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双替身) 作者:写离声   文案:   双替身&追妻火葬场   全长安都知道齐王桓煊心里有个白月光,是当朝太子妃   他为了她迟迟不肯娶妻   还从边关带了个容貌相似的平民女子回来   谁都以为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替身   连桓煊自己也是这么以为   直到有一天   那女子忽然失踪   只留下一片火海,一具焦尸   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   只有桓煊不信   他的心被剜去了一块   他愿意倾尽所有   只要能找回那对亮若星辰、温柔如秋水的眼睛   找回他的随随   他疯了一样找她   可始终找不到半点踪影   直到两年后,三镇节度使入京受封   他终于再次看到她   她高坐在马上,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梦总要醒的。”   她是统领二十万精兵的大雍战神   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大哥未过门的妻子   原来他才是那个替身   原来他从未拥有过那双眼睛   他手握她的刀刃,抵住自己的脸,任由鲜血淋漓:“现在不像了”   排雷:   1. 放飞狗血,男女主互为替身   2. 男主年下小狼狗,真的狗,女主没有心   3. 女主武力天花板,问就是设定   一句话简介:双替身追妻火葬场   立意:爱情需要开诚布公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泠 ┃ 配角:桓煊 ┃ 其它: ================= 第1章 一 孤女   深秋,落木萧萧。   长安城北,官道上尘烟滚滚,一队人马自远处浮现。   当先开道的数十精兵个个身披黑甲,骑跨骏马,仿佛踏着黄云从天而降。   行人车马纷纷避让至道左,悄声议论:   “看到那黑马黑甲么?那便是齐王的神翼军。”   “果真威风凛凛!”   “齐王不是长年在边关御敌么?怎的突然回京了?”   “太子大婚,这同胞兄弟总得露个面吧。”   “不是说齐王与那太子妃……咳咳……再见岂不尴尬……”   “嘘……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有什么,城里哪个不在议论……”   太子与齐王兄弟共争一女之事,京中人尽皆知。   而他们争夺的对象,是宁远侯府嫡出的三小姐阮月微。   阮月微是太后的娘家侄孙女,从小养在太后宫中,与同由太后抚养长大的齐王桓煊是青梅竹马。   她生得霞姿月韵,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称,又有一同长大的情分,齐王理所当然对她情根深种。   然而到谈婚论嫁之时,宫中突然出了大事,嫡长的太子忽然暴病薨逝,二皇子一跃成为储君,二皇子入主东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宁远侯求娶阮月微。   宁远侯当机立断,阮三娘便与太子定下了亲事。   心上人成了嫂嫂,齐王一怒之下远走西疆。   转眼三年,太子大婚在即,皇帝下旨召三子回京,以便堵上悠悠众口——为个女子闹得不可开交,连兄长的婚礼都不出面,岂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话。   抗旨不遵视同谋反,纵使桓煊再不情愿,也只能回京出席婚礼。   车马隆隆地驶过,谁也没留意,其中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   马车里,婢女春条揉着发麻的腿,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瞟一眼身边的年轻女子。   女子二十来岁,一身青布衣裳,粉黛未施,通身不见金玉,长发用骨簪绾作圆髻,说是主人,衣着打扮比她一个奴婢还像奴婢。   她阖目靠在车厢上,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睡着了。   春条几乎有些佩服她,在这滚雷一样的马蹄和车轮声里都能睡,这心也太大了。   就在这时,马车重重地一颠。   女子眉心一蹙,长睫毛轻颤,双眼慢慢睁开,车帷缝隙里漏进的夕阳划过她的脸,琥珀色的眼瞳泛出金色,漂亮得妖异。   她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本是粗野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有股未经雕琢的优美,仿佛慵懒的豹子舒展身体。   春条心中暗道乖乖,和此女朝夕相对半年,一不小心还是会被她的美貌晃了眼。   明珠宝石一样好看的女郎,怎么就讨不到齐王殿下的欢心呢?   “还没到驿站?”女子的官话说得不好,夹杂着浓郁的边关口音,加上声音比寻常的小娘子低沉些,带着些微的喑哑,让人想起早春拂过旷野的风。   “快到了,娘子,”春条应道,“可要喝茶?”   女子刚醒来还有些懵,摇摇头,眼皮又往下耷拉:“那我接着……”   不等她合眼,一个皮水囊递到了她嘴边。   “娘子喝口茶醒醒神,”春条道,“免得白日睡多了,夜里走了觉。”   女子接过水囊饮了一口,泡久的茶水又苦又涩,她皱眉咋舌:“苦。”   “苦才提神呢。”   “给我换壶奶酒吧。”   春条眉心拧得要打结:“酒没了。”   “这么快没了?”   “酒坛子早见底了。”春条微露不满。   别人家小娘子饮酒都是浅斟小酌,就没见过像她这样一口一碗的。   她忍不住规劝:“京城的闺秀都饮茶,娘子如今进了京,入乡随俗学着些才好。”   “再怎么学,它也不能从苦的变成甜的呀。”   女子嘴上嫌弃,还是抵不住口干舌燥,仰起脖子灌了两口,方才把水囊还给她,没心没肺道:“再说我也不是闺秀,学这劳什子做什么。”   春条一时哑口无言。   她确实和闺秀一点不沾边。   此女姓鹿,名唤随随,是个猎户人家的女儿。   半年前,齐王带兵前去秦州平叛,入山追缴叛军,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   随随全家都死于叛军刀下,自己也受了重伤,好容易捡回一条命。   齐王营中没有女子,遂派人去刺史府要个奴婢前去照顾。   春条听说是伺候王府女眷,以为是美差,挤破了头,掏了大半积蓄贿赂管事,才得了这份差事。   谁成想她伺候的人只是齐王随手救下的贫家女,压根不是什么王府女眷。   不过见到昏迷的随随本人,春条死灰似的心又活动起来——她在刺史府也算见过世面,上至夫人娘子,下至歌姬营妓,她就从没见过这样的绝色,从脸蛋到身段,都美得叫人眼晕心颤。第一回 给她换衣擦身时,连她一个女人也面红耳赤。   她深信没有男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要不齐王殿下怎么救了她呢?   她似乎没猜错,在随随昏迷期间,齐王几乎天天来探望,在她床边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有一回,春条还撞见他亲手绞了湿帕子,替她掖额上的细汗。   那眼神她至今忘不了,温柔又专注,像是满心满眼只容得下眼前这个人,连她一个旁人看了都心折。   当时春条以为自己时来运转,跟了个有大造化的主人,只盼她赶紧醒来,好带自己鸡犬升天。   半个月后,人终于叫她盼醒了,哪知齐王见了人,眼里的柔情荡然无存。   随随一张口,话只说了半句,他便不耐烦地转向季嬷嬷:“你问她,可有地方去。”   得知随随孑然一身,再无亲戚可以投靠,齐王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表示,冷冷道:“军营不是女子待的地方,伤好些便叫她自行离去。”   说完没再看随随一眼,便即拂袖而去。   春条后来才知道,齐王并非听不懂边关话,他只是不愿与随随交谈。   自那以后,齐王没再踏足这个营帐半步,好在随随的伤养好了,也没有人来轰他们走,大约齐王殿下贵人多忘事,彻底把她忘了。   此女也是心宽似海,心安理得地住在营中。   这回太子大婚,齐王奉旨回京,只带了百来个侍卫,不知怎的却把随随也带上了。   春条怎么也琢磨不透。   要说殿下对她有意思,这半年来别说召她侍寝,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可要说没这意思,偏偏回京也带着她。   可回京之后如何安置她,也没人透露一句半句——是进王府还是养在外面做外宅妇,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就在她思忖的当儿,身边的人没了声响。   春条转头一看,果然又睡着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摊上这样不知上进的主人,她可真是命途多舛。   ……   日薄西山,齐王一行终于到了永安城郊的长乐驿附近。   官道上车马骈阗,朱紫耀路,好不热闹。   随随被外面的马嘶和人声吵醒,挑开车窗上的青绨帷幔往外望去。   只见道路两旁张着锦帷,侍从高举羽扇画障,中间一人身穿锦袍,玉冠束带,披着黑貂裘,坐在高头大马上,被众官簇拥着缓缓行来。   虽然看不清面容,只看衣着排场,她也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齐王回京,太子竟然亲自带领百官出城相迎,真是给足了胞弟面子。   