有答应她要交出虎符,可这会儿陡然撞见了,还是觉得不自在。   僵硬了片刻,沐禾凝发现自己的手心被身旁的男人握住。   像是心电感应般,沐禾凝回眸,与沈叙怀对视一眼,那双温暖的大手亦传递给了她温暖与力量。   沐禾凝心中有了些勇气,她上前两步,见了个礼:“姑父,姑母。”   皇后若无其事地扶她起来,笑眯眯问她:“凝儿和渊政王出来游玩啊?”   今日是双七节,纵然皇帝前些日子冷落了她,可双七节帝后微服出访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两人还是心照不宣地换了衣裳并肩出来同游。   只是一路皆是无声无语,夫妻间再无从前那般恩爱和美。   到了这京清河畔,却撞见沐禾凝和沈叙怀正兴致勃勃地放着莲花灯,似乎很有情调的模样。   皇后不禁眯起了眼睛,那日她同沐禾凝说的话,她究竟听进去了几分?   只是她面上不显,依然含着慈爱温柔地笑问她:“可放了莲花灯,写的是什么愿望?”   沐禾凝望着皇后不达眼底的笑意,心中有些不自在,摇了摇头:“没写什么。”   皇后见她不答,面上又是明显冷淡的表情,眸中闪过一丝情绪,扯出笑拉着她的手道:“最近怎么没有进宫呢?姑母都想你了。”   沐禾凝更是瑟缩了下手臂,咬唇道:“最近……府上有些忙……”   沈叙怀察觉出沐禾凝的不自在与退缩,他上前两步,给帝后见了礼,谦和道:“皇上皇后娘娘恕罪,臣与禾凝出游已有些时辰,现下天色已晚,臣下二人还未用过膳,便不打扰帝后同游,先行告退了。”   他说着便想拉过沐禾凝的手离开,皇后却紧盯了他的瞳眸放缓笑容,手中力道加剧,沉沉道:“不急。”   沐禾凝一时动弹不得。   皇后盯紧了沈叙怀,这才低下头望着沐禾凝,又换上和善的笑容,道:“禾凝,姑母一路走累了,那边有个凉亭,你陪姑母过去坐坐好吗?”   沐禾凝想说不,可皇后的手丝毫没有放开她,反而握得更紧,让她无处可逃。   她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好。”   皇后这才松开手,先一步转身离去,沐禾凝回头望一眼沈叙怀后,连忙提着裙裾跟上皇后。   “凝儿,最近和渊政王关系不错啊。”凉亭里,皇后默默打量着她。   沐禾凝知道皇后想问什么,她仍然装作不知道般,自然道:“他是我夫君,我和他关系当然不错了。”   皇后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沐禾凝眨眨眼睛,依然面不改色地任由皇后打量。   良久,皇后蓦的笑了:“你记得他是你夫君,那你可还记得我是你姑母?”   “谁和你有血缘关系,谁和你是一家人,谁抚育你长大,你都忘了?”皇后的一双凤眸紧紧地锁定她,质问道:“你从前最听姑母的话了,怎么这次却被外人蒙蔽了呢?”   被这强烈的目光灼烧,沐禾凝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扬声道:“就算你是我姑母,你也不可以那样诋毁他。”   话都说到这般,沐禾凝干脆顺着说下去,将一切都说开:“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他心里从未想过要谋得那个位置,他甚至希望天下太平,和顺安宁,就是为了打消你们的疑心,他回京后几乎从未出过门,也很少与人交往,整日都在府上看书习武,他都已经低调到这般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啊!”   沐禾凝的情绪越说越激动,心中为沈叙怀不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在他们眼里却仿佛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似的。   他为什么要无故承受他们的猜疑与诋毁啊……   皇后静静地看着沐禾凝,神情若有所思。   “禾凝,你心智纯善,不懂世俗的复杂。”她收回让人不适的目光,又换上一副长辈般慈爱的笑脸:“你出嫁后便没怎么回过家了吧?沐国公和沐夫人在府上很想你,你有空回去多住些日子,陪陪他们好不好?”   沐禾凝这丫头早已对沈叙怀心有所属,自己如今的话对她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夫妻二人整日相处在一起,会让这丫头倒戈沈府。倒不如让她先回沐府,和自己家人待上一段时日,好好冷静一番。   沐禾凝扶额,只觉得自己为沈叙怀伸冤了半天的话语,都没能让对方听进去一丁半点,她平复了下心情,冷冷瞥一眼皇后:“爹娘我自己会回去看,不需要你担心。”   “但是,”沐禾凝顿了顿,鼓起通身勇气直盯着皇后,放下最强硬的话:“我不想再任由你插手我的婚事了,姑母还是好好操心下表哥的事情吧,姑母再见。”   她说完便不再回头,提着裙角匆匆快步出了凉亭。   *   京清河畔,在两个女子离开后,只剩下皇帝和沈叙怀二人。   这样的场景下,倒是让二人有瞬间的沉默。   皇帝扫视他一眼,打破沉默问道:“叙怀最近在忙些什么?”   沈叙怀淡淡一笑,回禀道:“左右不过读些闲散诗文、练些拳脚功夫罢了。”   皇帝听闻他这话,却哈哈大笑起来,“父皇当年亲口称赞的文韬武略大才子,竟言及自己只是读些闲散诗文,练些拳脚功夫?”   他说着拍拍沈叙怀的肩膀:“叙怀,你太自谦了。”   沈叙怀面对他的动作无动于衷,只是轻轻道:“圣祖皇帝过谦罢了。”   皇帝收敛了笑,在他面上打量片刻,突然声音沉下去:“那朕怎么听闻,你私下去见过姚晋呢?”   沈叙怀低垂的眼皮陡然跳动。   他没想到自己那样小心周密的动作,还是让皇帝知道了。   这也侧面印证着,他的周围的确密布着皇帝的不少视线。   心中万般心绪,面上依然沉静道:“姚大人家中长辈患病,恰巧需要一株边境生长的灵芝,便向我打听有没有门路罢了。”   他说的这样轻巧,仿佛真的只是寻常般的交往,皇帝探究的望着他,开口道:“是吗?那你可有门路?”   “自然不敢欺瞒皇上。”沈叙怀拱手道:“臣虽久居边境,可姚大人需要的这株灵芝,臣未曾听闻过,自然爱莫能助。”   “是吗,那可惜了。”皇帝望一眼天色,淡淡道:“姚晋家中要落难了。”   沈叙怀心下一惊,他不知道皇帝这番“家中落难”有几层意思,但他还是顺着话语道:“姚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想必还有旁的法子。”   皇帝不置可否。   正在这时,远处穿着碎花交领纱衣的小姑娘翩然跑过来,打破了这番剑拔弩张的气势。   沐禾凝挽起男人的胳膊,道:“王爷,我们回去吧。” 第27章 原来那日是你!   沐禾凝虽然对皇后说的那番话不屑一顾,但有一件事倒是提醒了她。   自年初回门那一次过后,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也不知道家人都怎么样了,她决定过些天回一趟沐府。   谁知转天就收到了沐府的帖子。   沐夫人在府上办了个赏花宴,邀请京城各大世家贵族的亲眷参加,自然也给女儿下了帖子。   京城贵族最爱附庸风雅,闲来无事便借着些名头筹办宴会,借以拉拢各家族之间的关系,因此沐夫人这个正值时节的赏花宴,倒也不算突兀。   沐禾凝收到帖子后,上下装扮一新,拉着沈叙怀陪她一同回了沐府。   沐家近些日子虽然风头有所下降,可好歹还算是根基比较稳的国公府,实打实的后族之家,因此这次赏花宴来赴宴的也不在少数,几乎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来了。   此时沐夫人正在前厅招待客人,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来回过头。   门庭下,穿着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孩飞奔过来扑进她怀里,沐夫人笑着拢住沐禾凝,嘴里一阵“心肝宝贝儿”的叫。   片刻后,她低下头仔细打量女儿的小脸,见她晶莹的下巴似乎圆润了些,面色也如桃花般灿烂,才满意放心。   沐夫人身后,同样装扮得明艳俏丽的沐禾筝和沐禾婉屈身向沐禾凝行了礼。   沐禾凝愣了一下,打量着许久不见的两个庶姐。   如今她已经出嫁不在府上,沐禾筝过得愈发滋润了,一身大红色簇锦团花芍药纹的罗裙,头上梳着精致漂亮的飞仙髻,端端往那儿一站,倒有几分国公府嫡女的派头。   而一旁的沐禾婉,倒还是如从前那般怯懦低微,只是衣着装扮也鲜亮了些,衬的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   沐夫人见状,在沐禾凝耳边小声道:“如今这两个丫头也大了,这次的赏花宴,也是想借机给她们两个相看人家……”   沐禾凝恍然大悟,沐夫人虽然并没有多喜爱家里这两个庶女,可她怎么说也是嫡母,该给她们二人操办的亲事也不能落下。   再说如今沐禾凝这个幼女都已经嫁出去许久了,上头两个做姐姐的再不出阁就不合适了。   “那母亲为她们瞧中了哪家的公子?”沐禾凝问道。   说起这个沐夫人倒有些不高兴了:“禾婉还好,这孩子老实,什么都听我的安排,只是禾筝……”   沐夫人回头看了眼沐禾筝那一脸心高气傲的模样,心里颇有些不痛快:“我倒是给她瞧了不少人家,可这丫头没有一个看得上的,我瞧她那架势,分明是想婚事比照着你来呢……”   比照着她来?   沐禾凝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自己身后的沈叙怀,他那一副俊美无俦的天人之姿,光是在人群中就已经很出众了。   想当初皇上给沐家赐婚的时候,沐禾筝还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以为她要嫁倒什么狼窝虎穴,一直到后来沐禾凝带沈叙怀回府,才让沐禾筝知道她一直瞧不上的渊政王不仅品貌都不错,对沐禾凝还十分体贴。   这下子反而想比照着她的来?哪有这么好的事。   沐禾凝有些无语,沐夫人也叹了口气道:“她倒也是个有主意的,心中确也有人选,只是她看上的这个人……”   沐夫人说着凑近了沐禾凝的耳边,小声道:“是苏家的公子。”   苏家的公子?   沐禾凝平日里与外界来往甚少,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这苏公子是谁,待到沐夫人提醒她,她才想起来,苏家公子就是那日在安国寺里和她相看之人。   沐禾凝当即便皱了皱眉:“母亲,这人不行的……”   当初在对她表明心意被拒绝后,当场便口不择言诋毁她,这样的人品哪能信得过呢。   沐夫人当然也知道,她又叹了口气道:“暂且不论这个,他们二人的地位也着实难以堪配啊……”   这倒是了,苏公子这人就算再差劲,也是苏家唯一的嫡子,这一点倒是沐禾筝这个庶女难企及的。   说到这些沐夫人难免头痛,两人闲聊一番后,沐夫人拍拍她的肩膀:“禾凝,你先同王爷去前院坐吧,我待会得空了再唤你。”   见母亲忙,沐禾凝不再打扰她,和沈叙怀一同离开后院。   前院里宾客三五成群,人声喧闹,沐禾凝和沈叙怀找了个阴凉的亭子歇下,欣赏着亭下河心的荷叶连连。   只是好巧不巧,他们刚坐下来没多久,又有一人走进来。   沐禾凝看见来人蹙了蹙眉,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后院里同沐夫人提起过的苏家公子。   虽然上次在安国寺和苏公子闹得很不愉快,可沐禾凝想起方才母亲说的话,保不准以后两家还有来往的机会,她也只能收敛了情绪,扯出一个笑容同对方点头致意。   而在一旁,同样看见苏公子的沈叙怀却愣住了。   他自幼记忆力便极好,见过的人也印象深刻,自然认出这是当初在安国寺后山上和沐禾凝待在一起的男子,他虽不知两人的关系,可依稀记得当时两人正说着什么喜欢不喜欢之类的话,想必关系也非同一般。   而此时相逢,沐禾凝又对对方展颜微笑起来,沈叙怀看在眼里明显有些心梗。   莫非这真是沐禾凝出嫁前的心仪之人?   这厢沐禾凝尚且没意识到身边人面色的变化,她只顾着打量苏公子,心中有所思量。若母亲真为了沐禾筝的婚事去求苏家,这苏公子可不要因为她当时的气话给母亲难堪才好。   这么想着,她便有些想跟苏公子谈谈,便是当时同自己看不对眼,也不能因为她伤了两家的和气不是?   只是这些话不好让沈叙怀听到,沐禾凝偏头,在身边男人耳旁低声说了句:“王爷可否回避片刻,我有些话想单独同这位公子说。”   沈叙怀当即便愣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沐禾凝,又打量着不远处的苏公子,心中心绪起伏,两人关系竟这般熟稔,要在他面前这样明目张胆么。   心中一股酸意涌动,可面前的小姑娘仍是一脸无辜,他无声翕动了下嘴唇,良久,还是沉下脸点点头。   “好。”   男人正要起身,对面的苏公子看见了两人,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发现了不对劲。   那沐禾凝他自然是认识的,当初在安国寺对这姑娘一见钟情,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她却对自己并没有几分好脸色。   而她身旁的那位,苏公子大概知道,这就是前些日子皇上赐婚的渊政王,沐禾凝如今的夫君。   只是……他明显瞅着此人的身形十分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一般。   待到那双沉如渊水的眼睛扫视过来后,苏公子恍然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安国寺后山上那个听到他们谈话的黑衣男人吗?   原来他就是渊政王!   苏公子一双眼睛眯起,没想到当初后山上的三人,自己表明心意被拒,最后这两人却在一起了。   怕不是他们二人早就搞到一块儿去了,不然为何会那般巧,同时出现在那荒无人烟的后山上?   苏公子当时被拒绝和被旁观的难堪还历历在目,他还从未有过那般狼狈的时刻,往事与现实在这一刻交错,他暗中捏紧了拳头。   面对着眼前这对般配的男女,他不禁开口,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沐家三姑娘,既然当初已有了心仪之人,为何还要与我相看亲事?”   他这番话声音高扬,话中又暗含深意,很快吸引了凉亭周围看热闹的宾客,目光纷纷打量过来。   见此情景的沐禾凝倒是一头雾水了,什么心仪之人?这苏公子在说什么?   周围宾客或灼热或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沐禾凝心中着急,不由问道:“苏公子此言何意?”   苏公子略一甩袖,又冷笑道:“沐姑娘明知故问,既然当初早已对渊政王心有所属,你们二人又在安国寺后山上私会,又何必拉我做垫脚石,还借口与我相看亲事?”   他话说得这样直白袒露,周围宾客皆已经窃窃私语起来了。   虽然不明白发什么了什么,可人群也能借由苏公子的话推探出来,这沐家三姑娘早已在婚前就对渊政王心有所属,且听这话二人还在山上私相授受。   虽然如今二人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姑娘家在出阁前有这番举动,也着实够让人诟病的了。   听见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沐禾凝还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而在她身旁的沈叙怀,借由苏公子这几句话,已经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她和那苏公子并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只是在安国寺相看亲事。   这会儿反倒是这姓苏的误会了他们俩。   他心中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见周围人群中不怀好意的低语声,纷纷指向他身旁的小姑娘。   沈叙怀这便不悦了。   “那日在安国寺本王上山祭拜亡父偶遇王妃,竟不知何时在苏公子眼里成了私相授受?”   男人站起身,渊水般的眸子起了波澜,冰冷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直到他起身与自己相对而立,苏公子才发觉渊政王身上那股尊贵压迫的气势,这番话又说的极不客气,他一下子就有些心虚了。   男人沉着一张紧绷的脸,继续道:“只是不知苏公子这般诋毁污蔑本王王妃的名声,究竟是何之意?”   面对男人这般的质问,苏公子彻底腿软:“对、对不住,是在下弄错了……”   苏公子略一道歉后,便择路落荒而逃,众人见看不到热闹,也渐渐闻声散去。   到了这会儿,沐禾凝才后知后觉起来,眨眨眼睛反应好一会儿,突然醒悟道:“原来那日是你!”   在后山上,被她看到的男人,一身墨黑的衣袍和帷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就让她惊艳万分的男人。   原来就是他!   难怪新婚那日她初初看到他的眼睛,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始终没想起来是在哪见过。   沐禾凝起身,站在男人跟前仔细打量着他,仿佛还不信似的,用衣袖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和那日一般的眼睛,果然发现熟悉之感。   “真的是你!”沐禾凝惊喜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沐禾凝心中又惊又喜,本以为只是一场赐婚将他们二人绑到了一起,原来他们早就有过一面之缘。   见她到了这会儿才发现,沈叙怀颇有些扶额头痛。   他哪里没有早说?他明明洞房之日就提醒过她了,这小丫头一直不曾想起来罢了。   “我是该担心你的眼睛呢,还是该担心你的脑袋?”   沈叙怀颇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小姑娘的眉心:“你反思一下,为何那姓苏的只见我一面就认出来了,你这成日与我面对面,却到现在才发现,嗯?” 第28章 欠我一百两银子   沐禾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眉心,突然反应过来:“那你还欠我一百两银子呢。”   当初她可是看上了他那般的容貌气度,颇为大方地扔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男人斜眼睨她:“是吗?”   沐禾凝眨眨眼睛,不是吗?   然而不过须臾,她突然又想起来,沈叙怀曾经在成亲之前托人给她送来一张百两银票。   原来那张银票是这个意思!   沐禾凝直拍脑门,“你当时怎么不说清楚呢?我还以为……”   亏她当时还以为是那渊政王拿一百两银子来羞辱她,害她伤心了好久。   两人正在这边说着,沐府里身穿青色比甲的丫鬟走过来,给沐禾凝行了个礼:“三姑娘,夫人现下得空了,请您去后院坐。”   沐禾凝愣了下,回头道:“好 ,我马上来。”   沐禾凝和沈叙怀交代了声,便从凉亭中起身,向后院走去。   沐夫人的房门前,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正说着什么。   ——“待会在席上,我来给苏公子斟酒,你少说些话,往边上站着,知道吗?”   一身红色明艳装扮的沐禾筝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沐禾婉,她知道今日办的这个赏花宴是为了两人的亲事,她自己早已看中了那苏家的公子,自然是想借着一会儿的宴会在苏公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只是在这之前,她还得对自己这庶妹好好敲打几句,以免她破坏了自己的好事。   “知道了长姐……”女孩回答的声音明显怯懦无力。   沐禾筝满意地看着沐禾婉,这个妹妹性子怯弱也是好事,至少好掌握,比沐禾凝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好多了。   她目光一转,忽然看见沐禾婉藏在袖中的碧色玉镯,眼睛一亮:“这镯子你哪来的?”   虽然只露出一星半点,可也能辨认出这是一只成色极好,玉质极为优良的镯子,这不是她们这种庶女应该有的东西,连她自己的妆匣里都没有这样名贵的镯子。   沐禾婉见状瑟缩一下,将手背在了身后,结结巴巴道:“我、我娘给的……”   沐禾筝闻言扯唇一笑,她娘?一个通房丫头?早就入土了。   “拿过来!”沐禾筝二话不说,只有想要据为己有的念头。   她个子高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从沐禾婉手上摘下了手镯,可沐禾婉也不愿意,动手挣扎了两下,两人僵持的时候,镯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这下子两人都停住了。   沐禾婉怔了许久,逐渐红了眼眶,她弯下身子,一块一块将那玉镯拾起来,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上面,湿了一片。   这只玉镯的确是她那死去的通房娘亲留给她的,也是她珍藏的唯一一件贵重之物了,她也是念着今天这个日子,才取出来戴着的。   可还没戴上半天,就摔碎了一地。   沐禾凝站在不远处围观许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原以为她从府上出阁了,这沐禾筝在家就能消停些,谁知道倒是助长了她的气势,现在都欺负起沐禾婉起来了。   沐禾凝蹬蹬蹬走过去,面上冷笑:“长姐好大的气派,竟然跟做妹妹的抢起东西来了。”   沐禾筝回头,眼神里有些惊慌,她没想到方才这番动作被人瞧见了,还是沐禾凝瞧见的,她仍嘴硬道:“若不是她和我争,这镯子能这么轻易摔碎吗?”   沐禾婉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捧着碎镯子,泪痕布满双颊。   沐禾凝心里过意不去,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鎏金的手钏,套在沐禾婉手上,宽慰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别哭,小心哭花了妆面,这手钏算是我送你的,你好好戴着,可别叫别人再抢去了。”   她说着抬起头,瞪一眼沐禾筝。   沐禾婉默默地收下了那只手钏,小心翼翼道:“谢谢三妹妹……”   沐禾凝叹一口气,她这个二姐姐生性老实胆小,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   沐禾凝去沐夫人房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罗汉床上挑着礼单,见沐禾凝进来,连忙道:“凝儿快过来,帮母亲挑个礼物。”   “什么礼物?”沐禾凝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随手从果盘中拣了串冰葡萄吃。   沐夫人道:“你姑母寿辰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必然要进宫的,可得提前选好寿辰礼物啊。”   沐禾凝听到这话,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唇角顿时就下垂了。   沐夫人见她不说话,抬头看了眼她的面色,道:“怎么了?听说你前段日子和姑母吵架了,气还没消呢?”   沐禾凝放下吃到一半的葡萄,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   他们才不是简简单单的吵架,那是两人之间的观念差异,是原则性的问题,哪能这么快就释怀呢。   她甚至近一段时间都不想再进宫了,也不想再面对姑母。   见她面上仍然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沐夫人的笑容收敛了些,放下手中的礼单,语重心长道:“凝儿,你和姑母争什么?这么些年来,姑母不疼你吗?你在京中小姐里面这样骄纵放肆,不也都是姑母在背后给你撑腰?”   沐夫人的这番质问让沐禾凝有些忍不住了,她拧起眉,坐直了身子理论道,“母亲,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姑母争执的是什么。”   姑母想让她对沈叙坏使坏,她能这么做吗?   那是她的夫君啊,她怎么能下手?再说沈叙怀又没做错什么。   沐夫人斜睨她一眼,幽幽道:“母亲是不知道你们争执什么,但你姑母是皇后,这些日子又饱受你表哥之事的痛苦,于公于私你都不该那样和她置气。”   她说着放软语气,哄起来:“凝儿乖,听母亲的话,给姑母挑个寿辰礼物,下次进宫好好跟姑母道个歉,姑母还是最疼你的。”   沐禾凝不接受,别过了身子,“我不要。”   瞧她这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沐夫人有些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她说着语气上扬起来:“你以为你姑母在宫里的日子好过吗?你以为她这皇后之位做的稳当吗?你体会过她的难处吗?若不是你姑母,你父亲这些年在朝堂中哪能平步青云,你又如何能过这衣食无忧,穿金戴银的日子?”   这番话彻底刺激了沐禾凝,她也不服气起来,回嘴道:“就算过得再难,也不能主动去害人呐!”   她低下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牡丹花刺绣缂丝的襦裙,还有手上带着的碧玺手镯、宝石指环等,一下子也来了气。   “如果我身上这些金银之物都是靠害别人得来的,那我宁愿不要!”她不由分说将身上那些饰物都一一摘下来,动作毫不迟疑。   沐夫人见到她这般动作,一时之间呆愣住,忘记了说话。   沐禾凝不声不响皱着张脸,将一身的饰物全部摘干净了,全部扔回桌上,放话道:“我就不信不用那般手段,我们全家就活不下去了。”   她说着情绪上来,也不想去理会沐夫人的反应了,扬起手抹着脸转身跑出屋子。   前院,沈叙怀看到小姑娘气喘吁吁跑出来的时候,哭红了一张脸,眼眶中湿漉漉的。   最重要的是,她头上和身上一身素净,出门时戴的那些饰物都不见了。   这可不像她,沈叙怀惊讶,忙道:“怎么了?”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站在他面前一个劲儿的哭,肩膀耸动之下,胸腔也一抽一抽的。   “别哭啊。”沈叙怀见她这样不由也慌了,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去越擦越多,他不禁急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好和我说说。”   “我……”小姑娘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抽噎着。   可话到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不想告诉他自己和姑母的那些争执。   最终,她只是摇摇头:“我和母亲吵架了……”   沈叙怀松了口气,瞧见她哭成这样,还以为是谁欺负了她呢。   他弯下身子,轻轻柔柔给她拭去了泪水,温声安慰道:“好了,快别哭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还吵起来了呢。”   沐禾凝不想说,沈叙怀也没逼她,只是陪她静静地坐着。   半晌,沐禾凝才捂着帕子,平静了些。   她掀眸看了眼男人,咬唇道:“我没事……就是和母亲起了些争执……”   沈叙怀瞧她一眼,接过她用过的帕子,叹了口气道:“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争执又争不出个你对我错,反而伤了亲子和气。”   沐禾凝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坐着。   沈叙怀又问她:“你们今天这一吵,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还要置着气过几个月吗?”   他说着伸手去理了理小姑娘哭乱的额前碎发,安慰道:“乖,天色也不早了,回房和母亲道声别,我们就走了。”   沐禾凝“唔”了声,脑海中也想起了些从前沐夫人的好来。   回到后院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在。沐禾凝正要推门进去,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这么疼姑娘,姑娘还给夫人气受,这性子也着实是被惯的太骄纵了。”是沐夫人身边嬷嬷的声音。   沐夫人回应的声音淡淡的:“女孩子家娇养些,也不是什么错处。”   “可夫人将姑娘当亲生女儿般,姑娘却只顾着自己,遇事就给夫人难堪,可见是没把夫人当亲娘看待的。”嬷嬷颇有些不满。   这下子,沐夫人没有再说话了。   屋里是一片宁静,沐禾凝放在门把上的手指僵硬了片刻,心中情绪起伏。   片刻后,她什么也没说,悄悄地退了出来。   回到前院的时候,男人已经在影壁前等着她了,见她出来问道:“可和母亲道过别了?”   沐禾凝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听见他这样问,也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   沈叙怀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她一眼,随即转身道:“那我们便回去吧。”   沈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两人上了马车,朝沈府的方向驶去。   沐禾凝一路不发一言,一颗心跟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王爷,”过了许久,她突然发声:“你……可有想起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男人闭目养神的状态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旋即点点头:“想她的时候,就会去坟前祭拜。”   坟墓?   沐禾凝别过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她连亲娘的葬着地方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似乎从记事以来就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逢年过节在府上的宗祠里对着灵牌草草祭拜一番完事,脑海中完全没有亲生母亲的记忆。   马车在这一瞬间忽然停下,车夫在前头掀开了帘子,给二人道:“王爷、王妃,到了。”   沐禾凝回过神来惊诧,这么快就到了?沈府没有这么近的啊。   她下了马车一看,见停下来的并不是沈府门口,而是金玉楼。   回头望去,男人在身后对着自己敛眸低笑:“不是说我还欠你一百两银子吗?去挑些喜欢的饰物吧。”   沐禾凝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发髻,她方才和母亲吵架,将身上的饰物全都摘掉了,这会儿竟然是素净一身。   他带她来金玉楼,也是这个原因吧。   反应过来后,沐禾凝别过了脸,小声道:“一百两银子哪够啊……”   一百两银子当初打发他是够了,可若是自己在金玉楼消费,那可是万万不够的。   男人闻言笑了,一双墨色的眸子化为春水,倾身过来她耳边提醒。   “这么久了,还有利息的啊。” 第29章 回到他高高在上的宝座……   入夜的皇宫,夜空如墨染。   蟠龙殿里的烛火昏暗明灭,夏夜的窗格斜斜半开,凉风徐徐吹进来,明黄色的帐幔轻轻晃动。   身着素色寝衣的皇帝躺在床榻上,做了个不安的梦。   梦里,山河破碎,城池塌陷,城门大开,鲜血染红了一整片天空。   敌军带着兵马攻破了城,直接杀到皇宫,满宫的人群乱窜,呼喊哭嚎声响彻一夜,地上堆满了尸体与沾着血的兵刃。   蟠龙殿被敌军占领的时候,皇帝惊慌失措,眼见着那毒箭要射到自己身上,关键时刻身披铠甲的御林军统领杀了出来,护着他轻易躲过了那兵箭。   御林军统领好强的武力,以一敌百丝毫不逊色,轻而易举就将敌军全部击退。   皇帝如释重负,危机解除后,他即刻想要封赏那护驾及时、英勇无敌的御林军统领。   可银色铠甲的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时,却让皇帝面如土色——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叙怀。   击败了敌军的沈叙怀身姿愈发英武,脸上还沾着些打斗时染上的血迹,给他整个人添上了股道不明的邪魅。   他用拇指抹了抹唇角,望着皇帝轻笑起来,手中的长剑却越握越紧,一步步朝他逼近……   “沈叙怀——”   皇帝大喊一声,吓得从梦中惊坐而起,双唇大张喘着粗气,胸腔猛烈起伏。   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后,皇帝还是呆愣愣地望着满目的纱帐,额头脸颊上汗湿一片,半晌回不过神。   片刻后,他像从水中打捞起来的鱼般,颓废地斜卧在床头,眉目怅然。   身下的位置已经坐了十多年,可没有一天安心过,回首望去,身边没有一个能让他信任的人。   所谓高处不胜寒,不过如此。   忽然之间,昏暗烛光映照下的帐幔有人影闪过,皇帝心下一惊,警觉起来:“谁?”   床下静了一瞬,很快有窸窸窣窣敛裾下跪的声音,垂首道:“奴才该死,惊扰了皇上。”   是喜公公,皇帝舒了口气。   “什么事?”他从床上起来,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喜公公道:“方才有影卫来报,说是……有渊政王的事情。”   皇帝一怔,从渊政王回京的那一日起,他就暗中派了影卫悄悄潜伏在他身旁,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打探着他每日的起居动静。   这是又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了?   他朝喜公公招招手,喜公公会意,立马上前了两步,嘴唇贴近皇帝的耳朵,将昨日渊政王随王妃回沐府的事情完完整整叙述了一遍。   皇帝敛下的眸子跳动了两下,准确的从消息中抓住了重点。   渊政王竟这样在意王妃?听闻有人污蔑她,立刻站出来维护。   还有,他们二人在成婚之前就已经见过面了?   这两条消息倒是让皇帝难得琢磨了会儿,他摸着下颔,在宫灯下勾了勾唇。   看来,这渊政王远比他表现得那般看中沐禾凝。   且,他们二人若是在婚前就有过照面,关系必定不是简简单单的赐婚夫妻。   “你下去吧。”皇帝淡淡开口 。   喜公公得了令,应了声正要退出来,忽然又被皇帝唤住。   “等等——明日,替朕召渊政王入宫。”   *   天刚亮不久,沈叙怀便被一道口谕传进了宫。   蟠龙殿里,皇帝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和梦里不同,沈叙怀眉目都是低敛的,神色十分谦逊,并无梦中那般的杀气。   “这么早召你进宫,可有打扰到你?”皇帝问这话的时候,面色可没有半分歉意。   沈叙怀摇头:“无碍。”   皇帝望着他轻笑:“这长夜漫漫,你本在府上卧拥娇妻入梦,却被朕急急传召,自然是惊扰了你们夫妻二人的好事。”   他这话说得露骨,沈叙怀听着也不免皱眉,只是面对皇帝,他只能淡淡道:“皇上多虑了。”   “是吗,朕多虑了?”皇上打量他片刻,忽然问:“朕怎么听闻,你和王妃关系极好,极为爱护她,不容她受半点委屈,日日都要相伴左右,如胶似漆。”   他这般提起沐禾凝,让沈叙怀眼皮一跳,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感觉。   “臣赋闲在家,自然只能和王妃日日相伴了,倒谈不上如胶似漆,不过是敬着皇上赐婚,相敬如宾罢了。”   他两句话轻轻揭过,语气一副十分不在意的样子。皇帝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开口。   “你这样说,倒是朕的过错了。”   “渊政王乃我朝第一大将,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又在边境驻扎十年保家卫国,劳苦功高,如今反而这样赋闲在家,只能囿于闺阁,荒废了一身的本领,看来是朕的过错。”   沈叙怀拱手:“臣绝无埋怨之意。”   “朕不是怪罪你,是在怪罪朕自己。”皇帝沉吟许久,在他跟前走了两步,状若思考道:“朕是想着,给你寻个差事做。”   沈叙怀心下一动,略略抬头,不明白皇帝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今他这样赋闲在家,手中毫无实权,对皇帝来说才是最放心的吧。   他这番作为,究竟又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皇帝仍是蹙眉思考着,神色有几分为难:“你是武将,可如今边境平和,你现居京城又无从施展一身将领,朕思来想去,也不知这朝廷中有何官职适合你。”   “倒是前些日子,朕跟前的御林军统领告老还乡,原是打算从御林军中提拔个新任的,可是朕想着,都不如你合适。”   “你是武将,一身武力自不用多说,又带兵多年,谋略也有。你和朕又相识多年,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由你来担任朕身边的御林军统领,最合适不过。”   御林军是皇家禁军,任务是护卫皇帝、皇家和皇城的安全,御林军统领的职责尤其重大,向来是由皇帝身边的亲信担任。   可为什么,会选择了他?   沈叙怀这下子是有些惊诧了。   皇帝向来疑心他,就不怕他当上了这统领,策反一众御林军,刺杀他吗?   皇帝不语,只是淡淡地朝他笑,问道:“你可愿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叙怀并不醉心于职权,也不愿和皇帝猜测来猜测去,便告罪道:“御林军统领责任重大,臣才能有限,恐难以堪任。”   皇帝闻言掀眸,语气惊讶:“哦?看来你是不愿了?”   沈叙怀不语。   “看来你还是更愿意陪着王妃赋闲在家啊。”皇帝笑了,突然打趣起来:“朕是得召禾凝进宫,好好拷问拷问她,看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药,让你这样甘心沉溺于闺阁。”   沈叙怀眉目紧蹙。   他不是听不出皇帝话中暗含的威胁。   看似在打趣他,实则是拿沐禾凝威胁他。   这是要强迫他应下御林军的差事了。   沈叙怀心下狐疑,皇帝这下到底要耍什么花招,还非让他担下这个差事不可。   “渊政王考虑得如何?”皇帝浅浅啜口茶,继续问他。   沈叙怀拧眉,此事他终究不想波及到沐禾凝,也不想让皇帝去打她的主意。他沉吟许久,终是开口:“若皇上信任,臣可愿一试。”   皇帝这下才展颜笑了,亲自扶起他的身子,“这才对嘛,男儿家就该志在四方,不能一味沉溺于闺房之乐。”   ……   送走渊政王以后,皇帝坐在高高的宝殿上,笑容收敛了起来,目光变得暗沉。   喜公公进来,疑惑问道:“皇上,奴才不明白,您为何会让渊政王担任这御林军统领。”   皇帝望着外头逐渐远去的身影,语气逐渐冰冷:“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将他放在朕跟前,他的一举一动才都在朕的视线范围之内。”   且,只有他在自己跟前,有些手脚才好亲自动手。   *   沈叙怀回府的时候,沐禾凝才将将起身,衣裳都未曾穿戴整齐,正坐在梳妆镜前打着哈欠。   见沈叙怀心事重重的进来,她忙问:“你这么早去哪了?”   她醒来的时候,身旁的人空了,被窝里也冰冰凉凉,可见只很早就出去了。   沈叙怀坐在她面前,犹豫着告诉她这个消息:“我方才进宫了一趟,皇上说……给我个差事做。”   意料之外的,面前的小姑娘反而很高兴,眉目扬起来,惊讶道:“是吗?什么差事呀?”   “御林军统领。”沈叙怀盯着她的眼睛:“禾凝,以后我可能没时间陪你了。”   “没事呀,我不要你陪我。”沐禾凝拉着他的胳膊,开心道:“男子汉就该建功立业,我又不能把你拴在家里。你有那么好的武功本领,又会读书写字,不施展出来太浪费了。”   她只是为男人的事业感到开心。   她心仪的男人,就该披上英武帅气的铠甲,回到他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去。   自从他回京后,便再也没了兵权,只剩下一个王爷的空名头,整日赋闲在家,埋没了他一身的好才华。   最重要的是,皇上愿意给他差事做,是不是就意味着对他放下成见了,愿意和他和平相处了。   小姑姑娘的思想很简单。   只是看到眼前男人沉重的面色后,她迟疑了下,“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第30章 我要养的不止一个   沈叙怀万般的思绪,在面对小姑娘这样澄澈的笑脸后,也变得无法言说了。   他轻缓地摸了摸沐禾凝的头发,摇摇头:“没事,我挺高兴的。”   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倒是让沐禾凝不相信了,她狐疑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沈叙怀弯了弯唇,望着她:“这样我才能多挣些俸禄养你啊。”   沐禾凝久久地盯着他的神色,随后才舒一口气,又躺回床榻之上,声音浅浅的。   “我又花不了多少钱……”   她说着就打了个呵欠,困意渐渐上来了,昨夜本就睡得不太好,这会儿放心了后眼皮也渐渐沉重……   沈叙怀坐在床边给她盖上了锦被,见她闭上眼睛呼吸放缓之后,嘴边的笑容才慢慢淡下来,望着小姑娘的目光变得复杂。   *   这个时候,沈府兰因阁里已经空了。   沈意羡一大早就起了身,难得对镜梳妆将近一个时辰,细细描眉上妆,又换上了一身最明丽的衣裳,悄悄出了府。   她的目的地,正是六皇子府。   自那日双七节从灯会回来后,她心中一直难以平静,不是整宿整宿的失眠,便是看着那只桃花灯发呆。   只有她知道,她这次从江南回来是为了什么。   对外称道的借口,是自家兄长回了京,实际上,她真正归来的原因,是那皇子府的梁景尧。   