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掌中雀飞走了》 作者:庄生公子   文案:   顾菁菁及笈那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高大的男人一刀斩了知府首级,如同削泥一般,而她为了逃命,划伤了他的面容。   两年后,顾菁菁重回京城,再次遇见了这个男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元襄。   从此她坠入了万丈深渊,从名门贵女沦为元襄的掌中雀,肆意取乐。   只因皇帝多看她几眼,元襄便寻到端倪,逼着她勾诱体弱多病的皇帝——他的侄子,元衡。   而他最后交给顾菁菁的任务,便是给皇帝喂毒。   -   绝望之下的顾菁菁成功入主大明宫,元襄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后院的莺莺燕燕也变得索然无味。   他控制不住作祟的思念,进入宫中与她私会,不料却遭到了她的疯狂回拒。   妒火在心头燃烧,元襄想,等小皇帝死后再把她弄回来便是。   不料到了时辰,皇帝非但没有驾鹤西去,还跟皇后伉俪情深,一时间羡煞旁人。   元襄恼羞成怒,冲进顾菁菁的寝宫,掐住了她的细颈:“别对爷耍花枪,事成之后,爷允你一个名分!”   横心与其决裂的顾菁菁眉眼含笑道:“爷真会说笑,在盛朝,什么名分能比的上皇后?”   那日起,他的掌中雀振翅飞走了,他也跟着失控了……   【tips】   1:男主追妻乱葬岗,骨灰天地扬。   2:男二上位,小皇帝翻身,前期是真傀儡。   3:洁党勿入,男主强取豪夺,女主非C男二是C。   *作者口味古早且双标,从不要求女主贞洁,但最后拥有女主的小北鼻必须守男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菁菁,元襄,元衡 ┃ 配角:杨峪,顾瑾玄等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掌中雀飞走后,他追悔莫及   立意:男人要学会呵护女人才能收获幸福 第1章 送罗裙刻意戏弄   永泰八年,一场秋雨一场寒。   长安城外十里的骊山,放眼望去水雾缭绕,泼洒一地寂寥。半山腰的普安寺依旧香火鼎盛,香客们冒着寒凉的雨丝,顶着蓑衣和小伞进进出出。   大雄宝殿内,顾菁菁站在悲天悯人的释迦摩尼像前,出神凝视着那庄严法相。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绞丝厚帛襦裙,外罩蜜色披风,颈边一圈裘毛衬得小脸秀艳无双,珠钗云鬓,好生娇丽模样。   有两位上完香的妇人认出她,躲在殿外窃窃私语。   “那不是顾家二娘子吗?”   “还真是,啧,生得愈发出挑了。”   “这模样随她娘,可惜身骨不正,有人看到她勾搭上了摄政王……”   水桃守在殿外,听到这些混账话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们的嘴。可惜佛祖面前不好撒野,她只能将手里的油纸伞狠狠甩出去,上面沾着的雨水全都洒在了两位妇人身上。   衣裳被溅湿,两位妇人“哎呦”一声,接连后退。   水桃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们,低声叱道:“佛门净地,你们还在这嚼舌根,不怕被雷劈吗?”   长安顾家是个高门,家主顾霆之时任吏部尚书,掌着诸多官员的命脉。叔伯族人在朝中皆有官职,最不济也是个六品。两位妇人自知多言,不敢与其争辩,撑开伞走进了雨帘。   顾菁菁听到动静,回眸看她们一眼,随后扭正头,跪在蒲团上诚敬叩拜。   身穿袈裟的住持轻敲三下金钵,绵延的脆音仿佛净化着她污浊的魂魄。   她双手合十,乌亮的眸子载满期盼,细声念叨:“信女顾菁菁在下,祈求佛祖保佑父亲和弟弟平安顺遂,保佑信女远离元襄,还信女一个清静。”   参拜完,她捐了许多香火钱,又听住持一番宽慰,这才离开普安寺。   远处层叠的山峦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盘山的台阶被雨水淋着,格外湿滑。   水桃一手撑伞,一手搀着顾菁菁,温声道:“娘子,方才那俩长舌妇的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顾菁菁睇着山下,湿漉漉的眼睫轻轻一颤,“这样的话也不是听到第一次了,我才没功夫搭理她们。”   饶是答的轻巧,水桃却心知肚明,自家娘子还是难过的。这一年娘子吃了太多苦,唯有她这个婢子知晓其中光景。   她出言宽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们再忍忍。奴婢打探过,摄政王又得了几位妙人,最近肯定没功夫前来叨扰,娘子可以安稳的歇一段时间了。”   “但愿吧。”顾菁菁乜她,眉眼间终于有了温柔笑意,“听闻西市新开了一家水粉铺子,里面有不少外邦货,咱们去那看看吧。”   水桃雀跃点头,“奴婢陪娘子去。”   殊不知刚走到山下,就见摄政王的心腹宁斌守在她们的马车前,穿着皂色圆领袍,腰挎弯刀,一副练家子的模样。   顾菁菁立时顿住步子,呼吸紧跟着一点点沉下来,还没消停几天,这人又出现了。   水桃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眼神充满了戒备。   “顾娘子。”宁斌前跨几步,施施然行礼,“我们爷请您到汇江楼一聚。”   听到老地方,顾菁菁心凉似冰,临时抱佛脚果真没用,怕什么来什么。   逃是逃不掉了,她轻咬嘴唇,眸中光影泯灭,“我知道了,待我回去梳洗一番。”   “我们爷请娘子即刻就去。”   宁斌伸手一比,顾菁菁无可奈何,只得随水桃上了自家的马车。   赶车的马夫和扈从范七郎都是她娘留下的贴己人,见惯了这一幕,不用她吩咐便老老实实跟在宁斌后头,一行人顺着宽敞的道路往长安城行进。   顾菁菁在马车内正襟危坐,想到即将见到摄政王,眉眼间蕴起浓浓的雨恨云愁。   自从看了不该看的一幕,她便坠入了黑色深渊,从高门贵女沦为元襄手里的卑贱玩物,而这一切都要从永泰五年说起——   那年她刚及笄,住在靖州外祖家。   恰逢七巧节,她跟友人约好在酒楼相会,可她走错厢房,立时看到了让她震惊的一幕。高大的男子一刀斩了旁人首级,如同削泥一般,带血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下,死不瞑目。   而丧命之人她在祖父家宴上见过,正是靖州知府。   凶手生得极为英俊,行事却像罗刹一样狠戾,不由分说将她拖进厢房。   快要毙命时,她拔下防身的金簪,用里面潜藏的利刃划伤了凶手的脸,借此机会夺门而出,回到外祖家病了好几日。   一晃两年过去,她回到了长安,本以为那件意外会一直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没想到在一场春宴上,竟和当年的凶手打了个正正的照面。   那个残忍的男人竟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元襄。   元襄也认出了她,将她带到一处僻静之地,阴鸷笑道:“小丫头,你这是送上门来了。”   本以为命不久矣,不料元襄并未杀她,而是占了她的清白,处处玩弄着她。起初她不停反抗,得到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后来只能逆来顺受,没有尊严的苟活着。   不知元襄今日要如何折磨她……   顾菁菁阖眼靠在软垫上,无力的颓丧感登时席卷到四肢百骸。   事到如今她没有旁的心愿,只求元襄早些玩够她,结束这非人的日子。   -   半个时辰后,马车达到飞檐翘角的汇江楼。   靡靡秋雨还在下,顾菁菁裹紧身上的披风,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入目全是身形彪悍的扈从,将二楼把守的密不透风,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厢房。   房内装扮清雅,萦绕着轻薄的南海鲛香,元襄斜靠在窗棂边,身穿一件雍容的墨色襕袍,领口外翻,手持白玉嵌金杯,凝神看向外面的雨丝。   若不说话,当真是一位端方矜贵的郎君,实则不然,骂他个衣冠禽兽绝不算辱他。   察觉到顾菁菁的身影,元襄转头看她,方才隐着的左脸竟有一道微斜的伤疤,从左额角贯穿眼睑,直到颧骨处,为他平添了几分风流野肆的况味。   “菁菁,过来。”   慵懒的声音传入耳畔,顾菁菁的双肩随之一颤,小步走过去,屈膝福礼,“见过王爷。”   元襄在她娇如春花的小脸上寻睃着,两指夹着酒杯轻轻摇晃,“病了还跑出来上香,莫不是在故意诓我?”   顾菁菁假意含笑,“菁菁不敢诓王爷半分,因着近来总是噩梦连连,寝食不安,这才去寺庙祈福的。”   “不敢最好,免得惹出不快,弄得你我都不舒服。”   元襄不再提扫兴之事,拽住顾菁菁的披风,将她拉入怀中。杯中酒液浸湿了两人的衣袍,他随手将空杯仍在毡毯上,薄唇贴着她的面靥向下游走。   濡湿流连在肌肤上,又痒又酸,顾菁菁厌恶至极,素手逐渐蜷起,攥紧了他的衣襟。   元襄在她颈窝处轻嗅,嗓音添上了几分温柔:“我给你的香粉用了?”   “嗯。”顾菁菁闷声应着,自从被元襄糟践,上到绫罗绸缎,下到胭脂水粉,她的一切必须按照他的喜好来,哪容她半分不从?   元襄对她的乖巧颇为满意,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颈前衣带,轻轻拉扯。披风很快顺着她的肩背滑落在地,发出窸窣的响声。   空气变得浑朦起来,顾菁菁在他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欲念,身躯变得紧绷起来。   她强忍着想要推开他的冲动,柔声劝道:“听闻王府又去了新人,菁菁不才,王爷还是留些精力给那些娘子们吧。”   “不管来再多人,我也要额外关照你,毕竟你划伤了我的脸,我得加倍讨回来。”   元襄不肯放过她,眉眼间尽是凌厉的攻击性,吮住她的丹唇,扰乱了两人的呼吸。   直到她的身子发软,这才用食指抵住她的脸颊,迫使她往一侧看去,“今天有东西送你,去看看吧。”   顾菁菁眼波微怔,视线的末梢是一个漆红描金的檀木匣子,正正摆在螺黛圆桌上。   “多谢王爷……”   饶是这么说,她没有丝毫收礼的喜悦,走过去一看,里面除了几件精致的头面,还有一件蜜色大袖对襟罗裙。   罗裙乃是由珍贵的细绫纱所制,薄如蝉翼,襟口和袖襕皆缀着豆大的黄金铃铛,细密织成两排,静静摆在那里,透出一股浓郁的奢糜气息。   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顾菁菁一时桃腮粉面,这样的款子都是风月场的东西,哪有正经女子会穿?   元襄拎袍坐在软榻上,眉眼含笑道:“昨日刚得的好东西,穿上给我看看。”   “我不穿。”顾菁菁忿忿拒绝,方才的乖巧悉数不见,杏眼瞪的溜圆。   元襄早已料到她的反应,饶有趣味地盯着她。   隔三岔五,这小娘子就得闹回脾气,他倒也不恼,寻着千百种方法驯服她。她敢冒刺,他就一根根拔掉,这可比直接杀她有趣多了。   “你可真是矜持有度。”元襄轻嘲一句,身子斜靠在软垫上,“范阳节度使不日来访,就喜欢你这种性子的大家闺秀,不如就由你作陪吧,也省的我费心寻睃了。”   顾菁菁一听,瞪大的瞳眸布满惊骇。   盛朝国力强盛,长安更是奢靡成风,达官显贵都会在家中眷养一些貌美的姬妾或艺伎,办宴时大方地拿出来招待宾客。   这些女人大多是官场交际的筹码,无甚尊严,主家随手便能赠予宾客。   最初顾菁菁曾被元襄胁迫,作陪过一次。好在只是王府私宴,来宾只有一位外道刺史。   那位刺史不认得她,见她生得花容月貌,几巡酒下去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而元襄一直视而不见。   顾菁菁只能咬牙忍耐,期盼着宴席赶紧结束。   都不料趁着主家离席的功夫,醉醺醺的刺史把她拖到一间无人的厢房,欲行不轨之事。她奋力呼救,却被刺史掐住脖子,若不是元襄及时赶到,怕是要香消玉损了。   当天元襄让绣坊匆匆赶制了几套高襟衣裙,挡住她脖颈上的一圈淤青。刺史很快离开长安,此事不了了之,她却因此失声半个月,对外声称得了风寒来搪塞。   不堪回首的记忆侵蚀着顾菁菁,一双美眸变得泪光盈盈。   少顷,她走到元襄身边跪下,素手搭在他膝盖处,柔弱哀哀的模样叫人心疼,“王爷,菁菁已经是您的人了,别让菁菁再陪旁人……”   元襄垂眸盯着她,面上似笑非笑。   不得不说,顾菁菁生了一张勾人的皮囊,鹅蛋小脸,五官娇魅,往那一站自成风骨。偏偏那双杏眼生的清透如泓,不管如何摧残都是纯净无暇,如今这一哭,眼尾染上两抹潮红,更显妩媚不俗。   ——当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玩物。   元襄颇喜她这一口,伸手替她拭泪,“你好好求爷,爷满意了就不让你去。”   言辞间,他粗砺的指腹从她的眼角摩挲而下,探入她的唇瓣。嫣红的口脂很快被晕花,沾到她白皙凄然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颓败之美。 第2章 流言起心伤忿恨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如断了线的珠帘,噼啪噼啪弹在窗棂上。顾菁菁欲语凝噎,百般无奈下只得回到圆桌前,再次打开檀木匣子,颤巍巍拿出了那件罗裙。   叮铃——   清脆的响声甚是悦耳,然而小铃铛一颗一颗,搁得她掌心生疼。   衣缕很快铺满一地,她换上细绫纱罗裙,缓慢转过身,拘谨的站在原地,薄薄细纱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条,朦胧中透出香肌玉体。   元襄微眯眼睛,将顾菁菁从头到尾端详一遍,像在欣赏一件别致的臻宝。她无甚作用的抱住双臂,低垂的媚眼下铺满红霞。   不多时,他走到她身前,打横将她抱上软榻,叮叮铃铃的声响一路没入被衾中。   睨着她惊羞的神色,元襄眸中的侵略意味越来越浓,低头撬开她紧咬的唇瓣,含糊宠哄道:“别跟个死人似的,吭点声,爷喜欢听你的小嗓子。”   外面的秋雨很快席卷到室内,天昏地暗,惹得铃铛弹落满地。   云开雾散后,顾菁菁疲惫地趴在软榻上,发丝遮住半边容颜,露出的眸子神采涣散,像极了烧红的琉璃珠。那件奢贵的罗裙早已破溃,挂在她身上摇摇欲坠。   元襄是个雷厉风行之人,餍足后很快收拾好,走时掏出银票扔在她面前,“买点自己喜欢的。”   他踅身要走,衣袍却被顾菁菁拽住。   她半撑起身体,拿一双凄恻的眼眸望向他,嗓音微微沙哑:“王爷,那件事我绝对会烂在肚子里,保证一直带到九泉之下。您能不能发发慈悲,放过我?”   “同样的话你要问多少遍?”元襄冷冷一哂,“若我真的在乎那件事,你怕是连骨灰都不剩了,留着你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再说了,之前我已经放你一马,你非要送上门来,怪谁呢?”   他话里的嘲讽让顾菁菁愈发崩溃,丰泽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元襄弯下腰,安抚似的在她额前留下一个吻,这才拂去她发颤的手,阔步离开。   久违的寂静袭来,顾菁菁愣了一会,埋头在香榻上,任由泪珠横溢。哭解决不了问题,但却能发泄心中怨念,若不然她真的快要窒息了。   浑浑噩噩间,水桃端着一碗汤药进来,随手捡起地上的衣缕,搭在顾菁菁斑驳的身躯上,“娘子,喝药吧。”   顾菁菁缓缓抬头,青丝被泪打湿,一缕缕沾在脸上。   每次行事后,元襄都会赏她一碗避子汤。在他看来,她不配怀上他的孩子,而她亦不想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沁的味道入腹,很快卷起一阵寒凉碎痛。   “这样喝下去,怕是会毁了身子。”水桃接过空碗,携着哭腔说道:“娘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我们逃吧……”   “逃?”顾菁菁趴回软榻上,自嘲地笑笑,“我能往哪逃?”   这种事她不是没想过,可惜有他在,天南海北没有她一分半点的容身之所。   -   离开汇江楼时,外面的凄风苦雨终于消歇。   顾菁菁登上马车,依旧是娇俏温婉的模样,看不出任何不妥。在外面耽搁的时辰不短,她刻意在周围买了一些物件带着,用来搪塞家人。   夜幕初降,顾菁菁回到宅邸,刚走进后院就被一道人影堵在水榭处,借着灯火一看,是二房家的妹妹顾盈。   两人不睦已久,她皱眉诘问:“盈盈,你做什么?”   “姐姐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偷会狗男人去了?”顾盈俏眼一飞,面上尽是尖酸刻薄之意。   不待顾菁菁回话,水桃已然生怒,“三娘子不要血口喷人,我们娘子去参佛了!”   “是么?我都不知道姐姐竟然有这么大的善心。”顾盈不屑地笑了笑,“约莫是抛弃了未婚夫,怕下地狱,这才去求神拜佛了吧?”   听罢,顾菁菁面色不虞。   她的未婚夫名叫杨峪,乃是骠骑大将军的嫡子,常年随父戍守塞北,堪称年少有为。两人虽不熟识,但也算门当户对。因着元襄的纠缠,她只能以身体孱弱为由退了婚,不仅得罪了杨家人,连带着父亲在朝中也难做。   这件事上她办的确实不厚道,故而当妹妹提及时她嫌少与其争论,倒让对方有些得寸进尺。   “姐姐,我刻意去问了,你穿的湖州罗锦寻常人压根买不到,有银子也不成。”顾盈见她噤口不言,伸手拽了拽她的裙襕,面上一副参透玄机的模样,“我看外面那些传言八成是真的,姐姐就是跟摄政王厮混在一起了,对吧?”   她勾唇笑起来,“好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你以为长的好看就能当上王妃吗?别痴心妄想了,谁人不知摄政王是个风流无情之人,顶多就是玩玩你罢了。抛夫求荣的毒妇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看长安还有谁敢娶你,你就等着老死闺中吧。”   “你——”水桃气的小脸通红,没想到贵女口中竟然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立马放下怀里的东西,抬手想要抡她几巴掌。   顾盈自是不怕,倨傲的抬起下巴,“区区一个奴婢,还想打我不成?真是胆大妄为,就不怕家规处置吗?”   水桃忿忿不已,扬起的胳膊一直在发抖。   “算了,我们走吧。”顾菁菁眸色微红,按住水桃的肩,想要息事宁人。   僵持半晌,水桃咬牙放下手,狠狠剜了顾盈一眼,捡起地上堆叠的锦盒。   寒凉的夜风拂过,众人不欢而散。   顾盈一脸得意,睨着她们的背影,刻意学起母亲的闲话:“狐媚子,跟你那早死的娘一样!”   不远处,顾菁菁步子一顿。   元襄之事她有苦难言,每每听到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心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反复划拉。如今妹妹公然侮辱她早丧的母亲,立时击垮了她最后的理智。   踟蹰少顷,她带着水桃抄近路钻入水榭旁的假山中,堵住了顾盈回院的必经之路。   甫一盘旋到山顶,就见顾盈哼着小曲过来,别提有多乐呵了。   旧怨添新仇,顾菁菁就近捡来一颗小石头,咬牙砸向下面。   “哎呦——”   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嚎叫,顾盈死死捂着额头,眼前立时流下一股热流。   “流……流血了……”她望着黑红的掌心,跳着脚叫嚣起来:“谁?谁敢砸我!快来人啊!”   附近的下人们听到嘶喊,很快赶来察看,再去搜寻时已经晚了,凶手早就趁着暮色离开了此地。   回到兰院,水桃这才敞开性子,笑的合不拢嘴,“还是您解气,这下三娘子怕是要破相了。”   顾菁菁只想教训一下她,谁知会砸那么巧,叹气道:“怪不得我,要怪只怪盈盈没长进,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到处乱造口业,活该。”   两人踏进清雅不俗的寝房,水桃将怀里的锦盒全都放在圆桌上,拍了拍最大的檀木匣子,问道:“娘子,这个东西怎么办?”   屋内点着几盏绢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而这个匣子却格外刺眼。   顾菁菁二话不说,直接将它扔进了角落的柜子中,里面全是类似的物件,东倒西歪堆成小山,半分怜爱都没有。   想到它们的来源,她忽觉恶心,“咚”一声关紧柜门,对水桃说道:“这些东西老藏着也不是办法,你让范七郎去找个合适的当铺,咱们寻个时间把它们变卖了,多留些银钱在身上总是好的。”   -   夜渐深沉,摄政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书房内香风弥散,娇柔貌美的女郎坐在元襄身上,勾着他的脖颈卖力讨好,情到浓时脸颊飞红,衣缕悉数落地。   不多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叫停了里面的风月。   宁斌在外面禀道:“爷,钦天监的陈监正求见。”   这么晚过来定有急事,元襄无心寻欢,揪着女郎的发丝将她拽离自己,“下去。”   女郎尚未尽兴,娇滴滴攀着不肯走,“王爷,春宵一刻值千金。”   “滚下去,耳朵聋了吗?”元襄素来没什么耐性,直接将她推倒在地,衣袍一放,寒着脸道:“你这浪样自是不能白瞎,明日宴席,你也去做陪节度使。”   跪在地上的女郎一怔,精致的面庞布满惊惶,一旦服侍了旁人,王爷可就不再召幸了,她如同万箭穿心,跪地哀求道:“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忤逆王爷了!”   “妾,你算哪门子妾。”元襄不屑地瞥她一眼,“不过是个商贾之女,玩意儿都算不上。”   尊严被按在地上碾压,女郎声咽气堵,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上,“奴……奴知错了……”   元襄半分怜悯都没有,只觉耳边聒噪,吩咐道:“宁斌,把人拉出去。”   宁斌很快进来,惊的女郎连连尖叫,想找衣缕遮身。然而他没有给她穿衣的机会,直接将她拎出了书房,徒留崩溃的哭声刺穿夜幕,听起来凄惨瘆人。   陈明远对这种光景习以为常,摄政王虽然不立妻妾,但这种无名无份的女人可是多如牛毛,如同一件件不值钱的玩物。   他淡然进入书房,施礼道:“臣参见王爷。”   元襄正襟危坐,灯影下面容肃穆端正,“陈监正不必多礼,这么晚过来,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陈明远徐徐道:“臣今日当值,发现天象初显祥瑞之势,即刻推算了一番,大抵在来年九和。届时贵人应世,龙运朗朗,必有明君现世。臣不敢拖延,立马过来回禀。”   他凝眸看向元襄,面上携出几分谄媚,“王爷命格属水,政善治,事善能。而这九和逢金,金亦生水,乃是天时地利人和也。届时方能铸成大业,还望王爷不要放过这个契机。” 第3章 时机到欲除心患   元襄听罢,心口隐有澎湃的躁动。   他不信因果,不信神佛,更不信天象,信奉的只有手中权势,但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契机。   他不信,自有人信。   门外有风涌入,摇曳的烛火映在元襄的脸上,轮廓显得愈发深邃,“我知晓了,辛苦陈监正跑一趟。”   陈明远笑道:“王爷客气,若能帮扶到王爷也算臣的幸事,待臣细算后再行回禀。”   临走时,陈明远春风得意,两袖塞着千两银票。   元襄在书房思量一会,踱至回廊下,仰头看向墨色苍穹。星河璀璨,纵贯无垠,他的思绪却回到了那段血雨腥风的时候——   八年前,元襄刚刚及冠,那时他还是宁王,领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仲春时节,齐王勾结神策军诛杀太子,意图逼宫篡位。厮杀持续了数日,最终齐王落败,皇嗣仅剩下惠王和晋王。   因着晋王心机深沉,元襄便设计将他诛杀,扶持年仅十岁的惠王元衡为太子。同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永泰,元襄和三公成为顾命大臣。   元衡性子软懦,自幼体弱多病,汤药离不开身。元襄借着皇亲的身份在宫中畅通无阻,不停磋磨着他的心性,轻而易举将他把持在手中,逐渐纵横朝堂。   三年前,元衡患了严重的风寒,卧病在床无法听朝,他抓住这个契机到太和殿请旨摄政。   元衡被逼无奈,只能落下帝印顺了他的意,前朝彻底落入他的把持之中。饶是三公独树一帜,没了皇帝的支持,他们只能称病避世。   可如今病恹恹的元衡还在苟活,元襄愈发心急。   待皇帝及冠后便可亲政,忠君的三公就等着这一日,到时候势必卷土重来,他的权势定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他不能让元衡活到及冠,若能借此天象夺得皇位,便也能说个天势所趋,堵住悠悠众口,在史书上抹去一些骂名。   正当元襄暗自筹划时,宁斌从院外进来,行至他身前说道:“爷,小五来信儿,说范七郎出去找了一天的当铺,许是受顾娘子所托。”   “当铺?”   元襄一回神,月色下神情冷峻,“盯紧他们。”   -   翌日朝会后,元襄特意来到紫宸殿探一探皇帝的近况。   巍峨庄严的大殿内,年轻的皇帝身穿宽袖圆领袍,通身玄青,正埋头在案仔细装裱着一幅画。   一束光线从半敞的窗棂照进来,恰巧落在他的脸上。   因着病气缠身,他的面色比旁人苍白,嘴唇亦缺少血色,但胜在骨相俊秀,尤显清隽。周身药香轻浮,意态如若松映寒塘,没有一丝烟火气。   大监福禄进来通传:“陛下,摄政王来了。”   元衡一愣,立时将手头的活放下,嗓音清清冷冷:“快传。”   伴随着话音,元襄阔步而入,官袍飒飒,强大的压迫气势紧随而来。   元衡站起身,恭敬唤了声“皇叔”。   “嗯。”元襄应了声,径直走到桌案前仔细端详。往日他对侄儿的画从来不感兴趣,若非兴致好,一眼都不会多看。   只见画上是一位折花的少女,高鬓飞髻,神态栩栩如生,眉眼乍看起来有几分熟稔。他想不出是谁,只道:“你的身体不好,有空就多歇着,少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是。”元衡随手拿来一块软毡,不经意间盖住画中人的面容。   这个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元襄的眼睛。   他思忖些许,修长的食指点点画作,嘴角携出亲和的弧度,“是不是有爱慕的姑娘了?不妨告诉我,我替你做主,把她召进宫来。”   元衡抬手抵唇,清咳两声:“皇叔玩笑了,朕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画画而已。”   “这样啊。”元襄一挑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最近身量又长了啊,都快追上我了,但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委实不像样子。过段时间我帮你选一批秀女进宫,也该为子嗣努力一下了。”   听他再次谈及选秀之事,元衡叹道:“皇叔为国事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不值得再劳心费力了。太医说了,朕肝气不舒,郁火甚而致痿,龙体不愈是沾不了女色的。”   元襄听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几年他一直想为皇帝选妃,方便他行事,可皇帝就是不肯松口,非说自己阳事不举,也不怕污了圣名。   按照盛朝律例,无皇帝亲准不可选秀,身为摄政王亦是无法僭越。再加上皇帝体弱多病人尽皆知,他不好为此施压,只能作罢。   但现在,他急需安插一批女人进来。   虽然大明宫有他的诸多眼线,禁军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但元衡身边还有一支羽林军,乃是受三公所控,一直将他护的密不透风,日常吃食汤药皆由贴己人侍弄,旁人做不得手脚。   御前固若金汤,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元衡,只能从嫔妃处下手。   此事还需令寻转机,元襄按捺住心绪,话锋一转道:“就快到千秋节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元衡摇摇头,“全凭皇叔做主。”   “那宫宴就按照惯例举办吧。”元襄微勾薄唇,俊朗的面容携出一丝风流意韵,“今年我会在王府为你设个私宴,领你好生赏玩一番。”   “是,多谢皇叔。”   待元襄离开后,福禄虾着腰进来,忧心忡忡道:“陛下,摄政王办私宴怕是不安好心,要不要告诉太尉?”   “不必,莫要扰老师清净。”   元衡不以为意,继续装裱画作。   这一年来,他早就察觉到了皇叔的焦躁,怕是等不急要对他出手了。   对此他一点恐惧都没有,深宫如同牢笼,久病的躯壳亦是折磨,若能早登极乐也算解脱,何必再引起血雨腥风。这个皇位,他真的坐够了。   福禄长长叹口气,守在他身边不再吭声。   待画作装裱完后,元衡轻轻抚摸画中人的面容,继而卷起画轴,吩咐道:“这不用你了,下去吧。”   “是。”福禄应着,并没有着急离去,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元衡盯着他那张愁云密布的脸,立时明白了什么,将桌案上的红宝镇子仍给他。   福禄讪讪一笑,还回镇子,“陛下,奴没输钱,只是听说一些闲话,不知当不当说。”   这话勾起了元衡的好奇,“说来听听。”   “先前长安有一些关于顾家二娘子的传言,说她退亲是因为摄政王。”福禄怯怯觑向皇帝,“据说,两人有染……”   如他所料,皇帝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眉心拧起,眸中写满了震惊。   福禄连忙劝道:“陛下,您可千万别难过,忧心伤身呐!”   “你胡言乱语什么,朕与顾娘子并不熟稔,为何要难过!”元衡脸色愈白,胸膛极速起伏着,拿起砚台砸在地上,“再说这些荒唐之言,你就不必再朕跟前待着了,滚出去!”   “是!奴多嘴了,奴这就滚!您个万万别动气,龙体为重!”   福禄猛扇自己一个耳光,躬身退出紫宸殿。   空气变得沉闷,元衡忽觉肺里辣疼,双手扶着桌案重重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劲,他拿起画轴,旋动博古架上的瓷瓶,走进伪墙后的暗室。   暗室四角燃着淡淡的烛火,墙壁上挂满了永泰落款的美人画卷,西边两个檀木架子,摆着一层层的木雕美人像。这些东西形态各异,却有一个共通点,那便神韵相似。   寻到一处空档,元衡将新裱的画卷挂上,睨着画中人陷入沉思。   在他看来,杨峪小将军和顾菁菁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听到两人退婚的消息,他跟众人一样难以置信。   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顾菁菁跟皇叔有染这种事……   怎么可能?   皇叔比她大了整整一旬,虽未娶王妃,但后院一向没空过,她绝不会看上这种男人,顾尚书亦不会允许。   因着退婚一事,杨顾两家早已决裂,如此流言,怕是杨家人的蓄意诋毁。   元衡心口堵的厉害,前迈一步,额头抵在画像上,沉沉阖上眼睛,“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顾菁菁不认识他,他亦多年未见她,甚至连她现在的样貌都不知晓,只能靠着曾经的几次窥视慢慢拼凑。   -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秋色渐浓,天高云淡,明灿的阳光甚是刺目。顾菁菁坐着马车离开府邸,身边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元襄送的所有物件。   马车在长安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来到事先选好的当铺。   这里的东家是倭国人,长安权贵大多不屑与外邦人结交,元襄的爪牙应该伸不到这里。东西能卖多少钱无所谓,她不想让这件事传到元襄的耳朵里,免得引来祸端。   然而进了当铺,顾菁菁立时呆住。   不大的铺面内塞满了狠戾的扈从,元襄身着黛色宽袖圆领袍,正坐在软榻上悠哉呷茶,狭长的眼眸一斜,寒碜碜盯着她。   完了……   顾菁菁脊背生寒,懊丧地咬住嘴唇,还是没能甩开元襄的眼线!   宁斌上前夺过范七郎怀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元襄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变得沉郁。   诸多玩物中,他对顾菁菁最为大方,得点稀罕物都会送给她。如今那些奇珍异宝全被她塞在一口大箱子里,在挤压中变得面目全非。   若在往常,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了,他压根不会在意,可现在不知怎的,一阵心浮气躁。   他将茶盅放下,凛冽的眸光落在顾菁菁苍白的小脸上,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说说,怎么回事?”   顾菁菁红唇轻颤,生硬的吐出两个字:“缺钱……”   好一个新奇的说法,哪家贵女会缺钱?   元襄似笑非笑,“够不够?”   伴随着话音,厚厚一沓银票直接砸在她的胸口,洋洋洒洒跌落一地,足足有几千两。   顾菁菁大气都不敢喘,握紧的手薄汗津津。   “你们都出去。”   元襄一挥手,扈从悉数退出去,连带着范七郎和水桃也跟着离开,铺面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名的压抑弥散在空气中,在顾菁菁惶然的注视下,元襄逼近她身前,双臂箍住了她的腰。   两人的身躯厮磨一起,严实合缝,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他携着她踏过银票,一并后退,如磐石一般将她压在冰凉的墙壁上。   “最近朝中事多,我无暇顾你,没想到你竟敢把我送你的东西拿出来典当,胆子可真肥。”元襄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细颈,眉眼间山雨欲来,“这般践踏我的心意,活够了?” 第4章 替亡人下龙鳝池   他的心意在顾菁菁眼里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当真不稀罕。   可她不敢表现出来,无助地凝视元襄,纤纤素手握住他的腕子,生怕他一使劲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王爷息怒。”顾菁菁猫着声告饶:“菁菁一时糊涂,知错了……”   元襄盯着她柔弱哀哀的瞳眸,心头的火竟越烧越旺。他俯身咬住她的唇,大手自她颈部滑落,探入藕粉色的上襦。   意乱情迷,眨眼间就掠去彼此的呼吸。   他比寻常时更急迫,疯狂蚕食着她,好像要将她碾碎才能浇灭莫名的怨念。   顾菁菁全身都在发抖,双手抵着元襄不停推拒。她的身边有扇花窗,窗纱极薄,能清晰看到外面的景致。   她面颊臊热,含糊求道:“别,别在这里……”   “由不得你。”元襄不耐,将她反身按在墙上,扯掉内里长裙,“老实点,一会爷还要回去款待陛下。”   当铺外,身着常服的青年快步行至宁斌身边,贴耳与他说了几句话。   宁斌浓眉一皱,挥手示意青年下去。   屋内轻泣连连,隐约夹杂着女人气息不定的哀求声,世间风情不过于此。   他没有着急打扰,老和尚入定似的站在原地等待。   元襄本以为心境会在交缠后平顺下来,然而完事时,看到那箱子东西还是一阵气郁。   他穿好衣裳,皂靴抬起上盖,“咚”一声阖起箱子,这才看向顾菁菁,诘问道:“堂堂尚书之女,还得跑到当铺里来,过的这么捉襟见肘,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想多攒一些银子,而且这些东西太显眼了,我怕父亲看到……”   顾菁菁低头系着衣带,不敢去看他锐利的眼睛。   他未再深究,“如果攒钱是为了逃跑,那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怕这些钱不够你买命的。”   字正腔圆的声线暗含的威慑,砸进耳朵里,让人心惊胆战。   “菁菁不会跑的……”顾菁菁乖巧示弱,累了许久的嗓子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元襄没好气的瞥她一眼,拎起矮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悠悠走到她身边。   就在这时,宁斌叩门道:“爷,出事了。”   元襄慵懒道:“进来。”   得到他的允准,宁斌未再耽搁,推门就见他捏着顾菁菁下颚,给她喂着清茶。   顾菁菁老实啜茶,一身行头与来时无异,唯独面颊染着承欢过后的余韵。窗纱透进的光影笼罩在两人身上,朦胧柔和,竟显出几分郎情妾意来。   这是宁斌第一次见到自家爷去伺候女人,眸光不由一滞,却不得不开口打破静谧祥和的气氛:“爷,秀玉自尽了,您得赶紧寻个人补上。”   “什么?”元襄一愣,盛怒之下将茶盅砸在地上,“你们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真是废物!”   碎片崩洒一地,立时在宁斌手背上割出一道血痕,他敛眉请罪道:“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眼见元襄发了脾气,顾菁菁吓得花容失色,后退几步跌坐在软塌上,恨不得化为一缕青烟消散,生怕被其迁怒。   当铺里的气氛变得诡谲阴森,风从敞开的屋门涌入,香炉里的袅袅烟雾随之狰狞起来。   元襄负手踱步,面色凛然骇人。   千秋节刚过,今天是他在王府设宴款待皇帝的日子,刻意挑了十八位美女助兴。而秀玉是他花了大钱砸出来的女人,多年驯养,一瞥一笑皆是勾魂夺魄。他对秀玉寄予厚望,殊不知这女人不堪重用,竟然自尽了。   若能被皇帝看中,入宫就是娘娘,飞黄腾达都不要,真是蠢货!   元襄狠哧一声,当下思忖起来,该找谁填补这个空缺。   余光忽然瞥到软榻上的女郎,他眸色微动,迟疑一会踅身而对,寒凉的声音没有半点情谊:“秀玉死了,你去替她补上。”   顾菁菁遽然睁大眼,血液一点点凝固下来。   这个“补”意味着什么她不知晓,但绝对没有好事!   “王爷,菁菁不要——”   不容她说完,元襄就用手封住了她的嘴,压着戾气道:“这次记得长长记性,爷再送你东西时一定要好生供着。”   -   正午时分,羽林军严守在摄政王府外,府里的下人还在井然有序的做着最后准备。   宴席在玉清筑举行,轩峻楼阁中有一块空地,龙帷翻飞,矮几设列。周遭树木蓊郁,有藤萝绕柱,愈冷愈青翠,间歇摆着一盆盆清幽菊花,显得秋色甚浓。   顾菁菁在南边厢房里换好西域纱衣,散开发髻,付粉施朱,睨着铜镜微微失神。   镜中人长发及腰,虽不似西域女子那般瑰姿艳逸,但却是香娇玉嫩,潋潋眼波惹人怜爱。   若没有这身皮囊就好了,或许元襄就不会再纠缠她了……   落寞悲观的情绪袭来,顾菁菁懊丧叹气,戴上坠珠面纱,转身离开厢房。   按照吩咐,她没穿鞋履,赤足走在光洁冰凉的青石地上,风从北面吹来,全身都冷飕飕的。   隐约听到有传唤集合的声音,她连忙小跑起来。元襄告诉她,今日要为皇帝寻宝助兴,只需戴着面纱凑个数便可,若误了事,必要落得惩罚。   这边刚拐出回廊,竟跟旁人撞了个满怀。   顾菁菁立时鼻梁酸痛,眸中翻起泪意,头上的珠花也掉在地上。   吉时要到了,她顾不得多想,弯腰去捡珠花,殊不知却握住了对方凉意森森的指尖。   两人同时抬眸,目光皆有一瞬凝滞。   顾菁菁从没见过如此风采的少年,冷漠中携着几分文弱温隽,一双瑞凤眼生的极为漂亮,幽深似潭,皮肤白到没有血气,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好像只有他身穿的檀色襕袍。   微风拂过,少年身上携出一股细微的草药香气,大抵是长年累月用药所致。   她立时明白过来,这模样原是一种渗进骨血的病态。   短暂的失神后,顾菁菁连忙收回手,嚯地站直身体,嗫嗫道:“对不住,小女冒失了……”   “无妨。”   少年声音淡淡,捡起珠花,并未着急归还,而是一直盯着她看,像在揣摩什么。日头透过枝梢罅隙照下来,在他瘦高的身上晃出一阵细碎光影,朦朦胧胧,愈发显得超然物外。   莫非,这人认得她?   顾菁菁冷不丁心慌意乱,面纱遮掩下的朱唇轻轻翕动:“郎君在看什么?”   然而她并没有得到回答,少年立时将珠花归还,踅身往宴席方向走去。   看来并不认得,顾菁菁望着他的背影松口气,戴上珠花,准备离开时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块羊脂玉佩,上面雕着仙鹤咏月。   大概是方才那人丢的……   她将玉佩捡起来,暂且收进袖襕。这个时候能进入王府的绝不是寻常人,大抵也是宫里来的宾客,一会或许能找到机会还给他。   未时,宴席大开。   鼓乐昇然而起,热闹奔放的歌舞过后,终于轮到顾菁菁她们出场了。明艳的秋阳下,十八位女郎蒙面而站,婀娜多姿,面容不真不切,甚是勾人。   元衡端坐在龙帷之内,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丝毫兴趣,低头摆弄着鎏金螺杯。   见她们都已准备好,元襄举起手中螺杯,朗然道:“陛下,臣敬您一杯,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绵延!”   在外场,这些君臣虚礼他向来做的很到位。   元衡以茶代酒,“敬皇叔。”   只是寥寥几字,死寂无波的声音却很有辨识度。   顾菁菁循声抬眼,赫然发现方才那位少年竟是永泰帝,难怪一身病气。这对叔侄端正的坐在那儿,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度。   这时元衡微微抬眸,恰巧对上了她的视线,举着茶盅略微一滞。   先前他就觉得这位娘子的眼睛像极了顾菁菁,如今放远一看,更是相似。但也仅仅只是相似而已,尚未出阁的高门贵女是不会出现在王府后院的。   这番稍显失态的举止吸引了元襄的注意,他循着其目光一眺,正好看到慌乱垂首的顾菁菁,不禁曼声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元衡回过神来,低头饮了一口茶,“皇叔,后面两个帷幕里藏着何物?”   皇帝何曾看过帷幕?元襄眸含深意,笑道:“自是藏着一些好物,陛下马上就能知晓了。”   他击掌两声,宝蓝帷幕随之落下,显出一潭清澈的池水,里面涌动着细长如蛇的龙鳝,密集交织,让人头皮发麻。   顾菁菁好奇地乜了一眼,酸凉之意登时顺着脊柱直窜天灵盖,身体紧跟着发起软来。   这池子里为何要放这么多恶心的东西?   就在她纳罕之际,元襄娓娓道来:“陛下,这池子里藏有十八件珍品,待会这些美人会下池寻宝,为陛下助兴。陛下选中谁寻得的宝物,我就赏谁五百两银子。”   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直接将顾菁菁打入万丈深渊,她万万没想到,所谓寻宝竟是如此寻法!   这简直就是变态!   她素来害怕这些没骨头的东西,想逃又不敢挪动分毫。元襄比眼前的池子更为可怕,若在这时让他丢了颜面,后果不堪设想。   “开始。”   随着元襄一声令下,美人们围在池子边缘,逐一跃入水中,各个淡定自若,似乎事先受过训练。   顾菁菁一脸惊骇,上下牙关都在打颤,不时有龙鳝打起水花,溅她一身湿意,粼粼光泽更是炫人眼目。   池边的人渐渐稀少,余光中元襄正盯着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顾菁菁在心里默念,极力忽视眼前的表象,猛提一口气,阖目跳入水中。   龙帷内,元衡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池边,心口紧跟着一颤。   美人与怖鱼共浴,这种极具冲突的光景甚是震撼,而他无暇欣赏,修长如竹的手烦躁地摸向腰间,这才发现玉佩竟然不见了。   那枚玉佩是母妃留下的唯一物件,定是丢在方才相撞的地方了。   元衡频频回头,想示意福禄过来。   然而福禄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池子里,一个个美人不停上来唤气,好似鲛人出海,散发着支离破碎的美感,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这个色胚!元衡微微皱眉,愈发心焦气躁。   元襄察觉到他的异样,拿余光瞄他,“陛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   元衡敛正神色,幽幽看向池子。   在皇叔面前,他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凡他珍视的,感兴趣的,都会被皇叔无情破坏。甚至养只鸟雀都不行,皇叔也会以不利龙体康健为由将它掐死。   他清晰记得那一天,皇叔将血淋淋的死鸟仍在他脚下,板着脸训斥他:“玩物丧志,你盛朝天子,可要好生做个人。”   皇叔让他做个人,也只能是个人而已。   慢慢的,在他脸上再也寻不到七情六欲,陪伴他的只剩下书画,木雕和汤药……   一刻钟后,所有的美人都上了岸,高捧着寻到的珍宝,齐刷刷跪成两排。   顾菁菁跪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嘴唇一片青白,海藻般的秀发不停往下滴水,纱衣紧贴在身上,秋风一吹,骨头缝都是冰的。   池子里湿滑寒凉的触感挥之不去,她瑟瑟发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因着恐惧,她没有寻到什么宝贝,只是捡上来一块奇丑无比的鹅卵石。但不管如何,任务算是完成了,那五百两银子她不感兴趣。   不远处,元襄望着沉默的皇帝,抬手一比道:“陛下,快去甄选吧。” 第5章 现端倪兴有大用   饶是不喜,元衡依旧不能驳了摄政王的面子,走向那群湿漉漉的美人。   随着日头偏斜,卷起的风愈发萧瑟。美人们恰巧跪在穿堂口,冻的全身打哆嗦,各个下面都是一滩水渍,乍看上去甚是可怜。   元衡从她们身前缓步走过,目光压根没看那些奇珍异宝,而是落在她们半垂的面容上,一个个仔细端详。   顾菁菁昏昏沉沉的等着,只求皇帝早些选出心仪的物件,赶紧结束这场恐怖的助兴。她好想回府泡个热汤,然后再美美的睡一觉。   然而等了好久,都未听到圣意。   莫非看花眼了?她咬着唇珠,心道皇帝还真是听话,摄政王府富的流油,都选了便是。   就在她快要脱力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乌皮六缝靴,随后传来皇帝清冷的声音:“就这个吧。”   六缝靴很快消失在视野中,顾菁菁望着地下的水渍有些发懵,没想到皇帝竟然选了她寻来的东西……   诧异过后,她心道也好,可以借此机会把玉佩物归原主了。   有下人递过来一个鎏金托盘,顾菁菁将黑黢黢的鹅卵石放在上面,又在不经意间拿出袖襕的玉佩,偷偷按在掌心,这才端着托盘走进龙帷。   她不敢冒犯龙颜,一直按规矩低着头,施礼道:“陛下。”   元衡凝望着她露在外面的如泓眼眸,确信自己没认错。今日来宴助兴的女郎大多出身卑贱,这才堪堪任人作践,五百两银子对她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他只是单纯的想把赏赐留给那双眼睛。   “呈上来吧。”   顾菁菁应了个“是”,猫腰行至皇帝面前,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再冷颤,徐徐放下托盘。在旁人看不到角度,一块雪白莹润的物件从她掌心滑落,跌在皇帝身穿的缭绫襕袍上。   察觉到古怪,元衡低头一看,没想到竟是他丢失的玉佩。   珍爱之物失而复得,他的眸中漫上一刹惊喜,稍纵即逝,随后将玉佩紧紧攥住。再抬头时,顾菁菁已经退出龙帷,很快回到了队列之中。   元襄手拿鎏金螺杯抵在唇畔,耐人寻味的目光落在那块鹅卵石上,问道:“陛下为何要挑一块石头?”   元衡淡声道:“在宫里锦衣玉食惯了,就是想要一些返璞归真之物。”   “原是这样。”元襄未再多问,侧目瞥向顾菁菁,大手一挥,“赏!”   “多谢王爷。”   顾菁菁恭顺叩首,庆幸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不料元襄并没有让她们退下,而是示意下人将第二道朱红帷幕撤下。   里面是一潭冒着袅袅白雾的热汤,花瓣和各式禽鸟纱灯浮于其上,与旁边不停翻涌龙鳝的池子一比,粼粼如幻,堪称仙境。   元襄道:“陛下,臣选的这些女郎不仅胆识过人,样貌和身段亦是上品。一会陛下好生斟赏,若看中哪位,直接告诉臣便是。”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那群美人遽然起身,当众褪起湿漉漉的衣缕,一时间媚色漫天。   顾菁菁遽然傻了眼,目瞪口呆地望着具具显露的娇躯。   元襄说的没错,这些女郎的确是上品,肌肤白皙,如同剥壳的鸡蛋,身条凹翘有致,只看一眼就能让人想入非非。   可元襄并没告诉她还要做这种事,她该怎么办?!   同样震惊的还有元衡,他面上微红,凝眸看向盛朝说一不二的摄政王,“皇叔,这样不妥。”   元襄手撑下颌与他对视,琥珀色的宽袖微微下滑,露出线条劲韧的腕子,语重心长道:“臣知道陛下还不经人事,但女人这种东西一向都是食髓知味,多看看,多碰碰,自然就离不开了,没什么可害羞的。”   这些话看似像长辈的敦敦教导,细品却皆是玩世不恭的况味。   元衡见他没有停止的意思,只得垂下眸子避开香-艳的场景,眼不见为净。   就在两人说话间,大多美人都已经没入热汤沐浴,举止极为勾诱,唯剩顾菁菁原封不动地站在一旁。   “你怎么还不脱?”   男人寒凉的声音如同毒蛇一般缠上来,箍的顾菁菁喘不上气。   她一动不动盯着元襄,绝望的样子像极了盛开在秋季的残花,随时都会随着风雨消散。   蕴满雾气的瞳眸,紧攥发颤的双手,无不彰显着她的抗拒。   这些表现悉数落入元衡眼中,让他生出几分同情——   皇叔的强势,向来不分男女。   元襄见顾菁菁不为所动,耐心极速流逝,冷声道:“给你五息时间,一,二……”   缓慢规律的读数一声声砸进耳朵,顾菁菁的心四分五裂,极力维护的廉耻也在强压中分崩离析。   明艳的阳光下,她颤巍巍抬起手,泪从眼角滑落,浸入湿凉无比的面纱。衣缕徐徐剥开,随之露出的肌肤雪白如玉,甚是乍眼   这是元襄第一次让她当众宽衣解带,本想敲打她一下,顺便纾解心头郁闷,谁知并没有得到多少欢愉。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他有些扫兴,皱眉等着顾菁菁求饶。   就在这时,元衡突然捂住心口,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吟:“嗯……”   丝竹之乐遽然停下,元襄侧头扫视,脱口问:“陛下,怎么了?”   “朕……朕突然有些心悸……”元衡费力喘气,少顷眼一阖,“咚”一声昏倒在矮几上。   宴席立即乱了,搔首弄姿的美人面面相觑,顾菁菁也惊诧地停下了褪衣的动作。   鼻血流尽的福禄突然从欲念中清醒过来,扑到元衡身边,惊惶喊道:“陛下!快传太医——”   一大堆人簇拥着皇帝离开,元襄也紧随而去,奢靡的宴席就这么有头无尾的结束了。   顾菁菁如临大赦,瘫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在一刻烟消云散。她缓慢抬头,黯淡的眸子看向众人离去的方向,不知皇帝的病要不要紧。   王府上房内,福禄跪在华贵的梨木床榻下,不停抽噎着。   随御仗出行的太医替皇帝请完脉,即刻出去给摄政王回禀。   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这下福禄更没顾忌,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陛下,好端端的怎就突然心悸了?您可千万别有事,要不然我怎么向太尉交待啊?”   床榻上的元衡终于忍受不住,徐徐睁开眼,“小声点哭,朕还没驾崩呢。”   福禄愣了愣,对上他黑若点漆的眸子,杀猪似的嚎起来:“陛下醒了啊!可有哪里不舒服?奴都快担心死——”   元衡从被衾中探出手,堵住了福禄的嘴,低声道:“没事,朕是装的。”   “装的?”福禄冷静下来,抬袖擦去鼻涕,一脸纳罕,“陛下为何要装昏厥啊?”   “酒池肉林,不成体统,朕只是不想看到那些荒唐景。”元衡叹口气,抓着被衾盖住自己下半张脸,“朕累了,想睡一会,你去外面守着吧。”   “是。”   见是虚惊一场,福禄长吁一口气,默默退到屋外。   元衡凝着藕色幔帐,目光有些许飘渺,随后翻身朝里,再次阖上眼。   她归还玉佩,他帮她解围。   两不相欠。   -   戌时,圣驾才启程回宫。   元襄回到书房,端坐在案追溯着今天的见闻,蛛丝马迹都未曾放过。   皇帝放着满目珍奇不要,挑来挑去选了一块随处可见的烂石头,联想到他看顾菁菁时的片刻失神,总觉得这里面暗含乾坤。   他不免揣测,自己这个侄儿该不会对顾菁菁感兴趣吧?   猛然间,紫宸殿的那幅画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细细斟酌,那眉眼间还真有几分肖似顾菁菁。   倘若这个猜想属实,对他来说可谓是大有裨益。顾菁菁的命门一直捏在他手中,如果能接近皇帝替他做事,自当可控。   但仅凭这点还不足以下定论,何况她今日带着面纱,容貌并不真切,盲目将她送进宫中皇帝绝不会要。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得另寻时机再印证一番……   元襄阖目休憩一会,缓缓睁开深邃的眼眸,扬声道:“宁斌,你进来一下。”   踏着话音,宁斌推门而入,“爷,有何吩咐。”   “顾菁菁回府了?”   宁斌点头道:“按爷的吩咐,咱们的人一直在顾家马车后面跟着,把他们送回去了。”   元襄微抿薄唇,“可有什么大碍?”   “顾娘子精神不济,是水桃将她背进府邸的,大抵是要病着了。”   对于这个说法元襄并不意外,娇生惯养的女郎经得这般折腾,不病才怪。   回想到顾菁菁瑟瑟发抖的样子,消气后的他竟有一丝后悔,这么好的玩物不该这样对待,何况兴许还有大用。   他长吁一口气,轻揉眉心道:“明日你去买一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想办法送进顾府,让她好生养病。”   “当铺的事,就此翻篇。”   -   约莫过了十数日,顾菁菁的病气才散去,身子清减了不少,衣带渐宽。   但这段时间元襄一直没有来烦她,倒让她格外享受养病的时光。   清晨,顾菁菁换上厚帛襦裙,外罩湘妃色流云褙子,把自己包的暖暖和和,这才提着食匣去给父亲请安。   深秋的气息悄然而至,顾府的景致稍显清冷。曲径亭桥,轩丽楼阁,落叶去了复来,处处都染着落颓之色。   进了意兰苑,顾菁菁顺着游廊行至正屋,掀了帘进去。   屋内陈设富贵大气,一顶百蝠落地铜炉烧的正旺,空气暖意融融,如若春日。   顾霆之半倚在床榻上小憩,甫一听到动静,立时睁开眼,蔼然道:“乖女,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我不放心爹。”顾菁菁将食匣搁在案上,端出里面的骨瓷小盅,俏丽的面庞尽是关切之意,“我亲自熬了参汤给您补身体,可是煨了一夜,您快趁热喝了吧。”   因着朝中有几位老臣辞官还乡,兵部和刑部的要职一下子有了空缺,各派都想往里面挤。顾霆之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权衡,一下子急火攻心,昨日突然病倒了。   见到女儿的孝心,他甚是欣慰,忙掀了被衾下来,乐呵呵道:“乖女果真是爹的贴心小棉袄,比你那个弟弟强,就知道惹爹生气。”   顾菁菁坐在父亲身边,将描金小勺递给他,嘟嘴替弟弟开脱:“瑾玄还小,再大点就懂事了,您别老这样说他,小心愈发不服管教了。”   “得,不提那臭小子。”顾霆之拿起小勺尝了一口参汤,啧啧赞叹,忽见女儿眼下乌青,立时忧心起来,“乖女,你的病刚好利索,以后万万不可再熬夜,这些粗活交给下人去做就行了。”   说罢,又伸手捻了捻她的袖襕,“单薄了些,一会回去再添点衣物,别只顾着漂亮。”   “是。”顾菁菁甜甜一笑,撒娇地挽住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肩上,“女儿都听爹的。”   平日里,顾霆之忙的不可开交,每每回来都是披星戴月,如今借着病气倒能陪陪儿女,遂与顾菁菁唠起一些家常。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顾府的大掌事过来回禀:“老爷,宫里来人传话了。明日巳时圣驾亲临,摄政王也会来,请老爷在家候着,一切从简。”   听到摄政王的名讳,顾菁菁心头骇然,手头的茶盅差点没端稳。   顾霆之则是面露错愕,立时停下了絮叨。龙椅上那位久居深宫多年,如今这是吹的哪门子风,突然要来看他这个吏部尚书了?   大抵是摄政王的主意,龙恩施到顾家,在朝堂上高抬他几分,怕是要有所求啊!   顾霆之心里一沉,旁人都觉得他做的是肥差,可内里的辛酸苦辣只有自个儿知道。   一步没走对,兴许就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了,你去给各房吩咐下去,明日有官职的一律大妆,随我一同接驾。” 第6章 入顾府为爱仗言   五更天,巍峨的太和殿笼罩在蟹青色的苍幕之下,一勾残月意兴阑珊。   元衡缓缓睁开眼,睨着攀龙绣凤的幔帐愣了一会,扶着额头坐起身来。他有些昏昏沉沉,心知睡的时辰并不长,然而却做了冗长的梦,长到恍惚间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梦中,他回到了初见顾菁菁的那天。   他偷偷站在高台上看世家子弟打马球,不经意瞥了一眼贵女们,周边立时失了颜色,唯有她语笑嫣然,光彩夺目。   而这次不同,顾菁菁竟然看到了他,跑过来羞答答告诉他:“臣女倾慕陛下。”   红烛暖帐,玉体生香,影影绰绰间风月无边。   她温婉的抱着他,像只乖巧的猫儿,一声声唤他:“衡郎……衡郎……”   如今到了梦醒时分,女郎娇声软语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元衡深吸几口气,适才压下身体的躁动,奢贵的太极殿万籁俱寂,唯能听到他一人的呼吸声。   当真是个黄粱美梦……   不多时,福禄在外面叫门:“陛下,该起身了。”   元衡晃晃头,驱散脑海中的潋滟,哑着声道:“洗漱。”   内侍们很快进来,手捧香巾、漱盂等物。侍弄完,福禄亲自替皇帝更衣,刻意为他选了一件颜色鲜亮的圆领常服,衬得气色会更好一些。   带冠时,福禄见他眼下隐现乌青,担忧问道:“陛下昨夜还是没睡好?”   元衡淡淡吐出两个字:“尚可。”   出太和殿时匪阳高照,御仗早已恭候多时,龙旌风翣,飞彩凝辉,皇家气派一览无余。元襄身着紫色官袍,立于正首位,对着皇帝恭顺施礼,朗朗道:“臣见过陛下。”   元衡颔首,“摄政王免礼。”   规规矩矩走一轮,元襄行至他身边,微微抬起胳膊。   他滞了滞,微凉的指尖搭在元襄手背上,由其送上宝顶华盖的赤黄銮舆。   “起驾——”   伴随着福禄尖利的通传,御仗缓缓离开太和殿,朝丹凤门行进。   元衡坐在銮舆内,望着自己的左手发怔。一阵轻微颠簸后,他回过神来,拿起矮几上的香帕擦拭着指尖,随后将香帕扔的老远。   到顾府尚要走一段路程,他斜靠在妆蟒叠绣的软垫上阖目养神,心头始终静不下来。   寻常这种探望命官之事不需要他亲自去做,大多由皇叔代理。皇叔防着他,不想让他与臣子过多亲近,但这次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竟会让他同去。   六年未见,她一定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吧?   元衡蜷起手,再次掀开的眸子里隐有暗光浮动。   他没有别的期待,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一眼也足矣。   -   翌日戌时,圣驾亲临。   顾府正门大开,几房为官者按品级着服,束带顶冠,在廊坊处叩首迎驾,另有其余子侄在仪门处跪下。   一时间珠佩叮当,山呼震耳:“恭迎圣驾——”   免了礼后,顾霆之在前导引,领着皇帝和摄政王一路向北,行至正厅。因着皇帝身体孱弱,厅内特意放置了三鼎暖炉,温度堪比暮春时节。   福禄替元衡褪下氅衣,猫腰去外面侯着,徒留君臣三人各自而坐。   这次来顾府探病,元襄算是一石二鸟,一则问问朝中之事,二则试探一下元衡对顾菁菁是否有情义。   得到如此不显刻意的好机会,实属天意。   一番客套后,元襄手捧茶盅,掀眸看向侧对面的顾霆之,“兵部和刑部空缺一事,顾尚书可甄出合适的人选了?”   顾霆之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当即拿出昨夜预备好的说辞:“臣无能,尚未选出人来。但臣有一个提议,不如让陛下下诏,举办一次制举,公开选取贤良方正之人上任。不知摄政王意下如何?”   “倒是个好主意。”元襄轻吹茶盏,浮香袅袅晕了他的面容,“制举乃由礼部主办,不管入选者是谁,皆与吏部没有半分关系。顾尚书还真是有能耐,三言两语就把烫手山芋扔给旁人了。”   顾霆之笑容有些僵,“摄政王谬赞了,臣只是秉着公正之理而已。”   两位重臣侃侃博弈,无暇顾及真正的朝堂之主。   元衡察觉出波云诡谲的气氛,放下茶盅道:“皇叔与顾尚书先谈着,朕觉得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顾霆之听罢,起身作比,“顾府各门皆开,陛下请便。”   元衡点点头,随后掀帘出了厅。   福禄见状,复又替他穿上氅衣,随他一道往顾府深处走。一路亭台楼阁,园圃间映,偶能遇到几位女眷,可惜皆不是顾菁菁。   再往里面走便是内宅了,元衡不便再去,就近寻得一处松林苍翠的园子歇脚,并未留意到不远处有一位少年尾随着他。   福禄替他寻了一处避风的游廊,这头刚坐下,忽听旁边的亭子里传出女郎的谈话声——   “今天怎么没见菁菁姐姐呀?”   “定是摄政王来访,躲在院子里不好意思见姘头。”   元衡一愣,惊诧的目光立时朝她们看去。   亭子里,三房家的娘子顾韵抬手抵唇,惶然道:“嘘,圣驾在此,小心祸从口出。那些都是传言,做不得数,菁菁姐姐不是那种放浪之人。”   顾盈翻了个白眼,“你少向着她。”   那日被砸,害她前额留下一块伤疤,只能剪了一个傻了吧唧的刘海儿遮住。她心里认定凶手绝对是顾菁菁,奈何反复调查没有证据,只得吃了个哑巴亏。   气恼上头,她忍不住埋怨:“妹妹有所不知,顾菁菁本就不是个好东西,朝三暮四的浪蹄子,就会装无辜。日后让我寻到机会,一定要狠狠治她一把,以解我心头之恨!”   眼见她口边没有把门的,顾韵不想惹火烧身,寻了个由头离开亭子。   上面二位姐姐,她谁都不想得罪。   回廊上,元衡素来淡漠的眉宇染上一抹愠色,没想到一个窈窕淑女的嘴竟然如此恶毒,肆意传信流言蜚语,恶语中伤自家姊妹。   他郁愤填胸,起身行至亭台下。   余光察觉到有人过来,顾盈扭头一看,眸子微微怔愣。   只见一位清风竹骨的少年站在亭下,内里着一件琥珀色销金圆领常服,外罩玄色狐裘氅衣,紫金冠下是一张极为素净的脸,半点凡尘都不沾染。   视线交融片刻,顾盈春心萌动,羞怯问道:“小郎君,你是哪里来的?”   福禄紧随而至,手中拂尘一甩,细声细嗓道:“放肆,还不快参见陛下!”   陛下?顾盈懵了半天,方才拎着裙襕下来,惶然跪在地上行大礼,“臣女顾盈参见陛下。臣女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龙威,还望陛下恕罪!”   元衡沉声问:“你是哪房的娘子?”   “回陛下,家父乃是户部侍郎顾霆曜。”   “不愧是二房出身,一点贵女的风度都没有。”元衡眉眼疏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无尊卑,口无遮拦,胆敢公然诋毁嫡姐和摄政王,该当何罪?”   寒凉的诘问让吓得顾盈心里发怵,没想到自己意气用事的话竟被皇帝听了去!   她依旧保持着跪姿,望着地上的灰土,身躯瑟瑟发抖,“臣女年岁小,不懂事,也是听信了谣言,被有心人蒙蔽了!还望陛下恕罪!”   此事牵扯到顾菁菁的声誉,元衡不想闹的人尽皆知,只能小惩大诫,用足尖点了点旁侧的鹅卵石小径,“念你是初犯,在这跪着反思,日落方可起,以后记得管好你的嘴。”   “是,多谢陛下开恩!”   顾盈如临大赦,当下就跪着挪过去,凸起的鹅卵石甚是尖锐,刺的她膝盖骨上生疼。   元衡望着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心头的气方才消散几分。联想到她放的狠话,他斟酌少顷,淡漠的话音携着几分威慑之意:“收起你的技俩,不许招惹顾菁菁,否则朕绝不轻饶。”   顾盈一愣,适才明白过来,皇帝罚她大抵是为顾菁菁出气呢!   好个狐媚子,不声不响的,连皇帝都勾搭上了?   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下却不敢惹怒龙颜,只能乖顺应道:“陛下所教,臣女日后必当谨记在心。”   元衡瞥她一眼,带着福禄离开此地。   觑着两人的背影,顾盈动了动吃疼的膝盖,右手握拳使劲锤了下地面,低叱道:“妖女!”   -   估摸着快到私宴的时辰了,元衡原路折返。走到內仪门时,忽然被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瘦小少年截住去路。   “臣顾瑾玄参见陛下,请陛下稍一留步。”少年撩袍而跪,声音还很稚嫩,气韵却如同小大人似的。   元衡熟悉这个名字,顾霆之有一双儿女,乃是一母所出,不幸的是母亲产子早丧,因而顾菁菁甚是疼爱这个弟弟。   凝着那张还未长开的脸,他轻声说:“起来吧,你找朕可是有事?”   顾瑾玄也不客气,大剌剌起身,“方才臣不小心看到陛下在教训顾盈,还请陛下不要怪罪。陛下为臣的阿姊出气,臣感激万分,想斗胆问一下……”   他放低声音,乌亮的眼眸充满期待:“陛下能不能把阿姊纳入宫里?”   此语一出,惊得人面面相觑。   寒风从仪门处穿过,元衡衣袍飒飒,黑眸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况味,“小郎君这是何意?”   顾瑾玄如实道:“自从阿姊退婚后,外头传言纷飞,一些人总在背后戳阿姊脊梁骨,说阿姊这辈子难嫁了。臣是想,陛下肯为阿姊出气,一定是个好人。若能将阿姊纳入宫中,必能护她周全,堵住悠悠众口。” 第7章 食酸梅泄露玄机   稚童之言单纯懵懂,惹得昨晚的梦境再次浮现,栩栩余生,香艳如登极乐。   元衡面上稍显腼腆,眸色亮了又黯,“小郎君这是抬举朕了,有时候,朕连自己都护不了。”   “怎么会呢。”顾瑾玄笑的欢畅,露出一排皓白牙齿,“您是皇帝啊!”   皇帝?元衡自嘲地勾勾唇角,满朝文武都知道,他不过是个披着龙袍的傀儡而已。   “深宫可是会吃人的,朕不能纳你阿姊。”他心口微痛,声色平平道:“不过念你们姐弟情深,朕会想办法替你阿姊寻个好人家,让她风光出嫁。”   顾瑾玄听罢,脸色由阴转晴,“臣多谢陛下!”   元衡迟疑少顷,问:“你阿姊呢?”   “阿姊在后院呢。”顾瑾玄揣摩着他的神色,“陛下可是要见阿姊?臣去叫她出来。”   这种场合私见闺中女子自是不便,元衡按捺住心头渴望,摇头道:“不必了,朕就是随口问问。”   他未再言,带着福禄继续往正厅走,徒留顾瑾玄站在原地。   走的稍远一些,福禄凑到元衡身后,小声说道:“陛下,奴觉得顾小郎君说的有道理,既然您喜欢顾娘子,现在又没婚约拦路,何不如借此机会把她招进宫里?”   元衡脚步一顿,侧目乜他,“谁说朕喜欢她了?”   福禄瘪嘴道:“陛下,您就别嘴硬了,若不喜欢,为何又雕又画的……”   他自幼服侍陛下,岂能看不出这些小心思?不过鲜少说破罢了。   “莫要跟着一个稚童起哄,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元衡站在日光下叱他一句,过分白皙的面庞寸寸透着落寞寂然,难得对他敞开心扉:“福禄,朕的身体你是知晓的,说不准何时就闭眼归天了。而且朕常年用药,怕也难有健康的龙嗣,按照盛朝律例,无嗣的妃嫔都要殉葬,朕何苦再拖着旁人下黄泉呢。”   逼仄的巷道里,福禄怔愣过后一阵心疼,臂弯上的拂尘随风摇摇晃晃,“唉,您这都快成修成佛了……”   -   半个时辰后,顾家在潇湘阁设宴,席间酒香四溢,丝竹袅然,乐伶舞姬皆是矜持平淡的丰韵。   用完膳后,顾霆之将皇帝和摄政王请进偏厅盥洗小坐。按照规矩,主家嫡子女马上要来觐见,叩谢皇恩。   顾菁菁敛眉低首的站在外面廊下,手中托着一个白底描金的瓷盅,里面装着她亲自制作的酸梅蜜饯,供里面的贵客饭毕解腻。   昨晚听到元襄要来,她紧张的一宿未眠,起身时特意让水桃画了浓妆,这才掩住七分憔悴。后来想想,元襄在外好些风评,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大抵不会在顾府让她难堪,这才微微释怀。   饶是如此,心头依然紧绷着。   顾瑾玄站在她身边,见她一直神色凝重,笑嘻嘻道:“陛下为人亲和,阿姊不必这般拘谨。”   顾菁菁觑他一眼,红唇微微勾起,带着几分揶揄,“说的好似你与陛下甚是熟稔。”   顾瑾玄洋洋自得,捏着方才那点小秘密没有告诉她。   不多时,内侍分别试尝他们带来的蜜饯,确认无疑后,福禄很快挑帘出来引人。   “陛下传召。”他存了份私心,并未细看蜜饯,凑到顾菁菁身前小声叮嘱:“顾娘子,您是尚书嫡女,一会别忘了亲自奉些蜜饯给陛下谢恩。”   “是,多谢大监提点。”   顾菁菁会意,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款款而入。   偏厅内,天子和重臣各居其位,气度皆是雍容华贵。她眼尾的余光瞥到官袍加身的元襄,立时将头垂的更低,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翘头履。   元衡等候多时,甫一见到她,黑沉的眸中光华乍现。   她一步一步行来,仿佛走过万水千山,水蓝裙摆摇曳,化为漫天星辉照进他迷雾深沉的心涧。   这一刻他不知等了多少个日夜,宽袖遮掩下的指尖缓缓蜷起,攥紧的掌心浸满薄汗。   原来,她现在生的这般模样。   元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在心头反复描摹着她的面容,想要将她深深刻进骨血里。   以后那些画,那些木雕,终于能有完美的形态了……   元襄在一旁看戏似的坐着,早已在皇帝面上窥察出难见的情绪,看似波澜不惊,可眼神却是兵荒马乱,悸动又压抑。   但凡觑惯风月,只一眼就能会出其中奥妙,原来自己的侄儿并非万念俱灰。   元襄在心头暗忖,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下颌微微生出的胡茬。若放在往昔,他一定会掐灭这样的火星,让侄儿乖巧的做个无心之人,如今倒觉得甚好,毕竟色字当头一把刀。   他要的,就是让这把刀快点扎进去。   在他出神时,顾家嫡子女走到皇帝身前,叩地福礼。   “臣女顾菁菁,参见陛下。”   “臣顾瑾玄,参见陛下。”   元衡低眸望着恭顺的顾菁菁,只觉香风扑面,馨甜如瓜果之韵,肆无忌惮给他一个无形的相拥。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袭来,他的气息有些不匀,“不必多礼,起来吧。”   “多谢陛下。”   姐弟俩徐徐起身,顾瑾玄很快退到父亲身边,徒留顾菁菁杵在原地,眼波落在皇帝病白的脸庞上,稍一停留,乌睫再次垂下。   因着先前在摄政王府有过一面之缘,她不敢多窥,生怕对方认出自己。   按照大监的嘱咐,她将手中瓷盅放在高几上,亲自取来顶嵌红宝的银扎子,扎了一颗酸梅呈给皇帝,细声道:“陛下,这是小女自制的酸梅饯子,甘津可口,特请陛下赏光品尝。”   酸梅?   元襄一愣,从婢子侍奉的瓷盅里扎出一颗蜜饯,放在嘴里尝了尝,不禁流露几分轻蔑——   顾菁菁敬上的,竟是皇帝不能吃的东西。   皇帝每每吃了酸梅之类的东西身上便会起红疹,因着久居深宫,外界不知,唯有御前极少人知晓。这顾霆之也太大意了,圣驾亲临,也不提前向宫人打探一番皇帝的喜好。   他看向举着银扎子的顾菁菁,咽下口中酸梅,心头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看来女儿家的一厢辛苦就要被皇帝泼冷水了。   “陛下——”   福禄似乎想提醒什么,却被元衡不经意的眼神制止了。   少顷,元衡去接银扎子,两人的指尖略微碰触,立时在他手指上烧出一簇如火的热度。四肢百骸都在震颤,他深吸一口气,将酸梅含进口中,酸甜化开,顺着喉咙流淌进心里。   “味道甚好。”   他微抬眼眸,恰巧对上顾菁菁忐忑的目光。   眼波交融时,顾菁菁心叹龙颜俊逸,还是经得住端详那种,清贵端和,没有一丝让她恐惧的锋芒。   她不禁多窥了几眼,再次扎了一颗酸梅呈上,红唇张合间嗓音婉转而轻柔:“多谢陛下赞誉,陛下若是喜欢,待会臣女装一些给您带回去。”   元衡颔首,瞳眸映出她的莞尔笑靥,“有劳了。”   一来一往,规矩矜持。   然而在元襄看来,却像天雷勾地火,只需再来一阵东风便能汹涌燎原。   短暂的逗留后,圣驾启程回宫。   登上銮舆时,元衡忍不住回望顾菁菁,心头卷起阵阵酸涩的眷恋。下次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亦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顾菁菁站在父亲身后恭送圣驾,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大胆的抬起头。   杳杳相望,她礼貌的温婉一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眉眼间似乎也染上几分笑意,含蓄柔和,随后重归平静。   “起驾——”   伴随着冗长的通传,御仗徐徐离开顾府。   自打上了銮舆,元衡身上就开始发痒,回到太和殿拽开袖襕一看,胳膊上已经起了一片片微凸的朱红疹子。   福禄见状,心急火燎叫了太医过来。   好在疹子不算太严重,太医留下一瓶药膏,反复叮嘱内官小心侍奉,兀自煎药去了。   元衡褪下衣袍,赤着上身任由福禄替他擦药,斑斑点点的疹子烙在身上,如同红梅映雪。   元襄望着一脸恹气的侄儿,刻意试探:“顾家如此大意,当真有负盛恩,往小可追个损伤龙体之责,往大可——”   “皇叔。”元衡急切地打断他:“不知者无罪,朕自己都忘了不能吃酸梅的事,怪不怪顾家。皇叔也忘了,不是吗?”   好一个开脱,还要将他拉下水。元襄半阖眸子,低垂的眼睫掩住内里锋芒,“既然如此,那陛下以后记得多长些记性,别让皇叔担心。”   “是……”   待元襄离开后,元衡长吁一口气,不免有些后怕。都怪他一时迷了心智,差点害了顾家上下。   福禄一边为他抹药,一边埋怨着:“奴费尽心思伺候您,您却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下又要多吃一副药,奴的心真是拔凉拔凉的。”   “马上入冬,凉些实属正常。”元衡挠了挠发痒的手背,“朕只是想尝尝她的手艺。”   福禄噘嘴道:“若真如此,那以后让她做些旁的给您,不成吗?”   元衡摇摇头,语焉浸满怅然:“没那机会的,朕就任性这一次。”   未时刚到,云彩从西边撵上来,突然遮的天昏地暗,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元襄兀自来到奎璧辉煌的紫宸殿,取了该取的奏折,毫不顾忌地坐在元衡的位置上。   紫檀雕缡案上摆着一副尚未完工的画,美人只有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纯澈含情。   如此一看,画的不就是顾菁菁吗?   难怪上次就觉得熟稔。   回想到今日的所见所闻,元襄勾唇笑起来,在这一刻突然就相信天命了。时运一来,苍天都助他。   “元衡啊,元衡。”他身子往后倚,阖目呢喃:“不能吃的酸梅你要往嘴里塞,那不能喝的鸩毒,你要不要尝一尝……”   不过两日,顾菁菁就收到了宁斌送来的信笺,洒金纸上洋洋洒洒写着苍劲的楷书——   「未时,飞来阁一聚,有要事相商。」 第8章 受胁迫曲意逢迎   飞来阁是长安有名的酒楼,建在曲江边,内里的东家就是摄政王。顾菁菁将信笺烧的一干二净,整顿仪容,带着一行人出了门。   天气依旧阴沉,飘着堪似若有似无的雪星,湿冷之意疯狂往四下窜。马车到达飞来阁后,顾菁菁兀自行至顶楼,放眼眺望,整个曲江都在她的脚下。   元襄迎风而立,身着翻领窄袖胡服,腰系革带,与寻常比少了一些雍容华贵之气,显得桀放利落,意气风发。   黑云压城,也压进顾菁菁心里,她怯生生站在几步之外,敛眉低首道:“王爷。”   元襄转身而对,身子斜靠在回廊栏杆上,灼灼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王府一别,两人还是首次见面。她今日身穿素净的厚帛襦裙,外罩暗绣宝竹纹的青色褙子,原本剔透的小脸显得雾蒙蒙的,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   “怎么,”元襄微挑眉梢,“还在生我气?”   顾菁菁摇头道:“菁菁怎么敢?”   “设宴那天,我本来想让你离开的,谁知陛下突然昏厥,就这么把我的好心给耽搁了。”   元襄格外耐心,与她解释了一番,慢条斯理的走到她身边,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金花丝攒珠链戴在她的细颈上。莹莹一颗红宝石坠在她束起的胸脯上,锦上添花甚至好看。   他轻抚她的脸,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宠溺之味:“乖,给爷笑上一个,你这表情让爷没有一点兴致。”   没有兴致更好,顾菁菁心生厌恶,勉强挤出一丝清甜笑意。   “这才漂亮。”元襄笑着揽住她的腰,往身前带了带,低头吮住她嫣红的唇瓣。   