她讥诮地挑了挑嘴角,放下车帷。   得知太子亲迎,齐王当即下车,趋步上前行礼:“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亲迎,臣愧不敢当。”   太子连忙下马,将他扶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上臂:“三弟怎的如此见外。”   他顿了顿,认真道:“你平定安西,救四镇百姓于水火,是我大梁江山社稷的功臣,倒是我忝居储君之位,不能垂功立事,德不配位,惭愧之至。”   “殿下言重,”桓煊淡淡道,“殿下德配天地,秉钧持衡,微臣不才,惟有弓马末技聊以尽忠。”   太子仿佛对他的冷淡一无所觉,朗声笑道:“一别经年,三弟还是这性子。”   抬手在弟弟头顶比划了一下:“记得你昔年离京时还没我高,如今都比阿兄高半个头了,父皇和母后见了定然欣慰。”   听到“母后”两个字,桓煊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暗。   “父皇和母后可好?”他不动声色道。   太子目光闪动:“都很好。父皇的风疾时好时坏,冬日里总要难熬些,平常都住在温泉宫,知道你回京,特地早早地回来等着。父皇一向最疼你的,你明日早些入宫请安吧。”   他只说“父皇”不提母后,桓煊却没有多问,两人之间似有某种默契。   桓煊点点头:“好。”   太子又拍拍他的后背:“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你过年都二十了,老大不小的,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该娶个媳妇了。”   桓煊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三年前安西四镇叛乱,他自请领兵平叛,那时候太子和朝臣都没话说,如今叛乱已平,他仍旧号令十万边军。手握虎符,便有许多人睡不安稳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若是换作三年前那个胸无城府、七情上面的少年,被他这么一试探,定会恼羞成怒,一气之下交出虎符以避嫌。   他不由重新打量自己这弟弟,三年过去,他褪去了最后一点稚气,本就英挺的面容越发深峻,俨然有了渊渟岳峙的气概,恍然与记忆中另一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太子悚然一惊,心头一阵狂跳,勉强稳住心神:“你我兄弟数年未见,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笑道:“阿兄知我量浅。”   太子见他神色如常,暗暗松了一口气,亲昵地揽住他的臂膀:“在军中这些年也没长进?”   两人说说笑笑地朝驿馆中走去,百官仆从们紧随其后。   到得正堂,太子解下狐裘递给侍从,佩剑与玉佩相撞,发出轻轻的声响。   桓煊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腰间佩着的香囊上,心脏不由一缩。   竹青底上用银绣着海棠花,无论纹样、配色还是针法,都无比熟悉。   太子注意到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拨弄了一下香囊,轻轻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些年阿棠也很挂念你,她一向视你为亲弟,如今你平安归来,她终于可以安心了。”   阿棠正是阮月微的小字,她因此最喜欢海棠花,绢帕、香囊、衣裳,乃至器皿、帐幔、陈设,都喜欢用海棠纹样装饰。   太子瞥了弟弟一眼,他脸色如常,但痛苦之色仍旧不能自抑地从眼中流溢出来。   阮月微永远是他的软肋,哪怕三年过去,只一个香囊就能让他乱了方寸。   太子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光顾着说话,该入席了。”   众人依次入座,太子下令张筵,一时笙箫齐作,水陆珍馐毕陈于前。   太子挽起袖子用香汤洗净手,亲自操刀为弟弟片鱼脍:“我记得你喜食鱼虾,这鲈鱼是从江南运来的,沿途换了几十匹驿马,到京时还是活蹦乱跳的,你尝尝。”   桓煊一笑:“二哥有心了。”   两人兄友弟恭,一派其乐融融。   桓煊离京数年,在军中与将士们同食同宿,成日粗茶淡饭,然而此时面对满案的珍馐却没有半点胃口。   将太子亲手片的一盘鱼脍吃完,他便撂了牙箸。   不断有臣僚上前祝酒,他来者不拒,举杯一饮而尽。   桓煊的酒量不算好,可想醉时偏偏格外清醒。   数不清喝了几杯,倒是太子看不下去,夺了他的酒杯,向内侍道:“扶你们殿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走到院外,便有两个身着红纱舞衣、容貌昳丽的舞姬迎上来,款款行礼,娇声道:“奴婢奉太子殿下之命,伺候齐王殿下就寝。”   桓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向内侍高迈抬了抬手,径直往院中走去。   高迈会意,笑着对两人道:“多谢太子殿下盛情,只是我们殿下就寝时不喜有旁人在侧。”   两人对视一眼,面露难色:“太子殿下会怪罪奴婢的,还请中贵人通融一二。”   高迈仍旧笑眯眯的,却丝毫不松口:“两位姊姊请回吧。”   打发走两个美人,高迈悠悠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到房中,却见齐王不知从哪里找了酒,正自斟自饮。   “殿下连日鞍马劳顿,多饮伤身,还是早些歇息吧。”他好言劝道。   桓煊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捏着酒杯,望着杯中残酒出神。   “殿下何必自苦若此……”高迈小心翼翼地劝道。   桓煊掀起眼皮,目光越过杯沿,凉得像阶前的月光。   高迈忙告罪:“小的多嘴,请殿下恕罪。”   桓煊一哂,放下酒杯:“你说的没错。”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几案:“叫那……”   他发现自己不记得那女子的名字,于是道:“叫那猎户女来伺候。” 第2章 二 饮鸩   接风宴与随随没什么关系。   主仆两人在个小偏远安顿下来。   随随向驿仆要了热水沐浴,换上干净衣裳。   一番折腾下来,前院已经开宴了,一浪浪的人声和着丝竹飘来。   随随躺在榻上,就着半床月光晾头发。   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此时躺着头还是晕的,像枕在海浪上。   春条一边用小梳子替她梳头发,一边旁敲侧击地劝她自荐枕席:“……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娘子若是对殿下无心,奴婢这些话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可奴婢都看在眼里,娘子分明也对殿下有意……”   随随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并未解释。   她在桓煊营帐中醒来,第一次看到那张脸的时候,的确有些失态,也难怪旁人误会她一见倾心。   春条喋喋不休的声音慢慢变远,汇入远处的欢歌乐舞,衬得这方寸之地冷清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皮慢慢发沉,春条梳发的手也动得越来越慢,身体歪向一边。   就在主仆俩都昏昏欲睡之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随几乎是在一瞬间从榻上坐起来,左手同时在榻边一捞,却捞了个空——她一怔,才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是个猎户孤女,榻边没有她的刀。   片刻功夫,来人已至窗下,敲着窗户道:“鹿娘子在么?殿下召你去侍奉。”   春条的瞌睡顿时无影无踪,拊掌笑道:“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说着,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奴婢给娘子梳个什么发髻好呢……”   那小内侍不耐烦道:“娘子赶紧些,穿什么不打紧,殿下那边还等着呢。”   随随披上青布外衫,头发仍有些湿,她松松绾了个发髻,便即推门出去,冲着小内侍点点头,浅浅一笑,现出一对酒窝。   小内侍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来,这女子的颜色太好,就这么素着张脸站在月光下,也跟天仙下凡似的,周身都像笼着层光晕,笑起来更是让人喘不过气。   虽说是替身,倒比正主还好看。   只可惜命不好,托生在贫苦人家,侧妃是不用想了,能不能进王府还是两说。   要是今晚把殿下伺候好了,说不定能跟着进府吧,小内侍心想。   随随来到齐王的下榻处。   这是整个驿馆最好的院子,草木扶疏,曲廊回环,廊下点着琉璃风灯,照亮了描金着彩的雕栏。   到得寝堂,内侍打起帘栊:“鹿娘子请进。”   比起煌煌如昼的院子,室内很幽暗,只床边点了盏鹤形灯,照亮一隅。   屋子正中摆着几榻,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男子的身影,据榻而坐,自斟自酌。   随随饮遍天下名酒,鼻子又灵,一闻便知是剑南烧春,气味芬芳,酒性却烈得恨。   