当年得知他娶妻,她便心如死灰,再也不想在这京城中待下去,更无嫁人的念头,便向家人告了辞,独自去了江南祖宅定居。   在江南三年,她过着自由无人打扰的日子,每日不过看书赏花,扫雪煮茶,好不悠闲。   原以为这样惬意的日子,早已让她忘了心中的伤痛,也忘了脑海中的那个人。   可那一天,她无意间得知京城里六皇子妻儿丧命,他自己也伤了腿的时候,她的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所有的一切又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没忘,她什么都没忘,她还是那样喜欢那个少年。   纠结了无数次,又做了无数次的思想准备,她还是决定要回京,回京城看看,哪怕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   她没想到那样巧,在双七节的灯会上,他们就那样悄然重逢,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见的那次。   只是一别经年,他们两人都变化许多,尤其是梁景尧。沈意羡明显地看到,他的状态没有从前那般好了,从前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现在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   她明白的,他的妻儿都没了,自己也伤了腿,再无继位的可能,这对他来说,打击尤为大。   尤其是临别时那句轻轻浅浅飘散在风里的“对不起”,现在想起来都能让她的内心隐隐作痛。   沈意羡心中放下不下,她不想看着自己曾经那样喜欢的男人日渐消沉下去。   一直到前些日子,她突然收到了来自皇子府的信,梁景尧请她到府上一聚。   沈意羡很难说清当她收到这封信时是什么心情,大概是又惊又喜,心中的喜悦还要多一些吧。   她知道的,自己仍然有所期待。   所以今日一大早她便起身,锦衣出行,只为那个男人。   皇子府上,梁景尧已经从病榻上起来,穿了身青色的家常服,在堂屋里拄着拐学走路。他其实能站起来,只是右腿的筋骨摔断了,走起路来便没有力气,只能借着拐杖发力。   他初初下地,双腿还不习惯,在地上略走了两步,就重心不稳了。   只见他身体要跌落的瞬间,沈意羡恰好进门,连忙上去一把将他扶住。   “六殿下……”   梁景尧回头,看到这张熟悉的脸,一时间自嘲般地笑了:“意羡,你看我,如今连走路都不好了……”   沈意羡忍住眼眶里酸涩的泪水,温声道:“殿下聪明,学什么都快,又有毅力和耐力,这点小事定然难不倒殿下的。”   梁景尧在听到她这番话后,却愣住了。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小的时候,当时还没有出来立户建府,仍和皇后住在宫里。他一生下来就是帝后次子,上头有个太子哥哥,哥哥天赋异禀,勤勉好学,父皇和朝中大臣都对他交口称赞,母后也把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太子哥哥身上。   如此,作为小儿子的他从小就过着自由无拘束的日子,母后从不指望他继承大统,自然也不会对他多加管教,反而什么事都疼着他顺着他,让他无忧无虑地过了童年。   可谁知那一年,太子哥哥突发疾病,没过多久就病逝了,他成了母后唯一的希望,母后对他严厉起来,甚至比从前对太子哥哥还要严厉,督促他勤学好问,学文练武,向储君之位看齐。   可从前落下的功课不是三两天可以捡起来的,梁景尧也逐渐发现,自己在政事上确实很没有天赋,完全比不上从前的太子哥哥,母后的严厉教导对他来说也成了很大的负担,他甚至一度消极自卑。   也正是这个时候,沈意羡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那时候她是公主的伴读,他们一同在学堂里念书,每每当他在功课上受挫消沉的时候,沈意羡都会出现在他身边,安慰他鼓励他。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殿下聪明,学什么都快,又有毅力和耐力,这点小事定然难不倒殿下的。”   也正是因为沈意羡的鼓励,他才能一次一次从消极的情绪中走出来,逐渐成长为一个能让帝后和师傅满意的皇子。   如今,当这熟悉的一幕再次出现在二人之间的时候,梁景尧也不禁酸了鼻腔,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意羡……”   *   日上三竿,晨光明媚,当沐禾凝睡眼惺忪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她摸了摸冰冷的被窝,忽然有些迷茫,也不知这人是昨夜根本没回来,还是回来短暂休息了几个时辰早上又进宫了。   这么算来,她已经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他了。   自从那日他说要去做御林军统领的差事后,便变得早出晚归,好几日也见不到一次人。   沐禾凝郁闷地摸了摸头发,随后掀开被子下床,双足刚踩上脚踏,就听见外头甘棠的声音。   “王妃,王爷回来了!”   沐禾凝一抬头,片刻后就看见男人披着一身藏色披风推门进来,身姿动作虽然还算稳健,可眉宇之中掩饰不住的疲惫。   “你回来了?”沐禾凝连忙穿鞋更衣。   男人“嗯”了一声,像往常般先到净室洗漱后,回到房里更衣脱鞋。   沐禾凝给他倒了杯茶,仔细打量着他的面色,问道:“你这是忙了一夜?”   沈叙怀将茶杯接过来一饮而尽,而后才垂眸淡淡道:“事情有些多。”   沐禾凝有些蹙眉:“怎么会这么忙呀?便是天子也没有忙得这般脚不沾地的时候,你一个统领,怎么弄得跟值夜的侍卫似的……”   沈叙怀不语,他也有些奇怪,原说一个御林军统领,每日的工作无非就是整顿禁军,处理些棘手的事务,可自他上任后,军中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找上他,只说他资历深能力强,任何事情都要请他定夺。   如此这般,他就有些忙不过来了。他不是没想过会是那皇帝的主意,只是他想,若皇帝真用这种招数折磨他,那也未免太过儿戏了。   沈叙怀换了衣裳后,终于躺上床休息,他已经好几日都未曾阖眼,便是从前在边境驻守时,都没有过这样的强度。   沐禾凝来到床边,看见他一脸疲惫的神色,不禁有些心疼。   她想了想,迟疑道:“王爷,若不然,这差事……我们就不干了吧……”   沈叙怀听见她这话,倏地睁眼,目光定定地瞧着她。沐禾凝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垂下头去,小声道:“大不了……我往后少花些钱就是了。”   她可不想因为他要多挣些俸禄养她而弄得如此劳累。   沈叙怀听见她这话就笑了,眉宇间的疲惫之色也融化了些,他淡淡道:“那可不行。”   “——往后我要养的,可不止你一个。”   沐禾凝听懂了他这话后,顿时红了脸颊,她微微低下头去,好半晌没敢说话。   片刻后,她再悄悄抬起眸子,却见男人已经睡着了,眼睑放松地覆盖下来,呼吸变得舒缓沉稳。   沐禾凝靠在床边,定定地看着这张如玉般的面容,手指隔空描摹着他的脸颊。   他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吧…… 第31章 辞官   沈意羡自那日去见梁景尧后,便经常出入六皇子的府邸。   她知道如今正是男人消沉的时候,她从前在那么多个失意的时刻抚慰了他,这一次她也想亲自鼓励他站起来。   她原是没抱着什么念头的,只是想着尽自己的一点力量,能够让他重振旗鼓,恢复从前的精气神。   可久而久之,心底突然又冒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偶尔她看着男人的样子,也会想,当年皇后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只因为皇后希望他能够继承大统,他的婚事需要用来政治联姻,娶一个家族势力能对他有助力的女子。   可如今他的腿废了,也几乎再没了继承大统的可能,他从前娶的妻子也已经过世,身边再也没有了旁的女子。   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之间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意羡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一再劝说自己不要再抱有希望,可还是忍不住心怀有一丝庆幸……   一直到那日,她在皇子府遇到皇后。   沈意羡在府上花了好几日研究出了梁景尧最爱的玫瑰酥饼,做了一食盒给他送去。   在皇子府,她正要将食盒打开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传报皇后娘娘驾到的声音。   她心中一怵,双手在那刹那打了颤,食盒差点掉在地上。   被一群宫人簇拥的皇后衣着华贵明艳地走进来,看见沈意羡的身影一时有些发愣。   随后她扬起了客气疏离的笑脸,挑眉道:“意羡回来了啊。”   沈意羡一面对这个女人就心慌颤抖,连忙起身站到了一边,给皇后行礼低头道:“参见皇后娘娘。”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皇后虽这么说,却没让她起身,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些日子。”   “是因为景尧吗?”   皇后问得好生直白,沈意羡心下一惊,连忙否认:“不是,是因为我兄长回京了。”   “哦……”皇后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这会儿才叫她起身,又笑着道:“倒是巧了,我那侄女不久前嫁到你们家,给你做了嫂嫂。”   她说着回头望一眼梁景尧,笑了笑道:“从前咱们两家没有的缘分,这下子倒是补上了。”   沈意羡没敢回话。   皇后坐在桌前,目光触及那十色方漆木的食盒,目光有些讶然:“意羡也送了吃的过来啊?”   沈意羡听她提起,连忙抬头解释道:“做了些殿下爱吃的玫瑰酥饼。”   皇后用戴着水钻的手指轻轻揭开食盒瞧了一眼,却是将它拨到了一边,道:“这酥饼好是好,只是景尧还未病愈,如何吃得这油腻难克化的东西?”   她说着招呼了下身后的宫女,道:“将本宫带的碧粳粥呈上来。”   宫女依言呈上清粥,皇后用水晶汤匙在玉碟中搅拌了片刻,才递给梁景尧,告诫道:“你如今身体还在恢复中,千万记得要用些简单清淡的东西,可不能贪嘴,旁人给什么便吃什么。”   沈意羡头低得更深,声音愈发微小:“是意羡考虑不周了。”   梁景尧见状说话道:“母后,是我想吃玫瑰酥饼,才让意羡给我做的。”   皇后斜睨他一眼:“你想吃就让人家姑娘给你做啊,府里没有厨子了吗?”   梁景尧尝着粥,突然惊叹道:“母后,这碧粳粥的味道好熟悉,是不是御膳房的李大厨做的?”   皇后唇角一弯:“自然,母后知道你喜欢李大厨做的膳食,一早便吩咐了让人给你做的。”   ……   看着面前母慈子孝的场面,沈意羡愈发觉得自己落在一边的孤单可笑。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半晌拾起了自己的食盒,小声道:“那意羡就不打扰娘娘和殿下了……”   她看皇后没有回头,正要悄声告退,却听见皇后阻止的声音:“等等——意羡,你先到外头候着本宫。”   沈意羡动作一滞,随后垂首:“是。”   *   好在没有让她等多久,片刻后皇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皇后在刺目的阳光下打量着她:“意羡来这府上许多回了吧?”   沈意羡轻轻摇头:“没有,只是偶尔来探望殿下而已。”   “那必然还没有参观过这府院吧。”皇后突然道:“意羡,本宫带你参观一下景尧的府邸可好?”   沈意羡抬眸看了眼皇后的面色,虽不明白皇后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她紧紧跟随在皇后身后,可皇后虽说要带她参观,却没有四下闲逛,而是领着她径直到了荒凉僻静的西苑。   两株魁梧的槐树后面,是府上的祠堂,沈意羡一瞧见,神色就变了。   皇后却面不改色地领了她进去,祠堂倒是不大,忽闪的烛火下只映着一个牌位,上头刻着——“六皇子妃,云阳侯嫡长女陈氏”。   “意羡,当年你走得急,还未见过景尧的妻子吧。”皇后指着那牌位道:“如今见了,还不快见个礼?”   沈意羡闻言,讶然睁眸望着皇后,似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怎么,敢登门入府,却不敢见皇子妃?”皇后盯着她,目光变得严厉。   如一盆寒冬的冰雹浇下来,沈意羡的身体僵硬成一片,面色涨红成一片,她的眼神落在上头的牌位上,紧紧地盯着那个名字,久久不能动弹。   皇后仍是紧盯着她,不发一言。   半晌,像是极尽屈辱般,她抬起僵硬的双手,机械地握在一起,缓缓移动到腰侧,小心地对着上头的牌位行了个礼。   “这才对嘛。”皇后看见她的动作,满意地笑了起来。   沈意羡的大脑轰然塌成一片,已经不能思考了,她僵硬地站在祠堂中央,神色木然空洞。   半晌,她听到皇后冰冷的声音:“沈姑娘,你记着,陈氏永远是景尧的妻子,皇家的六皇子妃。”   “哪怕她死了,你进门,你也只能在她面前伏小做低。”   ……   沈意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子府的。   想到她之前心中还抱有一丝仅有的期望,她不禁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场扇了巴掌,从未有过的狼狈难堪。   只觉得自己可笑。   *   夜半三更,沈府的山月居里,沐禾凝躺在床上睡得安稳。   梦里迷迷蒙蒙,似乎听到有水流稀里哗啦的声音,她翻了个身,忽然发现屋里燃着灯。   神色渐渐清明,她揉揉困倦的眼睛,忍不住掀开被子下床。   声音似乎是从净室传来的。   瞥了眼空荡荡的床头,沐禾凝疑惑,难道是沈叙怀回来了?   她趿着鞋子下床,往净室的方向走,鼻尖却闻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似乎是血腥味。   沐禾凝心中一紧,走到净室推门,果然看见男人只穿着素色的里衣,坐在里头清洗着什么。   只是脱落在地上的外衣,却染着些刺眼的鲜红。沐禾凝瞳孔一紧,忙道:“你受伤了?”   沈叙怀见她进来神色有些慌,他身形朝里移动了几分,背过身道:“禾凝,我在沐浴,你先出去。”   沐浴什么?他明明穿着衣裳!   沐禾凝不由分说踏步上去,急道:“你伤哪了?让我看看!”   被迫转过来的沈叙怀赤着一条臂膀,那只胳膊的上端,一道纵横的刀口乍然裂开,汩汩鲜血止不住流。   沈叙怀刚刚清洗了伤口,这会儿正要往上上药。他看着小姑娘一脸担忧的神色,忙道:“无碍,一点小伤而已,上药包扎一下就好了。”   “你胡说!”沐禾凝扯过了他受伤的胳膊,盯着伤口眉头皱紧:“这么深的伤,还在流血。”   “真的只是一点伤而已。”沈叙怀无奈道:“我从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多了,都没事。”   “可你现在又不在战场……”小丫头的声音隐约有些哽咽,抬眸问道:“宫里出事了?”   沈叙怀顿了一下,“没有。”   他倒希望是宫里出了安危,那他这伤受得也值些。   实际上是今天那御林军的右统领突然说想和他切磋一下功力,沈叙怀自然不愿意,可谁知那右统领去游说了皇帝,皇帝便直言让他指导一番右统领的武功。   无奈之下,沈叙怀也只好和那右统领对上一局。可原本说是切磋,却不知为何这右统领招招致命,出手狠辣,他又要避着对方的攻势,又恐伤了对方,两相之下,不小心便受了一击。   沐禾凝忍着心疼给他上了药,又小心翼翼帮他将伤口包扎了起来,眼眶微红。   她犹豫了下,又提起那个话题:“王爷……这差事我们还是不干了吧?”   本就弄得又忙又累,这下子还受了伤,太不值当了些。   她眼下也不想去思考什么男人家的事业了,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沈叙怀有些无奈,放低了嗓音语重心长道:“禾凝,我是武将,受伤是在所难免的,甚至有可能……还会送命。”   听到后一句话,沐禾凝情绪更是激动,她摇头道:“那我不要你再当武将了,这劳什子王爷也不要再当了,你去见皇上,就说年纪大了要告老还乡,我们离开京城也行的……”   沈叙怀神色微滞,他何尝想担这御林军的差事,可那日皇帝以她为要挟,他如何能不应下?   如此,他只能劝慰她:“禾凝,你冷静些,我们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家乡都在京城,还乡要还到哪去?”   沐禾凝扁了扁嘴,坐在一旁,拖长了嗓音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再看你受伤了,你去跟皇上辞官嘛。”   沈叙怀这下没有再说话了,也没同意,也没拒绝。   沐禾凝死死地盯着男人沉默的面孔,心中下了决断。   他若不去,那就她去! 第32章 还管不得你了(加更)……   沐禾凝知道沈叙怀不会同意她的举动,所以第二日趁着他不在家,悄悄进了宫。   蟠龙殿上,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沉声道:“皇上,臣女此次觐见,是来帮渊政王辞官的。这御林军统领的差事责任重大,渊政王难以胜任,还望皇上开恩,允他辞官归家。”   明黄色身影的皇帝闻言怔了一怔,而后笑了:“渊政王要辞官,怎么不是他亲自来同朕讲,反而是你?”   沐禾凝敛着眸,淡淡道:“他是皇上多年的臣子,此次难堪重任,王爷无颜面对皇上,特许臣女来替他求情。”   皇帝深沉的眸子望着她,神色复杂道:“哦?真的?”   沐禾凝不敢抬头,只低声回了句:“自然是真的,不敢欺瞒皇上。”   “沐禾凝,”皇帝突然严肃唤了声她的大名,面色沉下来道:“你可知欺君之罪?”   沐禾凝心中一跳,连忙俯身下去,哀求道:“皇上……”   她做了皇帝多年的侄女,皇帝对她总是笑呵呵的,从未有过这般严肃狠厉的时候。   此时她也只能哀求着皇帝:“皇上,并非臣女想要欺君罔上,只是王爷做这个御林军统领的差事,已经做得疲惫劳累,甚至身负重伤,臣女实在不愿看到他这般劳心劳力,皇上已经让他在边境吃了十年的苦,就不能放他在府上享享清福么……”   小姑娘委屈到红了眼眶的模样,倒是让皇帝起了兴致,他微微前倾了身体,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禾凝,你就这么疼惜你这个夫君,舍不得他受一点苦?”   他可是了解这个小丫头的,从来都是受尽疼宠地长大,何时体贴过别人?   沐禾凝愣了愣,揉揉自己的眼睛,咬唇道:“……不是皇上给我们赐的婚吗?”   皇帝抬眉,问道:“那朕怎么听说,你们婚前就曾见过呢?”   沐禾凝一怔,想起在安国寺的那一次初见,她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知晓的,她只道:“只是恰巧遇见了而已……”   可皇帝如何会信她这般的说辞,他看小姑娘的模样,只觉得他们夫妻二人都在合起伙骗自己,目光变得愈发幽深。   半晌,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笑容,温声打趣道:“看来我们禾凝真的长大了,知道体贴夫君了。”   他看着小姑娘低着头羞羞怯怯的模样,心里头突然涌现出一个巨大的想法,他甚至已经能够提前预料到,这个想法能完美的让自己了却心愿。   皇帝抚摸着下颔微微而笑,眼中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   “你先回去吧,容朕考虑下。”   沐禾凝道了告退出门。   正午的阳光晒得炽烈,沐禾凝沿着甬道一路朝宫门走去,身上热出了一身的汗,额头的碎发都湿湿地贴在面上。   她正要找个阴凉之处先避避暑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男人一身闪着银灰色光芒的盔甲,头戴羽毛盔顶,正和一位军兵说着什么。   沐禾凝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她可不能让沈叙怀看见她进宫了。   她正想四处找个角落躲起来时,男人却已经目光敏锐地发现了她的身影,沈叙怀神情微微一滞,对面前的军兵道了句“你先下去吧”。   而后,他大步朝着小姑娘走去,见她拔腿想逃的架势,沉声一叫:“禾凝!”   “哎!”小姑娘见躲不过了,连忙回过神,清脆响亮地应了声他的叫唤,坦然地冲他微笑。   “你见了我跑什么?”男人行至她面前,盯着她。   “我没有啊。”沐禾凝眨眨眼睛,无辜道:“我是因为天太热了,想找个阴凉地歇着。”   她说着看男人一身厚重的打扮,连忙道:“你穿成这样,不热吗?”   她光穿一身纱裙都已经要热出一身汗了,他这样得热晕了吧。   沈叙怀却没有被她的话题带偏,而是抬头望了眼她来时的方向,眸色发黑:“你去见皇上了?”   “没有呀。”沐禾凝下意识想否认,见男人一脸狐疑的目光,她连忙解释道:“我、我是去见姑母了,未央宫里的人说她不在,我才去了蟠龙殿寻她的,未曾见到皇上……”   沈叙怀听见她说没有见到皇帝,心下才舒一口气,面色仍怀疑道:“好端端的见皇后做什么?”   明明上回还听闻她和皇后起了嫌隙的。   “就是想见了嘛。”沐禾凝有些心虚,胡乱道:“……女人家的事你不懂的。”   “……”   沈叙怀望着她,心中犹觉得不放心,他知道皇帝动过心思,万一哪天趁他不注意,突然对这小丫头下手就不好了。   如今他日日都要在宫里忙着,也没时间留意她的事情,更没法护着她。   如此,他也只能假装沉下脸,不虞道:“回去罚你禁足,往后不许再擅自出府了。”   “为什么?”小丫头眉眼一抬,不服气道。   “哪有为什么。”沈叙怀佯装生气扫她一眼,严肃道:“我是你夫君,还管不得你了?”   “那我要出门采买怎么办?”   “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和府上的管事说,都少不了你的。”他说完便径直下令道:“快回去,别在宫里待着了。”   沐禾凝“哼”了声,鼓了鼓脸颊。   *   马车一路将她载回沈府,这会儿午间的阳光散下去了,才觉得凉快了些。   到了门前,沐禾凝下马车的时候,才发现府邸前立着个人,正怔怔地望着大门发愣。   沐禾凝疑惑,待走近了才发现身形熟悉,她惊诧道:“表哥?”   回过身的自是六皇子梁景尧,他回头看到沐禾凝,唤了声:“表妹。”   “表哥怎么来了?”沐禾凝低头打量了他的双腿,问道:“你的腿怎么样了,可还能行?”   梁景尧也低头瞧了眼自己的双腿,苦笑一声:“走是能走,就是行动不便罢了。”   沐禾凝以为他是来见自己的,忙要带他回去,还道:“表哥下次来提前说一声,若不然撞上我不在府上可不巧了。”   梁景尧听见她这话,动作顿了顿,而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表妹,我……我今天不是来见你的。”   “……我是来见沈、沈姑娘的。”   “意羡?”沐禾凝回头,惊诧地望着他,她竟不知,表哥何时与意羡相熟了。   “你们认识?”沐禾凝上下打量他。   梁景尧点点头,不知如何解释他们的关系,只能道:“意羡,她从前在宫里做过伴读,我们认识的。”   “哦……”沐禾凝似懂非懂地叹了口气,她确实不知道沈意羡从前在宫里待过:“她这会儿应该在府上的。”   沐禾凝唤了甘棠,让她带梁景尧去兰因阁,只是她仍看着表哥远去的身影,心中迷惑不已。   那样清冷如水的沈意羡,竟引得表哥不良于行也要亲自来看她?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恐怕不只是因伴读相识而这么简单吧。   *   兰因阁里,梁景尧吃了个闭门羹。   沈意羡一听闻是他来了,便冷了脸转身回房,不让丫鬟引他进来。   自那日在皇子府遇到皇后后,她顿觉遭受侮辱,又自嘲自己的愚昧可笑,狠下心不再去见他,只想断了自己这念头。   她不想见梁景尧,可梁景尧却很执着,一直在门外候着她。   “意羡,求你见见我……”   “意羡,我有话对你说……”   “意羡,我代我母后向你道歉……”   他在门外不停的呼唤,终究是扰了沈意羡的心神,她忍不住心烦意乱推开门,冷着脸面对男人。   “有什么话就直说。”   梁景尧一愣,抬眸看着眼前这个美得如云似雾般的女子,犹豫道:“意羡,对不起……”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沈意羡提醒他。   梁景尧一愣,抿唇道:“这次是我代我母后向你说的。”   忆及皇后,沈意羡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她冷脸道:“说完了?”   “说完我走了。”   沈意羡正要将门关上,梁景尧连忙去阻拦,两相僵持下,那扇门一下子夹住了梁景尧受伤的腿,让他痛呼一声。   沈意羡面色一顿,手上的动作顿时就松了。   梁景尧见状忙借机进门去,回头对她道:“意羡,你听我说,我真的有话要和你讲。”   沈意羡这下也阻挠无法了,她转身回到房里,冷冷地坐在桌前。   梁景尧跟在她身后,道:“意羡,我知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可是、可是因为我的软弱,我不敢违背我母后的心意,是我负了你……”   沈意羡听闻他这番话,紧紧地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沉重。   梁景尧继续道:“可是、可是如今不同了,我这样子……母后也知道我再无继位的可能了……她跟我说,这一次不会再干涉我的婚事,如今只希望我平平安安的就好……”   他说着靠近沈意羡的面前,凝视着她:“意羡,我有时候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从前是我没办法负了你,这一次老天给我机会,就是让我来弥补你的……意羡,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沈意羡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她想起那日皇后在她面对的羞辱,忍不住双目微红紧盯着他:“梁景尧,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招惹我了,我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你们母子二人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对不起意羡,这一次不会了……”梁景尧手足无措地面对着她,低眸道:“我已经和母后说清楚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反对了……” 第33章 风起   未央宫里,皇后正睡过午觉醒来,盛夏时节里殿内热得出奇,纵是宫人在她身后不停地打着扇,也难消暑意。   未央宫的宫女晚漪刚从外头回来,却气得鼓起了一张脸,像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皇后瞥他一眼,问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晚漪别别扭扭给皇后行了礼,轻哼一声道:“还不是玉华宫的那位。”   玉华宫?皇后怔了怔:“苏贵妃怎么了?”   晚漪气呼呼道:“奴婢方才趁着娘娘午睡,想去御膳房取些娘娘爱吃的冰雪小元子,可到了御膳房,御厨说只剩最后一份了,奴婢本想要回来给娘娘消消暑,可却被玉华宫的人抢去了,只说苏贵妃想吃,让皇后娘娘且等着……”   她说着语气激动起来,不服气道:“凭什么?她一个贵妃,还要堂堂皇后给她让步不成?可玉华宫的人好大的气派,奴婢都没能抢得过他们……”   皇后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底下的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无非都是苏贵妃的授意。   苏贵妃……   皇后的凤眸眯了眯,苏贵妃是后宫里位份仅次于她的高位嫔妃了,平日里很受皇帝的宠爱。   只是她再得宠,也越不过中宫之主,往常她也是不敢在自己面前造次的,可如今突然变得这般嚣张……   皇后知道,因为苏贵妃膝下育有七皇子,从前有中宫嫡子在,她不敢有旁的心思,可如今六皇子倒下了,自己这个皇后又再无所出,宫里唯一成年的皇子就只剩下七皇子了,苏贵妃难免不生出点旁的心思……   这也就,愈发不把她这个皇后看在眼里了。   皇后头疼地扶了扶额,自从六皇子出事以后,宫里这种事发生的也不少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后位不稳,看似波澜不惊的后宫里早已激流涌动,人人都开始为自己谋划起来。   晚漪瞧了眼皇后的神色,有些担忧道:“娘娘,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宫里人人都能踩到未央宫头上去了……奴婢说句不中听的,六皇子眼下已经没有希望了,如今趁着皇上还算康健,咱们得再培育一个自己的皇子才稳固啊……”   皇后一愣,再培育一个皇子?她已经经历了皇长子和六皇子两个儿子的打击,如今自己年岁也大了,哪里还能再顺利生养?   晚漪看出她的想法,摇头道:“娘娘,奴婢的意思是,现下宫里有不少位份低的嫔妃,生了孩子也无法自己养育,娘娘不如挑个听话老实的,把小皇子抱过来自己养,等以后长大了记成嫡子,就跟娘娘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   皇后一愣,这样的做法历史上不是没有,有些无所出或失了子的皇后会抱养低微嫔妃之子记在名下,往后小皇子登基为帝,自己作为养母同样能封太后。   只是……   皇后终究有些膈应,便是记在自己名下,那也终究是养子,跟亲生血脉还是有很大差别……扶持一个养子登基为帝,她始终不能安心。   “娘娘,”晚漪劝慰道:“咱们选个尚在襁褓的小皇子,打从一开始就自己养着,他不会有旁的记忆的。至于生母……随便一个名头都能让其消失了,待到小皇子长大,心中自然只有娘娘的养育恩情。”   皇后被她说得心下一动,也不禁思考起来,如今她再难生养,也只有眼下一条路可以走。   她有些迟疑道:“那你瞧着……眼下后宫哪位小皇子合适?”   晚漪转了转眼珠,思虑道:“奴婢觉得江采女的十五皇子最为合适。十五皇子刚出生不满三月,生下来圆墩墩胖乎乎最有福相,江采女又是宫女出身,必定无法亲自抚养十五皇子,娘娘不如就……”   皇后被她说动,心思也不禁活泛开了,她思考了良久,低头道:“那本宫还得去蟠龙殿问问皇上的意思。”   *   蟠龙殿上,皇帝听闻皇后想要抱养十五皇子的请求,诧异道:“皇后怎么忽然有这个心思?”   皇后笑了笑,言不由衷道:“景尧如今在外头立府自住,臣妾觉得膝下空虚,那十五皇子生下来又是个玉雪可爱的,妾身便想……”   “江氏生十五皇子的时候难产,痛了三天三夜才诞下龙子,朕答应过她,许她亲自抚养十五皇子。”皇帝偏过头打断皇后。   皇后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低下头道:“那……是臣妾考虑不周了……”   “皇后,朕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回头严肃看她:“如今景尧不行了,你便想再抱养一个孩子是吗?”   皇后没想到他会这般说出自己的心思,一时有些心慌,咬唇道:“皇上……”   皇帝一双锐利的鹰眸紧盯下来,打量着她。   “朕不是不允许,”皇帝起身同她道:“十五皇子生母身份低微,你抱养他没有任何意义。眼下朕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皇后被他说得疑惑,呐呐道:“什么主意……”   “你那娘家,不是还有几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吗?”皇帝提醒她:“你挑一个可心的,送进宫里来和你作伴,待到生下皇子,由你亲自来抚养,这也算是你们沐家的孩子,这样不是更好吗?”   皇后一愣,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说,她先前确实有些介意抱养旁人的孩子,可若是像皇上所说……让沐家的姑娘诞下龙子,由她抚育长大,那倒也算不得旁人的孩子,毕竟身上也流着自己一半的血脉,将来他若登基为帝,心也必定是向着沐家的。   她如此想着,不觉惊喜抬眸:“皇上真的愿意……”   “不过,”皇帝沉声打断她:“朕有一个条件。”   皇后一怔,她就知道没有这样的好事,皇帝定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许诺下来。   只是这个提议太过诱惑,她忍不住询问道:“皇上有什么条件?”   “不难。”皇帝垂了垂眼眸,面上一副不经意的模样:“你那侄女沐禾凝,借朕用一用。”   皇后眼皮一跳,警惕地盯着皇帝。皇帝看她一眼,轻声道:“朕不会伤害她的。”   他从沐禾凝进宫替沈叙怀请求辞官的那会儿,心中就冒出了这个主意,那对夫妻俩在他面前这般互相体贴,他若是不好好利用一番,还真是对不起他赐婚一场。   皇帝说着让皇后附耳过来,告诉了她自己心中的计划,皇后听得眉头微蹙,半晌疑惑道:“这样行得通吗?”   皇帝收回目光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左右伤害不到她罢了。”   皇后仍是心中犹豫,沐禾凝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侄女,从小看着长大的,若是用她来对付渊政王,她也难下这个手。   皇帝淡淡扫视她一眼,提醒道:“一个侄女,一个你和沐家的未来,皇后,你考虑清楚了。”   皇后目光迟疑,心下乱了许久,终究是向皇帝告了辞:“皇上容臣妾想想。”   皇帝不置可否,他心里有把握,皇后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识时务。   *   沐禾凝是第二日被皇后召进宫的。   她原不想进宫的,自那次双七节上和皇后争执过后,她便不想再面对皇后,可这次皇后召见,她也不能抗旨。   “禾凝,还在生姑母的气吗?”   未央宫里,皇后看着小姑娘问道。   沐禾凝给皇后行了一礼,沉声道:“臣女不敢。”   皇后抿了抿唇,都用上“臣女”的自称了,在她面前这样生疏,多半是还在生气的。   只是想起皇帝的主意,皇后垂了垂眼眸,两只手在袖中握了握。   “禾凝,别生气了,这次姑母不会再让你交出渊政王的虎符了。”她说着从旁的小几上取出来一个信封,交到她手里。   “你帮姑母一个忙,这封信,你放到渊政王的书房里,就行了,别的什么事都没有。”   沐禾凝左右瞅了眼那信封,又狐疑地抬眸望着皇后:“这是什么?”   “禾凝,你不要问,姑母不会害你的。”皇后柔声劝抚她:“这次只是放一封书信,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其实这封信不是皇帝交给她的,倒是她自己的主意。   皇帝的那个想法,她始终是不忍心,对于沐禾凝,她难以亲自下手。   可若是不给皇上一个交代,她也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只能折中想出这个法子,既能全了皇帝的心思,又能不伤害沐禾凝。   可小姑娘一脸怀疑地看了眼那信封,虽然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但她却在信封的角落看到几个奇怪的字符。   她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电光火石间恍然大悟:“这是宁国的书信?”   宁国是敌国,这书信上的字迹时宁国的字符,皇后让她将这书信放到沈叙怀的书房里,不就坐实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吗?   皇后真是好狠毒的心!   沐禾凝锐利的目光盯着皇后,气道:“我已经同姑母说过那么多遍了,为什么姑母还是不放过王爷?你们一定要害死他吗?”   “禾凝,你别这么激动。”皇后蹙了蹙眉,她也不想这么做,可若是不出此招,那伤害的就只能是沐禾凝,对比起来,她自然是想着针对沈叙怀了。   她说着同对方耐心道:“你也知道眼下我们沐家……”   “我不想听!”沐禾凝立马捂住耳朵,皇后说这话已经不是一遍两遍了,可她也说过无论怎样也不能害沈叙怀。   皇后瞧她这副听不进去的模样,压低了嗓音:“禾凝,你真的不听姑母的话吗?”   沐禾凝不语,眼神漠然望着窗外,不想理会皇后。   皇后静静地望她一会,见她始终不说话,心中只能放弃宁国书信。   她叹了口气,眼下她的想法行不通,也只能按照皇帝的计划行事了。   皇后看向沐禾凝的目光逐渐转冷起来,面色一沉,扬声开口:“来人。”   殿外的宫人闻声进门,听见皇后沉声吩咐道:“本宫丢了一只上好的步摇金簪,今日只有沐禾凝出入本宫的宫殿,将她押下去,仔细搜查盘问。”   沐禾凝讶然抬眸,震惊地望着皇后,她从进宫到现在不过一刻钟,又没有四处走动,更不曾碰过她的什么步摇,这是要干什么?   “姑母,你……”   沐禾凝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进来的宫人架起了身子,她慌乱之下抬眸,看到皇后用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   “禾凝,对不起,这次你忍忍,待皇上得到了他想要的,姑母自然会放你出来的。” 第34章 天牢(一更)   若说沐禾凝方才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押下她,这会儿听了皇后的话,心里大概也猜到了。   皇后这是想利用自己来对付沈叙怀吧,她知道沈叙怀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受伤害,所以一定会来救她。   猜到了皇后心思的沐禾凝,抬起眸子恨恨地望着她,啐一口。   “你不配做我姑母。”   宫人紧接着就用力钳住了沐禾凝,谁料她大喝一声,挣扎开来:“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尽管她这样说,未央宫的宫人还是一左一右护住她,生怕她逃了似的。   他们一路沿着甬/道将她押下去,沐禾凝望着前路的方向,隐约猜到他们会把自己押入天牢。   她抬眸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心中暗暗祈祷,沈叙怀可千万不要来救她啊,左右皇后不会真的对自己下手,可他若是来了,就必定会落到帝后手里了。   天牢建在皇宫最北的角落,阴气极重,甫一进去就闻见一股阴暗腐朽的味道,随处可见血腥和秽乱。   狱卒将她带到靠里的一个牢房里,沐禾凝脚步顿了顿,站在外头看了半晌,满脸忍不住的嫌恶。   牢房里阴暗潮湿,墙壁都是褪了色落了灰的,看起来陈旧污浊,只有天顶开了一扇小窗,投射进来些许光亮,极其压抑。   她……她真的要住进这样脏污的环境里吗?   “看什么呢?还不快进去!”   狱卒见她发愣,上手推了她一把,沐禾凝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跌跌撞撞搡进牢房。   后面另一个狱卒见状道:“哎,你小心点,这人特殊,是上头交代了的,不许动手动脚。”   黑脸狱卒动作利索地给牢门上了锁,回头冲对方骂骂咧咧道:“什么特殊?都是一样的,这地方进来就出不去了!”   两人互相奚落着走远了。   沐禾凝动作僵硬地扫了眼这四四方方的牢房,只觉得情绪跌落到最底端,方才在未央宫里那样强硬的气势现在也没了,心中只剩下恐惧。   她无力地跌坐在满地的稻草上,鼻腔中涌上来酸涩。   这里会不会有老鼠啊……   好脏,好乱,她从来没有待过这么污秽的环境……   她好怕,她真的好害怕,谁能来救救她啊……   *   沈叙怀今日难得天还未黑就下了值,他心情颇为轻松,回府的路上买了碗冰酪给沐禾凝带回去。   可回到府上,她的两个丫鬟却说她今日被皇后召进宫,至今都未曾回来。   沈叙怀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等到戌时,还不曾见到有人回来,更不曾听闻宫里有什么消息传来,他有些坐不住了。   “沈姜,备马,我要进宫。”   夜色浓稠中,男人身披墨色披风翻身上马,甩起马鞭在京城长街中奔驰起来,微凉的晚风呼呼吹在耳后,他望着四处暗下去的灯盏,心中愈发下沉。   蟠龙殿里,皇帝已经候他多时了。   难得瞧见沈叙怀一番着急不耐的神情,皇帝像是瞧见了乐子,勾起唇角状若无事道:“这么晚了,叙怀怎的突然进宫了?”   “皇上,”沈叙怀微行一礼,忍住杂乱的心绪道:“臣的王妃今日被皇后召进宫,至今都未曾回府,臣是来带王妃回去的。”   皇帝颇有兴致地打量了他这番模样,漫不经心道:“哦……禾凝啊。”   他说着像才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道:“朕午后听闻,她似乎偷了皇后宫里一根步摇,眼下被押到天牢里头去了……”   沈叙怀闻言一惊,下意识否认道:“不可能!”   她知道那个小丫头虽然爱美饰华服,可从不曾觊觎别人的东西,更不会做出这等偷窃赃物之事。   “禾凝心思纯正,从不曾做偷鸡摸狗之事,她若看中了皇后宫里的东西,也只会请求皇后赏赐,绝不会偷盗。”沈叙怀心急道。   皇帝掀眸略略看他一眼,心中玩乐愈深,可面上还是佯装道:“那朕就不知道了,这是皇后宫里的事,皇后执掌凤印统领六宫,这种事朕也不好过问。”   沈叙怀抬起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子,沉默地盯着皇帝。   这会儿,他也算听明白了。   沐禾凝是帝后的侄女,若她真做出什么偷盗之事,他们二人也不会是这态度,可皇帝在自己面前这般推辞,必定是故意的。   他们故意将他的王妃扣押下来,其心昭然若揭……   这一回,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   从蟠龙殿出来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子时,夜色更深沉了,晚风凉得透骨。   沈叙怀快步向天牢的方向走去。   