呼吸一下子被堵住,一丝缝隙都没有。顾菁菁感受着他的掠夺,除了忍着,什么都不能做。光天化日,下面就是来往行人和船只,她害怕被人发现,只能往他怀里钻。   元襄半阖的眼睛含着戏谑之意,顺势将她箍得更紧。   一阵享用后,顾菁菁早已玉面生霞,抬袖拭了拭嘴,软着嗓子问:“王爷找菁菁有事吗?”   元襄没说话,只是牵着她走进厢房,指了指桌案。   顾菁菁定睛一看,只见上面摆着明黄小本,一沓约莫五六个,“这是什么?”   元襄微抬下巴示意,“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睨着他高深莫测的神态,顾菁菁心生纳罕,踟躇着拎出一本,打开一看,杏眼睁的越来越大。   这……   竟是弹劾她爹的奏章!   天色黑沉,朔风吹的窗纱簌簌作响。顾菁菁如同水上飘零的浮萍,无根无依地站在那儿,手一抖,明黄奏章便掉在地上。   元襄弯腰捡起来,轻巧扔回圆桌上,“先前有几位同僚将这些奏章送到了我那里,念及咱们这层关系,我便私下拦住,将它们带来让你先过目。永泰五年,顾尚书考课徇私,导致黜陟不公。永泰六年,中举的士子定籍不当,引得寒门有怨。以此类,桩桩件件倒还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个……”   他用指头点了点最下面的一本,“有临安商人以营生为由向顾尚书借了三百两银子,多付了五千两利息,以此为自家品行不端的侄儿买官。这可是犯了朝廷大忌,若被捅出去,你爹怕是天官难保了。”   卖官卖爵,轻则抄家流放,重则可是要诛九族的!一系列指控让顾菁菁傻了眼,恍如坠入幽冥鬼境。   元襄看出她的恐惧,心知火候道了,好整以暇坐在圆凳上,“别怕,若你答应为我办件事,这些弹劾我会为顾尚书压住的。”   顾菁菁一怔,“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难事。”为防节外生枝,元襄没有提及鸩毒之事,避重就轻道:“我要你去接近陛下,让他心甘情愿的将你接进宫里当娘娘,你只需要做我的眼线便可。”   他朗然笑起来,“你因为我退了婚,我再还你一门亲事,可好?”   狼子野心从他那双眼睛里疯狂涌动,顾菁菁恍然大悟,这是要拿她当棋子!   她急促的呼吸着,心头那点希冀分崩离析,指尖都在颤抖,“不,不行……我不要这门亲事……”   元襄对她的情绪了如指掌,往前探身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毫无反抗之力,即刻扑进他怀里。   软骨绵绵,惹人怜爱。他低头覆上她耳畔,气息炙烫,蛮横地扑在她的面颊颈间,“放心,你为我办事,我自然亏待不了你。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温柔的宠哄简直可以迷人心智,而在顾菁菁看来,这就是她的催命曲。   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元襄并非真心扶持皇帝,这里面定是暗流涌动。她只是一介弱女子,不想卷入惨烈的朝堂之争。   ——还不如当个玩物。   “我不要,什么都不要!”顾菁菁跪在他身前,发狠似的攥住他衣襟,“我已非完璧之身,无法服侍陛下……求您,菁菁求您救救我爹!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让我进宫!”   她咽了咽喉,蕴满泪的瞳眸清亮如星,里头的悲凉透人心骨,“菁菁以后一定好生服侍王爷,求您了……”   昏暗的光线下,她环住元襄的脖颈,嫣红的唇瓣在他耳畔颈间游走起来。   笨拙而生涩的讨好让元襄气息愈沉,眉眼间的快活呼之欲出。她的手徐徐移到他腰间,解开他的玉带,噙着泪沉下头去。   眼见她想做那些卑贱女人的勾当,元襄忽觉厌烦,登时揪住她的衣裳,将她提到自己面前。   两人的鼻尖尽在咫尺,他轻嗅她鬓发间的芬香,沉声道:“菁菁,我的确对你偏爱一些,但一码归一码,这可是正事。别再跟我讨价还价了,女人在我这里最不值钱。”   顾菁菁见他不可置否,眼睫上沾起细碎的泪珠,“王爷后院里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选我?”   “这容不得我挑,是陛下喜欢你。”   “不可能。”顾菁菁只觉可笑,“我与陛下从未有过交集,除却……除却陛下来顾府,我连龙颜都不曾见过一面。”   “你没见过他,又岂能保准他没见过你?这件事我早有调查,你且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顾菁菁烦闷至极,心口极速起伏着,“王爷位高权重,利用一个女人做事,难道不怕为人不齿吗?”   元襄不以为意的笑起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有文人墨客才讲究什么风度,我只是一介俗人,世间万物对我来说皆可作为登天石。”   真是恬不知耻!   顾菁菁瞪着他,死死咬住嘴,直到渗出血珠都未松开。   屈辱和羞恼在心头反复更迭,一点点吞噬着了的理智。她倏然起身,一把扯下项链,猛砸在他的脸上。   项链坠在地屏上,一颗颗花丝攒珠四下崩散,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顾菁菁扭头就跑,而身后一道寒凉不耐的声音遽然响起:“我给你三天时间。”   她顿了顿,随即夺门而出。   守在廊外的宁斌见到这种光景,踟蹰少顷,走进屋内询问:“王爷,顾娘子怎么——”   “随她去。”   元襄揉了揉被砸疼的脸,一股火还在体内烧胀。他走到轩窗前,将棂子推开一道缝隙,迎面而来的凉风让他清醒了不少。   没多久,就见顾菁菁就失魂落魄的跑出飞来阁。   直到顾家马车拐入旁街,元襄适才收回目光,抱着臂弯倚靠在墙壁上,心头隐有几丝回味。   不得不说,顾菁菁主动起来还真是让人醉魂酥骨,拱手于人委实有些可惜。   但跟皇位相比,所有的可惜不足挂齿。   -   回到府中,顾菁菁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曾吃。晚膳时,顾霆之派人来催过一次,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   度日如年,一晃却到了约定之期。   宁斌送来的信她看都没看,立即烧成了灰烬。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自欺欺人的躲避着元襄。   不曾想几天后,顾霆之当朝被参渎职,官降一级,罚俸三年。好在龙恩宽宥,特允其仍以吏部尚书行走。   顾菁菁得知消息后,整个人几乎瘫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侵蚀而来,化为滔天巨浪将她无情淹没——   元襄果真对她父亲出手了。   入夜后,漆黑的苍幕一颗星子都没有,唯独一轮上弦月孤零零的投照清辉。   顾菁菁带着一些滋补膳食来到父亲住的意兰苑,水桃在前掌灯,灯笼随风摇摇曳曳,忽明忽暗,晃出一阵波澜四起的光影。   走进书房时,顾霆之正在桌案前沉思,两鬓白发欲浓,好似突然间苍老了几岁,看起来憔悴落魄。   顾菁菁心疼不已,行至他身边问道:“爹,你怎么还不歇着?”   “出了这档子事,还怎么歇啊?”顾霆之沉沉叹气,“爹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官儿,做的甚难呐!”   无论他如何谨慎,下面的人总会有异动,而他作为上峰自是难辞其咎。如今被御史参奏,他闹不准究竟在朝里挡了谁的道,三公那边,还是摄政王那边……   顾菁菁没有心情打开食匣,望着父亲的白发,踟蹰说道:“爹,既然朝廷这么难做,不如您辞官吧。”   “辞官?”顾霆之一愣,忙不迭摇头,“不可不可,朝廷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我走的。何况还有你弟弟,功业又不精进,爹还得在朝里替他铺铺路,毕竟日后还需他光耀门庭呢。”   想到弟弟,顾菁菁眸色一黯,“也是。”   当年母亲生顾瑾玄时难产而亡,父亲一直未再续弦,他们大房只有这一根独苗。   顾瑾玄天资聪颖,但因着缺少母亲管教,生性顽劣一些。以后大房若要在人前长脸,势必要想尽办法让他长成一颗参天大树,维持门第,这才能得到顾家人的认可。   室内沉寂无声,父女二人各有所思。   顾霆之眼瞧女儿杏眼浮肿,似乎哭过,便换上一副笑脸,宽慰道:“乖女不必替爹担心,官场浮沉实属正常,这点小挫折算不得什么,只要落不到抄家流放的下场便好。”   抄家……   顾菁菁猛然想起那五千两银子,冷不丁寒毛耸立。她想探个究竟,又怕父亲追问她如何而知,只能作罢,将这件事死死咽回肚子里。   “这么多年来,爹在朝里各方权衡,为得就是你们俩能够安身立命。”顾霆之揉揉她的头,面上尽是慈父的意韵,“先不管你那个弟弟,乖女提早寻个如意郎君嫁了罢,这样爹也能少份挂念。”   离开书房,外面月凉如水,无处不可照及。   顾菁菁宛如游魂一样,浑浑噩噩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坐在黑暗的游廊上,任凛凛寒风吹打着她。   元襄不过动动手腕,父亲面临的就是泰山压顶,而她心知肚明,他这是手下留情了,最厉害的杀手锏还握在他手中……   翌日,顾菁菁咬牙下定决心,带着幕蓠来到摄政王府,兀自在书房等了好久。   直到黄昏时分元襄才从宫中回来,身上穿着紫色朝服,衣冠规整,富贵雍容。   甫一进门,他凝眸看向坐在软塌上的美娇娘,慢声揶揄:“你若再晚来一天,顾家怕是要被抄查了。”   顾菁菁心头大骇,柔波轻漾的眼瞳泛起泪意,“我答应王爷,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爹罢。他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起落……” 第9章 冬狩开相思传情   灯影下,美人怯生服软的模样招人心疼。   元襄紧绷的轮廓放松下来,行至榻前坐下,将她抱坐在身前。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给我赌气。”他抬手替她拭泪,嗓音温柔,如沐春风:“三年的俸禄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待会我让宁斌全都给你带回去。至于你爹的官,只要你老实听话,我会让他官复原级,保他仕途顺利。”   顾菁菁侧头避开他粗涩的手指,“若王爷食言呢?”   “我食言你也没办法,但若你听话,倒还有一线生机。”元襄玩味地注视着她,风逸的面庞携出一丝嘲弄。   此话在理,横竖顾菁菁都不占主动权,可她还是想博一个短暂的心安。   她的手攀着元襄的宽肩,青葱指尖在那华贵的衣料上捏出道道褶皱,嗫嗫试探:“有那个奏章在,菁菁害怕,没办法塌心为王爷办事。”   元襄自然知晓她说的奏章指的是哪个,思忖须臾,爽快回道:“你我初次共事,自然要先礼后兵,临安商人之事我会帮你处理干净,以表诚意。”   说话间,他面上轮廓锋锐,尽是胸有成竹的意态。   顾菁菁稍稍松口气,心再次提起来,“王爷能不能给菁菁个明白,您让菁菁到陛下身边去,究竟为了什么?”   “好了,别得寸进尺,时机一到我自会告诉你。”元襄稍有不耐,“月底冬狩,陛下也会出席,届时我会安排你一同参加,记得不要让他知晓我们之间的关系。”   顾菁菁低下头,还是有些不情愿,“可菁菁不知道该怎么做。”   “简单,你去勾诱他,服侍他,只要够孟浪奔放,男人哪有坐怀不乱的?”元襄抚着她丰翘的臋,鼻尖在她微红的面靥上轻轻蹭着,“要是当真不会,那我把你送到红袖坊,你先跟着花魁们好生学一学。”   红袖坊乃事长安最大的花楼,夜夜纸醉金迷。   冷风极不应景的从窗棂缝隙里灌进来,顾菁菁臂膀上立时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要,我不去那。”   她慌乱无比,眸中含忧带怨,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元襄只觉这小模样娇憨可人,臂弯将她纤瘦的腰身箍地愈紧,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逗你呢,你可是爷亲手玩出来的,爷怎么舍得把你送到那种地方。”他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引着她去解腰间玉带,富有磁性的嗓音蕴满了柔情蜜意:“来,爷亲自教你。”   -   元襄倒是守信,不出五日,临安商人和他侄子的尸身以及户籍全部送到了顾菁菁眼前,吓得她做了一夜的噩梦,其他的奏章俱被焚毁。   一场交易就此达成,她只能违心上阵。往后小半个月,她白日都会偷偷溜进王府,跟着府内的几位娘子学习侍奉男人的技俩,而元襄隔三差五就会考究她的功业精进如何,惹得她烦不胜烦。   十一月二十六,冬狩在瑀山围场举行,为期五日。   这次规制与往年不同,为了照拂一些世家臣子,特允尚未婚嫁的王公贵女们参加,若能在冬狩上觅得良缘,也算美事一桩。最让人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也要出席,朝里一时众说纷纭,有人大胆揣测,这是皇帝选妃的前兆。   顾霆之着急为女儿觅良婿,又怕她私下看不中,幸得此冬狩机缘,立马将她的名碟送到了礼部,而这一切都在元襄的掌控之中。   熹辉之下,臣子们在瑀山行宫前集结,整装待发。年轻的皇帝众星拱月似的站着高台之上,按照礼制念着祝词。   顾菁菁立于诸多贵女之间,眼神不时往高台上偷觑。   只见皇帝身着琥珀色箭袖骑装,胸前和两肩皆绣有金银丝线的团龙纹样,额前勒着双龙戏珠抹额,较之先前那两面,今日倒是多了几分飒爽之气,可声音依旧低沉清冷,波澜不惊。   回想到元襄的交代,她不免担忧——   这样淡漠的少年,当真勾诱的动吗?   念祝完毕,摄政王亲递了一张弯弓给皇帝。   因着病体拖坠,皇帝拉这种弯弓时稍显费力,好在箭法很准,一箭正中螭龙盘绕的铜锣,“當”一声响,颇有百步穿杨的架势。   至此狩猎算是正式开始了,由摄政王领头,官员和贵族子弟们分为东西两组,带着猎犬往瑀山深处奔去,一时间马蹄飒飒,尘土飞扬。   不会骑射的贵女们四下散开,在行宫花园里游玩嬉戏。   元衡无法随同众人去打猎,便寻了一处高亭坐下晒太阳,目光在花园里寻睃。   一位位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到处都是嫣然巧笑,为这肃清的冬日平添了几分艳丽和活气。然而直到看见梦寐以求的女郎,他的眼前适才有了颜色——   疏林如画,红枫似火,顾菁菁一身紧膘胡服站在其中,头束高髻,脚踏小皮靴,朱唇粉面格外惹眼。   他心满意足,趴在漆红的鹅颈栏杆上窥伺。风一吹,在他脸上摇出一阵细碎树影,眼眸如同点上漆光,那般晶亮。   可惜没多久,这种鲜少出现的光华便悄悄泯灭了。   只见一位玉面郎君走到顾菁菁身前,叩手揖礼,举止风雅不俗。   顾菁菁正思忖着该去哪里找皇帝,甫一看到眼生的男子,免不得愣住,“这位郎君是……”   薛眴笑道:“顾娘子好,小生乃是西临候世子,薛眴。”   西临侯的威名在盛朝无人不知,不仅是因为煊赫门庭,还有他那劣迹斑斑的爱子,仗着老子胡作非为,屡屡遭到御史弹劾。   “薛世子好。”顾菁菁先前就对薛眴的作风略有耳闻,不想与他过多交谈,对他客套笑了笑,准备绕过他离开。   “娘子请留步。”   薛眴拦住她的去路,她只得驻足,眸中携着一丝警觉和不耐,“薛世子可还有事?”   “想来顾娘子也是个精明人,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薛眴依旧笑嘻嘻的,“听闻娘子看不上杨峪那种粗人,不如跟了我如何?我性子温煦,平日最会疼人了,你我两家倒也算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呐。”   说着,他抬手就要去摸她的脸。   “世子自重!”顾菁菁吓得后退两步,叱道:“圣驾在此,莫要对我唐突!”   听她拿皇帝施压,薛眴面露不屑,腰板挺得笔直,“娘子真会玩笑,当朝摄政王乃是我爹的仁弟,连他都要给我爹三分薄面,我岂会怕那一个病秧子?”   “你——”   顾菁菁心道好一个出言不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西临王威风凛凛大半辈子,生得世子果真是个憨傻的。即便是摄政王,身为臣子亦是做足了表面功夫,而他却敢当众侮辱圣上!   “娘子,我是真心喜欢你,不如我们先谈会谈会?”   薛眴见旁边没人,胆子愈发大起来,伸开双臂就去抱。   “无赖!”顾菁菁哪肯让他占了便宜,当下猛踩他的脚,借空逃脱。   高亭上,元衡早已惊诧起身,凝眸望着下面意犹未尽的薛眴,问道:“福禄,那人是谁?”   “是西临侯世子,薛眴。”福禄言辞轻蔑,“妥妥一个纨绔子弟,平日里就知斗鸡走狗,流连烟花柳巷,气的老侯爷半条命都没了。”   元衡听着,眉头一寸寸锁起。方才他听不清薛顾两人的交谈,但凭着肢体动作可以看出来,不甚欢愉。   他尤记得那日答应顾瑾玄的事,今日也替顾菁菁相看着合适的成婚人选,但薛眴这种放浪形骸之人委实不可托付终身,何况还敢对她动手动脚——   这可是瑀山行宫!   他一霎气滞,攥着拳走下高亭。   且说薛眴生的仪表堂堂,可自小娇生惯养,竟是个不会武的。人家都风风火火打猎去了,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在附近乱逛,看看宫婢和贵族小姐,摆弄摆弄行宫的奇珍异草,没多久便被同样赋闲的元衡逮到了。   元衡拿了一个弹弓,与福禄躲在繁茂的树林里,方才那番轻薄定是要替顾菁菁找回来。   一颗颗小石子隔空打在薛眴身上,疼的他呲牙咧嘴,反复环顾却没发现人影。饶是心头忿忿,他不敢高呼,怕闹得笑话,只能甩着宽袖离开了此地。   元衡睨着薛眴狼狈逃窜的背影,不由冷哼一声。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总得想个办法压下这人的嚣张气焰,让他再也不能接近顾菁菁。   正当他抿唇沉思时,忽听一道含羞带怯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臣女顾菁菁,参见陛下。”   元衡如闻纶音佛语,猛然踅身,对上妩然施礼的女郎。两人不过离着一步之遥,近到可以看清她乌密纤翘的眼睫,挺翘的鼻子,还有丰泽饱满的唇。   福禄见他滞涩,清咳两声提醒他,“陛下……”   元衡一回神,面容如月描霜画,“免礼。”   “多谢陛下。”顾菁菁寻了好久才找到他,此时有几分局促,两手交叠在身前不停绞着裙襕,“陛下在这做什么呢?”   “打……打鸟……”元衡脑子空空,茫然回她,手中弹弓一松,石子“嗖”地窜入旁边黄绿交映的树冠上。   恰是这一打,一只黑色山雀就这么从树上嘎嘎地掉下来,不停扑棱着受伤的翅膀。   在场三人俱是惊诧。   顾菁菁乜了一眼地上的山雀,由衷赞叹道:“陛下的弹弓好准啊!”   元衡只觉窘迫,不知该如何接话,面皮上染出一抹红晕。世家子弟都在骑马射箭,只有他像个幼童似的打弹弓,简直丢人现眼!   少顷,他捏紧弹弓,转身逃离此地。   顾菁菁睨着他的背影,适才想到正事,前迈两步,脱口喊道:“陛下!”   元衡置若未闻,步履生风。不料没走多远,余光中娇躯一闪,香风紧随,铺天盖地般将他笼罩起来。   顾菁菁只身挡在他面前,右手提着山雀的翅膀,柔和的光辉洒在她的娇靥上,映出耀人眼目的温婉缱绻。   “给,陛下把猎物忘了。”她垂下眼眸,不由分说将山雀和一封信笺塞进皇帝手里,柔声细语里蕴着模糊的暧昧味道:“臣女斗胆,请陛下一定过目……”   撂下一句话,她忽觉无地自容,迈着小碎步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与外男私相授受,而那封信是由元襄代笔,写的竟是些风流露骨的臊话,不知皇帝看后会是什么表情……   她怯生生回头去看,没觑出个大概又羞赧的扭正视线,拎着裙角跑开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而在元衡看来,这一回眸当真是顾盼多情,撩的他心尖酸酸麻麻。   就在他沉沦其中时,那只黑色山雀猛啄他一口,瞬间揪回了他的神志。   他疼的“嘶”了一声,低头就见自己露着青色血管的手背破了皮,气的他直接将山雀仍在地上。   “哎呦,陛下别扔呐!”福禄忙不迭捡回来,眯着笑眼说道:“一会奴拿着上小厨房烤了吃去,这玩意儿味道可鲜了!”   元衡没功夫搭理他,满心都在那封信上。   匆忙回到延福殿,他小心翼翼撕开信奉,拿出里面的洒金笺纸。幽幽馨甜登时传入鼻息,是顾菁菁惯用的熏香。   「顾府有幸得一见,相思在心自难忘……」   元衡一字不落的看完,腕子不听使唤的发起颤。   福禄站在他身边,好奇问道:“陛下,顾娘子都写了些什么啊?”   元衡噤口坐在榻上,反复端详着信笺,那些娟秀的字迹仿佛发着魔,让他的血液在体内沸腾起来,激昂到排山倒海,就快要按捺不住。   福禄等了半晌不见他吭声,便伸着脖子去看,这一看不得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信上写满儿女情长,字里行间充斥着浓郁的爱慕之情,款款流泻,简直可以酸掉牙!不愧是名门贵女,道些香艳的风月那叫一个有学问,只叫人羞涩至极。   敢情她是看中陛下了!   福禄喜出望外,跪在地上大呼叩首:“奴恭贺陛下——” 第10章 罚薛眴初次幽会   傍晚时分,狩猎诸人打马归来,每个人都收获颇丰。简单换下沾满尘土衣裳后,大家身着常服入芷兰殿参加宫宴。   宫宴由摄政王亲自主持,酒过三巡,恰是气氛最热闹的时候,殿内一片太平盛景。   顾菁菁正襟危坐,一桌臻肴吃的味同嚼蜡,周边有贵女同她谈笑,她也只是敷衍的迎合着。自打送完信笺,她心里五味陈杂,混着羞愤、怨怼和惊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那样唐突的举动。   皇帝没有出席宫宴,也不知是否被她吓到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只见一位身穿黛色内官服的内侍急匆匆走进来,当众跪在殿内。   “王爷,不好了!出事了!”内侍尖着嗓子回禀,生怕旁人听不到似的:“西临侯世子薛眴妄图轻薄宮婢翠儿,被翠儿打昏了!”   殿内立时鸦雀无声,众人皆是惊诧的神色。   顾菁菁在宴上寻睃一圈,这才发现厚颜无耻的薛眴并不在宴中,大抵真是出去拈花惹草了。   元襄蹙眉问:“人在哪里?”   “薛世子和翠儿现在都被控制在偏殿廊子那里,还请王爷前去定夺。”   没多久,内侍带着元襄来到案发地点,身后跟着一群寻热闹的看官。   顾菁菁亦随他们驻足而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廊子里一地狼藉,瘦小的宮婢瘫在地上啜泣,身边躺着的薛眴额头上开了一个大洞,嗷嗷往外流着血,花了他的半张俊脸。   宫宴上出了这等荒唐事,当真晦气。   元襄盯着昏厥的薛眴,呵道:“弄醒他!”   “是。”   内侍得令,很快叫来几个端着铜匜的婢子,直接将水泼向薛眴。   这几盆水都是就近从鱼池取来的,冰凉入骨,薛眴登时就醒了,迷糊着睁开眼。   当他看清眼前乱象时,噌地坐起来,委屈巴巴的喊:“叔叔给侄儿做主啊!这个贱婢引诱我在先,还把我打昏了!”   “世子不要血口喷人!”翠儿怒叱一句,泪眼汪汪看向元襄,“王爷,奴婢万万冤枉!陛下让奴婢上下传膳,伺候宫宴,刚巧走到这边就被薛世子拦住了去路。旁边无人,薛世子就想要轻薄奴婢,奴婢心一急就用托盘砸了他,不曾想薛世子就昏倒了……”   元襄睇着薛眴头上的伤口,心道这一托盘砸的够狠,若是砸在后脑上,不死也憨了。   “好你个贱婢,嘴皮子一张一合,竟要颠倒黑白了!”薛眴倏尔明白过来,“叔叔,侄儿定是中了旁人的圈套了!”   翠儿磕头如捣蒜,“请王爷明察,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此事并无旁人作证,两人争执不下,倒让看官们大饱眼福,惹得元襄一时不好定夺。   刚才告状的内侍突然贴到元襄身边,低声道:“王爷,奴今日见薛眴调-戏了诸多贵女,有柳侍郎家的,梁国公家的,以及顾尚书家的……”   元襄本就觉得薛眴此举让他有失颜面,听到顾尚书的名讳,眸色倏尔一黯,后面的讨伐再也没听进去。薛眴平时狂妄也就算了,偏生这次要碰他的玩物,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有些不知好歹了。   “来人!”   他心里烧起一团怒火,眉峰紧蹙,浑厚的声线气势如山:“薛眴行事不端,藐视天威,押下去打十仗,送回西临侯府交由侯爷处置!”   “叔叔……”薛眴面如白蜡,跪地抓住他的衣袍,“叔叔!您不能打侄儿啊,这事真的与侄儿无关!”   元襄从他手中扯出袍角,气道:“少在这丢人现眼,快去领罚!”   行宫驻守的禁军围上来,将不停喊冤的薛眴拉出了芷兰殿。顾菁菁目送他们离开,心头一阵畅快,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朔风拂过,廊下的浆纱宫灯随风摇曳,趁着翠儿低声的啜泣,周围显得愈发清冷。   因着翠儿是御前服侍的人,如今受辱,元襄自是要安抚一番,“翠儿赏银五十两,不必在这边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多谢王爷明察!”   翠儿含泪叩首,收拾了地下狼藉,猫腰退出人群。   一场闹剧堪堪收尾,众人有说有笑地折返芷兰殿,唯有元襄面色沉寂。与顾菁菁擦肩时,他乜她一眼,目光中暗藏的情绪似乎不太欢愉。   两宫之隔的延福殿很快得到了薛眴受罚的消息。   “陛下,事情办妥了。”福禄猫腰回禀:“翠儿按您的吩咐,狠狠打了薛眴,摄政王罚他领十杖。咱们的人一知会,行刑的可是给足了分量,薛眴当场晕厥 ,现下已经送出行宫了。这下子算是丢了大颜面,侯爷不会轻易饶了他的,应当是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元衡正坐在靠窗的香榻上雕刻着美人像,一字不落地听完,这才长吁一口气。薛眴在行宫这么一闹,想来是不会再出现在顾菁菁面前了。   他微抬眼眸,“翠儿呢?”   “翠儿赏银五十两,已经回来了。”   “那便好。”他就知皇叔一向好面子,不会当众为难一个奴婢的。   元衡垂下眸子,继续雕着美人像。一整天过去了,他依然深陷在那封信中,如同置身虚妄幻境,这次竟连顾菁菁的半分神韵都没雕出来。   明日未时,她会在梅香苑等他。   想到这,他的一颗心就怦然跳个不停,最后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失神地凝望轩窗纱绫。   他心念顾菁菁多年,也曾幼稚的许愿,想与她心意相通,可当这份隐匿之情有了回响,他倏尔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向往着她,想与她布散多年的相思,可却不敢碰触,生怕皇叔对她不利。   理智和欲念在脑海中不停碰撞,元衡一宿没睡,天蒙蒙亮时终于下定决心,要与她开诚布公的谈会一番。   他并非良人。   -   刚过正午,顾菁菁提早来到偏僻的梅香苑,寻了处显眼的亭子,安静等待皇帝的到来。   水桃在稍远的地方守着,眼眶还泛着哭后的红意。她没想到摄政王竟然如此恶毒,糟蹋自己姑娘不说,竟然还要让姑娘去勾诱陛下,这是人做的事吗?   今日乌云沉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天上竟然飘起鹅毛雪花,北风裹挟着湿气,吹在人身上寒凉透骨。   顾菁菁刻意打扮过,为显腰身,衣裳穿的更是单薄,这一来冻地瑟瑟发抖,咬紧牙关,勉强才能撑住自己的凤仪。   当真草率了。   如此恶劣的天,本以为等不到前来赴约的人了,不料还没到约定的时辰,就见一位撑着伞的年轻郎君拐出游廊,独自踏着风雪而来。   他身穿宝蓝圆领袍,外罩领口围有狐裘的披风,肤白盛雪,隽美清秀,通身除了蹀躞和玉佩并无其他装饰,饶是如此也难掩骨子里的矜贵之气。   终究是在私会,顾菁菁不敢声张,远远在亭内屈膝施礼。   没多久宝蓝袍角出现在她眼前,上面用金银丝线绣镶着山海云纹,浪潮翻涌,散发出细碎雍容的华光。   元衡收起伞,随手放在亭内的石桌上。昨夜一宿未眠,他的眼下泛着微微的乌青,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腔调:“起来罢,顾娘子不必多礼。”   顾菁菁乖巧地道了个“是”,站直身后微抬眼睫觑向他。这是她第一次跟外男幽会,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面时脑子依然紧张到空空荡荡,脸颊也不争气的烫起来。   元衡亦是局促,深吸一口气,问道:“天气不佳,顾娘子何苦来的这般早?”   “龙体金贵,臣女不想让陛下多等。”顾菁菁如实回他,声线细听之下有些发颤:“臣女本以为陛下不会来了……”   元衡滞涩不言,杳杳目光克制不住地端详着她。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步之遥,她今日挽起惊鸮髻,秀靥上画一弯柳叶眉,眼尾涂一抹飞红,朱唇皓齿,当真娇俏无双。只是那一身火红的石榴裙有些不合时令,美是美的,但杵在漫天飞雪中好似随时都会凋零的红梅,惹人想要去疼惜怜爱。   “女郎的身子亦是金贵,莫要只贪图美意,忘了根本。”   他不禁叮嘱一句,褪下自己的披风,抖去上面残留的碎雪,轻轻披在她身上。   顾菁菁的身躯早已僵凉,华贵的披风登时阻隔了肆虐的寒意,温暖袭来,徐徐自肌肤蔓延到她的心里。   她仿佛寻到了救命的稻草,下意识地裹紧披风,柔白素手深陷在颈前狐裘中,隐约露出指尖上几抹娇艳的红。   “多谢陛下疼爱。”   她的嗓音混在风雪中,尤显娇柔,夹杂着几分柔情蜜意。   元衡只觉骨子一酥,恍惚回到了那个旖旎梦境——   极乐之夜,玉体横陈,她覆在他耳畔娇声喘吟:“衡郎,衡郎……快些疼菁菁……”   好在风雪滬寒,不断汇集着他涣散的心志。   他很快清醒过来,自袖襕掏出先前那封信笺,递给顾菁菁,“这个,还请娘子收回去。”   “陛下这是何意……”   顾菁菁没有去接,一双眼眸懵懂地望着他,心中隐约有了些许预感。   “朕自幼体弱多病,性子也寡淡无趣,不值得娘子倾心相许。虽在这皇位上坐了好多年,手头并无多少实权,怕是难以护你周全。”元衡微抿薄唇,忍着心口涩痛说道:“朕非良人,亦不想让你跟着吃苦,长安如意郎君多的是,娘子堪可再选一选。”   他话里尽是委婉的回拒之意,没有任何天家架子,清冷的眉眼格外真挚。   顾菁菁垂下眼眸,葱白的指尖紧紧攥住披风,不时有雪花随风闯入亭子,在她面颊处留下点点湿凉。   元襄之前说过,皇帝大抵是要推拒一番的,要她不必介怀。饶是做好了准备,当真正面对时,薄薄的面皮忽而挂不住了,当下只想逃离这个让她倍感窒息的地方,再也不来打扰皇帝。   可她身不由己,只得咬牙迎难而上。   “陛下此言差矣,真正倾慕一人,岂会拿他与旁人作比较?”她缓缓抬头,鸦睫下掩着一双含羞目,丹唇张阖间温柔似水,不经意间又透出几分倔强:“盛朝风逸俊秀者比比皆是,但在臣女眼里,唯有陛下堪称良人。若能陪伴左右,吃苦亦是甘之如饴,臣女不怕的……” 第11章 温柔乡终是难敌   甜言蜜语灌进耳中,元衡没有分毫招架之力,白瓷般的面庞立时泛起一层绯色,只觉那固若金汤的心房就这样一点点被她腐蚀,就快要分崩离析。   他倏尔心急,眉峰蹙起道道褶皱,“朕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娘子为何不听劝呢?感情之事强求不得,娘子莫要执迷不悟。你若急于成亲,朕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让你风光出嫁。”   他本想给顾菁菁吃一颗定心丸,不曾想在她看来,这番话简直是往她心尖上扎刀。   她何曾这般想过,若不是元襄苦苦相逼,她倒是愿意削发当姑子,自是不愿意做这玩弄感情的卑劣小人……   懊丧的情绪堵占心头,顾菁菁强忍着鼻尖酸涩,装聋作哑地从袖襕掏出一枚藕粉色的荷包,双手呈给元衡。   “这个荷包是臣女亲手为陛下缝制的,技艺不精,还望陛下笑纳。”   元衡怔然睨着荷包上的“衡”字,乌眸晦暗不明。   在盛朝,一为金簪,二为荷包,皆是男女私下定情之物,拿了便是允了这份情。   见他迟疑不接,顾菁菁往前迫近一步,这番挪动让两人离的极近,气息稍稍游走便黏腻的交织在一起。   元衡脊背挺的笔直,下意识地往后撤了撤,然而却是徒劳,她身上的馨香铺天盖地,顺着他的肌理霸道地往身体里钻。   “臣女不图什么位份,只求陪伴陛下左右……”   说这话时,顾菁菁吹弹可破的面皮染上一层桃粉,壮着胆子,想要将荷包挂在元衡的玉带上。   “不行,朕不能要。”   元衡立时回神,轻轻拂了一下她的手,却没想到那荷包没拿稳,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弧线,“噗通”一声坠入亭子下面的清池中。   两人俱是愣住,顾菁菁睇着涟漪未平的水面,唇角一点点垂下去。   为了讨好皇帝,她不知事先做了多少准备,女儿家的矜持和脸面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荷包亦是熬夜绣了好多天。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她再也隐忍不住,长睫一颤,无声滚出泪来。   一枝梨花春带雨,尽是道不明的委屈。   “你,你别哭。”元衡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那一滴滴的眼泪砸进他心底,登时灼出了千疮百孔,“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顾菁菁已然失态,自是演不下去了,眼泪汪汪看他一眼,绕过他往亭外走。   元衡见她负气离开,终是耐不住心头疼惜,紧随其后拉住了她的袖襕。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顾菁菁失去重心,她低呼一声,登时跌入温暖的怀抱中。强有力的臂弯横在她腰际,安稳将她护住,耳畔随即传来皇帝的低吟,携着酥酥麻麻的温热气息——   “朕这就去寻回来。”   禁锢很快消失,顾菁菁抽噎着去看,就见年轻的皇帝越过她离开了亭子,找到方才荷包掉落的位置,半跪在一汪清池前,敛起袖襕摸进水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很快染白了他的乌发。   顾菁菁没想道皇帝会有如此举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拎着裙襕准备下去找他,然而却被清冷的声线呵住——   “在那待着,别出来。”   她不敢忤逆圣意,只能站在原地朝下眺望。   皇帝背影专注,拨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池子里的薄冰随之变得支离破碎,里面的温度可想而知,定是冰凉刺骨。   她遽然有些后悔,不过是个荷包,丢了便丢了,眼下这种境遇又不是真的在谈情说爱,何苦使一些女儿家的小性子。   若龙体因此着了寒,她自当罪不可恕。   好在池子不深,也很清澈,没多久元衡就在一株黏滑的水草上找到了荷包,站起来时宽袖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他回到亭子里,拂去头上的雪花,对顾菁菁摊开掌心,一双瑞凤眼仿佛映着满园银浪,清亮而透彻,“我找到它了。”   顾菁菁睇了一眼潮湿的荷包,复又看向他,含忧带怨地说:“陛下既不想收,为何还要把它找回来?这么冷寒的天气,陛下就这样趟水,未免也……也太过任性了……”   话到末尾,她抽噎几声,颤动的羽睫沾着细碎的泪珠。   元衡越看越心疼,稍一迟疑,自己将湿答答的荷包系在玉带上。   “方才朕不是有意的,你莫要置气。”他平静无波的嗓音难得软下来,沾染了几分烟火气,“快收收泪罢,小心寒风皴了脸,这个荷包……朕暂且收下便是。”   顾菁菁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   元衡脸颊微红,不敢再惹她伤心,无奈地点点头。   顾菁菁愣了少顷,嫣红的唇甜甜勾起,对着他莞尔一笑。元襄之前让她背诵了不少风月本子上的情话,然而看到他滴水的袖襕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她拎裙跪在地上,兀自拧着他袖襕上的水,之间无意碰到他的手背,凉意森然,像冰块似的。   侍弄好她站起身来,忧心忡忡道:“陛下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免得着了风寒。”   这边离她住的贤雎殿还有段距离,元衡眼见大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撑了伞回头引她,“走,朕顺道送你回去。”   这一路两人共撑一把伞,手臂不停磨蹭在一起,让他们都有些局促。   顾菁菁不经意地远离他,然而那把伞就好像长在了她的头顶,随着她一同挪动。皇帝露在外面的身子很快染上风雪,她无可奈何,又悄无声息的凑回去。   福禄守在梅香苑外,抱手斜靠在銮舆上,无精打采,像只摔不死的鸡。他闹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回拒顾娘子,那俊生的模样多讨人喜欢,非得孤苦伶仃的过一辈子?   余光中,一对男女自月洞门比肩而出,金玉之貌,天造地设。   他立马精神抖擞,撑起伞迎上去,呵腰道:“陛下,顾娘子。”眸光往下一瞥,“哎呦,陛下的袖子怎么湿了?”   顾菁菁心虚地低下头。   元衡避之不谈,只道:“送顾娘子回贤雎殿。”   “是。”福禄未再多问,引着二人登上銮舆,面上不显,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就知道陛下是个心软的,终究难敌温柔乡的蚕食,这光景定是没拒成呀!   车轮滚滚,碾压过平坦的青石宫巷,直朝贤雎殿而去。   华贵的銮舆内,元衡撩起袖襕,将双手靠近矮几上的暖炉。而顾菁菁则坐在稍远的位置,拇指一下下抚弄着披风上的暗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眼神却不时碰撞在一起,随后不约而同的错开。   临下銮舆,顾菁菁微蹙眉心,看上去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陛下以后还会见臣女吧?”   元衡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甜蜜的同时又有些懊丧。他今天就不该来,所有的设防,所有的原则,在她哭的那一刻全都变得面目全非。   不过想到她破涕为笑的样子,那点懊丧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等回宫再想旁的对策便是。   兴许哪天,她发现他没有想象中的好,也就腻了。   “陛下……”   女郎轻柔的呼唤揪回了元衡的神思,他微微颔首,字正腔圆道:“会见的。”   -   入夜后雪还未停,枝梢檐头全是银浪堆叠。   贤雎殿的灯火一直未熄,东偏殿内,顾菁菁只着寝衣坐在铜镜前,任由水桃为她梳发,缓解着一日的疲劳。   “陛下看起来寡言少语,没想到却是个熨帖人。”水桃回想着今日的见闻,不由碎起嘴皮:“娘子,奴婢觉得陛下或许真的对你有意。”   “好了,私下莫要提及此事。”   顾菁菁叱她一句,目光幽幽看向那件仔细挂起的披风。   她并非不知风月,细思起来,皇帝对她的确有些迁就和疼惜,青涩纯净,让她良心不安。   躺倒床榻上后,顾菁菁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忽听栅窗在窸窣响动。   她本能的睁开眼睛,不曾想却看到一个利落的身影翻窗而入,依稀是个男人的轮廓。   她遽然清醒过来,半撑起身体,大骇道:“谁——”   “别怕。”男人迅疾上前环住她的肩,右膝跪在床榻上,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是我。” 第12章 闹乌龙花楼相聚   顾菁菁认出这个声音,待他放开禁锢后,低声嗔道:“王爷,这可是行宫,到处都是臣子,您怎么能深更半夜跑这边来?”   后面一句质问她没敢说,这是疯了吗?!   “只要我愿意,大明宫一样拦不住我。”元襄慢悠悠坐在榻沿上,借着宫灯微弱的光线打量着她,“事情办的怎么样?”   顾菁菁迟疑少顷,大抵与他说了一遍。   元襄仔细听着,唇边浮出畅快的笑意。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这个侄儿的道行更浅,女人不过是掉两滴泪,这就缴械投降了。   真是废物。   “娇娇儿,做得好。”他将顾菁菁揽入怀中,薄唇吮着她的前额,话锋一转道:“那日薛眴冒犯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顾菁菁埋头在他的心口,沁香之气熏得她头昏脑胀,“不过是些小事,不敢惊动王爷。”   “这可不是小事,薛眴那十杖,可都是为你打的。”元襄右手抚上她的后脑,修长的指尖探入发丝轻轻一扯,迫使她仰头看他,“你且记准,你现在还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旁人不得碰你,听明白了么。”   灯影之下,他俊朗的五官尤显深邃,寸寸皆是男子强横的侵占气息。   若是寻常女子,定要被迷的神魂颠倒,而顾菁菁甚是清醒,明眸之中隐有几分压抑的嗔怨,“是,菁菁明白。”   对他来说,她就是个玩意儿,去留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薛眴若对他有用,如今怕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见她乖顺可人,元襄亦不再谈及旁事,眯起眼眸,饶有趣志的端详着她。   殿内烛影幽深,一件单薄的寝衣半挂在她身上,里面绣着并蒂莲的丝帛亵衣若隐若现,包裹着愈渐丰盈的柔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让人欲罢不能。   这身玲珑的曲线自然少不了他的雕琢和浇灌,他不禁有些情动,低头噙住她丰泽的唇瓣。因着心情大好,抽丝剥茧时比寻常多了几分温柔和耐心,慢慢引导着她放松下来。   健硕的身躯压上去时,顾菁菁面色潮红,后脑深深埋入软枕里,声线软如春燕呢喃,挟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悚:“不要,御史家的贵女就住在西殿……”   “那你收着点。”   元襄笑吟吟逗她,拿来她的亵衣捏成一团,其中小部分塞进她的口中。   夜雪簌簌落下,一朵女儿棠开的愈发娇艳。   桃在外面听到些许动静,眯着惺忪的睡眼取来灯台,进去察看,“娘子,您没事——”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偏殿秀艳夺人,立时烧红了她的脸颊。   兴致高昂的元襄瞥她一眼,气息有些紊乱,“滚出去。”   “是……”   水桃不敢再逗留,忙出去偷偷打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去伺候。   顾菁菁侧躺在榻上,白皙如脂的身躯搭着薄薄被衾,而元襄只穿亵袴,手托着腮卧在她身边,修长的手指一圈圈缠绕着她的发丝,“爷倒是有些期待了,你这小丫头会怎么勾他呢?”   他话里的戏谑让人厌烦,顾菁菁愈发不想与他多谈,伸手推他,“王爷快走吧,该做的都做了,莫要再留了。”   不料元襄直接躺在她的枕头上,挤进了温暖馥香的被窝,大手一揽将她箍进怀里,阖目说道:“爷累了,今晚就宿在你这,咱们还没同寝过呢。”   同寝?   顾菁菁遽然懵了,纤长的眼睫颤动着,一下下轻扫着他漂亮的喉结。   这人还真有一万种办法恶心她!   她不肯依着,好说歹说想劝他趁着夜色赶紧走,可惜无甚作用。   听着他深长平稳的呼吸声,她恨不得一枕头闷死他,扭了半天才从他怀里挣脱。她不知何时才睡着,惊醒的时候天光大亮,身边早已经空空荡荡了。   就这样接连当了好几日的暖床婢,冬狩终于结束了,圣驾和诸位王公大臣们自原路折返长安城。   时值傍晚,顾盈打扮精致,提早等在内仪门处。   见顾菁菁无精打采的回来,她心头一阵畅快,阴阳怪气的跟贴身婢子嚼舌头:“看这憔悴样子,怕是没有觅得良人,有杨哥哥的前车之鉴,我就知道没人谁敢要她。”   婢子紫嫣不敢接话,尴尬的扯扯嘴角。   顾盈的父亲迂腐古板,一直认为婚姻大事应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次冬狩自然没有让她前去。顾菁菁知她心头怨念,权当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擦肩而过时,扭头看向水桃,“你方才说想剪刘海儿那买卖,万万不可。长安早不时兴了,傻里傻气的,走到大街上会被旁人耻笑的。”   水桃脑子活络,登时明白过来,故意睃向顾盈,“娘子说的对,奴婢刚刚是犯傻了,刘海这样的发式,诸多府里当下人的都不兴剪呢!”   两人嬉笑着离开,顾盈却气红了脸,这含沙射影的,分明是在说她傻里傻气。她焉能不知长安不时兴了,还不是因为额前被妖女砸的留了疤,不遮不行呐!   瞪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她一肚子火无处疏解,狠狠掐了一把紫嫣的胳膊,“你个笨嘴驴!看不到别人的婢子多么伶牙俐齿,都要骑到我头上了!”   紫嫣疼的泪眼婆娑,连连告饶:“奴婢没用,娘子息怒……”   “哼!没出息!”   顾盈白她一眼,恨的差点咬碎银牙。   不用顾菁菁在她面前嘚瑟,她早晚要挫挫这妖女的锐气!   往后小半月,顾菁菁便开始跟皇帝私通书信。起初是由元襄代笔,但因着时值年关,朝里琐事繁多,两三回后就是由她亲自书写,交给水桃送进宫中。   一来二去,两人从客套逐渐变得熟稔起来,信上的内容也变得愈发暧昧。   这天已是腊月中旬,斜阳冷清落照,整个大明宫镀上了一层栀黄色。   低调的黑绸马车载着元衡自羽林军驻守的左银台门而出,直奔平康坊新开的芙蕖轩。   两人开始通信时,他本想劝说顾菁菁放弃,不料她的每个字眼都能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次次闲谈过后他愈渐沉沦,贪性一发不可收拾,事态也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当她提出私会时,他明知这样不对,还是忍不住让福禄偷偷打听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外面相约,路上元衡紧张的冒汗,不时扯着自己的领襟,到最后索性将圆领翻下来,这才感觉清凉一些。   芙蕖轩此时正值上客的时辰,门前车水马龙,高灯璀璨,好一副奢靡景致。   西平侯薛远清站在巍峨的廊檐下,见摄政王府的马车来了,赶紧上去迎接,一双眼哭的像肿桃似的。   “仁弟,你可是得空见哥哥了,哥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日冬狩薛眴受罚,打上十杖原本就是小惩大戒,算不得什么,谁能料到薛眴竟然伤了经脉,瘫在床上一病不起,惹得侯爷夫妇哭的肝肠寸断,不知如何是好。   元襄见周围人多眼杂,微抬下巴朝里示意,“进去再说。”   两人进去没一会,宫里的马车就停到了门口。   元衡兀自打帘下来,头束玉冠,一身檀色圆领常服,玉带勒住劲瘦的腰,身型秀逸惹人注目。   看到芙蕖轩的真貌时,他的一颗心登时凉到谷底,身上的汗毛紧接着一根根竖起来。   面前是一座五层秀甲楼,飞翘的檐角皆挂着铜铃铛,风一吹,铃铛清透作响,层层帘幔纷飞,露出里面的红袖招招和莺歌燕舞。   动荡的灯影下,元衡眉眼间浮出愠色,薄唇本就没有多少血气,如此一来更觉苍白。   他忿然乜向福禄,“这就是你找的好地方?”   福禄也懵了,眼睛睁的溜圆,“奴那天刻意问了隋将军,他说这里是新开的,诗情画意,应有尽有,达官显贵们都爱来这边玩。奴也没想到……没想到这里是……”   没想到这里竟是喝花酒的地方啊!   “朕就不该信你。”元衡眉峰紧锁,呱唧一声拍向他的后脑勺,“赶紧换地方!”   福禄自知有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人精似的老鸨见他们穿着不凡,一摇三晃地从大厅走出来,扑着香扇对他们说:“两位小郎君,快进来罢,娘子们都等着呢。”   “不去!”   元衡像见到瘟神似的,慌不择路地转身逃跑,没想到却与一位身量娇小的郎君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着胡服的顾菁菁。   相似打扮的水桃守在她身后,对他恭顺行礼。   顾菁菁靠在他怀里抬眸,襆头下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容颜,秋波潋滟,玉脸生霞。   她柔声细语问道:“衡郎着急去哪,不等菁菁了吗?” 第13章 一舞毕情迷痴缠   一声“衡郎”唤的元衡魂不守舍。   他往后退一步,含蓄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窘迫,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那个……不是我想来这里的,我本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都是福禄瞎打听,你可千万别误会……”   福禄颇有担当的站出来,“娘子,或许旁人以为是奴想出来厮混,这才告诉奴这种地方。是奴闹出笑话了,跟咱们郎君无关。”   “原是这样。”顾菁菁茅塞顿开,莞尔笑道:“先前菁菁还纳闷,为何衡郎要约菁菁喝花酒,这下倒是闹明白了。”   元衡怅然叹气,“是我疏忽了,不如今日先回,容我再另寻他处。”   年关将近,顾菁菁好不容易把皇帝约出来,自是不能放弃这个所谓的增进感情的机会,否则不好向元襄交差。   他早已嫌她行事散漫。   “菁菁不想回去。”她微嘟红唇,好奇看向芙蕖轩里面,“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里面看看罢。”   元衡愣道:“这有些不妥……”   “妥。”   缘着日久的书信交流,顾菁菁胆子大了些,柔若无骨的手拉住他的宽袖,轻轻晃了晃,用一双清透纯澈的眸子凝望着他,“菁菁今日可是刻意穿了男装,岂能枉费?”   元衡只觉身边人软绵绵的,娇憨的模样让他的骨子酥了半边,滞涩些许,只得硬着头皮待着她进了芙蕖轩。   老鸨热情地将他们请上五楼上房,一套至臻筵宴安排上,另还叫来几位身姿妖娆的倌娘作陪。   她眯着笑眼道:“诸位郎君,咱们的头牌今日被人定了去,这些都是上乘的清倌儿,全部给您们叫来了。”   元衡被香风熏得头昏脑胀,忙不迭回拒:“不必了,我们只是在此谈会一番,不需服侍。你且让她们都下去罢,银钱我会照给的。”   来这风月地戏耍,却不要倌娘服侍,好生奇怪!老鸨微微有些发怔,不过双重盈利的买卖谁不愿意做,她很快弯腰应着,香扇一下下拍在倌娘们的身上,“走走,都走,赶紧给贵客留个清净!”   一眨眼的功夫,屋里的外人散地干干净净。   元衡咳嗽几声,对跪地倒茶的福禄说:“去把窗子打开一些。”   “是。”   顾菁菁啜了一口茶汤,弯起的眼角携着清甜的笑意,“衡郎何苦把她们都支走,留下几个跳支舞看看也是不错的,我听说这里面的倌娘都是色艺双绝。”   元衡平淡道:“我今日是与你相约,岂有精力看她们。”   两人坐的很近,袍角都交叠一起,脉脉眼波隔空绞缠,仿佛漾出桃花春水。   顾菁菁心尖一颤,羞赧地扭正头,看向矮几上的各色小食。然而皇帝那双眸子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乌沉之中携着一丝火热的神采,就像苍幕中升起了的启明星,充满了微不可查的希冀和渴望。   “对了,你来看看这个。”   低柔的声线传入耳畔,顾菁菁一回神,侧目看过去。   只见元衡从福禄手里接过一本画簿,一页页为她介绍起来:“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年十七。这位是襄南王世子,年十八。这位是……”   一连串十几个,皆是他亲自为顾菁菁挑选的如意郎君。   他阖上簿子,神色肃正问:“这些人朕都打听过,品学兼优,才貌双全,与你也是门当户对,可有看中的?”   “衡郎就是为了此事才答应与我相约的?”顾菁菁嗫嗫反问,秋眸蕴起一线清亮的泪痕,看起来温柔凄恻。   她眼神中的怨怼让元衡胸口发闷,好不容易平顺下来的心再度泛起涟漪,澎湃震荡,欲成山海。   他微咽喉咙,“也不全是为此……”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端详着他,他面上的怅然,没有底气的声线,无一不昭示了他的欲念——   他想见她。   她只觉纳罕,“既然想见我,为何还要将我推给旁人?”   元衡对上她充满揣测的目光,如实说道:“宫中波云诡谲,我怕护不住你,另选个如意郎君,安稳无虞的度过此生不好吗?”   两人不知在这个问题上谈及了多少次,以往顾菁菁回信时都是避之不谈,但现在面对面相商,皇帝眉眼间的坦诚和伤感悉数落入她眸中,让她忍不住悸动,又有些微妙的怨念。   皇帝看上去寡淡,实则是个敏感多情之人,能在字里行间中稳准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她不高兴的时候,宫里很快就会送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讨她欢心,其中还有她的木雕小像。   但这般优柔良善的性子终究缺少了一些帝王的狠戾之气,这才被元襄死死拿捏。   说到底,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期待,倘若哪天龙威显立,得以重振朝纲,是不是就能止住元襄的嚣张狂妄,让她脱离无边的苦海……   见她许久不言,元衡不免担忧,“菁菁,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菁菁摇摇头,“衡郎的好意我一直都知晓,但你从未试过,怎知护不住我?即便是我另嫁旁人,又怎知一定会安稳无虞?这世间本就洪流滚滚,尔虞我诈,安能全身而退,与其逃避,倒不如直面,衡郎可是盛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啊……”   她点到为止,似有几分戚惘掩在长睫之下。   那幽怨的目光让元衡无言以对,骨节分明的手渐渐攥紧了衣袍,相似的话,他也曾在顾瑾玄口中听过。   「您可是皇帝啊!」   他是皇帝,可他这样的皇帝大抵是让所有人失望的,除了他的皇叔。   外面欢声笑语不绝,室内却陷入沉寂,气氛有些沉重。   顾菁菁知晓无力回天,短短几句话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阻挡不了元襄的阴谋诡计,也改变不了她身为棋子的命运。   前路漫漫,深渊紧随。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含笑望向满脸郁气的皇帝,“不提这些了,既然衡郎不喜旁人服侍,那便只叫乐师过来,菁菁为你献支舞罢。”   五楼最靠里的一间上房,西平王薛远清正借酒浇愁,左右倌娘侍奉,不时为他擦着眼泪。   “仁弟啊,老哥哥就这一个儿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襄坐在稍远的位置,芙蕖轩的头牌如嫣正恭顺地为他端酒。眼瞧薛远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好了,我会让宫里的太医过去替世子诊治的,莫要过于惊惶,失了身份。不过事出有因,仁兄还是要好生教导世子。”他放下酒盏,言辞刚劲:“色令智昏,对男人来说,不该有的心动就是死罪。”   薛远清自知教子无方,当下无话可说。   几巡酒下去,宁斌在外叩门。   元襄推开怀中不停磨蹭的女人,起身走到廊子外,听宁斌回禀的同时眼神无意瞥到对面的厢房,只见檀色的棂窗敞开一条缝隙,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里面婀娜起舞。   不多时,宁斌低声问:“爷,咱们怎么办?”   “待会再说。”   元襄无意谈事,伸手拨开他,顺着回廊走到那扇棂窗附近,定睛朝里面窥去。   陈设雍容的室内,元衡端正而坐,而顾菁菁一曲胡舞跳的热烈奔放,腰肢纤柔,收放自如,挺括的胡服衬着她俏美的面靥,斟赏起来别具一番风味。   袍裾纷飞间,她摘下玉冠,如缎的秀发立时垂到腰际,明眸皓齿若隐若现,偶一流盼,媚眼浮春。   饶是极力克制,元衡依旧忍不住沦陷,眼神黏在她身上,未挪动过半分。他这才知晓,他那些画不过只摹出她的三分神韵。   一阵急促的鼓点声中,顾菁菁翩然跪在元衡身前,端起他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手肘撑在矮几上,微微朝他探身。   她面颊上泛着舞动后的坨红,额前还有细碎薄汗,俏而扬的眼眸媚不自知,勾的他愈发恍惚。   她要做什么,元衡心里一清二楚,然而他的身子像是灌了铅水,从发丝到指尖全部紧绷着无法动弹,只能任她造作。   四片唇在乐声中紧密贴合,矜持有礼,除了口中的酒液渐渡,没有分毫深入。   清酒灼喉,元衡的头嗡地炸开,还未多饮便已醉了七分。他能感受那片娇软在他唇上微微碾磨,尚未来得及细品便轻巧撤离,徒留食髓知味的空虚和怅然。   四目相望,带着难以掩饰的迷情和痴缠。   顾菁菁面颊炙烫,见他没有回绝之意,索性一鼓作气,右膝跪在矮几上,纤柔素手自他衣襟处缓缓上移到宽肩,继而环住他的脖颈。   两人的身躯厮磨在一起,唇畔清浅的接触窜起一蹙火星,汹涌燎原。   元衡眼睫轻颤,平日里的淡漠如今皆化为柔情蜜意,再也压制不住心头蓬勃的欲-望。   小半月的博弈在此刻功亏一篑,他的掌心渐渐贴上她柔软的腰肢,阖上眼生涩地回应着她……   福禄羞红了脸,欣慰地垂下脑袋。   而站在廊外的元衡则踅身往回走,眸中黑寂越来越深。   事态进展的极其顺利,他本应高兴才是,然而看到两人拥吻在一起,他竟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脑仁儿紧跟着炸疼。   尤其想到以前,顾菁菁对他说,她自小就不会跳舞,如今倒是弄了个明白——   哪是不会跳,分明就是不想跳给他看!   一个时辰后,月挂西空,顾菁菁和元衡在芙蕖轩门口恋恋不舍的分别,约定上元节再次相会。   顾家的马车刚拐到铜雀街口,立时被宁斌拦住了去路,而顾菁菁则被请上了摄政王的马车。   车内矮几上燃着一盏玲珑剔透的琉璃灯,烛火盈盈,光线格外昏柔。元襄翘着腿斜靠在软垫上,身穿的玄色襕袍松松垮垮地扯开,露出里面的雪色中衣,半阖的眼眸透出一片熏红,慵懒沉郁。   顾菁菁嗅着满车的酒气贴边而坐,不由有些胆颤,怯怯问道:“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喝醉了吗?”   元襄避之不答,迷离的眸光烙在她脱了口脂的唇瓣上,直到盯得她心慌,适才将矮几上的香帕扔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随即点了点自己的腿。   “擦干净你的嘴,过来。” 第14章 躁郁生心怀眷恋   顾菁菁不明所以,两人纠缠了将近一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醉醺醺的,连声音都变得柔软无力。   饶是如此,她自不敢招惹,遂捏着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嘴。   还没来得及物归原位,元襄已经拽住了她的衣襟,连拉带扯,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   香帕随之掉落在地,顾这个姿势菁菁羞赧万分,双手抵住他的宽肩,极力拉开两人的距离。元襄不依,强有力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压着她往前靠近,停在距他一寸多的距离。   他微微歪头,另一只手抚上她微张的丹唇,用指腹左右碾揉,“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跳舞,可我刚才看见你跳的还不错。”   低沉的嗓音在顾菁菁脑海中炸开,她这才明白,在芙蕖楼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他手上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将她的唇搓掉一层皮。她难受的动动脑袋,一双眼眸柔波清漾,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乖巧温顺,“菁菁笨拙,不知该如何哄诱陛下,只能临阵磨枪了。”   “编,接着编,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老实。”   元襄气笑了,左手从她后脑缓缓滑下,顺着她的脊背覆在腰后,而右手直接按住了她的肩,使劲往下压。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顾菁菁本能地攥紧了他的衣襟,腰肢向后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身前曲线愈显丰盈。   “没个十年功,哪能有这么软的腰身?说白了,还是我磋磨不够,才让你屡次糊弄我。”   元襄俯身追随,发泄似的在那柔软之处隔衣咬了一口,继而又将她提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一来二去惹得顾菁菁疼出泪来,烛火映在她惊惶的面靥上,美眸格外清亮。鼻息间尽是浓郁的酒气,她不敢多言,只能任他兴师问罪。   元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俊朗的面容不复往昔的锋锐,棱角在醉意的唆使下变得温煦起来,还带着几分幽怨之气,“自打你跟了我,我哪点亏过你,从头到脚都给你侍弄的风光,你就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学乖点?”   他不给顾菁菁吭声的机会,噙住那早已被搓红的唇瓣,直到她发出不适的嘤咛,适才挪开束缚。   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他迷离的眸中隐隐流露出期待,嗓音亦添了丝丝缕缕的温柔:“本王跟陛下尝起来,哪个好?”   顾菁菁本就被他磋磨的头昏脑胀,这一句“尝起来”立时让她的脸颊一路红到了耳根,期期艾艾道:“王爷喝醉了,不如,不如早些回府歇着罢……”   元襄不满地摇摇头,“不回,我要好生给你清算清算。”   外面朔风冷月,街上行人渐稀,而马车内情潮汹涌,逐渐攀升的温度烧得顾菁菁呼吸发滞,钗环鬓松。到最后她放弃了挣扎,哑着声求他:“王爷快些了事,天色不早了,菁菁还要赶着回府。”   她攥紧元襄的衣襟,等着承接那一刻磨人的涩痛,然而他却停下来,双臂撑在她头两侧,剑眉紧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适。   顾菁菁望着他难受隐忍的样子,吱唔问道:“怎……怎么了……”   元襄并未答她,短暂的沉默后翻身而下,打起窗边幔帘。   寒风呼啸而入,顾菁菁借机坐起来,拉紧半松的衣襟,愣愣看吐酒,唇角随着他痛苦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欢畅勾起。   吐吧,把那颗黑心吐出来更好。   守在外面的宁斌听到动静,迅疾上前察看,“爷,您没事吧!”   “没事……”元襄吐了个底朝天,接过宁斌递来帕子擦去嘴上污秽,复又端来矮几上的清茶漱了漱口。   这一折腾,人回到马车内立时泛起了迷糊,只身躺在了软垫上。   顾菁菁见他阖眼要睡,不由松口气,迅速穿好凌-乱的衣裳。正准备开溜,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使劲一拽,她登时跪在毡毯上,上半身扑进他怀中。   “别走,陪着我。”   元襄将她的脑袋叩在肩头,下颌蹭了蹭她娇俏的眉眼。   顾菁菁动弹不得,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待在他怀里。直到身子僵酸,他的呼吸才平稳下来,手臂上的力道随之减轻。   她借机逃离元襄的钳制,盯着他沉睡的面容看了一会,下手解开了他的中衣。   朦胧的火烛下,他露出的肌理健硕有型,肩膀和心口处还留有她啃咬抓挠后的疤痕,历久弥新。   顾菁菁眸色黯了黯,将两边的窗幔各自卷起一条寸把长的缝隙,朔风登时穿堂而过,冻的她打了个寒颤。   下马车后,她对面生忧虑的宁斌说道:“王爷醉得厉害,已经歇下了,你们快回府罢,记得弄些醒酒汤给他。”   “是。”   宁斌未再久留,当即翻身上马,引着马车往王府行去。   如顾菁菁所愿,翌日起来时元襄只觉全身乏力,宿醉还发起了高烧。府医过来诊治,俨然是着了风寒,需要好生调养几日。   饶是朝里事多,可元襄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力,只得告病在家休养生息。   喝完汤药,他甚是后悔昨晚的放纵,叫宁斌进来问话:“从芙蕖轩出来,我去哪了。”   眼见这是断篇了,宁斌如实道:“爷去找顾娘子了。”   元襄额角一跳,沉郁的神色中透出一丝紧张,“然后呢,我干什么了?”   “爷跟顾娘子在马车里说了会话,具体属下就不知晓了。后来爷醉的太狠,吐了,顾娘子照顾了好大一会子,快宵禁了才回府。”   元襄躺在雕缡紫檀榻上,反复斟酌着“照顾”二字,心尖有一丝微妙的悸动。   她何时这般好心了?   “爷,功业未成,您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宁斌望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迟疑道:“若爷舍不得顾娘子,不如换个人选,把她收房吧。”   元襄立时回神,冷朔的眸子紧盯着他,“宁斌,你在教本王做事?”   “属下不敢。”宁斌半跪在地,谦卑恭顺地说道:“属下只是感念爷的提携之恩,这才多言一句。当局者迷,属下只怕水到渠成之后您再——”   “闭嘴!”   元襄面露愠色,径自打断了他的话,心头被他的进谏搅地乱七八糟。   顾菁菁乃是尚书嫡女,自是不甘为妾,而他尚未有娶王妃的想法,如何将她收房?当初要了她只是心仇作怪,纠缠至今,不过玩的顺手罢了。   何况顾菁菁对他没有分毫情谊,除了隐忍就是怨怼,乖巧温顺皆为假象,他不会为了镜花水月放弃眼前的大好良机。   她跟了皇帝,替他做事,最后恩仇泯灭、各奔前程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也不知是否因着病气缠身,元襄只觉心里憋堵,头亦疼的厉害,索性背过身去阖眼小憩,“你去告诉顾菁菁,既然已经请君入瓮,机不可失,让她赶紧准备侍寝。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元衡一定会让她进宫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宁斌一怔,叹气道:“是。”   等他退出去后,元襄复又折起身,自床边矮柜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华贵的金累丝嵌螺缀珠簪,乃是外邦朝贡之物。   他盯着簪子略微失神,随后行至窗边推开窗棂,将其远远扔出去。   噗通——   锦盒落入结冰的池子,泛出一阵细碎涟漪。   原本他想将这个发簪送给顾菁菁当作新年贺礼,可事到如今,这些虚来虚往都已变得不重要了。   待她成功侍寝,他便不会再碰她。   再说,她亦不稀罕他的馈赠。   -   这个年头顾菁菁过的不甚安稳,元襄派人送信,让她在上元节那天想办法空出了一个晚上,预备皇帝留她侍寝。   百般无奈之下,她只能用手帕交刘玉姝坐挡箭牌。   恍恍惚惚到了上元节,顾菁菁起了个大早,装扮了将近两个时辰,大到衣履头面,小到胭脂香粉,各个都是用了些小心机的,就连亵衣都换成了修身撩人的蝉翼纱。   侍弄完,她望着铜镜中柔媚的身影,对元襄怨念愈深。拜他所赐,她现在与那些放浪的妓子无甚区别……   原本要到傍晚才出门,可过了晌午元襄便派人送信,邀她到汇江楼一聚。   她和水桃匆匆出门,并未留意顾盈在后追望。   甫一看到姐姐这身狐媚打扮,顾盈便知她一定约了旁人,唇边不由携出轻蔑的笑意,“等着看好戏吧。”   顾菁菁到达汇江楼时,元襄正抱手站在轩窗前,向下漫无目的地眺望,通身靛青襕袍,宽袖圆领,戴皂色幞头,俊朗的面容稍显清瘦。   见她进来,他徐徐将目光挪过去,挑眉道:“我病了那么久,也不见你来府上看看我,你有没有心?”   劈头盖脸的诘责让顾菁菁手足无措,她微咬嘴唇,心虚的垂下眸子,“这些时日菁菁一直忙着给陛下通信,实在分身乏术,还望王爷不要怪意。”   这番话让元襄一哽,竟挑不出什么茬子,心里的憋堵随之重了几分。   他抿唇走到顾菁菁身前,在她惊愕的低呼声中直接将她抱上桌案,茶盘里的器具被他的宽袖扫落在毡毯上,横七竖八,一地狼藉。   圆桌不大,顾菁菁的身子微微后仰,不禁抓紧他的衣襟,眼尾飞红的瞳眸惶然地望着他,“王爷……”   元襄噤口不言,灼灼的眸光打量着身下之人。她今日打扮成熟妩然,高鬓飞髻,身着琥珀色厚襦长裙,肌肤清透红润,衬着面颊上艳丽的红妆,看起来像是熟糜的桃子,让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自打宁斌说完“收房”之事,他总是梦到顾菁菁,像是着魔一样。   直到今日相聚,他不得不坦诚面对内心,他对她还有些许迷蒙的眷恋。   迷蒙的光影下,顾菁菁很快衫垂带褪,露出内里的蝉翼纱亵衣,薄薄一层衣料,清晰透出香肌玉体,惹得人心尖震颤。   没想到她竟然刻意穿了这种衣裳……   元襄一愣,乌眸中卷起汹涌欲-念,心头却萦绕着一团难以抑制的怒火。若不是他没有打女人的习惯,非得连皮一块给她扒下来不可!   他捏紧手骨直起身来,沉着脸问:“你穿着这个,可是为侍寝准备的?”   顾菁菁脸颊臊粉,嗫嗫“嗯”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沉默让她窒息,如同溺入黑冷深渊。   少顷,元襄一把扯碎那薄如蝉翼的衣料,盯着她惊惶不安的模样,眉眼间浮出一丝嘲弄,“没想到你还是里外两幅面孔,能穿着这种衣裳服侍别人,跟我装什么矜持?”   他探头贴近她耳畔,一字一顿道:“你可真是孟-浪。” 第15章 上元节共度良宵   低沉的声线砸进顾菁菁的耳朵里,化为无形的利刃,一直刺进她柔软的心头。   她咬紧唇心,鼻尖涌起一股酸意,直言道:“分明是王爷让我好生预备侍寝,怎就突然说我孟浪了?”   元襄被怼一句,愈发恼火,不由抬高声调:“我的确让你准备侍寝,但没说要让你穿这种衣裳!”   好嘛,一来二去又变成了她的错?   顾菁菁不吭声,含嗔带怨地叮住他。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毫无顾忌的碰撞,谁都不肯退让。她在那张端正肃然的面孔上看出了对自己的鄙夷和嫌弃,除此之外,还慢慢品出一些旁的味道……   她眼波一晃,大胆的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软声细语问:“王爷可是吃醋了?”   面前的女郎一脸纯真无邪,惹得元襄心头咯噔一声,顿时慑出一层鸡皮疙瘩。在女人身上他从没办过拈酸吃醋之事,之所以介怀亵衣,不过是觉得郁郁不平罢了!   他只觉可笑,咬牙道:“顾菁菁,你他妈没带脑子?”   摄政王在外面一直端着道貌岸然的模样,鲜少像这样言语粗鄙。顾菁菁见他拧着眉头寒着脸,伸着脖子瞪着眼,斗鸡一样,俨然就是恼羞成怒,不由想起闺房密友的一句传教——   「这男人呐,一旦你猜中了他的花花肠子,就像踩了他的狗尾巴,保准得被反咬一通。」   顾菁菁思量片刻,出其不意地环住他的脖颈。   耳畔暗香喷涂,元襄一晃神,只觉那身娇躯向他贴的更紧。   顾菁菁偎依在他耳畔温侬软语,嫣红的唇若有似无地碰在他的耳珠上,“这种衣裳,菁菁委实不想穿,亦不想服侍旁人,不如王爷把菁菁留下罢。以后菁菁再也不装矜持了,这些衣裳只穿给您看,可以吗?”   话音末尾,柔柔坠着一尾小钩子,撩的人酥了半边身子。   元襄先前就有体会,这小丫头主动起来委实让人心痒难耐,当下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高涨起来。   “怎么,想让我收了你?”他凝向那双流媚俏眼,右臂死死箍住她的腰,“我可给不了你名分。”   经过皇帝那边的锤炼,顾菁菁的面皮似乎厚了不少,饶是心里厌烦,身子依旧软绵绵的攀在元襄怀里,少了以往的惊惧,多了几分甜蜜的柔妩。   “菁菁不要名分,等您玩够了,就放菁菁离开长安,好不好?”她那双俏眼荡着春意,引着他的手覆上心口丰腴,继而顺着自己的腰线向下移去,“菁菁全身上下,可都是王爷的……”   元襄的掌心摩擦着她的衣料,那抹温热徐徐滚沸着他的血液。   她说的没错,从发丝到指尖,她身上的寸寸厘厘都是他抚弄过的,若被旁人占了去,除了可惜……   蓦然间,他心尖竟生出一抹酸意。   突如其来的微妙情绪让他赫然一惊,难以置信后,留给他的是深深的恐惧,他怎么会对她产生这种悸动?   定是让那些梦魇弄糊涂了!   “有功夫在这里勾我,不如把心思用给陛下!”元襄有些咬牙切齿,手掌在她臋上狠狠打了一下,“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赶紧滚!”   顾菁菁吃痛,本能地松开他,屋内撩人的鸳色登时烟消云散。   她自是不想委身与他,但与卷入权斗相比,两害取其轻,不过是个权宜之计。既然他不肯松口,她也只得作罢,脸上连个假意的笑容都没了。   滚就滚,这破地方她才不想多待!   一炷香的功夫,宁斌送来了新的亵衣,款式规规矩矩,连绣花都是清新的玉兰。   顾菁菁放眼打量,自嘲地笑了笑。   元襄未再碰过她,沉默地坐在圆桌前呷茶,见她收拾利落,沉声道:“那种衣裳以后不许再穿。”   顾菁菁本就烦着,冷冷掀眸看他,“王爷还是要我去服侍陛下吗?”   “要不然呢?”   元襄放下茶盏,径直迎上她的视线。   针锋相对,顾菁菁冷不丁生出一丝逆反情绪,让她做着没脸没皮的勾当,凭什么还要对她管三管四?   她小嘴一撇,没好气道:“既然王爷非要让我当婊-子,那我何苦再立什么贞洁牌坊,自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王爷说过,男人就喜欢荡的,您若想成事,那就别当我的绊脚石。”   说完,她妩然笑笑,转身离开了厢房,徒留元襄怔愣坐着。   绊脚石……   顾菁菁竟然说他是绊脚石?!   好半晌他才清醒过来,“咚”一声放下茶盏,阔步追出去,发誓要好生治治她那矫揉造作的模样!   可行到廊外,哪还有人影?   “死丫头。”他宽袖一震,侧头对宁斌吩咐道:“把人都撤回来,这段时间本王不想听到顾菁菁的任何消息!”   -   从汇江楼出来,顾菁菁没有回府,在马车里安静待了两个时辰,适才赶往约定之地。   天幕泛黑时,长城人烟阜盛,正是盛朝最热闹的时候,顾家的马车挤不进人潮,只得停在边缘地带。   顾菁菁携水桃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才找到浮澜亭。   本以为来的尚早,不料容色清淡的少年早已站在亭子里,手挑一盏俏丽花灯,黑发规整上束,挽着紫金螭龙冠,沉澈的眸光肆意眺望,似在人群中寻睃着什么。   江风晃动亭子六角的灯笼,摇曳的光影落在他的缭绫襕袍上,百蝙刺绣流光溢彩,通身明艳似火,更衬得他风姿如玉。   顾菁菁顿住步子,而元衡亦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两人的眼神交缠在一起,她的心逐渐失控起来,跳地愈发没有规律。   游人不停推搡着,水桃催促道:“娘子,这边人太多,咱们赶紧过去吧。”   “嗯。”   顾菁菁深吸一口气,缓解着紧张的情绪,款款行至浮澜亭边。   驻守的精壮青年们认出她,即刻放她进了亭子。   来到皇帝身前,顾菁菁屈膝福礼,一双美目温柔含情,“没想到衡郎今日来的这般早,倒是我散漫来迟了,还望衡郎不要怪意。”   元衡轻声道:“无妨,我在宫里待的厌烦,便提前出来透透气。”   自打上次一别,他对顾菁菁的思念更深,那个深吻清晰烙在他心里,勾起了他沉寂多年的欲-望。   明知不该有,但却压抑不住。   他渐渐有了活气,每天都有按时服药,一次不落,醒来就期盼着她的来信,更是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日思夜想,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上元节。   终于见到了心头好,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她,“前些时日我做了一盏花灯,送给你。”   顾菁菁一愣,接过来仔细斟赏。   这是一盏圆滚滚的四面花灯,每一面都绘有形态各异的美人像,画工精湛,栩栩如生,俱是长着同一张秀丽面孔,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   她惊诧地看向元衡,“这是画的我吗?”   “恩。”元衡点点头,俊秀的面容稍显腼腆。   顾菁菁凝眸看他,混乱的情绪在心头不停交织,有温暖,有愧意,亦有惊惶。   如摄政王所说,皇帝渐渐沦陷在圈套之中,收她入宫也是迟早之事,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光景,她不敢去想。   两人往来的信笺渐渐昭显着皇帝的温厚,与摄政王比起来更是青涩纯情,她委实不想犯这个欺君之罪,可惜一切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懊丧的情绪席卷全身,她将花灯抱在身前,低头嗫嚅:“多谢衡郎。”   饶是周围喧嚣吵闹,元衡还是听出她话音里的哀伤颤动,不由前迈一步,微微低头觑她,立时发现她眸中氤氲的泪雾。   “你怎么哭了?”他怔愣须臾,慌忙哄道:“可是我画的不好看?既不喜欢,那扔了便是,别哭。”   夜风寒凉刺骨,他怕顾菁菁皴脸,却又不敢唐突地碰触她,一阵手忙脚乱后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拭泪,动作格外温柔。   “没事,有沙子迷了眼……”   顾菁菁知晓自己失态,赶紧收了情绪,握住元衡替她拭泪的手,抬头时眼尾洇红,格外惹人怜惜,“这边好热闹,衡郎陪我走走吧。”   元衡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她拉出亭子。   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而行,顾菁菁玉面生霞,呼吸愈发紊乱。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握外男的手,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疯狂中携出几分离经叛道的刺激。   元衡也好不到哪里去,指尖上的温暖化为如火的热度,无情烧灼着他。   他不想坏了顾菁菁的名声,然而却没有力气回拒她,只能步步紧随着,任她牵引摆布。   此时此刻,曲江边千灯万盏,火树银花,映的周边亮如白昼,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每隔一段路程就有人围成一圈,不时爆发出山呼喝彩。   顾菁菁渐渐忘记心头不快,沉浸在欢愉的气氛中。   元衡的眸光一直烙在她身上,满眼热闹景,在他这里不及她半分开怀的模样。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因着人越来越多,挤的有些乏了,便在曲江堤岸找到一处僻静之地休息。   夜已深,月轮漫上了柳梢头,数不清的天灯在苍穹上摇摇晃晃,在江面上投照出一片光彩斑斓。   顾菁菁坐在石阶上托腮遥望,瞳眸被漫天灯火映的湛亮。   元衡默默陪着她,与她隔着大约半丈的距离,鼻息间全是她身上的馨香。   歇的差不多了,顾菁菁从袖襕掏出一枚精巧的同心结,侧身系在元衡的玉带上,眼波掠过他华贵的衣襟,微咽的喉结,望向他清俊疏冷的面庞。   江风不停拂动,那盏四面花灯在两人身上晃出一阵动荡不息的光影,化为浅薄的暧-昧气息,交融进他们的眼神中。   因着有了先前的接触,顾菁菁胆子大了一些,素手顺着元衡的玉带往两侧移动,寸寸勾勒着他劲瘦的腰线。   月照寒江,两人的身影渐渐贴合在一起。   清幽的龙涎香传入顾菁菁的鼻息,携着些许草药味道,她的耳朵紧紧贴在元衡的胸膛上,能听到他的心脏发疯似的跳动——   与她别无二致。   她阖上眼,娇柔的声线止不住发颤:“菁菁斗胆,愿与衡郎心心相印,夜夜相守。”   远处灯火成海,阵阵轰鸣声刺破云霄,烟火绽开,在元衡微张的眼眸中留下一片流光溢彩。   他无处安放的手僵硬地抬在半空中,向她的轮廓寸寸靠近,在一声烟火轰鸣中抛开所有顾忌,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身。   得到了他的回应,顾菁菁攀住了他的宽肩,挺翘的小鼻尖划过他的脸颊,刻意在他耳廓处留下些许濡湿,还有点点嫣红口脂。   酸麻之意从元衡的尾椎处窜起,风驰电掣地席卷到四肢百骸,怀中人妩媚至极,宛如一汪潋滟春水,就快要将他溺毙。   迷蒙之间,只听她呢喃软语:“今晚菁菁可以不回府,愿与陛下共度良宵……” 第16章 乾坤定阴阳相融   女郎的话音裹挟着浓浓的暗示意味,元衡迷蒙的神志顿时清醒过来,覆在她腰际的手不由蜷起,将她那把软骨扣得更紧。   共度良宵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本能唆使着他想要应承,然而理智却让他望而却步——   倘若要了她,才是真的将她拉下水。   “这样不妥,你尚未出阁,不能与朕……”   元衡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喉咙里,顾菁菁微微仰头噙住他的薄唇,一番温柔撩人的试探后逐渐与他深情交融。   溶溶月色,落下一地树影婆娑。   元衡的底线再次破溃,怒己不争似的闭上眼。早知他的意志如此不坚定,就不该过分贪婪,当初能在顾府见她一面就已该知足才是,现在却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饶是悔恨,为时已晚。   漫天星辰,疏朗月轮,俱是见证了他的沦陷。   元衡的掌心自顾菁菁脊背处上移,掠过她细长的颈线,轻轻抚住了她的面颊。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的回应不再生涩,不似摄政王那般蛮横,所到之处尽是温柔怜惜,克制中又带着若隐若现的索取。   待两人依依不舍分开,顾菁菁脸颊炙烫,娇娇软软靠在他肩上,“衡郎带菁菁走吧。”   元衡低头蹭蹭她的前额,嗓音有些微颤:“你想去哪……”   顾菁菁红唇轻启,气息全都吐纳在他漂亮的喉结上,“今晚城门是开着的,不如陛下带菁菁出城找个舒适的客栈过此良宵,天亮再回,如何?”   见心爱之人如此明示,元衡无法坐怀不乱,当下被她哄得头脑发昏,默默依着她摆弄。   不多时黑绸马车接着两人远离喧闹之地,准备赶往城外有名的南水客栈,左右有数位常服打扮的羽林军护送,而顾家马车则按照先前的安排停到陈玉姝府后,对外行个障眼法。   过了城门排查,黑绸马车驶上宽敞平坦的官道,无人留意有几位打扮富贵的男子骑马尾随他们,其中一个领命,复又折回长安城,似乎要对谁通风报信。   还没赶到南水客栈,马车内的温度已经在女郎的勾诱下攀升到了极致,绰绰灯影下,少年清瘦的身躯渐渐与她厮磨在一起。   起初顾菁菁忐忑不安,她并非完璧,不敢想象后果,但当身上之人愈发得了章法,一波波灭顶的欢愉驱散了她心头的惧意,如鱼得水,舒畅自在。   恍惚间她竟有些许报复的快意,她终于不是元襄一个人的了。她这具身子接纳了皇帝,已是不干净的女人,以后他大抵不会再碰她了。   这也算是幸事一桩……   月朗星稀,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散去后的硫磺味道。马车在南水客栈附近停下,等待多时,里面的莺啼艳声才疲倦消歇。   福禄差人去客栈打了温水,垂首送上马车,出来时仰头看向银盆似的圆月,激动的热眶盈泪。   苍天有眼,大明宫终于要有娘娘了!   简单的擦洗过后,顾菁菁倚靠在软垫上,鬓花金钗散落在四处,一头乌发肆意垂下,白皙的小脸在琉璃灯的映照下泛着涩然春意。   她定睛望着身前清秀迷离的少年,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裙,支支吾吾道:“陛下,臣女并非……还请陛下恕罪……”   话到末尾,她的声音已经细若蚊呐。   一场云雨后,元衡已经发现顾菁菁没有落红,自是知晓她想要说些什么。   她之前有过婚约,或许早已跟杨小将军有过男女接触,可元衡不在意,真的不在意。他从不敢奢求的事情就这么真正的发生了,幸福和满足早已冲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心酸。   不管她之前跟谁在一起,如今她是他的人了。   元衡垂眸望着惶然的顾菁菁,伸手阖上她虚掩的衣襟,遮住几枚新鲜的印迹。   “菁菁,朕不该要你的,可朕没忍住……”他心疼的将她抱进怀里,嗓音微沉:“朕现在该怎么办,你当真要跟着朕吗?朕好怕,好怕害了你……”   他的口中没有埋怨,没有嫌弃,亦没有半分诘问,有的只是彷徨和自责。   顾菁菁一怔,只觉他身上比方才还要烫,烫的就快要将她融化。   她紧绷的肌理在拥抱中舒缓下来,下颚枕在他的肩头,狐疑问道:“陛下为何要怕害了臣女?”   沉默过后,元衡直言不讳道:“这么多年,但凡朕喜欢的东西皇叔都要一一毁掉,所以朕在外面不敢表现出分毫情绪,生怕旁人受此牵连。若皇叔知晓你与朕的关系,朕怕你受到他的伤害,朕怕护不住你。”   他微咽喉咙,箍紧她纤瘦的腰肢,“朕不该碰你的……”   不碰还好,这一碰,他怕是再难放下了。   顾菁菁听出他话音里的懊丧,短暂的失神后心头掠过一阵苦涩。   她深知元襄对旁人的控制之术,她过的不好,皇帝亦是不好,可她未曾料想,事到如今皇帝竟然在考虑她的安危……   她看向烛火跳跃的琉璃灯,眼神有些失焦,“陛下真的喜欢菁菁?”   “喜欢,朕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你。”元衡松开她,坦诚看向那双令他难忘的瞳眸,“朕本想把这份感情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晓,可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青涩的面容上携出浓浓的困惑,惹得顾菁菁一阵语塞,心虚地避开他的注视。   他的疑虑,她心知肚明。   所有的一切都在元襄的操控之中,他们两人皆是他股掌间的玩物,逃脱不得。   刹那间,消失的惧意再度萦绕在心头。   倘若皇帝知道她是摄政王布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对她的喜欢大概也会变成憎恨,到时候等待她的不知会是何种光景……   元衡感受到她在微微战栗,担忧问道:“菁菁,你怎么了?可是害——”   他话没说完,立时被外面传来的打马声止住。   骏马嘶鸣不休,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起来,听起来数量不少。   饶是上元节灯火通明,但城外安静寂寥,哪来如此多的人?   顾菁菁察觉出危险的气息,下意识地靠近身边人,“陛下……”   “别怕。”   元衡裹紧她的衣裙,随后抱她入怀,侧目瞥向沉重的幔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夜幕之下,福禄双手抄袖,径直盯着眼前这群身着京兆府官服的不速之客,问道:“上元佳节,诸位这种架势来此,有何贵干?”   为首之人刚过而立之年,一身浩然正气,率众人翻身下马,朗声道:“本官乃京兆府参事廖清,方才京兆府收到揭发,说有未婚男女在此私通,有伤风化!闲杂人等速速让开,待本官上前核查!”   福禄听到揭发一事,先是一怔,继而闲适笑道:“你们京兆府是闲的没案子办了吗?这种小事,至于廖参事亲自跑出城来捉拿?”   廖清听出他的嘲讽,倏尔一阵面热。   按照盛朝律例来讲,男女未婚私通要在京兆府公开杖罚五十,并责其按期成婚,若有不从者,日后不许再婚。   但盛朝民风开化,对于此事一直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的态度,就是主管亲自看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今日特殊,前来揭发之人可是长安显贵,弄得当值主官不好推卸,只能派他亲自走一趟了事。   “廖参事,还不走?”福禄面上笑容散去,冷冷道:“你可知里面是何人?”   廖清回神,见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男子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不管里面是何人,定要秉公办案,尔等还不快让开!”   说完,他率人气势汹汹的朝前逼近。   “放肆!”福禄戾喝一声,挥手吩咐道:“来人,拿下!”   身高马大的羽林军听命,迅疾持刀向前,排山倒海的气势压的京兆府诸人不由后退几步。   廖清在京兆府任职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当众与官府对峙之人,怔愣过后气冲丹田,皱紧眉头正要呵斥,不曾想一道清冷的声线从马车内传来,遽然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福禄,退下。”   守在马车前的几人闻声,嚣张的气焰萎顿无形,收起明晃晃的刀锋,垂首站在两侧。   廖清不敢松懈,容色依旧紧绷,反复斟酌着“福禄”这个名字,依稀觉得耳熟,似在哪里听过。   视线的末梢,先前那个清高的男子已经变得恭顺谦卑,猫着腰前去打帘,搀扶着一位少年下了马车。   借着马灯的光线来看,少年身形清瘦,穿着略微松垮的朱红襕袍,俊逸的五官带着些许病气,漠然中携出难以掩饰的金贵之态,一看便知来路不凡。   廖清一愣,只觉这位少年与记忆中的某人渐渐重叠,继而变得愈发清晰。   福禄,福禄……   他想起来了,陛下身边的大监就叫张福禄!   廖清瞳仁怔大,如同五雷轰顶,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行大礼道:“臣廖清有眼无珠,惊扰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上峰此言一出,京兆府诸人立时齐刷刷跪倒一片,头都不敢再抬。   元衡放眼一扫,复又看向发抖的廖清,“廖大人,你想核查什么尽管说,朕定会竭力配合。”   身为天子,上元之夜出宫躲在郊外的马车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里面定是藏了人,兴许还是哪家贵女。   揭发之人所言属实,但天子宠幸谁岂是他们这些臣子所能置喙的?纵使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前核查啊!   廖清心叹自己怎就惹了这般麻烦,叩首道:“臣万万不敢!误会,都是误会,是臣失察!”   元衡闻声,亦没有再为难他,朗然道:“即是误会,那都起来吧。”   “多谢陛下——”   眼见皇帝如此大度,在场之人不免长吁一口气,叩首谢恩,徐徐起身。   廖清受过伤,腿脚不太利索,起到半途肩膀突然被人按住,抬眸就对上皇帝文弱的面容,而那双冷若深潭的瞳子格外惹眼,瘆的他心神俱颤。   “廖大人别着急起来。”元衡弯腰靠前,低沉的声线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你先告诉朕,是谁向京兆府揭发此事?” 第17章 浇愁酒麻痹神志   廖清保持着半起的姿势,不敢对圣上隐瞒,一五一十说道:“回陛下,检举之人乃是刑部吴忠瑀侍郎的二子,吴宣。吴宣今晚在外游玩,见到有未婚男女当街亲昵,并且坐着马车出城去了,便在后尾随,派扈从来到京兆府揭发。”   “吴宣……”   元衡默念这个名字,缓缓站直身,修长的指头一勾,示意廖清起来,随后又点了点自己的薄唇。   廖清知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立时表态:“臣和属下今晚渎职醉酒,明日定到京兆府请罚。”   元衡见他识趣,命福禄赏银,“这边清冷,廖大人回吧。”   “是。”   京兆府众人听令,行礼后翻身上马,夜色下翻涌起飒飒的马蹄声,众人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元衡回身看向侍奉左右的羽林军,对为首的左将军张宥说道:“身后有了尾巴都没留意,罚俸半年。”   张宥拱手应承:“臣失职领罚。”   临上马车前,元衡的脑子极速飞转。   曲江边幽会的男女那么多,为何吴宣偏偏盯上他们?且这吴宣并不识得圣驾,他心觉得此举名堂颇深,矛头似乎对准的是顾菁菁,必须要查清来龙去脉。   他再次看向张宥,“派人回去审审吴宣,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张宥领命,旋即点了一名巧将,责其快马加鞭回长安控制吴宣。   马车上,忐忑不安的顾菁菁见元衡上来,慌忙问道:“陛下,究竟是谁向京兆府揭发了我们?”   元衡坐在她身边,将她散落的乌发拢在耳后,轻声问道:“你可认得吴宣?”   顾菁菁茫然摇头,“不认得,可是此人所为?”   “是。”元衡颔首,见她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安抚道:“你不用害怕,朕已经派人彻查此事,不会走漏风声坏你名誉的。”   他覆上她的手,将其包在掌心,“不管出什么事,朕一定会护着你的。”   少年目光灼灼,坚若磐石一般,顾菁菁郁躁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想抽出手却又没得半分力气,面靥的红晕不知不觉到了耳后,“陛下方才不是说,害怕护不住菁菁么?”   她拿含情脉脉的眸子一觑,元衡跟着脸红起来,“朕……朕会尽力而为的……”   “那陛下会带菁菁入宫吗?”   顾菁菁反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早已变得湿漉漉的,事到如今,她尤记得摄政王的叮嘱。   马车内遽然沉寂下来,静的呼吸可闻。   元衡反复权衡,最终还是割舍不下心爱之人。   “菁菁,朕给你一月时间,若你后悔了,朕一定给你许个好人家,若你还执意如此……”他深吸一口气,将顾菁菁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畔呢喃:“若你还想跟朕在一起,那朕一生都不会放手。朕要让你入主大明宫,努力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即便拼了这条命,朕也会好生护着你的。”   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她吗?   顾菁菁有些发懵,心和眼眶一同酸软起来,清亮的泪意惹得眸中光华流转。   盛朝的皇帝虽然孱弱多病,亦无实权,可他依然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如今却像个寻常人家的郎君,对她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   饶是活的备受煎熬,可当听到皇帝的铮铮表态,她还是忍不住悸动起来。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原来世间还会有郎君对她这般示好,温煦如三春之阳,若没有元襄在,该多好……   顾菁菁暗自感叹,偷偷在元衡的朱红襕袍上抹泪,双手徐徐环住他劲瘦的腰,嗡哝道:“臣女多谢陛下。”   经过京兆府刚才那一折腾,南水客栈自是住不了了。时下已过三更,顾菁菁不能回府,而元衡亦舍不得分开,两人一合计,索性让福库去客栈买来新的被褥,换了个地界,在马车里将就着住下。   这一晚,两人如同新婚燕尔的夫妻,相拥着耳鬓厮磨。   饶是食髓知味,元衡却一直在隐忍克制,直到天蒙蒙亮,顾菁菁已然睡醒一觉,他才携着淡淡的黑眼圈与她再次温存。   顾菁菁乖巧配合着他,双手不时攥紧身下被褥,恣肆享受着那不曾有过的快意。   既已入局,她只能活在当下。   晌午时分,元衡将顾菁菁送到陈府巷口,依依不舍与她告别:“你若想见朕就写信来,朕会在第一时间出宫的,若不想见,那……那……”   他支吾半天没说出所以然,抿嘴看向顾菁菁,面上似有几分委屈,“你还会见朕的吧?”   还真像个小可怜似的。   顾菁菁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抬袖掩住唇边笑意,娇声回道:“自然会的,明日臣女就给陛下写信,陛下记得回。”   “回,朕当天便回。”   许是她的笑太有感染力,元衡黑寂的眼眸变得灵动,素来寡淡的脸上也染起笑意。   顾菁菁心下微凝,只觉他笑起来格外好看,明朗文雅,宛如那些来长安赶考的小书生一般。   “陛下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一笑。”   她发自内心的抛下一句话,红着脸离开了黑稠马车,兀自走进巷道内。   水桃在顾家的马车上守了一夜,见她平安无事的回来,小嘴一瘪迎上去,“娘子……”   “我没事。”顾菁菁用食指勾去她眼角的泪,细声道:“咱们快回府吧。”   饶是皇帝床笫温柔,可两次侍寝依旧让顾菁菁疲累不堪,回到府邸后洗洗便睡下了。   几墙之隔的二房院中,顾盈斜靠在水榭廊柱上,心不在焉的喂着池中鲤鱼。   为了报仇血恨,她找到爱慕她的吴胖子,让他在上元节那天跟踪顾菁菁,若发现其与男子私会,只要不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都要前去告官。吴   胖子人傻听话,当即就答应了。   昨晚吴胖子派人传话,说事情成了。她激动的一晚上没睡,兴高采烈的等待着京兆府公开处刑顾菁菁的消息,不曾想对方竟然全毛全翅的回来了!   “这吴胖子,究竟办的什么事……”   顾盈气呼呼地将鱼食全部扔进水里,随后让紫嫣去吴府讨说法。   半天后紫嫣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吴宣和扈从们全部失踪了,吴侍郎正派人四下寻找,再找不到可要经官了。   顾盈听后一阵胆寒,难道吴宣窥知了什么秘密,被顾菁菁和其姘头杀人灭口了?   紫嫣见她小脸煞白,蹙眉问:“娘子,怎么了?”   “没,没事。”顾盈回过神来,正色叮嘱:“咱们先前找吴胖子的事,谁也不能说,切记!”   -   傍晚时分,皇帝回宫的消息传到了摄政王府。   昨晚宫宴元襄喝的烂醉如泥,当下头疼宿醉,躺在床榻上听着宁斌回禀。   当宁斌提到顾菁菁昨晚没有回府时,元襄立刻抬手止住,不耐烦地说道:“我先前说过,最近不要告诉我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忘了?”   “是……”   宁斌无奈,话锋一转禀着旁事,随后退出寝房。   屋内安静下来,如同一潭死水。元襄望着床幔失神,右手紧捏成拳,一下下轻砸在炸裂疼痛的前额上。   顾菁菁昨晚没有回府,元衡也没回宫,两人定是在一起。孤男寡女共处,还有情谊在,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元襄倏尔烧心反胃,起身干呕几下,反出的只有苦涩胆汁,连口都没漱复又躺下,如坠针毡似的翻来覆去。   或许是他多想了,顾菁菁哪有这么雷厉风行,说侍寝就侍寝了?   短暂的安宁后,他的情绪又开始焦灼起来,反复压制无果,气的他猛扇自己一个耳光。   啪——   火辣辣的疼顿时让他清醒三分。   他到底发什么神经?顾菁菁若能成功侍寝,他便离皇位更进一步,应该期待才是。   不过一个闲暇时的玩物,何须介怀?   元襄轻蔑冷哼,被子一蒙,闭眼装死。   一定是那该死的酒,把他的神志麻痹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上元节算是彻底过去了。休沐三日的百官在正月十八这天大妆进宫参加朝会,像往年一样,所经事宜皆由摄政王代理。   巳时三刻,朝会结束。   紫宸殿内,元衡喝了内侍奉上的汤药,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   这几日他浮躁至极,总是静不下心来,不知不觉走到偏殿铜镜前,停下步子放眼注视。   只见镜中人穿着规整挺括的靛色圆领常服,头束缡龙玉冠,宽肩窄腰,容色清隽,细长的颈部贴着一片活血化瘀的赭色薄贴。   他凝眸觑了一会,对着镜子牵起嘴角,反复几次,赶紧摆正神色。   这笑的比哭还难看,菁菁该不会是在反讽他吧?   元衡叹口气,右手缓缓撕开颈上薄贴,露出两枚泛着紫意的痕迹,衬着玉白的肌肤尤为乍眼。   他眼波微凝,不由想起那晚美妙的光景。   曾经旖旎的梦境化为真实,原来男女之间竟能那般醉魂酥骨……   “陛下。”福禄在这时进来,呵腰禀告:“摄政王求见。”   元衡一回神,胡乱将薄贴粘好,眸中悸动消失不见,清咳两声道:“宣。” 第18章 护挚爱恨己无权   按照规矩,元襄要在朝会结束后来紫宸殿问安。待福禄宣召,他一身紫袍踏飒入内,骨郎神清,英气逼人,然而面容却略微憔悴,似乎消瘦了几分,五官的轮廓更显深邃,如若刀琢一般。   元衡走到正殿,恭敬唤了声:“皇叔。”   “臣参见陛下。”元襄揖手行礼,随后命内侍将折子送进来,很快在紫檀案上堆几摞小山,“臣将百官的请安折子带来了,请陛下过目。”   元衡淡淡一扫,“辛苦皇叔了。”   “陛下哪里话,都是臣应该做的。”元襄不忘恪守君臣之礼,抬眸看到他敷着薄贴,皱眉问道:“脖子怎么了?”   元衡声色平平,“前些日子受了风,脖子上起了些风疹,有些疼。”   “现在可好些了?”   “嗯,多谢皇叔关怀,已经好很多了。”   元衡下意识地晃晃脖子,不料薄贴早就失了黏性,竟在他的活动之下缓缓掀开,出其不意的掉落下去,漏出他颈部遮挡的光景。   紫宸殿立时鸦雀无声,元衡怔怔盯着躺在毡毯上的薄贴,耳廓亦跟着热起来,除了不易察觉的羞赧,还有些许紧张。   元襄只看一眼便知他脖子上的红痕来源,分明就是被女人吸出来的。   十有八-九是顾菁菁干的,这两人大概是真的睡了……   焦灼几日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元襄只觉心口宛若被翦子撕裂一般,引出的涩痛让他倍感不适。   “陛下的风疹还真是不同凡响。”他攥紧掌心,唇边挤出不屑的笑,“这女人,可够荡的。”   荡?   元衡一愣,黑沉的眼眸愈发晦暗,他捧在心尖上的女人怎能用此来形容?   两人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绞缠在一起,元襄见他不语,面上笑容欲浓,“好侄儿,叔叔说错了吗?”   “侄儿不经人事,皇叔莫要打趣了。”元衡侧头看向殿外,声色平平道:“不过这春风,确实鼓荡人心。”   听罢,元襄的笑容僵住,眉眼间掠过些许阴戾之色。侄儿不肯承认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这后半句听起来,横竖有些跟他叫板的意思。   呵,不过是睡个女人罢了,圈养的病猫还能变成老虎吗?   可笑!   “陛下注意龙体,回头臣送些壮阳的方子过来,定能帮陛下延长房事,免得丢了咱们皇家的颜面。”   元襄意态轻蔑,踅身离开了紫宸殿。   元衡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朱门外,怔愣过后皱眉自语:“什么壮阳方子,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傍晚时分,张宥过来回禀,吴宣终于招了。   这两日他们将吴府的几人叩在城外一处别院里,起初这些人口风严谨,咬住这事只是巧合,不肯松口。张宥倔进上来,立马断了这几人的伙食,那些扈从倒是无妨,但却苦了肥猪似的张宥,不过半天没吃东西便可怜巴巴地招供求食。   这幕后主使竟是顾家二房之女,顾盈。   元衡先前警告过顾盈,没想到她竟然还敢在顾菁菁身边作妖,如今想坏她名声,真是蛇蝎心肠!   他气的宽袖一震,沉思须臾看向张宥,饶是不忍却也只能狠下心来,“回去让吴宣择日离开长安,至于那些扈从,不留。”   张宥在御前服侍数载,首次领到灭口之令。脸上的惊愕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他正色拱手,沉声道:“是,末将领命。”   待张宥出去后,元衡唤来福禄询问:“顾霆曜这几年的风评如何?”   “不甚好。”福禄如实回道:“顾侍郎为人刻薄,喜爱趋炎附势,逢遇到达官显贵就爱吟诗一首,阿谀奉承,自从攀上祁阳王之后更是眼高于顶,鲜少有人愿意与其走动。而且这人及其贪财,听说逢年过节都要向工部的下属索贿,还在外与祁阳王私营矿山,胃口大的很。”   “祁阳王……”   元衡兀自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修长的手指蜷起,一下下叩着矮几。   祁阳之地有多处铁矿,但因山高路远,朝廷的管制自有疏漏,不时有人私营矿山被工部巡察,而顾霆曜身为工部侍郎,自有隐瞒私矿这个便利。   好一个官官勾结。   福禄见元衡面色不愉,又问及顾霆曜之事,知晓他大抵是想为顾娘子出气,眼珠一转为他出起主意:“陛下若是想查办顾侍郎,可以让太尉出面。太尉和祁阳王早有嫌隙,咱们拿了顾侍郎定能顺藤摸瓜,逮住这条背后的大鱼,太尉自会尽力而为。”   “不可。”元衡斩钉截铁的否了,“祁阳王与皇叔乃是一母同胞,如果朝廷要查办祁阳王的狗腿,皇叔大抵会保住他的,到时候反而闹的老师难堪了。倘若被反咬一口,更是得不偿失。”   他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容朕再想想。”   “是。”   福禄猫腰退出去,留元衡一人静静坐在殿内。   思来想去,元衡决意反间一番。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利益交情,若盟友阻碍了自个儿前进的步子,那便无人能容了。   元衡坐在紫檀案前,执笔写了一首歌颂摄政王功德的诗,实则含沙射影,讲了其霸占朝野、僭越君臣纲常之事,虚虚实实,多加润色,署名自是爱好题诗的顾侍郎。   皇叔好风评,做事果决狠戾,若这首诗传开定会气的七窍生烟,届时顾侍郎百口莫辩,怕要被皇叔铲除异己了。   他思忖着如何把诗传开,然而没多久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顾侍郎若被定罪,势必会查抄家产,而他不能主理掌控,就怕有心人弄个全抄,荼毒了顾家。届时好心办了坏事,定会连累顾菁菁。   若他有权就好了……   元衡双手抵住前额,一瞬不瞬地盯着桌案上娟秀的字迹,心头第一次产生对权势的渴望。   短暂的懊丧后,他隐约有了别的主意,既然顾侍郎暂时动不得,那就只能从始作俑者下手——   顾盈绝不能继续留在顾府为祸。   元衡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将写好的诗塞进白鹤宫灯,看着它化为一团灰烬,适才让福禄叫翠儿进来,淡声道:“朕记得你之前提过,长安附近有个点石成金的高人,你去替朕求一样东西。”   翠儿一歪脑袋,“陛下想要什么?”   “朕要一棵会开花的枯树。”   -   入了二月天气渐暖,惠风和畅,长安各处的柳枝发起新芽,夜夜醒来愈发新绿。   新年过去,制举已提上日程,各道纷纷向朝廷呈上推荐制书。元襄亲自把控,忙得焦头烂额,在延英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一方面为了严控人选,尽量把三公一派的人筛选出去,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抑制疯狂作乱的思绪。   这些时日他经常梦到与顾菁菁颠鸾倒凤,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眷恋她的滋味,可她已经为陛下侍寝,他是不会再碰她了,只能将欲-念纾解给旁人。   这天下午,金吾卫副统领沈磬岩来到延英殿禀告:“王爷,陛下在申时三刻自左银台门回宫了。”   “嗯,下去吧。”元襄坐在案前审着制书,头都没抬。   然而沈磬岩站着未动,踟蹰少顷试探道:“最近长安鱼龙混杂,陛下微服出行,可是要加派人手出去护驾?”   “有羽林军在,用的到你们吗?”元襄抬眸,冷冽的眼刀割向他,“守好大明宫就行,少管闲事。”   “是……”   沈磬岩走后,延英殿只有翻阅制书的窸窣声响,然而没多久就被突兀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元襄狠狠将制书拍在案上,身子后靠椅背,修长的双腿则抬上桌案,只觉一团火上来烧的他胸闷气堵。   这左银台门靠近太和殿,乃是羽林军亲自驻守,平日都不会开启。元衡每逢出宫都会自那里溜出去,若非他派金吾卫死盯,很难暴露行踪。   如果没算错,自上元节以来区区半个月,顾菁菁和元衡已经在宫外私会七八次了。   还真是频繁……   元襄微抿薄唇,愈发觉得顾菁菁过分。这半月来他不闻不问,她亦没有半点水花,连封回禀的信都没往王府送过,他们两人好像突然没有瓜葛一样。   这小丫头就像那懒驴上磨,不在后面抽着都不肯走!   正当他郁郁不平时,有身穿赭红圆领袍的内侍猫腰进来,乃是内谒者监邵纬。   “奴邵纬参见王爷。”绍纬恭顺而谦卑的行礼,“眼下时节尚好,陛下想要参加春宴,特让奴来知会一声,请王爷安排妥当。”   “嗯,本王知道了。”   元襄依旧是慵懒的意态,待绍纬准备告退时慢悠悠提点一句:“你在宫中服侍多年,也该升任内给事了。”   绍纬眸子一亮,短暂的沉默后叩首道:“奴多谢王爷赏识。”   元襄冷眼看他离开,心里盘算起春宴的事。   宫中春宴为三,第一次在二月初举行,来者大多是世家子女,慢慢就变成了各家相看贵婿贤妻的场合。   往年他从不过问,只因不愿与这些小辈交往。陛下亦兴致不高,如今肯露面,绝对是为了见顾菁菁。   不妨他也跟过去看看。   他突然好奇这俩人能玩出什么花来,顺便……   敲打一下顾菁菁那头没眼色的懒驴。 第19章 好奇心自讨苦吃   初六清晨,巍峨壮丽的丹凤门大开。   原本春宴要在太液池畔引帐列坐,因着陛下临时参加,怕柳绵有损龙体康健,这才改在含凉殿举行。   自御桥到含凉殿,沿途两道摆满了火红的杜鹃,尤其到了太液池畔,花红柳绿,香飘四溢,衬着粼粼波光和蓬莱仙山,当真映了春日晏晏之景。而含凉殿内异香扑鼻,借光来看,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烟蔼,睽壁辉煌,如临仙境。   巳时一到,春宴大开。   元衡今日穿得规矩得体,一身雍容的赤黄龙袍,圆领宽袖,头戴翘脚幞头,端坐在正首龙案之后,天家风范尽显。元襄则身着黛色蟒袍,列于他的右侧手位。   盛朝最尊贵的两人在此小宴上聚齐,与往年欢乐热烈的气氛相比,无人敢玩笑,俱是绷直身子正襟危坐,直到贵女争相献艺才稍有缓和。   元襄扫向席间,只一眼就找到了顾菁菁。   她今日穿着桃粉色的齐胸襦裙,梳的却是纥姬发式,黑缎般的秀发编成缕缕细辫垂在腰际,头顶两团小发髻上簪着轻羽流苏钿,玉面丹唇,双眸沁水,更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和俏丽。   顾菁菁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微斜眼珠,立马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短暂的绞缠后,她赶紧收回眼神,怯怯盯着矮几上的瓜果,不敢再东张西望。   她与元襄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今日在此相遇委实让她意外,听父亲提及朝中正忙,他怎会有如此闲工夫来参加春宴?   小半个时辰后,顾菁菁和陈玉殊来到偏殿更衣,换上事先备好的帛纱纥衣,并在腰间系上缀满银铃的环褶小裙,这便是纥舞的精髓所在。   顾菁菁深陷流言困扰,本不想在宴上出风头,奈何陈玉姝对刚回京的禹王世子一见钟情,想借此机遇试试能否掳获世子的心,她只得答应与陈玉姝同舞,也算是成人之美。   等待时,陈玉姝紧张问她:“菁菁,你看我漂亮吗?”   顾菁菁侧头,仔细端详着陈玉姝那张清透娇柔的小脸,颔首道:“漂亮,堪堪可比仙子。”   “真的吗?”陈玉姝羞红了脸,“但愿世子能留意到我。”   很快有内侍进来通传,顾菁菁深吸几口气,缓解了一番紧张的情绪,与陈玉姝在前引领着舞姬们前往正殿。   俏丽的女郎们甫一登场即刻迎来众人的暗叹,鼓乐响起时,世家子弟大多放下酒杯,交头接耳的探讨起来陈顾二女哪个更妙。   伴随着愈发欢动的鼓乐,女郎们如落花般四下散开,各寻一个方位起舞。陈玉姝自然来到禹王世子附近,而顾菁菁则保守的留在弟弟顾瑾玄面前。   众人皆沉醉其中,更有纨绔子耐不住性子,借着酒劲起身同舞。   御台上,元衡的眼神一直默默看着顾菁菁,病白的面容难得显出缱绻之色。然而元襄却显得有些不合群,眉眼间如坠阴云,盛朝有那么多的舞式,为何她们偏要跳这种搔首弄姿的纥舞?   期间顾菁菁觑到元襄面色不愉,恰逢他侧目看向陛下,当即以为是他在埋怨自己没有前去勾诱陛下。   左思右想,她狠下心来,几个回旋来到御台前起舞。   阵阵香风扑面而来,元衡登时怔愣,眸中盛满她娇柔舞动的身姿,前凸后翘,甩出一把把风月情钩,惹的他心头如同小鹿乱撞。   摄政王的脸色越沉,顾菁菁跳的就更加卖力,各种媚眼抛的元衡羞涩难耐。他连忙将手肘撑在御案上,修长的五指撅住下颚,捏紧不自主上扬的嘴角,露出的凤眸熠熠含情,片刻都未曾从她身上离开过。   这番光景让诸人惊诧,贵女们都不敢在御前献媚讨好,生怕被病弱的陛下看中。若哪天陛下驾崩,她们都得一条白绫跟着上路。   顾菁菁难道愁嫁到如此地步了?   真是不挑啊!   一舞毕,顾菁菁累的面靥微红,鼻翼上渗着细密的小汗珠,更衣回到席间才长吁一口气。   方才她可是撕掉脸皮,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元襄一定不会找她麻烦了……   这么想着,她侧头朝御台那边看,红唇勾起不易察觉的笑,带着些许试探和讨好的意味,不曾想换来元襄一记白眼,弄得她心里立时没底了。   难道她做的还不够?   顾菁菁有些蔫头耷脑,这男人真是挑事精!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元衡借故离席,有婢子借着奉茶的空档给顾菁菁传话:“娘子,陛下有请。”   顾菁菁猜到皇帝会有此举,屏气凝神调整好状态,离开时邀功似的看了元襄一眼。   不料这一眼勾起了元襄沉寂多年的好奇心,元衡亦不在席间,难道臣子云集的春宴两人还要私会?   他捻着鎏金螺杯思忖须臾,耐不住心头躁郁,紧随其后离开了含凉殿。   外面春光烂漫,早已没了顾菁菁的身影。他心猜二人走不远,便往含凉殿后院的花园行去,果不其然在门口看到了羽林军,将那红墙琉璃瓦的小园子把守的密不透风。   元襄绕到西侧,踏着嶙峋的太湖石越墙而入,在清雅的水榭旁边寻了孤男寡女的身影。   天上云翳飘然,午阳自其中透照而出,映的两人身上细碎生光。两人的谈话听不太清,但见顾菁菁娇柔含笑,贴心的执帕替元衡擦汗,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矜贵,遥遥一望珠联璧合。   元襄眼波微凝,踟蹰些许,躲在园中小殿的拐角处窥视,堪堪离他们更近一些。   “朕……朕能抱抱你吗?”   待顾菁菁收好香帕,元衡小心翼翼的试探着,翘脚幞头下的面容文弱冷淡,然而眸中充满的期盼就快要滚-烫溢出。   这眼神当真让顾菁菁无法回拒。   她环顾四周,确认周边无人,随后主动上前环住他的腰,乖巧地枕靠在他的肩上。   不过三日未见,倒有了时隔三秋的况味。元衡顺势箍住她,轻声呢喃道:“菁菁,朕想你了。”   他的薄唇颤了颤,轻贴在她光洁的前额上,见她没有拒意,这才顺着她的鼻梁划下,噙住她鲜红欲滴的唇瓣。   如此光景瞬间污了元襄的眼眶。   他望着顾菁菁背身靠在水榭栏杆上,上身向后弯折出玲珑的弧度,而元衡的唇一点点落下,掠过她优美的细颈,烙在精巧的锁骨处。   衫垂带褪,水到渠成。   二人很快进入一墙之隔的小殿,元襄只觉胃气翻涌,恶心的待不下去了。   他没想到病恹恹的侄儿竟会变得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扔下臣子不顾,偷偷与尚未出阁的贵女在此厮混。   果然,男人精气上来都是一样的。   自小园出来,元襄没有兴致再回正殿,出宫门的时候恰巧遇到安国公世子张牟。   张牟甚是敬仰当朝摄政王,抓住机会拍起马屁,满脸都是谄媚的笑:“王爷日理万机,竟有兴致参加春宴,臣能与您同席真是荣幸备至。”   不料他来的不是时候,正巧撞在元襄气头上。   “本王尚未娶妻,为何不能参加春宴?你这是在含沙射影的说本王老吗?”元襄俊眉紧锁,一股火让他有些失控,拳头使劲锤在张牟的肩胛骨上,怒叱道:“滚!”   摄政王一向矜高自持,此举让张牟倍感意外,只觉肩胛要碎掉似的,疼的他呲牙咧嘴。他当即垂首呵腰,不敢再吭声,脑仁里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他有这么说吗?   -   含凉殿内,顾盈坐在矮几前拿着香帕擦手,心道这宫中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帕子上都有一种奇异的沁香,粘在手上经久不消。   末了她将废帕子交予宮婢,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她幼时娇懒,琴棋书画都给荒废了,每到这种场合只有干坐着瞪眼的份儿,方才顾菁菁那一舞简直妒嫉的她七窍生烟。   不多时,离席许久的皇帝回到宴上,而顾菁菁也不知何时坐回了原位。   “哼。”顾盈斜目一睨,不满地嗤了声,余光瞥到身边摆着的枯死杜鹃,愈发看不顺眼。   殿内大多数的杜鹃都开的艳丽,为何要在她这里摆这种煞风景的死物?   陛下在此,她敢怒不敢言,泄愤似的折了一根枯枝,不料那枯枝上的干瘪的骨朵竟然缓缓绽开,变成了红艳似火的花朵。   “这……”   顾盈瞅瞅枯死的盆栽,又瞅瞅手中娇艳的花朵,立时傻了眼。   有宮婢上前替她斟茶,见此光景,失态的惊喊:“啊!枯枝竟然开花了!” 第20章 心计成蛇蝎相配   这僭越的呼声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殿内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顾盈傻乎乎道:“我……我就折了个枝子,不曾想……”   坐在旁边的徐贵女弄清楚来龙去脉,忍不住嗟叹:“难道妹妹有起死回生的神力?”   顾盈摇头,“不,不可能……”   徐贵女见陛下没有喝止,接着扇风:“那说不准,妹妹再试试。”   数不清的眼睛盯着,顾盈薄皮下的喉咙滚了滚,耐不住自个儿也好奇,便徐徐抬手靠近盆摘,当真是碰到哪里,哪里就开花。   徐贵女这下服气了,“还真是啊,妹妹好生厉害!”   斜对面的顾菁菁见妹妹生出这种奇闻逸事,不免皱起眉头。两人自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妹妹何时来的这种神力,之前死在她手上的小生灵可是数不胜数。   她曾听说过有能人会表演起死回生的戏术,可宫里并没有请戏术班子,何况妹妹不过一位普通宾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唷,顾二娘怕是仙子转世,乃奇人也。”   “是啊,咱们今日堪可算是看大开眼界。”   众人七嘴八舌的夸赞起来,捧的顾盈有些飘飘然,她未曾受过这般瞩目,当下没有再刨根问底,所幸就应承下来,默然含笑,一副温婉可爱的模样。   顾菁菁不自主的看向御台,与元衡对视一眼,就听他淡淡说道:“今日奇景乃是祥瑞之兆,顾二娘,有赏。”   过了未时,宾客前往跑马楼玩乐。   顾盈这次出尽风头,许多贵女围着她转,想让她再展示一次神力,然而外面春意盎然,半株枯树也找不到,众人只得作罢,簇拥着她去玩了投壶。   世家子弟正举办马球赛,元衡没什么兴致,远远瞧见顾菁菁和陈玉殊玩的欢愉,这才安心离开,坐上銮舆前往拾翠殿。   拾翠殿前是引入宫中的渭水,清澈见底,宽则数丈,元衡在一处凉亭小坐,没等多久就见有人做着小辇自九仙门方向过来,恰是西平侯薛远清。   薛远清掌控右龙武军,每天都会在前去督军,这边是他回前衙的必经之路。   看到御仗在此,他命人落辇,撩袍下来恭请圣安。   元衡自凉亭走出来,睇向须发花白的老臣,抬手道:“侯爷免礼。”   “多谢陛下。”薛远清站直身,没想到竟会在这遇到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龙体大好了?”   “还是老样子,汤药离不开身。”   言罢,元衡望向他浑浊的眼睛,眉眼间似有几分关切之意,“朕听闻世子腿部重疾,卧床不起,现下可否医治好了?”   提及伤心事,薛远清意态凄然,“回陛下,尚未医好。”   元衡惋惜叹气,“世子身强体健,不过受罚十仗竟引来这般大病,委实有些蹊跷,怕是流年不利,要想办法沾沾祥瑞之气才行。”   薛远清一听,宛如找到知音,当即打开话匣子:“陛下所言甚是,老臣求医无果,私下里找钦天监算过,犬子犯了太岁,接连几年都会不□□稳。老臣正想着多番化解,但这祥瑞之气哪能这么容易找啊……”   “侯爷有所不知,今日春宴之上倒有奇景。”   元衡将顾盈之事说的透彻,引来薛远清啧啧称奇。   “顾二娘骨格清奇,此景更是祥瑞昭显。”元衡黯然的眸子睨向薛远清,“既然世子未婚,若与顾二娘结合,许能枯木逢春,驱走厄运。”   薛远清爱子心切,当下便有些急病乱投医的况味,恍然大悟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眼见他上了劲头,元衡道:“只可惜顾家二房非嫡脉,顾二娘嫁与世子为妻门楣有差,怕是会让侯府丢了颜面。”   “无妨!”薛远清不以为意,“顾二娘入侯府,当个妾室尚可够格。”   西平侯重家世,元衡早就猜到他会让儿子先纳妾后娶妻,慢条斯理道:“如此也好,你们二人父慈子孝,苍天亦不舍得断侯府后路。顾二娘一事传出,提亲之人怕不是少数,朕无法冒然为世子赐婚,侯爷还需尽快找一下摄政王。”   “老臣多谢陛下提点!”   薛远清匆忙行礼告退,上了辇直奔延英殿而去。   元衡在后目送,唇边浮出不自知的清淡笑意,稍纵即逝。   将顾盈弄出顾府,最掩人耳目的做法就是让她嫁人,残废的薛眴可是他为其精挑细选的好夫婿——   蛇蝎心肠和纨绔子弟,最是相配。   -   傍晚时分,春宴散去,顾菁菁和陈玉殊在丹凤门处分别,各自做着马车回府。   这边还没到街口,顾家的马车就被宁斌拦住,随即被引着前往汇江楼。   最害怕的场面还是来了,顾菁菁提心吊胆的走进二楼的老房间,屋内阴沉的气氛立时压的她喘不上气。   元襄换了一身沉稳大气的靛蓝圆领袍,正垂眸擦着一把精巧的匕首,锋利的刀柄发出冷峭的寒光,让人不由胆寒。   回想到他在春宴上的脸色,顾菁菁怯生生地捏紧裙襕,细声细气问道:“王爷,菁菁今日没做错事吧?”   “这些时日政事繁忙,没顾得上你,你倒好,连封信都没给我送过,只顾与陛下逍遥快活,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了?”   元襄抬眼,目光萧肃,眼神冷,声音亦冷。   顾菁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菁菁不敢,以往王爷都会安插许多眼线,即便菁菁不说,所作所为也逃不过您的法眼。王爷不传,菁菁亦不敢叨扰。”   “说的倒是有理有据。”   元襄哂笑,握着匕首起身,步步朝她逼近。   久违的压迫感袭来,顾菁菁本能的后退,直至被他逼进墙角。   两人的身躯不过隔着一拳的距离,元襄低头凝望,馨甜之气顿时窜入鼻息。   阔别已久,熟悉又陌生。   顾菁菁惊惧抬头,娇美的脸蛋,清纯无暇的眸子,颈部滑润的薄皮下透出青色的血管,隐隐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想要在上面咬一口。   时常侵袭的春-梦突然闪现他的脑海中,他微蹙眉宇,嗓音似有几分幽怨:“今日你跳的什么舞,越发跟个妓子似的,放浪。”   这番羞辱让顾菁菁不满,委屈的咬紧唇心,“王爷说的哪里话,我一直都是按着您的吩咐去做,您不就是逼良为娼吗?陛下都夸我跳的好看,我哪里做的不对了?”   眼见她又开始咄咄逼人,眉眼间尽是厌恶之意,元襄压抑许久的情绪澎湃而来,腕子一抬,冰凉的匕首遽然贴在她的细颈上。   “小丫头,你少说两句我还能让你舒坦点,非得逼我收拾你?”   顾菁菁一霎愣了。   这一年来两人时常争吵,这还是首次以刀相向。   她不敢再造作,全身的汗毛紧跟着竖起来,纤长的眼睫翕动几下,汪汪滚出泪来。   这一哭梨花带雨,当真惹人心疼。   元襄只觉心头火浇熄几分,开口时话音少了些戾气:“怕什么,这刀子又不是给你准备的。”   说完,他腕子一动,锋利的刀尖徐徐划裂她的衣缕,从上到下,一直开到她的腹处。露出的肌肤如玉白皙,错落分布着刺眼的红痕,尤其集中在心口处。   那是受过疼爱的痕-迹。   回想到春宴上窥到的恼人景致,元襄紧握匕首,骨节泛起森森白意,讥笑道:“真荡。”   顾菁菁噤口不言,生怕再惹恼他。   当他扔掉匕首碰触她时,她如梦方醒,双手攥紧他的腕子,颤声提醒道:“王爷应当知道,菁菁已经侍寝了……”   “什么意思?”   元襄读出她眼里的回拒之意,覆在她身前手完全不顾她的阻拦,作乱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不过侍寝几次,难不成还想为他守身?”   “不是……”顾菁菁的小脸愈发臊粉,“王爷好洁,菁菁不干净了,不配服侍——”   话还没说完,她已被元襄打横抱起,直接扔进了香榻堆叠的被褥中。   屋内灯影温柔,元襄微微抬头,皮肉下的喉结缓慢一滚,扯开圆领衣襟,漏出内里雪白的中衣,勃勃欲-念不言而明,充满了泠冽的攻击性。   脑中纵横交错的光影让他混乱不堪,底线和原则在一刻尽失,眼下只想重新占据这个在梦中搓磨他的女人。   万籁俱寂,只听他笑道:“人总得换换口味,我今日就要品品,你这不干净的身子跟以前有何区别。”   顾菁菁见势不妙,拎来被矜遮住自己,忍着心头惶然,唇畔挤出僵硬的笑意。   “菁菁倒是没料到,王爷如今这般不挑拣了,也不嫌菁菁脏,难道——”她拉长尾音,拿一双讥诮的眼眸看向元襄,“难道偌大的王府后院,没有一人如菁菁这般讨您欢心?”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刺穿皮肉,直往元襄心里扎,弄的他颜面皆无。   每个放纵纾解的夜晚,熄了灯,无甚差异。然而近乎疯狂的鞭挞后,留给他的却是寂然空虚。   他如同被看穿心事,脸颊的红晕难得扩到耳后,第一次感觉顾菁菁的眼力竟然这般毒辣……   “臭丫头,瞧你美的。”他轻蔑冷哼,不以为然的笑着,“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本王后院的女人随手挑一个都比你乖巧听话。”   眼见他兴致全无似的,顾菁菁稍稍松口气,昧著良心阿谀道:“菁菁就说嘛,王爷阅女无数,更是盛朝最风流倜傥之人,名门贵女纷至沓来,怎会如此没有原则。”   元襄听着,一时有些语塞,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古怪的很,想发火却又寻不到由头。   片刻后他脱掉外袍,只着中衣躺在顾菁菁身边,一手将她拉进怀里,阖眼说道:“累了,陪我躺会。”   他箍的太紧,顾菁菁动弹不得,只能隐忍相陪。   时间如同凝滞,过的缓慢,充满煎熬。   她嗅着他身上淡雅如兰的气息,忽听他问:“这几次侍寝,可曾喝过避子汤?” 第21章 为私心欲擒故纵   顾菁菁一愣,如实说道:“没喝过……”   听罢,元襄立时睁开眼,五指探入她发间轻轻一拽,迫使她抬起头来,“为何不喝?”   那凛冽的眼神如同北风含刃,削在身上冷到骨髓。顾菁菁一霎绷紧身子,小脸显得愈发苍白,期期艾艾说:“陛下他……他没有留在里面……”   “瞧你蠢的。”元襄沉脸呵斥,“以后侍寝必须喝避子汤,若怀上龙嗣,本王即刻杀了你。”   对方凶戾的模样绝不是在玩笑,顾菁菁忙不迭应下来,眸子泛着红泽,盛满盈盈水光,“是,菁菁知道了。”   元襄最喜她乖巧示弱的模样,忍了忍压下气性,弯起指头勾去她眼角的泪意,心里遽然好奇,遂问:“床榻之上,本王跟陛下哪个更合你心意?”   恬不知耻的问题让顾菁菁羞赧万分。   脑海中不禁闪过元衡的身影,她口是心非的回道:“当然是王爷。”   元襄这厢满意了,胸口的闷堵舒坦了几分,直到宁斌送来新的衣裙,风逸的脸上俱是畅快况味。   “别着急穿,多陪我躺会。”   他有些留恋这片刻的安宁,然而顾菁菁却如一条灵活的小鱼,借他放松之时逃离禁锢,下榻套上帛纱长裙,这才获得些许安全感。   她深深吸气,弯腰捡起毡毯上遗落的信件,温声说道:“菁菁还得赶着回府,要给陛下回信的,若晚了,怕会耽误王爷的大计。”   元襄听着这话不顺耳,朝她勾勾手指,“把信拿来,我看看。”   即便是逢场作戏也好,上面写的全都是私话,顾菁菁瘪瘪嘴,不想拿给他看。   元襄有些不耐烦,粗-暴的夺过信笺,打开一看,字里行间充满柔情蜜意,甜的能滴出水来,想念浓郁,当真如同小别的夫妻一样。   他嘴里发出不屑的轻嗤,三两下将洒金信纸撕的粉碎,随意一抛,“这些时日你老实呆着,不必给他回信,亦不必见他。”   碎纸扬扬洒洒落满毡毯,顾菁菁愣道:“为何?”   “你要学会欲擒故纵,男人都是一样的,得到常生厌,触手不及的才会格外贪恋,懂吗?”   元襄再度阖上眼,避开她探究的眼神。   待开门声响起时,他耐不住说道:“不过你也别闲着,从明个儿起,每日申时到王府给我研磨。”   -   这晚元襄难得睡的踏实,一夜无梦,起床时神清气爽,心情亦舒畅许多。   宁斌随他入宫时既喜又忧,主子萎靡多日,如今总算变得意气风发,当真让他欣慰。但这种变化又让他莫名担心,或许当局者迷,主子的情绪已经不知不觉被顾娘子牵着走了。   他想要提醒一番,却又不忍毁了主子的好心情,只得先行压下,另寻时机。   这厢刚来到延英殿,元襄椅子还没坐热,西平侯薛远清就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仁弟,仁弟!”   元襄抬眸问道:“侯爷这时不去军营,怎的跑我这边来了?”   “哥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薛远清自嘲笑笑,将想为儿子求娶顾二娘为妾之事如实告诉他。   元襄得知顾二娘能让枯木开花,甚是意外,那日刚走就出了这档子稀罕事?   他素来不信邪,托腮思量一会,觉得里面似有蹊跷,好心说道:“这些十有八-九是小姑娘博人眼球的戏术,做不得数,侯爷莫要当真才是。”   “甭管别的,薛眴现在那个样子,咱们就当图个吉利吧。”   薛远清吃了秤砣铁了心,元襄见状,心觉薛眴变成那个样子也有他爹的原因,万般溺爱,不分是非。   不过本着稳妥为主,元襄还是劝说了一番,不料却惹怒了薛远清,“仁弟,你这般推拒,可是看中那顾二娘吉祥,想纳为己用?”   元襄听罢,一脸不可理喻。   这姓薛的当真老糊涂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过是娶个妾室,他自是无心再拦,冷声道:“行,既然侯爷心意已决,我待会就让陛下赐婚。”   赐婚的圣旨隔日就下到顾府,据说是摄政王亲自到御前牵线,立时成了长安城街坊上的谈资。有人说顾二娘当真有面儿,亦有人隔岸观火,说她着了邪风,好好的姑娘嫁给那薛废人做妾。   什么神力,不如说是倒霉催的。   二房院中死气沉沉,顾霆曜和夫人愁眉苦脸的坐着,听女儿撒泼似的嚎叫:“爹,娘,我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你看看,你们看看!”   顾盈像疯了似的冲到廊下,自鎏金鸟笼里抓出一只画眉鸟,使劲挪死在手心里。   死鸟被扔在地上,喙部出血,半点生机都没有。   “爹,你给女儿想想办法啊!”她跑进屋,噗通一声跪在二老身前,哭的肝肠寸断,“听说那薛眴双腿残废,整日卧床不起,性子亦变得暴躁疯癫,女儿嫁过去怕是要守活寡,没得幸福了!”   “圣旨都下了,想办法还有用吗?”顾霆曜恨的咬牙,长叹一声道:“咱们八成是中了旁人的圈套了,好闺女,你到底得罪谁了啊——”   与此同时,顾菁菁在自己的院中驻足,清晰听到到了妹妹的嚎哭声。   那薛眴活蹦乱跳时都是个祸害,更别提身患重疾了,别人家成婚都是喜笑颜开,如今顾盈却落得这般凄惨的光景,免不得让人怜悯。   水桃被她的哭声瘆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搀住顾菁菁,“娘子……”   顾菁菁隔墙一望,无奈叹口气。从春宴到赐婚,看似水到渠成,可从头到尾都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管她了,咱们赶紧去王府吧。晚了时辰,那位怕是又要唠叨了。”   “是。”水桃敛正神色,“马车已经在外面侯着了。”   -   就这样一晃到了二月中旬,顾菁菁的日子简单枯燥,除了回家就是去王府研磨,别处哪儿也没去过。   午夜梦回时,她总会不自主地惦念大明宫的那位,然而很快就被她强制遗忘。   前途茫然,她不能入戏太深。   这天清晨,天边刚巧泛起鱼肚白,元衡浑浑噩噩的起身,只着中衣坐在太和殿的香榻上,手拿一只金累丝凤翘发怔。   自那日春宴一别,他的信一封封送往顾府,然而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分回应,到如今,整整有十天了。   好端端的,顾菁菁竟突然杳无音信,两人约定的一月之期已过,难道……   难道她后悔了?   难以抑制的疼痛自心口处散开,惹得元衡气堵不畅,连连咳嗽。   用早膳时,福禄见他依然没有食欲,忍不住劝道:“陛下,这膳还是用的。您要是担心的紧,不妨去顾府看看吧,兴许娘子被什么绊住手脚,方便不得。”   之前元衡不敢贸然叨扰,生怕给顾菁菁带来不便,可事到如今有些隐忍不住,满身躁郁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他要去找她,不管她后悔与否,横竖都要说个清楚……   这个念头一冒,元衡冲动的将象牙箸撂在桌上,更衣后坐着马车自左银台门离开了大明宫。   先前顾菁菁曾送给他一个荷包定情,他一直未敢回礼,这次则带上了亲手为她制作的凤翘。   天上月已成怀中玉,相思难耐,夜夜煎熬。   倘若她不悔,他便让她入主大明宫,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因着没有合适的理由进入顾府,元衡便让马车停在顾府外,寻了处隐蔽之地守株待兔,看看是否能够侥幸碰到她外出。   在忐忑和期待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到了顾菁菁的马车,自街口出来,向北驶去。   元衡撩帘遥望,急切的拍拍篷壁,“快!快跟上!”   怕耽误时辰,路上范七郎将马车赶的飞快,衣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穿梭过热闹的朱雀大街时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马车内顾菁菁扶好篷壁檐手,不免有些紧张。   今日元襄不知发什么疯病,非要带她去逛南康夜市,两人约定酉时相见,而她因为教训不做功业的顾瑾玄,现下已经晚了半个时辰。   元襄最讨厌旁人迟到,她已然想象到他怒不可遏的神情,或许能吃了她。   水桃跟着揪心,抬声问:“七郎,快到了吗?”   “快了快了!还有三个街口!”范七郎在幔帘外如实回道,手头马鞭抽的更狠,“驾——” 第22章 忽撞破梦醒时分   一盏茶的功夫后,顾家的马车停在了南康坊坊门处。   夜幕初降,一颗星子都没有,整个苍穹泛着压抑的蓝黑色。顾菁菁在此下车,头戴着幕篱,身穿藕色齐胸长裙,外罩琥珀色大袖罗衫,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寸缕肌肤都不外露。   饶是如此,元衡还是一眼辨出真身,正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远远见顾菁菁独自从坊门而入,连个扈从都未带,他既好奇又担心,待顾家的马车离去后,忙率人追进去。   南康坊逢六就有夜市,稀奇古怪应有尽有,卖的东西物美价廉,吸引不少年轻儿郎来此,但大多都是平民子弟。   此时夜市正在上客,四周人流攒动,喧闹不休。顾菁菁这身欲盖弥彰的打扮着实显眼,元衡很快自人群中找到她,默默跟在她后面。   到坊碑处,几名着鸦青襕衫的挺括青年守着一个小小的茶摊,其中坐着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眸,英俊深邃,悠闲把玩着手头一柄乌木折扇。   夜风一吹,摇动茶摊挂着的灯笼,动荡不息的烛影映在他华贵的衣袍上,细碎生光,与周遭衣着普通之人格格不入。   甫一瞥见元襄,顾菁菁短暂驻足,深吸一口气疾步来到他身边,将迟来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让她意外的是元襄并未深究,抬眼看她道:“顾瑾玄正直羁狂的年纪,无教难成大器,平日你爹忙碌,你这当姐姐的自是要多多说教。”   “多谢王爷体谅。”顾菁菁偷偷松口气,不想过多谈及家人,话锋一转道:“这边乱糟糟的,为何今日非要来此?”   元襄转着折扇,抿唇似在斟酌说辞。   这些时日两人相处融洽,他的性子亦变得柔和,虽不喜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但见顾菁菁最近实在瘪闷,向下官一打探,便生出带她来此游玩的想法。   “你这几日研磨有功,带你出来解解腻,顺便体察一下民情。”元襄语调闲适,起身拿折扇一指,“走吧,据说好玩的都在西边。”   顾菁菁没得选,随他混入人群,一并往西走。   稍远处,元衡怔然凝着他们比肩而去,只觉脑子一片空白。   顾菁菁身边的青年男子玉质金相,化成灰他都认得——   是他的皇叔。   福禄在侧惊问:“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元衡并未回他,心头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盯着二人的背影沉沉呼吸几口,攥紧手中凤翘尾随上去。   “诶!郎君等等奴!”   福禄边追边打手势,示意着常服的羽林军跟紧陛下。   真如元襄所说,南康夜市越往西越热闹,游玩的人愈发多起来。   为了避免被挤散,顾菁菁的袖襕一直被元襄拉着,被迫随他流连在稀奇古怪的摊位前,买了一堆奇葩至极的物件扔给王府扈从,闹得他们只得更替一波。   元襄乐此不疲,停在一处糖人摊子前。   小贩见二人衣着不凡,心道这是来了大客官,胡吹海捧地推售起来。   元襄睇向身边女郎,“想要吗?”   “不想。”   顾菁菁不感兴趣,只期待早点回府,而他却饶有兴致的盯着那些款样看了一会,随手指了一个,“来只兔子。”   “得嘞!”   小贩打锅化糖,将浓-稠的糖浆装在竹舀里,在铁案上勾画起来,看似随意,实则寸寸有谱,不多时便做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客官您拿好,保准蜜甜。”小贩笑眯眯递上,不忘多收几文银钱,“十文钱。”   元襄出手阔绰,将一锭碎银扔进钱篓,接过糖人递在顾菁菁面前,瞅着那朦胧遮挡的幕篱,稍有不满道:“嗬,你倒是裹的严实,快尝尝吧。”   “我不想吃,您自己留着吧。”   薄纱内传来温婉娇柔的回绝,元襄一挑眉梢,拿着糖人的手并未收回。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似在对峙,终究有人不敌。   顾菁菁烦闷叹气,葱白的指尖挑开遮面帛纱,细窄的缝隙露出一只水盈盈的眼眸,盛满灯火,幽幽怨怨,怯生懵懂。   恰是这一顾盼让元襄心下微凝。   月色溶溶,和风拂动,美丽的花绽放在夜幕下,世间万物在一刻似乎都变的温煦。   “小丫头,你倒是讨人喜欢。”元襄眉眼松动,携着风雅浅淡的笑意,欲-念上来,将糖人收回自己嘴边,喀嘣咬掉一角。   顾菁菁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拦腰纳入怀中,而他则微微掀开幕篱薄纱,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的蜜糖喂给她。   馨甜在两人口中散开,逐渐化为难以自持的厮磨,男人霸道地主导,如入无人之境。   遥遥一望,亲密无间。   不远处,元衡隐着一株老柳后驻足,透过摩肩擦踵的人群看到这一幕,只觉寒气从脚底升起,混杂进他血海,疯狂翻涌。   在他身侧,福禄已然震惊的说不成句:“郎君,他们……他们真的……”   他们真的纠缠不清。   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元衡面色发白,攥紧凤翘的手力道越来越重,盘绕的金丝毫不客气地刺进了掌心皮肉。往昔在脑海中一幕幕的闪现,曾经的困惑,他突然想明白了。   她的主动,她的情话,都是假的。   不是机缘,不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全都是旁人设下的圈套。   这些时日他处处谨慎,生怕皇叔对她不利,不曾想到这二人竟是沆瀣一气……   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逐渐迷糊了元衡的视线,他紧咬的下唇溢出血珠,可处处也比不上心头让人窒息的碎裂感。   “皇叔真是用心良苦。”   旖梦已醒,他眼尾通红,仰头深吸一口气,黯然发颤的声音布满心碎感伤:“朕就知道,朕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呢……”   福禄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光景,当下有些哽咽,“郎君……”   “回宫吧。”   元衡掌心一松,变形的凤翘带着血渍,无声坠落在地,踅身时乌睫一颤,泪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打湿了他雍容的衣襟。   他不想再看这些残忍的场面,然而没走几步,心口的剧痛让他身影踉跄,险些站不住。   “郎君!”   “郎君!”   紧随护驾的众人见状,迅疾围上前去搀扶,闹出的动静引来旁人好奇偷觑。   那边顾菁菁好不容易脱离元襄的桎梏,面红耳赤地抹去唇上水渍,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不分场合的登徒子送进京兆府。   余光不自主地向东一瞥,忽见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其中簇拥的男子摇摇欲坠,身型竟有几分眼熟,很快消失在巷口拐角处。   思绪这一刻急速飞转,她惶然瞪大眼,身寒如同坠入冰窟,一把拽住元襄,用气声说道:“我……我好像看到陛下了……” 第23章 肝肠断涅槃重生   元襄一怔,温然含笑的面容紧绷起来,警觉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扫,随后携她走到暗处,不以为意道:“没有你的相邀,元衡那性子自是不会出宫的,大抵是你眼花了吧?”   是她眼花了吗?   顾菁菁亦跟着质疑,可再回想到那清瘦如竹的身影,步伐无力,甚是难受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没看错。   胸口倏然闷涩不堪,似有说不出的心疼,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惊惧。她紧盯着元襄,固执己见:“不对,我应该没看错。”   元襄洞察出她眼底的惶然,斟酌须臾,侧目看向宁斌,“你带人过去,仔细搜一番。”   宁斌领命道“是”,率扈从兵分三路朝东寻去。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顾菁菁心事沉沉,紧攥的手心溢满薄汗。元襄与她闲谈,皆被她心不在焉的搪塞回去。   约莫两刻钟,众人才搜寻回来。   宁斌靠近二人,低声禀道:“王爷,未曾发现陛下等人的踪迹,坊间周边亦没有宫里的马车。”   元襄听罢,抬手轻捻顾菁菁粉泽的耳珠,唇边携出一丝戏谑,“我就说了,他不会轻易出宫的,难不成是你思念成疾了?”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有病!   顾菁菁气的咬牙,啪一声打落他作践的手,“此事非同小可,稳妥起见,王爷一定要核查清楚。若我们事情败露,那可是……”   那可是欺君大罪,顾家满门亦会受到牵连!   徐徐夜风撩起两人的衣缕,一侧垂柳丝绦摇曳,晃出重叠树影。元襄的面容隐在昏暗中,有些晦暗不明,无人看到他眼角眉梢携出来的莫名情愫。   听顾菁菁所言,这是承认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放往常,这的确应该是谨慎之事,可他突然觉得不过如此,拉住身边女郎的手,笑道:“有我在,无需害怕,莫要让这些小事损了心情。前面还有热闹之地,我领你过去看看。”   “你发什么疯?这可不是小事!”   隔着薄纱,顾菁菁怒目相对,倔劲上来,不肯罢休似的。   远处有人朝这边窥伺,以为是哪家夫妇在闹别扭,亦有好事的妇人交头接耳。   “若此事属实,菁菁真心劝王爷一句,趁未酿成大祸,收手吧。”她稍稍放低声调,反握住他的手,嫣红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之中,   刺痛携着女人身上的暖意袭来,如冰火两重天,元襄一瞬不瞬地看她少许,复又朝东边睃去,“行了,明日我会去查清楚的,你且安心便是。”   “除了我,盛朝无人能动你。”   -   大明宫内夜色渐深,一行人搀扶着孱弱的少年进入紫宸殿,随后悄然退去,只留下福禄在内服侍。   殿内白鹤宫灯燃的通明,元衡瘫坐在紫檀案前,凤眸猩红一片,衬着苍白的面庞格外乍眼,常年萦绕的病气亦跟着深重几分。   福禄甚是心疼,咬牙切齿的劝道:“陛下,咱们不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倾心这样的毒妇?”   话刚说完,一枚红宝醒狮镇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砸在不远处的朱漆柱子上。   “出去……”元衡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看向他时,目光夹杂着愤怒和恨意,“滚出去!”   福禄从未见皇帝的情绪这般失控过,犹如发了疯的野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是,是!奴这就滚!”   他不敢再惹怒龙颜,慌不择路的退出大殿,饶是心里一万个不放心,只得站在门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殿内元衡扶着紫檀案缓缓起身,行至博古架前,打开了暗室大门。   里面是一如往昔的陈设,只不过额外多了一个楠木物架,上面摆着近期的木雕,意态神色比之前更胜一筹。   他踉跄走进去,满室皆是承载着他爱意的物件,无一不昭显着他的愚蠢可笑。   他原本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没有希冀,没有欲求,直到她突然到来,黑寂的生活才燃起光亮。本以为夙愿距他只有一步之遥,而今日的所见所闻毫不客气地打破了镜花水月——   假的,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皇叔给他设下的死局。   初牵的手,温柔的吻,床榻上的缠绵,所有回忆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苦痛,有多甜蜜就有多心酸。   她执意将他空寂的心填满,再狠狠击碎,这次连个躯壳都未曾剩给他……   真是残忍。   “朕不过是偷偷的喜欢你,为何要来招惹朕,为何要给朕希望?”元衡蹒跚上前,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顾菁菁,乌睫一颤,哽咽落泪,“原来认真喜欢一个人……就是这种结局吗……”   “你究竟是有多爱皇叔,要为了他来诛朕的心!”   黯淡的灯烛下,他神志崩溃,撕心裂肺的质问着。   委屈和心酸在一刻猛烈爆发,他发疯似的拽住所有的木架,一个一个全部拉倒,木雕稀里哗啦坠落一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   “陛下!”   福禄和几个内侍闻声赶来,站在外面不敢轻举妄动。   一地狼藉,痛彻心扉。元衡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陛下——”   “传太医——”   在众人的惊呼中,元衡的思绪愈发渺远,如同魂魄出窍,直至坠入黑暗的深渊。   而这对他来说,竟是大慈悲。   -   翌日,惠风和畅。为了解除顾菁菁的心结,元襄来到延英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沈磬岩。   沈磬岩禀道:“陛下巳时不到就出宫了,但因昨日交接忙碌,何时回宫不得而知。”   “没用的东西。”   元襄叱责一句,只得亲自上阵,前往紫宸殿探探虚实,不料皇帝并未在此。   许是犯懒没起身,这么想着,他复又来到太和殿,然而却被福禄拒之门外。   “陛下偶感风寒,急需静养,王爷先请回吧,免得过了病气给您。”福禄恭顺作揖,“咱们盛朝的江山还仰仗您把持呢。”   元襄心觉蹊跷,蹙眉问道:“陛下怎会突然得了风寒?”   “春寒料峭,是奴们服侍不周,让陛下着了风。”福禄垂首请罪,“奴们罪该万死,还请王爷恕罪。”   眼见在此问不出所以然,元襄懒得理会福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朱门,交待几句好生照料,兀自回去静观其变。   不曾想入了三月,陛下还未康复,连太和殿的门都不曾开过,顾菁菁的信亦是有去无回,委实透着古怪。   回想到那晚的光景,元襄不禁认真起来,难道侄儿真的去了南康夜市,窥知了些许?   斟酌须臾,他派人唤来内谒者监邵纬。   邵纬本在内侍省当值,得到传唤立马寻了个由头离开,步履匆忙,不曾留意身后有人盯梢。   到了延英殿,元襄开门见山:“太和殿那边是什么情况,为何陛下的风寒还未痊愈?”   邵纬垂首道:“奴也不知,奴已经小半月未见天颜了。”   “想办法到御前探探。”元襄将草拟好的升任给事中的诏书扔给他,“能不能盖上玉玺,就看你自己的了。”   邵纬乃是清贫人家出身,全家人都指望他升官发财,当下激动的难以自持,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王爷就是奴的再生父母,奴定为王爷马首是瞻!”   这厢离开延英殿,邵纬即刻回内侍省寻了个由头,跑去御前晃悠。   融融春日下,福禄守在太和殿前,弓背虾腰,意态萎靡,俨然没有往日颐指气使的模样。   邵纬将内务折子交给他审阅,担忧问道:“干爹,外面春光大好,若出来透透气,必定有利于龙体康健,为何陛下足不出户?”   福禄没好气的瞪他,“长嘴就是让你瞎打听的?”   “哎呦,干爹莫气,儿子这不是担心嘛。”   绍纬作势打嘴,恰逢内侍送来汤药,壮起胆子,赶在福禄前接过来,“干爹近来辛苦,您老歇着,儿子替您忙活去。”   这头刚要往殿内扎,人就被福禄拽回来。   “放肆!”福禄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处,喝道:“这里何时用到你来献殷勤?麻溜滚!”   冷不丁挨一脚,邵纬勉强正住身子,好在汤药没有泼洒出来,要不然可是忤逆大罪。   “得嘞,儿子这就滚。”   他陪着笑交还汤药,只能另寻时机再来,垂首离开太和殿时,心头一阵忿然不平。   这该死的福禄,横什么横?不就是气运比他好些吗?   风水轮流转,待陛下归天,看他不整死这只丧家犬!   那厢福禄亲自端着汤药进入太和殿,小步走到龙榻前,低声说道:“陛下,该用药了。”   三月的天,殿内还烧着地龙,暖意融融,鎏金四角缡龙炉内燃着特制的安神香,袅袅烟霭自周边孔洞而出,弥散到各处。   元衡只着中衣倚靠在妆蟒叠绣的软垫上,不言不语的望着福禄,乌青的眼圈,白惨的容色,目光空洞,犹如看淡生死一般。   身侧楠木匣子里装着完好无损的信笺,俱是近期陆陆续续收到的,曾经无比期待,而今却一封都不敢看,他就这样不知日夜的苦熬,磋磨着自己本就孱弱的躯体。   “奴求求陛下!喝点汤药吧!”   福禄跪在地上,一下下磕头,惹得元衡心烦气躁,干哑无力的嗓音回他一句:“出去,别来烦朕。”   说完,身后软垫一扔,复又躺回龙榻,转身朝里不再吭声。   日日重复的光景让福禄心急如焚,他无奈叹气,饶是知晓毫无用途,依旧抱着侥幸把汤药放在榻边矮几上,默默退出太和殿。   外面阳光剌剌,刺的他眼眸发酸,寻常人亦经不住这般自磨,莫说体弱多病的皇帝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   “我呸!”他狠啐一口,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借着皇帝午憩的空档,换上常服私自出宫去了。   马车行至达官显贵居住的金雀街,停在一处阔绰奢华的府邸前,三间一敞,檐坊巍峨,黑底金边的门匾上书“太尉府”,乃是先皇特赐越制所建。   管事见宫里来人了,迅疾引着进了府邸。   过了三道内仪门,福禄站在一栋秀甲楼前,跪在廊下叩首道:“奴张福禄问太尉安!奴斗胆特请太尉出面,劝劝陛下!”   -   月影沉沉,整座大明宫蛰伏与夜幕之下,零星宫灯罗列其中,安静,肃穆。   太和殿内东西各燃两盏千烛宫灯,饶是如此,光影依旧黯淡,伴随着朱门打开的声音,夜风灵巧钻入,拂动簇簇火焰,金龙祥凤,琼华宝顶,竟显鬼气森森。   元衡侧躺在龙榻上,四周幔帐低垂,甫一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徐徐睁开眼睛,“朕说过,不要来烦朕。”   了无生气的话说完,脚步声依旧未止,离龙榻愈来愈近。   心火遽然烧起来,元衡不满轻嗤,折起身子撩开幔帐,“耳朵聋了吗!滚出去!”   那人置若未闻,迈着方步自暗影中徐徐现身,身着挺括的皂色圆领袍,昂藏七尺,须髯络腮,浓眉下是一双圆而深邃的眼睛,锐利如鹰,腰板笔直地站在距龙榻一丈远的地方,不怒自威。   元衡一愣,面上怒意顿时消散,少顷自龙榻起身,中衣中袴,赤足踏在毡毯上,乌黑的发没有拘束地垂在身后,凌乱不堪。   “老师,您怎么来了……”   “臣再不来,陛下怕是要把自己作贱的西去了。”宋湛声洪气朗,行礼后端详着眼前人,言辞犀利,无甚君臣客气:“摄政王不过是用了美人计,想在陛下身边立个暗桩,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及时饮药补身。”   元衡惊愕,立时明白过来,定是御前之人背着他跑去太尉府搬救兵了,不出意外,太尉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   能有这么大胆子的,定是张福禄。   他如同再中一记暗箭,垂在身侧的手徐徐攥紧,冷眼瞪向外面,“福禄!你给朕滚进——”   “陛下莫要迁怒旁人!”宋湛高声喝止,“大家前后忙碌,都是为着陛下安好!”   自元衡记事起,宋湛就已领帝师之职,提点四位皇子。元衡年岁最小,母家刘氏与宋家同为兖海世家,自然受到些许优待。