这是在借酒浇愁,随随心里有了数。   她上前行礼:“民女拜见殿下。”   桓煊屏退了侍卫,默不作声,仍旧自顾自饮酒,任由她跪着。   随随跪得腿脚有些麻木,桓煊这才撂下酒杯,掀起眼皮打量她:“伺候过人么?”   男人的嗓音里听不出醉意,但比平常低哑一些,像沉沉压下的夜色。   随随摇摇头:“没有。”   桓煊站起身,朝屏风内走去:“过来。”   随随跟了上去。   桓煊抬手从衣桁上取下两件衣裳,转身扔给她,冷冷道:“去沐浴更衣。”   衣裳熏过香,一股清雅微甜的香风扑面而来。   随随接在怀中,丝缎滑腻,触手冰凉。   “启禀殿下,民女已沐浴过了。”她用磕磕绊绊的官话说道。   桓煊声音更冷,一字一顿:“沐浴,更衣,听不懂话?”   “是。”随随低下头,抱着衣裳去了净室。   净室里已经备好了香汤和梳洗用具,随随探了探,天气冷,水几乎凉透了。   她快速脱了衣裳踏进浴盆中,冷得打了个寒颤,受伤后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本就比一般人畏冷,凉水沐浴更是雪上加霜。   她没有折磨自己的癖好,草草洗了一会儿,便即擦干身体更衣。   昏暗的光线里分辨不清衣裳的颜色,但一摸便知是上好的越罗,用银线绣着折枝海棠,针脚细密,是宫内绣坊出来的东西。   离京多年,永安时兴的衣裳款式与她记忆中不太一样,裙裾长了,领口低了,广袖几乎垂到地上。   她自十来岁起便习惯着胡服,许多年没穿过这样轻薄又繁复的衣裳,费了点时间才整理好。   走出净室一看,桓煊却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屏风内烛火摇曳,映亮了男人的面容。   他生就一副风流相貌,修眉俊眼,直鼻薄唇,披上铠甲气宇轩昂,此刻卸了铠甲,披散着长发,又秀雅矜贵如世家公子。   随随轻轻走上前去,跪坐在床边,用目光细细勾勒那熟悉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有风从窗棂间漏进来,掀动帐幔,帐角的金铃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人蹙了蹙眉,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的双眸仿佛冰消雪融,溢出柔情,含糊地唤了声“阿棠”。   随随听见了,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他的脸。   桓煊从床上坐起身,把随随揽入怀中,下颌枕在她肩头,双臂紧紧箍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中。   隔着两人的衣衫,随随也能感受到他燥热的身体。   他身上的气息很特别,酒气混合着龙涎和沉檀,沉郁又甘甜,沉甸甸的,仿佛在拉扯着人往下坠。   随随难过地屏住呼吸。   她记忆中的人身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和墨的清气,尽管他们从未如此靠近。   “我很想你。”男人轻声道。   随随心微微一颤,然后往下沉,一直沉,像是没有尽头。   温声低语时,他们连声音都很像。   我也很想你,她在心里道。   过了许久,桓煊松开禁锢她的双臂,与她拉开咫尺距离,低下头,挑起她的下颌,慢慢凑近。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随随凝视着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   时光尽头也曾有一双属于她的眼睛,静谧,温柔,像幽林中,星月下,静寂的湖面。   她没有饮酒,却已然醉了。   谁都知道饮鸩止渴只是徒劳,可若是只有这杯鸩酒能让人重回旧梦呢?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向他靠近过去,左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侧。   嘴唇相触的瞬间,轻轻托着她下颌的手陡然收紧。   随即,他紧紧捏住她的手腕,几乎爸她的骨头捏碎,眼中的温情荡然无存,声音冷得刺骨:“你在做什么?”   随随有些茫然无措,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她随即清醒,看向自己的手掌。   因为长年习武,她的手上有层薄茧,自不像闺阁女子那般细腻柔滑。   是这只手打破了他的幻梦。   “殿下恕罪。”她跪下请罪。   她的低眉顺眼非但没有让桓煊消气,反而触怒了他。   男人嫌恶地看她一眼,冷冷道:“出去。”   ……   随随安安静静地行个礼,退出门外。   守在廊下的内侍高迈见她出来暗自纳罕,算算这小娘子进去也就两刻钟,还得刨去沐浴更衣的时间,他家殿下这……委实也太快了吧。   但是当下人的哪敢多问,他只是声音问道:“鹿娘子要回自己院子?奴叫人替娘子掌灯。”   随随冲他感激地笑了笑,摇摇头:“不必,多谢高公公,月光很亮,看得见路。”   她的笑容没什么凄楚可怜的意味,仍旧和平日一样明媚,但落在高迈眼里,却似故作坚强——殿下召了人家侍寝又不留宿,大半夜的赶人出去,也太可怜了点。   何况殿下为什么召他侍寝,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   可怜这小娘子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的替身。   美人总是容易惹人怜惜,何况她受伤之后添了些许羸弱,伶仃地站在夜风里,衣袂飞扬,仿佛随时要凌空而去。   这身衣裳也眼熟,高迈稍一回忆就想起来,三年前殿下离京,最后一次见到宁远侯府的三小姐阮月微,她就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头戴帷帽,站在灞桥边的春柳下——然而那时是阳春三月,大冷天的让人穿成这样,即便室内燃着碳也够受的,还把人赶出来……   高迈恻隐之心大动:“娘子衣衫单薄,奴替你找件衣裳披披。”   随随也是出了门才想起自己换下的衣裳留在了屋里,她不怕桓煊,却不喜欢自讨没趣,也不想麻烦旁人。   于是她只是摆摆手:“走走就暖和了。”   “那怎么行呢,娘子若是着凉,殿下要怪罪奴的。”   这就是瞎说了,齐王若有半分在意,也不至于把人赶出去。   随随粲然一笑,并不反驳,只是道:“我这样的人没那么多讲究。”   说罢她便朝那内侍挥挥手,下了台阶,从容地穿过庭院。   她自小生长在边关苦寒之地,阿娘在京城为质,阿耶一个武将不知道怎么娇养女儿,由着她跟着兵营里的毛小子在冰天雪地里瞎跑,凿开冰面捉鱼。   那才是真的冷,眼泪流不到腮边就成了冰粒子。   与之相比,长安的深秋实在不算什么。   然而此刻踏着白惨惨的月光,行走在忽远忽近的笙箫声中,另有一种凉意从她的心底渗出来。   这是热闹喧嚣之地特有的寂寥萧索。   两个院子之间距离不过百来步,随随慢悠悠地踱回去,不一会儿也到了。   春条正合衣躺在榻上小憩,恍惚听见门外动静,赶忙披衣举灯走到屋外,一看随随打扮吓了一跳,三两步奔下台阶:“娘子怎么穿这么少?”   又去摸她的手:“都快冻成冰了!”   她不好埋怨齐王不会怜香惜玉,只能责怪她:“女儿家不能受凉的,娘子怎的也不知道小心,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起初她只是把鹿随随当成高枝攀,可相处日久,难免生出些真情,把这脑袋糊涂性子好的女郎当成了半个姊妹,此时的心疼是不掺假的。   春条一边唠叨,一边拉着人往屋里钻,把她按在榻上,捞起被褥,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往火盆里添了两块炭。   他们用的是普通黑炭,不比齐王院子里的银丝香炭,烟气直往上窜,熏得人眼睛疼。   随随浑不在意,脱了鞋,把双脚放在火盆上烤,暖气钻进脚底心,驱散了寒意。   “大半夜的没地方去讨姜,奴婢先煮点热茶汤,给娘子驱驱寒。”   “春条姊姊别忙活了,”随随没心没肺地道,“给我一口酒发发汗便是。”   “说了没酒了。”春条不上钩。   “你骗我呢,肯定藏了,”微弱摇曳的烛光里,随随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猫儿似的,“好姊姊,就赏我一口吧。”   春条败下阵来,从衣笥底下挖出个小小的皮酒囊,不情不愿地递过去:“喏,只喝一口。”   随随接过来,仰脖子就是一大口。   不是什么好酒,军营里常见的烧刀子,辛辣又苦涩,像火一样从喉咙一路烧到腑脏,驱寒的效果立竿见影。   他们冬日带兵行军总是离不了这个。   随随想再喝一口,春条眼疾手快地夺过去:“这酒烈性,女儿家可不能多喝。”   女儿家成日里一身酒气成何体统!   听侍卫们说,齐王凡事都讲究,还有洁癖,想来也不会喜欢女子一身酒气。   随随意犹未尽,抬起手背抹抹嘴角。   春条柳眉拧起:“娘子揩嘴记得用帕子……”   好好一个美娇娘,怎么跟兵营里的糙汉一样。   “我又忘了。”随随抱歉地笑笑,她并非不懂大家闺秀的礼仪,幼时也有嬷嬷教导,只是长年混迹军营,行军打仗哪里顾得上讲究,久而久之就把那一套都抛下了。   春条叹了口气:“以前随性些也罢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娘子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后要侍奉左右,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这你就多虑了,”随随笑道,“殿下恐怕不会叫我去了。”   