牢房门前,两把烛火在夜色中鬼魅跳动,男人只身立于门前,冷声命令道:“将牢门打开!”   守门的狱卒看了眼来人的身份,眼神一动,伸手阻拦道:“天牢禁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本王是渊政王,是御林军统领,怎的就不能入天牢了?”男人沉下脸的冰冷气息愈发逼人。   狱卒的心中有些害怕,可想着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还是强势道:“您是将领,这种污秽之地自然不便您的踏足了,渊政王请回吧。”   男人眼神一睨,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黑暗角落之处出来一人,夜色之下对他一喝。   “皇上今天特下了死令,不许渊政王踏入天牢半步。”   沈叙怀眯起眼睛,在跳动的烛火下打量他一眼,看到他身上的皮甲与铁盔,知晓此人是狱卒统领。   皇帝竟早知道他会来,还特意给天牢下了死令?   *   天边破晓,鸡鸣四起。   沈意羡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都未曾入眠。   天蒙蒙亮时,她坐起身子,神色倦怠到极致,眼下一片青黛。   丫鬟推开门进来,看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担忧道:“小姐,您……您今日要去吗?”   沈意羡不语。   她轻飘飘起身落于梳妆镜前,愣愣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她已经思虑一晚上了,可还是没有结果。   那日梁景尧求到她面前,对以前的事情向她道歉,他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又痛哭流涕的模样,她说不心软,是不可能的。   那是她用了整个少女时期去爱的男人啊,她见不得他任何失意又落寞的时刻,所以用了自己全部的温暖和爱去鼓励他,支持他。   如今听闻他跌落云端,她奋不顾身老远从江南千里赶回,不也就是为了看他一眼吗?   面对他的态度,自己纵然有过无奈、不满、愤怒,可在听闻他们两之间还有一丝希望的时候,她竟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望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   在她心中,也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生根发芽吧……   梁景尧告诉她,皇后不会再阻挠他们之间的事,还为他在宫中举办了个选妃宴,只要他在这选妃宴上选择了自己,那他们不日就能成婚,做他真正的皇子妃了。   所以沈意羡在听到梁景尧告诉她的消息后,心中才会动摇不已。梁景尧叮嘱她一定要来,这一次他一定会将那柄选妃的玉如意交到她手中。   “小姐还未考虑清楚吗?今日可就是六皇子的选妃宴了。”丫鬟从铜镜中打量了她一眼。   沈意羡双手攥在衣袖中,像是终于咬牙下了决心,对丫鬟道:“替我梳妆吧。”   她不知道今日的选妃宴会是怎样的,可她知道,若是这次她不去,必定会抱憾一辈子。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让她一条路走下去,撞了南墙头破血流再回头吧。   沈意羡换了身藕丝琵琶衿的上裳,下搭宫缎素雪绢裙,乌黑秀亮的长发盘起一个流云髻,鬓边斜斜插一只玉簪,略施粉黛,眉若远山。   纵然已经过了三年,可再次踏入这朱红的宫门之中,她还是感觉一股熟悉。   缓缓行至青云台的时候,沈意羡看到凉亭和廊下立着不少簪红戴绿的莺莺燕燕,面色有些愣住了。   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好的感觉。   若梁景尧早已确定了要选她,那这回的选妃宴也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断不会邀请这么多名门贵女赴宴。   在她愣神的功夫里,这些贵女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她。   沈意羡的气质放在哪里都是出众的,这会儿站在众人跟前,不免受到关注和议论,不少人都认出来,她就是从前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   而人群中对她目光敌意最大的那个,沈意羡认得,是宁远侯府的嫡女宋氏。   她也懒得再去猜测了……   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一袭刺绣凤袍的皇后雍容华贵地朝众人走来,身旁是动作有些迟缓的梁景尧。   与皇后的明媚面容不同,这会儿的梁景尧面色有些低沉。   他在看到沈意羡的那一刹那,目光有些躲闪,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沈意羡的心顿时跌落进寒冰冷窖里。   皇后坐下来道:“诸位,这便是本宫的嫡子景尧。景尧丧妻已有多月,如今身旁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本宫看着也不忍,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便是想为景尧挑选一位正妃。景尧如今虽不良于行,可他仍是中宫之子,若嫁入皇家,必然恩宠殊荣加身。”   她说着望一眼梁景尧,道:“景尧,你自己的婚事,自己拿主意,母后不干涉你。”   宫女站在梁景尧面前,呈上一柄玉如意。   沈意羡站在一众贵女之间,静静地望着他。   男人神色犹豫,从方盘中取下玉如意,视线扫过一排或期待或漠然的面孔,目光落在沈意羡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   女子翩然站在那里,仿若遗世独立。   梁景尧心下一动,握紧玉如意蹒跚朝她走去。   就在他的双手要将玉如意奉上之时,皇后坐在上首倏地出声打断:“景尧,你考虑清楚。”   梁景尧的动作顿时就愣住了。   沈意羡面色不动,只淡淡地望着他。   她看见他的目光一寸寸下移,渐渐变得暗沉下去,一张清俊的面孔染不上任何情绪。   他手中的玉如意也垂落了下去。   沈意羡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了。   片刻后,他看见男人认命般的抬起了头,却转身朝另一边慢慢走去。   宁远侯府的嫡小姐宋氏得到了梁景尧的玉如意,面上惊喜万分,顾不得男人脸上的漠然,便俯身下去:“多谢六皇子。”   紧接着便是皇后宣告和众女恭贺的声音。   沈意羡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样的结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   她曾经燃起过多少次希望,就会被他多少次的冰冷给熄灭。   那颗心经过反复的灼烧和冰冻,已经变得麻木僵硬了,她甚至脑海中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感觉。   她还能再期待什么?她还能再怨恨什么?不过都是自己作践自己罢了。   众人散去,沈意羡茫然落于人后,脚步虚浮。   梁景尧拖着受伤的腿追上来,气喘吁吁道:“意羡,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骗你……”   “之前我母后的确向我保证了不会再干涉我,可是昨天、昨天她突然告诉我,她准备抱养个旁人的小皇子,亲自培养小皇子继承大统……我如今是断断不会再有机会继位了,可是母后要求我,让我娶那宁远侯府的小姐,拉拢她父亲的势力,将来好为小皇子铺路……”   “六殿下。”   行至宫门前,沈意羡的面色已经冷到极致,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恭贺六殿下新婚。”   她回过头,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爱了多年的男人,心中再也燃不起任何情愫。   “此生,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女子淡淡落下一语,最后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即决然转身离去。   素白的衣袂在风中打了个圈,梁景尧伸手想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   宫门前,沈意羡的丫鬟站在马车前候着她。   她一看到自家小姐出来的面色,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意羡缓缓走到马车前,对丫鬟道:“回去吧。”   小丫鬟连忙为她披上披风,随后答应道:“是,小姐,我们马上就回府。”   “不是回府。”沈意羡突然出声打断他,抬眸望了眼碧空如洗的天。   “我是说,回江南吧。 第35章 初次(二更)   此时此刻,沈叙怀正在沐府的门前。   小厮从府中探出了个头,丧着张脸道:“渊政王,您怎么还在啊?我们国公爷说了,没空见您。”   沈叙怀昨天半夜就到了府前,阴沉着一张脸,面色冰冷到似乎可以杀人,指名道姓说要见沐国公。   小厮去书房禀了沐国公,可里头传来的消息,却是不见。   小厮自己都吓坏了,渊政王那副模样,谁能把他赶走啊。   这过了一夜,这尊大佛不仅没走,反而一直守在沐府门前,仿佛一副见不到人就不罢休的态度。   “难道你们国公爷今日不上朝了吗?”沈叙怀横眉质问。   小厮心中一跳,迟疑道:“我、我们国公爷病了,病得下不来床了……已经和宫里告了假,今日不去上朝了。”   沈叙怀脸上郁色渐起,双拳渐渐在衣袖中握紧。   “我去看看沐国公的病。”男人沉下张脸,抬脚要往院中进。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眼尖手快地将朱漆府门砰然关闭,在里头大喊道:“王爷,我们国公爷病得重,怕过了病气给您,您还是等等吧。”   男人被阻挡在府邸门前,望着那张紧闭的大门,心中压不住的焦躁难耐。   他已经等了一夜……整整一夜,沐国公都不见他。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了,禾凝在牢中怕是早已等不及了。   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风险。   他不愿拿她冒任何危险。   皇帝这回是冲着他来的,他无法在皇帝眼皮下救出沐禾凝,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连沐国公都不愿伸出援手呢?   他可是沐禾凝的亲身父亲,难道他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在大牢里吗?   ……   沐府的后院里,沐夫人望着自己的丈夫神色担忧。   “老爷,真的不见吗?”   沐国公显然也有些心绪不宁,一整夜都不曾入眠,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沐夫人见沐国公不回答她,只能自言自语道:“我就是……担心那丫头。”   她这句话无疑又给沐国公烦躁地心头加了把火,他不耐道:“凝儿又不是你亲生女儿,你在这儿操心什么?”   沐夫人被他一喝,心中也不愿意了,抬头回嘴道:“她倒是你亲生女儿,你可有在皇上面前替她说过一句话?”   沐国公眼睛一瞪,顿时语塞。   昨日他被皇帝匆匆召进宫,皇帝便和他坦明,要借用他的女儿一回。   至于要拿她做什么,皇帝没有告诉他,只保证不会伤害她就是了。   只是在告诫沐国公时,皇帝说,若是渊政王去沐府求助,不予理会,只说不见就是了。   后来他心中始终不放心,私下去了未央宫向皇后打听,皇后便告诉了他皇帝的计划。   他这才知道,皇帝时想用沐禾凝来对付渊政王。   可谁能保证在这场君臣的争斗中,自己的女儿不会受到伤害?沐国公无法安心。   皇后却对他道,如今六皇子失势,中宫和沐家的前途都难测,眼下唯一之计,还是要扶持一个自己的皇子才好。皇帝已经答应她,许沐家的女儿进宫侍奉,诞下龙子立为储君,将来便是沐家的恩泽。   沐国公这下沉默了。   女儿固然重要,可如今沐家百年的基业握在手中,同样也不能毁于一旦。   两相比较之下,他也只能暂且搁置下女儿。   沐国公想着,便冲自己的夫人一扬眉,道:“皇后召你们进宫,你还不去?”   既然皇上已经同意了沐家的女儿进宫,皇后便准备计划起来,从沐禾筝和沐禾婉这两个丫头中挑选一个,左右这二人都还待字闺中。   她今日召了沐夫人带两个姑娘进宫。   沐夫人甩了甩帕子,冷哼一声,若不是担心沐禾凝,她也不至于在这待一个晚上了。   “这便去了。”她起身要走。   “等等。”沐国公拦住她:“你从角门出去,莫要被沈叙怀撞见了。”   ……   乌云压城,风卷树摇。   似有一场风雨席卷而来。   阴沉沉的天空下,男人的身影在沐府前如青松般挺立。   片刻后,雷声惊起。   倾盆的大雨肆虐而下,冲刷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世界变得如末世般昏沉混沌起来。   暴雨中,那棵青松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冒着狂风暴雨,消失在沐府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大步而去。   *   未央宫里已经燃起了明亮的宫灯,皇后打量的目光落在两个姑娘身上。   “娘娘,这便是长女禾筝,次女禾婉。”沐夫人将两个丫头带进来,给她介绍道。   虽同样都是沐家的女儿,可这两个是庶女,平日里也很少带进宫,皇后对她们并不熟悉。   皇后眯了眯眼,看着两个丫头给她行礼,一个高挑明艳些,一个清秀内敛些,倒看不出什么。   沐夫人是私心想推荐沐禾筝的,她性子高傲,爱与人争斗,倒是适合在这后宫中生存了,且往日里给她瞧的那些夫婿她都看不上,这下子给她做后宫的娘娘,她总不不至于再看不上了吧。   那沐禾婉却是性子太软弱了些,平日里见着生人都吓的跟兔子似的,让她进宫协助皇后,怕是不妥。   “娘娘,这是禾筝,是我们家最漂亮的姑娘。”沐夫人对皇后特别强调。   随即想了想,又怕皇后不满意,接着道:“您看上了谁,便拿去用就是了,将来诞下麟儿,便是您的孩子,沐家的姑娘……都是向着您的。”   沐夫人此前来时便告诉了两个姑娘,是要给皇帝选妃的。沐禾筝原还有些期待,她进过几次宫,见过宫里的娘娘,那一个个都雍容华贵非同一般,她不禁也幻想自己成为高高在上的嫔妃模样。   可眼下听沐夫人这么一说,她突然有些慌了。   什么叫“拿去用便是了”“诞下麟儿便是您的孩子”……皇后这是要用她们,借腹生子吗?   炎热的三九天,沐禾筝硬生生在殿内打了个冷颤。   皇后和沐夫人居然冒着这样的心思……   她纵然是渴望着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也不是这样的生活。   这样说来,倒还不如嫁个外头的寒门举子,至少做的是正头娘子,生下来的孩子也唤自己娘亲。   怔然之下,沐夫人突然推搡她一把,提醒道:“禾筝,快跟皇后娘娘说说话。”   她说着眼神暗示一眼,这丫头方才进宫前不是还挺乐意的吗?怎么这会儿该表现的时候不说话了。   沐禾筝面色一愣,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后,似有一块石头卡在喉咙,半晌都说不出句话来。   皇后见她不说话,主动问道:“禾筝,本宫在宫里觉着寂寞,想找个沐家的姑娘进宫陪本宫说说话,你可愿意?”   皇后灼热的眼神注视过来,沐禾筝只觉得头皮发麻,她甚至不敢直视皇后。   沐夫人见她不语,又推一把:“说话呀。”   “我……”沐禾筝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可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抗拒,咬了咬牙心一横,拒绝道:“臣女不愿意。”   殿中有片刻的安静。   像是被鼓励到,沐禾筝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臣女不愿意。”   皇后的眼神有些失望。   沐夫人面色不虞了,这丫头怎么还临时变卦了呢,她正要开口:“你……”   “我愿意。”   在那安静的一角,面容清秀的女子突然跪下去,俯身坚定道:“臣女愿意。”   沐夫人愣住了,沐禾筝也愣住了。   她们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最安静的姑娘,这个时候居然主动出声了。   沐禾筝都在惊讶,她究竟知不知道这进宫意味着什么。   沐禾婉自然清楚,她思考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   从沐府的赏花宴那次,她就想做出些改变了。   她不想再做沐府后院懦弱无能的庶女了,她也不想,连自己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都守不住,眼睁睁看见它被毁掉。   这入宫为妃,是她唯一能选择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她想搏一把。   ……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皇后对她也算满意,小姑娘虽然清秀内敛,可个性柔弱,是个好拿捏的,将来若是真诞下龙子,也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已经有一个性子执拗的侄女了,不想再来第二个。   *   天牢里,沐禾凝倚在门槛边,哭了半宿,到后半夜哭累了才朦朦胧胧睡过去。   这会儿却是被饿醒了。   她入牢房也快一天了,几乎都没有进过一粒食,狱卒有给她端来饭食,可她看了一眼就不想动。   那样恶心的饭菜,她饿死也不会吃。   雷雨交加的牢房里,沐禾凝觉得身心发冷,浑身都在打着颤,她哆哆嗦嗦地抱紧自己。   心里想着。   沈叙怀,你再不来救我我就要死了……   小腹有隐隐的抽痛,一阵一阵的,愈发强烈了,下/身还有一股暖流汹涌而出,沐禾凝心中有不好的感觉,低头扯了把裙角。   果然有一小块暗沉的晕渍。   她的头轻靠在牢门上,无声自嘲。   她的初潮,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初次来月事的样子,有热热的姜汤,有暖暖的汤婆子,还有软软的被窝。   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环境里。   沈叙怀,你为什么还不来啊…… 第36章 来了(三更)   意识到情况的不堪,沐禾凝决定开始行动。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小姑娘突然在牢房中大喊起来。   她的高声呼喊果然引来了狱卒,对方冲她冷脸道:“干什么?”   “我要出恭。”沐禾凝面不改色道。   狱卒嫌恶地看了她一眼,示意道:“不是给了你东西吗?”   牢房的角落里赫然置着一个夜壶,沐禾筝嫌弃道:“我不要用那个!我要去外面的净房!”   “不可能!”狱卒打断她,早就听闻这犯人是个特殊的,果然事儿多。   那他也不可能放她出去。   “你若不让我出去,我便在这里解决了!”沐禾凝抱胸决然道。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那么埋汰。   若是她真的在牢房里……还不是要他来收拾。   狱卒撇了撇嘴,终究是敌不过她,用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嫌恶地扫她一眼。   “跟我出去,解决完就回来,别想着跑,哪也别想去!”   小姑娘冷哼一声。   天牢之外,是另一副天地,从昏暗的环境中出来,沐禾凝的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适应了下外面的光线。   豆大的雨打在地面上,狱卒跑过来撑着把伞,给她领路:“走,就去前面那个净房,快些去快些回来。”   沐禾凝跟在他身后,暗暗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心道运气有些不好。   她原是想着,借出来的机会,看能不能碰见宫里认识的人,求求人帮帮她。可这会雨这么大,外头别说人了,连个鬼都没有,她能求谁?   这样糟糕的天气,她连逃跑都难。   正在绝望之中,沐禾凝的目光忽然触及两个熟悉的身影,眼前骤然一亮,惊喜大呼道。   “禾筝!禾婉!长姐二姐!”   前面正是她的两个姐姐沐禾筝和沐禾婉,两个人正往宫外走去,撑着伞提着裙裾,小心地走在雨地里。   听见沐禾凝的大声呼叫,狱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伞都丢掉了,拖着沐禾凝往回走,啐道:“你个找死的还想求救不成?”   沐禾凝挣扎着动作,连忙抓紧最后一丝希望呼喊道:“禾筝!禾婉!二姐姐!沐禾婉!我是禾凝啊!救救我!”   她能出来一趟不容易,能遇见自家人更不容易,若是被押回去,再难求救的机会了。   沐禾筝那个白眼狼她是指望不上了,沐禾婉是她的二姐姐,她还帮过她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么想着,沐禾凝呼救的声音又大了几分。   ……   暴雨中,声音都有些不真切了。   两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望去,沐禾筝惊讶道:“那不是沐禾凝吗?”   她怎么在这儿?   “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沐禾筝睁大眼睛,依稀看着沐禾凝似乎在求救。   从未见过那个小公主这般狼狈的时刻。   沐禾筝回头望着沐禾婉,开口道:“我们要不要……”   “快走吧长姐。”沐禾婉收回视线,淡淡地瞥她一眼,道:“母亲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呢。”   “……”   沐禾筝定定地打量着自己这个妹妹,像是头一次认识她般。   从她答应要入宫为妃的那一刻,身上的气质好像就不一样了。   这样冷血无情……还真适合做后宫嫔妃。   那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妹妹,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两人撑伞行至宫门前,沐禾筝脑海中仍然惦记着那个雨中奋力求救的小姑娘。   她小跑两步,拍了拍沐禾婉的衣袖:“你先在外头等等,我马上回来。”   *   沐禾凝被狱卒押回了天牢,再次扔进牢房里。   “这回你叫破喉咙,也不会再让你踏出牢房半步了。”狱卒狠狠将她牢门锁上。   沐禾凝顺着门槛无力地跌坐下来,眉目颓然疲惫。   出去了一趟,什么都没有收获,反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那是她的两个姐姐啊……为什么看到她都见死不救。   她连自家姐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谁来救她?   凉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愈发冰冷难耐,小腹下的抽痛也逐渐浓烈,她蜷缩成一团,抱紧自己悄悄落泪。   不知几时,牢房外有说话声响起,片刻后从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驻足在她的牢门前。   “禾凝?”   略带试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沐禾凝从双/腿/间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惊讶的面孔。   “长姐!”沐禾凝坐起身子,像抓住浮木一般奔到门前。   铁栏之下,两人双手紧紧交握,沐禾筝惊讶道:“你怎么被关进牢里了?”   “我……”沐禾凝忍住满腔的酸意,她也不晓得怎么解释自己的处境,看见沐禾筝一张关切的脸,眼眶微红道:“长姐,我好饿……我好冷……我想回家呜呜呜……”   此刻她也顾不上从前和沐禾筝那般的争执和别扭了,眼下她只是个绝望中见到自家姐姐的小女孩。   “好……好,你别哭。”沐禾筝突然有些慌了,不明白那个骄纵任性的沐家小公主怎么会变的这么惨。   她从怀中取出个东西递给她,道:“这是我方才在外面要过来的桂花糕,有些凉了,你看……”   沐禾凝见到东西眼前一亮,立马伸手接过来,三两下揭开黄油皮纸,在铁栏下狼吞虎咽起来。   她真的好饿……吃凉了的桂花糕也觉得香……   这怎么也比那馊了的牢狱饭菜香啊。   沐禾筝看见她大口吞咽的动作,鼻间也跟着泛酸了,她从前那样嫉妒沐禾凝的处境待遇,可如今瞧着,她也好可怜……   “我眼下也没法救你出去,你还有什么需要的……”   沐禾凝三两口吞下桂花糕,只草草果了腹,她抬头疑惑地望着她:“长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方才那狱卒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进来吧。   沐禾筝愣了愣,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枚明黄色的令牌,那是皇后给沐禾婉的,她方才过来时,从沐禾婉身上偷来的。   狱卒见到皇后的令牌,自然不敢阻拦她。   “禾婉要进宫做妃子了……”沐禾筝开口,突然有些恍然,眼下她们三姐妹的境遇竟然这般离奇。   沐禾凝怔怔地望着她,没想到她那个胆怯的二姐姐竟然要与皇后为伍了。   难怪方才她向她呼救,她都不理会自己。   亏她当时还在沐府帮过她,替她说过话,还送过她镯子。   人心竟是这样难测……   “禾凝,除了吃的,你还要什么吗?”沐禾筝问她。   “长姐,我……”沐禾凝感受到小腹的疼痛,她掀过了自己的衣裙,露出一角给沐禾筝看。   沐禾筝捂脸讶然,没想到她的小日子在牢里来了。   “你出去帮我告诉沈叙怀,告诉他再不来,他的王妃就要死了!他就要变成鳏夫了!”   沐禾凝悲怆泪涕,忍不住在牢房中哭号起来:“你告诉他,他若是不救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   沐禾筝找到个在天牢中值守的嬷嬷,给沐禾凝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拿了月事带给她,教她换上。   只是终究不能在狱中久待,沐禾筝匆匆离去。   靠在干燥的软褥子上,沐禾凝望着那唯一的一扇天窗祈求。   若是他今晚再不来,她恐怕真的熬不下去了……   *   暴雨倾袭了一整天。   傍晚,浑身湿透的男人驾着马,冲进了皇宫,飞奔至蟠龙殿。   墨色的玄袍氤氲着雨水,正滴答往宫殿地板上滴水,男人脸颊和眉毛都沾染着雨珠,面色苍白得如鬼魅一般。   这样看来,倒和皇帝梦中的渊政王那副血腥模样有几分重合。   皇帝有些惊惶,看他带着杀气一步步逼近,忍不住道:“沈叙怀,你——”   “给你。”   男人突然敛袖,沉默地飞掷过来一个东西,斜过眸子语气嘲讽:“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皇帝下意识躲闪,那东西掉落在他身旁,他定睛望去,却眼前一亮。   是虎符。   是他心心念念的虎符。   是让他坐立不安耿耿于怀了十多年的虎符。   沈叙怀真的还给他了!   皇帝惊喜不已,俯身拾起,捧握手心,像是拿回失而复得的宝物。   殿下的男人眼神愈发冰冷,望过来的目光猩红点点。   “放她出来。”   ……   天又黑了。   外头的雨似乎小了,只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沐禾凝靠在墙根下,神色又渐渐模糊了。   她已经进来快两天了,真的好想回家……她想府上的饭菜了,她想甘棠和桑榆了……   为什么沈叙怀还没有来啊……   那个狗男人到底知不知道她进大牢了,难不成还以为她在宫里安心住着吗?   他再不来,她真要变成皇宫里的一缕孤魂野鬼了……   思绪混乱间,她听到外头又有动静了。   随即一声大响,牢门重重地打开,昏暗的牢房照进来几分外头的亮光,沐禾凝眯起眼睛,眼皮有些刺痛。   她将手掌覆在眼皮上,透着指缝间的间隙朝外看去,见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大步朝自己走来。   沐禾凝恍然起身,这一次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喷薄而出,鼻腔中呜咽一声,飞奔过去。   “你怎么才来啊——” 第37章 (修过)   她是宝贝……   坚硬的牢门被利刃“唰”一声攻破,铁链落地,尘土飞扬。   沐禾凝再也忍不住飞奔出去,拥入那个男人的胸膛,喉头酸涩哽咽。   “呜呜呜你怎么才来啊……”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等你等了好久呜呜呜……”   察觉到胸膛之下的濡湿之意,和小小身体在自己怀中的抽动,沈叙怀也忍不住有些情绪泛滥。   他伸出手,轻抚两下小姑娘的后背予以安慰,柔声道:“对不起……禾凝,我来迟了。”   闻到满腔熟悉又安心的松香气息,沐禾凝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以为我要死了了……”   沈叙怀听到她哽咽的声音,低下头眉目间的愧疚和心疼愈加明显,看见她单薄的襦裙和沾染了尘灰的小脸,心中几乎可以想象她在这里吃的苦。   “别怕了,我来了。”他说着放开小姑娘,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摘下来披在她身上,“我们先出去吧,禾凝。”   被周身的温暖与安适笼罩着,沐禾凝被男人牵手带出了天牢,狱卒仍在门口,却没有阻挠他们。   沐禾凝仰起头,问:“你是怎么让他们放我出来的?”   帝后没有那么轻易放过他们吧。   天牢之外的暴雨已经停歇,露面湿润泛着光,房梁上偶有滴答的雨滴垂落,低沉又节奏。   男人望着远处的风,眼神有些许放空,随后垂下眼皮,低声道:“我把虎符给他了。”   “什么?”沐禾凝睁大眼睛,下意识将手心抽离出来,重复道:“你把虎符交上去了?”   那是他手上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啊,那是先帝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道权力,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交出去了?   “你是疯了不成?”沐禾凝紧拧眉头望着他,几乎不敢置信。   沈叙怀按着小姑娘的双臂,目光诚挚地凝视着她,认真道:“禾凝,用虎符换你,我觉得值得。”   “可是我觉得不值……”   小姑娘突然有些茫然了,费了好半天的劲儿,虎符还是到了皇帝手中,他们的计谋终究是成功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宫门前,沈府的马车候在那里,沈叙怀将她扶上马车。   马车上备着简单的吃食、姜汤和摊子,沐禾凝一上车,便喝了碗热乎乎的姜汤,将里外身心都暖了个彻彻底底。   随后她又吃了几口翡翠芹香虾饺和糖蒸栗粉糕,她已经饿了很久很久,沐禾筝给她带的那些桂花糕只让她填了填肚子,她饥肠辘辘的胃渴望着更多的美食。   沈叙怀坐在一侧,周围的气质突然变得很安静,只顾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复杂。   “你……怎么了?”沐禾凝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咬着食渣问道。   沈叙怀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舍,他道:“没什么,你快多吃。”   可这些简单的小食并不能填满她的的胃口,沐禾凝像报菜名似的,掰着手指头道:“我还想吃鸡丝银耳桂花鱼,冰糖百合马蹄羹,赤枣乌鸡汤……回去之后让小厨房给我做……”   她真的太想念沈府小厨房的手艺了。   可她这话一出来,沈叙怀的目光又黯淡了几分,很快后他又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将目光投放到窗外去。   夜色昏沉的京城长街上,只有马车奔驰在青石板路上的轱辘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慢停靠下来,沐禾凝早已在车上昏昏欲睡,这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张开迷蒙的眼睛。   “到家了?”她随手掀开帘子,却见面前的不是熟悉的沈府大门,而是高墙耸立的京城城门。   “我们……怎么到城门来了?”沐禾凝下意识去看沈叙怀,惊诧道:“是不是走错了?”   沈叙怀没有多言,将她扶下车来,城门尚未闭合,但此时已经寂静无人,只有对面停着另一辆青帷马车。   “禾凝……”   呼呼的夜风下,男人的声音都有些不真切了,他的身影站在夜色中莫名寂寥,雪色的衣袂在风中轻轻飘摇。   “我给你安排好了……送你去江南好不好?江南富庶热闹,又温暖宜居,那边还有沈家的祖宅,你去江南不会有危险的……我安排人送你过去,你到了那边好好生活……”   男人像托孤一样的话语让沐禾凝瞬间慌了神,她睡意骤醒,张大眼睛震惊道:“为什么要去江南……你不去吗?只有我一个人去?”   “还有意羡……”沈叙怀瞥了眼那辆青帷马车,“她要回江南了,正好带你一起去,这样你们俩也算有个伴,我也……好放心。”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   沐禾凝眼中愈发不解了,到底在搞什么?她怎么进了一趟天牢,出来就要把她送出京城了?他不是要带她回府吗?   “你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吗?”小姑娘在夜色中扬声质问。   沈叙怀看着她被冷风吹乱的长发,心中浓烈的酸涩渐深,他下意识伸手帮她理正,轻轻别在小巧的耳后。   “禾凝……你留在京中我没法放心……”男人在风中轻叹一口气。   他也舍不得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娇气稚嫩,任性张扬的女孩闯入了她的心尖,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放松的时候会在他面前撒娇,柔软的时候会在他怀中哭泣,强势的时候也会挡在他身前,替他说话护短。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已烙印在他的心里。   他已活过半载,历尽千帆,在边境的那十年,一度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他很庆幸,在自己剩余的人生年华里,还能遇见一个这样鲜活的女孩子。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遵圣旨娶她进门,待到了时机再放她离开,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早已深陷进去,再也不想放手。   他决心要好好护着她,用自己的生命去呵护这朵娇花,他想要和她并肩而立,执手走过四季余生。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浅薄,自己的力量有多薄弱。只要皇帝还在位一天,只要他的处境一天还无法改变,那她跟着他,就依然有危险。   他最怕的就是,心爱的姑娘因他受苦,他却护不住。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这一次他可以拿虎符救她,可下次呢?对于她,他一次都输不起。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她离开,去到一个安全之地。   沐国公是靠不住了,沈叙怀明白,出事之后他去国公府门前等了一夜,沐国公都没有动静,必定是在沐家和女儿之间,选择了前者。   如今唯一能为禾凝谋划的,也只有他了。   他只希望她平安。   沐禾凝仍是不能理解,在冷风中拧眉道:“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在京城还拖累你了吗?”   “自然不是……”   沈叙怀拧眉,她哪里是拖累,她是他的宝贝啊。   强烈的心酸不舍下,男人终于忍不住拥抱了眼前的小姑娘,将她用力揉进自己的怀中。   “禾凝……你听我的,去江南,好不好?”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中,感受着那股最后的温热跳动,轻声道:“待到将来有机会……我也会去看你的。”   怀里的小姑娘却不能理解他,她心一横,用力将他推开,横眉仰头看他:“你真的要赶我走是吧?你认真的?”   男人不语,目光眷恋地落在她身上,茫茫夜色下的身影孤寂凄清。   两相对峙下,只有月色茫茫,夜风呼啸。   也不知是被寒风冻了身,还是被他的沉默冷了心,沐禾凝垂下眸子。   “行。”   她失望于他这副冷淡不语的模样,决然望他一眼,沉声诀别道:“你别后悔!”   她说着转身离开,步履匆匆朝身后那辆青帷马车跑去,再没有一丝留恋。   宽敞的马车中,沈意羡已经坐在里面,两侧堆满了收拾的箱笼包袱,沐禾凝两眼微红跳上了马车,沉默不语地坐在中间。   “禾凝……”   沈意羡唤她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沐禾凝别过脸,随手抹一把脸颊,吸了吸鼻子,随后出声道:“走吧。”   马鞭一扬,车子飞驰起来,朝城门外的方向驶去。   沈叙怀驻足在原地,沉寂地望着马车离去。   城门下跳动的篝火,夜色中清凉的月光,交错掩映在男人淡漠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立着,薄唇微抿,目光深沉。   马车终究是载着他那个女孩,离开了他的视野。 第38章 不理我了   马车连夜不停奔波,终于在几日后抵达江南。   这是一个和北方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因地靠口岸,商贸活动众多,街市上来往各地甚至异域之人不在少数,亦是南下经济最发达繁荣的地区,有着”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的美名。   但沐禾凝显然无心欣赏这一切。   她状态很差,本就在牢里担惊受怕了几日,出来后还未歇上一刻钟,就被送上马车舟车劳顿数日,一路的颠沛流离和情绪低落,让她整个人都游离于状态之外。   “禾凝,我哥安排人在附近给你置了个宅子,只是时间紧迫还未收拾完善,这几日你就先同我一起住沈家祖宅,可好?”   下车后,沈意羡问她。   沐禾凝也紧跟着下车,神色却恹恹的,她扬眸回了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   “禾凝?”沈意羡又问一声。   “哦……”沐禾凝回头,勉强冲她笑了笑,轻声道:“我都可以……”   垂下的瞳眸有些许黯淡,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可能还在期待那个人会追过来吧。   她还是失望了。   沈家祖宅坐落在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方,独独占了一整条巷子,绵延数理,住着十几房人家,别看京城沈家人口稀少,可祖宅上的枝叶还是十分繁茂的。   祖宅里与沈家最亲的是五房沈五老爷,年轻时也是一方父母官,如今已经致仕回乡赋闲安居做起了乡绅,他与沈家老渊政王乃是亲兄弟。   三年前沈意羡定居回江南祖宅,也是住在五房门下。   沈意羡一进门,就带沐禾凝去了五房正厅见了沈五老爷和沈五夫人。   “这便是叙怀娶的王妃吧?”   因着沈叙怀早前已经跟五房打过招呼,所以他们也是知道这位渊政王的到来的。沈五老爷和沈五夫人打量着沐禾凝,面色中惊艳不已。   虽世人都说江南水土养人,可他们瞧着,京城中名门世家的环境才更养人,这达官显贵家族里出来的小姐们,身上的尊贵气度绝非这些地方闺秀能够媲美的,沈意羡如是,这新来的渊政王妃也是。   “老王爷去的早,没福气见着娇嫩嫩的儿媳,好在五叔五婶还在,好孩子,就安心住下来,当这里跟自家是一样的……”   五夫人一面说着,一面给沐禾凝送了块金坠子,那眼中的热情关切不似作伪,跟京城的沈老夫人是不一样的。   沐禾凝沉默地收了下来,摸了摸那镀金的老虎样式,沈五夫人着实是有心了,知道她属虎特意送的。   “谢谢五叔五婶。”   沐禾凝眼下实在是没什么精神,说话也清清淡淡的,眼神低垂内敛。   两位老人家瞧着疑惑,这渊政王妃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娇纵无礼,怎么反倒是个文静秀气的。   “要我说,叙怀也真是的,干嘛非得在外头置宅子,这金陵城有五叔五婶在,难道还能让你们流落街头不成?都是一家人,何必要分着过……”五夫人絮絮叨叨。   “五婶。”沈意羡道:“我回来已经够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我和嫂嫂一起回来,怎好又麻烦你们,如今五叔家的几位堂哥们也要娶妻了,我们实在不好长居在沈宅……”   别看沈家祖宅地方大,可人口也多,平摊下来五房的占地其实没有多少,闲置的屋子更是没有几间。府上人多亲戚多,人情来往也多,沈叙怀也是怕沐禾凝不适应沈宅的环境,才再外头重新置了宅子。   在正厅寒暄了几番,沈意羡便言及还要稍作收拾歇息,带着沐禾凝一起下去了。   这回归来,沈意羡还是住回了当初她居住的碧落亭,沐禾凝暂且跟她一块儿,住在碧落亭的厢房里。   