宋湛肃正少言,功业要求苛刻,曾经四位皇子俱是怕他,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如今十载已过,宋湛严师态度摆出来,元衡不敢再喧吵,满腔怒火皆化为委屈,薄唇发颤,无力倾诉:“老师,为何皇叔要这样对我?我处处依他,敬他,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还不满足,亦不肯等朕归天。”   “为何要拿顾菁菁对付朕?从小到大,朕只喜欢过她一人……”   话到末尾,他闭上眼睛,漆黑中炙烫一片,唇角再度泛起苦涩辛咸。   饶是宋湛性子生硬,见他这般颓唐,不免跟着黯然失神。当年的四位学生死的死,弱的弱,怎能不叫他心伤?   千防万防,御前固若金汤,他断然没料到元襄会使如此卑劣之计,妄图用一个女子颠覆朝野。如此道貌岸然,令人不齿,只可惜现下证据缺失,无法捉其现行,弄不巧还会打草惊蛇。   幸得苍天眷顾,提早警醒,眼下只能先稳住皇帝,再从长计议。   殿内沉寂,唯能听到元衡痛苦的吸气声。   少顷他抬起眼帘,眸中浸满绝望,“既然他想要这皇位,不妨朕早点去死,给他算了……”   “就是因为这,陛下才拒不服药?”宋湛登时绷不住情绪,戾喝道:“一个女人就把陛下毁成这般,何其荒唐!身为一国之君,不害臊吗?如此破罐破摔,陛下有何颜面葬入元氏皇陵,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和太后!”   “颜面……”   元衡自嘲地笑了笑,“别的朕无暇顾及,可老师应当知晓,朕的母妃从未想过让朕执掌天下。二皇兄兵变后朝野动荡,皇叔在前主导,老师在后推波助澜,诛杀晋王,如此才有朕今日的境遇。你们一个想让朕死,一个想让朕活到亲政,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维护自党,你们就有颜面了吗?”   面对诘问,宋湛忆及当初那段血雨腥风。   那是他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元襄联手,扶持惠王,也就是当今陛下登上皇位,后因政见不同,两人便分裂成对立党羽,不再合力。   “晋王性子残暴,委实不可做这天下之主,陛下登基乃是大势所趋。”宋湛盯着面前委屈至极的少年,神色稍显蔼然,“臣一心维护正统,问心无愧,是陛下任性不争气。既然生在皇家,自是谈不上随性而为,历来君王哪个不是为天下苍生,为人间正道泯灭本性,这个道理陛下应该知晓。”   语重心长的教诲让元衡登时语塞,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   他曾无数次祈求上苍,若有下辈子,绝不再生进皇家。他当真受够了尔虞我诈,时至今日,他连半个亲人都没有。   忽而一阵风卷入,灯影绰绰如阴森鬼魅。   元衡对上宋湛的眼神,戚戚然道:“这世间真是可笑,总有那么多的事与愿违。”   宋湛道:“事与愿违只因为陛下还不够强,没有掌控全局之能,身为鱼肉,自然只能任人宰割。陛下的苦痛全都是自己选的,只要大权在握,何愁锁不住一个女人?”   “朝廷制举就快到了,倘若陛下不过问,摄政王一党必将根深错节,届时怕再无回天之力。”他前迈一步,跪地稽首,“臣请陛下三思,究竟是要当个窝囊的傀儡,还是诓扶中正,重振朝纲。若陛下还学不会见招拆招,执意糊涂了事,那待陛下归天之时,臣定会自戕追随,到地下给先帝和太后谢罪!”   直到宋湛踅身而出,元衡才如大梦方醒,赤脚朝前追了几步,站在冰凉的地屏上,“求老师莫要伤害顾菁菁!”   “陛下弄清楚,想害她的,是元襄。”   宋湛立于朱门前回首,目光灼灼如刃,身后黑夜翻涌,看不到宫阙边际。   浑朦数日的元衡如醍醐灌顶,怔然目送他离去。   老师说的没错,害她的是皇叔。   如此欺君,堪可抄家流放,倘若他们珍视彼此,岂会舍得让对方犯险?皇叔精明老辣,必是玩弄于她,利用于她……   元衡的心脏再如刀割一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稳了稳情绪,唤福禄进来。   福禄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等候陛下发落,即便心里惧怕,但他不悔,事到如今能救他们的只有太尉。   “福禄,朕待你不薄,若你效忠的是太尉,那就不用留在这了。”   抛下一句清冷的话,元衡踅身走回龙榻,掀开被衾躺进去,过了许久依旧是手凉脚凉,怎么暖都无济于事。   他盯着幔帐上的龙纹发愣,脑中全是那道淑丽身影,又是一夜难眠。   三日后,长安下起绵绵春雨,太和殿的朱门终于重新开启。   元衡换上绣满江海团龙的襕衫,腰系白玉黑鞓,身影较之先前显得更加单薄,坐着銮舆来到紫宸殿,打开暗室,命人将东倒西歪的木架全部扶起来。   支开旁人,元衡手拿香帕,捡起地上的木雕一个个擦拭干净,重新摆回木架上,一忙就是小半天。   待一切复原,他踱至里侧墙前,深深凝着画卷上的女郎。   这场局,从一开始皇叔就赢了,爱的是他,疼的是他,不可自拔的也是他。落得这般田地,是他单纯了。   天上月,终究是不可亵渎。   这么多日夜轮回,他还是喜欢顾菁菁,还是会想她,忘不掉,放不下,心口每一次镇痛都向他印证着,他离不开她。   他想留住她。   “菁菁……”   元衡低声呢喃,指尖微微发颤,怜惜地抚着画中人的面容,少顷往前探身,额头紧贴在画卷上,渐渐攥紧的手无力下滑,骨节透着凄惨白意。   他无法去怪顾菁菁,要怪只怪他心怀希冀,高估了他在她心头的分量,更要怪皇叔卑劣,将他们两人置于这样境地。   如今他已是局中人,但这场博弈尚未定局,一切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元衡半阖眼眸,阴鸷寒光徐徐乍现,隐于长睫之下,“皇叔,是你逼朕的……”   紫宸殿外,一行宫人披蓑衣来到廊下,为首的邵纬拂去面上细雨,猫腰给福禄行礼,“干爹,内侍省的月俸已经发放完毕,账目已悉数纳库。”   福禄颔首,意态甚是轻快,“嗯,回吧。”   眼瞅他心情大好,邵纬眼珠一转,掏出一串雪禅菩提佛珠,“前天儿子得一稀罕物,特此献给干爹,望干爹莫要嫌弃。”   他借机站在福禄左侧呈上,偷偷乜向殿内,可惜并未发现陛下的身影。   “孝顺,真是我的好大儿。”福禄笑吟吟接过来,直接收进袖襕。   “干爹喜欢,儿子就开心。”   邵纬没再多言,离开之后毅然赶往延英殿,将紫宸殿这边的消息如是禀告。   元襄得知陛下重出宫门,当即放下手头政务,赶往紫宸殿。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福禄并未有多少惊讶,通传过后请他进入殿内。   阴雨天光线晦暗,殿内灯烛燃的通明,元衡坐在案前执笔,画的是苍松翠柏,意境清寒寂寥。   见人进来,他旋即放下毛笔,站起身来,声音依旧疏凉恭顺:“皇叔来了。”   “臣参见陛下。”元襄抬手一揖,定睛端详着他,近乎月余未见,他竟消瘦一圈,遂问:“陛下的风寒可是好了?”   “多谢皇叔挂念,现下已无大碍。”元衡恹恹叹气,“这身子愈发不争气,区区风寒而已,却好的不太爽利。”   元襄装模作样的说了些吉祥话,单刀直入:“听闻陛下得风寒那天出宫了,作甚去了?”   “朕贪这春意,那日出宫泛舟曲江之上,江风湿寒,这才着了风,怪朕贪玩了。”   “何时回来的?”   “申时左右,皇叔大可问一下张宥。”元衡说的平顺,凤眸幽深似潭,并无半点情绪。   元襄与他对视许久,拿不到分毫破绽,质问张宥亦是白费口舌,遂摆出长辈的姿态训诫道:“外面不似宫中太平,陛下本就龙体欠安,若无旁事,还是待在宫中静养,莫要让臣子跟着担心。”   “是,侄儿谨遵皇叔教诲。”   一来一往,如似寻常。   回到延英殿后,元襄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脑中盘算着方才的见闻,枝梢末节俱是捋顺一遍。   那天侄儿真的出去了,可时间久远,现下派人去曲江畔调查怕也是无功而返,至于顾菁菁看见的究竟是不是他,大抵变成了无头悬案。   稳妥起见,就此收手吗?   元襄的心倏尔地动山摇,曾经坚若磐石的想法迸出裂隙,就快要分崩离析。   若没有顾菁菁,也并非成不了事……   他只是图个便利,图个名声,想用最小的牺牲获得最想要的权力。   思来想去,元襄决意再观察一段时间,倘若侄儿不再搭理顾菁菁,那证明他们的计划已然败露,不妨将顾菁菁留在身边,另寻他法。   想到那一把小小的身子骨,许久未碰过,当真让人蠢蠢欲动。   仔细想想,脏了也无甚大不了,只要她与侄儿断了,她亦能做他的掌中娇雀。   莫名的情愫袭来,元襄唤宁斌进来,嘱咐道:“去给她送信,今日让她早到王府,陪我下棋。”   “是。”宁斌领命,踅身准备离开。   “等等。”元襄复又叫住他,“顺路买些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一并送过去,要上品。”   与此同时,元衡端坐在紫宸殿内,一封封读着未曾开启过的信件,眼尾逐渐犯红。   不久福禄进来回禀:“陛下,小夏子来报,给摄政王送信之人还是邵纬。摄政王那边已经应允,想来明日邵纬升任给事中的圣旨便会送到御前,恭请陛下落印。”   当年邵纬和张福禄是同一批进宫,元衡一眼看中了机灵的张福禄,而邵纬则被指去内务省。   若老实的行走御前,升官发财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惜邵纬心术不正,总是想方设法的走捷径。   元衡敛起心头感伤,将那些信笺小心收进描金紫檀匣,凝眸看向殿外的潺潺雨帘,“此人不留了,朕许久未曾去过太尉府,总得带点礼过去。”   -   是夜,邵纬离开内侍省庑房,前去如厕小解。   这厢刚放完水出来,几个健硕之人便踏着水汪行至他跟前,堵住他的去路,像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修罗。   绍纬算是宫中老人,立时察觉到来者不善,困意全无,瞪大眼端详后认出福禄,结结巴巴问道:“干爹……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   福禄冷笑,“乖儿,到了下面别怪干爹不讲情面,要怪只能怪你吃里扒外。”   说着他往后退几步,“你们几个动手吧,别弄出太大动静,记得把这脑袋割漂亮点,别吓着咱们陛下。”   亥时三刻,黑绸马车自左银台门驶出,很快引走了暗中盯梢之人。   待确认没有遗留祸害,另一辆马车才从宫中离开,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避开巡视的金吾卫,停靠在太尉府北向后门处。   早有管事守候在此,听到叩门声打开后门,对众人作揖行礼。   夜雨靡靡,春雷滚滚,一行人沓沓飒飒朝内院走。元衡身披玄色大氅走在最前面,目光幽深沉寂,身侧福禄替他撑伞,其后是十数身穿蓑衣的扈从,其中一人怀抱着寸余长宽的楠木匣子,盛气凌人,势如山海。   来到书房前,元衡行至廊下,瘦高的扈从紧跟上来,将楠木匣子放在紧闭的门扉前,随即退到院内。   一道闪电劈下,四周亮如白昼,紧随而来是轰隆隆的闷响。   雨打廊檐,愈发急密,元衡撩袍跪在门前,身后众人俱是跟随,一道跪在积水重重的院中。   “学生元衡,恭请老师金安!”他叩地稽首,拜师大礼待之,“今献礼一份,望老师出山,助学生重振朝纲!”   -   这场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数日未休,百花颓零,各处湿潮。   别人暗叹天公不作美时,顾菁菁却暗自庆幸,多亏这阴雨天气她才不必前往王府伺候元襄。   水桃见她捧着绣棚坐在香榻上躲懒,凑到她跟前担忧问道:“娘子,今日不给陛下写信了?”   “不写了,这么长时日未回信,那事儿怕是黄了。”顾菁菁望着尚未完工的鸳鸯,红泽的唇瓣微微勾起,“如此甚好。”   自南康夜市见到那相似的身影后,她一直忐忑不安,害怕被陛下追责,好在元襄这次格外耐心,一直安抚着她,叫她不必惊惶。   许是被她哭烦了,元襄终于放话,再过五天若得不到陛下的回复,这事就此作罢,最近也不催她写信了。她即将得到大赦,终于可以远离朝廷纷争了,虽然不知还要跟元襄纠缠多久,但相比之下还算平静,兴许哪天他就腻她了。   待水桃出去后,顾菁菁放下绣棚,自北墙柜子里拿出一个乌木匣子,匣内藏满了她的秘密,除了元襄给的银票,剩下的都是御信,厚厚一沓,似还散发着龙涎香的清幽气息。   她拿着信复又坐回榻上,按照顺序一封封看了个遍,不禁忆及两人私会的情形。那段光阴虽不长久,却铭记于心,深情的话,温柔的触碰,还有情难自持时的喟叹,俱是历历在目,她难免有过心动,却又不敢靠近。   听说陛下得了很重的风寒,前些时日才好利索,怕是那晚窥知了真相,被她伤透了心……   想到这,顾菁菁只觉内疚,心口如压上磐石,亦跟着闷疼滞涩。   那是她见过的最青涩干净的少年,好像一张白纸,带着些许傻气,本不该受此对待,奈何生在皇家,成为了元襄虎视眈眈的猎物……   一滴温热自眼角滑下,滴在隽秀的小楷上,顾菁菁咬紧唇心,唤水桃送来火盆。   盆中炭火染红了她的瞳眸,她双膝跪地,对着信笺重重磕头,“今生菁菁怕是无法弥补,待来世一定当牛做马,偿还君恩……”   末了她抹去泪意,准备将信笺付之一炬。   临近火盆,她发颤的手遽然停下,悬在半空中停滞许久,终还是不忍如此。   窈窕淑女长至今日,除却父亲和弟弟,陛下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她现下这般模样,那种宠爱怕是一生无法再遇到了……   饶是不配拥有,她还是想留下这些信。   斟酌万千,顾菁菁再次将信笺收入木匣,归回原位,对着关阖的柜子叩首。   “娘子。”水桃忽而进来,望着跪地红眼的女郎愣了须臾,连忙搀她起来,蹙眉说道:“方才守门的小厮过来递话,外面有人求见娘子。”   顾菁菁一愣,“是谁,可有拜帖?”   水桃摇摇头,将手中之物双手呈上,“那人神神秘秘的,只有一个信物,说娘子看到自当知晓。”   那是一枚羊脂玉佩,玉质醇白温润,上面雕着仙鹤咏月图。顾菁菁徐徐睁大双眸,怔了少顷,颤着双手接过来,红唇无力吐出几个字:“他在哪……”   “就在府邸门口。”水桃如实说着,但见自家娘子似乎与其熟识,便问:“外面还下这雨呢,娘子要去见——”   “别跟来!”   顾菁菁打断水桃的话,不顾阻拦,执意离开院子。   外面小雨润如酥,她没来得及撑伞,跑到府邸檐坊下时全身已经淋的半湿。   天地湿凉浑茫,一位清瘦如竹的少年独自撑伞,站在雨中凝眸看她,通身玄色,束发半披,发丝随风不停拂过清隽的脸庞,饶是如此,依旧遮不住苍白和憔悴之色。   目光绞缠,情丝万缕。   顾菁菁的心脏极速跳动着,鼓的耳膜咚咚作响,短暂的怔愣后僵着身子走进雨中,行至他面前,拿一双纷乱惶然的眸子凝向他。   “衡郎……”   一阵疾风紧随而来,元衡将油纸伞斜向她,抬手拭去她眉眼上的雨珠,轻声道:“菁菁,好久不见。” 第24章 圣旨下册封皇后   寥寥几句寒暄后,顾菁菁回府换了干爽的衣物,复又撑伞出来,登上巷口的黑绸马车。   元衡端坐在内,因着方才把伞给了她,玄色襕衫淋的湿潮,缭绫料子透出更加浓郁的黑色,袖襕衣襟处的江水牙纹泛着隐隐华光。   顾菁菁凝眸望着他那张无甚血气的面庞,只觉比先前似有消瘦,葱白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裙襕,细声问道:“陛下许久都未理会臣女,今日怎么……怎么突然来找臣女了?”   “前些时日朕风寒未愈,一直卧床不起,回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特此来给菁菁请罪,还请你莫要怪意。”   言辞间,元衡容色坦诚,带着几分腼腆和歉意,委实叫人怪意不起来。   “臣女不敢……”   本以为能置身事外,不料侥幸就此打破,顾菁菁面上不显,心里却惶然失措,忽而不想谈及此事,眼神落在顺着元衡颈部的线条滑下,落在他湿潮的衣物上,“陛下大病初愈,方才又淋了雨,还是赶紧回宫换身衣裳吧,免得有损龙体康健。若再受了寒,臣女——”   “不急。”元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淡漠的声线平添了几分温煦暖意,“多日未见,菁菁可曾想过朕?”   他滞涩少顷,“哪怕一息,一瞬,一个念头。”   外面雨声淋漓,马车内却万籁俱寂,他深沉的瞳眸在琉璃灯的映照下甚是晶亮,充满希冀。   顾菁菁被他的眼神勾着,像是着了魔,快要被那双黑色的漩涡溺毙,脑子变得空空如也,依着本心点点头。   她是有想过,留恋过,一息,一瞬,一个念头,便再也不敢碰触。   “好,这就够了。”   近乎梦呓的呢喃后,元衡张开双臂,倏然拥住她,薄唇贴近她微热的耳畔,“约定的一月之期已过,到朕的身边来吧,陪着朕。”   他清晰感受到怀中人的身子微微颤抖,但他意态明确,没有给她半分回旋的余地,双臂越箍越紧,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既然曾经得到过,往后便不想再失去了,那些痛不欲生,那些肝肠寸断,他绝不想再体会第二次。哪怕她心有所属,哪怕她虚情假意,只要陪在身边,如此就够了。   除掉皇叔,她就是他的了。   只能是他的了。   临别前,顾菁菁再度回想起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斟酌再三,壮起胆子问:“陛下先前可曾到过南康夜市?”   二人的目光无声交缠,沉默变得颇为难捱。   少顷元衡摇摇头,将锦盒中的凤翘拿出,簪在她如云堆砌的发髻上,唇角携出浅淡而温雅的笑意,“朕从未去过那里,但若你想去,朕一定带你前去游玩。”   “以后,你在哪儿,朕便在哪儿。”   送走御驾,顾菁菁只觉全身冷寒,犹如被这春雨浸透一般。她摘下精致沉重的凤翘,小心翼翼收进袖襕,命范七郎赶来马车载着她前往摄政王府。   今日元襄休沐,难得清闲便躲在书房写写画画,原本临着帖子,可不知不觉就写出了顾菁菁的名字。   元衡一直未回信,他的原计划怕是落空了。   另寻他法也无妨,但眼下一个棘手的问题又摆在他面前,顾菁菁已到成婚的年纪,前几日顾霆之开始在同僚中替女儿相看贵婿,他们两人何去何从,倒成了难题。   毕竟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人,便宜那些平平无奇的小辈,委实不值。   元襄微抿薄唇,在顾菁菁的名字后面写上“侧妃”二字,斟酌些许,又把“侧”字划掉,再斟酌,大笔一挥全部涂黑。   反反复复,不知更迭多少个回合,直到顾菁菁惊慌失措地冲进门,这才终止了他略显呆傻的举动。   甫一看清来人,他忙将案前写的乱七八糟的纸张揉成一团,端正容色,眼下染着微不可查的红泽,“出什么事了,冒冒失失的,今日我可没叫你过来。”   顾菁菁跌跌撞撞地走到桌案前,颤抖的朱唇,苍白的面靥,看起来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甚是无助。   “王爷。”她低声嗫嚅:“陛下方才来找我,要把我接进大明宫……”   元襄一怔,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勾起的唇携出几分嘲弄。   “看来你们还真是命定之缘。”他叹口气,修长的手指使劲一弹,将案上那团纸弹去地上,“既然木已成舟,那就不能怪我了,到大明宫去吧,好好为我办事。”   来时顾菁菁还抱有侥幸,以为他会念着近期的情谊放过她,不料却是她单纯了。   她咬紧牙关,情绪有些崩溃,“元襄,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过些时日,你就知晓了。”   对上他沉稳的目光,顾菁菁眼睫一颤,哽咽道:“可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何还要让我进宫,就不能把我留下吗?哪怕当个粗使丫头也可以!”   面对她声泪俱下的质问,元襄有些难受,起身走到她跟前,用指腹拭去她面上温热的泪痕,低声哄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跟我喜欢你并不冲突。你只需忍耐半年光景,事成之后,我绝对会把你毫发无伤的接出宫,届时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便会倾尽全力都给你。”   他顿了顿,拇指落在她丰泽的唇瓣上,温柔摩挲,“宠爱,富贵,哪怕你要我,我都给你。”   阴沉的天,男人低沉的话语满携着温柔缱绻,那是诸多女子望尘莫及的起誓。   顾菁菁抬着发红的眸子看他,倏尔笑了,勾起的唇,弯起的晶亮眼眸,好像蜜糖一样惹人怜爱。   就在元襄忍不住想要拥抱她时,她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左脸上。   “你是当真不要脸!若非我无计可施,你这种脏男人,我碰一下都觉得恶心!”她忿然而对,声嘶力竭道:“你身子脏,心也脏,哪里都脏!白送给我都不要!”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元襄的嘴里立时破了口子。   他啐出一口血,怒火在心头猛然生起,并非是挨了这一巴掌,而是因着她说出来的话。   “你给我说清楚,凭什么白给都不要?”他使劲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似有几分委屈,“我哪里脏了?我可是连房妻妾都没有!”   “你的确没有妻妾,但后院养着一窝女人,这有什么区别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把女人当玩物的男人,连个名分都吝啬!”   “她们是什么东西?何德何能让我给她们名分!”   两人瞪着眼吵,到最后顾菁菁实在受不了了,趁其不备,前额狠狠撞在他的口鼻上,借他吃痛的空档,踅身冲出书房。   “顾菁菁!你给我回来!”   顾菁菁脚步飞快,一口气离开王府,坐上顾家马车,带着哭腔说道:“回府……回府!”   范七郎不敢耽搁,马鞭一扬,即刻出发。   路上不时颠簸,而顾菁菁的心暗潮涌动,更加汹涌澎湃。她知晓无论怎么闹也没用了,此事已成定局,元襄压根没有良心,她只是他的玩物,他的棋子。   绝望袭来,她随手拔下发间金簪,直朝颈部刺去。   簪尖在肌肤上刺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她颤着手停滞许久,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若她没了,她的父亲和弟弟该会有多难过……   少顷金簪掉落在地,顾菁菁伤心至极的扑倒在软垫,任由泪水横溢。   -   这一晚,元襄似又回到了先前,睡的不甚安稳,梦中有女人不停说他脏,而他竟在不知名的小溪里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   醒来后,他被这个荒诞离奇的梦气笑了,顾菁菁真是愈发会拿捏他了。   这厢刚入宫,元襄即刻被内侍请到了紫宸殿。   元衡今日穿着一身朱红圆领袍,双肩和身前各绣有威严的团龙图样,头戴一红宝皁帛抹额,看起来神清气爽,反倒衬的元襄有些精神不济。   元衡坐在香榻上啜茶,见他双眼乌青,问道:“皇叔昨夜没睡好吗?”   元襄避而不答,“陛下叫臣过来,有何吩咐?”   短暂的沉默后,元衡放下茶盅,凝眸对上他的目光,慢条斯理道:“皇叔,朕想成婚了。”   饶是昨日已经跟顾菁菁通了口风,但元襄没料到会这么快,明知故问道:“陛下能有此意,实乃为天下苍生造福,可有看中的人选?”   元衡淡声回道:“吏部尚书之女,顾菁菁。”   元襄会意点头,“陛下想封她什么位分?”   “朕要册封她为皇后。”   皇后……   元襄本以为顾菁菁堪能做个贵妃,却没想到竟要正位中宫,怔愣过后,假意含笑道:“封后冲喜,甚好。”   这个“冲喜”听起来倒有乾坤,需要冲喜的人,离死也不远了。   元衡摩挲着袖襕上的宝相纹路,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寒沁,“朕龙体欠安,烦请皇叔让礼部择好吉时,尽快举办封后大典。”   “是,臣领旨。”   自紫宸殿出来,外面阴沉小半月的天总算放起光明,厚厚的云翳散开,透出的阳光在周边镶出璀璨的金边。   元襄没有坐辇,而是徒步走在巍峨的大明宫内,本该是高兴之事,他的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他不是蠢钝之人,心知内里空荡俱是因着那些原本不该存在的情谊,但他从不顾念儿女私情,对他来说,谁都比不上那滔天的地位。   他深吸一口气,赶走萦绕在心头的阴霾,目光锋锐,凝向前方。   -   四月芳菲,永泰帝大婚的消息布告天下,册封顾家嫡女顾菁菁为皇后。   成婚事宜一切从急,速度之快让长安百姓和皇亲贵胄俱是咋舌,一时间流言满天,有人说圣上与顾氏嫡女一见钟情,有人则冒着大不韪说,此举实乃为圣上冲喜。   纳征和告期定在同一日,当天元襄作为皇室宗亲主理,亲自携礼部诸官来到顾府替圣上送聘。大红聘礼在长安城绵延数十里,禁军围控,浩浩荡荡,礼乐铮铮,讨吉便赐,给了顾府无上尊荣。   早有顾家儿郎大妆等候,见元襄自舆辇下来,齐齐跪地迎接圣恩。   元襄唤起,紫袍加身意气风发,对着顾霆之作礼道:“顾尚书,恭喜了。”   “恭喜!”   “顾尚书,恭喜!”   其后跟着的礼部官员们俱是揖手贺喜。   顾霆之红光满面,身着挺括官袍,逐一回礼道:“有劳王爷,有劳诸位同僚!同喜,同喜!”   自打二侄女定亲,他便开始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着急,处处相看世家子弟,不曾想女儿竟有幸成为钦定的皇后,乃是顾家出的首位中宫,堪可算是光宗耀祖。饶是外面有什么冲喜传言,他却无甚当真,陛下虽然身子孱弱,但也未到山穷水尽之地,待两年亲政,朝廷局势亦有大改观。   入了正厅,礼部官员循例奉上明黄制章,上书婚期,定在四月十六。一切礼仪完毕,礼部官员退到院外,徒留元襄和顾霆之在内。   元襄抿了口茶,道:“不知令嫒身在何处,陛下有些私物,让本王亲自转交给她。”   “小女身在漪岚院,臣带王爷过去。”   顾霆之并未起疑,亦不敢耽搁,当下便带着元襄前往女儿的院落。   到了漪岚院,元襄回眸道:“尚书留步。”   “这……”顾霆之有些迟疑,饶是女儿与摄政王的传言不攻自破,让外男单独进去还是有些不妥,但想到陛下的旨意,最后只得留在院门口耐心等待。   漪岚院里百花争艳,自打接到封后圣旨后,游廊和房檐处俱是挂满了浆纱灯笼,到处显得喜气洋洋。   支开闲杂人等,元襄推门而入,只见室内轩窗紧闭,冷寂无声,一鼎落地鎏金炉里燃着安神香,往外散发着袅袅香雾,与外面热闹的气氛相比如有天壤之别。   顾菁菁躺在床榻上阖眼小憩,听到声音半折起身子,甫一看清来人,两弯秀眉忍不住蹙起,冷声道:“你怎么进来的?这可是我的闺房!”   “我是正大光明进来的,你爹在院外守着呢。”元襄撩袍坐在她榻上,伸手撩起她肩上的一缕秀发,剑眉星目间似有几分意味深长,“婚期定在四月十六,菁菁就要成为皇后了,高兴吗?”   顾菁菁早已在陛下的信中得知了两人婚期,当下没有半分触动,扭开脸不理会他。   眼见她这般冷漠,元襄忽觉躁郁万分,左手攫住她的下颚,强行掰正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需要你到陛下身边做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如他所愿,顾菁菁无法再忽视他,明湛的杏眼徐徐睁大。   “别怕,不是什么难事。”他轻巧笑笑,随后往前探身,鼻尖掠过她如瓷般的脸颊,与她贴耳道:“我这有准备好的鸩毒,只需你按照时日掺进他的汤药里,喂给他。” 第25章 忿恨生正位中宫   男人在耳畔温热的喝吐,像在说一件微乎其微的事,然而却惹得顾菁菁心神俱颤,她知晓他觊觎皇位多年,不曾想他还想要陛下的命!   而这刽子手,竟还要让她去做!   “你……你这乱臣贼子……”她如遭晴天霹雳,愤怒的眼神似能将他贯穿,“皇位轮不到你来做!”   元襄听罢,难以苟同,“为何轮不到我?这些年来,盛朝的繁盛康泰俱出我手,无数个日夜我都在延英殿度过,每一份诏书皆有我的署名,我付出的比元衡多的多,凭什么他能稳坐龙椅?就因为他是正统嫡脉?”   他不屑一笑,“高宗玄武门兵变,先皇亦是持刀登基,这皇位本该由能者去坐,利天下苍生。”   言辞凿凿,狼子野心不加掩饰。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秀丽眉眼间亦浮出几分轻蔑,“说的真妙,我差点就信以为真了,既然你觉得你有能力荣登大宝,何尝不学学高宗皇帝和先皇,过关斩将,逆流而上,而要靠女人做这些卑鄙小人之行?”   她见元襄冷了脸,说的更为起劲:“到头来不过是你心无魄力,怕在史书留下污名,既然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当了婊-子立牌坊,你何敢搬出高宗皇帝和先皇?”   “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自当受千古唾骂!”   “混账!”   她字字珠玑,处处往人心口扎,气得元襄忍无可忍,扬起右手作势要打。   不料顾菁菁一反常态,非但不怕,还挺直腰板咄咄相逼:“打呀,最好能打死我,一了百了!”   紧蹙的眉,愤郁的眸,这般模样是元襄最不喜的,他高抬的手有些发颤,僵持一会忿忿然攥紧,复又落在身侧。   “本王从不打女人,你也别想激我破戒!”   “是你眼下不敢伤我吧?”顾菁菁望着他充满隐忍的脸庞,倏尔笑了,“既然你不敢,那我自己来。”   踩着话音,她自枕下摸出一柄精巧的匕首,狠心朝自己脖颈刺去。鸩杀皇帝乃是抄瓜蔓的大罪,她如何担待的起!   元襄怔愣须臾,眼疾手快地掐住她的腕子,用力一扭。   顾菁菁吃痛低吟,手中匕首登时掉落在被衾上,饶是如此脖颈依旧破了皮,嫣红的血流出,刺人眼眸。   此情此景撞入元襄眼眶,心头免不得“咯噔”一声,说不出的躁郁。他捡起匕首往外使劲一扔,紧紧将她瘦小的身子箍在怀里,咬牙道:“顾菁菁,你可想好了,大婚之前自戕是何等罪过,想让你们全家跟着问罪吗?!”   他力气大,双臂如同灌了铅,压得顾菁菁动弹不得,她反复折腾数遍,心神俱疲,只得放弃了挣扎。   “好一个步步为营……难怪你等到现在才告诉我,你这是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顾菁菁流泪看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眼神,原本清湛纯澈的眸子失了光华,黯淡如没有魂魄一般,“你为何如此对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就因为我多张了一双眼,看了不该看的,我就活该沦落至此吗!”   “我恨你……元襄,我恨你!   情绪在这一刻崩溃决堤,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玉珠,一滴滴砸在两人的衣襟上,亦在他固若金汤的心脏上凿出道道裂隙。   他薄皮下的喉结微滚,下颚抵在她的头顶,深邃的瞳眸有几分难得的动容,“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再哭了,有我在你身后,万事不用怕。”   饶是借故来此,依旧不便久留,待顾菁菁情绪安稳一些,元襄自袖襕掏出红色丝帛包裹的物件放在她手里。   刚走到外厅,就听顾菁菁哑声问:“若我不干呢?你要整弹劾我爹吗?”   元襄止住步子,回头看她,“不,证据当时俱已销毁,而且弹劾官员我倒是觉得麻烦了,不如直接杀掉顾瑾玄,省时省力。”   顾菁菁瞳眸一怔,眼睁睁看他潇洒离开,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血气不停翻涌,她颤着手打开红帛,里面是一对玉质上乘的羊脂玉镯,用红线系在一起,稍一碰撞便发出清脆的声响,绵长如金罄余音。   “娘子?”   水桃不放心,急匆匆进来察看,见她捧着玉镯丢魂似的,满脸泪痕,遂担心道:“娘子别哭,王爷又跟您说什么了?”   “恶毒……真是恶毒……”   顾菁菁低声嗡哝,前所未有的忿恨袭来,猛地将一对玉镯砸向外面。   玉镯擦着水桃而过,撞在轩窗棱子上,一声脆响后断成无数碎玉,掉落在地屏上,引来阵阵啜泣,伤心至极。   -   四月初九是顾盈出嫁的日子,饶是做妾,西平侯府在礼制上亦是给足了颜面,较之寻常人家纳妾要隆重的多。   顾盈一路哭昏数次,靠着掐人中才被抬入侯府,焚香过礼,直接送去后院伺候瘫痪许久的薛眴。   百姓的热闹看够了,又开始期待帝后大婚。   四月十六这天,顾菁菁早起绞面,由宫中派来的司仪亲自侍奉,盛装打扮,着大红纻丝绣龙凤十六层吉服,头戴龙凤珠翠冠,面施艳丽红妆,寸寸雍容,步步华贵。   出府时,顾霆之按礼训诫,数次哽咽:“乖女啊,进了宫要好生服侍陛下,早日诞下皇嗣。如有什么需要爹爹帮忙的,但说无妨。”   顾菁菁手持却扇遮面,亦跟着红了眼,“女儿明白,多谢父亲养育之恩。”   她复又叮嘱顾瑾玄:“阿姊进宫去了,你且老实听父亲话,不可再贪玩调皮。若无他事,不要随意出府。”   顾瑾玄年岁尚小,不知分别疾苦,明朗笑道:“皇后娘娘放心,瑾玄一定多加努力,争取早日报效朝廷,向陛下和皇后娘娘尽忠!”   吉时已到,鼓乐齐鸣,顾菁菁深深回头看了一眼生活十七年的地方,在宗亲相送中离开母家,坐上镶金裹玉四面垂帐的檐子。   八位宫人掌扇遮蔽,雍容的御仗携着新皇后离开母家,自丹凤门而入,一路向北,最后停在宣正门处,百官皆着大妆,文左武右,队列在殿前观礼。   金节鸣响时,顾菁菁脚足踏红毡,款款走近宣正殿,远处着冕戴冠的元衡早已等在宣正殿门口,身姿挺秀,眸光温切地凝着她。   元襄与诸亲王列于首排,三公等官员按照品阶依次列与其后。   在新皇后路过身边时,元襄忍不住拿余光瞥她,只觉她今日格外美,那是一种极其艳丽的美,甚是惹眼。   本以为做好了准备,然而当看到这一幕时,他还是忍不住怅然若失。   毕竟是他的女人,如今嫁为他人妇,虽是为了谋利,但也叫他生堵……   宣政殿前,元衡伸手牵住顾菁菁,与她比肩登上礼台。   伴随着礼官的引导,帝后一拜天地日月,二拜列祖列宗,对拜阖礼,唱念祝词,繁琐的礼仪算是完成了。   礼官高呼道:“礼毕承天,跪——”   金节再度鸣响,震耳欲聋。   元襄深吸一口气,与诸位同僚一样,撩袍跪在地上,朗声道:“恭祝帝后琴瑟和鸣,千秋万代——”   风和日丽,宣正殿前跪满了达官显贵,四周回荡着排山倒海的贺祝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顾菁菁放眼凝望,身子忍不住发抖,忐忑,紧张,以及女儿家成亲的小心思,不停交织在她脑海中。   她像做梦一样走到了最高处,成为人人皆要叩拜的皇后,同样迎来了最为煎熬的日子——   她要亲手毒杀皇帝,毒杀他的夫君。   享受世间无上尊贵的代价委实太大了,她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她茫然无措时,微凉的手忽然被元衡紧紧攥住,向她传来坚定温热的力量。   她本能的侧目去看,只见庄严的冕旒后是一张清淡如水的少年面庞,眉眼间却潜藏着温和笑意,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心绪沉定。   两人靠得很近,宽袖遮掩下的双手偷偷拉紧。   顾菁菁紧绷的身躯平顺下来,这才察觉出他掌心的湿濡,原来他与她一样紧张。   入了宣正殿,帝后合卺,讨喜纳吉之礼后,尚宫崔钰引元衡卸冕摘冠,换上舒适易褪的交襟常服,复又引其进入东殿。   殿内铺设龙凤毡毯,层叠纻丝屏障遮挡,隐隐透出里面红光辉映的景致。   顾菁菁早已脱服入帷,只着中衣躺在龙凤喜床上,甫一见到元衡挑幔进来,脸颊上的红晕愈发鲜泽,虽然两人早有肌肤之亲,但还是忍不住心生羞赧。   不料元衡并未像之前那般急迫,而是跪在床榻上缓缓将她扶起来。   “朕终于娶到你了,你是朕的皇后了。”他定睛望着她,肃正问道:“菁菁,朕这不是在做梦吧?”   顾菁菁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先前紧张的情绪稍有缓解,摇摇头道:“不是。”   话音刚落,元衡捧住她的脸颊,左揉揉,右捏捏,反复确认后眼眶泛红,双臂将她箍进怀中,枕着她的肩头,轻声呢喃:“太好了,太好了……朕一定会好好护着你的,一定会……”   他不顾老师的阻拦,执意迎娶顾菁菁为后,那他一定会夺回权势,重立君威,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她的安危。   幔帐低垂,衣衫坠地,顾菁菁埋头在软枕上,葱白的手指渐渐攥紧软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之覆在她的手背上,探入她的指尖,与她紧紧相扣。   君恩雨露,如四月芳菲,细绵如酥。   -   往后一月,帝后新婚燕尔,几乎形影不离。   原本顾菁菁应住昭和殿,但在元衡的执意要求下夜夜宿在太和殿,与他同寝同食,如寻常百姓一般。   这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陪着元衡用早膳,看着他面前的小碗越叠越高,自个儿拿着箸筷的腕子慢慢有些抬不起来了。   元衡这厢刚夹来一枚角子,余光瞥到她的神情,复而将箸筷放下,问道:“菁菁,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朕?不会是嫌朕吃的多吧?”   “臣妾不敢。”顾菁菁亦跟着放筷,正色道:“臣妾只是纳闷,为何陛下总要吃撑才肯罢休?”   面对质疑,他微抿薄唇,似有几分委屈,“你先前不是嫌朕清瘦么?”   顾菁菁叹气,“臣妾只是随口一说,想让陛下平日里不要再挑挑拣拣,但没让您暴饮暴食啊!陛下这月已经积食三次了,太医昨个找过臣妾,让臣妾规劝陛下节制。”   “喔,朕知道了……”   元衡很是听话,换来内侍漱口盥手,一粒米未再多吃。   但见他神色郁闷,顾菁菁不禁问道:“陛下可有心事?”   “嗯……”元衡踟蹰少顷,“待你用完早膳,朕领你去个地方。”   此话一出,顾菁菁哪还有用膳的心思,当即命人撤膳,盥洗过后随元衡来到了紫宸殿。   当暗室自奎壁辉照的大殿先显时,她眸中掠过一丝惊讶,走进去瞧见里面的物件,更是愕然不已。   借着灯烛的光线,她逐一摩挲着那些木雕,复又看向墙上挂满的画轴,难以置信道:“这……这里都是臣妾吗?”   元衡颔首,“永泰四年,朕在马球赛上看你一眼,便不能相忘,雕了很多东西才察觉自己喜欢上你了……”   埋藏多年的情思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终于重见天日,顾菁菁听的眼眶发酸,她先前经历了那么多,却不知晓世间竟有人在默默爱着她,隐忍,克制,从未想到半分强取豪夺。   元衡徐徐道:“朕自小用膳就挑挑拣拣,许是这样才导致基底不善,久病缠绵。先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药石不离也已习惯,但如今与你成婚,朕还有好多事想与你一起去做,更怕你以后无依,自然想多活几年,最好能与你白首偕老,所以才吃的多了一些。”   “不过朕的确着急了,这具身子久亏,哪能是多吃几碗饭便能好的,倒让你跟着担心了。”   顾菁菁听着这些语调平平的话,只觉心头苦痛,万千话语堵在嘴边,斟酌再三,只化成最为亲昵的称呼:“衡郎……”   元衡拭去她眼角泪意,轻轻抱她入怀,“不过你不用担心,若朕西去时你还未诞下子嗣,朕会将你送出宫去,即使改名换姓的活着,也总比赔上性命好。”   朝野博弈前途未卜,稍有不慎或许就是万劫不复,不论顾菁菁会对他做些什么,那墓穴如此冰凉,他不想让她跟着殉葬,亦害怕皇叔过河拆桥,事成之后夺了她的性命。   本以为此言能给顾菁菁吃一颗定心丸,让她安心陪在自己身边,不料她却挣脱他的怀抱,撩裙跪在地上。   “臣妾多谢陛下宽宥,但礼制不可违,夫妻之情不可舍,若真到那天,臣妾自请殉葬,永世相陪。”   顾菁菁早已想好,既嫁与他为妻,那她就应恪守本分,所有妻子该尽的责任她都会做到。   她会忠诚与他,疼惜他,尽力弥补他……   沉默在暗室席卷而来,跳跃的烛火映在顾菁菁身上,虽是娇弱,但却异常坚定。   元衡凝她久久,半跪在地拥住她。   骗他也好,假的也罢,他信以为真了。   在紫宸殿的气氛太过压抑,用过午膳,元衡便带顾菁菁泛舟太液池上,亲自撒网捕鱼,一直游玩到傍晚才登岸。   两人心情大好,恰逢飘起毛毛细雨,遂命人采了两片荷叶,各自举在头顶,手拉手小跑在冗长的宫巷上。   恣肆欢愉,仿佛又回到少时无忧无虑的年纪。   这厢元襄刚离开文思院,就听见女郎的笑声徐徐传来,婉转清脆,如银铃一般悦耳。   “衡郎慢些,菁菁追不上了。”   “雨再大些,这荷叶就不管用了,你若跑不动,朕背着你吧。”   元襄一怔,伫足遥望,直到二人嬉闹得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沉着脸上辇。   自从帝后成婚,举案齐眉的赞誉就不停传入他耳中,惹得他心绪不宁。每晚梦后想要疏解一番,然而面对那些女人却提不起丝毫兴致,总会想到顾菁菁骂他脏的话,就这样当了月余和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是得了什么大病。   如今看到此情此景,心里更是憋着一股窝囊气。   他每日处理政务,忙的焦头烂额,倒让这两个小王八蛋落得清闲,在宫里玩的欢愉。   回到延英殿,户部刘尚书送来待批的奏章,堆在摄政王的桌案上,挥挥衣袖正要离开,一本奏章隔空砸在他脑袋上。   元襄怒道:“什么都扔给本王,你们是做什么吃的?一个个愈发会躲懒,拿回去批完再送来!”   “是!是!”   刘尚书被砸的一头懵,也不知摄政王今日发的什么脾气,当下不敢多言,带着奏章逃也似的赶回衙门。   元襄坐在紫檀案前,只觉一股火萦绕在心间,疏解不开,头一回觉得自己的侄儿如此碍眼。   思索少顷,他派人叫来尚宫崔钰,将随身携带的一包药扔给她。   “差不多到时候了,药分三剂,这是第一剂,明日你将它交予皇后,一定盯着她下-药。” 第26章 汤药洒暗漏乾坤(双更合一……   傍晚时分,诸官下值,御桥被天边落日染成金色,身穿官袍的命官们沓沓飒飒往宫外走,宽袖摇曳,不失威严。元襄和几名扈从兀自随在其中,不时有同僚与他招呼,他皆板着一张脸,视若无睹。   这厢刚出丹凤门,正欲登上马车,忽听有人喊住他:“王爷,别来无恙啊!”   这人声如洪钟,气韵敦厚,元襄一听便知是谁,蹙眉后徐徐回头,闲适道:“太尉久病在家,怎个今日得空进宫了?”   “老夫许久未见陛下,这心里头想的慌,便来恭请圣安。”宋湛回以一笑,身边跟着年过半百的司空唐达,揖手对元襄行礼。   元襄不想与这俩老头过多寒暄,正要踅身离开,就听唐达说道:“臣听闻林邑使节向王爷府上赠了十位美人,个个儿才姝绝丽,世间难得。”   他与宋湛相视一笑,言辞间流露出来的暗讽不加掩饰:“不曾想你我二人告病这么久,咱们摄政王依旧是风流倜傥,惹人艳羡啊!”   “司空过誉了。”元襄假意含笑,“你们二位若是喜欢,回头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把人送到你们府上。”   唐达没说话,倒是宋湛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老夫与司空消受不起,王爷自己留着吧,兴许还有大用呢?”   不待元襄回复,他便携着唐达离开,行的稍远一些,唐达忍不住嗟叹:“咱们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不曾想他现在变得这般贪婪卑劣,那些林邑女不知会被送往哪位同僚家当暗线呢。”   宋湛道:“估计还会留一留,待朝廷举办完制举再送与那些新官儿。”   唐达心说有理,面上似有几分担忧,“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会允许陛下迎娶顾家女为后,她和摄政王可是一丘之貉,万一……”   “不允不行呐。”宋湛轻捋须髯,放眼看向暖金色的苍穹,“陛下身子骨虚,又是一意孤行,老夫断然不能逼的太紧,只能将计就计。咱们暂且先把这颗棋子收下,新后入宫必当跟元襄有所勾连,若这二人有异动,兴许能抓个人赃俱获,把元襄的羽翼一并翦除。化暗为明,甚好。”   “你倒是心境宽阔,我是自愧不如,自从知晓这一切,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咱们这个小陛下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顾氏女,好歹是个大家闺秀,不知元襄对她下了什么迷魂阵,竟让她这般胆大妄为。”   宋湛听得唐达絮叨,忍不住又想到新后。   顾家家风严谨,顾尚书又是循规蹈矩之人,他亦派人暗查过,并未发现其与摄政王勾连的端倪,而朝廷制举亦是他推诿中庸之举。顾菁菁乃是嫡女,自幼温柔贤淑,他总觉得这里面另有乾坤。   “元襄为人阴鸷,威逼利诱皆有可能。”宋湛眉眼锐利,侧身与唐达揖手告别:“咱们就先静观其变,等着水落石出罢。”   “若新后真与摄政王有勾连,定要清君侧。”   -   元襄在宫里受帝后的气,在宫外又被告病已久三公挑衅,回到府中只觉气滞发堵,拿起茶盅砸在地上,吓得小婢子两股战战。   他素来沉稳,鲜少有这般暴躁的时候,自从对顾菁菁有了点心思,情绪就像脱缰的野马,难以受控,尤其在床笫之事上的变化让他心里忽敢惧怕——   寻常忙时他也没空碰女人,但眼下不碰,却是因为顾菁菁的一句话。   回想到帝后亲密无间的光景,元襄竟觉出酸涩,短暂的失神后,对外面吩咐道:“宁斌,把那些林邑女全部带过来。”   他还不信这个邪了。   既然本邦女惹不出他的兴致,换些外邦女还不成?   不多时,在宁斌的安排下林邑女逐一进入书房,各个五官深邃,腰细臋圆,与长安娘子们时兴的雪肤花貌相比,略深肤色更显出一种勾人的意味。   这些女郎受过训导,按照盛朝的规矩行礼,大胆而奔放地冲主子抛起媚眼,妄图得到他的青睐。   元襄按照喜好挑了一个,身娇体软,与顾菁菁的身型有几分相似,斥退旁人后火急火燎的上手,惹得女郎娇-喘连连。然而他越是刻意忘记,顾菁菁的样貌在他脑海中越是清晰,脐下三寸萎顿低迷,半点起势都没有。   再像也不是顾菁菁……   他眉眼一黯,顿时将女郎甩在地上,叱道:“废物一个,滚!”   宁斌听到里面的不和谐,识趣地进来拖走女郎,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停了半晌,元襄推门而出,对他正色说道:“本王身体不适,进宫传太医来。”   -   翌日,尚宫崔钰来到太和殿问安,一并呈上朝贺书,朗声道:“这些是外道命妇朝贺中宫的贺书,山高水远来的慢些,还请娘娘过目。”   话落,司言手端檀木包红帛托盘呈上贺书,供由中宫察看。   顾菁菁端坐在软榻上,身侧左右站着水桃和翠儿,逐一览阅后说道:“命妇们有心了,传本宫懿旨,所上贺书者循例封赏,不得有误。”   “是。”崔钰应着,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抬眸看她时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臣斗胆,有些私话想要单独与娘娘说。”   自打正位中宫,顾菁菁没少跟崔钰打交道,后宫琐事依旧交予她打理,当下没有多想,挥手让殿内服侍之人俱退了出去。   “尚宫有话直说吧。”   崔钰甚是机敏,回眸环视一周这才垂首靠近,自袖阑掏出一枚油纸包裹的囊袋,约莫有一寸长,出其不意地塞进顾菁菁掌心,“娘娘,王爷有命,让您今日将此药喂给陛下。”   明明是低沉暗哑的声线,只有两人可闻,传入耳中却同惊雷炸响,顾菁菁立时绷紧面靥,惊惶侧目看向崔钰。   她竟没想到,身边的尚宫亦是摄政王的人!   今日林邑时节进宫,元衡作为皇帝自是要出去接见,一早便离开了太和殿,眼下到了服药时辰,想来不多时就会回宫。顾菁菁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小小一枚药袋,宛若千金之重,压的她双臂灌铅,全身乏力。   无论她如何逃避,这一刻还是来了,她咬紧唇心,哽噎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崔钰不依,“王爷让臣看着娘娘下药。”   顾菁菁一怔,眼刀如风剜向她,盈盈眼眸蕴藏着恨意。这些内官吃着宫里的,喝着宫里的,到头来却不分不清谁是主子,委实可恨!   如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不知宫里还有多少!   她倏然明白为何太和殿前总有羽林军严守,若不是她这个突破口在,御前怕是固若金汤,无人能触及……   内疚和惧怕反复交织在心头,顾菁菁脑仁发懵,只觉无计可施。   入宫后陛下的汤药皆由她亲奉,到了时辰内侍便按规矩送药过来,在崔钰的监视下,她只得咬紧牙关,当着其面下了药,手不听使唤的发着颤。   “王爷嘱咐,娘娘切莫生了茬子,惹得不快,臣就此告退了。”   崔钰任务完成,淡然自若地离开了太和殿,徒留顾菁菁呆坐在原地。   水桃兀自进来,瞧见药碗和她茫然绝望的神情,立时明白了原委,颤声问道:“娘娘,当真要如此吗……”   当真要如此吗?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顾菁菁默然望着前方,徐徐攥紧衣缕,指甲携着华贵的绫纱一道嵌入掌心肉中。   内侍算好了时辰,待元衡回宫时,汤药正巧温热合口。   “菁菁,那林邑使节委实话多,朕耽搁了点时辰,你没生气吧?”元衡撩袍坐在她身边,一路行的急切,额前还渗着细密的薄汗,朱袍玉冠,容颜清弱。   内侍们皆退到殿外守着,顾菁菁侧头看他,努力压制着疯狂翻涌的情绪,“陛下忙于政事,臣妾自不会生气。”   饶是这么说,元衡依旧觉得有愧,连忙掏出一个精致的鎏金八角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镶金嵌宝的鸟雀,按按脑袋还会发出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好玩吗?”元衡幽深的眸子看向她,薄唇扬出温煦的弧度,“这是使节进贡的小玩意儿,本是要赏给外命妇的,朕看着你或许会喜欢,就偷偷拿来了。”   说完他往前探头,轻吻她脸颊,“莫气了,朕也不想跟他们闲谈,下次一定早回来。你放心,忙不了两天这些事宜就能交给皇叔打理了,朕还跟以前一样陪着你。”   少年声线清冷,入耳却充满融融暖意,顾菁菁鼻尖发酸,倏然抱紧他,下颚枕在他的肩头,不停压制着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意。   元衡见她这般示好,不似生气的样子,忐忑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怀中女郎就像是温柔无依的小兔子,他拿脸颊蹭蹭她,又侧头亲亲她耳朵,交颈相拥,爱不释手。   半晌后,他小声提醒:“菁菁,朕该喝药了吧?”   “嗯……”   惊惧卷土重来,顾菁菁双肩一抖,从他怀中坐直身,端汤药时心跳加速,双手止不住轻颤。   好在元衡并未在意,对她清淡一笑,接过药碗徐徐送到嘴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顾菁菁只觉呼吸不顺,那药碗每靠近元衡一厘,她就像被戳中一柄刀子,扎的她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过往如走马灯一样闪烁在她脑海中,她与陛下的初遇,相知,成婚,再到谨小慎微的父亲,顽劣贴心的弟弟,还有容颜模糊的母亲,最后在元襄的介入中俱是化为泡影。   若这药喝下去,她便真的落实了弑君之罪,顾家满门的命全部交付在了元襄手里,她的夫君会死,她的父亲和弟弟或许也会死。   她站在悬崖进退两难,但她本不该如此……   他说他会保住顾家,他说他会将她接出宫,凡事听她任她,可她信不过他!   她当真恨极了他!   邪火自心头汹涌燎原,驱使着顾菁菁疯狂起来,抬起胳膊,一巴掌打在元衡的手背上,疾言厉色道:“有蚊子!”   这一巴掌极重,元衡的手背立时红了一片,而药碗则从他手中飞出去,“咣当”一声砸碎在地坪上,刹那间分崩离析。   顾菁菁望着倾洒一地的汤药,如负释重,低头避开元衡的眼神,颤声道:“刚才有只蚊子,还请……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蚊子至于这般?   元衡目瞪口呆,揉揉发痛的手背,关切问道:“菁菁,你是不是快来月事了?朕今日的确没有守时,若你心里真有火气,尽管对朕发便是,千万别憋坏——”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菁菁的眼神制止了,那双清湛的瞳眸含忧带怨,似有万千愁绪在里面。   “臣妾近来,是有些心绪不稳。”   元衡见她甚是委屈,忙不迭抱抱亲亲,轻声安抚道:“那不妨先去泡个热汤,活络活络经脉,朕在这等着,同你一道用膳。”   顾菁菁唐突的做出这些举动,当下只觉头脑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出去避一避也好,睇着一地狼藉,试探问:“那这些……”   “放这就行,待会朕叫人进来收拾,再熬新药过来。”   “是……”   顾菁菁垂眸应下,踟蹰着离开太和殿,一步三回头,欲语凝噎,一系列微不可查的变化悉数落入了元衡的眼眶。   元衡并未着急唤人进来,而是负手在殿内踱步,反复思忖着所见所闻。自从两人喜结连理,顾菁菁对他一向温良,虽有闹小性子的时候,但也绝非是个越矩无礼之人,如今这般举动当真让他意外。   他怎么没看见蚊子?   元衡极其认真的看向四周,莫说蚊子了,连个小飞虫都未发现。   正当他茫然无措时,眼神忽而凝向地上的碎碗,有半只碗还可怜兮兮的盛着一点褐色汤药。   就是这一看,微妙的想法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半只碗,放在鼻前深深一嗅,苦沁中带着一股甜香,不是寻常汤药该有的味道。   果不其然,这里头当真另有乾坤……   元衡垂在身侧的手立时攥紧,黑眸沉沉,似藏了一头野兽,没想到皇叔处心积虑的将顾菁菁送到他身边,竟是为了给他下鸩!   殿内一片死寂,他的心头怒海翻涌,对皇叔的憎恨更甚。   他早已将生死看淡,若没有顾菁菁卷进其中,大可接受这种待遇,但如今皇叔把他最爱的女人当做出头鸟利用,杀人诛心,断然不能忍!   “福禄!”   元衡忿然看向殿外,想将这汤药交予张院判细察,然而当福禄进来,话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倘若真的查出药中有毒,必然会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旦牵连到顾菁菁,老师怕不能容她,定会以她而饵,顺藤摸瓜翦除皇叔党羽,或许还能以弑君之罪治皇叔于死地。   眼下的确是个夺回权势的大好时机,可男人之间的权势斗争,一定要牺牲女人吗?   他倏尔想到父亲后宫中的那些妃嫔,能活到今日的太妃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的荣辱,宠爱,皆与前朝息息相关,明明如花似玉,偏生还要背负比男人还要沉重的枷锁……   想到这,元衡的心如同钝刀在割,他不能让顾菁菁落得如那些女子一样的命运,倘若她为此殒命,即使他拿到权势又有何意义?   “陛下?”   福禄见他怔然不语,忍不住小声提醒,余光突然瞥到他手拿半只药碗,这才留意地上有碎渣,担忧道:“哎呦!这药碗怎么摔了?没伤到陛下吧?”   元衡一回神,将碗中为数不多的汤药泼在毡毯上,声色平平道:“朕手滑了,重新弄一碗吧。”   “是!”   皇帝用药耽误不得,福禄正欲支会内侍去太医院传话,却被元衡再次叫住。   “朕不在时,皇后可曾见过什么人?”   福禄紧随御前,自不知晓,当即叫来其余内侍询问,个头瘦高的猫腰回道:“只有崔尚宫来过,带着司言来送外道命妇的朝贺书,之后还把奴们支出去了。”   “支出去了?”元衡听后锁起眉头,挥手让旁人退出去,复而看向福禄,“叫几个人盯紧崔钰。”   福禄愣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且按朕说的去做便是,记得管好你的嘴。”元衡肃然告诫:“若再向外人透露分毫,你就不必待在御前了。”   他的声音低沉,不含任何波澜,然而却瘆的福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见他敛眉低首,正色应道:“是,奴知晓了!”   待福禄出去后,元衡坐在方才的香榻上陷入沉思,黯淡的眸子渐渐浮出光彩,难以抑制,愉悦欣慰。   不管皇叔意欲如何,但顾菁菁没有把汤药喂给他……   她心软了吗?   她的心里,应当是稍稍有他的吧?   这个念头一出,他只觉胸臆被无数话语塞的满满当当,来不及等药来,撩袍跨过朱门,步履匆匆往后殿走去。   后殿汤池乃是龙首山引下来的热汤,历来仅供帝后使用,此时殿内幔帐遮掩,雾气萦绕,汤池周围各有四龙吐水,淋漓水声不绝于耳,如珠似雨,让人心神安定。   顾菁菁赤身没在水中,只露出光洁的肩和细颈,鬓钗松散,慵懒中似有几分凄然。   水桃带着襻膊,手持长柄雕龙凤金舀,一下下往她身上淋着水,觑见她神色不济,嗫嗫问道:“娘娘,那药……当真给陛下喝了?”   “没有,我下不了手。”顾菁菁双手碰水覆在面上,许久未曾放下,“我自认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非要让我亲手荼毒自己的夫君。我到希望他打我,骂我,那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可他偏偏不是。他每对我好一分,我心里的愧疚就重一分,日日夜夜压的我喘不上气,每当面对他时我都无地自容,我何德何能,不值得他对我这么好……”   说到这,她有些声咽气堵,泪从掌心滑落,在热汤中砸出层层涟漪,“水桃,我好像有点喜欢他……为何老天不把我的七情六欲都抹去,偏生要这样对我……”   水桃闻之心痛,“娘娘,这不怪您,真的不怪您……”   “我知道,元襄是始作俑者,可我也逃脱不了干系,我懦弱,无能,只能任人宰割。”顾菁菁狠狠抹了把脸,红着眼眸,决绝看向水中倒影,“我助纣为虐,一样该死。”   水桃见她自轻自贱,倏尔忿然说道:“摄政王十恶不赦,不如奴婢去杀了他,还娘娘一个清净!”   “嘘。”顾菁菁警觉地看她一眼,“莫要乱言,你连他的身都近不了,何能取他性命?”   水桃顿时蔫头耷耷,“可……可眼下娘娘该怎么办?您不舍得对陛下动手,那位可是要对您下手了啊!”   顾菁菁亦不知该怎么办,背脊倚靠在汤池边上,抬头看向雾气萦绕的穹顶,她的心同这光景一样,如坠迷雾般茫然。   这段时日每到梦醒时分,她都想推醒身边人,向他倾诉一切,然而却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元衡如何喜欢她,但他仍是帝王,若知晓她的龌龊事,威胁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势,他还会喜欢她,还会护着她吗?   她不敢去赌,这一切只能由她独自承受。   按元襄所言,鸩毒需三剂才起效,她不想鸩杀皇帝,此举只能先瞒着元襄,能瞒一时是一时,再另寻他法。   顾菁菁深吸一口气,踅身示意水桃低头,覆耳说道:“你最近准备一些坚韧的麻绳,记得不要让旁人发现,翠儿亦不行。”   她微咽喉咙,鼓足勇气,“眼下我身在宫中,元襄与我来往不便,对我最大威胁的便是崔钰这个奸细。元襄素来谨慎,今日能让崔钰盯着我下鸩,下次或许会让她盯着我喂药,若有必要……我们只能先杀了她。”   水桃一怔,侧目凝向顾菁菁,那眉眼间的凌厉是她从未见过的,自家娘子一向温婉贤淑,如今动起这个心思,无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水桃一向不是个吃素的,义愤填膺地捏起拳头,“娘娘放心,奴婢明白了!”   这厢刚商议好,就听外面朱门打开,有人迈步而入,主仆二人立时换了脸色,一个专心舀水,一个阖眼享受,俱将躁动的心悄悄掩藏起来。   不多时,纻丝山水屏风后出现一双贵气的六合靴,继而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略带几分腼腆之意——   “菁菁,朕能进来吗?” 第27章 夜宴开婚后初见   见是皇帝来了,顾菁菁稍有忐忑,转而一想,方才与水桃两人声音极小,他应是听不到什么,忙拉来搁在矮几上的大襟阖袍披在自己身上,这才示意水桃前去领人过来。   水桃小碎步来到元衡面前,福礼道:“娘娘请陛下进去。”   待她出去,元衡自屏风后踱步而出,就见室内雾气弥漫,娉婷女郎没于水中,双手在身前阖衣,精致的面庞看不真切,反而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就像鲛人出海,灵动诱人。   “陛下怎么过来了?”   顾菁菁靠近池畔,仰头望着他,全身湿漉漉的,像沾满春雨的花苞。   这光景让元衡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撩袍蹲在池边,只将目光落在她红晕的容颜上,“朕见你离开时状似不安,自不太放心,可是打翻药碗,害怕了?”   “嗯?”顾菁菁一怔,依着他的话音乖巧点头,“嗯……”   元衡凝眸看她,诸多的话倏然堵在喉咙里。   他想问问她为何不把那药喂给他,是怜悯,还是心有喜欢?可见到她时,他又心生惧意,若这层窗户纸捅破,她还会像现在这样留在他身边吗?   他不想惊扰她,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情……   “别怕,不管出什么事,朕都不会怪罪你的。”他伸出手,轻抚她眉眼间的轮廓,点到为止:“如果你有为难的事,也一定记得告诉朕,朕会想办法跟你一起解决的。”   顾菁菁闻言滞涩,总觉话里意味深长。   她一如方才那般仰头看他,外面日头渐高,他身后的轩窗异常明亮,光芒万丈,而他如同一道黑色剪影,黯淡不清,温煦柔和。   心脏仿佛停跳了几拍,她徐徐站直身,阖袍湿透,俱贴在她婀娜的身躯上。   元衡立时红了脸,忽听她说:“臣妾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允准。”   元衡不假思索的点点头,“但说无妨,只要朕能做到。”   “臣妾的弟弟功业不精,府中又无母亲照拂,父亲亦忙于政事,怕会缺乏管教。臣妾知晓太尉乃是帝师,又遥领两镇节度使,臣妾斗胆,想请陛下把顾瑾玄派去河西磨练,无诏不得回。”   说这话时,她眉眼间的决绝让元衡讶然,这是想把顾瑾玄送进军中?   他忍不住提醒:“河西与朔方靠近突厥,战事常有,菁菁可忍心?顾尚书仅有一子……”   顾菁菁自是知晓边境不安,可眼下只有先将弟弟送出长安才能放心。   太尉与元襄不慕已久,若弟弟前往太尉掌控的河西,堪能挡住些许元襄的爪牙,保住一命。   “为人臣子,自当有舍命效忠的觉悟。”她紧紧握住元衡的手,细声道:“还请陛下成全。”   娇滴滴的声线传入元衡耳中,两人的眼神亦跟着黏腻纠缠,让他难以回绝。   他顾不得去问尚书的意见,被她勾着,诱着,傻兮兮的点点头,“好……”   “多谢衡郎!”   压在心口的大石轻了几分,顾菁菁雀跃不已,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想要亲他面颊。   不曾想池边湿滑,元衡被力道牵着,一个踉跄朝前扑去,携着她一起落入汤池中。   噗嗵——   水花四溅,打湿了遮蔽内里的帛纱和屏风。   顾菁菁全身没入水中,耳畔皆是呼噜噜的水声,待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元衡捞了出来。   饶是眼疾手快,她还是呛了两口水,当新鲜的空气吸入时,肺部炸裂似的疼起来,引的她趴在元衡肩上狂咳起来。   元衡亦跟着湿透,掌心轻拍她的后背,担忧问道:“菁菁,你没事吧?”   不多时顾菁菁缓过来,拿一双噙泪的眸子看他,“菁菁没事……”   元衡适才放心,“都怪朕没稳住。”   汤池之中,两人湿漉漉的紧密相贴,视线绞缠在一处,殿内紧跟着沉寂下来。   元衡一瞬不瞬地凝着顾菁菁,只见她眼尾微红,含嗔带柔,写满了风月无边,不点而红的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线莹白贝齿,细劲如瓷,身条儿玲珑,一霎让他沉迷其中。   他的手抚住她面靥,引着她靠近自己,缓而慢的噙住那娇软的唇瓣。   温柔的研磨让顾菁菁愈发浑浑噩噩,身子一软靠在他怀中,喘-息不定道:“咱们还是快回去用膳吧……过了晌午陛下还有政事,晚了就不好了……”   “朕龙体欠安,让他们等一会无妨。”   元衡清淡的眉目似染了火,手扶着她的后脑,让她贴在自己肩上,微微侧头,轻声与她耳语:“昨日朕偷偷看了那种书,学了些许,不如就在这里试一次。你要不舒服,一定告诉朕……”   他声声哄诱,薄唇轻轻抿着她充血泛红的耳珠,在氤氲的水汽中压着她靠在池壁上。   鸳鸯戏水,隐在颠簸,激荡而出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温柔绵延,经久才休。   午后的政事元衡终是晚了,而顾菁菁热汤泡了太久,又承宠多时,待元衡走后便在太和殿睡下,直到宫婢进来想要替她梳妆,方才清醒。   晚上宫中要举办夜宴招待林邑使节,她作为皇后必须要参加,所配行头装扮亦是隆重奢贵,内着拢胸曳地裙,外罩大袖罗衫半掩娇躯,蛾髻簪花,眉间一点金箔凤尾,姝丽动人。   今日赴宴的人不多,只有两礼部官员和陈王,各挟内人,而禹王突然告病,则由世子代替前来,另   带了未婚妻陈玉姝,众人早已在灯火辉煌的蓬莱殿静候列席。   凤驾至时,元衡、元襄与林邑使节正站在殿前回廊处闲谈。   甫一看见皇后,众人皆对她行礼道安,而元衡立时亲迎,温切的牵住她的手,“皇后来了,还累吗?”   顾菁菁自是知晓他的意思,含羞摇头,小声道:“臣妾好些了。”   短短两句话在旁人看来便是帝后情深,林邑使节当众赞道:“盛朝天子与皇后真乃天作之合,往那一站如清风明月呐!”   站在禹王世子身边的陈玉姝偷偷往前站了站,亦对顾菁菁抛来肯定的目光。   许久不见的两姐妹相视一笑,深情不言而明。   气氛畅快和谐,唯独元襄心绪不佳,当看着元衡牵着顾菁菁走到他身边时,眉眼稍显清冷。   “皇叔,皇后已经来了,开宴吧。”   说话间,元衡意态清淡,然而却紧紧攥住了顾菁菁的手,像在宣誓着她的归属。   本以为顾菁菁会借故挣脱,不料她竟徐徐回握,探入他指缝,与他五指相扣。   元衡一怔,侧头就对上她温柔含笑的眼神。   两人短暂的视线交流惹得元襄满心郁躁,今日的宴席他是期待过的,不曾想却吃到一股子酸气,从未如此浓郁,亦是他最鄙夷的情绪。   他看向一直不与他对视的顾菁菁,微挑眉稍,声线闲凉慵懒,并未回应开宴之事:“娘娘今日打扮的可真是珠光宝气,只是这衣裳,多有不端吧?”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顾菁菁被他当众数落,脸颊不免一热。   她今日穿的乃是长安最时兴的款式,在场诸多贵妇皆有同等造诣,怎到她这里就是行为不端了?   元衡感受皇叔不善的目光落在她雪白高耸的心口处,带着侵略意味,这厢刚想带她离开,倏尔听她低声嗫嚅:“屁事真多……”   元襄没听清,但看她的脸色也知不是什么好话,蹙眉问:“娘娘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顾菁菁总算抬眸,对上他略微失神的目光,慢条斯理道:“王爷素来矜贵有礼,怎么今日见了本宫却未行礼?若本宫哪里得罪了王爷,不妨当众明说,本宫自会改正。”   她说的谦和有礼,挑不出半分毛病。   在场之人被这么一提醒,亦跟着好奇,摄政王虽然把持朝政,但在外面一向秉承君臣之道,就怕落人口舌,怎么如今对新后这般无礼?   元襄一时怔然,众人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他不喜欢顾菁菁坦胸露背,不喜欢看她和侄儿卿卿我我,但这些话该怎么当众去说?   顾菁菁分明就是故意怼他……   小丫头愈发伶牙俐齿了!   元襄紧盯着那张日夜入梦的脸庞,一如往昔那般俏美,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小小得意,让他恨不得立马将她按在身下,搓磨到她哭着求饶为止。   夜风徐徐而来,廊下灯明如昼,璀璨夺目。   短暂的沉默后,元襄意味深长的看了顾菁菁一眼,撩袍跪下,阖手道:“臣请皇后娘娘金安。”   寥寥几字,化解了波云诡谲的气氛。   顾菁菁睇着他恭顺跪地的模样,心头掠过一阵报复的快意。   反正元襄还要用她,不如抓住机会作威作福,最好能把他膝下的黄金客磕碎。   他越不甘,她越痛快淋漓!   灯影下她勾唇笑起来,施施然道:“地上寒凉,皇叔快请起吧。”   这一声“皇叔”叫的元襄蹙紧眉头,仿佛一霎又老了十几岁,起身时看她,她却垂下眸子,直到入宴都未再理他。   “时辰不早了,开宴吧。”   随着元衡一声令下,内侍宫婢们俱是忙活起来,丝竹袅袅盘旋而起,绕梁不散。   元衡意不在此,偷偷用余光瞥向身边女郎,他本以为顾菁菁和皇叔今日相见会充满柔情蜜意,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两人之间似乎略有敌意,当真把他惹糊涂了。   当初在南康夜市,他明明看到两人如胶似漆,郎才女貌,趁着月色灯火的拥吻,美的好像一幅画,如今怎么……   联想到那碗洒掉的汤药,他忍不住胡乱猜测,这两人是不是起了内讧。   因爱生恨?   还是顾菁菁心里有了他?   他想不明白,随手剥了新鲜的荔枝,递到顾菁菁唇边。   莹白的果肉甘甜清爽,顾菁菁抬袖掩唇,将小籽吐在金盏上,随后对他莞尔一笑,“多谢陛下。”   这一笑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一霎捋顺了元衡心头纷乱的思绪。   想那么多做什么?   现在坐在她身边的,是他,以后也只能是他。   他在桌案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声线清淡如水,缱绻潺潺,“你若喜欢吃荔枝,朕便让人再送来。”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月色溶溶,殿内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元襄坐在东侧首位,林邑使节坐在他右侧,不停与他探讨着两邦商交,而他只顾呷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御台上帝后相邻而坐,他看见顾菁菁甜甜的对侄儿笑,小尾巴简直快翘到天上去了,不禁轻蔑冷哼,这宫中的荣宠素来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小丫头还是太单纯——   当了几天皇后便恃宠而骄,以为皇帝会爱她永久吗?   林邑使节见元襄兴致不高,说来说去总是“嗯啊呃”,自个儿觉得疲惫,复又将目光看向盛朝的少年皇帝,抄着一口流利的官话感叹:“陛下今年的气色,可是比去年好了许多啊!”   元衡用手指刮刮顾菁菁的掌心,淡声道:“多亏皇后日夜陪伴,自是好了许多。”   日夜陪伴……   元襄斟酌着这几个字,凝眸看向侄儿文弱的面庞,赶在使节前面说道:“古往今来,的确有采阴补阳之说,龙体渐安实乃盛朝幸事,不过陛下身子中虚已久,敦伦之乐怕也难得长久。正巧林邑进贡了盛产的大梓蚬,乃是有名的滋补壮阳之物,陛下记得按时服用,方能后宫和乐,提早为盛朝开枝散叶。”   他面色肃正,如长辈般的苦心教诲。   殿内气氛立时变的尴尬,宾客低首不语,呼吸可闻,唯有丝竹声不息。   皇帝久病缠身,盛朝人尽皆知,之前不纳妃就有传言说皇帝无法行乐,如今此事被摄政王当众说出,虽是关怀,却也让人颜面全无。   普通人都觉得羞臊,莫说是久居深宫的皇帝了。   御台上顾菁菁忿然剜了一眼元襄,心知他分明是故意诋毁,损害陛下清誉。   她乜向元衡,只见他神色寡淡,黑眸沉沉,默不作声的坐着,她倍感疼惜,又带着几分火气。   她是皇帝的枕边人,自然知晓内里光景,岂能容元襄当众污蔑?   顾菁菁深吸一口气,正要替皇帝帮腔,元衡却倏尔开了口:“多谢皇叔关心挂念,朕倍感欣慰,不过与朕相比,皇叔倒是更需要大梓蚬吧?”   元襄闻声皱起眉,一瞬不瞬的凝着他。   “朕听闻皇叔前些时日传了太医,说床笫方面出了问题,大有临事不举之状,为此还特意调了珍奇药材入府。”元衡对上他凛冽的目光,关切问道:“当真有此事吗?” 第28章 求不得心生悔意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舌桥不下,无一不看向盛朝尊贵的摄政王,就连奏乐的乐师都呆滞了,丝竹声戛然而止,少顷才恢复方才。   众目睽睽,诸人皆惊,眼光炙烫的堪能扒皮一样。   尚未出嫁的陈玉姝羞红了脸,而顾菁菁愣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没想到以风流潇洒誉满全城的摄政王竟然不举了?   这……   好痛快的报应啊!   元襄素来好颜面,可皇帝之言立时让他风评尽失,在诸多暗含深意的注视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出意外,明天便能闹的长安人尽皆知。   太医院的老头们当真信不得,一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就该拔掉舌头去喂狗!   他也是被顾菁菁弄傻了才会去找他们!   元襄暗自攥紧衣袍,状似无意的看向侄儿,沉声道:“这都是无稽之谈,太医断章取义了,陛下不必听信。”   “这样便好。”元衡松口气,难得有兴致,眸光轻快地扫了一眼林邑使节,“看来是使节送予皇叔的美人太过殊丽,皇叔怕是忙于宠幸这才着急补身。不过沉浸温柔乡可会导致肾亏虚脱,到头来真会床笫不协,皇叔还要多加节制才好。”   年轻的皇帝眉眼诚挚,俱是对长辈的真心关切。   顾菁菁听罢忍不住剜元襄一眼,心道狗改不了吃屎,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这鄙夷的眼神让元襄一咯噔,柔软的心尖仿佛被扎入一柄尖刀,气得他将骨节捏的咯咯作响。   侄儿的话越说越离谱,好似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自从帝后成亲,总觉得侄儿哪里变了。再回想方才顾菁菁作威作福的模样,他遽然火冒三丈,世间有夫妻相之说,这俩小王八蛋凑在一起简直坏到出奇!   想翻天不成?!   饶是强忍怒火,他的声线依旧止不住抬高:“陛下!臣传太医并非为此!”   不料元衡不理他这茬,自顾自说着:“还好朕少不谙事,并未亲近过其他女子,要不然怕也无法与皇后夜夜修好。”他庆幸嗟叹,目光柔柔乜了一眼微怔的顾菁菁,复又看向元襄:“朕身子骨虚,享不了齐人之福,大梓砚朕用不上,便赐给皇叔补身吧。还望皇叔早日娶得良人,子孙满堂。”   话落,两人的目光无声绞缠,凛冽乍现,暗含乾坤。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在深宫中憋傻了,说话如此直白了当,这可苦了在场的几位宾客,俱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恨不得将耳朵戳聋,大气也不敢喘。   良久后元襄皮笑肉不笑,朝御台拱手揖礼:“多谢陛下。”   “皇叔不必与朕客气。”元衡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对殿内诸人举起金玉盏,“同起。”   “敬陛下——”   众人得了台阶,连忙举杯恭祝,宴会立时回到先前的气氛。   顾菁菁不饮酒,待得烦了,便跟元衡告知一声,叫来陈玉姝陪她到殿后花园散步。   五月底的天,月朗星稀,夜风慵糜,已有些许初夏的意味,两位小姐妹许久未见,驱了旁人,自是话无不谈。   陈玉姝笑道:“今日宴上摄政王可是出了大丑,想来要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当真是羞死我了。”   “自作孽不可活。”顾菁菁不想多谈元襄,话锋一转问道:“元世子对你可还好?”   “好的很,他温柔内敛,瞧会疼人了。”陈玉姝娇羞抿唇,轻轻握住顾菁菁的手,“菁菁,想来陛下对你也很好吧?我在下面看着你们眉眼传情,当真为你们高兴,若龙体能康健起来,那是再好不过,希望小皇子早日出世。”   宴席那边还在开,前殿传出热烈奔放的鼓乐,两人就这样聊了一会,水桃忽而寻来,似欲言又止。   顾菁菁见势,心头不免一紧,寻了个由头支离陈玉姝,问道:“出什么事了?”   水桃轻咬唇心,与她贴耳:“是王爷……”   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人以散步为由,闲庭信步地走进金吾卫驻守的紫兰殿。   院中琼花玉树,芬香入风,由于空置许久仅挂了数盏浆纱宫灯,与不远处亮如白昼夜宴之地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水桃留在花园月洞门处守着,顾菁菁一人走在鹅卵石铺设的小道上,周边树影婆娑,偶有草虫鸣叫,委实有些凄迷之象。   但这不可怖,人才可怖。   兀自寻了许久,忽而有人拍她肩膀,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惊惧回眸。   这一流盼,花前,月下,娇美人,无一处不让元襄动容,香风环绕,是往日熟悉的气息,嗅一嗅躁郁的心竟变得平顺下来。   饶是内心不断抗拒,但身体的反应却是出于本能,果然,他还是想见她。   真没出息……   元襄自嘲地勾勾唇,低声问道:“那件事,做成了吗?”   “嗯。”顾菁菁轻抚心口,深吸几口气,“做成了……”   简短的两句寒暄后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仿佛凝滞成一坨,不上不下,憋的人喘不上气。   最终还是元襄还开口,带着几分嘲弄之意:“有些日子不见,你这皇后当的愈发像样了。”   顾菁菁就知他会兴师问罪,细声示弱道:“菁菁不敢,只是不想让王爷落人口舌,所以才忍不住提醒王爷循礼,毕竟方才人多眼杂。”   “也是。”元襄笑道:“现在人少了,大可不必顾忌那些了。”   月色下男人带着浅细伤痕的脸愈发深邃,勾起的唇,眼波闪动的眸,俱透出放荡不羁的恣肆气息,让人望之心悸。   莫名的危机感袭来,顾菁菁往后退了一步,正欲找个理由离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忽而揽住她的腰肢,使劲往前一带,她低呼一声,弹指间人就扑进元襄怀中。   