春条大惊失色:“殿下有什么不满意的?”   随随那么早回来,她先前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只是抹不开面问,眼下起了话头,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随随想了想,如实说:“大约哪里都不满意。”   她和阮月微虽是姨表姊妹,性子却截然相反,可以说除了一张脸哪里都不像。   春条急了:“怎么会,娘子是怎么伺候的?”   随随不想三更半夜和个半大小娘子探讨床笫之事,何况也没发生什么值得讨论的事。   “没成,”随随言简意赅,“他嫌弃我。”   她说起这话来干干脆脆、坦坦荡荡,脸上没有半点羞惭之色,仿佛在说自己吃饭噎了一下。   春条不肯相信:“娘子同奴婢仔细说说。”   随随知道她要是不招供,这丫头绝不会放她去睡觉,只能把齐王怎么让她沐浴更衣,又怎么突然翻脸赶她出来的事说了一遍。   春条仍旧将信将疑:“是不是娘子不会伺候人,把贵人惹恼了?”要不就是举止粗鄙,碍了贵人的眼。   随随揉揉眼皮:“春条姊姊,我困了,有什么明早再说吧。”说罢打了个呵欠,裹着被子歪倒在榻上。   春条不好拦着她不让睡,只能熄了灯,在她床边的榻上躺下来。   她怀揣着心事,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门扇轻轻的“吱嘎”声。   春条想看个究竟,却困得睁不开眼,挣扎着撑开眼皮,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推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她迷迷糊糊想着,翻了个身,重新沉入了梦乡。   庭中月色如昼。   随随坐在回廊的栏杆上,背靠廊柱,屈着一条腿,拔出皮酒囊的塞子,时不时仰起头灌一口。   夜太长,酒囊空了,她还没有半点醉意。   前院的笙歌还未停歇,隐隐约约的丝竹声飘过来,到她耳畔已经听不清唱词,曲调也模糊。   她百无聊赖地跟着哼,不知不觉自成一调,却是琴歌《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她轻轻哼唱着,一边用手指在膝头敲着节拍,“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轻柔沙哑的歌声散在夜风中,连绵不绝,像一匹轻纱乘风而去,仿佛能抵达天边。   歌声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这首曲子是谁教她的。   眼中的月影逐渐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层水。   她抬手一揉,方知那是眼泪。 第3章 三 长安   齐王桓煊醒来只觉头痛欲裂,仿佛宿酒都整疼到了脑袋里。   片刻后,他便想起了昨晚的事——虽然有些醉意,他却并未失去神智,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稍一回想便清清楚楚。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高迈见主人摁着太阳穴,知道他是宿醉发作,连忙吩咐人端了醒酒汤来:“时候还早,殿下饮一碗汤,再歇息一会儿。”   桓煊摇摇头,坐起身:“不睡了,今日还要入宫请安。”   高迈便即伺候他洗漱更衣,收拾床铺被褥时,只见上面干干净净,没什么异样的痕迹,心下便有了数。   难怪那小娘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原来侍寝没侍成。   不过身为近侍,他知道这已经是难得的造化了。   这些年往齐王身边塞美人的可不少,有那等投机取巧之辈,知道他们殿下一心恋慕宁远侯府三小姐,便四处寻觅与她样貌相似的女子送来。   其中不乏比鹿随随还像的,有一个几乎能以假乱真,可他们殿下懒得多看一眼,毫不迟疑地让人原样送了回去。   可见替身也不是谁都能当的,还得天时地利人和。   高迈伺候齐王梳洗更衣,用完早膳,这才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殿下,今日回府,这鹿娘子的住处还未定下来,不知安排在哪个院子好?”   他揣测齐王心意,应当是要留下这女子,便不问是否让人进府,直接问安排在哪个院子。   齐王却乜了他一眼,修长双眉蹙起:“另寻一处宅子安置。”   那就是不让人进府了,高迈暗暗纳罕,他们殿下没有一妻半妾,王府内院空空荡荡,空屋子多的是,随便拿两间出来也比置外宅方便,若是怕将来的王妃介意,不给名分便是了。   也就是他们殿下内宅干净,其他亲王宗室,哪个不是后院莺莺燕燕的一大群。   即便是以“洁身自好”著称的太子,至今尚未迎太子妃过门,却也幸了几个宫人美婢。   高迈偷觑主人一眼,只见他神色冷淡,甚至有淡淡的厌恶,有些拿不准,难道是那小娘子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厌了?   他斟酌了一下,试探道:“殿下在京中有十几处屋宅,不知将鹿娘子安排到哪一处合适?”   “些须小事,你看着办便是。”桓煊淡淡道。   高迈最怕的就是“你看着办”,办得不合心意还不是得讨骂。   “胜业坊的宅子离王府近,闹中取静,倒也清幽……”高迈小心翼翼请示。   桓煊不发话,只是掀了掀眼皮。   高迈感到空气陡然凝固,后背上一阵阵发寒。   半晌,桓煊方道:“常安坊是不是有个山池院?”   高迈吃了一惊,齐王府在长安城东北角,而那山池院位于长安城的西南角,都快到城外了,四周人户稀少,多是达官贵人的别墅和庄园,大多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两回。   除此之外便是成片的农田。   说难听些,就是扔到庄子上眼不见为净,差不多任其自生自灭,只是给口饭吃罢了。   高迈万万没想到他们殿下这么狠心——不管侍寝最后侍没侍成,经过昨夜这一遭,她都算是齐王的女人。   一晚上就弃之如敝屣,着实薄情。   高迈没少吃鹿随随腌的脯腊,吃人嘴短,便想着替她转圜转圜:“殿下,常安坊地处偏僻,鹿娘子一个年轻女郎和个不顶事的小婢女住在那里,又是异乡人,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多有不便……”   见齐王脸上没什么表情,高迈壮了胆子,凑近些道:“殿下,那鹿娘子背井离乡也怪不容易的,昨晚奴看她出来时都快哭了……”   桓煊抬起眼,目光像刀锋一样从他脸上刮过。   高迈心里一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谢罪:“奴僭越,请殿下责罚。”   桓煊不发话,自顾自饮茶,半晌才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高迈听出他语气稍缓,暗暗松了一口气:“殿下教训得是。”   “退下吧。”   高迈谢恩起身,双腿还有点发软。   他颤巍巍地退到门边,却听桓煊道:“调两个侍卫去山池院。”   高迈忙道:“仆这就去办。”   往后这殿下房里的事,他是再也不敢多嘴了。   ……   不一会儿,随随那边就得到了消息。   春条问明白那山池院的所在,离齐王府的远近,一张脸立即垮了下来。   随随倒是无所谓,甚至还挺高兴:“住得偏些不挺好,又安静又自在。”   于她而言,比起进王府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倒不如住外面,传递消息也方便。   春条脸色更差了,嘟着嘴道:“奴婢打听过了,那地方都快到郊外了,离市坊那么远,买个针头线脑都要走老半天。”   “就当强身健体了,”随随好脾气地安慰她,“春条姊姊不爱去,我去跑腿就是了。”   春条跺了跺脚:“离王府那么远,殿下来一趟多不方便。”   “殿下没准不来呢。”随随指出。   春条一噎,恼羞成怒:“娘子倒是心宽。”   这女子说来也怪,每次见到齐王殿下,哪怕只是远远瞧见,她都能伸长脖子痴痴地望上半天,可齐王都快把她这人忘了,她也丝毫不心急,仍旧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提到齐王殿下时,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说个不相干的人。   春条闹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不过住在哪里由不得他们决定,再是不甘心,春条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收拾行装。   齐王一大早便带着几个近侍去宫中请安,随随在驿站留到亭午时分,这才跟着剩下的行从一起入城。   春条第一回 来长安,马车一驶入城门就坐不住了,把车窗上的帘子撩开,好奇地往外张望,看什么都新鲜。   “娘子你快看,那边就是蓬莱宫,你看那双阙,好高好气派!”春条扯着随随要她看。   随随瞥了一眼,只是“嗯”了一声,在看眼中,那北据高岗的蓬莱宫,就如一头蛰伏的凶兽,那巍峨双阙便是一张巨口,连着深渊。   她生命中几个重要的人,都被这张巨口吞噬了。   “咱们从今往后也是京城人了!”春条兴高采烈地搓着她的袖子。   随随不说话,她自小不喜欢长安,于她而言,边关才是故乡。   小时候,每逢月圆,她父亲便会带着她爬上城阙,站在全城最高的地方,指给她看长安的方向。