沐禾凝一进院中,便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惊喜了番。   “甘棠?”   守在院中的人正是甘棠,前日沈叙怀在替她安排之时,生怕她到了江南没有旧人服侍不习惯,便将她的丫鬟甘棠一同送来了金陵,只是路途遥远艰难,只送了甘棠一个,桑榆暂且还留在京中。   “王妃……”甘棠抹着泪在沐禾凝跟前跪了下去,自从那日沐禾凝进宫,她们便再也不曾见过了,主仆二人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甘棠不免为她担惊受怕。   眼下在这江南异地重逢,甘棠抹泪道:“王妃,都是奴婢不好,没有保护好您,让您受苦了……”   “快起来,甘棠。”   沐禾凝一面扶起她,一面打量了眼这碧落亭的厢房。   没有京城沈家的山月居大,但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有些小物件还是按着山月居的布置,看来是有心了。   屋里堆着一地的箱笼行李,是她从京城带过来的衣物用品,一大半都是她平日里珍爱的衣裳首饰,沐禾凝垂了垂眸。   他那样用心,处处考虑周全,给她打包好行李,购置了宅子,还送来了她的丫鬟,就只是为了将她从他身边赶走。   心口似乎又堵了堵。   “王妃坐着歇会儿吧,这些奴婢来收拾就好了。”甘棠道。   沐禾凝坐了会儿,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   她看见甘棠从箱笼中取出了她夏天的雪缎纱裙,冬天的狐皮斗篷,整盒整盒的首饰珠宝,还有她从前看过的书本,写了一半的字幅。   这么多,看来是真不打算再让她回去了。   沐禾凝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她干脆起身推门出去。   右边是沈意羡的厢房,她的行礼包袱少,此刻已经归拢整齐,只是从屋中飘来几缕酒香。   沐禾凝站在窗前,瞥见沈意羡坐在梨木的方桌前,开了一坛陶瓷装的陈年酿酒。   “意羡?”   沐禾凝没料到沈意羡会是私下喝酒的人,一时惊讶出了声。   “禾凝,”沈意羡闻声抬眸,面不改色向她举起了琉璃玉盏,问:“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沐禾凝愣了愣,她虽然从小在沐家过得顺遂,可酒这种东西是丁点没沾过的。她想了想,提起裙裾走进门。   “好。”   从前听人借酒消愁,今日她也想尝尝这一醉方休的滋味。   两人各执杯盏,从坛中倒了酒,对举干杯一饮而尽。   沐禾凝没喝过,先是被酒的热辣呛了两口,而后才后知后觉舔了唇,感受着这股甘醇的留香。   沈意羡却是嫌这小口斟酌不过瘾,干脆换了大碗满上,二人继续对饮起来。   没过多久,酒坛子里的分量已经减半,两人七歪八倒地倚在桌前,皆是醉眼朦胧,双目迷离。   意识已经褪去了大半,这会儿沈意羡才开始当着人面感伤起来,枕在胳膊上喃喃低语。   “……就当我一颗心全喂了狗吧。”   从三年前离开京城之后,她便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常常要酒精麻痹才能入睡。   也是因为梁景尧,才让她开始沉溺于醉酒。   今天就当她是最后一次为他放纵,喝过这坛酒,她就再也不爱他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酒精麻醉下,沈意羡无意识低骂一声。   “对。”桌子那端,同样双颊酡红的女孩也紧跟着低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沈意羡昏沉沉抬头,问她:“你是在骂我哥?”   沐禾凝竭尽全力撑起自己,回道:“你不也是在骂我哥吗?”   “……”   说的也是。   两人又倒下去,直到再也起不来,醉倒在酒桌上。   晚间,甘棠才来将不省人事的沐禾凝弄回去,褪了她的衣裳,安置她好好入眠。   *   翌日醒来,沐禾凝头痛难忍,本就舟车劳顿了好几日,再加上宿醉,几乎是头痛欲裂。   甘棠无奈地看着她:“王妃,您就不该沾那酒。”   也怪她昨日一心收拾行李,没看好她主子,才让她一不留神去喝了个醉。   沐禾凝默默地换好了衣裳,梳妆好了面容,忽然回头问她:“京城里有传消息来吗?”   甘棠愣了一愣,无声摇摇头。   她知道王妃这是还在期盼王爷能过来,可是……   “王妃,奴婢虽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将您送过来,可是咱们既然来了,便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她觉得待在这儿挺好的,如今京城里局势愈发错综复杂,保不齐下回再出现什么入狱之事,这江南天高皇帝远,过些悠闲惬意的生活不好么。   两人正说着,从院外忽然跑进来个人,穿着沈宅小厮的衣裳,在院中大声唤道。   “外头来了个京城骑马的男子,衣着显贵气质不凡,是不是来找两位主子的——”   沐禾凝一听,眼神顿时就亮了起来。   她看向甘棠,惊喜道:“是不是王爷来了?”   甘棠也有些惊讶,难道王爷真的从京城追过来了?   没待她反应过来,沐禾凝便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径直穿过碧落亭的月洞,朝外匆匆赶去。   一出门,就撞上个胸膛。   沐禾凝抬头,看见来人的面孔,一时惊讶了:“表哥?”   来人正是梁景尧。   从他那日在选妃宴上听从皇后的命令选择了宁远侯府的嫡女之后,心中便一直内疚自责。   这么多年沈意羡对他的好他不是不知道,可却因自己的软弱,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她。   在听闻沈意羡的离开后,他隐约能感觉到,他们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就如那日在皇宫门前的诀别。   他开始有些慌了,后悔与自责的情绪在心中交织,无论做什么都心绪不宁,总是不能忘记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所以他在拒绝了陈家小姐,拒绝了皇后之后,亲自赶来了江南。   他只想亲口求得她的原谅。   梁景尧骑马奔波了数日,已经疲惫不堪,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表妹,我问你,意羡在哪?”   沐禾凝早已在来的路上听闻了梁景尧和沈意羡的事情,又想起昨日意羡在房里那样决然悲凉的醉饮,下意识后退了脚步。   “表哥,你就不要再来打扰她了吧。”   “表妹,求求你,带我见见她吧,我只想亲口跟她道个歉。”梁景尧苦求。   沐禾凝看到表哥这样,心中愈发为沈意羡不平起来,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一次次所谓的道歉,沈意羡才一次次的退让委屈自己吗。   “你不就是因为仗着意羡不会离开,才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吗?”沐禾凝质问道。   作为同样失意受伤的女子,沐禾凝此刻最会为沈意羡鸣不平。   这会儿,她也不顾着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亲表哥了,反正全天下的狗男人都一个样。她冷脸转过身抱胸道:“我不管,你自己爱怎样怎样吧。”   梁景尧见沐禾凝不帮他,干脆自己跑到了沈意羡的厢房前,拍门求道。   “意羡,是我,我想见见你,我有话和你说。”   可这次,无论他再怎么苦苦哀求,沈意羡的屋里都没有动静了。   沐禾凝观望了会儿,心中也清楚,经过昨日那么一醉,沈意羡怕是早已放下他了。   拥有时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又有什么意义呢?   梁景尧还在坚持不懈地守在门前,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希望能求得心上人的原谅。   “六殿下?”   院门外忽然传来惊讶之声,沈意羡的侍女从院外走进来,看见梁景尧很是不解。   “我们家小姐一早上便出门,和顾家的公子去碧潭上划船了。”   她这话一出口,院内骤然安静下来。   梁景尧的面色变了几变,似乎是不确信道:“顾家的公子?”   “是。”侍女回道:“便是江南巡抚顾大人家的长子,从三年前起便一直追求我家小姐。”   “……”   沐禾凝清楚地看见,她那表哥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男人先是不可置信,而后面色变得苍白无力,像是骤然失去了神采,整个人都跌落下来,神色变得空空洞洞。   沐禾凝嗤笑了番。   这便是给她那表哥的教训吧,他不珍惜的人,自然会有人视若珍宝。   冷眼旁观了会儿,沐禾凝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她默默转过身回了房。   褪下珠钗衣物,她又重新钻回了被窝里,枕在软枕上发呆。纵然旁人的生活起起伏伏,她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连表哥都冒着危险来了,他都没有追来……看来是不会再来了吧。   沐禾凝将头深深埋进锦被之中,有几滴泪默默划落下来,晕湿了被褥。   “王妃,王妃!”   甘棠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飞奔到沐禾凝的窗前,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爷、王爷好像来了——”   沐禾凝一愣,随即板起了脸,冷冷道:“别再骗我了。”   就是因为她方才燃起过希望,才会那么失望。   她不想再让自己失望了。   “真的!”甘棠站在床前跺脚,焦急道:“王爷已经往碧落亭赶来了!”   沐禾凝心中愈发烦躁,干脆背过了身去,放话道:“就算他这回真来了,我也不会理他了。”   须臾间,她感觉到背后的床榻忽然软下去,一双大手从被中覆上她的腰间,紧接着,是男人在耳后熟悉的声音。   “真的不理我了,嗯?” 第39章 一生一次   沐禾凝的身体顿时就僵住了。   意识到这回是真的沈叙怀来了,她冷着脸轻哼一声,身子朝里侧挪动两下,撇开了他的肢体接触。   “你来做什么。”   甘棠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屋子里安静到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冷淡,微微叹一口气,随后借着她挪出来的那点地方,脱下鞋袜躺在了她的身旁。   那晚他将沐禾凝送走以后,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府上。   满屋子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虽然小姑娘住进来的日子也没多久,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东西已经占据了大半,桌上还堆着她没看完的账本,窗下的青花瓷瓶里还插着她最爱的三色堇和万寿菊花枝,床幔被褥用的都是她最爱的藕粉色,梳妆台也上留着些她未带走的胭脂水粉。   就好像,她还在这里,还在他身边一样。   晚上,沈叙怀躺在他们共枕过的那张床上,做了个梦。   梦里,小姑娘蹲在他面前,不停的哭,双膝埋头,肩膀耸动,她抽抽噎噎地问他,为什么要赶她走。   沈叙怀不忍心,想伸手去抱她,可一转眼间,小姑娘就冷冰冰地站在他远处,目光凛然地看着他,沉声道:“沈叙怀,是我不要你了。”   他想伸手去抓,可远处的人影早已飘散。   沈叙怀冒着冷汗从梦中醒来,心里空落落的。   午夜的山月居里是一片死寂,连下人都已不再守在门前,沈叙怀怔怔地望着另一半空荡的床铺,心中怅然失落。   他才知道,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她。   他以为自己经过了边境十年孤寂清苦的日子,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可这会儿他才发现,女孩子在身边的欢笑和热闹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割舍不掉,也难以忘怀。   后半夜,他靠在床头的青墨缠枝引枕上,回想着和小姑娘相识的点点滴滴,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在心中做出了决断。   若是无法保全她在京中,那他就和她一起去往江南。   横竖现在虎符已经给了皇帝,京中再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所谓的权势地位,如今在他眼里看来也不过都是浮云而已。   等到天一亮,他便起身进宫,去向皇帝请辞。   如今皇帝手中刚拿到了虎符,自然一时半会不会再针对他什么,听闻他要辞官回江南祖宅,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他。   于是沈叙怀便骑上了马,连夜往江南追,终于赶在今天早上,到了沈家祖宅。   此刻他躺在沐禾凝的身旁,连夜奔波疲惫的身体也得到了一丝放松,他轻手揽过小姑娘的腰,额头抵在她的后脖颈处,哑着嗓子道:“真生气了?”   感受到脖颈后的温热呼气,床榻里侧的小姑娘沉默了片刻,声音闷闷的:“你来做什么,小心我又连累了你……”   她仍对那晚城门口的话耿耿于怀。   “不……”男人低声否认,而后将唇贴在她的脖后,印下一个满含歉意的吻,“是我是连累了你。”   沐禾凝因为这个动作,整个人身子一怵,脖颈后的那处就像是发了烧一样,滚烫滚烫的,思绪也跟着混乱起来。   紧接着,她听到来自身后低磁到几近气声的嗓音:“禾凝,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受这些委屈……”   她原是被整个家族娇宠长大的女孩,自小顺风顺水什么苦都没吃过,可因为他,跟亲人闹僵了关系,还受了牢狱之灾。   “是我没能力……护不住你。”男人在身后的声音无力颓唐:“我答应你的事,终究是食言了……”   新婚之夜里,他曾答应过她的,会宠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会护着她,不让她吃一点苦,终究是没有做到。   沐禾凝心一软,顷刻间转过身子面对着他,这才看见他眉目中的疲惫和苍白。   “什么拖累……”小姑娘皱眉,不满地看着他:“我都不曾怪过你,你又何必这么想,你们老男人心思都这么复杂的吗?”   “嗯……对不起,禾凝。”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孩,男人终于眼中终于闪过些,将慰藉头贴近她,哑嗓道:“你不是拖累,你是我的宝贝。”   沐禾凝沉积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依偎在男人怀里,双手轻锤着他的胸膛,颤声道:“你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不能再这么莫名其妙赶我走了……”   “好。”沈叙怀揽过她,将她的双手一并收纳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夫君,有什么不够好的,你别介意。”   小姑娘在怀中斜睨他:“难道你还想做几次不成?”   “不敢。”沐禾凝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而后带着低沉的笑意:“一生一次,就足够了。”   心中介怀多日的两人,终于在这一刻彼此依偎,被窝中升了温。   半晌后,小姑娘有些遗憾地抬头问他:“虎符……怎么办啊?”   虎符到了皇帝手中,仍然让她十分担忧。   男人愣了愣,拥住她的双臂又紧了几分,他道:“无碍,左右我也不靠那东西维持地位。”   他一直认为,虎符只是一个政治上的象征符号而已,真正能使众人信服的,是统治者的能力与声望。他调兵遣将,带兵打仗,也从来不靠虎符展现权势。   虎符之于他唯一的意义,只是当年先帝临终前对他的托付,先帝不放心新帝的治理之才,才给了虎符让他制衡他,辅佐他。   有悖于先帝的嘱托,是他唯一的遗憾。   *   谁也没有料到,京城的渊政王和六皇子会在同一天突然降临沈宅,尤其是六皇子的到来,倒是让五老爷和五夫人都措手不足了。   人都来了,不留下来吃顿饭是不合礼数的,因此沈宅五房的晚膳桌上,倒是难得热闹了一回。   同样做客的,还有陪沈意羡泛舟归来的巡抚家顾公子顾庭。   顾公子是与沈家相熟的客人了,沈五老爷年轻时做官曾与他父亲打过交道,对这位顾公子的品行才学都是信得过的,他们都知道这顾公子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玉面郎君,很受江南世家闺阁女子的青睐。   可这顾公子唯一心仪之人,便是京城来的沈意羡。   沈五老爷和五夫人也极为看好这一对,这几年一直热衷于为二人牵线搭桥,怎奈沈意羡就像是根木头一般,对感情之事十分冷淡,从不接受顾公子的好意,让两位老人好生着急。   他们没想到的是,沈意羡如今这趟回来,突然像是开了窍般,不仅愿意接纳顾公子了,还同他一块去碧潭划船,让沈家两位老人又惊又喜。   可这惊喜没维持多久,他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六皇子,倒是有些察觉出不对劲了。   这中间,怕是还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沈意羡和顾庭一同从外归来,女子一身雪色的轻纱罗裙,衬的整个人愈发清冷,而那位顾庭公子,头戴玉冠,身着长袍,气质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两人并排站在一起,真有几分般配的味道。   梁景尧看得眼一热,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揪了一下。   膳桌上,梁景尧好不容易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沈意羡,正想同她坐在一起,却见顾庭施施然落座了她的身侧,两人一副关系十分亲密的样子。   梁景尧无奈,只能和沐禾凝沈叙怀坐在了一起,只是眼神依然落在对面的沈意羡身上,半点不曾移动。   看着三人之间明里暗里的气氛,沈家五老爷和五夫人相视一眼,都不敢说话。   而这边,沈叙怀看到桌上呈上来一道鱼头豆腐,伸手夹了一块鱼肉到沐禾凝的碗里,道:“禾凝,吃鱼。”   江南是沿海地区,海鲜极为丰富,许多水产类的美食是京城里不曾有过的,沈叙怀猜她没有吃过,便让她尝尝。   沐禾凝一笑,也借机夹了一筷子鱼到沈叙怀碗里,甜甜道:“王爷,吃鱼。”   两人这般浓情蜜意的动作让众人看在眼里,沈五夫人欣慰地叹了句:“从前替叙怀这孩子可惜,如今看到你们,知晓你们幸福,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高兴,老王爷和老王妃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满意的……”   而另一边,梁景尧在看到他们夫妻二人的举动后,心中一动,也不禁夹了一块鱼肉到沈意羡面前的碗碟中,道:“意羡,你也尝尝。”   桌对岸的沈意羡神色微怔。   片刻后,她身旁的男人看了沈意羡一眼,伸手替她将面前的碗碟往旁一推,目光淡淡地望向梁景尧。   “沈姑娘从不吃鱼,这位六殿下不知道么?” 第40章 新家   沈意羡的确不吃鱼。   她很小的时候吃鱼卡住了嗓子,从此就有了阴影,对这类的食物敬而远之。   她惊讶的是,顾庭居然知道这件事,这么了解她的喜恶。   她失望的是,相识多年的梁景尧居然不知。   不,倒也不是失望,毕竟沈意羡早已对他没有期望,只是自嘲罢了,这么些年她连梁景尧每日几时睡几时醒的习性都知道,没想到对方却连她不吃鱼这件事都不曾留意过。   其实这样的事情很有很多,只是如今沈意羡跳脱出这层关系,才看得更加明白。   这样看来,她及时止损,还真是一件明智的事。   沈意羡抬起眸子,微笑望着梁景尧,道:“六殿下,抱歉,我不吃鱼。”   梁景尧一时面色僵硬,看着对面女子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经是疏离不带有一丝温度,再不是从前满眼倒映着他的身影的女孩了。   他低头,心慌意乱地想要重新为她挑选一道喜欢的菜,可看来看去,却头脑一片空白。   他竟然一点也不知,她平日里爱吃什么。   梁景尧心中有一丝抽痛,愈发觉得以前的自己不是东西。他明白有些东西好像正在离自己慢慢远去,他想伸手挽留,却什么也留不住了。   而对面的顾庭却是熟稔地拿过了沈意羡面前的空碗碟,从善如流般的为她盛了碗红枣花旗参鸡汤,温声道:“沈姑娘,今日碧潭上风大,你亦吹了不少风,喝些汤暖暖身子,小心着凉。”   沈意羡顺从接过,含笑颔首道:“多谢顾公子。”   三人这一番动作看在眼里,沈五老爷和五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所谓的六皇子不过是个不懂得珍惜人的,而这眼前的顾公子才是真正值得托付之人。   五夫人热切道:“意羡,顾公子对你用心良苦,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呀。”   沈意羡捧着热乎乎的汤,道:“五婶,意羡知道的。”   五夫人满意地打量着两个孩子,越看越觉得像一对金童玉女。   这一幕落到梁景尧眼中,他的眸光又黯淡了几分,抬手仰头,将面前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沐禾凝偏头看着他,目光有些许担忧。   晚膳过后,天色已不早,顾庭告辞回家,其余各自回房。五夫人帮着在后院收拾出了一个厢房,给梁景尧借住一晚。   沐禾凝去看他的时候,只见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卧房中,一杯又一杯地举酒痛饮。   “你这是做什么?”沐禾凝瞪着他,夺过他手中的酒杯,骂道:“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在这醉生梦死的?”   “表妹,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被夺去酒杯的梁景尧趴在桌上,神色痛苦,“我知道我错了,我想求得她的原谅,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看我一眼……”   晚间沈意羡对他那副冷淡疏离的态度刺痛了他的心,他满腔的歉意和愧疚无处表达,只能躲在这里灌醉自己。   “这样就痛苦了?”沐禾凝冷脸:“你现在的痛苦不及意羡从前的十分之一。”   沐禾凝默默看着表哥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情绪复杂。   旁人可以指责他的无情与软弱,可他到底是自己的表哥,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她也不能看着他这般堕落下去。   她静静地端详了梁景尧一会儿,片刻后才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再回头的机会,与其想着弥补过去,不如睁眼过好现在。”   梁景尧与沈意羡之间纠葛数年,盘旋着无数的矛盾与对立,如今想要化解着实不易,且眼下沐禾凝瞧着,那顾庭公子对沈意羡是真的温柔体贴,无微不至,沈意羡也是铁了心打算放下过去,开始新生。   这样的情况下,让梁景尧再沉溺于过去,不是个好主意。   “表哥,多珍惜珍惜你身边的人吧。当初意羡在你身边时,你不懂珍惜,伤害了她:后来你娶了六皇嫂,她为你孕育子女,最后却死于难产:前段日子听闻你亲手选了宁远侯家的小姐为妻,又反悔拒绝了人家……表哥,不要再让别人为你的错误买单了,不是任何事情都有重来的机会的。”   所有人都在慢慢成长,只有她这位表哥还一直在原地踏步。   沐禾凝临走前道:“你若是心中还有意羡,就去好好跟她道个别,祝她幸福,然后回到你的京城中去,做好一个成熟靠谱的皇子。”   *   沐禾凝回到卧房的时候,沈叙怀正在净室里洗漱。   “回来了?他还好吗?”沈叙怀偏头问。   沐禾凝走到他身旁,淡淡道:“我也只能劝劝他,剩下的都要看他自己了。”   沈叙怀盥着手,口中“嘶”一声,语气有些不适:“若不是他是你表哥,我都想……”   “想什么?”沐禾凝斜睨他:“想揍他?”   沈叙怀笑了笑,不置可否。意羡是他唯一的妹妹,他这个做哥哥的从小不在她身旁,本就对她有所愧疚,如今看她为了个男人受尽委屈,自然心疼不满。   “你以为这事你没有责任?”沐禾凝凉凉道:“若是你担好了兄长的职责,从小陪伴在她身边,给她足够的爱和温暖,她也不至于在感情里走错了路,吃尽了苦。”   沈意羡当初会一头扎进这段没有出路的感情里,也是因为从小缺爱吧。   沈叙怀闻言,脸上也起了些沉思,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沐禾凝却忽然从身后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后背里,闭着眸子弯起唇角:“幸好你还在我身边,幸好我们都没有错过彼此。”   看到旁人的聚散离合,她才愈发珍惜身边的美好,也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嫁对了人,没有白白错付。   “我们真的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了吗?”沐禾凝抬头问他。   她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居然扔下了京城里的一切,跟她来到这千里之外的江南重新开始新生活。   “自然。”沈叙怀擦干了手,回头看她:“左右宅子都置了,明日我们一起去看看?”   想起那没有旁人打扰的新家,沐禾凝心中充满了期待,她点点头:“好。”   沈叙怀购置的宅子就坐落在沈宅的街对岸,也方便两家日后继续来往。   这座三进的宅子没有京城沈府大,但布局却极其精巧,既有精致的雕梁画栋,又有诗意的小桥流水,融合了南北方建筑的精华,设计倒极为巧妙。   “禾凝……”沈叙怀一路领着她道:“这里可能没有你从前住过的地方大,也没那么富丽堂皇,但是……”   他知道小姑娘是自小住惯了金屋玉床的,这冷不丁地要住进小小宅院,还怕她觉得委屈了。   没想到小姑娘倒是抬起了一张明媚的小脸,道:“我很喜欢。”   她觉得很满意啊,满院的假山长廊和亭台楼阁都是她喜欢的风格,从前住的府邸大虽大,可也不是没有住旁人,如今这小小的宅子才是他们完整的二人世界。   沈叙怀笑了笑:“那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修缮添置的?”   沐禾凝毫不犹豫道:“我自然是要一个衣橱房,嗯……还有一间书房。”   衣橱房是她走到哪里都需要的,若不然她那几十箱的漂亮衣裳都没地儿安置了,书房便是他们往后一起看书写字的地方。   “哦对了,前院还得建个武场,方便你偶尔练武。”沐禾凝突然想起来,也方便她有机会看他习武练剑时的英姿。   穿过甬道,越过正堂,便来到了后院,沐禾凝四处打量着道:“后院便引沟蓄池,养些鱼种些花吧。”   她几乎都能想象往后赏花喂鱼,扫雪煮茶的悠闲生活了。   她忽然感觉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滋润起来了,若是她早知道离开京城闲居江南的日子是这样美好,她早就求着他带她来了。   她后知后觉地回头看着那个男人,疑惑道:“我说这些,你就没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沈叙怀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递到她手心,“你是女主人,都听你的。”   沐禾凝接过了那把钥匙握在手中,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丝丝的。   这座宅子当初沈叙怀购置下来的时候,原是想着给她和沈意羡一起住的,只是没想到如今他自己也来了。   回到沈宅,沐禾凝去问沈意羡,“意羡,你还要继续住在碧落亭吗?还是跟我们一起搬进新家?”   沈意羡笑了笑,道:“我搬进去,岂不是打扰了你们夫妻俩的好日子?”   沐禾凝的脸红了红,沈意羡却回了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暗暗发呆。   寻常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儿家早已出嫁,她看着满眼幸福快乐的沐禾凝,心中也突然开始有了念头,想尝尝嫁为人妇,组成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滋味。   恰在这时,沐禾凝一回头,看见了在门口徘徊犹豫的梁景尧。   “意、意羡……我是来辞行的。”   梁景尧经过昨晚那么一激,自己又半醉半醒思虑了一夜,终于想通决定放手。   如果沈意羡和他之间注定没有结果,那他就及时放手,祝她幸福。   他已经耽误这个姑娘多年,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她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和满心珍视她的人。   沐禾凝看到梁景尧的模样,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悄悄地退了出去,给两人留下一个话别的空间。   回避下去,沐禾凝百无聊赖来到了五夫人的正房,花厅里几个女人正闲凑在一起聊着什么,五夫人跟前的是她膝下的几个女儿。   五房的小姐们跟沐禾凝的年纪差不多大,说起来也算是沈叙怀的堂妹,自小在地方长大的姑娘们心思也没那么复杂,对沐禾凝这个从京城里来的嫂嫂也十分友好。   五夫人看到沐禾凝,忽然有些疑问了:“禾凝看着和我的几个闺女倒是差不多大,只是不知生辰几何?”   沐禾凝答:“我是辛丑年八月初一生的。”   八月初一?五夫人眼眸一亮,惊讶道:“那不就是下个月及笄?”   经她这么一提,沐禾凝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及笄日就在下个月了。   及笄是一个女子生命中除了出嫁最重要的日子,从前在京中的时候沐禾凝还有过期待,父母都说过即使她出嫁了也会为她举办盛大的及笄礼。   没想到如今真的要到这日了,自己却是在异地他乡……   沐禾凝想着眼眶就有些湿润,她自然知道那日她入狱,疼爱她的父母都没有施以援手,可她还是觉得心中发酸。   五夫人看见小姑娘的模样,就知道她必定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家想亲人了,她当即道:“禾凝别怕,及笄礼五婶会帮你办的,一定不会让你留下遗憾,绝对让你在这江南金陵城里风风光光的。” 第41章 春|宫图   五夫人说着开始思索起来。   “及笄礼上的正宾,我去试试邀请江南织造家的江夫人,赞礼就由我亲自来负责,赞者可以让我们家这几个姑娘担任……哦对了,禾凝,你若是还有什么朋友,可以一并邀请过来。”   沐禾凝愣了一愣。   她现在在陌生的江南,便是从前相熟之人也都远在京城,哪有什么朋友呢。   五夫人似乎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又笑笑道:“无碍的,我会把金陵城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们全都邀请过来,再加上我们五房的这些姐姐妹妹们,及笄礼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   “只是……”五夫人说着,脸上忽然起了些犹豫之色,“这及笄礼的‘主人’,不知禾凝心中可有主意?”   及笄礼一般都是在女子未出阁之前办的,沐禾凝比较特殊,她是未到及笄就嫁人了的,所以及笄礼办在婚后。   可这样就矛盾了……及笄礼的主人一般都是府上的主人,也就是姑娘家的父母,如今沐禾凝已嫁入夫家不说,父母亲也不在身边,谁来做她的“主人”呢?   沐禾凝也有些犹豫了,沉吟了片刻,试探道:“那……不然让王爷来当吧?”   女子未出阁前依靠的是自家的父母,如今出嫁从夫,让沈叙怀来当她及笄礼的“主人”,也说得过去吧?   五夫人目光微愣:“这……王爷会同意吗?”   她说着转而安慰道:“没事,禾凝,若是不成,由我和五叔当你及笄礼的主人也行。”   沐禾凝回了房之后,和沈叙怀说了这件事,没想到他很爽快。   “可以啊,这有什么难的。”   她说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若不是因为我,这会儿你在京城定有个更盛大热闹的及笄礼,我如今在江南补偿你一个,还是能做到的。”   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日子,一个是及笄一个是出嫁,他能既做她昏礼上的新郎,又做她及笄礼上的主人,才更是一件幸事吧。   *   萧明灿是在及笄礼前两天到的。   沐禾凝没想到她会来,这是她从小最要好的姐妹,从幼时起便是闺中密友,那时候沐禾凝被家里惯得一副跋扈孤傲的脾气,旁的大家闺秀都不乐意和她玩儿,只有萧明灿。   说起来萧明灿也是同样被京城贵女圈孤立的女孩,因为她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不愿意学什么规矩礼节,反而喜欢跟家里人一块舞刀弄枪,平日里行事作风便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的,旁人嫌弃她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不愿意和她待在一起。   如此,两个被贵女冷落的女孩反而惺惺相惜,成了关系要好的朋友,彼此都觉得对方简单直接不做作,和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不一样。   直到去年,萧明灿跟随他的大将军父亲调任离京,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只是私底下一直有互通书信。   如今两人能在江南重逢,沐禾凝很是高兴。   萧明灿道:“我小姐妹的及笄礼,我自然是要亲自来参加了,你之前成亲我都没有赶上,及笄礼我总不能错过了吧!”   沐禾凝含笑,之前因为赐婚,她的亲事就比较着急,萧明灿当时在西疆没有赶上,也让她一直颇为遗憾。   这次在这异地他乡的及笄礼,能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身边,沐禾凝也是开心的。   说着,萧明灿忽然向屋里张望了两眼,问道:“你家王爷呢?”   沐禾凝抬眸:“干嘛?”   “自然是想看看他了。”萧明灿神色激动:“你都不知道当初听闻你嫁给他,我有多高兴。”   她是武将世家出生的女儿,从小便跟着父亲兄长学武练功,兴趣和心思也都在这上面,平日里不是看些兵法书籍,便是爱与人比武切磋,自然知晓这靖国鼎鼎有名的战神渊政王的威名。   她从小就对这位渊政王的事迹有所耳闻,听闻他天赋异禀,能文能武,年少时便在武功和军事上显露出出类拔萃的能力,又曾在边境驻扎十年统领军队,更是带兵上过战场无数回,打赢过多场战役,她早就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渊政王了。   萧明灿眼冒期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他可是我的偶像啊,我一定要和她切磋切磋。”   沐禾凝一头黑脸,望着她身后的男人道:“喏,你偶像来了。”   萧明灿一回头,便看见院外月洞下进来个穿着青色直裰的男人,他身形颀长,肩背挺立,气质如松,虽然看着有些英武硬朗的气势,但也难以和那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战神连上关系。   “你就是渊政王?”萧明灿打量着他。   沈叙怀望了望她,略一颔首。   紧接着,对面的女子便开始摩拳擦掌,摆出了要比武的架势,放声道:“吃我一招。”   沈叙怀未曾防备,下意识反击,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沐禾凝的好友,他不好对她用什么致命的招数,唯恐伤了她。   沐禾凝坐在一边,看着两人一言不合便开始打起来的架势,颇有些看好戏的感觉,只差没叫人在面前摆一盘瓜子。   沈叙怀并没有使出全身的功力,只轻轻松松和她对阵了两个来回,便对萧明灿放了水,让了她一局。   收手后,萧明灿有些不满:“堂堂渊政王,怎可轻易放水,是瞧不起我嘛。”   她好不容易能和自己的偶像对阵一回,还没过瘾呢就轻轻松松地赢了对方,这哪里像话。   沐禾凝见状也道:“你就和明灿好好比试一回吧。”   她说着不禁有些疑惑,她这好友究竟是为了她及笄礼回来的,还是为了要见沈叙怀回来的。   但很快的,为了满足两个女孩子的心思,沈叙怀接着继续与萧明灿对试起来,这回他不再放水得那么明显,只是也没用多么致命狠厉的手段。   几个来回后,萧明灿败下阵来。   “功底不错。”   沈叙怀评价一声,接着又提点她几句,告诉了她在出招和防守上的优缺点,还有今后可改进提升的方向,惹得萧明灿对他更是大为钦佩。   “你家王爷好厉害啊。”沈叙怀走后,萧明灿回到沐禾凝身边道,方才短短几句提点就让她收获颇丰,可见他的水平功力。   “不仅如此,在武力上的功夫也极为精妙,可见身子底也是非常深厚的。”萧明灿评价道。   若说她方才看见沈叙怀的模样还有几分怀疑,这几番对阵下来,她早已心服口服。   萧明灿说着,用肩膀捅了沐禾凝一下,忽然凑近了她,眼里似笑非笑道:“你家王爷,夜里在那事上……也颇为厉害吧?”   练武之人底子厚,在床/事上也天赋异禀,也不知道自己这娇娇柔柔的好姐妹,能不能承受得住。   沐禾凝瞧着她一双满含恶趣味的眼睛,却拧眸不解了,疑惑道:“哪样?”   萧明灿坐直了身体,有些不自然,眼神暗示道:“就那样啊……你知道的。”   沐禾凝继续疑惑:“我不知道啊。”   萧明灿气结,又激动又不敢提高声音,面容夸张道:“就是你们晚上在床上啊……不是说会有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吗?难道你都没有体会吗?”   她再直爽率真,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些话都是她从外人那儿听来的,眼下说出口也还是有些面红耳赤的。   她原以为自己这个好友已经嫁做人/妇,自然懂得她在说什么,可再一抬头过去,却见沐禾凝眼中依然闪着茫然无辜的目光。   “不会吧——”萧明灿后知后觉,捂着嘴巴惊讶地看她:“难道你们成婚都这么久了,晚上还是盖着棉被纯睡觉吗?”   不是吗?不然要怎样睡觉?   沐禾凝睁大眼睛迷茫地望着她,只是听到好友这样说,心里也隐约知道似乎不是这样。她犹豫半晌,问道:“你说的那样……是哪样?”   这就不好让萧明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她讲解了,她想了想,拍拍沐禾凝的肩膀,问道:“你出嫁之前,你母亲有没有给你塞过一个小册子?”   按理说,女儿家出嫁前一晚,母亲都会亲自给女儿说说这事的,还会塞给她一本春/宫/图让她自己琢磨琢磨,沐夫人不会没教过她吧。   看着萧明灿手中比划的模样,沐禾凝思索了会儿,出嫁那两日事多繁琐,她都有些忘了,记忆中母亲似乎是在她随身的行李中塞了个图册子,只是都不知道被她扔到哪里去了。   沐禾凝和萧明灿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库房中搜寻了一番。   幸好当日从京城来到江南,沈叙怀让人将她的大部分行李都收拾过来了,沐夫人塞给她的那本春/宫/图,也顺带着夹在某个箱笼的最底层一同运来了江南。   只是……翻看着这本小册子上奇奇怪怪的图样,沐禾凝的脸越烧越红了。   萧明灿在她一旁也有些不自然,惊叹道:“真是没想到,渊政王与你成婚都那么久了,你们居然还过着这么纯洁的夫妻生活……他年纪也那么大了,这事一点都不着急么?”   沐禾凝的目光在那些画着赤/裸又香/艳的图册上轻轻扫过,脑中又复杂,心中又震惊。   “夫君生活,要……要这般的吗?”   要那样赤/身/裸/体,做这些奇形怪状的造型和姿势,多难为情啊。   “当然了!”萧明灿奇怪地看着她,似乎是不理解好友为什么不明白这个,提醒她道:“只有这样,你们才算真正的夫妻,你才能为他诞育子嗣。”   要这样才能生孩子吗?沐禾凝更惊讶了,她一直以为只要成婚后男女睡在一起就会有孕,难怪她成亲到现在了也没什么动静。   沐禾凝摩挲了下那图册上的人物,神色有些怔怔的。   “明灿,”沐禾凝犹豫道:“你说……他为什么不对我这样啊?”   她不懂这些就算了,沈叙怀不会不知道,那为什么他们成婚都这么久了,沈叙怀还没有对她行真正的夫妻之事呢?   这下萧明灿有些迟疑了,试探道:“你们府上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妾室通房吗?”   沐禾凝摇摇头:“没有。”   这就奇怪了,萧明灿不解,难不成这渊政王还真是个洁身自好之人?只是这洁身洁得也太过了些,都是有妻室的人了,也不至于这么清心寡欲。   “可能他也不好主动,不如……你暗示他一点?”萧明灿提议道。   沐禾凝脸红了,又望了眼那让人面红心跳的册子,迟疑道:“这……我怎么暗示嘛?”   “你就说,”萧明灿帮她想着主意:“你想给他生孩子。”   “……”沐禾凝沉默。   这话她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萧明灿有些急了,看样子自家好友也是个脸皮儿薄的,两个都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要怎么才能更进一步嘛。   难不成……要她这个外人来暗示?   “禾凝,你们在库房做什么?”   两人正悄悄说着私话,沈叙怀不知从哪里寻了过来,在门外疑惑地望着她们。   