酥香软骨,阔别已经,娇软的触感登时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身体,血液疯狂涌起,不停往他脐下三寸窜去。   死灰复燃,欲念浓烈,夹杂着几分不清不楚的怅然,他贪婪的深嗅一口,与她贴耳道:“那些林邑女我压根没碰过,元衡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你不要听他乱言。”   “王爷不必说这些,菁菁压根不在意。”   顾菁菁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然而稍有分开又会被强烈的力道拽回去,反复几次都是徒劳,急的她全身冒汗。   元襄本来只想拥她一会,然而这番推拒让他心生不快,尤其嗅到她身上沾染了旁人的气息,甚是浓郁,更让他心酸不堪。   妒火袭来,他有些失了理智,大手攫住她的下颚,低头就要亲吻。   既然元衡敢让他当众出丑,那他就要在宫中睡了盛朝的皇后!   “不要!”顾菁菁眼疾手快,惶然失措地捂住他的嘴,低声叱道:“你疯了吗?这是宫里,快放开我!”   元襄扭头避开她遮蔽的手,眉眼间尽是不屑,“宫里又如何?只要我愿意,禁军不过是形同虚设。你老实点,咱们就能尽快回去。”   说着,他的手顺着她的后背徐徐上移,带出一蹙如火的热度,隔着衣缕一节节抚过她小巧的脊骨,在她肩上流连一会,就要顺着衣襟往内里探去。   顾菁菁只觉脑仁嗡嗡炸响,顾不得斟酌,抬膝朝他挺翘薄弱的地方怼去,力道虽然不大,足够让他消受的了。   只见元襄闷哼一声,顿时撤去对她的禁锢,捂着下面沉声诘问:“你疯了?!”   顾菁菁急促的呼吸着,精致的小脸满布俱色,“王爷,你让我进宫做的事我都做了,只能如此,也仅限于此。我现在是盛朝的皇后,还望王爷以后恪守臣子本分,不要再私下寻我了。”   “别拿皇后这个身份来压我,这皇后可是我让你当的。”元襄缓缓站直身,逼退痛意朝她迫近两步,“毒都喂给皇帝了,还想假惺惺的替他守贞,虚不虚伪?别忘了,你可是靠骗才得来圣宠的!”   这话一针见血,刺在顾菁菁心里最痛的地方,她鼻尖一酸,忍着泪意说道:“是王爷逼我进宫的,我没办法,既然已经业障满身,还请王爷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不待元襄回答,她迅疾转身,拎着裙襕往外跑,唤来水桃一路未停。   这厢刚踏进设夜宴的宫门,一道欣长的身影立时堵住了她的去路,她躲闪不跌,正巧撞了个满怀。   “菁菁,你去哪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顾菁菁惊惶抬头,入目便是一张清隽沉静的面容,其后跟着几名眼熟的内侍。   熏风拂过,她两眼微红,攀着他的肩细声求道:“衡郎,我累了,带我回宫好不好……”   不远处的暗影中,元襄目送两人相依而去,踅身靠在生硬的宫墙上,疲惫的阖上眼。   方才他与顾菁菁仅有一步之遥,却来不及将她噬入腹中,这种求而不得的失落他从未经历过,甚是反感。   这宫墙到底是对他有些束缚,他遽然后悔,早知如此惦念,当初就该换些别的法子。   他深吸一口气,徐徐睁开眼帘,长睫之下眸色阴戾,如晃晃暗刃。横竖是自己的玩意儿,用的顺手,他在心头说服自己莫急,等侄儿死了,再把顾菁菁弄回来便是。   往后的时日,元襄摒除杂念,全心扑在政务上,一股脑筛掉许多三公推荐的制举人员。中途没忍住,曾私下里找过一次顾菁菁,得来的依旧是反抗和推拒,他满心不悦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盼着天象抓紧到来,提早收了这网,好生调-教一下这只不听话的小猫。   一晃到了七月,暑气弥散,稍稍活动便能渗出一身汗。   这天元襄处理完政事没有回府,而是宿在了延英殿的小榻上,夜里睡不着,只着中衣来到殿外,遥遥看向不远处太和殿的金灿穹顶。   他依稀记得顾菁菁怕热,也不知这时睡下了没有。   转而想想他是多虑了,宫中定会为皇后准备好老冰,岂能让她着了暑热?   郁躁袭来,他回到殿内又是一夜无眠,翌日天刚蒙蒙亮便叫来崔钰,将第二剂鸩毒交予她。   时值月末,琐事繁多,崔钰来到太和殿时恰逢午后,元衡在内殿小憩,而顾菁菁则躺在外殿的香榻上吃冰食,身穿轻薄半透的蝉翼纱内裙,头顶堕马髻,慵慵懒懒,眉眼间女人的风韵愈发浓郁。   甫一见到崔钰,她稍有不耐,放下琉璃碗问:“这个时辰,崔尚宫怎么过来了?”   “娘娘自当知晓。”崔钰生得一张精明样貌,此时抬着一双丹凤眼看她,眸中神采耐人寻味。   看来,这第二剂的时辰到了。   顾菁菁心头暗忖,为此早已做好准备,挥手让旁人退出去,起身行至崔钰面前,极低极轻的说道:“尚宫真是胆大,陛下就在内殿呢。”   “臣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娘见谅。”崔钰垂首,掏出药包递给她。   顾菁菁不接,面上掠过一丝惶然,“尚宫暂且先收起来,今日你来的不巧,陛下已经用完两次药了,唯有等到明日了。”   “这……”   崔钰面露难色,不过皇帝服药不是她能左右的事,当下只得再次将药收回袖襕,“那臣明日午时再来,还请娘娘把控好时辰。”   顾菁菁点点头,并未着急让她离开,“今晚戌时,尚宫可有空档?”   “戌时?”崔钰纳罕,“娘娘可有事要臣去做?”   顾菁菁踅身坐回软榻上,朝内殿觑了一眼,小声说道:“自从入宫以来,你没少帮扶本宫,后宫琐事皆由你料理,甚是辛苦。本宫特意准备了厚礼,这会子不方便赏你,戌时整,本宫在箫荷苑等你。”   内殿,元衡紧贴着墙壁长吁一口气,方才顾菁菁那一瞥差点将他逮个正着,他睡觉轻,方才有人进来时登时就清醒了。   眼见外面两人神神秘秘,估摸着又是再谈下鸩之事,待崔钰笑眯眯的离开,他旋即躺回龙榻上,盖好被衾阖上眼,紧张的心如若擂鼓。   不知这次,菁菁会不会给他下药……   他安静躺着,就像等待上峰判决的阶下囚,然而半天过去了,药依旧没送来,最后还是他下了榻,趿着鞋履走到外殿,可怜巴巴问:“菁菁,朕是不是该喝药了?”   顾菁菁正托腮思忖,甫一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想到药还没奉上,连忙传内侍取药。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温凉适中的汤药就送到了元衡面前,这次并未经顾菁菁的手。   熟悉的汤药下肚,颇有苦尽甘来的意味,元衡展颜一笑,将身边人拥入怀中,吧唧吧唧地亲了几口,没有额外的半分言语。   顾菁菁擦擦脸颊上的湿濡,弯着笑眼问:“陛下这是睡舒坦了?”   “否也,身边无人岂能睡的舒坦。”元衡打横抱起她,进入内殿,与她一道跌入柔软的被衾中,蹭蹭她脸颊,温柔说道:“娇娇儿,再陪朕睡一会。”   这一觉堪堪睡到傍晚时分,按照寻常,用过晚膳帝后便会携手在宫中散步,然而今日却只有皇后和大丫头两人出行。   元衡形单影只的在殿内来回踱步,只觉心头烦躁不安,小憩时没忍住与她行了一次敦伦,她却怕他身子骨虚,非要抛下他自个儿出去消食,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他虽久病,但也未到如此地步吧?   遽然间男人俊逸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他猛一揪心,暗叹菁菁该不会去找皇叔了吧?   近些时日,皇叔可是一直宿在延英殿……   这个想法一出,元衡如同泡进了醋缸里,全身上下都是酸腐的气息。   皇叔人高马大,若心生歹念,菁菁那小身板儿怎么能敌的过?两人的过往他不会追究,可现在菁菁是他的皇后,他决不允许两人在宫中私会!   少顷元衡噔噔噔跑到殿外,随手指了一个内侍,“你,快把衣裳脱下来!” 第29章 杀崔钰心结开解   自雨亭建在太液池南畔,每逢霜露时节,露珠于夜间蓄满歇山顶,至晨曦顺着檐头叮咚落下,衬着亭前酿泉,大有潺潺绵雨之意,故得名自雨。   亭后建有箫荷苑,苑中曲径通幽,奇草仙藤芃芃,垂檐绕柱如临仙境一般,但因先帝吴妃受人构陷,自缢在此,这里便传出闹鬼之说,一晃将近二十载,除却日常料理的宫人,鲜少有人来这里游逛,都怕被吴妃拉到下面去。   戌时,夜幕还未低垂,整个苍穹火红一片,如同染了血般艳丽。   顾菁菁和水桃自月洞门进入箫荷苑,寻了处显眼的亭子歇下,经过月余的窥察,这个时辰箫荷苑空无一人,待会内门一锁,自是无人问津。   像箫荷苑这种无人管辖之地宫中多的是,为何选这里,只因其中有一口未枯竭的水井,锁头已被水桃敲坏,便是她们为崔钰精心准备的长眠之地。   戌时一到,着水绿色女官服的身影如约出现在她们的视野中,双手交叠在腹处,步步垂头,礼制齐全,一看便知是宫中老人。   水桃与顾菁菁换了个眼色,立时下亭子赶到月洞门处,自里面将生锈的门栓挂上,适才返回原处。   崔钰不明就里,已与顾菁菁就这箫荷苑内的景致寒暄了几句,随后切入正题:“娘娘,今日叫臣来有何吩咐?”   “瞧本宫这记性,差点把正事忘了。”顾菁菁掩唇轻笑,继而朝水桃勾勾手。   水桃领命,躬身将石桌上的描金木匣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摆着一沓银票,单瞧厚度足有两三千两之多。   崔钰眼都直了,“娘娘这是——”   顾菁菁笑道:“承蒙尚宫照拂,本宫办事才得心应手,但前些日子琐事繁多,一直没有机会表明谢意,这些银钱还请尚宫收下吧。”   “娘娘宽宥,那都是臣该做的事啊。”崔钰一脸谄笑,甚是为难地从水桃手中接过匣子,看了几眼,假意推辞道:“这,这也太多了,臣消受不起啊!”   顾菁菁不以为然,手撑石桌徐徐站起身来,“给你的买命钱,自当多给一些。”   “啊?”   崔钰俨然没有听懂话里含义,不待她反应,水桃已经用麻绳从后面勒住了她的脖子,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强烈的窒息感让崔钰瞪大了眼睛,额上登时爆出青筋,抬起双手,无力地扯住颈间麻绳。只听“咣当”一声,描金匣子砸在地上,里面的银票散落一地,随风吹拂,四下游走。   顾菁菁攥紧指骨,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打小便知宫中冤魂诸多,如今被逼无奈,也要亲手荼毒旁人,饶是心底懊丧,但却不能心软。   悲天悯人的是菩萨,而不是本就罪孽深重的她!   “欺君祸主的狗奴婢,你该死!”   在她的低叱声中,水桃咬紧牙关,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想要尽快了解崔钰的性命,然而这却激起了崔钰求生的本能,她本就生的比寻常女子高大,后脑使劲往水桃面上一撞,惹得水桃立时鼻孔流血,借其吃痛的空档逃脱了桎梏。   一系列举动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崔钰瘫在地上狂咳,踉跄着爬起身,捂着脖子就要往外逃。   今日崔钰必须得死,顾菁菁见状,登时朝前追去,水桃紧随其后,不过两三丈的距离,主仆二人就合力将崔钰扑倒在地。   “救命——”   水桃按住崔钰的手,一手捂住她的嘴,而顾菁菁直接坐在她不停扭动的身上,自发髻处拔出锐利的金簪。   这一刻顾菁菁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光景,她就是用类似的簪子划伤了元襄的脸……   忿恨遽尔化为滔天巨浪在心口澎湃震荡,血液疯狂叫嚣,直冲头顶,她顾不得多想,手起簪落,狠狠刺向崔钰的脖颈。   奈何崔钰拼命挣扎,金簪直接扎在了她的锁骨处。   这里并非要害,顾菁菁咬牙□□,带出的血渍溅在她的脸颊处,炙烫腥热。正当她要刺第二下时,一道清冷发颤的声线自不远处传来——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顾菁菁一怔,本能的循声凝望,只见来人身着暗红内侍服,带着皂色蔽耳幞帽,一张清隽的容颜叠满诧哑和震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   皇帝此时突然出现,而这身打扮,俨然是在跟踪她们……   对上少年难以置信的眼眸,顾菁菁的身子倏尔发软,身下压制的崔钰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挣脱水桃后一把将她推开,捂着流血的颈下扑倒在元衡面前。   “陛下救命……”崔钰的声音已经嘶哑,“皇后……皇后要杀臣……”   水桃也懵了,抬袖拭去面上的血渍,跪着扶住不知所措的顾菁菁,二人齐齐看向元衡,仓皇之下没有任何解释。   “陛下救臣……陛下救命!”   崔钰抬起头,睁着一双爆满血丝的眼眸望着元衡,而元衡的目光一直落在顾菁菁身上,灼灼眼波似要看透她的心底。   当场被抓行凶,顾菁菁小脸蜡白,即便她是皇后,宫人犯错自有规矩处置,也容不得她草菅人命。虽然崔钰罪孽深重,但真正缘由她如何说的出口……   本以为会迎来诘责,然而让她意外的事,在恼人的求饶声中,元衡弯腰自靴沿处抽出一柄细刃,弹指的功夫便割断了崔钰颈部的血脉,喷涌而出的腥血登时玷污了他的袍角。   箫荷苑万籁俱寂,唯能听到崔钰咕噜噜的喘气声,不多时便一命呜呼了。   元衡睇着倒地咽气的女人,眉眼间冷冽异常,“吵死了。”   少年寡淡的声线不带任何情绪,没有宽宥,没有怜悯,顾菁菁和水桃被眼前的变故吓懵了,待他持刀走向她们时,二人忍不住瑟缩在一起。   往昔陛下性子寡淡,如今戾气乍现,忽而让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顾菁菁这才琢磨到伴君如伴虎的意思,眼前的少年也不例外,既能荣登大宝,又生在皇家,横竖应当是有些城府的……   两人甜蜜的过往不停闪现在顾菁菁的脑海中,她心生绝望,胸臆突然疼的厉害。   靠近她们后,元衡倏然扔掉手中利刃,蹲下身,将一方帕子扔给满脸污血的水桃,继而紧紧抱住顾菁菁,拭去她面上的血渍。   “别怕,别怕,朕来了……”   声声安抚如同照进黑暗的光束,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眼见陛下无意问罪,水桃如负释重,力气尽失瘫在地上,而顾菁菁埋头在他胸膛处,清晰听到他狂肆的心跳声,委屈的眼泪如泄洪决堤,止也止不住。   呜咽声起,盛夏时节的箫荷苑更显凄凉萎靡。   “不哭了,不哭了。”元衡掰开她紧攥的手,将那带血的金簪扔地老远,随后抚住她被泪浸湿的面靥,轻轻抬起,“别怕,崔钰已经死了,你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她?你要相信朕,不管是什么原因,朕都会保护你的。”   他背对着夕阳,身后是红糜发黑的苍穹,而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甚是清透,映出顾菁菁含忧带怯的可怜模样。   她低声抽泣,嗫嗫道:“陛下为何不留崔钰一命,问问她呢?”   “朕若留她,你便危险,所以朕不留她,亦不信她。”元衡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菁菁,朕只信你。”   暖风拂过,带着些许草木的沁香,顾菁菁被他的目光牵引着,只觉那里面的真挚和期盼重若千金,压的她喘不上气。   他信她。   他说他只信她……   莫名的悸动逐渐摧毁戒备,陡然生出一丝念想,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若能得此一言,粉身碎骨也无甚可怕。   这一瞬恍如一世,顾菁菁徐徐挣脱他的怀抱,恭顺跪在他面前,心一横道:“臣妾被奸佞逼迫,犯了欺君枉上的死罪,不敢奢求原谅,只求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臣妾愿以死谢罪!”   那年靖州的无意一瞥,种下祸根,回长安后的春宴,坠入深渊,次次胁迫,残喘苟活,听得元衡心尖骤疼,捂着发闷的胸口咳嗽起来。   顾菁菁见状忙扶住他,噙泪说道:“陛下息怒……”   许久元衡才缓过来,疼惜不已的看向她,“所以他才逼你接近朕,让你进宫给朕下毒,对吗?”   “陛下……”顾菁菁脊背一寒,“陛下都知道了?”   元衡抿紧薄唇,点点头,将所有的事如实告知:“朕那日的确去了康南夜市,看到了你们在一起,大抵也猜到了皇叔的用意,那段时间朕锥心刺骨,可还是放不下你,朕想和你在一起,便顺了皇叔的意,将你接进宫里陪伴左右。朕服药多年,嗅觉比旁人灵敏,那碗洒了的汤药朕已经觉出不对劲,便让人一直盯着崔钰,发现她的确和皇叔有所勾连……”   “朕本以为你是心甘情愿帮他的,看你没有给朕下鸩,朕还为此高兴一番,以为你心里有朕的一席之地了,却没想到你竟是被逼迫的……”他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薄唇吻住她的额头,阖上戚然的眼眸,“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朕……”   “你不爱他,对吗?”   伴随着略微发颤的话音,一滴温热的泪砸在顾菁菁的眼睫上,她心里一疼,抬手去抚他湿濡的面颊,“臣妾从没爱过他,恨不得拔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可惜臣妾没那个能力,只能先杀了崔钰这个眼线,其后再慢慢寻找对策。臣妾亦不敢轻易向陛下说明,害怕为家族引来滔天灾难……”   “不怕,不怕了,一切说开便好,说开便好……”   天边最后一缕光晕消失,天地被黑暗吞噬,两人像往常一样相拥,彼此间却是前所未有的亲近,顾虑和猜忌在这一息悉数泯灭,如同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留下绚烂巍峨的海阔天空。   待情绪稳定一些,顾菁菁乜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嗡哝问道:“陛下要以鸩毒之事扳倒王爷吗?”   “不可,朕怕会牵连到你。”元衡扶她站起来,掸了掸她裙襕上的灰土,“鸩毒之事,除了崔钰,宫里还有谁知道?”   顾菁菁摇摇头,“王爷对此事格外小心,鸩毒只传给了崔钰,没有旁人知晓。”   “那便好,你且记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朕不追究,旁人一切做不得数,即便是皇叔问起来,你只需装糊涂便是,以后的事朕来处理。”元衡牵住她微凉的手,双眸通红,噙着些许浅淡的笑意,“别怕,皇叔对你做的一切,朕都会替你讨回来的。你要相信朕,再给朕一点点时间,以后,朕来保护你。”   笃定的话语让顾菁菁一霎酸了眼眶,她反握住元衡的手,温声回道:“多谢陛下。”   二人你侬我侬,可是苦煞了水桃,她捂着发痛的鼻子,怯怯问:“陛下,娘娘,这人怎么办啊……”   元衡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不会出气的崔钰在,眼下这人突然死了,怕会惊动皇叔,他皱眉想了想,随即让水桃引福禄进来。   福禄见到月下死尸,还是宫里老人,致命凶器还是圣物,又看水桃一脸血,差点惊掉下巴,“这这这这……”   在他的意识里,陛下可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啊!   “冷静一点。”元衡瞪他一眼,“崔钰在宫里与谁相好来着?”   福禄深吸几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珠转了转,“回陛下,是陈梁少监。”   “杀了他,既然两心相许,那就去地下做对儿鬼鸳鸯吧。”元衡睇了一眼崔钰的尸身,不假思索道:“明日张榜出去,崔钰和陈梁私奔出宫,若有抓到送官者,赏银五百两。”   “是!”   福禄领旨,趁月上中天之时带着几个贴己人做掉了陈梁,连同崔钰一把火烧成了焦炭,随后扔进了箫荷苑的井中,铜锁固之。   事情做完后他并未回到太和殿,而是揣着口谕出宫,夜叩太尉府。   宋湛尚未就寝,见到福禄过来甚是惊诧,忙问道:“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福禄按照元衡的叮嘱,只将摄政王曾逼迫皇后之事告诉宋湛,没有透露鸩毒和崔钰之事,随后传口谕道:“陛下想告知太尉,皇后已与摄政王划清界线,请太尉日后务必护住顾府周全,皇后其弟顾瑾玄想前往河西从军,太尉记得好生安顿,莫要出了茬子。”   “是。”宋湛下榻跪地,“臣领旨。”   福禄走后,他复又坐会榻上,凝眸盯着矮几上的棋局。他就猜皇后这边另有乾坤,倒没想到,元襄竟是如此糊涂之人,以为捏住女人的短,就能控住女人的心了吗?   蠢的!   先前他还担心皇后会成为扳倒元襄的绊脚石,如今堪堪能放心点了,不论如何,只要陛下能燃起夺权的欲-念,他作为臣子自会尽力而为,摄政王一党看似坚不可摧,但细细寻之,总有露出破绽之时。   夜风自半敞的窗棂灌入,摇动室内的火烛,宋湛执棋,一起一落,朗声笑道:“将军!”   此时此刻的大明宫安静巍峨,熏风朗月,轩丽峥嵘。   元衡只着中衣站在太和殿外,头上一盏浆纱宫灯随风摇曳,在他身上晃出动荡不息的光影。   他手上拿着一本“长礼”,乃是当年皇叔赠他的生辰礼,其上皆是尊长重道的教诲,如今一看甚是可笑,品行不端之长辈何谈尊敬之说?   顾菁菁的哭诉不停萦绕在耳畔,他的心如同被钝刀在割,本以为顾菁菁在宫外欢愉生活,不料却和他一样,遭到皇叔的非人对待,他不敢想她当时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元衡阖上眼,将那本“长礼”扔向黑暗之中,书页在空中的被风拂乱,窸窣作响,随后闷闷坠落在冰凉的青石地上。   少顷他复又睁开眼,前迈几步靠在汉白玉回栏上,黑眸盛满月辉,清清冷冷盯着那本书。   他才是盛朝的正统嫡脉,尊长,皇叔消受的起吗?   “陛下……”   婉转的声线传来,登时唤醒了他的神智,他踅身看去,只见身裹蝉翼纱长裙的女郎站在朱门外,一双含情眸怯生生凝望着他。   “菁菁。”元衡迅疾来到她身边,见她额前尽是薄汗,神思不安似的,遂问:“你怎么起来了,可是做噩梦了?”   顾菁菁点点头,依稀还记得崔钰满身是血,张牙舞爪向她索命的模样……   “别怕,朕是真龙天子,你是皇后,魑魅魍魉寻不到这边的。”元衡抱住她,在她额前留下一吻,“要是睡不着的话,朕带你去个地方吧。”   两刻钟后,二人身披外衫,登上了紫宸殿旁的钟楼。   元衡手提宫灯在前,牵着顾菁菁一步步登上钟楼顶层,推开朱门,夏夜的风随之涌入,吹的衣诀纷飞,入目是漫天星辰,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旖旎人间,风情万种。   顾菁菁一怔,款款行至外面的回廊上,双眸被远处的灯火染亮,逐渐驱散心头盘旋的黑暗。   “朕以前难眠时经常来这里,登高远眺便能心情好一些。”元衡站在她身边,遥遥看向宫墙之外,“外面的人向往宫中的荣华富贵,然而却从未想过这里面的阴鸷肮脏,每一块砖,每一块瓦,或许都沾着血。曾经朕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出这宫门,可惜难以如愿,但你不一样。”   他侧目看向顾菁菁,“当初朕以为你心里有皇叔,就暗自发了怨念,想把你留在身边。如今真相大白,进宫对你来说并非心甘情愿,朕想问问你,你还想留在宫里吗?”   顾菁菁闻言一怔,纤纤素手不由捏紧围栏。   本以为他是得知真相后嫌弃了她,不料却听他说道:“若你不想,朕就设法将你送出长安,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你自己的清净日子。若你想,朕一定好生努力,绝不会再让旁人将我们碾在脚下践踏。”   “菁菁,朕想听实话。”   话到末尾,月色下的少年迎风而立,肃正矜贵,黑眸热切而期盼的凝着她。   她亦紧盯着他,直到眼眶发酸,直到视线模糊,眼睫轻轻一颤,万千情绪裹挟在小小的泪珠中坠落在地,分崩离析,溶于天地之间。   她前迈一步,玉手贴着他劲瘦的腰侧缓缓后移,紧紧将他环住,耳畔俱是他急促的心跳声。   夜风轻拂,温柔如酥,只听她低声呢喃:“能遇到陛下乃是菁菁之幸,亦是顾家之幸。菁菁喜欢陛下,愿留在宫中侍奉陛下,真心相待,至死不——”   话没说完,顾菁菁低呼一声,人已经被元衡抱了起来。   “朕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朕的!”   元衡大喜过望,抱着她原地转起圈来,危楼百尺,天旋地转,吓得她死死抱紧他的脖颈,“衡郎,快放我下来!我怕高!”   远处有流星划过,微光一闪,继而消失在天际。   两人相拥着嬉闹一会,顾菁菁的双足才踏实落地,她抚着心口看向面前含笑的少年,斟酌须臾,还是觉得应该把实情告诉他。   “那个,最初那几封信不是菁菁写的,是王爷写的……”   “什么?”元衡闻言,脸上笑容尽失,好半天才琢磨过来,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最初与朕通信的是皇叔?!”   顾菁菁见他抻着脖子,瞪圆了眼,努力憋住才没笑出声,“是,那些骚话菁菁写不出来的。”   再次得到确认,元衡立时惊呆了,露骨的艳诗,酸掉牙的甜话,竟然全部出自男人之手?   当时他还羞得要命,并且正儿八经的回信了!   短暂的沉默后,元衡一手捂住心口,含忧带怨的睇向顾菁菁,“娇娇儿,快传太医,朕有点想吐……” 第30章 终决裂意外突生   翌日,崔钰和陈梁私奔的消息传遍了长安,亦传到了元襄的耳朵里。   延英殿内,元襄端坐在案前甚是震惊,他没想到崔钰放着宫中的大好前程不要,却跟一个阉人私逃出宫,没有任何征兆,委实古怪。   为了避免出岔子,他叫来宁斌吩咐道:“派人追查崔钰二人,找到后杀无赦,不许他们回来。”   “是。”   宁斌刚退出去没一会,旋即慌里慌张的进来回禀:“爷,李连升昨夜暴毙了。”   元襄听后当即愣住,这李连升乃是今年礼部派来主持制举的主官,还有半个月就要制举了,好端端的人竟突然暴毙了,不用动脑子都知道,想必是太尉那伙人做的手脚,不想让李连升替他卖命。   他冷哼道:“这个老家伙,躲在府里也不安生,还是要给我使绊子。”   太尉和摄政王不睦已久,宁斌自然知晓他说的是谁,小声试探道:“不如就此做掉他?”   “杀将容易,兵难服,若河西两道兵变,皇帝尚未亲政,本王自是首当其冲,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元襄捏起桌案上的一枚玛瑙镇子,反复摩挲着,思忖道:“这次制举由我亲自主持,我倒是要看看,太尉还怎么下毒手。”   “是。”   宁斌拱手退下,徒留元襄一人在案前发怔,前有崔钰离奇私逃,后有李连升暴毙,接连背运弄的他格外窒闷,尤其想到昨晚的梦,额角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他梦到事迹败露,顾菁菁的身上插满了箭矢,留着血泪质问他,为何要害她,为何不救她。   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想靠近却拔不动腿,如同陷入冰封的沼泽,眼睁睁看着顾菁菁在他面前咽气,到如今,胸口还是隐疼不已。   莫名的焦躁倏然袭来,元襄坐立难安,不禁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还有一个多月那件事就成了,等他顺应天势登上皇位,给她改名换姓,收进后宫,所有的不安和彷徨就能至此终结了。   就这样,元襄的心情好了许多,在忐忑和期待中度过了一个多月,一晃等到了九月十八。   这天晚上红月高升,比寻常堪堪大了几倍,苍穹红紫辉映,整个长安城亮如明昼,沐浴在一片绚烂天光之中。   百姓们皆驻足观望,不时有人对月叩拜,惊呼天降祥瑞,乃是吉兆!   大明宫内,元衡和顾菁菁太和殿前,凝眸望着眼前震撼人心的天象,徐徐牵住对方的手。   元衡忍不住打趣,“朕是不是该驾崩了?”   “陛下,能不能别胡说八道?”顾菁菁剜他,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掌心。   眼见把她惹恼了,元衡忙不迭抱住她,低头在她唇边啜了一口,不待她反应便抱着她走进了内殿,压着她躺在了窗边的香榻上。   夜风从半开的窗棂中徐徐拂过,元衡瞥了眼窗外,继而吻住身下娇羞的女郎,抽丝剥茧,褪去那些烦人的衣缕。   顾菁菁酥身半软,粉泽动人的面庞在灯影下格外诱人,多了几分柔妩,还有些许嗔怨,只一垂眼便叫人心绪沉沦。   “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做那些事?”   元衡不以为意,一双瑞凤眼中尽是妄念与痴缠,薄唇贴着她滑腻的脸颊轻轻划过,吮住她的耳珠,留下些许湿濡,“天降祥瑞,适宜造子嗣,为了盛朝的江山社稷,皇后要多多辛苦一些了……”   与其同时,元襄负手站在王府院中,微抬的眼眸盛满了璀璨天光,皓圆通红的月,大如巨轮一般,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心头百感交集,多年的付出仿佛就要在这一刻修成正果。   年少时诸多皇子中唯属他天资聪颖,只因父皇偏心皇兄,他就跟正统嫡脉擦肩而过,他的子孙后代亦成了旁支别系,所有的不甘在皇兄驾崩那天达到了极致,又在元衡登基之后发生了质变……   他想做这天下的主,亦想成为正统嫡脉!   这晚元襄近乎彻夜未眠,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清晨的丧钟竟然没有响。   他在延英殿等了许久,都未见内侍的哭号声响起,可他的确已经让旁人将最后一剂鸩毒交予了顾菁菁,怎么会这样?   莫非是鸩毒不管用,或者顾菁菁出了什么事?   联想到之前的噩梦,元襄不免心慌,斟酌万千,拿来殿选名单,移步前往紫宸殿一探究竟。   福禄将元襄带去时,太医院郭院判正在替元衡切脉。   叔侄二已有月余未见,元襄借此机会定睛端详着侄儿,只见他气色红润,身量亦发实不少,压根儿不像苟延残喘的样子。   难道那些鸩毒真的不管用?   不多时郭院判喜道:“陛下龙体有大好之势,气色也愈发好看,乃是天下之喜。回头臣调整一下药方,多加一些固本补气的药材,堪能锦上添花。”   眼见摄政王在此,还手拿奏章,郭院判未再久留,收拾药匣准备离开时,元衡忽而喊住他:“院判留步,朕还有些私事想问你。”   郭院判回身,“陛下请讲。”   元衡瞥了一眼皇叔,眼下微红,“朕龙体渐安,所谓夫妻敦伦,当真有采阴补阳一说?”   元襄听罢额角一跳,看向郭院判时眼神冷朔。   郭院判道:“回陛下,天地自然,阴阳相须而行,确实有房中补益一说。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夫妻行敦伦之乐大有裨益,但要加以节制,不可纵情,恐伤及元气。”   “那……”元衡支支吾吾,终道出心头忧虑:“那朕的病气会不会过给皇后?”   “不会,陛下大可放心便是。”   得到了郭院判的回答,元衡适才松口气,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些不该有的顾虑归根结底还得怪到福禄头上,福禄说自从皇后入宫,他的气色就越来越好了,还说民间志怪上有采阴补阳之说,吓得他连续三天都未敢再碰顾菁菁,生怕将自己的病气传给她。   现在好了,晚上终于能安心的抱着娇娇儿睡个觉了。   元衡心里美滋滋的,看向元襄时,神色甚是轻快,“皇叔,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元襄一脸肃正,似乎心情不大好,将手中的明黄奏章呈给他,“制举最后的人选已经定出了,五天后将举办殿选,请陛下亲自出席,主持殿选。”   元衡打开看了几眼,不出老师所料,入选之人六成都是皇叔的党羽。   他面无异色,冷清的眸轻轻抬起,“以往都是皇叔代劳,朕去,不太好吧。”   五年前盛朝曾举办过一次制举,殿选是有元襄亲自主持的,如今他心头另有打算,他要找顾菁菁问个明白,但最近帝后经常形影不离,伉俪情深似的,他终究还要些颜面,只得趁此机会支走元衡。   元襄沉声道:“西北军事不稳,臣难有□□之术,这次还得劳烦陛下了。”   “那好吧。”元衡阖上人选奏章,饶有兴致地说道:“昨天的天象,皇叔看到了吗?那月轮好大啊,钦天监说会有贵人应世,明君显现,这可是吉兆呢。”   元襄淡淡瞥他一眼,唇角扬起敷衍的弧度,只字未说揖礼告退。   殿内再度沉寂下来,窗棂透出的光线正巧落在奏章上,一束束,锐如软刃。   元衡盯着它看了许久,唤来福禄,骨节分明的食指轻点矮几,淡声道:“把奏章交给老师过目,这些蚀骨烂肉,该剔除的赶紧剔一剔,熏的人难受。”   -   五日后,天还没亮元衡就起身洗漱了,内侍伺候他穿上挺括雍容的赤黄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腰束金玉带,饶是年少,但帝王威仪尽显。   他已多年不上朝,除却必要的礼制和场合,鲜少这样打扮,冷不丁穿的规规矩矩,走路都觉得束缚,胳膊腿儿都伸不开似的。   整装待发时,元衡半蹲在龙榻前,轻声对酣睡的美娇娘说道:“菁菁,朕要去主持殿选了,晌午来不及回,要到晚上再陪你用膳了。你若想朕,就去后殿等着,朕会找由头出来的。”   昨夜两人折腾的太晚,顾菁菁此时艰难的睁开眼,嗡嗡哝哝地“嗯”了声,还不忘凭着本能亲他一下。   元衡替她掖好被衾,适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这厢刚跨出朱门,心口窝遽然刺疼,稍纵即逝,然而却留下了深深的不安。   福禄见他神色有异,忙不迭问:“陛下,怎么了?”   “无事……”   元衡深吸一口气,回眸看了眼殿内,或许是他不太习惯,只分开一天便觉得心绪忐忑。   短暂的斟酌后,他离开太和殿坐上銮舆,御仗徐徐而起,赶往举办殿选的含元殿。   顾菁菁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直接用了午膳就坐着凤辇前往太液池畔游玩。   饶是先前睡的迷迷糊糊,但元衡的话她都听进去了,殿选乃是大事,她再想念也不能过去叨扰,免得落个持宠而娇的名声,索性自己玩自己的。   小小泛舟后,顾菁菁登岸时有些秋乏。外面天光大好,她就近寻了个园子,让内侍搬来小榻,设了帷帐,兀自在一处参天的梧桐树下小憩。   水桃和翠儿在不远处守着,两人年纪相仿,自共事后变得无话不谈。   这厢正聊的欢畅,忽见月洞门处起了什么变故,似有金吾卫驻守上来,撵走了他们的人。   “出事了……”   翠儿率先察觉到不妙,正要外出询问究竟,一道高大挺括的身影就从月洞门外闪进,迈着方步渐渐逼近二人。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水桃面露惊惧,立时跑向帏帐那边,不料宁斌眼疾手快,几个跨步上前擒住了她,迅疾捂住她的嘴。   “叨扰了皇后娘娘休息,你们担待的起吗?”元襄冷冷扫她们一眼,“滚出去,闭紧嘴巴。”   “是!”   翠儿甚是机灵,拉住想要反抗的水桃,急匆匆离开了院内。   甫一出了园子,水桃急的眼泪汪汪。   翠儿对她使了个眼色,捂着肚子说道:“嘶……姐姐,我好像要泻腹,你先在这伺候一会,我去去就来……”   她一边喊疼,一边佝偻着腰往外走,脱离众人的视线后疾步小跑起来,抄近路直朝含元殿而去。   幔帐内,时光悄然流逝,元襄撩袍坐在小榻上,凝眸盯着酣然入睡的顾菁菁。   她侧躺在小榻上,双手搁在脸侧,呼吸正匀,宛若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饶是心底怨念颇多,看到她这模样,他有些不忍吵醒她,遂噤声守着,等着她自然醒来。   顾菁菁半梦半醒间感觉脸颊凉凉的,像有东西不停在摩挲着她。   难道是虫子……   这么想着,她遽然惊醒,半折起身时发现榻沿处坐着一个身穿绯紫官袍的男人,颜如宋玉,英气逼人,脸上那道疤痕甚是显眼,乍看起来如同噩梦再现。   “王爷……”顾菁菁怔然瞪大眼,顿时睡意全无,“你怎么在这?!”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元襄总算等到她睡醒,大手一揽叩住她的后颈,稍稍使劲就将她拽到面前,“我问你,陛下为何没有归天?那鸩毒,你到底下没下?”   寒凉低沉的声线如毒蛇一般缠上顾菁菁,她睁着一双惊惶的眸子看他,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晓元襄会找她兴师问罪,却未料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光天化日就敢在宫中私自寻她!   “我……我……”   顾菁菁期期艾艾,不停扭动着发疼的后颈,然而元襄的力道却越来越大,箍的她有些发疼。   她忍无可忍,心一横说道:“那鸩毒我根本没有喂给陛下,他怎会归天呢?”   元襄听罢,遽然寒了脸。   那鸩毒经过试验,绝不会出问题,他亦设想过,或许顾菁菁压根没有给侄儿下毒,然而当她亲口说出来时,他犹如坠入火坑,全身上下活生生烧起来,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顾菁菁……”   他恨的咬牙切齿,力道一改掐住了她的细颈,“别对爷耍花枪,事成之后,爷允你一个名分!”   事已至此,顾菁菁横心与他决裂,见他恼羞成怒,言语若痴,不由嗤笑出声:“王爷真会说笑,在盛朝,什么名分能比的上皇后?”   她挑衅似的扬起眉梢,“你给的名分,我才不稀罕。”   一阵微风拂过,满园花叶窸窣摇曳,在女郎脸上倾洒出斑驳的树影,那秀丽的眉眼,夜夜入梦的身姿,寸寸都是坚若磐石的模样。   元襄怔然许久,愣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菁菁打落他失了力道的手,从小榻上爬起来,慢条斯理的穿好翘头履,回身说道:“还不都是拜王爷所赐,既然我顾家横竖都站在悬崖边上,为什么我要任你摆布?我受够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冷清的话音传入耳畔,决然无情,元襄立时明白过来,崔钰的失踪果然不是巧合,而顾瑾玄突然从军,怕也是在她的安排之下。   河西,那是太尉的地盘。   当初恰逢河西招兵买马,本以为是巧合,如此一想,顾菁菁或许早就跟元衡成为了一丘之貉,以此获得了太尉的保全!   九月的天气还有些许余热,然而他却如同置身在三九寒天,骨头缝儿都渗进了凉气。   “你竟敢背叛我……”元襄极力稳住自己,站直身后气急反笑,“你不会天真的认为,没有你,我就杀不了元衡吧?”   “若你能,就不会用一个女人当棋子。你在乎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世人指责你是弑君篡位的歹人,你怕史书记你一笔,你就是个虚伪的胆小鬼!不管你以后如何,我与你再无半分瓜葛!”   顾菁菁越说越气,懒得再看他一眼,踅身往园外走。   元襄盯着她的背影,只觉心海怒火翻涌,快步追上去将她拉回怀里,攫住她的下颚,气道:“不过是跟元衡当了几天的夫妻,你人就变傻了吗?你以为投靠太尉就能高枕无忧吗?你以为朝野之间扭转乾坤这么容易的吗?!”   顾菁菁扭头避开他的钳制,冷冷道:“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跟我无关。”   面前人眉眼寡淡,看他时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那双他甚是喜欢的瞳眸里再无半分乖巧和情谊,留下的全是厌倦和决绝。   元襄的胸膛被她的眼神戳出一个大洞,飕飕往里灌着寒风,夹杂着让他战栗的痛楚,理智在一刻疯狂崩碎,他箍紧她的腰肢,恨不得将她即刻拧断。   “自从你进宫,我对你日思夜想,你为何要背叛我?!”   “什么日思夜想?”顾菁菁只觉可笑,“当初是你非要把我送进宫的,你现在说这些可不可笑?饶是你想,那也是活该,你怪不得我!放开我!”   “不许走,你今日必须给我说清楚!”   “你放手——”   两人争执不下,顾菁菁拼命推搡着元襄,奈何他像铁了心,就是不肯放手。   “不要脸!我讨厌死你了!”   她怒叱一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响亮的耳光声过后,震的她掌心火辣辣的疼着。   狗咬她一下,她回击还要跟着疼,委屈和愤慨登时席卷全身,她卯足劲使劲推他一下,终于逃离了他的禁锢。   这一下力道极大,恰逢元襄放了手,顾菁菁立时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后倒去,待元襄反应过来,想再拉她时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探出的指尖在空中稍一摩挲,越来越远。   一声闷响过后,顾菁菁倒在地上,后脑直接磕在嶙峋的太湖石上。   暖日当喧,秋意渐浓的园子疏林如画,偶有莺啼鸟语,好一个惬意自在,然而她头上渗出的血异常刺目,粘在太湖石上,就快要染红园中的翩翩林叶。   “菁菁……”   元襄登时慌了神,蹲下来将她抱进怀里,手一摸她的后脑,掌心全是黏答答的血。   饶是两人经常吵闹,但他从未真正伤过她,眼下的光景让他怔然无措,他抚着她的面颊,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菁菁……菁菁!”   顾菁菁使劲睁开眼,然而面前却白晃晃一片,耳畔像有千百只蝉在疯狂鸣叫,偶能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她,可她却没有半分力气去回应。   “救……”   细若蚊呐的求救声登时击碎了元襄最后的防线,如同万箭穿心,疼的他咬紧牙关。   眼见顾菁菁开始神志不清,他打横将她抱起,心急火燎的往外面走,“别睡,别睡!我带你去找太医!”   就快要临近月洞门时,忽听外面吵吵嚷嚷起来。   “陛下,您不能进去!”   “放肆!这是朕的大明宫,有何处不能进!给朕滚——” 第31章 叔侄怨颜面撕破   青天之下,少年目似寒星,毫不客气的盯着金吾卫,颇有万夫难敌的架势,就连龙袍胸前和两肩的团龙亦跟着活灵活现起来,细碎生光,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   饶是王爷交待,不许旁人进去,但此情此景却让在场的金吾卫不敢再造次,他们鲜少见到圣驾,更未见过勃然大怒的天子,尤其见到紧跟的羽林军时,金吾卫们面面相觑,随后恭顺地跪在地上。   若再阻拦下去,那可堪堪称为谋逆了……   这等大罪他们岂敢当?为首之人忙不迭告饶:“卑职也是为了龙体着想,还请陛下赎罪!”   “滚——”   元衡怒不可遏,一脚踢在这人的肩胛上。   因着有沈磬岩在,金吾卫与摄政王有勾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这些人竟敢在大明宫公开禁锢皇后!   翠儿求救的话在他耳畔不停萦绕,他心系皇后,当下顾不得跟这些小兵小卒纠缠,让羽林军将众金吾卫看守住,宽袖一震,疾步赶往院内。   这厢刚跨过月洞门,元衡立时愣在原地——   几步之遥的地方,魁梧高大的青年郎君怀抱着一位昏厥过去的女郎,女郎头部渗出的血已经将他绯色的袖襕染得乌黑。   “菁菁……”   暖熏的天,元衡遽然瞪大眼,如遭晴天霹雳,疯了似的冲到元襄面前,夺过他怀中的女郎。   元衡抱着不省人事的顾菁菁跪在地上,掌心拂过她的后脑,摊开一看,上面沾满了粘腻黑红的血渍。   “皇后……皇后!”   他颤声唤她几声,然而却是徒劳,难怪他出去之前满心不安,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这种结果!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去主持殿选!   什么西北军务繁忙,八成是个支开他的借口!   元衡抬眸看到元襄脸上的巴掌印,立时明白了什么,一阵痛彻心扉,他沾满血污的手使劲攥紧,“你……你对皇后做了什么!”   少年的诘责声嘶力竭,满载着愤慨和悲凉,通红的眼眶眸光冰凉,透人心骨。元襄垂眸睇着他,明明心不畏惧,但却如鲠在喉,不知对此作何解释。   他并非想伤她……   眼见顾菁菁的面皮愈发惨白,元襄心急如焚,更是一点解释的欲望都没有,对着侄儿吼道:“废话少说!快传太医!”   元衡适才反应过来,抱紧怀中的顾菁菁喊道:“传太医!传太医——”   皇帝的话传出去,现场顿时变的一片混乱,内侍简单替皇后止了血,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其挪到最近的坤元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郭院判领着当值的太医俱是赶了过来,但见皇后伤重昏迷,即刻将在场诸人请了出去,唯留皇帝和摄政王在外殿。   里面躺着的人在包扎伤口,留在外面的叔侄皆是心事沉沉,焦躁不已,好不容易才等到郭院判唤人:“陛下请进。”   元衡如临大赦似的,几步冲进了内殿。   元襄只能留在外殿,负手来回踱步,不时往里面窥去,因着帷幔遮挡,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元衡愤怒到极致的声音,夹杂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闭嘴!给朕救!”   元襄察觉道了危险的气息,登时顿住步子,直到元衡挑幔而出时,快步上前问道:“菁菁怎么样?”   元衡停在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仁里噙着一丝清凉泪线,强压情绪说道:“皇叔请回吧,这边用不到你。”   这般冷漠和排斥让元襄怒火中烧,“我问你,菁菁伤的如何!”   “菁菁?那是朕的皇后,你凭什么叫她菁菁!”元衡忿然注视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皇叔,朕懒的去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仅凭皇后重伤之事,朕就可以问你的罪!可朕不愿拿着皇后的声誉当筹码,朕要她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上!”   长期积压在心口的郁躁登时没了禁锢,元衡朝前逼近几步,病白的面容在怒火的驱使下显得愈发阴戾,“皇叔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朕全部知情,如今不妨说个明白,若皇后安稳无虞,从此以后,你与朕之间的争斗不要再掺杂女人,若皇后有恙——”   “朕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血洗朝廷,你和你的党羽朕都要连根拔除,一个不留!”   话到末尾,憎恶,痛恨,哀然在他面上显现的淋漓尽致,还有帝王信誓旦旦的威仪。   昔日的小病猫弹指间变成了想要咬人的老虎,有那么一瞬间,元襄似乎看到了皇兄的影子,也如这般绝然狠戾。   今日他敢进宫质问,自是不怕被问罪,无数嘲讽的话涌上心头,然而想到顾菁菁,俱是被堵在喉咙里。   听侄儿话音的意思,她似乎伤的很重……   “我要见见她。”   说着,他就要往里面冲,然而却被元衡用身体抵住,这一下力道极大,惹得他肩胛生疼,不禁后退了两步。   “放肆!”   元衡挡在他面前,誓死不让他进去,红着眼对殿外吩咐:“传朕旨意,封禁坤元殿,无诏不得入!不论官阶,不论身份,违者斩!”   -   这天傍晚,宫中急召顾霆之觐见,待其来到坤元殿,见到床榻上头缠白纱、昏迷不醒的女儿,立时瘫倒在地。   元衡一直陪在顾菁菁身边,衣冠都未来得及换,赤黄龙袍已变得皱皱巴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他的挚爱竟会伤的这么重,太医已然尽力,剩下的只能靠天意。   他幼稚的认为这或许是个荒诞的梦,然而撕心裂肺的疼却残忍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他的菁菁命悬一线。   而这一晚,决定着她的去留……   眼见皇帝哭肿了双眼,仿佛又回到先前病恹恹的模样,宋湛于心不忍,斟酌万千,进来劝道:“龙体为重,陛下万万节哀啊!”   “节哀。”元衡徐徐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睇他道:“朕的皇后还没死,你就让朕节哀?”   他的眼神了无生气,如同一潭死水,落在身上竟让人莫名心悸。宋湛如同被扼住咽喉,赶紧撩袍跪地,“老臣失言!”   元衡戚然看他一会,起身行至外殿。   司空唐达奉命,早已将皇后所经之事俱是说给了顾霆之。顾霆之一时难以接受女儿被摄政王挟持逼迫,伤心忧虑之下差点昏厥过去,受到圣上格外开恩,服用保心丸后斜躺在软榻上,连连嗟叹自己愧对女儿,对不住夫人的临终嘱托。   这厢见到皇帝清瘦的身影出来,顾霆之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劝道:“陛下珍爱皇后,乃是皇后的福气,但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好替娘娘做主啊……”   因着此事,陛下与摄政王已然撕破脸面,朝廷那点表面的和谐怕也不复存在了,眼下女儿能依靠的,唯有陛下了。   外面夜幕低垂,连颗星子都没有,元衡凝眸望着丈人,只觉心身俱疲,说话时嗓音沙哑,亦变得有气无力:“顾尚书是不是好奇,朕为何这般难过?你只看到了菁菁正位中宫不过半年多,却不知朕偷偷喜欢了她好多年,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朕还没死,她就要没命了……”   “朕喜欢这么久的人,就这样被旁人践踏,何其可恶!”   话到末尾,他遽然变脸,泄愤似的拉歪了一侧的鎏金宫灯,白鹤坠地,折断脖颈,灯烛熄灭,光影黯淡。   在场的命官与太医齐齐跪下,忙呼道:“陛下息怒——”   “是朕疏忽了,是朕没有护好她……”   元衡用力捶着作痛的胸口,饶是抬起眸子,却也止不住眼泪簌簌落下,过往化为无数绵针,一点点往最疼的地方扎。   曾经死去的鸟雀,到现在昏迷不醒的挚爱,他珍视的一切似乎都得不到善终,这次依旧逃脱不掉这个魔咒……   而这一切,全都拜他的皇叔所赐!   元衡忍无可忍,“噗通”一声跪在诸官之前,扶着宋湛的肩,清瘦如竹的指尖将那绯紫官袍捏出无数褶皱,“老师……朕等不及了,朕不能再等了……”   -   这一晚元襄宿在延英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的一宿未眠,心脏仿佛被利刃剜掉一块,疼的他喘不上气,他从未想过,他竟会如此在意顾菁菁的死活。   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又求又拜,不时又打自己两下。   他分明知道顾菁菁的脾性,倔劲上来如同一头犟牛,他亦不缺少这一颗棋子,既然事情不成,把她哄出宫便是,何必再刨根问底的质问她为何要背叛自己,惹出这些祸事……   方才也是他突然糊涂,一下子钻了牛角尖,所谓背叛不过是女儿家对朝廷争斗的恐惧,他早也想过,又何需在意?   茅塞顿开后,元襄的心却更加疼了,悔恨塞满胸臆,憋的他难受至极。   他忍不住深吸几口气,徐徐攥紧袖襕,望着外面墨黑的苍穹低声呢喃:“顾菁菁,你好好的,我带你出宫……”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初绽,一夜丧钟未响,元襄适才稍稍松口气,瘫坐在案前,一夜之间如同换了个人,憔悴至极,下颚亦生出了青色的胡茬。   往后半个月,大明宫一切照旧,仿佛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唯有坤元殿的朱门始终未开过,皇后受伤之事严防死守,知者少之又少。   自从那日对峙后,元衡一直守在坤元殿,未曾与元襄再碰过面,而元襄却清楚的很,从金吾卫副统领沈磬岩酒醉渎职被问责后,朝廷已经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了。   他的侄儿,当真要与他决裂。   罢免沈磬岩并非是个意外,侄儿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他谋害了皇后,只能先拿沈磬岩开刀,继而整治金吾卫。   这里面,怕是少不了太尉的手笔。   他心里如揣了明灯似的,然而却拿不出精力应对,顾菁菁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委实让他坐如针毡,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收罗良药偏方上。   可惜送进宫的东西全被拒之门外,压根儿到不了顾菁菁那边,为此他找过元衡,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是避之不见,到头来只有他兀自恼火,急的嘴角都烂了泡,只能告病在家修养。   一晃到了十月十五,小朝会上要公布殿选最终的人选,逐一任命。   元襄这天起了个大早,刮去乱生的胡茬,整顿好仪容时还没有忘记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梦,梦里又回到出事的那天,顾菁菁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染红了他的衣缕。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元襄沉沉叹口气,茫然看向铜镜,镜中的自己消瘦了一大圈,两颊凹陷,眸子亦不再有神采,仿佛被不知名的妖怪吸光了精气。   原来这就是担心一个人的滋味么?   果真,男人的心里就不能有女人的存在,一旦被女人占据,连他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了。最为致命的是他明知这样不对,明知这样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当情绪崩溃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理智都要让道——   他失控了。   不多时,宁斌在外面叩门,“爷,可以走了。”   元襄一回神,浑朦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戾,不论如何,今日绝不可出岔子。   与此同时,坤元殿亦忙活起来,内侍们伺候元衡洗漱,用完膳后替其换上了挺括的龙袍,戴好翼善冠,随后退出殿外等候。   时隔近四年,今天是元衡再次上朝的日子,而这一切他的皇叔还蒙在鼓里。   他懒得去想皇叔在小朝会上见到他时会有何种反应,而是走到床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   顾菁菁已经昏迷月余,还未有醒来的踪迹,他亦守了月余,每日都替她擦洗身体,按揉筋骨,他相信只要她还活着,就总会有醒来的那天。   他心怀怨怼,如此,却也只能知足。   “菁菁,朕好想你,你快点好起来,陪朕说说话。”他俯身在她额前轻吻,低声呢喃:“朕要去上朝了,等你睁开眼时,一定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大明宫,朕绝不会再让旁人践踏我们……”   福禄自殿外进来,提醒道:“陛下,到时候了。”   “等着朕,朕忙完就回来。”元衡深深凝她一眼,黑眸沉沉尽是痴缠,适才起身离开坤元殿。   殿外朝阳初升,御仗早已等候多时,宝顶华盖,幡龙锥凤,衬着朱墙琉璃顶,气势如山,让人望而生畏。   福禄猫腰将元衡送上銮舆,手头拂尘一甩,扬声道:“起驾含元殿——” 第32章 君威起新火燎原(传错版,……   每月逢十五就是小朝会,在长安的官员七品以上皆要进宫述职。   这天丹凤门大开,官员俱着大妆通过冗长的御桥进入含元殿,按照文武品阶左右列队,等候朝会开始。   通议大夫李盂安双手拢袖,侧目看向身边的兵部侍郎梁玮,故作怅然说道:“哎,没想到梁侍郎殚精竭虑二十多载,好不容易熬到刘老还乡,没想到又逢制举,如此错失尚书一职,委实可惜呐。为官者看不清楚前路,必当官途茫茫,梁侍郎只能明珠蒙尘喽。”   两人同年入朝为官,亦算是遂安同乡,后李盂安归为摄政王一派,自然与梁玮变得不对付,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梁伟却不以为然,回道:“大夫此言差矣,为官者鉴天地日月,往上对得起江山社稷,往下对得起人间良心便可,既如此,尚书与侍郎又有何差异呢。”   李盂安见他摆出读书人的清高意态,轻蔑冷哼道:“竟知说这些穷酸话,没差异你来当甚么官儿,也不怕祖宗嘲你。”   “祖宗自明我心,怎么会……”   元襄与几位公侯站在首列,清晰听到后面两人的谈话,他最厌恶招摇祸事之人,若在往常定要训斥一番李盂安,然而今日却有心无力,任其在后面唇枪舌战,引得同僚纷纷侧目。   不多时,人群中出现些许骚动,只听有人兴奋道:“太尉大人!今天是吹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元襄一怔,回头就见宋湛携司空唐达、司徒王癸跨门而入,三人俱着紫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他面上一沉,登时警觉起来,这几个老头多年未进朝堂,如今突然出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面对同僚的殷切慰问,宋湛一一作礼,“今日新官任命,老夫过来瞅两眼,兴许能有什么好戏看呢。”   “是是是……”   此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多年被打压的三公一派立时像被注入了新鲜血液,各个儿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起来,而摄政王一党却是敛眉肃容,偶有轻蔑,偶有忧虑。   待三公行至首排,元襄微蹙眉头,眸色冷冷地看向宋湛,“太尉来了。”   “王爷别来无恙啊!”宋湛笑吟吟端详着他,“有段日子不见,怎么这般憔悴了?”   元襄懒得理会他,他却饶有兴致的说:“听闻前些时日王爷把后院的美娇娘都送人了,可是要准备迎王妃入府了?”   元襄听罢,再难保持沉默,恶狠狠瞪他一眼,“太尉年事已高,没想到竟然这般爱嚼舌根,可是随你夫人?”   宋湛对他闲适笑笑,阖手凝向前方,谁都没有再说话。   待时辰一到,元襄宽袖轻震,正欲出列主持小朝会,余光忽而瞥到偏殿仪门,不知何时御仗已经整齐而入。   “陛下驾到——”   伴随着福禄的通传,两名内侍持雉扇在前,其后跟着容色清隽的少年和大监内侍各六人,齐齐登上御台。   含元殿登时变的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皆是怔然,没人想到深居简出的永泰帝竟突然上朝了,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湛目送元衡坐上雍容的龙椅,面含欣慰笑意,随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元襄。   元襄愕然盯着龙椅上的少年,不过须臾心头便有个大概,今日公布殿选任命,想必侄儿也是为此来的——   看来上次的豪言壮志,并非只是说说。   他皮笑肉不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有空来上朝了,可是龙体见好了?”   元衡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翼善冠下容色肃正,少了几分往昔的文弱之气,淡声道:“这些年多亏皇叔替朕分忧,再加上前些时日天降祥瑞之兆,朕的身体忽然就养好了一些。怕皇叔再过劳累,朕自是不敢懈怠,便马不停蹄的过来上朝了。”   他顿了顿,眸色意味深长,“先前未来得及通知皇叔,皇叔对此没意见吧?”   幽幽话音落地,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元襄,谁人不知皇帝罢朝乃是出自摄政王的手笔。   元襄微微攥拳,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侄儿,这哪是没来得及通知,分明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也不知这城府究竟是太尉教的,还是侄儿藏起来的……   这么想着,他眉眼愈沉,不以为意道:“既然陛下龙体渐安,上朝乃是天经地义,臣怎会有意见呢。”   “那便好。”   元衡释然的吁出一口气,扬手示意福禄。   福禄领命,拂尘轻甩上前两步,声如洪钟道:“上朝——”   这般礼制多年不见,百官皆跪,山呼万岁,各自心头都泛起嘀咕。   陛下和三公同天回朝,看来先前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朝中那点微妙的平衡早已不复存在——   这是要变天了。   朝会开始,顾霆之作为吏部尚书,循例宣念殿选入举名单,依次是任命官位。   末了,元衡问道:“对于殿选任命一事,诸位爱卿有何异议吗?”   “回陛下,臣有奏!臣要弹劾兵部尚书候选官员,廖清!”顾霆之将弹劾奏章交予福禄,肃然道:“殿选结束后,吏部循例考察候任官员,发现廖清在任隋安刺史时有买官卖官,私营取利之罪状,更有甚者还携其两位侄儿……”   顾霆之将廖清的种种罪状托盘而出,同僚听罢皆是惊诧不已。   殿选名单出来时,大家心头都有了明灯,廖清外放多年,近几年一向跟摄政王走的很近,恰逢朝廷制举,考选官职又是兵部尚书,有摄政王在,此等重任并当落入他手。不曾想中途蹦出来个顾霆之,先前其一向中庸,鲜少参与党争,如今一举怕是准备公开维护圣上了。   想想似乎合情合理,毕竟顾霆之现在可是国丈,哪有丈人不维护女婿的道理?   待顾霆之一举奏完,太尉宋湛和司空唐达复又参了廖清几本,颇有墙倒众人推的意思,诸多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尚在宅邸等候委任圣命的廖清罪名算是坐实了。   “没想到盛朝竟还有如此贪心之官员!”元衡眉峰攒起,面色不愉的看向元襄,“皇叔,此人如何处置?”   廖清在外道那些破事元襄自然知情,只不过一直挂念顾菁菁,无暇帮其磨平,又没料到太尉和侄儿会忽然将苗头对准廖清,如此一来,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丢兵损将,元襄心生恼怒,然而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吃个哑巴亏,沉声道:“廖清为官不端,自当要按照盛朝律例处置。”   “好。”元衡未等他发话,率先说道:“兵部尚书一职暂由梁玮担任,至于廖清……”   他阖上奏章,手一扬,明黄色的奏章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跌落在大殿雕龙绣凤的毡毯上。   “押入刑部候审,若证据确凿,诛!”   圣意已下,一分半点情面都不留,下朝后百官唏嘘不已,这把新火烧的人人自危起来。   西平侯薛远清快步追上元襄,小声提醒道:“贤弟,这局势对我们甚是不妙啊!”   “不过折掉几根羽,有何可怕的,你我只要做好份内之事就行。”   留下一句话,元襄兀自回到延英殿,等到午后政务奏章才送到这边来,上面已有皇帝的批注,只等他过目便可。   皇帝的夺权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也好,省了他不少麻烦,自从顾菁菁进宫,每当看到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就会头疼欲裂。   元襄简单看了几眼批注,见无甚大事,便离开延英殿,借故前往太液池畔。   初冬时节,太液池畔红叶翩翩,三山伫立,景致盎然,不时有钗环艳丽的宫人袅袅路过,偶有两个大胆的偷偷觑向这位年轻的王爷。   元襄视而不见,像往常一样在坤元殿附近驻足流连,朱红殿门依旧紧闭,周围有禁卫严防死守,而他只能隐在暗处望眼欲穿。   顾菁菁就在里面,可他却无计可施,这种无力感如同蚂蚁一样噬咬着他。   有时侄儿明知他在外面,不驱逐亦不理会,像是在逼他硬闯,好给他套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他自然不会上当,唯有耐心等待时机。   不出一会儿,圣驾来到坤元殿,元衡下銮舆时朝他这边觑了一眼,寡淡的目光冷如寒风,带着几丝轻蔑,步子未停,直接走进了殿内。   这月余来,他察觉到了皇叔的一些变化,对方无心朝政,日渐消瘦,而那些不停送过来的药材和偏方全被他扔出了宫门。   他素来敏感,稍加揣测就知晓皇叔心里或许还是有顾菁菁的。皇叔来找他质问时,他避之而不,透过窗棂窥望,亦在对方急躁的表情中读出了悔意和担忧……   这种不应存在的情感让他对皇叔恨之入骨,先前皇叔辱她,伤她,那这份迟来的深情做给谁看?   恶心他吗?   皇叔全然忘了,顾菁菁现在是盛朝的皇后,是他的侄媳、   既然皇叔愿意偷看,那就索性让他看个够吧!   他和皇后以后恩恩爱爱,日日夜夜,都要让他看个够!   这么想着,元衡眸中掠过一丝不屑,褪掉挺括的龙袍换上常服,盥洗后进入内殿。   水桃正替顾菁菁按揉小腿,甫一见到皇帝进来,正要行礼却被对方用手势止住。她旋即领命,躬身退到外殿守着,只留帝后两人在内。   “菁菁,朕回来了。”   元衡坐在榻沿处,在她粉泽的唇瓣上轻吻,接替了水桃方才的活计,小心翼翼替她揉着小腿的肌理,“今日颇有成效,顾尚书和老师一应一和,算是成功打压一下皇叔的气焰,往后,咱们会越来越好的……”   入了腊月,长安城银装素裹,大明宫亦是肃清萧瑟。   就快要道正旦大朝会,元衡想带着顾菁菁一起参加,然而她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每个日夜帝后相守,唯能听到她一两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或笑,或哭,惹得他跟着双眼泛红。   十五这天,元衡来到大角观替皇后祈福,一直待到晌午才离开。   接连忧虑让他的境况亦不太好,入了冬便咳嗽不止,本想先回去服药,不料宋湛和梁玮等几位官员突然进宫,有要事与他商议,御驾只得先赶往紫宸殿。   入了殿内,宋湛几人早已侯着了,福禄替元衡褪去狐裘大氅,兀自退到外面。   元衡坐在案前,抬手抵唇咳嗽两声,问道:“几位爱卿有何要事?”   梁玮呈上奏章,回禀道:“陛下,安西发生内变,节度使杨精国诛杀了督军刘申,说其通敌叛国,对此先斩后奏,现在已是死无对证。”   话音落地,元衡不免一怔,打开奏章浏览了一番。   这位被诛杀的督军刘申他并不熟悉,但杨精国倒是熟稔,骠骑大将军携领安西节度使,他的儿子杨峪便是顾菁菁先前的未婚夫婿。   刘申通敌叛国的罪状写的一清二楚,但证据却寥寥无几,元衡将奏章扔在桌案上,抬眸问道:“刘申既已伏法,那便算了,你们可是觉得其中有不妥?”   宋湛道:“回陛下,当年杨家驻守安西,老臣心觉不妙,遂禀明先帝指派督军过去,刘申乃是河西调派而去,为人老实本分,断然不会——”   他话没说完,福禄慌慌张张的冲进来,“陛下!皇后娘娘她醒了,她醒了!”   坤元殿内,顾菁菁只着中衣倚靠在软垫上,放眼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宫殿,头后的伤早已没了痛感,但感觉却昏昏沉沉,抬头都觉得费劲。   翠儿站在一旁喜极而泣,水桃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娘娘可算醒了,当真急死奴婢了,这都腊月天了……”   腊月了?   顾菁菁有些发懵,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昏厥之前,依稀记得元襄想拉她却没有拉住,她的头磕在了嶙峋的太湖石上,这一下子,竟然昏迷了这么久吗?   她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眸看向水桃,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陛下呢?”   “陛下早前去大角观替娘娘祈福去了,中途太尉进宫,现下应该在紫宸殿议事。”水桃将这些时日宫中的变故如实说与她:“自打娘娘受伤,陛下就与摄政王撕破了颜面……”   顾菁菁一字不落的听着,空洞的心口逐渐有了知觉,想到元衡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心脏紧跟着痛到窒息。   还好老天保佑,她没有因此而殒命……   不过多久,太医火急火燎的进来替皇后请脉,还没来得及叮嘱什么,一记绯色身影自殿外匆匆而入,不听使唤的腿脚绊在门槛上,踉跄几下,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陛下!”   “陛下小心!”   福禄和翠儿连忙上去搀扶,而元衡却打落他们的手,迅疾起身来到床榻前。   因着许久未晒过太阳,榻上的女郎肤白似雪,身量比先前清减不少,一头乌发凌乱垂下,斜斜靠在软垫上,双眸哀然多情地望着他,宛若一朵霜打的娇花。   “菁菁……”   元衡如置身在梦境之中,发颤的双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温热,滑腻,带着活灵活现的气息,一霎让他热眶盈泪。   “太好了。”他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融入在骨血之中,颤声道:“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朕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耳畔细语如酥,顾菁菁还有些浑浑噩噩,只觉他的泪滴落在自己的肩胛上,炙烫,火热,携着难以言说的思念。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阖上眼,抬手环住他的腰身,回忆着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梦到和你出宫游玩,那里太美了,我都不想醒过来……”   历经生死的两人如久别重逢,千言万语憋在心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说完的。   元衡忍住想要亲吻她的冲动,责令太医再次诊脉,反复确认皇后已无大碍,适才放心下来。   因着许久未曾下地,顾菁菁肌体虚弱,每走一步都觉得脚后跟宛如针扎一般,恰逢隆冬时节,元衡舍不得她出去挨冻,这年的正旦大朝会她还是错过了。   这是两人成婚以来举办的首次大朝会,顾菁菁心觉遗憾,而元衡却宽慰她要以身体为重,往后他们还有好多好多年,还能做很多很多的事。   直到开春的四月宫宴上,顾菁菁才首次露面,立时击碎了外面帝后不和的流言蜚语。   这天春意盎然,含凉殿外绿柳拂动,幔帐朦胧,矮几设列其中,坐满了穿戴雍容的宾客,觥筹交错间钗环珠佩叮当作响。帝后二人在御帐内比肩而坐,温柔的眸中只有彼此,一时间羡煞旁人。   元襄坐在席间首位,饶是面不改色,眼神却止不住向顾菁菁那边窥伺,这是她醒来后,他第一次见到她。   她今日身着宝相纹的齐胸襦裙,外罩蜜色大袖罗衫,在元衡的悉心照料下病态全无,一张鹅蛋脸红润如酥,远山黛眉下眸似点漆,嫣红的唇饱满丰泽,一瞥一笑间尽是柔情蜜意。   所谓温柔如水,不过如此。   夜夜入梦的女郎此时就坐在御帐内,直愣愣勾住了他的魂儿,让他移不开眼眸,曾经无数次逃避的想法再度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想要她,想要她回来。   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是他抚弄出来的,既然不能成事,何故再将她留在元衡身边?   短暂的失神后,待元襄再抬眸去看,帝后已不知去向。   宫宴尚在进行,两人应该走不远,他斟酌些许,紧跟着离席去寻。   这厢刚走到后殿花园,倏尔听有女人的啜泣声,惹得他心头一惊,不禁循声去探察。   只见一处依山的水榭旁,衣冠华贵的年轻郎君坐在连凳上,手头拐杖不停敲打在女郎身上,嘴边叱道:“你是真的笨,那张二郎劝我喝酒,你就不会抢来饮了?不知道我现在要忌酒吗?”   那拐杖打在女郎的腿弯处,惹得她哭哭啼啼的求饶,“夫君莫怪,是我疏忽了,下次,下次我绝对留心……” 第33章 初告白徒留惊吓   原是小两口在闹别扭,元襄正要离开却见拿拐杖的小郎君有些面熟,躲在树后仔细一端详,竟是西平侯之子薛眴,较之先前已经瘦到脱相。   之前他就听西平侯说薛眴身子渐好,已经渐渐能走路了,为此还对他吹嘘一番,说顾盈这门妾室抬的当真有用。   如今一看,被打的女郎就是顾盈了。   “哭,就知道哭!不能有个笑脸?”   薛眴见她哭鼻流泪,心头愈发烦躁,一巴掌扇到她的脸上。   自从嫁入侯府,顾盈就没享受到一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熬到薛眴腿脚好一些,然而他却性子大变,急躁易怒,一言不合就要对她动手。为此她求过公婆,然而夫妻俩爱子心切,不过是随口训斥几句,并未当真管教过。   如今她嘴角流血,饶是知晓不能再哭,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捂着胀痛的脸蛋戚然道:“夫君,我知错了,求你心疼我一些……”   可怜兮兮的哀求清晰传入元襄的耳朵里,登时撞到心里隐秘的位置,这一刻他倏尔响起先前的顾菁菁,她总爱隔三差五对他使些小性子,他不悦,就会在床帏间卖力的鞭挞她,到最后她就会收起身上的刺,如此一样的哀求着他——   「王爷……菁菁知错了,求王爷怜爱一些……」   当初他只察觉到了驯服的快意,现在回想起来心口竟在隐隐作痛,那么娇小的身子,那日一碰就流了血,昏迷了数月才醒,先前他为何忍心下手摧残?   他如坠迷雾,不知究竟是之前的自己糊涂,还是现在自己中邪了。以后的以后,他定然不会这样对她,床帏之间本应男欢女爱,不该有那些眼泪和不适的声音……   就在元襄怅然发怔时,一声戾喝揪回了他的神志——   “你这叫知错?我说让你别哭了,听不懂吗?!”   薛眴勃然大怒,扬起手正要狠劲教训她,忽而一个石子凭空打在他的手背上,疼的他立时收回手,呲牙咧嘴的吼道:“谁啊?给小爷滚出来!”   元襄踩着话音踱步而出,阳光透过枝桠罅隙倾泻在他身上,在地下投照出一片魁梧暗影,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英气赫赫,不怒自威。   “叔……叔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薛眴瞧见来人立时傻了眼,战战兢兢的扶着廊柱起身,“叔叔,您怎么在这里?”   “路过。”元襄本不想去管闲事,然而被打之人是顾菁菁的堂妹,看在她的面子上这才出来多言几句:“薛眴,这是宫里,不得在此放肆,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是,是!”   薛眴不敢再放肆,右手撑起拐杖,一把薅住了发怔了顾盈,朝外面使眼色,方才嚣张的气焰萎顿无形,如同见到猫的老鼠,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没想到薛眴还有怕的时候……   顾盈一阵怔然,拭去嘴角的血渍,扶着他朝宫宴走去。   路过元襄身边时,她抬眸望他一眼,目光充满了感激,而元襄却视而不见,阔步朝相反的方向行去,只留一阵清雅如木的香风萦绕在她身边。   许是被压抑久了,顾盈的心竟然疯狂悸动起来,宛若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   先前听说摄政王风流恣肆,视女人为玩物,她还嗤之以鼻,现在想想那又如何,只要薛眴惧怕就行了。   若她能跟了王爷,哪怕没有名分,哪怕被玩弄也好,一定能摆脱薛眴这个变态!   含凉殿后院不算大,那厢元襄继续往西边走,寻了半晌也未见帝后的身影。今日来了不少官员和外命妇,皇帝不在,他也离席,太久不归委实不妥。   正当他要放弃时,抬眸就见一只绘着美人像的大风筝隔着不远处青砖花墙升起,越飞越高。   风筝约有一人多高,画中美人在月下半袖掩面,俏眼含波勾人心神,正是他要寻的顾菁菁,而单瞧风筝的画工,大抵是出自侄儿手笔。   好一个雅兴,跑这放风筝……   元襄心头顿感酸涩,深吸一口气行至花墙棱窗前,顺着窗上开出的钱花孔洞朝里面看去。   院内建有依山水榭,石缝之中清流潺潺,灌木蓊郁,偶有海棠树间在其中,绿肥红瘦,倍添韵致。身着檀色圆领袍的元衡将顾菁菁拥在身前,手把手教她拉扯着线轴。   顾菁菁钗环艳丽,面似三春之桃,眸含笑意遥望着天上的风筝,“衡郎何时画了这么一个大风筝,我怎么不知道?”   “朕偷偷画的,没有告诉你。”元衡如实道:“先前你不是说,想能去空中看一看吗?朕没法子把你变成鸟儿,也没法子把你送到天上去,只能画个风筝代替你去了。”   “那只是戏言……”顾菁菁红了脸,侧头看向身后人,“衡郎,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这话说的温温柔柔,娇的能滴出水来,元衡顺势在她莹红的唇上啜了一口,笑道:“这还用问吗?你是朕心尖上的娇娇儿,朕当然要对你好。”   他仰头示意,“看,朕还能把它放的再高一些。”   顾菁菁乖巧回头,沿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寻着风的力道徐徐放线,风筝越飞越高,已经快超出了周围轩丽楼阁的高度,那画中女郎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当真如同仙女似的。   两人笑着对视一眼,正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不了一阵朔风刮来,绷紧的线倏然断开,眨眼的功夫风筝就脱离了掌控,飞了少许,摇摇晃晃地往下坠去。   元衡望着残留的线圈,愣道:“它……它怎么断了……”   眼见他一脸怅然,顾菁菁笑着安抚,“算了,飞了就飞了,让它追寻自由去吧。”   “那可不行,风筝上画的可是你,若落在哪里经受风吹日晒,朕会心疼的。”