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何温柔美丽的母亲、慈蔼可亲的祖母,不能来魏博与他们团聚。   父亲与她一个小孩子解释不清楚,只是从怀中取出玉笛,悠悠地吹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那时候,长安在她心里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牢笼。   她的母亲和祖母,相继死在了牢笼里,连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春条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噫,到底是京城,这些夫人娘子们穿得可真漂亮……这凤钗得有五六两重吧?”   “那帔帛是什么纱做的,可真轻薄,像云雾一样……”   她纳闷道:“娘子不是第一次进京吗?怎么一点也不好奇?”   随随道:“往后有的是机会看,不着急。”   春条叫她这么一说,不由心花怒放,吃吃地笑起来。   越往南行,沿途的行人车马越稀少,衣饰华贵的都人士女渐渐看不到了。   春条的一张嘴终于消停下来。   马车继续往南,连人烟都变得稀落了。   二十多年前那场大乱,安西军攻入永安城烧杀抢掠,民户十室九空,如今也未恢复往日繁华。   城南尤为贫敝,大乱中坍塌的坊墙无人修缮,越过残垣断壁望去,半是农田半是荒草。   时值深秋,田间庄稼收割殆尽,只剩下些残茎枯草,焦黄一片中点缀着些低矮的民户,有的房子甚至没有片瓦遮严檐,还是茅草顶,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城南的贫寒萧索,与城北的繁华简直有霄壤之别。   春条脸色越来越难看,齐王把鹿随随扔到这种地方,怕是不打算理会了。   她一边思忖着一边偷觑随随,却见她只是斜倚在车厢上,神情沉肃,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春条总觉得她不笑的时候仿佛换了个人,每当这时,她就变得又陌生又遥远。   马车继续往前,驶入常安坊,沿着坊中的十字街往西行。   不一会儿,齐王的山池别院映入眼帘。   看见严整的两层墙垣和高耸的乌头门,春条脸色稍霁。   两人下车的同时,乌头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身穿短褐的老苍头。   那老头长着个醒目的酒糟鼻,两眼眯成一条缝,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两人身上快速扫过,又回到随随脸上,略一停顿,就低下头来。   有的美人让人挪不开眼,有的美人让人不敢多看,仿佛看久了眼睛会被灼伤。   随随是后者。   老苍头已经很老了,但不管十八岁还是八十岁,见了这样的美人都难免要心惊一下。   “这位想必就是鹿娘子,请跟老仆来。”   随随笑道:“老丈怎么称呼?”   老苍头躬着背道:“娘子唤老仆阿福便是。”   随随眉眼一弯:“福伯。”   “娘子折煞老仆了。”   他说着,把门推开一些,让马车进去。   几人绕过屏门,春条抬头一望,脸顿时垮了下来。 第4章 四 战神   随随也没想到,堂堂齐王的别院,竟然这么荒凉。   园子占地倒是挺广,足有半坊之大,然而长久没人住没人精心打理,草木随意生长,荒草足有半人高,几乎把路都掩住了。   破旧的楼阁台馆掩映在黄叶中,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大白天的,一走进这园子,后背都凉飕飕的。   说是鬼宅她都信。   春条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这……这地方能住人吗?”   她随即发现自己失言:“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老伯别见怪。”   福伯也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这园子是有段时日没住过人了。”   他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介绍这园子的来历:“这山池院原是世宗朝寿安公主的庄园,我们殿下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圣心大悦,特地赏赐的,在一众皇子中是独一份。”   老苍头一说起自家主人便难掩自豪,连酒糟鼻都变得更红了。   “寿安公主?”春条一听这位公主的大名,脸色更白了。   这位公主以奢靡无度、嚣张跋扈著称,最后不得善终,和驸马一起卷入谋逆案,阖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被处斩。   随随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据她所知,寿安公主被赐死时就在这山池院,一起被缢杀的还有她的二十八个面首。   幸好她不知道这些事,否则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老苍头道:“本来陛下是要从府库中拨钱修缮的,但我们殿下恤民爱物,不比城里那些膏粱纨绔,说反正没人住,不必花这份冤枉钱。”   这不是有人来住了么,春条忍不住腹诽。   随随却是一笑:“殿下是大好人。”   朝廷缺钱,永光年间一场大乱,关中遍地疮痍,十室九空,元气一直没恢复过来。   动乱中毁坏的道路、河道都没修缮,南边的米粮绢帛很难运到京城,河北又有军阀割据,与朝廷分庭抗礼,税粮到不了长安,边境还不时有风尘之警。   朝廷有多缺钱,没人比随随更清楚了。   福伯歉然道:“不知道娘子要来住,本该修缮一下的,改日老仆禀报殿下,找人来修葺一番。”   随随望了望朱漆剥落的廊柱,廊檐下厚厚的蛛网,笑道:“不必麻烦,我是粗人,荒郊野地都睡得,头上有瓦、四面有墙便很好了。”   倒是个本分人,福伯心道。   “娘子放心,”他语气中多了几分诚恳,“殿下从不亏待身边人的。”   随随点点头。   她并不以为桓煊这是故意磋磨她,这园子他自己说不定都没来过,他至多吩咐一声,这些琐事不可能亲自过问。   但是下面人当然会揣摩主人心意。他的态度决定她的处境——被发配到这地方的女人,自然不值得费心。   越往里走,春条的脸拉得越长。   随随却很满意,行军打仗餐风饮露是常事,眼下有片瓦遮身的确已经不错了。   何况比起进王府处处受拘束,时时有人盯着,还是住在这里自在。   园子虽残,占地却广,走起来着实费劲。   整个山池院便是个大园子,亭台馆阁散布在园中各处。   福伯把主仆俩安排在枫林深处的一座小院子里。   匾额上的漆都剥脱了,依稀能看到“栖霞馆”三个字。   秋日草木凋残,早梅尚未开放,园子里只有这处景致尚可。   这座馆舍还有个好处,有一条小径直通主院清涵院的后园,方便齐王下榻时召人侍寝。   若是他没这个兴致,那里的动静也不会打扰到他,可谓十分周到了。   清涵院倒是新建的,皇帝大约也觉得赐儿子一座鬼宅不太像话,于是将寿安公主原来的居处拆了,重新选址建了个三进院落当作正院。   自然,没有齐王发话,随随是不能踏进清涵院的。   随随沿着林中小径穿过枫林,少人打理,林中枫树肆意生长,红叶如火,仿佛要将小径上的荒草点燃。   福伯将人带到,把院门钥匙交给春条,对随随道:“老仆便不妨碍娘子歇息了,老仆和手力、护院都住在前头,娘子缺什么着人来要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小厨房在东边,穿过林子就到了,柴禾和水都是现成的,每日清早有人来送菜,娘子想吃什么,也可以告诉老奴。”   意思是这地方连个庖人都没有,还得她来生火做饭?!春条吃惊地张了张嘴,这回到底忍住了没说出来。   但福伯瞟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尴尬道:“殿下突然吩咐下来,人手一时来不及雇齐,有劳娘子多担待。”   随随却很平静:“没事。”   春条如丧考妣,默默打开院门,挥手示意仆役把行李箱笼搬进屋里。   随随在院子里溜达。   小院分前后两进,前堂后室,面阔三间,悬山顶上铺着黑色青掍瓦。   原本是朱栏粉壁,如今朱阑和粉壁都斑驳了。   中庭栽着株枝干虬曲的老梅,还未着花,不知是什么颜色。   屋子里倒是比想象的干净。   几榻、案橱都是新搬来的,竹帘、帷幔和席簟床褥都是全新的,虽然不算富丽奢华,至少干净整洁。   春条面色稍霁,却还是难掩失望,她当初舍得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便是因为心气高。   她把省吃俭用的钱财都拿出来,换的可不是这样的前程。   随随有些过意不去,春条本是刺史府的奴婢,比小户人家的娘子养得还娇,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不用自己生火做饭。   结果跟了这么个没前程的主人,连随随自己都不免同情她。   主仆俩把带来的箱笼归置好,净手洗脸,换下满是尘灰的衣裳。   春条也已缓过劲来:“奴婢去厨下看看。”   随随前一晚大半宿没睡,这时困倦不已,打了个呵欠,脱下衣依譁裳钻进被褥里:“我先睡会儿。”   平常她一犯懒,春条总是看不过眼,要苦口婆心地劝她上进些。   这一回,她破天荒的什么也没说。   因为连她这么上进的人也已看出来,齐王殿下是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的。   