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挽春行 作者:倦北   文案:   温相辞官,自小养在深山的嫡女温挽归家,第一日便遇上容王登门求亲。   三言两语,两人私自把婚事定下了。   温父反对,因为容王元晦即是前太子又是战败之将,他自身都难保,哪里救得了温家。   偏偏温挽有自己的打算,非元晦不嫁。   两人约定婚事的第二天,被对方堵在了青楼门口......   —————   “温小姐想做什么?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温挽转头,容王抱臂倚在对面温香楼的门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身后一粉纱女子衣裳半退,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   昨日才说要议亲,转眼就在青楼后门相见。   “给王爷请安。”   温挽一本正经地福了福身子,仿佛她所站之地不是软玉楼,而是素雅自持的寺院佛堂。   她偏头上下打量一眼容王身后的人,嘴角噙着笑说,“姑娘姿容出众,王爷有福了。”   清冷撩人高智商小百花X霸气绝美王爷   1、he,1v1   2、架空,权谋是个废   3、大家看之前先清一下缓存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挽;元晦 ┃ 配角:顾是非、摇风、凌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王爷他一撩就倒   立意:相互扶持,共建家园 ========= 第1章 春起   二月尾,残月高悬,京郊上林苑重檐上的鸱吻被稀薄的月光镀了一层浅浅的银色,不远处官道旁杂草疯长的农田里,虫声一阵接着一阵。   突然,虫叫声戛然而止,四下一片寂静,连风也不吹了。   上林苑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壮汉抬着膝盖高的铁皮箱子沉默着走出来,箱子似乎很重,两人走了没几步就汗如雨下。好在牛车停的不远,转个弯就到。   牛车简陋,一双车辕驮着个破木板罢了,车上捆了半车一指宽的苇草。壮汉合力把铁皮箱塞进苇草里,随意扒拉两下,盖严实,又沉默着转回了上林苑。   赶车的老汉接了东西,压压脑袋上扣着的破苇帽,鞭子“咻”一声狠狠抽在牛背上,赶着车走了。   月色比刚才更浓了些,鸱吻的轮廓越发清晰。风重新吹起来,鸱吻高高卷起的尾巴似乎动了一下。定睛细看,原来那里不知何时伏了一个黑衣人,见牛车越行越远后,他足尖一点,轻飘飘朝牛车走的方向略去。   不料才几息的功夫,就被一柄横空飞出的折扇拦住了去路。   折扇来势汹汹,黑衣人抵挡的左臂瞬间被震得发麻,他眉毛微挑,上勾的眼尾在微凉的月色里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他抽出腰间长剑,欺身朝人影闪动的矮草丛冲去。   落地,长剑一挥,矮草腰折,一身形单薄穿着白衣的身影急略而出。   “女人?”   黑衣人有一瞬间的怔愣,刚才的折扇力道极大,不像是女子能使出来的。是了,从刚才开始,这附近就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苦香,香味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十分特别。   来人头戴帷帽,白纱覆面,看不清面容,但单看身形却也能看出姿容不凡。   白衣女子不接他的话,折扇合拢,笔直刺出,黑衣人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对方步步紧逼,折扇唰一下打开,打横,直取黑衣人咽喉紧要处。   黑衣人提剑格挡,撞上折扇,只听“叮”的一声,竟火星四溅,想来对方的折扇应该另有玄机。他收回剑,手腕一转,长剑舞出密不透风的剑势朝对方逼去。   白衣女子顺势退了两步,本想从侧面绕后出手,不料被一棵树挡住了去路,退无可退,只得沿着树干下滑,尽量避开,却还是被剑扫了一下,锁骨下方立马见红,招式跟着缓了一步。   黑衣人长剑一转,架在了她脖子上。   “啧”白衣女子收了折扇,抬手捻起一抹血色,细细看了看,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阁下可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呐,”   声音又冷又傲。   黑衣人轻笑一声,回道:“刚才姑娘招招下死手,怎么没见你怜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剑并没有收回,剑锋还险险地挨着她白如凝脂的脖颈。   没等对方回话,黑衣人转瞬又换了一副面孔,冷声问:“为什么拦我?谁指使的?”   一面盘问,他还一面压了压剑锋。   白衣女子不避不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认错人了。”   她能看得出来对面的人僵硬了一下,只听对面反问道:“你信?”   她默了一会儿,感觉这话确实没什么可信度,但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提议道:“随便信一信吧,权当日行一善。”   黑衣人挑眉,顺势答道:“也好。”   说罢,他做势要收剑,白衣女子也小小松了一口气,却没成想电光火石之间他手腕一拧,竟是要抹她的脖子。   还好她有防备,足尖一点,顺着他的剑势倒滑出去。黑衣人步步紧逼,从怀里掏出暗器,直取她的面门。   白衣女子长袖一甩,接下暗器,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对面早已空无一人,想必是趁机脱身了。   她摊开手掌,上面是半块鬼画符一样的铁质令牌,她捏着令牌反复研究了一下,猜想这应该是那个黑衣人证明身份的某样东西。   不过既然他能随手当暗器扔出来,那这东西可能没那么重要吧,想到这儿,她将令牌一扔,转身走了。   令牌落地,刚好掉到一乱石堆上,磕嗒一声滑进石头缝里不见了。   白衣女子沿着来路走了约半盏茶时间,耳边突然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不悦道:“摇风,出来。”   话音落下,不远处一高树的树叶堆里钻出一人,转瞬就站在了她面前,低头道:“挽姐。”   “刚才去哪了?”   摇风是老师派来护送她进京城,刚才半夜醒来没见着他人,她出来找,错将黑衣人认成了摇风,才莫名其妙的大半夜跟人打了一架。   摇风不说话。   温挽点点头,也不逼他,转了话题问道:“这附近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   “向西五里左右是上林院,统管大梁十三州二十八郡铸币局的铜币铸造。”   “五铢钱?”   “嗯。”   大梁的五铢钱从铸造到流通管辖得极严,大抵是因为前朝败在了私币□□横行物价疯涨上,所以本朝仁敬帝严控钱币流通,不得不说,成效显著。   “唔,”温挽沉吟片刻,接着说,“你去帮我取件东西,取到以后直接送去垂云胡同,然后在那里等我。”   “好。”   *********   上京,丞相府。   “小少爷,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门房李叔笑呵呵地问坐在凳子上晃着双腿的温不韫,他家小少爷长得白白净净的,脾气又好,对谁都温和有礼,对他们这些下人也一样。   温不韫闻言,眯着眼睛,高兴地说:“阿爹说姐姐今日午时就能到家,我都七八年没见着她了,好想她呀。”   “七八年没见了,再见面还能认出来吗?”李叔打趣他。   “当然能了,阿姐长的那么好看。”温不韫说。   李叔回忆了一下,丞相府的大小姐离府求学时也才十一二岁吧他记得,不爱说话,虽然对谁都礼貌周全,可就是那双眼睛哟,太冷,看谁都像死物,有点吓人。   好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老爷才送她去珞珈山跟着大师学习。唉,多少年都不回家一趟,如今相府遭难了倒是巴巴跑回来了,可见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哟,你看那个姑娘是不?”李叔突然站起来,扒着门房临街的窗口,指着一个容貌清丽、背着包袱朝这边走来的姑娘问温不韫。   温不韫揉揉眼睛,觉得那人好像跟自己确实有两分相似,可是……长的有点黑,鼻子也不秀气。   不过,她是阿姐呀,小时候还给自己买过糖葫芦,想到这里温不韫推开门房的门迎着人就跑了过去。   “阿姐!阿姐!你可回来了,”他蹦蹦跳跳拉起小姑娘的手,高兴地说,“不韫好想你呀。”   “登徒子!谁是你阿姐。”   温挽站在丞相府前,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弟被小姑娘追着打的场景。   时值仲春,府前的杏花开的正好,粉粉嫩嫩占满枝头,小弟绕着杏树转圈,摇下的花瓣被风一吹,在空中洋洋洒洒久不落地,跟一场花瓣雨似的。   温挽足尖一点,踩着花瓣轻飘飘落到二人中间。   温不韫看呆了,他怀疑自己刚看见了话本里的花仙女,一袭白衣胜雪,眉目里藏着清冷的山风,被撇上一眼,整个人都清醒了。   “姑娘手下留情,我代自家小弟向你道个歉。”温挽用手抵住姑娘的肩膀,温声说。   那姑娘还想前进,却一步也动弹不了。   “小……小弟?”温不韫傻傻地重复了一遍。   “傻”温挽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说,“快去跟爹娘说,我回来了。”   “嗳嗳,”温不韫叠声应道,赶紧朝府里跑去,跑了两步,突然回身说,“阿姐,你真好看。”   温挽轻笑了下。   温不韫急急忙忙朝正厅跑去,这几日,他父亲辞了官,天天待在家里不用出门,今日也是一大早就跟母亲一起等在了花厅里。   “爹娘,阿姐回来了!”温不韫远远喊道。   温夫人闻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回来了?”她喜出望外,赶紧从花厅迎出来。   温母面容秀美和善,一看就是脾气好的。   温相紧跟在后面,虽然走的四平八稳,但步子明显迈的很大。   温不韫跑过去,搀着温夫人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阿姐长的真好看,跟仙女似的,还会飞。”   “是吗?”温夫人拍拍他的手,笑着说。   她也好几年没见到女儿了,虽然经常通信,但终归不及见面。   “阿爹,阿娘,”温挽进了府,见着二老俯首便拜,“挽挽回来了。”   温夫人快走两步,把人扶起来揽进怀里,红着眼睛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温挽笑着用手抚抚母亲的眼角,说:“女儿想你了。”   “咳”被冷落半晌的温父假意咳嗽了一下。   温挽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父亲,补了句:“女儿也想爹爹了。”   父亲还是那样,不苟言笑。   温相刚才还冷冰冰的脸,现在像化开了一样,他温声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去休息,赶路累。”   说完他提脚率先朝饭厅走去。   温不韫跳到温挽前面,倒退着走,跟她讲:“阿姐,饭菜早就准备好啦,是我跟阿娘一大早去集市买的新鲜菜,阿爹也帮着洗菜烧火来着。”   温挽四下看了一眼,见府中没有一个婢女,便知爹娘将她们都遣走了。也是,大梁阶级森严,平头百姓是不准呼奴使婢的。   “辛苦我们阿韫啦,”温挽怜爱地揉揉他的脑袋,小弟比她小六岁,长的白净喜人,“等咱们搬去珞珈山跟师傅同住,就不用你们动手了。”   温夫人闻言,长叹一口气说:“咱怕是轻易走不了?”   家里如今失了势,早些年温父得罪的人如今排着队想报复回来,相府周围这段时间全是打探监视的人,一拨又一拨。   “先不说这个,先吃饭。”温父说。   温不韫也跟着说:“对对,先吃饭,阿姐阿爹你们快坐。”   菜不多,三荤三素一碗汤,全是温挽爱吃的。   在珞珈山这几年,师傅养的厨子都是南方人,不会做北方菜,温挽想吃都没处吃。   温母把蒸鱼挪到她面前,说:“来,尝尝这道鱼,为娘蒸了一个时辰,保准入味了。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鱼眼睛,来,都给你。”   温不韫偷偷吐了吐舌头,他阿娘一做这道菜就念叨阿姐爱吃鱼眼睛,原本他还想鱼眼睛多吓人呐,他阿姐才不爱吃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吃眼睛明目,阿韫尝尝看。”温挽分了一只鱼眼睛给小弟。   温不韫不敢拒绝,用筷子轻轻戳了它一下,见它咕噜噜滚了一圈,吓得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你别欺负他。”温母柔声拦了下,却没叫她把鱼眼睛收回去。   “阿姐~”温不韫软软地喊她。   温父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好好吃饭。”   “哦。”   温挽笑了,刚要伸手去把鱼眼睛夹回来,就听李叔匆忙走进来通报说:“容王殿下来了,在门口候着。”   容王元晦是仁敬帝嫡长子,大梁名正言顺的太子,但三年前领兵大败于乌伽后,太子位便被废了,如今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闲散亲王。   “他来做什么?”温相问。   李叔焦急地说,“他没交代,只说要见老爷,咱让他进来吗?”   温相摇头,“不见,打发掉。” 第2章 登门   “等等,李叔,”温挽放下碗,转头问父亲,“父亲之前跟他有来往?”   “三年前与乌伽的那场战事,是我举荐他去的。”温相回她。   当时也是因为朝中无将,不得已才叫太子亲自领兵。况且当年的太子惊才绝艳,文治武功样样出色,实在是不二之选,哪成想一场战事断送了大梁最出色的男儿。   “兵败后,他可曾找过父亲麻烦?”   “不曾。”   “既然不是来报复的,那就见见吧。”温挽提议道,“毕竟他还是名义上的王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温相沉吟片刻,勉强同意说:“也好。”   “那我去把人请回来?”李叔问。   温挽摇头,“不必,人进来了。”   温不韫闻言,睁大了眼睛朝院子里看,刚开始一个人也没看见,还想说“没人呐”,结果两个呼吸的功夫,人果然跨进了院子。   温挽看着来人说:“不韫,带母亲下去歇息。”   “好。”   温不韫起身,乖乖搀起温母朝后院走去。李叔也跟着下去了。   “挽挽,你也下去。”温父补了一句。   温挽还未出阁,按规矩不可见外男。   “不必,我今日是来提亲的,温小姐在场比较好。”容王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   他嗓音低沉好听,说话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温挽撩起眼皮,淡淡看去,一入眼就见打头的男子小半张右脸蜿蜒盘桓着老树根一样的疤,疤痕深可见骨,红肉外翻,竟像是没有愈合一样,远看十分恐怖。   但左半张脸却俊美得不似凡人,尤其一双桃花眼,眼尾细长弧线流畅,灿若星辰,若长在女子身上怕是要倾国倾城。   “老师。”   容王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侍卫跨进厅里,冲着他行了个学生礼。早些年温相确实做过几天太子太傅,看来容王此人念旧情。   温相不避不让,受了,语气生硬回道:“殿下莫要开玩笑。”   容王敛了笑意,头也不转地对带来的侍卫吩咐说:“凌霜、傲血,出去盯着,宅子周围五丈之内不要让人靠近。”   “是,爷。”   待人都走后,容王一撩下摆,坐在温挽对面,对温父说:“杨长吉在网罗莫须有的罪证名,不欲让老师活着出上京。”   扬长吉是当今太子的亲舅舅,温父被迫辞官后,右丞一职由扬长吉暂代。如果说全大梁谁最不想温承章复起,那就只有扬长吉了。   这些温父自然是知道的,故没接话,自顾坐在了首位,等容王继续说。   “我想保相爷,但手中无权无势,也就这点面子还值几两银子。若您成了我的岳丈大人,那扬长吉想做什么都得顾虑三分。此外,我护相爷也能护得名正言顺些,相爷意下如何?” 容王不急不缓说道。   温父不以为意,淡淡说道:“此事于王爷而言,无半点好处吧。”   容王摇头,轻声说:“您是好官,大梁得您,幸甚。”   温承章入仕二十一年,改革田税,兴修水利,凭一己之力拖着苟延残喘的大梁步步强盛,又因党争,看着它日薄西山。   他一生不结党不营私,以至于被杨氏集团群起攻击的时候毫无还手之力,凭借“三州大旱,新政祸国”这一无稽罪名,逼着他引咎辞官。   “多谢王爷了,”温父压根不考虑他的提议,婉拒道,“小女的婚事向来由她自己做主,老夫不便干涉。”   元晦听得出来,温相这是推脱之词,他倒也不是非娶不可,便主动退了一步说道:“温小姐不愿也无妨,这本来也只是个提议,没有姻亲这层关系,本王也会尽量保全温相。”   只是要稍微费点心思。   听他说完,温父脸色稍缓,本想再闲扯两句就将人打发走,不想一直没开口的温挽却突然说道:“婚事倒是可以议一议的。”   元晦挑眉,微微侧了侧身看向她。   方才刚一进来他就看见桌边坐着一眉目清冷的女子,神态舒朗,让人望之便心生好感。寻常女子再被论及婚嫁的时候,早就羞红了一张脸,面前这位倒是大大方方,显得颇为疏狂。   “挽挽!”温父呵止她。   温挽给父亲一个安抚的笑,转头问元晦:“若你我二人成婚,王爷打算怎样保全我父?”   元晦轻笑一声,这位温家长女果然聪慧,一言就直指要害。   南平温家世出宰相,有传言称这一代的温家晚辈里,数早慧的温挽最为出色,若不是女儿身,当有将相之貌。不过后来被后被大儒连世老先生收做关门弟子后,常年拘在珞珈山求学,声名倒是不显了。   说起连世这位一代宗师,早些年曾受诏入朝教习诸皇子。后不知为何触怒圣上,被贬出京。这些年,连世老先生在珞珈山设书院,学生无论高低贵贱均可前往受教,被天下学子推举为圣人在世,在民间威望极高。   “若相爷不介意,成婚后我打算让相爷搬去容王府暂居。”他原地踱了两步,承诺道,“我做一日容王,便保相爷一日安宁。”   “有名无实?”温挽看向他。   “有名无实。”元晦一避不避。   “那就成婚吧。”温挽说,语气清淡得好像在说刚刚饭桌上的蒸鱼味道极好。   父亲辞官后没了权势,杨长吉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她带着父母躲去珞珈山,也难保扬长吉不会派人杀过去。如今有这么一尊遮风挡雨的大佛,倒省了她不少事。   温相左右看看,见二人聊的旁若无人,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挽挽!不可胡言乱语。”   元晦欣赏她的坦率至诚,不想她为难,便说到:“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提亲。若不愿,你们将人赶出去即可。”   言下之意,你们自己商量好,同意或不同意三日后再给答复。   “有劳王爷。”温挽起身,走近两步福了一福。   随着温挽走近身旁,一阵淡淡的苦香漾开,元晦回礼,抬眸深看了她一眼,说:“温小姐,本王静待佳音,告辞。”   “王爷慢走。”   元晦走后,温相猛地一拍桌,气急败坏地对温挽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那元晦无权无势,容貌尽毁,仕途绝无可能。皇上在位还好,保他小命无虞;有朝一日太子元熠继位,你看他可还有活路!且自他半年前从玉凉归来后,性子就变得阴鸷多疑,喜怒无常,府中常有死人抬出,你竟敢与虎谋皮!”   “父亲莫气,”温挽走过去,一下一下抚着温相的背,帮他顺气道:“我看容王脾气还好,虽然丑了些,但名头好用不就行了。杨家权势已达巅峰,今后无论朝哪走,都是下坡路,咱借他庇护熬个一年半载不正好么?”   “你!你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它,这婚事我绝不同意。”   “好好,不同意。”温挽应下父亲,“别气坏了身子。”   容王出了丞相府,侍卫长傲血牵着两匹马迎了上来,凌霜跟在后面。   原本两人的名字合起来该是傲雪凌霜,结果侍卫首领觉得傲雪太过女气,死活不肯用,这才从傲雪变成了傲血。   “怎样?相爷应了吗?”傲血走近他身旁问。   容王摇头,翻身上马。   他还未扬鞭,对面的百姓便已见鬼一样惊叫四散,生怕这生吃人肉的丑王爷性子一起,纵马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傲血见状,恶声恶气地朝那些人哼了一声,撇嘴道:“相爷该应下的,为了保他,您巴巴贴上来,够给他面子了。”   他是容王从玉凉关带回来的,未被编入玉凉军之前,是望州无定河的流民帅。本就是流民草寇出身,说话做事洒脱不羁。   话说三年前,容王临危受命出镇玉凉关,从上京出发时仅带了几千亲兵护卫。当时乌伽号称十万大军压境,关北大批流民涌入关内,为自救,流民自发组成几股不同势力的流民军,由英勇善战的流民帅带领,很是打了几场胜仗。   后来,元晦去到玉凉关,收编流民军组建玉凉铁骑四万多人,刚开始吃了几场败仗,后竟然迅速精进起来,逢战必胜,所向披靡。   当时还是太子的元晦几乎封神,但最后一场决战,元晦贪功冒进,玉凉铁骑全数被伏,十不存一,他自己也失踪了将近半年才回到都城。   自此,乌伽突破玉凉关,占领玉凉关以南苑、溯、望三州,至今三州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不应,也在情理之中。”元晦扬起马鞭,刚要抽下去,想了想转身对凌霜说,“你这几日去温家小姐身边,护一护温家人,就说我让你去的。”   凌霜原本已经跟着上了马,闻言应了一声,便翻身下马返回了丞相府。   傲血打马走到王爷身边,八卦道:“怎么八字没一撇就要护着人家了?”   “多事。”   元晦丢下这句,鞭子一甩,马蹄嘚嘚跑了起来。   “啧,怎么成我多事了?凌霜的斥候小队还得帮着我找东西呢,你扔的时候倒是顺手,扔完了想起来找了,你知道那地方有多大多难找么。”傲血一夹马腹,追上他,絮絮叨叨地说。   元晦扬鞭的力度更大了,“赶紧滚,找不到东西别回来!”   这头温挽好不容易才把父亲母亲安抚下来,承诺说绝不与容王私下来往,转身就见容王的侍卫站在院子里。   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认人的功夫确是极好的。她知道面前这身着黑色劲装面容清隽的姑娘刚才曾随容王一同入府,名字应该叫凌霜。   “凌霜姑娘是来替王爷传话的?”她走近两步问。   凌霜摇头,回她:“奉王爷之命,贴身保护小姐。”   温挽歪着脑袋上下打量她一眼,问:“跟你家王爷交过手吗?”   “交过。”   “赢了?”   “输了。”   “撑了几招?”   “不到十招。”   “唔,去后院跟我过几招。”温挽不好战,只是她对容王有些好奇,忍不住想多了解他。   她前脚刚回家,后脚他人就来了,一来就说要提亲,虽说是想借此保全温家,但真要保她家理由多了去了,不必把自己的婚事也搭上。   凌霜不动。   温挽见她那样子,就知道她不想动手,原因嘛不好说,可能怕失手伤到自己,也可能就是单纯的懒得动弹。   “不想见识下北域门家不外传的飞雪抄么?”   关外北域的门家以轻灵独绝的轻功飞雪抄著称,不过门家隐世十余年,很少在江湖走动,所以想见飞雪抄的人很多,亲眼见过的却极少。   果然,凌霜一听飞雪抄便来了兴致,眼睛也瞬间蒙上一层亮晶晶的光。 第3章 入狱   丞相府后花园极大,温母平常喜欢侍弄花草,即便家里遭了变故,花园也一样打理的井井有条。   府里种的最多的是西府海棠,还未开花,娇小的花骨朵倒是挂了几个,也种了些娇贵的牡丹,还养在花房里没往外搬。   凌霜跟着来到花园,将将站定,就被温家小姐近身逼退半步,她抬起手刚要抵挡,忽然想起自己外家功夫刚猛,拳脚强劲,怕小姐细脚嫩手的受不住再伤着。于是收了五成的力,不曾想人家看似柔弱,却柔中带刚,扫过脸颊的衣袖都飒飒带风。   “你手下留情,我可不留,”温挽贴近她耳朵轻声说。   下一瞬,温挽摁住凌霜的右手,变掌为指,斜插向她的颈侧。凌霜旋步躲开,神情中透出些许认真。   温挽轻笑一声,摊开双手,任凌霜审视。突然她拧身一跃,劈手朝凌霜太阳穴砍去,凌霜凭空一抓,险险捉住她的手,转瞬却被她像游鱼一样脱了出去。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百余招,迟迟分不出上下。   凌霜自幼学武,自认上京显有敌手,不料却连眼前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世家小姐也打不过,心中很是挫败。   “小姐不是说要让我见识飞雪抄吗?”凌霜急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说。   温挽欺身而进,说:“我可没说我会。”   凌霜气得小脸通红,狠声道:“骗子。”   说完,下手越发狠了,温挽连忙招架。   正在这时,李叔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说:“小姐,官府来人捉拿公子,你快去看看!”   他刚才在府里一通好找,没想到人居然在后花园跟人打架。   温挽闻言脸色一变,束手急速后退,几步旋到李叔跟前,寒声道:“细说。”   李叔捋了捋思路,说:“顺天府的通判柴谡带了五六个人来,说是公子当街调戏良家妇女,那女子不堪受辱,回家便自杀了。她家里人一纸诉状,把公子告了,他们这才上府来拿人。”   她一面听李叔交代,一面朝外走,“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日。”   温挽脚步顿了一下,问:“他们可有带抓捕文书?”   “带了。”   温挽皱眉问:“此事可有什么内情?”   按说抓捕文书一下,意味着顺天府尹已经判定案犯属实,否则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拿人。   “哪有什么内情!”李叔涨红了脸,小姐这是怀疑公子?   李叔是温相从本家带出来的老人,跟在温相身边二十余年,早就是半个温家人,真正把小公子当成亲儿子在照看,故气愤道:“小公子最守礼不过了,哪会做出这等禽兽事!况且那女子你也见过,还是你给打发走的。”   走在一旁的凌霜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没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温挽听出了李叔的不忿,却不想浪费时间解释,继续疾步朝前院走去。   到了前院,温挽见不韫把父亲母亲护在身后,自己站在前头跟通判柴谡对峙。   柴谡此人早年是昭狱的一个小头目,后攀上权贵就升了官,进顺天府做通判,审问刑罚很有一套,落在他手里的人不死也得脱掉半层皮。   “非是我为难公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我等也是按章程办事,还请相……”他刚想脱口而出“相爷”二字,忽然想起眼前之人早已是平民身,“哈,莫要阻了公差。”   这后半段话他语气陡然变得十分倨傲,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衙役仍旧一脸恭顺,许是头一遭来到传说中的丞相府,还没反应过来。   温不韫又急又臊,红着脸气愤解释说:“我说了我只是把那个姑娘错认成家姐,一开始举止失当了些,但绝对没有逾举。”   “人都羞愤自杀了,死无对证,自然你说什么都可以。”柴稷闲闲开口。   “你!”   “死无对证?对什么证?”温挽幽幽开口,“大人亲眼见我家小弟调戏人姑娘了?”   她走到温不韫身边,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   柴谡的老鼠眼在温挽身上滚了一圈,说:“人是在遇见温不韫之后才自尽身亡的,无论如何,有人因他而死,这是事实。”   温不韫听见“有人因他而死”这句话后,脸色瞬间煞白。   果然是昭狱出来的,知道怎么做才会诛人心。   “你……你胡说,事情尚未有定论,你怎敢胡乱扣人帽子。”温母气得浑身发抖,若是不韫背了这道责难,那他后半辈子岂不是要在自责中度过。   温承章向前一步,将温不韫护在身后,怒道:“柴稷,你敢!”他高居上位久了,此话一出威仪毕现,吓得衙役们两股战战。   李叔也怒瞪他。   “我只是说句实话罢了,”柴稷耸肩,“你们心虚什么?”   他在昭狱,见过的大人物多了去了,根本没被吓住。   “呵,”温挽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柴稷皱眉。   “我笑大人,一、叶、障、目。”温挽一字一句地说。   “你!”   温挽逼前一步,直直盯着柴稷的眼睛问:“那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几时自缢又是几时被发现的尸体?告官的是谁?苦主又为何一口咬定是家弟害死了她?”   “嗤,”柴稷冷笑一声,“死者名叫祝小兰,城南祝家村人士,申时自缢,申时三刻被发现。告状的是叔父祝大海,言侄女曾哭诉在温相府前遭调戏。”   这些他早有准备,否则也坐不上通判的位子。   “我……”温不韫惴惴不安,官家说的这样详实,难不成真是自己害死了她。   温父清楚,事到如今,背后之人想要置温家于死地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案子不是重点,有人想借此逼他就范才是重点。   他心中着急,面上却不显,不冷不热地问:“申时事发,顺天府酉时就来拿人,老夫怎么不知道顺天府办事效率竟然这样高了?”   “许是国舅爷上任,领导有方。”柴稷凉凉开口,半点不掩饰眼中的得意和不屑,“温家小姐,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还是那句话,有谁亲眼看见家弟调戏祝家姑娘,致其悲愤难抑?”温挽扫视周围,见无人说话,便继续道,“家弟错认人后当即便倒了歉,我也在场,跟祝家姑娘解释了来由,祝家姑娘通情达理,还将随身携带香囊赠与了我……”   说完,温挽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香囊,展示给众人:“香囊上袖的兰草与祝姑娘衣襟上的同出一辙,大人可以去查验。”   柴稷不耐打断温挽说:“人都死了,自然你说什么都可以。我问你,大梁女子以香囊定情,她给你做什么,难不成她对你一见钟情?”   温挽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柴稷被她看的一头雾水,不自觉地上下扫视自己一眼,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妥呀,“!”他突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温挽是什么意思,“你你……你?”   “有何不可?”温挽闲闲反问。   凌霜原本站得离温挽很近,闻言退了半步。   温挽轻瞟了她一眼,继续问柴稷:“试问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自杀?报案人是叔父,她父母在哪?为什么不能是叔父杀人后推脱罪责?”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温不韫只有睁大眼睛的份,温父温母互相看了一眼,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柴稷有点傻眼,不知道明明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被眼前这女人一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不过,他今日一定要从温府带人走,否则他不好交代,“任你舌灿莲花,你姐弟二人均与苦主之死有关是事实,须得随我回府衙协助调查。”   “好。”温挽点头。   “啊?”柴稷简直要疯了,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按说他只有一份抓捕文书,只能带温不韫一个人走,想顺道带上温挽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已经做好温家人顽抗到底的准备。   “我说,我跟你走,”温挽跟看白痴的一样看着他,说,“家弟就不必了,他才十一二岁,懂什么男女之情。大人硬要借此罪名抓他入狱,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   柴稷一想也是,温家在民间声望极高,此番温家失势,那帮寒门学子本就跟死了亲爹一样。   如今拘人的理由站不住脚,那些人就更有发作的借口了。   反正上面只叫他抓温家人,抓谁不是抓,大不了到时候就给她安个仗势欺人的罪名。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阿姐!”温不韫听出来了,阿姐这是要把麻烦揽自己身上。   温挽笑笑,朝他轻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话。   温父敛眉,他年轻时好皱眉,如今眉间一道深壑,跟用刀刻的一样。他做主惯了,今日三番两次见女儿自作主张,眉心拧得跟一条麻绳似的。   见父亲要开口,温挽拉住他的手安抚道:“父亲,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在父亲手背上轻轻拍了三下。   温父神色一顿,长叹一口气,女儿大了,主意正,他管不了了。   “捆上,”柴稷朝手下挥挥手说。   两个衙役拿着铁链应声上前,被温母横跨一步挡住了,说:“你们休想带走我女儿!”   温不韫也跟着站在温母身旁。   衙役想上手推人,温父赶在他们之前,把温母拉开了,按在自己怀里,面朝柴稷寒声道:“我女儿若少一根头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柴稷冷哼一声,示意衙役们动手。   温不韫红着眼睛,像小狼一样扑上去一个一个把步步紧逼的衙役们往后推,全程一个字也不说,只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们,手上青筋暴跳。   堂堂的大梁丞相府小公子,竟然被一群衙役逼到红眼。   “乖,”温挽上前抚开他的拳头,柔声说:“去父亲那里。”   温不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温挽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转头对柴稷说道:“大人,我不会逃,没有捆束的必要,就这样走吧。”   柴稷眼带轻蔑地扫了温家人一眼,吊着嗓子说:“走吧。”   温挽走在队伍中间,临跨出门槛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驻足回首对想跟上来的凌霜说:“回去吧,不必跟来,别忘了让你们爷三日后来提亲。”   凌霜点头,她觉得温家小姐有趣极了。 第4章 密谋   “你是说温挽替她弟弟进了顺天府大牢?”   容王府书房里,傲血蹲坐在椅子上,仰着头问站在书桌前的凌霜。   凌霜没理他,而是继续对在练字的容王说,“她还让我递话给王爷,说让您不要忘记三日后去提亲。”   元晦放下笔,沉吟道:“提亲?呵,她倒是心急。”   烛光下,容王破相的有半张脸掩在灰暗里,另半张让人见之忘俗的脸被烛光柔和了线条,使他看上去温和不少。   “爷,咱帮她吗?”傲血歪着脑袋问。   元晦瞥了他一眼。   “嘿嘿。”傲血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赶紧从椅子上下来,规整坐好说,“流亡那阵野惯了,老是忘记改过来。”   元晦收回目光,低头审视自己刚刚写的字,漫不经心地说:“先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实在不行再出手。”   纸上的字笔力刚劲,不够圆融,他心下不满,抓起来揉成一团扔了,又铺上一张纸继续练。   “欸扔了干啥,你的字现在在外边卖多贵自己不知道吗?”傲血扑过去把字捡起来,塞进袖袋里,“我帮你处理,顺便改善改善生活。”   凌霜掐住他的手,轻轻一翻,便将那幅字挟了出来,放烛火上烧了。   傲血这下没敢再贫,王爷把字扔了就是毁掉的意思,他不该去捡。怕王爷记仇,傲血赶紧扒拉最近的苦劳,说:“爷,城南的那片树林我连地皮都掀起来了,愣是没找着,会不会被人拿走了。”   元晦笔一顿,纸上立即多了一个大大的墨点,这张字又毁了。   “继续找。”他放下笔,淡淡地说。   傲血不敢再多说话,诺诺应下了。   ************   寅时,温父卧室的窗户被轻轻敲了三下。   温父打开窗户,本该在牢里的温挽轻巧翻进屋内。   “阿姐。”温不韫语带哽咽,扑过去把人抱住。   温挽笑着摸摸温不韫的脑袋,柔声说:“都是男子汉了,怎么还老哭鼻子。”   温母凑上来,急声问:“他们有没有动刑?有没有为难你?”   说完借着窗外不甚明晰的天光,对着人上上下下端详起来。   “没有,母亲莫要担心。”温挽拉住母亲的手,“女儿是药昏了守卫偷偷跑出来的,我有一些事想跟父亲证实一下。”后面这句她是对父亲说的。   “那快坐下说。”温父说。   温挽应声,拉着母亲坐下,问:“父亲记得祝小兰的香囊吗?上面绣了青色花瓣的泽兰。”   那个香囊确实算是祝小兰送她的。   当时她已经跟祝小兰解释了温不韫认错人,祝小兰再一看温不韫年纪不大且咬着别人说非礼,于她的名节无利,便主动将乌龙翻篇了。   温挽见她腰间香囊上的兰草特别,多问了一句,祝小兰以为她喜欢,便主动送给了她。   “泽兰?”温父低头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那个姑娘是甘州盛泽县人士?”泽兰极娇贵,对气候水质要求极高,目前大梁境内只有甘州盛泽县外的天境山里有少量生长。   温挽点头,“她说自己是过来投奔亲戚的,父母兄弟都死在了水患里。当时我未详细追问,想来应该是流经盛泽县的沅江了,父亲可听说沅江决堤一事?”   温父回忆了一下,沅江的源头似乎在西北雪山之巅,若真要决堤那也只可能是冰雪融水带来的春汛,也就说决堤最晚是上个月的事。可他收到的奏报里,提到沅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确实收到过有关沅江的奏报,入冬那阵,甘州递上来的奏报里说沅江有破溃之兆,想请款加固江堤,我批了。”温父说。   “那有没有可能有人瞒报决堤一事?盛泽三面环山,唯一没有山的南面是比县城城墙还要高的沅江江堤。若真有决堤水患一事,那情况跟池塘蓄水差不多,盛泽可能十不存一啊。”   温挽笃定,沅江决堤一事被人刻意隐瞒了。她曾跟着老师走过三川四海,几乎用脚丈量过大梁每一寸土地,所以熟悉某些特殊地形。   “砰!”温父大怒,拍桌而起,原地踱步怒道:“若当真如此,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可能瞒得住!”   话虽如此,但温承章心里清楚,水患之事许是真的,不然祝小兰行地千里投亲,为何一入城便无故惨死。   “他们?杨家?”   “对,工部尚书姚巳阡,都水清吏司郎中杨惟,甘州知州杨乾元一系……总之都是杨家人。”温父怒气未消。   “父亲坐下说吧,”见父亲身形摇摇欲坠,温挽将人扶去桌边坐下,说:“女儿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想,倘若杨家因为避责而瞒报盛泽水患,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着从盛泽出来的人,比如祝小兰。很有可能她一进城就被人盯住了,碰见阿韫应该只是凑巧,他们将人杀害后顺手嫁祸给咱们,一石二鸟。”   温父点头,他也是这般考量的。   “啊?”温不韫听得心惊胆战,他知道人心险恶,但恶的这样明目张胆的,还是头一回听说。   温母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温挽坐着不动,轻声说:“此事均凭一个香囊做猜想,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当不得真。不过无论祝小兰因何种原因殒命,对有些人来说都不要紧。正如容王所说,他们只是不想阿爹活着离开上京罢了。”   “那这……难不成还真要求到容王身上?”温母惴惴地说。   “不必,”温父扭头看向窗外昏暗的月色,“同朝为官这么多年,我手里还是有些后招的。况且盛泽究竟情况如何,我总要查个清楚。”   “父亲,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您亲自动手,交给女儿来处理就好。”温挽说。   她知道,父亲可能还没适应失去丞相权位的身份,若当真让父亲拿着把柄去威胁杨家,那满朝文武岂不是要人人自危,到时候想要他死的可就不仅仅只杨家一家了。   “你想怎么处理?”温父问。   温挽自信一笑,说了一个字:“瞒。”   温父沉吟片刻,道:“也好。”   他们父女二人在那打哑谜,看得温母和不韫一头雾水。   “母亲,我得回去了,最迟后日我便回来,在家等我。”   说完,她便起身推开窗,轻轻一跃跳到了窗外。   温父隔着窗叮嘱她,“万事小心,万一不成就差人递个话来,有爹在。”   “女儿晓得。”   温父目送她几个起落消失在重檐之间,对妻子叹道:“连世把咱们的女儿教的很好,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   温母吃惊于女儿翻窗上墙如履平地,哪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温婉样子,“咱们女儿这些年在外边都学了些什么?还有,你们刚才打什么哑迷?”   “来,我说给你听……”温父说。   顺天府的大牢就在府衙后院,可能是有人提早做了交代,柴稷把她带进来之后就单独关押在了一处,专门拨了两个狱管盯着她。那两人见她一个弱女子,没设防,轻而易举就被她放倒了。   温挽回去的时候,那俩被敲昏了的狱卒还睡的正香,她大大方方走进去,不慌不忙打开锁,再把自己锁起来,全程没惊醒一个人。   眯了不到两个时辰,瘦得跟猴一样的柴稷踩着晨光进来了。他穿着宽大的官服,像一根木棍裹在大床单里。   “哐哐。”   他用脚踢牢房大门,直到斜卧着睡的正香的温家小姐睁眼才罢休。   “温小姐倒是不嫌地上潮湿,看样子昨晚休息的挺好?”柴稷没话找话。   见温挽睁开眼睛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脸色一青,用余光瞟了瞟跟来的几个手下,立马又拉出笑脸来说:“都成阶下囚了,还摆世家小姐的谱呢?”   说完,见温挽还是不搭理他,脸上的笑皮也挂不住了,恶狠狠地交代同行衙役说:“进去把她给我拖出来。”   “是!”   温挽听见开门的声音,在三两个衙役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她本身就长得极美,在牢房这样阴暗潮湿的地方睡了一晚,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仍旧让那几个男人看直了眼。   “呵。”柴稷冷笑一声,抱臂看着她说,“我还以为温家小姐有多烈性难驯,不过如此。”   温挽整理整理袖子,抚平衣裙上的褶皱,自顾朝着门口方向走去,竟是全程无视柴稷。   “你!”   柴稷气极,原地踱步两圈,眼睛余光突然扫到刑架上搁着的铁鞭,细细的鞭身上长着倒钩,看一眼就肉疼。他两步走过去,捞起鞭子二话不说就朝温挽身上抽去。   温挽不避不让,用左臂生生接了下来,衣服应声撕裂,鲜红的肉翻出来,甚至有一些挂在了鞭子上。血汩汩冒出,不多时便染红了她半边身子,看上去严重极了。   周围的衙役都吓了一跳,瞅见恐怖的伤口赶紧挪开眼睛。   “你……”柴稷刚才气昏了头,这下见血立马就清醒了,也知道自己怕是着了套。但转念一想,温家现在无权无势,能对他做啥。想到这里,他的腰杆又硬了几分。   温挽好像感觉不到疼,她偏头看了眼伤口,就着低头的姿势抬眸看向柴稷,眼中一片冰冷。   柴稷见她嘴巴动了下,没出声,但看嘴型是三个字:“你完了。”   旁边一高大魁梧的男人见柴稷捏鞭子的手又紧了紧,赶紧跑上去拦人说:“老爷还在等,咱办正事要紧,哥。”   柴稷忍了又忍,恶狠狠地说:“看在你的面子,带走!”   随后,他丢下鞭子,率先转身走了。   “赶紧跟上,跟上。”李沧声朝另外两个衙役使眼色说。 第5章 见血   温挽半身浴血走出牢房,天空还泛着淡淡的青色,四下一片寂静。她微仰脑袋,使劲拧拧肩膀,听见骨头嘎吱嘎吱作响。   “都多少年没受这种苦了,真是娇贵。”她暗暗吐槽自己。   柴稷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赶紧多看看天吧,过了今天就见不着了。”   “那你也看看吧。”温挽劝他。   “哼!”柴稷说,“你也就嘴皮子厉害,有话留着对我们府尹大人说吧,快走。”   李沧声应声推了温挽一把,恶声恶气地说:“快走。”   顺天府尹宋湍合处事圆融,这两年因为抱紧杨家的大腿,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他左眼皮子似乎有些毛病,总是耷拉着盖住半边眼睛。看见地位比他低的,他就斜着眼睛看,总给人一种不耐烦的感觉;看见地位比他高的,那半拉眼皮瞬间就能收上去。   温挽被带过去的时候,宋湍合正端坐在紫檀木方椅上闭目小憩。   半晌,他才懒洋洋地撑开眼睛,瞥了眼地上积的一小洼血后,问:“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她自己划的。”赵稷欠欠身,明目张胆地说。   温挽笑笑,语气清淡地说:“明明是赵大人打的,啊,不好意思,我这人不会说假话。”   赵稷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才不在乎。   包括赵稷、李沧声在内,所有衙役们眼睛瞪得溜圆,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告状告的这么明目张胆的,虽然可能没什么用。   宋湍合被逗乐了,抬眼施舍一般把目光放到温挽脸上,这一看便看呆了,心想不愧是温承章的女儿,有点他年轻时候清雅端方的影子。   对好看的人,他向来多几分耐心,“你们都下去吧,赵稷留下,”他慢悠悠地说。   “是。”   李沧声一脸谄笑,随着众人下去了。与温挽错身而过时,他眼睛意味深长地往那边瞟了瞟。   见众人下去后,宋湍合又将眼皮耷拉了下去,慢悠悠地说:“一大早把温小姐请来,想必你也清楚是为了什么,”   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血,叹口气说,“我们做父亲的,最见不得儿女受苦,令尊肯定也这样想。不若你修书一封给令尊,让他想想办法,这样你也能少受些苦楚。”   “我父亲能为兰儿讨回公道吗?”温挽凄切地问。   柴稷发誓,明明上一瞬,眼前这女人还一脸漠然。她变脸如此之快,让柴稷感觉毛毛的。   “兰……兰儿?”赵湍合一脸莫名,可见他们根本没把一个小姑娘的死放在心上。   赵稷俯身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盛泽来的那个女的。”   宋湍合眼皮一耷拉,轻嘲道:“你父亲不是自诩清正么,肯定能的。”   “兰儿还说她父兄死于水患……”温挽以袖掩面哽咽着说道,光听声音感觉说话人涕泗横流,但其实衣袖后面的她一脸平静。   “水患!什么水患?”宋湍合脸色变了数便,不动声色地打断她,“莫要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果然有这档子事,温挽心想。她刚刚只是诈宋湍合,因为盛泽水患只是她的猜测。   “可是我问了一位祖籍在甘州的师兄,他说家中人告知盛泽不久前确实发了大水。”这话是她临时编的,她需要再确认一下。   宋湍合原本耷拉着的眼皮霎时全都弹了开来,他起身疾走几步,站在温挽跟前,逼问道:“此事还有几个人知道?”   “十几个吧,”温挽故作惊吓,小退了一步,不明所以道,“也许是几百个?我也不清楚。老师学生遍布大梁,一个消息想要传开,是很快的。”   “想要传开,”宋湍合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负手绕着温挽走了一圈,说,“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说吧,盛泽的事你知道多少?”   温挽扯扯嘴角,挑了个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不多,无非是纸糊的江堤一溃千里,盛泽县城一片汪洋,城中百姓十不存一。”   赵稷不清楚盛泽的事,但他知道后面话绝对不是他能听的。   “大大人,小的想起家中还有事要办,小的先告退了。”他哆哆嗦嗦说道,这个时候不走,待会就走不了了。   宋湍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留下吧。”   赵稷浑身一震,低着脑袋应了声“是”。随后,他往角落缩了缩,想尽量降低存在感。   “你知道祝小兰怎么死的吗?一根绳子缠在脖子上,一点点拉紧再拉紧,她喘不上气,难受啊,挣扎、喊叫。但是没用,没人能帮她。”宋湍合两只手抬在胸前,仿佛眼前是一个被他掐住脖子的人,“慢慢的脸色变紫,舌头掉出来……你要不要试试?嗯?”   赵稷又往角落缩了缩。   温挽小小打了个哈欠,说:“我猜赵大人应该挺想试的,我就算了。我这一出事,那些师兄师弟们肯定就该乱说了,到时候我想帮大人瞒消息,那也瞒不住啊。”   赵稷无辜被点名,敢怒不敢言地瞪了她一眼。   宋湍合生平第一次被人威胁,气得眼皮都撑开了,“赵稷,给我杀了她,现在就杀!”   他体态痴肥,坐着的时候肚子就像山一样,这下一跳脚,大肚子也跟着一蹦一蹦的,特别滑稽。   赵稷条件反射拔出腰间的刀,刀尖朝着温挽,步步逼过去。   温挽垂着眼,一动不动。   刀尖已经刺到了胸口,再进半寸就该出血了。   “唉,大人原本可以将盛泽之事止步于温家的,”   她叹了一声,仿佛是在为宋湍合惋惜。   赵稷刀尖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看向大人。   “看我做什么,动手!昨天事发到今天,我就不信她有时间去通风报信。”   “呀,看来大人不知道我昨晚不在牢里啊。”温挽笑笑说,说完,她用食指和中指捏着刀背,将其推开,建议道:“咱们不妨再谈谈?”   宋湍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跟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祝小兰这人他们确实是从她入京城开始盯起来的,他可以保证之前温挽从未见过她。   他想不通,温家这女人是怎么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那里,挖出盛泽这么大的事。要知道,为了瞒住它,杨家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势力,就为了保证在温家下台之后,杨家能顺利上台。   “谈吧。”宋湍合说,他不敢赌,相信上面的人也一样。   “可是我胳膊疼的很,赵大人说呢?”   “我我我……”赵稷看到宋湍合血红的眼睛瞪过来,赶紧将刀收回腰间,噗通一声跪下,吞吞吐吐地说:“任凭大人发落。”   宋湍合不说话。   赵稷赶紧就着双膝跪地的姿势,转了个方向,想跟温挽求个情却半天没张嘴。   温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了等,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说道:“想来赵大人不怕死,不如就尝尝死是什么滋味吧。”   赵稷傻眼了,他没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居然这么狠,赶紧磕头求情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放过小的吧。”   “不至于吧,”宋湍合也开口道,赵稷这人他用着还是顺手的,暂时还不想他死,“不过是抽了你一鞭子,你抽回去便好,何至于要人性命。”   虽然,宋湍合也顾忌赵稷听了不该听的,但他真的没想到杀人。   大梁的文官,从不见血。   “这倒也是。”温挽俯身,摸着赵稷的宽背刀说。   赵稷眼睛一亮。   下一瞬,温挽抽刀,刀锋一提,就将赵稷抹了脖子。那血溅得老高,有几滴落在了宋湍合眼皮上,温热的触感让他眼皮一颤,紧接着整个人重重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温挽一身白衣,半身浴血,漠然地站在尸体旁,低头看着倒地挣扎抽搐的赵稷,眼中一片冰冷。   “啊……啊!”宋湍合想喊人,但被温挽扫过来的眼神吓住了。   “大人,您想瞒的消息,我会替您瞒住的,您放心。”温挽一边柔声说,一边提着刀朝宋湍合慢慢走过去,“不过想动温家,那可不行。”   说完,她手腕一甩,将刀直直插在了宋湍合身侧的地上,刀身没地半寸。   宋湍合吓得滚地两圈,惊魂不定地看着她。   温挽杀人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省得杨家以为她温家人好欺负。且赵稷这人心眼极小且极度记仇,在昭狱当差的时候,凡是得罪过他的,都被请去里头走一趟,要么倾家荡产花钱免灾,要么缺胳膊少腿。   温挽今日得罪狠了他,这人不能留。   “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疯疯子……”宋湍合话不成句。   温挽轻扯嘴角,抚抚揉皱的衣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门口踱去。   打开门,温挽见李沧声候在门外,这会儿她才看清眼前这人的长相,只见他长的五官端正,高大魁梧,不像中原人。   两人对视一眼,温挽低声说:“我不建议你现在进去,还有,替我向你们王爷问好。”   李沧声一脸错愕,转瞬又掩了下去,心想:“王爷替自己挑的老婆,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第6章 春乱   温挽从顺天府出来后,摆脱跟踪的人,悄悄去了垂云胡同。   别听垂云胡同这个名字取的诗情画意,这里其实是一条名副其实的烟花柳巷,其中甲七十二号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软玉楼。   楼中有位冠绝十三州的花魁窈娘,卖艺不卖身且挑客挑的厉害,她要是看上眼了,管你是乞丐还是大官,分文不收;要是看不上眼,皇亲国戚的面子也不给。   温挽推开后院小门,闪身进去。   这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小果园,种了满院桃树,如今有几棵开花早的,已经开的热热闹闹。正当中一棵百年树龄的老桃树上,正卧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肌肤胜雪,柔媚入骨。   树下,一袭黑衣的摇风席地而坐,正如老僧一般闭目入定。   温挽惨白着一张脸走到树下,窈娘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她皮开肉绽的伤口,轻叹了口气说:“求你了,哪怕只一回,不要带着伤来找我。”   摇风闻言,倏然睁眼,入眼便是一片血红的纱衣。   “谁打的?”他盯着伤口,冷冷地问。   “顺天府通判柴稷,”温挽挨着他席地而坐,扭扭脖子说,“不过他已经死了,用不着你出马。”   窈娘白了她一眼,从树上跳下来,款款走进屋去取金疮药。回来之后,站在摇风跟前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想让他让位顺便回避一下。   “从小到大,他哪里我没见过。这个时候让他看回来,我也不算吃亏。”温挽打趣说。   窈娘瞪了她一眼,用脚踹踹摇风说:“起开。”   摇风乖乖走开了。   温挽从肩膀退下半边衣服,将伤口转向窈娘。   “嘶,怎么还少了几块肉,”窈娘惊呼,“下手这么狠,你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啊。”   “不让他打上一鞭子,我怎么有借口要他的命,又怎么在世家立威。”温挽毫不在意地说。   “哟,真狠呐温大小姐。”   有几缕碎丝线跑到伤口里去了,窈娘耐着性子一点点帮她往外挑,温挽不耐,直接用手一扯衣袖,把它们全拽了出来。   伤口裂开,鲜红的血再次顺着胳膊淌下来,她轻轻一抹,说:“我阿爹和阿娘还在家里等我,我得快点回去,你麻利点。”   “啧”窈娘没好气的把金疮药倒手掌里,又往她伤口上狠狠一按,眼看着她疼的冷汗直冒,说:“活该,你怎么就不怕疼呢。”   温挽咬着牙缓了一阵,说:“我怎么不怕?”   窈娘嗤笑一声,“看不出来。”   温挽撇撇嘴,“对了,”她压低声音,招招手示意窈娘靠过来点,“阿摇年纪不小了,别老拿他当小孩子看。”   “哪不小啊?”   “哪里都不小,”温挽没好气的说,“前日我们到京郊,他八成以为你收到消息又会躲他,连一夜都等不及,巴巴先跑来偷瞧你,你也对人家好点呀。”   窈娘帮她拉上衣服,白了她一眼说:“再大几岁,我都可以当他妈了。”   “那不正好,他打小也没妈。”   “进去换身衣裳,然后滚吧,以后没事少来我这里转悠,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说完,窈娘翻了个白眼,转身回楼里去了。   温挽摸摸鼻子,依言进屋换了身衣裳,出来后高声招呼摇风道:“阿摇,我要走了,出来送送我。”   摇风乖乖转出来,走到温挽身边。   “你先在这里安心住着,有事我会来找你。”温挽一面朝门口走,一面对他交代说,“我们可能会在上京多待一段时间。”   温挽打开门,回头继续说:“想做什么尽管做……”   话到一半,她听见对门有人懒洋洋地说:“温小姐想做什么?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温挽转头,抬眸,容王抱臂倚在对门温香楼的门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身后一粉纱女子衣裳半退,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   昨日才说要议亲,转眼就在青楼相见。   “给王爷请安。”   温挽一本正经地福了福身子,仿佛所站之地不是软玉楼,而是素雅自持的寺院佛堂。   她偏头上下打量一眼容王身后的人,嘴角噙着笑说,“姑娘姿容出众,王爷有福了。”   容王笑的眉目舒展,他发现跟这位温家小姐在一起,他总能被逗笑。他眉眼本就生得极为出色,如今眼波流转,倒比他身后之人还多出几分姝色。当然,前提是忽略那半脸狰狞可怖的疤。   他放下双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慢吞吞踱到温挽跟前,同样上下打量一眼她身后的摇风,说:“原来温小姐喜欢年纪小的。”   他身材高大,温挽堪堪到他胸口,站太近她心慌的厉害。于是温挽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胸口,将人推开些,轻声说:“王爷错了,我喜欢老的,丑的。”   元晦低头,那戳在胸口的手指纤细白皙,犹如融融月色下的梨花瓣,看上去又娇又柔。他目光带着摩擦的力道往前滑,滑过微微凸起的腕骨,落在衣袖半掩的皓腕处,那里白皙细嫩更甚,他甚至觉得上等的羊脂玉也不过如此。   落在手背上的视线太重,温挽佯装不知收回手。   “那不知姑娘喜不喜欢本王这样的?”元晦微微侧着脸,压低声音问她。   温挽发现,每当容王跟她讲话时,总是喜欢微侧着脸,用没有疤的那面对着自己。想来,他也是有点介意自己毁容的事吧。   她绕着容王走了半圈,站到他身后,踮起脚,贴近他耳朵轻声问道:“我喜不喜欢重要吗?”   那轻浅的呼吸打在元晦耳廓上,血色一点点晕上来,不一会儿便红透了。   看到这里,摇风哐一声砸上了软玉楼的门,眼不见为净。   温挽轻笑一声,“王爷若没有别的事,挽挽就先走了。”   说着,她作势要走。   “等等,”元晦拦了一下,“凌霜,出来。”   话音落下,凌霜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表情有些微妙。   “以后带着她,别轻易叫自己吃了亏。”元晦用低沉浑厚的嗓音说,说完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她一直垂着的左臂。   温挽前脚刚从顺天府出来,他后脚就知道了里头所发生的的一切,这位温小姐行事之缜密毒辣,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温挽也不道谢,直接朝凌霜招招手说:“走吧。”   多了一个护卫加眼线,她实在没什么好谢这个男人的。   目送温挽走远,元晦收回目光,对一直乖乖等在门口的蔺纱说:“进去吧,”说着便朝院内走去,“顾大人他们都到没?”   蔺纱跟在他身后,低头敛目温顺地回他说:“都到了,您追查的那批五铢钱最后一次出现在宁州,您需要的工匠这边也寻到了。”   元晦冷冷“嗯”了一声。   一盏茶的功夫,温香楼的大门又打开了,元晦衣裳不整从里面出来。他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随意扯扯衣服,骑着马溜溜达达去了内务府。   原本他只打算按王姬的位份迎娶温女入门,这样可以不经过内务府,也不必得上头人的恩准。   如今,他倒觉得王姬的身份有些委屈她了,给她个王妃当当也未尝不可。很久之后的无数个日子里,元晦都无比庆幸自己当初这个决定。   自从得了这有名无实的亲王位后,他连闲差都不当,所以乍一见内务府个个忙的脚不沾地,他还有些稀奇。   元晦把马丢给门房,自己一掀长袍跨进了院子。五进的院子在这寸土寸金的南城,不比一个王爷的府邸小。院子廊柱描金画凤,院中地砖纤尘不染,连进正堂的台阶都比别处多两阶。   上了台阶,到正堂,元晦招呼也不打,直接进去。里面凑着脑袋七嘴八舌商量事情的人顿时都转过头来,瞧着他。   元晦把马鞭顺手扔桌上,用脚勾了张椅子,自顾自地坐下,说:“忙着呢。”   周围的人“哗啦”一下全散了开来,不约而同地用目光上上下下先将来人打量一通,再彼此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笑,最后稀稀拉拉躬身行礼道:“容王。”   元晦应也不应,从旁边桌子上拎过马鞭,半阖着眼来回把玩,把他们全晾在那。   内务府的主事都是些上了年纪有点威望的皇亲,轻易不露面,养了这帮子四十来岁办事跑腿的人精,最擅长的就是看菜下碟。   要说京城的王爷里头,他们最瞧不上的就是容王,谁都知道这位已经被皇上给弃了,无权无势,空有王爷名号,连寻常王亲贵族该有的份例这位都没有,算什么王爷。   众人躬着身,等容王喊他们“免礼”,结果王爷却像突然对马鞭来了二十万分的兴致,把玩起来没完没了。   “容王!”打头的一个看上去地位不低的直起身,笑说:“今儿刮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元晦撩起眼皮,说:“看中一姑娘,来请诸位给帮忙张罗一下。”   这人嘴角抽了抽,说:“爷您说笑了,皇子的婚事向来由圣上裁夺,我等只有等圣旨的份,哪敢帮您自作主张。”   元晦也对他笑,说:“您哪位?”   这人说:“我嘛,王爷喊我曹主事就成!我从前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员外郎,经杨九爷提携,如今是咱们内务府掌仪司的主事。”众人听着他应答,悄悄把身子直起来,听热闹。   “哟,看来我找对人了啊。”元晦捏着马鞭的手撑着椅把手,斜身看着曹主事,“那位要是上心,本王孩子都会跑了。如今自己跑来张罗,你却在这推三阻四,怎的?本王喊不动你?”   “您有所不知。”曹主事说,“咱内务府行事都有章程的,比方您今天看中一府小姐,先不论皇上皇后同意否,咱不得先请钦天监合一合二位八字不是,八字相合还得算吉日定亲,一大堆事呢。”   “这般说来,”元晦说,“我这娘子娶不娶得还两说?”   曹主事看他像是个好说话的,便偷偷朝底下人打了眼色,让那些躬着身的人都直挺起来,“王爷娶亲事关国运,实在不是小的能置喙的。”他说,“不过王爷若不娶正妃,直接迎回家便是了,省事不少呢。”   “不当正妃娶,本王来你这难道是来串门的?”元晦说,“本王也不为难你,你先帮着准备起来,本王进宫跟父皇说一声。”   “王爷也忒心急了。”曹主事跟旁人笑起来,说,“没有圣旨,这事可不好办,属下还是等等王爷吧。”   元晦站起了身,眯着眼问:“你方才讲,谁保举你到这来的?”   曹主事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腰杆挺直,抬着下巴朗声道:“杨丞相内家的侄子,杨九爷!您识得吧?杨二小姐的……”   元晦提手就是一鞭!曹主事刚还神采奕奕地说着话,话头没讲完,就被一鞭子抽倒了身子,“砰”一声撞在窗棱上,震得房梁上的灰扑棱棱往下掉。   被窗棱一撞,他半边身子发麻,卧倒在地爬不起来,被灰尘洒了个满头满脸。   众人一个激灵回了神,纷纷跪地哆嗦起来。   “杨家上不得台面的小喽啰,说话竟比我一王爷还好使?”元晦一脚踩在曹主事胸口上,“他杨家不过是我元家的家臣,你最好给本王认清祖宗。本王要娶妻,你给老子说规矩,教老子做事,你算什么东西!”   曹主事被他踩得的上气不接下气,扒着他的鞋子,急道:“王爷,王爷……饶命。”   “谁他妈要你这条烂命。”元晦一脚踢翻他,眼神寒峭,扫视众人,“只要大梁姓元,本王姓元,你们就是老子门下的一群走狗。