沐禾凝吓了一跳,连忙趁不注意将那见不得人的册子塞到了一旁的箱子里,假装无事发生。   沈叙怀不曾留意,只道:“我让小厮在外头买了些金陵城里有名的特色点心,你和萧姑娘一起尝尝吧。”   沐禾凝面色不自然地点点头,笑了笑:“好、好啊。”   萧明灿看了眼这二人,心道还是要她来暗示几句才能推进一下关系。她想了想,突然笑道:“王爷对禾凝这么好,也不知将来有了小孩,会更偏心谁些?”   沐禾凝心头一动,惊诧地抬眸望着萧明灿,自然明白她这话意有所指。   紧接着,她侧过头,既紧张又期待地看向沈叙怀的反应。   门外的男人似乎是诧异了番,而后淡淡一笑,望着沐禾凝。   “我们家的小孩,只一个就够了。”   *   萧明灿离开之前,还在冲沐禾凝心急感叹。   “你们家这个王爷也太木头了,我都暗示到那个程度了,他居然还没有反应。”   “实在不行,你就趁晚上没人了,在他面前脱光,我就不信他一个正常的男人还能抵抗得住。”   晚间,沐禾凝一个人躲在净房中洗漱,耳边又响起了萧明灿的这番话。   让她脱光了衣服去勾引他,她是做不到的。   可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沐禾凝自己也心急,这样下去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啊。   洗漱过后,沐禾凝从净房中出去。   男人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单薄的里衣,斜倚在床榻上看书,目光沉静认真,面色柔和安静。   沐禾凝一愣,男人这副模样她已经见得多了,甚至还有几次见过他赤/裸上半身的模样,就是不曾见过他全身赤/裸,他连更衣沐浴都是避着自己的。   难道他真的不愿意和自己坦诚相待吗?   “洗好了?”沈叙怀余光注意到她,拍了拍床的里侧,道:“上来睡吧。”   他的声音干净澄澈,不带有丝毫情绪,沐禾凝想到了那春/宫图上的画面,她顿了顿,在脚踏上脱下鞋子,踩着床褥翻身上床。   在从男人身体上越过去的时候,她却不知怎的绊了一下,正好跌落在那副温热的男性躯体上。   沈叙怀的身子僵了一僵,他丢开书本,目光异样地看了过来。   旖旎的灯火下肢体相触,沐禾凝敛声屏息,鼓起勇气扯了扯男人胸前的衣领。   “其实……”她抬起一双满含情/欲的眸子,声音轻颤:“我们家的小孩,也可以不止一个的。” 第42章 青楼   沈叙怀闻言一愣,眸色似乎滞了一下。   沐禾凝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如小鹿般鼓动,攥着被褥的手心微微出汗。   他、他应该能懂她的暗示吧?   她可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沐禾凝抬起一双潋滟如水的眸子,期待着他的反应。   男人只是神色微微发怔,眸色里深沉看不出情绪,他望着覆在他身上的小姑娘。   女孩子只穿着一身单薄素净的里衣,趴在身上隐约可见娇躯曲线,微微松开的领口露出一小片洁白细腻的肌肤,刚刚洗净的面容如出水芙蓉般清透明亮,披散下来的鸦青色长发柔顺地垂在身下。   沈叙怀的呼吸微屏,神思有一瞬间乱了。   但很快的,他刻意将目光移开,一双长臂随意一捞,将身上的女孩子瞬间移到了身侧的床榻上。   “别闹,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他平淡如水的语气让沐禾凝心中一急,马上从床上不服气地坐起来,红着双颊气呼呼地看着他。   “我不小了!”   沈叙怀不再瞥她,将书捡起来,专注的目光又落回那上面的文字,漫不经心道:“那就等你长大了再说。”   “……”   沐禾凝气结,瞪着他一副清心寡欲,道貌岸然的的模样,心中来气,憋闷地躺回床上。   他难不成真实身份是个和尚?   自己都已经暗示到这个程度了,他还没有反应!   回回都说等她长大了,自己在他眼里怕不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吧。   小屁孩用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床晃得嘎吱嘎吱响,表达自己的不满。   *   翌日一早起来,沐禾凝心中还憋着气,想到自己昨夜求欢不成反遭拒,对沈叙怀就没有好脸色。   五夫人过来找她挑选及笄礼那天要穿的吉服,沐禾凝也心不在焉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夫妻做这事都水到渠成,轮到自己反而就怎么也不行呢?   可曾有哪对夫妻的夜生活如他们这般艰难的?   她想着,便小心翼翼掀眸望了眼五夫人,印象中五夫人和五老爷夫妻之间也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不知道他们在这事上是怎样的。   沐禾凝反应过来,瞬间晃了晃脑袋,脸颊烧红起来。   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啊……   送走五夫人后,沐禾凝心急如焚盼了一早上,终于把萧明灿盼过来了。   她马上迫不及待地给萧明灿讲了昨夜的经过,心中还颇为不忿,激动道:“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萧明灿听了,则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眼,“哦”了一声语气了然:“我懂了。”   沐禾凝定神:“什么?”   萧明灿神秘道:“他肯定是嫌你没有吸引力。”   沐禾凝疑惑:“什么吸引力?”   “就是……”萧明灿说着,在胸前笔划了两下,暗示她道:“——就是那种对于男人的吸引力啊!”   沐禾凝看着她在胸前做出的动作,忽然顿悟,立即证明自己似的挺起了胸膛,妄图给她展示一个傲人的曲线。   “我有啊!”   萧明灿凉凉地白了她一眼:“你这别说渊政王了,就连我也没什么兴趣。”   沐禾凝瞬间泄气下来。   萧明灿分析道:“渊政王怎么说也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环肥燕瘦莺莺燕燕没见过,你这……”   她说着瞥了眼自家好友,啧啧两声:“确实寡淡了些,没什么情调。”   沐禾凝丧着脸:“那怎么办啊?”   她从来都只是听说夫妻间举案齐眉,恩爱不疑的,也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夫妻情调啊。   “……什么是情调?”沐禾凝凑近萧明灿问,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这……”萧明灿一杯水差点从口中喷出,她自己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她能懂什么。   “这方面的知识我是不曾涉猎,不过……”她忽然靠近沐禾凝的耳边,轻声道:“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让你好生学学。”   “什么什么?”沐禾凝顿时来了兴致。   萧明灿不语,神神秘秘地带着她出了府。   金陵城里的白天热闹非凡,街市上人声喧闹鼎沸,萧明灿却像是极其熟悉路线似的,七拐八拐带她绕过了几个街巷,停在了一幢艳粉的楼亭前。   沐禾凝望着那装饰得暧昧露骨,满门飘着脂粉香,回荡着女子轻浮笑声的楼宇,有些迟疑了。   “这是——青楼?”   萧明灿咳咳两声,说起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可因为总在男人堆里混,竟也跟着他们出入过几次烟花之地,自然也知晓这里头的奥妙。   “你瞧瞧,这外头的男人,上至高官权臣,下至平头百姓,都爱往这脂粉楼子里钻,是为什么?”她凑近沐禾凝,小声道:“自然是因为……这里头的女人,个个都是能勾人的妖精。”   勾人的妖精。   沐禾凝有些害怕了,她犹豫地看了眼那香艳放纵的青楼,回头小声道:“……还是算了吧。”   她再怎么说也是高门贵族调|教出来的嫡女,自小学的也是大家闺秀的明礼知节,让她去这窑子里头参观取经,她是厚不下这个脸皮的。   “别呀。”萧明灿拉住了她,坏笑道:“这里头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进去看看嘛。”   沐禾凝就这样,一半被萧明灿拉拽着,一半由着自己的好奇心,进了这间青楼。   江南地靠口岸,各地来往人多,民风也十分开放,这里的青楼不仅有男人的乐子,也同样做女人的生意。   金陵城里就有不少富商之女或者有钱的阔太太,私下里来青楼找些俊秀听话的小倌,寂寞之中聊以慰藉。   因此沐禾凝和萧明灿这两个女儿家一进来,在宾客中倒也不算太瞩目,倒是鸨妈妈看见二人的来头,眼前一亮。   这两女子容色气质皆是不凡,身上穿戴也都是上好的材料,必然是家底丰厚、出手阔绰的。   见来了大主顾,鸨妈妈自然热情,连忙上前道:“两位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们怡红院里什么都有,必定能满足二位的需求。”   萧明灿随即道:“要楼上最好的包厢。”   沐禾凝顿时偏头看她一眼,怎么,自己这好姐妹好像还挺懂的?   鸨妈妈则明白了,楼上最好的包厢,必定要配最好的小倌作陪,这两位女客果然是大有来头。   她笑着点头,招呼两人上楼:“马上为二位安排。”   二楼雅致的厢房中,沐禾凝和萧明灿相对而立,房门紧闭之下,耳边也依然充斥着周围男女各色的调笑嬉戏之声。   这……就是所谓的情调么……   沐禾凝有些紧张地握了握茶杯,抬起眼眸打量着四周。   樱粉色的珠帘之下,墙壁四处都挂着令人面红耳赤的香艳春图,只是这些比起家中那本要更加露骨,更加大胆。   那些奇形怪状的姿势和造型,她只看上一眼便羞得低下头。   房中还摆着些奇奇怪怪的道具,有通透碧绿的玉质粗壮物体,还有状如蚕豆的小铜珠,她不晓得那些是什么。   眼神四顾间,房门被轻轻叩开。   一位面容清秀俊敛的男子端着酒盘进来,他的衣着薄如蝉翼,隐约可见精瘦的身形,行走间飘荡着香气。   “两位姐姐,请慢用。”   男子唇红齿白,说这话的声音也细细柔柔的,沐禾凝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男子眼中,却惹得对方身体倾靠,热情道:“姐姐可需要服侍?”   “啊……不必了。”沐禾凝断然拒绝。   这小少年管自己叫姐姐,也不见得真比自己小吧。   男子却面不改色地低下了头,为沐禾凝斟一杯酒,举杯道:“姐姐是头回来吧?别客气呀。”   ……她也不是在跟他客气啊。   沐禾凝动作僵硬地看着那杯酒端起在了自己嘴边,她不自然道:“谢谢啊,我、我不喝酒。”   “这个酒没有后劲儿的,只是甜甜的饮品,姐姐不妨尝尝?”少年依然坚持举杯在她嘴边,目光期待地望着她。   被那炙热浓烈的目光注视,沐禾凝脸颊微红,她本就是容易被美色沉迷的人,这会儿看到少年一张秀净的小脸横在自己面前,也有些迟疑了。   她稍稍倾头,顺着少年托举杯盏的动作,尝试着用唇微微沾了口那酒。   恰在此时,房门被“啪”的一声用力踹开。   紧接着是外头鸨妈妈着急的声音:“哎!这位爷,您不能进去,这里头有客人的——”   沐禾凝品酒的动作一滞,抬眸望去,就见那个本应在自家府上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厢房门口,正怒气冲冲看着自己。   “沐禾凝,你胆子大了?”   沈叙怀威严的眸光一扫,沐禾凝吓得立刻推开少年,“唰”的一下从椅上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忐忑道:“不是、你听我说……”   男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流星走进来拽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往外拖,紧扣着她的手腕十分用力,丝毫不容许她挣扎。   “哎?你们……”   身后是愣住的鸨妈妈、少年和萧明灿。   沈叙怀的步子迈得很大,沐禾凝几乎是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她忍着发红发痛的手腕,在后面急道:“你听我解释啊……”   这一路却是不由她解释,直到拽她回了府上,沈叙怀才狠狠放下她。   男人周身压着一股冷冽,二话不说将沐禾凝甩回了卧房,房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关上,他的吻顷刻间落下来。   沐禾凝被挤压在门后,男人双臂扣着她,几乎不容她动弹,那落下来的吻毫无章法,只带着他的压制不住的怒意。   “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去青楼!”   短暂的呼吸间隙,沐禾凝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咬牙切齿,声音隐隐不虞。   “我……”   小姑娘手背在身后,无力地攥着裙角,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男人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后,唇畔轻抵着她的耳垂,惹得她战栗连连。   藏于身后的手腕忽被交叉扣在头顶,沐禾凝惊呼一声,紧接着察觉到下摆的一片冰凉,她心跳如鼓,双目闭紧,羞得别过了脑袋。   就在指尖即将勾上前襟之时,沈叙怀抬眸看见了她难耐的神色,手上的动作顿时一滞。   须臾间,眸光渐渐恢复清明。   周身被勾起的那团烈火不知何时熄灭下去,男人若无其事放下了她的双臂,敛眸将她的衣角整顿如初。   沐禾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目光茫然地看着他。   沈叙怀眼眸一抬,定定地看着她,启唇道:“再有下次,不放过你。” 第43章 我长大了   八月初一,是沐禾凝的及笄礼。   有了当日昏礼的经验,这一回沐禾凝提前一晚早早休息,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及笄这一日醒来便精神蓬勃的。   甘棠带着外头请来的妆娘来给她梳妆,她自从出嫁后一直都是妇人髻,今日才又特意梳回闺中少女的发髻,以搭配及笄典礼。   铜镜中的她一身正红的繁复金丝穿花吉服,鸦青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间一点灼人的朱砂,双目濯濯凝润似水,朱唇饱满而红艳,一颦一笑都是风情韵味。   沐禾凝愣愣地摸着自己的脸颊,神色恍惚。   上一次这样大妆还是成亲那日,虽然才过去大半年时间,可看着自己身上的气质却觉得变了好多。   成亲那日是从少女变成人妇,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变化。可今日及笄才是她真正从小姑娘走向成年,这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成长变化。   犹记出嫁那日,一整天都是沐夫人陪在身边,帮她梳妆换衣,安抚她提点她。还有父亲,在她临去上花轿时也流下了难得的眼泪。   如今自己这同样重要的日子,没有父母陪伴在身边,见证着自己的成长,沐禾凝还是觉得有一丝遗憾,垂下来的目光落寞孤寂。   即使当时入狱,两人的态度曾让她有过心寒。   但很快的,沈五夫人的到来给了她一些安慰,沈五夫人给她送来了一会儿要用的冠笄、冠朵和珠钗。   “这些可都是王爷准备的。”   沐禾凝定睛望去,方盘中蒙着的帕子揭开,上好的赤金与翡翠宝石打造而成的一套莲花状冠笄和冠朵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分外绚丽夺目。   “这是王爷准备的?”沐禾凝惊讶,她竟不知沈叙怀什么时候背着她做了这些。   “正是。”沈五夫人含笑道:“这可是王爷托了在江南的西域商人在域外买到的,靖国可没有,天底下的独一份,王爷对你的及笄礼是上心了,只是不让我提前说。”   沐禾凝摸着那耀人的冠笄和冠朵,目光中的喜悦自不用多说,心中也暖暖的。   梳妆准备好后,到了吉时,沐禾凝被搀扶出去。   今日的及笄礼是在新府邸办的,沈五夫人一手操持,果然规模盛大,府邸上下四处张灯结彩,锣鼓喧阗,气氛比之她当初成亲也不逊色多少。又因为她是京城而来的渊政王妃,身份贵重,金陵城里的官宦贵人也愿意卖她这个面子,凡是沈五夫人下帖子的人家,几乎都来见证她的及笄礼了。   邀请来做正宾的江南织造家的江夫人,也是地方有名的名门望族,执事便由萧明灿、沈意羡和几个沈家的姑娘一同担任了。   在由正宾插笄之前,沐禾凝先要由沈叙怀这个及笄礼的“主人”为她梳头戴簪。   沈叙怀今日难得穿了身朱红的锦袍,沐禾凝很少看他穿这样明亮的颜色,上一次这样穿也是在成亲的时候吧,衬得他整个人都鲜活了几许。   沈叙怀手执篦子,轻轻从她的发根顺到发尾,随后又从执事呈上来的珠钗里,选了最漂亮的一支给她戴上。   他看着这个女孩从稚嫩到成年,心中仿佛与有荣焉,启唇问道:“喜欢吗?”   “喜欢。”沐禾凝含笑摸了摸那支珠钗。   她打量着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看见他笑得眉目清明,心中忽然起了很强烈的念头。   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做一件自己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她要把他们俩之间那些没有完成的,全部都完成了。   做一对真正名副其实的夫妻。   随后,在宾客的注目下,江夫人盥手,从旁的匣子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赤金莲花冠笄,点缀在沐禾凝的头上,同时说着一串祝福之语。   “今选吉日,元服始加。放弃顽性,宜国宜家。修德益寿,祥瑞永嘉。甘醴醇厚,嘉荐小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德,寿考不忘。 ”   插笄顺利完成,随后是回屋换一身笄服,再回到前院聆训,一整套流程下来,及笄礼才算真正完成。   到了晚间,沈叙怀将那些宾客一一都送走之后,才回到房中,看见屋里的女子手执一盏酒壶,正笑意盈盈望着他。   “想喝酒?”沈叙怀挑眉。   “想和你一起喝。”沐禾凝眨了眨眼睛。   沈叙怀眼眸一抬,坐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那你可喝不过我。”   “那就来试试啊。”沐禾凝上着妆的面容笑得灿烂耀眼。   要让清心寡欲的沈叙怀迷失神智,不靠一些酒精是不行的,她必须要将他灌醉。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酒量是断断喝不过他的,要跟他硬拼,怕不是还没灌醉他,自己就先倒下了。   于是她特意准备了一个别致的酒壶,这酒壶里有个开关,一边是正正经经的烈酒,一边只是没有味道的清水。   烈酒是为他准备的,清水是自己喝的。   她为了今夜将他灌醉,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来,王爷,我敬你,多谢你今日做我及笄礼的‘主人’,为我准备冠笄冠朵。”   沐禾凝高高举杯,在他面前展颜而笑。   沈叙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倒是爽利地喝下那杯由她斟的酒。   “这酒劲儿还挺大。”   喝下两三杯之后,沈叙怀察觉到口中的那股火辣,他抬眸看着沐禾凝却是若无其事的,面上并没有酒后的酡红和醉意。   “你也少喝些,这酒喝多了不好。”   沈叙怀劝说两句,沐禾凝却不理会他,继续斟酒举杯:“这一杯继续敬王爷,多谢成亲以来对我的照顾。”   沈叙怀捏着酒杯笑了:“难不成你想将我灌醉啊?”   沐禾凝心头一动,举起的酒杯晃动两下,不依不饶道:“我敬你酒,你到底喝不喝嘛?”   “好好好。”沈叙怀无奈,只得又应了下她敬的这杯酒。   一晃十几杯下肚,饶是他再好的酒量,这会儿也有些面色发昏了。   视线凝成一团,沈叙怀将酒杯推开,语气间带了些醉意:“不、不行了……”   沐禾凝见状心中窃喜,终于等到这一步了,她连忙起身上前,将男人从桌上扶起来,带着脚步虚浮的他往床榻上走。   到了床边,沐禾凝忽然一把将他按下去,抵在柔软的锦被之中。   男人双目迷离,神色发沉,沐禾凝一边青涩又笨拙地吻着他绯红的面颊上,一边单手胡乱解着他的腰封。   该死,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难解,怎么弄开的?   沐禾凝有些急了,落下来的吻也变得毫无章法,摸索了半晌,就在她终于找到门路,将腰封松开的时候,一双大手忽然扣在了她的腕上。   “禾凝,你在做什么?”   沐禾凝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却见身下的男人不知何时恢复了清醒的神色,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   “我……”   她忽然有些做贼心虚般的忐忑,顾左右而言道:“我看你喝醉了,想帮你宽衣入睡啊。”   说完,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后知后觉睁大眼看他:“你骗我?”   他明明没有喝醉,却在自己面前装作一副醉了的模样,等着看她的动作。   “你以为我酒量那么差的?”沈叙怀眸色深沉地望着她:“还真以为能把我灌醉?”   他早就发现那酒壶的不对劲了,喝下去那么多杯她都能面不改色,绝对是先前做了手脚。   他说着语气低笑起来,问她:“你想干嘛?”   沐禾凝几乎尴尬到不能自已,自己准备好的动作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早就发现自己的那点儿心思。   事已至此,她干脆将计就计。   眼珠转了几转,沐禾凝媚笑两下,一手撑在锦缎堆里,一手勾上他的腰际,三两下将那缠绕的东西给解决了。   动作之间,她感觉到男人的呼吸急促了几许。   沐禾凝趁热打铁,重新将吻落回他的唇上,咬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   “夫君,我长大了……”   以前他总说自己年纪小,是个小孩,可今日已经是她的及笄,从今儿起她便成人了,他不能再拒绝她了吧。   沐禾凝一边在他的耳畔呵气如兰,一边抬起一双潋滟的眸子看他。   男人的瞳孔变得愈发幽深,眸色不明地盯着她,语气低沉:“哦?哪儿长大了?”   沐禾凝俏皮一笑,按着他的手抵在某处,感受着她扑通扑通的柔软心跳。   “你猜。”   这话像是启动了某个开关似的,身侧男人忽然眸光一紧,沉寂片刻,旋即反客为主地拥紧将她按在身下。   位置的骤然变动让沐禾凝有一瞬间的失措,一面是柔软的锦缎堆,一面是坚硬的胸膛,空气之中纵火燃情。   她心跳如鼓,紧张地闭上双眼。   带着些温热酒味的吻从她的眉心一路下沉,留下或浅或深的痕迹,小姑娘粉眉轻蹙,檀口微张,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毛孔的每一丝触觉都被无限放大。   “这回,可容不得你后悔了。”男人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沐禾凝一愣,她后悔什么?她窃喜还来不及,反正是让她得逞了,虽然过程意外了些。   衣襟脱落,帐幔放下,红烛照耀下映出两人起起伏伏的身影。   ……   初秋的晚风总是凉的,吹得窗纸咯咯直响,隐约伴着些呜咽难捱的哭啼。   甘棠守在门外,足足等了几个时辰,才听到传唤要水的声音。   她进去的时候,王爷已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里衣,清俊的面容上含着些浅浅的笑意,好似餍足后的神清气爽,自家王妃半昏半睡躺在床上,锦被胡乱搭在身上,透着些斑驳的痕迹,可见方才的激烈。   甘棠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低下了头。   屋里一片泥泞,满室情糜气息,甘棠备好水后,特意开了一扇窗通气。   沈叙怀将虚弱沉睡的沐禾凝抱进净房。   沐禾凝躺在浴桶中,双腿早已酸软无力,任由男人替她清洗。   “后悔了?”   她睁开眸,看见男人捏着自己的一只细足,望过来的眼神似笑非笑。   沐禾凝摇摇头,回想着方才他那般大刀阔斧的动作,唇上带了一丝苦笑:“没有。”   “我就是在想……”她眼珠一抬,看到对面忽又欲念浮动的眸子,顿时心觉不好,翻身爬出浴桶。   “旁人说的练武之人底子厚,可能是真的……啊!”   屋中动静又起,浴桶中的水花洒了满地,那扇被甘棠打开透气的窗户,终究又被关上。   这一晚对于沐禾凝来说,很长,很长…… 第44章 不让你一个人   屋里的动静闹了大半宿,最后沐禾凝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睡过去的。   失去意识前,她只记得自己欲哭无泪,心想这饥渴了二十多年的老男人,真不是那么好惹的。   翌日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沈叙怀早就不在了,沐禾凝在宽大的床上翻了个身,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却不小心抻动了还酸痛着身体,四肢无力。   萧明灿不知何时悄声进了屋,眼瞅着床上的一片凌乱,和女子身上青紫的痕迹,嘴里啧啧道:“你们这昨晚动静不小啊?”   沐禾凝面上一红,锦被往上拢了拢,遮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小声否认道:“……哪有。”   “没有吗?”萧明灿脸上一副质疑的表情:“那我昨夜听到的嘎吱嘎吱的动静是哪来的?”   昨天她参加沐禾凝的及笄礼,晚上也歇在了府上偏院里,自然是听到了他们屋里的声音。   沐禾凝又闹了个大红脸,想到他们昨晚的动静被好友听了去,就窘迫不已。她别过脸去:“是昨夜风太大了……窗户吹得。”   “真的吗?我不信。”萧明灿继续质疑:“那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叫声是哪来的?”   那……自然是自己情到浓时忍不住发出来的声音。沐禾凝红着脸不肯承认,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听错了,是外头猫儿在叫。”   “哦?真的吗?”萧明灿一步步逼近,倏地扑到沐禾凝的床上,“那让我来看看这只猫儿!”   沐禾凝尖叫一声,被萧明灿挠着痒,两个人在床上滚成一片。   “说真的说真的,”萧明灿不闹她了,躺在她身边认真道:“是什么感觉?你和我说说呗。”   她虽然对这事有所耳闻,但怎么说也是个未婚姑娘,自然好奇又心痒。   沐禾凝怎好意思和她描述,不理会她:“你以后就知道了。”   萧明灿不依不饶摇晃她:“你就和我说说嘛。”   沐禾凝还是不说:“你想知道,上回青楼里那个小哥哥就不错啊?”   萧明灿嘴一撇,翻过身,“他才不是我想要的模样。”   沐禾凝好奇了:“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萧明灿枕着双臂,眼睛发亮地看着头顶的承尘,道:“我喜欢的人,肯定是要能打得过我的,让我心服口服的人。”   沐禾凝闻言不以为然,哪有哪个女孩挑夫婿是以武力相较的。   且萧明灿出身武将世家,又从小跟在她爹和兄长身边耳濡目染,这天底下能打得过她的男人屈指可数吧。   沐禾凝和萧明灿闲聊了一会儿,待到了午时,萧明灿便回房用午膳去了。   甘棠进来问她要不要摆膳,沐禾凝还不饿,依然躺在被窝里赖着。   沈叙怀到了午时才回来,月白色的直裰沾了一身冷气。   “你出去了?”沐禾凝问他。   沈叙怀“嗯”一声,褪下披风坐到床前来问她:“怎么还不起来用膳?”   “我还不……”   那个“饿”字还没说出口,男人一双粗糙的大手就轻车熟路地探进来,准确地找到位置,轻拧了一把。   沐禾凝“啊”一声轻叫,捂着被子连连后退。   昨晚的痛意和印记都还没消呢,他又来闹她。   为防止眼前的人又化身大尾巴狼,沐禾凝连忙掀了被子,起身更衣梳洗。   甘棠进来在屋里摆了午膳。   沐禾凝舀了口汤,随口问他:“你早上出去干嘛了?”   男人挽起衣袖盛饭:“去拜访了江南盐运使,又去码头见了几个本地商人,我手头上有几个江南的丝绸铺子,正好同他们做几笔生意。”   沐禾凝扒饭的手一顿,抬头看他:“你要做生意?”   沈叙怀淡淡的“嗯”一声,往她碗里夹了块肉,抬起来的眼眸似笑非笑:“不然怎么养你?”   沐禾凝却没笑,绞着筷子心中五味杂陈,靖国当朝重仕轻商,商人被视作最末等,他本应该是京城权倾朝野的异姓王,却来到了这江南之地做起了商人的买卖。   可她也知道,沈叙怀从宫里辞了官,跟她一起来到江南,便再也没有俸禄了,江南这边的日子生活需要开销,京城里那一大家子他也不可能撒手不管。   若要长久发展,也只能做些买卖生意。   沈叙怀见她的样子,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手上有京城的人脉,做些皇家的生意赚点钱不成问题。”   沐禾凝当然知道他有把握,不管他是做武将带兵打仗,还是做文官经才治世,都可以出类拔萃,更不用提这区区买卖生意了。   可越是这样,沐禾凝就越觉得自己跟他比起来好像一点用都没有,自己什么都不会,无论是管家治宅还是女红刺绣都十分抓瞎。   也怪她出阁之前被沐父沐母娇宠得太厉害了,两人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做,也从不曾教她什么,他们只是说:“我们凝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这些事以后自然有人替你做,不必考虑这些。”   她现在想起来,才后悔自己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才能。   沐禾凝咬着唇边的米粒,犹豫问道:“王爷,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没用了啊?”   沈叙怀似乎是有些惊讶,问:“为什么这么讲?”   沐禾凝慢慢道:“我就是觉得,跟你比起来啊,我好像什么都不会,我不像意羡那样有才华,也不像明灿那样会武功,更不会大家闺秀都会的琴棋书画、女工管家……”   “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单纯无知,识人做事都不够成熟,很多时候出了事情也是你在帮我解决,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离开你了要怎么办……”   沈叙怀闻言,缓缓放下了筷子,眼里闪过沉思,最终道:“我不觉得单纯是一件坏事。”   “一个人能始终保持单纯,必定是有人一直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能够让她一直生活在纯净美好的坏境中,我觉得这是她的幸运。”   “禾凝,曾经你是这样一个幸运之人,你的父母将你保护得很好,才让我看到了一个可爱纯稚的姑娘。我自然也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之后,接替你父母的担子,继续护你在羽翼之下,让你能继续做纯稚天真的小王妃。”   他说着鼓励道:“不要有心里负担,旁人会的东西你不一定会,但你拥有的东西旁人也不一定拥有。”   沐禾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仍犹豫道:“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了要怎么办……”   “那我就努力点,争取死在你后面,不让你一个人。”沈叙怀保证道。   沐禾凝被他这副认真保证的模样逗笑了,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她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可得多吃点,多多强身健体,我们之间可有十多年的差距呢。”   “遵夫人之命。”沈叙怀微笑吃进她添的那口菜。   沉默了一会儿,沐禾凝又问他:“那你下午还出去吗?”   沈叙怀点点头:“还要去一趟码头。”   “那我和你一起去。”沐禾凝道,她来金陵城也许久了,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所谓的人间天堂她还未曾好好欣赏过呢。   沈叙怀却抬起头,叮嘱道:“你最近最好不要出门。”   “为什么?”   沈叙怀放下筷子,望了眼窗外,神情有些凝重:“天冷了,听闻宁国内部开始动乱,边境也不太平了,最近不少流民难民甚至异域之人流入江南,外头也十分混乱……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出门了。”   沐禾凝听着有些害怕:“不会出事吧?”   往年她在京城时,既是天子脚下,又贵为官宦之女,对这些外头的战乱十分不敏感,反正出了事也轮不到她来抗,她自然一心只顾自己的骄奢安逸。   可如今夫君是边境战场归来的武将,又曾听闻他讲过战乱伤亡的惨状,心中自然也起了担忧与悲悯之心。   沈叙怀摇了摇头,政事的敏感让他觉得不太乐观,可他不想让眼前的女孩担忧,只道:“左右暂时波及不到金陵,咱们且安心待着便是。”   *   用过午膳后,沈叙怀又出了门,沐禾凝一个人待了会儿,去对面的沈家祖宅见五夫人。   五夫人正在屋里核对着单子,见她到来,笑道:“禾凝,你瞧,咱们家今年的喜事还真不少,刚忙完你的及笄礼,这怕是又要办喜事了。”   沐禾凝疑惑道:“什么喜事?”   “自然是意羡和顾公子的喜事了。”五夫人笑道:“两个孩子处得好,意羡已经同意这门婚事了,再过两天顾家就该派人来下小定、立婚书了。”   “这么快?”沐禾凝惊呼。   “哪里快了?”五夫人睨她:“意羡过了年也十九了,顾公子追求她也有两三年了,眼看着终于要修成正果。”   沐禾凝想想也是,沈意羡从前因为梁景尧已经耽误得够久,如今终于愿意接纳他人,是件好事。且顾庭那人她也是瞧过的,是个可靠之人。   如此,她便也有些着急要为沈意羡准备添妆了,她和沈叙怀作为沈意羡的兄嫂,这门亲事必然要亲力亲为,不能让唯一的妹妹出嫁时失了风头。   告别了五夫人后,沐禾凝匆匆忙忙回府,准备回去清点库房拟单子。   沈家祖宅距她的府邸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沐禾凝一路走来,的确发现了些沈叙怀说的异样。   往常巷子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个行人或马车经过,可这会儿她发现,巷子四处卧着不少流浪汉,身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那模样像是从外地逃难来的。   难道外头真的开始不太平了?   沐禾凝想了想,走到自家门口,还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正裹着单薄的衣裳在房檐下躲风。   男孩瞧见沐禾凝停驻的足迹,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那沾着污垢的面颊之下不难看出一副精致俊秀的五官,还有暗藏光辉的瞳眸。   也不知是男孩的可怜刺痛了沐禾凝,还是那副清秀的面容打动了她,她回头对甘棠道:“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给这孩子施点。”   甘棠应了声,吩咐了下去。   回到府上,沐禾凝取了钥匙开库房,清点了从江南带来的物品,又仔细核对了一边单子,琢磨着要给沈意羡出什么嫁妆。   甘棠从外面回来:“门口那个小孩走了,我们给了他一些糕点还有几件干净的衣裳,他只要了些糕点,还让我对王妃道声谢。”   沐禾凝闻言一笑:“他倒是个有志气的。”   甘棠却迟疑道:“听他口音好像不是本国人。”   “他都那样了,还在乎是哪国人吗?”沐禾凝漫不经心,左右是漂泊无依的难民,四海为家。   只是她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些难民,会选择逃难来江南?”   甘棠猜测道:“江南地处沿海,南北交汇,自然很多各地人来往,又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他们也是想着在江南乞讨和赈济都宽裕些。”   沐禾凝懂了,放下单子起身打开窗户,外头暮色四合,天色渐沉,初秋的晚风摇晃着树枝,发出呼呼的萧瑟之声。   似乎真的有转凉的迹象了。 第45章 见色起意   沈意羡的亲事办在十月的第一天。   沐禾凝拟了库房的单子给沈叙怀看,询问他:“意羡出嫁,我们准备什么嫁礼合适?”   沈叙怀只是淡淡扫了眼,而后道:“你不必操心,我已经准备好了,一百三十八抬嫁妆不会少的。”   沐禾凝睁大眼:“你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准备的,她竟一无所知。   沈叙怀笑睨她:“不然你以为我这个兄长是白做的吗?”   沐禾凝撇撇嘴,亏她先前还思索了好久呢,她又低头扫了眼单子,自言自语道:“那我也得准备自己的那部分,给意羡添添妆吧。”   沈叙怀垂眸喝茶,补充道:“你的那份我也一并备好了。”   沐禾凝闻言再次惊诧,他何时考虑得那么周到,在不知不觉间连同她的都一起准备了?   她这嫂嫂做的,合着这门亲事,根本不需要出什么力啊!   沈叙怀看见她的样子失笑,揽过她:“你自己的那些嫁妆就先留着吧,那也都是沐国公沐夫人给你的,沈家不需要你出这份力。”   沐禾凝依偎在他的怀中嘟嘴喃喃:“亏我还操心了那么久,原来什么力都使不上……”   沈叙怀察觉自己似乎是有些越俎代庖了,他笑笑,嘱咐道:“你若有心,替我在成亲前多陪陪意羡就好。”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算不上称职的哥哥,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有沈叙怀这个做兄长的出了嫁妆,再加上沈家五老爷和五夫人两位长辈的份儿,沈意羡的这场亲事在江南办得也是风风光光。   沈意羡从沈家祖宅出嫁,亲事自然也是沈五夫人亲力操办,沐禾凝也在一旁给沈五夫人打下手。   从前她在沐家时,沐夫人不曾教过她掌家治宅,操办宴席,如今跟在五夫人身边,倒是也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   从一大早起来,她便忙着开席迎宾,待到前院宴席井然有序的开始了后,她又去新房陪沈意羡梳妆换嫁衣。   铜镜前的女子穿着大红色烫金刺绣的凤凰锦袍,乌黑长发高高挽在头顶,冠上细密红色宝石的赤金凤凰头冠,精致完美的妆容装点着绝色的五官,挑着眼尾的瞳眸熠熠明亮,朱唇点降而红。   第一次看沈意羡穿这么明艳似火的颜色,以及这样夺目绚烂的妆容,沐禾凝的眼中闪过惊艳,果然女孩子在成亲当日是最漂亮的。   沐禾凝目光一扫,看见沈意羡的面前放了只巨大无比的黑漆木箱,她不禁疑惑道:“这是什么?”   沈意羡的神色也有些发怔,半晌才道:“是京城里的人送来的。”   京城里的人?   沐禾凝有所警惕,不会是梁景尧吧,她不曾告诉梁景尧今日沈意羡成婚的事情,可他是皇子,这种事也瞒不过他。   “听说是他送来的成婚贺礼。”   沈意羡说着,也弯下身子,同她一起打开箱子查看,好奇里头的是什么。   上了锁的木箱用钥匙打开,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沐禾凝所猜想的什么金银珠宝,反而只是一些文书字画之类的东西。   沈意羡却很惊喜,从箱子中一样一样捡来看,几乎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前朝大师陆氏所作的风雪山居图,真迹似乎已经流失很久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这是七墨阁打造的顶级文房四宝,听说全天下不超过三套,重金难求的……”   “这是几位名家大师的字帖,我求了好久不曾求到……”   沐禾凝了然,沈意羡不是那等喜欢金银俗物之人,她更爱才惜墨,梁景尧的这份贺礼也算是投其所好。   “表哥有心了。”沐禾凝叹了声。   沈意羡看完所有的东西后,小心地将那箱子锁起来收好。   吉时将至,沐禾凝取出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喜帕,盖在沈意羡那张明媚的面庞上。   一贯从容的沈意羡突然变得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攥上胸前的衣襟。   “禾凝,”沈意羡突然在盖头下拉住她的衣袖,问道:“你当初嫁给我哥时,可有紧张?”   沐禾凝一愣,脑海中自然也想起那日同她一般出嫁时的场景。   ……好像是没什么紧张之情的。   她那时一直认为沈叙怀是什么洪水猛兽,在答应赐婚之时,便已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情,已经完全考虑不到紧张了。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是这样……也算歪打正着了。   “没关系的。”沐禾凝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就……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   顾庭带着迎亲的队伍赶到沈家,红朱锦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牵着沈意羡的手,视若珍宝般的将她送上了花轿。   看着一对正红色装扮的新人渐渐远去,沐禾凝的眼眸也微微发红,有情人终成眷属,永远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字眼。   一直到晚间,新郎新娘拜完天地送入洞房,所有的礼节流程全部完成后,沐禾凝才轻松下来。   回到卧房,她才惊觉自己已经忙了一天忘记进食,这会儿肚子里空空如也,已经开始咕咕叫起来。   