就算鹿随随真是天仙下凡也不可能。   然而这回却是她想错了。   ……   长空如洗,秋日暖阳洒在徽猷殿青碧的琉璃瓦上,闪着点点金光,犹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三年前离京时是春日,也是风和景明的好天气。   桓煊在殿前降车,换乘步辇,行至一半,廊下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皇帝身着晏居常服,肩披狐裘,头戴黑色纱帽,隔了几丈远都能看出他两鬓斑白,脚步虚浮,脸色蜡黄而惨悴,显然饱受病痛折磨。   若非衣裳是明黄禁色,桓煊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是他记忆中魁伟不凡的父亲。   似乎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不知是因为后背开始佝偻,还是因为他自己长高了。   桓煊令内侍停辇,下了辇,快步拾级而上,走到皇帝面前,下拜行礼:“儿臣拜见陛下。”   皇帝忙将儿子扶起,眼眶发红:“总算知道回来了。”   当初分别时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皇帝仿佛全忘了,此刻他就如普天之下所有爱子的父亲,只有浓浓的舐犊之情。   即便桓煊知道这与他在边关数度大捷有莫大的关系,仍不免心下恻然。   “儿臣不孝,久缺定省,请陛下责罚。”他说着便要再拜。   皇帝一把扶住儿子,不满道:“还陛下陛下,连声阿耶都不叫,可是心里还在埋怨阿耶?”   “儿臣不敢。”桓煊道。   皇帝拍了拍他的后背,苦笑道:“你这小子有什么不敢,当年跑到安西去,不就是和朕置气。”   他携着儿子往殿中走,一边感叹:“不过你在安西打的那几场仗着实漂亮,不堕先祖之威名,有子如斯,朕甚感欣慰。”   “阿耶谬赞。”   皇帝语重心长道:“如今河朔三镇节度使府内乱,群盗蜂起,边患屡兴,朝廷一将难求,朕的社稷江山,往后还要多多仰赖你。”   太子要他交虎符,皇帝的意思却是要他继续统兵,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桓煊目光微动,行礼道:“阿耶言重,儿臣惶恐。”   两人走进殿中,皇帝拉着儿子连榻而坐,命黄门摆膳奉茶:“本该与你痛饮几杯,奈何医官叮嘱了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   桓煊道:“阿耶的风疾可好些了?”   皇帝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待你阿兄昏礼后,朕便住回温泉宫去。”   正说着话,宫人捧着盘碗、食案走进殿中。   皇帝道:“先用膳。今日没有别人,就我们父子好好叙话。”   说罢,亲自执起鎏金忍冬纹酒壶,为儿子斟酒:“今岁新贡的,虽然你在安西,怕也喝不到这么好的。尝尝看。”   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注入琉璃杯中,宛如红宝石一般晶莹。   桓煊捧杯饮了一口,赞道:“果然甘醇。”   皇帝笑道:“喜欢就带几坛回去。”   “多谢阿耶。”桓煊道。   父子俩对饮数巡,皇帝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你在北边,可曾听到过萧泠的消息?她当真死了?”   桓煊轻轻撂下酒杯,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儿臣也曾派人多方打探,萧泠当时身中流矢,当场毙命,断无生理,许多人都可作证。”   皇帝皱起眉,摇头叹息:“可惜东安王一生忠烈,膝下无子,惟得一女,谁知天不假年,血脉就此断绝,实在可悲可叹。”   话是这么说,眼中却流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二十多年前那场大乱之后,朝廷势弱,积重难返,节度使的势力却日益膨胀,表面上臣服于朝廷,实际上与裂土而封的诸侯相差无几。   其中又以河朔三镇节度使势力最大,麾下有二十万大军,七年前东安王萧晏病故,剩下个平庸无能的弟弟,外加一个女儿,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   谁知萧晏的女儿萧泠英才天纵,青出于蓝,恰逢奚人扰边,她自请将兵,以三千兵马大胜奚人二万骑兵,而此时她才刚及笄。   这场大捷当时震动朝野,然而与她后来数年的胜仗相比却不算什么。   河朔有这么一位战神坐镇,边关固然安宁,但皇帝头顶上好似悬着一柄利剑,夜里都睡不安稳。   大雍边关最耀眼的将星忽然陨落,而且是在稳操胜券的一役中,死得还那么轻易,总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萧泠一死,没有人可以统领河朔三镇,她叔父萧同安坐不稳这位子,河朔军早晚分裂,朝廷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解决了心腹大患,皇帝终于高枕无忧。   桓煊心知肚明,却有些五味杂陈,萧泠比他大两年,成名更在他之前。他暗暗在心中将她视为唯一的对手,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她比肩。   如今他再没有与她一较高下的机会,只能抱憾终身。   同为少年将帅,总是有几分惺惺相惜的。   “说起来,你长兄和萧家娘子幼时还定过亲,可如今两人都……”   当年他替长子和萧氏女定亲,也是羁縻之意。   可惜萧晏死得早,萧泠又横空出世,两人的婚事本该不了了之,哪知……   想起长子当初的忤逆,皇帝的眼神暗了暗,随即那些复杂的心绪都化作一声叹息:“罢了……”   斯人已逝,那些都不重要了。   思及长兄,桓煊心口也有些发堵,垂下眼帘,沉吟半晌方道:“逝者已矣,阿耶切莫太过伤怀,请以御体为重。”   皇帝颔首:“你回京是喜事,不提这些了。”   两人都没了谈兴,默默用完午膳,皇帝吩咐宫人撤席。   桓煊见皇帝面露倦态,便起身告退。   皇帝道;“你阿娘嘴上不说,心里定然记挂你的,你去看看她吧。”   桓煊神色一黯:“是。”   皇帝轻叹了一声,吩咐黄门备辇,执着儿子的手,坚持将他送到殿外,看着他登辇。   出了徽猷殿,步辇往北行,刚过永巷,忽听一阵脚步和环佩声由远及近。   桓煊不经意地抬眼望去,只见对面的深巷中,几个宫娥和婢女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款款行来。   他的心脏陡然一缩。 第5章 五 月光   那女子身形纤弱,即便披着白狐裘也能看出削肩细腰,水色单衫上绣着银丝竹叶,下着孔雀绫褶裙,清新得仿佛一泓秋水。   只是看不清面容,因她头上戴着一顶纱帷。   晴日微风,轻轻掀动轻纱,时而露出如玉的小巧下颌和半片朱唇,总也看不真切。   只是惊鸿一瞥,也知道纱帷下定是张绝色的脸。正因看不真切,才越发惹得人心痒难耐。   对面一行人也发现了齐王的车辇,慌忙避让至道左。   女子低低地垂下头,本就纤如春柳的身子竟微微发颤。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人用一根线牵引住,再也挪不开。   高迈觑着主人脸色,心头不由一跳,他家殿下铁石心肠,不可能在路上见着个美人就发怔。   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普天之下惟有一人——阮微月。   第一日回京,才进宫就遇上这位,当真是孽债!他在心中哀叹。   果然,片刻后,只听桓煊沉声道:“停辇。”   他下令停了步辇,却没有降辇的意思,只是凝眸望着那女子。   微风习习,送来女子身上熟悉淡雅的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女子的身子轻轻发颤,如风中的柳枝,越发显得袅娜而楚楚。   她盈盈一礼:“民女阮氏,拜见齐王殿下,殿下万福。”   她的声音也和姿态一样纤细温婉,微带吴音,犹如出谷黄莺。   三年前在灞桥边的柳树下,她便是用这把世间最温婉柔细的嗓音,说出最残酷的话语。   桓煊的目光落在她春葱般的手指上。   她正紧紧攥着手中的象牙扇柄,他的心好像也被这只手攥紧了。   “阿嫂别来无恙?”他的声音冰冷,却有些喑哑,虽是从自己喉间发出,却那么陌生。   阮月微和太子尚未成婚,他本不该如此称呼,但却脱口而出。   他不怪她,也无意伤害她,但终究不能释怀。   阮微月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好在身边婢女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半晌,她才颤声道:“承蒙殿下垂问,民女很好。”   桓煊轻轻颔首:“那便好。”   宫道上人来人往,两人又是叔嫂,理当避嫌。   他向阮月微说了声“保重“,便对黄门吩咐道:“走吧。”   ……   阮月微始终低垂着头,直至步辇的玉铃声远去,渐渐消散在蝉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中,她方才抬起头来。   她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却不敢拂拭,生怕被一旁的宫人看出端倪。   好在姑母德妃知道她体弱,破例安排了兜子在巷口等候。   