敢在我面前人五人六,什么东西!他杨惟办个生辰,你们提早三个月就在张罗,怎么着,内务府成他杨家的了?扒拉上杨九,就以为自己有免死金牌!本王今日戳瞎你的狗眼,看他杨九敢不敢放一个屁!”   “王爷、王爷!”曹主事一骨碌爬起来,忍着疼,膝行几步,说:“卑职猪油蒙了心,求王爷饶……”   “一个时辰。”元晦说,“纳采纳吉的章程以及下聘的礼单,都给本王送王府去,缺一个,诸位就找跟绳子吊死自个吧,我怕脏了手。”   众人赶紧搀起曹主事,往外跑。 第7章 议亲   回丞相府的路上,凌霜落后半步走在温挽身侧,她余光看着眼前之人秀美的侧颜,脑海中总是忍不住回想她手起刀落收割人命的场景。   “别再看了,”温挽头也不转地对凌霜说,“再看我要收费了。”   凌霜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你跟着容王多久了?”   “十六年。”   温挽忍不住看她一眼,“东宫六卫率出来的?”   东宫六卫率是直属太子的亲卫,一般六七岁时便会被甄选入宫,放在太子身边一同长大。   “是。”   此时已临近傍晚,街上行人渐少,夕阳昏黄的光从天边洒下来,软绵绵地铺在青石板路上,连带着人的声音都温柔不少。   “战场上出事的时候你在吗?”温挽不愿用战败来形容那场战事。   凌霜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   “他的脸……是怎么伤的?”元晦脸上的伤口既不像烧伤也不像划伤,反而像是有人把脸割开,往伤口里填了毒,以至于至今无法愈合。   这次凌霜没有马上回她,而是用一种沉痛又杂糅着心疼的眼神看向远方,“王爷过的很辛苦,如果……”   温挽读懂了她的未尽之语,或许她想让自己好好照顾他,但这话时机、身份都不对,所以她没能说完,温挽也只好装作没听懂。   回到温府,还未走近,守在门房的温不韫便跳着跑了出来。   “阿姐!阿姐你回来啦。”温不韫拉起温挽的双手,笑得眉不见眼,“我一直等你,阿爹还说你明天才能回来。”   “姐姐这不是回来么。”温挽也跟着笑,她脸色惨白如纸,感觉伤口又裂开了。   凌霜知道她左臂有伤,赶紧将温不韫拉开,说:“小公子先回家禀报吧。”   “嗯嗯,我这就去。”说完,温不韫扭头就跑。   等他跑远后,温挽护着胳膊,疼得冷汗直冒,虚弱地对凌霜道谢说:“聪慧如你。”   凌霜白了她一眼,架起她的另一只胳膊,送进相府。   ***********   第二日一早,容王府派来议亲的队伍便早早来敲门了。   前来议亲的人来头很大,是礼亲王,容王的皇叔,足见容王诚意。   “您老不是早不过问俗事了?跟着这些小孩子瞎闹什么呀。”温父说。他与礼亲王早年交好,时常谈诗论画,后来礼亲王年纪渐大,避居养生,两人已经多年不见了。   在大梁,无论贫富贵贱,男方若有意与女方结亲,会先请族中威望极高的长辈去女方家议亲,询问女方家是否愿意。若女方同意结亲,之后男方才会带着彩礼上门提亲。否则,婚事作罢。   一般皇家结亲,都是派内务府的掌事过来议亲,容王直接请了当今皇室中辈分最高的礼亲王来,足见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礼亲王持着温承章的手臂,咳声断续,“承章,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派人来知会我一声,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哥哥。”   温父苦笑,“跟你讲做什么,这是大势所趋,非人力能及。”   礼亲王叹道,“大梁,唉。”   “不说这个了。”温父转头看看堂外捧着吉礼站了好几排的人,说:“我原本以为容王只是说说而已,未曾想他竟按最高仪制来议亲,这……老哥,我不愿女儿嫁过去沾惹那些是是非非,只想带着她避居乡野。所以,老哥还是回去吧。”   礼亲王跟着望过去,半晌后,说:“原本我也是不想来的,但元晦那孩子有一句话说的对,他说你辞官失权非明智之举,若遇明君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如今杨家当权,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避不开呐。”   温承章不说话了,新太子元熠上位后,外家杨家得到大力提拔,他们排除异己,以绝对强势的手段驱逐那些与他们政见不统的人,其中也包括原本支持太子元晦的人。他请辞也是无奈之举,难道真赔上温家全族才罢休不成。   可日前京兆尹上门,他也清楚“辞官”这步棋或许确实走岔了。   权势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况且元晦那孩子心性不差,是个坦荡男儿,虽说样貌毁了,但会疼人。他又对你女儿一见钟情,我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便知道这桩婚事不会差。”礼亲王继续说,他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假的。   温承章的心情此时有些复杂,元晦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愿如此大张旗鼓地张罗婚事,必是做给杨家看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可这桩婚事即便是假的,一旦成了婚,两个孩子的清誉就都没了,他年纪大了,值不当的让两个孩子为他牺牲至此,想到这里,他还是反对道:“结亲就算了,总还有其它办法。”   礼亲王松开他的手臂,捧起茶杯小缀一口,良久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温父眉头紧皱,他希望女儿寻个如意郎君,甜甜美美过日子,不愿她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赔上后半辈子的幸福。   “这桩婚事,我们应下了。”温母突然从内堂转出来,朝老王爷福了一福,笑说,“今日真是有劳王爷您了,我们挽挽何德何能。”   温父面上愠色渐深:“毓华,你……”   “老爷,女儿说她心悦容王爷。”温母无奈道,刚才在女儿房间,她拉着自己的手说,她打小就喜欢容王,如今能嫁给他,不管是以什么名义嫁过去,她都是开心的。   作为母亲,她总是向着女儿的。   礼亲王抚掌大笑,“这下好了,歪打正着。”   温父眸色深沉,看向温母又问一遍道:“她当真心悦容王?”   “是,”温母点头,“我看她神色认真,不像作假,应下吧。”   温父沉默良久,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甚好,甚好。”礼亲王满意道,“你看今日这日头烈的,好天气好兆头,回去我就让晦儿亲自去抓白头雁,好做日后提亲之礼。”   温父一时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别别扭扭陪着笑了下。想他温承章一生峥嵘,临老却要靠牺牲女儿来保全自己。   送走礼亲王,温父一言不发进了书房,谁喊也不应。   “咚咚。”   “不是说了别来烦我。”温父听见门响,压着火气道。   “是我。”温挽说。她提着一瓶酒,一个食盒,站在门外。   等了良久,门嘎吱一声开了。   温父不看她,打开门扭头便进了屋。温挽跟着进去,把酒菜拿出来,一样一样放在桌上,边放边说:“女儿归家,还未与父亲好好说说话。”   温父原本坐在书桌前看一本诗集,闻言,书上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了。   “阿爹,女儿早些年在珞珈山时,日日盼着归家,想您想母亲想阿韫。”温挽走到书桌前,规整站好,对温父撒娇道。   从小到大,只要一撒娇温父就心软,百试不爽。   “当年送你上山,唉……是为父对不起你,”温父放下书,“如今还要你牺牲自己来护着为父,唉是爹爹没用。”   “阿爹,”温挽笑笑,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人搀到桌边坐下,说:“容王十六岁上战场,一柄畏生大杀四方,只是后来大家都忘记罢了。”   温父默,他又何尝不晓得太子元晦当年是多么的惊才绝艳,那是倾一国之力才培养出来的储君呐,“可他如今玩世不恭,轻佻浪荡,反复无常,实非良配。”温父说。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将原本明晃晃的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温父抬头向外望去,心想没有几个人能承受那样的落差。   他回忆起半年前原本销声匿迹的太子如丧家之犬一般归来,太子位已易主,母后病逝,加上容貌尽毁,断绝了他一切向上爬的可能,毕竟大梁不会要一个毁了容的人做他们的君主。   从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沼,元晦会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些,温父看着女儿,认真地说:“关于婚事,为父希望你再慎重些。”   温挽轻笑了下,说:“女儿虽不了解容王,但从他护着父亲的心思看,倒是个不错的人。”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挽挽。”温父苦口婆心劝道。   温挽收回了笑容,安静地坐在温父对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亲,女儿曾真心希望这纸婚书是真的。”   “挽挽!”温父变了脸色,“你莫要框我。”这两个孩子从未见过面,哪里来的情谊。   沉默良久,温挽将手中的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望着空空如也的茶杯,轻声说:“数年前他曾上府求学,龙章凤姿,引女儿倾心至今。”   “哐当”一声,温父手中的酒杯落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第8章 寻衅   礼亲王出了丞相府,就乘轿往容王府去。   容王等了他一早上,听见下人回报说礼亲王回来了,赶紧迎出来,亲自将人接进了府里。   “急啊?”礼亲王见面先打趣他。   “可不是么,”容王搀着他老人家的胳膊,略弯着腰回道,“那温家大小姐祯贤温婉,模样出挑,别说我了,您见了肯定也喜欢,我得赶紧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这车轱辘话你都来回说好几遍了!”礼亲王拍拍他搀住自己胳膊的手,笑呵呵地说:“温老应下这门亲事了,白头雁呐可以赶紧准备起来。”   元晦喜形于色,连脸上狰狞的疤都舒展不少,他正儿八经行礼道:“多谢皇叔,走,进去侄儿陪你喝两盅。”   “好好。”   酒过三巡,礼亲王放下筷子,看着元晦,缓声道:“你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这两年,苦了你了。如今娶了妻就安安稳稳过日子,等再过两年,我向皇上帮你讨个封地放出去,上京这滩臭水你就别沾了。”   元晦捏着酒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杯中微微泛黄的酒水,说:“皇叔,这滩臭水污了咱元家的江山,这口气,您老能咽下?”   礼亲王眼中锐光一闪而过,转眼又变的浑浊,“老了,管不了啰。”   元晦笑笑,又给皇叔满上一盅,说:“这两年侄儿我学会一个道理,这做人呐得学会顺自己的心,怎么高兴怎么舒坦怎么来,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我又不是没死过。”   礼亲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酒杯一推,说:“老啰,肚子一饱人就犯困,我得回府睡觉去,你自个吃吧,别送了。”   元晦站起来,自觉搀起他胳膊说:“那哪成呐,您今天受累帮侄儿怕一趟,侄儿好歹得亲自把您送回府上。”   “行,没白疼你。”礼亲王拍拍他的手说。   将人送回去,元晦人前脚刚进府,后脚傲血就一猛子扎了进来。   “爷,您找我?”   他是被人从南郊小树林里招回来,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在那翻地皮,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元晦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扛着个黑眼圈,面色憔悴,满意地说:“温家应下婚事了,你带人去打两只白头雁回来,我提亲用。”   “啊?”他才刚回来,又要扎野地里啊。   白头雁只在荡州的芦苇荡里有,距上京百来里路程,那里到处是沼泽湖泊,鲜有人涉足。所以,虽说白头雁有白头到老的好兆头,但一般人家还真搞不到,都是拿寻常大雁过礼。   傲血开始反思,最近自己到底哪里惹到王爷了,让他这么折腾自己。   “带上那班懒猪,好好操练操练,一个二个都玩疯了。”元晦慢悠悠地说。   傲血正身答道:“是。” 原来是让他借着打雁的幌子练兵呐,他就知道,他们王爷哪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那,令牌?”他问,王爷弄丢的那块令牌,他还没找回来呢。   “不必找了。”   “是,”傲血回,“对了爷,凌霜去哪了?我还得把借的斥候小队当面还给她呢。”   元晦抬头看了看温府的方向,说:“在温府,你自己去找她吧。”   ***********   即是议了亲,那该准备的东西都得准备起来。   家中人手不够,温挽被温母支使出来买裁剪新衣的布料。   “上京最好的布料都在北城天锦坊里,”凌霜说。自昨日起,凌霜便与温挽同吃同睡,温家众人知晓她是容王的人后,都没多说什么。   “那你就陪我走一趟吧,顺手也给你扯点鲜亮料子,成天穿黑的多难看。”温挽说。   “你自己还不是只穿白的。”凌霜低声回她。   温挽上下打量一眼自己,问她:“难道我穿白的不好看吗?”   “披麻戴孝。”   “……”温挽气结,“本姑娘喜欢。”   来到天锦坊,店中已有几个世家小姐在相看布料,店中三四个伙计全围着她们转,见温挽她们进来,扭头看了一眼,又各自忙自己的去了。   凌霜见多了这种场面,连生气的心思也没有。   她随意扫了一眼,低声为温挽介绍道:“为首的那个长的还行的是杨怡,扬长吉的二女儿,旁边矮点胖点的叫钱喜娇,左都御史钱邕的嫡长女,是杨怡的堂妹。另一个是工部尚书姚巳阡的嫡女姚汐,有点小聪明。”   杨怡可不是长的还行,她被誉为大齐第一美女,出身于“美姿容”闻世的河间杨家,数百年来,杨家出的娘娘、贵妃不在少数。若此番太子顺利登机,那么杨家就将出头一位太后了。   温挽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容王给她派来的人还真是有用,功夫好自不必说,礼仪、气度、见识样样不凡,令她颇有好感。   “挑挑看?”温挽指了指柜台后面陈列的上等布料,对凌霜说。   凌霜摇头,她不爱折腾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我挑到什么样的你就穿什么样的,不许拒绝。”温挽说。   凌霜不置可否。   温挽抬头认真寻摸着布料,看见一匹鹅黄绣梅蜀锦很是亮眼,便招呼小二取来看看。   小二倒也懂事,虽说围着那几位世家小姐转悠,但这边一喊,人也就殷勤地过来了。   “小姐有眼光,这蜀锦卖的只剩独一份了。”小二爬上□□,一边取布料,一边对温挽说。   布料放在柜台上,温挽上手一摸便知此布料做工不俗,且绣的这凌寒独自开的梅花,特别衬凌霜清清冷冷的气质。   “怎么样?小姐我有眼光吧。”温挽朝凌霜一挑眉,笑着说。   凌霜嘴角弯了一下,这匹布她确实喜欢。   温挽见她眼睛落在布上好一阵,知道自己挑对了,便转头对小二说:“店家,帮我包起来吧。”   “尊客稍等。”小二连忙笑着说。   “等等!”一直在店那头挑挑捡捡的钱喜娇突然冒出来,操着尖细的嗓音说,“这匹布我要了,双倍价。”   “这……”小二包布料的手停了下来,左右为难地看看,不敢动弹。   “三倍价。”温挽头也不抬地说。   钱喜娇没想到她居然敢还价,脸色霎时变的不好看了,说:“四倍。”   “五倍。”温挽抬眼,挑衅一笑,凌霜竟被她这个笑给撩到了。   钱喜娇跺脚,狠声道:“六倍!”   “七倍。”   “娇娇,”姚汐拦她,说:“人家温姑娘初回京城,难得见着合眼的,你就让给她吧。”   上京的世家小姐平日没事,最喜欢私下传些八卦。温相失势,长女温挽下山回京,人才刚进都城大门,画像就已经摆上各家内院的妆镜台了。   “我不,她一山野村妇,哪配得上用这好料。八倍!”钱喜娇说。   温挽淡淡扫了姚汐一眼,心想此人果然有些心眼,也会说话,三言两语就挑得钱喜娇冲锋陷阵了。   “九倍。”温挽平静地说,说完她扭头瞅了凌霜一眼,问她:“你不拦我?”   凌霜双手抱胸,不屑道:“这点钱而已。”   “十倍!”钱喜娇气得脸都红了。   温挽轻笑一声,伸出根手指头,把布料推给钱喜娇说:“钱小姐,这匹布是你的了。”   钱喜娇接过布料,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虽说蜀锦本身就不便宜,但如今她花十倍的价钱买下来,回家不得被母亲骂死。   凌霜脸色也有些冷,不过她清楚,花几十两银子来赌气不值当的。   倒是那位一直没说话的杨怡杨二小姐,见自己人占了先,面带轻嘲地扫了她二人一眼,想是自持身份,不屑与她二人讲话。   温挽回看她一眼,敲敲柜台说:“小二,把你们掌柜的喊来。” 第9章 结怨   小二闻言,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去喊掌柜的出来,这事很可能就得闹大了,这对谁都没好处。   于是他赔着笑,小心说道:“我们掌柜的去进货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倒是机灵,”温挽倚着柜台说,“去喊吧,我找你们掌柜有别的事。”   “这……”小二看向杨怡。   杨怡嗤笑一声道:“你要喊便喊,看我做什么。”   她声音又娇又柔,男人听见了肯定喜欢。   倒是钱喜娇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还想找掌柜的评理不成?我又不是白从你手里抢的,自己穷怨谁?”   姚汐也跟着说:“温小姐还是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凌霜瞬间冷脸,跨前一步,手中的剑差点出鞘,被温挽按住手背压回去了。   小二得了令,早就手脚麻利的喊人去了,留下店里几位世家小姐大眼瞪小眼。   温挽为缓和气氛,扫了一眼店中的布料,指着一匹靛青色暗流云纹云锦问凌霜:“那匹怎么样?”   凌霜还没来得及说话,钱喜娇抢着说:“那匹我也要了。”   真是不知死活。   温挽轻笑一声,问她:“也是十倍价?”   钱喜娇偷偷看杨怡一眼,不说话了。   凌霜冷笑一声。   很快,掌柜的来了,他搭眼一看店中情形,头都大了。上京都传温家是被杨家逼退的,如今两家小姐都在他店里,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杨小姐、钱小姐、姚小姐,三位小姐真是光彩照人,鄙人的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呐。”掌柜的先挨个跟她们问了好,唯独把温大小姐落下。   在上京做买卖,审时度势是基本功。   温挽倒是没在意,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山水纹令牌,在老掌柜眼前晃了晃,懒洋洋地问他:“认得这个吗?”   老掌柜眯着眼,使劲往前绷着身子。待看清后,差点一个后仰摔倒外地,哆嗦着问温婉:“这……这是家主的东西,为何会在你这?”   温挽挑眉,淡声道:“自然是你们家主赠与我的,说大梁所有店铺,我想拿什么拿什么,想拿多少拿多少。”   老掌柜瞪大眼睛,他们之前确实送到过从本家递来的消息,但多年不见此人出现,他们都以为是消息误传了。   “确……确有此事,”老掌连连点头,柜毕恭毕敬地说,“温小姐看中什么随便挑,我差人送您府上去。”   杨怡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别人不清楚,她却是知道这天锦坊背后的靠山来头不小。温家长女不是据说从小到大都呆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吗?怎么会认识这种大人物。   “哦,也没什么,”温挽双手抱胸,用下巴点了点那匹鹅黄绣梅蜀锦,说:“那个我要了。”   钱喜娇闻言,像被人踩住脖子的鸭子那样尖叫道:“那是我的!”   她原本就不是个多机灵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人屡屡当枪使还不自知。现下她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掌柜的为什么突然就翻脸了。   “咦?好像是啊,”温挽想了想,说:“那算了,掌柜的帮我从南方运一匹新的吧,要一模一样的。我看这匹放店里放久了些,好像落灰了。”   “好的,姑娘。”掌柜恭顺回她。   钱喜娇两眼一翻,差点给气晕过去,合着她花这么多银子抢了一匹别人不要的布。   姚汐扶住她,在一旁冷冷地问掌柜的说:“掌柜的,你就不怕我们让人砸了你这店?”   老掌柜擦擦额头冷汗,躬身说:“老儿要是不给温姑娘,我今日就得关门。几位行行好,就别为难小的了。”   其实姚汐也就说说罢了,杨怡都没开口,她才不做这出头的椽子呢。   钱喜娇见横竖都是自己丢面儿,到这份上她也顾不得什么修养了,泼妇骂街一般朝温挽喊道:“你温家如今不过是没了权势的老狗,也敢在我面前乱吠。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去抱着爹娘好好哭上几日,就当提前哭灵……”   话到这份上,温挽怎么可能让她再说下去,当即一把扯住她的后脑发髻,将人提到自己眼前,一左一右“啪啪”扇了她两巴掌。   之后温挽将人丢在地上,擦擦打人的那只手,漫不经心地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她手臂上还有伤口,本不想动手,但面前这人实在欠打。   “你……你……呜”钱喜娇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等气,气得当场痛哭起来。   凌霜额角一跳,觉得头有些疼,他家夫人也太能惹事了。   姚汐暗自觑了一眼杨怡铁青的脸色,朝门外跟着前来的护卫发号施令道,“都是死人不成!将人锁去顺天府,就说她当街打人。”   门外护卫应声而动。   杨怡喜欢姚汐这玲珑心思,她安稳坐在上首的椅子上,用手帕捂着微微上扬的嘴角,等着看热闹。她跟温挽没什么过节,今天也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她却很是看不惯温挽那股子故作云淡风轻的虚伪样子,她觉得恶心的厉害。   凌霜拔剑出鞘,挡在温挽跟前,气氛渐渐开始紧张。   “哟,这么热闹。”突然,一阵戏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屋内的剑拔弩张。   只见傲血拨开挡住门口的一把长剑,歪着脑袋进来,他长的人高马大,一进来就挡了大半的光。随着他进来的王府亲卫手脚利索,不用吩咐便人手一把长剑将店中护卫制住。   钱喜娇自小娇生惯养,哪见过什么真刀真枪,一见这气势,当即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姚汐心中也有点慌,只是她向来会伪装,面上看不出来。   “王妃,王爷让我来接您回家。”傲血眼睛一扫,高声说。   温挽嘴角抽了抽,她上位的速度比自己预计的要快啊。   “王妃?”姚汐重复了一遍。   上午才议的亲,消息还没传开。   “容王妃。”傲血善解人意地回她。   姚汐看看杨怡,又看看瘫坐在地的钱喜娇,不说话了。   温挽看着杨怡,用眼神询问对方是否还要继续。   杨怡黑着脸,冷笑一声,率先推开身边一护卫,朝门口走去。余下众人鱼贯而出,十分的没有气势。   傲血目送那三人走远,转头问温挽,“她那声笑是什么意思?”   温挽想了想说:“可能觉得你们王爷配不上我吧。”   凌霜哽了一下。她其实知道杨怡那声冷笑的意思,早些年容王还是太子的时候,杨家曾有结亲的意思,杨怡本人也粘太子粘的紧。   后来太子失势,又遭毁容,杨怡便绝口不提这事了。如今这声冷笑,怕是笑温大小姐捡了她不要的东西。   “掌柜的,”她拍了拍老掌柜的肩膀,说,“记得告诉楚令渊一声我要成婚了,让他把嫁衣备好,这是他答应我的。”   老掌柜弯腰,“我这就去向家主传达。”   傲血和凌霜听见楚令渊的名字从温挽嘴里出来,暗暗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温挽点头,顺手将那匹钱喜娇忘记带走的布料扯过来,问凌霜:“你还要么?”   凌霜撇嘴。   傲血难得在凌霜脸上看见这么人性化的表情,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情况要是搁在以前,凌霜是肯定装作听不见。怎么跟着别人混了几天,性格还开朗起来了呢,傲血心想。   “也是,都被人摸脏了,”温挽说,“换一匹吧。”   “干嘛换呀,我看着挺好看的。”傲血看着黄黄粉粉的料子,觉得确实蛮好看的。   凌霜瞥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   傲血后退半步。   “再挑挑,”温挽提议。   “嗯,”凌霜抬头看向满墙布料,见傲血也昂着个脑袋在那瞎看,便问他:“你来做什么?”   “还你人呗,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傲血说话向来啰嗦,“那匹赤色的不错,衬我。”   凌霜看看他黝黑发亮的肤色,不说话。   三人在天锦坊里挑挑捡捡一番,温挽给凌霜、傲血每人挑了一匹,给家里人各挑了两匹,临到了结账,傲血大手一挥说:“王爷交代了,温姑娘的一切花销由他负责。”   掌柜的赶紧站出来说:“可不敢收钱,老夫要是收了姑娘的钱,家主能吃了我。”   “这可不行,我们家王妃哪能随便花别个男人的钱,这要说出去,我们王爷的脸往哪搁?”傲血粗着嗓子说。   老掌柜一脸为难。   “算了算了,这钱我自己出。”温挽从袖袋里掏出一沓银票,抽了两张递给掌柜的,说,“掌柜的不必放在心上,此事原本就是我与楚令渊开的玩笑。”   “是。”老掌柜回道。   傲血看着那少说几千两的银票,心中羡慕不已。   “咱们走吧。”温挽说。   ***************   话说杨怡三人灰头土脸的走出天锦坊,钱喜娇越想越气,走着走着忍不住抽抽噎噎掉起泪来。   “哭什么哭,有本事当场抽回去。”杨怡不耐地说。   钱喜娇心中愤懑,面上却不敢说什么。   姚汐掏出手绢来,细细帮她擦擦泪,劝道:“你想开些罢,他父亲如今没了丞相位,一家老小都成了平头百姓,她也就是只纸糊的老虎。”   “对呀,她一贱民,”钱喜娇被她一提点,仿佛找到了人生方向,恶狠狠地说,“我这就回去喊我爹把她一家子都拘起来,好好给我报个仇。”   杨怡见不得她那蠢样,懒得说话。   倒是姚汐细声慢语地说:“你父亲是左都御史,负责监察百官,抓平头百姓的事不归他管。”   “那你说怎么办嘛?”钱喜娇不耐烦搞这些弯弯绕绕,直接问道。   姚汐不说话了,说到底人温家小姐又没得罪她,她上赶着结什么愁。她这人做事向来讲究你来我往,有分寸的很。   杨怡了解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换了话头说道:“温承章在朝时处处针对我父,父债女偿我想应该不过分吧。况且这日子一天天无聊的很,有现成的乐子,不是一件好事吗?”   “过阵子就是上巳节了,全上京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春游踏青,温家小姐未来的容王妃也要去的吧。”姚汐点道为止,卖杨怡人情比卖钱喜娇值钱。   杨怡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还是你想的周到。” 第10章 救急   杨怡与那二人分手后回到府里,正遇上父亲和兄长用膳。   她原本想装没看见,直接回房休息,没想到被父亲叫住了:“今天有你喜欢的苍鱼唇,坐下吃点。”   杨怡长袖一甩,坐下起筷。   苍鱼肉质细腻,味极鲜美,只在极寒的天山冰泉里有生长。因冰泉水寒,下水捕捞的渔民十有八九会患上极难治愈的寒症,可以说是以命换鱼,故一两苍鱼堪比一两黄金。   扬怡喜食丰腴肥美的苍鱼唇,府中隔三差五便会专门为她做上一次,每次都取百余条苍鱼,取完鱼唇,鱼身便由后厨丢弃至路边,任由百姓抢食。   杨长吉年近六十,近来着了风寒,断断续续咳了小半个月,一直不见好。因忌口荤腥,他只捧了一小碗熬得浓稠的粥在慢慢喝。   见爱女阴着脸进来,他放下粥碗,拿起桌上的丝帕擦擦嘴角,又将丝帕弃到脚下,才慢悠悠开口问道:“今日过的不舒心?”   杨怡筷子顿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就是遇见些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杨长吉闷咳了一声,“如今放眼大梁,确实只剩些无关紧要的人。杨慎,帮你妹妹把这口气出了吧。”   杨慎放下碗,应了一声:“是。”   “我的事,用不着他管。”杨怡重重戳了下盘子里的鱼唇,冷冷地说。   杨慎仿佛没听见一般,抬头温声问她:“是谁?”   “我说了不用你管,”杨怡一字一顿地说,“你又不是我亲哥,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杨怡!”杨父怒道。   杨怡把筷子砰地一下砸桌上,说:“我亲哥被他害死了,你难道还指望我好好跟他讲话?”   杨慎没给她半点反应,仍旧温声问她:“到底是谁给你气受?”   “惺惺作态。”杨怡瞥了他一眼,起身踹开凳子走了。   杨慎是扬长吉庶出的长子,他底下有一弟一妹,那就是嫡出的杨恪和杨怡,两人是龙凤胎,感情深厚。   几年前冬天,杨恪意外落入冰湖,杨慎救人没救起来,杨怡就一直说人是被他害死的,逼着杨父调查。   但最终,此事不了了之,杨慎一跃成为杨府唯一的继承人。   “去把绿月喊来。”杨慎吩咐,绿月是杨怡的贴身侍女。   门外侍卫应了一声。   不多时,绿月来了。她低着头快步进来,始终不敢抬头看一眼。   “小姐今天跟谁起争执了?”杨慎问。   绿月听见头顶传来问话,这才抬头回杨慎的话,不过即便抬头她也垂着眼,不敢看杨慎,“回老爷大少爷的话,温家长女与钱小姐争东西,小姐帮着说了两句话。”   杨慎继承了杨家出众的容貌,眼睛秀美,鼻峰高挺,若不是长相英气,那张脸倒比有着“大梁第一美女”之称的杨怡更美。他不喜欢别人盯着自己的脸看,这点绿月记的格外清楚。   “温家长女?”扬长吉沉吟片刻,“日前在京兆尹闹事的那个?”   绿月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   “是她,盛泽的事被她当成把柄,捏的死死的。”杨慎放下筷子,垂眸说,“也是因为这个,没寻成温承章的晦气。”   扬长吉冷笑一声,说:“倒是个厉害的,还知道寻元晦做靠山,哼。”他拎起一块新的丝帕,捂住嘴轻咳两下,继续说,“慎儿,找个机会把温家做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杨慎皱眉,想了想缓声答道:“温承章民间声望甚高,如今逼他辞官已是民怨四起,若再把他杀了,恐怕事态会控制不住。”   扬长吉斜眼看了他一阵,说:“那就想办法把他们赶出上京。”   杨慎点头。   **********   半夜子时,温府门外火光映天,大门被“哐哐”砸得山响。   李叔从梦中惊醒,慌忙披衣起身查看,遇上从后院过来的小姐和凌霜姑娘。   听说这位凌霜姑娘是容王爷赐给小姐的侍女,看着倒是位进退得宜的,老爷和夫人都很喜欢。   “谁在砸门?”温挽问李叔。   李叔喘着粗气回道:“是一队脸生的官差。”   说话间,凌霜已从偷窥的墙头上跳了下来,说:“大理寺少卿顾是非,带的是大理寺的人。”   温挽“啧”了一声,无语道:“他们都不睡觉的吗?李叔,去跟我爹娘说一声,就说有人敲错门了,让他们安心睡。”   “是,小姐。”自打小姐回来,家里就好像多而来一根主心骨,老李觉着什么事都难不倒小姐。   “凌霜,跟我出去一趟。”   “你就这样出去?”凌霜问。   温挽顺着她打量的目光上下看了自己一眼,衣裳不整,头发凌乱,确实不适合见客,犹豫了一小会便转身说道:“那让他们再等等吧,我先去梳洗一下。”   凌霜叹气,她刚才不是这个意思。   等温挽打扮妥当再出来,外面喊门的人嗓子都喊哑了,街坊四邻看热闹的人也都聚的差不多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白衣胜雪的温挽带着凌霜信步走出,丝毫不见慌乱。   “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现场吵闹,温挽用了些内力才把话清清楚楚地传出去。   她声音清冷,在仲春的深夜里,这的声音像一股凌冽的寒风,吹得差役们忍不住打哆嗦。   门前开阔空地上,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其中有二三十个差役,一半人手中有火把,把这里照得跟白天一样亮堂。   差役正当中一长身玉立的青年拱手,斯斯文文回道:“大理寺奉命收管前丞相府邸,叨扰了。”   感情是来连夜赶人出府的,温挽和凌霜对视一眼。   在大梁,官员卸任后按惯例确实需让出府邸,但具体多长时间搬出却没规定。之前有个员外郎家中贫寒,卸任后迟迟找不到新府邸,足足拖了半年才搬出去,也没人说什么。   温相卸任至今不到十日,大理寺连夜前来赶人,确实欺人太甚。   “半夜把人赶出去,让温相一家在哪落脚,总不能睡大街上吧。”围观的一位白发老者说。   “就是,太过份。”   “以温相的功绩,白得这样一座府邸也不为过。”   “可不是么,朝廷居然还派人来赶,真是……开了眼。”   四周看热闹的百姓愤愤不平,温挽倒是好,再坏的打算她都做过。只是半夜赶人,着实太不给父亲脸了。   “顾大人来的太早了,家父家母还在休息,不如大人先等等?”温挽说。   顾是非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说:“上面有令,即到即走。”   “若我们不走呢?”温挽抱臂,眯着眼睛问。   “温大人为相多年,威望甚高,想必也不愿被人赶到大街上。”   “你敢!”温挽拧眉。   “奉命行事罢了。”顾是非原本也不想接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但他出身低微,上边有什么好事从来摊不到他身上。   “啧,”话到这里,温挽已经知道是有人故意要为难她了。不过即便如此,想叫她忍却也是不可能的。   “有没有人敢踏进温府一步试试?”温挽侧身让开,摆了个请的手势。   面前一片寂静,无人敢动也无人敢说话。   顾是非轻叹一口气,在温挽冷飕飕的目光注视下,迈着端方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夜风寒凉,跟来的差役们却每人一身大汗,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大人的背影。不是他们怂,而是这位温家小姐盯人的眼神太吓人了。   来到膝盖高的门槛前,顾是非慢慢抬起右腿,一点点高过门槛……他看见一旁的温家小姐暗暗捏起了拳头,怕是只等他右脚一落地,便会将他一拳打倒。   “等等!”   突然,人群中蹿出另一队人马,他们个个身高体壮,挟制住大理寺差役的时候跟捉小鸡似的。   大梁百姓都知道,容王养了一支吃人的亲卫,这些亲卫早些时候都跟着他上过战场,全都杀人不眨眼。   为首的一个烂了半张脸,不怒自威,他骑马越众走到台阶前,翻身下马,拎着马鞭踏上台阶,明明每一步都迈的不重,却让人觉得像踩在他们胸口上。   “吓着了?”他走到温挽跟前站定,低头温声问她。   温挽笑笑,“不至于。”   “王爷。”站在一旁的凌霜行礼道。   顾是非早就收回了腿,见容王来,正了正衣冠,躬身行礼道:“下官大理寺少卿顾是非见过王爷。”   容王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大晚上不睡觉,少卿来串门?”   “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顾是非低头回道。   元晦点头,“今日我在,你这差事办不成。”   “下官明白。”顾是非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本王口渴,少卿陪我喝杯热茶再走不迟。”他得把人扣住,省得回去告状,再派个不好招呼的人来添乱。   “这……”顾是非一脸为难。   元晦完全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直接转身问温挽:“温小姐,能否借贵地歇歇脚?”   “自然。”温挽说。   “走吧,”元晦拎起顾是非的衣领,跟拎小鸡似的将人提起,朝府内走去。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没交代,转头对府前众人说,“都散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进了温府,合上大门,元晦嫌弃地丢开顾是非,说:“这差事怎么落你头上了?”   顾是非突然被他松手,脚下一踉跄,差点摔倒,亏得凌霜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   “多谢凌霜姑娘。”他正儿八经给凌霜道谢,却是理也不理元晦。   “跟你说话呢。”元晦伸手拦他。   顾是非抬眼,一脸无语地说:“我有得选?”   到这里,温挽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人互相都认识,怪不得容王来的这样快。   “温姑娘,”顾是非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歉意道,“请帮我向老师传达歉意,扰他老人家清梦,学生真是不该。无奈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温挽侧身让开,说:“大人言重了,请进去叙话。”   “多谢。”   此时还未到寅时,夜色正浓,院中的西府海棠散出幽幽香气,随着未暖的西风飘的很远。 第11章 独处   入了正厅,温挽亲自泡茶。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执起荧白的茶杯,侧脸垂眸,往杯中慢慢注水。   从元晦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俯视她丽得惊心动魄的眉眼。这眼生的大而灵动,眼尾上挑,勾出诱人的弧度。本该满含春意的眼睛,细看却盛满了琥珀色的冷光,看久了会有些许寒意从脊梁蹿起,愈看愈冷,直至冷到四肢百骸,冷到心里。   “这新宅子是该找起来了,今日不搬明日也得搬。”顾是非说,他说完半天,转头看看旁边两位,一个倒茶一个盯人,没有一个在听他讲话。   他抬头看向凌霜,以眼神问她怎么回事?   凌霜耸耸肩,表示她也不知道。   “温小姐!温小姐!”顾是非咚咚敲桌子喊她两遍。   温挽浅笑了下,抬头,看过去,肩上的墨色长发随之划散,像水一样漫开,“宅子是有的,”她不紧不慢地说,“还未回京我便托人备好了,但明显就是有人想把我们赶出京城,换个住处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你待如何?”顾是非理解她,他也是个打着不走抽着倒转的人。   温挽笑而不语,转头问元晦:“王爷你说呢?”   元晦伸手取过她面前的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说:“明日我入宫一趟,让它变成温家私宅。”   从大理寺的人站在相府门前开始,在这件事上温家就落了下风,早搬晚搬都要落个被人赶出相府的名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相府变成温家私宅,便谁也没立场赶温家人出府了。   况且皇上亲赐宅院,也就意味着皇上准予温家留在上京,谁要想赶他们出城,便是在违抗皇命。   “多谢王爷。”温挽没想到容王做事如此周全。   “温小姐客气。”   “咳,”顾是非假咳一下,以示二人考虑一下他的处境。   温挽给他杯子里添了点水,说:“麻烦大人在府中多歇一阵子。”   顾是非:“……”   这两人联手算计起人来真是可怕,竟要让外边的人以为他被扣下当了质子,等相府变私宅再把他放出去,不就等于变相告诉大家,想动温家没那么简单。   突然感觉夜风很凉,顾是非双手抱胸,把自己团进椅子里。   “话说谁叫你来赶人的?”元晦问他。   “刑部直接下的令,没人愿意接,转了好几手才转到我这里来。”顾是非说,他家道中落,没什么背景,旁人不愿接的差事都丢给他。也幸好他接了,不然今日这事恐怕没法善了。   “难怪。”元晦说,刑部左侍郎权铮是扬长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尚书位又一直由扬长吉暂代,说一句刑部姓杨不为过,“是为盛泽的事吧,你摆了他们一刀,他们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奇了怪了。”他这句话是冲着温挽说的。   “这么不痛不痒,也许不单是因为盛泽水患,怕是因为杨怡。”温挽说,她能察觉出来杨怡对她莫名的敌意,尤其是那人临走出布庄前的那个眼神,那里头可没多少友善。   “咳咳咳,”顾是非突然被茶水呛得惊咳不已,他没想到前太子跟杨二小姐的风流韵事居然能传到珞珈山上去。   元晦稳的很,淡淡瞥了一眼顾是非后,转头问温挽说:“因为杨怡什么?”   “我下午狠狠坠了她的面子,估计是气不过吧。”温挽回忆了一下说。   顾是非瞪大了眼睛,这人不是才回京城没几天吗?怎么又是杀人又是得罪人的,简直不得了。   话说温挽在京兆尹杀人的事被宋湍合对外瞒的死死的,只有少数杨家人知道,估计是怕这事漏出来,温挽再拿盛泽做文章。那祝小兰之死,也以无故自戕结了案。顾是非身处三司,有自己的人脉,旁人不知晓的事,不代表他不知道。   “杨怡此人最是记仇,年前坊间有些关于她的不好的传闻,她仗着家里的势,把那些嚼舌根的人一个不落全狠狠治了一遍。”顾是非说,那些传闻无非是杨怡攀高踩低之类的话。   温挽这人不爱八卦,没有深问下去。   离天亮还有一阵,元晦看看天色,对温挽说:“你身上还有伤,去休息吧。”他果然知道温挽手臂受伤。   温挽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这茬,略微有些意外,心中暖暖的。   “这里没睡的只有她一个人吗?”旁边的顾是非脸色阴沉地问。   元晦紧了紧披风,装作没听见。   “凌霜,带顾大人去客房休息。”温挽浅笑一下,嘱咐道,“你也去睡一下。”   凌霜扭扭僵硬的脖子,也不招呼顾是非,自顾自走了。顾是非连忙站起来追上去,他这人脑子好使功夫一般,走个路都能平地摔,就这两步让他跑的跌跌撞撞的。   元晦收回目光,将杯子里凉透的茶水泼掉,慢条斯理地又续了一杯。   温挽欣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声音懒散地问:“王爷不跟着去休息?”   元晦拿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说:“突然觉得精神很好,睡不着。”   月色淡了些,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明暗的界线不是很清晰。   两人安静了一会,温挽突然说:“还没好好谢过王爷。”   元晦的茶早已喝完,空杯中半滴水也不剩,“客气,本王说过会护着温家”顿了顿,他又问道:“关于婚事,你怎么看?”   他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温挽自己的想法,虽说是权宜之计,但终归关系终身大事。   温挽忽地笑了,“我跟王爷天作之合,不是吗?”   元晦目光微闪。   不管是失势前的太子跟丞相嫡女,还是失势后的容王跟无权无势的民女温挽,确实都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是问你自己的意思?”元晦单手撑在桌子上,俯身问她。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温挽收敛了笑意,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元晦,说:“王爷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元晦哂笑一声,“想问句姑娘的真心话,可真难。”   “是王爷太心急了。”温挽说。   ***********   年纪大了觉少,况且温母还惦记着要给女儿做早饭,所以天将将亮便把温父也叫了起来,打算一起去早市转转。   两人走到前厅,远远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无定河最稀奇的是岸边寸草不生,河水却常年不断……”   温父听了一耳朵,觉着这声音略耳熟。他看了温母一眼,见她也侧着耳朵听的很认真。   “鱼是有的,还不少,朝廷粮饷不够的时候,我没少带人下水摸鱼。”   “容王!”俩人都听出来了,这……虽说议了亲,那也没有私下见面的道理,这俩孩子!   想到这儿,温父气哼哼地想冲出去阻止二人说笑,不想被温母一把拦下,她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咱们女儿心悦人家。”   “那也不成,”温父皱眉,同样压低声音回她,“男女授受不亲,这要是传出去有损挽挽清誉。”   “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总之,不准管。”温母转身,拉着温父的胳膊想把人拉走。   温父被她拉得一阵踉跄,“行行,随他们去,你放手……我自己走。”   “阿爹,阿娘,你们在这做什么?”温挽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   温父身形一震,僵硬回头,见女儿带着容王站在他二人身后,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温父发誓,他这辈子还没遭遇过这么尴尬的境况。   “我……陪你母亲散步,散步。”   “见过伯父伯母。”元晦躬身问好,他长的高大,即便躬身也存在感十足。   “伯什么伯!”温父条件反射地反驳道,两人还未定亲,叫什么伯父。   温母暗暗掐了他一把,将话头截过来说:“好好,王爷还未用早饭吧?待会一定留下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伯母,”元晦笑着拒绝道,“只是早朝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去。”   “对,早朝要紧,你赶紧走。”温父只想赶紧把人送走。   “那么我先走了。”元晦含笑对温挽说。   温挽福了一福,“王爷慢走。”   温父见他二人眉来眼去,脸色气的发青。   “你要走了?”又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在家中响起。   温父额头青筋暴跳,循着声音望过去,此后生他有印象,像是大理寺的人。   顾是非见温父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看,赶紧问好道:“晚辈大理寺少卿顾是非,见过……老师,师母。”   “你怎么在这?”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不要说了,你也走吧。”温父心累地挥手道。   “温小姐不让学生走。”顾是非说的不明不白。   温父看看容王,看看顾是非,不知想到了什么,抓起女儿的胳膊就往内院拉说:“你进去给为父解释清楚。”   温挽受伤的事并未跟家里人讲,而温父刚好抓到她的伤口上,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   元晦闪身截住温父去路,身法快到旁人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一眨眼就挪过去的。   “顾是非昨夜奉命接管相府,被我扣下。我们已经说好,我先入宫跟父皇讨了宅子,之后再放他离去。”元晦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随后,他用了个巧劲,将温挽的胳膊不声不响地从温父手中夺了过来。   他半揽着温挽,将她的左臂护在怀中。   “你你!成何体统,快给我放开。”温父气急败坏地说。   她轻轻挣出来,送客道:“宅子的事就拜托王爷了。”   她差点忘了,为了让父亲安心应下婚事,曾诓他自己心悦容王,怪不得从刚才开始父亲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一言难尽。   元晦低头看了她一眼,说:“好。” 第12章 遗祸   仁敬帝散朝后拥着厚大氅在御书房见了元晦。   如今已过了仲春,天气渐暖,不少人都换上了薄裳。仁敬帝这两年老的厉害,又时不时犯头风,畏寒怕冷,即便披了大氅也觉着寒气嗖嗖往骨头缝里钻。   他紧了紧大氅,抿口热茶,捧起折子看了两三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折子一扔,闭目养起神来。   元晦站在下首,已经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你说……想问我讨了丞相府给温家做私宅?”仁敬帝闭着眼睛问他。   “是。”   “理由呢?”   元晦想都没想,照着事实说道:“杨家连夜赶温家人出门,嚣张到了极点,若不打击恐日后愈发猖狂。”   仁敬帝唰地一下睁开眼,目光锋利,压着怒火说:“讨好老丈人才是真的吧?”   “你说是就是吧。”   哗啦一声,桌上奏折被横扫在地,仁敬帝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怒道:“自半年前归京,你看你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流连青楼楚馆,大肆打杀官员,帮你相看的世家小姐一概不要,非那乡野村姑不可,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就算我现在把太子位还给你,你还有本事坐稳吗?”   元晦捏紧拳头,忍了又忍,没说话。   “说话!”仁敬帝抄起桌上的镇纸狠狠朝他砸过去,亏得准头差了些,擦着额角飞过去了。   元晦涩声道:“儿子无话可说。”   “你你……逆子,给我滚!”   “那宅子?”元晦淡声问。   仁敬帝气到两眼发黑,咬牙切齿地说:“最后一次。”   “多谢父皇。”   ************   元晦走后,御书房外拐角处转出一脸盘清秀的小太监,他朝容王离去的方向匆匆看了一眼,快步朝东宫方向走去。   元晦听见足音,微微侧头,余光刚好看到一片青色的衣角消失在了重檐深处。他轻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东宫今日热闹的很,右相扬长吉,户部右侍郎杨慎,工部尚书姚巳阡,刑部左侍郎权铮,兆尹宋湍合等汇集一堂,俨然一个小朝廷的样子。   小太监锦衣一路不避人,径直走近太子跟前,附耳交代了刚刚御书房发生的一切。   待锦衣说完,太子捏捏他的手,让他先回去。   堂下扬长吉假装没看见这一幕,等人走不见之后才说:“这枚钉子差不多该换了,太过高调。”   太子讨好一笑说:“锦衣机灵,再用用吧。”   “哼,”杨长吉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但元熠知道锦衣这人他留不住了。   他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抓紧了扶手,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说道:“那便听舅舅的,换个人。”   “这盛泽之事?”姚巳阡及时出来扯开话题,“县城存活的两千余人还赖在城外的天境山脚下不走,决堤之处堵不上,城中水排不出,再这样拖下去,那两千余人怕是控制不住了。”   沅江盛泽段堤坝在建造的时候,全用陈年发霉的粳米替换的糯米混在石灰砂浆里砌堤坝,基本没什么用,跟纸糊也差不多。如今堤坝堵了这头漏那头,根本堵不住。   “听甘州上来的信说救济粮断了好几天了?”杨长吉问。   “是,甘州常平仓本就是做做样子,粮食早被卖光了。如今青黄不接的季节,想买粮都没处买。那些个臭虫一样的灾民命又硬,熬了这么多天才死几百个,喂不过来啊。”姚巳阡说。   “那就从别处调些粮过去,”太子元熠说,“事到如今一定要把那两千多人稳住,事态决不能扩散。”   “没钱呐。”姚巳阡摆手,眼睛决计不敢往右相那边看。   “去年拨的那笔修堤款呢?”这笔钱还是温承章批的,元熠记得。   姚巳阡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运去宁州了。”   太子额角青筋暴跳。   “不如……”权铮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找个机会杀一批不服管的吧,人少好管。”   兆尹宋湍合一身肥肉塞在椅子里,闻言,后背冷汗汩汩直冒。他无端想起那日被温家女抹了脖子的柴稷,真正的血溅三尺死不瞑目。   他管城防,进出都城的人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且因为十三州城防一事各有牵制,宋湍合位居都城府尹,各地都说得话,为此他被牵扯进来帮着控制从盛泽偷跑出来的流民,祝小兰之前,他们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滥杀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杨慎开口道,他声音清亮,单听声音会以为面前是个舒朗少年,“太子说的对,得想办法安抚,甘州的望梅县去年产粟一万八千多石,百姓家中余粮甚多,可以派人去收,走陆路运到盛泽最多两日。”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姚巳阡面露喜色,这事若是解决,他的小命甚至官帽就都能保住了。权铮则一脸淡漠,这件事情中他是获利最少的一个,出事却要他帮着善后,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好处可得。   杨长吉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发出磕哒磕哒的声音。众人都在等他发话,他却合着双眼装作没听见。   太子与杨慎交换了个眼神,试探着说:“那就按杨大人说的办。”   “这……钱?”姚巳阡一脸为难。   “先从宁州调十万两,不够再说。”太子说这话的时候,微垂着眼,谁也不看。   姚巳阡想应不敢应。   “调的时候记得用旧钱,新钱容易留把柄。”杨慎补充道。   姚巳阡连连点头,却不敢出声,只拿眼尾一个劲地瞄右相。   半晌,杨长吉终于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放粮的时候掺些沙子进去,省着点。”   姚巳阡偷偷长舒一口气,擦汗道:“是是,下官遵命。   “今日……皇上见容王,说什么了?”杨长吉目光晃过去,问太子元熠。   “回舅舅,没说什么,父皇照例发了一通火,把大哥给赶了出来,不过倒是准了丞相府变私宅的事。”太子回。   “又准啦?”姚巳阡这人确实比别个多点心眼,“我怎么觉得每回皇上骂归骂,容王求的事却一求一个准。”   权铮不屑道:“总归是先皇后的种,皇上念旧情罢了。”   皇上与先皇后感情深厚,可惜先皇后一直身体不好,元晦兵败失踪后忧思过度,竟然就这样去了。   杨慎倒是摇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元晦此人狡黠,小心为上。”   ***********   既是公器变私宅,那么房契地契都得找户部领取。元晦送佛送到西,从宫里出来便顺腿转去了户部。   上京五品以上官员的府邸都由户部档房统一管辖,之前也有官员被赐宅以示嘉奖,都是到档房领了房契地契即可。元晦这次亲自干跑腿的活,可谓给足了温承章面子。   许是之前大闹内务府给人印象过于深刻,这次元晦刚一开口,档房主管便双手奉上了东西,十分之上道,这让元晦开始考虑以后多多发火的可能性。   “谢了,牛主管。”元晦扬扬手上的地契说。   牛主管弯腰赔笑道:“王爷折煞小人了,小的送王爷出去。”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位瘟神送走。   元晦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捏着东西朝门口走去。   他将将抬起膝盖要跨门槛,就被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狠狠撞了下肩膀,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他勉强稳住身形,抬头一看,是盐铁司杜玉酩。此人嗜酒如命,俸禄全被拿去买酒喝,以至于管着天下盐铁税收的肥差,自己家却家徒四壁,三十郎当岁还是光棍一条。   元晦扯住他的胳膊,将要发作,鼻子一嗅,酒气熏天,当即气倒。   “来人,给我泼醒他。”元晦返身回来,坐上首位,高高翘起二郎腿,用下巴点他道。   牛主管当即捧起一杯热茶,朝杜玉酩脸上泼去。   杜玉酩被烫了一机灵,大着舌头道:“谁……谁他妈烫老子!”   “你爷爷我。”元晦放下脚,懒洋洋地问,“醒了?”   杜玉酩循着声音眯眼看过去,认真审视了一下面前这张,看见半脸烂疤就想起这是谁了,“是你啊,你不在王府好好呆着,大白天跑户部来干嘛?”   牛主管吓了一身冷汗,连连说:“王爷多担待,他酒还没醒。”   “你先下去吧。”元晦冷着脸说。   “是是,”牛主管下摆一撩,迈着小步跑走了。   见人走后,杜玉酩一抹脸上的茶水,挨着元晦旁边的凳子坐下,说:“怎么着?催我催到户部来了?不是说这事不能叫旁人知晓么。”   “你嗓门再高点,”元晦阴阳怪气地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帮我查宁州的盐税?”   “查了查了,”杜玉酩三指指天,保证道:“但这条线被人压的死死的,硬查我肯定死路一条,所以正迂回着查呢,晚点肯定有消息。”   元晦整整衣袖,站起来绕着他走了小半圈,随后狠狠踹在他椅子上一脚,将人踢翻在地说:“下回再让我撞见你公办期间喝酒,我就把你扔酒缸里淹死。”   “唉唉,记下了。” 第13章 报恩   既然都被杨家欺负到头上了,温挽是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的。所以吃过早饭,她便溜达着去了软玉楼,该办的事是该办起来了办。   去到楼里,窈娘正在吃早饭,熬的浓稠的粥搭配小菜,看起来就好吃。   “我一看就知道是摇风做的。”温婉在她对面坐下,自己盛了一碗慢慢喝起来。   窈娘从碗里撩起眼皮看她,打掉她夹菜的筷子说:“你丞相府什么好吃的没有,干嘛非得跟我抢。”   “没听说过东西抢着吃才香么?”   “没听说过。”   温挽被噎了下。   刚好摇风端着点心进来,温挽朝他勾勾手指头说:“别在这呆着了,跟我回府吧。”   窈娘放下筷子,瞪她一眼,说:“说吧,来干嘛?说完赶紧走。”   “找摇风帮我去趟甘州盛泽县带个人回来……”   温挽详细说了盛泽的情况,窈娘饭也不吃了,气愤道:“这帮天杀的狗官,人干的事他们真是一点也不干!”   摇风轻轻拍拍她的头,说:“我这就出发,等我回来就能把他们绳之于法了。”   “杨家势大,此事未必能成,不过咱们总要试试,这样我跟我阿爹也能有个交代。”温挽说。   摇风点头。   “此去务必小心,他们必定已经派人把盛泽控制起来,你见机行事,保重自己要紧。”窈娘叮嘱道。   “好,”摇风回她,“我去去就回,别担心。”   “谁担心你了!”窈娘梗着脖子说,“我是怕你……没人给我做好吃的。”   摇风轻笑了下,“我下去收拾东西了。”   温挽目送他下去,转头看向一旁呆呆看着他背影的窈娘说:“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你就寻个时机退了,跟他好好过日子去。”   窈娘仍旧看着摇风离开的方向说:“家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开着这楼收些消息,总归能还些恩情,至于阿摇,”她顿了顿,神情落寞地说,“他该找个与她相配的姑娘。”   “他楚令渊手下能人众多,不缺你一个。你要是不好跟他说,我帮你去说。”   窈娘摇摇头,丢下她自顾朝屋里去了。   当年,她从血衣楼手里救下小摇风,因没处安置,便把摇风暂时托付窈娘照顾,她本就是个极好的人,对身世可怜的小摇风更是无微不至,自此摇风一颗心就落窈娘那里了。   两人拖拖拉拉这么些年,温挽也不知道当年自己做的对不对。   心里想着事,温挽走起路来就有点心不在焉的,听到惊呼的时候,那匹被勒的高高立起的马已经快到她头顶了。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间,拦住了别人的去路。   马背上的人为了救她,强拉缰绳,马受惊癫狂起来,把那人甩下马背,偏偏他一条腿别在马镫上,上上不得,下下不得,情况十分危急。   温挽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马背上,伸出手递给倒挂着的人。   她轻功走的是飘若柳絮的路子,落下的时候犹如三月飞花,看得周围百姓一阵惊呼。杨慎被颠得头昏眼花,恍惚见这气质清绝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九天玄女。   他将手递给温挽,被她倏然拉起,紧接着半拥进怀里,护着下了马。   杨慎此生从未有过一见钟情,如今看着这位姑娘莹如洁玉的侧脸,心如擂鼓。   受惊的马狂奔而去,在闹市横冲直撞,温挽放下人,赶紧飞身追了上去。杨慎紧走两步想追,结果一人一马转个弯就不见了,没追成,心中懊恼不已。他刚才去太子府的时候,为了避嫌不让侍从跟着,否则现在他就可以让手下人追上问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再说温挽,她没制止过失控的马匹,如今勉强站在马背上,却也只是艰难地稳住身形,马依旧横冲直撞,惊得百姓高声大骂。   元晦从户部出来刚好看到马从自己跟前一阵风似的跑过。   “闹市纵马!”   他想也不想,几步追上去,纵身一跃跳上马背,一手横胸抱住眼前人,另一只手覆着她的双手拉住缰绳……   入手绵软,没有男人的硬朗,元晦惊了一下,定睛细看,纵马的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他认识的人,当即就想放手。   温挽拉住他,沉声说:“先制住马。”   元晦手臂像着火似的,这股火顺着手臂一直烧到心里,烧得他脸红心跳。反观温挽,一脸从容冷静,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娇羞。   不知为何,元晦火从心起。他紧紧勒住缰绳,一个错身将温挽丢下马去,自己代替她站在马背上。   温挽一个走神的功夫,人就被扔下了马,好在她功夫了得,踩着街边小贩的摊子稳住了身形。回头望去,元晦单手扯着缰绳,如岩上青松一般立得稳稳当当,格外英姿飒爽。   “欸,那是废太子吧?”   “肯定是,你看那半张烂脸。唉,可惜了了。”   “可不是,你看看这身手,多俊。”   围观百姓说。   元晦驰骋疆场多年,制服一匹惊马还是绰绰有余的,很快那马在他手下就变得乖顺起来。   “喏,”他把缰绳递给她,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以后不要在闹市区骑马。”   温挽低头,恰好看见他被缰绳勒出血印子的手掌。那目光深切,元晦察觉出来了,不自在地将掌心合拢。   她盯着元晦的手默了半晌,自她回京,容王给自己的只有便利。虽说是沾了父亲的光,但这份恩情她不能视而不见。   温挽伸手,压住他蜷缩手指,将他掌心摊开,从怀里掏出药粉细细撒上,说:“我粗学了点医术,王爷脸上的伤我兴许能治,不若让我试试?”   元晦被她微凉的手指冻了一下。   “权当报答王爷今日的救命之恩。”说完,她又补上一句。   “不必,”元晦缩回手,冷硬地说。脸上的疤是让他们放低防备的利器,好用着呢,他并不打算轻易丢掉它。毕竟大梁不会让一个毁容的人做皇帝,他们当初毁这张脸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打算么。   他将缰绳塞进温挽手中,又从袖袋里掏出房契地契交给她说:“丞相府现在是温家私宅了,房契地契你收好。另外,回去以后帮我告诉顾是非,我在老地方等他。”   被他拒绝,温挽倒是没太在意,反倒是他话中提到的老地方,让她无端想起那日趴在他肩头的娇俏女子。   “老地方啊?”温挽轻声重复了一遍,缓声说:“是温香楼吧,王爷马上就是有家室的人了,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元晦整理衣袖的手顿了一下,“还未入府,姑娘这就开始管束我了?”   “怎么?不可以?”   元晦眼带笑意,俯身说:“当然可以。”   来来往往的大街一隅,两人你来我往,偶有路过的人偏头一看,立马被元晦极具压迫性的气势吓得收回目光。