甘棠适时给她送进来一碗阳春面,沐禾凝也吃得很香。   沈叙怀刚从外面回来,他在婚宴上也帮忙招待了宾客,喝了不少酒。   看见沐禾凝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他不禁失笑:“怎么意羡成婚,你弄得比自己成亲都忙?”   沐禾凝一边吃面,一边含糊不清道:“自己成亲确实不忙,就是累。”   想起当时嫁他那日,虽然一大早就被叫起来,但其实并没有忙什么,只是一直由着别人操|弄自己罢了。   她放下了筷子,忽然想起自己洞房那晚饿得不行,只顾着吃床上的果子。   沐禾凝连忙拍拍脑袋:“估计意羡这会儿也是一个人在洞房饿着,我去让人给她送点吃的。”   沈叙怀连忙拉住她,提醒道:“这事顾家知道做的,你就别忙活了。”   听着外头还未散去的锣鼓声,还有隐隐约约宴席上宾客的声音,沈叙怀也不禁忆起了自己成婚那日。   他望着小姑娘的眼睛,好奇道:“你倒是和我说说,成婚那日就只记得累和饿了,就没有旁的心情了吗?”   沐禾凝闻言一愣,而后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什么心情?新娘子出嫁时羞涩紧张的心情吗?她真的没有啊。   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无聊,只想赶紧走完流程睡觉。   可看着眼前男人期待她回应的眼神,她只能咽下实话,眼神飘忽道:“我、我当时挺开心的。”   “开心?”沈叙怀诧异。   “对啊。”沐禾凝干脆坐下来在他身边:“当时就觉得,你好好看哦,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这倒是实话,若不是新婚当夜被这男人的面容迷住了双眼,也不会发生现在这些。   “哦?”沈叙怀挑眉了,忽然倾身过来,语气上扬:“原来你是见色起意?”   沐禾凝连忙躲过去,咯咯笑起来,大声问道:“难道你对我就没有见色起意吗?”   好歹成婚那日她也是披着明艳的嫁衣,画着最精致的妆容,难道就没有一刻晃花他的双眼吗?   沈叙怀摇摇头,幽深的瞳眸里藏着似笑非笑。   “在那晚之前,我便已经见色起意。”   安国寺后山上的小姑娘,一身淡然的紫菀花百褶月裙,展颜一双干净澄澈的水眸,遥遥向他张开了手掌,递过来一张百两银票。   在那之时,他便已经见色起意。   沐禾凝站起身来叉腰,一针见血道:“你那不是见色起意,你是见钱起意吧?”   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她出手大方的一百两银子而注意上她的!   沈叙怀闻言失笑,倾身过来想按住她的身子,堵住这张叭叭的小嘴,沐禾凝却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嬉笑着要往外跑。   “我要去闹洞房,我要去闹意羡和顾公子的洞房!”   沈叙怀眼眸一沉,伸出长臂揽过去,将小姑娘跳脱的身影一把带回了塌上,俯身上去解她的罗衫。   “乖,我们先把自己的洞房补上。”   ……   京城皇宫,蟠龙殿。   皇帝面色不虞地看完从边关发来的战报,心中又焦又惧,而后“啪”的一声将战报扔落在地,发出响亮而刺耳的声音。   底下的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皆不敢说话。   宁国皇室内部从月前开始发生变动,靖国上下本还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谁知没过多久宁国竟撕毁友好同盟,开始对靖国边境发动战乱。   如今边境战乱已有些时日,从战场上传回来的却都是不利的消息,城门步步失守,兵力渐渐减退,局势不容乐观。   眼看着如今南方百姓流离失所,战火纷飞在即,皇帝和朝臣都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启禀陛下,依微臣看,局势已到了最险要的关头。”有大臣奏言道:“为今之计只有派出我朝最骁勇善战的武将,领兵出征了。”   朝堂中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亦有不少的附和之声。边境局势不利,京城鞭长莫及,若要再这般放任下去,宁国攻破城池是迟早之事。   派将出征,是唯一的办法。   皇帝倚在龙椅之上,不耐地捏了捏眉心,问道:“那依你看,派哪位武将出征,最有把握?”   朝臣左顾右盼,皆懦懦不敢言,可答案自在心中,朝堂之中对边境局势最为了解,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将领,除了那位渊政王还有谁?   可他们谁也不敢开口,都知道渊政王是皇帝心中最不看好之人,且那渊政王在此前早已辞去官职,返回了江南祖宅。   若要让他归来,重披盔甲,只有皇帝亲自请动。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众人不说话,心中自嘲一笑。   他自然知道朝臣们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可他不愿意,他好不容易夺回了属于自己的虎符,又眼看着沈叙怀辞了官职离京,再也威胁不到他一分半点。   这心头才放松了多久,就要再次请他回来给他兵权,他可不愿。   皇帝沉思了会儿,忽然道:“萧将军,可合适?”   萧将军便是萧明灿的父亲,也是朝廷中的老牌将领了,可他此前一直驻守在西疆,对南岸边境的局势不曾了解,带兵出征的经验也不如渊政王丰富。   朝臣们面面相觑,皇上这是宁愿派不合适的萧将军,也不愿意请回渊政王啊。   空旷的大殿上沉寂了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有英勇直率的臣子站出来,拱手跪下去:“请皇上邀渊政王归京,带兵出征。”   他这话一出,四下都震惊,这倒是把朝臣不敢说的话都直白地说出来了。   也许是他这副英勇无畏的样子刺激了朝臣,也许是眼前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片刻后,其他臣子也陆续跪下去,依声附和。   “请皇上邀渊政王归京,带兵出征。”   “请皇上邀渊政王归京,带兵出征。”   “请皇上邀渊政王归京,带兵出征。”   请命的朝臣越来越多,大殿上跪下了一片,坚定而有力的声音回响在上空,横亘在皇帝面前。   他的眼眸在昏暗之中明明灭灭,看不出任何情绪。   *   沈叙怀收到京城里下来的圣旨时,已经是几日之后的事情。   望着那明黄色批帛,沐禾凝撇了撇嘴:“不要人家的时候把人家打发走,需要人家的时候又把人叫回去,这是把我们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沈叙怀面色平静地卷起圣旨,望了眼外头的天色,神情有些凝重。   “若不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皇上也不会出此下策。”   沐禾凝不服气了:“怎么,派你出征还委屈了他不成?”   沈叙怀却握起沐禾凝的双手,认真道:“禾凝,恐怕现在边境的局势已经混乱之至,靖国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被他这副模样感染,沐禾凝的神情也染上了几分认真,她明白沈叙怀的意思。   他从来不会屈服囿于皇权,他心中有的只是先帝临终的所托,和这一片太平盛世。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沐禾凝道。   尽管她也不忍心,也不想看见沈叙怀有危险,可她更不希望沈叙怀失去自己的抱负。   “谢谢你,禾凝。”沈叙怀摸了摸小姑娘的发梢。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世外桃源。”沐禾凝张望了眼四周,不舍地扫着他们这座宅子。   这处新家他们住上多久呢,她好喜欢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打扰。   “会回来的,禾凝。”沈叙怀吻着她的手背,诚恳道:“我答应你,我们会回来的。” 第46章 回京   马车停留在金陵宅院的门口。   小厮和丫鬟一趟一趟从院中往车上搬着行李箱笼,从京中带来的东西又全部都要装回去。   不知道这一次返京,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了,沐禾凝和沈叙怀不无留恋地望着身后的庭院。   沈五老爷和沈五夫人特意赶来送他们,虽然心中不舍,可也知道如今外头战乱,渊政王身上的担子也让他无法在这江南安居下去。   “待到事情都解决了,一定要再回来啊。”五夫人握着沐禾凝的手,感慨希冀道。   “嗯,五婶,我们会的。”沐禾凝回应道,她也十分舍不得在金陵的生活啊。   沐禾凝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沈意羡,有些遗憾:“可惜意羡这回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了……”   沈意羡刚嫁进顾家不久,自然也不会再和他们一块儿回京了。   “意羡,照顾好自己。”临别前,沈叙怀也忍不住轻拥了下自己的妹妹,叮嘱道。   沈意羡咬着唇,轻声道:“哥,你也保重。”   上一回这样临别,也是战乱中沈叙怀离开,谁知一分别就是十年。这一回却是不知要多久了。   行李全部归拢完毕,院落空置上锁,沐禾凝和沈叙怀上了马车,最后一次掀开窗帘和几人告别。   马鞭一扬,灰尘渐起,马车就开始哒哒哒行驶起来了。   直到身后的人影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一点,沐禾凝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挥动的手臂,关上窗帘回到车内。   外头禾风尽起,天寒风凉,沐禾凝的脸上露出几分惆怅。   回京,意味着回到从前的那个家。   也意味着,那些曾经暂时搁置在脑后的,未曾解决的问题,如今又要重新面对了。   马车颠簸了好几日,终于快抵达了京城。   遥遥望着那熟悉的城门,沐禾凝回过头去,跟沈叙怀道:“王爷,经过城外那座山时,能不能停一下?”   沈叙怀问:“怎么了?”   “我……”沐禾凝垂眸,咬了咬唇:“我想去看看我亲娘。”   自从那次在沐府的宴席上,和沐夫人因为皇后的事情吵了一架,她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沈叙怀说,他也偶尔会怀念亲生母亲,每当他思念的时候,就会去坟头祭拜。   沐禾凝从记事以来就没有亲生母亲的记忆,从小到大也一直是沐夫人在照顾她疼宠她,她从不曾想起过自己还有一个亲娘。   也是在那会儿,她突然开始好奇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若她亲娘还在,大概不会逼迫她去向皇后臣服,也不会在她被打入天牢时无动于衷,那才是真正会疼她入骨的亲生母亲吧。   从那时开始,沐禾凝便有心打探自己亲娘的消息,得知她的牌位虽然供奉在沐府的祠堂中,但坟墓设在京城外的那座山上。   “我想我娘了,我想去看看她。”沐禾凝道。   沈叙怀看了眼沐禾凝的神色,大概是同样自小失亲的同病相怜,让沈叙怀理解了她。他点点头:“好。”   马车依言在山下停下。   山高且陡,沈叙怀一路扶着她上去,沐禾凝爬得气喘吁吁,脸颊上一层虚汗。   沈叙怀问她:“能行吗?”   沐禾凝抹了把汗点点头,若是她连去见亲娘的路都走不动了,那她这个女儿也不必做了。   半晌爬到山腰,沐禾凝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母亲的墓碑。   那只是一块小小的坟包,墓碑上刻着“沐国公之妻许氏”的字迹,许是很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墓碑上落满灰尘,四处杂草与落叶丛生。   咋一眼望过去,尽是荒凉孤寂,谁能想到这竟是堂堂国公夫人的墓呢。   沐禾凝的鼻头有些发酸,她娘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啊,世人怕是早就遗忘了她,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不曾想起过,又会有谁来看她呢?   带着千万分的后悔与歉意,沐禾凝蹲下身子,用衣角小心翼翼地将那墓碑擦拭干净,露出上头篆刻的痕迹来。   “娘,对不起,女儿这么晚才来看你……”沐禾凝说着,语气变得有些哽咽起来。   她靠在墓碑前,小脸贴上去,好像就能感觉到母亲的爱意怀绕在身边似的,她喃喃道:“娘,我好想你……”   沈叙怀在她身旁,帮她清理掉了坟墓四周的杂乱。   他听到小姑娘低低的哽咽声,心中也颇为酸涩。他知道,从那次她与沐夫人起了争执,到后来她被关进天牢沐家却袖手旁观,她大概就已经对沐家、沐夫人失望了。   “禾凝,不要哭。”沈叙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第一次来见母亲,你哭了她也会伤心的。”   可他越是这样说,沐禾凝的情绪就越汹涌,眼泪止不住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沈叙怀叹了口气,弯下身子蹲在墓碑前,认认真真地叮嘱墓碑上的字迹,诚恳道:“母亲,您放心,禾凝在我身边好好的,就算有一天沐家不要她了,我也一定将她护得好好的,不让她受委屈。”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认真,沐禾凝一时间忘记了哭,愣愣的转过头来看他。   沈叙怀看着她微笑:“我在向你娘保证啊,不然她看到你哭,在天上担心你了可怎么办?”   沐禾凝听到他的话,才下意识擦了擦脸上泪珠,抽噎道:“娘亲会看到吗?”   “会看到的。”沈叙怀用他的指腹抹了抹她脸上未擦干的泪痕,柔声道:“她一直在你身边守护着你,从来不曾离开。”   待到天色渐晚,两人才慢慢下山。   沐禾凝道:“我以后,一定要经常来看母亲,不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天边已经渐渐昏沉,下山的路也变得格外模糊,沐禾凝几乎是扶着沈叙怀的胳膊,一步一个脚印下山。   沈叙怀实在看不下去,走到她跟前弯下了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背示意。   “干嘛?”沐禾凝不解。   “我背你啊。”沈叙怀道。   沐禾凝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我一个人慢慢走可以的。”   “快上来。”沈叙怀不容她反驳:“我才在你娘墓前保证过,这么快就然她失望吗?”   沐禾凝犹豫了会儿,这才抬起双臂,攀着他的脖子附上去。   他的后背坚实宽厚,又满身都是好闻的松香气息,沐禾凝依偎在他背上,枕着他的脖颈觉得好安心。   下山的路本就陡峭险峻,如今身上又背了个人,沈叙怀也走得格外艰难,不多时沐禾凝就察觉到他的后背有些濡湿。   “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沐禾凝道。   “你好生待着。”沈叙怀沉声道:“天色暗了,这山上什么蛇虫鼠蚁都出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沐禾凝果然身子一缩,乖乖闭上了嘴巴。   两人沉默地在山路上前行着,周遭只有树枝晃动的风声,和依稀的鸟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沐禾凝在沈叙怀的背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些异样的声音。   低低的,隐隐约约似乎在附近,像是难耐的呻.吟之声。   “什么声音?”沐禾凝有些紧张了,四下张望了眼这荒芜的山,四周都黑漆漆的,透着一股可怖的怪异。   沈叙怀身子一顿,自然也是听到了,他眯起眼睛顺着声音的来源之处张望,依稀看到那树下有个人影。   “好像有人。”   沈叙怀脚下的步伐快了几度,向那树下走去。   粗壮的树下野草丛生,从树枝间隐约透下来的月色中,依稀看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痛苦难耐,嘴里发出些呻.吟。   “他、他怎么了?”沐禾凝有些害怕。   沈叙怀目光一扫,就看到了那人手上一道细小发黑的伤口,正汩汩往外流着血。   “他是被蛇咬了。”沈叙怀弯下身,抓起那人的伤口查看了番。   “啊!有蛇?”沐禾凝闻言一阵惊恐,连忙抱紧了沈叙怀,她最怕这些蛇虫鼠蚁了。   “别怕。”沈叙怀望了眼四周的杂草,道:“那蛇咬了这人后,大概已经顺着草丛爬走了。”   “那、那怎么办?”沐禾凝躲在沈叙怀身上,看了眼地上躺着的男人。   中了蛇毒,会死的吧?   沈叙怀却道:“禾凝,我腰间的布袋中有一个小药瓶,你帮我拿出来。”   沐禾凝依然在他的身上一阵摸索,果然找了他说的那个小瓶子。   “这是什么?”   沈叙怀拿在手上,回答道:“是蛇药。”   他说着打开药瓶,先是往那男人嘴里灌了些,而后又展开他流着血的伤口,将药粉洒在了上面。   沐禾凝看着他一同内服外敷,惊讶道:“你知道会遇上蛇?”   沈叙怀淡淡的“嗯”了声,山里蛇虫鼠蚁最多了,上山之前他就怕遇上毒蛇,所以特意备了蛇药。   没想到倒是派上用场了。   沈叙怀说完,探了探那男人的呼吸,见他的呻.吟之声果然逐渐减弱,没过多久便缓缓睁开眼睛。   “你们……”   他睁开的瞳眸比夜色还黑,眸光中幽幽闪着暗光,却冰冷戒备。   “你中了蛇毒,我已帮你用过药,暂时没有大碍。”沈叙怀道。   男人低下头,看了眼自己那伤口,上头果然有药粉的痕迹。   “多谢,若有所需,日后相报。”   男人说完后,竟是径直站起了身子,冷冷地转身离去。   “他……”   沐禾凝目瞪口呆,喃喃道:“哪有这么没良心的,我们救了他,他只说句谢就走了……”   “而且他又不曾留下姓名,谁知道他是谁,还说什么‘日后相报’,真是可笑。”沐禾凝不满。   沈叙怀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心中渐渐有所思量。   那人虽然面色冷峻,可气质富贵,又穿一身上好的锦袍,绝非一般之人。   最重要的是,他方才说话的口音,以及他腰间那一块刻着字的令牌,都昭示了他不是本国人。   “会再见的……”沈叙怀无声低语。 第47章 不可欺负你嫂嫂   马车终于在子时城门关闭之前,赶回了京城沈府。   虽然沐禾凝和沈叙怀离开已有数月,但山月居里日日有人打扫。他们一回来就能住进去。   桑榆一直守在山月居,看到沐禾凝回来,又是想念又是埋怨,别着脸道:“王妃好狠的心,说走就走,连奴婢都不要了。”   “哎哟我的好桑榆,你可别跟我计较了。”沐禾凝忙拉着她的手。   说起来也是她的不是,那时走得匆忙,只带了甘棠,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儿。   “桑榆,别置气了,王妃给你带了江南的特色小吃。”甘棠从外面进来,取了马车上的点心给桑榆。   “真的吗?”桑榆闻言眼睛一亮,眉眼舒展起来,也顾不上跟沐禾凝置气了,忙去尝甘棠手上的点心。   沐禾凝看到她胃口大开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只是……她瞧了瞧门外,心中生出些疑惑。   方才他们一路从门外进来,却见府中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冷寂,按理说他们走后府中应该只剩下二房两人,可方才在院中明显看见来往的下人都多了不少。   “桑榆,我和王爷离开之后,府上有什么事吗?”沐禾凝问道。   “有!桑榆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含糊不清道:“寿、寿安院里的人回来了……”   沈老夫人?   沐禾凝蹙眉,沈老夫人被送去京郊别苑已经半年了,怎么会突然回来?难道她一听闻她和王爷二人离京的消息,就自己做主回了府上吗?   “除了老夫人……还有、还有三少爷。”桑榆咽下口中的吃食,又补充道。   三少爷?沐禾凝这下更惊讶了,沈家的三少爷,就是那个一直在南方游学的沈彦安?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说起来,沐禾凝还没有见过他呢。想必应该是他回京后,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沈老夫人从京郊别苑接回来的吧。   “那我这刚回来,是不是得去寿安院里见见?”沐禾凝突然道。   “别了,禾凝。”沈叙怀突然出声阻止,“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吧。”   他们回来到这会儿,几乎已经是子时,恐怕寿安院里也早就歇下了。   沐禾凝看沈叙怀一副面色平淡的表情,突然惊讶:“你知道?”   沈叙怀:“知道什么?”   “知道沈老夫人和三少爷回来的事啊。”沐禾凝后知后觉,他虽然离开京城沈家,可府中必定还有他的耳目,当初也是他亲自派人将沈老夫人送去京郊别苑的,府上的这些动静他不会不知道。   不过想想也是,这沈府怎么说也是那三少爷的家,人家回来了,再将母亲接回来,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沐禾凝想着,便看了沈叙怀一眼,默默闭上了嘴巴。她沉默地洗漱更衣,而后准备上床睡觉。   “别这么看着我,禾凝。”沈叙怀掀开被子和她一起躺了进去,道:“彦安小我十岁,我当初离京时,他也不过是个稚童,这些年来我对他也不是很熟悉了。”   沐禾凝一愣,脑中飞快的计算起来。这么说来,这沈彦安居然和她年纪差不多?   这倒是让她对这个三少爷有些好奇了。   “睡觉吧。”沈叙怀怕了拍沐禾凝身上的薄被,“有什么事明早起来再说吧。”   沐禾凝“嗯”了声,见那烛火被吹熄,渐渐闭上了眼睛。   *   翌日一早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舟车劳顿了这么几天,几乎都没有睡好觉,昨夜好不容易挨着床,可让她放松沉睡了好久。   只是身边的被窝早已冰凉。   甘棠进来替她更衣洗漱,道:“王爷一大早就进宫了。”   沐禾凝了然,他这一回京城,自然是要进宫去和皇上打个照面的。   “寿安院里如何了?”沐禾凝给自己坠上一个耳铛,随口问道。   甘棠顿了一下,道:“沈老夫人起得早,自然是知道王爷王妃回府的消息了,可……没什么动静传出来。”   哟,难得,居然沉得住气了。   沐禾凝眉毛一挑,站起身:“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绕过熟悉的长廊甬道,沐禾凝来到了久违的寿安院。   只是,还没踏进门槛,门上的帘子一撩,一个穿着月白色直裰的清逸男子便走了出来。   沐禾凝的脚步愣在原地。   男子见到他也是一愣,而后上下打量她一眼,眼中闪过了然:“大嫂?”   这下沐禾凝也知道他是谁了,这男子年纪尚轻,和她差不多大,身上又有一股文人学子的气息,想来是沈彦安无疑 。她点头致意道:“沈三少爷?”   沈彦安哼了声,将手上的东西给了身后的丫鬟,而后抱着胸对她不客气道:“大嫂要做什么?”   沐禾凝看了眼他身后的寿安院,笑道:“自然是要来见见老夫人的了。”   “不劳大嫂假好心。”沈彦安面色更冷:“我母亲已经歇下了。”   “哦?那是不巧了……”沐禾凝挑眉看着沈彦安,她还没说上两句呢,这沈三少爷就和她杠上了,看来对她成见颇深啊。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老夫人和三少爷了。”沐禾凝顿了一下,带着甘棠准备转身离去。   “沐禾凝!”   沈彦安突然在身后大声叫了她的全名,而后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站在她跟前道:“我不管你想如何,只是你不要再想着动我母亲,不然我要你好看!”   沐禾凝怔了怔,看着沈彦安这副文弱学子却强装气势的模样有些好笑,她默默打量了沈彦安一会儿,突然道:“你要如何让我好看?”   “我……”沈彦安一时语塞,哽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沐禾凝敛了笑:“我的事不劳三少爷费心了。“   “只是……“沐禾凝忽然睁大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不知三少爷此番南方游学成效如何?明年的科考,有几分把握?“   “你……”   这话犹如问到了沈彦安的痛处,他恨恨地盯着沐禾凝,方才母亲还在屋里询问了他的学业,这女人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关你什么事!”   半晌,沈彦安也只涨红着脸蹦出来这么句话。   沐禾凝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沈彦安果真是跟她差不多大,几乎话就将他堵住了,看来还是书院里的作业不够多。   “三少爷还是要好好将心思放在功课上哦,不然会让老夫人失望的。”沐禾凝阴阳怪气说了句,便带着甘棠转身准备离开。   “真不知道我哥哥怎么会娶你这样的女人。”   身后,一道隐隐约约的嘟囔响起。   沐禾凝一怔,心下便有些不高兴了,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她转过身,正要和沈彦安理论时,院外忽然传来深沉的声音——   “彦安,不可欺负你嫂嫂。”   沈叙怀不知何时出现,正沉着脸站在门外看着他们二人。   沈彦安脸色一变,方才那副不服气的面色一下子就消失了,气势降下来,喃喃叫了声:“哥……”   沐禾凝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玩心四起,随即蹬蹬蹬跑到沈叙怀身边,仰着脸状若白莲告状道:“王爷!方才……方才三少爷对我没有半分好脸色……还骂我呜呜呜……”   沈彦安目瞪口呆,见沐禾凝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似的,半晌质问道:“我、我何曾骂过你了?”   沐禾凝却像是极为害怕似的,躲在了沈叙怀身后,却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偷偷对他吐了个舌。   沈彦安看见更生气,连忙上前要同她理论,沈叙怀眼疾手快护住了沐禾凝在身后,冷着脸道:“彦安,长嫂如母,你的诗书礼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沈叙怀的这番质问又让沈彦安涨红了脸,他顿下脚步,头颅瞬间低垂,小声对沐禾凝道歉:“对不起……”   沐禾凝有些看呆了。   随后,沈叙怀带着沐禾凝回山月居,沐禾凝在路上忍不住惊讶问他。   “你不是说和沈彦安不熟吗?他怎么那么听你的话?”   沈叙怀愣了愣,坦白道:“这些年确实没有联系。”   “可能是他小的时候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还给他当了一段时间启蒙老师的缘故吧。”   沈叙怀叹了口气,想起十年前的那些时光,那时候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还是十分亲密的,沈彦安非常崇拜他这个长兄,整日“哥哥哥哥”的叫他,以至于后来沈彦安到了边境还放心不下他,给他去了好些封信。   只是这些信……最终都没有回音,渐渐的,沈叙怀明白了,也不再写信了。   所以他一直以为沈彦安如今长大,心中早已忘记了他这个哥哥,没想到今日还算听他的话,小时候的记忆仍然有部分存在。   沐禾凝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的“哦”了声,而后突然道:“那他怎么就对我不尊重呢?”   沈叙怀这下也迟疑了,犹豫道:“可能是……老夫人在他面前说了些你的坏话吧。”   “……”   这个老夫人。   沐禾凝心中一气,而后便不想再谈论这个了,转而又问沈叙怀:“你今日进宫,皇上可有说什么?”   沈叙怀一愣,淡淡道:“没说什么旁的,只是聊了些如今边境的局势。”   在国家战事面前,皇帝应该也顾不上他那些小心思了。   沐禾凝抬眸问他:“那战事如何?”   沈叙怀犹豫了下,面色沉重:“……不太好,目前边境只有几位将领带兵抵御,宁国军队讨伐凶猛,如今边境已节节失守。”   他说着看了眼沐禾凝的面色,有些迟疑道:“可能……会让我带兵亲征。” 第48章 我要走了   沐禾凝一听,马上就紧张起来,蹙眉道:“真要你去啊?”   沈叙怀点点头:“如今战事不利,若再无人率兵对抗,只怕撑不了多久……”   沐禾凝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年国家有外敌进攻之时,她也从未担忧过,火总归烧不到自己身边来。可如今做了他的妻子,才为这战事与局势担忧起来,她知晓那战场上的残酷与血腥,所以才不忍心他亲自去。   她想着眼眶就渐渐红了,扯了扯他的衣袖,近乎撒娇道:“……可不可以不去啊?”   沈叙怀也心中微酸,顺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禾凝,乖,我既然选择了回来,这个担子必定是躲不掉的。”   沐禾凝当然明白,可总是耐不住不舍与担忧,红着眼睛看他。   就在他们二人说话之时,甘棠忽然从门外急急忙忙闯了进来,冲到沐禾凝跟前焦急道:“王妃,不好了!萧姑娘和三少爷在前院打起来了!”   萧明灿?沈彦安?   沐禾凝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俩人怎么扯上了,可听到二人打架的消息,她急忙站起身,也顾不得和沈叙怀伤春悲秋了,忙问:“怎么回事?”   甘棠道:“奴婢也不知,萧姑娘今日来府上见王妃,在前院碰上了三少爷,没说上几句就打起来了,现在前院闹得鸡飞狗跳……”   不等甘棠说完,沐禾凝就提了裙子,急急忙忙踏出门去。   萧明灿是个性子火爆的,若是沈彦安在她面前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萧明灿必然会对他大打出手。最重要的是,萧明灿一身武功,那沈彦安却是个文弱学子,若是真打起来了,沈彦安哪里是她的对手?   若是真在府上打伤了人,她可不好收场。   沐禾凝小跑着赶往前院,还未踏出垂花门,就听见沈彦安杀猪般的叫声。   沐禾凝心一紧,待走近了才发现沈叙怀此时已经是鼻青脸肿,而萧明灿则是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边恶狠狠道:“你说什么?再给姑奶奶说一遍!”   沈彦安自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哎哟哎哟的叫着。   “明灿,快放手,他是王爷的弟弟!”沐禾凝忙跑过去劝架。   “禾凝,你看他!”萧明灿看到她来了,才放松了手,道:“我明明是来找你的,他却拦在府上不让我进来。”   萧明灿说着回头看了眼沈彦安,嘟囔一声:“……好狗还不挡道呢。”   “你!”听见自己被骂狗,沈彦安也顾不上自己被拽得发红的耳朵了,站到她面前不客气道:“这里是我家,你来我府上,我自然是要好好问清楚你是谁了!”   “哼,可笑!”萧明灿冷笑一声,扬着下巴看沈彦安:“这里是渊政王府,我来找渊政王和渊政王妃,和你这个沈家三少有什么关系,我进来还需要你的同意了?”   “你!”沈彦安被一口气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府邸门上的匾额写的是“渊政王府”,严格算起来的确只能是他兄长的家。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和萧明灿理论不清的沈彦安涨着脸,半天也只能没好气地吐出这么一句,而后又打量着沐禾凝和萧明灿,“你既然和她是好朋友,自然是一样臭味相投。”   “哎你——”本想收手的萧明灿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又忍不住了,咂咂嘴上去道:“你说我也就算了,怎么还说起禾凝了?她是你嫂嫂,你对她就没点基本的尊重吗?”   “好了好了,明灿。”眼见着两人又要动起手来,沐禾凝连忙过去拉紧她。   “我劝你还是有空多练练功夫吧,别三两下又被我打趴下了。”萧明灿也懒得和他计较,拉着沐禾凝走远了,嘴里还不忘嘟囔一句:“怎么渊政王是个举世无双的,他弟弟却是个窝囊废……”   她平生最不耐这些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念两首酸诗的书生,沈彦安恰好都撞上了。   沈彦安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神色不太好看。   扯动了脸上的伤口,他“嘶”一声,连忙上手捂住,下意识又看了眼萧明灿曼妙的身姿背影,忍不住自言自语。   “长得挺好看一姑娘,怎么动起手来那么粗鲁……”   沈彦安捂着被揍得青肿的一张脸,拖着腿回到了寿安院。   沈老夫人刚睡过一个回笼觉起来,看见沈彦安肿成鸡蛋的脸,瞪大了眼睛:“彦安,怎么回事?谁弄的?”   沈彦安撇了撇嘴,忍着痛坐下来后,让丫鬟下去给他准备冰敷的毛巾和清水,沈彦安身边的小厮忍不住和沈老夫人解释了方才的事情。   “哼!”沈老夫人听后一拍桌子,冷冷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她,沐禾凝!”   沈彦安用润了水的冰帕子覆在脸上,伤痛也缓解了许多,他睁大眼睛道:“母亲,那打我的人是萧家姑娘,您怎么说是大嫂?”   沈老夫人看着就心疼,叹气道:“我的傻儿,那萧家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伤你,自然是那沐禾凝指使她做的,想要报复你呢。”   沈彦安眨眨眼睛,他倒是不同意母亲的说法了,方才的事情他看得很清楚,是他在前院见到陌生的萧明灿闯进来,盘问了她几句惹怒到她,才使得她对自己动手的,和沐禾凝又无关系,且她方才还一直劝架呢。   他咬了咬唇,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老夫人又冷哼一声,恨恨道:“这个沐禾凝,我和她之间的账还未算清,她现在又开始对我儿下手了,我必不放过她!”   她说着俯下身子来,看着沈彦安温声道:“儿啊,你放心,母亲之前在庄子上都已经细细筹划很久了,他们二人还以为自己这王爷王妃的位置坐得稳呢,如今国事动荡,母亲只需从中煽煽风点点火,就能将他们二人从座位上拉下来。”   沈彦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老夫人:“娘,您说什么呢?什么拉他们下来?我们是一家人,就算你不喜欢兄长,可我们现在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毁了他岂不是等于毁了沈家?”   “儿啊,你怎么不明白呢。”沈老夫人对儿子语重心长道:“我们如今的确是在一条船上,可娘要是不把他扯下来,又如何将你送到这船头去亲自驶船呢?”   沈老夫人说着便暗暗咬牙道:“娘早就觉得不甘心了,你的才华明明不逊色于他,却只是因为比他晚生了几年,让他袭了爵位继承家业,而你却什么都没有!”   沈彦安却收紧了神色,对沈老夫人认真道:“母亲,你怎么会这么想?哥哥他是长子,袭爵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儿子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争,那些所谓地位名利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是个读书人,读书是为了修身,为了明理,为了通晓世事。他若是看重名利地位,早就发了奋去考科举了。   而这些,也恰恰是在他读书启蒙之时沈叙怀告诉他的,教会他读书的真正初心与目的,而不是那些旁门左道。   他如今想起来便有些恍惚,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可儿时跟在兄长身后牙牙学语的画面还印在脑海中,那时父亲也常在自己面前夸他,童年的沈彦安一直是把自己的哥哥当做偶像一样崇拜的。   一直到了后来沈叙怀离京,沈彦安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自己慢慢长大,母亲也常在耳边灌输些沈叙怀不好的话。   他虽然不赞同,可也不好违逆母亲,只是渐渐的,从前兄长的记忆便在脑中慢慢淡去了……   直到如今,兄弟二人重逢,当他重新站在沈叙怀跟前,看着他那双眼睛,听到他说的话,他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兄长对自己的教导,也从不曾忘却他对自己的启蒙之恩。   若要他亲自从自己兄长手上夺了爵位,恐怕他自己坐着也不会安心吧。   沈彦安凝视着沈老夫人:“母亲,你就不要费这个心思了,你口口声声为儿子争取,可有问过儿子的想法?”   沈老夫人愣了半晌,仔细盯着儿子的眼睛,狐疑道:“你真不想要?”   沈彦安微微一笑,俯身在沈老夫人身边:“儿子对那爵位真的没有兴趣,那王爷的位置岂是好做的?儿子只愿一生自由放纵,承欢母亲膝下。”   沈叙怀说着,便讨老人家欢心似的,在她跟前捶背捏肩,沈老夫人心神愉悦,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傻儿……”   罢了罢了,她活了半载,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她这唯一儿子的前途。   如今他都亲口说不要了,她还坚持什么呢。   *   赐封的圣旨没过两天就下来了,沈叙怀看了半晌,最后悄悄将那圣旨收了起来。   皇上册封他为镇国大将军,率领靖国十万精兵出征边境,对抗宁军。   他只是犹豫着,该怎么告诉沐禾凝。   虽然一早就和她打过预防针了,可眼下真的到了这一刻,那小姑娘真能接受吗?   沐禾凝此时正站在桌前,挑选着冬日做斗篷要用的料子,沈叙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   “禾凝,我要走了。”   沐禾凝此时还没意识到他说的意思,随口道:“去哪呀?”   沈叙怀咽了咽嗓子,道:“去边境战场。”   沐禾凝身子一僵,面色愣了半晌,随即扭过头来,有些不自然道:“什么时候走?”   她说着就怕自己的眼泪会随时掉落下来,忙道:“那我让人多给你做些冬日要穿的衣裳鞋袜,天儿马上就要冷了,你……”   沈叙怀适时打断了她:“三日后。”   沐禾凝错愕:“这么快?”   搭在料子上的手一空,沐禾凝知道,这下也是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随即变得哽咽:“什么时候回来啊?”   沈叙怀的喉咙也变得滚烫,哑着嗓子道:“短则半年,长则……不知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场上刀剑无眼,若一个不小心,人没了都是常有之事。   沐禾凝一想到面对他的是兵荒马乱,前路茫茫,她就心慌难受。   “要不然带我一起走吧?我实在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离你那么遥远,连你累了病了都不知道,说不定还……”   说不定还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沐禾凝几乎不敢想这个结局。   沈叙怀却松开了她的手,严肃道:“万万不可,边境艰苦,战场上有危机重重,你若是去了,我不仅不能护着你,可能还会分我的心……”   沐禾凝沉默地望着他,叹气:“你就这么断定,我去了只会拖累你吗?”   沈叙怀见她这模样,终究是不忍太过严肃,软化了神色道:“乖,我在边境为国杀敌,你就在府上好好替我看着家,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惜命,好好的回来见你。” 第49章 有喜了   虽说圣旨安排的是三日后离京,可沈叙怀思考了许久,还是打算提前一天悄悄离开。   他这还没有走,沐禾凝就已经悲天恸地,他不敢想象真的到了离开的那一天,她会不会哭晕过去。   若是真有那个场面,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狠着心一个人离开。   于是到了第二日,沈叙怀便已经私下安排了人替他准备好行李马车,计划着晚上等沐禾凝睡熟了就悄悄离开。   晚间用膳的时候,沈姜过来默默告诉沈叙怀,所有要出行的东西都已经在外头收拾好了。   沈叙怀点头,再抬首间,望向沐禾凝的目光,就染上了万般的不舍与留恋。   今天晚上,他必须得走了。   沐禾凝此时还全然不觉,她正埋头用着饭菜,不时还往沈叙怀的碗里添几口:“你多吃些。”   沈叙怀愣了愣,发现自从那日圣旨下来时她难过了一会儿,后来就好像没事人了似的,浑身上下再也没有离愁的情绪了,好似忘了那日告诉她要离别的事。   但无论如何,沈叙怀都得走了。   “禾凝,今年冬天天冷,你自己要记着多穿些衣物,不要冻着了。”   “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好好吃饭,少挑食。”   “平日里不喜欢便不和寿安院来往,我已经和彦安说过了,他不会再欺负你了。”   沈叙怀不知不觉间,就忍不住对沐禾凝叮嘱了许多,惦念与不舍溢于言表。   沐禾凝却没多大情绪,只是低头扒着碗里的饭,随口接了句:“……沈彦安他不敢欺负我。”   沈叙怀无奈,也不晓得他方才那么多叮嘱她听进去了几句,两人默默用完膳后,各自洗漱上床就寝。   待到烛火微熄,帐幔放下,沈叙怀望向沐禾凝的眼神就变了味。   往日里他总是惦记着她还小,所以尽量克制,可这次是临别的最后一夜,沈叙怀显得有些失控,不知疲倦地重复了无数遍,直到最后听见她嗓子都变哑了,才放下她去要水。   帮她清洗擦拭过后,沐禾凝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着了,沈叙怀看着她熟睡的小脸,终究是狠下心起身,换上了出行的衣物。   