乘着兜子出了宫门,换了侯府的犊车,阮月微失魂落魄地靠在包着狐皮的车壁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婢女替她摘下帷帽,愕然发现她脸色白得像纸,一双愁烟惹雾的眼眸里已蓄满了泪水。   “娘子这是何苦呢……”   婢女心疼不已,忙用绢帕替她拭泪,却越拭越多。   美人垂泪也是美的,尤其是阮月微这样的绝色美人,一举一动无不风姿绰约,哭起来绝不会像普通人那般皱着脸。   她只是轻顰双眉,微带愁容地轻轻啜泣:“疏竹,他还在怪我……”   “怎么会呢,”那名唤疏竹的婢女轻声劝慰道,“齐王殿下一向待娘子最好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他还在怪我,”阮月微苦涩地一笑,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是我当初与他走得太近,才令他生出……”   她咬了咬下唇,双颊晕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疏竹道:“这也不能怪娘子,娘子与殿下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比旁人亲近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阮月微垂下眼帘,凄然一笑:“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疏竹握住她的手:“娘子别多想了,若非如此,齐王殿下也不会一战成名,说起来还多亏了娘子呢。”   阮月微轻轻叹息:“这是大雍社稷之幸。”   “谁说不是呢,”疏竹见她收了泪,微微松了一口气,“齐王殿下可比三年前沉稳多了,也更英伟了,奴婢方才差点没认出来呢。”   她叹了一口气:“奴婢听说齐王殿下在边关也洁身自好,这样的男子也真是世间少有。”   阮月微倚在软垫上,失神地望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疏竹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方才奴婢在一旁看着,殿下似乎还是对娘子……”   话音未落,阮月微霍然坐直身子,双颊瞬间涨得通红:“这是什么有脸的事么?”   她冷笑一声:“如今可好,连一个婢子都来拿我取乐……”   话未说完,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疏竹吓得脸色煞白,忙从肘后解下药包放到她鼻端:“娘子别动气,奴婢错了,奴婢该死,娘子打骂奴婢一顿出气便是,别气坏了身子。”   阮月微紧紧抓着药包嗅闻,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她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婢女,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该怪你,本来就是我的错,何必怕人说呢。”   说着又落下两串泪来,疏竹只得继续哄,哄了一路,差点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哄得主人展颜。   ……   桓煊坐着步辇继续往北,锦帷四角坠着的金铃和碎玉发出泠泠淙淙的声响,每响一下,他的心便往下沉一点。   辇车终于停在一处偏僻的宫殿门口。   时值亭午,宫门紧闭,宫墙高耸,一株参天古槐探出墙外,黄叶簌簌,和着墙内梵钟,令人顿生萧瑟寂寥之感。   此殿位于后宫西北角,毗邻长林苑,是整个后宫最僻静的地方,清幽寂寥堪比深山古寺。   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当朝皇后的居处。   自从先太子薨逝后,皇后潜心礼佛、不问世事,皇帝苦劝无果,只能为妻子在宫内修建了这座皇家尼寺。   虽是带发修行,却是不再过问后宫俗务,一应事项都交由德妃打理。   桓煊下了辇,命内侍去叩门。   片刻后,宫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灰绫僧袍的比丘尼走出门来,双手合十向桓煊一礼:“檀越有礼。”   桓煊微微蹙眉:“我来向皇后殿下请安,有劳通禀。”   比丘道:“阿师正在做午课,请檀越稍待片刻。”   说罢将他迎入门内。   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座九层浮屠塔,佛殿绕塔而建,佛塔正北便是五间七架的正殿,正殿东侧正是皇后礼佛和日常起居的佛堂。   庭中回廊四合,松柏森然,秋阳从枝叶间隙洒下,似也染上了凉意。   桓煊的心也是冷的。   那比丘尼道:“檀越请去禅院饮杯粗茶。”   “不必,我在此等候便是。”桓煊负手而立,望着浮屠塔上精雕细刻的火焰和莲花纹。   比丘尼只能由他去,行了一礼便往佛堂中走去。   桓煊在石塔前站了小半个时辰,佛堂紧闭的大门开了,袅袅檀烟从门内飘出来,一队比丘尼鱼贯而出。   桓煊不觉抬头望去,脊背微微绷紧。   一个灰衣比丘尼向他走来,却仍是方才那个知客尼。   她为难地看了一眼桓煊,合十一礼:“阿师命贫尼带一句话给檀越。”   桓煊的心一沉,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阿师道她已斩断尘缘,相见只是徒增尘扰,请檀越勿念。”   桓煊向庵堂的青琐窗望去,隔着扶疏的草木,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的侧影。   他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垂下眼帘:“既如此,请转告尊师,望尊师保重。”   “是,贫尼定会转告阿师。”比丘尼道。   桓煊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向着殿外走去,仿佛这清幽的寺庙忽然变成了炼狱,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高迈等候在殿外,一觑见主人的脸色,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小心翼翼地伺候主人登辇。   宫中谁都知道,皇后最疼爱长子,先太子薨逝后,她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便执意要出家,皇帝劝不住,只好妥协,让她在宫中带发修行。   虽说一入佛门,俗家之事便成了前程往事,但一朝皇后,毕竟不可能真的断绝尘缘,皇后并非什么人都不见。   皇帝不去温泉宫养病时,隔三岔五会来庵堂看望发妻,与她一同用顿素斋,二皇子也时不时入宫向母亲请安。   甚至连宗室贵女、朝臣命妇和世家贵女,入宫觐见,皇后偶尔也会允准。   她不肯见的只有这三儿子。   其中的缘故也不难猜,众所周知,齐王与先太子生得十分相似,乍一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皇后与三子的情分却最淡,因为她在诞下三子时亏了身子,无法亲自抚育,所以齐王是在太后宫中长大的。   皇后对齐王避而不见,无非是怕看到他那张脸,忍不住想起早逝的爱子。   高迈心下为自家殿下不平,可这种事又没办法劝慰,只能更加小心殷勤地侍奉着。   ……   出得蓬莱宫,日光已有些西斜,带了点温暖的橙红色,不复正午的白。   御道路面浇筑得又平又硬,车马驶过不会扬起恼人的尘土,两旁的高墙隔绝了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潮,清净得有些寂寥。   车轮碾过御道辘辘作响,单调厚重的车铃声传入碧霄。   桓煊闭目靠在车壁上。   自从长兄亡故,母亲出家,入宫便成了一件疲累的事。   今日偶遇阮月微,更是雪上加霜。   他甫一出生便被抱到太后的安福宫中,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与皇后更是面和心离,对他这个血脉并不相连的孙儿自然也没什么感情,也不喜欢他在跟前搅扰。   除了晨昏定省,他几乎见不到祖母,如今回想起来,连她的面目都记不太清。   安福宫离皇后的寝宫很远,他与两个兄长不能时常来往,加之太后也不喜欢他往外跑,他身边除了宫人便是太监,连个玩伴都没有,直到阮月微到来。   阮月微是太后的侄孙女,据某位高道说,她是天生凤凰命,然而命中带劫,须得养在命格贵极之人身边才能养得住。   如今桓煊自然知道这只是个借口,阮家将女儿送去给太后教养,打的是太子正妃的主意,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桓煊那时只是个刚刚开始晓事的懵懂稚童,不知道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他只是欣喜自己终于有了玩伴。   不管阮月微缘何进宫,他这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是和她一起度过的。   他捏了捏眉心,坐直身体,向车外道:“到哪里了?”   内侍趋步上前,隔着车帷道:“回禀殿下,快过长乐坊了,再往前二十来步往东转,就到王府了。”   桓煊重又靠回车厢上,闭上双眼。   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便浮现出方才的景象,白纱随着微风飘拂,纱下的娇颜若隐若现。   纱下还有一双温柔的黑瞳,眼波比三月的春波更柔和。   