只有娇小的温挽,自始至终淡定从容地站在他身前的阴影里,抬头仰望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睛。   *************   杨慎惦记着找到那个救他的白衣女子,一回府就匆匆画了幅小像,交代侍卫全城私下寻访。   “平日侍郎大人总是端方自持,怎么今日神色匆匆?”姚汐站在杨怡的藏蕊楼上往下看,刚好看到杨慎在院中召集侍卫交代事情。   杨怡漠然瞟了一眼,说:“你自己下去问他啊。”   钱喜娇也跟着起哄说:“难得遇见杨侍郎,阿汐你不是总爱念叨他么,赶紧去搭话呀。”   姚汐有这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两家都有结亲的意思,她待杨慎自然不同。不过她也晓得杨慎喜欢文静守礼之人,所以是断不敢下去的。   “你们别乱讲话,”她欲盖弥彰地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回了楼里,“不是说要商议上巳节的事情么。”   “来了来了。”钱喜娇急忙跟上,闺中生活无趣得很,难得有乐子可以找。   “我可先说啊,这温挽正与容王议亲,咱们下手不能太狠,否则容王那个疯子还不知道做出什么来。”   钱喜娇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她扒着姚汐的肩膀回她说:“杀人放火的事咱不干,让她出出丑总可以吧,比如……”她想了想,“比如洗濯灾晦的时候把她推进沂泉里。”   上巳节有一个重要的仪式是祓除仪式,无论官民都要去水上洗濯双手,以示让灾厄与疾病随水同去。钱喜娇说的沂泉在城郊揽苍山上,那里有皇家祭台,不仅是世家青年男女进行拔除仪式的地方,也是太子春祭祈求春耕顺遂的地方。   后进来的杨怡坐到二人对面,想了想说:“就这个吧。”   “温挽如今是贱民之身,上不得揽苍山。”姚汐提醒道。   杨怡冷笑一声,说:“若得贵人邀请,那她不去也得去了。”她去求一求,姑姑肯定会帮她。杨怡的姑姑就是当今的婉贵妃,太子元熠的生母。   “好呀好呀,那就这么定吧,她落水样子肯定很好玩。”钱喜娇说。   姚汐虽然觉着此事怪无聊的,但既然那二人都兴致勃勃,那她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娇娇你认识的人多,负责找人安排下,”杨怡吩咐道。   每次出力气的活都找她,钱喜娇心中不悦,但这次自己想报仇的心思占了十成十,她也就不计较了。   见事已成定音,姚汐换了个话题问她们,“春服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春服即上巳节出游须穿的新衣,其实上巳节也是男女出游交友的日子,盛装打扮已成传统。   “快完工了。”杨怡粗略答道,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她可是早半年就请了宫里的司造们开始做了,听说动用了十几个织娘,这春服肯定不得了。”钱喜娇笑嘻嘻地补充。   “怡儿哪年不是艳惊四座。”姚汐跟了句。   “行了,你俩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吵的头疼。”杨怡说,“这时候下去说不定还能遇上某人心仪之人。”   钱喜娇捂着嘴看了姚汐一眼,打趣说:“走走走,妹妹这就带你偶遇张生去。”   姚汐红着脸拍了她一巴掌。   两人下了楼,钱喜娇一直拉着姚汐在杨府徘徊。她一直觉得杨府虽然又大又奢美,却阴气森森的,尤其是府中寒潭这块,听说杨府一死了人就往寒潭里扔,白骨都在潭底堆积成山了。   “两位要回家了?”两人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啊!!”钱喜娇惊叫出声。   姚汐赶紧捂住她的嘴,转身福了一福道:“姚汐见过侍郎大人。”   原来是杨慎,他手中捏着温挽的小像,正要去书房,在路上遇见二人,便过来打声招呼。   “姚姑娘,”杨慎低头问好,“钱姑娘。”   钱喜娇回神,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往姚汐身后一躲,不露面了。   “侍郎大人手中是何物?”姚汐恍惚看到那是一张画,不知画的是何人。   杨慎不喜欢别人打探自己的私事,故而将捏着小像的手背到身后,说:“上巳节工部负责搭建祭台,姚姑娘帮我转告家父,须得上心才行。”   “姚汐替家父谢谢侍郎提醒,必定转达。”   “嗯。”   杨慎说完便径直走了,他走掉好一会儿钱喜娇才探出来脑袋来,小声说:“杨大公子虽然长相俊美,但你不觉得他很吓人吗?”   “乱讲,”姚汐白她一眼,说:“大梁再找不出比他还温润随和的人了。” 第14章 上巳   三月三,春和景明,贵族世家的年青男女陆续汇聚于揽苍山沂泉之畔。   揽苍山地势雄拔险峻,山中茂林修竹,清幽致远,平日为皇家禁地,只在上巳节或秋猎时才会对外开放。   沂泉在半山腰的开阔平地上,这原本是一块天然平台,后又被朝廷扩了一些,如今大概五亩见方。平台半面靠山,半面是深谷,只在上山一侧有条人为修建的路。路两侧巨树参天,野花芳菲。   沂泉在西北方山壁之下,是个半亩深潭,水色浓翠幽静,望不见底。今日泉水旁边搭了一两丈高的祭台,祭台下方由六根原木支撑,看上去相当稳当。祭台周围,穿戴光鲜的世家小姐与公子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攀谈,年龄稍大辈分稍长的王公贵族则端坐在一旁的看台上。   杨怡一入场,百花暗淡,方才还与身边女伴谈笑风生的公子们全都住嘴不言,目光呆滞地黏在杨怡身上,一时忘了挪开。她身着一袭雪青色金丝绣百蝶纹纱裙,绣工灵动。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了个飞仙髻,几根珠花步摇点缀发间。她微抬下巴,仿若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被她放进眼里。   姚汐今日也下功夫打扮了一番,她身着一袭淡粉百褶裙,插着碧簪,娇小玲珑。肌肤白皙嫩滑,吹弹可破;腰支细软,楚楚动人。放在别处倒也能艳压三千,但站在杨怡身边,却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他们都看傻了哈哈哈,”钱喜娇捂着嘴笑嘻嘻地说,“他们肯定在心里想,天下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杨怡很给面子地浅笑了下。   “去那边吧,杨大公子待会肯定站那里。”钱喜娇指了指视野最好的地方说。   杨怡提脚去了另一边。   钱喜娇看了姚汐一眼,吐吐舌头赶紧追了上去。站定后,她扫了一圈,没见容王,便问道:“欸,阿汐,你说容王会来吗?”   “若是我的话,肯定不来。”姚汐说。   钱喜娇轻叹了口气,“也对,如今他不是太子登不得祭台,要是我我也不来。想当年,太子春祭可是大梁盛景呐,可惜……”她语带怀念地说。   元晦在位时,每年春祭都有无数青春少艾挤在揽苍山周围,想一睹太子俊美风姿。   姚汐轻轻掐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了,越说杨怡脸越黑。   “杨小姐,”权朋带了两三个人过来打招呼,他是刑部左侍郎权铮的儿子。   杨怡微微低头简单行了个礼,回道:“权公子。”对着外人,杨怡乐得维护自己温婉的名声。   权朋面上绷不住的喜色,他自觉把自己往杨怡身边一放,神色骄傲地扫了跟来的几人一眼,像是在说:“我就说我认识杨二小姐吧,你们还不信。”   权朋此人是上京有名的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仗着自己父亲有权有势,做起事来肆无忌惮,正经世家子弟都避着他。因为杨怡清楚自家与权家同属一个阵营,不好翻脸,只得任他站在自己身边。   “杨小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权朋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五脏六腑都损伤,说话间一股恶臭袭来。   杨怡眉头皱也没皱,面无表情回道:“多谢权公子夸奖。”   “哪里,哪里……”   正在杨怡不耐应付之时,人群一阵吸气声。只见一道雪白身影从茂林深处款款走来,未见面容便觉得清雅出尘。待人走近细看,淡薄如清雾笼泻的白纱长裙覆身,一根木簪挽住乌黑秀发,整个人如空谷幽兰一般。她身后是久不现于人前的容王,身姿挺拔,黄金面具遮去半脸,气势骇人;露出的那半张脸却又俊美异常,叫人挪不开眼。   两人信步走来,脚踩清风,仿佛携了大梁半世风华。   在场世家公子窃窃私语,都在互相打听跟前这位面生女子的来历。当探听到其为温承章长女之后,心思各异。   权朋也动了心思,杨怡他动不起,后面来的这朵高岭之花,他确是摘得起的。想到这里,他跟杨怡告了个辞,朝温挽那边走去。   “这人……”钱喜娇无语。   杨怡倒是不在意,她巴不得此人离她远远的。但温挽的存在,却实实在在让她如鲠在喉。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将她推进水里,好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温挽察觉到远处吗抹淬毒一样的目光,她望过去,朝杨怡和善一笑,转头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凌霜说:“这位杨二小姐为何对我怀有这般深的敌意?”   凌霜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容王,昧着良心说:“不知。”   “你说她待会会怎么对付我?”温挽接到贵妃口谕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会是场鸿门宴。可惜权势迫人,她不得不来,只能见招拆招了。   “有我护着你,怕什么。”元晦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像座大山一样压下来。   温挽笑笑,转身,仰头说:“那就拜托王爷了。”   周围人见这阵势,心中明晰,再一细想二人身份,觉得倒也般配。   在这端口,权朋摇着扇子过来了,他用下巴点了点人,说:“温小姐,在下刑部左侍郎权铮之子权朋。”   温挽转身对上他,此人说话倨傲,她很是不喜,故揶揄道:“令尊大人的名讳小女子如雷贯耳,阁下不必特意说明。”   周围一片哄笑。   权朋涨红了脸,啪一声收起折扇,高声道:“你别给脸不要脸,本公子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   “可我不想跟你说话,”温挽无辜道。   “你!”   温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又补了一句:“而且你脸那么丑,我也不想要。”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元晦站她身后,放任她玩耍,一点阻止她的心思都没有。   权朋气不过,抬手便要抽她耳光。元晦负手站着,没做任何反应。他直觉地知道,温挽不会喜欢自己插手她的事,何况这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渣滓,再来十个她也能应付得了。   果然,权朋的手刚伸出来就被温挽架住了。   那一瞬间,权朋觉得自己的手就像被巨石压住一样动弹不得,且越收越紧。就在他以为这手要废时,温挽却突然放开了自己。只见她俯身,似乎想要靠近自己说话,却半路被一只大手拦住,说:“就这样说吧。”   权朋见她扯了抹极淡的微笑,用不急不缓的声音说:“今日本姑娘不想惹事,若你还要这只手,便离我远一点。”   听完,权朋低头撸起袖子,众人见他手臂青紫,明显肿了一圈,吓得退后一步。权朋也跟见鬼一样,一面放袖子一面往旁边跑,看样子是想躲远点。   这回众人再看温挽,心中涨不起半点狎昵的心思。   “吉时到,鸣袍,奏鼓乐,整衣冠。”   国师唱到。   众人肃穆,抬手整理衣冠,自觉整队站好,等待击鼓三通后,依次去到沂泉边净手。待灾晦尽消,太子才会前来主持祭春大典。   “鸣金,净手。”   国师再次唱道。   所谓净手就是去泉边用清水濯洗双手,会有钦天监侍者手持竹笕引水,供大家濯洗。净手时男女分列,男子先于女子净手。所以,等温挽她们走近池边的时候,元晦等人已经端站在远处,等待大典开始。   温挽顺着人流往前走,慢慢的她发现凌霜被挤到了远处,而自己周围则不知何时围了三五个身材颇为壮硕的生面孔,正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往泉水边引。   她微勾嘴角,心道:“想把我推水里?这手段未免也太低级了些。”   想到这里,她暗施巧劲,几个转身就避到了远处。元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有意识地往这边挪了挪。 第15章 落水   杨怡一见温挽脱身,便知计策已被她识破。想不到这人还有几分机灵,杨怡心想。   姚汐原本以为此事就这么掀过去了,不料杨怡略一思索,便交代说让底下人把侍者推水里,然后想办法嫁祸给温挽。   钱喜娇暗喜,“我这就让人去办。”   待她走后,姚汐凑近杨怡,低声说:“这是太子入主东宫以来的第一场春祭,杨大公子他们都无比重视。这……若是坐实了扰乱祭祀的罪名,只怕责罚不会轻啊。”   杨怡看了看出挑的温挽,又看看不远处的祭台,毫不在意地说:“落水而已,救上来便是了,耽误不了春祭。”   话到这里,杨怡已经注意到侍者身边已经站了两个钱喜娇找来的人,只等轮到温挽净手,便动手。   温挽此时还不知道她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避开就避开。   她警惕一路,眼看泉水沾手便能完结此事,侍者却惊叫一声,不知何故突然坠落泉中。那泉水极深,侍者落水后挣扎两下便被没了脑袋,且人入水后没有往上浮而是一路下沉。   众人呆愣地看着侍者痛苦的脸一点点被幽深的泉水覆盖,直到有人尖声大叫,才一个二个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温挽。当时刚好轮到她净手,众人只当是她失手将侍者推入泉中。   温挽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着了道,扫视一眼,果然在侍者站立的位置见到了那几个脸熟的壮硕妇人。她脸色阴沉,见众人望着自己,立马一脸无辜的怯怯后退,待后背挨上那几个妇人后,尖叫一声,也跟着落了水。   虽然她是主动落水,但她姿势巧妙,在旁人眼里分明是被身后人推入水中的。   那三个妇人面面相觑,她们刚才分明没有动手。   “救救人呐!”不知谁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众人闻声,不仅不救人,反而不约而同后退了一大步。   温挽落水后一个猛子扎进潭中,追上落水昏迷的侍者,将人拦腰保住往上拖。拖到一半拖不动这才发现潭中水草茂盛,侍者双腿都被缚住了。怪不得侍者刚才只挣扎了几下便直直往下沉,早知如此,她该带把刀下来,大意了,她心想。   潭水幽深,先后落水的两个人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众人大惊失色,尖叫着四散逃开,好像眼前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那三个妇人也混在人群里,跟着跑走了。   钱喜娇原本只想小小地让温挽出个丑,根本没想也没胆子害人性命,如今事情闹得如此严重,她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拽着姚汐的手怯怯问她:“怎么办啊?”   姚汐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此事是意外,与你我何关?”   钱喜娇并没有被安慰到,仍旧吓得浑身发抖。   站在一旁的杨怡看看二人,语带凉意地说:“管好嘴巴。”   “是。”那二人先后小声回道。   凌霜刚才被人流挤到了远处,现在正逆着人流往这边跑。不过元晦更快,他毫无顾忌地踩着旁人肩膀几个起落便来到了潭边。   水下情况未明,祭祀大典又迫在眉睫,若不赶紧处理清楚此事,耽误了春祭那可是大罪。礼部监事也是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凌霜,把钱家人制住。”   交代完这句话,元晦也一个纵身跳进了水中。   “王爷!王爷!”礼部监事官要拦,没拦住。明知道人落水就沉底,王爷还是执意要下去,真是疯了!   水下温挽正奋力扯断水草。忽然,头顶天光暗了一下,她仰头望去,黄金面具覆脸的元晦犹如天神下凡一般逆光而来,黑衣黑发在水中铺散开,与水下铺天盖地的黑几乎要融为一体,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但温挽知道,这个男人专为自己而来。   过去的须臾岁月里,她见过珞珈山苍松枝头雾水成露,听过星枕江河柔橹漂浮;她穿过十里八里春风,衣袖染香;她涉过潮来潮去,行过万里山河。当时只觉欣喜,现在想来却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元晦游至温挽身旁,手腕一转,水草迎刃而断。   他拥着二人游到水面,刚一露头,便奋力将侍者扔上了岸,温挽则被他紧紧按在怀里,足尖借力,从潭中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去到了工部为皇族专门搭的看台里。   看台有棚,帘子一放便能与周围隔绝。   方才他在远处看的清楚,温挽是主动落水。但当看到她消失在水面上时,心中还是抑制不住地升起了巨大的恐惧,万一她真的上不来怎么办?   现在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元晦即后怕又欣喜,随后是滔天的怒气。他心中在想,多大点事值得你将自己置于险地,还有上次在京兆尹也是,非得故意挨那一鞭子。这个女人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可这些话和这股子气愤,他既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说,只得自己跟自己生气。   “衣服,处理一下。”元晦将人放下后,转身背对着她,语气冷硬地说。   温挽低头,白衣遇水与透明无异,难怪容王要将她单独带过来。   她扯了扯湿透的衣袖,抬头,元晦宽阔的后背正在眼前,即便隔着衣服,温挽也能感受到它蕴含着的强大力量。想起在水下被他拥住的那一刻,自己的手搭在他背上,那是一种莫名强烈的安全感,让她心动不已。   温挽细细端详自己的手指,半晌,嘴角挂上了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元晦等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在干嘛?”他皱眉问道。   “脱衣服。”温挽语气平淡地说。   “你!”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料男女大防!还是她根本就当自己于无物,元晦气愤回头,见温挽背对着自己扯下外裳,半截雪背大大方方展露在外,发尾水滴落在背上,缓缓滚落,直至没进里衣中。   元晦呆愣片刻,又猛地转回来,匆忙脱下自己的外裳罩在她身上,恶声恶气地说:“你可真不拿本王当外人。”   温挽被元晦沾水的外裳冰得轻颤一下,拆解衣带的手微顿,轻笑出声道:“王爷当是内人。”   元晦此刻可没什么心思跟她玩闹,扔完外套后仍旧转身背对她,手朝后伸过去,说:“衣服给我,我用内力帮你烘干。”   “好。”   元晦手上一重,多了一件轻柔纱衣,接着又是一件……   他一一拿过来运功烘干,只余一件贴身小衣,元晦捏在手里跟烫手一样,眼睛不敢看不说,连露在外面的耳朵也红的滴血。   “还有一件呢?”温挽轻声催促道。   那小衣入手柔腻,元晦轻轻用手捏着衣角,犹豫半晌才双手合十将衣服包入掌心。   “给你。”那声音暗哑低沉。   温挽从衣裳里伸出一只手来接小衣,在墨色衣裳映衬下,那截手臂更显白嫩耀目,像含露的白兰花瓣。元晦的墨色暗绣忍冬纹云锦外裳很大,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不露。但元晦一想到衣服下的她兴许不着寸缕,便觉得喉咙干痒难耐。   “我去外边等你。”元晦丢下衣裳,仓皇逃走。   温挽捏着小衣,嘴角含笑,若此时有人看见她的脸,应该会惊讶于那满脸飞红。   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那也得赶紧抓到手里,这是温挽一贯的做事风格。 第16章 遇袭   午时将近,却有人落于沂泉之中,怎么听都不像一个好兆头。   这个消息杨慎还瞒着太子不敢报给他听,他知道元熠有多重视这场春祭,若出半点差错,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会好过。   “救不回来就别救了,先把场面稳住再说。”杨慎低声吩咐礼部官员说。此时太子的车架正往揽苍山走,马上就要到山脚下了。一两条人命而已,远比不上春祭重要。   礼部监事官连连点头,赶紧返回山腰。   好在回来之后,见容王与那温家长女、侍者都好端端站在那,只有户部尚书钱家大小姐被人按压在地,与她一同被制住的还有三四个面生的妇人。   “草菅人命,意图破坏春祭,坏大梁国运,钱邕真是教出个好女儿!”元晦负手,沉声说。   “空口白牙,王爷有何证据!”钱喜娇倒也不是个草包,还知道辩上两句。   元晦目光如凝实的冰锥,“本王亲眼所见,你还敢狡辩,倒是有胆子。”   此言一出,钱喜娇委顿在地,众人见她做如此反应,心中也都有了答案。只是他们有些好奇,钱大小姐为何与太子作对,而春祭无法顺利举行,不恰恰应该是容王最喜闻乐见的么,他为何要跳出来多管闲事?   “即便钱小姐一时失手,那也不应由王爷出面兴师问罪吧,”杨怡突然出声,“王爷当众逼问她一弱女子,未免有些恃强凌弱了。”   钱喜娇原本都已经打算承认了,要她咬出姚汐或者杨怡,她是万万不敢的。思来想去这事只能由她一人抗下,或许还有些转圜的余地。现在杨怡给她撑腰,叫她又多少找回了一点硬气。   “那依杨小姐之意,谁才有资格审问她呢?”元晦问。   “大理寺、京兆尹、御史台,多的是审案断案的地方。”杨怡说,“王爷应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说着她踱步到钱喜娇身边,想将人扶起。   凌霜看了眼容王,未得他首肯,坚决不放手。   钱喜娇见杨怡都出面了,容王还不打算放她,当即两眼泪汪汪,哭得梨花带雨。甭管多丑的女人,只要一落泪都会透出股娇弱气来,让男人想保护她。   果然,方才丢了面子的权朋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指着容王元晦的鼻子说:“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凌霜,”元晦看都不看他,“把权公子给我扔水里。”   “是,爷。”   “不是,等等,你凭什么?”权朋没想到容王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生怕他真扔自己下水。   “你不是觉得被女人推水里不是什么大事么?”元晦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闲闲地说,“对了,记得带把刀下去,潭中水草茂密,被缠上可就上不来了。”   元晦说完,凌霜上前一步就打算动手。   权朋赶紧挽住旁边人的胳膊说:“我我是刑部左侍郎之子,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哟,刑部侍郎,好大的官啊。”元晦冷笑一声,“给我扔!”   凌霜应声而动,半点不犹豫,拎起权朋的衣领将人扔进水里。   众人被他的狠绝吓了一跳,京城一直盛传容王元晦阴晴不定、阴鸷狠戾,但其实大多数人并没有亲眼见到,甚至有时还能见到他和颜悦色跟别人说话,就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舒朗温润的太子元晦。   权朋在水中挣扎哭嚎,不过他随从还算尽心,很快就将人捞了起来。   “王爷,春祭快开始了,”礼部监事官出来打圆场说,“咱们先把人扣起来,等祭祀完成后再行发落,您看怎么样?”   监事官说的在理。   “温小姐觉得如何?”元晦低头问温挽,声音跟刚才比温柔了不是一点半点。   方才两人一从看台露面,温挽就一改强势,装得无比柔弱。她怯怯地揪住容王衣角,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依偎着人家,把受害者演的逼真极了。   元晦知道她这副样子就是装的,但又怕她是真的被吓到,加上温挽这副娇弱的样子着实叫人心疼。所以他现在哪还顾得上生气,连说话声音大一点都怕吓着她,完全忘记眼前这人抹起别人脖子来可是半点不带犹豫的。   “全凭王爷做主。”温挽小声说。   “那就先扣起来吧,”元晦转身对凌霜说,“你先帮我把人送去大理寺看好。”   凌霜回:“是,爷。”   监事官擦擦脑袋上的汗,连连道:“多谢王爷。”   事到如今,杨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与姚汐交换了一个眼神,任凭钱喜娇被人带了下去。   *************   典乐响起,祭祀仪仗缓缓行来。   太子身着九章衮服,头戴九旒冕,礼服繁复且华美,威仪毕现。太子身后跟着杨慎,他手捧祝文,是太子近臣。二人皆承继了杨家的“美姿容”,踩着浑厚幽远的钟声,从远处走来,收割一种女子爱慕的目光。他们身后是随行的众官员。   元熠远远就看见了人群中容王,他的大哥。   原本他以为元晦不会来,毕竟昔日站在这个位置受世人仰望的人是他。如今两人交换了位置,这是他肖想多年的画面。面前的祭台很高却也不高,他却用了整整二十一年时间才站上来。   原来站上高位的感觉,如此令人陶醉。   “拜。”   国师唱道。   太子朝着五帝一跪三拜。   祭台下众人也跟着俯身参拜,元晦亦然。   跪拜后,太子从杨慎手里接过祝文。这篇祝文他默诵了上千遍,由他的口宣出,果然悦耳:   大梁始祖,肇兴稼穑,福佑黎庶,启后承前,立春吉日,谨捧仪章,聿修祀典,洁治豆笾……   正午日上中天,明亮的光线好像要把人灼伤一般。元晦低着头,听太子朗声诵读他再熟悉不过的祝文……   突然一只微凉的小手钻啊钻啊的,钻进自己手掌里,不仅如此,它还自顾挪了挪给自己寻了舒服的姿势。元晦顺着手臂看过去,温挽正垂眸认真听着祝文,仿佛刚才偷偷把手塞过来安慰人的不是她一样。   元晦笑了,稍稍把手收紧,严严实实地将那手包住。   元熠祝文还未诵完,突然变故横生。支撑祭台的六根原木中有一根颤颤巍巍轰然倒地,原本六根少一根的话,祭台还是能安安稳稳立在那的,偏偏倒下去那一根砸到了旁边另外两根,使得整个祭台剧烈晃动起来。   祭台上,太子元熠勉强稳住身形,坚持诵读,看样子是想把春祭进行到底。倒是祭台下的官员一个二个怕被压,一窝蜂全跑了,只剩下工部尚书钱巳阡、侍郎杨惟及一众负责祭台修建官员无头苍蝇一样在台下乱转,想跑又不敢跑。   围观众人也都是一脸惊恐。   温挽的手陡然一痛,偏头看去,元晦浑身绷紧,死死地盯着祭台。   “去吧。”温挽拍拍他的手。   春祭祈求的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她认识的容王绝对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将天下置于不顾。   元晦深深看了她一眼,倏然起身,越众而出。   他拨开乱跑的人群,快步行至祭台下方,冒着被垮塌祭台压倒的风险伸手扶住即将歪斜倾倒的原木。人力有限,仅靠他一人收效甚微。   “姚巳阡!杨九!不想死就给老子滚过来。”元晦怒吼。   姚巳阡脸色煞白,乍一听有人喊他名字,还以为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定睛细看,才发现容王元晦正以一人之力,试图稳住即将倾倒的祭台。   姚巳阡喜出望外,慌忙召集工部众人,说: “快快快,都跟着容王,稳住祭台大家的脑袋就都保住了。”   此话一出,祭台周围的人无论是不是工部的,全都往祭台下方拥去,竟硬生生用人力扛起了春祭的祭台,也扛起了大梁祈求国泰民安的祈愿。   祭台上,元熠已经诵完祝文,正一下一下重重叩首,跪拜五帝,这是他身为皇族的使命,也是他身为皇族的骄傲。   可偏偏有人要毁掉这桩神圣的仪式。   那黑衣人显然早已埋伏在揽苍山上,以至于山脚层层守卫竟无人察觉。为首的黑衣人长剑直指太子元熠,杨慎站在近旁,他今日的身份是神侍,太子在哪他必在哪。长剑挥来的时候,杨慎脚步一转,挡在太子身前。身后的元熠镇定自若,仍旧坚持叩拜。   杨慎半点武功也不会,却还是一步不退挡在那里。   “大哥!”人群中,杨怡突然高声喊道,姚汐也拼命推开人群往祭台方向跑。   温挽翩然飘落祭台的时候,杨慎眼睛还看着杨怡的方向,心绪复杂。 第17章 携手   长剑近在眼前,杨慎已经能感觉剑锋的寒芒。   突然,长剑被横空飞出的白绫缚住,再近不了一寸。杨慎偏头望去,竟然是她!那日将他从马背上救下来的白衣女子。   杨慎睁大了眼睛,心如擂鼓。   “姑娘小心。”   温挽转头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是你呀。”   杨慎欣喜若狂,心想她居然还记得自己。转瞬,他焦急说到,“姑娘别管这事,小心受伤。”   温挽不理,手腕一扭,将黑衣人的长剑收入手中。紧接着她欺身而上,将人逼退,手中长剑专往对方咽喉、眼睛等紧要位置刺去。黑衣人接了几招,发现她虽然来势汹汹,武功路子却偏灵动轻巧,只要他贴身近战,不出三十招肯定将人拿下。想到这里,黑衣人不退反进,化拳为掌朝温挽前心狠狠拍去。   温挽想挡,奈何对方臂力惊人,只得侧身狼狈避开。黑衣人咄咄逼人,抬脚就踹,那脚若是踹实了,温挽的肋骨绝对要断上两根。围观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杨慎也急白了脸,但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太子,他还是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就在温挽以为自己躲不过去的时候,元晦再次出现,以万钧之力狠狠劈向那条腿,只听令人牙酸的“咯吱”一声,黑衣人的腿已经向不正常的方向弯曲,竟是生生被劈断了。   躲在远处观望的世家子弟大惊失色,平日里他们没少在私底下吐槽容王元晦是败军之将,自他失权之后,更是没将他放在眼里。今日他轻而易举就将人腿劈断,他们这才意识到当年的玉凉军主帅究竟是怎样恐怖的存在。   元晦一刻不停,抬脚再次踹上那只断腿,黑衣人惨叫一声,痛得几乎晕过去。   “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人,你很敢啊。”元晦狠声道,话毕,他将自己宽大的袖摆一点点绕紧,提脚逼近那人,还欲下手。   黑衣人拖着断腿挪了两步,眼中却不见惊惶。只见他抬手把什么东西放嘴里,尖锐的啸声直穿鼓膜,应声而来的是另外两个面覆黑巾的黑衣人。   那两人还未落地便直接开打,身手比之前那个只高不低。   其中一个牵制住元晦,另一个则飞身上了祭台。温挽挥出长绫,束住后者的腰,却被他扯住长绫反而将人拉了过来。温挽不敢近身,半路松开长绫退了。黑衣人脚下不停,步步逼近太子元熠。杨慎固执不让,黑衣人略一犹豫,将他扫落祭台。   元熠还差最后一拜。   黑衣人单手成抓,抓向元熠天灵盖。电光火石之间,元晦横插进来,掐住他手臂,将人一把拽开。黑衣人未能得逞,气得大吼一声,双臂横展挥向元晦太阳穴。元晦倒退一步,脚跟抵住祭台边缘,被赶来的温挽撑住后背,勉强稳住身形。   刚才与元晦缠斗的黑衣人也跟了过来,局势变成了二对二。温挽远攻,元晦近战,配合居然十分默契,将祭台上的跪拜之人牢牢护在身后。   太子元熠终于走完全部春祭流程。   黑衣人见事败,倒也不恋战,使个假招抽身,拖起断腿的那个撤了。   温挽要追,元晦拦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原本就不结实的祭台承载一场激战后轰然倒塌,元熠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神色莫辩。他身侧是弯腰捂着腹部的杨慎及杨怡等人。众人陆续从藏身处聚拢过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姚巳阡硬着头皮站出来,朝元晦深深作揖道:“多谢王爷方才鼎力相助。”姚汐站在他身侧,跟着行礼。   元晦解开衣袖,略微抻了抻,说:“场面话就别说了罢,假的很。”   说罢他转身看向温挽,目光柔和,问:“走吗?”   “嗯。”温挽点头。   两人所到之处,众人悄然让开一条路。   “姑娘!”杨慎突然喊了一声,“在下杨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杨慎啊,”温挽咀嚼了下这个名字,没想到她两次三番救的人居然是自己家的死对头。   她站定,转身,盯着杨慎的眼睛,一字一句意味深长回道:“我是温家长女温挽。”   杨慎刹那间体会到了什么叫五味杂陈。   元晦深深看了他一眼,拉起温挽的手说:“走吧。”   杨慎目光凝实,仿若细针一般落在那二人牵着的手上,不远处一直看着杨慎的姚汐脸色也很难看。   “就这么走了?”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出声的太子元熠突然开口。   元晦的脚步顿住,头也不回问道:“你待如何?”他自问今日所做之事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元熠的。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元熠问。   元晦回头,拖长了嗓子懒洋洋地回他:“有关啊。”   *********   折腾了一上午,两人都饥肠辘辘。   回去城里,恰好在路边遇见一馄饨摊,摊子不大,一人一灶三张方桌而已,但摊子周围氤氲着的油香肉香葱花香却叫人忍不住流口水。   “这里吃?”元晦试探着问道,一般世家小姐是不在街头摊子上吃东西的,怕脏。   “好。”温挽半点没犹豫,两步并做三步走,挑了个避风的位子坐下,嘱咐老板说:“先来四碗馄饨,肉给足点。”   “四碗嘞,小姑娘吃不完,两碗足够了。”老板人很朴实,劝她说。   温挽摇头,“吃得完,”说完她指指元晦,“一起的。”   “欸,原来是跟夫君一起来的,”摊主笑呵呵地说。   温挽一脸笑意。   “还不是夫君,”元晦突然煞风景地说。   温挽仍是一脸笑意,老板偷偷看了她一眼,识趣的没接着追问,赶紧干活去了,心中却暗自嘀咕道:“又是一个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故事哟。”   元晦挑了温挽对面的位子坐下,双手撑着膝盖,垂眼看桌面上的一条裂缝。裂缝中积着陈年油垢,黑黑的,看的他有些心塞,“你跟杨慎认识?”他突然问。   温挽拿筷子的手微顿,眼睛往他那瞟了一下说:“听说过,但对不上人。”   元晦也从竹筒里抽了双筷子,把筷头朝外,搭在桌边上,看似随意问道:“之前见过面?”   “那天闹市的惊马是他的,我搭了把手。”温挽说。   元晦不置可否地点头。   话到此处,气氛突然安静起来,好在老板及时端上了热腾腾的馄饨。白白胖胖的馄饨浸在骨汤里,上头撒了绿油油的葱花,一口下去肉香四溢。   “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元晦问,温挽的身法灵动飘逸,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老师的一个朋友。”温挽无意多说。   元晦也不深究,转了话头道:“今日落水,吓到了吧?”   温挽想起水下的元晦,眼神瞬间温柔了许多,“还未好好谢过王爷。”   “小事一桩。”元晦说。   “我在外边到处找你,你居然还有心情在这吃馄饨!”顾是非突然冒出来,一屁股坐在元晦身边,气急败坏地说,“好好的塞个烫手山芋给我,你有病啊!还有,外面都传你在春祭上闹事,差点让祭祀进行不下去,真的假的?”   顾是非没上揽苍山,他每年都陪妹妹顾央央在山下过节。   元晦斜瞟他一眼,说:“假的。”   “那为什么?”   “有黑衣人出现,意图行刺太子……”元晦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唔,看来是有人想挑拨你跟太子的关系,”顾是非说,黑衣人来的蹊跷退的轻松,有人大费周章里应外合,没道理只是当初的捣乱。“不过你俩关系还用得着挑拨?本来也没多好吧。”   “他们想要的大概是你死我活。”元晦懒洋洋地说。   “这倒是,”顾是非附和,“话说钱家那位大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元晦没说话,只抬眼示意顾是非别问他,问温小姐。   顾是非一脸他懂了的表情,“温小姐怎么说?”   “看钱家的表现啰。”温挽头也不抬地回他说。   “行吧,等你满意了钱家的表现,来大理寺告诉我一声就行。”顾是非说,“还有你,又欠我一顿饭,”他对元晦说。   元晦敷衍地点点头。   “对了,忘记问你,祭台倒塌是否如预……”   元晦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顾是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堵死在胸口,噎得他倒吸一口气。   “继续说呀,祭台怎么了?”温挽筷子一顿,抬头看他,那眼神略有深意。   “什么祭台?”顾是非装傻。   温挽把碗一推,站起来,定定看着元晦说:“吃饱了,王爷慢吃,我先回去了。”   元晦目光闪了一下,说:“好。”   顾是非目送温挽走远,压低声音问元晦:“你说她知道我们在祭台上做手脚吗?”   元晦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看看你找的工匠,祭台全塌了,差点压死老子。”   “啊?我……我哪知道啊。再说全塌了工部不就更不好交代了么,这样还愁翻不动盛泽水患的账?”正反话都被顾是非说了。   虽然当初容王嘱咐过,动祭台可以,但不能耽误祭祀,但这种事谁说得准。顾是非小声嘀咕,“反正祭祀完成了,也没耽误保佑大梁。”   元晦冷哼一声,“出了刺客这档事,你以为工部会老老实实背好祭台倒塌的锅?”肯定全部推到刺客身上,他们在这算计半天,全白费了。想到这里,他气到脸色发青,怒道:“究竟是谁派去的。”   “会不会是乌伽?”顾是非凑近他小声说,“一旦你跟太子斗个你死我活,大梁必定内乱,届时乌伽就能趁虚而入了。”   元晦摇头,“看身手像是中原人。”   “那……会是谁呢?”顾是非一面念叨,一面自觉捞起桌上多出来的一碗馄饨准备下嘴,不料被元晦一把抢过来了,说:“这碗我的,你让老板重新下。”   “不是,你自己那碗不是还没吃完吗?我为了你的事跑了一上午,不值这碗破馄饨?”   元晦伸手护着碗,理也不理他。 第18章 惊诧   与顾是非说完话,元晦溜达着打算回府休息一阵。他抄近路转到一小胡同,刚转进去就看见斜倚在墙上等着他的温挽。   见他看见自己转身就要走,温挽笑笑说:“王爷怕我?”   元晦脚步顿住,旋身走到她跟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锋利。   温挽双手抱胸,仰头一瞬不瞬地回望过去,气势半点不输。   “想问什么就问吧,”元晦眼睛虚晃一下,揉揉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可能在潭水里受了凉,这会儿脑袋有点重。   “你让人动了祭台?”   “动了。”   “为什么?”   “让上头有借口彻查工部,好处理盛泽水患一事。”   这点温挽猜到了,只是她一直以为别管外界传成什么样,太子元晦骨子里始终是个端方君子,行事光明磊落。   “怎么?”元晦压低声音逼近她,“失望了?”   温挽微微转头,垂眸,躲开他过于锋利的目光。   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元晦低头,抚上她的侧脸,缓声说:“你未来的夫君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现在你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可有后悔与我定了那桩假婚约?”   “后悔?”温挽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抬眸,转头,对上元晦的目光,轻笑一声说:“不,我只是有些意外,意外的高兴。毕竟我温挽从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呀王爷,”她抬手覆上元晦的黄金面具,垫脚,贴近他耳侧说,“还好你不是好人,这样我就不怕给你染上污色了,夫君。”   最后两个字温挽拖的很长,绵软的呼吸扫在元晦耳廓上,渐渐帮它染上了近血一般的艳红色。温挽一直觉得元晦的耳朵莹白秀气,尤其当它因为自己而变得绯红时,格外有想让人咬一口的冲动。   元晦没想到踌躇半天等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刹那间他心如擂鼓,特别想将眼前之人揽进怀中,揉碎揉烂。   不远处就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两人躲在这幽暗的小巷子里,彼此注视着对方,气氛暧昧。   “走了,”温挽用指尖抵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开。   元晦垂眼看着她的手指,顺势让开。   温挽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眸一笑道:“王爷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呀?”   元晦只觉得万倾明媚春光比不上眼前这一笑,“快了。”   他温柔答道。   ************   祭祀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太子元晦回宫里交了差,随后带着杨慎回了东宫。杨慎之前做过太子伴读,现今虽然已出任户部右侍郎,但仍旧是太子最信任的人。今日他抵死挡住刺客,让元熠更加看重他。   “那几个黑衣人的来历,有眉目了吗?”元熠问杨慎,此刻他正端坐在会客厅的雕花金丝楠木高脚椅上,双手搭在膝盖上问杨慎。   他刚刚送走了一帮子前来慰问的人,那些都是朝中官员,听说太子遇险,亲自捧了礼物前来探望。客如流水,足足应付了几个时辰才应付完。   杨慎坐在下首,摇头道:“按理该有里应外合的人才对,我派人挨个探寻了一番,居然毫无破绽。坊间都在传是容王找的人,这话是从明月楼的说书先生那传出来,而那说书先生咬死了道听途说,再多撬不出一个字。”   “明月楼?”   “这两年突然冒出来的酒楼,宁州楚家的,在大梁各处都有分号,生意做的不小。”明月楼的来历并不难查,只是宁州楚家向来中立,与朝中各大势力均无牵扯,此次应该是凑巧。   元熠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你说若此次元晦没有站出来,事情走向会如何?”   “太子与容王彻底对上吧,”杨慎低头扯了扯袖子上的褶皱说,“其实这事若是成功,兴许不见得是坏事,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正好有理由彻底除了他。”   元熠踱步到他身后,语气阴沉地说:“黑衣人不会就是你找的吧?”   杨慎一动不动,不无遗憾地回道:“我确实应该谋划此事的,奈何棋差一招。”   “哼!”元熠回到椅子上,坐下,“元晦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别动他。”   在后宫众多皇子中,只有他跟元晦年龄相仿,小时候元晦经常带着他在御花园爬假山、摸鱼,稍大一些便偷偷带他出宫去玩。后来,元晦做了太子巡查国境,回宫时还不忘给他带些小玩意。对于大哥这个身份,元晦向来做的很好,他也承他的情。若是半年前他没有失踪,这个太子位他应该也是不会坐的。   “你不想动他,不如问问他想不想动你,”杨慎嗤笑道,“你现在坐的位子可是从他手上抢的,况且若叫他知道了他的那张脸……”   “杨慎!”元熠猛地站起,身后凳子“砰”一声倒地,惊得檐下衔泥的燕子扑棱棱乱飞。   杨慎起身拱手,毫无诚意地说:“臣知罪。”   元熠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说过,那件事要烂在肚子里,你若不记得,本宫不介意帮你回想回想。”   杨慎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恭顺垂头再不多说一句。   ***********   杨慎回府的时候,看见杨怡和姚汐在前院的回廊说话,他远远地避开了并未走近。   “我听姨夫的意思是要亲自去找容王谈,”杨怡说,“大理寺有意看在杨家的面子,大事化了,但元晦还死揪着不放。”   两人此刻刚进府,还在前院回廊上,干脆就挑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想必他是要给那个姓温的女人撑腰,”姚汐唇线紧抿。   杨怡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人家好歹是议了亲的,应该的。”   “话说你对容王……”姚汐看她今日与容王争锋,可不像放下的样子。   “哼,与其关心我,不如多帮家里想想退路,”杨怡说,“大梁建国这么多年,头一次碰上祭台不稳,姚大人管的工部还真是错漏百出。”   姚汐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她起身转向杨怡,微低着头道:“姐姐清楚的,那伙黑衣人肯定在祭台上做了手脚。若是太子和杨大人怪罪下来,还请姐姐帮忙解释一二。”   杨怡瞥了她一眼,“你我二人情同姐妹,我自然是要帮你的。”   姚汐做出一脸喜色。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我在这个家里说话的份量你是清楚的。”   “旁人怎么能跟你比。”姚汐看着她裙摆上的金蝶晃了下眼睛,“虽然以后当家的是杨大公子,但丞相大人始终是最疼你的。”   杨怡不置可否,她拎起裙摆,转身便走,“你先回吧,此事我会帮你留意。”   姚汐对着她的背影福了福,说:“多谢杨小姐。”   “姚小姐这是做什么呢?”杨府老管家恭敬问道,他刚过来的时候,见常与自家小姐一处玩耍的姚家姑娘微弯着腰站那发呆,故多嘴问了一句。   姚汐回神,行礼道:“魏管家。”   “姑娘这是要回府了?我帮姑娘安排轿子?”魏管家客气道。   姚汐哪敢真劳烦他,“魏管家费心了,家里已经派人来接了,多谢。”   “也好,姑娘请便。”   说罢,老管家转身便要走。   “等等!”姚汐突然喊住他,“管家伯伯手里拿的是?”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张小像她曾经在杨慎手上见过。   老管家低头看了一眼,扬起手上的东西问:“你说这个?”   姚汐点头:“是杨大公子的东西?”   “哈哈姑娘眼尖,”老管家笑笑说,“我们公子前些日子看上一姑娘,又忘记问人家名字,这才画了幅小像让人去找。今儿个总算找到眉目了,我正要去回他呢。”   姚汐接过来细细端详。   “这温家小姐倒是长的好,就是……”老管家说。   “家世差了点,”姚汐笑着帮他补上未尽之言,“魏伯收好。”   说完这话,她略微低了低头走了。   老管家捏着几乎皱成一团的小像,一脸愁苦,他要怎么跟公子交代哟。 第19章 赚钱   钱邕在容王府等了容王很久,迟迟不见人影。   女儿指使他人破坏春祭,此事可大可小。他其实最先去见的是太子,当时太子忙着与杨大人议事,只派人出来传话说:“看在杨家的面子上,让他自己看着办。”想来应该是忙着追查黑衣人的事,无意深究。   钱邕喜出望外,想着太子都不追究了,容王这边应该也好说话吧。   没想到,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好不容易见到容王,他却说:“此事的受害人不是他,想怎么处理还得听温家小姐的。”   这摆明了是要给那位温小姐撑腰到底。   “那……这事王爷觉的下官怎样处理比较合适?”钱邕陪笑道,他平常甚少言笑,如今为了女儿,不知赔出去多少,真是造孽。   元晦瞟他一眼,手里扯过腰间白玉细细把玩,就是不开口。   钱邕等出一头冷汗,抬眼见那上好白玉,突然福至心灵道:“下官家中倒是有些好玉,若王爷不嫌弃,下官这就差人送来给王爷把玩。”   他那玉都是底下人送的,价值连城,一块抵得上眼前的这个十几块。   元晦不接这茬,转头捏起茶杯,小啜一口。   “下官家中还有好茶,一并送来送来。”钱邕擦着冷汗说。   元晦终于开口了,“大人真是客气,这样,我陪大人去温府走一趟。”   “不敢不敢,有劳王爷了。”   钱邕这人精瘦,搜刮的油水收受的贿赂足顶一个州郡府库,所以日常吃穿住用都格外精细,像眼前这架马车脚踏的地方足足铺了三层上好的狐狸毛,更别提整个车身半数都镶嵌了黄金。如果不是怕太扎眼的话,相信他能打造全黄金马车。   元晦坐在里头闭眼小憩,钱邕惴惴不安地坐在下头。   不知为何,平常他面见圣上面见太子都没有这么紧张,一见容王却总怕得不行。许是容王上过战场杀过人,身上的血气太过煞人吧,他想。   “到了,大人。”车夫说。   元晦睁眼,“请吧,钱大人。”   钱邕笑笑,赶紧起身下车。   温府也就是以前的丞相府,钱邕来过好几回。那时候丞相府人流如注,哪像如今门可罗雀,真是人走茶凉呐。   见门口有人来,李叔赶紧迎了上来。   “李叔。”元晦先打招呼。   钱邕跟见鬼一样,这位对人的态度还有这么亲切的时候?   李叔弯腰应了,“两位来见老爷?”   元晦摇头,“钱大人是来给温小姐赔不是的,劳烦李叔进去通报一下,就说为春祭一事而来。”   “嗳,那两位先随我去偏厅坐坐?我去知会小姐一声。”   “有劳。”元晦说。   钱邕跟着二人进去,没话找话道:“王爷似乎常来?”   “最近确实来的勤快些,毕竟我与温小姐正在议亲。”元晦笑的一脸和善。   “……”   为什么没人跟他讲他女儿得罪的是未来的容王妃!将王妃推进水中,此事还能善了吗?钱邕简直欲哭无泪。   两人入了偏厅,钱邕安安静静寻了个椅子坐下,元晦则绕到了厅侧,盯着上头的一幅字看的出神。   “这是既白先生的字,我父亲十分喜欢。”温挽从后堂转出来,一进偏厅就见元晦盯着字看。既白先生早先年凭一帖《揽苍》技惊四座,字体风格飘若浮云、婉若惊龙,见之令人心生向往。此后天下遍布求字之人,却始终找不到既白先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只是偶尔有零星字帖流出,每每出现总要引起一番轰动。   府中既白先生的字是温父托人几经周折才弄到的,平常宝贝得不得了,刚到手那阵,只要有老友前来,温父都要拉着人家品评一番。   “你喜欢吗?”元晦低头问她。   “我自然也是喜欢的,不过我更喜欢他早先的作品,笔锋张扬肆意,一看就知其心性开阔。近来他的字虽然在技法上进步许多,却也收敛了许多,看着闷得慌。”温挽认真回他。   元晦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温挽不解。   “我开心,不行吗?”元晦说。   坐在不远处的钱邕简直如坐针毡,这就是外界传言阴鸷狠毒、阴晴不定的容王?果然传言不可信。   “还有人在等。”元晦说着将温挽引到钱邕跟前,帮温挽介绍说:“这位是户部尚书钱邕钱大人,他来是为他女儿求情的。”   不等人走近,钱邕就站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小女一时糊涂,我这做父亲的代她向姑娘道歉。”   温挽俯身将躬身的钱邕扶起,说:“此事既然大人出面,那于情于理都该由我父与大人交涉。不过父亲与家母上山还愿去了,且他还不知我落水一事,那么小女就只好斗胆僭越了。”   本来嘛,人家父亲出面来调解,温家按理也该由父辈出面,温挽这话说的有理有据,钱邕信服。况且他素来知道温承章护短的很,若叫他知道自己女儿被人陷害落水,肯定不依不饶,他不一定能弄得过温承章。   钱邕赔笑道:“姑娘说的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温挽看了元晦一眼,慢悠悠说道:“我知钱小姐本性善良,之所以一时冲动,全是被旁人教唆的。”她想顺手瓦解一下那三人的同盟,至于这个“旁人”是谁,钱邕肯定心中有数。   果然钱邕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呢也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只是落水之后染了些风寒,王爷下水救我也受了寒。大人知道,家父辞官后家中艰难,这诊金真是好大一笔支出呢。”温挽说。这事说到底是她自己主动往水里跳破的局,经不起推敲,见好就收才是上策。   钱邕越听心跳的越快,他觉得自己可能高兴的太早了。但看到近旁王爷冷飕飕的眼神,却只敢硬着头皮说:“诊金温小姐不必心忧,自然由我们出,不知这诊金……”   温挽笑的温柔,“不多,十万两而已。”   钱邕咯噔一声,心想还好只是十万,他付得起。   “但王爷身娇体贵的,”温挽看向元晦,他十分配合地干咳了两声,“他用药肯定比我精贵,所以王爷的诊金肯定得比我的贵,五十万,大人觉得合理吗?”   元晦挑眉,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钱邕欲哭无泪,这两人是来打劫来了吧。   “钱大人?”元晦见他迟迟不答话,语带威胁地喊了他一声。   钱邕浑身一震,有气无力地答道:“合理,自然合理。下官这就派人准备,三日内六十万两白银定送上府来。”   元晦满意的“嗯”了一声。   “还有,”温挽又开口,钱邕哆嗦了一下,用颤巍巍的眼神看向她,“钦天监的那个侍者,大人可别忘记了呀。”   “是是是,下官记着。”钱邕说,“如此,下官便去准备诊金了,告辞。”   他一刻也不敢多留了。   “大人慢走。”温挽送客道。   钱邕跟被鬼追一样,急匆匆走了。待他不见了踪影,温挽与元晦相视一眼,均笑出声来。   时近傍晚,家家炊烟升起,炒菜的油香越墙飘过来。温挽不好在饭点的时候把人赶走,便客气道:“王爷用过晚饭再回去吧。”   她这话说的可不诚心,温父温母带着温不韫要在寺中住上五天,李叔家中小辈有事,也不在家吃。她自己不会做饭,最多会煮个粥,而今日总不好把客人丢下,自己下厨煮粥去吧,还好家里有点心。   当元晦看见桌上干巴巴的三盘点心的时候,以为温挽是在捉弄自己。   “这是云片糕,这是桃花酥,这是栗子酥,口味都还不错,王爷吃吧。”温挽落落大方地介绍说,说完自己先捏起一块栗子酥吃了起来。这是三天前买的,有些硬了,但还能下嘴。   “不干吗?”元晦抱臂问她。   “你嫌干吗?那我给你倒点茶,就着茶吃就不干了。”温挽说。   元晦嫌弃的也捏起一块栗子酥,小小抿了一口,又干又硬,还甜的发腻,赶紧放回去问她:“你晚上就吃这个?”   “这两天家中无人,王爷就凑活一下吧。”   元晦叹了口气,问:“厨房在哪?”   温挽咽下嘴巴里糕点,眼睛亮晶晶地问:“难道王爷要亲自下厨?”   “不然呢?”元晦无可奈何地反问她,“难不成真让你吃这些难以下咽的点心?”   温挽赶紧起身,给人带路:“没想到王爷还会下厨。”   “之前不会,后来学会了。”元晦说,就是他失踪的那半年,身边没什么人伺候,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就这样学会了。   温挽愣了一下,她一直很好奇玉凉战败前后的元晦,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不过不着急,她总会让他亲自告诉自己的。   “那王爷很厉害哦,不像我什么也不会。”   元晦懒得接她的话,问道:“食材都有吧?”   “有,家母出去之前都给我备下了,只是她可能忘记了我不会下厨这件事。”温挽笑着说。   元晦不知这话怎么接,干脆闭嘴走路。   丞相府其实不大,前后院加起来不超过十间屋子,比一个四品官员的府邸还小。厨房在西边,很大的一间,两人进去一看,确实满满当当堆了很多食材,看来温母确实怕自己女儿饿肚子。   “洗菜会吗?”元晦递给她一把青菜。   “会……会吧。”温挽回答的很没有底气。   元晦把青菜抽回来,说:“算了,去把火烧起来。”   “这个我会。”温挽高兴地说。 第20章 入骨   元晦撸了袖子站在一旁把青菜叶子一片片摊开浸在水里,温挽在不远处使劲往灶坑里填柴火,以前跟老师外出游历露宿野地的时候,老师就说过这生火呀,柴火越多,火烧的越旺。   厨房里气氛和谐,颇有些过日子的温馨。元晦偏头看看温挽,觉得若二人成婚后的日子也像这样过的话,那他大概会舍不得放她离开。   “咳咳,”元晦一走神的功夫,厨房里浓烟散布。   “怎么回事?走水了?”他有些诧异。   温挽看不见他,呛咳两声答道:“没有,火马上就着了,王爷先忍忍。”   元晦:“……”   他可能要收回刚才的话了。   元晦摸着墙走过去,在灶台跟前蹲下,看着被塞的满满当当的灶坑问温挽:“你真的会烧火?”   温挽点头,“我会。”   元晦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你去厨房外边站着吧,饭做好之前别进来。”   “那多不好意思,”温挽嘴上这样说,脚步却一点也不慢,因为厨房真的很呛。   元晦将满坑的柴火抽出来,嘲笑她道:“本王今日终于无比清晰的认识到温小姐却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无疑了。”   温挽站在门外,探出个脑袋来问他说:“王爷是嫌弃我么?”   “有点。”元晦开玩笑道。   “哎呀,这可怎么办?婚约都快定下了,已经来不及了。”   “本王可以毁约。”灶火升起来了。   “你说什么!”温挽语带威胁。   元晦笑得眉不见眼,他很少能笑得如此开怀。笑着笑着,他突然安静下来,火光映着他的半边烂脸,将整个人照得十分狰狞。   温挽就这样倚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心想怎么会有人如此心狠,划烂这张俊脸不算还使毒让伤口无法愈合,他一定很疼吧。   “王爷,愿意聊聊你的脸吗?”温挽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   元晦身形僵了一下,笑容倏然变淡直至消失不见,“你……怕吗?”他垂着眼睛低声问,长而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   温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自己怕不怕,一时间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提起脚,慢慢走到他身旁蹲下,抬头望着他说:“我不怕呀,将军百战死,这是你的勋章不是吗?我喜欢的。”   元晦没有看她,轻轻摇头道:“不是,不是战场上留下的,而是……”他深吸一口气,“而是大梁的人,我当时受重伤时睡时醒,他们划烂我脸的时候我刚好醒着,可惜眼睛被蒙,只隐约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温挽攀缚在他膝盖上的手蓦然收紧,是清醒着被伤到的吗?那得有多疼。   “是谁?你查出来了么?”她语气森森地问。   元晦终于扭头看向她,说:“没有。”   “我要查,查到以后我要十倍百倍奉还!”   元晦抚上她微红的眼,语气轻柔地问她:“你在心疼我吗?”问完这句话,他突然笑了,笑的很开心很开心。   温挽也跟着笑了,她的容王不过是刚过二十的少年,他该多笑笑的。   “我帮你治,好不好?”她轻声问。   元晦笑着摇头,解释说:“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大梁不允许一个毁容的人坐上皇位,它得帮我保命。”   “我们治好它,然后我日日帮你做假的疤。”既然他介意这疤,那我一定要帮他去掉,温挽想。   “日日啊,”元晦在心里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日日的意思不就是她往后会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不会分开。想到这里,他连复仇都暂且忘了,被这口头的甜头一诱惑,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我准备准备,这几日就上门给你诊治,”温挽语气轻快地说,“现在,王爷先给我做个清蒸鱼当诊金吧。”   “好。”   厨房里有温母专门给她备下的鲈鱼,刺少无腥,肉白肥美,是温挽最喜欢吃的鱼。小时候温母刮鱼鳞的时候,温挽喜欢守在旁边看,唰唰的声音一响她就开始流口水。   如今为她刮鱼鳞的人换成了容王,他手中的刀从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刀畏生变成了不足一寸的刮鳞小刀。   心动啊。   一片鱼鳞跳出来粘在了元晦手臂上,温挽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他说:“王爷擦擦吧。”   **********   窗外夜色深沉,元晦皱紧的眉头在睡梦中也没松开。   这回梦里的无定河畔不再有濒死的哀嚎,而是一片死寂;元晦也再没有无力地挥舞长刀,而是站在没过脚踝的腥臭发黑的血水里,盯着脚边烂得只剩下半张脸的头颅;头颅的躯体在不远处扔着,与一堆手手脚脚混在一起。   天是昏暗的,啄食腐肉的秃鹫无声盘旋,元晦赶走一只又来一只……渐渐的,元晦累了,累得瘫坐在地,大声喘息。   他醒来,粗喘的声音在灰暗空荡的房间里回响,鼻端仿佛还充斥着尸体腐烂的腥臭,熏得他几欲干呕。有那么一瞬,他怀疑自己还在噩梦里没有醒来。   元晦伸手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方帕子放在鼻端细嗅,帕子上清苦的香气瞬间将梦里溢出来的阴冷鬼魅涤荡干净,这是那四万玉凉铁骑葬身关北后他渡过的第一个还算平和的夜。   剩下的小半个夜元晦不愿再睡,起身燃灯,拖过桌子上的宣纸,用狼毫笔舔满墨水,提笔写下“入骨”二字,落款赫然是既白两个大字。   自那日后,两人迟迟没有见面。   为着春祭一事,元晦两次被叫进大理寺问话,两回都是在顾是非那里吃了几杯茶就回来了。因着查不到黑衣人的踪迹,祭台倒塌也一并算在黑衣人头上,整个行刺如春雨入江一般无踪无迹。至于元晦的挺身而出,则被仁敬帝以一句“还有个做大哥的样子”一笔带过。   一晃春光更盛,温府的西府海棠已经开得花团锦簇。   温母拿了把小剪刀在院子里修剪枝条,温挽搬了把摇椅半躺着晒太阳,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温不韫背着小手在给温父背书。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莫……”   温挽闭着眼睛,闲闲接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挽挽!”温父声音有些严厉。   温不韫偷偷觑了他一眼,继续背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温挽把脑袋转向书房,朝父亲讨好一笑,再不敢接话了。   “你呀,就是闲的。”温母揪起一朵快开败的海棠花,利落剪下,“大婚在即,也不说做点女红,成天跑来跑去的瞎玩。”   “哪里就大婚在即了嘛,”温挽瞥了眼倚着廊柱发呆的凌霜,说,“容王殿下怕是把提亲这件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凌霜回神,想了想说:“提亲用的白头雁还没备好,王爷没忘。”   温挽笑笑说:“你们王爷做事可真够慢的。”   温母嗔她一眼,糟心地吐槽道:“你就这么恨嫁?”   这话一出,书房的两人也抬眼看了过来。   温挽赶紧起身,解释道:“我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王爷掏了半个王府做聘礼,准备时间自然要久一些的。”凌霜没管温母说什么,自顾给温挽解释说。   “哇,半个王府!”温不韫转身趴在窗户上,隔着窗户眼巴巴地望着凌霜,求证道,“凌霜姐姐,王爷真的要拿半个王府来提亲呀。”   温父把书拍在桌上,冷哼了一声说:“他容王府连宫里惯常的份例都没有,更别说田地铺子,穷得连下人都养不起几个,他能拿出什么值钱的来。”   “有的,”凌霜倔强辩解道,却又不细说。   “有什么有。”温父怼她。   温挽不敢说前阵子她才刚差人把从钱邕那里诓来的六十万两银子分了一半送去王府,怕温父更不高兴。   正在说话间,李叔领着两个人进来了。   “小姐,这位小公子说是你朋友。”李叔侧身让人走上前来。   摇风掀开斗篷,“挽姐,我回来了。”   温挽倏然起身,抬头向摇风身后望去,问他:“人是盛泽带回来的?”   温父听见“盛泽”二字,也赶紧从书房出来。   摇风点头。   只见那人走上前,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瘦到脱相的脸。来人约莫四十出头,胡子拉碴,面色晦暗,但看手却不像是穷苦出身。   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挑了温父抱手便跪,涩声道:“小人乃盛泽县衙的主簿卢泛舟,有天大的冤屈要请大人做主。” 第21章 盛泽   温父赶忙俯身将人搀起来,说:“盛泽之事我略有耳闻,卢主簿随我去书房慢慢说。”说完,他转身吩咐温母道,“劳烦夫人去准备点吃食。”   温母应下,带着温不韫下去了。   “凌霜、李叔,帮我盯着点,方圆五丈之内,不要让生人靠近。”温挽肃声嘱咐那二人,随后示意摇风跟她进书房去。   进了书房,温父坐上首,将卢泛舟安置在自己旁边。温挽则拉着摇风随意挑了个凳子坐下,向父亲介绍说:“摇风跟我一同在珞珈山长大,身手了得,女儿很信任他。”   “摇公子。”温父点头问好。   摇风起身回礼。   温挽拎起茶壶给摇风和卢主簿各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日前我让阿摇代我去了趟盛泽,目的是探查下水患情况,若有隐情,顺便带知情人回来。”   “有劳摇公子了。”温父说。   “阿摇先说吧。”温挽将茶盏放在他面前。   摇风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开口道:“盛泽已成鬼城。”   此言一出,温父与温挽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卢主簿将话头接过来,条理清晰地说:“沅江半夜决堤,江水倒灌进县城,不到片刻便已没了屋顶。几万人在睡梦中就成了孤魂野鬼,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全部聚到了天境山脚下。”   说到气愤处,他双眼猩红,狠狠砸了下桌子,“州府不急着救人,反而急着封锁消息,将灾民全部圈在天境山,不准灾民随意走动,敢走就直接杀人。灾民没饭吃,县令大人去州府讨粮,打开州储粮食的常平仓一看,里头半粒粮食都没有。县令大人找知州杨乾元要说法,反被关进大牢,不久便传出了死讯。”   “后来呢?天境山脚下的灾民如何?”温挽压着怒火问。   “死了没人收尸,伤患无医可救,活人没饱饭可吃,”说道这里,不光卢主簿声音哽咽,连一向冷情的摇风都眼泛泪光。   卢泛舟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刚开始每天放半碗稀粥,活活饿死了几百号人,后来改成一天两顿,粥也变浓稠了些,但粥中掺了石子沙土,只勉强饿不死人罢了。”   温父从刚才开始便在强压怒气,额上青筋暴跳,太平地界为何还会有这种闻所未闻之恶事!大梁果真是烂到了骨子里,偏偏这把臭骨头上还有一众付骨之蛆在敲髓吸血。据他所知,甘州知州杨乾元是杨家旁支里还算出息的一个,早些年以才名被举荐入仕。甘州地处江南富庶地,是个粮仓,在他的治下常平仓居然还能是空的,简直丧心病狂。   “县城呢?”温挽垂着眼睛问。   “县城的水倒是退了,但腐尸遍地。官府怕滋生瘟疫,不让活着的人进去收尸。”   盛泽的惨状温挽早有预料,但想不到他们竟能狠绝至此。   她起身踱步,在书房内来回走了数圈后,盯着卢泛舟的眼睛,冷静问他:“你可能保证上述所言句句属实?”   卢泛舟指天发誓,“如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事到如今,必须行雷霆手段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治灾民。想到这里,她踱步至温父跟前,双膝跪地,低声说:“父亲,女儿曾杀一人。”   **********   书房议事的几人直到入夜才出来,凌霜等到他们都歇下了,才飞身去往王府。   她径直来到容王寝室,敲了敲门,隔着门板道:“爷,温姑娘要为盛泽翻案。”她知道,王爷多半是醒着的。   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细说。”   “是。”凌霜跟着走了进去。   元晦点着烛火,将其端至桌前,自己挨着烛火坐下,问凌霜:“她无凭无据,为何突然想到要为盛泽翻案。”   “回爷,”凌霜站在他跟前,低着头说,“温姑娘早些时候派人去了盛泽,今日带回来一人,似乎是盛泽县主簿,听主簿的意思盛泽如今与炼狱无异。城中横尸遍地,城外天境山下,灾民衣不蔽体,三餐无继。”   元晦一拳砸在桌上,奇道:“杨乾元死了?”   凌霜摇头。   他压下怒气,问:“她打算怎么为盛泽翻案?”   “温小姐打算先以柴稷之死开局,后切入盛泽。”凌霜简短说道。   “好一个以身入局,”元晦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他语含无奈地问凌霜,“你说她为什么就不能看顾着自己一点呢?”诱柴稷动手是一次,春祭上主动入水也是一次,如今还打算借自己为引子给盛泽翻案,真是狠呐。   凌霜不解,“爷,温小姐为何不直接让盛泽来的主簿去报案?”   “她那是怕主薄报案没有用,你想想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哪里没有杨家的人,一纸诉状可能还没送到杨长吉手上,就被底下人拦住了,然后再来个杀人灭口。”   “她插进去,这案子就能立?”凌霜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着实没看清楚温挽绕这个大圈子究竟想干什么。   “怎么不能,”元晦恨恨地说,“老百姓最喜欢看的民杀官戏码,随便露点口风出去,必然掀起风浪。等人人都翘首以盼后续的时候,再引入祝小兰之死,掀开盛泽水患,最后祭出主簿这个大招,盛泽案必破。”   “可温小姐当初是以瞒住盛泽水患为条件,才出了京兆尹的。现在她出尔反尔,岂不是会狠狠得罪杨家?”   “所以我才说她对自己狠!”元晦即敬佩又心疼,但凡她在朝中有座靠山,何至于次次以身犯险。又或者他速度再快一些,在她之前解决水患一事。   “那……爷,咱拦她么?”   元晦被她问的猝不及防,拦?怎么拦?跟温挽说你不要涉险救那些灾民,我们想其它办法。可他的第一个方案已经失败了,再寻下一个机会又要花一段时间。即便温挽真的愿意等,那些灾民却等不了,多等一天就会多死几个人。   “爷?”凌霜见他发愣,又问了遍。   元晦撑着桌角慢慢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   终于,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拦。”   说完,他又似后悔一般,脱口而出:“我再想想。”   元晦在房间里焦躁地转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狠狠捶了下桌子说:“凌霜,随我去趟温府。”   “好。”凌霜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身后烛火未熄,一切归于平静,只是那杞梓木雕花圆桌裂了好大一条纹。   **************   姚汐这两日夜夜难眠,一闭眼就是揽苍山上杨慎望着那个温家女的眼神,痴迷、不舍、纠结……她从未在杨慎眼里看到过那么多鲜活生动的情绪,多数时候他只会戴一脸温和的假笑看你,眼里平静无波甚至一片冰冷。   她夜不能寐,觉得杨慎已经情根深种,而对象却不是自己。   应该在揽苍山上淹死她的,为什么她没有死!姚汐想。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一脸疲惫地打开房门,贴身丫鬟呈珠见她气色不好,小心问道:“小姐没睡好?”   姚汐不想说话,转身自顾去了妆镜前坐下。   呈珠拧了热毛巾给她拭脸,又问:“小姐今日想梳什么发髻?”   姚汐没回话,而是端详着铜镜里自己的脸,问成碧:“温家小姐跟我比,谁美?”   呈珠看了眼镜子,小心翼翼地回道:“奴婢没见过温小姐,但奴婢知道她阴鸷狠毒,肯定不如小姐温柔端庄。”   “嗯?此话怎讲。”   “小姐不知道她杀过人吗?”呈珠压低声音,凑近她耳畔细声讲,“就在京兆尹里。”   姚汐挑眉,从铜镜里看向呈珠的脸,“你听谁说的?”   “听我表哥说的,他在京兆尹当差。听说是提剑直接抹的脖子,血都喷到府尹大人眼睛上了。”   “此事当真?”姚汐声音中有掩不住的惊喜。   “千真万确,”呈珠一激动没压住声音,被姚汐瞪了一眼后赶紧收声道,“死的那个叫柴稷,是个通判,没成家,不过养了个情人。”   姚汐双手撑住桌子,指骨使劲到发白,“住哪里?”她问。   “啊?”呈珠没跟上姚汐的节奏。   “我问柴稷的情妇住哪里?”姚汐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好像是在雀喜胡同,跟软玉楼挨着。”   “软玉楼是?”   呈珠窃笑,“是青楼呀,小姐。”   姚汐愣了一下,神不思蜀地拈起一点桃红色口脂,轻轻点压在唇上,点完又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一番,突然发狠用衣袖擦掉口脂,换上正红色。   “小姐用正红的口脂更显气色呢。”呈珠说。   姚汐浅笑,“呈珠,”她拉起呈珠的手,缓声说:“帮我去雀喜胡同找那个人来。” 第22章 入狱   “哎,听说没?大理寺的人又去温府了?”街上一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齐人高的糖葫芦,倚在热包子摊的桌子上对老板说。   老板正给人拾包子,闻言头也不抬地接话道:“干嘛?又是去赶人的?”   “这回不是,”小贩搁下糖葫芦,凑近老板低声说,“听说温家小姐杀人啦,杀了个狗官。”   “嘶,”老板被包子热气烫了下手,“你这一天天的,嘴巴里没一句牢靠话。人温小姐长的跟仙女似的,能杀人?杀鸡都不敢吧。”   小贩跺脚,“是真的,死的那个叫柴稷,柴疯狗你知道吧,被他惦记上不死都得脱层皮。”   老板往他怀里塞了个包子,说:“去去去,卖你的糖葫芦去,别在这妨碍我做生意。”   “唉,你咋不信呢,”小贩把包子塞嘴里,狠狠咬了一大口,说:“好吃嘿,香。”   “信啥信!死的要真是柴狗,老子就去给温大小姐供长生牌坊。”   “嘿嘿,柴狗盯着你的这两年不好过吧。”   老板“哼”了一声,撩起袖子把手臂伸到小贩跟前,愤愤地说:“看到这些疤没?老子身上全都是,全是拜柴狗所赐。这条街谁没被他祸害过,赚的钱全进他口袋了,不给就往死里整人,这种人死了活该,呸!”   说完,他顿了顿,“咱是不是有日子没见柴狗过来晃悠了?”   小贩撇撇嘴,还他一串糖葫芦,擦擦嘴巴走了。   “嘿,老板,包子咋卖?”   老板回过神,做梦一样跟客人说:“柴狗死了……”   ******************   未过正午,温挽就被拘进了大理寺。   在大梁,民杀官是重罪,须得交由大理寺审理,而负责温挽案子的人恰恰正是老熟人顾是非。   此刻堂下跪了原告柳荫荫与温挽,前者一脸青白,正断断续续诉说着柴稷消失多时未归家一事,自己多方查找,只找到尸体,杀人凶手正是身旁这位身着白衣看似瘦弱的女子。她的诉状滴水不漏,显然是有人捉刀。   顾是非端坐在上头,神情严肃,与平日里插科打诨的他大相径庭,“民女温氏可有什么要说?”他声音冷峻地问。   温挽垂眸:“民女无话可说。”   她这边话音刚落,堂外霎时炸开了锅。大理寺平日里审案从不对外开放,今日这案情有些特殊,还未开堂便有数十百姓围在堂外,要求观审。如今温挽半句辩解也没有,直接认罪,这让大家一时难以接受。   “姑娘有冤屈尽管开口呐,那柴稷平日里欺压乡民、鱼肉百姓,姑娘杀他天经地义。”开口的这个大汉顾是非认得,是街口买大肉包的。   “就是,杀人的罪名可不能随便认。”   “定是那柴稷欺人太甚。”   “我也觉得,不然这么娇弱的一个小姑娘,能杀得了人。”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定要大人审慎处理。   顾是非看了一圈,问温挽:“再问你一次,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温挽张了数次嘴,最终半个字也没说。   顾是非见人群中有几个悄声退走,隐晦地朝温挽点点头,随后他说道:“既然温姑娘无话可说,那么本官问你几个问题。”   “大人请讲。”   “你为何要杀柴稷?他人死在京兆尹,为何京兆尹没有当场立案?”   “这……”温挽装作为难的样子,众人从背后看她,只见她单薄的背兀自发颤,好像想起什么十分恐怖的事一样。   “但说无妨,本官自会为你做主。”顾是非威严说道。   温挽颤巍巍看他一眼,犹豫半天,还是不敢说话。   围观百姓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杀人这事定有隐情,只是人家姑娘碍于不知什么原因,不敢开口。   “若你还是不说话,本官也救不了你!”顾是非继续说,他声音充满着压迫,当他认认真真审起案来,还真是吓人,那位原告柳荫荫就被吓的不轻。   温挽几乎要急得哭出来,“大大……人。”   今日份的戏份已经做足,再继续逼问下去温挽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暗暗给顾是非使了个眼色,顾大人立马说道:“本案有诸多疑点,待本官查清后再行升堂审理,民女温挽暂时羁押,任何人不得探视,退堂。”   *****************   回去牢里,温挽自己打开牢房门,规规矩矩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顾是非看得眼睛直愣,看看周围同样傻眼的差役,心塞地挥挥手让大家下去了。   “我说小姐,你别把进牢房搞得跟回自己家一样成么?咱好歹装装样子。”顾大人站在牢外,隔着木头牢壁跟她说。   温挽一脸的莫名其妙,建议道:“再来一遍?”   顾是非摆摆手。   牢房阴暗潮湿,仅有的光源还是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灰尘在光线里无所遁形,逼得温挽不得不用衣袖捂住口鼻,放缓呼吸。   顾大人抱臂,嘲道:“你何必来吃这种苦,容王那边已经快成事了,只需再多等几日盛泽必得救。”   “等不了了。”温挽说,“以我为引,速度会快些。”   顾是非不是不清楚这点,所以他才格外钦佩温家小姐。别的世家小姐春采春花夏裁纱,只有她为了千里之外的百姓奔波游走,公堂跪了,大牢也住了,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那位。   “明日,京兆尹的李沧声会来,祝小兰的案子将由他来引出。”顾大人端肃说道,“杀人一事你不许再认,否则结案时我不好偏袒于你。”   “大人将偏袒二字说的这么光明正大,真的好吗?”温挽调笑道。   “柴稷这人作恶多端,若非民不告官不纠,老子早把他就地正法了。不管什么原因,你杀他都是为民除害。只不过这种事以后少做,姑娘还是得对人命心存敬畏才行。”   温挽收起笑容,认真道:“大人说的极是。”   “嗯,你休息吧,晚点他会过来。”   “大人慢走。” 第23章 中毒   入夜后,地上潮气上涌,温挽合衣卧在干草上辗转反侧。   这牢房是顾是非专门给她腾出来的环境最好的一间,但仍旧湿冷阴暗,人在里头待久了,从里到外都被浸透了冷气。就在她终于昏昏欲睡的时候,外边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温挽心中欢喜,赶忙起身去看,结果看到的竟然是一个被黑色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肉圆子。   “是宋大人呐。”她有些失望,“大人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宋湍合不说话,只用宽大的袖子捂着口鼻,闷声闷气地说:“温姑娘言而无信。”   温挽屈起一条腿,右手松松搭在上头,问:“此话怎讲?”   “柴稷之死与盛泽一事息息相关,这案子如今被炒的沸沸扬扬,当中难道没有姑娘手笔?”   宋湍合隔着牢门质问她。   温挽借着牢里灰暗的光,细细端详手指,看也不看宋湍合,轻笑一声说:“大人这话有意思,难道我闲来无事,搞个杀人的罪名,把自己送进牢里玩?”   宋湍合被噎了一下,不知如何应答。   温挽缓缓起身,踱到宋湍合跟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究竟是谁将柴稷之死捅出去,大人查清楚了吗?况且今日在堂上,关于盛泽之事本姑娘一个字也没有说,大人不妨去打听打听。所以,究竟是谁出尔反尔?”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温挽猛地一拍牢门,吓得宋湍合倒退一步。   他无端想起面前这人轻描淡写将柴稷抹了脖子的画面,心中一阵胆颤。难道是他们猜错了,此事与温挽无关?   温挽见对面的人一脸呆滞,温和了语气:“大人屈尊前来,就只是责问?”   宋湍合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瓷瓶,用两根指头捏着瓶身穿过栏杆递给温挽。   温挽垂眸看了一眼,没有接,问他:“这是什么?”   “上头给的药,盛泽之事若是没被捅出去,姑娘自会拿到解药。”宋湍合一直伸着手,手略微有些哆嗦,生怕她一个暴起,将他手砍断。   温挽接过瓶子,打开瓶塞略看了看,凉凉地说:“是丹碧啊,发作时面若桃花,腹如刀绞,三次发作则药石无医。敢问大人,为何不直接给毒药,岂不是更保险?”   她怎么识得毒药啊!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吗?宋湍合绿着脸,内心一片崩溃,“是是是上头吩咐下来的,本官……我也不知道。”   “若我不吃呢?”温挽塞上瓶塞。   “那温大人他们可能就……”宋湍合被她倏然淬血的目光吓得赶紧收声,连连解释道:“不不是我说的,是他……”   温挽挑眉问道:“他是谁?”   宋湍合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你拿回去吧,我不吃。”温挽将瓶子递还给他。   宋湍合不敢伸手去接,劝道:“反正你也不打算往外说这件事,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我看那位是真没想要你的命,你放心,一旦此事了结,我定双手奉上解药,我发誓。”   温挽沉默着看着他。   宋湍合急得冷汗都下来了,打又打不过,劝又劝不动,只得软声求道:“姑奶奶,你就别为难我了,你不吃我回去没办法交差,他们还得派另一个人来逼你,到时候你恐怕更吃亏。”   温挽一想,宋湍合说的也有理,何况丹碧而已,她又不是解不了这个毒。想到这里,她从瓶中倒出一颗毒药,捏到宋湍合眼前,不冷不热地说:“请转告那位,赠药之情,我温挽总有一天要还的。”   说完,她片刻不曾犹豫将药吞入了腹中。   宋湍合眼看着她吞下毒药,又周身检查了一遍,确认她确实将毒药吃下后,才慢慢收起了满心的恐惧,倨傲开口:“明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希望温小姐记得。”   此人变脸如此之快,倒叫温挽开了眼见,她一只手挑起锁门的铁链,挑眉看向宋湍合说:“大人猜猜看,扯断这根铁链我需要多长时间。”   话音才落,铁链应声而断,“哎呀,真不结实。”温挽冷笑着说。   宋湍合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冲出了牢房。   “大人慢点跑,夜深天黑,小心脚下。”温挽假惺惺提醒他,这话音刚落下,就听见外头砰一声巨响,想来是宋大人摔倒了。   杨家人做事如此之周全,超乎温挽预料,她觉得自己有些低估了对方,不知明日的事能不能顺利进行。   温挽想事正想的出神,听见动静的时候元晦人已经站在了自己跟前。只见他单手抱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和一件狐裘大氅,另一只手掀掉铁链,大大方方就这么进来了。   “冷么?”他问。   温挽直起身子,回他:“冷。”   元晦俯身将被子放在一边,抖开大氅将她整个人都包住,温声问她:“还冷么?”   “不冷了。”温挽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说:“宋湍合受人之托来给我下毒,威胁我不准把盛泽的事说出去。”   元晦倏然一惊,扶着她的肩膀拉开距离,上上下下打量好几眼,急道:“什么毒?可有那里不舒服?”   “疼……”温挽红着眼睛,望着他说。   “疼?哪里疼?我这就去找御医。”   温挽拉住他,偏头笑着说:“肩膀疼。”   元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的手指因为过于紧张而死死地掐着她的肩膀,吓得他赶紧松开手。   “别紧张,丹碧而已,我自己能解。”   丹碧!关北大漠上沙蛛的毒汁混了鬼阴藤制成,元晦在玉凉关时就久闻其大名,听说是乌伽王庭用来处置叛徒的毒药,发作时肝肠寸断,能将人生生疼死。   “需要哪些药材,我这就派人去准备,你现在就解开它。”元晦站起来看着她说,语气坚决,不容反对。   温挽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轻轻晃了晃说:“等这件事了了吧,不差这一两天。”   元晦低头看了一眼,愣住,犹豫半晌才用商量的语气说:“先解毒可好,万事不及你身体重要。”   “不好。”温挽又晃了晃手。   元晦无奈地单膝跪下,将被她晃掉的大氅拉起来,再把她整个人严严实实裹好,说:“解药可以不制,但用着哪些药材得先告诉我,我好派人去准备起来。”   “好。”   话毕,元晦吩咐下人拿来笔墨,温挽口述,自己执笔,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才算完事。   “拿过来我瞧瞧。”   元晦把纸递给她,“你看可有写错的?”   温挽认真瞧了许久,将纸递还给他,说:“错倒是没有错,不过为何王爷的字瞧着这么眼熟呢?总觉得在哪见过,写的真好,有筋骨。”   元晦将纸交给下人,低声交代了两句,没好气地怼温挽说:“现在是研究这个的时候吗?”   温挽笑笑,老老实实缩回大氅里,跟只小鸡子似的不动了。   “看来杨家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好对付。”元晦捞过被子,在温挽身上又盖了一层,说,“好在我们原本也没想让你跟杨家直接对上,散播消息的人我已经找了,整个案情审理,我都会让大梁百姓知道的清清楚楚。”   “嗯。”温挽点头,“你什么时候走?”   “我待会就出城,等事毕,我来接你。”说到这里,元晦认真看着她说,“抱歉,这种时候不能站在你身边。”   温挽自信一笑,说:“我可不是需要人护的小姑娘。”   元晦也跟着笑了,“我知道。”   ***************   宋湍合从牢里出来没有回家,而是连夜去了杨府。   杨府灯火通明,杨慎、姚巳阡、权铮等人一见宋湍合回来,便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怎么样?”姚巳阡问。   宋湍合粗喘着站定,扫了一圈没见着右相,犹豫着不知要不要等人。   “不必等了,家父年纪大熬不住,先歇下了,宋大人说便是,我会如数转达。”杨慎说。   宋湍合连忙躬身行礼,回道:“回大人的话,温家小姐已服毒,明日应该不会乱说话;那原告柳荫荫挨不到天亮,剩下的祝大海,本官实在找不着人。”   “顾是非呢?人收买了吗?”姚巳阡接着问。   “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位顾大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更别说收买了。”   权铮想了想,说:“听说顾是非十分疼爱他的小妹顾央央,不然明日派人把她请来杨府小住几日?”   “上巳节后,顾央央就被远远送走了,人根本没在上京。”宋湍合说,这个主意他自然是打过的,只是派人去顾家茅草屋转了几圈,始终不见除顾是非以外的人影,一打听才知道人被送走了。   “权大人明日移架大理寺吧,两司会审。”杨慎低声说,他高高坐在上位,有些背光,半张脸笼在阴影里,整个人看上去阴鸷极了。   姚巳阡抚掌大笑:“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是,公子。”权铮说。   “盛泽那边该做的准备先做起来,万一纸包不住火了,一定要确保下去查案的人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杨慎继续说。   “下官已经安排下去了,保准不露半点破绽。”姚巳阡恭敬回道。   杨慎面无表情地扯扯嘴角,说:“露点破绽也不要紧,诛你九族就是了。”   姚巳阡吓得直哆嗦,心中把那个挑起这桩事端的人骂了百八十遍。   “她怎么说?”杨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姚巳阡一脸茫然。   “没问你。”   正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宋湍合福至心灵道:“温小姐说,赠药之情,她总有一天要还的。”   闻言,杨慎倏然转身,背对着大家挥挥手,意兴阑珊地说:“都回去各自准备吧,大家的小命能活多久,全靠自己努力了。”   “是。” 第24章 黄雀   未到卯时,顾是非就醒了。   他睁开眼,偏头朝窗外望去,浅淡晨光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再一点点晕染开,冲淡了屋子里墨一样的夜色。   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起身穿戴洗漱完毕,步行朝大理寺走去。未到正门便见大理寺周围乌泱泱围了上百人,全是前来观审的百姓,比昨日只多不少。   看来容王还真是下了不少功夫,想必待会堂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原方不动宣扬到大梁各地去,真是刺激,他想。   “让让让让,大人来了。”有守门的差役远远看见顾是非,三两步挤过来帮他开路。   众人应声给他让开一条路。   “有劳。”顾是非温和点头致谢。   见他很好说话的样子,有人壮着胆子道:“大人,虽然草民知道民杀官是重罪,但那柴稷为官不仁,祸害乡民,死有余辜,还望大人从轻判罚。”   “对对,”众人附和。   顾是非板起脸,“即便柴稷有罪,那也该交由官府处罚,若人人都像她一样动用私刑,那还得了。”   “法理不外乎人情,还望大人酌情处置。”   顾是非循着声音望过去,嘴角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这人他见过,在容王府。看来今日容王还安排了不少煽动舆论的人呐,真是心思缜密。   他点点头,拨开人群继续往里走,同时吩咐差役道:“去把人带来吧,即刻升堂。”   温挽如今是犯人,被带上来的时候脖子上套了枷锁,手腕跟脖子磨得通红。   顾是非眼皮一跳,他直觉这些帐最后都会算在他身上。   “还未定罪,是谁给她戴上的?取下来!”顾是非交代差役说。   差役支支吾吾。   “取下来!”顾是非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看谁敢!”   差役应声下跪。   顾是非看过去,脸色微变,沉声道:“是权大人呐,大理寺审案,不干刑部的事吧。”   权铮冷着脸,径直走到顾是非身旁站定,示意差役多加一把椅子。   “大梁建国至今,还未曾有过民杀官这类丧心病狂之事,右相十分关注,故遣本官过来协同审理。”权铮说。   话已至此,顾是非不好说什么,只脸色十分难看的任由权铮坐到自己旁边。   “我听案头说昨日温小姐已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不知顾大人还有什么好审的?”权铮看也不看他,反而面无表情地盯着温挽说,“难道大人怜香惜玉不成。”   顾是非脸色又黑了一成,“权大人莫要信口雌黄,此案疑点甚多,且受害者作恶多端,自招杀机也未可知,”他冷哼一声,“大人如此着急为柴稷伸冤,难不成与他是一丘之貉?”   两人主理刑诉多年,论口才不分伯仲。   权铮懒得与他多说,凉凉开口道:“大人还不开审?”   顾是非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惊得权铮目光微颤了颤,“带京兆尹通判李沧声。”   差役应声带了身材高大的李沧声上来。   “堂下姓甚名谁?”   “鄙人李沧声,时任京兆尹通判。”   “温氏杀人一案你可有听闻?”   李沧声不急不缓回道:“回大人的话,温家小姐被迫杀人的那天,小的恰在当场。”他欲细说,被权铮摆手制止。   “既然他已目睹温氏杀人,那么人证已足,顾大人可以结案了。”权铮说。   权铮此话一出,堂外数百围观百姓立时骚动起来,他们互相望望,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赞同。   “岂能如此草率结案。”   “背后定有隐情。”   众人议论纷纷。   权铮还欲说话,被顾是非一拍惊堂木截住了,只听他高声道:“肃静!此案由两司会审,本官不同意结案,李大人请继续。”   “是,”李沧声躬身回道,“柴稷曾以铁鞭抽打温小姐,后又言辞无状。初时温小姐尚还忍让,后面柴大人似与温小姐有争吵。”   “他们吵什么?”顾是非问。   “当时下官在门外,听的不真切,好像是因为柴大人杀了人,他欲杀人灭口,反被温小姐反杀了。”李沧声说的真真假假,但在外人听来,此案已足够猎奇吸睛,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绰绰有余。   “温氏,柴稷杀了何人?”顾是非眯着眼问温挽。   权铮也瞪着眼睛看过来,他眼泛凶光,瞪得温挽一阵哆嗦,“民女,民女不敢说。”   顾是非简直想夸她做戏做的一流,太逼真了,太像一个被强权压迫的良善妇女了。   “让你说你就说!公堂之上,难道你还怕有人对你不利?”   温挽想扶额,她忘记跟顾大人说自己被迫服了毒,还真就一句话也不敢说。   “说吧,姑娘快说吧。”堂外众人说。   “再不说小命就保不住啦。”   “就是,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审案审到这份上,主审人的作用好像不太大了吧,顾是非想。   温挽还打算再扛一会儿,毕竟毒这玩意儿也不能太不当回事。   “草民有冤要诉!”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五十开外,满脸沧桑,哭嚎着就这么冲上堂来。差役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跪倒在地。   权铮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直到那人开口。   “草民是祝小兰的叔父祝大海,草民那可怜的侄女祝小兰躲过了盛泽的大水却没躲过父母官的大刀呐……”   “住口!”权铮猛地站起,额上青筋暴起,吼道:“把人给我拖下去!”   祝大海不理,继续说:“人才刚投奔到我家,就被柴稷杀了,唔……”   “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权铮双手撑着桌案,俯身吼道,恨不得亲自下来将人扔出去。   差役应声要来拉人,顾是非“啪”一声拍桌而起,“我看谁敢,”他环视一圈,面朝祝大海说,“你继续。”   祝大海连连点头,“我侄女死后他们连尸体都没留给我,后来更是派人来杀我全家灭口,亏得草民命大逃过一劫。”   “柴稷为何要杀祝小兰?”顾是非问。   权铮算是看出来了,这伙人分明是算计好了要给盛泽翻案。   “顾大人,有些事过于追根溯源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坐下,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对顾是非说。   顾是非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本官为天地正心,为万民请民,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哼!”权铮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堂外百姓对案情发展已经开始一头雾水,不是说民杀官么?怎么又冒出官杀民了?那个祝小兰是什么人?   至此,温挽、李沧声两人功成身退,安静退到一边看顾是非发挥。   “柴稷为何要杀祝小兰?”顾是非又问一遍。   祝大海悲愤开口:“他们想要灭口,不想盛泽水患全县被淹的事传出来,不想让天下人知道甘州知州贪污河款草菅人命!”   堂上一时落针可闻。   片刻后,堂外数百人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背后居然有如此大的隐情,全县被淹,那得死多少人。   同一时间,刚刚发生的事已经变成抵报,快马加鞭送至大梁十三州二十八郡。   “来人,把人都带回刑部,细细审问。”权铮说,他话音落下,四面八方涌出十几个刑部差役,上来就要抓人。   顾是非匆匆几步跨到祝大海身前,护住他说:“权大人当我大理寺无人吗?”   权铮坐定不动,咬着后槽牙道:“若事实真如祝大海所说,那案子也该发由刑部审理,顾大人是想越权么?”   “本官今天还就越权了,”顾是非怒道,“来人,把无关人等请出去。”   “是!”   大理寺差役应声而动,与权铮的人两两对峙。   堂上气氛焦灼,顾是非正不知该如何推进此事,直到元晦带着亲卫进来。   温挽皱眉,按计划元晦不该来。   元晦扫视一圈,见温挽居然戴了刑部重刑犯才用的枷锁,当即大怒,狠狠甩了权铮一巴掌说:“谁给你的胆子锁本王的王妃,给我解开!”   权铮低头梗着脖子咬着牙说:“王爷是要明目张胆的偏袒杀人凶手吗?”   元晦戳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回他:“我对她不是偏袒,是偏爱,懂?”   温挽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元晦说完,一把掐住权铮脖子,将人双脚离地提到温挽跟前扔下,说:“给老子亲自解开。”   权铮差点被他掐断脖子,一被松开,人咳的都快断气了。   他抖着手极不情愿地解开温挽的枷锁,恨恨说道:“王爷再怎么护着这个女人,她也是个杀人凶手。”   元晦一掌将人拂开,把温挽护到身后说:“用得着你提醒!滚吧,别在老子眼前晃悠。”   权铮手紧紧捏成拳,努力压下胸中怒火,说:“本官是朝廷命官,奉右相之命来此是为协助办案的,王爷将我赶走是几个意思?我劝王爷最好不要跟右相作对。”   “啧,”元晦皱眉,“最近怎么老有人喜欢教本王做事呢?”   话毕,他飞起一脚,直接将权铮踹出公堂,重重落在地上。堂外百姓见他胸口凹下去好大一块,吓得一个二个不敢大声喘气。   “还不把你家大人送去医馆?晚了本王怕他小命保不住。”元晦朝那几个刑部差役说。   那几个人吓得两股颤颤,脸色青白,听见容王的话,忙不迭扛起权铮跑了。   “顾大人继续吧。”   元晦朝顾是非努努下巴说。 第25章 毒发   顾是非重整威严,问堂下跪着的祝大海说:“盛泽之事,你知道多少?”   “回大人的话,小人的弟弟祝大山一家在盛泽做生意,前段时间突然断了联系,后来侄女祝小兰来投奔我,说家中遭了水灾,人都死了。官府却不管不问,把活着的人全部圈禁起来。”祝大海条理清晰地说,“我侄女偷跑出来后,一路都没被发现,反倒进了京城没多久柴稷就找上门来逼死了我侄女。”   他的这些话显然打了无数遍腹稿,说出来一句废话也没有。   “若你句句属实,那本官定将此事追究到底,绝不姑息。”顾是非说,“我问你,可还有别人知晓盛泽水患一事。”   顾是非是想把那位盛泽来的主薄引出来,不想容王暗暗朝他摆了摆手,示意时机未到,暂时押后。   他赶紧改口道:“你说有人追杀你?可知是谁?”   祝大海摇头,“草民是听说今日审理柴稷被杀一案,这才跑来试试运气,希望得到大人庇护,至于是谁一直在追杀草民,草民不知。”   其实他清楚,肯定之前追杀侄女的那帮人,从盛泽来要么从甘州来,再不然就是京兆尹的人,总之这些人想杀他灭口,他这才跟容王合作求庇护。   温挽与元晦互看一眼,他们清楚,盛泽水患一事到这里已经基本清晰了,再多无论是容王还是顾是非都做不了,毕竟事关重大,肯定要交由皇上裁决。不过今日过后,杨家再想遮掩是不可能的了,这也是温挽他们此举最大的目的,逼着朝廷查证救助盛泽。   “你脸怎么这么红?惹风寒了?”元晦注视着温挽的脸,低声问她。其实刚才他一进来就见温小姐脸色不太对,以为只是一时的,没想到情况越来越严重。   温挽没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轻轻摇了摇头。   “盛泽水患这么大的事,大人想必得先上报才行,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等上头裁决再说。”元晦对顾是非说,他想尽快结束审理,带温挽下去看大夫,毕竟她身上还带毒,谁知道这毒什么时候发作。   顾是非点头,“王爷说的极是。”   他话音刚落,温挽突然闷哼一声捂住腹部,紧接着一口血水直接喷到元晦前襟上,那温热的触感烫得他狠狠哆嗦一下。   “温小姐。”顾是非连忙起身。   温挽有些恍惚,这毒为何比她预期发作的时间提前这么多,好痛,像有把刀插在腹部使劲搅动。又有一口血哽在胸口,这回她用自己的手捂住了,没再把血弄到王爷身上。见元晦被吓得呆愣在那,温挽朝他笑笑,虚弱安慰道:“别……别怕。”   元晦猛地回神,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唤到:“挽挽!挽挽!”   温挽还在咳血,她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渐渐昏了过去。   元晦脱下氅衣裹住她,把人横抱起,吩咐近卫说:“去宫里请太医,带到王府去,快!”   话毕,他又转头对顾是非说:“大人,温氏由我先代为看管。”   这本不合礼法,但事态紧急,顾不得这许多了,“劳烦王爷,”顾是非说。   ***********   太医跪伏在床边,把着温挽的脉,沉吟片刻后,说:“小姐体内似乎有两种极为霸道的毒药在相互冲撞,故而引得气血逆行,老夫可以用银针暂时压制药性,但若想彻底解毒,还得对症下药才行。”   元晦站在近旁,急声问:“暂无性命之忧?”   “是,”太医起身,转向元晦,“不过解毒倒有些麻烦了,只解一样不行,得两个同时解……”   元晦扣住他的手臂,殷切问道:“解药,大人可有办法?”   太医慌得小退了半步,说:“王爷说的丹碧老夫倒略有耳闻,另一种却实在没见过。”   “丹碧的解药我去找,”元晦松开他的手臂,扭头注视着床上的人说,“剩下的就交给太医了。”   “是是是,”太医连连道。   “您老是杏林大家,定能保我夫人平安,”元晦凑近太医放缓语气道,“对不对?”   太医被他阴鸷的眼神吓得差点瘫倒在地,“对对,王爷说的是。”   “爷,宫里来人,招您觐见,人在前院等着。”屋外有人喊。   元晦不耐道:“让他等。”   “这……”那人犹豫了片刻,说:“来的是高禄高公公。”   高禄是大内总管,皇上近臣,很受倚重,从来不做这种跑腿的事。   “那又如何?”元晦说。   “是,爷。”   “等等,去温府把凌霜喊回来,快点。”   “是。”   **************   盛泽的事被闹的很大,大理寺庭审还未结束,整个案情的始末就被说书先生编成了段子,在大梁大街小巷来回传。   扬长吉气得摔了好几个杯子。   宋湍合颤巍巍站在下首,连头也不敢抬。姚巳阡也是,如丧考妣。只有杨慎安然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慢慢喝茶。   “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一部之首,竟然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脑袋长着不用的话,不如割下来丢去喂狗!”扬长吉骂道。   “顾是非背后有元晦给他撑腰,否则他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夜之间找齐这么多人?”杨慎慢悠悠地说,“宋大人,身边的狗该清一清了,咬主人的那种可不能留。”他说的是李沧声,要不是李沧声坐实柴稷杀人,那祝大海跳出来也没用。   宋湍合噗通一声跪下,汗如雨下,连声道:“下官明白,下官回去就好好理一理前院后宅。”   “还有,姚大人呐,”杨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凉薄惊得姚巳阡心如擂鼓。   “你查出来是谁把温家小姐告上大理寺没?”   姚巳阡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下,垂着脑袋道:“下……下官不知。”   “呵!”杨慎冷笑,“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就知道了。”   “啊?”姚巳阡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慎起身,缓步踱到姚巳阡跟前,抬腿一脚将人踹倒在地,踩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姚汐的婢女呈珠不久前曾去找过柳荫荫,这个柳荫荫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   姚巳阡霎时被吓得面无血色。   “我……我……”   杨慎收回脚,扫视一圈瘫倒在地的两人,恨声道:“废物。”   扬长吉拎起盛满热水的茶壶,想也不想便扔到杨慎脑袋上,那茶壶应声而碎,茶汤混着血水湿了杨慎半边衣裳。   “你也是废物,现在长了嘴巴会说,早干什么去了。”   杨慎显然是习惯了,脸上神色半点没变,只伸出一根手指,从额角沾了一点刺眼的血水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良久,他轻笑一声,道:“气大伤身,父亲年纪大了,该少动肝火。”   话毕,他俯身搀起姚巳阡,说:“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一起想想应对之策才是正经,父亲,你说呢?”   杨长吉粗喘一声,默认了。   姚巳阡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垂着眼睛不敢去看他额头上的伤口,低声附和道:“是是,大公子说的是。”   宋湍合早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派去盯着大理寺审案的下人回来了也不敢进来,缩在门口张望。   杨慎招招手。   那人刚跨进门槛就跪下了,哆哆嗦嗦恨不得膝行进来。   “说话。”杨慎面无表情地催他。   下人磕了个头,说:“回大人的话,大理寺那边已经暂时结案了,顾大人说涉案人等均等待圣裁,包括盛泽水患一事。”   “嗯,还有吗?”   “还有祝大海和李沧声均被顾大人带回了家中。”   杨慎点头,顿了一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温家小姐呢?”   “温家小姐在堂上突然呕血不止,被容王带回府医治去了。”   杨慎额角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压下面上微异的神色道:“知道了,下去吧。” 第26章 雨夜   权铮竖着进的大理寺,横着出来,这笔账自然算在元晦头上。他前脚被人抬出大理寺,后脚告状的折子就进了御书房。   皇子当着百姓的面殴打大臣,这让百官的颜面往哪搁。   为此,仁敬帝匆匆将人宣进宫,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又罚他闭门思过半月,另外还赏了个城门尉给元晦,让他思完过滚去看上京的城门,这处罚不可谓不重呐。   不过闭门思过也有好处,可以专心照顾人。   温挽自昏迷后一直没有清醒过,刚开始还能喂进东西去,到第二天就连药都喂不进去,哪怕勉强喂进去,不一会儿就吐出来了。   为了不让她把喝进去的药再吐出来,太医让人拿来枕头把她上半身垫高,但毒性发作疼起来的时候,温挽总会满床乱滚,滚完再沾着满身湿汗呕吐。   每每这个时候,元晦都会亲自去投了毛巾来,细细给她擦拭。   丹碧的解药元晦早就亲自去宋湍合府上要来了,要不是得留着宋湍合处理十几宗状告柴稷鱼肉乡民的案子,元晦还会接着打。话说自从柴稷被杀一案闹上公堂后,越来越多受害者露面,要求从轻处罚温家小姐。虽然大理寺曾说相关涉案人员要交由圣上亲自裁夺,但仁敬帝显然更重视水患一事,没心思管这个,只说让京兆尹看着办。   宋湍合不敢犯众怒,也不想得罪容王,加上心虚,便轻轻放过了,让温挽赔偿原告柳荫荫五千两银子草草结了案。   倒是温父从未想过自己乖巧的女儿手上居然沾血,虽然这背后有隐情,但他始终难以接受,所以从开审至今,他都没有露过面也没帮着温挽多说一句话。   另一种毒太医始终没有头绪,元晦把宫里能用的太医全部抓进了王府,逼着他们日以继夜地研究,进度还是很慢。   元晦这两天寸步不离守着人,温挽毒性一发作,他就手贴着后心用内力给她梳理翻涌的气血。后来她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元晦便干脆像抱孩子那样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自己则靠在墙上,不分日夜的揽着她,时时施以援手。   以前,即便安安稳稳躺床上元晦都很少有能入睡的时候,如今僵坐着怀里还抱了个人倒是睡的很好,那些诡谲阴郁的梦也很少找上来,他仿佛获得了某种神迹一般的豁免。   这夜无端下起了小雨,雨丝细如牛毛。凌霜守在屋外,抬头望着漆黑天空,屋内昏黄的光从窗户透出来,将她整个人渡上一层温柔的色泽。   “嗯……”温挽低吟出声,凌霜知道她的毒又发作了。   元晦从浅眠中惊醒,揽着温挽的手微微收紧,将手贴上后心,缓缓输送内力。待她的挣扎幅度变小后,元晦疲惫地收回手,笑说:“不就是刚见面划了你一刀,后头又昧下你一方手帕,怎么还起来这么费劲呢?”   温挽呼吸沉重,像是听见了这话,又像是没听见。   “以后你要是再以身犯险,我就不管你了。”元晦絮絮道。   温挽被他吵醒了,神色恹恹地用头顶着他的胸口艰难地转了个身,面对面趴俯在他身上,涩声说:“听见你说不管我,我就吓醒了。”   元晦一动不敢动,太近了……手也撑在身体两侧,不敢往人家身上招呼。   “感觉怎么样?”他轻声问。   温挽把沉重的脑袋搁他肩膀上,轻声说:“好多了,”静了一会儿,她又闷哼了下说“疼”。   元晦手掌抚上她后心,内力像温热的水缓慢浸润她的四肢百骸,“这得算到聘礼里才行,”元晦说,“我这几日使的内力比我过去使的一年还多,如果你不还我,那我就亏大了。”   温挽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将脸转向他耳侧,呼着灼热的气息说:“算在聘礼里。”   元晦忍住想摸耳朵的冲动说:“都中毒了,就老实点吧。”   温挽轻笑出声。   “太医在给你研制解药,快了……”   温挽意识昏沉地听着。   元晦听见她渐渐绵长的呼吸,慢慢不说话了。这呼吸与自己的交融在一起,像是抚平了他灵魂深处残破尖锐的呼喊。她像冬日午后悠长温暖的日光,像山林深处的涓涓细流,像玉凉八百里黄沙上轻柔拂过的风,是他做梦也不敢肖想的救赎。   元晦早就明白,他该拽着她往上爬,可他怎么舍得。   在温挽昏睡到第四天的时候,杨慎来了,带着药王谷的石崇白石老,来给温挽诊治。   人是杨慎快马加鞭去求来的,据说跪了一天一夜,进王府的时候他的腿还是瘸的。   元晦没有拦他们,恭敬把石老迎进了屋。   石崇白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哪怕见着床榻上面如白纸的人,也能操着慢悠悠的语气先把无关人等赶出屋去。   元晦站在院子里,被风一吹头疼的厉害。他揉着额角看向身旁的杨慎,凉凉说道:“你逼她服毒的时候,有想到现在这茬吗?”   “你除了缩在她床榻上,做过其它有用的事吗?”杨慎回他。   元晦很少能被人噎住,杨慎是一个。   “行了,别装了。”石崇白抱臂看着床上的人说。   温挽眼睛偷偷遛开一条缝,见屋里只剩石崇白一个,赶紧一翻身下床使劲活动筋骨,说:“您老怎么来了,您不是知道我身上带了千年血玉髓么,一般毒药奈何不了我。”   石崇白自己摸到桌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道:“你夫君跪在我房前一天一夜,怪有意思的,我贪看热闹,就顺势跟着来了。”   “我夫君?”温挽转腰的姿势顿了一下,不解道,“我夫君日夜抱着我,没离开半步呀。”   “嗯?”石崇白走到门口,偷偷拉开一条缝,指着杨慎轻声说,“那个俊俏后生不是你夫君?”   温挽过去顺着石老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了,她想掀开杨慎的头盖骨,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旁边那个高大伟岸的,才是我夫君。”   “烂脸那个?”   温挽一言不发看着他。   石崇白立马改口道:“目光坚毅,双臂有力,好!”   两人坐回桌边,石崇白感叹一声,“我看那姓杨的小子待你一片赤诚,可惜啰。”   “我身上的毒丹碧就是他让人逼我吃的。”温挽幽幽说道。   石崇白睁大了眼睛,“上京的人都这么会玩?”   温挽小小翻了白眼,她在床上躺得浑身酸痛,刚落座又站起来说:“您来也好,可以多陪我父亲说说话。”   “我堂堂药王,千里迢迢来陪聊?”   “上京市井繁华,天南地北的行脚商人都在这里,说不定您能寻到一些在药王谷寻不到的奇珍异草。”温挽说,“或者您去盛泽,帮忙诊治一下灾民。”   石崇白摇头,“盛泽你大师兄去了,用不着我,还是京城适合我。”   屋外,元晦见不得杨慎一脸关切的表情,开始赶人道:“我听说上边要彻查盛泽水患一事,你不打算回去遮掩一下罪证吗?万一揪出点什么,你杨家百年基业不就完了。”   杨慎表情都没变,“多谢王爷关心,盛泽一事本官虽然深表遗憾,但确实与我杨家没多大干系。”   都是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主,元晦听见这番厚颜无耻的发言,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反倒是杨慎大方承认的话,他才会觉得意外。   “杨大人可真是自信,不过我听说这次派下去的巡查组除了顾是非外,还有司造局的管事和兵部的人,文武齐全,杨乾元那傻子怕是招架不住吧。”   “招架不住不正好吗?”杨慎终于转头看向他,“正好给盛泽死去的百姓赎罪。”   元晦比他高半个头,闻言,居高临下对上他的眼睛,说:“我有时真是看不懂你。”   “我有时也看不懂你。”   这话元晦选择性地没去听,继续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对你而言,杨家重要还是天下百姓重要?”   “我有得选?”杨慎半步不让,“没有杨家,手治百姓于我而言就是天上云;依靠杨家,我才能搅弄风云,不是吗?”   “天下黎民百姓不是你掌中的玩偶,杨慎!”元晦皱眉。   杨慎眸光深邃,叹息一般说道:“连您都是我的掌中之物啊王爷,您还有空操心旁人。”   元晦上下打量他一眼,奇道:“你怕不是得失心疯了。”   屋内,石崇白又趴在了门缝上。   “他们怎么还不打起来?”石崇白急道。   温挽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接话,干脆闭口不言。等他看够了热闹,才开口说:“我毒解了,您老喊他们进来吧。”   “玩够了?”   “玩够了。”   ***************   大理寺庭审后的第二天,顾是非就被招进了宫,没人知道皇上交代了什么,只知道顾是非出宫后,组建盛泽巡视组的圣旨就下来了,工部、户部、刑部的人一个也没有,倒是破天荒把兵部侍郎郁长冬和司造局的管事魏老揪出来组成了巡视组,再加上一个顾是非,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督查水患的,倒像专门过去查案打仗的,因为郁长冬还带了支百人的锦衣卫。   为此,民间疯传甘州要反,杨乾元真是八张嘴都说不清。   不过朝中倒是都能看懂皇上此次的安排,工部、户部、刑部都是杨家人,甘州官场上下也都是杨家人,说不定在盛泽这场祸事上,工、户、刑三部都有牵涉,自然是要派无关的人去。而兵部的郁长冬脾气冷硬,从不站队;魏老不问朝事,顾是非也是个收买不了的硬骨头,派这三个人去倒也合适。 第27章 解毒   对于石崇白,按道理上来说温挽该喊他一声老师,但因为她拜连世在前,已经有一个师傅了,石崇白即便想收她也收不了。但温挽于用毒上又极有天分,比他那几个徒弟都厉害,放着这么个天才不教,他着实难受。所以即便没有师徒名分,他也按头认了。   好在温挽虽然口头上不喊他师傅,该有的礼数却一点也不少,待他如亲师傅一般。   丹碧这种三流毒药,石崇白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徒弟应付得了,但听那俊俏后生说人昏迷不醒,他就来了兴致,他才不承认自己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担心呢。   “外头那两个,进来吧,人醒了。”石崇拜拉开门,对元晦和杨慎说。   杨慎抱手,恭敬问道:“敢问神医,温姑娘的毒解了吗?”   石崇白点头。   杨慎喜极,俯身拜了拜说:“多谢神医。”   拜完,他转身便走了。   石崇白微微瞪大了眼睛,这等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他此生还是第一次见。倒是元晦,目光不善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提脚进了屋。   “哎,我说你这小子,人家还知道谢谢我,你怎么半个谢字也没有。”石崇白对他不满极了,长的丑还没礼貌,也不知道小徒弟的眼光是怎么回事。   元晦闻言,脚步都没停一下,“挽挽是我妻,您是她的恩师,也就是我的家人,自家人谈谢字不是太生份了么。”早在温挽提出要给他治脸的时候,就跟他讲了自己与药王石崇白的渊源。   这话说的在理,听完还叫人怪舒坦。   元晦蹲到床边,视线与温挽齐平,柔声道:“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这会儿半眯着眼,气若游丝地说:“都好了,让你担心了。”这几日元晦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也没心思收拾自己,整个人胡子拉碴的,憔悴了很多。   元晦摇摇头,“你好了就好,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整两只烧鸡,再来半斤梨花白,”石崇白站在后头,接话道。   “我这就派人去明月楼给石老买。”元晦说,说完他继续温声问温挽,“蒸鱼想吃吗?我给蒸两条苍鱼尝尝看?”   “苍鱼!你府里居然有苍鱼,我不吃烧鸡了,我也要吃苍鱼。”石崇白吵嚷道。   “白老舟车劳顿,不如先下去休息。”温挽转头,对上石崇白,缓声说。   石崇白:“……”   元晦也跟着附和道:“是本王考虑不周。”   这俩口子,真是一个比一个黑。   “白老先休息,苍鱼和烧鸡我会让下人送进房间去。”元晦起身,转向石崇白,恭敬说道。   石崇白摸了摸雪白的胡子,矜持地点点头,心中却在想:“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下人带着石崇白走后,元晦与温挽相视一笑。   “想起来走走吗?”元晦柔声问她。   温挽:“……”   难道,他看出来我是装的吗?   元晦看她惊疑不定的神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其实第二天在给她输送的内力的时候,他就发现温挽体内的霸道冲撞的两股力温和了许多。再后面,发作时还会特意避开紧要位置,于是心中便有些怀疑。   后来抓到她偷偷睁眼,就更加确定了。只是看她玩的那么开心,加上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所以就陪着她演了这场戏。   “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元晦找补了一句。   两人均一脸尴尬地看着对方。   最后,温挽默默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元晦笑了。   ****************   顾是非一行人在接到圣旨后的第二天就出发了,直接略过甘州,浩浩荡荡去了盛泽。   原本按盛泽主簿卢泛舟的说法,盛泽县城应该处于荒废状态,灾民全部被集中看押在天境山脚下,郁长冬带军队过来就是为了解救灾民。   不想来到盛泽城门口,却见城门大开,城内外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安居乐业的热闹景象。   顾是非与郁长冬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魏老也是听过盛泽水患一事,他来主要代替工部的位置,查看沅江堤坝修造有没有偷工减料。如今看城中样子,有没有水患还两说呢。   “先去县衙。”顾是非说,“主簿卢泛舟任上的县令姓方名胜,水患后多方奔走,后死于积劳成疾,在民间声望极高。我们去县衙看看,方胜之后任官的是谁?”   郁长冬沉吟片刻,他比顾是非年长,考虑问题更长远,“若水患一事属实,那么他们未必不会在县衙动手脚,这样,咱们兵分两路,我去县衙探探情况,你跟魏老去江边探查下决堤一事是否属实。”   “郁侍郎说的在理。”魏老说。   “大人思虑周全,下官自叹不如。”顾是非拱手。   郁长冬不耐听这些虚话,拍拍他的肩膀走了,给他留了二十来人应急。   盛泽县依山傍水,山便是天境山水便是沅江。原本沅江自西北向东南流正好,但到了这里生生被天境山截断,朝南边拐了个大弯,盛泽县城便躲在这个大弯里。   近年来,随着沅江河床不断抬高,治河的人却只知道抬高堤坝,不懂清理河泥,如今河床都快有城墙一半高了。   所以,温挽才会说沅江决堤,盛泽县城跟池塘蓄水差不多,灾情只重不轻。   顾是非搀着魏老走在江堤上,沅江水咆哮着奔流而去,江面宽到一眼望不见边,叫人心生敬畏。   “人呐,可以不敬畏鬼神,但一定要敬畏天地。你瞧眼前的滚滚江水,人力跟它比起来算什么?”魏老感叹道。   “您说的是,”顾是非恭敬回道。   魏老曾主持修筑过望州的束水大坝,望州在大梁边境,与乌伽接壤,两国靠一条无定河区分国界。早些年无定河水流湍急,一到丰水季就频频决堤,两岸百姓困苦不已。   后魏老在无定河上游主持修建了河水分流的束水大坝,使河水流经望州的时候水流变得平稳,成了滋养两岸的母亲河,至今魏老在大梁和乌伽民间都还有很高的威望。   魏老沿着江堤慢慢走着,江上风大,顾是非脱下自己的外裳披在魏老身上,说:“风寒,魏老注意身体。”   “你这孩子倒是心细,”魏老夸了一句,“依你看,这江堤牢不牢靠?”   顾是非点点头,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找所谓的决堤处,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江堤牢固规整,一点破溃的痕迹都没有,难道决堤是假?   魏老笑着摇摇头,叹道:“你呀,亏的不是工部的人,半点天分也没有。”他指了指右后方,“你看那边,堤坝下方。”   顾是非顺着魏老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只是草长的貌似不太好,有些东倒西歪的。   “看出什么来了没?”魏老问。   顾是非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又摇了摇头。   魏老无奈地敲了下他的脑袋,紧紧肩上的外裳说:“那片草是后来移栽过来的,根还没扎稳,所以叶子都蔫的很。如果我没猜错,那边就应该是决堤口了。走,过去看看!”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段堤坝该是月前决堤的那段,为了应付他们这伙人临时新修的,堤坝下的土地应该也是被冲得不成样子,后又从别处植了些草草树树的来遮掩痕迹,心思不可谓不缜密。若换个经验浅些的,兴许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顾是非精神一震,赶紧跟上。   魏老走过去,蹲在堤坝边,随手摸了块石头,沿着堤岸敲敲打打。良久,他指着一根条石说:“来,帮我把它敲下来,我看看里头。”   顾是非招来两个随侍,三两下就敲了下来,敲下来后他们就傻眼了,里头居然填的是碎石杂草……   顾是非望着奔腾咆哮的江水身体一阵发寒,这纸糊一样的长堤究竟能挡住什么!   “唉!”魏老一屁股坐在江堤上,随手从条石缝隙间捏起一块豆腐一样的糯米灰浆,举到眼前,他浑浊的眼睛逐渐爆出冰一样的冷冽寒气,眼前的糯米灰浆用的居然不是糯米,甚至连粳米都不是,而是发黄发臭的陈米。   河堤一般用条石砌筑而成,条石与条石之间用白灰、黄土和糯米浆进行粘结。上好的糯米灰浆干透后比石头还硬,敲不碎烧不坏,是筑堤必备的材料。   糯米栽植不易,寻常富户一年都吃不上一次糯米,修筑河堤如果用陈米充数,那得有多少赚头。这帮人,居然连临时做假都不舍得花钱。   魏老拽着顾是非的手踉跄起身,一字一顿说道:“一定要把这帮蛀虫拿下,老夫要拿他们祭江!”   顾是非低头,对上魏老微微湿润的眼睛,坚定地说:“晚辈万死以赴。” 第28章 鬼城   对于被容王不小心戳穿装病一事,温挽就算心再大,也不好意再赖在人家床上不下来。偏偏容王不走,就这么一直站在床边看着她。   他存在感太强,温挽捂着脑袋静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下去,干脆自暴自弃掀开被子,坐起来说:“你想怎么样嘛?”   元晦不说话,一双带钩子的眼睛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眼神逐渐闪躲,这才开口说道:“以后不准拿身体说事。”   温挽的脸一点点热起来,小声回他:“知道了。”   “嗯,”元晦点头,伸手从旁边取过大氅递给她,温声问:“想起来走走吗?”   温挽扬起脑袋,看着他倏然笑了,就是不动。   元晦无奈地摇摇头,弯腰把大氅披在她背上,将人捞起来放在床边。   “温府那边我派人去打过招呼了,温夫人说让你养好身体再回去。想来大概是因为老师还在气头上,怕你回去挨骂。”元晦说。   “晓得了,”温挽说。   她把腿搭在床沿上,脚尖松松踩在踏脚上,许是木头的脚踏有些凉,她圆润白嫩的脚趾俏生生缩成一团,元晦看见愣了一下,赶紧扭过头去。   “咳……我让人把白老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暂且先住下……”说到一半,他觉着周身的光亮突然暗了些,一转身下颌擦着温挽的额发过去了。   温挽仰起头,两只手扯着大氅的系带,拉长声音问元晦:“王爷,这个要怎么系?”   元晦低头迎上她的目光,他早就知道温挽的眼睛很美,那里头藏着清晨林间的薄雾与暖阳,沉静而明亮。对视半晌,他突然抬起左右捂住她的眼睛,将视线重重压上那肖想已久的花瓣一样娇艳的唇角。   温挽察觉到了那股有如实质的视线,笑意一点点蔓上嘴角。   元晦能感觉到掌心里她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胡乱扑打着,像蛊惑的作乱的手轻轻撩拨着自己。他最终还是没有吻上去,用右手帮她系好带子,悄悄退走了。   重见光明后,温挽没有马上睁眼,而是就着仰头的姿势抬手抚上了嘴角,笑得怅然若失。   这次自曝,元晦为了不让她直接跟杨家对上,动了很多他花费大力气埋的暗桩,像姚汐身边的呈珠和京兆尹的李沧声,还有很多没直接暴露的人,都为保她一人奔走。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当然以身相许也行,但对方好像不这样想。   那天之后,她搬去了东院,白老的隔壁。   容王府不大,分中院和东西两偏院,中院前厅待客、议事,前厅后面是一座名叫归音的小院,院中正房便是元晦的主卧。王府西院住了下人及亲卫,空房不少,东院现在是白老在住。   其实她身上的毒并没有完全清干净,中毒这件事说来也是她倒霉,自小白老就会时不时让她试着自己制毒解毒,小的时候不懂事,制好毒都是先给自己吃,解得了就解,解不了就让白老帮忙。   长此以往,身体里面就积了些毒素。这些毒平常倒是没什么,还能帮着她抵御一些寻常毒药。这回的丹碧不知怎的,跟身体里原本的毒性相冲,这才莫名其妙提前发作且来势汹汹,逼得她下大血本解毒,亏死了。   温挽搬进去之后就很少露面了,天天在屋子里研究治疗元晦脸伤的药。之前她在大理寺监牢里诓了元晦不少药,就是打算用在这里。而且趁白老在,有不懂的地方她正好找得到人问。   凌霜则又被派出去了,说是去接顾是非的妹妹进京。元晦担心杨家人拿顾央央威胁顾是非,决定还是将人接到跟前亲自照看比较好。顾父顾母去世的早,顾家只剩顾是非和顾央央两兄妹相依为命,要是顾央央被人拿捏住,顾是非真能干出当场倒戈的事。   元晦这两天仍旧在家闭门思过,白天闲来无事就坐在书房练字,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久久落不下去,直到斩了卷。   他知道那人就住在东院,却一次也没去看过她,她也再没来找过自己。   闭门思过第十天的时候,温挽站在书房外喊他,只喊了一声,便见元晦隔着窗户探身出来瞧她。   温挽歪着头看他,觉得他这样可爱极了。   “何事?”他板着脸问。   温挽一言不发走过去,直接捧住他的脸细细端详。   元晦脸上纵横交错着十余条刀口,刀刀皮肉外翻,露出鲜红的嫩肉,且因为刀口喂了毒的缘故,伤口一直结不了疤,偶尔甚至还会腐烂,不仅恐怖而且恶心,他自己都不会盯着它细看。   “别躲,”温挽轻声说, “这是我初步研制出来的解药,里头掺了蓝腹沼蛛的毒液,毒性霸道,须得控制用量,以后上药都得找我,你自己不能上。”   没错,温大小姐是故意的,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它。   说完,她用指腹沾起一点药膏,轻柔的在元晦脸上涂抹着。   元晦无奈地闭上眼,任她施为。   时值春末,日光盛大泛滥,元晦闭着眼睛,仍旧觉得它刺眼极了。   抹好药,温挽将药膏收入怀中,拉开一点点距离,问他:“有什么感觉?”   “有点凉。”   