离开前,他还是回到床边,在她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心中祈祷着,希望这次出行一切顺利,可以早些回来见她。   沈叙怀吹熄了烛火,帮她把被子掖好,纱幔笼罩下来,月光撒了一地。   沈叙怀先是去了前院,清点了下人准备的东西,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   而后又见了沈姜,安排一路出行的路线和注意事项。   最后召来了府上的管事,最后交代了几句,让他在自己走后协助好沐禾凝执掌中馈。   待安排好一切后,沈叙怀才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最后看了眼这偌大的府邸一眼,而后出门朝外面的马车走去。   可当他一手撩开马车的车帘时,却一时间愣在原地,一脸的错愕惊诧。   那个原本应该在卧房熟睡的女子,此时正神采奕奕坐在马车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见到他,还抱怨似的说:“你怎么才出来,我都等了你半天了!”   沈叙怀惊呆,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半晌,他又想起来问:“你知道我今晚要走?”   “当然了,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吗?”沐禾凝一把将他拉上车,催促道:“快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沈叙怀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诧异的眼神平静下来,面色严肃道:“不行,你快下车。”   “为什么?”沐禾凝紧蹙起眉头。   “此行危险,我不能带你一起走。”沈叙怀正色。   沐禾凝却辩解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顾好自己,我不想和你分开嘛……”   她说着回了头,掀开一旁的窗帘,指着后面的几个箱笼道:“你看,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嘛……”   “那也不行。”沈叙怀打断她,神色很坚定,旁的事情可以妥协,可这涉及到她人身安危的事情,他决不能容许她自作主张。   沐禾凝看到他一脸不容置疑,自己也生气了,她将帘子放下,头扭到一边去,别扭道:“我不管,你要是不让我同行,那我就雇一辆马车,一路跟在你们队伍后面。反正我是要跟你一起去边境的,你别想甩下我。”   沈叙怀对她的坚持无奈,语气软化下来,试着和她讲道理:“禾凝,听话,此去一路艰难险阻,上战场也不是儿戏,你就老老实实听我的,安心留在京城等我回来好吗?”   “我不。”沐禾凝仍是坚持:“你都说了艰难险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我一定要和你一起。”   “你若是真不同意我与你同意,那我现在就下车,让甘棠她们给我叫一辆马车尾随你。”她说着作势就要下车。   而此时车窗外也响起沈姜的声音:“王爷,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待到天亮人多路就不好走了。”   沈叙怀一愣,恍了恍神,终究是叹口气,伸手去拉沐禾凝要下车的身子:“……等等。”   罢了。   就让她随着一起去吧。   总归是他也舍不得她,不忍心留她一个人。   待到车上一切安稳,马车才安然启程,离开沈府朝城外驶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车才出了城门,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路上一行颠簸,沐禾凝却困得狠了,蜷缩在马车上闭眼昏睡起来,沈叙怀看不过去,将她上半身抚在自己腿上枕着,这样好歹能舒服些。   待到午间行至一片密林,马车才慢慢停下来,沈姜道:“王爷王妃,我们便在此处暂作修整,补充一□□力吧。”   沐禾凝听见声音,缓缓地睁开眼睛。   她的面色不太好看,一手捂着肚子,咬着唇脸色发虚。   沈叙怀问:“怎么了?”   沐禾凝蹙眉:“肚子疼。”   沈叙怀一急,追问:‘怎么回事?’   沐禾凝这才扬声起来,脸皱成一团:“马车太颠了,我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跟散架了似的……”   沈叙怀的脸色放松了一会儿,他倒是觉得还好,长久的马车他是坐惯了的,也不觉得颠簸,想来是小姑娘身子较弱,还暂时不习惯这样难行的路途吧。   “下来歇会儿吧。”沈叙怀先下了车,向她伸出手。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大家伙儿肚子也饿了,歇息的时候都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更是有几个下人士兵去附近的河里抓了几只鱼来烤着吃。   沐禾凝下车后,沈叙怀给她叉了一条烤熟的鱼,道:“来,尝尝。”   那烤鱼上撒着胡椒粉,还热腾腾冒着雾气,沐禾凝却只看了一眼,闻见味就一阵呕吐。   “怎么了?”沈叙怀也慌了,忙将那烤鱼丢开,还以为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吐完的沐禾凝捂着胸口,喘着气息道:“我也不知道,什么都吃不下,闻见味就想吐,脑袋昏昏沉沉的,好难受……”   沈叙怀面露忧色,本以为她只是出行的水土不服,可眼下瞧着这反应也太大了些,若一路上都还是这样,只怕撑不到边境就不行了。   沈叙怀叫来沈姜,问道:“下一站是哪儿?何时能到?”   沈姜看了眼地图,“下一站是青州镇,约莫晚上能到。”   沈叙怀当机立断:“出发,早点到青州,去镇上请个大夫。”   必须要请个大夫给她看看了,若是真的不行,就只能派人原地送她回去了。   沈姜领了命,重新安排马车上路。   这一段路不敢行得太快,生怕沐禾凝又受苦,又不敢行得太慢,怕天黑前赶不到青州,错过了大夫。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时,队伍驶进了镇上,沈姜找了家客栈,准备晚上先歇在这里,而后问了掌柜的附近的医馆。   沐禾凝躺在客房的床上,店小二送进来的饭菜几乎都没吃下,一路颠簸加上未曾进食,让她整个人面如土色。   沈姜找来的大夫及时赶到,在床榻边伸出来的一截皓腕上搭了帕子,而后两指覆上细细诊脉。   沈叙怀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   突然,大夫紧蹙的眉头骤然松开,而后微笑着放下手指,收起帕子,道:“恭喜这位爷和夫人。”   沈叙怀好奇:“何喜?”   大夫道:“这位夫人已有身孕,自然是喜事。”   沈叙怀脑中一空,几乎是不敢相信,喃喃重复:“有喜了?”   帐幔之中躺在床榻上的沐禾凝闻言也有些恍惚,下意识用手抚上了小腹。   这里,真的有一个小生命吗?   大夫点头确认:“已经两个月有余。”   听见他的重复肯定,沈叙怀这才反应过来,巨大的狂喜充斥着心间,他像是生怕好事一场空似的,又耐着性子确认一遍:“大夫可诊清楚了,确是喜脉无疑?”   大夫道:“老夫已从三十年,诊过的喜脉无数,自然不会有错的。”   听到他的话,沈叙怀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他笑着轻抚下巴转了两圈,却生平第一次无措起来,还来不及高兴,又担忧道:“大夫,我夫人这一路行程难耐,可有使胎儿受损?”   他现在才开始后怕起来,今日这一路都是荒凉偏僻的山路,她又初初有孕,胎相自然还不稳,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大夫道:“自然是有些动了胎气了,否则贵夫人也不会反应那么强烈。不过无妨,胎儿还算健康,没有伤及根本,待老夫开一副安胎药,按量服下即可。”   “多谢大夫。”沈叙怀安下心,诚恳言谢。 第50章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大夫开了一张安胎药的药方,又仔细交代了用量后才提箱离去。   沈叙怀将药方给了沈姜,吩咐他去药房抓药,而后回到床边,神情既兴奋又无措。   “禾凝,你听到了吗?”   “禾凝,我们有孩子了……”   “禾凝,你要做娘亲了,我要做爹爹了……”   沈叙怀喜悦中带着几分感慨,寻常人像他这个年纪,早已有儿女承欢膝下,他曾以为自己不会等到这一天了,可算老天待他不薄,让他也能享受到儿女的幸福了。   当然,这一切都要感谢他面前的这个小妻子。   “听到了听到了。”沐禾凝无奈,怎么这人要当爹了之后,就变得这么唠叨了呢。   她轻抚小腹,想感受下那里的生命跳动,心中微微恍惚。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呢,这么快就要做娘亲,去照顾她的小孩了吗?   “王爷,我有些害怕。”沐禾凝抬起眼眸,愣愣地望着沈叙怀:“昨晚我们……动静那么大,不会伤到宝宝吧?”   沈叙怀一怔,也才想起昨晚之事,瞬间脸色上就带了几分懊恼,昨夜他的确只顾着自己发泄了,对她的动作就粗暴了些,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孩子。   “我一会儿去问问大夫。”沈叙怀道。   沐禾凝脸一红,立马伸手拉住他:“你别去了!”   问大夫这种事,怪羞/耻的,还让她怎么见人啊!   “问问才能安心,你不是也不放心么?”沈叙怀道。   沐禾凝斜睨他一眼,娇嗔:“那还不是都怪你?”   沈叙怀无奈,只得俯下身子在她面前柔声:“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了。”   他说着将大手覆上她的小腹,耳朵贴上去,叹道:“让我来听听小宝宝的声音——”   沐禾凝被弄得有些痒,咯咯笑两声,作势要推开他:“哪有什么声音……”   月份还小,肚子中确实是没什么动静的,沈叙怀低笑了两声,轻轻将被子给她盖好。   “幸亏宝宝坚强,这一路颠簸,他才没出什么事。”沈叙怀庆幸。   沐禾凝的脸上却染上了几分担忧,问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的确任性,不顾沈叙怀的阻挠也要坚持跟他一起上路,差点让宝宝受到伤害。沈叙怀之前能同意她跟着,可这会儿知道她怀了身孕,想必是不会再让她跟着了。   她想到,就着急拽上了男人的衣袖,质问道:“你不会赶我回去吧?”   她现在有了孩子,更不想一个人回到那冰冷冷的府上了,她可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怀着身孕,望穿秋水等他回来。   沈叙怀沉吟了会儿,在她跟前坐下,认真道:“禾凝,这次你要听话,不能再任性了,这回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还担负着宝宝的责任,你也不想看到他出事不是吗?”   沐禾凝一双秀眉轻轻蹙起,道理她都明白,可是……   “可是我就是不想回去嘛……”   沈叙怀无奈,和她讲道理:“可你若是跟着我,我这一路上势必要因为你而放慢速度,可如今边境的局势一触即发,已经等不得了,而且战场上很危险,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更冒不得险。你就老老实实听我的,回家去养着胎等我回来不好吗?”   沐禾凝摇头:“那不是我的家,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她说着想了想,出主意道:“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边境,也不一定要一路同行的,你若是怕我耽误你出行的进度,你就带着兵队先走,派人护着我在后面慢慢赶路,把我送到边境去跟你汇合就行,我绝不拖累你。”   沈叙怀愣了愣,差点被她气笑,这小丫头倒把后路都给他想全了。   “好不好嘛?”沐禾凝撒娇地扯着他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示意道:“宝宝也不希望一来就跟你分开啊……”   “不——”沈叙怀正要张口,沐禾凝生怕他拒绝自己,立马自作主张道:“就这样定了,沈姜护送我过去就行。”   恰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姜呈着熬好的安胎药进来,沐禾凝眼前一亮,立马道:“沈姜,王爷派你护送我一路去边境。”   沈姜讶然抬眸,不解地望着沐禾凝,又望望沈叙怀。   沈叙怀没作声,淡淡地回头看沐禾凝,沉声道:“沈姜掌管兵队,他轻易不得离开队伍。”   沐禾凝却没泄气,她眨了眨眼睛,又道:“那……随便哪个会武功的将士就好了。”   沈叙怀还是很坚定:“没有。”   无论哪个男人单独护送着她,他都不能放心。   他说着端过了沈姜呈上来的安胎药,将她的引枕靠起来,“来,喝药吧。”   沐禾凝撇了撇嘴,乖乖坐起来把那碗安胎药喝了。   嘴里含了颗蜜饯,将口中的丝丝苦意都退散了之后,沐禾凝安稳躺在床上,沈叙怀帮她盖好被子。   药效上来了,她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沐禾凝起来的时候,屋中已经没人了。   她趿着鞋子走到窗边一看,男人正在后院中盘点军队粮草。   沐禾凝愣了愣,她知道,自己这一睡,几乎又耽误了他们一个晚上的功夫,若不是她,队伍大概已经赶到下一站了。   晚到边境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可沈叙怀又不想让她跟着,还不想安排人护送她过去。   沐禾凝咬了咬唇,回到床边,正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不和他分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沐禾凝一抬眸,就看见房门急迫地被人推开,而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明灿?”沐禾凝一惊。   “禾凝,我可算找到你了!”萧明灿扑到沐禾凝跟前,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问道:“听说你怀孕了?你还好吧?这一路没出什么差错吧?”   “没什么……”沐禾凝下意识道,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萧明灿:“明灿,你是不是也要去边境?”   “是啊。”萧明灿点头,她的父亲萧将军也在此前被派往了边境支援,所以她这才一路跟着来的。   沐禾凝忽然激动起来,惊喜地握着她的手臂,道:“那你送我去吧,你送我去边境,我和你一起,你会武功,我跟着你必不会有危险的。”   她怎么忘了萧明灿,若是能跟她一路同行去边境,她们姐妹俩也有个伴,而且萧明灿会武功,她也不用担心会有危险了。   这样的话沈叙怀应该也能放心,就让他先带着队伍去边境,自己晚点赶到再跟他汇合好了,也不至于拖累兵队的行程。   沐禾凝说着便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萧明灿。   萧明灿听后一愣,随即点点头:“好啊,反正我也是要去边境的,你和我一道也好。”   她说着将头埋向沐禾凝的肚子,笑道:“让我来看看小宝宝,我可是他姨哦……”   “不行。”身后倏地响起不悦的男声,坚定道:“你不能送她去边境。”   沐禾凝吓了一跳,抬起头才发现,方才萧明灿进来得急,后面还跟了个男子。   不是别人,正是沈彦安。   “你怎么在这里?”沐禾凝惊了,看向萧明灿:“你们俩一起来的?”   萧明灿撇嘴:“我可没有,不过是在外头不巧碰见了他罢了。”   “……”沐禾凝抬眸不解地望向沈彦安。   沈彦安接收到她的视线,面色有些尴尬,别过头去:“我听说你怀孕了,我来看看。”   他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倏地将头转过来,认真道:“你不能单独和萧明灿一起走。”   “为什么?”萧明灿抬头不服:“禾凝是我朋友,难道我还会害她吗?”   沈彦安道:“你们两个姑娘家,还怀着身孕,在外头行走不安全。”   “我会武功啊,有什么不安全的。”萧明灿斜睨他一眼,抱胸道:“再说了,我们安不安全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一直看不惯禾凝吗?少在这假惺惺的。”   沈彦安涨着张脸,顿了顿反驳道:“她怀的是我们沈家的孙子,算起来也是我侄子,总比你这个所谓的不相干的姨要亲近些吧……”   萧明灿更不服气了:“我不相干?难道你就相干了?你别忘了你跟渊政王也不算嫡亲的!”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沐禾凝头痛地打断他们:“好了好了,别吵了,吵得我脑袋疼。”   她顿了顿,抬头看沈彦安:“彦安,谢谢你来看我,但是我打算去边境,所以还是要拜托明灿送我过去的。”   她偏头望了眼窗外,计划着找个时机去给沈叙怀说一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同意。   而在此时,沈彦安却突然开口:“要不然,我送你过去吧。”   “???”   沐禾凝还没开口,萧明灿先惊诧了,鄙夷道:“开什么玩笑?就凭你的功夫?禾凝要是出事你护得了她么?”   沈彦安却难得没理会她,认真道:“你们对南下边境的路线不熟,我之前一直在南方游学,四处都去过,对南下的路线熟悉些,所以应当可以给你带个路,送你过去。”   他这样说,倒让沐禾凝沉默了一瞬。   沈彦安说的是事实,萧明灿虽有武功,可此前一直待在西疆,南下边境没有去过,路线不熟也是自然的。   若是沈彦安知道了解路线,让他带路也不是不可。   可沐禾凝还是抬眸怀疑地望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这样突然的示好是真心还是假意。   沈彦安感受到沐禾凝的怀疑,又别扭地别过了脸去,默默道:“要不要随你。” 第51章 放心(章末新增1800字……   沐禾凝最后去请沈叙怀拿主意。   沈叙怀挑眉:“你真要跟我去边境?”   “当然了!”沐禾凝道:“反正我是不会回京的。”   沈叙怀无奈,沉思了会儿,终于点头:“行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沈彦安,迟疑道:“那……就让彦安一路送你。”   “凭什么?”沈叙怀的话音还未落,萧明灿就第一个站出来不服了:“我会武功,又是禾凝的好朋友,自然是由我来护送禾凝最为稳妥。”   她说着斜睨了眼沈彦安,嘀咕道:“他这个文弱书生会什么……怕不是渊政王任人唯亲吧……”   沈叙怀有些头疼地拧了拧眉,解释道:“彦安方才说得对,你就算武功再高,也是女孩子,你们两个女子一同上路本就不安全,且不说南下去边境的路你没有走过,不知道那些山高路险,没有一个熟悉的人领着很难顺利到达的……”   萧明灿仍是不服:“他若是熟悉路线,让他给我们画张地图不就好了?我萧明灿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会怕几座高山几条险路吗?再说禾凝现在怀有身孕,他一个男子如何能照顾好禾凝……”   这下子沈叙怀倒是沉默了。   也不知道是被她说服,还是怕她再次反驳,沈叙怀思索了会儿妥协:“好吧,那就由你和彦安一起护送禾凝去边境,如何?”   让她和沈彦安一起?一路上都摆不脱这个烦人精?萧明灿自然也不愿意,她张口就想拒绝:“我……”   话还没出口,沐禾凝就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袖,暗中对她摇了摇头。   她只得闭嘴。   沐禾凝起身道:“那就这样吧,彦安、明灿,要麻烦你们一起送我去边境了。”   沈彦安只是淡淡说了声:“不麻烦。”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眼沈叙怀,他才不是为因为沐禾凝,而是为了他哥哥,谁让他哥哥娶了这个女人做他嫂嫂,还怀了他们沈家的孩子呢。   沈叙怀出去和沈彦安交代一路上的事情,萧明灿才沉下脸来问她:“禾凝,你为什么要同意让沈彦安跟着啊?你不觉得他很讨厌吗?”   沐禾凝却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啊,我们两个女子,要独自走过那么远的路本就艰难,而且现在外面战乱,更是有不少的危险,有一个熟悉环境的男子一路陪着,也算有个保障吧。”   她说着怕萧明灿不开心,又安慰道:“好了,知道你不喜欢他,你若是不想搭理他,一路上不和他说话就好了,我这一路上还要靠你保护我照顾我呢。”   萧明灿这才露出笑脸,竖起手指假装严肃道:“保证完成任务!”   交代好了沐禾凝的事情,沈叙怀就要带着兵队上路了。   从客栈离开前,他跟沐禾凝道:“我这一路加紧速度十天之内就能抵达边境,你和彦安他们不用那么着急,最晚约莫一个月也能到了,一路上以顾好自己的身子最为重要,安胎药要记得按时服用……”   “知道了知道了。”沐禾凝生怕他再啰嗦下去就没完没了,催促道:“你快走吧,我这里有明灿和彦安,你就放心。”   沈叙怀叹了口气,对于她,他哪能那么轻易就放心。   最后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吻,又抚着小腹和肚中的孩子默默道了声别,沈叙怀才带着兵队离开。   沈叙怀离开后,沐禾凝和萧明灿、沈彦安两人又原地休整了几日,待到胎相稳固,肚中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三人才准备上路。   若说刚离京城不远的时候,这一路上都还算安稳,可越是往南方去,就越发现外界局势的动荡。   南直隶的各个城里都荒凉萧瑟,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街市上再无热闹的摊贩集市,只有街角巷尾零落着的些流浪难民。   □□下,只有腐朽衰败的气息。   这样的环境,比她几个月前离开江南时,不知又恶劣了多少。   沈彦安的反应最为强烈,因为这些地方他曾经都待过的,自然知晓以前繁华热闹的场景,可如今与眼前的一派荒芜成了鲜明对比,他忿忿道:“太过分了,城里的环境和百姓都这样了,官府也不管管吗?”   萧明灿白了他一眼,接嘴道:“如今边境的战事如火如荼,朝廷都焦心劳力地忙着对抗外敌,哪有功夫稳民心,改善民生……”   沈彦安闻言,语气激动道:“那就不管这些百姓了吗?还有这些难民,难道官府也不救济,都等着他们饿死吗?”   萧明灿面色难看,不悦道:“你冲我吼什么?你有本事你去救啊!光在这里说说有什么用?”   沐禾凝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连忙劝架:“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马上天要黑了,还是赶紧找个客栈最为紧要。”   天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吵了多少回,只要有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必还嘴,沐禾凝都不晓得劝了多少次架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路上究竟是谁在护着谁。   “喂,”萧明灿斜睨了沈彦安一眼,扬着下巴道:“你快去寻个客栈啊。”   沈彦安皱眉:“凭什么我去?”   “你不是男人么?”萧明灿叉腰:“再说了,是你说的你对环境熟悉啊!”   沈彦安不服了:“那你还说你会武功呢,你怎么不去前面探路呢?”   两道争执又在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让沐禾凝无奈扶额,她干脆下车。   “行了,我自己去寻客栈行了吧?”   *   城里虽然家家关闭,好歹还有个客栈营业,这晚三人姑且歇脚在这里。   沈彦安让店家替沐禾凝煮了安胎药来,端给她服用:“大嫂,趁热喝吧。”   萧明灿看了后瞪他:“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么烫的药你让禾凝喝?”   她说着将那碗药拦下来,放在一边:“先搁这儿吧,等凉了再用。”   沈彦安无语,皱眉道:“你是不是白痴?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萧明灿一听就来气了,撸起袖子道:“你骂谁白痴呢?”   又来了。   沐禾凝差点没翻白眼,她捂住耳朵,将那药取过来,对二人道:“这药我自己会喝的,你们都安静点,先出去好吗?”   被沐禾凝打断的萧明灿语气一顿,又瞪了沈彦安一眼,这才一甩袖子出门去。   沈彦安耸肩,片刻后也关上了门。   此时外面天色已黑,街上就更寂静了,伸手不见五指,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   萧明灿坐在门槛上,盘算着还有几日能抵达边境。   正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呼救声,声音很微弱,但一直在持续。   萧明灿脑中警惕起来,顺着声音的来源起身寻去,发现客栈后面的一处草垛中,依稀有人的影子。   她借着月色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子正被按在草垛上,彪形大汉呼呼望她脸上扇着巴掌:“臭婊|子,不要命了,居然敢来我家偷粮食!”   那女子被他控制几乎动弹不得,脸上青红一片,和眼泪交织在一起,一边呼救一边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大爷,今秋因着战事,家中已经颗粒无收,我爹娘都饿晕了,我也好几顿没吃了,实在是受不住了才来你们家偷粮食的……”   那彪形大汉一边对她动粗,一边打量了眼她的容色,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扯了嘴皮笑道:“你这臭婊|子长得倒还不赖,既然饿了好几顿,不如先将我喂饱,大爷我自然会赏你口饭吃……”   男人说着,手上的动作下移,开始在她胸前的衣领上撕扯起来。   女子眼中惊恐,挣扎的动作越发强烈,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呼叫道:“不要啊!救命!救命!”   萧明灿再也看不下去,她最是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尤其是这种仗着蛮力强抢民女的臭男人,她几乎没多犹豫,立马站出来:“住手!”   男人闻声回头,看见萧明灿气势汹汹的身形,眸中又闪过一丝恶笑:“你又是谁?难不成是和她一起来伺候我的?”   萧明灿一记手掌劈过去,骂道:“姑奶奶我是来取你狗命的!”   男人猝不及防下挨了她一记掌击,顿时恼怒起来,也顾不得身后草垛里的女子了,立马对她出手对抗。   这一场搏斗原本萧明灿还占着上风,她自小练武,打斗技巧自然不在话下,可那男人也不是吃素的,挨了她几次打后,出手愈发猛烈。   渐渐的,随着打斗的时间越长,萧明灿的体力消耗就越大,而那彪形大汉身上却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般,丝毫没有松懈。   萧明灿的力气渐渐衰落下来,她自知情况不好,马上想着及时而逃,可下一刻,男人就从身上掏出了一枚匕首,在月色下闪着渗人的银光。   萧明灿瞳孔一紧,她本就因为出门没带武器而战斗力大减,而此时她的体力消耗,对方又手持匕首,她几乎再难对抗。   “小样儿,以为自己会点功夫就能要我的命了?太嫩了!”男人说着,握着匕首步步逼近,眼中寒意遍布。   萧明灿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发出了惊天一喊:“救命啊——”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闪过一道利落的风声,随着一声清脆又沉重的撞击,对面男人手中的匕首啪的一声掉落在地,随后整个人也倒在地上。   萧明灿讶然抬头,看见沈彦安不知何处出现,手里举着一个小瓷缸,从背后砸在那彪形大汉的后脑勺上。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片刻后,见地上那人再也没有了动静,沈彦安才“砰”的一声放下瓷缸,一把将萧明灿拉起来往客栈里跑。   回到客房,沈彦安开始对她大声骂道:“你是疯子吗?真以为自己会点武功就能耐了?还跑去救人?怎么不把自己的命搭上……”   “行了行了!”萧明灿及时打断他。   她也为自己行走江湖以来难得的出手不利而感到懊恼,尤其是这次差点丢了性命,还被自己一直以为看不惯的沈彦安相救。   “谢……谢你。”萧明灿别扭地跟他道了声谢,而后不由分说将她推出房门,“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看着面前紧闭上的房门,沈彦安略无语地瞪了一眼,嘟囔一声:“白眼狼,好心救了她还没好脸色……”   房里,萧明灿掀开自己的衣裳,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青紫和关节处的红肿。   命虽然没丢,可伤却实打实受了不少。   片刻后,她听到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以为沈彦安还没走,萧明灿不耐烦的咂了下嘴,随意将衣带系上,而后趿着鞋子去开门,“又要做什么啊——”   然而房门打开,门外却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萧明灿低头,只见门槛外的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玉药瓶。 第52章 我好想你   待到三人行至边境之时,已是寒冬腊月。   边境之处寒风呼啸,雪山连绵,好在沐禾凝他们一路上随行的御寒装备足够,当沐禾凝在军营里见到了分别许久的沈叙怀时,两人都已穿上了斗篷大氅。   彼时男人刚和几位将领讨论完事情,眉间还染着几分疲惫,沐禾凝一看到他的身影,心中的那股思念便再也隐藏不住,不顾脚下便向他冲去。   “王爷,我好想你啊!”   军营里的路都是黄土地,沐禾凝跌跌撞撞向沈叙怀奔来的同时,他眉间的疲惫化成了担忧,生怕她被地上的坎坷绊倒,下意识张开双臂迎住了她。   “小心点,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   他略有些责备的语气让沐禾凝微微无奈,而后牵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腹部轻轻抚摸片刻,抬起头冲他笑意盈盈:“宝宝也想你了!”   沈叙怀的眉宇上这才染上浅笑,道:“我也想你们。”   很想很想,从分别后的每一天都在想,怕她行得太慢见不到她,又怕她行得太快身子受不住,几乎是数着日子盼她来。   之前那十年在边境的时候,因为没有盼头没有希望,习惯了日子就不觉得孤独了,可享受到了与她之间的幸福之后,他才知道这边境的日子有多难捱。   幸好,现在她来了。   “王爷,这下我可不负重任,把禾凝给你带来了哦!”萧明灿看着二人相拥,眼里揶揄道。   沈叙怀微微颔首:“多谢。”   一旁却传来一声轻嗤,男子小声嘀咕道:“不知道是谁差点被人夺命,还不是我救的。”   沈彦安说着瞥了萧明灿一眼,别过脸道:“不是自诩武功高么?还不是要靠我来救?”   “你!”萧明灿恼羞成怒,指着他道:“你别以为你救过我一次,就可以在我面前以救命恩人自居了!你不过是……”   “停!停!”眼看这两个吵了一路的人又要吵起来,沐禾凝眼疾手快地举起手掌,果断道:“我累了,我要休息。”   萧明灿看了沐禾凝一眼,这才上下打量沈彦安:“看在禾凝的面子上,我就不和你计较……”   将二人的争执后抛到身后,沈叙怀带着沐禾凝进他的营帐。   因他是皇帝亲封的将军统领,一个人住着军营里最大的营帐,只是和京城的府邸比起来,还是简陋许多的,一张床也狭窄硬实。   “禾凝,这儿环境没那么好,你将就将就……”沈叙怀一边说,一边给她换了最软最厚的被褥,又烧了几个炭盆,生怕她睡不舒服。   “没关系的。”沐禾凝坐到他的身边,搂着他的脖子认真道:“我既然已经选择了来这里陪你,就不怕这些了。”   也许以前她的确是一个很娇气的小女孩,可她现在已经做了他的王妃,还要即将学着做一个母亲,她会一点一点改变自己。   只要他们之间有爱,多苦多难她都不怕。   “睡吧。”沈叙怀帮她盖好被子,安静地注视着她沉沉睡去。   帐外,萧明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她的父亲萧将军也在边境,自然是先去见父亲了,只有沈彦安还在外面。   沈叙怀出去后,对沈彦安道:“彦安,这一路辛苦你了。”   沈彦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道:“没事的,哥……”   沈叙怀接着道:“你先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日我让你替你收拾行囊,你且早些回京吧。”   沈彦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就要回去了?   沈叙怀解释道:“眼下已是寒冬,边境局势越来越险,趁着战事还未爆发,大雪还未封山,早日回京为安。”   沈彦安明白,如今边境的局势也不明朗,环境和条件又这样恶劣,还是京城里最为稳定。   可是……   沈彦安抬起头,扫了眼这军营里大大小小的营帐,训练有素的士兵,他想起了一路而来的那些荒芜的空城,那些流浪的难民,那些饥寒与衰败。   “哥,我……”沈彦安摸着后脑勺,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我、我……能留下来么?”   沈叙怀诧异扬眉:“为何?”   “我想留下来参军,跟着你们一起上阵杀敌。”沈彦安道。   沈叙怀还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皱眉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是认真的,哥。”沈彦安连忙道,而后顿了顿,才低头解释说:“我是一路走来,看了太多太多因战事而漂泊无依、受苦受难的百姓,那些饥寒交迫与流离失所,不是我在书中读到的太平盛世,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说着抬起头,诚挚地看着沈叙怀,道:“哥,你知道吗?你从小就是我的偶像,小时候我刚启蒙的时候,什么书都不会念,是父亲一直在我耳边夸你,说你勤学好问,学识渊博,要我向你学习……后来你去了边境,我也一直在心里念着你,知道你是去保护国家,是去做大事的……”   “哥,在我心底里一直有一把火,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并肩,不负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的期待!”沈彦安说着,眼里已经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沈叙怀似是很惊讶,没想到沈彦安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他的记忆里,沈彦安还是那个小时候跟在他身后牙牙学语的小孩儿,一转眼就已经这么大,能站在他面前有理有据地说出自己的理想抱负了。   在这一点上,他们沈家兄弟倒是一模一样。   他有这样的想法,沈叙怀不会阻止,只是问他:“参军不是小事,你就算是我弟弟,也要从最基本的练起,功夫兵器都要从头学,你以前是念书的,从未碰过这些,能行吗?”   “我行的!”沈彦安生怕沈叙怀阻止他,连忙保证:“我会好好学,绝不辜负你。”   沈叙怀又道:“那老夫人呢?她能同意吗?”   沈彦安这下倒沉默了一瞬,沈老夫人大概还不知道,还在京城里等着他回去过年呢。   “我……我会和母亲写信说明这件事,我相信母亲会理解我的。”沈彦安低声道。   沈叙怀这下便不再说话了,他顿了顿,交代道:“那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去赵将领那里报道,我会让他带你。”   沈彦安立马精神起来,挺直的腰背严肃道:“是!”   *   沐禾凝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她察觉到身侧的床榻一软,有人脱了鞋袜上床,躺在她身边,双手环上她的腰。   熟悉的气息让沐禾凝翻身过来,揉了揉眼睛困倦道:“……几时了?”   “戌时三刻了。”沈叙怀轻轻抚拍她,“已经入夜了,接着睡吧。”   他也刚刚忙完一天的事情,这会儿才上床歇息。   沐禾凝从鼻腔中“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再次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营帐门帘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的光亮,她知道,天已经亮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坦,她伸个懒腰起来,和沈叙怀一同吃了顿早膳。   虽然只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可是也极为开心。   沈叙怀道:“军营今日修整,我正好得空,带你去附近的雪山上转转可好?”   沐禾凝眼前一亮:“真的吗?”   她自小在京城里长大,还从未见过雪山呢。   沈叙怀点头:“这附近都是雪山,景致也不错,我以前在边境觉得无聊的时候,都会去雪山上转转。”   沐禾凝一愣,脑中想起他在边境的那十年岁月,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去爬雪山也是一种娱乐吧。   “爬过你爬的山,看过你看的风景,是不是更能走进你心里?”沐禾凝忽然凑近了他,眼神狡黠道。   沈叙怀一笑,摸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叹道:“已经在这里了,你还要去哪里?”   南境的雪山位于两国交界处,翻过了山就是宁国的国界了,山上人迹罕至,去过的人寥寥无几,大约只出现在书画中、诗词里。   沐禾凝披着厚厚的狐皮斗篷,又行了一路,倒也不觉得冷,雪山上终年积雪,绵白的雪色衬得她乌发朱唇更加耀眼,娇艳的人影在白雪之中像一朵盛放的玫瑰。   连沈叙怀看着也有些恍惚,直言道:“若这里有一副笔墨,我一定要将你画下来。”   以前他一个人来雪山上看风景时,已经觉得是最美的景致,可看到她与雪山交融的画面,才知美为何物。   沐禾凝弯了弯唇角,笑靥在冬阳的照耀下更加夺目。   沈叙怀突然又问道:“怎么样?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歇会儿?”   他始终惦记着她还怀着身孕,怕她爬山累着了。   “没事啊。”沐禾凝拍了拍肚子示意他:“宝宝很乖,一点都没动。”   两人正说着转过了一个山角,突然在山石后面看见两个人影。   高个的那个披一身玄狐皮大氅,正对人吩咐着什么:“……最近看好宫里的老皇帝,有什么动静及时向我汇报……老东西喝了不少药,怕是快不行了……”   “是。”对面的属下一一记下了男人的吩咐,低头回禀道:“祝将军凯旋,早日登上宝座。”   ……   沈叙怀和沐禾凝躲在山石后面,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很清楚。   听到他们说话的口音,沐禾凝扬了扬眉,小声嘀咕道:“宁国人?”   这二人都是宁国的口音,那这么说来那人就是宁国的将军了?   沈叙怀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捂着沐禾凝的嘴巴,就听见那披着玄狐皮的男人闻声回头,不悦喝道:“谁?”   练武的人耳朵都是极好的,沐禾凝的声音虽然小,可落在那人的耳朵里却极为清晰。   沐禾凝吓了一跳,惊恐地抬头看沈叙怀,沈叙怀沉吟片刻,见躲不过,便大大方方从山石后面出来了。   只是四目相对的瞬间,却让彼此都有些惊讶,因为他们并不陌生,反而是见过的。   就在不久前,沈叙怀和沐禾凝回京那次,在京城外的山上救下的那个被蛇咬了的男人。   那人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而后瞥了眼沈叙怀腰间的令牌,了然道:“靖国渊政王?”   而沈叙怀此时也对对方的身份有所了解,同意回问道:“宁国楚王,骠骑大将军?”   能出现在这座雪山上的,必然都是双方边境军营里的人,沈叙怀自然也能猜到,他就是宁国此次带兵出征的骠骑大将军,也是宁国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楚王。   对面男人不置可否,反而叹道:“渊政王真是好兴致,想来是对战事十分有把握,才会丢下军营事务,有闲心带着美人儿来赏雪山。”   沈叙怀含笑相对,同样感慨道:“楚王难道不是么?在战事如火如荼下,还能抽出闲心关心远在京城的皇帝身体。”   方才的话他听得明白,只怕这楚王人虽在边境,心却早已飞到了那京城的皇宫里,只等着他那皇兄一闭眼,他就及时上位呢,   想来前些日子听闻的宁国内乱,就是这对兄弟间的残杀。   他自小也算是在皇室长大,对皇家的宫闱秘事不陌生,皇子兄弟间的斗争也听过不少,只是终究不感兴趣,沈叙怀拉着沐禾凝正准备下山。   楚王却在身后突然出声:“渊政王,之前的事,本王没有忘记。”   沈叙怀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楚王在雪色下遥遥相望:“你若有所需,随时来找本王就是。”   他不曾忘记,那日在靖国的京城勘察形势时,不幸被毒蛇咬伤,是渊政王救了自己。   他也从不愿欠人人情,若有机会还了这一恩,他自然不会吝啬。 第53章 尾声(一)   京城,皇宫。   深夜的蟠龙殿里,皇帝望着桌案上堆成半人高的奏折,神色疲惫衰弱,倚靠在龙椅上捏着眉心。   