元衡难以苟同,将手中线圈交予她,“风筝应该飞不远,你在这等着,朕去把它寻回来。”   他心急火燎就要往外跑,顾菁菁忙往前追了两步,小嘴一瘪说道:“衡郎,我想跟你一起去。”   “这太阳大剌剌的,别挨这个晒了。”元衡回身捧住她微热的面靥,心疼道:“你看,你的小脸现在都变红了,去那边游廊坐着等朕吧。”   说完,他牵着顾菁菁来到水榭旁的穿山游廊小坐,这边晒不到太阳,还挂满着画眉等鸟雀,想来也能供她解解闷儿。   “别乱跑,朕很快就回来。”   他耐心叮嘱,复又吻她一下,适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先前还意兴盎然,这冷不丁静下来,顾菁菁倏然有些疲惫,两只手搭在鹅颈栏杆上,下巴枕住,慵懒地凝望水池里的鲤鱼。   一条条肥硕的鲤鱼颜色各异,金灿粼粼,正在水里游的欢畅,树影摇曳,和风徐徐,当真秀丽风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菁菁只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顺着握住那只留在肩上的手,回眸时俏眼流波,“这么快就找到了?”   话到末尾,她眉眼间的温切笑意不复存在,只见一袭玄色襕衫的男子站在她面前,袍角袖襕之上云海水纹稀碎生光,胸前灵蟒怒张,气势逼人,饶是生的英俊风流,但凛冽阴狠之气仿佛融进骨子里,不经意间就会摄人心神。   “怎么是你……”她像被烫似的收回手,忙不迭站起身,然而却被他逼入死角,只能紧靠着朱红廊柱,“你为什么在这?!”   面前的女郎惊慌失措,依旧拿一双怯生生的眸子盯着自己,元襄稍有心酸,按捺着情绪问道:“菁菁,你的伤可好些了?”   “若不好,就不会站在你面前了,我还是有事,先走一步了。” 顾菁菁不想与其过多寒暄,左迈一步,顺着空隙挤出去。   好端端的怎就遇到他了?   真是阴魂不散!   她踅身就想逃,然而袖襕却被元襄拽住,只听他在身后说道:“对不起,那天是我冲动了,害你受伤,你不要生气。”   顾菁菁一怔,仿佛听错了似的,‘对不起’三个字岂能是从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口里说出来的?   不知又想对她设什么圈套……   “王爷说这些做什么,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回身抽出攥在他手中的袖襕,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陛下无心追究,你我之间话也已经说开,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再见面了。”   她本想敞开天窗说亮话,不料却刺痛了元襄紧绷多日的神经。   “我们没办法各走一边,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进宫的,既然事情做不成,那也没必要再留在宫中了。”他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看向她愈发睁大的双眸,“菁菁,我会尽快安排你出宫的。”   “出宫?”顾菁菁难以置信,一股火登时萦绕在心间,烧的她身子发颤,“当初让我进宫的人是你,如今又要让我出宫……”   她冷声诘问:“你当真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任你摆布?”   喀啪——   就在这时,枯枝断裂的声音倏尔响起,惹得两人纷纷侧目。   元襄警觉地看向不远处的灌木丛,正欲上前察看,一只花猫翘着尾巴从后面走出来,他适才放心,忙不迭解释道:“菁菁,我不是这个意思。”   灌木丛后,元衡蹲在地上长吁一口气,方才他一离开顾菁菁身边就觉得忐忑不安,当即折返回来,想带她一起去,不曾想就看到眼前的一幕。   他纠结少顷,抬手拨开面前遮挡的灌木,顺着树叶罅隙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游廊内元襄见顾菁菁的情绪有些失控,眼圈亦跟着泛红,不禁舒缓了语气,斟酌万千才说道:“菁菁,心里是有你的。”   “当初我不该逼你进宫,我知道问题所在了,我很快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出宫过你想过的日子。”他顿了顿,面颊难得泛起红晕,“如果你想离开长安,我跟你一起走。”   这顿深情的告白他演练了许久,亦犹豫了许久,今日才鼓足了勇气正视自己的内心。无数个难免的夜,他经常阖眼瞎想,倘若再以这种精神头持续下去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妨就此收手,荣华富贵依旧缺不了。   那个皇位,只当他无缘吧。   然而这对顾菁菁来说,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和煦的春风拂过,她一双翦水瞳子瞪地溜圆,薄面含嗔道:“元襄,你疯了?”   元襄挤出一丝笑,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几分怅然若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   顾菁菁垂在身侧的手徐徐攥紧,恨不得扑上去撕烂他这张不负责任的嘴。   他的心里若曾有过她分毫,也不会逼她涉陷入宫,所谓歉意,所谓带她出宫,不过是捞不着她的身子,犯了贱性!   “我不走。”她咬了咬下唇,斩钉截铁道:“我与陛下两情相悦,不会跟你出宫的。”   她踅身往外走,没多久又被元襄堵住去路,他忍了这么久,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们两情相悦。   “菁菁,你别犯糊涂!”元襄急的咬牙,心口窝阵阵发疼,“陛下喜欢你没错,可帝王的爱没有永恒的,你们成婚马上一载,百官皆会上书请求陛下纳妃,届时无数女人涌进后宫,你觉得他还会这般喜欢你吗?”   他没耐住躁郁的情绪,扳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元衡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心黑的很,连我都被他虚晃一番,你不要被他骗了!”   如他所愿,顾菁菁听到这些时容色即刻黯淡下去。   “陛下广开后宫乃是情理之中,我作为中宫自当恪守本分,他是狼还是羊根本不重要,只要他是元衡,我就会留在他身边。”她打落他的双臂,红着眼说道:“即便将来恩情不在,我宁肯老死宫中,也不会跟这个脏男人有半分瓜葛。”   “脏男人?”元襄心觉不甘,反问道:“全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将来元衡亦是,为何你不说他们脏?!”   眼见顾菁菁如梗在喉,他放缓了声调:“菁菁,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女人,我已经把她们全部都送走了。我现在身边没有女人,自从你进宫,更是没碰过旁人,我……不脏……”   男人温声宠哄,携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是顾菁菁从未见过的低顺姿态。   她心里乱糟糟的,耳畔不停萦绕着“纳妃”的声音,她一直逃避的问题被元襄不留情面的搬出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好,你不脏,但也跟我这个皇后没有半分关系。”她假意含笑,“还请王爷洁身自好,早日迎娶王妃。”   这里她一刻不想再多待下去,踅身时眼泪夺眶而出。   元襄望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想追上去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惹出那日的麻烦,咬牙问道:“顾菁菁,你这是逼我去给元衡要人吗?”   顾菁菁站在阳光下回眸,面容背着光,恰巧藏住了她脸上的泪珠,“我就是讨厌你这点,刚愎自用,狂妄至极,想得到就得到,不想要就随便送人!方才我都说的很明白了,我不会出宫的,我要留在这,我不许你去要人!”   若放在以往,顾菁菁这样对他放狠话,他一定会将她打晕直接带出宫去,而如今双腿好似灌了铅,话不经脑袋就脱口而出:“那要我怎么样,你能才许我去?”   “你在这跪着吧,跪一夜再去!”   丢下一句话,顾菁菁快步跑出了园子,而躲在灌木丛后的元衡目送她安稳无虞的离开,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他并未着急走,一如方才那般盯着元襄。   时光一息一瞬的过去,日头渐渐西斜,就在元衡失了耐心想要离开时,他说一不二的皇叔竟然撩袍跪在了原地……   震惊之余,留给他的尽是不安。   在他的印象中皇叔一直都是孤高自傲,一路顺风顺水,鲜少受挫,更别提被女人拿捏了。   如今此举,是下定决心想带顾菁菁离宫了?   少顷,元衡攥紧袖襕,离开时冷冷瞥了元襄一眼。回到宴上,福禄告诉他皇后身子乏累,提前回宫歇息去了。   他自然待不下去来,安顿好众人,找了个由头回到太和殿。   水桃告诉他皇后已经睡下了,而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个情况下她断然睡不着。但他没有揭破,走到龙榻前替她掖好被衾,兀自退到外殿坐着,等待她整理好情绪醒过来。   一晃到了傍晚,顾菁菁才披着外裳出来,“陛下……”   这声“陛下”喊得似有几分委屈,元衡正坐在窗边榻上看书,甫一听到她的声音立马将书放下,拉住她的腕子,直接将人带进怀中。   他温柔的吻着她眉梢,“菁菁醒了,饿不饿?”   顾菁菁爬上榻,像只乖巧的猫儿缩在他怀里,摇摇头道:“风筝可是找到了?”   “找到了,已经带回来了,不过边角坏掉了,朕还得再补一补。”元衡将她凌乱的秀发全部拢在左肩,食指勾起她的下颚,眸光缱绻地端详着她,“你好像不太高兴,可是有什么心事?”   顾菁菁的心里塞满了闷事,理不出头绪,亦不敢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他,生怕惹他身体不适。   眼见她欲言又止,元衡斟酌少顷,轻声提点她:“对了,方才有宫人说皇叔跪在了我们放风筝的园子里,也不知为何,现在还跪着呢。”   顾菁菁闻言一怔,依她对元襄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下跪,本是随口所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照做了……   当真疯了不成?   惊惧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顾菁菁全身倒寒,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元衡凝着她仓惶的面庞,问道:“菁菁午后可曾见过他?”   面前的少年干净耀目,宛如九天流泻而下的清风白云,眉眼之间尽是温煦关切,顾菁菁顿时失去防备,眼眶一热,遽然滚出泪来,委屈的埋进他胸膛,嗡哝道:“衡郎,元襄想把我弄出宫去……” 第34章 荒唐举颜面全无   元衡本将午后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可话从顾菁菁嘴里说出来,心里不免生出一阵怨怼。   皇叔真是不见外,真当大明宫是他的了?   他耐住性子,轻抚顾菁菁的后背,“那你想走吗?”   顾菁菁摇头道:“不想,我只想待在衡郎身边,我好害怕,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随口说让他跪着,没想到他真的照做了,兴许以后会变本加厉的还给我……”   言辞间她屡次哽咽,就像一头受过刺激的困兽,不管前路如何,留给她的只有恐惧和无尽的黑暗深渊。   元衡跟着她心疼,薄唇吻她额头,安抚她不要怕。   “朕在这呢。”他微抬得眼眸直盯着不远处的白鹤宫灯,一双瞳子被火烛映的明湛阴戾,字斟句酌道:“不管皇叔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待在朕身边,朕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晚顾菁菁睡的不甚安稳,饶是呼吸渐沉,但身子还是止不住惊颤。元衡抱她一夜,翌日起身时胳膊麻痛难忍,待福禄替他按揉好一会子才堪堪恢复过来。   临走时顾菁菁还未醒,元衡交待水桃:“等皇后醒来让她好生用膳,前朝那边的事不必挂心,一切自有朕去处理,莫要让他多思多虑。”   水桃昨日已得知原委,听罢感激涕零,“是,奴婢一定照顾好娘娘。”   甫一跨过朱门,元衡似又想起什么,回身嘱咐:“今日若无旁事,就让皇后待在宫中玩乐,不要到其它地方去了。”   “是。”   水桃忠勇,翠儿机灵,有这两人近身伺候元衡还算放心,命羽林军严格看守,这才坐上銮舆来到紫宸殿。   按照常规听朝后,神思疲惫的元襄没有着急赶回延英殿处理政事,而是在外请命觐见,等待时胸闷气滞,忍不住捂着嘴咳嗽几声。   长安春日多变,昨天下半夜北风呼号,堪可谓是飞沙走石,而他跪的地方恰好是个风口,料峭的夜风呼呼往他身边灌,带走了他的温度,亦让他疯狂失控的神志冷静下来。   顾菁菁说的没错,他大抵是得了疯症,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许是他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在夜夜迷蒙中丧失了自控,一见到顾菁菁,那股血气方刚的犟劲儿就上来了,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无知的时候,只会意气用事。   她的拒绝,她的厌恶,无一不在撕扯着他的理智,摧毁着他固若金汤的占有欲。   他一手驯养出来的女人没有给他带来半分好处,还要留在别的男人身边承欢,他怎能忍下这种耻辱?   思及此,元襄宽袖遮掩下的双手徐徐攥紧,今日阳光甚好,明湛的光束投照而下,将他的身影在石阶上拉得欣长。   不出所料的话,他唐突下跪之事没多久就会传遍了大明宫,冲动过后只觉颜面扫地,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破釜沉舟,名正言顺的试上一试,顺便探探元衡的底线。   顾菁菁说的要求他已经做了,这次,总不能说他刚愎自用了吧?   等了没一会儿,福禄猫腰出来引人,“王爷,陛下有请。”   元襄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随其一道进入紫宸殿。   元衡正坐在案前批注官员呈上的奏章,一袭朱红,没有半分杂色,宽袖圆领,衬得肤白如玉,窗棂射入的几束光线落在他身上,温隽柔和,文弱清致,当真好一个秀丽人物。   “皇叔来了。”   听到脚步声,元衡抬眸一望,叔侄二人的眼神在空中纠缠起来,倏然透出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气。   他轻挑眉梢,开门见山的问道:“听闻皇叔在含元殿跪了一夜,究竟出了何事?”   昨日含元殿内外是羽林军驻守,如有异动,皇帝必然知晓,元襄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淡然扫他一眼,笑道:“陛下的批注奏章愈发纯熟,倒是堪堪能上手了,不如提前亲政可好?”   “亲政?”元衡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会提及此事,“皇叔是何意思?”   元襄阔步走到桌案前,自袖襕掏出一枚白玉雕缡的印章,轻轻放在砚台边上,食指轻轻点弄,“有了它,你就能亲政了。”   元衡紧盯着那枚拇指高矮的印章,眸中神采掩在长睫之下,一时让人难辨情绪。   这枚印章乃是摄政权印,饶是奏章得到了皇帝的批注,没有摄政权印在,亦做不得数。如今皇叔将这印章交出来,就是放弃了摄政的权力,之后国家大事悉数由他做主了……   他掀眸问道:“皇叔有什么条件?”   “你倒是不傻。”元襄正正对上他的目光,“我要一个人。”   “谁?”   “你知晓一切,不必再装糊涂了。”元襄双手撑住桌案,俯身盯住元衡,“好侄儿,你与太尉筹谋这么久,不就是想顺利亲政吗?现在摄政权印就在你面前,你要,还是不要?”   他的嗓音沉澈,如同降下魔咒,一字一句地勾出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他原先以为自己的侄儿不过是个无欲无求的病秧子,如今倒是让他改观了,生在皇家哪有一个单纯之人,权势和江山才是他们追逐的根本。   宋湛怂恿也好,侄儿后知后觉也罢,他只想先解决燃眉之急。   紫宸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香雾袅袅,盘旋至琼华宝顶。   元衡与他对视许久,无甚血色的唇微微勾起,淡声道:“皇叔想来讨要朕的皇后,如此明目张胆,是赌准了朕没法治你罪吗?”   元襄半分畏惧都没有,胸有成竹的诘问:“若你能,还会留我到今日吗?”   眼前之人神色淡然,但眼角眉梢尽是跋扈之意,元衡看着他噤口不言,心底极具厌烦。   摄政王的党羽在朝野盘踞已久,饶是他和三公努力分割权势,现在的确无法撼动皇叔的地位。但三年不成,五载总可,即便他现在拿权印,皇叔一日不除,党派之争就一日不息,他的朝野依旧稳定不了。   何况,世间没有他物可以换走顾菁菁……   见他一直若有所思,元襄不禁再加一把火,沉声道:“元衡,拿走它,把菁菁还给我。”   不料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进元衡心里。   “皇叔可是糊涂了,什么叫还给你?”他微蹙眉头,眸色渐冷,“最先爱她的人是朕,她的夫君是朕,与她两情相悦亦是朕,何有把她还你之说?只因你当初强占了她,逼她入宫做棋子吗?”   不过区区几句话,堵的元襄哑口无言,怔然望着元衡起身。   “皇叔应该知晓,一旦落子,无悔棋之说。之前的事,菁菁不在意,朕更不在意,还请皇叔不要再介怀。”元衡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拿起权印塞进他的玉带,“皇叔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朕资历尚浅,朝中诸事还要多多劳烦皇叔代理,待朕及冠再亲政也不迟。”   叔侄二人凝眸对视,徒留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末了元襄笑笑,深邃的瞳眸如若三九寒潭,冷意沁人骨髓,“好,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留下一句话,他阔步离开了紫宸殿,一如往常那般恣肆。   元衡在原地站了许久,遽然拿起砚台,咚一声砸在地上。   恨意弥散在心间,让他初次动了杀机,然而思前想后,他还是暂且按捺住躁郁。小不忍则乱大谋,若他冲动之下斩了皇叔,那些重臣党羽缺少压制,朝廷怕是会乱成一锅粥……   可心爱之人被皇叔利用,还被皇叔觊觎,这种羞恼岂是一般人能忍耐的?   好在多年的磨砺让他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废了些功夫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扬声对殿外吩咐道:“福禄,派人把皇后接来,就说皇叔刚刚来过,惹得朕龙体不适。”   那厢元襄回到延英殿,亦是羞恼不已。他放下颜面好言好语,不曾想这两个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俱是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顾菁菁的脾性他知晓,但侄儿的选择倒是让他意外,明明和太尉不停的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却还要故作深情……   “上赶着给权都不要,蠢货!”   元襄不禁冷哼,无心处理政事,索性阖衣躺在小榻上休息,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若非他骨子强健,今日怕是走路都得瘸。   晚上回到府中,他越想越气,恨不得再次冲进宫里,直截了当的抢出顾菁菁。先前他反复思忖,觉得以前对她的态度太生硬,又意外害的她差点丢掉性命,斟酌万千便想改改性子,先把她哄出宫,好好疼她,却没想到这丫头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恶,委实可恶……   难怪唯小人和女子难养,元襄气的咬牙,心道当真以为非她不可了?   他不信这个邪,推开寝房的门,对外面守着的宁斌说道:“去找几个女人来!”   宁斌看了一眼天上明月,“现在?”   “对,就现在。”   眼见主子一脸肃正,不知又在发什么疯,宁斌无奈之下去庑房随便点了几个姿色好点的婢子,悉数送到了主子寝房里。   门一关,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辰,几个婢子全被撵了出来。   宁斌早已知晓结局,立马将人送回去,回来时月上中天,房内灯火早已熄灭,而他知道主子其实睡不着。   他抱着双臂依靠在廊柱上,扬眸看向明月,连连叹气。   当初主子不听他的,执意要将顾娘子送到陛下身边,如今怕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权势固然好,可这人没了就是没了,只可惜,总是当局者迷。   没多久,宁斌坐在连廊凳子上闭眼小睡,隐约听到有开门声,睁开眼天还没亮。   元襄踱步走到他面前,昨日的外袍还没脱,没了玉带禁锢,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露出里面的雪色中衣。   宁斌站起来,睡眼惺忪地凝着他,“爷,有何吩咐?”   元襄沉默少顷,一夜未饮水的嗓子有些沙哑,“今日告病,你去普安寺请法师过来,给本王驱驱邪。”   就这样,摄政王府的法事偷偷做了七天七夜,然而却是无功而返。   临走时元襄怒不可遏,要不是捱着皇家的颜面,非得骂他们一顿不可。   他就知道神佛压根儿靠不住,这么多场法事过去,他还是一边排斥着心底的想法,一边疯狂的思念着顾菁菁。   魔已入心,业障难清。   他不敢再去招惹顾菁菁,生怕做出难以自持的荒唐事,但想到她夜夜与元衡同枕共眠,心里就会愈发焦躁,携着求而不得的酸胀,让他只能借酒浇愁。   待熬到六月,元襄的身子已经清减不少,衣带渐宽,不复往日的神采。   眼见帝后琴瑟和鸣,他思来想去,决定换个法子,先让顾菁菁看清现实。帝后已成婚一载,他要找个理由唆使朝臣进谏,让陛下广开后宫,绵延子嗣。   届时后宫的女人多起来,元衡还能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呢?   正当元襄考虑该让谁替他开口时,朝中竟有同僚抢了先,公开劝谏陛下纳妃。   这人,竟是太尉宋湛。 第35章 纳妃劫风波再起(三更合一……   这天下朝后,太尉宋湛被元衡留在了紫宸殿,仲夏的风不时从朱门外灌进来,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暑热。   回想到宋湛方才在朝见时的提议,元衡坐立难安,负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额前溢出一层薄汗,神色亦有几分焦灼,末了停在他面前,叹气道:“老师,您今日怎么糊涂了,好端端的提什么纳妃之事?朕这身子骨,老师应当知晓,朝臣有几个愿意把女儿嫁进宫里来的,您这不是打朕的脸吗?”   宋湛笑道:“先前朝臣们不乐意,只是因着陛下无心朝政,所谓龙体欠安不过是个粉饰太平的幌子。如今他们俱是看出陛下想要夺权,自当有人想把女儿送进宫,光耀门楣,陛下不必担心颜面尽失。”   面前人一语道破,惹得元衡如梗在喉,朝臣们的心思他怎能不知,不过是习惯揣着明白装糊涂,所谓天子颜面也不过是寻的个由头,他真正在意的是顾菁菁。   他的心里满满当当装得全是她,再也塞不下旁人分毫……   可这些话,该给太尉说吗?   眼见他欲言又止,太尉早已料到他心头所想,须髯环腮的面容上笑容尽失,放眼一望,肃正威严,“前朝和后宫息息相连,利益联姻是必要的,陛下要想坐稳龙椅,就要有这个觉悟,不要妄图像以前一样置身事外。倘若陛下想独宠皇后,将来外戚必然要成为祸患,怕是朝廷不容。”   元衡听罢,不由捏紧指骨。   顾霆之官居吏部尚书,前些时日刚领了二品特进,而其子顾瑾玄自打到了河西如同脱缰的野马,混得亦是如鱼得水,假以时日,立下战功封侯嗣爵也亦不是难事。朝廷容不容撂开不谈,但太尉善于多方权衡,对日渐壮大的顾家自是容不下。   他免不得为顾家开脱:“老师,顾尚书秉正廉明,这一年来帮朕做了不少事,朕相信他并非是个居功自傲之人,而且朕也不会昏庸到如此地步的,皇后也不会允许——”   “饶是陛下圣明,但臣子可不会这么想。”宋湛直接打断他的话,拿一双锐利的眸紧盯着他,“难道,陛下想让皇后和顾家成为诸人的眼中钉吗?”   许是太过了解,这句“眼中钉”化为利刃,直刺元衡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攥紧手,微微低下头,不声不响似在斟酌些什么。   宋湛见说到他心里,连忙顺着火候在一旁劝谏:“臣知晓陛下爱护皇后,但眼下纳妃乃是平衡朝廷和后宫的权宜之计,并不影响帝后恩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想来皇后慧心丽质,自当是支持陛下的,还请陛下要再犹豫了,尽快下诏选秀吧。”   好一个咄咄逼人……   元衡抬起眼帘,凝眸盯着宋湛,那张周正的中年面容透着几分蔼然,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短暂的失神后,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眼眶一霎就红通半边。   宋湛知他身子乏匮,慌忙搀住他,“陛下!”   好长一会元衡才缓过神来,在宋湛的搀扶下坐到窗边香榻上,捧茶呷了一口,这才扭脸看向他,有气无力道:“老师先请回吧,容朕想一想,顺便让福禄传太医过来。”   眼见他面皮蜡白,衬的双眼红似琉璃,还要传太医,宋湛不敢再步步紧逼,心道来日方长,当下应着退出殿外。   没多久福禄就领着当值的太医进来,然而元衡却挥挥手,让太医复又退了出去,兀自坐着不语,仔细斟酌着纳妃之事。   前头皇叔刚闹腾完,对此他严防死守,不敢让消息走漏分毫,怕的就是有心人大做文章,为了夺权而牺牲顾菁菁。这厢没消停多久,老师又来背刺一刀,前有狼后有虎,当真让他站在高顶尖上孤立无援,这下竟连个帮手都没有了,唯一靠得住的丈人在纳妃之事上还不能多谈,开口不善便能落得众人唾骂。   该怎么办呢……   元衡脑仁炸疼,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如今他在前朝奋力夺权,为的就是护住顾菁菁。他不想让后宫中的漩涡波及到她,自然不会三宫六院,不料却又将她推倒另外一个危险境地。   他全然忘了,朝野之上,他尚还掌控不了这帮臣子的欲念,如此还要独宠皇后,当真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此情此景,元衡突然理解父皇曾对他们几个皇子说过的一句话——   “若想要坐稳这张龙椅,就要掌控绝对的权势,就要有一颗敢于怀疑一切的心,朝廷,后宫,谁都不能信的过。”   父皇说到做到,朝廷之上疑虑重重,后宫也未有一人专宠。   当初他的母妃位及淑妃,因服用了陈贵妃送来的保胎药,差点导致他胎死腹中,而父皇却念在前朝之功选择了息事宁人,保住了陈贵妃。母妃至此伤了心,因着中毒损伤了胎气,他出生后就体弱多病,吃过的汤药比饭食还要多……   过往如云烟消散,造成的伤害还历历在目。   如今真要应了老师,下诏选秀吗?   元衡想想就觉得于心不忍,顾菁菁已然承受了太多伤害,在他身边自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可眼下对付皇叔还需要借太尉之力,贸然与太尉对峙只会让摄政王一党趁虚而入,那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偌大的紫宸殿,尽是他反复焦灼的叹气声。   一晃到了正午,外头艳阳高照,有内侍抱着一个匣子呵腰过来,站在朱门外与福禄耳语几句。   福禄一脸嫌弃的接过木匣,心头暗骂“不要脸”,好好的,非得这个时候来送晦气。   待他进了内殿,元衡斜靠在软垫上,乜见他抱着的木匣,淡声问道:“这是什么?”   福禄凑到他跟前,小声回禀:“摄政王午前送来了一匣头面,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打开木匣,只见红绸之中摆着一套珍奇朱钗,重工精巧,镶嵌的宝珠翠玉颜色浓艳,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头面……”   元衡嗫嗫低语,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叩在矮几上,不用问,这些头面依旧是送给顾菁菁的。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皇叔便不停往宫中送礼物,他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顾菁菁,而是擅自做主,将皇叔送的东西悉数拦截,眼下都不知有多少回了。   还真是阴魂不散!   元衡只觉胸膛一阵发堵,蹙眉道:“不要,给他退回——”   话没说完,余光中遽然出现一袭珀色身影,娇小婀娜,一步步走进他,珠佩叮当,香风紧随。   他踅身而对,黑眸中浮光乍现,“菁菁,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私下相见,顾菁菁不必做足礼数,提着描金食匣走到他面前,眉眼含笑道:“我闲着无事,特意熬了益气粥给衡郎送来,没有叨扰到你吧?”   “没,没有!”   一听有她亲手做的粥品,元衡心头的郁闷消散些许,连忙从她手中接过食匣搁在矮几上。   他并未着急打开,握着她的手覆在唇畔轻轻一吻,关切说道:“这点粗活交给下人去办就好了,不用你来忙活,万一跟上次似的烫到手,还要让朕心疼一次。”   言辞间,他的唇微微翕动,落在手背上有些发痒,俊秀的眉眼浸满宠溺,灼灼烫在顾菁菁面上,引得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   “那次只是意外。”她细声细语的回他一句,展臂环住他的脖颈,拿面靥蹭蹭他的耳际,嗓音细若蚊呐:“其实送益气粥只是个幌子,衡郎,菁菁想你了。”   娇娇软软的一声想念,如坠云雾似的,委实让人心神发怔。   元衡情不自禁地箍住她的腰肢,侧头吻向她的脸颊,笑着揶揄:“朕也想你,只比你多一点点。”   顾菁菁亦抿唇笑起来,两人就这样耳鬓厮磨一会,她的眼光遽然落到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福禄身上,继而看到了他怀里的木匣,纳罕问道:“衡郎,这是什么?”   元衡一霎清醒过来,看向福禄时目光如刃,吓得福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咚”一声阖上了匣盖。   眼见这模样应当不是给自己的,顾菁菁心里忽而酸涩,微咬下唇松开元衡,嗫嗫问道:“这是给谁的?”   她眉眼低垂,看起来哀哀戚戚,元衡察觉不妙,忙不迭解释:“你别误会,这不是朕要给旁人的,是皇叔送进宫给你的,恰巧被内侍碰到,就给截下了。”   他顿了顿,牵住她的手,缓缓与她五指相扣,嗓音紧跟着软下来:“朕正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呢,怕惹得你不开心。恰巧你过来了,那这些东西留与不留,你来决定吧。”   顾菁菁听后一怔,看向木匣时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自打元襄向皇帝索要她不成,两人再未正儿八经的碰过面,偶然在宫里撞见一次,她也是惶然逃跑,而他也未执着纠缠。本以为他或许是放下了,不曾想竟然正大光明的朝宫里送礼,还是一箱子堪能惹人非议的头面,至陛下的颜面与何处?   委实病的不轻!   顾菁菁生气嘟嘴,眉眼间的厌恶不加掩饰,“给他送回去,我才不要呢!”   “好好好,你别气,朕这就让人送回去。”元衡柔声哄她,随即对福禄使了个眼色。   福禄顿时领会,猫腰将木匣送到殿外,讲给方才那个内侍,责令其原封不动地送回王府。   帝后二人相见,元衡自不想让顾菁菁离开,便将她留下共用午膳。   宫人们忙活着布膳,顾菁菁算了下时辰,担忧看向元衡:“你怎么现在才用膳,今日前朝很忙吗?”   忽然被问及此事,元衡冷不丁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抿紧嘴巴。   福禄守在一边说道:“嗐,娘娘有所不知,太尉大人他非要——”   “咳咳……”元衡心一揪,捂着嘴咳嗽几声,打断了他的快嘴快舌,少顷平缓过来,眼刀如风,刺他几下。   福禄立时明白自己失言了,忙拎来箸筷,夹了一块蜜浇糯藕呈在顾菁菁的盘子里,笑吟吟道:“娘娘,陛下知晓您喜欢吃桂藕,特别从江南道请了新厨进宫,您快尝尝鲜,若有不足告诉奴,奴好派人去整会整会。”   顾菁菁不是个傻的,自是看出元衡不让福禄在她面前多言。   入宫以来她恪守皇后职责,鲜少涉及前朝之事,元衡不愿说的,她自不会多问,当下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见他无甚大碍,这才拿起箸筷吃了几口,眯眼笑道:“口味甜软,糜烂易嚼,衡郎真是有心了。”   大剌剌的阳光自朱门外照射进来,她展眼欢笑的模样如同清风拂面,登时让元衡舒了心。   他更不敢将纳妃之事告诉顾菁菁,不停的朝她盘里夹菜,劝说她多吃一些。   饶是元衡刻意让自己看起来闲适无二,但顾菁菁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尤其是偶尔闪避的目光,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难免让她心觉失意。   对此她没有多问,吃过午膳后回到太和殿,安安稳稳等着元衡回来。   入夜后下起了零星小雨,外面的雨帘温柔滴答,殿内却是浪潮汹涌。   今晚的元衡有些急躁,寸寸侵蚀每一次都像是发了狠的,事后顾菁菁红着眼躺在他怀中,没多久就沉沉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的身边已经没了人,抚抚被衾,冰凉一片。   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顾菁菁拢好衣襟下榻,赤脚寻了出去,只见西偏殿燃着一盏宫灯,幽幽的橘色烛火若隐若现,衬得大殿愈发阴森诡异。   好奇心驱使着她缓步走过去,停在西偏殿门口朝里窥伺。   元衡一袭中衣盘腿坐在窗边榻上,手肘撑着桌案,抚着前额似在思忖着什么。她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心有灵犀似的感知到了他的郁躁——   他有不能对她说的心事。   顾菁菁隐在外殿凝他许久,踟蹰后返回东殿,老老实实的缩在被窝里。她在昏暗中不知等了多久,那人才回来,轻手轻脚爬上榻,钻进被窝,从身后抱住她。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匀,直到天明,她的睡意却再没有回来。   接连熬了几夜,元衡受了风热,汤药又多加了一份。顾菁菁听他鼻音甚浓,还不能告病休息,愈发跟着担忧起来。   这天到了晌午,顾菁菁亲自给他送药过去,想着劝说他宽心一番,无论前朝有何要事,还是应以身子为重。   到了紫宸殿,这厢刚端着药盘跨过门槛,就听福禄在里面焦急劝道:“陛下,您可千万别愁了,龙体为重啊!不如先依了太尉,走个过场纳些贵女进宫,若不想碰,寻几个空殿搁那撂着,不就成了?”   “说的简单。”元衡坐在案前批注,抬眸剜他一眼,“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朕纳了她们却不碰,夜夜守着皇后,这不是给皇后招仇恨吗?树大招风,若她们联合起来对付皇后,该怎么办?”   福禄不以为意道:“这不是有陛下在吗?”   “是,朕的确有心护着皇后,可万一遇到难以抵御的外力呢?届时朕贸然维护她,就像饮鸩止渴,日子久了,前朝随便来一人便能大做文章,万一谈及废后,朕可是得不偿失。”   说完,元衡扔掉朱笔,垂手摩挲起腰间玉佩,眉眼之间浮出自愧的怅然,“说到底,落到现在这个光景,还是朕无能。朕拿不到绝对的权势,自然也做不到护她周全……”   福禄听的明白,心里跟着一阵焦急。   先前新皇后进宫时他对其还抱有几分敌意,除却该有的礼制,从未有半分额外的言语。但这一年下来,真相大白,皇后的性子温柔,对他们这些下人也是宽宥随和,从未有苛责的时候,当真让他喜欢起来。   如今帝后面临危机,他能做的只有暗自揪心,垂下脑袋不再多言,留下思忖的空间给皇帝。   顾菁菁站在外殿,见里面的人不再言语,踟蹰少顷垂首退出紫宸殿,将汤药交予外面的内侍,低声吩咐道:“别说本宫来过。”   内侍一怔,忙不迭应下,“是。”   回去的路上,顾菁菁没有乘坐凤辇,徒步走在冗长的宫巷上,仲夏的风轻柔拂过,带着让人窒息的暑热,而她的手和脚却都是凉的。   浑浑噩噩来到太液池畔,她在一处凉亭坐下,凝眸望着远处的蓬莱山,一直到视线模糊这才眨眨眼,挤出难以承载的泪水。   她终于明白元衡这些时日为何会辗转反侧,为何要对她欲言又止了——   原是前朝让他纳妃。   顾菁菁心里五味陈杂,元衡为了她不想纳妃,委实让她欢喜感激,但元衡为此郁郁寡欢,瞒着藏着,把自个儿都熬病了,她亦觉得他有些犯傻。   身为帝王纳选妃子绵延皇嗣乃是正常,她并非是个无理取闹之人,自从入宫为后,早有这个觉悟,皇帝不可能只是她一人的。   一年走过来,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元衡为她做了那么多,真心爱护她,尊重她,而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支持他,理解他,替他管理好后宫的妃嫔。   她绝不会成为他重振朝纲的绊脚石,亦不想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饶是心里揣着明灯,可想到元襄曾经说过的话,顾菁菁还是忍不住难过落泪,捂住面颊泣不成声。   往后会有无数新人进来,元衡再也不是她一人的了,他的笑,他的温柔,多多少少都会分给旁人,理智让她堪堪接受,本能却在不停刺痛着她……   约莫一个时辰后,顾菁菁款款走出亭子,明晃晃的阳光顺着树叶罅隙照射而下,在她花了妆的容颜上投出一阵细碎光影。   水桃见她哭的双眼微肿,抿紧唇没有多言,皇帝纳妃,天经地义,如今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只能在主子伤口上洒盐巴。   她搀着顾菁菁登上随驾的凤辇,柔声问道:“娘娘,回太和殿吗?”   顾菁菁摇摇头,侧目看向太和殿的方向,眸光隐隐,似有几分眷恋,“去昭和殿。”   傍晚时分,元衡回到太和殿,见顾菁菁不在,以为是去后宫游玩了,当下也没有多问,换了身舒适的常服,阖眼躺在软榻上等她回来一起用膳。   许是太多疲惫,再加上身体不适,再一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隐有雷声轰鸣,他放眼一看依旧未见顾菁菁回来的迹象,脑子登时清醒过来,一霎就从榻上弹起,跑到外面质问福禄:“皇后呢?怎么还没回来?”   福禄一滞,回想着方才翠儿的代话,垂首回道:“陛下,娘娘回昭和殿居住了。”   “昭和殿?”元衡懵了少顷,“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搬到那去?”   福禄叹气道:“娘娘听说了前朝劝谏陛下纳妃之事,觉得还应恪守皇后本分,饶是陛下宠爱,亦不能越矩,今后应当住在自己宫中,免的落人口舌。”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踩着话音打在太和殿上空,元衡的身子紧跟着颤了颤,短暂的沉默后,咬牙叱道:“糊涂!”   千防万防还是被她知晓了,接连憋了小半月的滞郁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掐着腰生起闷气,阵阵斜风夹杂着雨丝吹到他身上,驱散暑热,带来透骨的湿凉。   福禄见状,往右侧站了站,挡住倾斜的雨丝,“这会子雨大,陛下先进殿吧。”   元衡性子上来,自是不听劝,忿然说道:“去把皇后叫回来!”   外面守着的内侍当即穿上蓑衣,几人冒雨赶往不远的昭和殿,一来一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带来的消息却是元衡最不想听的:“陛下,娘娘已经梳洗就寝了,说让陛下顺应臣意,好生入眠,不要再烦闷了。”   好生入眠?   这般光景让他如何入眠?   元衡义愤填胸,暗自捏紧拳头,连个外衣都没披直接走出太和殿,一头扎进雨中,冰凉的雨水即刻浇湿了他,薄薄的檀色襕衫紧贴在劲瘦的身躯上。   “哎呦!您这还病着呢!”福禄见状忙取来油纸伞,和几名内侍火急火燎的追出去。   好不容易赶上元衡,这厢还未来得及给他撑伞,人已经被元衡踢倒在地,雨中尽是他发狠失态的叱责声:“别跟着朕!全都给朕滚!”   福禄自水汪里爬起来,目送元衡走远,饶是心里不放心,但圣命难为,只得和内侍们折回太和殿等待,心头暗自祈祷帝后二人千万不要为此争吵。   昭和殿内,顾菁菁听着外面的雨声,躺在床榻上失神。她对这座宫殿还很陌生,明明不及太和殿巍峨,比之却更显空寂。   她伸出手,在身边隔空勾勒出元衡的轮廓,再阖掌时却是抓了个空。   饶是不习惯,但她要努力习惯,往后这样的日子怕是只多不少。   顾菁菁心里拧着疼起来,阖上眼关住戚然,准备尽力入睡。   然而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窸窣的声响,只听水桃和翠儿隐约在说些什么。她睁开眼,半折起身朝外看去,轻声唤道:“水桃?”   踩着话音,进来的不是水桃,殿内微弱的烛光映在他湿漉漉的身上,滴答滴答,袍角还往下滴着水。   元衡凝眸望着床榻上发怔的女郎,沉声说道:“菁菁,跟朕回宫。”   “陛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菁菁适才反应过来,忙下榻来到他身边,抬手抚去他面上的雨水,秀丽眉眼间满布忧悒,“陛下怎么淋雨了?”   元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跟朕回宫。”   “陛下先换衣裳吧。”顾菁菁心里着急,下手解起他的襕衫,对外面吩咐道:“来人,去备水,伺候陛下沐——”   “朕让你跟朕回宫!”元衡忍无可忍,一把箍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扣在怀中,低头对上她仓惶惊诧的眼神,“现在前有狼,后有虎,逼的朕焦头烂额,难道你也要跟朕闹脾气吗?”   说话间,他发上的雨水滴落在顾菁菁脸上,而她的衣衫亦被他身上的雨水浸湿,凉凉湿意让她起了一身冷疙瘩。   两人成婚以来从未红过脸,她鲜少见到元衡生气的模样,如今他皱眉诘问,语焉不善,毫无血色的容颜更显阴戾,一霎让她有些陌生。   她咽咽喉,软着嗓子解释道:“臣妾没有给陛下闹脾气,不过是搬回了该住的地方,无甚不对。”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非要搬回来?朕喊你几次都不理会,这不是闹脾气是什么?”元衡抚住她的面颊,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你一定因着纳妃之事在与朕置气,朕不是故意瞒着你,朕是怕你多想,现在情况特殊,你与朕不能离心!”   话到末尾,他的眼角眉梢漫上几分委屈,明明是颐指气使的语气,看起来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顾菁菁倏然心疼他,抬起手,捏紧袖襕替他擦拭着面上不停滴落的雨水,耐着性子说道:“臣妾没有跟陛下置气,更不是要跟陛下离心,臣妾只是不想落得一个妖魅惑主的名声,污了陛下清誉。”   “什么清誉?朕最不在乎的就是清誉!”元衡抓住她擦拭的腕子,引着她抱住自己的腰,适才深深拥住她,下颚抵住她的肩膀,“菁菁,你别生气,朕的心里只有你,朕不纳妃……”   怀中人柔软至极,他不由放缓了声调,一如往昔那般温煦,夹杂着一丝乞怜的况味。   顾菁菁眼眶一酸,强忍着才没有流出泪来,“这世间没有君王不纳妃的道理,臣妾之所以搬回这里,怕的就是陛下为了菁菁犯糊涂,耽误了正事。”   元衡难以苟同,“做人不能忘却本心,所谓的正事皆由你而起,若你不在朕身边,那便是偏事,那便是最不值的事。”   他顿了顿,泄愤似的咬了一下她的耳珠,“朕的身体不好,伺候你一个都费劲,心里也装不下别人,朕不要其他的女人。”   顾菁菁吃痛的低呼一声,对他任性的话语甚是无奈,微微推开他,正色说道:“陛下不要意气用事,男女之间,总有倦了的一天……”   “朕跟你在一起可是千次万次都不倦,你这是在讲歪理!”   元衡复又急躁起来,然而看着她眼眶开始泛红,登时知晓她心里不好受,大抵又是在口是心非。他的母妃曾说过,若不是无能为力,天下没有一个女子愿意跟旁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他深吸几口气,按捺住躁郁的情绪,轻轻捧住顾菁菁的面靥,“朕不想做的事已经做了太多,旁人怎么逼朕就算了,这次只求你不要苦苦相逼,好不好?”   他扬唇挤出安抚的笑意,“朕知道你识大体,这样做亦是为了朕好,可两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朕不想与旁人分享你,你亦不想与旁人分享朕,为何一定要委曲求全,为何不能坚持自己的心意,努力往前走一走呢?”   苦口婆心的劝说让顾菁菁再也隐忍不住,鸦翅般的眼睫轻轻一颤,泪珠便簌簌滚下来。她何尝不想任性的霸占他,可如今恬淡的光景来之不易,她每日三省,不停的鞭策着自己——   她害怕恃宠而骄,害怕被元衡厌倦,害怕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情境。   “别哭,别哭。”元衡心疼不已,抱她入怀,一下下吻去她面上泪意,“再给朕一点时间,朕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朕发誓,绝不会让你在宫里受委屈。”   顾菁菁缩在他潮湿的怀中抽噎,坚甲卸去,露出柔软的躯壳,“衡郎有心,菁菁感激不尽,可提纳妃之事的是太尉,你我又能怎么样?”   若他们想扳倒元襄,就还需要太尉帮扶,如果因着纳妃之事与其闹僵,怕会失了臣心,而他的父亲在此事之上亦不能多言。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来,她不由抱紧元衡,分明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但偌大的世间仿佛只有她们两人在相依为命。   元衡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贴在她耳畔温柔说道:“方才朕来寻你的路上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虽然咱们不能公开抗拒太尉,但朝中有一个人可以。”   顾菁菁一怔,脑海隐约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轮廓,红唇轻轻颤动,嗡哝问道:“是谁?”   “皇叔。” 第36章 捏软肋破釜沉舟   这天夜里大雨滂沱,雷声轰鸣可怖,帝后二人自是回不去太和殿了,只能留在昭元殿就寝。   因着元衡身体尚未痊愈,如今又淋了雨,顾菁菁担心他半夜会高烧,虽是合着眼,但几乎一宿没睡,好在到天明的时候并无大碍,这才将心揣回肚子里。   两人牵手回到太和殿时,外面早已雨过天晴,空气阵阵湿潮,黏在身上让人有些不适。   顾菁菁站在朱门外拭去额前薄汗,眸含忧悒,望向准备听朝去的元衡,怯怯道出心事:“衡郎,那个法子真的行的通吗?元襄一直想让我出宫,巴不得太尉继续火上浇油,这倒是省了他的麻烦。如今我们贸然去求他相助,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怕会趁火打劫……”   她不敢再说下去,捏紧的手心满是汗水。   元衡看出她的畏惧,前迈一步握住她的手,食指在她湿濡的手心里挠了挠,轻声安抚道:“别担心,朕早已想好怎么说了,倘若皇叔提一些非分要求,朕绝不会容他的。”   他展臂拥住她,宠溺地亲亲她的鬓角,“不管如何,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衡郎……”   顾菁菁微抿唇瓣,红着眼在他肩上蹭了蹭。   昨晚两人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不成,元衡会直接否了太尉关于纳妃的觐见,继续称病罢朝,运气好了熬几个月熬到亲政,运气不好那便一同进皇陵,地宫干净利落,只有他们两人合葬。   尽人事,听天命。   这天紫宸殿朝见,司空唐达领着几名官员进谏,说的依旧是纳妃选秀之事,只不过这次多安了一个绵延皇嗣的说辞。   元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搪塞几句就避之不谈,眼神微微瞄向衣冠规整的摄政王,自他眉眼间洞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态。   果然,皇叔对此是抱着隔岸观火的架势,甚至巴不得他们之间起内讧。   不过他不会让皇叔如愿,还要将他当作出头鸟。   朝见过后,元衡将说辞从头到尾捋顺一遍,斟酌万千,适才移驾延英殿。   时值晌午,诸多官员都去了膳房,前朝衙门空空荡荡,唯有延英殿的人还在忙活。   几名户部官员整理好京畿之地的户籍薄录,悉数上报给元襄,由其校对之后这才命人将薄录搬回去。   侍郎吴顺安呵腰笑道:“王爷忙碌了,不如下官随您一道去用膳吧?”   “吴侍郎先去。”元襄轻描淡写,扬手朝门外一比。   吴顺安自不好再相让,恭顺作礼退出大殿,离开时宽袖甩的飞起,若到膳房晚了,只能用些残羹剩饭了。   忙活大半天,元襄甚是疲累,撩袍坐在圈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案,刚阖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一抹俏丽的身影,立时消散了他的困倦,紧接而来的便是胸口碎痛。   思念成疾,无处宣泄,他就这样得了心病,药石不可医。   “皇叔。”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浅淡的呼唤揪回了元襄的神志,睁开眼就见一袭赤黄圆领常服的小郎君站在他面前,头戴紫金缡龙冠,面皮比常人要白上几分,凤目薄唇,轮廓清隽,当真是个秀丽人物。   元襄放下双腿,环视一圈未见旁人跟随,蹙眉问道:“你怎来了?”   “皇叔辛劳,朕特地带来了滋补的膳食。”   元衡将手提的食匣放在案上,一如之前那般恭顺得体。   食匣乃是乌沉木所致,里头幽幽散发出饭菜的食香,元襄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复又看向侄儿,沉声吐出两个字:“有事?”   元衡点点头,“皇叔,朕想请你帮个忙。”   就知侄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元襄不屑笑笑,然而之后听到的话却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皇叔,朕不想纳妃,可太尉在这件事上态度极其强硬,朕实在没辙了,只能求皇叔劝劝太尉,让他不要再提纳妃之事了。”   元襄凝着一脸肃正的元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说道:“好侄儿,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巴不得你赶紧充盈后宫,我好把菁菁带出去,这件事我还得感谢太尉出头呢,怎么会去劝说他?”   谈话间,他俊逸的眉眼尽是轻蔑之意,就像在看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   “皇叔可能觉得,日后有妃子进宫的话,朕可能会冷落皇后,皇叔便可以趁虚而入了。”元衡一顿,看向他时眸色坚定,“但朕不会这样做的,而且皇后也想留在朕身边,根本不想出宫。即便是皇叔强夺,皇后亦会殉节的。”   殉节……   元襄听后心头刺痛,脑海萦绕起顾菁菁抗拒他的模样,还有满手的淋漓鲜血,以及数不清的彻夜难眠,难以纾解的悔恨心伤。   短暂的沉默后,他冰冰凉凉的诘问:“我为何要帮你?与我有何好处?”   元衡不动声色,慢条斯理说道:“这次选秀乃是太尉提及,朕大抵盘算了一下,到入宫年龄的贵女大多出自三公一派,若她们进宫,势必会对皇叔不利,而且……”   “若朕真的纳了妃,皇后首当其冲,在宫中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后宫纷争不断,她的性子皇叔应当知晓,懵懂决然,又能斗的过几人?这些时日皇叔不停给皇后送东西,不就是想要等她回心转意吗?朕怕皇叔等不到那天,皇后就被那些女人给——”   他顿住不言,垂首盯着脚尖,惹得元襄遽然寒了脸。   “给什么?”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元襄只觉火冒三丈,他是何德何能,拥有这么一个窝囊的侄儿?   他禁不住拍案而起,高声叱道:“你是皇帝,管不住自己的女人?!”   元衡把头垂的更低,无甚情绪的嗓音此时变得稍显哀戚,浸满无奈:“朕身体不好,对此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朕鲜少跟女子打交道,幼时也无甚什么青梅竹马,自然不善于处理后宫之事……”   他所言非虚,元襄不由想到侄儿小时候,病病怏怏,怯怯懦懦,平日被淑妃关着,连宫门都不出,逢年节盛筵才能看到人影。虽然生得一张俊秀面皮,但整个人阴沉无趣,自是不招同龄人喜欢,小郎君们不爱与他玩耍,更别提世家那些慕强的小娘子们了。   真是废物!   元襄在心头骂了一句,撩袍又坐在圈椅上,翘起二郎腿噤声不言。   殿内沉寂下来,唯有热风徐徐而入,吹过盛满老冰的铜匜,烫起阵阵寒白雾霭。   元衡知他在斟酌,老实站着不再吭声,微微抬眸,窥伺着他面上神态。   只见他拧眉抿唇,搭在桌案的手不时摩挲着下颚微生的胡茬,俨然一副躁郁难耐的模样——   大抵是十拿九稳了。   那日皇叔肯放掉身段下跪,还要拿权印交换菁菁,元衡心酸的同时亦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心头对菁菁有愧,亦有几分情谊。   这般利用略显小人,但眼下元衡只能以毒攻毒,权衡朝臣,以此来为两人的未来筹谋,一步步扫清障碍。   只要菁菁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亦能坦然面对这种残情,无畏叔侄间的红颜之争。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元襄倏然笑起来,饶有趣味的看向元衡,“好侄儿,叔叔倒是小看你了,先前用太尉对付我,现在又要用我对付太尉。若太尉知晓此事,不知会不会气到中风呢?”   元衡讪笑一下,“侄儿这次也不想麻烦皇叔,但是真的无计可施了,毕竟您是侄儿的亲叔叔,帮帮我们不只是照顾侄儿的身体,更是在照顾皇后,想必皇后也会感念皇叔恩德的。”   听到话尾,元襄心头恍然悸动,但究竟该不该帮,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元衡睨着他的神色,道出重中之重:“眼下这种光景,皇叔应当与朕摒弃前嫌,先护住皇后才是。”   摒弃前嫌……   元襄默不作声,只觉思绪被人牵着走,难以控制,更是理不出所以然。   眼见快到朝臣回来上值的时辰了,他修长的手指叩着桌案,只得先将此事缓一缓,“这件事容我回去再斟酌一番,今日我想见她一面,而且以后你不许再拦下我送进宫的东西。”   他微眯眼眸,锐利的目光直刺元衡,“你那点小心思,当真以为我不知情?不过是觉得菁菁大概也不会收,这才没有跟你计较。但不收归不收,我的心意还是要送到她面前才行。”   果不其然,皇叔不是吃亏之人,势必要提出交换的筹码。   元衡捏紧指骨,淡声道:“好,皇叔以后想送什么,朕绝不再拦着。但外臣无事私见皇后,怕是于礼不合。”   “合不合,都是你说的算。”   元襄徐徐起身,随意掸了掸衣缕,“你放心,我只是想与她说几句话,不会碰她分毫。”   殿内鸦雀无声,偶能听到外面不停更迭的脚步声,还有那些高谈阔论,大抵是官员们去前朝衙门上值去了。   叔侄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目光焦灼在一起,俱是各怀心思。   末了,元衡幽深的瞳眸稍显清冷,退一步说道:“这件事朕无法做主,还要问过皇后的意思才行。”   -   申时三刻,元襄来到太液池畔的梧香苑。   苑内绿树蓊郁,随风窸窣摇曳,亭台水榭,泉石叮咚,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围守满了羽林军,气势如山,让人有种拆翅难飞的压迫感。   元襄负手站在曲廊上,斜斜看了一眼羽林军,不屑地将眸光落在清湛的水池中。   他若真想强迫顾菁菁,根本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约莫一刻钟后,凤驾停在梧香苑,元襄听到诸人行礼的动静,立时循声看过去。   没多久,顾菁菁兀自从一株花树后走出来,钗环艳丽,衣衫雍容,手抬遮面挡道的枝桠,宽袖随之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的腕子。   等她再抬眸时,元襄凝着那张朱唇皓面,一霎失了神。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年春宴,她亦如这般出现在他面前,恰巧撞进他的怀里,自投罗网。   两人多的视线隔空交融,顾菁菁稍显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睫,轻声问道:“王爷叫我过来,有何要事?”   客套疏离的嗓音唤醒了元襄的神志,不知是否因着太久未见,他竟跟着腼腆,调整了一番紊乱的呼吸,这才细细打量起她来。   两人不过隔着一步之遥,近到他能看清她鼻翼上细小的汗珠。   “怎么瘦了?” 第37章 终难忍护心头血   顾菁菁悻悻一笑,“前朝之事闹腾,自是吃不好睡不香。”   “多大点事,何必挂在心上。”元襄知晓她说的是何事,叹气道:“看我没有骗你吧,身为帝王纳妃是迟早之事,即便不由我提及,旁人也会提及。朝廷利益错综复杂,太尉亦是靠不住,最起码,他不会站在你身后。”   顾菁菁抿唇不言,心知他说的没错。   太尉是帝师,是重臣,维护的始终是皇权,是陛下,从来都不是她。   元襄见她面上委屈,亦跟着不好受,抬手想要牵她,却被脑海中血淋淋的场景喝退。   “菁菁,跟我出宫吧。”   他徐徐攥紧拳,眉眼舒展,不见寻常的凌冽之气,“若你不想离开长安,我给你换个身份,做我明媒正娶的王妃。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温柔细语如沐春风,带着讨好和宠溺,然而这句“王妃”慑的顾菁菁心里咯噔一声,她禁不住咬紧了唇瓣,直到发痛留下牙痕,这才松开。   “王爷说的简单,您留给菁菁的伤害,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抹平的?”她微微仰头,拿一双含忧带怨的眸子盯着他,“如何过去?怎么过去?”   接连反问让元襄如鲠在喉,好半天才发声:“我知道错了,该跪的也跪了,该退的都退了,你还要让我如何?我没对女人用过心思,不知晓该怎么谈情说爱,难道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能有?最先在一起的,可是我们……”   话到末尾,他嗓音微哑,神色凄迷当真像个深情之人。   可这般深情,来的太迟,太假。   顾菁菁只觉可笑,柔声细语的提醒他:“王爷对菁菁不是爱意,而是欲念,求而不得的欲,别弄混了。”   “不是这样,若是欲,我为何不能发泄给旁人?”   元襄急躁起来,而顾菁菁不理会他,话锋一转道:“这是我还活着,堪堪才能听到王爷的歉意,但若我遇到的不是陛下呢?我这般欺君行径,怕是王爷要到我坟前烧纸了吧?”   元襄闻言一怔,她玩味的眼神顿时让他面红耳赤。   “陛下对我善良宽宥,瞒住了鸩毒之事,亦是为了保全我,否则你那点龌龊心思早就大白天下了,还请王爷及时收手吧。”   “你我之间只能止步于此,菁菁心里只有陛下,那日下跪之谈只是我随口一言,并未经心,还请王爷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有失身份之事了。”   “随口一言……”元襄抿紧薄唇,胸臆尽是委屈。   他抛开颜面做的事,他第一次疯狂妄为做的事,不过是她的随口一言?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翻涌的坏情绪,泄愤似的说道:“你心里只有陛下,确定吗?恨也好,厌恶也罢,你的心里总得有我的一席之地。”   顾菁菁愣了少顷,眼刀狠狠瞪他,“恬不知耻。”   有细风潦草拂过,让人心头躁郁难安,元襄脊背溢出汗,前额也在突突直跳。   两人大眼瞪小眼,他在她眸中读出了愤慨和厌恶,心不由紧缩起来。   他捏紧指骨,承受着胸膛的阵痛,缓而慢的呼吸着。   少顷,元襄薄唇翕动,声音轻飘飘的,没跟没落,像周围的风一样:“菁菁,我真的知道错了,总得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吧?”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顾菁菁眉眼一亮,瞬息又恢复自然,“若王爷真的知错了,真的想补偿我,那就请你帮帮我们,解了这燃眉之急。”   看来,这两人已经通好了气儿……   元襄微蹙眉头,织锦盘纹的皂靴往前踏一步,遮住她面前大半的光线。   熟悉的压迫感袭来,顾菁菁没有躲,十指绞住朱红披帛,对峙似的凝视着他。   “倘若我拒绝呢?”   “那我只能顺应天命了。”顾菁菁说着,眼波落在他英俊的眉眼上,描画着那道浅细的疤痕,“想当初进宫时,我就已经豁出了这条命,迟早也得交出去。过了今日,你我再不复相见。”   好一个不复相见,元襄气急反笑,“顾菁菁,你这是在逼我?”   “我怎敢逼迫王爷,不过是说的实话。你我之事太尉早已知晓,不过念在时机不成熟,尚不能对我动手。一旦那些女子入了宫,我这个后位怕是做不得多久,到时候会怎样,王爷应该知晓。”顾菁菁停顿须臾,微咬下唇道:“太尉动不得你,但他动的了我……”   幽幽话音落入元襄耳畔,凄迷如同夕阳垂照,艳花凋零。   他顿时联想到元衡那些不讨好的话,世家贵女没有几个吃素的,若进了宫,各个儿都是怀着一些手段,顾菁菁不傻,但她一个又能敌的过几人?   躁郁澎湃袭来,逼退他的理智,他顾不得太多,顺势握住她的手。   小小一把骨头,娇娇柔柔,这种触感何曾亲切,如同失而复得,再次被他捏在掌心中。   太尉,太尉,当真烦死人了!   他盯着她仓皇失措的面庞,发狠道:“所以我让你跟我出宫,为何不听呢!情爱重要,还是命重要,分不清吗!”   “我不走!当初我说要跟着你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他的手攥地很紧,捏的顾菁菁骨头生疼,她咬着牙掰开他,眸中噙着盈盈亮的泪珠,“迟了,太迟了……求你莫要再纠缠了,一别两宽吧……”   天坠云霭,浑浑噩噩。   这厢回到王府,心口的痛还蔓延不绝,恨不得要了元襄半条命。   他没心情用膳,阖衣躺在软榻上,伸手推开花窗,外面紫黑色的苍穹积压着厚云,灌进来的风夹杂着湿热的潮气,今晚又要下雨了。   顾菁菁含泪离去的模样历历在目,越想忘记,就越清晰。   他沉沉吁出一口浊气,待那豆大的雨滴落下,打湿了香榻,打湿了他半边衣缕,依旧没有动手关上那扇花窗。   究竟,该不该帮他们呢……   帮了,不知何时才能将她带出宫,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他们琴瑟和鸣,恩爱白头吗?   不帮,若她日后当真出差池,那他该怎么办?   明明是触手可得的人,如今却变成了天上月,尽在眼前却捞不着,摸不到,最可恨的是,这种惨淡光景竟是他亲手缔造的……   悔意在心头造作,惹得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让人坐如针毡,辗转反侧。日复一日,没有半分减轻的态势,每每发作,愈发变本加厉。   他心里堵的厉害,眼眶亦泛起盈热,抬手撑住头,死死闭紧眼,费劲力气才赶走让他羞恼无比的泪意。   急火让他的思绪疯狂起来,他恨不得追随高祖和先帝,即刻拥兵城下,杀进波云诡谲的大明宫,结束这一切的磨难。   可元衡的话就像是魔咒,一遍遍回荡在他耳畔,挥之不去。   殉节,殉节……   他仿佛已经看到她一系白绫吊死在宫中的场景,亦或是一杯鸩酒随元衡而去,那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一场空。   若往日,无人能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可他生了心魔,有了软肋,不知哪步走错了,到如今竟变成了他最瞧不起,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温柔乡,英雄冢,名不虚传。   自懂事起他就一直在防,防到现在,功亏一篑。   剧烈的头痛猛然袭来,元襄不由咬紧牙关,腹里一阵烧心干呕。这种感觉绵延持续了三四天,直到河西军的战利品送进大明宫,他的头还昏昏沉沉。   这天艳阳高照,外面热气升腾,元衡在含凉殿设宴,邀请重臣共赏战利品,自然少不了皇后作陪。   这次河西军成功逼退前来进犯的吐蕃杂碎,缴获数十只战犬,挑了其中最为威武的一只送到了长安,供皇帝斟赏。这只战犬毛色通黑,壮如小牛,双眼大如铜铃且红似琉璃,锁在铁笼中气场凛然,张嘴狂啸时吓得侍宴宮婢们花容失色。   元衡自小怕狗,亦是好不到哪去,强撑着陪同诸人观赏。   眼瞧顾菁菁饶有兴致,想朝前走几步观望,他旋即拉住她的腕子,肃然摇头道:“皇后,别离它那么近,瞧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只疯狗。”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还是被太尉宋湛听进耳朵里。   宋湛笑道:“陛下所有不知,河西军之所以送这头战犬入宫,不仅是因着它体态健美,还因它肚子里怀了小崽儿,将来诞下几只,从小饲养,亦能留在宫中供陛下赏玩。”   元衡难以苟同,薄唇抿成一条线,自不想跟这些生灵玩乐。   比之他的紧张,顾菁菁心生欢喜,攥着他的手凝向那只战犬,忍不住暗叹:“竟然怀有小崽儿,真好。”   不知能生几只,长的漂不漂亮,毛发摸起来软不软和……   她正憧憬着怀抱小狗崽的那天,忽听宋湛幽幽说道:“陛下与皇后成婚一载,可皇后还未怀上龙嗣,宫中空寂,社稷后继无人,委实应当着急起来。还请陛下早日甄选秀女进宫,好为皇后分忧解难啊。”   话音落地,在场诸人嬉笑欢乐的模样全然不见,气氛尴尬至极。   十几双眼睛落在顾菁菁身上,惹得她面颊燥热。太尉好言,道出一个分忧解难,这是像众人暗示她怀不上龙嗣了?   她的鼻尖跟着微微泛酸,心情忽而被宋湛带偏,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进宫一年,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避子汤喝多了,伤了基底。   忆及往昔,她幽幽凝了一眼旁边的元襄,眸含怨怼,惹人生怜。   这眼神不过须臾就收回去,她抿唇不言,下意识地捏紧了元衡的手,假装置身事外。   而这一幕的委曲求全撞进元襄的眼眶,他怔愣过后,只觉愤怒如同滔天洪水,立时将他席卷到窒息,疯狂吞噬着他最后的理智。   元衡紧紧攥住顾菁菁的手,恰到好处力道给她丝丝安抚,看向宋湛时黑眸冷朔,素来寡淡的眉眼竟生出几分叛逆之气,“太尉莫要妄下结——”   “太尉此言差矣,帝后不过称婚一载,怎知就难以孕育子嗣了?”   沉澈的嗓音携着不可忤逆的气势,毫无礼数的打断了皇帝的话,有如此胆量之人,诸官不用看便知是摄政王。   摄政王与太尉不睦已久,话音落地,剑拔弩张的气氛便陡然升起,两虎相争,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作声。   元襄冷冷盯着宋湛,一身紫袍随风猎猎,宽袖圆领,甚是英武,“众所周知,龙体中匮已久,未能怀上子嗣未必都是皇后的事,太尉就是选百八十个秀女入宫,也没什么作用,无能之人才会将所有的罪过撇给一个女郎承担。”   对方言之凿凿,强烈的敌意忽而让宋湛摸不到头脑,“王爷这是在含沙射影,说老臣是无能之人了?”   “太尉非要这样想,本王也无甚办法。”元襄低首,轻轻抚去肩上落花,“不论如何,这都是陛下的家事,容不得你这个外臣说三道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整天嚷嚷着选秀选秀,真不害臊。”   这般奚落立时让宋湛蹙起眉头,一张脸绛红,不悦地盯着元襄。   摄政王早已与皇后划清界限,怕是巴不得新选秀女入宫,从而安插新棋子,怎么今日突然转舵了?   眼瞧元襄容色狂肆,如此挑衅让他恼羞成怒,声如洪钟的说道:“子嗣关乎江山社稷,是家事,亦是国之重事!老臣受先帝所托,自当要诚恳进谏,免得对不起庙堂!”   “太尉在朝中倒是尽职尽责,在家里怎么就成软皮子蛋了?”元襄笑笑,眉眼间尽是轻蔑的意味,“你与夫人成亲二十多年,未能生出一子半女,家中亦无妾室,怎么不为你家宗祠想一想?如此绝后,到了地下还有脸见你们宋家的列祖列宗吗?”   宋湛的脸一霎红到脖子根儿,气的指他,“你——”   元襄面上笑容欲浓,“若是夫人不乐意,太尉可以麻烦一下本王,本王以自己的名义送你几个美妾。趁着尚还有点能耐,赶紧生几个儿子,免得绝后啊!”   话音落地,几位重臣俱是咬紧嘴巴,不敢嗤笑出声。饶是敬重太尉,但无嗣之事依旧是同僚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鲜少有人像摄政王这样摆到明面上说道,明知太尉惧内,不敢纳妾,但还是要留上几分颜面的。   那厢顾菁菁和元衡眼睁睁看着两人唇枪舌战,不禁攥紧对方的手,意味深长的互换了一个眼色。   宋湛脸红脖子粗,‘你你你’了半天,宽袖一甩道:“这是老臣的家事,不必王爷操心!”   他背身而对,懒得与元襄继续纠缠。他乃三朝老臣,元襄虽然身为摄政王,但也算是小辈,再说下去他怕是要丢了体面。   不料元襄不下这个台阶,阔步走到他面前,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况味,徐徐道:“往小了说,这的确是太尉的家事,可宋氏满门忠烈,乃是国之栋梁,如此光荣门楣必当有所承继才行。往大了说,这可是关乎社稷的大事。”   对上宋湛忿然的眼神,元襄一挑眉梢,目光朔冷,故意将声调抬的更高:“太尉不必跟本王作假,只要你吭一声,十位美妾,本王今晚就给你送过去。” 第38章 初下手伯爷设宴   好一个恣痞!   宋湛不再说话,咬牙在心头痛骂。   两人针尖对麦芒,惹得在场的重臣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僵到了极致。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打起来,如此火候,更是要抓紧了。   一直沉默的元衡斟酌少顷,不由打起圆场:“诸位爱卿,今日也算是私宴,朕有些贴己话,不妨就借此机会说与大家。”   众人见状,皆是敛眉低首。   元襄与宋湛忿忿对视一眼,暂且收起剑拔弩张,齐声道:“臣洗耳恭听。”   “太尉心系社稷,劝朕纳妃绵延子嗣,忠心可鉴,但摄政王说的也没错,到如今皇后难有子嗣,皆是朕的缘故。”元襄乜了一眼身边的顾菁菁,眸光温柔而坚定,“诸位都是老臣了,应当知道朕自幼体弱多病。坚持到今日,身子早已乏力,床闱上难行敦伦之事,这也是朕一直不愿纳妃的原因。已经苦了皇后一个,朕不愿再耽误旁人。”   难……难行敦伦?   顾菁菁一霎懵了头,脸颊的盈热很快蔓延至耳后,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她心头难忍,用了几分力道捏捏元衡的指骨,示意他不要再瞎说了,而他却不以为意,腕子一番,直接将她造作的小手包进掌心。   “诸位家中的贵女皆是娇养出来的花儿,如今恰是绽放时节,长安好儿郎众多,宫中并非是个安稳去处。待在朕身边,唯有老死宫中,膝下半分子嗣都难留。这不是皇后的错,亦不是诸位爱卿的错,乃是朕不争气,有愧于江山社稷……”   话到末尾,元衡怅然叹气,心头回想着挚爱曾经受过的苦痛,酝酿好的情绪在这一刻迸发,眼睫一颤竟挤出几滴煽情的眼泪。   皇帝微红的眼眶,发自肺腑的言语,颇有感染力,登时让在场的忠臣们诧哑无言,心生怜悯。   他们都已官至人臣,金钱权势皆有,谁不希望儿女过的熨帖?   如今的皇帝虽然身子弱些,但样貌还是俊朗,若能尽人事也算可以托付终身,但这不能敦伦等同与生不出子嗣,融不进皇家血脉自然对家族无益,那送女儿入宫还有何意义?   有几人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唉声长叹,暗道陛下仁义。   早先他们就道听途说,陛下阳事不举,如今金口一开,竟然亲自说出有损体面之事,既给了他们台阶,又保全了贵女们的人生——   这是何等胸怀!   “陛下……”   “陛下努力调养龙体,蒙元氏福荫庇佑,定会有龙嗣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安抚,看向皇后时,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顾菁菁被这些目光烧的满脸通红,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挑不出是何种滋味。元衡为她损掉自己清誉,这真的值当吗?   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大度一些,不该让他误会自己在耍小性子……   就当她思绪紊乱时,太尉宋湛说道:“陛下所言,臣甚是理解,但多纳一个嫔妃机会总是要多一些,若万一皇后与陛下体质不和,那——”   “生不出来也无妨,大不了从宗室挑几个合适的,过继给皇后抚养,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先例。”元襄不屑乜他,“太尉这是在咒陛下和皇后吗?”   “你——”   一顶犯上的大帽子隔空叩在宋湛头上,这可了不得。他气的脸红脖子粗,宽袖一甩,侧身看向别处,无论元襄再说什么,他皆作耳聋,不再搭理。   傍晚时分,宴席结束,众人三三两两往宫外走,宋湛在丹凤门处拦住了欲要登车回府的元襄。   “王爷请留步。”   元襄今日没忍住为顾菁菁出气,正心头郁闷,转眼瞧见宋湛,眉宇登时锁起来,“看来太尉是想通了,私下里来向本王讨美妾?”   宋湛不理这一套,直问:“王爷今日处处与臣唱反调,可是臣主张选秀,挡了王爷的路?亦或是……王爷在为皇后出头,怕新妃分走陛下对娘娘的宠爱?”   他目光锐利,甚是毒辣,一瞬不瞬地盯着元襄。   元襄若无其事的笑笑,“太尉想多了,本王只是讨厌你那老不羞的模样,自己府邸一屁股烂事还没处理干净,就在这关照起我们皇家的私事了?”   好一个私事,这回竟跟陛下登了一条船,装些好人,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宋湛冷嘲道:“王爷素来端的是矜贵有礼,今日可真像胸无点墨的白丁啊。”   没骂出“疯狗”二字,已是看了皇家颜面。   “对你们端那些矜持有何用,不过是披着张假面皮,本王觉得疲惫了。太尉好自为之。”   临登车前,元襄给宋湛一个警醒的眼神,携着让人心颤的威慑意味。   宋湛不以为意,翌日就忙活着收录世家供选的秀女名籍。   礼部的人在第一时间就将这件事告知了元襄,元襄震怒,心道这老东西不识眼力,即刻让宁斌收罗了十名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风尘妖娆,当即就用两辆马车拉着送进了太尉府。   宋湛吃酒回来时天幕已经黑了,夏夜一丝风都没有,闷的人喘不上气。他摇摇晃晃的抹汗,正准备叫婢子唤夫人过来,甫一入了正厅,人直接呆在原地。   太尉夫人刘氏端坐在斑斓的玳瑁山水屏风前,目似圆珠,紧盯着他,而她右手边站了一溜年轻女郎,各个儿衣衫露骨,风艳绝俗,身上香粉浓烈,熏的他那叫一个老眼昏花,胃气不由上翻。   “你还知道回来?”刘氏两只手攥紧圈椅,风韵犹存的面容满布震怒,“哼,不知老爷何时跟摄政王打的这样火热了,连美妾都送到府里了。”   宋湛一听哭笑不得,没想到元襄还真敢送!   “夫人听我解释,这件事与我无关。”   他斥退所有人,将那日光景事无巨细的告知刘氏,惹得刘氏斥他糊涂:“陛下身骨羸弱,你何必给他找这些麻烦?我多年不孕,别人都以为你惧内,对此你半分解释都没有,唯独我知知道的心意,乃是真真切切的呵护我。怎么到了陛下这儿,你就不能多些坦然,多些理解?”   