没涂之前,元晦右脸受伤处总是火辣辣的,虽不很疼,但终究不舒服。涂上这个药以后,伤口凉凉的,舒坦多了。   “嗯,那就是有用了。”温挽笑笑,“以后每天早中晚各涂一次,连涂五天就好了。”   其实三天就够,但五天嘛也行的。   “好。”   “对了,盛泽那边情况怎么样?”她最后一次听见盛泽的情况还是魏老遇袭。   提到盛泽,元晦眼神瞬间锋利,“不太好。”   ***********   话说那日,郁长冬带人直接去了盛泽县衙,接待他的是一个留着两撇小胡须的贼眉鼠眼的自称盛泽县令的人,名叫胡文彰。此人见人先笑,有问必答,十分配合。   按照胡文彰的说法,盛泽上个月确实不幸遭了水患,不过情况不很严重,只是小小的决开了一个口子,很快就堵上了。   “那胡大人的意思是百姓以讹传讹?”郁长冬问,他此时站在县衙后堂的院子里,盯着墙脚一块发黄的污渍满脸阴沉。   胡文彰不动神色挪过去,挡住他的视线,笑着说:“应该是了,如大人亲眼所见,县城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郁长冬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胡文彰嘿嘿一笑,说:“大人真会说笑,难不成一城的百姓都是假的不成?”   “胡大人倒是提醒我了,”郁长冬长袖一甩,转身便朝县衙外走去,“本官出去转转,大人不必跟了。”   “是是,”胡文彰连连答是,语气诚惶诚恐,面上却阴郁骇人。待郁长冬走远后,他招手喊来身边的侍从,低声说:“让外边的人都机灵些。”   “是!”   郁长冬走出县衙,长街两侧都是摆摊叫卖的人,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肉馅大包子的,还有卖菜卖字画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在胭脂水粉摊子旁边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抱臂站着,站了得有半柱香的时间。   暗中盯梢的侍从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京里来的大官想做什么。   郁长冬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挑了远一点的那个字画摊子,又站着看了半天。   “大人,咱这是?”李沧声问,他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自上次在大理寺把柴稷杀人一事抖搂出来后,他就改头换面被悄悄提拔成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为避风头,这次干脆跟了顾是非出来。   郁长冬眼睛盯着字画摊前的一个读书人说:“这个人在摊前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五遍,”说完,他指着不远处的摊子,“那边买珠花的,一桩买卖也没成。”   李沧声压低声音:“您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是假的?”   郁长冬四下望了一眼,脸色阴沉,说:“九成是,先找个客栈歇脚,等顾大人回来我跟他商量下。”   “客栈定好了,不远,大人随我来。”刚进城没多久,李沧声就让人把城中最好的客栈给包了,“把大人安顿好我就去城外迎一下顾大人。”   “嗯。”   李沧声带了十几个人把客栈检查一番,又派人把客栈上上下下团团围住,这才带了人出城。   他们这一行人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这点李沧声是知道的。   盛泽水患这么大的事,他临行前已经从顾大人那边知道的清清楚楚,如今实地来到这本该千疮百孔的县城,却见它好端端在那杵着,真是细思恐极。李沧声站在城外,回头看巍峨城门上的“盛泽县”三个字,简直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走走!”他搓搓手臂,招呼众人道。   那江堤离县城并不远,李沧声带人走了没多远就见顾是非搀着魏老匆忙往这边跑,身后是与蒙面人缠斗的锦衣卫。   他赶紧带人迎上去,将魏老和顾大人护在中间。   “尔等竟敢袭击朝廷命官,就不怕诛九族吗?”李沧声手提大刀,扬声问道。   蒙面人不应,领头的招呼一声,又全都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李沧声手腕一转,提着大刀杠上了领头那个。他也是流民军里出来的人,身手都是战场上实打实磨练出来的,刀法大开大合,一刀下去把那个领头的虎口都震裂了。   这帮蒙面人看起来像是杀手,各个身手不凡且一下手全部都是死手,锦衣卫诸人虽然也不弱,但招架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不一会儿,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李沧声一脚踹开扑上的蒙面人,左右看看,高声道:“撤!”   话落,他左右手各提起顾是非和魏老,匆忙朝远处跑去。   顾是非自己四肢不勤,早就跑得快断气了。魏老更是,他年纪大,多走几步都喘,这阵脸都白了。   李沧声跑的艰难,蒙面人却在后头穷追不舍。   终于,县城就在跟前,多跑两步就能进去。可人都跑到城门下了,城门却轰然一声关上了。   李沧声目眦尽裂,狠狠锤了下大门,大骂一声:“艹!” 第29章 屠城   他们一行前前后后共出来了近四十多个人,如今李沧声粗略数了下活着的不到十个。   他跟这些临时调来的锦衣卫虽然不熟,但这些半大小子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小命没丢在战场上,倒丢自己人手里,这让他格外不忿。   “你们带魏老先走。”顾是非按着肚子艰难开口,他跑岔气了,“一定要把魏老安全送回去,我留下来拖住他们。”   顾是非说的算是个好办法,只要魏老活着回去上京,就不愁盛泽的案子翻不动。   “小顾!”魏老不愿,“不准乱说。”   李沧声可不敢把他丢了,他知道顾大人跟容王是好友,要是自己救不下这个人,容王不会放过他的。   顾是非见领头这个大高个撕了一截衣摆把弯刀绑在手上,就知道人家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蒙面人近在眼前,顾是非几乎可以闻见他们刀尖上腥臭的血腥味。他急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一看旁边的傻大个还傻乎乎杵在那打算死护着自己。   他跳起来狠狠朝李沧声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赶紧滚!盛泽数万百姓的命债全系在魏老身上,就算你死了也要护着他回去,听懂没!”   李沧声被他拍的有些懵,转头看了眼这个斯文瘦弱的顾大人。   顾是非从旁边人手上抢了一把刀,推着李沧声的背说:“你先去把魏老安顿好,回来接我,去啊!”   最后两个字,他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没办法,他也怕死啊。   说话的功夫,蒙面人已经追了过来。   李沧声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好。”   随后,他将魏老背起,捆在背上,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趁乱冲了出去。   蒙面人见状要追,顾是非跑过去拦,他手里紧紧攥着刀,哆哆嗦嗦地指向为首的一个黑衣人,吼道:“不准追!”   那黑衣人见状愣了一下,接着狂笑起来。   他是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大官的,长的白净,手无缚鸡之力,明明怕的要死,还非得逞英雄。   黑衣人饶有兴趣地扯下面纱,露出一张年轻的过分明艳的脸,只见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让你三招,要是十招之内你能碰到我,我就放你们一马,怎么样?”   顾是非此时顾不得这许多,他只想拖延时间,让魏老跑的越远越好,“随……随你。”   黑衣人双手缚于身后,笑着说:“行,你来吧。”   顾是非少卿的位置是靠着读书断案坐上来的,生平没杀过人也没怎么见过血,如今要砍人,着实需要酝酿些勇气出来。   “我数三声,大人您若还不动手的话,刚才的话可就不作数了哟。”那人说道。   顾是非闻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攥紧刀。   “哦,对了,提醒你一下,刀锋不要对着自己,要对着我才行。”黑衣人戏谑说道,引得他身后的人一阵哄笑。   有人看了看顾是非涨红的脸,起哄道:“大哥这哪是打架,分明是调戏人家。”   话音刚落,顾是非便闭着眼睛闷声冲了上来。   杨恹噙着笑错开一步,眼看着顾是非跌跌撞撞要摔倒,便伸手一捞,把人拦腰抱起。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声。   顾是非猝不及防对上他好看的眉眼,呆愣片刻后连忙粗喘着推开他,梗着脖子道:“要杀就杀,做什么捉弄人!”   杨恹摆手,故作无辜。   顾是非咬咬牙,又提刀冲了上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挨上杨恹半片衣角,反而被他像猫捉老鼠一样逗着玩了半天。   第十招,杨恹玩够了,手腕一转将人制在怀里,刀锋紧贴他的脖颈。   顾是非觉得拖延这么久,魏老应该已经跑远了,于是干脆放弃挣扎,仰着头主动露出欣长的脖颈,说:“要杀赶紧杀,别耽误老子投胎。”   “别急啊,”杨恹偏头端详片刻,说:“这么好看的脖子,切断可惜了,我看看朝哪里下手比较合适。”   话毕,他上下打量顾是非一眼,打量完将人一把推出去,狠狠在他后背划了一刀。   顾是非瞬间倒地,人事不知。   旁边的人上前还欲补刀,杨恹拦下,说:“算了,把人丢后山去。”   “是。”   “你们几个,继续去追,追上就地杀了,提头来领功。”   “是。”   此间事了,杨恹朝城门上观望的人挥挥手,示意对方打开城门,大摇大摆地回县衙交差去了。   胡文彰早早等在县衙里,见人进来赶紧掩上院门,问他情况如何。   杨恹将刀丢给身边人,先去桌边倒了杯茶一口饮尽,随后才慢悠悠回胡大人说:“顾是非处理了,魏老头那边还在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跑不了多远。”   “人没死光?”胡文彰皱着眉头问。   “没。”杨恹敷衍答道。   “那得劳烦杨弟再跑一趟,把所有人的人头都给老兄带回来。”   杨恹是杨家旁支的旁支,讨饭长大,前几年被杨乾元收养在身边,论在杨家的地位,无论如何都要比这姓胡的老头强上一些,不耐听他指挥, “要去你去,老子累了。”   胡文彰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还是语重心长劝道:“事到如今,咱们只要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还望杨弟受累,再谨慎些。”   杨恹抬起腿哐当一声踹翻面前的桌子,说:“要不是看你心思深,大哥能让你蹲我头上拉屎?如今咱一人管一头,我已经按你说的把盛泽会说话的全都弄死了,搞事的大官也弄死了,别的你他妈少说话。”   “你!”   **************   “甘州想反?”温挽有些意外,她刚刚听元晦讲,甘州那边毫无赈灾迹象。按说盛泽水患闹这么大,甘州那边就算做做样子也该拨点款慰问一下,何至于一点动作也没有。   “反倒是不敢反,”元晦单手撑着窗棂,“只是又蠢又狠罢了。”   温挽退后一步,坐在屋下回廊上,看着他说:“他们如此肆无忌惮,还不是瞧着朝中无人敢跟杨家作对。”   元晦轻嘲出声:“这大梁啊,其实也就换个姓的事。”   如今杨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跟他家对着干,根本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最后一个敢跟杨家叫板的人温相已败,后来人就更不敢了。   “有王爷在,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温挽说,她这话绝不是安慰他,元晦手里有多少底牌,恐怕没人知道。   “姑娘谬赞了。”   “好说好说,”温挽顺着他说,“依王爷看,盛泽之事如何处置?”   元晦从窗棂上收回手,抬头看了眼天色,叹息一般说道:“横的怕不要命的,既然他们不想要项上人头,我成全他们就是了。”   ***********   顾是非醒来的时候天上正飘着小雨,雨丝打在他脸上,不仅不觉得凉反而觉得舒爽许多。   他长吸一口气,不想自己半身浸在脏水里,一吸气,粘稠的水混着恶臭直充鼻腔,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一出声他才知道自己多半是发烧了,咳声嘶哑,微不可闻。   他叹口气,双手撑着松软的不知什么东西勉强直起身来,抬头望去,一时间他恍然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啊!”顾是非一声厉叫冲到胸口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去,粗喘半晌才发出嗬嗬的声响。   原来他被人当做尸体扔到了一万人坑中,目力所及,全是死不瞑目的尸体。尸体腐烂程度不一,有些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有些却还算完整,看样子像是死去不久。   尸体层层叠叠,黑黄发绿的肉烂成一堆,不远处更是有野狗分食尸体。那野狗啃着半个头颅,头颅一只眼睛已经没了,另一只则空洞地望着顾是非。   顾是非收回目光,低下头,他身下枕着一半大的孩子,七八岁的样子,长相俊秀,有书卷气,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一样。   他挣扎着想退开,可他腾挪半天也才挪开一小点距离。接着,他撕心裂肺的呕吐起来,呕到只有胆汁,最后竟然呕出血来。   昏迷过去之前,他恍惚在坑边见到了老熟人。   傲血亲自跳下坑去,将顾是非带了上来。   他原本带了人在沼泽地帮王爷逮白头雁,那地儿的白头雁都被他们薅秃之后,终于接到了王爷的秘令,说是让来盛泽帮顾大人。   也是赶巧,他们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遇上了李沧声,这才知道盛泽被屠而顾大人正在被人追杀。   傲血带来的这支人是元晦手里精锐中的精锐,也是当初活下来的玉凉铁骑,虽然只有百来个,但以一当百不在话下。   队中人各有所长,有擅长追踪行迹的,有精通医术的,有擅长制作陷阱兵器的……   他们从城门口一路追到这天境山腰,在万人坑里找到了还剩一口气的顾大人。   站在恶臭盈天的尸坑旁边,众人陷入了沉默。   魏老更是,从刚才起就瘫坐在地,一言不发。   良久,不知是谁,低低吼了一声“艹他妈的。”   在战场上被敌人连砍几刀都不带眨眼的汉子,一个二个眼睛红了。   除了当年玉凉铁骑受伏,傲血还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景,他想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一城百姓全部葬身在这林中深坑里。   “兄弟几个动动手,把人埋了吧。”傲血强压着情绪说。   说完,他将顾是非递给站在一旁的李沧声,自己撸起袖子捧起一捧湿粘的泥土轻轻放进坑里,众人跟上。   李沧声从傲血手里接过顾是非,看着队中大夫帮他处理深可见骨的伤口后,又从自己身上脱下外裳来把人层层裹住,然后拥着人坐在挡雨的大树下,望傲血他们埋人。   一切料理妥当,天色已近傍晚。   此时雨停了,风也停了,昏黄的夕阳从天边挣扎着洒下尚有余温的光亮。   “辰一,给爷去信报下消息。”傲血交代一隽秀青年说。   “是,老大。”   “津鲁找路,咱寻个山洞暂且落脚。”   “是,老大。”   李沧声抱着人,最后回望了一眼新鲜的泥土,跟上了队伍。 第30章 出手   元晦用药已经好几天了,脸上的伤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精致的犹如刀刻斧凿一般的五官逐渐突显出来,每每把涂药的温挽看的脸红心跳。   “老夫的千年血玉髓被你磨成粉给个男人涂脸,你知不知道这宝贝天上地下独一份,可以避百毒活白骨啊。”白老痛心疾首地说。   温挽从脖子上拽出拇指大小的一截红色血玉说:“你看还剩这么多呢,我才用了一点点。”   白老还是不高兴,他气哼哼地把头偏朝一边,不看温挽。   温挽从摇椅上起来,转到另一边蹲下,拎着血玉在他眼前晃悠说:“您都送给我啦,我怎么用您就不要管了嘛。”   白老倏然睁眼,就着躺在摇椅上的姿势说:“怎么,我现在还管不得你了。”   温挽帮他晃晃摇椅,浅笑着说:“管得,您老当然管得。”   “哼!”   这摇椅是温父闲来无事自己做的,见温挽喜欢,他又做了两个。温挽在容王府住下来后,他就让李叔给她送了过来。   这几日天气好,日头暖和,温挽就经常拉着白老在院子里晒太阳,两把小摇椅排排放,别提多惬意。   元晦今日过来找温挽,刚好听见两人闲聊。   血玉髓他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它其实不是玉,而是一种叫三脉龙胆树的树根,三脉龙胆只生长在极热的火沼边缘,树根扎根岩浆泥沼里,经数千年淬炼才成玉一般的血红质地。   这种树早已消失灭迹,血玉髓更是从没面世过,元晦当时只把它当成志怪小说看,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这种东西,而且还被拿来……   他轻轻抚上了脸。   盛泽那边还是得他亲自去一趟,傲血传回消息说,那边坑杀了一城百姓,他没有办法坐视不管!   “你打算自己去?”温挽皱眉,元晦被罚闭门思过半个月,若抗旨私去盛泽,那是要被问责的。   元晦解释说:“已经跟宫里讲过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你去是……”温挽倏然起身,“镇压?”   这女人真是玲珑心思,什么都瞒不住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离京后你就把家里人都接到王府来,我会安排护卫守着,不让旁人踏进半步。”他将人按在摇椅上,慢慢摇着,“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咱们就该筹备婚事了。”   温挽按住他的手,不容反驳地说:“我也去。”   元晦眼睛落在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上,顿了半晌,轻声说:“好。”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白老,此时从碟子里捏了一小块甜蜜饯放进嘴里嗦嚒着对温挽说:“去吧去吧,你爹娘我帮你顾着。”   ***************   太子从锦衣那里收到容王要亲自去盛泽的消息后,就立马把杨慎招进了东宫。   两人在书房见面,一坐一站。   “盛泽现在什么情况,怎么劳动他亲自出面?”太子元熠问,最近皇上在亲自教导他处理政务,已经很久没过问甘州那边的事了。   杨慎站在下首,一脸阴鸷,“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杨乾元让胡文彰给盛泽善后,胡文彰你有印象吗?武隆一十八年禹州贪腐案,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前后牵连近千人,被革职后不知何时去了杨乾元手下。此人做事有几分小聪明,但狠!盛泽灾民被他全灭不留,且尸首似乎叫元晦的人撞见了。”   太子越听越心惊,“全杀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慎略一犹豫,点头道:“原本也没剩几个人了。”   “砰!”太子抄起镇纸狠狠砸到地上,不解气,又一股脑将桌上笔墨纸砚全挥落在地。   “人命如草芥?!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他咬着牙问杨慎,“你们怎么敢!”   杨慎低头,用平缓的语气解释说:“我没有授意他们做这种多余的蠢事。”   “杀了几千条人命,你轻轻一句蠢事就代过去了,”元熠怒极反笑,“是了,从玉凉那件事上我就该知道你从不把人命当回事。可我不行……”他双手撑着桌沿,指节泛白,“我是一国太子,他们望着我你懂吗?你是我的谋臣,为何不能替我多看顾着点这天下百姓。”   杨慎看见一滴泪砸到桌面上,想了想,单膝跪地,说:“我把甘州弃了,当给盛泽百姓赔罪。”   元熠垫着袖子一抹眼睛,抬头,血红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冷冷地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去跟舅舅说,问他甘州能不能弃!”   杨慎沉默了。   他自然明白父亲不会放弃甘州。   为什么杨乾元敢坑杀一城百姓来企图瞒住决堤一事,那是因为沅江堤坝不能查,一查整个工部就没了,杨家会元气大伤。   “那太子想怎么办?”杨慎问。没有杨家的支持,他这个太子位决计坐不安稳。况且,盛泽一事,他的手并没有多干净。   元熠颓唐坐下,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一言不发。   杨慎垂着头,跪在下首,静待他开口。   良久,元熠像是生了场大病一样,虚弱地说:“此事,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们……看着办吧。”   “是。”   杨慎从东宫出来,见姚巳阡的管家早早等在了东宫门口,他站定,看着管家诚惶诚恐地迎上来。   “你跟姚巳阡说,此事太子不过问。”说完这句,他便闭口不言了。   “是是是,小的一定带到。”管家点头哈腰,“车架已备好,我送大公子回府?”   杨慎摇头,“不必,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没带下人,一个人慢慢走到了知棠街,在与温挽初遇的地方站定。   那日,她便是身着白衣站在这喧闹集市中,人流往来如织,却不沾半点俗世烟火,就这么孑然独立着,猛然见到惊马也不慌张,反而足尖一点翩然飞身而起……   “杨公子。”   身侧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杨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   温挽又补了一句:“杨公子别来无恙啊。”   杨慎眼神躲闪了一下,退后一步,微微躬身行礼道:“温姑娘。”   温挽福了一福,还礼说:“此前与公子见了两面都是匆匆而过,没来得及细聊,今日公子可有空?”   “姑娘两次三番相救于我,杨慎还未报答,”杨慎垂着眼眸说,“不若今日我做东,请姑娘不要推辞。”   温挽浅笑,“我原本也没打算推辞,那就明月楼吧,那里的清蒸鱼不错。”   “姑娘请。”杨慎摆手。   温挽笑笑,先迈开了步子。   杨慎要跟,被上前的摇风不小心撞开。   “你!”杨慎将要发作。   温挽回头,护着摇风说:“阿摇先回容王府等我,我待会就回去。”说完她又向杨慎解释道:“他是我弟弟摇风,杨公子海涵。”   温挽今日去软玉楼找摇风,打算带着他一起去甘州,摇风身手了得,带着他是个助力。   “无事。”杨慎温声说。   “未时,若没回家,我来接你。”摇风说。   “好。”温挽回他。   两人来到明月楼,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定。   小二机灵的靠过来,问:“两位想吃点什么?”   杨慎想也不想便答道:“把你们楼里最好的鱼每样清蒸一条。”   小二没见过这样点菜的,一时有些傻眼,讷讷回道:“咱楼里有五十多种鱼,就算专挑最好的起码也有十来种,客官确定要给您上十来条蒸鱼吗?”   “是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杨慎觉得莫名其妙。   温挽失笑出声,“一条清蒸鲈鱼,两碟青菜,外加半只烧鸡就好,杨公子觉得呢?”   杨慎点头,说:“姑娘拿主意便是。”   “那就这些吧。”温挽说。   小二连连点头,临下去之前还不忘瞅杨慎一眼。   杨慎看见了却没在意,拎起桌上的茶壶,又拿过温挽面前的茶杯,细细斟起茶来。杨家人容貌都偏艳丽,桃花眼红樱唇,若是寻常人长了这张脸该显得女气了,但他气质清贵冷硬,冲淡那股艳色,反而使他整个人拔群起来。   两人在楼里坐成了一道风景,来来往往的人总是忍不住偷看他们。   “我以为姑娘会后悔救我。”杨慎用欣长的手指把茶从桌上推过去给她。   其实他俩有什么好聊的呢?聊温父被逼辞官还是聊温挽被迫入狱杀人,或者聊他们为什么要去盛泽?杨慎甚至都能猜到,温挽肯定清楚这背后有他的手笔。   温挽接过茶,将茶杯合在掌心里说:“人命大过天,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   杨慎眼含深意地看她一眼,轻声问:“若后来发现,救了这个人会害死更多人呢?”   “要是能提早知道的话,就不救了。”温挽说。   “那姑娘迟早会后悔的。”杨慎说这句话之前先端起了茶杯,将略微扭曲的神情藏在茶杯后面。   “大人会为了不让我后悔,而放弃做一些事吗?”都是聪明人,杨慎对自己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温挽一看他眼神就知道,今日主动与他说话,只是她想亲自了解一下杨家人做事风格罢了。   杨慎闻言愣了一下,将刚刚放下的茶杯又端起来喝了一口,说:“姑娘只做不二臣,那我是不愿意的。”   言下之意,如果温挽愿意转投他怀里,那么一切好说。   温挽笑笑,“那可惜了。” 第31章 南行   天境山高耸入云,山中地形复杂,茂林沟壑深谷溪流不一而足,傲血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落脚的山洞。   山洞入口狭窄,内里却很大,足够容纳百十号人,往里走还有一个活水潭,确实是一处不错的落脚地。   顾是非是在落脚山洞后的第三天清晨才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个小孩一样被李沧声笼在怀里,他挣了一下,背疼的厉害,不敢再乱动。   李沧声背靠着山壁,察觉到怀中人动了一下,睁眼看去,发现对方也睁着眼睛在看自己,他勉强笑了笑,问:“顾大人还记得我吗?我叫李沧声,是容王的人。”   顾是非记得自己让他带着魏老先走来着,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难道魏老有恙?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坐起来,开口才发现嗓子干的厉害,说不出话来。   李沧声捞过篝火旁温着的水送到他嘴边,说:“大人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再说。”   顾是非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勉强能出声,便赶紧问道:“魏老呢?”   “他被傲血的人秘密送回上京了,你跟容王关系好,应该认得他的侍卫长吧。”   顾是非点头,他背疼的厉害,坐不住,听说魏老没事后,便往旁边挪了挪,把身子倚在山壁上。   “容王来了?”他哑着嗓子问李沧声,傲血来盛泽的话,容王按道理应该也来了。   李沧声摇头,“傲血他们先来的,不过听说容王已经在路上了。”   “嗯。”顾是非四下望了一眼,“我们这是在哪?”   李沧声起身,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柴,回他说:“在天境山南麓的一个山洞里。”   听见天境山三个字,顾是非的胃一阵抽疼,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李沧声知道他在想什么,故而说道:“傲血他们带人去调查盛泽的情况,你好好养伤,等王爷来盛泽,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顾是非记得当初温挽要为盛泽翻案,她在诸多条路中选了最激进的一条,当时自己还对她说:“何必来受这种苦。”   在说这话之前,他顾是非难道不清楚盛泽死伤无数的事吗?他知道的,只是供词里轻飘飘的“死伤过万”这四个字,远远唤不起他对生命的敬畏。   如今,他从尸坑里爬出来,此生再不敢轻视人命。   ***********   盛泽在甘州省府的西南边,从上京往南边走,取道狭关、宁州,快马加鞭两天两夜也就到了。   元晦一开始打算骑马去,不带随从,他自己走的话或许不到两天就能到。   如今为了温挽,他少不得准备两辆马车,一辆帮她装行礼,一辆坐人。他见过那些世家小姐出门,哪个不是三四辆马车加一堆侍女,他这还是精简了的。   约好出发的那天清晨,温挽背了一小小的包袱牵着马从府里出来,看见门口的马车侍女,眉头微皱了一下,对元晦说:“王爷未免也太娇气了些。”   元晦:“……”   他顿了顿,“那便不带了,咱们骑马过去。不过,这位小公子是……”   元晦见过这个人,在烟花巷软玉楼,当时此人就站在温挽身后。   温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介绍说:“他叫摇风,与我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信得住。”   “情谊深厚啊,”元晦暗暗咀嚼了两遍这四个字,心中不快,面上却还是故作平静,问好道,“摇公子。”   摇风点点头,“王爷。”   “咱们走吧,王爷。”   温挽率先打马走了,摇风要跟,被元晦抢先一步。   此时已临近初夏,草长莺飞,三人纵马飞驰,除了换马整顿几乎不停下来,不到两日便来到了盛泽县城。   傲血早早就带人等在城外,三十来个七尺大汉站成数排,不说不动便已气势惊人。   元晦打马走到近前,温挽和摇风错后一个马身。   “王爷!”众人屈膝半跪,齐声道,声音高亢浑厚。   元晦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随后他下马,将缰绳交给傲血,转身走去温挽旁边,将她扶到马下。   傲血眼神滑了一下,心中纳闷,“王爷不是还未娶温姑娘过门,难道这两人私奔了?”   温挽与傲血视线对上,她大方朝傲血点了点头,权当向老熟人问好。   安顿好温挽,元晦才转身对众人说道:“盛泽之事我已知晓,大梁再不济也不该任由这些蛆虫为祸百姓。”他声音冷厉坚定,“我来,是给死去的人撑腰。不论王公贵族,草菅人命者定斩于刀下。”   众人肃声高呼。   傲血见王爷训完话,上前一步交代道:“盛泽县令如今是一个叫胡文彰的人在做,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屠城还有从隔壁望梅县借人做障眼法,都是他搞出来的。”   “县城可有兵马驻扎?”元晦问。   “有的,”傲血早先派人去探过,“杨乾元私下养了几十号杀手,个个身手了得,顾大人受伤就是他们搞的,如今人都在县衙住着。”   “啧,麻烦。”   傲血点头,“谁说不是呢,郁大人的带来的锦衣卫在这帮人手里吃了大亏,如今还被软禁在县城客栈里出不来。话说,咱要不要去救他?”   温挽一直听他们交谈,两人也没有避着她意思,“不必,郁家有点底子,杨乾元不敢动他,否则不会围而不动。”   傲血看王爷一眼,见他没有特别的表示,便应道:“王妃说的是。”   这回元晦动了,傲血见他悄悄朝温挽身后瞥了一眼,那里站着个生面孔,年纪不大,有些内向似乎。   温挽倒是不在意这个称呼,毕竟在上京的时候,傲血就总一口一个王妃,叫的挺欢,她还挺爱听的。   “顾是非在哪?我先去看看他的情况。”元晦说。   “在天境山,我也是打算先带你们过去落脚,之后咱们再商量后边的事。”   “嗯,前边带路。”   众人跟着傲血往天境山方向走,一路上傲血细细交代着这几日的调查所得。   沅江决堤是因为堤坝偷工减料,将糯米灰浆中的糯米私换成发黄发臭的粳米,导致春汛来临时,堤坝一击即溃,大水临城。   盛泽遭水淹后,县城几近全灭,县令方胜去甘州向知州杨乾元求助,杨乾元为瞒住堤坝贪污一事,最先做的不是救人而是封锁消息。   待消息封锁不住后,他又找来胡文彰主事,胡文彰做事狠绝,直接派人将活下来的几千个灾民坑杀,又临时修葺县城填补堤坝,假装无事发生。   顾大人他们下来后,魏老一眼就看出堤坝造假,找到了水患发生的证据,遭胡文彰追杀。也是在这个时候,傲血他们来到了盛泽。   “你怎么想?”元晦认真听完后,转头问身后的温挽。   山路难行,温挽拎着裙角,仰头问他:“王爷想杀还是想留?”   “想杀怎讲?想留又如何?”   温挽站定,解释说:“杀的话便直接把甘州的杨家一系清理干净,换人来主持甘州大小政务;想留便收集好证据送回去,让刑部或大理寺审理此案。”   “我两个都想。”元晦说,“甘州我不想留,推到上头去,这些渣滓大概没人敢动;但我又需要借这些证据动一动工部。”   “那便这样办吧。”   “你就不怕我们失手,被人反杀?”   “能死在一块也挺好的。”   说话的时候两人一高一矮站在山中小道上,身后是肃整的小支玉凉铁骑,阳光透过叶隙明明暗暗撒落在两人肩头。元晦脸上仍旧戴着那半只黄金面具,一袭黑衣,低头俯视着温挽。   元晦这趟出来,说白了就是做朝廷的刀。   盛泽水患这事的祸源在工部,背后是杨家,满朝文武只要不傻肯定都清楚。   但谁敢跟杨家对上?连皇上自己都不敢,毕竟他连锦衣卫都出动了,照样不管用。   盛泽不可能不管,甘州不可能不治,谁来管谁来治?   太子不行,杨家是他的靠山,他不可能亲手推翻自己的靠山。剩下的只有一个无权无势的大皇子,你不是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么,那你去把甘州悄悄给我料理干净,这就是皇上找上元晦的原因。   据说,这个主意是左相江休复想出来的。   温挽替他不忿,但也清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让让。”   摇风等的不耐烦,推开深情对望的两人,朝前头走去。 第32章 安抚   山洞迎来新客,惊醒了睡梦中的顾是非。   他睁开眼睛,勉力笑笑,虚弱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元晦将他扶起来,端过水杯亲自喂了他两口水,“好点没?”   顾是非点头。   “我刚到,”元晦撑着他的肩膀,“快点好起来,盛泽百姓还等着咱俩去给他们伸冤。”   话音未落,顾是非眼角泛红。   他低头沉默片刻后,倾身伏在元晦肩头哽咽出声,“他们怎么敢!怎么敢?那么多条人命呐。”   元晦揽着他,想拍拍他的背安抚一下,却发现他背上没有一块好肉,全都肿胀发红,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腐烂发臭。   “童笙!你怎么治的伤!”   这是他队伍里的大夫。   一直给顾是非治伤的娃娃脸连滚带爬从队伍里窜出来,跪在元晦跟前,颤声说:“大人伤的太重,我我……治不好。”   元晦瞬间变了脸色,咬着牙问他:“你的意思是他活不了?”   童笙望他一眼,吓得不敢回话。   他也不是什么杏林世家出生,未参兵入伍前只在医馆当过半年学徒,以前仗着当兵的体格好,随便治治就能痊愈,哪里碰过顾是非这种金贵公子。   “你放屁!”   元晦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揽着顾是非手确越收越紧。   顾是非艰难地抬手拍拍他的背,歪过脑袋气息微弱地说:“算了,这样也挺好。”   元晦气极,“你不准说话!”   “让我试试吧。”   站在元晦身后的温挽突然出声。   元晦突然想起来,温挽帮自己配过药,大抵她是会医术的。   他二话不说连忙将顾是非固定在怀里,示意温挽过来探查。   “可是大人的伤口已经烂了,这在战场上是救不活的。”童笙怯懦道。   温挽蹲下,轻轻掀开遮挡伤口的衣物,回他说:“挖掉腐肉即可,顺便你跟着我学一学。”   傲血不知道温家小姐懂医术,只当王爷是病急乱投医,便帮腔道:“让王妃试试吧,情况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李沧声不同意,“事关生死,哪能儿戏。”   倒是顾是非轻笑一声,说: “你试吧,治死算我的。”   元晦白了他一眼,“别乱说话,她老师是药王石崇白,你小命能保住。”   “嘶!”   人群里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药王石崇白的名号谁人不知,据说天底下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病。   傲血和李沧声当即收声,不再说话。   “治个伤叽叽歪歪。”   摇风抱臂站立在一旁,吐槽道。   温挽有时恨不得摇风是个哑巴,但又舍不得亲自下手把人毒哑。她从腰间抽出一柄薄刃小刀,丢给摇风,说:“干活去,老样子。”   摇风会意,捏着小刀架在火上,慢慢把刀刃烧红。   “把刀刃烧红再处理伤口,能让伤口不易发炎,用烈酒冲洗刀刃效果也是一样的。”温挽给童笙解释说。   话毕,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银针,扎在顾是非的身上,“想要给伤患止疼,可以用银针刺极泉穴。”   顾是非原本疼得脸色惨白,温挽一针下去,背上火烧火燎的痛感居然减轻很多,不由赞叹道:“温姑娘好医术。”   “顾大人廖赞。”   说话间,摇风把处理好的刀交给温挽,递刀的时候眼神无意间碰上那位容王,被他眼里的冷意惊了一下。   这个男人跟挽挽为何如此默契?他心想。   摇风:“?”   他什么时候得过罪这位王爷?   温挽捏着刀,沿着鼓胀的伤口轻轻切下去……   傲血眼角抽了一下,觉得自己背很疼。   腐肉全部剔除后,顾是非背上留下了很深一道,元晦看了眼伤口,不无顾虑地问道:“这么大的伤口,能愈合?”   温挽点头,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卷东西,说:“这是羊肠线,用它把伤口缝上,可以加速愈合。”   “娘欸,还能这样?”   傲血惊得连乡下土话都冒出来了,李沧声更是,满脸的敬佩挡都挡不住。   “童公子,玉如意认识吗?”温挽一面缝合伤口,一面问。   童笙九十度鞠躬,恭敬答道:“认识的,只是咱们出门也没带玉啊。”   温挽顿了一下,解释说:“玉如意是味草药,戟形叶,淡紫花,全株捣烂外敷可拔毒消肿。你去沟边河畔找找,我待会用。”   童笙顿时涨红了脸。   “我艹,感情你小子就是个庸医。”有人起哄。   “亏得我们命大。”   “就是。”   童笙有些手足无措。   “术业有专攻罢了,”温挽替他说话,“治刀箭伤我未必有童公子在行。”   听她这么说,童笙脸更红了,“王妃喊我童笙就好,我去找药。”   说完话,人就窜出了山洞。   自从温挽上手开始,元晦的眼睛就没从她脸上挪开过,他一直知道温挽出众,但却从不知她竟如此耀眼。这样的女子,真的很难不让人心动。   傲血看见自家王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温挽看,悄悄撞了下李沧声的胳膊,两人交换眼色,看的津津有味。   ***********   胡文彰已经收到了容王到达盛泽的消息。   按说盛泽水患的一切证据均已被他们销毁,在外人看来,盛泽无事发生,更别提沅江堤坝贪污一事,但他还是没由来的心慌。   传言容王元晦在玉凉军受伏时,一人一骑撑了两天两夜,死在他畏生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你慌什么?” 杨恹说,“咱们打扫的这样干净,天王老子下来也只能空着两只手回去。”   胡文彰不知道他莫名的自信从何而来,泼冷水道:“你还真以为咱们这些手段能瞒天过海?幼稚!我敢说元晦如今必然已经知道了盛泽种种,他只是在纠结要不要往上报或者往上报到什么程度而已。”   “啊?”   “盛泽水患牵扯甚大,他元晦一个人推不翻甘州,也动不了杨家。咱俩要做的,只不过是将把柄扫干净,好让上边容易圆话罢了。”   杨恹听得一愣一愣的,几乎要捏不住手里的鸡腿。   胡文彰呷了一口茶,得意道:“当初让你去清理灾民你还不愿意,现在知道了吧。”   杨恹撇嘴,“你当我是杨老鬼吗?天生爱杀人。”   “话说客栈那些人是杨老鬼在看?”   “对,昨天那个郁大人想冲出去,被杨老鬼宰掉几个,现在老实多了。”   “没伤到郁长冬吧?”   “没。”   ****************   入夜,敷了药的顾是非终于不发热了。   众人简单吃过晚饭后,围坐在篝火旁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元晦直言不讳:“胡文彰和杨乾元我不打算留,不过盛泽一事还缺详实的证据,证据不到手,又不好动他们。”   “把人抓来刑讯逼供。”傲血说,这个他擅长。   元晦摇头,“耗时太久,恐生变故。”   “我父亲曾与杨乾元打过交道,说这个人谨小慎微且多疑,修筑堤坝的往来账本杨乾元必定会私藏一份,可以去他府里找找。”温挽建议说。   她话音刚落,傲血立马接话道:“找东西我擅长。”   “找到之后带着账本直接回上京,不必回盛泽。”元晦说。   “那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的话,杨乾元就给你玩,搞一份口供出来。”   “得令。”   “至于胡文彰这边,我打算……”   元晦细细向众人交代了明日的计划。   “对了,爷,”傲血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元晦接过来在手里颠了颠,“五铢钱?”   “不到五铢,撑死也就三株。”   “哪来的?”   “盛泽县城。”   温挽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京郊上林苑,那夜她似乎跟一个人交过手,她深深看了元晦一眼。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傲血低声说。   元晦捏着钱摩挲两下,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们不用等太久了。”   夜色已深,众人和衣而卧,山洞里条件有限,一堆男人里边只有温挽一个女的,着实有些不方便。   元晦将自己的外裳解下来铺在靠近火堆的地方,让温挽和衣躺在上面,自己则侧身睡在稍远的外侧,既挡风,也隔绝视线。   “硬么?”元晦低声问她。   温挽原本盯着山洞顶上一块乌漆黑漆的小石头发呆,闻言,想也不想便答道:“硬。”   “哈哈。”   两人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憋笑声,温挽这才发觉刚才的话多有歧义,臊得满脸通红。   元晦轻咳了一下,身后的动静戛然而止。   “傲血,披风拿来。”他头也不回朝身后喊道。   傲血撇撇嘴,从身下抽出披风,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不用,”温挽轻声说,“我有你的足够了。”   元晦不听,接过披风,将温挽从地上拉起来,又掀起自己外裳,将傲血的披风垫在底上,合上袍子,这才让温挽重新躺下。   “睡吧。”元晦说。   温挽枕着他的衣服,柔声说:“好。”   元晦的外裳有甘松的香味,辛中带甜,清凉舒爽。温挽早就注意过他喜欢这种熏香,只是之前从未在意,今夜枕着香味入睡,这才想起不知不觉中甘松的味道早已被植入心底。   夜半,下玄月高挂,淡如洒银的月光铺陈进山洞里,趁得周围空气凉薄了几分。   篝火熄尽,温挽被冻醒,她睁眼望向睡在一旁的元晦,见他睡的并不安稳,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被冷汗浸透了。   元晦平日里话不多,能说出口的,必定字字珠玑。这等深思熟虑后给出的答案,叫人猜不出真假,也踩不准喜怒。   温挽起身,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将指尖抚上他的眉心。   半晌,俯身凑到他耳畔,轻声道:“元郎,念我。”   温挽的呢喃低语潜入元晦梦境,在尸横遍野的无定河畔如挽歌一般安抚着逝去的灵魂。元晦早已习惯与那份煎熬相伴,甚至开始沉溺于痛苦以期借此保持清醒。可近来他曾在煎熬中寻到一丝甘甜,一如今夜,这使他沉睡不愿醒来。   怀中之人渐渐安稳,温挽粲然一笑,好似打赢了一场仗,随后她奖赏一般俯身在元晦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再抬头时,见不知何时被惊醒的众人一个二个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满脸震惊。她倒也没在意,只伸出莹白食指抵到唇边,朝他们低低“嘘”了一声。   众人心领神会,先后转身朝去另一边,当自己从未醒来过。 第33章 较量   第二日一早,露水未干,元晦便已踩着晨雾出去了。   他先去了昨日傲血说的万人坑,在那里恭恭敬敬俯首大拜。   自持身份,他只拜过天地君亲师。但今日这一拜,是他欠这些百姓的,剩下两拜,他打算手刃罪人之后再来补上。   这里是一片密林深处,周围的树少说也长了百来年,棵棵笔直繁茂。为了挖这个大坑,那些人推倒了好几棵老树,树根虬结狰狞。   元晦孤身一人站在其中,高大的身形被衬得异常单薄。   温挽远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元晦的痛苦。   一年前,玉凉军全军覆没,苑、溯、望三州沦陷,太子下落不明,大梁中兴的指望落空,从此被乌伽蛮子踩着脊梁挑衅。   文武百官包括天下百姓,把战败的恐惧和失望全部加诸在那个生死未卜的太子身上,除了咒骂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半年后,他手提畏生悄然出现在上京光华门外,黑衣裹身黑纱覆面,一双眼睛无波无浪。昔日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丢在玉凉,再也找不回来了。   没出事以前,温挽总听老师夸当今太子文能治国武能御敌,是大梁之幸。出事后,老师一夜未眠,哀叹了足足半月有余。   下山时,老师甚至嘱咐,遇到的话能帮就帮。   所以,她才一再想要靠近他,可谁成想,才了解到些许皮毛自己就陷进去了,真是太亏了。   她走上前去。   “你说,午夜梦回他们真的能睡安稳吗?”元晦头也不回说了这么一句,他知道来人是谁,那股苦香他太熟了。   温挽盯着素白纱裙裙角沾染的黄色泥土,说:“高坐明堂不见风雪,哪里会有心虚愧疚一说。”   “呵,”元晦冷笑,“那我倒要把他们摁下来亲自看看。”   “可以。”温挽从他腰间抽出畏生,提起裙角反手一刀,将脏了那块裁掉,说,“我帮你。”   元晦没说感谢的话,只低头看看被她裁的不规整的裙角,然后接过刀,单膝跪地,帮她把裙角裁齐。   “走吧,该下山了。”   元晦仰头,望着她说。   ********   胡文彰今早醒来左眼狂跳,吃过早饭也不见好转,尤其在听到下人来报说容王已经入城,慌得他打翻了眼前的粥。   “哟,吓的脸都白了。”杨恹嘲笑他,“至于么,他元晦是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你懂什么!”胡文彰咬着牙低声道。   “哼!这是甘州可不是他元晦的上京,在上京随他怎么闹都成,但在我的地盘,是龙他也得盘着!”杨恹用筷子戳着碗底说,说完把筷子一扔,靠在椅背上嗤笑道,“我忘了,这人在上京也说不上什么话,失势王爷还比不上六品京官哈哈。”   “我怎么不知道六品京官比我这个王爷还厉害。”堂外突然传来这么一道低哑暗沉的声音。   胡文彰与杨恹对视一眼,赶紧起身迎出去。胡文彰躬身下跪,杨恹敷衍地弯了弯膝盖,元晦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抬腿迈进了厅内。   盛泽县衙有些破旧,屋子也少,后院会客厅即会客也当饭厅。   元晦径直走去上座坐着,漫不经心打量那两个跟进来的人。   胡文彰年长,五十开外得有了,一身文人的书卷气,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他只是个师爷,殊不知人家杀起人来那叫一个狠。   杨恹年纪倒是不大,光看脸可能都不到二十郎当岁,扎了一冲天的高马尾,张扬得很。他五官明艳,借着杨家血脉长了一副好皮相,可惜一脸凶相。   “王爷怎么自己溜达着就来了,您好歹派人来知会一声,好让下官去接您。”胡文彰恭敬站在元晦下方,陪着笑说道。   元晦朝他倾了倾身子,低声说:“我这趟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玩来了,哪敢大张旗鼓,你可别害我。”   胡文彰见这位容王貌似是个好说话的,腰杆不由又硬了几分,“不敢不敢,王爷言重了,那……下官带您去转转?”   元晦摆手,神秘兮兮地说:“逛街有什么意思,我一路走来,见盛泽水土养人,小娘子个个娇艳的很……”   他话留三分,胡文彰会意,连忙说:“既然王爷有雅兴,那下官定当竭尽全力让您满意。城中红袖坊确实有几个姿色不凡的,稍后我便叫人给王爷送来。”   元晦勾唇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站在角落里的杨恹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容王看样子就是个草包。   元晦把身子往后倚,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地吐槽道:“我之前听人说盛泽水患严重,灾民无处逃生,简直一派胡言!明明好的很嘛。”   胡文彰脸色微变,挑着措辞小心问道:“不知是谁在那造谣?县城之前确实遭了水患,不过情况不严重,王爷也瞧见了,城中现在一派和乐,哪有半点遭了大灾的样子。”   “我瞧着也是,”元晦撇撇嘴,“那人居然该跟我讲有当官屠城,把盛泽百姓全杀了。呵,□□的给本王讲鬼故事听。”   胡文彰藏在袖中的手一下子就捏紧了,他暗暗看了杨恹一眼,见他满脸听故事的表情,顿感无力。   “还有这种人?”胡文彰踱步去了桌边,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元晦原以为他是斟给自己的,手都伸出去,却见他自顾喂进了自己嘴里。   “哼!”元晦甩袖。   胡文彰回过神来,连忙换了个杯子给元晦斟了一杯,恭敬递上。   “不知王爷在哪遇见的这个人?这等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之人,须得赶紧制住才行。”胡文彰说。   元晦呷了一口茶,毫不在意地说:“一个疯子罢了,随他去吧。”   “不不!”胡文彰急切出声,见元晦看过来,他又放缓话音说道:“盛泽祸事初定,百姓刚安下心来,实在容不得有人霍乱民心呐。”   “王爷都说了是个疯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大人若着实在意,我去将他捉回来就是了。”杨恹说。   胡文彰以为他终于开窍了,懂的顺着自己说,没成想他话锋一转,竟然说道:“当场诛杀也成,反正不差……”   “杨大人!”胡文彰低吼道,“大人今日似乎还未练武,不如你先去活动活动?”   “胡大人怎么能把小杨大人当儿子训?”元晦闲闲开口。   杨恹本就不耐,如今被旁人这么一拱火,气性一下就上来了,袖子一甩转身就走,去到门口还狠狠踹了一脚门,轰隆一声惊得胡文彰险些跳起来。   “小杨大人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胡文彰见元晦一脸阴沉,似是要发作,赶紧赔笑道:“小孩心性,王爷请见谅。”   “哼!我看他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元晦咬牙说道。   这容王果然如传言所说那样喜怒无常,胡文彰想。   “王爷消消气,消消气。”胡文彰点头哈腰,“下官这就叫人去红袖坊。”   元晦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把人踹得摔了个大跟头,“你当老子是色中饿鬼?”他从椅背上弹起来,手杵着膝盖,大马金刀地坐那,说:“那小子不是喜欢杀人么?半柱香时间,让他去把那个疯子的脑袋给本王带回来。”   此话正中胡文彰下怀,他压着心中狂喜,故作为难说道:“这……无故取人性命,不好吧,再说咱们也不知道那个疯子现在在哪?”   “老子今天就是想见血,你敢拦我,是想替代那个疯子?”他倾身咬牙切齿说道。   胡文彰噗通一声跪下,“不不,下官不敢,王爷饶命。”   “傲血!”元晦朝门外喊道。   傲血应声快步走进来,“王爷。”   “路上遇见的那个疯子现在在哪?”   “估摸着该在城西破庙里。”傲血回。   “听见了吗?”元晦朝胡文彰吼道,“还不快滚!”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胡文彰哆嗦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他虽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手上沾的血也不少,但容王是真的不一样,他翻脸的时候真的像嗜血的恶鬼,仿佛抬手就会要你性命。   胡文彰跑走后,傲血过去合上了门,低声对容王说:“破庙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杨恹敢去,就一定会坐实他屠杀盛泽灾民的罪名。”   另一边,胡文彰匆忙出去,草草交代管家准备房间,之后便直接去演武场找杨恹,他知道这人每次心情不好,都会拉着别人打架。   果然,他过去的时候杨恹正跟手下一高手打的难舍难分。   “杨大人,别打了,我有要紧事与你说!”胡文彰站在场外,伸长脖子喊,他刚走的有些急切,这会儿喊起来有些接不上气。   杨恹不为所动。   胡文彰又急又气,可又不敢贸然上前去拉人,只得提高音量又补一句: “杨大人,事关重大,请大人拨冗听我说上两句。”   上了年纪还得求着一毛头小子办事,胡文彰心中不舒爽很久了,如今见他故意晾着自己,更是火大。   “杨恹!老夫警告你,如果还想保住脖子上那颗脑袋,最好给我滚过来。”   杨恹从小到大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可自从攀上杨乾元这棵大树,他腰杆就直了不少,最听不得别人对他吆五喝六的。所以,胡文彰那边话音刚落,他便提着剑冲了过去,直直架在人家脖子上。   胡文彰不避不让。   杨恹薄刃抵着他的脖颈,凑近说:“大人想说什么就说罢,说完我好接着打。”   胡文彰眼皮都没跳一下,冷冷说道:“容王口中的疯子很有可能是漏网之鱼,我要你去找到这个人,杀了灭口。”   他没有说是容王让他去杀的,怕再惹到他。   “他说有这么个人你就信啊,万一他是诓你的呢?”杨恹随口一说。   胡文彰瞥了眼脖颈上的剑,用手指推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赌不起,杨大人。”   杨恹顺势把剑收了,嘴硬道: “你说去就去啊?”   “杨大人。”   胡文彰拱手道。   “行了,知道了。” 第34章 落网   杨恹艺高人胆大,单枪匹马就朝城西走去。   城西破庙不多,就一座孤零零的山神庙立在进山的路口。这些年人人都去拜财神庙了,谁还会拜没什么用的山神,所以这边房子塌了一半也没人管。   杨恹怕这房子倒下来压到自己,故而不敢进去,只踩在破烂的门槛上朝里看,隐隐约约看见神像下面坐着一个人……   胡文彰把杨恹送走后,越想越不对劲,容王刚到盛泽,就冒出一个漏网的灾民。要知道当初为了确保无人生还,他们可是来来回回查了好几遍,绝无遗漏。   不好!   胡文彰猛地一惊,心狂跳。   他被容王唬住了,还以为他是真纨绔,没想到这是一招引蛇出洞。   不对,人是容王叫去杀的,即便杨恹真的得手,应该也扯不到屠城一事上。   不,不,还是谨慎一点。   胡文彰纠结万分,最后还是决定找人去看看。   “来人。”胡文彰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心里越发慌了,疾走两步跑去前院候差房找人,找了一圈没找着,他愣了一下,撒腿就往府衙外边跑。   虽说年纪一大把了,但胡文彰跑起来居然还挺灵活,眼看着跨过大门就能出去,偏偏还差最后一步的时候大门哐当一声在他眼前合上了。   “胡大人想去哪里呀?”   元晦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胡文彰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去,颤巍巍解释说:“下官本想差下人去趟红袖坊,帮王爷请几个小娘子来,不想下人偷懒,只好下官亲自去了。”   “噢,”元晦双手抱胸,倚在廊柱上说,“本王现在又不想跟小娘子厮混了,不如大人陪我手谈两盘?”   胡文彰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下官遵命。”   “请。”   另一边,顾是非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杨恹,眼睛漆黑如墨,透着股阴森冷气。他身上仍旧穿着出事前那身月白色平分纹棉布长袍,只不过现在长袍又皱又脏,跟块抹布差不多。   杨恹低头看了眼顾是非落在地上的影子,轻叹一口气道:“真是命大,活着不好吗?非得往我跟前凑。”   顾是非缓缓起身朝杨恹走过来,他身上伤还没长好,走路略有些艰难。   “他们也让我不要来,可是不亲眼看见你的下场,我寝食难安,”他哑着嗓子问杨恹,“杀人是什么感觉?”   杨恹不答。   顾是非扯扯嘴角,又问道:“午夜梦回,那些无辜百姓可曾入梦?”   杨恹气恼,“即便真的入梦又如何?我是天生的恶人,难不成你还指望我良心发现。”   “盛泽全县一万三千四百七八人,全部葬身在天境山那小小的方坑里,受虫蚁啃食、柴狗撕咬……他们本可以安坐家中,享一碗温粥小菜,看儿女绕膝。”   顾是非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平淡到杨恹以为他只是在讲故事。   他声音单薄,杨恹得低头凑近了才能听见,听着听着,他突然看见一颗珍珠大小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顾是非带伤的手背上,那颗泪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看呆了。   “可是他们死了,”顾是非用红到几乎滴血的眼睛盯着杨恹,“是你杀死了他们!”   杨恹被他眼里恨意吓得后退一步,待回过神来,他一把揪住顾是非的领口,厉声说道:“你以为你在这里干巴巴说两句话我就会良心发现?不会的,这世间的规则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若他们比我厉害,大可以将我反杀掉,可惜他们没有这种机会。”   说完,他将人拽到近前,贴着他耳朵低声说道,“你也没有。”   话音未落,扑哧一声,顾是非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腹侧,笑着对他说:“你瞧,你说的话倒也不能算数。”   杨恹发现,他不讨厌眼前这个男人嗜血的眼神。   他伸手按住顾是非的匕首,压着他的手又往里送了几分,说:“你得再用力些才行。”   顾是非十分听话,还想再用力,却被杨恹握住手,再也前进不了半分,反而被他带着一点点拔了出来。   匕首一退,杨恹腰腹霎时血流如注,他伸手摸了一把,将满手鲜血伸到顾是非眼前说:“这点血,大概是不够偿债的,你不如再想想其它办法。”   “这一刀,还你伤我那一下,咱们两清。至于盛泽百姓的债,自然有人替他们讨。”   “行吧,两清就好,其实我还挺喜欢你这个人的。”杨恹叹道。   “多谢。”   顾是非踉跄退后一步,提高声音道:“温小姐,可以出来了。”   话毕,温挽带着摇风和李沧声从破厢房转出来。   “阿摇,把人拿下。”   “嗯。”   杨恹嗤笑一声,“就凭你?”   他用腰带缠紧流血的伤口,主动出招,直取摇风头顶百会穴。摇风矮身躲过,意识到此人身手不凡后,他认真起来。   杨恹招式大开大合,每一招都是杀招,摆明是为杀人练的武功,即便带了伤也没落下风。   温挽等不及,她只想速战速决,于是将顾是非交给李沧声照顾后,自己也加入了战局。   她手里捏着从顾是非那借来的匕首,专挑刁钻的角度下手,渐渐的,杨恹在两人夹击下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很快,摇风一个小擒拿手将人制住,温挽匕首挑上他的背,说:“顾大人跟你两清了,我却没有。我这人护短,他差点死在你手里是事实,所以杨公子少不得再流点血。”   这话说完,温挽的匕首扎进了他的背。   杨恹猛吐一口血,一句话不说,硬生生抗下了。   “带走吧。”   温挽拔出匕首说。   *************   胡文彰心不静,已经连输好几盘了。   元晦倒是沉得住气,那怕对面棋力烂的惊人,他也能面不改地放水拖着对方一步一步走,最后再慢慢吃掉它。   “胡大人不该走这步棋的。”元晦指指天元位,对胡文彰说。   胡文彰哪里听不出来他话中有话,回道:“棋力悬殊,这步棋不得不走。”   “我看倒未必,明明右上角一片可以做活,大人却死盯着这里,分明是野心太大,玩脱了。”元晦贴着他下了一目。   胡文彰被他说中了心事,当初杨乾元找上他时,他也清楚这就是个烂摊子。可他失权良久,好不容易才攀上杨家这棵大树,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所以他才满口应下,本以为赌一把赢个前程,哪成想碰上容王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真是倒霉透了。   “王爷不也一样么,下官这片棋占尽了优势位,您非得横插一脚,难道您认为凭您一人之力,可以翻天?”   杨家势大,连皇上都不敢跟杨家正面对上,何况面前这个失势的王爷。   话毕,胡文彰贴着元晦的棋子又落一目,势要做成一个扭十字,当一个搅局者。   元晦却退了一步,说:“你猜满朝文武百来十人,为何本王会在这里?太子要继位不假,可外戚如果权势过大,大梁就很有易姓的风险。胡大人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长,慎思呐。”   胡文彰垂眸,半晌他蓦然抬头,惊恐地看向元晦。   元晦笑了,这位胡大人果然机敏。   “嘘,”他轻轻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胡文彰顿时委顿在地,艰难说道:“王爷有何需求,请尽管吩咐。”   元晦捏起天元位那颗棋子,细细把玩片刻后说:“倒也不难,你给杨乾元去个口信,就说我得了一账本,正在对沅江堤坝修筑一事穷追不舍。”   胡文彰苦笑出声,“王爷真是策算无疑,怪不得当年连世老先生断言,有你在大梁中兴有望。”   “啪”一声,元晦将棋子丢在棋盘,“大人快去办事吧,本王耐心有限。”   “是是。” 第35章 盗取   温挽他们押着杨恹进了县城。   城中行人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熟面孔,跟鬼打墙一样来回转悠,见这一行百来十号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想看又不敢看,只时不时拿眼睛偷偷瞄他们。   温挽走在队伍前头,一身白衣清艳出尘,身后是十来个彪形大汉,怎么着都是不好惹的样子。   杨恹被蒙了脑袋架在队伍中间,由摇风亲自看押。顾是非身体还未复原,被李沧声背着走在队伍里。   这盛泽县城温挽是头一回进来,街面开阔整洁,乍一看确实没什么破绽,但稍微仔细些就会在偏僻墙角看见水淹的痕迹。   她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带着人径直朝县衙走去。   元晦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县衙正堂等着他们,见一袭白衣入眼,便站起来迎了上去。   “如何?”元晦问。   温挽将杨恹指给他看,说:“还算顺利。”   元晦点头,对李沧声说:“你送顾大人下去休息,顺便把人关去胡文彰隔壁,严加看管。”   “是,爷。”   打发走众人,元晦将温挽带进正堂,伸手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青豆糕,打开递给她说:“这是盛泽的特产,滋味不错,你尝尝。”   两人从一早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元晦怕她饿,刚才遣辰一出去专门给她买的。   女孩子嘛,不都爱吃这些甜丝丝的东西。   温挽看他一眼,接过来咬了一口,细细尝了尝说:“清香盈齿,多谢王爷。”   元晦笑笑,“喜欢就好。”   温挽向来对摇风很疼惜,吃过两块后觉得不错,便顺手塞给摇风,让他也尝尝。   摇风小孩子口味,喜欢这些东西。   元晦见状,贴心地倒了两杯茶递给两人,不动声色地对温挽说:“我看摇公子身手了得,不知可否请摇公子去甘州帮一帮傲血?那小子做事不够细致,我怕有闪失。”   “可傲血大哥去的话,你身边不就没人了?”温挽问。   “凌霜已经在来的路上,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温挽不疑有他,抬头问摇风:“阿摇可愿去。”   “可。”