这里的每一封奏折都在谈论眼下战事如何如何残酷,百姓如何如何艰苦,京城以外的地界几乎已经是浮尸遍野、民不聊生,百姓吃不饱穿不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他知道,战事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民间的安定,他也在一开始就做好了□□的准备,可没想到在如今面对这些□□与哀鸿时,居然毫无成效。   户部税收私下做手脚,国库空虚粮草紧缺;地方的官员沆瀣一气,搜刮民脂民膏贪污赈济款项。   他登基十年,从前的倦勤在这一刻暴露出严重的后果,官吏贪污,吏治败坏,官场腐败,都与他从前的庸政不无关系。   面对这一场烂摊子,他不可谓不心焦。   皇帝闭着眼睛,忽而想起年少时在太子学堂念书,先帝拿着他的文章与沈叙怀的对比较,对沈叙怀所作的文字大为赞叹,而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格外失望。   “太子平庸,头脑不够灵活,思想不够深刻,不比渊政王世子的天赋和资质,若要成为储君,还需得努力。”   先帝的一番评论,让年少的他从此将自卑刻在了血液里,即使后来先帝将皇位传给了他,也终究是带着忧虑与不放心的。   也许如今靖国天下这样一副混乱局面,就是印证了先帝当初的那一番话吧。   不!不!他不是!!   皇帝陡然睁开猩红的眼睛,猛地从龙椅上坐起来。   他怎么可能输给沈叙怀,他现在已经坐稳了皇位,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了,就连那沈叙怀见到他也要俯首称臣。   皇帝低头从腰间取出了那对虎符,视若珍宝般的抚摸着。   这一对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虎符已经全部在他的手上了,他就是最毫无争议的君主,谁也不能质疑他!   正在此时,殿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后下属进来向他汇报边境的战况情报。   皇帝敛了神色将虎符收起来,可听到下属汇报的战况后却蹙起了眉,大骂道:“怎么回事?朕不是已经将沈叙怀派去边境一个多月了?怎么战事还未解决?城里的百姓已经受到殃及了,他是干什么吃的!”   下属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擦着冷汗,战事一打起来持续好几年都是有的,就算那渊政王有战神之称,可也不能指望他一个月就击退了外敌啊,皇帝难不成真是老糊涂了。   皇帝气喘吁吁骂完,消了一肚子气,又跌坐回去喝了口茶顺气,半晌问道:“朕让你派人在边境盯着沈叙怀的动静,他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下属想了想,迟疑道:“倒是也没什么特别的,渊政王一直待在军营中整顿军队,研究战况……只是、只是前些日子军营修整,他带着王妃去了趟雪山,在那儿……好像见到了宁国的楚王……”   “什么?!”皇帝骤然丢下茶杯,瞪大了一双眼睛。   沈叙怀居然在边境私下里偷偷见了敌国的将领?!   “他们可说了什么?”皇帝眯起眼睛。   “臣派去的人怕被他们发现,离得远听不太清。”下属回禀道:“只是……依稀仿佛听见,渊政王和那楚王在此之前就已经有过接触……”   “早就有过接触?”皇帝这下更是震惊。   沈叙怀竟然在这之前就已经偷偷接触过敌国将领!   他要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何与敌国人有来往?他到底是何居心?   一连串问题让皇帝顿时心慌意乱起来,他在桌案前踱着步子,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莫非……沈叙怀是想联合敌国人之手,夺了他的皇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皇帝心惊胆战,他知道,自从半年前以关押沐禾凝为由逼他交出虎符的那刻起,沈叙怀恐怕就已经对他心生不满了,表面上像是辞去官职不问世事,怕是私底下早已接触宁国人筹谋好了一切吧。   说不定此次宁国发起的战事,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皇帝一思及此,不禁冷笑起来。   好一个沈叙怀,这一手阴谋玩得够狠。   难怪战事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丝毫转机,亏他还在京城里担忧了许久,原来都是沈叙怀的自导自演。   皇帝想着,目光忽然触及到桌上那一摞奏折,眼中深思起来。   “朝臣们不是都上奏说民间缺衣少食吗?”皇帝倏地道:“传朕令下去,民间粮食告急,国库中的军粮军草先赈济给民间,待充裕了再分拨给军营。”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沈叙怀能逼死他,还是他先逼死沈叙怀!   *   寒风呼啸的军营里,沈彦安正手执一柄长剑,动作僵硬地练着才学会的招式。   冷冻的天气里,为了不影响到自己的剑法,他褪去了臃肿的夹袄斗篷,只着一身单衣。   可即使是这样,男人脸上也急得冒出一层冷汗,他初初学武不久,这一套剑法练起来好像总差了点什么似的,不得要领。   可想到沈叙怀指派给他的那位师父赵将领,沈彦安还是咬了咬牙继续练下去,那位赵将领武功本事都是军营里一等一的,可就是脾气耐性不太好,对下属要求十分严苛,若要让他看见自己一套剑法练成这副模样,只怕是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恰在此时,一身中性装扮的女孩动作利落地从他跟前走过,原本是目不直视的,可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倏地停下来,惊诧道:“沈彦安?”   萧明灿在前些日子的确听闻沈彦安没有回京城,反而留下来参军了,她还以为是那些人开玩笑,毕竟她可知道沈彦安,读了十多年的书,从来都没有练过武,又是鼻孔朝天的沈家少爷,怎么可能参军呢。   直到此时在这里看见他的身影,萧明灿才相信了那些人的话,可下一刻她看到男人练剑的动作后,不由得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出剑哪有你这么出的,你是要捅死别人还是捅死自己……”   萧明灿毫不留情的嘲笑让沈彦安面上一红,可他只停顿了片刻,便闭上眼睛,继续心无旁骛地练起来。   片刻后,萧明灿笑够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她抱着胸静静地看了会儿他的动作,看着男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不屈服的模样,有点被他打动了。   “你别练了,你的方法根本就是错的,这样练下去也只是无济于事。”萧明灿倏地过去打断他,夺过了他手里的剑。   “看在你曾经救过我的份上,还是我教你吧。”萧明灿摸着那把剑叹了一句。   她说着回头,看他一眼,而后在他面前摆起架势,示意道:“你要像我这样出剑,右手在身子的正前方……”   沈彦安先是一愣,看着女孩在自己身前潇洒飒爽的身姿,而后被萧明灿的声音吸引住,不自觉地随着她动作起来。   萧明灿一边细致解说,一边给他示范了一整套剑法,而后还纠正了他的动作,一对一的教学果然让沈彦安觉得提升了许多。   萧明灿在教完之后,摸了摸他身上的腱子肉,道:“你身子都冻僵了,还是先回去喝碗热汤暖暖吧,要不然这样练功效果也不好。”   萧明灿说完,将他的剑丢还给他,而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   萧明灿回头,看见沈彦安在背后冲着她挠头笑,语气中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谢谢啊。”   ……   沈彦安收起了剑后,心情颇好的回到营帐中,他想起萧明灿的话,还是换了衣裳往后厨走去。   “吃吃吃!哪来那么多东西吃?”   军营的厨子在听到他要喝热汤的要求后,忍不住骂道:“朝廷已经将近十日没有运送粮草过来了,上回送来的粮草已经见底了,这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哪来的东西吃?!”   *   军营主帅的营帐中,沈叙怀正眉头紧蹙,忧思一片。   “皇上真这么说?”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皇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眼下战事还如火如荼中,皇帝却断了供给军中的粮草,反而补给给民间。   谁都知道,一旦战事启动,军中就是最紧要的地方,所有的物资一定都是最先紧着军中的,若是军队出了什么岔子,下一步可就是亡国了。   所以他不可置信,皇帝会昏庸成这样。   可京城来报的人在面对沈叙怀的追问时,也只是低着头,道了一声是。   沈叙怀这下沉默了。   军营中属赵将领的脾气最为火爆,当即就忍不住了:“这皇帝是疯了不成?咱们在战场上为他拼着命,他倒好,这下连口吃的都不给了,还先赈济百姓?咱们若是没了,城里的百姓难道就能幸免?孰轻孰重分不清么!”   “就是!”很快有人附和道:“早就听闻皇帝昏庸,这下看着果真如此,眼下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咱们还拿什么跟宁国人打?”   也有人冷笑道:“赈济百姓?民间的好名声都让皇帝一个人赚了去,咱们军中的兄弟们算什么?要我说,咱们与其帮着皇帝对抗外敌,还不如铆足了劲将剑指向龙椅,那上头的人才最该诛!”   几位将领你一言我一语,营帐中很快吵闹起来。   沈叙怀作为主心骨,当下还是劝道:“诸位暂且不要争执了,眼下吃饭开锅才是头等大事,如今粮草紧缺,各位先派人去边境的小镇里问问官家百姓可有余粮能借?咱们先解决了吃的问题,再考虑旁的。”   沈叙怀任务交代下去,众人也要依言散了。   待营帐中没人了,那位跟了沈叙怀最久的卫将领才开口:“王爷,卑职此前向民间打听过了,皇帝虽说下令将国库中的粮草全部用来赈济百姓,可如今地方官吏早已腐败成灾,救济下去的粮草全部充入了官府的腰包,一分都没有落到百姓手中……”   沈叙怀闻言惊诧,他原以为粮食没有送到军中,至少也是先到了百姓们手中,解决了民生所需……   卫将领接着道:“王爷,如今靖国这形势,您比我们看得清楚,外敌虎视眈眈,君主昏庸无能,百姓民不聊生,就凭咱们几个再努力,也拯救不了一个国家啊……”   沈叙怀心中一动,突然猜到他要说什么,定定地盯着他。   “王爷,其实这话卑职几位早就和您说过,只是您当初没有当回事……”卫将军忽然忆起往昔:“当初您被皇帝派来边境驻守,明明年轻气盛,又才华斐然,能力突出,却要在这里荒废人生,卑职们都替您不服了,十年下来您待我们如兄弟,我们也早就将您视为亲人了,军中不讲血缘,只要喝过酒并肩作战都是一家人,我们替您不服,想帮您去向皇帝讨一个公道,只要您开口,几位兄弟没有不应战的……那时候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您却熄了那念头……”   “王爷,卑职知道您是心胸宽广之人,眼界也不只是那一方小小的龙椅,你才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卫将领道:“可如今境况不同了,这靖国早已染上血腥,朝廷官场变得黑暗,民间百姓哀鸿遍野,难道这就是王爷希望看到的吗?”   “王爷,兄弟们几年前问过你的话,如今卑职再问一次……”   卫将领认真地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您可还有谋权夺位的意思?您若是有,卑职们一定以性命拥护,必将您送到那皇位上!”   *   沈叙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营帐的,他的神思变得异常恍惚,面对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将领,突然发现从前那些坚定的心态,在这一刻有些动摇了。   沈叙怀不知不觉间,走回了沐禾凝的帐中。   小姑娘正坐在床上绣着一个小肚兜,她月份渐渐大了,自从来到军营中后也不便外出,便躲在营帐中自己学会了给肚子中的小宝宝绣衣裳。   沈叙怀看见她,脑中飘荡的神思凝聚了些。   他走过去,抵在她的身上轻轻问道:“在绣什么?”   沐禾凝将绣了一半的图案给他看:“是鸳鸯!”   沈叙怀失笑,那花样明明歪歪扭扭像只鸭子。   也难为她从小没有学过女工了。   沐禾凝却望着那肚兜有些发愣:“就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晓得要绣什么颜色……”   “那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沈叙怀问道。   “自然是女孩。”沐禾凝毫不犹豫。   “为何?”   沐禾凝盯着他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因为女孩像父亲啊,这样她生出来一定特别特别好看,是全天下第一美人。”   沈叙怀被她逗笑。   沐禾凝却又突然蹙起眉头来,自顾自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能是女孩……”   “怎么了?”   沐禾凝有些哀伤地看着他,“若是生下来一个女儿,你特别疼爱她,那……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孩就不是我了……”   小姑娘说着嘴一瘪,差点哭起来。   沈叙怀一边笑着,一边去拥抱她,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向你保证,不管生男生女,我最爱的女孩都是你,只有你才是我永远的王妃……”   沐禾凝听了,这才忍不住弯起唇。   抱了片刻,沈叙怀又问她:“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沐禾凝点头。   她如今孕吐也没那么严重了,吃东西也有胃口了。   沈叙怀问她:“吃的什么?”   沐禾凝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开口:“红萝卜竹蔗,南瓜粥,白菜炖豆腐……”   朝廷中断粮草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如今军中的吃食的确是不够了,后厨连送到她这里的饭菜,也都清淡至此……   沈叙怀闻言脸色便沉下去了,他怎么忘了,军中吃食的短缺,也许男人能吃苦熬一熬,可沐禾凝一个娇养长大的女孩子,如今又怀着身孕,正要急需补充能量营养的时候,怎么吃得了这些?   “能吃惯吗?”沈叙怀的嗓音发涩。   脑中再次想起了卫将领方才同他说的话,他想,这次势必要做出一个决定了。   “能。”沐禾凝回应他,察觉到他身子的僵硬,回过身去握着他的手。   “王爷,无论你选择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女孩的眼神水润,诚挚中又含着坚定。   曾经他可以因为怕百姓受难而放弃夺权篡位,而如今,她也相信沈叙怀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天下的百姓忍饥挨饿。   她说着起身从桌案边的瓷缸中,抽出了一副卷轴,打开摊在桌案上。   “王爷,还记得你给我看的这副画吗?”   是那副画着民间街市百姓风貌的画卷,沈叙怀当初就是在沈家的书房里,用这样一副画卷告诉她,这是他的理想,这才是他梦想中的太平盛世。   “你的心之所向,我一直牢记。”沐禾凝道:“可是我从京城一路赶来边境,路上所见所闻的民间百姓,却不是这样……他们和画里的截然相反,民生凋敝,水深火热,根本不是画里的这样……”   正是因为沐禾凝知道他的理想,所以她才相信,半年前皇帝以她性命相逼时,他都没有造反,只是乖乖将虎符交了上去,可在如今的情景之下,他必然不会轻易看着这样一副生灵涂炭。   她再次回头,握着沈叙怀的手,重复道:“王爷,无论你选择什么路,我、还有孩子,都陪着你一路走下去。”   *   从沐禾凝的帐中出来,沈叙怀长舒了一口气,他一直以来动摇的心,在这一刻忽然找到了方向。   他觉得轻松了许多,可同样的,也觉得凝重了许多,他卸下了一些包袱,可也担起了一些责任,他知道,自己身上已经扛着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他毫不犹豫走向马场,选了匹最烈的马翻身上去,鞭子一甩便疾驰起来。   骏马载着他在黄土地上奔驰,耳旁的风呼呼而过,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开怀起来,内心从没有一刻像这样坚定过。   此时在他的心中,也迅速勾勒出一个绝佳的计划。   他骑着马冲上雪山,在山的那边,还有人欠着他一个人情。   既然楚王和他都有同样的想法,那他们为何不一起联手做个交易。   抵达宁国的军营,乍然之间营地前突然出现一个外人,自然让营中的宁国士兵们如临大敌,纷纷操起兵器。   沈叙怀却高高挺立在马背上,望着营帐中间的那个男人,眉目在风雪之中展颜,笑得开怀俊朗。   “楚王,我来找你了。” 第54章 尾声(二)   佑元十年冬,靖宁之战爆发,战乱四起影响到靖国民生,导致民生凋敝,生灵涂炭。同时靖帝登基以来的庸政和倦勤在此时得到了最大爆发,官吏贪污,官场腐败,国库空虚,民间上下一片哀鸿遍野。   同年,在靖国有战神之名的渊政王借助宁国楚王的帮助,带着数十名将领以及十万精兵揭竿而起,从边境起义杀至京城皇宫,在历史上被人口诛笔伐的谋权篡位却在此时得到了天下百姓的一致认同,无论是在兵力队伍上还是士气口碑上都得到了最大支持。   京城,皇宫。   夜幕降临下,整座皇宫黑压压之色如同鬼魅,宫外震耳欲聋的进攻声由远及近,轰隆隆暗示着一股可怖的氛围。   昔日宁静尊贵的皇宫在此时沾染上浓重的血腥,满宫里浮尸遍野,血流成河,兵刃交接的声音,宫人四处逃窜的哭喊逃亡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昭示着这座王朝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渊政王所带领的兵队已经占领了皇宫,皇帝身边的亲卫死的死伤的伤,仅剩的数人也兵力大减,惊慌应付。   此时的皇帝已经是困笼之兽。   高高的城楼上,旗帜在夜空中飘得很高,那城楼中间站着一身龙袍的皇帝,他静静地望着满宫里的一片混乱,唇角溢出无奈的笑。   沈叙怀……终究是让他赢了……   他右手无意识地摸着掌中那一块完整的虎符,他几乎半辈子都在为这块虎符而担忧,可没想到即使已经拿到手中,那皇位依然没有坐稳。   他不想再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从登上皇位后的每一日,他几乎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他已经累了……倦了……   “皇上——”   吵闹混乱的争斗声中,这声叫声格外平静祥和,皇帝回过头去,见他的皇后,穿一身华贵雍容的凤袍正款款向他走来。   她头上梳着精致的凤髻,脸上画着完美无缺的妆容,一身的凤袍无一丝褶皱,唇边的笑容端庄得体。   一如当年封后的那一日。   皇帝看得呆了,他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过皇后,这个二十多年前就和他结发的妻子,自从登上皇位后,权力和地位就已经消磨了他对她的爱,他也只当她是一个皇后,而非发妻。   “嫔妃们都逃了,你怎么不逃呢?”皇帝静静地问她。   那些曾经被他宠爱过的嫔妃,在战乱下也都作鸟兽散,逃的逃跑的跑,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昔日的讨好与侍奉皆化作云烟。   皇后站在皇帝的面前,却微笑道:“这里是臣妾的家,您让臣妾逃到哪去呢?”   她的笑容和回答差点让皇帝眼圈一红。   家……他多少年没有感受到过家的温度了,原来他的皇后从未改变,一直视他为夫君,视这里为家。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身边唯一陪伴之人,只剩下自己的皇后。   自从登基后没几年,他就再没踏进皇后的未央宫,也很少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哪怕在她两个儿子死后也没有给予过多的安慰,只一心沉溺在美色与荒/淫中,甚至面对她的忠言劝慰也置之不理,还怀疑她别有用心。   他的疑心和猜忌到底伤害了这个女人多少啊……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皇帝抚摸着妻子的脸,眷恋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若有来生 ,朕一定好好珍惜你。”   皇后笑了,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目光触及到他身后,平静的面色一变,脱口而出:“小心——”   只见她张开双臂猛然冲出去,将皇帝挡在身后,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城楼下飞来的一支毒箭。   血液顿时染红了唇角。   皇后无力地跌落下去,面上却是带着笑的,皇帝下意识想要扶她,却染上了一手的血腥。   他颤抖地叫她的闺名:“婉慈、婉慈……”   第一次感到惊慌与悲痛的味道,他无措地抱着皇后倒下去的身体,泪水簌簌而下。   “皇上,您别哭,臣妾不痛的。”皇后用力举起自己沾了血的手,轻轻抚摸在男人的脸上,给出了自己方才想说的回答。   “臣妾这辈子能做您的妻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用尽仅剩的力气将这句话说出,皇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毒素已经蔓延全身,她的手骤然垂落下去,眼皮默默阖上,浑身轻如羽毛,再也没有呼吸起伏。   “不!!”皇帝终于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原来他一直置之不问的人,才是他生命中最宝贵之物,而他一直视若珍宝的权势地位,只是人生中的一场空。   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冲破云霄的一声哭号惊动了城楼下的士兵,很快有数百只毒箭齐齐朝着他的身影射过来,这下皇帝再逃无可逃。   万箭穿心的痛楚下,皇帝倒地而落,躺在皇后身边,这一次,他紧握住了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皇帝望着墨色的天空,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   沈叙怀,你以为你赢了吗?就让你也尝尝,至亲骨肉分离的滋味……   ……   皇帝已死,宫中剩下的残兵也尽数投降,沈叙怀带领的这场起义,最终得到了全面的胜利。   自古成王败寇,这一瞬间,所有人跪地称臣。   沈叙怀却望着黑压压的夜色心中惶惶,明明已经尘埃落地,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异样。   正在此时,人群外一匹烈马冲进来,马上的人高声禀报:“王爷,王妃在军营中被人掳走了……”   *   沐禾凝从沈叙怀带着兵队杀进京城时就开始忧心忡忡,虽然她一直支持着男人的事业,可这下是攸关性命的事,她不得不担心。   沈叙怀虽带着队伍走了,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却将她留在了军营中,此时的确是离京城越远的地方越安全,沈叙还也留了些人在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沐禾凝这日一觉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叫人进来,打听沈叙怀如今在京中的动静。   这几乎已经成了沐禾凝的日常,每日都要问上五六次,知道他是平安的才放心。   可这次下人进来是洋溢着笑的,对沐禾凝回禀道:“恭喜王妃,王爷此时已经带着人攻进皇宫了,只怕过不久就会传来大捷的消息。”   “真的吗?”沐禾凝惊喜,沈叙怀终于要胜利了,他的理想终于要实现了,也代表着他们终于快要相见了。   这一高兴,沐禾凝中午的饭都多用了两碗,她已经到快要生的月份了,此时胃口也是格外好的。   可吃完这顿饭后,她却觉得昏昏沉沉,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她重新躺回床上睡着,鼻腔突然闻到一丝异样的味道。   意识消散前,她察觉到不对劲,拼尽全力想张开口呼救,最终却眼睛一闭,彻底昏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沉,梦中只觉得颠簸难熬,待再次睁开眼睛时,周遭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沐禾凝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起身四下张望,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将她捉到了此处。   而熟悉的环境也让她认出,这地方不远,就是军营附近的雪山上。   她有些迷惑了,按说军营里的安保防卫不差,究竟是谁迷晕了他,还避过了那么多耳目,将她抓到了这里。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奋力撑起身子想要逃离,可下一刻她就茫然了,这片雪山连绵数里,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座雪山上,又要顺着哪条山路才能回到军营。   而迷药的药效还没有完全退散,此时她浑身上下几乎没什么力气,就算知道路怎么走,怕也是走不到下山,更何况她此时大着肚子,全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冷入心扉。   她这才反应过来,那掳走她的人恐怕不为别的,只是想将她扔在这雪山上自生自灭……   一阵天旋地转,沐禾凝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冰凉的积雪打湿了她的衣衫,她颤抖地抱住自己,绞尽脑汁想办法。   怎么办呢?怎么样才能脱身呢?   等着军营里的人发现她丢了之后来救她?恐怕她还没等到救援的人,自己就先冻死了。   自己四处找人呼救?可这里是雪山,又是边境的不毛之地,几乎人迹罕至,哪里会有人影呢?   怎么走好像都是死路一条,沐禾凝绝望地闭上眼睛,难道她真的再也见不到沈叙怀,要死在这片雪山上吗?   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啊……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孩子的出生了吗……   沐禾凝想到孩子,身上仿佛生出了一分母亲的力量,为了孩子,她也要多撑一刻,多一刻就多一分救援的机会。   沐禾凝扶着树根挺着肚子起身,缓缓地在雪山上走着,她选了一条最平坦干净的山路,只希望先找个能避寒的地方暖暖身子。   小心翼翼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山路依然没有尽头,强烈的雪色刺痛着她的双眼,浑身的力气也几乎消失殆尽,沐禾凝脚下一个打滑,瞬间摔落在地。   她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肚子,可接踵而来的痛楚却让她拧紧了眉头,她意识到腹中胎儿好像不好了……   强烈的痛苦和无力的倦意让沐禾凝的意识渐渐退散,她躺在雪山路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啊沈叙怀……   她努力过了……这一次……真的支撑不住了…… 第55章 尾声(完)   “醒醒……醒醒……”   沐禾凝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四周已不再是一片白雪,而是在一处漆黑的山洞里。   面前一个白净的小男孩正轻摇着她的身体,面色十分焦急忧心,想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醒醒啊……快醒醒……”   沐禾凝的意识刚刚恢复一些,紧接着就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腹部的抽痛让她咬紧了牙关,下/身正缓缓淌出血水。   看见面前有人,沐禾凝意识到还有一线生机,她连忙抓住他的手,也顾不得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小男孩了,苦苦哀求道:“救我……救我……我是渊政王妃……”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靖国的军营里传递消息了,你且先忍耐着些。”男孩虽小,可面上的神情却认真坚定。   只是他心中有些惊讶,本以为她只是靖国的一位普通人家的夫人,没想到竟是渊政王妃……   男孩扫了眼女子下/身不断流淌的血液,心中的不安渐渐加剧。   看得出她腹中有孕,且现在情况很不好,若是他们军营里救援的人还没有赶到,他也救不了她的。   “好痛……好痛……”沐禾凝身上又痛又冷,恍然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男孩意识到她身上的单薄瘦弱,连忙脱掉身上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又起身在山洞里找了木柴点燃成火,企图给她些温暖。   可沐禾凝的脸依然一寸一寸苍白了下去,她失血过多,很难再撑下去,意识越来越混沌,眼皮也越来越重……   “你别睡,千万别睡!”   男孩连声叫道,他意识到她的意识正在消散,若是这么一睡下去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可是我好累啊……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沐禾凝无力地喘息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啊……”   男孩心中不忍,决定让她开口说话保持清醒,突然问道:“你看看我,可还记得我是谁?”   沐禾凝听到他的话,心中升起了些好奇,打量他一眼,却摸不着头绪。   她摇摇头:“不记得了……”   男孩握着她的手道:“我是你曾经在江南救过的那个小孩啊,你不记得了吗?”   沐禾凝一愣,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他的一张脸,瞬间和记忆中重合起来。   那会儿还在江南的时候,因为初初爆发的战乱导致自家府邸门外涌来了不少难民,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小男孩,当时她看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让人赏了他些吃食和衣物。   原来是他!   男孩看见沐禾凝眼里的光芒,就知道她是想起来了,其实他方才在雪山路上看见她倒在地上的时候,就一眼认出了她是之前那个对自己伸出过援手的人,于是奋力将她背到了附近的山洞里,又唤人去靖国的军营里报信。   沐禾凝还是有些迷惑,问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他只是个流浪的难民啊,怎么会在这雪山上来。   男孩抿了抿唇,目光垂落下去,燃烧木柴的手也顿了顿,他默然道:“我不是难民,我的真名姓容……”   沐禾凝的眼神顿时讶然起来,容是宁国的皇姓,他是宁国皇子?!   男孩淡淡地点了点头,他不仅是宁国的皇子,更是太子,唯一尊贵的中宫嫡子,未来的宁国皇帝。   只是从宁国发生内乱之日起就变了,他那年迈的父皇昏庸无道,听信奸佞,沉迷于炼制长生不老的药丸,以至于身体亏空,整日昏迷。   老皇帝身子不行了之后,楚王的动作就随之开始了,他软禁了皇宫中的所有人,只等着老皇帝一闭眼,他便立马杀入宫门,灭掉老皇帝的所有嫔妃皇嗣,一举夺得帝位。   年幼的容濯当时也被囚禁在宫中,是他的乳母以性命相护,将他偷偷送出了皇宫。   为了避免被楚王抓到,他这才伪装成流民藏匿在了靖国。   “那你现在出现在这里……不怕被那楚王发现吗?”沐禾凝问道。   这雪山可是靖宁边界,对面就是宁国的军营,楚王也是驻扎在那里的,他出现在这里,很容易被楚王的耳目察觉的。   容濯垂下来的眼神狠厉了一刻,那在瞬间显露了些他身为储君的气质,他暗暗道:“我就是要来取他狗命的。”   老皇帝的大限将至,楚王的动作也越发肆意,容濯知道楚王如今人在边境军营,若是再不抓紧机会动手,自家的王朝就真的要拱手让人了。   可他毕竟力量有限,对方又过于强大,他在这雪山上藏匿了许久,至今未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出手。   沐禾凝看出了容濯的想法,她叹了口气,这孩子还这样小,身上就背负了这么大仇恨与责任,如何能活得轻松?   她想起了沈叙怀,他当初在边境时,是不是也是带着这样的不甘熬下来的?   “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敌人过于强大时,不要贸然送死,等自己壮大势力后,再择时机出手。”沐禾凝由心劝道。   她摸了摸自己小腹,那里的疼痛仍在继续,她想着,若自己还能有幸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只希望是个女孩,平安幸福的长大,不要像他父亲和容濯这样背负这么多了……   容濯听了她的话,眉目一滞,神情顿时恍惚起来。恰在这时,山洞外有动静传来。   容濯站起了身,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和呼唤声,他眼睛一亮。   ……   军营里的人得到消息及时赶到,只是沐禾凝眼下的状况实在不便挪动,幸好救援的人带来了一直备在军中的大夫和稳婆。   大夫一看见这情况便叹道:“这是要生了啊……”   沐禾凝的胎儿还不足月,只是目前已经失了这么多血,必须催产让她生下来了。   一声令下,大夫和稳婆立刻做好准备,军营里赶来救援的人也忙着开始烧水,做好了要接生的架势。   忙乱之中,女子的嘶叫一声高过一声,血水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容濯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众人忙里忙外。   他知道,无论沐禾凝今日是否平安,至少他的任务是尽到了。   他转过身,缓缓地走出去。   只是没有想到,因为沐禾凝的这番动静,顿时引来了宁国军营中的人,容濯一出去,便与楚王手下的一众侍卫狭路相逢。   几位侍卫也颇为惊讶,没想到大半年前从宫中消失,让楚王头疼了好久的小太子,会在今日这么轻易出现在他们面前。   容濯心中一惊,望着对方眼中闪过的光芒和步步逼近,他退无可退,心知自己今日是彻底避不过去了。   “别来无恙啊……小太子。”   *   沐禾凝开始生产以后,便只留了大夫和稳婆在里面,军营中的男人们一律退出去。   他们听着里头传来女子的阵阵哭喊和稳婆鼓励的声音,心中颇为不忍,也不知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山下的路依然空荡,他们早就向京中的沈叙怀传去了消息,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时赶到,陪伴着王妃生产。   正在众人忧心忡忡之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来了!王爷来了!”   众人立刻目光望过去,见雪色的山路上果然看见一匹骏马正奔驰而来,马上的男人身形伟岸,一身朱色的披风在冰雪之中格外耀眼。   沈叙怀从京中接到消息后,便一刻不停地骑马飞奔而来,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才终于在这一刻赶来。   “王妃怎么样了?”男人在这片山洞门前停下,纵身下马,神情焦急忧心。   “回禀王爷,王妃正在里面生……”   这人的话音还未落下,便突然听得里面一阵“哇”的婴儿哭啼,叫声微弱,却煽动了每个人的耳膜。   “生了?生了!”众人顿时惊喜起来。   沈叙怀在听到哭啼的那一刻,心中重重的一击,一路赶来所有的焦急与疲惫在这一瞬都化成了柔软。   他抬脚就往里面走去。   稳婆剪了婴儿的脐带,将她清洗好后包裹起来,抱着来见沈叙怀:“恭喜王爷,王妃诞下一位千金。”   沈叙怀的目光顿时落在襁褓中的女婴上,她还那样小,甚至皱巴巴的,可那是他的女儿,是他的至亲骨肉。   沈叙怀将孩子接过来,抱给沐禾凝看,在她凌乱的面容上落下轻轻一吻:“禾凝,你受苦了……”   沐禾凝刚从痛楚中恢复过来,容色还十分苍白,她无力地看着沈叙怀,劫后余生般虚弱道:“王爷,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沈叙怀怜爱地看着她,声音轻柔:“我们还有好多朝朝暮暮,好多岁岁年年……”   *   佑元十年冬,靖国内乱,渊政王带兵起义,圣康帝驾崩于宫中,渊政王即位,开国号天启。   次年春,宁国皇帝病逝,楚王即位,为稳内政,宁国主动向靖国求和,靖国以宁国前太子容濯的性命为交易,同宁国签下了休战合约。   阳春三月,天色正好。   经过一番肃清整治,朝堂和民间都恢复了稳定,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封后大典也如期举行。   日子时钦天监择定的,典礼是礼部负责操办的,沐禾凝一点都没有操心,只顾养好了自己的身子,提前试了皇后的冠服。   一大早,嬷嬷们就来伺候沐禾凝梳洗装扮,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也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自己身上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成熟柔和的气质。   太和殿上御林军肃立,朝臣们早已在恭候在大殿之上等待观礼,庄严肃穆下只听得锣鼓喧阗,乐师奏乐。   沐禾凝穿着盛装款款出席,乘着凤辇顺着雅乐,缓缓地朝大殿之上那个唯一尊贵的男人而去。   从今天起,他们便是记录在史书中的一对帝后,更是永远不会分离的一对夫妻。   在万人注目下,沐禾凝拾阶而上,华美的皇后冠服衬得她气质尊贵,精致完美的妆容发髻又让她整个人熠熠生辉,周围围绕着一种母仪天下的圣洁。   她终于行至沈叙怀的身边,牵着他的手,接受所有朝臣命妇的恭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叙怀的家国理想与风月情爱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结合,他望着殿下俯首的百官朝臣,和伴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心中涌起一阵万丈豪情。   沐禾凝也紧紧握着男人的手心,微笑着回应他。   在礼部的安排下,沐禾凝与沈叙怀随后进皇祠祭祀祖先,而后她也拿到了皇后的金印、金册。   册封仪式还没有完成,紧接着她还要接受命妇们的朝拜。   待到封后大典彻底结束,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夜晚而至,沐禾凝终于可以回到昭和殿休息。   自从沈叙怀登基以后,就不愿入住先帝曾居住的蟠龙殿,恰好沐禾凝也不愿住历朝皇后住的未央宫,两人一合计,便让人将沈叙怀年轻时曾居住过的昭和殿清理了出来,两人住了进去。   从登基起他们便一直居住在一起,从未分开过,宫里的人都知道帝后如胶似漆,感情好得不像话,今夜又是二人的大喜之日,自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红烛摇曳下,沐禾凝脱下束缚了一天的皇后冠服,回头就发现沈叙怀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火光。   她心中一紧,自从生孩子时受了亏损,这段日子以来沈叙怀念着让她养身子,一直忍着没有碰她,如今眼看着她的身体恢复了,这是又想吃肉了?   憋了几个月的老男人兽性大发起来,她一个晚上都撑不住的……   沐禾凝眼神一闪,顿时向后躲去,慌忙道:“我去看看年年……”   年年就是他们的女儿,当初也是因为沈叙怀的那番“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的话,沐禾凝给她取名为年年。   “这么晚了,年年都睡了。”沈叙怀长臂一揽,瞬间将小姑娘带进怀里。   沐禾凝跌落在男人的怀中,一抬眸就看到了他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听得他声音喑哑道:“你不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   等了好久好久。   和她并肩而立,和她共享江山。   和她执子之手,和她与子偕老。   幸好,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男人倾身上去,用唇将所有的情意诉说给她,同时手臂向后一拉,明黄的帐幔顷刻落下,掩映住了这对紧贴着的身躯。   帐外的龙凤红烛正静静燃烧着,火苗跳动着,要一直燃尽到天亮。   正如帐中这一对璧人,要一直相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