宋湛坐在夫人身边,捋着须髯叹气,“谁叫他当了这天下的主呢。”   “他是这天下的主,亦是个人,难道就不能有心头肉了?先帝育有四子,如今仅留一人,生子在精,不在多,时间久了兴许他们就有了呢?”   “可皇后跟摄政王……”   刘氏听后当即恼了脸,一拍高几说道:“那都是误会,陛下都不在意,你何必介怀?吃饱了撑的吗?当务之急是你要携领陛下重振朝纲,这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要事!”   她顿了顿,气呼呼剜了自家男人一眼,“我看摄政王也没说错,你怕是在家待久了,真成老糊涂蛋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断不断,小心被反噬。”   本是夫人的一句气话,殊不知却说到了宋湛心里。   这些年来他愈发瞻前顾后,惹得夫人多有不快,自个儿也是愈发没底。如今陛下肯放手一搏,他更是处处小心,处处留意,生怕有人对圣上不利。   时到今日,他只剩陛下一个学生,针对摄政王的同时,更希望他能多留下几个皇嗣,延续住盛朝的正统嫡脉。   饶是可以过继抚养,但若气运不佳,待陛下归天时除不掉摄政王的话,过继之人很容易被赶下龙椅,他这才慌慌着替陛下纳妃。谁知陛下抗拒,摄政王也不知吹的哪门子风,非要跟他对着干……   “哎。”宋湛沉沉叹口气,下巴一抬问:“夫人,那些女子怎么处理?”   刘氏抬手理了理鬓间碎发,微带眼纹的眸子幽幽睨他,“老爷要留下吗?”   “不留不留。”宋湛知她压着火呢,当即软了神色,端着一张微醺的脸,笑吟吟道:“必须不留,悉数送回去。摄政王敢坏我名声,惹夫人心情不畅,我断然饶不了他!”   “省省吧,人家是当叔叔的,私下里再是闹来闹去,他们可都是元氏族人。这事蹊跷,多半是陛下顾着面子不好当众驳你,让叔叔替着出手呢。”刘氏手一抬,使劲拍他脑门,“你个外臣站好位置,别出力不讨好,最后落得一个凄惨下场。”   “是是是……”   宋湛老实应着,派人将那些美娇娘原封不动送回去,适才去后院沐浴。泡到热汤里时,脑袋渐渐清醒过来,似乎梳理清了来龙去脉。   夫人说的有理,兴许真的是陛下有所求,摄政王这才反常起来。   这里面不知又有什么利益牵扯……   他想不明白,望着水里日渐苍老的面容,不禁叹了口气。   人道是伴君如伴虎,帝心最为难测,他这个学生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权衡之术,堪堪了然,现在就对他们用上了吗?   宋湛禁不住笑笑,“好啊,有出息了。”   打这天起,宋湛害怕元衡玩弄权势失利过火,被元襄利用,再未提及纳妃之事。朝廷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次恢复了往昔的平静,上朝,博弈,未有缺一。   七月中旬,事态稳定下来,顾菁菁长吁一口气,而元衡却郁郁寡欢。   这天夜里,元衡斜靠在窗边香榻上凝眸看着安西急奏,而顾菁菁打扇匍在他腿上,一头青丝如瀑泼散,俏眼微抬,定定注视着他。   他穿了身雪色中衣,头发束的一丝不苟,眉眼间的变化不知不觉,褪去不少青涩,比两人初识时多了几分沉稳。   她越看越喜欢,心尖仿佛被羽毛撩过,痒痒的,但没多久她就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怎么了?”她用流萤小扇托起他的下颚,弯着笑眼问道:“最近衡郎一直心情,究竟为了什么,说与菁菁不好吗?”   她笑吟吟的,声音温柔软糯,眸光盈盈,暖的如同白日火热的骄阳,仿佛可以融化一切不快。   憋了许久的话像是着了魔,争相堵在喉咙中,元衡凝她久久,扔掉手中明黄的奏折,一手将她捞入怀里。   她怕热,入夏后就穿的轻薄,蝉翼纱制成的长裙勾勒出婀娜的身段,像条水蛇似的攀住他脖颈,两团娇软紧贴在他胸膛处。   “朕心里不好受,说出来或许有些矫情了。”元衡望着她俏丽的眉眼,神色愈发惘然,“虽然这次皇叔帮了我们,但却是看在你的份上。朕在想,朕这样做与皇叔有何区别,不都是利用了你吗?”   顾菁菁早就猜了个大概,青葱般的手指抚在他后颈上,轻轻刮着他脖际如瓷的肌肤,“可这不一样啊,你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才出此下策的。事关我们两人,我也应出一份力。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臣子,你对我这般好,哪怕为剑,为刃,我也愿为你效劳。”   她温声细语,恰到好处的打消着他的顾虑。   而元衡听着,心口却愈发沉痛,“可朕不想这样,朕好急躁,恨不得……恨不得……”   他眸光黯淡,霎时说不下去了。   他恨不得直接杀了皇叔,可现在朝局不稳,处处受到制约,没了皇叔,还有太尉,还有其余的权臣——   难,真的难。   殿内的火烛哔啵炸响,元衡一回神,望向怀中娇靥,少顷怔愣,俯身噙住那丰泽莹红的唇瓣。   她的唇很软,甜糯糯的,立时融化了他心里的躁郁。   唇齿交融,他舒服的喟叹一声,反身压着她倒在榻上。   “菁菁,你不会丢下朕吧?”   “你不会跟皇叔在一起的吧……”   他蹭着她的面颊,在她耳畔呢喃,像只讨求关爱的小犬。   顾菁菁被他磨蹭的发痒,不由按住他的脑袋,侧头在他鼻梁处啄了啄,“不会,我们约定好了,菁菁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哪儿也不去。”   说着,她解开他的衣带,柔白玉手探进衣襟,顺着劲瘦的肌理往下移去,猫儿似的小嗓子勾着,引着,迷离了他的眸子。   “以后我们要多多努力,臣妾想为陛下生个孩子……”   翌日,太医院替帝后二人诊脉,秘密开出两份相得益彰的助孕汤药,供其滋补身子。接连低落的元衡复又找回劲头,听朝后兀自坐在案前,执笔写了几个人名。   还有倆月多就到万寿节了,礼部寻了吉日,他就能加冠亲政。可眼瞧现在的局势,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纳妃之事一搅和,他心头更加明朗,他能倚靠太尉,但不能完全被他牵着牛鼻子走,他需要新的人,需要属于他自己的,新的势力。   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一步一步来,元衡执笔划掉两个人名,暂且将目标锁住,先从长安的禁军入手。   如今羽林军虽向他效忠,但总统领顺安伯钱正池可是太尉一手提拔上来的,这里面必然有通气,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羽林军离他太近,他要他们完全归顺。   五日后顺安伯大寿,必当会在朝中发布请帖,他要借此机会,先去其府上探探风声。   打定注意后,元衡烧掉方才写出的名录,叫福禄去领羽林军左将军张宥。   张宥时常伴驾,他对其性子甚是了解,办事严谨,为人少言,堪为重用,最关键的是此人出身寒门,背后无甚势力,能有今日全凭的一身硬功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张宥在殿前卸刀,只着甲胄进来请安:“末将参见陛下。”   “起来吧。”元衡在殿内负手而站,目光落在他那张风雨雕琢的脸上,“你随驾已久,也算是朕身前的老人了,朕就开门见山了。”   张宥垂首道:“是。”   “有没有想做总将的想法?”   “总将?”张宥闻言一愣,抬头是满脸惊诧。   元衡径直对上他的目光,字正腔圆,尽是天家威仪,“朕来替你安排,不过,你得认准主子。”   五日后,顺安伯府大设筵席,前来列席的有诸多熟稔的同僚,还有摄政王元襄。   元衡对此并不意外,皇叔想拉拢顺安伯多年,而太尉夫人身体忽然抱恙,宋湛告假两日,皇叔自当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时值傍晚,熏风含热,后院凌天阁灯火通明,珠玉叮咚,丝竹袅袅。圣驾亲临,钱家儿郎皆大妆作陪,女眷隔屏风而坐,另开入席。   顺安伯倍感荣耀,虽是太尉门下,但他为人八面玲珑,席间不停举杯恭维圣上,还不忘捎带着摄政王。   筵席用的是岭南烧酒,烈的很,短短几巡很多人就落得面红耳赤。   元襄酒量好,面上无甚异常。这可苦了元衡,平日里他鲜少饮酒,几杯下来就有些头昏脑胀。   勉强又撑几巡,元衡只觉胃气上翻,对福禄使了个眼色。   福禄心明眼亮,登时猫腰走到顺安伯身边,贴耳通知主家。   龙体欠安,顺安伯不敢怠慢,亲自寻了一处上房供元衡稍作休息,复又请来府医替他诊脉,开了些解酒汤药。   顺安伯连连告罪:“陛下恕罪,是老臣疏忽了,先前未听说圣驾亲临,未来得及更换酒水。”   “爱卿不必挂记,是朕酒量欠妥。”元衡撩袍坐在榻上,手一比道:“今日爱卿大寿,别让朕饶了兴致,快去前面招待吧,朕稍作休整便过去。”   “是。”   顺安伯恭敬施礼,垂首退出房门,偷偷喝令府中人好生照看,不得有半分差池。   半个时辰后,府医煎完解酒汤,亲自端往御驾休整之处。这厢刚拐出游廊,忽而被人叫住——   “陈伯,等一等。”   府医循声一看,来人是个容颜婉约的女郎,梳着精致螺髻,插满金簪珠翠,一身绯色襦裙,露出雪白丰腴的胸口。   顺安伯有三子两女,长女早已嫁入陈国公府,来人正是嫡二娘子,钱岚。   钱岚带着贴身婢子款款走近,对着府医莞尔一笑,“陈伯,父亲让我替你送药进去。”   “这……”府医先前并未收到知会,踟蹰少顷,还是把呈着药碗的紫檀托盘交予她的婢子,“小心一些,汤药正好可口,娘子尽快送进去让陛下饮了罢。”   “知道了,误不了事。”   钱岚应着,携婢子离开,顺着游廊往外走。   途径拐角处,她停下步子,环视一圈见周围无人,这才自袖襕掏出药包打开,将里面的赭色药粉撒入其中。   小婢子脸色寒寒,颤声道:“娘子,这样行的通吗?送到御前的东西,内官们可是都要验的……”   “随他们验去,不怕。”   钱岚下巴微抬,无所畏惧的朝御驾停留的桐华苑走去。   她方才下的又不是鸩毒,只是欢情助兴的媚药而已,无色无味,寻常人根本品不出来。内官又没人根儿,吃上一口更是无伤大雅,有何可怕?   斜阳夕照,天幕渐沉,钱岚步步逼近桐华苑,纤纤十指暗自捏紧了蜜色披帛。   一月前,爹爹给她指了婚,惹得她心生怨怼。凭什么长姐可以嫁给国公府世子,而她就得下嫁给枢密院副使的庶子为妻。   都是一母所生,这叫她如何服气?   她恨爹爹攀权,更恨娘怯懦,还偏疼长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爹爹寿辰,圣驾竟然亲临。   前些时日早有风声外露,陛下要选妃入宫,既然遇不到真心共白首之人,那她不防入宫为妃,让爹爹和娘见了她都得下跪! 第39章 借时机玩转乾坤   过了两道仪门,钱岚和婢子来到桐华苑,停在小檐门处。   因着圣驾在此,周围守满了羽林军,甫一见到她们,有人冷声质问:“干什么的?”   “家父顺安伯,让小女来给陛下送解酒汤药。”   钱岚态度温和,先前在席上又露过面,羽林军未在阻拦,直接放主仆二人进了院子。   小院幽静雅致,轩丽楼阁巍峨,隐与几株硕大参天的梧桐树下,有曲径直通,泉池伴路,放眼一望颇有修心禅意。   主楼檐头挂有铜铃,风一吹叮咚作响。钱岚踏着清脆的铃音来到门前,当即被内官们拦了路。   大监正在里面伺候,留在外面的内官打量二人几眼,恭顺问道:“娘子是来送药的?”   钱岚笑吟吟道了个是,“小乃是顺安伯二女,奉家父之命给陛下送药,伺候陛下服用。”   “这样啊。”   内官在宫里行走多年,破会察言观色,只听这话便窥出其中用意,顺安伯这是寻时机让女儿接近御前呢!   前些时日陛下刚否了纳妃决意,这种光景必当仔细避讳。   内官心中了然,对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转而对钱岚说道:“按宫里的规矩,御前用物皆要验查,还请娘子稍作等待。”   未及钱岚反应,一名身着赭衣的内侍猫腰走到小婢子身边,手持银勺,舀出汤药送进自个儿口中,并未直接喝下,而是放在含在嘴里细品。   一下下,偶尔发出啧喳的不雅声音。   钱岚本还淡然,可随着时间瞬息流动,一颗心跳的愈发紊乱,呼吸也变的急急短短。她小时曾随母亲到过后宫,见过内官验毒,并不是这种验查方法,而是直接喝了稍作等待便是。   许是做贼心虚,眼下的光景委实让她忐忑不已。   过了几息,验查的内侍与内官贴耳回禀,随即退到了两步开外。   内官斜斜看向钱岚,一双眼睛弯弯,好像一只奸诈的猫儿在对她笑,“娘子久等,奴们验查完了。”   钱岚忍不住捏紧裙角,勾起嘴角回以一笑,暗叹这模样应当是没有察觉到异样。   然而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内官已经变了脸色,端走那碗汤药,细嗓喊道:“来人!拿下钱家女!”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驻守的羽林军愣了少顷,随后蜂拥而入,乌泱泱将主仆二人围起来,密不透风,插翅难飞。   小婢子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吓得小脸煞白,两股战战,腿一软倒在地上。   钱岚面上还算冷静,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蹙眉诘问:“内官大人,为何要拿我?”   “为何要拿,娘子心里应当知晓。”   内官抛下一句话,宽袖一拂进屋回禀,许久未出。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捱,钱岚的一颗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愈发没有底气。   难道御前的人都生得一张狗鼻子狗嘴吗?   直到内官将她单独带进屋时,她望着坐在圆桌前的雍容郎君,眉眼微醺,文文弱弱,恰是这种气韵让他神态中平添了几分阴戾,慑的她脊背登时溢出冷汗。   在她怔然时,只听他清冷问道:“这药,是你下的?”   钱岚立时回神,惶然跪在地上,“臣女不敢!臣女不知这汤药中有什么,还请陛下明察!”   按道理,陛下肯定要彻查府邸,可药仅此一包,早就销毁了。陛下找不到指正她的证据,疑罪难确,到时候她一口咬定是府医所为,念在她爹份上,陛下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默默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不曾想元衡心里早有主意,压根不在意这欢情药究竟是谁下的。   他徐徐起身,走到钱岚面前,“抬起头来。”   钱岚盯住那双华贵的六合靴,踟蹰少顷,含忧带怯地抬起头。   两人视线交融,只一瞬,她的心竟然跟着颤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颜,离近了看眉清目秀,哪哪儿都长在让她欢喜的地方。   人道是陛下孱弱,但早知他如此风采,先前她就该让爹爹送她入宫了!   “陛下明察,还臣女一个公道……”   她微咬唇心,凝着他的双眸浸满委屈,宛若一朵被风雨摧残的娇花。   而这娇嗔模样当真元衡倍感厌恶,只不过,她来的真是时候。   “无需明察。”他沉下眼眸,手一扬示意福禄端来汤药,“解酒汤是你送的,那这里面的欢情药,就是你下的。”   钱岚一怔,眼睁睁看着他端起那碗解酒汤,仰头一引而尽。   辛甜入腹,携着微不可查的异香,元衡取来帕子拭嘴,复又漱了口,这才在钱岚惊诧的目光中坐回原位,淡声吩咐:“去叫皇叔过来。”   “是。”   福禄担忧地望他一眼,交待几名内侍好生照看,适才出门。   屋里头钱岚震惊不已,明明发现这药有问题,为何陛下还要服用?   思绪混乱如麻,她哑口无声的跪在地上,手心触及的裙襕渐渐变的湿濡一片。   服下掺杂欢情药的解酒汤,起先元衡感觉还好,可不过半盏茶的时辰,他已经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头脑亦开始晕晕乎乎,全身的血液都朝着脐下三寸的地方留去,愈发让他难受。   内官忙不迭问:“陛下,您没事吧?”   “没事。”他极力让声线稳住,咬紧嘴唇,直到摄政王和顺安伯二人赶到时,嘴里已经撕破几个口子,满是腥气。   福禄方才将后院的时告知元襄,复又引了顺安伯离席,并未惊动旁人。   得知女儿竟敢给圣上下春-药,顺安伯只觉一阵急火攻心,脚底生出的凉气瞬时蔓延到天灵盖,跟着摄政王急促往桐华苑走,一路上战栗不已。   甫一看见面色异常的圣上,顺安伯差点灰飞魄散,二话不说踢向女儿,“逆子!你做了什么!”   钱岚自小锦衣玉食,哪挨过毒打,这时肩膀挨了爹爹一脚,疼的登时落泪,又羞又委屈,“爹,女儿没有做什么……陛下明知药有异样,还非要饮下,这怪不得女儿……”   福禄回到屋内,迅疾扶住昏昏沉沉的元衡,叱道:“一派胡言!你下的药无色无味,内侍都未曾查验出来,陛下又怎知里面有媚药?”   钱岚听后愣住,脑海登时清醒起来。   这怕是要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做文章!   可现在明白已经晚了,一时的冲动成了别人的书写布,还不知要落得什么下场。   她总算惧怕起来,跪着来到顺安伯脚下,拉住他的衣袍,惶然求道:“爹,不是这样的,救救女儿……”   顺安伯素来思绪活络,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瓜果更是清楚的很。他今日并未下令让女儿送药,如此一举必是她兀自所为,这里面的道道,用脚趾头他也能猜到。   这异心,定是有的。   然而这可是罪责滔天的事,他定不能认了这门醉。   他眼珠一转,撩袍跪在地上,“陛下,小女年幼无知,懵懂单纯,一定受到府医的陷害!还请陛下明察,王爷明察!”   钱岚倏尔接受到顺安伯的眼神,愣了须臾,哭哭啼啼说道:“爹爹说的没错……臣女疲累,准备回去休息,结果府医拦住臣女,非要让臣女送过来……”   元衡睁着一双混沌的眸子盯着他们,父女俩一唱一和,用的说辞是他早就考虑到的,所有的罪责定会推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大夫。   而他之所以叫来皇叔,全然是因为皇叔霸道,定不会放过这个整治顺安伯的好机会。   果不其然,只听元襄沉声说道:“好,既然顺安伯要求彻查,那本王就应了你。来人,封禁伯爷府,将府邸上下好生查一查。”   话到末尾,他眸光锐利,如同一头盯住猎物的豹子。   顺安伯听此一言,方才极力狡辩的气势登时萎顿下来。   他在朝为官多年,手下怎能没几件龌龊事,家里头还藏着越矩的器物,若是落到摄政王手里,岂不要翻他个底朝天?   那他的伯爷府还能留吗?   顺安伯仿佛看到了自己戴上重枷流放的那天,额前汗珠滴答落地,恨不得立时掐死二女儿。然而他不能这样,虎再毒,也不能噬了亲子。   好好的寿辰就快成断头宴了,他长叹一声,不敢去央求元襄,而是跪着来到元衡面前,“陛下!老臣在朝多年,忠心可鉴,还请陛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饶了伯府这次吧!伯府妇孺众多,经不住官家验查呀!老臣治家不严,日后一定加倍整顿,还请陛下宽宥!”   方才红光满面的寿星如今变的老泪纵横,叩首哀求,磕出咚咚的闷响,额前很快红肿起来,好一个让人唏嘘。   先前顺安伯经常跟元襄打太极,惹的元襄心生怨怼,今日好不容易抓到治他的机会,肯定不能让他逃脱,正欲叫人压下顺安伯,中药的元衡却忽而干呕起来。   福禄按照先前的计划,一边替他顺背,一边慌慌张张说道:“王爷,陛下还重着药呢,赶紧回宫再议吧。”   元衡捂着胸口,难受的喘不上气来。   “皇叔,朕不行了……”他颤巍巍看向顺安伯,极尽痛苦的表情携出几分怜悯之意,“传朕旨意,先封锁此事,等朕清醒了再行决断……”   一句“传朕旨意”将摄政王的发落悉数作废。   元襄眉心一锁,知他这是要息事宁人。   但眼下龙体欠安,再耽搁下去他也难辞其咎,只得咬牙叱退顺安伯父女,随御驾一同离开了顺安伯府。   护送元衡登上銮舆,元襄正欲赶回自己的车辇,福禄倏尔开口道:“王爷,陛下一人在内不□□稳,您还是上去照应着点吧。奴身份卑微,登不上这銮舆。”   元襄看他一眼,斟酌少顷,不耐烦的登上銮舆。   銮舆内的布置雍容奢贵,脚下踏的尽是外邦进贡的毡毯,元衡斜靠在妆蟒叠绣的软垫上,大口大口呼吸着,脸到脖颈都泛起了潮红。   元襄撩袍坐在他对面,只字未说。   待御仗前行后,銮舆内四角的坠珠流苏随之摇曳起来。元衡徐徐睁开眼,扶着篷壁坐起来,朝对面的方向挪动。   元襄眼睁睁看他挪到自己跟前,拿迷离的眼眸凝着他。许是药力作用,那双瞳眸格外水盈,暗暗含情似的。   那目光幽幽,惹得元襄的汗毛都跟着立起来。   直到元衡抬起手想触碰他,他一咬牙,打落那只想要作祟的腕子,气急败坏道:“我是你叔叔!”   “朕知道……”   元衡不依不闹的抬起手,抓住了他肩膀上的衣袍,颤声求道:“烦请皇叔打昏朕,朕怕回去药力难耐,弄伤了皇后……”   元襄闻言一怔,脑子里充盈的都是顾菁菁在侄儿身下承欢的场景。   心口宛若被剪子戳着,泛起支离破碎的痛楚,他忿忿看向侄儿腰下,恨的是咬牙切齿,从头到尾弥漫的酸气就快要将他的一身傲骨腐化成渣。   元衡此时已经神志迷蒙,看东西朦朦胧胧,只觉呼吸发滞,那处就快要胀破了。他难受的攥紧皇叔的衣缕,身子一晃,难以自持的倒在对方肩上。   炽热的呼气萦绕在耳畔颈间,这一下子彻底惹毛了元襄。   元襄打了个激灵,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他闷哼一声,阖眼昏了过去。   “小兔崽子。”元襄冷冷叱他一句,伸手推开他,颇为嫌弃的掸了掸自己肩上的衣缕。   没多久,御驾自丹凤门进入大明宫。   来到太和殿时,顾菁菁正捧着绣棚绣荷包,水桃在一旁看的饶有兴致,时不时赞叹一番丝线的斑斓色彩。   忽听众人急促的脚步声,二人抬眼就见元襄背着昏厥的元衡进来,身边簇拥着一大堆内侍。   “这……这是怎么了?”顾菁菁慌忙扔掉绣蓬,翘头履都没穿,急匆匆跟过去。   待元襄停在龙榻前,她迅疾扶住昏迷的元衡躺在其上,复又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见她面含忧悒,元襄如实将事情告知她,继而传来太医为陛下开出解药。   太医不敢怠慢,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药就送到了太和殿。   顾菁菁亲自侍奉元衡饮下,观察一会儿,见他身上的潮红渐渐褪去,这才稍稍安心。   元衡一时半会醒不了,元襄在此不便久留,想与顾菁菁说几句私话,但见她一心只顾照看侄儿,只能深深看她一眼,与几位太医退到外殿静候。   一个时辰后,元衡才慢慢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喜忧参半的精致容颜。   “陛下醒了?还难受吗?”   顾菁菁眼珠红红的,话到末尾委屈的瘪起嘴。   服了调至的解药,元衡的身子舒坦很多,唯独头有些昏昏沉沉,不过并无大碍。   “娇娇儿别哭,让你担心了。”他自被衾里伸出手,拭去顾菁菁眼睫上细小的残泪,有气无力的说道:“药劲是下去了,只不过,皇叔方才打的朕身上好疼啊……” 第40章 背黑锅心怀歉意   听到皇帝苏醒的消息,外殿侯着的人总算松口气。   不多时太医们得到传唤,进入东殿给陛下请脉,而元襄则站在原地,一双眸子紧盯着那扇阔大的内门,望眼欲穿似的,想透过层层遮挡的帷幔看到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皇天不负有心人,半晌后顾菁菁兀自绕过帷幔,款款走到外殿。   外面日头倾斜,朱门外金灿灿的,灌进来的风亦有了些秋季的凉意。顾菁菁拢了拢搭在臂弯处的披帛,与元襄擦肩而过时,小声说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短暂的怔然后,元襄回过神来,紧随着香风走进西偏殿,与她停在一扇潘龙秀凤的屏风后。   往昔这样的单独接触甚是常见,元襄一向抱着逗弄的心态,而今面对这张熟悉的面孔,他却格外局促,垂在身侧的手不停搓捻着衣袍。   明明期待,可万千思念的话悉数憋在心里,分毫不敢透漏。   怕那句话说不对,说不好,便又吓走了她。   沉默萦绕着两人,终究还是顾菁菁先开了口:“王爷上次出手相助,帮我度过危机,我甚是感念,为此向王爷道个谢。只是我不明白,王爷这次为何要伤了龙体?”   她俏眼一抬,暗含几分嗔怨。   元襄被她盯得心虚,一哽道:“他,他让我打的。”   “我知道是陛下开口的,但这种光景,王爷不该由着陛下胡来。”顾菁菁微咬下唇,“陛下本就中了药,如此一折腾,怕是又得费心养一阵子,难道王爷想公报私仇吗?”   公报私仇?   元襄听的眉峰一紧,忍不住捏紧指骨,“若我想公报私仇,就不会带他回来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隐含委屈,而顾菁菁却不以为意,依着他咄咄逼人的性子,仅仅是打一打,算是极轻极轻的报复了。   她跟着沉下脸,诘问道:“王爷不认也罢,可你下手那么重,闹得陛下现在都喊疼,这怎么解释?”   “怎么重了?”元襄无可奈何的笑笑,“我不过是在他颈后上击了一掌,让他昏过去而已,这能有多疼?难不成他是纸糊的?”   这心疼的,未免太过火了。   元襄只觉一阵憋屈,不过眼瞧她眉眼幽怨,还是耐住性子,想与她好生解释一番,不料东殿突然传来混乱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人摔倒了,连带着茶盅稀里哗啦的坠落。   紧随而来的是福禄的尖叹:“哎呦!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摔了?”   “太医,朕腰腿好疼啊……好像被人踢过似的……”   太医在里面忙忙碌碌,交谈的声音听不太清晰了。   惊诧过后,顾菁菁扭头瞪了元襄一眼,凶巴巴的,恨不得扒他两层皮。   小人终究是小人!   她懒得再与其多言,冷哼一声,踅身要回东殿照顾圣驾,然而手却被人死死攥住。   “菁菁,我没踢他。你不要听他乱说,肯定是他自己不知在哪碰的。”   元襄忙着解释,有些口不择言。顾菁菁不听,小眼神如刀一般刺他,咬牙想要挣脱,奈何他力气大,不肯松手,这下彻底惹恼了她。   “死性不改!”   她叱他一句,嫣红的指甲狠劲掐住他手背上薄薄的皮肤,待他吃痛收手时,霎时留下几枚月牙状的血痕。   “以后你要再敢轻薄我,我就不给你留颜面了,非得挠花你这张脸不成!”   顾菁菁气的直跺脚,两袖一甩,迅疾走回东殿。   元襄搓着通红的手背,盯着她忿然离开的背影,黑眸中失落满溢。   两人见面的次数渐少,小丫头的脾气可是一次比一次大,而他竟然无计可施——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元襄怅然阖了阖眼,脸上的神色很快阴鸷下来,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太和殿。   他何时踢过元衡?   这小兔崽子,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   -   这次中药,元衡休整了五天才去听朝,当天顺安伯府的事就被端上了台面。   待百官回衙门后,唯有太尉和摄政王单独留在了紫宸殿。   宋湛听闻顺安伯府的事,心急之中倍感无奈,他断然没想到钱二娘竟然干出这种下流之事。但顺安伯好歹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委以重任,他怎么也得为其说说情。   先前他不敢叨扰圣驾清修,憋到今天才有机会捋上一捋。   元襄听完他为顺安伯开脱,没好气的剜他一眼,唱反调道:“陛下,此事绝不可姑息。区区一个臣女就敢胆大包天的损伤龙体,做的又是破败家风和门楣的掉脸之事,委实有伤风化。若不加以整治,朝野中哪还有君臣之纲?后宫之中,皇后的威仪又何在?”   金振玉聩的话音儿让人难以反驳,宋湛理亏,饶是面上不悦,却也只能哑口无言。   元衡端坐在紫檀案前,一身玄色绣团龙常服,头戴皁色幞头,淡淡望着剑拔弩张的两位重臣。   眼瞧宋湛不吭声,他心里大抵有了数,趁着其内疚的火候叹气说道:“皇叔说的有理,这件事上顺安伯府的确难辞其咎,朕实在无法庇护,还请老师谅解。”   终还是等来这一句,宋湛怅然叹气,求情的话俱是说不出来了。   这些年来顺安伯愈发不安分,骄奢淫逸,处处打点,胃口也是越来越大。他曾劝谏过,可顺安伯习的一套两面三刀,他也奈何不得。   现在落得这般光景,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末了,宋湛只能绝望放弃,“陛下恕罪,是老臣用人不淑。”   元衡眸子里掠过一瞬浮光,稍纵即逝,“不过顺安伯是朝中老臣,朕还是要给些颜面的。不如就削去他羽林军统领之职,由其归家承爵,也算小惩大诫。”   饶是恨铁不成钢,宋湛还是不忍看顺安伯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更怕伯府一倒,摄政王要顺势而上,一路铲除异己。   眼下皇帝这个决定恰到好处,好歹保住了他们的颜面。   宋湛暗吁一口气,低首道:“陛下圣明。”   眼见他们吃瘪,元襄暗自笑笑,心道一声活该。   顺安伯软硬不吃,以为能在两派之间游刃有余,不曾想就成了一枚弃子。虽然归家成爵,可没了官职,他这个虚设的伯爷还能入得了谁的眼?   事情顺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元衡抵眸抚平袖襕上的褶皱,慢条斯理道:“可是羽林军浩大,不可一日无将,统领之职还需尽快定下。至于让谁担任,不如就由礼部制订武举,公开选任,羽林军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参选。”   他掀起眼帘,“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元襄与宋湛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圣明。”   关于顺安伯府的处理算是这么定下了,当天顺安伯就自请离职,交了官印和令牌,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百官闹不清里面的真实光景,俱是唏嘘不已,一时间各种说法满天飞。   这厢下朝归府,元襄立时让人拿来羽林军头五品的名册,逐一在上面找寻合适的人选。对他来说,这是个在御前安插眼线的好机会,若看中之人能够在武举拔得头筹,那羽林军的归属可就要转向了。   太尉宋湛亦忙活着同样的事,联络着军中之人。   万事俱备,然而结果却让两人意外——   三天后的武举,脱颖而出的竟然是左统领张宥,一个明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   张宥自小习的一门秘术刀法,招式鲜少拿出,只有元衡意外见过一次,这也是张宥可以拔得头筹的原因。   实打实的功夫,众人皆改变不了结局。   这人不是宋湛心仪的人选,他稍感不悦,但想到其也不是元襄的人选,心头便平顺了许多。   不管如何,羽林军都不能落在摄政王的掌控之中。   这晚回到府邸,元襄身心疲惫,睡也睡不着,沐浴过后只披着中衣来到了书房。   室内灯明如昼,桌案上摆着一副尚未完工的画作,单看眉眼,恰是宫中的皇后娘娘,不过还梳着闺阁少女的发式。   元襄兀自坐下,执笔为其晕染着衣裙,一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收了笔峰。   明明是完美的一副画作,他却越看越觉得心酸,先前还嘲讽元衡怯懦,只能单相思,如今自己竟也落得这般田地。   他一挑眉,小心翼翼地抚平画作,准备明日寻个时间装裱起来。   手背上浅淡的月牙痕迹吸引了他的眸光,他停下动作,粗砺的食指在痕迹上摸了摸,仿佛还能感受她的存在。   她每触碰他一次,哪怕是疼的,他都能怀念许久。   这般,真是没出息……   元襄自嘲的勾勾唇,再没了兴致整理画作,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棂。   初秋的夜风微凉,徐徐拂过他身边,带走了不该有的燥热,让他的思绪渐渐平顺下来,可那张含忧带怨的面容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总不能让她一直气着吧?   他总得做点什么,否则心头难安。   如今解释怕是听不进去,送东西怕也不会收,那该怎么哄哄她呢?   元襄绞尽脑汁,从没觉得一件事有这么难,比登天还难。   直到天明的时候,他意外想到那日在宫中斟赏战犬时的见闻,遽然迸出一个想法,换来宁斌嘱咐道:“你去弄几只幼犬过来,要很小,很好玩,女郎喜欢的那种。”   中秋宫宴那天,元襄将他精挑细选的小犬塞进宽袖里,大摇大摆的带进了宫中。   这只小犬通身雪白,性格很温顺,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声儿都鲜少听见。   这日宫宴在含元殿举办,颇为热闹,处处都是浆纱灯笼,蟠龙彩帐。百官携外命妇列坐,还有其受请的子女在席。钗环艳丽的宮婢穿梭席间,手端美酒甜果,趁着丝竹舞乐,更成一道秀丽风景。   第二排首位坐的是西平侯世子薛眴和顾盈,因着薛眴未娶妻,便由顾盈跟过来服侍。   其他桌席都是夫妻恩爱,唯独顾盈这冷冷清清,只有她低眉顺眼的份儿。   “愣什么呢,剥个果子给我吃。”薛眴说着,拿胳膊肘抵她一下,力道恰巧磕在她胸口,疼的她眸中溢出泪花。   她不敢多言,委屈的看了一眼对面杯觥交错的父亲,忙为其剥果子,送进薛眴口中,得来的回报是一只偷偷摸她下面的贱手。   借着矮几的遮挡,薛眴探入她裙里,力道愈发大起来。   顾盈身子轻颤,咬着唇努力隐忍,面颊和眼眸逐渐泛起红晕。   见她这种反应,薛眴更是兴奋,造作一阵将手上的盈亮抹到她的唇瓣处,覆在她耳畔说道:“乖乖儿,等爷回去再好好弄你。”   顾盈牵起嘴角对他笑笑,他满脸欲-念的模样让她心生作呕。   她不忍再看,眼神往四下里飞。   御仗内帝后二人相邻而坐,年轻的皇帝亲手侍弄,一颗颗果子完美的褪皮,悉数进了貌美的皇后口中。一个坐享其成,一个乐此不疲,举案齐眉的模样让人艳羡不已。   顾盈望着姐姐粲然含笑的面靥,嫉妒的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极致。   为什么她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为何她要嫁给如此不堪的男人?   她不甘心啊,不甘心!   倏尔间,她眼尾的余光瞥到坐在对面首位的男人,一身紫袍,正垂眸呷酒,面容硬朗深邃,携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愁态,在时不时对同僚展现的笑容中浮浮沉沉。   是摄政王……   顾盈徐徐捏紧裙襕,心一横,偷偷打定主意。   她平日难得出府,今日是少有的机遇。摄政王风流好色,她一定得做点什么,好引住他的注意。   她要离开薛眴,离开这吃人的侯府!   筵席行进到中间时,顾菁菁心觉憋闷,便牵住元衡的手短暂离席,想到后殿花园遛一遛。   因着距离不远,两人未带随从,一路有说有笑,停在清流倚石的水榭处,斟赏着池里硕大肥美的锦鲤。   元襄隐在一簇绿竹后,距他们只有两三丈的距离,默然窥伺着他们卿卿我我。   空气清凉,携着一股泥土的气息。他倍感憋闷,深深呼了几口气,自袖阑掏出那只雪白的小犬。   小犬有巴掌那么大,睡的正香,两只耳朵是低垂的,看起来憨态可掬。   他将小犬放在地上,指腹搓了搓它湿漉漉的小鼻子,这才让它睁开眼睛。   “去吧,好好听话。”元襄小声交待一句,将宴上拿来的裹饼在它鼻子前晃了晃,随即扔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小犬打了个呵欠,眼睛亮晶晶的,迈着还不太和谐的小步子摇摇晃晃追出去。   当它好不容找到那块饼时,顾菁菁的余光立时发现了它。   她转过身子定睛一看,短暂的怔愣过后,喜笑颜开的拽了拽元衡的袖襕,“衡郎快看,这有只小狗!” 第41章 惹风骚名誉受损   元衡顺势望去,当真看到一只雪球般的小犬,愣道:“这里怎么会有小狗呢?”   “大概是宫人养的。”   顾菁菁提着裙襴走过去,俯身将小犬抱在怀里,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我们在这等等,兴许一会主人就来寻了。”   “好……”   元衡幼时被母妃的爱犬咬过,自那起就害怕犬类,但见顾菁菁兴致颇好,只能陪她等待,并未靠的太近。   可两人等了许久,都未见人来。   那边宫宴还在进行,不能耽搁太久,顾菁菁舍不得将小犬交予宫人处置,微咬唇心想了想,凑到元衡跟前问道:“衡郎,我们能不能收养它?”   “收养?”元衡懵了一瞬,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只正对他吐舌的小犬,“这……这……”   他期期艾艾,面露难色。   顾菁菁一阵纳罕,“你怕狗吗?”   对上她揣测的眼神,元衡挺直脊背,大剌剌说道:“不,朕才不怕,你想养那就养着吧。”   “臣妾多谢陛下。”   顾菁菁喜笑颜开,微微仰头在他脸颊啜了一口,啵唧一声,甜到骨子里。   元襄隐在暗处看他们离开,手中一片绿叶渐渐被搓捻揉在地上。   回到席上,他远远望着顾菁菁怀抱小犬,低头逗弄,她开心,他亦跟着高兴,只是这高兴中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心酸——   若她知晓这只犬是他送的,怕是再喜欢也不会要。   就这样,元襄喝了两壶酒,迷迷糊糊去了承明殿休息。   一墙之隔,一边欢天喜地,一边空寂幽冷。   那厢顾盈悄悄跟出来,发现承安殿周围没有守卫,鼓起胆量踏入朱门。   宫阙为偏,规制不大。她放眼打量着小而精的殿宇,目光最后落在东侧,只见摄政王正倒在软榻上小憩,一袭紫袍穿的规整,唯有前襟微微敞开,漏出细长劲瘦的颈线。   皇家人大多英俊,他侧脸酣睡,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入目甚是好看。   顾盈心虚的看了一眼殿外,接着袖襴小步挪到他身边,半跪在地陷入沉思。   究竟是叫醒他,还是……   恰在这时,宫人奉命送来解酒汤,甫一靠近朱门,就斜斜看到顾盈半跪在摄政王身前,好似深情款款的凝望着他。   这女郎不是西平侯世子的侍妾吗?   孤男寡女,在这里做甚!   宫人大惊失色,踟蹰少顷,端着解酒汤蹑手蹑脚的离开,转而来到隔壁将此事禀告给了大监。   福禄听后,进入御帐与元衡贴耳相告。   “什么?”元衡一怔,“当真如此?”   福禄点头,“千真万确。”   旁边的顾菁菁听到二人窃窃私语,扭头看过去,狐疑问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   元衡犹豫半天,私心作祟,还是没有将这件事告知她,“菁菁,我去看个奏章,很快就回。”   顾菁菁勾勾怀中小犬的下颚,颔首道:“臣妾在这等着陛下。”   自宴席出来,元衡寻了处僻静之地斟酌着这件事。   西平侯掌控龙武军,族中之人树大根深,暂且不能将其连根拔除,只能期望西平侯归顺。   但西平侯与摄政王乃是仁兄弟,元衡一直苦于无处下手,如今倒是个好时机。   他不知皇叔为何与顾盈有了瓜葛,但此事发生在中秋宫宴上,发生在侯爷父子眼皮子底下,若不做做文章,委实可惜了。   细碎树影下,元衡目视前方,轻声道:“福禄,派人引薛眴过去捉奸。”   那边宴上,薛眴酒过几巡这才发现顾盈还没回来,不悦的起身,溜达去外面寻她。   不就是解个内急吗?   需要这么久?   他不耐烦的咕哝:“臭婆娘,去哪疯了……”   因着腿部受疾,薛眴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周围偶有闲逛的官员和家眷,虽然面上不说,但意味深长的窥伺还是刺痛着他的自尊。   薛眴的脸越来越沉,待一名娇美的宫娥急匆匆撞上他时,火气猛然爆发,“哪里来的宫人?不长眼吗?!”   厉声呵斥吓退了旁边的游玩之人,那名宫娥跪下,战战兢兢求饶:“奴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恕罪……”   她垂着头,眼眶一红,挤出几滴眼泪。   薛眴睇着她乌黑的发髻,白嫩的后颈,忽而心底痒痒起来,但想到之前在行宫受罚的遭遇,躁动的心即刻安稳下来。   美色当头一把刀。   他吃了一次教训,差点儿丢了小命,怎敢再入地狱?   “蠢货。”他不屑冷哼,问道:“有没有见到我的侍妾?”   “见……”   宫娥没说完,突然想到什么,忙改口道:“奴,奴没见到……”   薛眴见她吞吞吐吐,似有隐瞒,压抑的脾气再度起来,一脚踢在她肩上,“见还是没见到,说清楚!”   “薛世子恕罪!”   宫娥打了个踉跄,再度跪好,惶然磕了两个头,“奴见到了,奴方才见她……她跟摄政王在承明殿!”   “什么?!”   薛眴难以置信,短暂的愕闷后,阔步走向承明殿。   -   承明殿内,元襄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压在身上,睁开迷蒙的醉眼,赫然发现竟是个珠钗云鬓的女人。   女人只穿一件小衣,露着上身雪白的肌肤,半坐在他腰间,正认真地解着他的玉带,并未留意到他已经醒了。   仔细一看脸庞,这女人竟是顾盈!   酒意在这一刻褪去,元襄如遭雷击,登时清醒过来,伸手将她推离自己,叱道:“放肆!你要做什么!”   这一下力道几道,顾盈没有防备,身子瞬时跌在地上,摔得脊椎骨都快裂开了。   抬眸时元襄已经自榻上起身,挺括的身板如同一堵墙,遮天蔽日,让她心神俱颤。   她原本想借着酒意与其厮混一番,不料对方却忽而惊醒,事已至此,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求王爷救救盈盈!”顾盈跪在地上,一手攥住元襄的袍角,惶然含泪道:“薛眴整日虐待与我,侯爷夫妇对此不管不问,盈盈当真在侯府过不下去了。若王爷肯出手相助,盈盈愿以身相许,为奴为婢伺候王爷!”   一枝梨花春带雨,然而却勾不起元襄半分怜悯。   “这是在宫里,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本王不会帮你,趁现在侯府不知你所为,赶紧滚!”   他眉眼间浸满厌恶,扯着衣袍拽离她的束缚,阔步往外走去。   “王爷!”   顾盈不甘放弃这个时机,迅疾追上去,咬牙抱住了他的臂弯,“求王爷开恩,救救盈盈吧!薛眴谁的话都不听,只听您的,您要了盈盈,把盈盈带出侯府吧!”   “滚——”   两人正欲推搡,一道瘦削的身影匆匆而入,立时怔在了原地。   “你……你们在做什么!”   薛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目瞪口呆,自己的侍妾只穿着一件紧致的小衣,发髻松散,浪荡异常,当真与他的干叔叔在宫内苟且……   他如遭雷劈,宽袖遮掩下的指尖蜷了蜷,紧紧攥在一起,全身紧跟着开始颤抖。   顾盈怔怔望着他,眸中掠过一丝惊惧,心一横,眉眼哀戚地看向身边人,“王爷要了盈盈,不能撒手不管呀!”   元襄一怔,脸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碰过你!”   “贱婢!”   一顶帽子叩在头上,薛眴听后忍无可忍,阔步上前拉住顾盈,一巴掌扇到她脸上。   顾盈只觉耳畔翁鸣,低呼一声,顺着力道倒在地上,嘴角登时流出一丝血痕。   对此薛眴半点怜爱都没有,复而看向元襄,饶是心底忿恨,语气却不敢太过苛责:“叔叔,我自幼仰慕你,知晓你一直看不上我,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连我的侍妾都碰……”   他气得发抖,而元襄在他意味深长的注视中渐渐冷静下来。   “薛眴,你不要听这贱婢信口开河,是她偷摸跑到我这里来的。”他抬手捏捏眉心,如实说道:“她想离开侯府,这才决意委身于我,妄图让我帮她。”   薛眴一抿唇,“那你们……你们做那事了吗?”   “没有。”   “有!”   二人言辞不一,薛眴气的脸色涨红,一脚踹在顾盈的肚子上,“我让你插嘴了吗!”   顾盈疼的蜷缩在地,冷汗唰唰留下来。   眼瞧她刻意栽赃,元襄眉眼冷朔,眸中浮出一片杀机,“顾盈,你若再胡说八道,本王就治你的诬蔑之罪。”   丢下一句狠话,他宽袖一震,踅身离开了这里。   不过是睡个酒觉,平白无故惹得一身骚,委实晦气!   “王爷说要带盈盈回府,您别丢下盈盈!”   顾盈捂着肚子站起来,想往外追,人却被薛眴拦住,“你这般模样出去,不嫌丢人吗!”   事情发展到这种境地,顾盈只能与他撕破脸皮,“你放开我!你这个死变态,死瘸子!”   她疯了似的捶打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恨不得将这些时日受得委屈全部还给他。   薛眴从未见过她撒泼的模样,顿时一阵发懵。   再这样闹下去怕会引来宫人围观,他气性上来,一把将顾盈甩在地上,冷冷叱她是疯子,“我待你不薄,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既然你喜欢我叔叔,那就去跟他好了!”   -   那厢元衡回到御帐内,不过半个时辰就见到薛眴气呼呼回来,与其父西平王窃窃私语。   西平王骤然变了脸色,酒盅一放,跟随他离开了筵席。两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再未见回来赴宴。   入夜筵席才散去,侯府的马车没有等顾盈,果真是弃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避开父亲,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藏在丹凤门外,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摄政王的马车。   顾盈提着裙襕追上去,鬓发跑的松散,站在外面可怜兮兮的说道:“王爷,世子不要我了,说将我送给您……”   里面的人没有答话,而她很快就被王府扈从驱逐了。   顾盈望着远去的奢贵马车,一时委屈的泪眼朦胧。   她不明白,明明她的姿色不差,为何入不了王爷的眼?   为奴为婢都要嫌弃她吗?   马上就要宵禁了,顾盈无处可去,只得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娘家。   她不敢说出真相,在母亲怀里哭的声咽气堵,编出一个与摄政王相好被弃的故事。   顾霆曜盛怒之下摔坏了茶盅,“你做了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有脸回来!得罪了西平侯,摄政王还不要你,我看你还以后怎么活!”   饶是盛朝民风开放,二嫁三嫁者皆有,但女郎有了家室还在外偷人,这可是两码子事儿。   顾霆曜只觉颜面全无,亦担心在朝中光景,复又对女儿说起重话。   翌日,他不顾夫人反对,偷偷在外面租了一间院子,把女儿安置在里面,派了几个婢子伺候。   眼瞅着麻雀大的破旧院子,顾盈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但不管怎么说,离开侯府也算是溯源达成,终于不用伺候那该死的瘸子了。   顾霆曜那边正想着该如何缓和跟西平侯的关系,这边突然就传来了噩耗——   顾盈的小院夜里遭了贼,贼人抢走了她随身的家什,还杀了院子里的五个人,其中就包括顾盈。   京兆府的人赶时,顾盈披头散发倒在床榻前,半睁着眼,一身中衣染的黑红。贼人一刀撕破了她的喉咙,现场甚是惨烈。   丧事临门,顾霆曜哀痛万分,其夫人哭的昏厥数次。   到办丧的时候两人又遇见难题,因着纳书还在,顾盈依然算是侯府的人,理应归入侯府妾陵入葬。可西平侯死活不认,非但不解纳书,还不让她入陵,无论顾霆曜如何哀求都不行。   这一切元襄视若无睹,顾霆曜想找他对峙,他避之不见,半分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一晃到了第六日,丧事不可再推。顾霆曜心急如焚,差点跟西平侯在朝中打起来,最后是皇帝亲自出面,向西平侯要回了顾盈的纳书,交予顾霆曜,又赏赐了一些抚恤金银,由其带着离宫。   西平侯薛远清则被单独叫到了紫宸殿。   请安后他神色不佳,恭顺望着盛朝年轻的君主。   元衡坐在矮几前啜着茶,轻吹茶汤,清隽的容颜即刻氤氲在轻薄的热霭中,“侯爷,朕听说中秋宴上摄政王与顾盈苟且,这才引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也不知道怎么的,饶是西平侯把紧口风,爱子侍妾红杏出墙之事还是闹的沸沸扬扬。元襄对此不以为然,依旧是我行我素,而他却倍感阵羞辱,每每走到外面都觉得别人在戳他们父子脊梁骨。   面对皇帝的询问,他不禁唉声叹气,事无巨细的告知。   元衡早已了然,如今故作惊诧,仔细听完他的絮叨,亦跟着沉沉叹气:“朕的皇叔委实有错,朕应该替皇叔向侯爷致歉。”   西平侯一怔,忙道:“老臣不敢受!”   “皇叔风流桀骜,沉沦美色已久,先前杖责薛世子也是不留情面,闹得世子留下残疾,朕对皇叔的行事倍感忧虑。可朕多年不上朝,暂且管不住他分毫,只能先委屈你们这些爱卿了。”   眼见皇帝提及薛眴致残之事,西平侯登时沉了脸,新帐旧帐加在一起,皱眉哼道:“陛下才是盛朝无上的君主,自古君臣有别,摄政王这是越矩行事,还要欺霸臣子,委实不成体统!待陛下亲政,势必要加以削治才行!”   这话说到了元衡的心坎上,而他却不再顺着西平侯的话音往下延续,话锋一转道:“不管如何,顾盈亦是言德有失,皇后对此甚是惭愧。”   他手一扬,有数名内侍各托珍宝过来奉上,有血珊瑚,珠翠宝钗,金银剑鞘若干。   “侯爷,这是皇后赐予薛眴的赏赐,希望世子莫要把这件事放到心上。世子尚还年轻,朕与皇后会为他甄选一门好亲事,补足侯府颜面的。”   面对帝后的示好,脸皮掉没的西平侯受宠若惊,忙不迭跪下行礼,“老臣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侯爷不必多礼。”元衡上前亲自搀他起来,黑眸沉沉,意味深长,“只不过这颜面终究还是要自己争取,认人不清,怕会自毁前途。”   这些时日,西平侯早已重新审视自己与摄政王的关系,饶是先前两人结盟为仁兄弟,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他那仁弟,权势滔天,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哥哥当回事——   毁他孩儿,侮他侯门!   怨念平心而起,西平侯一咬牙,恭敬垂首道:“是,老臣受教了。”   -   昨夜刚下过秋雨,天气稍冷,顾菁菁披着大氅站在太液池畔,凝眸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思绪万分低沉。   得知顾盈的死讯,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饶是两人关系不好,但顾盈依旧是一起长大的妹妹,那天晚上她还是感性的哭到半夜。   人说没就没了,恩怨泯灭,徒留怅然。   她站了许久,也放空许久,直到有人为她披上暖和的大氅,自身后拥她入怀,适才回过神来。   嗅着熟悉的气息,她侧头蹭蹭对方的脸颊,“怎么样了?”   元衡亲昵的吻她一下,“西平侯收了赏赐,经此一事,他与皇叔算是决裂了。”   顾菁菁望着湛蓝天际,哀然嗟叹:“我倒是没料到,元襄竟然会对盈盈下手。她可是……可是臣子之妾啊……”   “臣子之妾算的了什么?”元衡冷哼,眉眼间稍显轻蔑,“曾经你身为重臣之女,尚未出阁,他就敢拉你下水。如今你是朕的皇后,他不一样觊觎着吗?人性如此,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人性如此……   顾菁菁眸色黯淡,心想他的确就是不择手段之人,女人对他来说又算的上什么?   先前他对她说的好听,一副深情款款、痛改前非的模样,如今不过是将魔爪伸向了旁人,间接害死了她的妹妹……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浪子回头,回头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何其可恶!   她眼眶微红,踅身抱住了元衡,头深深埋进他温暖的颈窝。   打从这日起,顾菁菁夜里总是梦到顾盈满身是血的对着她哭,接连多日,惹得她开始精神不济。   眼见她茶不思饭不想,元衡心疼不已,派人到静安寺请来高僧做法事,超度亡魂,顺便为皇后祈福。   元襄得知顾菁菁身体抱恙,往宫中送了很多珍惜的安神之物,上到药材,下到玲珑玩意儿,然而悉数被顾菁菁退了回来。   回到府中,他盯着原封不动的一匣东西,只觉力不从心。   送进宫时他刻意在嵌锁处留下了痕迹,如今退回来,痕迹一分半点都没变,昭示着宫里那位连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看都没看过——   真是又犟又狠。   他现在算是领略了顾菁菁的脾气,然而却无计可施。   夜深了,书房点起明亮的绢灯,元襄摒除杂念,坐在桌案前画起美人像。身着湘妃色衣裙的女郎怀抱一只雪白的小犬,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郎君,花前月下,眉目传情,单瞧一眼甚是美好。   就当他专心致志作画时,开门的声音倏尔响起,惹的他笔尖一颤,在美人脸上徒留一道墨色印记。   几天的功夫就这么白费了,元襄有些恼怒,砰一声放下笔,抬眸时眸光如刃。   书房两扇门大敞,一道欣长挺括的身影站在外面,披着皂色大氅,浆纱灯笼随风摇晃,在他身上投照出一阵影影绰绰。   元襄一怔,扶着桌案徐徐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来人自夜色中踏步而入,露出一张风逸儒雅的面庞,两鬓微白,含笑说道:“马上就到千秋节了,本王当然是回来看看我优秀的弟弟,究竟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第42章 蓦一觑陈年往事   来人乃是祁阳王元恪,年不过四旬,与元襄同为一母所出,满了岁数就前往封地就藩,鲜少回到长安。   面对风尘仆仆的兄长,元襄面上的锋芒柔和下来,须臾变的稍显不耐,“没有往朝廷递请归书,你怎可擅自回来?”   祁阳王不以为意,手头的奏章直接扔到他桌案上,“请归书在此,请摄政王过目。”   元襄看也没看,皱眉叱他:“你都来到长安了,这请归书还有什么用?简直胡闹,又得让我替你善后。”   “你也够胡闹的。”   祁阳王哈哈一笑,褪掉大氅,随手扔到旁边榻上,“转眼间四侄儿都要加冠了,你的凌云壮志没达成啊!丢了制举,公开抵制纳妃,与西平侯决裂,这么多烂事竟然发生在你身上,疯了不成?”   元襄冷哼,“你倒是耳目通明。”   “哥哥也是无奈之举,谁让母妃把你托付于我呢。”   祁阳王叹气,走到他身边仔细端详,“瘦了,也憔悴了,为了一个自己舍弃的女人,至于吗?”   元襄听他如是说,心脏像被掐住似的,怔然望着他。   祁阳王盯着弟弟,语重心长说道:“你跟皇后那些事,我都知晓,当初的用意没错,可惜你没有选好棋子。哥哥以前跟你说过,男女相好乃是天经地义,不顺趋势,天理难容。你十六那年我就让你娶亲,你不听,非要跟我对着干,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架势。自以为能不染凡尘,置身事外,到头来,却是别人对你绝情绝义了。”   话到末尾,他眉眼间的疼惜不加掩饰,伸手拂去落在弟弟肩上的细尘。   元襄凝他久久,开口时嗓音没了先前的锐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你可不要怪罪别人,是宁斌偷偷派人给祁阳送了信,想让我劝劝你,不要把顾娘子送进宫,免得后悔抱憾。”   祁阳王忍不住嗟叹:“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呐!”   元襄听罢,意味深长的看向门外,心头五味陈杂。   细算下来,宁斌跟他已经有快二十年了,当真变成了他肚子里的虫,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之前宁斌变着法的劝说过他,而他只当那是无中生有,如今被其一语成畿——   他真的后悔了。   明晃晃的灯影下,元襄抿起薄唇,深邃的轮廓倍感惘然。   他慢悠悠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兄长,目光暗含几分嗔怨,“你呢?你做了什么?”   若当初收到兄长的劝谏,或许他真的会考虑一番,将顾菁菁留在身边。那这些伤痛,这些悔恨,俱是与他无关了。   祁阳王在他那双黯淡的眼眸中窥出怨怼,忙不迭说道:“我可是给你写了长信劝说,足足五六张呢。”   “在哪?”元襄一怔,“我怎么没收到?”   “在这。”祁阳王自袖襴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搁在桌案上,挠了挠微白的鬓角,悻然说道:“当初有事耽搁了,忘了给你送出去。”   “嘁!”   元襄咬牙剜他一眼,撩袍坐回圈椅上,扭过脸不去看他,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狠狠打他几拳。   眼瞧弟弟赌气不言,祁阳王陪笑道:“虽然信没送出去,可哥哥也算尽到劝谏之责了,你我兄弟多年,怎么也得心有灵犀吧?”   他伸出食指戳戳元襄的脸,绕到另一侧,好声好气的哄着弟弟。   元襄只觉耳边有只苍蝇在嗡嗡嗡,末了实在受不了,一把推开越凑越近的兄长。   “你都快到不惑之年了,怎么还是这副德行。”他无奈叹气,抬下巴送客,“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府歇着去吧,明日跟我进宫觐见。”   -   翌日朝后会,祁阳王来到紫宸殿觐见。   元衡事先没有听到风声,眼瞧着面前清风儒雅的中年男人,汗毛都跟着竖起来了,   惊诧道:“三……三皇叔?你怎么回来了?”   祁阳王恭顺施礼,面上浅笑盈盈,“千秋节将至,陛下要行加冠大礼,臣必当回来问候!只不过山高水远,请归书来的只比臣早一步,陛下不会怪罪吧?”   元衡艰难的扯起嘴角,“无妨,皇叔平安回来就好。”   “真是叔叔的好侄儿。”   说罢祁阳王大剌剌走上前,展臂揽住他的肩,直接将他从龙案处拽起来,“几年不见,侄儿愈发玉树临风了。叔叔甚是欢喜,自祁阳带了许多稀罕东西过来,你来看看,可是喜欢?”   元衡一哽,“不,不必了……”   “来呀,别跟叔叔客气。”   祁阳王连拉带扯的将他拖到殿外,只见宽敞平坦的殿前站了数十人,护着的紫檀箱子里装满了朝见之物,除却金银珠宝,珍奇玉器,还有祁阳马,祁阳牛,旁边硕大的铁笼中亦关着各种花色的祁阳犬。   元衡随着他走下高阶,心道果不其然,他的三皇叔依旧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小时候喜欢送他稀奇古怪的东西,到现在也改不了这秉性……   正当他腹诽时,祁阳王倏尔打开了铁笼。   十数只祁阳犬没了束缚,登时冲出来撒欢乱跑,牛马呜呜泱泱,哼哼唧唧,闹的宫中一时乌烟瘴气。   硕壮的牛马倒是无妨,直到一条狗擦身而过,元衡整个人都僵了,脸上浅薄的笑意也变得扭曲。   元襄默默看他们叔侄一眼,抬手抚了抚隐隐作痛的眉心。   祁阳王丝毫不看旁人脸色,弯腰抓住一只犬,举到元衡面前,笑道:“臣听闻皇后娘娘喜欢犬类,特别挑选了这些毛色鲜亮的送进宫中,以博娘娘一笑。”   狗狗呵出来的热气喷吐在元衡脸上,他捏紧手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清秀的面庞皮笑肉不笑,“朕替皇后谢谢三皇叔……”   “别光谢呐,不如叫娘娘过来看看?”祁阳王捋了捋狗头,“先前陛下大婚,臣告病在祁阳,未能参加,这次得补个礼数啊!”   这礼数,不补也罢……   元衡默默念叨着。   因着摄政王在场,他委实不想让顾菁菁出面,但念在祁阳王的面子上还是违心应承下来。   太和殿内,顾菁菁躺在软榻上,正凝眸读着民间话本。翻了几页,觉得无趣,便扔掉话本陷入沉思。   如今后宫仅有她一人,需她亲自处理的事务并不多,平日里她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陪陛下消遣消遣,再而就是出席一些必须的宫宴。   饶是生活奢贵闲适,久而久之,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她半阖眼眸,轻轻抚住小腹。   若能诞下一儿半女就好了,宫里也能热闹热闹。   龙体渐安,床帏间亦是和谐豁达,她愈发迷茫,不知难以孕嗣究竟是谁的问题。   元衡总是宽慰她,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在自己身上,而她却渐渐怀疑起自己来……   忧愁漫上心间,正当她开始胡思乱想时,年轻的内侍猫腰进来,恭顺道:“娘娘,陛下那边传话,让娘娘正装前往紫宸殿。”   顾菁菁半撑起身体,抬眸望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陛下怎么突然叫本宫过去?”   “是祁阳王回来了,想要求见娘娘,问娘娘安。”   “祁阳王……”   顾菁菁嗫嗫低语,依稀记得在父亲口中听说过此人,据说是个贪婪随性的闲散王爷,常年都在封地驻守。   想到祁阳王是元襄一母所出的亲哥哥,她微微蹙眉,问道:“摄政王可是也在?”   内侍如实点头,“是,都在呢。”   顾菁菁心下了然,由宫人伺候着换了一身不招人眼的妆扮,适才做上凤辇赶往紫宸殿。   饶是如此,可到达紫宸殿后元襄的眼神还是一路追随着她,炙烫,火热,让她难以喘息/   她无处可躲,只能状似无异的承受。   祁阳王恭顺的对她行过大礼,抬眸端详着她,心中暗道弟弟眼光甚好。   这小娘子容颜娇美,身段玲珑,穿的素雅得体,面施淡妆,颇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韵味。尤其是那一双美目,清湛盈亮,黑葡萄似的,格外吸人。   而顾菁菁也若有似无的打量着他。   只见这人昂藏七尺,面无须髯,与元襄深邃凛冽的气质不同,看起来温润儒雅,面上含笑,总是乐呵呵的,极易让人卸下防备,可这不过是掩人耳目假象。   这张眉目她觉得熟悉,在记忆中追溯起来,却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先前她的确没有见过祁阳王。   短暂的沉默后,祁阳王指着宽阔广场上的朝见贺礼,说道:“这些珠宝首饰,还有这十几只祁阳犬,都是我精挑细选奉与娘娘的,娘娘可还喜欢?”   顾菁菁收回思绪,客套点头,“多谢三皇叔。”   “娘娘不必言谢,这都是叔叔我应该做的。   ”祁阳王倒不客气,不真不假地说道:“我们祁阳虽然偏僻,但物产丰美,那边还有许多这种可人儿的小东西,娘娘有没有兴趣跟我到祁阳看一看?”   一直沉默的元襄闻声,皱眉瞪他,向他使了一个闭嘴的眼色。   不料祁阳王视若无睹,一瞬不瞬地盯着盛朝年轻的皇后。   “这……”   顾菁菁没想到他问的如此直接,一霎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在元衡打了圆场,紧紧牵住她的手,黑眸锋锐,暗藏着几分防备,“等朕闲下来,一定带皇后到皇叔那边小聚。”   “好,好。”   祁阳王对上他的眼神,眸色亦有些意味深长,少顷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登上高阶往殿内走,含笑道:“陛下,臣有些私话想与您说。”   元衡回头去看,“诶,皇后她……”   “烦请娘娘在这里斟赏一会,臣很快就给陛下说完。”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顾菁菁却是磨不开颜面追过去了,只能站在原地等候。   元襄距她只有几步之遥,她步子一旋换了个方向,目光落在不断奔跑的小狗身上。   可惜好景没有多长,她的眼前就出现一身雍容的衣袍,绯紫缭绫衬底,江海牙纹在其上熠熠生辉。   “菁菁,顾盈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碰她,是她刻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低沉的声线传入耳畔,顾菁菁微咬唇心,不情愿的抬起眸子,“斯人已逝,王爷何必再解释这些。”   她冷淡的模样化为冰锥,刺痛着元襄的心,“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信你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要跟你出宫吗?”   顾菁菁凝着他那张稍显瘦削的面庞,微微勾起嫣红的唇,笑意不达心底,“相安无事,便是你我之间最好的结局,别再自诩深情了。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元襄一时哑然,攥紧拳不知所措。   他何尝不想放过自己,可他早已深陷泥淖,拔不出,挣脱不掉。   心口紧缩起来,他只能深深呼吸,“我放不下你,亦做不到那么深明大义。”   “我知道,你就是自私之人。”顾菁菁前迈一步,抬头盯着他落寞的眉眼,“你现在,怕是恨不得拉我跟你一起下地狱,如此才好。”   她话音儿的嘲讽让元襄心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到最后只吐出几个字:“不是这样。”   若他真想与她坠入无间地狱,那大明宫早已兵戈相交,元衡早已身首异处。   说白了,他不过是疼惜她这一条命,怕她追随元衡而去,这才迟迟不敢动手。   饶是将这一切说出来,她也不会信,更不会有半分感动,或许还要嘲他一句“自作自受”。   也对。   的确是他自作自受。   咧咧秋风袭来,元襄眼睁睁看着顾菁菁背身离去,如坠冰窟,身和心都伤透了。   直到元衡火急火燎的走出紫宸殿,他漠然侧过身去,阖眼逼退眸中的盈热。   那厢帝后像对儿鸳鸯似的聚在一起,元襄却默默站在一边,极力掩饰着哀戚和落寞。   祁阳王缓缓走到弟弟身边,心知这两人怕是话不投机,叹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而元襄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关切疼惜的模样。   不多时,元衡走到二人面前,客套说道:“三皇叔远道而来,不如今日留在宫中用膳吧。”   祁阳王瞥了一眼元襄,含笑摇头,“不了,臣跟摄政王随意吃吃就好,待到千秋节再聚一聚吧。”   说完,与帝后二人拜别。   待顾菁菁踅身离开时,素来眼尖的祁阳王看到了她耳后的一颗痣,临近发际,朱砂色,小小的,趁着她白瓷般的肌肤,甚是艳丽。   记忆如滔天洪水般袭来,他遽然想到血雨腥风的那一年——   漆黑的山林,呼啸的鹰魈,刀剑铮铮,厮杀漫天。   “别愣了,快走。”   元襄的催促声揪回了他的神志,他登时清醒过来,阔步追随。   今日元襄告假半日,在府邸设宴款待兄长,没有同僚,没有舞姬,只有丝竹袅袅,悦耳绕梁。   虽是颇具雅兴,但与奢阔的王府相比,未免有些清汤寡水了。   祁阳王纳罕问:“你府上那些绝色佳丽呢?”   “送人了,她嫌我脏。”   元襄轻飘飘说了一句,端起手中金螺杯,列酒灼喉,让他微微蹙起眉峰。   祁阳王愣了少顷,随他一道呷了口酒,目光幽幽望向前方,“十年前,你我在嵇山围剿太子残党,当时你救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可还记得?” 第43章 故人归身不是客   那一年太子逼宫失败,叛军丢盔卸甲,逃出长安,被禁军赶至嵇山深处。   嵇山前麓乃是长安外一处风景胜地,每到春日游人如织,赏花踏青好不热闹。而腹里阴森,古木参天,又有妖物野兽频繁出没的传说,鲜少有人往深处走。   时值傍晚,禁军领到陛下御令。恰逢祁阳王身在长安,便随着弟弟一起外出平叛,与西平侯、顺安伯、英武大将军兵分四路,包围嵇山。   他与元襄率军自东麓而入,行至一处断崖时受到了叛军的埋伏。元襄肩部中箭坠下山涧,直到翌日清晨他才在下游寻到以碎袍角遮面的弟弟,其身后还背着一个酣然入睡的小姑娘。   二人汇合后有探人来报,西平侯在南麓发现了叛军踪迹。   元襄刚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当下把小姑娘抛给他照看,兀自率军前去围剿,誓要以牙还牙,让叛军抵偿他身中的一箭。   祁阳王甚是无奈,只能接管这个不知在哪捡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十来岁,瘦瘦小小,面上灰扑扑的,全是泥土,样貌没长开,亦看不太真切,单看衣缕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她不会骑马,问她是哪家娘子也不说话。   祁阳王无奈,只能将她安放在自己身前,和几十名军士赶往与弟弟相约的地点等待。   许是累极了,小姑娘在颠簸中磕头打盹,很快将脑袋歪在他胳膊上。   他低头一睇,正正看到了她耳后鲜红欲滴的朱砂痣。   晌午时分,禁军大捷,元襄归来时小姑娘才在众人的阿谀声中堪堪惊醒。   她挣扎着从他马上跳下来,小跑到元襄马前,仰头唤了一声“大哥哥”,他这才知道小姑娘不是个哑巴。   因着有箭伤在身,元襄带着小姑娘先行赶回长安,留下他在嵇山善后。   本以为弟弟会把小姑娘带回王府,没料到当晚并未发现她的踪影。当时他疲累不堪,再加上局势混乱,自是没有多问。   一晃将近十年过去了,尘封的记忆适才变得鲜活起来——   没想到,他们两人还有如此溯源。   溶溶月色下,祁阳王抿一口酒,心头暗叹造化弄人。   旁边元襄乜向他,思忖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   看来弟弟并不知道顾娘子就是当年那个姑娘……   祁阳王犹豫半晌,没有告诉他朱砂痣一事。这两人看起来难以冰释前嫌,以前的事不知晓也好,免得徒增懊悔和烦恼。   他囫囵道:“没什么,就是考考你的记性。”   “闲的。”   元襄剜他一眼,不再说话,后又听他问道:“你后来闹清那姑娘是长安哪户人家的了吗?”   “没有,当时送到武德门就分开了。”   “可惜了。”祁阳王打趣:“我依稀记得那女孩长相甜美,看衣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该留下给你当王妃。”   元襄听后差点吐出酒来,没有留意兄长眉眼间的怅然情愫,“开什么玩笑,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给我王妃?”   “粗鲁。”祁阳王不以为然,“养养不就长齐了。”   “你有病吧?”   元襄气的咬牙,心道这是嫌他没人要?   一股憋屈劲儿上来,他忿然抬起手,使劲抡了兄长后背一下。   祁阳王也觉不着疼,哈哈笑起来,然而这一笑像是牵到了什么病处,疯狂的咳嗽起来。   他掏出帕子捂住嘴,顺过气来时已经泪眼朦胧,定睛一看,帕子内里隐约留下几簇鲜红的血迹。   元襄面含忧悒,看他道:“怎么突然咳的那么厉害?”   “呛到了,无碍。”祁阳王气定神闲,叠好帕子收进袖襕里,温声嘱咐:“元衡跟以前不一样了,小病猫长大了,你一定要小心谨慎。”   元襄眸色一黯,“管好你自己的那些矿就行了,别让人抓到把柄。”   “放心吧,那些矿都甩手了,我这里半个都没了。”   元襄怔然,“怎么回事?”   “跟你一样,累了。”祁阳王仰起头,眸中盛满天上的银辉,“人呐,总得折腾到最后才理解什么重要,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多陪陪妻儿。金钱权势都是身外之物,先前的执着也不过年轻气盛罢了。”   听此嗟叹,元襄感触颇深,执起金壶为二人斟满酒,“现在知晓也不晚,回去好好陪着皇嫂就是了。”   “迟了啊……”   祁阳王叹气看他,儒雅的容色背对着灯火,看起来晦暗不明,“听哥哥一句劝,你若真的无心朝廷之争,待元衡亲政以后便自请外放,就藩去吧。”   “几年后的长安,怕是容不下你了。”   -   这天晚上,祁阳王喝了很多酒,自摄政王府出来时已临近宵禁。   回到自个儿府中,老管事忙上前搀住半醉的他,小声说道:“王爷,有为年轻人拿着您令牌来了。按您的吩咐,我把他引到正堂侯着了。”   闻声后祁阳王醉醺醺的眸子猛然一亮,推开老管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像没事人似的阔步走进正堂。   故人早已等候多时,身影劲瘦修长,通体皂黑。   甫一看见他,这人从圈椅上起身,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线条坚毅的面庞,五官生的俊朗阔达,肤色要比旁人稍黑一些。   “杨峪见过王爷。”   “你总算来了。”祁阳王淡然走过他的身边,撩袍坐在正首位的椅子上,“若再晚一些,怕是要大张旗鼓了。”   杨峪神色恭顺,“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只能走山道,一路难行,还请王爷见谅。”   祁阳王不言,接过婢子递来的茶盅,低头啜了两口,直到屋内没有旁人,适才慢悠悠开口:“两日后骊山举办赛诗会,为显恩德,御仗一切从简。机不可失,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杨峪眸光凛冽,颔首道:“死士已经就绪,现下埋伏在骊山了。”   “很好。不成功便成仁,恩仇快报,舒坦。”   话音落地,祁阳王微抬眼眸,看向杨峪时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杨峪知晓他话里意思,欣然含笑,灯影之下容色显得有些诡异,“王爷说的是。”   简短的寒暄后,祁阳王让贴己扈从拿来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匣,直接交予杨峪。   “这是祁阳的两处铁矿,本王如约,现下都转给你,权当为你犒赏军士了。若想成大事,日后自是少不了金银铺路。”   杨峪登时怔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当真放着契书。   先前两人达成口头协议,本以为祁阳王只是随意说说,却没想到真将铁矿给了他。矿山在手不但能充盈军饷,还能私采打造兵器,对于杨家掌控的安西军来说委实是一举两得!   想到父亲的凌云壮志,杨峪难免激动,垂首道:“杨峪多谢王爷体恤!”   祁阳王摆摆手,“回吧,这次若能把事情办妥,你我都省麻烦。”   “是,杨峪告退。”   杨家镇守安西多年,战功赫赫,这几年边境稳定一些,开了贸易,安西军与周边外邦的联系也日渐多起来。   他的父亲雄踞一方,野心越来越大,皇位上羸弱的小皇帝还有那些迂腐的大臣,早已经放不到眼中了。   恰逢长安来消息,陛下有意削藩,到时候地方节度使必定惨遭□□,弄不好命都能被朝廷收走。因而当父亲告知他要反时,他半分犹豫都没有,当即应承下来——   一则为了杨家,二则为了泄愤。   他身为骠骑大将军之子,年纪轻轻就领勇武将军一职,本想成婚之后回到长安生活,不曾想婚事竟然被顾家给退了。   他对顾菁菁谈不上有多爱,但订了亲便也认定了她,如此草率的退婚让他受到了奇耻大辱。他们杨家并未做错什么,就因顾家的抉择,一度成了显贵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起初他以为顾菁菁真的是身体不佳,怕连累了他,直到她母仪天下适才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原是贪慕虚荣……   此仇不报,难为人!   月色下杨峪目光如刃,戴上面罩出了王府,登上自己的马车。   马车一路向北,赶在宵禁之前绝尘出城。   -   两日后,赛诗会在骊山如期举办,来的皆是各道参加秋闱的学子,作陪的除了皇帝还有朝中重臣。   为了拉拢寒门,元衡这次可谓是煞费苦心,知晓读书人清高,在场的摆设都是梅兰竹菊,清淡雅致,没有半分纸醉金迷。席间放下架子,亲自与学子们吟诗作赋,引来一片啧啧赞叹。   先前这种场合都是元襄代理,这次元衡非要跟来,他明知为了这是拉拢寒门,却也没有阻拦。   他本来就对诗词歌赋无甚兴趣,再加上又能见到顾菁菁,何乐而不为呢?   思及此,他在阵阵吟诗声中望向远处的帷幔,只见钗环艳丽的婢子守在外面,而帷幔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娇柔安静的身影。   顾菁菁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没什么精神,元衡看着心急,寻到时机便决定带着她一同出宫游玩。   此时她躺在幔帐中的软榻上阖眼小憩,忽而觉得烧心反胃,忍了忍,还是耐不住翻腾,唤水桃端了漱盅过来。   干呕几声,她眼泪汪汪,喉咙也烧的厉害。   水桃见她身体不适,担忧问道:“娘娘,要不要传太医过来?”   “不必。”顾菁菁漱口呷茶,复又躺回榻上,“陛下正在宴上忙着呢,等回宫再说罢。许是方才舟车劳顿所致,我歇会就能好了。”   “是……”   水桃退到幔帐外守着,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好在一切安顺,慢慢才放心。   顾菁菁这一觉睡了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元衡已经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替她掖着被衾。   她迷迷糊糊折起身子,拦腰抱住他,将头贴在他胸膛上,瓮声瓮气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让你久等了。”元衡抚着她的后脑,温声道:“今日天气甚好,不着急回宫,朕带你到山里走走。”   饶是身体不适,但顾菁菁在宫里憋闷已久,立时来了精神,笑吟吟道了声“好”。   待她整顿好仪容,日头已经微微偏西,两人手牵手走出帷幔。   元襄和祁阳王以及几位重臣守在外面,对他们作礼道:“陛下,娘娘。”   元衡微微颔首,浅声吩咐:“朝中事务繁忙,几位爱卿先请回吧,朕带皇后到周边走走。”   祁阳王闻言眸色一亮,本还想亲自劝谏帝后进入骊山游玩,如此便省下麻烦了。   正当他暗叹时运亨通时,却听自己的弟弟说道:“陛下,骊山腹里深叠,这个时节进山怕是有野兽出没。