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摇公子了。这里恰好有一封信,劳烦你一并带上。若拿到账册不必回来,与傲血一同送去上京,他知道账册该交予谁。”元晦正儿八经交代。   摇风吃完最后一口点心,点头道:“好。”   ********   盛泽离甘州首府不远,快马加鞭三个时辰便能到。   天还没亮,傲血就已经跟着送菜的车队混进了知州府,趁着府中众人还未起床,把府衙上上下下全搜了一遍,一无所获。   辰时,知州杨乾元醒来。   这位知州杨大人有个癖好,那就是睁眼就得喝粥,这粥还不是普通的粥,是龙肝凤髓粥,说白了就是白马的肝和锦鸡的骨髓。   这两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得的。   首先大梁的马都是战马,私人是不允许圈养马的,更不许吃马,达官贵人也不例外。   为了满足杨乾元的口腹之欲,底下人在甘州郊外偷偷圈了块地,专门给他饲养白马,两三日就得杀一匹送进知州府。   但府中只会单取了肝来食用,剩下的肉会被直接丢泔水桶,下人是不能吃的,他们怎么能跟老爷吃一样的东西。至于锦鸡,非山野林间不可得。   因为知州府收锦鸡,所以城中百姓多了一个营生,那就是进山抓锦鸡。这两年锦鸡越来越少,往往翻好几座山也不见得能寻到一只。下人没办法,偷偷拿家养的老母鸡替代,反正老爷吃不出来。   傲血用钱买了个膳房小厮的活,专门给杨乾元熬粥。   这粥得提前一晚煨上,整整煨煮一夜,也就是说他得通宵达旦的守着炉火,这活儿熬人,府中下人没人愿意干,所以傲血才这么容易得手。   按说账册这么要紧的东西,以杨乾元这种谨小慎微的性子,肯定是要放在能看得见的地方才行。   傲血软磨硬泡,连带着抢了送粥的活过来,打算混进杨乾元房间看看。   “老爷,粥给您送来了。”   傲血敲门。   杨乾元拖过枕头垫在腰后,慢吞吞起身,“进来吧。”   傲血应声推门进去走到床边,入眼便是杨乾元的一把美髯。果然,杨家人没有丑的。   他将粥放下床边的四脚矮几上,便垂着脑袋站定不动了,眼睛却不住观察四周。   杨乾元拿过粥喝了一口,瞧他面生,便问道:“新来的?”   傲血恭敬回道:“回老爷的话,今日新进府。”   “体格不错,北方人?”   傲血长的高大且糙,为了扮小厮还专门往脸上敷了点粉,让自己看起来弱不禁风一些。   “是,以前做苦力的。”   “嗯,下去吧。”   “是。”   “等等,明日换个人送粥,你别来了。”   这位杨大人果然多疑,傲血心想。   临近傍晚,傲血借口帮忙洒扫,又趁杨乾元不在混进了他的卧室。   正在干活的时候,本该在书房审阅批文的杨大人却捏着一封信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傲血十分有眼力价地退了出去,出门时与前来送信的人擦肩过儿,手臂不小心撞了一下,再收回来时,他掌心多了一张纸条。   他打眼一瞧,居然是王妃带在身边的小公子。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退开。   很快,杨乾元从屋子里冲出来。   下人追上去,他冷着脸一脚踢翻跟的最近的那个,说:“不准跟着。”   说完,他径直朝后院走去。   傲血去膳房转了一圈,趁众人不注意,一个轻功飞身上房,三两下就追上了杨乾元。   只见知州大人打开后院偏门,转去隔壁一废弃多时的小院子,站在院中西南方一墙壁前敲敲打打,一番操作后,他仿佛吃了定心丸,出院子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傲血猜想,这便是他偷藏账本的地方。   王爷派人送“找到账本”的假消息,无非是为了逼杨乾元亲自确认账本是否还在,接着傲血再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真账本不就到手了。   想到这里,傲血不做犹豫,从墙上跳下翻进院中,正要伸手去查探墙壁,不料四下竟涌很多打手,团团将自己围住。   “艹,中计了,这个老狐狸。”   对方训练有素,每次只上两三个人跟傲血对打,力竭了就换下一批,看样子是想耗死他。   他看这阵势也不敢手下留情了,刀刀劈在要害处,倒是消耗了他们不少人。   不过毕竟对方人数众多,他苦苦支撑良久,渐渐的落了下风。   事到如今,傲血已经不抱活着回去的希望了,能带走一个是一个,哪怕以伤换伤也不在乎。   眼前的剑锋舞的更密了,他的手臂已经酸的抬不起来,就在他以为小命已经到头的时候,摇风从天而降,长剑未出鞘,就已逼退一众打手。   “你怎么才来。”   傲血差点给他跪下。   摇风没空搭理他,话也不说,伸手拽起他胳膊,踩着众人肩膀如柳叶拂风一般朝着城外掠去。   傲血好歹也是九尺大汉,被摇风拎一袋米一样轻松拎起来,这让他逃命之余又开了一次眼,直到落地都没缓过神来。   “能站稳?”   “啊?”   摇风见他中气十足,当即像扒膏药一样将人撕下来,丢在一旁。   傲血规整给人行礼,认真道谢说:“多谢摇公子救命之恩,不过账册还未找到,我恐怕还得回去一趟。”   账册对王爷来说有多重要傲血是清楚的,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手。   不过他现在回去,基本跟送死没什么差别,居然还要坚持回去,这倒叫摇风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说着话傲血就要往回走,摇风拉住他。   “小公子先回盛泽吧,不必管我。”   “我没想管你,”摇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捏在手里扬了扬问他:“你说的账册是不是这个东西?”   傲血:“!”   他赶紧接过账本,认真翻看了两遍,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就是这东西,公子是怎么找到的?”   “杨乾元从破院子出来以后才去看的真账本,我跟着走了一趟。”   “牛!”傲血说,“您稍等,我给王爷传个信,然后咱们就回上京去,哥哥带你去大本营转转。”   摇风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再说杨乾元那边,他机关算尽奈何棋差一招,账本还是叫人家抢了去,且人家直接放话,说想要账本去盛泽问容王要。   杨乾元想死的心都有了,毕竟上头早就交代过,关于沅江堤坝的一切东西都要销毁,尤其账册,是他自作聪明拓了一本私藏,这下账本被抢,诛他九族他也还不起。   他脸色颓败地呆坐在地,从傍晚一直坐到深夜。   府中下人见老爷不吃不喝不睡,一个个吓得跪在杨乾元卧室门外等候吩咐。   丑时三刻,杨乾元终于推门出来。   “管家,帮我给这几位大人送几封信,让他们一个时辰之内,带人出发去盛泽。”   “是是是。”   老管家连忙接过来,亲自带着人下去。   待老管家下去后,杨乾元看了眼知州府的青瓦白墙雕梁画栋,深吸一口气道:“备马,去盛泽。”   “是。” 第36章 挑明   元晦在收到账册入手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布置,他料想杨乾元会亲自来盛泽讨账本,而他并不打算让这位知州大人活着出盛泽。   毕竟敢屠一城百姓的官,留着是个大祸害。   “现在盛泽县城有多少胡文彰的人?”元晦问辰一。   辰一是他的斥候,之前被安置在城中监视胡文彰一举一动,郁长冬被软禁的事他也清楚。   “回王爷的话,不多,也就百来号人,之前追杀顾大人的时候露过一次面。胡文彰出事后这些人就都藏了起来,我这边还在找他们的踪迹。”   温挽思索片刻,问:“那帮人的身手跟杨恹比,如何?”   “略逊一筹,但也不差。”   “嗯。”   元晦见温挽有些忧心忡忡,便问道:“怎么?你担心咱们这边没有胜算?”   此时二人正围坐在府衙正厅的四方桌旁,辰一站在两人身后,桌上一拢昏黄的烛火驱散一小片黑暗,将简陋的正厅衬得有些温暖。   “杨乾元毕竟在甘州经营数年,咱们这边即便以一当十也不过几十个人,我实在有些担心。”   温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先不说那支藏在暗处的队伍,单就杨乾元手下的亲卫就不下百人,若州兵再被他捏在手里,那他们这趟算是十死无生了。   辰一笑笑,“王妃不必担心,您忘了郁长冬郁大人是兵部的人,有他在咱们就能名正言顺的调用州兵。”   大梁实行统兵权和调兵权分离,各州设有都督统领州兵,调兵虎符则由兵部统一管辖,没有兵部许可,都督无权私自调遣州兵。   当然玉凉铁骑除外,它可以说是由容王一手打造起来的军队,专为抵御北方外族势力入侵,因战事紧急,兵部一直没来得及染指,再后来玉凉铁骑被灭,自然也就再没例外了。   “况且王爷一入城就已让小的去联系郁大人,请他帮忙协调调兵一事,他已经带着自己的人去了,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辰一满脸自豪,“我们王爷做事向来万无一失。”   温挽失笑,“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王妃心系我们王爷,自然……”   “行了,”元晦怕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你能说。”   他手底下的这帮人呐,嘴巴一个比一个碎,也不知道谁惯的。   辰一撇撇嘴,下去了。   “你该让他说完的,王爷。”温挽笑着说。   元晦没接茬,只温言交代道:“再往后乱起来的话,记得跟紧我,我不会让你出事。”   “好。”   ***********   杨乾元赶到盛泽县衙的时候天光还未大亮,空气中水汽弥漫,白茫茫的大雾将破败的县衙埋得严严实实。   “咚咚咚。”   杨乾元亲自过去敲门。   辰一打开门,见门外站在知州大人和他带来的百来号亲卫,不卑不亢地说:“杨大人,我们王爷还未睡醒,劳您一个人进去稍等片刻。”   一进甘州地界,官场上大小官员的画像和生平就陆陆续续送到了他面前,所以他知道眼前这人是谁。   杨乾元犹豫片刻,答道:“劳烦小哥带路。”   辰一点点头,侧身摆了个里边请的手势。   杨乾元撩起袍子,跨进了府衙,进去以后辰一便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杨乾元额角一跳,放慢脚步问:“不知盛泽县的县令胡大人何在? ”   “县令大人还在休息。”   “嗯,等他醒了,让他来见我。”   “是。”辰一说,“大人这边请。”   “不去会客厅?”杨乾元见辰一给他引的路上通往后院的。   “王爷说过,若大人来就带您去厢房,那里僻静,适合谈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嗯。”杨乾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厢房简陋,只在屋子正中摆了张低矮方桌,配了两条瘸腿长凳而已,方桌底下是坑洼不平的地砖,往左边略走一点是青砖垒的床,床板大概是从哪拆下来的门板,上头还有楔门环的孔……   后院并非只有这一间厢房,它隔壁还有两间,但杨乾元进来的时候见那两间都有烛火,似乎有人在住。   此刻的杨乾元什么都顾不得,只想赶紧见到容王,询问他关于账本的事。   他想过了,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容王拉到他们阵营里,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坏的那就是连容王一起杀。   反正这账本不能被捅出去,它牵扯到的人太多了,真要追究下去,整个工部、半个户部以及杨家、杨家的大半姻亲都有麻烦。   容王只要不傻,他就该清楚这账本是烫手山药,是催命符。所以,他还是有谈判空间的,只要容王不疯的话。   杨乾元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到天光大亮,元晦才悠悠哉踱步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容王,以往都传容王面生恶疾、丑陋不堪,他也以为会见到一个凶神恶煞的奸佞之徒,没想到来人面如冠玉,气质矜贵,一笑竟如春风拂面。   “甘州知州杨乾元,见过王爷。”他恭敬行礼道。   “甘州知州啊,”元晦重复了一遍,走到他跟前站定,俯身意味深长地说,“没关系,很快就不是了。”   他声音带着股阴恻恻的味道,吓得杨乾元后背一湿,差点当场跪坐在地。   “下官……听不懂王爷再说什么。”   “听不懂啊,那算了。”   元晦拂袖走进屋里,看了看落满灰的长凳,终究还会没坐下。   杨乾元见状,连滚带爬摸过去,用袖子给他擦干净,说:“王爷请坐。”   “不必,脏。”   杨乾元的笑僵在脸上,闻言脸色变了数遍,半晌,冷笑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袖说:“既然王爷喜欢直来直往,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账册还我,我放你们活着出盛泽。”   是出盛泽,不是甘州。   “这样啊,”元晦沉吟片刻,“账册也不是不能还你,杨大人只用答应我两件事即可。”   杨乾元喜出望外,“王爷请讲。”   “第一,你拿出全部家当用在沅江堤坝重修上;这第二件嘛,主动辞掉甘州知州。”   杨乾元的脸立马就垮了下来,冷声说:“王爷在说笑?”   “没有啊,”元晦摆摆手,无辜道,“我认真。”   “你分明是在断我活路。”杨乾元咬牙切齿地说,他做一州之长好多年,气势上并不弱。如今拉下脸来,竟隐隐压对方一头。   元晦不说话,只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冰冷锋利,其中暗藏着滔天杀意,让杨乾元顿时收了声。   “我劝大人好好想想,”元晦双手环胸,轻慢说道:“照我说的做,你或许能捡回一条命,否则你一家老小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是是,下官晓得。”   “既然如此,那大人就安心在府衙住下来吧,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元晦把该说的话说完,便提脚朝外走去。   临推开门之前,他突然补了一句,“本王抓着一个人,自称是杨大人本家的,叫什么杨恹,此人屠了盛泽百姓,本王想问问你要不要连他一块赎走?”   杨乾元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更注意到他说了“赎走”,而不是“带走”。   说实话,他现在自身都难保,实在没什么能力再去顾着别的什么人。于是便回他说:“本官不认识什么杨厌杨喜的,王爷自己看着处理便是了。”   “哦,那可惜了。”   元晦这边出了屋子,转身就来到了隔壁。   杨恹的脸埋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看他周身气场便知,刚才杨乾元的话让他受到不小的打击。   “怎么?很意外?”元晦问,“杨家人做事的风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怎样?要不要报复一下那位知州大人。”   杨恹此时被五花大绑丢在角落里,嘴里还塞了布条,根本开不了口。   元晦看了一眼,说:“哦,忘了,在这里你不方便说话。辰一,把人带去地牢,我要亲自问话。”   辰一闻言,推门进来,将杨恹抗在肩膀上,走出了屋子。   杨乾元听见隔壁动静,推窗看过来,恰巧跟杨恹心灰意冷的眼神对上,心里咯噔一声,提脚就想追出来。   元晦旋步挡住他,说:“大人说过,此人任我处置。”   杨乾元哑口无言。   杨恹这孩子是他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当时会在一堆脏兮兮的小破孩里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孩子下手格外狠,咬人一定要咬出血,他觉得有点意思。   后来一问还姓杨,就顺理成章养在身边了。   这些年他一直挺孝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算是一条用的很顺的狗。如今这条狗要被人宰了,他不可能一点都无动于衷。   “王爷下手的时候干脆点。”杨乾元对着元晦的背影喊道。   元晦闻言,站定,头也不回地嘲道:“大人还真是心善。” 第37章 光亮   地牢的阴冷潮湿如附骨之蛆一般沿着杨恹的小腿一路往上,深深地扎进伤口里,疼得他闷哼一声。加上手腕被高高吊起,双脚着不了地,扯得他伤口更疼了。   从小到大他都很怕疼,可惜他不受伤的机会真心不多。   元晦站在他面前,低头静静地俯视他。   眼前这人身形单薄,很难想象凭他一人就屠杀了盛泽上千灾民。   “我只问一件事,屠杀灾民是谁授意的?”元晦话锋藏刃,“虽然你我都知道是谁,但终归还是得从你嘴里说出来才显得翔实可信。”   杨恹垂着头,意兴阑珊地说:“算了吧,当年他给了我一口饭吃,如今我还他一条命,倒还多赚了几年。”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辰一闻言,气血上涌,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肚子上,说:“你在这装什么重情重义!因为这帮蛀虫盛泽几万人送命,怎么着?他杨乾元的命比别人金贵?”   自从从天境山下来,辰一就憋着一股气。   想当年他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不就为了让大梁的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吗?结果他们在大门外抗敌,这些蛀虫却在家里杀人。   杨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话却先呕出一大口血来。   “咳咳,”他龇着血盆大口,笑说:“贱民有贱民的活法,这是娘胎里带来的,谁也改不了。”   辰一气到眼睛充血。   他疾步上前,还欲动手,被元晦拦住了,“你先出去吧,我来问。”   “我……”辰一不甘心,狠狠瞪了杨恹好一会儿,才出去。   待他出去后,元晦将杨恹从刑架上放下来。   此时的杨恹脸色惨白,像摊烂泥一样委顿在地上。   他撩起眼皮看了眼元晦,有气无力地说:“动手吧,别废话了。”   元晦蹲下,将匕首对准他小腹上的伤口,原路慢慢插了进去。   “呃……”   杨恹痛到痉挛,伸手去拦,却被元晦挡住。   “其实不管你交代与否,你、杨乾元、胡文彰都得死,”元晦一字一顿地说,“之所以你现在还能喘气,是因为我需要你的供词,去推翻比杨乾元还恶心的人。”   杨恹无动于衷。   元晦笑笑,捏紧匕首在他伤口里缓缓转圈,一圈又一圈,直至将伤口附近的肉搅成肉泥,将伤口变成一个血洞。   鲜红的血从伤口涌出,不一会儿就在杨恹身下积了一小洼。   “给……个痛快吧。”   元晦盯着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狠厉,他唰一下把刀□□,又狠狠扎进杨恹肩膀里,有几滴飞溅出来的血落在杨恹眼睛上,让他看上去像哭红了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杨恹,阴沉开口道:“我记得你有个妹妹……”   这次刚开个话头,原本还一滩烂泥的杨恹突然发作,一手呈鹰抓状又快又狠地朝他咽喉袭去,一字一顿嘶哑吼道:“不准你动她!”   元晦单手截住他的手掌,使劲往后拧,说:“放心,不动她,我没你那么龌龊。我是想说,交代完该交代的,我会派人去照看你妹妹,直到她出嫁。”   杨恹不信,仍旧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元晦半蹲在地,与他对峙,道:“杨恹!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哪怕我现在拿你妹妹的命来要挟你,你也得给我乖乖受着。我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她对你所做之事一无所知。”   这些辰一他们一早就调查清楚了,包括甘州数得上名号的官员,全部事无巨细记录在案,这些人中那些是干净的,哪些是又贪又坏的,以及他们各自有哪些弱点,元晦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劝你别耗我耐心,”元晦将匕首从他肩膀里□□,慢慢擦拭着上面的血迹,继续说,“万一我待会就改主意了呢?”   杨恹沉默了。   温挽进来的时候,恰好碰上两个人僵持着。里头浓重的血腥气,让她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来了?”   元晦起身站在她面前,将血人一样的杨恹挡住,生怕吓着她。   温挽说:“王爷忘了?我见过血。”   元晦倒是忘了,在京兆尹里,她亲手杀过一个人。   温挽从怀里抽出她刚才替杨恹写的供词,走过去,直接捏起他的拇指,沾了沾地上的血,按了上去。   元晦:“……”   “好了,”她将供词交给元晦,说,“咱这倒也不能算是屈打成招,毕竟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必再浪费时间。”   “这倒也是。”   元晦这人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行事端方基本已经刻进骨子里,温挽狡黠的办事风格叫他眼前一亮。   “呵。”   躺在地上的杨恹不明所以地冷笑一声。   温挽低头看他,说:“沅江河堤不止盛泽一处有问题,若不早日修复,那么沅江沿岸将处处是盛泽。当年我记得杨乾元协助都水清吏司杨惟修筑的河堤不止盛泽一处,你若清楚,趁早交代,我们或许会给你个痛快。”   杨恹渐渐收起了脸上的嘲弄。   “我知你不在乎旁人死活,听说你有个妹妹,巧了,我们顾大人也有个妹妹,两人也是父母早逝相依为命长大。不过你比他幸运得多,他小时候靠讨饭养活妹妹。从最小的笔吏一步步爬上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却差点死在你刀下。”   杨恹不是一个会被三言两语轻易说动的人,他只是很烦这俩人连番在他耳朵旁边说教。   “让我见那位顾大人,见完之后,我会给你想要的。”他终于松口道。   温挽看看元晦,见他点头,才回杨恹说:“我可以去帮你把人请来,不过你休想再动他一根汗毛。”   “呵,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动得了他?”   “你知道就好。”   不一会儿,李沧声搀着顾是非来了。   俩人一站一躺,彼此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我要跟他单独谈。”   杨恹话音刚落,元晦手中的匕首就插进了他脸旁边的地上,险险挨着眼睛,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杨恹见状,又安稳地闭上了眼睛,摆明他们不走,他就不开口。   顾是非抿了抿嘴角,说:“不会有什么事的,放心。”   “嗯。”元晦看看他,交代一旁的李沧声说,“你在看得着的地方守着,别让他下黑手。”   “我晓得,爷。”   “走吧。”元晦招呼温挽。   两人出去后,杨恹双手撑着地,让自己坐的更端正些,低声说:“我听说你家里也有个妹妹。”   顾是非瞬间警觉。   杨恹虚弱地笑笑,“隔那么远,我能对她做什么?我是想说……我家里也有个妹妹,叫杨朵儿,养在甘州帽子胡同。若是日后你见了帮我带句话,就说哥哥去远处帮大人办事了,得去好几年,让她别挑了,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嫁妆藏在床底下的瓦罐里,自己拿。”   他不信任元晦,却也没指望顾是非能答应他。所以他自顾说完就算了,也没添一句求他答应的话。   沉默良久,顾是非轻轻应了一声,说:“好。”   杨恹闻言,没有答话,而是偏过头望着穿过窗棱挤进来的阳光,它们像一块一块的补丁,又像一块块滚烫的烙铁印子。他努力把手伸到阳光下,却发现那丁点光亮和温暖根本无济于事。   突然,杨恹捂住脸哭了。   ……   温挽和元晦等在地牢外,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顾是非捏着两张纸慢慢走了出来。   他见着两人,勉强笑了下说:“他自尽了。” 第38章 回京   事到如今,有关盛泽水患的所有人证物证均已备齐,为避免夜长梦多,元晦拿到供词之后就让李沧声带着供词和受伤的顾是非偷偷回了京。   接下来,他只等着杨乾元将该喊的人喊来,把该算的账算完,盛泽的事也就了了。   杨乾元在甘州经营多年,想动他没那么容易。   但元晦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把这些人就地正法,那么后面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扬长吉必定会千方百计保下这帮人。   如今,他手下能用的人只有傲血之前带来的三十多个玉凉铁骑。如果郁长冬借兵顺利的话,惩治甘州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不顺利,那么只能铤而走险了。   “杨乾元带来的那些亲卫怎么处理的?”元晦问辰一。   这会儿才将将过午后,杨乾元还被软禁在后院厢房,有四个人在那守着。他带来的百来号亲卫原本全部堵在大门口,刚才他去看了一眼,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辰一单膝跪地,“小的做主,杀了几个,剩下的关牢里呢。”   “嗯?”   “原本是想劝降的,但那帮人油盐不进,我只得让兄弟们杀鸡儆猴,这才制住。”   他们这帮人在战场上一个二个都是杀神,杀气重的很。要不是看那些所谓的亲卫都怂的很,他们怕是一个都不会留。   “也好,”元晦说,“郁长冬还有多久能借兵回来?”   “辰二刚传消息回来,他们已到达军营,若顺利的话两个时辰之内能赶回来。”   一时间,议事的小偏厅陷入寂静。   杨乾元召集的甘州属官正朝这边赶,每个人都带了不下百人的队伍,最近的一支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到县城。   他们马上就要被围城了。   “哈,”元晦轻笑一声,打破了偏厅凝滞的气氛,“兄弟们还没在官场玩过呢吧?今天带你们开开眼。”   辰一的神色跟着松快了些,吼道:“干!”   众人齐声附和,“干他娘的!”   从开始到现在,温挽始终安静地站在元晦身边,像一颗定心丸,让这帮大男人不好意升起半点后退的念头。   “来吧,升个堂,咱们算算帐。”元晦起身,“去把杨乾元和胡文彰带过来。”   话毕,他又转头对温挽柔声道:“挽挽,劳你暂时做个文书,记录一下堂审情况。”   那声音跟刚才的冷酷冷血形成过于明显的对比,惹得在场众人一阵哄笑。   “好。”   温挽也跟着笑了。   她喜欢元晦对自己跟对别人不一样   *******   县衙公堂简陋,连“正大光明”的牌匾都没有,元晦端坐在桌案后,堂下跪着的胡文彰和杨乾元,一个面如死灰一个满脸怒色。   杨乾元腰背挺直,怒瞪着元晦说:“你非三司,无庭审之权,你不能审我!”   元晦挑眉,朝辰一微微偏了偏头。   辰一拔出腰间长剑,手腕轻轻一甩,长剑飞出笔直插在杨乾元跟前的地上,吓得他猛地向后一躲仰倒在地,连带着下巴上那把美髯也乱成一团。   “挽挽,这里不要记。”   “我晓得。”   温挽嘴上说着“晓得”,笔却不停,刷刷几笔写下“甘州知州以下犯上,藐视皇威”。   元晦是皇子,藐视皇威这话不算错。   “走个过场罢了,本王不指望你们能认罪。”元晦说。   胡文彰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元晦,接着连连磕头道:“请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呐。”   “咚咚咚。”   那头磕的不可谓不重,很快地上就多了一道血迹。   元晦冷眼看着,“与其求我,不如求盛泽百姓。若他们说不杀你,我便不杀你。”   胡文彰磕在地上的脑袋半天没抬起来。   “哪还有什么盛泽百姓,全被他杀了,一个没留。”想到这里,他就这头点地的姿势歪倒在地,竟是吓得半天没爬起来。   杨乾元也不是草包,他从刚才的话里听出来这位容王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当即也有点慌。   “来人!来人!”   他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喊一边朝外冲去。   辰一他们想拦,被元晦挥挥手制止住了。他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绕到堂下,目送杨乾元连滚带爬朝大门口冲去。   待他将大门打开,看清楚门外站的数十人均铠甲裹身杀气冲天后,终于明白自己带来的人早没了,无论如何他是出不了盛泽县城的。   “杨大人,回来吧,”元晦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那低沉的嗓音如同地狱恶鬼咆哮,在他头顶轰然响起,“陪本王走走这过场。”   杨乾元双目睁圆,一寸一寸转过头去。   此时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俊美无双的人真正是当年玉凉关的杀神,若不是后来的那些算计,他的一柄畏生,足够守大梁百年平安。   堂审继续。   元晦懒得按正常流程走,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于是干脆开门见山道:“今有盛泽县主簿卢泛舟上诉尔等尔等私吞筑堤款项,以次充好,致沅江决堤盛泽被淹,百姓流离失所,你可认罪?”   杨乾元不敢认,认就是死罪,故回道:“臣不清楚。”   温挽倒是不管他认不认,直接写到:“知州大人涕泗横流,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本王这里有份账册,清晰记录了沅江堤坝修筑时每一笔银子的流向,其中有近三十万两进了你的知州府……”   “臣并未贪污,王爷手中的账册未必是真的。”   温挽写到:“知州大人言账册所涉账目条条属实,私占公款三十余万两……”   “另有近卫杨恹诉,知州杨乾元对赈灾一事敷衍至极,后更是为了掩盖罪行,指使县令胡文彰、杨恹将死里逃生的灾民全部杀害,这些你可都认?”   杨乾元木着脸,一言不发。   堂下一片寂静,只有温挽落笔的沙沙声格外明显,“近卫杨恹已认罪伏诛;县令胡文彰坑杀盛泽灾民,所犯之事全部属实……”   元晦有些奇怪,提脚走到她跟前,搭眼看了一会儿她写的东西,不由笑出声来。   温小姐故技重施,着实可爱的紧。   温挽笔下不停,头也不抬解释道:“铁证如山面前,杨大人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想必是不介意堂审记录怎么写的。”   杨乾元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待想通后便像疯了一样冲到温挽跟前,想抢那份记录。   “给我看……”   他人还没站稳,就被元晦当胸一个膝踢,狠狠踹了出去,紧接着又被他单腿压在地上,一字一顿说:“杨大人,乖一点。”   杨乾元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两只手死死扒着他的腿,狠命乱蹭。   元晦怕把人当场压死,稍稍放开了一点。   杨乾元粗喘几声,恨声道:“元晦!你别……别忘了,我姓杨!我……是杨家人。”   “那又怎么样?”元晦反手一刀将他的胳膊钉在地上,啧啧道,“我还以为姓杨的有三头六臂,这样一看也没有嘛。”   “啊!!”   杨乾元没受过这种苦,当即疼得死去活来。   “你你敢……谋杀朝廷命官。”   元晦拔出匕首,踹了他一脚说:“待会让你看看我敢不敢,辰一,把杨大人和胡大人带城楼上去,好戏该开场了。”   “是,爷。” 第39章 处置   元晦入盛泽后不久,便将城中逗留的人全都遣散回家了,此时的盛泽是名副其实的空城,被盛夏的阳光一照,死寂无处躲藏。   城楼上,元晦和温挽并肩而立,两人那被风吹起的发梢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缠成一束,分不清谁是谁的。   他又戴上了那副黄金面具,但温挽知道面具下的容王俊美无俦。这人在她面前从不隐瞒,却也从不主动,她隐约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或许是特别的,但这份特别能不能撑起别的她就不清楚了。   “京郊上林苑外,我们见过?”温挽问,她想找个话题闲聊一下,打发打发时间。   元晦偷偷抿了抿嘴角,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己当时似乎对她下杀招来着,要不要承认呢?   温挽见他明明听见了,却目视前方假装没听见,心里一阵好笑。   “王爷,你听见了。”   元晦不理。   温挽又说:“你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元晦静默半晌,轻叹一口气,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遇见我?”温挽笑问。   元晦摇摇头,眼带笑意,说:“是后悔跟你动手。”   辰一带人押着胡文彰和杨乾元站在不远处,时不时拿眼偷瞧两人。   童笙见状,鬼头鬼脑地挤过来,小声说:“咱们王爷和王妃可真般配,对吧。”   他是之前在山洞里被温挽上过一课的随队大夫。   辰一点头,凑近一点八卦道:“可是我听说王爷还没去提亲?”   “没去吗?”   “没听说呀,”辰一摇头,他问辰五,“你听说没?”   辰五摇头。   “我去,王爷不怕咱王妃被人抢了去!我瞧着先前那个顾大人看咱们王妃的眼神就不对劲。”童笙说。   “不能吧。”   “怎么不能?咱王妃救过他的命,而且王妃长的多美啊,心地又好,武功又高,处事得体,是男人谁不喜欢呐?”   童笙这话落地,元晦的目光突然淡淡扫了过来,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扭头往下跑说:“那什么,我下去看看兄弟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元晦打算拿杨乾元做诱饵,引那帮同流合污的贪官挨个过来送死。   “让兄弟们藏的隐蔽点,这场仗打的时间可长,别提前暴露了。”辰一吩咐他说。   “嗯嗯嗯。”   日头西斜的时候,第一支队伍终于来了。   来的人是别驾杨乾松,杨乾元的堂弟,担处理总务之责,职权甚重,屠杀令还是他下的。   这人怕是把府里能走能跑的全都带来了。   他比杨乾元还谨慎,远远看见盛泽城门大开,便将人都喊住不再往前走。   “艹,这孙子。”   他们踩不着陷进,辰一比王爷还着急。   “爷,我下去亲自结果他。”辰一说。   “不必。”元晦远远看了杨乾松一眼,说,“弓来。”   辰一把身上的犀角弓递给他,这是用犀牛角特制的弓,射程特别远,不过对臂力要求很高。   “爷,有点远吧。”辰一说。   元晦歪了歪头,搭箭拉弓,对面应声而倒。   杨乾松带着人才刚到盛泽,连堂哥的脸都没瞧清楚,就被当胸一箭射下马去,当场出气多进气少。   那些跟着他来的下人一时间像被炸了窝的野鸡,到处乱窜,生怕被哪里飞出来的长箭串成血葫芦。   “爷,要去处理一下吗?”   辰一的意思是用不用把那伙人拘了,远远丢进县城大牢里拘着。   “去吧。”   辰一领命下去,临走之前还不忘瞧一眼那位瘫坐在地的知州大人。他嘴巴被封着,辰一听不出来他在骂什么,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元宝是杨乾松府上负责倒夜香的,被老管家硬从床上拖起来,说是在老爷面前表现的机会来了,立功的话以后就可以不倒夜香改去扫院子。   结果迷迷糊糊跟着大部队跑来,气还没喘匀,老爷就被射死了。那可是大官啊,一句话就能要人脑袋的大官,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他一脸茫然地望向箭射来的方向,只见高耸入云的城墙墙垛上站着一个男人,虽然隔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元宝却害怕极了。他无端想起老家草原上的头狼,那锋利的爪子轻轻一划就能剖开羊肚子。   四周都是尖叫逃跑的人,元宝混在中间,不知被谁狠狠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突然,有人揪着他的裤腰带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扛到肩上。   元宝吓得死命扒住来人的肩膀,哽咽着说:“大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辰一拍拍他的屁股,说:“哭什哭,老子又不吃小孩。杨家人也是作孽,七八岁的孩子都赶着人家来送死。”   “呜……大爷,我十二岁了。”   “闭嘴!”辰一顺脚踢翻一个瞎眼撞上来的老兵,吼道:“都不准跑了!谁要是再多跑一步,我把他腿砍下来。”   人群应声而止,好几个刹不住脚的还当场摔了一跤。   “我们是当今大皇子容王的亲卫,大家只要乖乖听话,肯定不动你们一根头发,听明白没?”   辰一这话吼得气势十足,即便肩膀上扛着一个人,也丝毫没影响他的发挥。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知州大人,现在突然跟他们说皇上的儿子就在这里,大家瞬间就怂了。   “你知道杨乾松带着你们来干嘛吗?来杀容王!来造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辰一继续说。   “不不不,我们不敢。”有胆子小的连连否认。   “我没想造反。”   “饶命!大人饶命!”   这些人围着辰一他们跪成一片,全都低着头,不敢看眼前这帮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   辰一没有欺负弱小的爱好,他将捡来的小孩放地上继续说道:“我们王爷心慈,不喜杀生。说是念在大家被小人蒙蔽的份上,不追究责任。你们随我入城,待此间事了自会放你们回去。”   人群中有人弱弱说道:“大人不会是想把我们骗进城,然后杀了吧?”   众人凄惶四顾。   辰一反问:“杀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也可以不走,等着下一位大人带队来,不过到时候动起手来的话,就别怪刀剑无言了。”   话毕,静默半晌,有人起身站到辰一旁边,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那几百人就跟着辰一入了城,被他安置在府衙后院,拨了两个人看着。   接下来的第二拨第三拨……第五拨都是如法炮制,他们也遇到过硬茬,不过也都啃下来了。   夕阳西下,第六拨迟迟不来,郁长冬借兵也一直没有回来。   辰一心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阴谋在等着他们。   “爷。”   元晦摆手,打断辰一的话,说:“剩下还没来的那些人,八成是彼此通了信,胆子小的带着一家老小跑路,胆子大的八成正朝盛泽来,打算鱼死网破。至于郁长冬那边,怕是被人扣住了,扬长吉要是这点谋算都没有,那我倒要真的看不起他了。”   辰一急道:“那爷,咱们赶紧走吧。”   “是得赶紧走,”元晦说,“你去把杨乾元和胡文彰结果了,咱们待会直接下城楼往东南方走,绕道平江回京城。”   “嗳,我这就吩咐下去。”   温挽见辰一下去后,幽幽开口道:“王爷没打算现在走吧。”   她此时背对着十几丈高的城墙,坐在墙垛上,双腿悠悠荡着。在她背后是柔和的夕阳,那橘黄色的温暖的光软软地盖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元晦转过身来,面朝着她,笑问:“何以见得?”   “该杀之人还未杀光,王爷不会走。”温挽歪着头对他说。   “可我已经交代辰一了,马上就走。”   温挽收起笑来,“你只是不想他们去冒险罢了,你想自己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单薄,一阵风来,那话绕着元晦打了个转,远远地飘走了。元晦晃了下神,回头去瞧温挽的时候,见风卷起她素白的衣裙,好像要把她裹挟到远处去。   他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对温挽说:“挽挽,过来!”   温挽低头,目光落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好一会儿她才将手覆上去,借力跳下来两步蹦到他怀里,错身,踮脚,贴近他耳畔,说:“王爷,你甩不掉我。”   元晦视线下垂,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脖颈上,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神,就该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忍住不咬下去,“你该晓得害怕才行。”   声音低沉沙哑。   温挽又笑了,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辰一他们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功夫,杨乾元、胡文彰的尸体就已被挂在了城墙上。   刀落下的那一刻,辰一仿佛听到了盛泽数万亡灵的哀鸣。他原本不想把事情做这么高调,但他也不愿这两人死后还能安息,故问了王爷的意思把尸体吊在城墙上,让他们死了继续还债。   城门打开,被放出城的兵丁和下人冲出城,元晦他们混在中间,悄悄朝东南方撤去。   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元晦就发现后边有人悄悄跟着他们。   他和温挽交换了个眼,彼此都清楚,这应该是之前追杀顾是非的那拨人。   情况有变,两人暂时离不了队伍。   “爷?”   辰一也发现了。   盛泽的东南方是被沅江冲出来的平地,四周毫无遮挡,倒是适合打架。   元晦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辰一当即喝停队伍,吼了一个字:“护。”   这些玉凉铁骑当即调转身形,将温挽和元晦一圈一圈护在中间。   “出来吧!”辰一抽出腰间宽刃大刀,“别踏马跟苍蝇似跟在后头。”   话音刚落,唰唰十几道身影干净利落地现身,为首的一个蓬头垢面,瘦到整个人都佝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   元晦扫了一眼,眉头紧皱,“怎么是他?” 第40章 暴露   暮野四合,碧穹繁星渐生,小路边野草丛中蛙声阵阵,将数十人的呼吸声尽数压下。   元晦捏紧手中的宽背大刀,眼睛盯着面前的佝偻老人说:“没想到前辈也来淌这趟浑水?”   “咳咳,”老人咳了两声,用粗噶的嗓音回道,“只要钱给的足,万事好说。”   “那我出两倍,买你东家的脑袋,如何?”元晦问。   老人摇摇脑袋,“算了,麻烦……”   他这话音还没落下,整个人就以极其诡谲的身法冲到了元晦这边的队伍中,还未曾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人就已经先倒了两三个。   温挽见他身形快到几成残影,突然想到一人。   鬼手孙,传说中出手必见血的顶级杀手,武功极高,要价也极高,但凡被他盯上,几乎没人能活下来。   辰一他们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元晦无意叫他们白白送死,自己提刀顶了上去,但也只是勉力对付,拆了不到十招,身上就见血了。   “爷!”   辰一想冲上去帮忙,被温挽扯住胳膊拉了下来,说:“去把那些小喽啰收拾干净,这边交给我和王爷。”   话毕,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欺身加入了战局。   这是辰一第一次见王妃动剑,剑花舞得密不透风,并肩跟王爷站一起时真是般配极了。   一把大刀,一柄软剑,一刚一柔,配合默契,竟让鬼手孙打的束手束脚起来。   眼见要吃亏,鬼手孙从腰间抽出一带勾的铁索,那铁索像条活蛇,转挑空隙入手,一挨着人就能生生挖掉对方一大块血肉。   这铁索还是软剑克星,缠上就甩不掉,温挽这边压力倍增。   鬼手孙找到二人破绽,一铁索将元晦甩远,回身手腕轻抖,那铁索就直奔温挽面门而去,眼瞧着就要扎进她眼睛里。   “挽挽!”   元晦使了生平最快的轻功,旋身将她揽进怀里,用脊背硬接下铁索,霎时血肉横飞,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明晃晃从肩胛骨一直拉到腰侧。   温挽脑袋嗡的一声,她闻见了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也瞧见了元晦的脸色瞬间变的惨白。   她伸手胡乱摸着他的后背,摸到一手鲜血,“元郎!”   鬼手孙最喜欢看些情情爱爱生离死别的戏码,故意放慢的招式,专挑不致命的地方的下手。   元晦胳膊上又见血了。   温挽气得浑身发抖,她双手撑着元晦的肩膀,勉力将两人调了个,打算自己去接鬼手孙的铁索。   “你们小两口还真是情真意切。”鬼手孙桀桀怪笑道,话毕,铁索一抽又直奔两人而来。   温挽抱着元晦,将他整个人护在怀里。   元晦低头,轻笑出声,抚抚她的脑袋,反手抓住鬼手孙的铁索,轻叹一口气说:“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突然涌出精悍队伍,只见队伍中人人黑巾覆面,人手一把长臂鬼头大刀,舞起来撕风裂土,异常强悍。   鬼手孙被逼退,十七八个人轮番对付他,一会儿换一波,很快就把他体力耗尽了。他倒也能屈能伸,见讨不着好,卖了个破绽突围溜了。   至于另外那些跟他一块来的黑衣人,早已被辰一他们尽数斩杀。   事情发展太快,直到队伍收刀肃整站好,温挽才意识到这支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的队伍是元晦的,而且跟着他们跟了很久,温挽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他们是?”温挽冷着脸问。   她原以为自己跟元晦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有事不会瞒着自己,原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元晦瞟辰一一眼,辰一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他。   “嘶……”他虚弱退后两步,扶着一棵伶仃小树坐下,艰难地偏头看后背说:“伤口有点疼,辰一过来帮我看下。”   “嗳,是是是。”   辰一走过去,敷衍地扒开元晦背上的衣服,露出伤口,道:“爷,伤口太大,我弄不了啊,”说完他看向温挽,“王妃要不您来帮王爷看看。”   他们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多了,王爷就是想装虚弱骗人家温姑娘同情,他最明白不过了。   温挽原本就挂心他背上的伤,即便辰一不说,她也早就准备好金疮药,打算亲自给元晦上药。   听见辰一唤她,便顺势走到元晦身后,帮他处理起伤口来。   他们在上药的时候,那支来历不明的队伍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一旁,目不斜视,耳朵里听着自家将军在那哼哼唧唧,真的是十分开眼。   不到半柱香时间,温挽帮他把伤口处理好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元晦见躲不过,便放弃了。   他轻叹一口气,起身踱步到队伍跟前,对为首的一个说:“趁着这个时机,去把甘州扫一遍,该死的一个也别放过。”   “是,将军。”   为首的那个抬手摆了个手势,队伍一如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退下,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温挽暗自吃惊,这样的队伍不用多,只要过万数,入大梁必定如入无人之境。   “这队伍你有多少人?”她走到元晦身侧,问他。   “三万。”   “是当初的玉凉铁骑?”   “是,”元晦怕讲的不清楚,又补一句,“后来又扩了些。”   “上边知道?”   “知道。”   温挽震惊地退了半步,仰头呆呆地看着他。   上边居然知道容王手里有一只这样的队伍,且这只队伍专归容王一人调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废太子从没被废弃过,皇上自始至终只承认元晦这一个太子!   元晦侧开头,低声解释道:“这事关系重大,我……”   温挽震惊片刻后迅速冷静下来,摇头道:“你本就不必对我特意解释什么,”说完这句,她顿了顿,有些艰涩地继续开口道:“我想多问一句,当初你主动跟温家结亲,真的单纯为了保全我父亲?”   元晦猛地回望她,目光中的冷厉几乎凝成实质狠狠扎在温挽身上,可是转瞬那冷厉掩去,换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辰一见形势不对,已经带着人避去了远处。   元晦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拂袖转身,用缓慢到不能再缓慢的语气回她说:“自然是为了温家背后的势力,南平温家世出宰相,代代积累的人脉是巩固位子最好的助力,我怎么可能放任温老辞官。”   温挽声音也冷了下来,“转过来眼睛看着我说。”   元晦没有听她的,而是背对着她继续说:“假成婚也只是托词,一旦你嫁入王府,我便会想尽办法让你怀上我的孩子,这样温家不想站队也不行。”   这话里的无尽寒意,让身处盛夏的温挽如坠冰窟。   起风了,旷野里的风裹挟着夏夜潮湿的水汽扑上温挽颤动的眼睫,她眼里蓄满泪水,像雨后丰盈的湖。元晦的最后一个字如乍起的惊雷,吓得她眼帘一颤,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噗通一声滚落下来,润湿了发红的眼尾。   那颗泪被她低头捻在指尖,她似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随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你……不该带上温家。”   元晦没有回,也没有转身看她。   两人就这么在夜色中僵持着,半晌,温挽突然轻笑一声,说:“说起来也是我自己贪心,当初王爷提议的时候我若不是一心想占便宜,倒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你骗。所以,咱们也算半斤八两罢。”   元晦听得出来,她这是故意在给两人找台阶下,他也就顺势走下来,说:“终归是我亏欠你,作为补偿,以后无论如何温家我会护到底。”   他的意思是即便婚事没了,他也不会不管温家。   温挽福了一福,说:“多谢王爷。”   语气疏离客气。   他们都是聪明人,万事点到为止,切不可挑明,这是成年人的体面。   不远处的辰一坐在篝火旁,脸色发青,童笙挨着他坐着,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童笙手里捏着一根烧火棒,无所事事地杵着火堆,恨恨道:“王爷怎么这样!王妃那样好的一个人,他怎么能算计人家?”   斥候出身的辰一听力过人,王爷和王妃刚才说的话被他一句不拉听了过来,又被童笙缠着套了大半过去。   辰一满脸沧桑说道:“你不懂,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分辨一个人的好坏得用心。”   童笙一头雾水,“听不懂。”   “看平常的言行,你觉得咱们王爷心里有王妃吗?”   “那必须的,”童笙来了精神,“咱远了不说,就今晚王爷背上的伤,我瞧着都疼,那不就是护王妃护出来的么?”   辰一点头,叹道:“他们上位人的想法,搞不懂搞不懂。”   童笙气愤地站起来,把烧火棍扔进火堆里,说:“我看王爷就是闲的。”   “嗯,我看也是。”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辰五接话道。   辰一深感赞同,顺势吩咐道:“辰五,去把王爷王妃叫过来吃点东西。”   “哦。”   夜色已深,队伍原地休息。   一行人都是男的,大家围着篝火三三两两和衣而卧,只有温挽一个女孩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倚靠着一棵树合眼睡着,双臂不自觉紧紧环在胸前。   元晦隔着篝火坐在她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坐在他旁边的辰一看了一眼,突然幽声问:“爷不过去看看温姑娘么?”   元晦没有说话,但辰一看得出来他在挣扎。   “您又何必一定要把人家推开呢?珞珈山的宅子都给人家置办好了,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算计温家势力,咱也用不着温家人出力啊。”   元晦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就你话多。”   辰一不敢白回去,只垂着脑袋嘟囔说:“年纪一大把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劲,把人折腾没了我看你怎么办。”   元晦起身,在他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吩咐道:“把你外裳脱下来给温姑娘盖上去。”   辰一敢怒不敢言,乖乖脱下外裳朝温挽走去。 第41章 回京   第二日清晨天色才刚刚泛白,元晦便醒了,醒来第一眼先看向温挽的方向。   那边树下除了一件叠的整齐的灰色外裳,什么也没有。   元晦胸口猛的一窒,“人呢?”   他连忙跳起来三两步奔过去,捡起地上的外裳,衣服还有余温,人应该刚走不久,且被叠放的很整齐,想来人应该是自己主动走的。   “都给我起来,别睡了!”   他提脚踹了踹临近的几个人,辰一他们闻声睁开眼,就见王爷脸色跟要杀人一样,额头暴着青筋吼道:“温姑娘不见了,去找!快!”   众人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一个二个大气不敢出从地上跳起来,默契地分配着散开寻找的方向。   正在这时,温挽提着一兜野果出现了。   她一头雾水地走过来,将手中的野果递给辰一,转身问元晦:“王爷,这么早就要赶路了吗?”   元晦的表情略有些僵硬,回说:“对,早点回去。”   温挽点头,“先吃点野果吧,味道还可以,吃完再走。”   “嗯。”   辰一憋着笑,把手里的果子分下去说:“赶紧吃,吃完好赶路。”   等他分完,温挽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最红最大的果子递给辰一说:“特意给你留的,多谢你的衣裳。”   辰一当场僵住,他看看温挽手上的果子,又偷偷看看王爷铁青的脸色,连忙拒绝说:“应该的应该的,不过我不爱吃果子,我们王爷爱吃,你给他。”   说完脚不沾地的跑了。   聪慧如温挽,怎么会不清楚辰一的意图,不过她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故而顺手将果子送到元晦眼前,问他:“吃吗?”   元晦袖子一甩,说:“不吃。”   你都给别人了又来问我,我才不要。   温挽:“……”   她招谁惹谁了,这一王府的神经病。   回京的路上,元晦发现温挽跟所有人都照常说话,包括他自己,就好像那晚的那些话没发生过一样。   不到两天,一行人回到了京郊,元晦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喊住温挽,对她说:“让辰一先送你回王府,顾是非和魏老他们在这边,我去看看。”   说完他定定地看着温挽,想着如果她多问一句,他就告诉她玉凉铁骑别安置在京郊,以后有机会带她去看。   温挽见他说完话也没走,而是一直站着,便问道:“王爷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没。”   “那我们先走了。”   “好。”   话毕,温挽便催马半点不留恋地走了。   辰一赶紧带人跟上,走出一段他回头,见自家王爷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温姑娘,便替他说话道:“温姑娘,我们王爷其实心里有你。”   温挽看也不看他,直接问道:“怎么不喊王妃?”   说完她鞭子一甩,走了。   辰一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心想:爷,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离府大半个月,王府变化有点大,先是雨廊檐下的西府海棠换成了斑竹,再是前院演武场的武器架子上多了几盆粉粉嫩嫩的花……   温挽皱眉看了一阵,辰一见状赶紧喊来下人说:“这些娘们唧唧的花谁放的,给我撤下去。”   下人连连点头。   就在他们要动手搬花的时候,从侧院角门跑出来一个衣着粉嫩的小姑娘,娇滴滴的跟沾着露水的喇叭花似的,她一边跑一边阻止下人说:“不准动,除了晦哥哥,谁也不准动。”   接着,凌霜不知从哪个角落闪身出来,伸手帮忙拦住了下人。   一时间,前院众人脸上神色各异,辰一更是艰难地捂住了脸。   “她是谁?”温挽问。   “哦,她是……”   辰一要回答,被温挽打断了,“凌霜。”   凌霜闻言,飞身跳到温挽身边,简短说道:“顾央央,王爷吩咐照顾。”   她是在跟温挽解释说,她受了王爷命令,刚刚才会帮着拦人。   “顾央央啊,”温挽重复了一遍,她想起来了,顾央央是顾是非的妹妹,“挺可爱的。”   顾央央没见过温挽,刚第一眼只觉得这人好冷。   “你是谁?”她问,“为什么会在王府?”   “路过。”温挽回她。   说完这话,她转身便要走。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礼貌也没有。”   顾央央在她背后跳脚道。   温挽没理她,自顾朝东院走去,之前她在东院小住过一阵,有些东西落在这里,今天特意过来收拾。   “白老还住在东院吗?”温挽问凌霜。   自她进府,凌霜就转而跟着她,再不管那个顾央央。   “白老搬去温府住了。”   “嗯。”   温挽推开房门,开始收拾东西,见她站在门边,便说:“你不必跟着我,我与你们王爷的婚事作废了。”   凌霜愣了一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挽收拾东西的手停下,就近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说:“你们王爷反悔了,他不想跟我有任何牵扯。”   凌霜走前两步,眼里的不解写的明明白白。   温挽给她也拖了把椅子,叹口气说:“他说,当初之所以找温家结亲,是看中温家百年积累的人脉底蕴。”   “不……”   “别说话,”温挽打断她,赌气道,“我不想听,等过阵子再说吧。”   说完她转头看着凌霜的眼睛,真诚地问她:“你家王爷这么别扭,是跟谁学的?”   凌霜第一次吐槽自家王爷,说:“他大概是自学成才。”   “行了,我回家了,你别跟着我,后面王爷估计要借着盛泽的事把工部清洗一遍,你帮我盯着点,偶尔传两句话。”   “好。”   凌霜亲自送温挽回温府,转回府就把辰一喊去问话,他们王爷把自己好好的姻缘都快作没了,到底怎么回事。   ********   温挽追着容王去盛泽的事没跟家里商量,温父倒也不是死板守旧的人,但终归还是怕女儿吃亏,一直挂念着。如今人回来了,心里的大石头放下,反而不肯给女儿好脸色看。   温挽站在书房里,对面书桌背后坐着温父,两人僵持有好一阵了。   “说说吧,盛泽那边什么情况?”温父问。   温挽捋捋头绪,回道:“盛泽包括整个甘州官场都被容王清洗了一遍,证据详实……”   “这么说他接下来打算清洗工部?”   “女儿是这样猜测的。”   “猜测?你没直接问他?”   温挽摇头,“终归情分没到。”   温父皱眉,都跟着去盛泽了,还说情分没到,这算怎么回事。   “说清楚。”他冷冷地说。   他这个女儿啊,打小主意就正,许是早慧的缘故,对什么东西都淡淡的。唯一跟他们说想要的,也就是容王这份婚约了。可自从上次找礼亲王议亲后,迟迟不见容王有什么动静,难道这其中出了什么波折?温父想。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女儿何必专门去问。”温挽说,“我回家来还没见着母亲和不韫呢,我去瞧瞧他们。”   温父站起来,说:“他们在后院,我跟你一块去。”   “好。”   温府的后院原本有一个花园,白老搬过来之后便把花全都拔了,种上草药,还留了一小块地出来,种了些青菜,一有空就拉着一家人在园子里折腾,倒也折腾的有模有样。   温挽和温父去到后院的时候,白老正摊在摇椅上睡的正香,温不韫在一旁看医书,温母则在不远处伺候着一拢小青菜。   “娘。”   温挽远远喊了一声。   温不韫先回神发现姐姐,丢开医书就跑过来,“阿姐,你可回来了。”   “想姐姐了?”   “想。”   温母也快步走过来,拉起女儿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说:“又瘦了,自打下山归家就老往外跑,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   “我们挽挽可不做大家闺秀,扭捏做作的很,还是这样好。”白老闭着眼睛说。   他的话温母可不好反驳,只得顺着说:“老先生说的是。”   说完她又问温挽:“你一个人回来的吗?王爷呢?”   “他……他去忙别的事了。”温挽说。   “再忙也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回来呀。”   温不韫见姐姐为难,赶紧解围说:“娘,咱姐还没嫁过去呢,让王爷送也不合适。”   “那派个丫鬟下人总成吧。”   温父不喜欢听这些,故打断温母道:“人回来就好,以前也没见你计较这些。”   温母气道:“那能一样吗?他可是咱们女儿将来要交付一辈子的人。”   “既然夫人不中意那容王,不如在我徒弟里选选?随便哪个做你女婿都成。”白老在那火上浇油。   温挽简直头都大了,咬牙切齿警告道:“白老。”   温母心思细腻,见这回提到容王,女儿不像以前那么高兴,心下就有了计较,问温挽:“王爷说了什么时候来提亲吗?他母妃去的早,怕是不清楚婚嫁礼节,我得抽空去说说他,”   “娘,皇族成亲自有内务府管,再说了,我还不想那么早结婚。”   温母与温父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凝重。   *********   京郊金峻山是皇家猎场,连绵好几座山头,平常鲜有人上来,元晦的军队就养在这里,有关盛泽的一切人证物证也都被他藏在这里。   山腰有座红墙绿瓦的行宫,掩映在浓绿的树林中,元晦此时正坐在行宫的正堂之上,与顾是非、卢泛舟以及一干谋士叙话。   “大家想必已经看到证词和账册了,工部尚书钱巳阡、都水清吏司杨惟、水部郎中杜进益、员外郎上官鸿、屯田司邵朝盛……大半工部都跟此案有牵扯。”元晦说,“杨家把持工部更多的是为了均衡势力布局,所以肃清工部的话,应该不会招来杨家大的反弹,届时有劳诸位配合,本王感激不尽。”   顾是非一向站在他这边,说:“如果能借这次机会重整工部,倒也是桩好事,我等定全力配合。”   “王爷尽管吩咐。”卢泛舟说。   之前王爷拜访温家,商议温姑娘自曝入狱一事,临走时把他从温家要了过来,之后便一直被安排在山里保护了起来。   前几日,傲血大人回来,说王爷为盛泽百姓做主,清理了甘州官场,这让卢泛舟越发敬重容王。   “此案本该交由监察院审理,怕只怕扬长吉从中作梗,让刑部接手。”谋士说。   “刑部接手也有好处,顺便把刑部也办一办……” 第42章 处置   武隆二十三年盛夏,大梁发生了建国以来最大的贪腐案,涉事官员多达三十六人,从地方到中央,从运银笔吏到当朝尚书,通通涉案,牵连之广,举世震惊。   此案一出,皇上震怒,着监察院半月内结案,右相以兹事体大为由,力荐刑部协从调查。   监察院主审名叫孙儒良,年近六十,早就盼着告老还乡。接了这个案子后,几乎一夜白头,生怕审完案子,全家老小的命就都不保了。   升堂那日恰逢阴雨天,从早上开始便阴雨连连。   孙儒良坐在上位,权铮坐在副位。   钱巳阡、杨惟等人被请上堂的时候,衣着整齐,丝毫没有人犯的狼狈。他在堂下站定,与权铮交换了个眼神,随后恭顺跪下。   孙儒良知道,这一跪,冲的是权大人的面子。   “堂下所跪何人?可知自己所犯何事?”   孙儒良走过场问道。   钱巳阡回道:“大人何必多此一问。”   上朝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他确实不必多问,故开门见山道:“今有盛泽水患一案,死亡逾两万人,系工部私吞筑堤款项,致江口决堤县城被淹。后甘州知州杨乾元受尔等指使,屠杀灾民企图掩盖水患一事,这些你可认?”   他的这番话是状词上写的,而状词嘛则是由大理寺的顾是非递过来的,顾是非遵了皇命去甘州,倒也没空着手回来,孙儒良想。   钱巳阡清楚,这罪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故狡辩道:“本官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迄今为止,本官并未收到任何关于沅江决堤的奏报,更遑论指使人屠杀受灾百姓。”   