为保安全,臣与陛下一同进山。”   他泰然自若的说着,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看向顾菁菁,眉宇微微拧起。   不知为何,总感觉她的面皮苍白了许多。   他忍不住问道:“臣看皇后精神不济,可是病了?”   顾菁菁一哽,“没有,只是有些……有些疲累……”   元衡看她一眼,如实告知元襄:“皇后昨日有些精神不济,许是在宫里憋闷坏了,朕这才带她出来。皇叔担心朕和皇后的安危,美意朕心领了,但今日有禁军跟随,皇叔不必过多挂念。”   侄儿婉转的让他离开,元襄不依,明媚秋阳下容色甚是肃正,端出摄政王的威仪,“不可,臣必须要跟着。”   这般跋扈许久未见,顾菁菁与元衡对视一眼,当即有些下不来台。   空气沉寂下来,几名命官垂首不言,唯有祁阳王上前一步,准备打些圆场。   杨家死士早已埋伏在暗处,今日进山危机重重。刀剑无眼,他得想办法支开弟弟,不能让他卷入其中涉险。   正欲开口,他的胸膛倏尔闷疼起来,渐渐蔓延到后背脊梁处。   他忍不住深吸几口气,呼吸变得有些艰难,话到嘴边换了个说辞:“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能否让摄政王先送臣回府?”   “可。”   此番提议正合元衡的意,他看向元襄,“三皇叔身体不适,不如皇叔先把他送回去,一会再来也不迟。”   一来一回,半天可是堪堪过去了。   元襄右眼直跳,忽而担心起来,“护驾为重,臣会派人将祁阳王送回长安的。”   皇叔不肯离开,说的斩钉截铁,元衡沉下眉宇,有些不耐烦,但手心里传来的微痒扑灭了他心底翻腾的火气。   顾菁菁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做无谓的争执。   元襄想跟就让他跟着,他们视若无睹就行了。   元衡会意,清清嗓子退一步说道:“好,先派人护送三皇叔回去吧。”   “是。”   元襄应下,踅身拉着祁阳王朝席外走。   到了马车前,元襄亲指了几名禁军护送兄长,正欲离开,却被兄长拉住了胳膊,“跟我一起回长安,人家小两口进山游玩,你凑什么热闹。”   元襄拂去他的手,“我右眼一直跳,感觉不好,你先回去传大夫,我得跟着他们。”   祁阳王神色一凝,斟酌少顷,没有将他与杨家的勾连告知他。   劝说几句无果,他心急如焚,叹气说道:“你确定不跟我走?若我身患重病,这一别,再也见不到我了呢?”   元襄凝着他蜡黄的脸怔了怔,勾唇对他笑笑,“别瞎说,祸害遗千年。”   祁阳王挑眉,不再言语,直到御驾浩浩荡荡的进山,适才对着远处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怅然叹气,踩着杌子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碾压在不甚平坦的道路上,幔帘摇曳,他的心却像坠入沉死似海,慢慢变得平静。   回长安之前,他已身患重疾,药石不能医,安顿好妻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   长安局势对弟弟不利,他在宁斌那里打探出来龙去脉,斟酌半月,联络到早生反心的安西杨家。   因着孽缘绊脚,弟弟不似先前那样果决,他只能偷偷借刀杀人。若苍天眷顾,今日有幸能除去龙椅上那位,也算为弟弟扫清了障碍。   至于后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心口碎痛急促,祁阳王捂着胸膛倚靠在软垫上,阖眼喃喃自语:“母妃啊,儿已经尽力护他了,奈何他犯傻呐……” 第44章 青白天乱党出没   嵇山是长安外有名的风景秀美之地,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兴致大起时都喜欢来此登高远眺。   因着时辰稍晚,宫里来的贵客没有选择登山,而是在稍深处的山涧驻足游玩。   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其中的落石被冲刷地浑-圆,周围灌木蓊郁,古树参天,遮住苍穹多半的光线。   顾菁菁坐在岸边大石上,粲然含笑望着小溪里捉鱼的几位郎君,然而又隐有几分担忧。   眼见时间不断了,徒手的几人半条鱼都没抓到,她蹙眉问道:“衡郎,下面水凉不凉?快上来吧。”   “不凉,等朕抓一条给你,回宫里烤着吃。”   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在元衡胸臆徘徊,他敕令福禄几人再加把劲儿,自个儿弯下腰,屏气凝神盯着一条来回挑衅的黑鱼,左右寻到时机,猛地一抓。   这一抓恰到火候,湿滑的鱼身在手心扭动些许,继而被他狠狠攥住。   “菁菁!看!”   他直起腰,兴高采烈拿鱼给顾菁菁看。   顾菁菁眸子一亮,还未来得及夸赞他,那鱼儿一个打挺从他手心逃脱,噗通一声重归小溪,溅起的冰凉水珠立时砸在他们身上。   元衡悻悻然地抹去脸上水珠,“这……”   “算了。”顾菁菁眯眼笑起来,“衡郎快上来吧,今个儿这鱼不吃了。”   “让朕再试一试!”   盛朝最尊贵的天子继续忙活起来,而元襄站在不远处,置身事外似的凝着他们。   细碎的光影,波光清透,饶是看不惯这样小孩子的行为,但他们意态间传出的活力却又吸引着他。   尤其是顾菁菁轮廓精致的侧颜,粲然含笑,温柔恬静,只是这样默默待在她身边就能让他那颗躁郁的心获得平静。   而这些,恰是以前所忽视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元衡终于放弃了抓鱼的想法,淌着水上岸,擦拭干净双足穿上鞋履。   顾菁菁揽着他的胳膊,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担心问道:“真不会受凉吗?”   “不会,朕现在没有那么不担待事儿了。”元衡低声安抚她,侧头在她眉眼间烙下一吻。   元襄见他们卿卿我我,胸口猛然一酸,黯淡的目光渐渐向上逃离,只见遮天蔽日的树冠将湛蓝苍穹分割成不规则的小块儿,就像他的心脏,早已支离破碎。   正当他憋闷时,远处忽而传来骚动,像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众人愕然,循声朝外面望去,不久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立时让小溪边游玩的人跟着慌起来——   “有刺客!”   “护驾——”   驻守在御前的几十名禁军迅疾拔刀,将帝后围在中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菁菁眸子一怔,如同五雷轰顶,下意识的攥紧了元衡的胳膊。   行刺这种事元衡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短暂的惊诧后眉眼阴戾,一把将心爱之人紧紧护在怀中,沉声安抚道:“别怕,朕在呢。”   那厢元襄反应过来,自禁军身上取来一柄备刀,阔步来到御驾旁守着。   难怪他心觉不安,没想到光天化日下竟会出现这种事!   他身板笔直的站在禁军前面,距顾菁菁不过几步之遥,容颜肃正,望着兵戎相交之地,头脑亦在飞快的运转着。   今日朝廷举办赛诗会,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封路戒严,如此还能混进刺客,怕这些人是提前埋伏在了嵇山里掩人耳目。   眼下这个光景,除了他曾有心要反,还会有谁?   太尉吗?   更不可能……   这些刺客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他心怀纳罕,紧锁眉峰,默默等待前方的结果。本以为刺客会寡不敌众,没想到交锋许久都未平息,唯有新任的羽林军统领张宥火急火燎的跑过来。   张宥喘着粗气,脸颊染着的猩红血渍让顾菁菁跟着害怕。   “陛下!王爷!有刺客,禁军已将他们拖住了!”   元衡箍紧她,“人数可多?”   张宥如实道:“不敌禁军多,但功夫了得,不容小觑。”   正当元衡思忖时,元襄厉声吩咐:“张宥,带陛下和皇后绕路先走,这边我来对付!”   “这……”   张宥一怔,试探的看向元衡。   眼下危机万分,元衡抿紧薄唇,斟酌须臾攥住顾菁菁的手,“我们先走,这里交给皇叔了。”   元襄回头看了一眼花容失色的顾菁菁,催促道:“快!”   “陛下,这边走!”   得到圣命,张宥和几十名军士不敢耽搁,当即带着帝后和几名御前内侍绕路往外逃。   元襄目送他们离开,目光凛冽奔向交戈之地。   风在他耳畔呼啸,刀剑铮铮,越来越近。直到看清数十名蒙面黑衣人时,他忿然举刀,戾喝道:“留几个活口!其余杀无赦!”   那厢元衡紧紧拉着顾菁菁,随众人一路朝西逃离,穿梭在密林中掩身,速度极快。   凉风灌进肺里,呛的顾菁菁呼吸发滞,但她不敢停歇,随着元衡一路脚步生风,葱郁的灌木杂草很快将她白嫩的脚踝刮出一道道血痕。   身后的混乱渐渐远离,张宥正想扭转方向朝山外赶,不曾想周边暗影绰绰,瞬时自四面八方突然向他们袭来。   “护驾——”   张宥眼疾手快,用刀打落凭空而来的一只箭矢,腕子一勾取出腰际暗器,直直朝掩藏在灌木丛后刺客飞去。   暗器劈空,深深没入那人胸口。   几十名禁军很快与黑衣人厮打起来,而元衡亦不能幸免。   盛朝的皇子皆是文武双全,但元衡身子孱弱,力道自然比不上常年习武的正常男子,几番过招身体就受了伤,再加上要护着顾菁菁,没多时就败居下风。   几名御前内侍包括福禄在内功夫算好,但他们一拳难敌四手,饶是奋力围绕在帝后周围,但很快就被黑衣人打散了。   福禄咬牙踢开面前之人,见形势不妙,回头喊道:“陛下和娘娘先走!这边奴来拖着!”   元衡擦去嘴角的血迹,想都没想,带着顾菁菁朝相反的方向跑。   有眼尖的黑衣人看到这一幕,迅疾就要去追,不料却被福禄绊住手脚。   此人怒极,高高抬起手臂,而这一刀恰好砍在福禄的肩上。   福禄一脚踢在他腹部,余光见帝后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遂捂着流血的肩膀冷笑道:“还不够,再给爷来!”   密林深处,萧瑟寂寥,风比外面都要凉上三分。   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厚,堪堪没过腿肚。顾菁菁跑了许久,直到小腹疼的揪在一起,忍不住说道:“衡郎……我不行了……”   元衡一怔,适才放慢步子,拖着她来到一处嶙峋的山石后。   顾菁菁面如白蜡,倚着山石滑座在地,捂紧作痛的小腹,唇边喘着粗气,“衡郎,我肚子好疼。”   “怎么回事?”元衡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去拭她额前薄汗,面含忧悒问道:“是不是方才跑太快,岔气了?”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顾菁菁委屈的咬住唇,黯淡的光影下,如同一朵萎靡不振的娇花。   “这怕是提前混进来的乱党,别怕,等我们回去,朕一定严加惩治。”元衡黑眸沉沉,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   她缩在熟悉的怀抱里,嗫嗫问道:“会不会是元襄?”   “不好说,唯有等到细审才能知晓。”   元衡的下巴抵着她的前额,沉着脸陷入思忖。   皇叔野心昭然,但见今日的反应,似乎又不像幕后主使。而且皇叔行事,一定会削减禁军数量,这次却在他出行前极力推举加派禁军护驾——   究竟是不是在演戏,还要等日后追查。   再往山套深处跑已经不太安全了,恰逢顾菁菁身体有恙,元衡决意在此地稍作等待,待会禁军处理完乱党,一定会过来寻他们的。   他抱着顾菁菁倚靠在大石上,尽量让她感觉舒服,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脊,极力安抚着她忐忑的情绪。   嗖——   没过多久,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   弓箭铮铮,刺破长空。   元衡自幼耳目聪慧,只一抬眸就看见箭矢径直朝着顾菁菁射过来。   顾菁菁只顾埋头在他肩上,心刚刚安稳下来,后背忽而被他压住,身体亦随着那力道扑倒在他膝上。   天旋地转,不过瞬息的功夫,她听到元衡闷哼一声,身体跟着猛然一颤。   不好的预感袭来,她惊惶抬头,只见一支箭矢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右侧肩胛……   血液在一刻疯狂上涌,顾菁菁手脚冰凉,忍不住惊呼道:“衡郎!”   元衡额前登时渗出冷汗,顾不得回应,拽着她躲到山石后面。   担心箭矢有毒,他咬牙将其拔掉,紧紧捂住肩上血洞,自己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顾菁菁凝着他指缝中不断渗出的血渍,双眸泛红,嘴唇咬的生疼才止住眼泪。   通过一年多的相处,他们早已融进彼此的骨子里,对方的一瞥一笑都能牵动着自己的情绪,如今伤在他身,亦是痛在她心。   但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顾菁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警觉的观察着四周,一边撕下裙襕给他简单包扎。   待他们准备往更深处的山套跑时已经来不及了,短短的功夫,有数十人抄近路朝他们围了过来。   这些人依旧穿着黑衣,罩着轻便的布面甲,有人手持□□,亦有人持宽刃短刀,露出的双眸俱是戾气横生,仿佛一个个来自阿鼻地狱的鬼罗刹。   事态不妙,如瓮中捉鳖。   元衡赶紧将顾菁菁护在身后,攥紧指骨盯着他们,忿然说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行刺皇帝!你们是谁的走狗!”   无人回应。   乱党似乎要抓活口,并没有着急动手杀掉他们,为首之人徒手就要前来撕扯。   电光火石间,一记石子劈空而来,集中了这人的太阳穴。   这人没来及反应,眼珠子向上一翻,身子便斜斜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羽林军自东边的密林中鱼贯而出,好不容易才找到御驾所在。   带头的元襄甫一看见钗环松散的顾菁菁,就像是一头被刺激的野兽,朝着黑衣人戾喝道:“乱扯贼子杀无赦!”   黑衣人见状,队形紧凑起来,立时与禁军厮打在一起。   其间有人向空中鸣响箭,不过须臾的功夫,在外圈埋伏的同党迅疾赶来支援,人员准备充分,超过了元襄的预估,场面再度变的混乱焦灼。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在场的禁军未带号箭,等同僚过来怕是来不及了……   此地不宜久留,杀红眼的元襄放弃了寻仇,转而扎住顾菁菁的腕子,扯着她朝密林深处突围。   顾菁菁无法挣脱,只能拽着元衡,一个拖一个。   夕阳西下,嵇山腹里在众人急促的脚步声中变的越来越暗,跟随护驾的禁军被乱党纠缠,亦是越来越少。横生的树枝刮破衣缕,刮破皮肉,疼痛和恐惧在一刻烟消云散,唯想逃出生天。   待到夜幕垂落时,宫中的人仅仅只剩下他们三个。   元襄寻到一处灌木遮掩的洞穴,引着他们钻入其中,在此稍作休整。   洞穴不大,像是天公为他们凭空凿出来的,里面阴暗潮湿,朦胧只能看到对方的影子。   元衡本就负伤,再加上急促的奔跑,伤口一直在渗血。他深深吸气,强行让浑噩的神志清醒下来,身边的顾菁菁却忽而瘫在地上。   他摸着黑蹲下,伸手扶住她,“菁菁,你怎么了?”   “我的脚扭了……”   元衡一怔,伸手去摸,只觉她脚踝肿胀,如同小馒头似的,疼惜问道:“疼不疼?”   “不疼。”顾菁菁倒吸一口凉气,皓腕抬起想去触碰元衡,半途却又收回来,“你的伤还在流血吗?严不严重?能不能撑下去?”   简短的诘问,忧虑铺天盖地。   元衡晃晃发沉的头,隐于黑暗的面容携着一丝温和笑意,“这点小伤不足挂齿,朕没事,你就放心吧。”   饶是这么听着,顾菁菁还是不放心,继续扯开破碎的裙襕,仔细为他止血。   换下来的布条看不清颜色,但隐约觉的湿黏不已。   她不敢说不吉利的话,只能暗自祈祷一切赶快过去,期待禁军快点寻过来。   半晌后,元襄回头看着深情相拥的二人,沉声道:“天黑了,这里还算安全,咱们只能在此将就着过夜了,等着禁军前来寻人。”   顾菁菁和元衡听罢,默然表示认同。   嵇山腹里野兽横行,更不知周围有没有乱党,躲在这里等待救援算是最安稳的方式。   大不了,明日天亮再走。   打定主意,顾菁菁和元衡肩并肩的坐在里面,元襄则在洞口处守着,三人默然无声,黑暗携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脚踝得到休息,疼痛渐渐变轻,顾菁菁凝着洞口的那道剪影一时发起怔来。   恍惚间她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她在郊游时与嬷嬷走散,迷路在深山老林中。那天有个蒙面的年轻郎君救了她,像元襄一样,在洞口足足守了一夜。   这一晚漆黑冷寂,谁都没有睡着。   山风呼啸,像有看不清的鬼魅在作祟,瘆的人脊背发寒。   后半夜的时候,顾菁菁缩在元衡怀里有些迷糊,忽而感到他的脑袋垂在了她肩上,很沉,很沉,而那双紧紧揽着她的手也突然松开了。   “元衡……”   她浑沌的思绪登时清醒过来,直起身抚摸着他的脸颊。   这一摸她的心咯噔起来,元衡的身体滚烫,烫的她心惊胆战   “元衡……元衡!”   她抱元衡入怀,使劲晃晃他,而他闭着眼,没有半分回应。   控制已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她嚯然看向洞口的拿到剪影,疯了似的喊道:“元襄!陛下发烧了,好烫……我们要赶紧回宫找太医!”   元襄听到声音,立时将目光落到洞内。   短暂的惊愕后,他起身走到两人跟前,半跪在地抚摸着元衡的额头,果然烧起来了。   对于身经血雨腥风的人来说,这种光景早已司空见惯。   元襄收回手,如实道:“黑灯瞎火,我们连方向都分不清,现在出去就是送命。”   话落,外面传来野兽的呼号声,层层回荡在山套中,仿佛就徘徊在他们附近。   顾菁菁吓的一凛,乌睫之下的眸子生出绝望的情绪。   “那怎么办……”她失神呢喃,紧紧拥住怀中人,“元衡,你坚持住……求你一定要坚持住!”   血大抵已经止住,若是寻常人,坚持一番还有很大生机,可龙体孱弱,如此熬下去委实不知是何光景……   都怪她。   为何那支箭射中的不是她?   顾菁菁自怨自艾,黑漆漆的山洞里徘徊着她凄然的啜泣声。   侄儿如何,元襄并不在意,甚至有几分窃喜。   他恨不得侄儿立即死掉,他再也不想看见顾菁菁那张冷漠的容颜……   然而她的哭声让他听着难过,如同利刃,一点点刺穿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他伸出手想去安抚,然而结满血痂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颇为无奈的放下,终究是不想惹她羞恼。   “菁菁,别哭了。”他深深叹气,语气亦跟着清浅几分:“天子皆有天相相助,不用太过担心。”   真有天相相助吗?   顾菁菁想去相信,心底却在本能的抗拒。   她害怕苍天无眼,收了最心爱她的男人。   往昔的欢愉记忆如洪水一般将她淹没,她泪眼朦胧,在黑暗中徐徐抬起头,“元襄,是你做的吗……” 第45章 两相信化险为夷   颤抖的诘问让元襄怔然,他万万没想到劳心费力的护着他们,到头来得到的却是质疑。   跳动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停歇,他哭笑不得,“若是我做的,你觉得元衡还能活到这里吗?”   洞内光线昏暗,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觉变得格外敏锐。男人凉沁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入耳后让人只觉冷到骨子里。   顾菁菁忆及往昔,不由心生后怕,紧紧抱住怀中昏厥之人,身后就是冰凉的石壁,退无可退。   她想叱责元襄别乱来,话到嘴边却无力说出,唯有警觉的瞪着他。   她突然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唐突的质问,若元襄现在动手,她与元衡只能成为砧板的鱼肉。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绞缠,沉默颇为难捱。   然而让她庆幸的是元襄只与她对峙少顷,起身又坐回原位,再没提这件事。   顾菁菁松口气,解开元衡的衣襟,想让他的身体降降温。   「衡郎,你千万撑下去……」   她在心里默默祈愿,紧紧攥住他的手,他掌心滚烫,不停向她传递着危险讯号。   就这样,顾菁菁在无限的忐忑中终于等到了天明,细碎的青灰光影自洞口遮掩的藤蔓传进来,带来着新生的希望。   元襄看了眼天色,起身拂去衣袍上的灰土,阔步来到顾菁菁面前,“差不多了,该走了。”   顾菁菁微抿唇瓣,斟酌些许,对他点点头。   饶是心里暗怀戒备,但眼下无从可选,唯能信任他,先走出这片林子再说。   “搭把手。”   说着元襄蹲下来,在顾菁菁的协助下背起昏厥的元衡,随后转身朝她伸出手,“走。”   顾菁菁没有犹豫,徐徐朝他伸出手,指尖碰触的立时迸出星星之火,瞬息在他死寂已久的心头汹涌燎原。   一晃如隔千秋。   他喉结微滚,攥紧她柔弱无骨的手,使劲将她拉起来,借着这个机会再没舍得松开。   然而还没走几步,顾菁菁就瘫回地上,脚踝疼痛剧烈,难以支撑她的行动。   元襄回眸盯着她红肿的脚踝,眉峰登时拧在一起。   如今没有车马,他一人也带不了两个伤员,斟酌少顷沉声说道:“让元衡在这里等着,我先把你送出去。”   说完他欲放下元衡,却遭到了顾菁菁的制止。   “不行!先送陛下,求王爷把陛下安稳无虞的带出去!”   她仰头凝望着他,一如往昔那般哀然祈求。   曾经这是元襄心爱的神色,如今却觉的异常刺眼。   “实话实说,我恨不得元衡即刻死掉,你现在让我放弃你,救他?”元襄睇着她那双柔媚的瞳眸,腾出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颚,“菁菁,你开什么玩笑?”   顾菁菁被动的仰起头,一时如鲠在喉,怜怜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借着曦光,她这才发现他亦是受了伤,两只大臂包扎着衣缕,布料已被血渍渗的乌黑,脸上细碎的伤口也不少,连手部凸起的骨节都是破溃的。   元衡昏厥,元襄负伤,这样的形势,带着她只是累赘。   若再遇上乱党,兴许他们三人无一生还——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菁菁知晓王爷的爱护,但求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顾菁菁心急如焚,白皙十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王爷先把陛下送到安全地带,再回来接菁菁,菁菁一定在这里等王爷……”   元衡沉了脸,开口否她:“不行,外面是什么光景还不知晓,我们身处何地也不知晓。周边野兽横行,你一个人在这里等着绝不可行。”   他面容肃正,端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人不能分开,那便都在这里等着吧。”   顾菁菁眼睫一颤,盈盈眼泪自脸颊滑落,“你我可以等,但陛下等不得啊!”   元襄沉下眉宇,清晰感受到侄儿的额头紧紧贴着他的颈部,炙烫无比。   箭伤很容易发炎,若再耽搁下去,怕真是无力回天。   他心里五味陈杂,有几丝窃喜,又有几分迷惘。假如皇帝因此殡天,他堪可登上皇位,得到心心念念之人,还不用在史书留下骂名。   但顾菁菁会依他吗?   天势所趋,她应该不会怪他,应该会慢慢接受他……   正当元襄抱有一丝侥幸时,顾菁菁狠下心,登时打破了他心头的幻想,“若王爷不允,那我只能与陛下一道死在这山中了,王爷回去坐享其成吧。”   她眼里决然冷寂,证实她不只是说说。   好一副生死相随……   瘫坐在冰凉石地上的女郎轻而易举捏住了他的软肋,刺中他最害怕的地方,他不想让她出任何差池。   自从正视内心开始,他早已失控,睿智的头脑亦被儿女私情啃噬。   如今的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内里溃烂,为她可医。   他一次次为她放低底线,热血上头时甚至想到抛弃他曾经最爱的权势,带着她远走高飞,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得到的不过是她的咄咄逼人和步步威胁。   他憎恶软肋,曾经邪祟不侵,而今上苍却像是在惩罚他——   他真的变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凉风自洞口灌入,一霎寒到脊髓。元襄深深叹气,将背后的元衡往上拖了拖,“好,我依着你。在这里好生等我,哪儿也别去,大不了我们去地下做一对鬼夫妻,也总好过现在。”   他心一横,眉眼间的哀戚难以抑制。   而顾菁菁听后长长吁出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元衡,眸光眷恋,缠绕着万千情愫。   “多谢王爷体谅。”她哽咽说着,对元襄勾起唇角,“菁菁信王爷,还请王爷不要让菁菁失望,一定要保陛下平安……”   四目相对,宛如做着最后的诀别。   她面靥上的这抹笑凄婉恬静,不停撕扯着元襄的心口,让他情不自禁的抿紧薄唇,眼眶亦跟着泛起红晕。   视野模糊,万籁俱寂,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离开山洞时,元襄将四周遮蔽的严实,光线再度昏暗起来。   直到脚踏落叶的声音消失,顾菁菁抱紧双膝,瑟缩贴在石壁上,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洞口。   孤寂在这一刻携着惊惧弥漫到她的四肢百骸,脚踝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唯有骇然愈发浓郁。   单独留下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她也想长安,想亲人,可她只能舍弃自己。   元衡仁厚宽宥,可以做一个好帝王,利天下苍生。他为她亦做了太多,他的命绝不能丢在这里。   能获此挚爱,即便今日长眠她也已经知足,只可惜不能与元衡亲口道别……   往日的欢愉萦绕在脑海里,带着几分遗憾,渐渐驱散恐惧,给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极轻极浅的呼吸,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动,度日如年。直到渴的受不住,适才出去寻了一点残水喝。   夜幕再度低垂,救援之人还没有过来。   顾菁菁饥饿难耐,扶着石壁有气无力的站起来,一瘸一拐的钻出洞穴。   外面漆黑一片,透过苍翠的树冠隐约能看到一轮圆月。她顺着先前的记忆往那处石潭走,想要饮水充饥。不曾想还没走几步,就见远处有东西逼近,几双眼睛黯幽幽发着冷光,一闪一闪,像鬼火一样可怕。   可这山里哪里有鬼,有的只是可怕的人,还有凶猛的兽。   顾菁菁立时顿住步子,全身都跟着僵直,这个时候再回洞穴不过是自寻死路。   少顷她反应极快,拖着受伤的脚踝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密林如织,跌跌撞撞,耳畔是呼啸的风,隐约还有野兽的嘶吼。她不敢停下,不敢回望,只是顺着一个方向疯狂奔跑,可身后的那群野兽怎么甩也甩不掉。   直到跑到一处空旷地带,月光融融,周围才开始变的清晰。   肺部火辣辣的疼,顾菁菁奋力爬上一棵生瘤的老树,紧紧抱着枝干大口喘息,这才看清追她的是三只孤狼。   狼在树下打转,其中两只想要爬上去,然而到中途复又跌下。反复试了几次作罢,索性蹲在树下跟她耗起来。   斜生的树干很窄,攀起来甚是费力。顾菁菁一天没吃没喝,熬不了多久就会体力透支,掉下去成为这些狼的盘中餐。   她欲哭无泪,拔下发髻金簪,紧紧抱住树干。   能撑一时是一时,倘若无法坚持,喂狼还不如自尽来的痛快。   不管是何身份,是何地位,谁都没法长生不老。黄泉是每个人的归途,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那又何须惧怕……   她就这样说服着自己,打起十二分力气,紧盯着下面的狼群。   斗转星移,时间瞬息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倏然迸出一抹光亮,一个接一个袭来,化为火龙窜进视野中。   “救命……”   顾菁菁渐渐圆睁的眼眸被光点亮,少顷回过神来,拼命喊道:“这边有狼!救命!”   女郎的求救穿透寂静夜幕,格外刺耳。   那只火龙在她的声音中停顿一会,快速朝她所在的方向行进。   元襄手持刀剑行在最前面,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循着熟悉的声音很快来到事发之地。   神兵天降,周围在火把的映照下变得亮堂如昼,那三头孤狼寡不敌众,很快被前来搜救的禁军绞杀。   元襄踏着狼的尸体来到树下,仰头望向树上的女郎。   光影之下,她的面皮苍白如蜡,携着细小的伤口和灰土,然而瑕不掩瑜,精致的如月描霜绘。   故人相见,两眼微红。   元襄咽了咽喉,对她张开双臂,“跳下来,别怕,我接着你。”   短短几句,他的唇角微微上挑,携出温和安抚的笑意。   顾菁菁睇着他满是伤痕的面庞,愣了许久才揪回神志,向外挪了挪身子,闭眼松了手。   心脏在下坠的过程中提到了嗓子眼,又很快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稳稳接住她,护她很紧很紧,半分疼痛都没留给她。   熟悉的气息霸占着她的鼻息,没有厌恶,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眼眶一酸,埋头在他胸膛处恣肆大哭。   “我回来了。”元襄抚着她的后脑,薄唇不由自主地吻向她的发顶,“不怕,不怕……”   他温声安慰着她,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脊,眸中的泪意憋了许久,还是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落,悄悄砸在她如雪的颈子上。   没过多久,怀中人突然一颤,捂着肚子闷哼一声,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元襄一怔,低头忙问:“怎么了?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肚……肚子疼……”   顾菁菁勉强挤出几个字,紧绷的神志放松下来,阖眼昏厥在他怀中。   “菁菁!菁菁!”   元襄高声唤着她的名字,借着火把的光线,倏尔看见她右腿内侧流出了蜿蜒的血迹,鲜红鲜红的。   他眸子一凛,疯了似的将她横抱起来,对众将士喊道:“撤!快撤——”   -   天亮时分,大明宫内忙忙碌碌。   皇帝尚未苏醒,而皇后则晚一步回到宫中,立时被送进昭元殿诊治。   元襄手骨锉裂,由太医处理后并未离开,兀自守在皇后殿外。   一直到太阳高升,几名太医才从殿内出来。   元襄上前拦住,忙问:“娘娘伤势如何?”   “王爷。”为首的太医对他作揖,如说禀道:“娘娘的伤势并无大碍,皆是皮外伤,养养便好。只是娘娘怀了龙嗣,胎气受损,以后怕是需要卧床保胎了。”   “龙嗣?”元襄一怔,“她怀孕了?”   “是,娘娘怀了龙嗣,已有月余。多亏圣祖保佑,劫后逢生,必是吉人天相。”   太医复禀一遍,肃正的眉眼隐有几分兴色,话音也变得亢奋。   这个龙嗣,他们盛朝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送走太医,元襄凝眸看向殿内,攥紧的双手青筋爆出,许久后脱力展开。   怀上龙嗣好啊,她就不必再恨他喂她避子汤,害她难孕了。   他高兴的笑笑,又咬紧唇,垂下哀戚的眉眼。   她有了龙嗣,怕是与他再无厮守的机会了……   阳光穿破云翳,一束束落在他挺括的身躯上。他默然回身,一步步远离昭元殿,无人跟随,唯有身后暗影寸步不离。   回府的路上,元襄时哀时兴。   这种感觉让他难受到发狂,抬手猛扇自己几巴掌,惹的嘴角流血,然而还是不能逃离情绪的漩涡。   到最后他认命了,阖上眼,任凭自己在黑暗中颓靡沦陷。   只要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自我宽慰,默谢菩萨,心境突然得到片刻的宁静。   而这珍贵的宁静,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就被残忍剥夺了。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宁斌身穿皂色常服,臂系白绢,对他拱手施礼,面染浓浓哀戚,“祁阳王……祁阳王殿下薨了……”   -   两日后,顾菁菁自睡梦中醒来,平躺在榻上凝着幔帐发怔,一时搞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先前喝了太多避子汤,导致月事一直不准,平时推迟几日也是常事,没想到这次竟然怀上了龙嗣。   而元襄信守承诺,当真保了他们安宁,这也让她如临幻境。   如果幕后反叛之人不是元襄的话,那究竟会是谁?   水桃一直守在她身边,瞥见她怔然,笑吟吟睇她道:“娘娘醒了,奴婢这让人进来伺候您洗漱。”   “不急,反正也不能下床活动。”顾菁菁回神,将下半张脸罩在被衾里,幽幽问道:“陛下还没醒吗?”   水桃摇摇头,“还没,不过太医说那支箭射的不深,陛下并无性命之忧,娘娘放心便是。”   “嗯……”   顾菁菁闷闷应了一声,被衾下的手徐徐抚住小腹。   明明是两个人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思念在心头极速膨胀,塞的满满当当,无处宣泄。顾菁菁忍耐到极致,想让水桃叫人过来,抬着她前去太和殿探视。   话还没说出口,一道雪色身影急匆匆来到殿内,窥到她时略微一怔,继而阔步行至她身前。   顾菁菁凝着面前身穿中衣的郎君,一霎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鼻尖泛起酸涩,“衡郎……”   元衡半跪在榻前,握她手时牵住了肩上的伤口,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菁菁,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他眸中盈盈闪闪,话音亦带着哽咽:“朕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未梳发冠,一头乌发随意披散着,衬得容颜更为病白,一眼就知是第一时间跑过来的。   傻子。   顾菁菁心疼不已,用另外一只手抚住他的脸庞,“我没事。我就知道,衡郎一定会醒过来的。”   婉转温煦的声音入耳,元衡百感交集,俯身拥住她,一滴滴热泪落在她的颈窝,继而浸湿柔软的枕头。   顾菁菁没说话,只是轻轻抚着他的后脑。   许久后元衡的情绪才安稳下来,生怕压坏了她,赶紧直起身子,想要扶着她坐起来说话。   不曾想顾菁菁拂去他的手,面露无奈,“衡郎,太医让我卧床,不让我活动。”   “坐起来也不行?”元衡心疼的端详着她那张受伤的面靥,紧张问道:“除了脚踝,可是还有哪里受伤了?”   顾菁菁摇摇头,俏眼含情,带着三分羞怯,“衡郎,我有身孕了,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元衡一怔,“真……真的?”   “嗯。”顾菁菁温然含笑,青葱般的手指挂了挂他的手背,痒痒的,像羽毛落在上面撩动。   “太好了……太好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元衡一时脑子空白,不知说什么好,唇角却止不住地向上牵,“是朕的吗?是朕的吗?”   顾菁菁一听,立时冷了脸,“陛下此言何意?这是怀疑臣妾跟别人私通?”   “不,不是!”元衡察觉到失言,忙不迭解释:“朕是太高兴了,有些口不择言,朕只是不敢相信,朕这种身体竟然要有孩子了……”   “哼。”   顾菁菁佯作生气,刻意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张喜出望外的容颜。   “你别气,是朕多嘴,朕说错话了。”元衡探身上前,温声哄她:“娇娇儿乖,朕给你锤锤腿。”   “捶腿就捶腿,你别摸我肚子!”   “你别急,朕只是想感受一下他……”   水桃看着帝后二人嬉闹,擦了擦眼角的泪意,默默退出殿外。   宽敞巍峨的廊檐下,福禄身板笔直的站在朱门前,额头缠着厚厚的白纱,肃穆中带着几分滑稽。   水桃凑到他身边,一双杏眼正正睨着他,发自内心的感叹:“听说大监那天带着内侍们英勇救驾,甚是威风,水桃当真仰慕。”   福禄脸一红,抬手挠了挠鬓角,腼腆说道:“你……你做的也不错,把娘娘照顾的这么好……”   “多谢大监夸奖,身为奴婢,照顾主子是我们的职责。”   两人噤声,相视一笑,目光齐齐落向雍容的殿内。   -   此次遇刺,皇帝对外没有透露风声,而是暗中追查。   祁阳王的丧礼由礼部和元襄主持,因着龙体不适,皇帝并未亲自吊唁。   元襄为兄长的丧礼接连忙碌,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回到长安时容颜憔悴,身子消瘦了好几圈。   本以为那日是兄长的戏言,却没想到竟真成了诀别。   兄长身患重病还不告诉他,饶是他心生怨怼,想怪也找不到人了。   颓废月余,众人期待的千秋节终于到了。   这天含元殿大礼,元襄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亲自替皇帝加冠,交上自己的权印。   在他带领百官叩首称臣时,曾经叱咤朝野的摄政王党羽就此落颓,落级成为宁王一党。   千秋宴上,元衡昭告天下,皇后有孕,赦天下苍生为之祈福。   众人恭贺圣恩隆重,一杯有一杯的酒端起,却都被元衡含笑推拒,而这次无人再敢多劝。   元襄坐在首排,身边就是宋湛和唐达等人。他们喜笑颜开,看他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得意和藐视。   他视若无睹,只顾低头喝酒。   尽管他沉默寡言,可宋湛心怀送妾之仇,亦不想轻易放过他,“王爷如此平顺的卸了摄政王之职,委实让臣钦佩,日后有什么用的到臣的地方,尽管开口。”   听起来大方,实则奚落至极。   “不劳太尉费心。”元襄冷冷看他,“没了摄政王一职,本王依旧就是亲王,依然领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用的到你这个外臣什么?”   宋湛一听,眉目立时不悦。   元襄刻意靠近他,小声说道:“陛下今日拔了本王的爪牙,下个就是你。五十步笑百步,别高兴太早。”   留下一句话,他嚯然起身,离开了乌烟瘴气的筵席。   后殿花园红枫似火,疏林翩然,漫步其中纷杂的思绪渐渐得到了安宁。他停在水榭旁,凝眸看向太和殿的方向。   自那日一别,他再未见过顾菁菁,只听宫人说她被抬回太和殿,与陛下同居同寝。   他询问过太医,太医告诉他皇后胎像渐稳,如此甚好。   他希望她怀的是个小皇子,毕竟男孩更像母亲。   “王爷。”   清清浅浅的声音唤醒了元襄的神志,他循声望去,就见水桃一袭宫装,站在他面前行礼。   “这是娘娘托奴婢送给王爷的,答谢王爷的救命之恩。”水桃把一个精致的香囊递进他手中,如实转告:“娘娘说王爷信守承诺,她亦应允当年乞巧节的承诺,亲手做了这个香囊送给王爷。从此恩仇泯灭,还望王爷恪守君臣之礼,各自安好。”   元襄一怔,只觉手中的香囊如有千金重。   待水桃离开,他才徐徐垂下头,凝着手心里的香囊追溯往昔。   那年乞巧节,两人刚在一起不过两月有余,她对他尚还生涩抗拒,像只长满刺的小刺猬。   曲江的游船上,他压着她颠鸾倒凤,直到她乖乖求饶才肯了事。   餍足完的他撩开窗幔,望着岸边幽会的男女,突发奇想的问她一句:“今儿是乞巧节,你有没有给本王准备什么礼物?”   他记得清楚,当时顾菁菁只披着外衫跪在他面前,红着眼,小猫似的说了一句:“没有……”   她越委屈,当时的他火气越大。   长安上赶着让他睡的女人数都数不清,怎么到她这里却成了逼良为娼?   他沉下脸,冷声吩咐:“回去给本王做个荷包,要好看的。”   顾菁菁哪敢不从,乖巧应下了,然而往后就没了动静。   他只当要荷包只是一句气话,亦不稀罕再要,就没有追问。本以为顾菁菁也是忘了,今日才知道并非如此——   她只是不想做罢了。   一阵风徐徐掠过,不停拂动衣角。   影影绰绰的树影中,元襄俊朗的面容愈发晦暗不明。   倘若当时的她放下抗拒,缠缠他,贴近他,那他是不是也能放下身段,提早认清自己的心意?   现在想想,当初的他对顾菁菁已与旁人不一样,他给她的,吃的,用的,穿的,皆是最好的。   如果占有她只是为了报复,那他为何要做这些?   他在乎她的眼神,在乎她的态度,心里怕是早已有了她。只可惜他当时没有意识到,只当她是自己圈养的掌心娇雀,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迟来的深情,迟来的荷包。   错位萦绕,化为一柄无形的利剑,将他伤的体无完肤。   自作孽不可活,当真如此。   元襄自嘲地笑笑,抬起荷包覆在唇畔,“谢谢……” 第46章 大结局(上)   永泰十一年春,皇帝嵇山遇刺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龙颜震怒,命河西和安北两路大军迅疾围剿安西杨家叛党,然而对方早有准备,一连月余始终攻不进安西。   战事焦灼,元衡当朝宣布御驾亲征,平定叛乱,以震天威。   这时顾菁菁已身怀六甲,得到前朝消息时吓的腹部紧缩,疼的倒在榻上起不来。   水桃不敢怠慢,当即叫人去请太医,自个儿慌慌张张跑到紫宸殿,请皇帝移驾。   元衡正与宋湛商讨亲征之事,听闻皇后有恙,立时抛下政事,不过一眨茶的功夫就回到了太和殿。   这厢刚踏入门槛,就见院判提着药匣出来。   元衡忙拦住他,急切问道:“皇后怎么样!”   “回陛下,娘娘这胎本就坐的不稳,如今忧思过度,腹中龙嗣突然有早产之征。”院判垂头看地,余光察觉到皇帝冷湛的目光,不由紧张地攥起手,“臣这就去为娘娘煎药,太医院上下必当竭尽全力,保娘娘腹中龙嗣足月出生。”   “快去!”   元衡呵他一句,宽袖一甩走进内殿。   顾菁菁只着中衣躺在龙榻上,黑发垂泄,衬的小脸煞白,不施唇脂的唇瓣亦缺失了几分血色。   甫一瞧见元衡,她双眼泛红,强撑着抬起稍显笨重的上身,“陛下……”   这一声唤的极其委屈,元衡疼惜不已,撩袍坐在龙榻上,扶住她的双肩,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菁菁,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腹痛了?”   他低头睇着她,眉峰紧紧锁在一起,话音却甚是温和,充满关切。   帝后成婚近两年,在军国大事上顾菁菁从未任过性,也鲜少插手。   如今她惊惧加身,早已顾不得皇后这个身份,抱住夫君的腰,像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一样戚然祈求:“你能不能别去亲征?我害怕,害怕……”   她心知肚明,即便元衡去了战场,大多也只是督军,震慑反党。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闪失,有突发情况,那她和腹中的孩子该怎么办?   想到这顾菁菁愈发难过,偌大的太和殿徘徊着她低低的啜泣声。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元衡只能应承下来:“好,好,朕都听你的。娇娇儿别哭了,孩子会跟着你难受的。”   他好哄歹哄,好不容易把顾菁菁哄睡,自己却犯起了难——   金口一开,覆水难收。   前面是臣子,后面是妻儿,他进退两难,几乎彻夜未眠。   天明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想出好主意,不曾想上朝时元襄突然自告奋勇,求御赐信物一枚,愿代替陛下亲征,前往安西平叛。   元衡闻声一愣,与宋湛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   朝会过后,元衡留元襄在紫宸殿,声色平平问道:“皇叔怎么突然想替朕御驾亲征了?”   春光自朱门外照入,元襄身板笔直的站着,耳畔回荡着宁斌的回禀,“臣听闻皇后娘娘昨日胎气受损,有早产之兆,陛下还是留在宫中照应比较好。”   “皇叔的耳目还是如此通透。”   元衡忍不住嗟叹,微抬眼帘,看向元襄时黑沉的眸子掠过一抹耐人寻味的情绪。   他已经亲政近半载,宫中斜生的枝桠依旧太多,急需肃清。若皇叔替他去安西平叛,这倒是一个扫清其党羽的好机会……   他摩挲着袖缘处精致的云海纹路,眉眼间的戾气稍纵即逝,“皇叔顾忌的没错,皇后的确不想朕御驾亲征,这才导致胎像不稳。皇叔今日毛遂自荐,算是替朕解了围,委实有心了。”   “侄儿谢过皇叔了。”   话到末尾,他撑案而起,像往昔一样朝元襄作揖,清隽的容颜谦卑恭顺。   然而元襄视若无睹,只是漠然杵着,丁点客套都没有。   自打侄儿亲政,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不仅启用了冷僻的寒门,甚至调动了一批有学识的宦官,处处安插,在朝中多方制衡,哪还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小病猫?   如今对他,对三公,那偶然表露出的谦卑不过是迷惑人心的假象罢了。   做不得数……   “臣可替陛下赶往安西,但臣有一个要求。”元襄一顿,灼灼目光落在侄儿面上,充满期盼和热切,烧尽眸中的死灰,“临行前,臣想见一见皇后。”   因着顾菁菁需要卧床静养,五日后,元襄被传召到太和殿觐见。   殿内香雾袅袅,两人隔着一扇藕纱帷幔相见,容颜俱是朦胧如幻。   元襄定睛望着里面半坐的女郎,依稀感觉到她的轮廓较愈发丰腴,乌发如瀑垂在身后,有几缕泄在肩头,为她平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婉与柔媚。   皇帝就在外殿守着,他极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会面,没有半分拖拉,坦率问道:“菁菁,明日我就要出征了,今儿就想问问,你当真原谅我了吗?”   顾菁菁一怔,目光隔着藕纱望去。   那人穿着玄色圆领袍,身板硬朗如山,饶是面容在藕纱的遮挡下显得格外模糊,可烙在她心底的痕迹却异常清晰。   哪怕他化成灰,化作烟,她都能记起,都能认得……   半晌,她莹红娇软的唇颤了颤,躲在帷幔里只字未说。   对他而言,原谅谈不上,大抵是在危难过后与自己和解了。未来还很长,她已为人-妻,马上就要为人母,不想再让自己沉溺在黑暗的回忆中了。   元襄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外面云翳开散,一束光自窗棂照入,恰巧落在他凄迷的面庞上。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轮廓,声音浅浅,略微发颤:“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信吗?”   里面的人依旧悄然无声,只是扭头看他,如同一个精致的木雕。   半晌,他扬唇笑笑,“好好待产,一定要生个小皇子,长的像你。”   帷幔内,一直沉默的顾菁菁幽幽吐口:“借王爷吉言。”   离开太和殿后,元襄阔步走在空旷的甬道上,终还是忍不住回眸一望,可惜日渐毒辣的阳光刺地他睁不开眼,看不清那边的光景。   此次出征,朝廷必有大变,再回来时不知是何光景。有不少同僚劝他莫去安西,可眼下除了他有这个资格,谁还能替皇帝出征,谁还能保全皇后和腹中龙嗣?   天空有成双结对的娇燕掠过,往事如落花流水,不停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那个女郎对他来说似乎越来越远,事到如今,他只希望她能理解他的苦心,算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最后一次忏悔——   再回来时,怕没这个机会了。   翌日,元襄携御赐信物替圣上出征,随身带了十几位亲信,马不停蹄赶往安西支援。   不到半月,禁军就赶到了驻扎在安西交接处的两军大营,与地方节度军重新编争。   元襄作为朝廷派来的督军,本不用亲自上战场,可他满心郁气,唯有刀剑才能纾解一番,每有战事从不推脱,很快就身负伤患。   直到夏末,军中才传来消息,皇后为盛朝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   母子平安,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册封其为太子,赐单名一个“宸”字。   这天军中亦领到御赐的犒赏,大摆筵席,欢庆江山后继有人。   元襄喝了不少酒,在宁斌的搀扶下走出营帐,席地而坐,仰头望着墨黑的苍穹。微凉的夜风袭来,天上的星光落在眼中璀璨无比,地上的草儿刺在身上毛毛躁躁。   他凝了许久,似乎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宁斌,你说她会想起我吗?”   沉澈的声线携着几分落寞,宁斌听着难受,蹲在他身边小声回道:“会的,她一定会想到爷的。”   元襄置若未闻,自顾自说着:“不想也好,免得一想竟是些烦心事。”   星幕之下他眉眼微醺,话音带着浓浓的醉意,宁斌忍不住叹口气,“爷,别喝了,您肩上还有伤呢。属下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   元襄摇摇头,举起酒囊敬向愈发朦胧的皓月,深提一口气,借着酒劲大喊:“小丫头!争气!”   诞下太子,顾菁菁的后位算是稳了。   他真心为她高兴。   再往西走,寸草不生,可惜遥遥长安听不到他这声感叹。   -   因着杨家在安西盘踞多年,仗着地势与朝廷军队对峙,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年才扫清叛党。   元襄率军占据都护府的那天即刻往朝廷发回捷报,扣押了骠骑大将军和其子杨峪,驻军修整,等候圣上发落。   千里之外的长安,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皇帝文弱,不动声色,行事却愈发狠戾果决。昔日爪牙深厚的摄政王一党基本已被肃清,而太尉也在一场夜宴自卸遥领节度使一职,随之而来的则是强有力的削藩下放,惹得旧官两股战战。   安西的信笺是在九日后送到太和殿的。   这晚夜风熏热,元衡身穿常服站在白鹤宫灯前,凝着手中的信字字斟酌。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只用几笔几划就彰显了赫赫战功。   他压低眉,隐藏多年的躁动再度浮出水面。   “父皇,宸儿想看看那个!”   刚满三岁的小太子风风火火跑过来,肉肉的小手指向那封信。   “这个不行,等你长大了才能看。”元衡眉眼含笑地晃晃信笺,弯腰抱起他,见他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上裹着一层盈亮碎汗,便温声说道:“瞧你玩了一身汗,先去洗洗,回来父皇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   小太子颇为乖巧,抬手指着刚追上来的顾菁菁,奶声奶气说:“让母后陪着宸儿洗。”   “不可,让水桃和翠儿陪你,父皇和母后还有些事要谈。”   说着,元衡将嘟嘴的小太子交予水桃,命她们带着其到后殿沐浴。   整日吵吵闹闹的小家伙不在了,太和殿这才安静几分。   难得静谧中,他深深拥住顾菁菁,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开口时嗓音温纯,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安西大捷,杨家的事总算过去了,朕可能要去一趟安西。”   我军大捷,皇帝命其班师回朝即可,这时候突然要到安西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衡憎恨元襄多年,怎能任其功高震主?   顾菁菁抬起脸,水盈盈的眼眸凝向元衡,“陛下……是要去杀他吗?”   面对她的质疑,元衡如实说道:“为了你们母子,为了朕,咱们不能留他。”   见她抿唇不语,他眸子一黯,双手叩紧她的纤腰,“菁菁,难道你心软了?”   这几年,顾菁菁一心照顾太子,虽是不闻窗外事,但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来自边疆的传言。听说元襄在战场上折了腿,意外落入敌方陷阱时还被杨家人挑断了一只手筋。   抛开前尘不提,他为朝廷卖命,似乎早已臣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元衡不想让他回来在面前晃悠,寻个理由遣到封地养病就是,毕竟是他的亲叔叔。   可惜朝廷之争素来都是不讲情面,她无法劝说,亦不能劝说。   “菁菁不管前朝之事。”她抬手抱住元衡,将头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第47章  大结局(下)   半月后,以仁孝著称的永泰帝亲自来到安西犒赏三军,顺便迎接立下大功的宁王回长安。   归途之中禁军陆续绵延,御仗浩浩荡荡,貹旗林立,天威尽显。元襄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甲胄银光熠熠,和几名得力副手护送銮舆。   一路上本还风平浪静,不曾想刚出安西就有外邦人前来刺杀。   对方寡不敌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禁军生擒,居然无一死口。   面对审问,这些外邦人齐齐指认宁王是主谋,还掏出了宁王府的令牌。   烈日之下,元衡撩帘而出,看向元襄时眉目冷朔,胸前的团龙散发出细碎的寒光,狰狞可怖。   叔侄相望,波云诡谲。   这一刻元襄心知肚明——   故土,怕是回不去了。   随行的副将不认,逐一下马向皇帝说情,祈求皇帝彻查此事,还宁王一个清白。   已被封为定远侯的顾瑾玄挺身而出,小小年纪,意气风发,“陛下!人证物证皆在,势必要诛杀叛贼,就地正法!”   “小郎君好大口气!竟如此敷衍,这明显就是对王爷得栽赃陷害!”   “对!属下祈求陛下细审!”   一来二去,诸人吵得不可开交,而元襄对此只有一句干瘪的话:“臣不是主谋。”   在元衡漠然的态度下,事态渐渐发酵——   顾瑾玄年少轻狂,几句话就惹起众怒,几位忠心的副将为护元襄竟然对其出手,全然不顾皇帝在场。   盘踞边关多年的将士腿脚功夫皆好,厮打间尘土漫天,呛人口鼻。   “别打了!”   “陛下在此,不得无礼!”   几位随驾重臣见势不妙,纷纷上前劝说,现场乱作一团,而大多数人则选择了冷眼旁观。   元衡心觉到了火候,戾喝道:“放肆!朕看你们在边关待的目无纲常了!来人,将这几位出手之人就地正法!”   他抬手一比,身边禁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了几位对顾瑾玄叫嚣的副将,连半分反应的时机都没留。   早已看惯生死的元襄此时只觉胃气上涌,呆怔的目光扫过一具具没有生气的躯体,最后落在凄惨的宁斌身上。   宁斌对事素来沉稳,方才本就站着没动,然而还是挨了一刀,半个脖颈都砍断了……   猩红蜿蜒,死不瞑目。   半晌,元襄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忿然看向始作俑者,额前青筋随着情绪一条条迸出,“你若想拿我,拿便是!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这些人,可都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盛朝的江山,侄儿的龙椅,上面可都沾着他们的血!   “元衡,你可真是……真是……”   明晃晃的日头下,元襄心如死灰,连眸子都变的混沌。   元衡与他冷漠对视,薄薄的唇轻轻张启,话音寡淡,旁人却无法忤逆:“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日复一日,圣驾回到长安,不设帷帐,百姓夹道相迎,俱是唏嘘不已——   昔日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如今战功赫赫的宁王,竟是坐着囚车回来的。   “圣上亲自迎接,没想到他却恩将仇报,想要行刺圣上,当真是被权势迷花了眼!”   “呸!不要脸!”   “自作孽,不可活啊!都到这份上了,怎就不知足呢!”   谩骂,侮辱,偶有怅然感叹,俱是落入元襄的耳朵里。   他戴着重枷缩坐在角落里,沉沉阖上眼,不去看这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没有愤怒,心如止水,   本以为元衡会将他斩草除根,不曾想他在刑部关了几天,人就被押回府邸,终身圈禁。   离开三年多,门庭煊赫的王府如今凄凉罗雀,仆人皆被遣散,唯独留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管家。   物是人非,直叫人欲哭无泪。   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元衡。   他推门而入,明亮的光线刺得元襄睁不开眼,好半晌才适应过来。   昔日那个病弱怯懦的少年早已长成帝王之相,一身衮龙袍,站在几步远的位置不动声色,威严倍出。   遥遥相望许久,元衡才轻轻吐口:“皇叔,侄儿来看看你。”   元襄自榻上起身,揉了揉木僵的左腿,扶着矮几站起来,“你倒是走了一步好棋,一箭双雕,可以啊。”   话到末尾,他勾唇笑起来,饶是鬓发散乱,满身颓唐,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元衡默默打量他几眼,回以一笑,“多谢皇叔夸奖,都是皇叔教导的好,让朕心绪沉稳,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喃喃自语:“朕本想放过你,但朕一想到你对菁菁做过的事,就没办法原谅你。你强占她不说,还逼她给朕下毒,这一切,朕都要让你逐一偿还。”   “皇叔,你知道你究竟败在哪里吗?”   面对诘问,元襄虚晃站着,一瞬不瞬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郎君,默然不语。   元衡纠缠住他的目光,黑眸越来越戾,“败就败在你不该拿别人的心头好当筹码。你卑鄙,无耻,不堪为我元氏子孙。想你当初恣肆狂妄,成也女子,败也女子,这可真是讽刺。”   他眼尾流泄出的憎恨渐浓,夹杂着几分轻蔑,格外刺眼。   元襄压低眉宇,冷声道:“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杀你,倒是让你解脱了,朕偏不杀你。朕要让你活在这世上,跪在佛前日夜忏悔,抄经颂词为盛朝繁荣祈福。朕要让你看着朕与皇后两厢修好,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元衡对他笑笑,“谢谢你把菁菁送到朕身边,你诛朕的心,朕如今都还给你。”   御驾离开时,一直沉默的元襄拖着病腿踉跄追出屋门,扶着门框,眸含祈求:“元衡,求你让我见一见菁菁!”   伏低做小的语气让元衡身影一顿,他头也未回,滞涩少顷阔步离开了王府。   周边安静下来,偶有几只鸟雀落在枝桠上,却嫌弃清冷似的,没待多久就飞走了。元襄望着空空荡荡的内院愣了许久,适才倚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   不提也好,一提她的名字,思念如滔天巨浪汹涌澎湃,压的他喘不上气。   得不到,忘不了。   如此活着,当真成了一种折磨。   翌日,宫中送来无数经书,元襄就这样开始了抄经跪佛的日子。他在每份经书上写满回向,没有圣上,唯有顾菁菁和太子的名讳。   日夜漫过,只睡一两个时辰。   到了盛夏,长安的雨水出奇的多,淋漓不尽,滂沱汹涌,无人服侍的房间连被褥都是潮乎乎的。   元襄更是无甚睡意,闲下来就在案前作画,一道道线条勾勒着他心中畅想,描绘着梦中的憧憬。   这天起来,外面好不容易见了阳光,而经文和画作都已发了霉。   元襄把东西装在箱子里搬出去,寻到一处宽敞的地方逐一摆在地上晾晒。可惜没过多久,一阵调皮的卷风起来,刮的纸张乱飞。   每月逢一,宫里都要来人带走这些经文给陛下查验。   无奈之下,他只能到处去捡。可他的腿脚在安西受过伤,不如往昔利落,手腕伤筋,亦使不上太多力气,好几次没能抓住乱飞的纸张,还差点摔了跟头。   前所未有的狼狈,难以掩饰的颓丧,悉数撞入顾菁菁的眼眶。   她双手阖袖滞涩少顷,自廊下而出,款款走走到他身边,躬身捡起脚边一张尚未装裱的画。画上少女娇艳,眉眼与她有九分相似。   元襄慌慌张张,甫一回身要捡画作,面前突然出现的女郎让他容色一怔。   钗环艳丽,婉约动人。   有那么一瞬,他竟以为是画中人活了过来……   直到熏风吹落她的一缕鬓发,他适才反应过来,捏紧手中的经文,遽然背过身去。   他无数次向菩萨祷告,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如今她来了,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这般光景,委实不想让她看到。   顾菁菁看出他的躲避,幽幽眸光打量着他的背影。   他腿脚真的坡了,腕子露出的疤痕像蚯蚓一样狰狞,身量清减,显得愈发瘦高,皮肤也比先前黝黑几分。   一晃几年未见,她觉得熟悉,又那么陌生。   造作的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画作放在身边的石凳上,“王爷前段时日说想见我,陛下格外开恩,让我来过来看看王爷。”   等了许久,元襄才回头,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他面上,衬的眼眶通红,“我没有谋反,根本没想刺杀他。”   他嗓音微哑,干瘪的语气掩盖了那日的血-腥。   顾菁菁觑了一眼他那双灰暗无神的眸子,心虚地垂下眼睫。   沉默席卷而来,她放空许久,不知不觉问:“事到如今,你后悔吗?”   “后悔,悔的很……”   在她徐徐抬头时,元襄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自始自终,你都低估了我对你的喜欢。从你入宫,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得到的只是无数个难眠的夜。那种苦痛滋味,我没办法描述给你。从最初的想拥有你,到现在能见你一面就已知足,我的底线一降再降……”   “原来人竟然可以卑微到这种程度,就是做你脚下的泥,我也心甘情愿。”他微微仰头,眸中盈亮在边缘徘徊,“既然落到这种境地,那为何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偏偏不能好生对你,好生呵护你?这算造化弄人,还是我自食恶果?”   听着他发颤的诘问,顾菁菁一阵失神,双手绞住朱红披帛,细声回道:“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这些做甚么。”   “是,说这些也没用了。”   元襄自嘲笑笑,鼓起勇气朝她走近两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有人是假悔,有人是真悔。我落到今日的境地,终身将在这囹圄中度过,依了元衡,依了你。我现在用事实证明给你看了,我是真心悔悟,不是你说的欲。”   他微咽喉结,死寂的眼眸生出期待的浮光,“你不要再怀疑我了,可以原谅我了吧?”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凝着他,看着他紧咬薄唇,看着那两道湿痕自他眼角滑落,一滴滴浸湿他不甚奢华的衣缕。   往日不断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年的春宴,那时的挣扎,破身的疼痛,流下的泪水,受尽的屈辱,一点点堆砌在她心头,堵住她的呼吸,酸涩她的眼眶。   她忍不住蹙起眉头,一双俏眼看向他时稍显凄迷,“我先前已经说了,你我之间……恩仇泯灭……”   模棱两可的回答,礼貌而疏离。   元襄知晓她的脾性,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放下介怀,还是不能原谅他。   “我知道了,可我现在只能做这么多了。”他心口钝疼,面上却温煦含笑,“回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乱想,这都是我欠你的。”   “如果没有挂念,那希望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我……”   就这么忘了他吧,忘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院中阳光毒辣,顾菁菁走过宽敞的甬道,即将跨过內仪门时倏尔停下步子,站在光下徐徐回眸。   视线紧密绞缠,可元襄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容颜,就像他无论做什么,也换不来她的半分心意。   罢了,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在地上,“罪臣元襄,恭送皇后娘娘!”   朱门吱呀开启,再度关上时,连他的心门也一并尘封。   经此一别,再难相见。   这一刻他如负释重,瞬息过后泣不成声。   结束了。   一切,终于结束了。   -   永泰二十五年,春。   宫中春宴散去后,元衡将顾瑾玄留下,与他泛舟太液池上。   去年冬,元衡得了一场极重的风寒,身体紧跟着愈发虚弱,朝会经常不能主持。   此时他倚靠在船舷上,凝眸望着正直当年的定远侯,叹气道:“瑾玄,你早已过而立之年,老这么形单影只也不是办法,趁着朕现在神志尚清,给你寻个良妻成家吧。”   顾瑾玄大剌剌笑起来,露出一排皓白牙齿,“不急,臣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太子还小,臣真真儿没功夫整一些儿女情长。”   他猛然想起什么,眉眼间浮出几分哀戚,“等入了夏,陛下的身体就能好起来了。”   “怕是难了。”元衡侧头看向不远处的蓬莱仙山,“朕的妻儿,就拜托给你了。”   “陛下慎言!”   顾瑾玄心一惊,撩袍跪在地上。   “无妨,朕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元衡扶他起来,很贴心的掸了掸他衣袍上的灰尘,“回顾往昔,朕已经知足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陪他们走一段路了……”   顾瑾玄闻声,泪眼汪汪。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府邸,他在内院第一次见到天颜,还傻兮兮的让圣上娶他阿姊入宫。   时光荏苒,昔日少年都已不在。   他抬袖拭泪,牟足劲说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必定保娘娘和太子安稳!”   “朕谁都不放心,就是放心你。”元衡笑着拍拍他的肩,“早些年,朕若将喜欢菁菁的事告诉你,你大抵也会帮朕的吧?”   顾瑾玄一拍胸脯,“那必须的!臣若是提早知道,一定会……”   两人没有君臣之礼,多年如一,无话不谈。   上岸后元衡回到太和殿,轻手轻脚来到龙榻旁,俯身唤着酣睡的人儿:“菁菁,天快黑了,醒醒吧。朕带你去做件好玩的事儿。”   自从龙体欠安,顾菁菁忧思过度,整日郁郁寡欢,此时迷迷糊糊醒过来,嗡哝问道:“什么事?”   元衡温然含笑,对她卖起关子,“先不告诉你,快起来洗漱,随朕一起来。”   一个时辰后,夜幕初降,帝后携手在太和殿的花园里种下了一株梨树。   梨树还很小,不过腰间。元衡拭去额上薄汗,看着两人的成果,笑吟吟道:“据说这颗梨树结的果实非常甜,等它长大了,我们一起尝尝,好不好?”   温柔的目光落在面上,顾菁菁顺势望去,抿唇点点头,“嗯……”   “开心点,朕不想看你这样。”   元衡握住她的手,一节节抚弄着她的指骨,像在尽力平复着她忐忑焦躁的情绪。   他越是这样,她越发难过,眸中很快积蓄起泪雾。   “你叫我如何开心……”   她数次哽咽,展臂抱住陪伴她多年的夫君,“衡郎,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和孩子,辰儿还小呢……”   元衡听着,心口隐隐作痛,轻抚她的后背,覆在她耳畔低声呢喃:“娇娇儿不哭,朕尽力,一定尽力多陪着你们。”   自这天起,元衡服用的汤药多加了一倍,每日几乎都泡在药罐子里,只求能多陪妻儿一段日子,哪怕是多几天也好。   到入了冬,长安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再也撑不住了。   一连迷糊半月,元衡的精神突然好起来,当即叫来宋湛、顾瑾玄等几位重臣,字斟句酌交代着辅政大事。   因着前车之鉴,他特别委任了六名官员,辅佐新帝。   众人领旨,叩首谢恩,面染哀戚地退到殿外,与百官一同跪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尉宋湛泣不成声,数次昏厥过去。   殿内生着地龙,暖意融融,而顾菁菁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全身都疼的发抖。   元衡自被衾下探出手,指尖缓缓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朕怕是吃不到我们种的梨了,等那些果子成熟,记得摘几个去看看朕。”   “不要胡说……”   顾菁菁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靥上,“我才懒的去看你……我要你亲口吃,亲口吃……”   元衡笑她任性,转而看向眉眼酷似自己的小少年,有气无力地叮嘱:“父皇的好宸儿,照顾好你母后,别让旁人欺了她。”   “父皇……”   元宸泪眼朦胧,跪着挪到榻前,上半身匍在他身上,“父皇别离开宸儿,宸儿还没成婚呢!父皇不是还想看看皇孙长何模样吗?求父皇一定撑下去!”   温暖的灯火下,元衡看看儿子,复又看向心头挚爱,眉眼间是数不清的眷恋和不舍,“不管朕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你们,一定会看到你们的……”   -   是夜,宫中丧钟响起,恭送大行皇帝殡天。   门扉紧闭的宁王府内,元襄跪在佛堂遽然一怔,短暂的沉默后,双手合十替其祷念。   许是在佛前跪久了,回想到侄儿小时候,他竟暗暗留下眼泪。   许多年前,长兄的皇子们都喜欢屁颠屁颠的追在他身后,唯独元衡不敢,总是躲在最后偷偷看他,直到被他发现才腼腆的走出来,颇为乖巧的唤他一声“皇叔”。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但又隔着数不清的春秋。   如今的他,早已两鬓斑白。   回首一望,斗来斗去有何意义,天大的恩怨也总会有消散的那天。   元襄深吸一口气,跪在佛前诵经,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躁动的情绪。   不曾想后半夜丧钟又起,五十六下,竟是帝后齐哀……   低垂的夜幕,一颗星子都没有。院中松上落雪坠落,扑簌扑簌,发出寒戚戚的声音。   元襄跌跌撞撞的走在回廊上,冷风将眼泪凝结成冰,一霎凉到骨髓里。   书房没有生炭火,与外面一样冷寒,他咬牙流着泪,一遍遍抚过墙上挂满的画卷。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他不知在府中关了多少年。而那日一别后,他真的再没见过她。   他在画中与顾菁菁渡过了一生,成婚生子,幸福安乐,每日看看就已知足。   如今,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么残忍,半分侥幸都不曾留给他。   支撑多年的信念在这一刻猛然崩塌,他心如死灰,抚着画中人的面庞泣下沾襟,“菁菁啊……菁菁……”   七日后,帝后合葬安陵。   元襄躲在佛堂为他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福,随后穿着素服回到寝房,自楠木匣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他珍藏多年的一缕乌发。   那大概是永泰八年的春天,云雨过后,顾菁菁疲累不已的躺在他怀里,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那日他心情甚好,见她一头乌发如缎子一样漂亮,索性拿来随身的匕首割下一缕,放在指尖来回缠绕。   许是此举惊动了顾菁菁,在她睁开眼时他又惊又羞,把这一缕断发藏进袖襕,回到府中随意丢在了一个匣子里。   就这样,一直保存了十几年。   元襄不信神佛,不信天命,如今却妄图有下辈子。   他剪下自己的头发,将两人的断发编在一起,塞进顾菁菁送他的香囊,随后咬破手指,按着一本古书上的记载,在笺纸上画起和合符咒。   末了,他将符咒塞入香囊,紧紧攥在手心里,从楠木匣子里拿出一包鸩毒,融化在冰凉的茶水里。   当年他想让顾菁菁鸩杀元衡,而这些鸩毒,恰是那时遗留。   如今,他却要靠这些鸩毒得到解脱。   寒风自门外灌入,元襄呵出一口雾气,抱着无尽的期待饮下一碗苦沁的凉茶。   腹部很快绞痛起来,他咬牙躺在床上,双手将荷包按在心口。一息一瞬间,魂魄渐渐游离,眼前景象模糊,离他自己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豁然开朗,如临仙境一般,隐约回到了那年春日,娇柔温婉的女郎自花树后面走出,一不小心撞进了他怀里。   她在艳艳春日里抬眸相望,花容失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对不住。小女……小女冒失了……”   这次他的脸上没有阴鸷,没有幸灾乐祸,有的只是温煦笑意,抚着她的头,轻声问她:“你是哪家娘子?可有婚配?”   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娇羞含笑。   春光潋滟中,他唇角含笑,神志归于沉寂。   外面再度飘起雪花,零零星星,凄冷颓然。   -   三日后,宁王府的大门再度开启,新帝元宸和定远侯顾瑾玄携禁军阔步而入,遵先皇遗旨诛杀罪臣元襄。   原本顾瑾玄一人即可处置,但元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宁王充满好奇,非要一同前来将其正法。   一路往南走,宁王府落败萧条,枯草丛生,与繁荣昌泰的长安城格格不入。   进了宛如冰窟的寝房,众人皆惊在原地,只见身着素服的男人躺在床榻上,容色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顾瑾玄一怔,上前摸脉察看,继而回到元宸身边,沉声道:“陛下,人已经木僵,怕是死去多时了。”   元宸微蹙眉宇,踟蹰少顷,走到榻前端详。   这人两鬓花白,面如黄蜡,饶是如此,眉眼的轮廓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英气俊朗。   遽然间,他的眼神被榻上人的手势吸引,见其手掌覆盖着什么东西,他便壮着胆子将它揪了出来。   顾瑾玄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走上前一看,元宸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香囊。   单看针法,一定出自他的阿姊!   元宸亦认出母后的手法,忙不迭将其打开,里面装着竟然是一缕编发和符咒。   “舅舅,这怕是什么邪术吧?”他沉下脸,幽幽看向冰凉的尸身,“烧了它,这人,草草安葬罢。”   “是。”   顾瑾玄领命,让人将僵硬的尸身抬出去。   随行的禁军很快在院子里生了火,饶是元宸百般不舍,但为了父母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还是将荷包扔进了火力,眼睁睁看它化为灰烬,适才随着顾瑾玄离开。   路上,他打量着落拓的宁王府,好奇问道:“舅舅,宁王怎么会有母后的荷包呢?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往事吗?”   “这事儿啊,”顾瑾玄抬头看向天际,“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朕想知道!”   元宸停下脚步,对着顾瑾玄纠缠不休。   “好好好,容臣一点点告诉陛下。”顾瑾玄甚是无奈,一边拖着外甥儿往外走,一边絮叨:“那年臣的阿姊刚刚及笄,住在靖州外祖家,不曾想啊,就此遭了殃……”   在喃喃回忆中,斑驳的朱红大门再度关闭,廊上的积雪扑簌落下,坠在青石地上分崩离析,很快化为一滩水渍。   寒冬过半。   深深春色,迟早还会来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