跪在他身后的都水清吏司杨惟补充道:“是的监察大人,自入春以来,我们钱大人一直在忙春耕之事,直到前几日才稍有喘息,实在不清楚什么盛泽水患一事。”   孙儒良明知他们睁眼说瞎话,也震惊于盛泽惨案,但他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愿多生事端,便顺着他的说辞道:“你们的意思是,盛泽一案全系州官所为,你们毫不知情。”   “正是。”钱巳阡说。   “但本官这里有一份账册,清晰记录了沅江堤坝修筑时每一笔银子的流向,其中有近二十万两可是进了工部私账……”   “咳!”一旁的权铮突然咳了一下,打断孙儒良的话,说,“账册真假大人可有测过?”   “这……”   权铮垂着眼睛,慢悠悠地说:“若大人不知账册真假与否,那便不能拿出来当佐证。”   “权大人说的在理,那依您的意见,此案该如何处置?”孙儒良问。   “您是主审官,您说了算。”权铮点头道。   孙儒良听完,心中一阵憋闷,既然让我做主审官,你方才为何又出声说话。   “那下官就接着审?”他征求权铮的意思。   权铮摆摆手。   孙儒良从送过来的凭证里抽出一份供词,说道:“这里有份供词,是一个名叫杨恹的人留下的,供词中此人对自己屠杀盛泽百姓一事供认不讳,并指明此事乃受知州大人指使,而知州乃受了尔等的命令。”   “下官并不认识什么杨恹,也从未指使旁人做任何于百姓不利之事,” 钱巳阡信誓旦旦,“下官敢与此人对峙,大人尽可以将人请来。”   “这……杨恹已自尽。”   权铮冷笑,“呵,死无对证。”   “是是,”孙儒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堂下诸人有恃无恐,但上边又定了期限,这让他如何是好?   “不若今日就先到这里,择日再审,孙大人以为如何?”权铮提议。   孙儒良求之不得,当即就想答应。   不想原本紧闭的刑部大门突然被推开,元晦带着人大步跨进来,扫视一眼后,他肃然开口,“本王今日闲来无事,特来串个门,孙大人不介意吧?”   孙儒良的脸当即就白了,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行礼道:“王爷亲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呵,”元晦笑了一下,看向权铮,“权大人呢?”   权铮此时的脸色也很难看,勉强拱手道:“王爷请便。”   元晦倒也不客气,自顾让辰一搬了把椅子来坐下,扫视一眼,开口道:“孙大人审到哪里了?继续吧,不必管我。”   孙儒良觑了权铮一眼,见他黑着脸一言不发,只得硬着头皮说:“今日审理暂告一段落……”   “哦?怎么判的?”元晦问。   “这……证据不够详实,下官打算……”孙儒良看元晦脸色越来越阴沉,吓得都不敢开口了。   “人证、物证不早就经由大理寺递到监察院?孙大人若是老眼昏花,大可以换个人主审。”   元晦这话说的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了,不过他今天既然敢出现在这里,怕是也不打算给谁留面子。   权铮闻言,板着脸回道:“监察院自有监察院的办事规程,还望王爷谅解。”   “谅解?”元晦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杨乾元跟前,弯下腰居高临下地说,“我可没有资格替盛泽死去的几万百姓说谅解,是吧钱大人?”   钱巳阡后背唰就是了,他竭力避开容王吃人一样的目光,回道:“下官不知。”   “不知啊,那我说给大人听便是了。大人猜我在天境山看见什么?”他声音湿冷粘腻,像岩石缝里的蛇一样滑过钱巳阡耳侧,“是埋着几万灾民的尸坑,尸体腐烂发臭,被野狗啃食得不成样子,他们睁着眼就这么望着我,眼睛睁的特别大,数不清的眼睛……”   钱巳阡顺着他的话音,仿佛身处万人尸坑,吓得整个人缩成一团。   “哦,对了,大理寺卿顾是非大人就是被我的人从尸坑里救上来的。对吧,顾大人?”   顾是非上前一步,“王爷说的极是。”   他还有魏老、卢泛舟一早就被元晦的人从山上接了下来,一路被数百人护送着进了这监察院。   这一路并不太平,光行刺杀人的就遇上了三波。   此仇不报,这大理寺少卿他不干也罢。   杨惟平日里横行惯了,他出身不低,能喊太子一声堂哥,故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入他眼的。见钱巳阡说不出话来,他便替他说道:“盛泽水患一事我们工部深感遗憾,但奈何确实未接到任何奏报,以至于……呃!”   元晦耐心骤失,直起腰来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人横着踢出去好远,半天爬不起来。   “你!”权铮想要出头,“王爷请注意分寸。”   “是了,还有你。”元晦转身对上他,“傲血,把权大人请出去,本王要亲自审理。”   “是,大人。”   “元晦!你敢。”   “哟,直呼本王名讳,对皇家不敬。”元晦说,“傲血,还等什么。”   傲血上前,二话不说,抬手直击权铮后颈,将人击晕后直接交给下人说:“你们大人身体不适,赶紧送回府休养。”   权铮府上的下人敢怒不敢言,接过自家大人灰溜溜走了。   元晦踱步走去上位坐好,幽幽开口:“接下来,咱们好好算算盛泽的账,请盛泽县主簿卢泛舟……”   这个名字一出来,钱巳阡面如死灰。   监察院外,等候堂审结果的百姓乌泱泱站了一片,即使阴雨连绵也没人离开。   他们不知道盛泽在哪?也不知道填了数万人的尸坑是什么样子?但他们清楚,若这些贪官得不到惩处,下一个无辜受死的人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所以,尽管人人都说容王把甘州官场杀了个精光,说他嗜血嗜杀,残暴无良。其实大家私心反倒希望容王再狠一点,把里面犯事的官也一并杀了。   入夜,堂审还未结束,众人仍在等候。   一身白衣的温挽撑着油纸伞从远处慢慢走来,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步步生莲。她身后跟着一袭鹅黄绣梅蜀锦长裙裹身的凌霜,肩背长剑,温婉中透着飒爽。摇风也在,一副翩翩少年郎浊世佳公子的样子。   三人的到来让人群短暂地安静了片刻,众人自觉退后两步,从中让出一条路来,温挽从容走近。   “这位小娘子是谁?”   人群中有人偷偷问。   “不晓得。”   “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容王妃?”   “容王成婚了?”   “可不是么,跟温相嫡长女。”   “嘘,哪里还有什么温相。不过若真是温相长女,倒也相配。”   “对对,这身姿这气质,大梁找不出第二个来。”   众人的议论入了温挽的耳,打个转又出去了。旁人说什么,她向来不在意。   今日她来,是因为凌霜跟她讲王爷打算亲自审案。但据她所知,审案之人已由皇上亲自指定,他这样硬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未必是好事。   这个时候,她只想跟元晦站在一起。   午夜子时,监察院大门打开,元晦率众走出,身后微弱的光将他的身影照得无比高大。   他扫视门外等候的百姓,一眼就瞧见了其中最显眼的温挽。   只见她撑着油纸伞款款走来,走近自己后,轻抬伞檐,露出清冷至极的双眼,温声说:“我来接王爷回家。” 第43章 对峙   “你不该来。”   元晦低头安静地看着她,眉目柔和。   温挽淡淡回他,“是家父让我来的,他很关心盛泽的案子。”   站在元晦身后的顾是非突然探出身子来,说:“那就一边走一边说吧。”   温挽点点头,也没看元晦的意思,便径直转身朝前走去。   元晦愣了一下,这是回京城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料想过温挽态度会很冷淡,但真正直面她的冷淡,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有点难以接受。   “愣着做什么,追上去啊。”   顾是非杵了他一下,催促道。   元晦犹豫着提起脚,想了想又收回来,对顾是非说:“我还有点事没办完,你去跟她讲。”   顾是非瞪大了眼睛,“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他还不清楚元晦跟温挽闹翻的事。   “赶紧的。”   “我不去。”   “算帮我个忙。”   顾是非是真毛了,元晦嘴巴多硬一个人,宁可自己断手断脚也绝不轻易求人。   话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紧走两步,追上温挽,出声道:“温小姐。”   温挽转头,看见是他倒也不意外,“顾大人身上的伤可痊愈了?”   顾是非笑的一脸温和,“多谢挂念,没什么大碍了。”   说起来他这条命还是温挽救的,后面又对他诸多维护,这让他少不得要偏向这个人一些。   “盛泽的案子现在是这样处理的,工部尚书姚巳阡、工部左侍郎杜在康、都水清吏司杨惟夺官流放,其余或降职或罚俸不一而足,总之工部该动的都动了。”   “我记得户部也有牵扯,王爷没动?”   “没,户部实际是杨慎在掌权,这次姚巳阡他们这么好办,还是杨慎给了便利,否则王爷轻易动不了这么多人。”   温挽有些奇怪地问:“杨慎?他为何要自断臂膀?”   工部这些年一直为杨家做事,凡兴修水利铺路搭桥,没有杨家不剥利的,实在是为杨家赚不少钱。杨慎弃了工部,以后杨家少赚钱不说,在朝上的份量也会跟着缩水,搞不懂杨慎在想什么。   顾是非回她,“不知,许是他与王爷私下达成什么交易了吧。”   “嗯,我晓得了。”   话到此处,两人似乎已经可以结束交谈,但顾是非却还没有离开的打算。他有些话想问温挽,碍于凌霜和摇公子在场,他迟迟开不了口。   温挽见状,停下脚步,对摇风说:“阿摇,你先回去跟我父亲说一声。”   说完,她又对凌霜说:“你帮我给你们王爷带句话去,就说今日不见,那以后就都不用见了。”   凌霜肃然,转身就走,身法极快,随后摇风也走了。   待人都走后,温挽走到街边酒肆的宽大屋檐下,闭了伞,对跟着走到旁边站定的顾是非说:“顾大人想说什么?”   顾是非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绪。   “杨恹……他被葬在哪里?”   温挽有些意外,回他说:“天境山,尸坑旁。”   “嗯,”顾是非点头,“我后来差人去寻他妹妹,没找着,心里终究有些愧疚。”   “王爷找人安置他妹妹了,没人为难她,你放心。”   “我只是习惯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他那样的恶人,合该……”   温挽没等他说完便低低“嗯”了一声。   接着两人沉默下来,只余外面沙沙的雨声将天与地密密实实地笼住,不留一丝缝隙。   杨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温挽,他原本是来找孙儒良的。   “温小姐。”   他撑着伞,站在温挽对面,酒肆昏黄的烛光从缝隙里泄出来,恰好将他波峦起伏的半张侧脸勾勒出来,显得格外惊艳。   顾是非上前半步,挡在温挽身前,微微躬身道:“杨大人。”   杨慎偏头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嗤笑道:“杨大人莫不是以为我会做出当街抢人的事?”   “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可还记得当初大理寺堂审,温挽当场吐血,就是因为被逼服下杨慎送上的毒药。   杨慎没有理他,而是隔着顾是非轻声问温挽:“我听说你与容王的婚约取消了?”   顾是非一惊,猛地回头看温挽,他怎么没听说有这回事。   温挽福了一福,说:“这话杨大人得问容王才是。”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   温挽不说话。   “既然如此,温姑娘不妨考虑考虑在下,相比容王,我至少是个重诺的人。且我对温姑娘一见倾心,断没有三心二意的念头。”   “三心二意?”温挽问。   杨慎将雨伞换了只手撑着,微笑说道:“无非是温香楼的蔺纱、容王府的顾央央,咱们容王一身的桃花债,实在不是良配。”   温挽下意识看了眼顾是非,见他居然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眼睛,可见自家妹妹对容王有意,他这个做哥哥的是知道的。   “啧,”温挽皱眉。   “我非良配,难道杨大人便是了么?”元晦低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你杨家遍及各地的情报网,天天都在查这些?还是真是大材小用。”   杨慎捏着伞柄的手蓦然收紧,淡声道:“容王若是行得正,自然不怕查,可惜不是。”   元晦在他面前站定,不阴不阳地说:“你瞧,若是你的情报网在甘州多做些正事,也不至于让我端掉工部,你说是吧杨侍郎?”   “工部我原本就不想留,还得感谢容王帮我清理门户。”   “用不用我顺便再帮你清理下户部?省得……”   两人正唇枪舌剑的时候,一旁的顾是非突然幽幽开口:“不然你俩在一起得了。”   话毕,他撑开伞自顾走了。   而温挽早已撑着伞走出了很远。   那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一前一后追着温挽去了。   **********   一场盛泽案大半个工部空了,各世家都想往里安插人手,一时间京城可谓暗潮涌动。   相比之下,容王府就安静许多。   盛泽案本不归容王管,他越俎代庖处理完一大批官员后,才施施然回宫请罪,被皇上一道圣旨安了个城门尉的职务,赶去看城门去了。   那天晚上,一路被杨慎搅和,害他一直没跟温挽说上话。   不过即便能说上话,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元晦想。   傲血陪着他在烈日下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他们站在城门拐角处,这里恰好把穿堂的凉风挡的严严实实,半点清凉也享受不到,傲血觉得自己快被晒成人干了。   “爷,咱找家饭馆吃两口吧,这午时都过了好一阵了,属下实在扛不住啊。”傲血哭丧着脸说。   辰一拿袖子扇着风,凉凉说道:“一天到晚净知道吃。”   “我去,那你让你的狗肚子别叫唤。”   辰一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转个身不搭理他了。   元晦烦的很,这会儿看他两个越发不顺眼,“不准吃,都给我饿着。”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见顾央央提着食盒过来了,立马改口道:“帮我拦住她,想吃什么本王请。”   傲血瞥了一眼,退后两步把人露出来,自己靠在一家茶棚的柱子上抖腿。辰一也有样学样,双手抱臂在一旁冷眼旁观。   元晦咬牙,“你们!”   “晦哥哥,”顾央央远远地笑得跟朵花似的,“晦哥哥,央央来给你送吃的。”   说着话人奔到跟前,将食盒双手捧着送到元晦眼前,说:“今天是我亲手炒的菜,晦哥哥可不能再找借口不吃了。”   元晦板着脸,“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来?是我交代的不够清楚?”   他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冰冷,跟刚才求傲血他们帮忙的时候判若两人。   “人家不是怕你饿肚子嘛……”   顾央央睁大双眼,里头噙着泪水,要掉不掉,看得傲血直撇嘴。   不远处的明月楼二楼临窗位子,温挽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几人,凌霜会唇语,站她旁边,面无表情地帮温挽重复元晦与顾央央的对话。   “我不饿。”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就吃一口嘛。”   “回去。”   “我不。”   “傲血,送顾小姐回去。”   对话到这里突然停了,只见顾央央一头扎进元晦怀里,拽着他的领子死活不松手。   温挽双眼一眯,周身弥漫着不爽的气息。   凌霜动了动脚,建议道:“不如我去把人拉开。”   “不必,”温挽冷冷地说,“我自己去。”   话毕,她纵身跃上窗台,在街上众人的尖叫声中,飞身而下,几个起落来到了元晦跟前。   元晦一时没反应过来,任凭顾央央在自己怀里纠缠着。   温挽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将人从元晦怀里拽出来,毫不客气地说:“这人我还没说不要,你休想染指。”   顾央央被拽到一边,揉着手腕哎唷两声,抬眼见是温挽,当场就炸了,娇憨道:“你谁呀?我又不认识你。”   温挽双手负于身后,眼睛定定地盯着元晦,说:“我是你们容王上门求娶的正妃,是吧王爷?”   元晦回望她,几次想开口,都把话咽了回去。   素来不爱开口的凌霜冷冷说道:“温小姐是未来的容王妃。”   傲血和辰一也纷纷附和道:“就是,我们王爷最喜欢温小姐了,除了她,看不上旁人。”   “你们别说话,”温挽声音清冷如淬冰,“王爷,你说。”   她眼藏锋芒,几乎有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元晦在她的逼视下狼狈挪开目光。   顾央央笑得眉眼弯弯,说:“你瞧,王爷根本不认,肯定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第44章 复起   顾央央的“一厢情愿”像把刀一样扎在温挽身上,那刀淬了数九寒天的霜雪,透着沁骨的寒凉。   她冷着脸,一字一顿问元晦:“我当真是一厢情愿吗?”   午后的阳光仍旧很烈,明晃晃罩在头顶,晒得人头晕。   元晦的手掌松松笼在她头顶,温挽将他手拂下,又问一遍:“回答我,我当真是一厢情愿吗?”   元晦收回手,负于身后,云淡风轻道:“有些事比情爱更重要。”   “哈,”温挽冷笑一声,“王爷是说护我周全?”   “你!”元晦瞬间变了脸色。   “你的意图很难猜吗?父亲决定辞官之前,温家人就已经陆续退出官场,所谓的人脉势力其实所剩无几。你说的为了温家助力才来求娶根本站不住脚,你怕自己斗不过杨家护不住我,才想早早了断关系。”温挽语气冷淡,“可是元晦,我不是攀援的娇花,我要的是能够跟你并肩站在一起。”   元晦越听神色越复杂,到最后竟说不清自己是难过多一些还是开心多一些,“我只是不想你涉险……”   温挽用白皙的手指抵住他的胸膛,打断他说:“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却一退再退,既然你这么不重视这份情谊,那就……”   元晦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凶狠,他紧紧攥住温挽的手,咬着牙说:“不准说。”   “不准说什么?”温挽直直地盯着他,“只准你说算了,不准我说?王爷不觉得有点自己有点过分吗?”   “我没有。”   “没有?”   温挽每问一句就朝他逼近一步,元晦后退,她再逼近,元晦在后退……一直将人逼到墙角,温挽才停住。   两人挨的过分近,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瞟一眼,傲血和辰一互看一眼,同时闪身挪到外侧,并肩站成一道屏风,将两人牢牢挡在身后。   顾央央还是一未出阁的姑娘,没见过这阵仗,当即瞪大了眼睛尖着嗓子让两人分开。   凌霜嫌她聒噪,直接将人打包带走了。她打算把人送还给顾府去,不是说顾大人已经养好伤回来了么,想必可以亲自照顾他妹妹了。   “挽挽,认真点。”元晦见她朝顾央央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提醒道。   温挽抬头,“怎么?王爷有话要对我说?”   “有的,我……”   “别,我现在不想听了。”温挽退开一步,正色道,“我来找王爷是有正事要商议。”   温挽厌倦了一直做主动的那个,况且元晦推开她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她变脸太快,元晦哽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说。”   “借一步说话。”   “去明月楼吧,没外人。”   两人在明月楼包厢坐下,辰一和傲血一左一右站在门外。   包厢内有八人座的雕花檀木大圆桌,温挽和元晦一南一北坐着,颇有些对峙的意味。   “我父想要复起,”温挽开门见山,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递给他说,“盛泽案后工部在你手里,我父有几个举荐的补缺人选,希望你酌情考虑。”   元晦有些诧异,接过名单细细看了半晌,说:“名单中有几个我看着眼熟,都是擅清谈的寒门名士,老师这是……打算启用寒士了?”   温挽点头,“自两年前玉凉关一战后,大梁元气大伤,徭役赋税过重逼出越来越多的失地流民。我父认为,若再不打开向上的通道,大梁迟早会乱。况且王爷卧薪尝胆,所图不正是这个。”   世人都道,监国太子元晦战败后一蹶不振,龟缩在无权无势的亲王位上蹉跎岁月,殊不知剥离一切世家的掌控,才能让他在挥刀的时候无所顾忌。   这一点连老谋深算的温相都被他骗过去了,他也是在得知玉凉铁骑还在容王手中时才反应过来的。   元晦不动声色问道:“老师突然改变主意是因为……杨慎?”   温家向来讲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初温承章辞官归隐,就是因为玉凉战败后民不聊生,把持朝政的世家又整日忙着勾心斗角,实在有心无力,加上杨家又来势汹汹,所以便顺势退了。   元晦对于温承章的辞官自然是百般可惜的,但碍于诸多顾虑,他又不能强行将人留下。当初他说要护温家,一方面确实是感念温承章多年来为大梁殚精竭虑,另一方面是为了卖温家一个好。   后来牵扯到温挽,他又觉得还是早早让温家脱离勾心斗角的官场为好,盛泽案后杨家元气大伤,正是帮温家脱身的好时机。   没想到温承章居然在这个时候说要复起。   温挽反问:“难道王爷不觉得是因为你吗?”   “挽挽太高看我了。”   他如今要人没人,要权没权,实在不够看的。   温挽端肃看着他,许是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来活络一下气氛才好。   元晦摆摆手,“扬长吉被盛泽的事激得一病不起,杨慎接了家主的位子,弃工部,整顿户部和吏部,留下的都是杨家近几年比较出色的年轻一辈。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在朝中的势力远比我要强得多。他想做实事,我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温挽喜欢他的磊落大气,私心夹了一句,“我倒觉得王爷比他强上许多。”   元晦失笑问她:“强在哪里?”   “王爷比他好看。”   元晦拱手,“多谢姑娘抬爱。”   温挽说的倒是实话,自从元晦的脸被治好后,清隽的五官越发凸显出来。杨慎虽说也好看,但过于精致女气了些,不及元晦俊逸挺拔。   不过自脸上没疤以来,元晦的面具就没摘下过,除了温挽和身边亲近的人,还没人见过他如今的样子,倒真是可惜了。   “王爷还没给句准话。”   “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只不过启用寒士事关重大,需得从长计议。”元晦说。   “嗯,那我这就回去回禀父亲,好做接下来的安排。”   “我送你回去。”   “不必,近来听说既白先生又出了新作,父亲让我顺道去书斋看看。”   元晦挑眉,猜是傲血又拿自己的练手之作去换钱了,当即说:“那副字笔力软绵,不值得专门跑一趟。”   温挽狐疑地看着他,“你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元晦顺嘴答道,他是真没意识到既白先生这个名号在大梁有多响,“我在楼里收了七八幅勉强还可以的,你待会一并给老师带去。”   温挽:“全给我?”   她父亲穷尽关系才找来两三副挂在家里,结果元晦一开口就是七八幅。   “不够吗?不够的话我府里还有很多。算了,我让傲血专门跑一趟给老师送去吧,你不用动手了。”   温挽:“……”   什么时候大梁学子趋之若鹜的书法大家的字,成了街边十文一张的字帖,想要还可以送字上门?   “你不会认识既白先生吧?”温挽问。   “我认识他很奇怪?”   “有点,既白先生应该年岁不小了。”   元晦的表情有点古怪,但他对这个东西没兴趣,只继续之前没说完的那个话题道:“挽挽,我有许多未尽之言想对你说,等我整理好,我要一样一样说给你听,等我。”   温挽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   温挽带着一堆既白先生的字回家了。   会客的花厅里,傲血双手捧着字恭敬站在温承章跟前,说道:“这些字是王爷多年的收藏,请温大人笑纳。”   “都是既白先生的?”   温承章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   “是的。”   他拿起最顶上的一幅,慎之又慎地打开,细细欣赏了好半天,才开口继续说:“让王爷破费了。”   既白先生的字可谓千金难求。   “大人喜欢就好。我们王爷说了,今后只要温小姐需要,要多少有多少。”   温承章不悦,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明目张胆,他得打一打对方的嚣张气焰,便说道:“太子也送了一幅过来,虽然跟你手里的比起来笔力略有懈怠,但也是难得的藏品了。”   傲血听懂了这话里机锋,说道:“太子手里的那幅是我们王爷不要的,那等次品,大人还是扔掉的好。”   温承章收起温和,“上品、次品在我这里都一样,若不是我女儿喜欢,这上品我也是万万瞧不上的。”   温承章这是变相承认要站在元晦那边。   “那我替我们王爷谢谢大人。”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温挽一直坐在旁边没插嘴,如今见二人说的差不多了,便开口道:“傲血先回吧,我与父亲还有话要说。”   “是,王妃。”   傲血机灵,对温挽的称呼随着二人关系的变化而变化,没有人能抢在他前头。   温承章额角跳了跳,忍着没发火。   傲血走后,温挽给父亲倒了一杯降火的清茶,说:“杨慎为了挽回杨家的颓势,处处收敛,倒也聪明。只是太子未免心急了些,这就忙着找新靠山。”   “咱们这位太子啊,说聪明又不够聪明,狠又不够狠,善也不够善,做什么都差一口气,也就勤奋这一点还可取,但也是远远不够的。”   “阿爹想推容王上位吗?”   “我可不管,他有本事就自己拿回那个位子,我只是看杨家有做实事的打算,杨慎这孩子又有些头脑,这才想出点力,旁的我一概不管。你也不准插手,自古插手宫斗的,就没有一个好下场。”   温挽垂眸:“女儿晓得。”   说到这里,温承章皱着眉头长叹一声,“挽挽呐,为父最后再问你一遍,是不是认定元晦这小子不改了?”   温承章还一直以为温挽小时候就对人家一见钟情,非卿不嫁。   “他若成事,那三妻四妾必定少不了;若成不了事,那说不定性命不保。即便这样,你也选定这个人不改了?”   温挽望着桌上的茶水,说:“父亲晓得我自幼离家长在老师身边,虽然师兄弟们对我都很好,但我总觉得那个地方不是家。长大了回家了,温府的一切我都很陌生。阿爹,我心里没有家。”   温父几次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上巳节我落水,元晦来救,那一刻我是心安的。虽然我晓得元晦未必有多在意我,但我还是私心想绑他在身边。”   “为父晓得了。”   温承章说,说完他自顾起身,朝厅外走去。   温挽看着他的背影,问:“阿爹,你复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女儿吗?”   温承章站定,犹豫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第45章 牵制   容王元晦屈尊当了个守大门的城门尉,这件事在整个上京翻腾得轰轰烈烈,不少闲的没事做的世家公子三天两头组团去城门口转悠,就想看看前太子看城门的盛景,其中刑部左侍郎的公子权朋是去的最勤快的一个。   两人早先时候在上巳节起过龌龊,权朋至今都憋着一口气想找回场子。   况且杨怡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过容王手狠,说他害得姚家家破人亡,好姐妹姚汐下落不明。权朋贪美色,被杨怡明里暗里鼓动几回,还真就越发恨起元晦来。   话说盛泽案后,杨怡就有意跟权朋这些纨绔子弟保持联系。早先时候她是万看不上这些人的,但随着姚家倒台,杨家元气大伤,她不得不帮着家里多多维持世家之间的关系。   今日,闲来无事,权朋又纠集了一帮人组团去城门口。   傲血远远见这帮纨绔子弟甩着两个肩膀晃悠过来,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爷,您避避吧,省得被这群糟心玩意恶心到。”他对肃整站在城门边的元晦说。   元晦转头瞥了一眼,道:“无事。”   傲血叹了一口气,他们王爷在有些事上轴得很,让看城门还真就每天天不亮就来城门巡查站岗,十分尽责。   辰一也难得一脸无奈,权朋那孙子虚得走路都打摆子,跟个没芯儿的破纸灯笼似的,风大一点整个人都晃悠,十分之碍眼。   权朋摇着折扇笑眯眯走过来,绕着元晦转了一圈,说:“哟,王爷,今儿个查了几只猫猫狗狗啊?”   抱着胳膊的傲血晃过来,伸腿别住他的脚,说:“原本还没查着,结果现在来了一群,真是碍眼得很。”   权朋被他别住,站又站不稳,脱身又脱不开,气恼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   傲血面无表情地扯了个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说:“是小的僭越了,我这就放开公子。”   话毕,小腿暗暗使劲一抻,权朋被他甩丢出去,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哎唷,我艹,”这一跤摔的狠,权朋倒地半天没翻起来,还结结实实砸到了鼻子,鲜红的鼻血流得那叫一个汹涌。   辰一赶紧冲上去扶他,一边扶嘴里一边念叨,“公子小心啊,这城门口地不平,您千万得站好。”   话还没说完,刚刚扶起来的人又被他甩出去,狠狠贴着地搓了一段才停下来。   跟着权朋来的世家子弟抽搐着嘴角,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过去想把人搀扶起来。   “咳。”   元晦低低咳了一声。   那群世家子弟当即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僵着手脚不敢动弹,也不敢抬眼瞧元晦。   眼前的容王戴着黄金面具,穿着铠甲,不动不说话便已气势逼人,实在不像权朋说的像落水狗一般。   这人要是落水狗,那他们算什么。   城门口来往的人多,不一会儿周围就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权朋伏在地上哀嚎,他们滴着汗,连手指都不敢动弹一下。   “这些公子哥站这里干嘛?”有人问。   “不晓得,走错路了吧。”   周围一阵窃笑,权贵公子可不会轻易踏足这片儿,这里是上京有名的下九流呆的西街,西城门进出的都是些跑腿的小摊小贩,像卖菜的卖柴的都打这个城门进出。   以往这片乱得很,明抢暗偷、打人贩人的多的是,尤其过城费贼高,进一回城褪一层皮,直到容王来了才好起来。   大家虽然怕他,但打心眼里感激他,见这些公子哥来找麻烦,一人一句怼起来没完了。   “哪里是走错路,这分明连路都不会走。”   “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平地上都能跌个狗吃屎。”   “嗨,人家也有可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体虚,你瞧瞧那脸色,”一个涂脂抹粉风韵犹存的娘子说,“公子有空不妨到去楼里来,我那呀有些壮阳的药酒,便宜卖你。”   周围一阵哄笑。   权朋又气又臊,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扫视一圈,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我回去就让我爹把你们一个二个全抓起来扔牢里。”   众人小吸一口凉气,闭嘴不敢说话了。   元晦闻言,转头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对傲血缓缓吩咐道:“把人捆了吊城门上去,通知权铮过来领人。”   权朋吓得往后倒退好几步,结结巴巴地说:“我……元晦,你敢!”   傲血滋着一口大白牙,手里甩了一根大草绳,三两下就把人捆了吊城门上。吊的倒也不高,离地也就一两尺,不过权朋这人没经过什么大事,脚一离地就夏得之蛙乱叫,惹得周围人哄笑不止。   傲血人来疯,见人家脸都吓白了,还不忘火上浇油说:“权小公子,你就庆幸我们爷如今心软吧,早些在玉凉的时候,吊人之前得先打上百来鞭,把人抽得没力气叫喊才行。你呀,乖一点吧,否则待会王爷反悔啰让我抽你,我也不能不听不是。”   权朋听的脸都绿了,当即不敢开口。   元晦见差不多了,开口道:“辰一,去刑部一趟。”   “是。”   “见到权大人客气点。”他意味深长地说。   辰一笑着点了点头。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权铮带着几十个差吏气势汹汹地赶来,后头跟着一串哭天抢地的女眷,而辰一则被五花大绑地架在前头,脸上还带了彩。   傲血见情况不对,斜跨一步挡在王爷身前。   “王爷现在缩头,怕是晚了。”权铮远远喊道。   他跟元晦的梁子早在上回审理盛泽案时就结下了,这次唯一的独苗又被吊在城门上示众,这等奇耻大辱他若不讨回来,以后在官场还怎么混。   走到近前,他既不行礼也不征询元晦意见,上来就让属下去把自己儿子放下来。   傲血伸手拦道:“权公子出口不逊,我们王爷替大人管教。大人不说感谢也就罢了,怎么上来就骂人,难道这是家学渊源不成。”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权铮直接跨过他,挥剑斩断了吊着自己儿子的绳子。   “爹,娘。”权朋揪着他爹的衣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元晦冷眼看了一阵,对还被人架着的辰一说:“回来吧。”   左右两边架着他的人一脸莫名,人还被绳子绑着呢,叫人家怎么回去。   “是,王爷。”   只见人家浅浅回了一句,绳子不知为何竟然应声而断了。接着就见对方甩开两人的手,优哉游哉地走了过去,感情搞半天人家是做了一场戏。   权铮见状,越发气愤,狠声道:“把在场的人都我绑回刑部去,本官要亲自审问。”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瞬间作鸟兽散,人影都抓不着。   元晦静默站在其中,冷声问:“怎么?权大人还想羁押本王不成?”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何不可?”   “我劝大人三思。”   “呵!给我拿下。”权铮冷笑道。   差吏不敢动,对面可是容王,传言杀人不眨眼。   元晦瞥了一眼,淡淡问道:“不知权大人以什么罪名拿我?”   “藐视朝廷,扰乱治安,王爷喜欢哪个?要是都不喜欢,本官可以想新的。”   元晦负手,踱了两步,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权夫人安慰自己儿子,半晌幽幽说道:“逾矩如何?”   “什么?”   “贵夫人以黄田玉为簪,还不够逾矩吗?”他指着权夫人头顶的梅雕花簪说。   黄田玉为贡品,向来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用,旁人私用黄田玉即为逾矩,再严重点就是藐视皇威。   平常这种小事也没人在意,但如今当街被皇子指出来,想善了是不可能的。   权铮脸色变了数变,说:“这是宫内贵人赏赐给内子的,难道王爷连妇人私事都要管?”   “本王倒是不屑管的,但如今本王被罚看城门,其中也有权大人的功劳。本王每日风吹日晒,辛苦的很,只想让大人也体验体验,至于罪名嘛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啰,大人若是不满意,本王倒是不愿意换了。”   说完,元晦又对鼻青脸肿的辰一说:“这回你再跑一趟,就报到监察院去吧。”   辰一应了声“是”,转头就想走。   “把人给我拦下。”权铮喝道。   差吏纷纷来拦,被辰一三两下放倒了。   权铮这时才反应过来,“你给老子下套?”   元晦笑笑没说话。   权铮气结,元晦这人太阴,随时随地都能给人来一下。   “行了,别嚎了,赶紧带着儿子回家去。”权铮对夫人和儿子说,说完他又看向元晦,恶狠狠地说,“你动不了我。”   元晦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   他当然清楚杨家会保权铮,他也没指望能一下子搬倒他,只想让他不碍事就行。   这边完事以后,他悠悠哉去了明月楼,早些约了顾是非在楼里见面。   顾是非养好伤以后便回家了,此次盛泽一案他也有封赏,本来是调去刑部任员外郎,奈何权铮一力阻止,调任就被搁置下来。   这次元晦给他下套,就是想把调令执行下去。   明月楼包厢,顾是非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正在吃,元晦推门进来,他也就抬头瞅了一眼,连让也没让人家。   元晦自觉坐下,知道他在恼自己把他妹妹提前送回家,故解释道:“这事是我理亏,但她跟挽挽对上了,我总要顾及下挽挽的想法。况且挽挽那么厉害的人,她不躲躲终究是要吃亏的。”   “你是怕自己被挽挽发落吧。”   “你不怕?”   “我怕。”   元晦夺过他的酒杯,自顾倒了一杯酒喝下,说:“权铮那边这几天有麻烦,顾不上你,你赶紧动动关系,去刑部报道。”   “哟,动作还挺快。”   “刑部有你在,咱们的案子就多一分胜算。”   “嗯。”顾是非点头,他知道元晦为了这个案子已经谋划多时,“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温相讲玉凉的事?”   “跟你说完话就去,也瞒不了太久,挽挽那边查的厉害。”   “啧,羡慕你啊,有个这么把你放心上的人。”   “好说好说。” 第46章 剖白   那日,温挽来找过元晦后,他就一直计划着要见一见老师,把有些事情当面说清楚。   尤其老师要复起,牵扯良多,更需要交代清楚。   所以,见完顾是非之后,他就带着人直接去了温府。   正值午后,昏昏欲睡,温不韫靠着廊柱正在打盹,温母坐在一旁绣花,温挽则陪着父亲在一窗之隔的书房里品鉴既白先生的字。   “老爷,容王来访。”李叔进来通报说。   温挽与温父对视一眼,“请王爷进来吧。”   温母见状,收起秀品,摇了摇睡得香甜的儿子,将人摇醒带回后院去了。   元晦被李叔带着来到书房,见温父与温挽一站一坐,神情颇为严肃,便故意打趣道:“看来本王吓到挽挽了,这样严肃。”   “哪里的话?”温父说,“王爷突然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本王确实有些话想对老师讲。”   “可要我回避?”温挽问。   元晦摇摇头,“你也需要听一听的。”   “那王爷请坐吧。”   温挽引着他做到一旁的椅子上,顺手给他倒了杯茶,倒完后便走回父亲身后站定,等着两人开口说话。   “老师知道,当年战败后我曾失踪大半年。”元晦说。   温承章点头。   当年玉凉战败后,玉凉铁骑全军覆没,太子元晦失踪。一开始朝廷寻人寻的紧锣密鼓,两三个月后却突然停了,说辅国的太子位不能长久空缺,需废旧立新。   他一力反对,却终究寡不敌众,让杨家扶持元熠上了位。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策划温家避世一事。后来元晦回来,他本想再观望一二,却见元晦性情大变,整日深居简出,偶尔露面也行事癫狂荒唐,便渐渐不再抱有希望。   现在想来,当年太子位换人坐,应该是计划好的。   “一开始是为了养伤,后来则是为了追查一件事。”元晦的语气变得艰涩起来,“老师,我流落关外时,曾在一部落集市上看见一枚只有三铢重的五铢钱。”   “三铢钱!”温承章诧异出声。   “是的,三铢钱。”   “确定吗?”   “确定。”   大梁以五铢重的铜钱为买货易货的标准钱币,因制作五铢钱的紫铜产量稀少,民间不易获取,所以制造□□的唯一途径就是减轻五铢钱的重量,把三铢钱当五株钱去用。   前朝就是因为□□盛行致使交易困难才误国,所以大梁建国初便下重手整顿过制假一事,市面上已经好几十年不见三铢钱了。   元晦踱步走到阳光下,等光晒暖他的手后,他不带丝毫感情缓缓说道:“有人不单窃国,还卖国。”   温承章倏然起身,“你是想借此事动世家?”   “最好能连根拔起。”   “可元熠?”   “让位诏书在我手里。”   温承章看着站在阳光下的人,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认清过他。是了,倾全国之力培养出来的储君,又怎可能因为一次战败便一蹶不振。   “老师若要复起,少不得被牵涉其中,望三思。”   “你放任温家出仕,是为了不让温家受牵连。”   元晦顿了一下,点头称是。   怪不得温家能全身而退,原来是得到了上边的首肯,温承章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他说:“如今我复起,是为了牵制世家,我们俩要做的事倒也不谋而合。”   “这便是我今日来找老师的目的,若你我二人联手,我这边胜算会大一些。”   “联手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该清楚,我为的是什么?”温承章说。   诚然,往大了说,他是为挽救大梁颓势;往小了说,也是为了让自家女儿的婚事变得门当户对。   元晦顺势看了温挽一眼,温声道:“我晓得。”   “既然如此,剩下的话就你跟挽挽说吧,至于其它的事,稍后再议即可。”   “是。”   话毕,温父将书房让给两人,自己出去了。   见此地再无旁人,元晦起身走到温挽近前,说:“我在玉凉遇见些不好的事,入夜后每每有幽魂入梦,从不得心安。自我与你相识,你偶然入梦,我竟也期盼起那些幽森可怖的梦来。但我半只脚踏入幽冥,实在不愿拉你下来,所以才一再犹豫。”   温挽牵了牵嘴角,“王爷倒是惯会撒娇。”   元晦垂首,轻声道:“不惹你心疼,怎好求得你原谅。那挽挽可心疼?”   温挽转了一步,拉开些许距离,问:“我跟王爷什么关系,值得我心疼?”   元晦拽住她一只袖口,“自然是夫妻关系,下月初八,我来下聘可好?”   温挽垂眸瞥了眼袖口,淡声问:“王爷又不怕拉我同下幽冥了?”   “或许挽挽可将我拉回人间。”   “那我考虑考虑吧。”   “好。”   傲血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下午,终于见自家王爷从里头出来了。   他赶紧迎上去,问:“爷,咋样?”   元晦没搭理他,只问:“聘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按您的吩咐,在内务府送来的下聘的礼单基础上翻了三番正备着,库房那边清点的差不多了,不会耽误时间的。温相那边答应了?”   “自然是答应了。”   “哟,恭喜王爷。”   **********   监察院的人接待了辰一,得知王爷要办刑部左侍郎,也不敢耽误,当即就派人去了权家。   而权铮早早就找上了杨慎,求他帮着化解一二。   杨慎倒也没推脱,只差人给宫里递了句话,权夫人头上的黄田玉簪就成了婉贵妃的赏赐之物,跟逾矩扯不上半点关系。他还放话给监察院说,让仔细办案,切不可碍于强权冤枉好人。   如此一来,监察院使不上劲,正谋划着将人放回家去,就见容王派人传话说权铮当街冲撞于他,藐视皇族,不可不罚。   监察院又只得把人拘回来,按上边的意思,松松判了个“闭门思过一个月”的惩罚。   这种轻得不能再轻的惩罚,着实让权铮乐呵了一阵,“王爷有什么了不起,被人指着鼻子骂,还不是只得忍着。”   两三天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顾是非走马上任,刑部人人都知道他是容王的人,却没有一个敢出头拦他。他想出去,却被容王的人拦在家门口,说让好好闭门思过。   权铮人虽然出不去,可刑部毕竟是他的地盘,想要为难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那可太容易了。   是以顾是非一到任,就被他们派去整理刑部近十年的卷宗。   刑部每天要处理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案件不下百件,积累了十年的卷宗呐,没个一两年的时间,别说整理了,连看都看不完。   可惜他们忘记顾是非背后有谁了,何况他来刑部的目的,也确实是为了寻找当年与玉凉相关的卷宗,可以说一切正中下怀。   所以,人人都当顾大人独自一人泡在刑部库房通宵达旦整理卷宗,实则元晦从自己手底下抽调了百来号读书识字的人帮着弄。   不到半个月,卷宗全部处理完毕,元晦想找的东西也找到了。   *********   杨慎是知道元晦在刑部的动作的,其实自从知道他在打权铮的主意开始,他就把刑部上下清理了一遍,就是防止元晦从里边找到什么东西。   旁的,他实在是顾不上。   自盛泽案后,杨家一直不得安宁。   先是受案件牵扯的杨家人陆陆续续登门求情,都希望本家出面帮忙减轻罪责;再是杨长吉在大朝会上突然吐血昏迷,至今下不了床。   杨慎被迫提前接手杨家大大小小事物,成了名正言顺的家主。   他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借盛泽案处置他自己一直想处置的人,这样一来,听杨长吉话的人少了,听他话的人就多了。   他本不该这么早就动手,都怪扬长吉越老越糊涂,他实在按捺不住。   此时,他坐在床边,舀起一勺乌黑的汤药,送到杨长吉嘴边,被杨长吉头一偏避开了。   右相大人瘦得只有一层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眼窝凹陷,里头盛着两湾灰蒙蒙的眼睛。他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紧紧扒在杨慎拿着汤匙的手上,杨慎垂眸看了一眼,像甩脏东西一样甩开。   “怎么,不想喝?”杨慎说,“喝了话你还能再多活半个月,不喝的话活不过三天,父亲要试试吗?”   杨长吉眼睛无力地睁着,费劲粗喘两口气,低吼道:“孽……孽子!”   杨慎冷笑两声,掰开他的嘴,直接把药倒进去,说:“小时候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父亲您不妨也试试。另外,右相的位子您也坐了,虽然时间短些,但儿子承诺你的事总算是做到了。今后呐,您就安心养病,这杨家我替你管。”   杨长吉气得直倒气。   杨慎冷眼看了一阵,把碗一摔,起身走了。   来到门外,他还不忘叮嘱候在院子里的下人,说:“好生照顾老爷,我去东宫议事。”   近来他每日都得去一趟,容王那边势头足,加上温承章有复起的打算,两边又结亲在即,万一他们联手,事情就难办了。   况且盛泽案后,他们这边一直很被动,确实该想想办法,主动一些。 第47章 游说   杨家是太子元熠的外家,除刑部外,吏部和户部也都有些姻亲关系,都能说上话。   此次温承章复起,至少需要得到六部半数以上的人认可才行,他们只需再将兵部的郁家拉过来即可。   郁家本身就是底蕴深厚的世家,万不会站在温承章那边,且当年郁家想染指玉凉兵权,没少帮着杨家给元晦下绊子。凭这点交情,杨慎自认为先从兵部下手该是十拿九稳的。   杨慎打马进了东宫,一路上连入宫腰牌都没人查,毕竟人人都知晓这位是杨家掌事的,瞎了眼才敢拦他。   锦衣恭敬在书房门口候着,见他来了连忙进去通传。   杨慎一撩帘子进去,还没见着人就先出声道:“你到底还是把锦衣要来了,那位就没说什么?”   太子元熠端坐在书案后练字,闻言,将俯跪在地的锦衣招呼起来,回他说:“要个小太监罢了,他能说什么?”   杨慎转进来,在书案前站定。   “坐罢,还要我请你不是?”   杨慎笑笑,自顾挑了个椅子坐下,看着锦衣说:“连茶都没有?”   锦衣聪慧,刚想动手,被元熠拦下说:“你自己没长手吗?我都不让他奉茶。”   杨慎的脸立马就阴了下来。   元熠也知道自己说岔话,停下手里的笔吩咐锦衣说:“给杨大人奉茶。”   锦衣提起茶壶恭顺上前。   杨慎伸手盖在茶杯上,说:“你先下去,我跟太子说两句话。”   锦衣闻言,转头看了看太子,见他首肯才放下茶壶出去。   “呵,你瞧,我都做太子了,喜欢什么还不能说出口。”元熠把笔一扔,嗤笑道。   锦衣早些时候是宫里奉茶的小太监,后来被元熠收买帮着往宫外递消息,再后来干脆要到东宫来贴身伺候。   杨慎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太子有太子的身份,有些事私下做是可以,万不能拿到台面上来。   杨慎抬头,恰好见锦衣关门的手顿了一下,眼里似有波澜。他瞧了一阵,没接太子的话,反而新开话头说道:“郁老爷子那边我前两日又去了一趟,口风有些松动,咱们怕是须得趁热打铁才行。”   “你跟那个老顽固说什么了?”   “无非是温承章上位,世家前途不明朗。”杨慎说,“他温承章人还没回来,就先在工部动手脚,你瞧他塞进去的那几个人,有哪个是世家出身?全是上不得台面的破落寒士。”   元熠不赞同,“你说的那几个人我知道,虽说是寒士倒也不算全无背景,就拿那个新任的都水清吏司连栾来说,他家祖籍祖籍淮水秀安,往上翻两代跟大儒连世同宗,十年前家里才败落成流民。”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温承章折腾寒门入仕折腾了十多年,这回再回来,摆明是想改天换地,这些你不也清楚么?”   元熠点头,其实他跟杨慎都清楚大梁积弊起于世家,不过这又怎么样呢?没有世家支持,他连太子位都坐不上去。   “我还知道如今朝中所有世家几乎都站在我这边,温承章没那么容易得逞。除非他将世家逐个击破,不过就凭他如今的势力,不亚于蚍蜉撼树。”元熠说。   “所以,我也好奇,他早早放出复起的消息是为什么?为了让我们早做防范?”   “不知。”元熠摇头,“但我看父皇的意思,似乎很支持温承章复起,三日后大朝会应该就会有动作,咱们得快点。”   “我晓得了,待会我再去郁家一趟。”   “也好。”元熠顿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听说你对温家长女挺上心,我还以为你没有这种世俗的愿望,倒叫我对那个温挽好奇起来。”   杨慎眼观鼻鼻观心,淡声道:“此女有些意思,但也就那样,新鲜一阵罢了。你大哥会看上他,许是想扒着温承章的缘故,你倒也不必对她如此上心。”   元熠听他话里话外的不在乎,越发觉得他是为了维护这个女人才故意这样说的。而且他记得春祭的时候,大哥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女人,长相他倒是不记得了,只隐约觉得身姿不凡。   “你喜欢,我倒是可以帮你。”元熠故意说。   杨慎看他一眼,提醒道:“她与你大哥已有婚约。”   “那又如何?只要我跟父皇提一句,王妃人选就可以随时易主。”   “多谢太子殿下,不必了。”   温挽对元晦一往情深,他何必去做这个坏人。   杨慎从东宫出来,直接去了郁府。   郁老太爷年逾古稀,这人呐活的越久就越惜命。所以杨慎来找他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杨家和温家的斗法,着实不想插进去成两方斗争的牺牲品。   后来,杨慎又来游说,说温承章此番复起,是想削弱世家,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又让他有些犹豫。   这会儿,他倚在软塌上,半阖着眼睛,用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三次登门的年轻后辈。   杨慎也没急着开口,而是把玩着手中的白纸折扇,半晌悠悠扇上一下。   “你家大人身体怎么样?”郁老太爷沙哑开口。   “不是很好。”   “你倒胆子大,杨家这么大个家业,说扛就扛上了,也不怕扛不稳摔地上。”   “晚辈自幼耳濡目染,临时上阵倒也没自乱阵脚。”   郁老太爷换了个姿势,“你今日又是来说服我郁家站你那边?”   “是站所有世家这边。”   “呵,你可知最近几年,为何唯独郁家不与众世家往来?”   杨慎啪一声合上折扇,说到重头戏了,“郁家掌兵权,若再与各权贵世家攀亲,难免招人猜忌。”   “所以,杨大人让我们站队,那岂不是把郁家架火上烤。”   “老太爷眼浅了,温承章复起,带寒门入仕,逐步瓦解世家权利,老太爷以为郁家能独善其身?”杨慎幽幽说道,“上战场征战杀敌的可都是那些寒门泥腿子,人家压了一身军功却得不到提拔,一旦这些人反起来,郁家的兵部可还能坐得稳?”   不得不说,杨慎杀人诛心,句句在理。   郁老太爷心中赞同,面上却还得装作为难的样子,说:“听说容王跟温家结亲在即,若郁家站出来,容王帮着对付我们可如何是好?”   “那不是正好可以拉容王下去么,当年的事终究是个隐患,不除不行。”   “对对,”郁老太爷说道,“不若我帮你抵制温承章复起,若有需要,你帮忙解决当年的隐患。”   “倒也不是不可以。”杨慎点头,心中却在思量,果然是人精,半点亏也不愿吃。   ****************   三日后大朝会,温承章确实打算出席。不过他也确实清楚,此番复起不会成功。   自从决定跟容王合作后,他那边断不了会送来一些消息,比如皇上有意让温承章复起,又比如杨慎曾亲自去找过郁家老太爷。   郁家如今的情况也跟杨家差不多,老太爷身体不好,主家之事或许不久后就会交给郁长冬来接管。   郁长冬就是当初跟顾是非一起被派去盛泽的人,后来受容王所托去借兵,被扣押下来,中间似乎起过冲突,回京城时是带伤回来的,一直在城外净水观静养。   “女儿明日一早想去见见这位郁大人。”温挽说。   “现在动郁家,是不是早了点。”温承章问。   “不早了,大朝会之前,必须逼郁家做出头的椽子。”   温承章点头。   这次他复起,温挽在里头使了很大的力气。   之前温家人退的干净,朝中能依仗的势力着实不多。是温挽借着老师连世的声望与自己多年积攒下的人脉,迅速帮温父在寒门中取得信任,让他树立了极大的威望。   当然,温承章任丞相多年,在民间声望极高也是温挽能迅速集结寒门支持的重要原因之一。   温承章在寒门中的号召力,将会是他重返朝廷的重要依仗。   而寒门的死对头必然是世家,世家抱团是温挽最不愿看见的局面,逼郁家跳出来第一个反对温父复起,那么寒门的怒火就会集中在郁家,届时就看其它世家怎么办了? 第48章 威胁   第二日一早,温挽早早就在观前等候。   郁长冬晨练归来,远远就见观前遮天蔽日的浓荫下站着一气质出尘的女子,淡雾将大片浓绿渲染开,趁得她宛若山间精怪。   他脚步微顿,四下望了一眼,见周围再无第三人,便略避嫌地偏着头问道:“温姑娘特意来找本官,所谓何事?”   温挽福了一福道:“替家父前来,叨扰了。”   “如果是为温相入仕而来,那姑娘就不要开口了罢。”   温挽失笑,父亲已经辞官多时,温相这一称呼却鲜少有人改口。   “我还是想与大人简单聊聊。”   郁长冬将头转回来,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姑娘请讲。”   “早年我曾与师傅去到望州,望州现被外族强占,大梁百姓十不存一,几乎断绝。地上无粮,城中无人,整座望州像一座死城,大人作何感想?”   郁长冬疑惑,“玉凉战败,外族强占三州,若真要追究责任,姑娘不是该去问那位败军之将么?”   “我给大人看样东西,”她将手探进袖袋里,扯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这是当年郁老太爷与杨国舅的信,因为这份信,郁二爷往玉凉关运送粮草的车队频频遇险,原本只用走半个月的路,生生走了两个月还没到。玉凉铁骑饿着肚子打战,战士半夜喝水充饥。”   郁长冬越听越心惊,连忙从她手里接过信来细细查看,只见信中赫然写着“粮草不足,玉凉必败,”八个大字。   他脑袋轰然一声,整个人几乎被震得站不稳。他将信纸捏成一团,低吼出声,“我不信,这封信是假的!”   “假不假,你回家问问郁老太爷就知道了。”   郁长冬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难以置信地望着温挽,问:“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信是谁给你的?”   温挽逼近一步,“谁给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郁家为虎作伥,害了三万玉凉铁骑不说,还害了苑、望、朔三州数十万百姓,这笔帐该还了。”   “我……”   “郁大人不想认?”   “不不是,我……怎么认?”他讷讷出声。   “大人想认就好,让我父入朝,他会还地于民,让大梁休养生息,早晚有一天我们可以重建玉凉铁骑,夺回三州,将外族赶出大梁国土。”   “不可能的,我做不做得了主另说,温相入朝就要带寒门入仕,世家没人会同意。况且世家休戚相关,早就连成一体,没有哪家会应下这种自掘坟墓的事。”   “不想自掘坟墓,却愿意抱团一起死?”温挽淡淡开口,“ 郁大人可走出去看过?因为世家圈地之风盛行,不单望州,大梁数百万公顷的土地上早已十室九空饿殍遍地,无地流民整日游荡,少数地方需得出兵镇压才行,你猜世家大族还能独善其身多久?”   自玉凉一战后,凉像耗尽了国运,各地水旱灾祸频发,地动、蝗灾不断,百姓食不果腹却还要交沉重赋税,不得已只能卖地。地被世家贵族圈占,像杨家在河间、甘州、吴兴三地广置田产数十万亩,雇佣流民耕种却往往只给极少的钱粮以供果腹。   一些破落的小世家贵族照样摆脱不了被兼并的处境,不得不举族迁移或干脆散族而居。   “那也不该是我郁家做这出头的椽子。”   郁长冬话音落下,温挽垂眸轻叹出声,恰逢一阵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素白裙角飞扬,郁长冬有一瞬间的恍神,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两人长久的静默着。   “抱歉,”温挽率先打破寂静,“我不是来同你商议的,若郁家不站在我父亲这边,大朝会后这封信就是郁家的催命符,我不会让郁家好过。”   郁长冬被气笑了,“就凭你?”   他郁家百年积淀,就算是如日中天的杨家想动歪心思还得掂量掂量,温挽一个牙尖嘴利的弱女子根本不够瞧,就算捆上她背后的温家也一样。   “小女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是有依仗的。我现在站在这里,无非是替温家来卖个好,希望大人好生思量。”   郁长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   温挽轻轻点头,“温挽了解了,告辞。”   说完这些话,她整了整裙摆,转身朝山下走去。   郁长冬看着她纤细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在盛泽的时候他就听说容王带了个女人在身边,那女人身手了得,智计出众。他当时还想,没听说上京有那位小姐这般出挑,想必是夸大了吧。今日一瞧,果然不好惹。   *************   大朝会这日,天朗气清,温府后院西府海棠的树荫底下,元晦和温挽一人执白一人执黑,安静厮杀。   元晦是吃过早饭以后自己溜达着过来的,他知道温父一早去参加大朝会,特意过来探听结果。   这两人面上一片平和,手底下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尤其黑棋开局就是一间夹,凶狠得很。   “昨日李叔出去买粮,说京城的粮价回落了三四文。”温挽说。   “再下去半个月,南方的新米该上来了,回落是正常的。”   “今年风调雨顺,各地收成应该都不错。”   “是不错,我看了各地送上来的奏报,若属实的话今年总收成大概能比去年翻上一番。”   温挽按下他取子的手,说:“我刚下错了。”   元晦嘴角噙着笑,“说点好听的,我就许你晦棋。”   “元郎。”   温挽喊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比棋盘上洒落的阳光的还淡,但元晦的耳朵却仍旧瞬间爆红,撇开目光,认输一般把棋子放了回去。   元晦今日没戴面具,他单独见温挽的时候从不戴面具。一缕光正好斜斜地打在他挺俏的鼻梁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嫩生生的,半点没有杀伐果断的样子。   他静不下心来,干脆棋子一扔不下了。   “郁家的兵部快保不住了,王爷对我没有半个谢字也就算了,却连一盘棋都不让我赢。”   元晦无奈,“他祖上是开国功臣,受世代荫蔽,小小一封信动不了郁家。”   “那王爷就拭目以待吧。”   元晦失笑点头。   两人正聊的热闹,温父下朝回来了,元晦一看他回来的这样早,便知道此次复起应该是失败了。   “老师。”他起身行礼。   温承章摆摆手,在他二人棋局前站定,搭眼扫了两下,开口道:“挽挽棋差一着,看来连世没好好教你下棋。”   “父亲你嫌弃我也就算了,干嘛连老师也一块挂带上。”   “我说他两句还不行了?”   温挽扶他坐下,顺着他说:“行,都行,您快说说今日朝会如何?”   “不出所料,郁家并没有站在我这边,反而是里头反对声音最大的一个,剩下的刑部户部吏部都有反对声音。”温父说,“圣上说押后再议。”   “如今您复起的意图已经天下皆知了,杨家今后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元晦说。   “确实,”温父的话里有些泄气,“今夜过后,还不知有多少寒门学子会失望出声。”   他复起本就不是单纯的想为寒门学子找出路,而是想借此缓和世家跟寒门的关系,给大梁续命。对于这种有利用成分的鼓动,他心中着实有愧。   “行非常事就得动手非常手段,况且父亲您上位,带给他们的只有好处没坏处,实在不必过于耿耿于怀。”   温挽事先只告诉父亲,此次复起失败是为了争取更多寒门学子的支持。事实上,她已经动用关系集结了一大批小有声望的学士,以世家误国为议题,集会清谈,煽动寒门学子支持温父复起。   这些元晦是知道的,他顺着温挽的话劝说道:“挽挽说的对老师,如今朝中被世家把持,我们想要突围出去,必定得借助外面的力量,若那些寒门学子龟缩不前,老师也没有为他们争的必要了。”   **********   转天,温相复起失败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杨国舅沉疴难愈,右相位空悬半月之久,温承章有意复起,却被众世家联合压下,民生国计还比不上世家倾轧来的重要。   一时间,世家误国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到三日,各地数万学子停学,集结在闹市清谈,声讨世家的声音越演越烈,几乎到达全民激愤的程度。   同一时间,郁家于玉凉一战中故意拖延粮草一事声嚣尘上,并爆出往来书信为证,郁家成众矢之的,要求处置郁家的声音越来越多。   “爷,温姑娘可真厉害,这是把郁家架起来放火上烤吧。她还专门把杨家从信里抹了,摆明了就是不让杨家出手去救,真聪明。”   傲血这两天天天缠着辰一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就跑去城门口跟元晦汇报。   元晦也没想到她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还真是冲着帮他讨公道去的。   傲血没说完,“要是这次郁家真倒了,那爷你不就可以洗清一半冤屈了,说不定还能把兵部收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元晦矜持地点点头,“所以咱们得想办法添点火,既白这个名号终于有点用了。”   傲血在心里吐槽,“靠着既白先生的字,老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了十多间房子,也就你自己没当回事吧。”   “我待会去写个东西,你找人散出去。”   “是。” 第49章 僵持   郁家成众矢之的后,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很快就私下动用兵部力量强制地方官员镇压学子集会,将势头压下去不少。   偏偏这个时候,既白先生手书左大家《咏史》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副字一出世,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谓道尽天下寒门庶士的心声,原本暗潮涌动的对峙瞬间被撕开了发泄的口子,天下动荡,起义动乱一触即发。   原本镇压集会的士兵要么被打的抱头鼠窜,要么被策反加入集会呐喊队伍,学子师出无名,他们总不能自己喊“我要做官”吧,干脆打着“整肃世家”的口号,强邀温承章出面。   事已至此,温承章复起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杨家不想妥协,大多数世家也不想妥协,他们都清楚温承章此次复起,可能意味着世家特权的稀释甚至消失。   既白先生的字散布出来的第二天,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集结在杨府,除了郁家。   “温承章不愧是老狐狸,为了复起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他就不怕万一失控搅得大梁覆灭。”   说这话的是季渭崖,也算得上当世大儒,家学渊博,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学问家,礼部季家说了算。   “我总觉着这回行事激进,不太像温承章的手笔。” 马家说,他家霸着大梁漕运。   权铮冷哼一声:“他养出来的女儿都敢当面杀人,可见温家人骨子里都激进得很。不过说这些做什么,先谈正事。”   “先谈正事。”杨慎说,“右相的位子我已经找好了接替人选,钱大人,说两句吧。”   杨慎把目光转向户部尚书钱邕,按亲戚关系,他得喊钱邕一声姑父。   钱邕憨厚一笑,“我听家主差遣。”   杨长吉卧病在床后,杨慎以雷霆手段掌握杨家,轻而易举就借着盛泽案拔掉了他爹经营半辈子的势力,换上自己的人,这份魄力和谋略,可不是他这种人能较劲的。   季渭崖无所谓谁坐右相位,只说道:“当下谁坐那个位子不要紧,只要不是温承章坐就行。可民间愚昧,杨大人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此次议事我没有通知郁家,诸位应该知晓我的意思了吧。”   他们当然知道杨慎想推郁家出去堵悠悠众口,问题是郁家哪会乖乖照做。   杨慎看他们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转而问权铮,“权大人,若旁人不插手,郁家延误军机之罪可好定?”   权铮想了想,说:“罪名是好定的,只是郁家有上头亲封的赦免令,不好办。”   杨慎笑笑,“那就不归我们管了,让温家头疼去吧。”   既然是温家挑起来的事,想平息的话总不能什么力都不出。   转天,刑部就给郁家立了案,可郁长冬以兵部巡检为由,把郁老太爷送去了外地,又说郁家有皇恩庇护,刑部无计可施,僵持起来。   而此前民间被挑动起来的情绪随着郁家被制约而平息了许多,大家都在观望朝廷对郁家的处置。   另一边,杨家以右相之位不可空悬为由,私下集结势力准备推钱邕上位。且动作之快,大朝会后仁敬帝便接连接到折子,随后容王被私下叫去密谈许久。   温挽这边私下安排寒门学子集会并非全无投入,甚至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这背后的金主,是宁州楚家。   温大小姐一封书信就从楚家家主楚令渊手里撬了三百万两银子出来。   楚府的账房先生眼睁睁瞧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跟割他身上的肉似的,疼得直掉泪。   “家主,你干脆把我卖了得了。”   楚令渊路过账房,柳盛言从窗户探出头来朝他喊,楚令渊却眼神也不分给他一个径直朝前走。   柳盛言拎着算盘追出来挡在他面前,吧嗒吧嗒拨弄算盘珠子说:“从开春到现在,咱们家盐矿出盐量下滑三成,为了北边那档子破事,又专门拨出两成,剩下四成走官路,拿来赚钱的统共不到一成,您懂这是啥意思吗?意思是咱开春到现在账房进账不到一百万两,您居然一开口就给出三百两出去,您是不要楚家了吗?”   楚令渊往前走的步子半点没停,逼得柳盛言只能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听到最后,楚令渊终于停下来,低头按住他的头顶说:“我有数,你帮我管好帐就行。”   说完,绕过他走了。   柳盛言气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在后边喊:“你有数,你有数,哪回都是这句话!天天往外送钱,没钱了就伸手问老子要,老子就算是善财童子也有被掏空的一天吧。”   他在这边喊的声嘶力竭,路过的下人却见怪不怪,柳先生隔三差五就要这么吼一吼家主,大家一开始还会被吓到,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家主天天被骂都没说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   宁州楚家是官盐商,从盐矿开采到加工贩卖一条龙全包,大梁三分之一的官盐生意都是他家的。   近来楚令渊打算去上京一趟,楚家能不能摆脱缀在屁股后头的饕餮,就看这回了。   *********   元晦从宫里出来之后,便直接打马去了温府。   朝上的情况有必要跟温家同步一下,省得太过被动,且郁家、寒门都该推一推了,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近来,他跑温家的次数有些频繁,人到门口已经不需要老李通报,直接就进去了。   进去正厅,正赶上人家一家人吃饭,元晦再怎么熟也还是有些尴尬的。   还是温不韫脑子灵,一见人进来就赶紧起身让人,说:“姐夫刚下朝吧,肯定还没吃早饭,快坐下吃点。”   温母也跟着起身,笑着拍了小儿子一下说:“胡说什么,快去给王爷添一副碗筷。王爷请坐吧,粗茶淡饭,将就着吃一口。”   元晦连忙顺势坐下,说:“早就想尝尝师母的手艺,但一直没机会,今天终于可以大饱口福了。”   温不韫把拿来的碗筷放在元晦面前,笑嘻嘻地说:“那姐夫可倒霉了,这桌早饭是阿姐做的。”   元晦拿筷子的手一顿,看向一直没出声的温挽,见她垂着眼睛,故意不看自己,心中好笑道:“你阿姐难得下厨,竟叫我赶上了,这可算不得倒霉。”   “那你快吃,快吃。”温不韫催他,摆明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元晦取下面具,伸手夹了块黑乎乎的青菜放嘴里,一边嚼眼睛一边盯着温挽说:“味道不错。”   突然,他眼前冒出温不韫俊俏的小脸,把温挽挡得严严实实。   “啊!原来姐夫你长得这么好看啊。”   温不韫惊呼出声。   “怎么样?是我给治好的。”温挽说。   “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他只见过早先元晦脸上带伤的样子,说实话有些吓人。后来人家一直戴着面具,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还是元晦第一次在温家人面前脱下面具,露出脸上不带伤的样子,着实叫温不韫看直了眼。   温母也是越看越欢喜,只有温父仍旧冷着一张脸,说:“男子汉大丈夫,须得以身立命,脸有什么重要的。”   “那你别要了,”温母回他,“王爷别理他。”   元晦笑笑不说话。   饭后,温父叫了那两人去书房议事。   书房里原本挂了几幅山水画,如今全部被换成了既白先生的字,元晦瞥了一眼,见着里头有一副是醉酒后作的,起笔落势都十分飘忽,着实难看,便开口道:“那一副就不要挂了罢。”   刚刚在桌案后坐下来的温父闻言,瞪了他一眼,说:“你懂字吗?不懂就不要乱开口。”   元晦恭敬收声。   温挽贴近半步,小声说:“我父亲十分尊崇这位既白先生,最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   元晦心中暗喜,这就好办了。   “我听说杨家要推钱邕上去?”温父发问。   元晦回他:“是,今日早朝好几个人都提了,虽然被父皇拦下,但应该拦不了太久,咱们还得加快脚步才行。”   “钱邕不足为惧,他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要是再蹦跶的话倒可以问问他这两年国库的钱都去哪了?”温承章说,“户部长期被杨家把持,钱邕没少给杨家运钱,手脚并不干净。”   “这倒也是个办法。”元晦点头。   温挽的关注点不在这里,她近来一直在想郁家的事。   “郁家这边还得添把火,刑部不敢动郁家,兵部自己未必不敢动。”   “你的意思是?”   “郁家把持兵部多年,凡有军功但出身寒门的,一律没有升迁机会,反倒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把持重要职位,延误战机的事更是没少发生。这些人松动起来,效益更大。”   “不可,”温父想也不想拒绝道,“兵部一旦乱了,外敌肯定会伺机入侵,绝不能动摇国本。”   “王爷怎么想?”温挽问。   元晦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心运作的话,倒也不是绝无可能。” 第50章 拉锯   元晦一早就想拿回兵部,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大肆鼓动兵丁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让手下假扮内军的人,伺机发作;再抽一两个当年的玉凉铁骑旧人,把延误军机一事闹大,借我的刀杀人。”   “不走刑部?”温父问。   “不走。”   “倒也可行。”   元晦点头,当即就把傲血和凌霜叫进来,细细安排。   温挽看他安排妥当,开口道:“过几日宁州楚家的当家楚令渊会来上京,王爷与此人可相熟?”   她隐约觉得元晦跟楚令渊是认识的,因为她不止一次从元晦口中听到过宁州,且他调查的重点放在宁州的话,不可能绕得过地头蛇楚家。   “你与他很熟?”元晦反问。   “是有些私交。”温挽说。   “私交?”元晦心中暗叹,本想细细再问,但温父在场,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转口道,“三铢钱一案与楚家有些牵扯,我与他有合作。”   温挽从没听楚令渊说起过事,头一回听到多少有些诧异。   “三铢钱、盐、税,”温父皱眉,“难道有人通过楚家的盐道,往关外贩卖官盐?”   元晦赞叹道:“还是老师厉害。”   温承章仅凭三言两语就将事实真相猜得所差无几,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温挽神色严肃,补充道:“国库的盐税收入近两年持平,若按王爷的说法,那么只能是有人利用三铢钱强买官盐,再运往关外贩卖以此牟利。楚家失盐又失钱,盐税又不得不交,只得掏家底来补窟窿,长此以往谁都受不了,所以楚大哥才找上你,对吗?”   “楚大哥?”元晦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温挽没留意,继续说:“这次发动寒门起事,背后全赖楚家出银子支持。楚大哥明明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是二话不说帮了我……”   她在这说的动情,元晦倒是一听一肚子的火,打断她道:“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他这头帮了你,总要在那头讨回来的。”   “不可能,我……”   温挽说到一半,终于回过味来,抬头见元晦脸色阴沉,赶紧改口道:“我觉得王爷说的甚对。”   “行了,赶紧说正事吧,”温承章没眼看,“寒门那边需得控制好,千万不能假戏真做,伤及国本。郁家可以动,钱邕那边照样可以动,户部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国库根本经不起查,这两日我就让人动起来,先让钱邕下来再说。”   元晦拱手,“老师说的是,顾是非顾大人去了刑部,老师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差遣他。挽挽,你说是吧?”   温挽半只脚都已经偷偷跨出书房了,突然被元晦点名,不得不又转回来说:“王爷说的对。”   ***********   又是朝会,右相位已经来回拉锯多日,杨慎本想今日一定要逼着上边把此事定下来,哪料到盛泽案会再次被人翻出来。   工部新任的尚书自上位起就在主持沅河堤坝重修一事,涉及到拨款,户部照往常一样以国库没钱为由拖延,承诺秋税征收后拨款。   工部尚书是地方上提拔上来的老人,最懂上头这套推辞,追究两回无果后,干脆一封奏折把户部尚书钱邕给告了。在这节骨眼上,钱邕这只有缝的臭鸡蛋可算是被叮上了。   “重修堤坝一事乃盛泽案后圣上亲下的圣旨,他户部尚书屡次以国库不丰为由拒绝拨款,不知眼中还有没有陛下。”   工部尚书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当即就把钱邕吓得跪伏在地,“臣……臣不敢。”   杨慎明白,这是工部尚书想来个釜底抽薪,他哪能让他如愿,故反驳道:“陛下,大齐兵祸后又遇天灾,各地流民无数,朝廷不仅要安置流民,还要赈灾,国库这一年来出的多进的少,确实拮据。”   工部尚书冷笑:“安置流民?赈灾?呵,杨大人可知,下官老家平州半数农民均沦为无地流民,三月寒冬冻死饿死无数,甚至有人易子而食,户部根本就无所作为吧?”   “无所作为?东有梅州开仓放粮,西有牧州收民自耕,何来无所作为一说?”杨慎反应极快,若是坐实户部无政绩,那户部就难看了。   “梅州开仓,开的谁家粮仓?牧州流民自耕,耕的谁家田地?”工部尚书环视一周,一字一句问道。   众人沉默,朝上瞬间弥漫起一股难言的压力。   见无人做声,工部尚书继续说道:“当年梅州开仓,常平仓无粮,后强征微县大户顾家粮仓,致户主惨死;牧州圈地之风盛行,治下大半土地归刺史所圈,后收归流民为其耕种,却仅给半年口粮勉强果腹。这些,我猜诸位大人也不曾知晓。”   “大齐疆域辽阔,若事事知晓,却也不现实。”有人说。   “非也,”说这话的人大概没过脑子,杨慎简直想挖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头是不是空的,“此事怪臣视察,轻信了下面人的呈报,我定责令限日自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你是户部的吧?” 工部尚书问那位说“事事知晓”的官员。   “在下户部侍郎陈评。”   “嗯,”工部尚书点头,“此前盛泽水患,堤坝一溃千里,重修堤坝总计耗银多少?是全程返修还是只修盛泽治内?”   “这……盛泽一事非本官分内之事,故……不清楚。”陈评偷偷看了杨慎一眼,支支吾吾地说。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圣上,若户部官员皆尽如此,那钱尚书这位子坐的还真是轻松呢。”工部尚书说这话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背后的意思却叫大殿上的人个个吓出了一身冷汗。   众人恍惚记起上一个说话如此不留情面的人,是温承章,他做官不为名利权财,所以得罪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这位他提拔起来的工部尚书,显然尽得他的真传。   钱邕不是傻子,工部尚书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那真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陛下,户部事务庞杂,哪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请陛下……”   他们在那吵的时候,仁敬帝原本在闭目养神,他近来身体越发不好,时常精神不济,“咳咳,既然钱爱卿连户部事物都打理不清楚,那还是先别打相位的主意了,把分内之事先处理好。”   仁敬帝一句话,把钱邕的路堵死。   钱邕大气也不敢出,磕头道:“臣遵旨。”   工部尚书偷眼瞧了容王一眼,安静退下。   “郁家的事,刑部抓点紧,要是权铮办不了就交给旁人去办,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仁敬帝换了个姿势,“寒门入仕,朕要听听你们的看法。”   众人不用听就知道,仁敬帝向来是赞同寒门入仕的,只不过碍于世家权势,他不好明说罢了。   选官是吏部的事,吏部尚书率先说:“按本朝惯例,选官当唯人才是举,世家族学兴盛,确实人才辈出,而寒士千人选一都难担大任,造成如今局面,非一朝一夕之过。如今寒士聚众闹事,可若真放他们入朝,他们又能否担此大任?”   吏部尚书这话说的还是委婉,说到底世家把持朝政权势,都是为了维护家族利益,真要打开寒士入朝的口子,那些世家估计不介意换一个皇帝。   “此为其一,其二寒士入朝,势必抱团取暖,长此以往结党之风难治,恐于朝政无益。”他继续说。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皇上办事,为天下人办事,大人所虑之事倒也有理。”左相江休复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但目前天下情绪紧绷,若再不退一两步,只怕情况会失控。依本相之见,底层有实绩的官员可以酌情升一升,空出来的位置不妨就让那些寒士兼了吧,他们出身底层,更清楚怎么做事。”   左相江休复向来存在感低,温承章在位时,他附和居多;扬长吉在位时,干脆一言不发。此时居然敢站出来发声,还真是叫人意外。   杨慎与太子元熠交换了个眼神,明白对方都看出来了,这也是一招釜底抽薪,一旦寒士接管底层庶务,看似世家权势更上一层楼,实则是被架在了火上,一个处理不好,世家就会被烧死。   故太子元熠开口道:“寒士品性才行参差不齐,难以管控,怕是会出乱子。”   “考核录用机制可以再议,数千万人中遴选出来的人才,终归不会差到哪儿去。”左相寸步不让。   “寒门学子不通六艺,难堪大任。”   “掌录户籍、丈量土地这些琐碎庶务,还是能做一做的。”   江休复显然有备而来,几乎可以说是逐句反驳。   元熠无话可说,杨慎受意,偷偷向近前几个人使了眼色,他们都是世家出身,清楚自己的身份。   当即有几人站出来继续反驳江休复说:“我朝未有寒士入朝先例,左相这是想开先河啊。”   “陛下,寒士入朝牵扯甚大,须得从长计议。”   “是啊陛下,须从长计议。”   仁敬帝低咳两声,扫视一圈后,冷声道:“那就从长计议吧。”   “陛下圣明。”   “咳咳……退朝吧。”   “退朝——”   “恭送陛下。”   仁敬帝走后,杨慎立马转去了东宫;江休复与元晦交换个眼神,也走了。   元晦旁听完这场闹剧,缓步走至廊下站定,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观察皇宫,金瓦红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哪怕墙的那头已经白骨累累,这里依旧平和。而这里面的人龟缩在权利这个罩子里已经太久了,是时候掀开这个罩子,让他们也见见风雨,元晦想。 第51章 纳吉   七月初八,大吉,宜订盟、纳采、祈福。   清晨,天光初盛,薄薄的一层水汽在院中蒸腾,把纳吉准备的吉礼氲得越发透红鲜亮。   凌霜这几日一直在忙吉礼的事,府中没什么女眷,王爷又不要内务府插手,大大小小的事全仰仗她一人处置,忙得她整个人都清减了。   傲血也没闲着,前一日凌霜打发他去军中挑人,要求贼高。不过大伙儿一听是要帮王爷去过礼请婚,一个二个积极得不得了。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就带着人进城了,这会儿刚好进府。   “凌霜,你要的人都拾捯好了,清一色的八尺大汉,面貌端正,有精气神儿,你来过过眼。”傲血前脚才踏进来,后脚就撤着嗓子喊。   凌霜翻了个白眼,从礼单里抬起头来,看着鱼贯进来的精悍将士,眼里的无奈几乎要溢出来。   “我让你找九九之数,你自己数数带了多少人回来?”凌霜问他。   傲血乐呵呵地回她说:“一百九十九啊,九十九个多小气,咱又不是没有人。要不是你提前吩咐要低调,老子就找九百九个过来,到时候队伍从街头一字排开到街尾,多气派。”   “你知道一般人家纳采队伍才几个人吗?咱是纳采又不是大婚。”   “那王爷准备那么吉礼,九十九个人他也未必够用啊。”   “你……”凌霜突然发觉他说的有道理。   “倒是也不多,”元晦推开房门出来,“本王低调了这许多日子,突然就想高调一回,傲血做的好。”   傲血原本还打算跟凌霜再掰扯两句,听见王爷说话,抬头看过去打算回他,这一看就呆住了,倒吸一口凉气道:“爷,您今日不戴面具啊?”   跟着他来的那群将士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见自家王爷,之前也见过,瞧不真切,如今见着是真他娘的好看啊。   “往后不戴的日子多了去了,慢慢习惯吧。”元晦笑着说,“行了,你亲自去帮我接老王爷,他可是本王的媒人,好生招待,别怠慢了。”   “是,爷。”   盛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容王府外一整条街道都被肃清出来,白头雁、羊、鹿、蒲苇、绸缎、金银首饰等等从街头摆到街尾。   远处围观的百姓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普通人家纳采备十二份礼已经顶破天了,怎么这失势王爷搞的排场这么老大。也难怪,没权没势长的丑脾气还差,动不动就打人杀人的,不多给点吉礼,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吉时到,队伍出发,红色吉礼绵延了数里路,所到之处,众人无不羡叹出声。   温家也早早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昨日便已将全府上下打扫一新。奈何温家院子本就不大,容王府送来的吉礼摆了一院子不算,还有一多半堵在门外,也算是京城一大奇景了。   “白头雁一对、簪花金步摇一双、云锦……”   礼亲王与温父坐在正堂喝茶,等着礼官唱完吉礼,久久不见结束,温父眉头越皱越紧。   “胡闹,”他说,“王爷到底有没有把礼制放在心上。”   礼亲王笑笑,“这说明人家重视你女儿。”   “到时候被人拿住把柄,看他怎么办?”   “拿住就拿住呗,要是真告上去了,那位也不会把他怎么着的,你就是瞎操心,大喜的日子非得找不痛快。”   温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温不韫是个半大孩子,瞧了一阵热闹,欢欢喜喜进去给阿娘和阿姐通报情况去了。   “你们是没瞧见,光吉礼就比别人家的聘礼多上好几倍,咱家院子都放不下了,只能放大街上,看红了好多小媳妇的眼。”温不韫笑着说。   温母照着他的脑袋轻轻戳了一指头,说:“注意言辞。”   温挽伸手将弟弟揽到身后,护道:“我们不韫最有分寸,出去是万万不会说这种话的,对不对?”   温不韫捂着脑袋连忙点头。   温母没好气地说:“你净会护着他。”   温挽笑笑。   “这次容王算是给咱们家做足了面子,难为他了。”温母说,早些传出容王有意与温家结亲,不少人就说家世不配。没想到容王光纳采就搞出这么大排场,着实是打了一些人的脸。   “他总是思虑周全的。”温挽说。   说这话的时候温挽的眼睛虚虚地落在被院墙切割成方块的蓝天上,有些事不能细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   温元两家婚事已成定局,容王元晦这边才刚与温家换完鸾书,市井就突然传起温挽嗜杀的流言。   此等流言在温挽以命重启盛泽水患一案时也曾大肆传播,后随着案情落地而不了了之。如今,在温元结亲、温父复起的节骨眼上又被翻出来,无非是想借此做文章,阻碍事态发展。   可惜拱火的人低估了元晦的怒火,他在听到流言的第一时间,便以整肃京城治安为由,派人全城搜捕散播流言之人。阵仗之大,实属罕见。   紧接着,郁家掌管的近军动乱,数十位低层将领上书,状告郁家用人唯亲、把持兵部,顺带着延误军机、误国误民等罪名也被提溜出来。朝廷碍于军队压力,暂时收了郁家在兵部的权柄,将郁长冬下放到玉凉关守城去了。   空出来的近军统领一职被皇上力排众议交给了容王,军队包括民间一片叫好声。众人这才发觉过去的大半年时间,容王护春祭、查水患、治贪官、收军权,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慢慢把他送回权利中心。   另一边,温承章一改往日的低调,强势宣布自己有意复起。珞珈山第一个发声支持,并派多位学生入温府做幕僚。天下寒门学子大喜过望,纷纷奔走相告,仿佛温承章入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同一时间,盐商楚家当家楚令渊低调北上,入住垂云胡同。   摇风之前一直住在软玉楼,楚令渊入京城之后,他便搬去跟他一起住,顺便保护他。   入夜,楚令渊敲开卧室暗道的门,带着摇风一起去了不远处的温香楼。   温香楼不大,二层而已,楚令渊钻出来便已直接到了西面厢房。而此时,厢房里容王元晦在暗处静静地站着。   “容王。”楚令渊行礼。   元晦摆摆手,说:“虚礼就不必了,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楚令渊走到他身侧,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递给他,说:“从上林苑流到宁州的那批□□全部买了官盐,一半运回京城,一半运往关外,账目全在这里。”   每月底,户部都会派人去宁州采买官盐,朝廷拨款是三万。而上林苑会偷偷将钱融了将五株钱重铸成三株钱,由此拨款就由三万变成了五万,多出来的钱则被买成官盐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往关外。   楚令渊是从去年开始注意到这件事的,早先官家真□□混着用,底下人见数额不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从去年开始,这些人越来越猖狂,不仅全用□□还强买强卖,底下人就给报他这里来了。   他刚开始是想让人暗中截断盐道,才开始布置人容王就找上了他,让帮着搜集证据,于是两人才合作上。   元晦接过账册细细翻看,没想到他办事如此妥帖,账目细不说,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一大铁证。   “王爷招我入京,是打算收口了?”楚令渊问。   也是时候该收口了,不然养壮了外族人,大梁就危险了。   既然是盟友,元晦也没打算瞒他,“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楚当家放心,此事不到万不已本王不会让你受牵连。”   楚令渊低笑一声,“王爷怒发冲冠为红颜,看来挽挽没挑错人。”   元晦挑眉,“这是自然。”   从温香楼出来,楚令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软玉楼,心想这俩口子可真有意思,都爱拿秦楼楚馆当据点,还搞的门对门,难道就没为这个打过架?   “摇风,你在软玉楼住多久了?”   摇风看他,低声回道:“自打来了京城,便一直住这边。”   “这么久啊,”楚令渊摇着折纸扇,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不是可以给你准备嫁妆了?”   “……嫁妆?”   “倒插门,上门女婿,你喜欢我怎么叫?”   一抹狂喜从摇风行头狂奔而过,片刻后他又皱紧了眉头,说:“可是窈娘……大概不愿意。”   “你缠她呀。”温挽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接了这么一句话。   楚令渊哈哈大笑,说:“这种话,也就你敢说。”   温挽飞起一掌拍在他肩上,嗔怪道:“来了京城不先来找我,倒逛起青楼楚馆来了,怎么?怕我找你讨债?”   “怎么会?我原本打算出了这道门就去找你的,不信你问摇风。”   摇风不爱掺和两个人斗嘴,早躲得远远的了。   在珞珈山的时候这两个人就老吵,楚令渊又吵不赢人家,还非得嘴贱。末了兜一肚子气回来,全撒摇风身上,简直无语。   温挽眼睛都没斜一下,直接伸手道:“嫁妆怎么算?”   “放心,十里红妆,少一里地我娶你。”   元晦站在门后听了有一阵了,他原本只是正常打道回府,不想还未跨出门就听见未来夫人的声音。他在心里劝慰自己,人家只是熟人叙旧,他不该出面打扰,奈何他越听越气,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两位倒是聊的畅快。”   温挽闻言背脊瞬间就僵了,她缓缓回头,对上元晦那张好看的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王爷。”她开口问好。   元晦皱眉,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温挽从善如流,改口道:“元郎。”   “扑哧”一声,楚令渊笑出声来。   原先温挽仗着身手好,没人治得了她,对他们这些老熟人下手重着呢。如今得了个便宜夫婿,被管制得死死的,看得楚令渊心里舒畅。   元晦顺着声音望过去,冷目一凝,道:“楚当家舟车劳顿,想必乏得很,本王就不留楚当家了。”   赶人的意思十分明显。   楚令渊从善如流,拱拱手带着摇风走了。   “你随我来。”   元晦对温挽说,说罢转身进了温香楼。   温挽看看红灯高照的旖旎小楼,轻叹一口气跟着进去了。 第52章 撒娇   温香楼比温挽想象中要清净得多,虽然也有些面容姣好的女子在二层小木楼走动,但无一不绕着元晦走。   温挽跟在他身后,惹得那些姑娘频频张望,都在猜测她的身份。   “姑娘莫不是新入行?”有人问。   还不待温挽开口,元晦便直接回道:“她是容王妃。”   “嘶。”   吸气声此起彼伏,难道王妃是来捉人回家的?这可是青楼欸。   元晦推开一间屋子,把温挽拉进去,顺便对瞪着眼睛看热闹的众人说:“都忙自己的去。”   众人作鸟兽散,她们可不敢招惹生气的王爷。   温挽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屋,自觉跑去桌前坐下,待元晦阖上门便率先发作道:“有什么事非得躲在烟花之地谈?王爷别忘了你现在是有妇之夫。”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指甲看,仿佛突然发现指甲上长了朵花出来。   元晦气笑了,这人的牙尖嘴利全冲他一人来,听得多了,倒听出几分乐趣,“那依夫人之见,我该如何?”   “你爱如何便如何,横竖我还未过门,你也不必顾着我。”   元晦挑了她旁边的位子坐下,坐姿豪放,几乎把人半圈进怀里。   温挽斜挑了他一眼,眼尾勾起的弧线险些勾走王爷的魂。   “咳,”他轻咳一声,拉开点距离说,“我知道你与楚令渊交好,但你我多日未见,你不想着来看看我,倒先找上了旁人。”   “王爷这是……吃醋还是撒娇?”温挽这话带着笑意。   “吃醋怎么算?撒娇又怎么算?”   “撒娇啊,”温挽嘴里软软地噙着这三个字,眼睛故意不看他,却把手摩挲着垫到元晦大手底下,说,“那得礼尚往来才行。”   元晦低头看着她的手,掌心滑腻的触感让他后背都绷直了,不敢随便动。   温挽轻笑出声,曲起食指顶了顶他的掌心,随后偏头飞快地在他侧脸上印下一个吻。   这个吻又轻又快,像倏然而至的清风,打个旋就不见了。   温挽红着脸要逃,被元晦大手一捞抓回来按进怀里,顺带着擒住她作乱的手,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话毕,寻着那娇艳的红唇把自己送了上去……   ————   另一边,楚令渊入京城下榻在垂云胡同的事也一并摆在了案头,杨慎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突然吩咐下人道:“去把钱邕给我找来。”   钱邕来的时候两股战战,近来杨慎独掌杨家之后,做事越发狠辣,跟他独处的时候,钱邕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狼咬着喉咙,什么时候断气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楚令渊来京城了你知道吗?”杨慎冷着一张脸坐在上首,半身埋在阴影里。   钱邕不清楚这事,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要开口。   杨慎起身,踱步到钱邕跟前,说:“不用问,宁州的尾巴有没有扫干净你也不清楚。”   钱邕噗通一声跪下。   “看来你是真的活够了啊。”杨慎意味深长地说。   “我……我这就派人把楚令渊控制起来。”   “不必,太子的动作比你快多了。”杨慎冷冷地说,“盐路暂时先关了吧,宁州那边你亲自去,把尾巴扫干净。”   “是是。”   “下去吧。”杨慎挥手。   目送钱邕出门后,杨慎缓缓坐回椅子上,这一坐就坐到了深夜。   杨怡端了一碗莲子粥放在他面前,打断他说:“你晚上就没吃饭,先吃饭。”   杨慎抬头,从她手里接过粥吃了两口。他实在没胃口,最近朝中风云涌动,他只要踏错一步,杨家就得跟着他一起死。   他又思索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粥,对杨怡说:“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河间暂住,过段时间朝中乱起来,我未必护得住你。”   近来家中乱事频发,父亲又卧病在床,偌大一个杨家全靠杨慎撑着,杨怡分得清轻重,早熄了挑事的念头。   “我听说季家来提亲了?”杨怡问。   季家根基深厚,嫡长子季月堂也算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他家来提亲,打的无非是强强联合的算盘。   杨慎抬头看她,“季月堂与你家世、相貌倒也匹配,只是这人是个书痴,你未必受得了他的性情。”   杨怡回望他,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似乎真的很在乎自己。   “杨季两家联姻的好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她垂下目光,小声说。   “我杨慎还不至于要靠卖妹子来维系杨家,”他起身,背对着她说,“那季月堂你若喜欢就嫁,不喜欢就不嫁,其它的你不必管。”   “那杨家呢?”   “护不住就不要了。”杨慎说,他母亲自始至终都没进杨家祖坟,想来也不愿进,这杨家他不会主动毁,相反为了安身立命,倒可以使劲护一护,护不住的话就算了。   杨怡难以置信,这可是杨家,世家之首,百年荣耀,要是断在他们这一辈,要怎么跟先辈交代。   她没想到大哥居然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当即后退一步,求证道:“你……是认真的吗?”   杨慎听出她语气不对,回过头来见她面色惨白,笑道:“你怕什么,就算我想不管杨家,太子那边能同意?只要大梁还姓元,杨家就倒不了,自然也用不着你去做什么。”   杨怡不是小孩子,杨慎三两句话打消不了她心里的怀疑,但她也不愿跟杨慎撕破脸皮,只顺着他说:“大哥说的是。”   打发走杨怡,杨慎捏着手里的密报打道去了东宫。   近日,他去东宫走动频繁,守卫见了从不拦他。   东宫自十多年前修缮过一次后,就再也没动过。如今雕栏画柱一片斑驳,虽然也还能看得过去,但终归寒碜了些。   杨慎看在眼里,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入了偏殿,太子元熠正在发火,一婢女端了杯热茶给他,烫得他一激灵,他正发作那个婢女呢。   杨慎眼观鼻鼻观心,静等太子腾出空来。   良久,那婢女浑身染血倒地不动了,元熠才停下来,挥挥手让人把她拖下去。   杨慎拿过侍从手里的帕子递给他,说:“事到如今你心焦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扳回一城。”   元熠没接帕子,反而把染着鲜血的右手抬到眼前,细细观赏着。   突然,他转身攫住杨慎的脖颈,湿冷的血迹蹭到那白皙的颈侧肌肤上,红得刺眼。元熠的手没有收紧,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他摩挲着杨慎跳动的颈部血管,轻声说:“你知道吗?近来我时常有脖子被人掐住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杨慎垂眸,看着掐住自己的那只手说:“我当初就劝你不要打温挽的主意,你瞧,把人惹毛了吧。温承章、元晦、珞珈山再加一个宁州楚家,现在全因为一个女人搅成一团,往后,不好办呐。”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元熠收回手,疯一样把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杨慎退后一步,皱眉说道:“你别忘了,我们手中还有一张王牌,还远远不到自乱阵脚的时候。”   听见“王牌”两个字,元熠像被人点住了周身大穴,脸上逐渐浮现出屈辱的神情,咬牙切齿回道:“别给我提这些。”语气倒是软了下来,“你来找我做什么?”   杨慎见他终于有心思干正事,便把手中的密折递给他说:“上林苑被封,西边的盐道需暂时关闭一阵子。”   元熠接过折子看了两眼,“谁封的?”   “刑部,顾是非。”   “大哥的人?”   “是。”   元熠突然就慌了,双手攀住杨慎,磕磕巴巴地问:“大哥……大哥是不是查到当年的事了?”   杨慎倒也没糊弄他,而是点点头回到:“有这种可能。”   元熠噗通一声跪坐在地,满脸呆滞地絮絮说道:“怎么办?他不会放过我的,怎么办?”   杨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觉得最近几年自己跟着他上蹿下跳像是一场闹剧,元熠此人有野心却不够狠,远不及元晦杀伐果断。   “大朝会在即,温承章复起已板上钉钉,上林苑之事说不定也会一同被翻出来,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杨慎说。   “不会的,刑部、户部、吏部不都在我们手上?不会毫无办法的。”   “是,我是可以帮殿下颠倒黑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不过,若殿下登顶,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登顶?”元熠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是。” 第53章 出战   大朝会当日,一场瓢泼大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天亮,半点没有停歇的意思。   众大臣披着水汽站在大殿上,摇曳的烛光把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藏起来,不过藏得不深,仔细看也还能看出些端倪来。   户部尚书钱邕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一脸菜色的他眼睛里写满了惊惶,像只被人拿捏住翅膀的小鸡子;权铮脸色也不好看,顾是非跳过他直接封了上林苑,他脸色能好看才怪;杨慎倒是一脸坦然。   “皇上驾到!”   众人跪拜。   仁敬帝昨夜风邪入体,早上醒来时头疼的厉害,现下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勉力站在高处,俯视底下埋着脑袋的众人,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不像先帝那样经才伟略,他连守成都守的磕磕巴巴。本以为立了太子元晦就可以高枕无忧,奈何自此便党争不断。   “高禄。”仁敬帝摆手。   高公公捧出圣旨,跨前一步,琅琅宣读声中,众人互换眼色,都在等人带头发声。不过直到高公公宣读完毕,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陛下圣明,右相位空悬已久,今归位于温相,实属百姓之福。”工部尚书高声道。   语毕,无人附和。   一阵寂静之后,杨慎朗声道:“陛下圣明。”   这次附和的声音多了起来。   仁敬帝摆手,仍旧没有叫众人平身的意思,“昨夜,朕收到玉凉急报,蛮族正在纠集大军,不日将南下。”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梁无可用之将,玉凉关只有一个郁长冬,谁能出战?   “是否有和谈的机会?”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刚才还窃窃私语如市井小贩的群众突然安静下来,一脸期盼地望向上面那位。   仁敬帝木着脸问:“诸位是想再送三城出去?”   “可陛下……近年连连天灾,国库不丰,若硬要出兵的话,恐胜算不足啊。”钱邕说,他好歹守着国库守了好几年,这些话他是说得的。   “太子说呢?”仁敬帝问。   元熠斟酌片刻,道:“此前玉凉关一战,乌伽尝到了甜头,这次卷土重来,怕是有更大的野心,须得打回去才行,不然恐生大祸。”   “那便战吧。”   “陛下三思!”主和派高呼。   仁敬帝摆手,“兵部拟几个领军的将领来。”   自从郁家被夺权后,新上来的兵部尚书叫高临,是个在侍郎位蹉跎多年的老油条,已年过六旬。   “陛下,郁长冬郁大人可用。”   “哼,”仁敬帝冷哼,“他不就在玉凉?你看他挡住了?”   “这……那就只有容王了,他跟乌伽交过手,也了解玉凉关的情况,容王出征再合适不过了。”   仁敬帝直接回他:“容王不行。”   杨慎附和着跟了一句说:“容王定能大胜还朝。”   群臣立马附和,“臣首推容王。”   “臣附议。”   仁敬帝越听脸色越难看,他扫视一圈,一字一句重重说道:“朕说了,换人。”   存在感一直很低的容王突然轻笑出声,“承蒙各位抬爱,本王若是拒绝倒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越众而出,跪地,目光沉静地看着仁敬帝说:“儿臣请……”   “不准!”仁敬地咬着后槽牙吐出这两个字。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轰然雷声,震得窗棂吱吱作响,众人无端打了个机灵,不敢再多说话。   待雷声稍小,仁敬帝沉声说:“兵部稍后把人选送上来,退朝。”   随后,他拂袖而去,众大臣面面相觑。   太子似乎想要追着父皇出去,才刚迈了一步便被元晦喊住。   “元熠。”   众人应声回首,只见容王背对着大家缓缓起身,明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群臣却觉得恍若一柄宝剑出鞘,寒锋毕现。   太子元熠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定定站着,迟迟不肯转身面对他。   容王逼近,众人能看见太子瞬间绷紧了身体。   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那两人之间莫名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杨慎快走两步,插在二人中间,说:“两位殿下有什么事不妨私下解决。”   元晦冷笑一声,“本王想说的可不是私事。”   “大哥想说什么?”太子背对着他问。   “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元熠身形猛地一震。   元晦继续说道:“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转了个方向走了。   目送他走远后,元晦转身去了御书房,没人知道那天下午容王与仁敬帝谈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仁敬帝连下三道圣旨,一道是册封容王元晦为镇北大将军,西北边军一律归其调遣,即刻挥师北上,抵御乌伽;第二道是恢复玉凉铁骑编制,铁骑为镇北大将军私军,任何人不得干涉;第三道则是温相复起,亲自协调玉凉一战。   三道圣旨一下,朝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温家接到圣旨那一刻,温挽就知道元晦要带兵打仗的事。   夜里,忙着做北上准备的元晦抽空来了一趟温府,他没有惊动温家人,而是直接□□去了温挽的院子。   他人一落地,温挽便推开了窗,两人隔着窗对望良久。   元晦先开口,“我天亮就得走了,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温挽点头,“我等你回来。”   “嗯,等我回来就迎娶你过门。”   温挽低头一笑:“好。”   “这雨下个不停,待会就不要去城门口送我了,天凉。”   温挽望着他不说话,单手撑着窗台翻出来,贴着他站定,说:“那我便提前将送别礼赠你吧。”   话毕,踮脚吻上了元晦的唇。   唇上温热的触感唤回了元晦被惊住的神志,他反客为主,揽住温挽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檐外雨声淅沥,清凉的风带着盛夏的燥热吹到二人身上,久久不歇。   ——   元晦一路上颇多周折。   他此次北上将自己养在京郊的玉凉铁骑都带上了,监军是兵部杨家的人,一门心思要往京城递容王私养军队的事。   因为军需都得通过监军来向朝廷索要,所以元晦一路都让着他,偏偏这人以为拿捏住了容王,行事越发嚣张,到最后逼得元晦一刀结果了他。   行军到达玉凉关的时候,那边正人心惶惶。   乌伽大军来过两趟,不知为何每次都是露个面转一圈就走,郁长冬带人住在城楼上,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开城门把元晦迎进来,一打照面就直接不客气地说道:“没有我的命令,将军万勿轻举妄动,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你我不好跟陛下交代。”   走在一旁的傲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王爷在玉凉死战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躺着呢,轮得着你在这里教我们王爷做事。”   “你!”郁长冬仗着自己年长元晦几岁,好心叮嘱,没想到弄了个没脸,当即怒道,“他再怎么厉害,也只败军之将。上一回侥幸捡回一条命,这次未必能有好运气。”   傲血气极,“败军之将?要不是你们那位太子殿下勾结乌伽出卖我们王爷,我们行军的路线怎会被敌人知晓。如今为了皇位,同样的把戏又搞一出,不要脸!”   这些话他在京城不敢说,回到玉凉,回到他们自己的地盘,难道他还憋着不成。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郁长冬求证似的看向元晦,却见他头也不回说道:“傲血,下封口令。”   “是,爷。”傲血拱手,随后高声道,“方才所言若有一个字传出去,一个不留。”   旁边的士兵齐刷刷跪地,高呼:“是!”   郁长冬难以置信地倒退两步,讷讷开口问道:“是真的?”   傲血懒得理他,白了他一眼后,追着自家王爷走了。   元晦之前在玉凉有个两进的小院做府邸,这次进城他也照常回小院,招来玉凉铁骑和地方外军议事,郁长冬也沉默的混在其中。   “秋收还未开始,乌伽便提早南下,这对我们来说是绝佳的取胜契机。”   说这话的是苑州前任兵马司,苑、望、朔三州如今还在乌伽手里,打从失城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一夜睡安稳过。   后来,容王派人联系上他,要他为大战做准备,所以他才一直招兵买马,积蓄力量。   是的,早在大半年前容王就派人找上他了,不光找的他,所有在那场战败中幸存的将领他都找了,大家都在为这一天偷偷做准备,只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郁长冬能听懂他的意思,乌伽六部逐水草而居,极少种粮。缺粮了就率部犯边,抢些秋收的粮食来吃。   今年因为别的原因提早南下,辎重该是跟不上的。况且此前那场大战,他们也只是惨胜而已,至今没有恢复元气,否则被占去的那三州早已炊烟遍地,何至于十室九空。   “这一战我们等了太久,”元晦说,“无论乌伽为什么南下,本王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另外,三州失地也该回来了。” 第54章 北上   玉凉关外,定水河边。   关外黄沙漫漫,这条定水河虽然有水,但河边却寸草不生,也算一景。有人说定水河之所以有水无草,是被经年战死的亡魂死气侵染的。   天色未亮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死战。   近处一具尸体伏在岸边,半拉脑袋垂在水里,断口被河水冲得发白。再远处,燃着火的旗子要倒不倒,斜斜地插在黄沙了,笔直地指向天空。旗面上是一只凶狠的被烧得只剩一小半的狼。   乌伽战败了,他们天生神力的三王子索棘首战失利,白白给大梁的镇北将军添了笔战功。   消息传回京城,上下一片振奋,皇上下令嘉奖,责令户部加紧粮饷筹措,万不可断了前线供应。   户部尚书钱邕口头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开始找各种借口拖延。温承章有心为元晦走动,奈何户部无人可用,一时使不上力气。   此时的大梁边关告急,朝中诸臣各有自己的小心思,真正是风雨飘摇,国本动荡。   元熠近日常常呆在东宫,每天收一封玉凉关的战报,看完再转给杨慎。   “乌伽首战败了,”元熠将战报递给杨慎,“看来大哥早有准备。”   杨慎看了一眼,将战报放下,说:“早先我就不信他那只铁骑全部战死,现在看来,他是把它好好藏在某处,只等今日。呵,失势王爷,你瞧他哪里失势,都有钱私养一只军队,而且还藏得挺严实。”   “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怎么?到这个时候太子还心软?”   “他,毕竟是我大哥。”   杨慎冷笑一声,“要狠就狠到底,你这不上不下的,做给谁看。”   “你!”   引乌伽入关的是他,同意趁机除掉元晦的也是他,这时候还来表演兄弟情深,未免太难看了。这也是杨慎一直看不上元熠的原因,论谋略论心胸论才智元熠就算拍马也追不上元晦,但谁叫他才是自己的表弟,不扶持他杨家怎么屹立下去。   “太子,事到如今,咱们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了,你可万不能心软。”杨慎给他一颗甜枣,“做手脚的人已经成功混进去了,这回他必死。”   元熠蓦然打了冷战,避开杨慎阴鸷的目光,强自镇定地喊来在隔壁候着的锦衣。   锦衣低眉顺眼地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帮太子隔断杨慎的探究,温声对元熠说:“太子是不是累了,锦衣服侍你下去歇息?”   元熠连连称是。   杨慎退后一步,垂首恭送太子,余光瞧见太子的手重重叠在锦衣白嫩的手上,眉心皱了一下。   另一边,楚令渊比朝廷还早一步收到玉凉粮草告急的消息。   他楚家早早就站在元晦这边,也是凭着元晦这层关系,他楚家的家底才能越来越厚,如今玉凉战事起,正是需要楚家的时候,这点楚令渊和元晦都没瞒过温挽。   自元晦北上后,温挽就开始帮着楚令渊打点生意,扩大营收,短时间内又令楚家的资产翻了好几番。   她已经连续好几天坐镇楚家在京城的布庄,马上就要入冬,前来准备冬衣的客人很多。   这日,布庄迎来了罕见的男客,皮肤白净,说话细声细嗓,他要挑店内最贵的一匹缎子,说是得老板亲自接待。   温挽提着茶水出来,一打眼就知道此人出自宫里。   “大人相中了哪匹布?”她问。   锦衣不答话,挑起眼打量了她一阵说:“姑娘举止气度非凡,王爷好福气。”   温挽敛了眼中笑意,上前亲自给人斟茶,说:“大人谬赞。”   锦衣连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半杯,说:“小可还有杂务在身,就不多留了,请姑娘挑店里最贵的一匹布来,小可这就该走了。”   温挽捏紧刚才被塞进手中的字条,招呼伙计取布,“公子稍等,东西这就备好。”   待锦衣抱着布离开,温挽转身进了后堂,展开字条细细看,只见上头写着四个蝇头小楷,“暗杀,玉凉。”   温挽眉头狠狠皱起。   ——   老李是镖局的人,跑京城到玉凉这条线跑了不知道几回。   这次他受雇送一位夫人回玉凉乡下养病,要说这位夫人也是真受宠,随从跟了一大批不说,光家当就够一家人吃上好几辈子的。   “夫人,前头有河,要不要下车休整片刻?”   老李驱马走到马车旁边,低声询问。   温挽轻轻摇了摇头,坐在一旁的凌霜受意,出声回老李道:“夫人思乡心切,师傅还是快些赶路吧。”   凌霜被元晦留下来保护温挽,一直贴身跟在她左右,几乎半步不离。   老李摸摸后脑勺退下去了,自打从京城出发,他还没见过马车里的人。现在北边在打战,大家都往南边跑,还真没有反着跑的,要不是给的钱足够多,他也不敢。   一行人快马加鞭,把原本半个月的路程缩短了一半。   元晦听说南边送来粮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在意,只派了傲血去接应,结果一打照面,傲血差点跪了。   “您……您怎么来了?”   他翻身下马,矮身问温挽。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位姑奶奶一袭白纱站在荒得不能再荒的黄沙地上,实在扎眼。   温挽上前一步,“王爷在哪?”   “在巡视营房。”   “带我过去。”   “这……军营不让女人随意出入。”   温挽点点头,“那就直接回王爷下榻的地方,这批粮草是楚家筹的,没法走明面,傲血大哥处理的时候稍稍低调点。”她说完又转身对老李说,“这一路有劳了。”   老李诚惶诚恐,他哪里想到自己护送的居然是这样一位大人物。   傲血接管了粮草,转头就叫人去通知王爷。   元晦收到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虽然没有当场结束巡视,但步伐明显是加快了的。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去接管粮草,反而让傲血先一步接到了人。   入夜,他才披着露水回到府邸。   正厅一盏昏黄的小灯晃晃悠悠亮着,灯下的人儿单手托着腮打着瞌睡,光在她眉眼间勾勒了深深的阴影出来,显得她整个人消瘦不少。   元晦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很久,浮躁了一下午的心思终于沉静下来。   “王爷打算看多久?”   温挽闭着眼睛问道。   元晦笑笑,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走过去披到她身上说:“累了吧。”   温挽睁开眼睛,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定了定神,看向元晦说:“累了。”   这两个字软软地从她舌尖里滚出来,又在元晦心坎上滚了一遍,烫得他胸口发热。待回过神来,他已经将人揽进怀里,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温挽顺势揽住他的腰,说:“不放心,太子又要对下黑手。”   这个“又”字两人心照不宣。   “哪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元晦低笑了一声,“他安插在这边的人全被我换了,放心。”   温挽抬起头,“倒是我多虑了。”   “怎么会,我很高兴。”   “我听傲血说王爷想趁势收回苑、望、朔三州?”   说起正事,元晦敛了笑意,挨着温挽坐下来,说:“是有这个打算,乌伽此次出兵匆忙,人疲马乏,粮草又供应不足,胜算还是大的。”   “可大梁也兵力有限呐,”温挽沉吟道,她这句兵力有限还算委婉,此前一战,耗空了国库,想要从地方军抽调兵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爷的玉凉铁骑够用?”   “足够了,此前主力被我打散了安置在玉凉各处,带回京城的只是小部分。这一年多来不断扩充,足够把虎视眈眈的乌伽打回老家去。等赶走这批豺狗,大梁就可以安心地休养生息了。”   “我猜也是,”温挽起身,转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道,“王爷尽管放开手脚打,粮饷自有楚家和我,粮道我已经帮王爷走出来了。”   元晦挑眉,“我以为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我自然也是担心你的,开通粮道只是顺便。”温挽说。   楚家商号从京城一路开到关外,他家自用的商道直接挪过来就可以用,当初元晦扶持楚家,目的也正是这个。温挽早些年帮着楚令渊打理过楚家,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一路上她都有在联系商号老板,后面北上的粮饷都会经她的手上来。   元晦此时正处在难得的放松时刻,他在想如果没有温挽,此时的他大概是独坐孤灯下,一个人默默地筹划着所有的事。 第55章 完结   捷报再次传来的时候,元熠坐不住了,借着杨家在内军剩下的势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仁敬帝请去了西山别宫修养,自己则以太子的身份监国,全面停止了朝廷对玉凉的支持。   期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居然是郁家,毕竟郁长冬还在玉凉,朝廷不管的话,不就相当于放任他自生自灭了吗?   奈何太子借钱邕之口使了拖延大法,说国库空虚,秋收之后定补上。   郁家一口老血往肚子里咽,有怒不敢发。   倒是温承章一反常态没有任何表示,只埋着头处理寒士入朝一事,自他复起,引入了不少地方寒士承接庶务。原本这些细末庶务就少有世家子弟愿意接手,如今寒士掺和进来,他们表面上老大不愿意,实际上心里也没多反对。   朝廷上一个二个对于太子监国一事都闭口不言,若不是仁敬帝还未发布退位诏书,这些个大臣早就对着元熠山呼万岁了。   ————   自太子上位后,楚令渊便低调地回去了宁州,顺便将所有对北边的支援转到了暗处。   他楚家不算富可敌国,独立支撑玉凉十天半月还好,时间再长他也有些吃力。好在温挽去北边也没闲着,游说了北边几个比较大的世家,以“一荣俱荣”为由,半强制半忽悠地让他们加入供粮的队伍,这才让元晦没有了后顾之忧。   乌伽一连吃了败仗,原本承诺的好处一分也没拿到,自己倒是折损了不少,王庭那边催着退兵,三王子索棘迟迟不应,非要把吃的败仗讨回来不可。   这大概是最后一场对峙,温挽换了利索的男装,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元晦身边,沉着脸望着对面黑黢黢的乌伽大军。   对面为首的那个长得人高马大,目光阴鸷,满脸络腮胡。   “此人性子急躁,拖他一时三刻便会自乱阵脚,”元晦说,“打完这一战,再去收复三州,我就可以带着你回家了。”   温挽闻言,转头语气轻松地说:“太子鸠占鹊巢,你我怕是回不去了。”   她指的是太子监国这件事。   元晦扫了眼满战场冷冰冰的弓箭刀戟,目光阴鸷地说:“他不配。”   这一战打得不算艰难,乌伽士气低落,反观大梁这边,将军和将军夫人亲上战场,杀人如砍瓜切菜,玉凉铁骑士气大振,追鸡撵狗一般把乌伽赶出关外。   多年以后,玉凉关还流传着帝后上阵御敌的佳话。   玉凉大胜,元晦又带人趁机收复了苑、望、朔三州,将玉凉铁骑打散安置在三州境内,一方面守卫领土,另一方面也是休养生息。   至此,容王元晦一洗前战失利的耻辱,带着莫大荣耀南下还朝。   入夜后,太子元熠坐在皇椅上,右手重重摩挲着扶手上的龙形浮雕,低声问锦衣:“大哥还有多久到达京城。”   锦衣跪伏在椅侧,双手包着他的右手说:“听说天亮就会入城了。”   元熠泄了气,身子往后瘫靠在椅背上,偏头目光虚虚地望着锦衣说:“那你会回到他身边去吗?”   锦衣呆住。   元熠嗤笑一声,“我多余问这一句,你是他的人,弄我下台后你自然是要回去的。”   “太……子。”   “怕什么,你现在就走吧,天亮这皇宫乱起来,我怕是护不了你。”   “太子!”   “行了,走吧。”   锦衣双手扯着他的下摆,“我不走,太子去哪我去哪。”   “你不怕死?”   “怕,但跟太子在一处就不怕了。”   元熠低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半晌,他低低叹道:“随你罢。”   两人依偎着坐等天光一点点照进大殿。   出乎意料的是,这日的早朝循例开了,元晦解盔卸甲以朝臣的身份站在众臣之中,身旁便是杨慎。   元熠目光灼灼地审视着自己的这位大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慎率先开口,“玉凉关已然收复,北下的流民陆续往三州涌入,相信用不了多久北边便会恢复生机,此战容王殿下居高至伟。”   太子硬着头皮正要开口,却忽然被截断了话头。   “朕对容王自有封赏,就不劳杨卿费心了。”   仁敬帝在近卫的簇拥下突然现身,绕过太子坐在了龙椅上。天子此前为避嫌,一直坐在偏椅子上。   见仁敬帝来,元熠不仅没有起身,反而吓得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被皇帝近卫架着胳膊抬了下去,安置在杨慎身边。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尤其钱邕,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的。   “钱爱卿很冷?”仁敬帝问。   钱邕噗通一声跪下,话都说不利索。   仁敬帝也不理他,径直开口道:“有本起奏。”   顾是非越众而出,呈上一份折子,“臣奉命查抄上林苑,发现掌事牵头制□□流往宁州,如数换成私盐后又流到了关外。朝中竟有人饲敌,望陛下明察。”   仁敬帝接过折子,翻也没翻,直接道:“继续。”   “回陛下,此番乌伽无故进犯,臣顺着那条私盐道发现了乌伽与朝中人往来的信件。”顾是非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这是他跟元晦他们商量过的,太子勾结敌国,说出来太过动摇民心,点到即止便可。   倏然间四下一片哗然,唯容王老神在在。   “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杨慎冷着脸说,他还想再挣扎一二,“大人可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顾是非转头看他,“证据自然是有的,这是来往信件,这是宁州的账本,若杨大人还嫌不够,我们可传唤宁州皇盐商楚令渊。”   楚家前阵子遭山贼抢劫,山贼进府扑了个空,从此楚令渊行踪成迷。   杨慎忽然明白,他与太子做局陷杀容王,容王何曾不是将计就计,趁着他们注意力都在北边的时候,加紧搜集证据。   朝中上下均知此次北边的粮饷大部分是楚家出的,也都知道楚令渊与容王似是私交甚好,没想到还有这诸多牵扯。   一时间,大家把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到元晦身上。   容王此时还带着面具,这是他近两年来惯常的装扮,脸上那道狰狞的疤既是伤痕也是战败的耻辱。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元晦微勾起嘴角,缓缓抬手摘掉脸上的面具。   诸位大臣倒吸一口凉气,此前暗中有传言称容王脸上的伤见好,众人没有亲眼所见,如今一看果然一点痕迹也找不出来,那脸俊美如故,被一袭亲王服衬着越发光彩摄人。   “儿臣有话要说,”他拱手对仁敬帝说,“乌伽在北边虎视眈眈大梁多年,一年前儿臣便发觉朝中有人与乌伽勾结,顺势暗访,这才发现□□这条线。另,儿臣奏请为一年多前战死玉凉的将士们追封,当时儿臣作战计划遭人泄露,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围困,将士死战,这才换回儿臣的一条命。”   元晦说得克制,众人却从他平静的叙述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当年战败在前元晦失踪在后,群臣只顾着寻找元晦的踪迹,根本顾不上去查背后的真相,待元晦归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战败之过元晦不想背也不行。   这一年多来,杨家衰落,大家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容王刚才那番话说的是谁。   杨慎硬扛着大家打量目光,沉沉开口:“上林苑隶属户部管辖,钱大人就没什么要说的?”   钱邕此时早已委顿在地,双目发直,听见杨慎叫自己,他勉力打起精神,哆哆嗦嗦道:“臣……臣罪该万死……”   他将所有罪责一肩揽下,把杨慎等人摘得干干净净。   仁敬帝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低头回避。可见他们并非不知道区区钱邕哪有胆子里通外敌,但仁敬帝也清楚,强行把杨家按倒,在场的诸世家未必能同意。   “儿臣监国不利,自请守皇陵三年。”元熠突然开口,杨慎皱眉,他们事先没有商量过此事。   “殿下三思。”杨慎拱手劝道,目光满是警告。   元熠避开他的目光,缓声道:“表哥……随行吧。”   杨慎倒退一大步,脸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元熠,良久,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大梁,终究姓元。”   仁敬帝趁热打铁,“朕准了。”   太子自请守皇陵,这太子位自然是保不住的,仁敬帝干脆收了诏命,未等下朝便将人送了出去。   顺着钱邕这条线,上到户部下到造币、盐道各方发落了数百人,该治罪的都治了,一个没落,是大梁开国以来牵扯最广的案子。   散朝,元晦走在最前头。   巍峨的大殿门外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他停下,不顾背后众臣疑惑的目光,眯着眼瞧了半晌,后微微一笑,提脚踩进了光里。   回去的路上,他又穿过那条红墙青瓦的宫道。两道高墙把阴沉沉的天空裁成长长的一条,远没有玉凉关那么开阔,每次走这一趟,元晦都觉着压抑的很。   不过这次不同,沉寂的宫道尽头站了一抹霜雪白的身影,敛了半里秋日骄阳,明晃晃地伫在朱红色宫墙之前,像是一把劈开腐朽淤血的长剑。   “你怎么来了。”他柔声问。   温挽仰头回他:“我来接王爷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