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双眼睛。   瞳色略浅,近乎琥珀色,在烛火中凝睇他,眼中的火光比烛火更炽热。   他的喉结微微一动。   秋风乍起,吹得锦帷翻飞,打在油壁上啪啪作响。   桓煊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   他揉了揉额角,仿佛这样便能将那双眼睛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马车驶到列戟的朱门前,停了下来。   高迈在车外躬身道:“殿下,王府到了。”   桓煊却仍旧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殿下?”高迈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桓煊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去常安坊。” 第6章 六 驾临   高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说的是常安坊?”   桓煊眉头一皱:“要我说第二遍?”   高迈一听那口吻,就知道他家殿下心里又别扭上了,忙道:“殿下恕罪,小人这耳朵真是不如不要!”   就在这时,门前古槐的枝桠间忽然传来山老鸹的叫声,粗噶难听,像是充满恶意的嘲笑。   桓煊一拧眉:“等等。”   高迈:“殿下还有何吩咐?”   “把树上那只贼鸟射下来。”桓煊冷声道。   “……是。”高迈抬手抹了抹汗,向侍卫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人弯弓搭箭。   那贼鸟儿歪着脑袋,用那精光闪闪的小眼瞅了车窗里的男人一眼,不等一箭射出,忽然扑棱棱地飞向长空,一边飞一边不忘回头“嘎嘎”地挑衅。   高迈只好赔笑:“鸟儿不懂事,殿下莫怪。”   桓煊瞪了他一眼,放下车帘,不再搭理人。   高迈松了一口气,吩咐车夫和随从掉转方向去城南。   车轮再一次辘辘地滚动起来,王府侍卫马忠顺悄悄凑到高迈身旁,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离京几年,还没踏进王府,先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要说迫不及待吧,心情又那么差,不像去会美人,倒像是去找仇人算账。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在咬耳朵:“殿下对山池院那位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公公好歹透个风,让咱们兄弟几个心里有点底……”   “这不是心里憋着火么,”高迈叹了口气,用气声道,“方才在宫里见到要命那位啦。”   马忠顺恍然大悟:“难怪。”   高迈话锋一转:“不过山池院那边也不能得罪,长得像也是种造化不是?”   ……   常安坊,山池院。   随随这一觉只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她长年征战早就养成了习惯,每一觉都很短,不管在哪里,躺下就睡,用最短的时间最大限度地补充体力。   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披上外衣下了床。   隐姓埋名这半年时光,对她来说是难得的休憩,但是松弛久了,难免会懈怠,一旦放任自流,就会越来越惫懒。   刀放久了会生锈,人也一样。   养伤这半年,她觉得骨节都快生锈了。   其实伤势早已没有大碍,只是先前住在桓煊的兵营里,人多眼杂,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习过拳脚刀剑,实在手痒难耐时借将士的弓射射垛子,还得留一手——若是一个普通猎户女能百步穿杨,定会惹人疑心。   她的身份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究根刨底地细查。   桓煊将她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池院,倒是正中她的下怀。这里占地广,下人和侍卫却很少,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习武不难。   至于其它的事,徐徐图之即可,急不来。   随随换了身短衣,扎紧腰带,简单洗漱一番,用手指拢了两下长发,绾个干净利落的男子发髻,用骨簪固定住。   接着她套上鹿皮靴,掀帘走出屋子。   随随在院中转了转,没发现春条的身影,知道这小丫头准是趁着她睡觉又溜出去找人闲聊打探消息了。   这样也好,省去她不少麻烦。   她推开院门,长年不用,门轴“吱嘎”作响,像个风烛残年、咳嗽不止的老翁。   她踩着满地枯枝朽叶,穿过彤云般灼灼燃烧的枫林,走到一堵生满苍苔的七尺石墙前。   墙的另一边就是西园。   园门在另一端,从彤云馆过去要绕个大圈子,随随懒得绕远路,出门时便在心里估算好了最短的路线,一堵墙哪里挡得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扫了一眼,就找到了墙上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石,双手扒住砖缝,足尖轻轻一借力,灵巧地爬到墙顶,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那身姿动作当真是矫如飞猱。   随随不担心被人看见,山中猎户的女儿身手矫健也不足为怪。   不过此刻园中空无一人。   园子无人精心打理,秋日草木凋零,开阔的湖面半是残荷半是枯叶,满目的萧索荒凉。   随随沿着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径爬上西边的土丘。   百年前,寿安公主特地从江淮运来山石叠构而成,怪石嶙峋、岩虚谷峻,山上遍植松柏,生长了百年,已和野林差不多,处处悬葛垂萝,苔痕苍苍。   随随穿行至密林深处,找到一块合适的空地,折了根枯枝作剑,开始练剑。   她的刀剑、拳脚、弓马,都是父亲手把手教的。   萧晏寡言少语,也不知如何宠爱女儿,每次分别之后再重聚,他总是笨拙地笑笑:“拔你的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刀剑铿锵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特有的对话。   松林寂静,天地间只有风声,风吹黄叶的簌簌声,落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静静飘落。   随随比风更迅疾,比风中的秋叶更轻盈,她在枝桠间旋转、腾跃,劈、刺、削、截……每一个动作都深深镌刻在她的骨骼和肌肉中,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像呼吸、心跳和血液流动一样自然。   一套酣畅淋漓的萧家剑练完,她将树枝轻轻一抛,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接着她便弯下腰,开始在林子里找地菌。   这片林子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今岁入秋后多雨,正适合地菌生长。   她刚才就瞄准了几种能吃的菌子,其中还有鲜美无比的松蕈,正好采回去煮锅野菌汤一饱口福。   在幽暗的密林中寻找地菌极考验目力,随随的目力本就过人,何况是找好吃的。   不一会儿,她就摘得一大捧,用手巾打了个小包袱挂在肘上,心满意足地回栖霞馆去了。   刚翻过园墙,便听不远处传来春条的声音:“娘子,娘子——”   “出什么事了?”随随警觉道。   春条气喘吁吁地朝她奔来:“齐……齐王……殿……殿下……”   随随轻拍春条的背:“春条姊姊慢慢说,别着急,殿下怎么了?”   春条双眼圆睁:“殿下来了!”   随随一挑眉:“在哪里?”   春条平复了一下心绪:“还没到,车还在半道上,侍卫先骑着快马来传话的,让咱们预备预备。”   这回随随也有些意外了。   齐王刚回京,今日肯定要入宫请安,就算不在宫中陪皇帝用晚膳,从宫里出来也该回王府,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到这山池院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思忖着,春条已经拉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拖了:“对了,娘子方才去哪里了?”   她抬手从随随的头发上摘下半片枯叶,又拍她衣裳:“衣裳都脏了。”   “去西边山丘上转了转,”随随把包袱摘下来给她看,“我在松林里采了些地菌,一会儿熬汤喝,不知厨房里有没有鸡鸭……”   “娘子这会儿还有心思想吃的……”春条跺了跺脚,“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奴婢替你梳妆打扮。”   随随无所谓道:“饭总是要吃的。”   春条忽然想到什么,重重一拍脑门:“齐王这个时辰在路上,那是要到这里来用晚膳了?”   她如临大敌,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可怎么是好!”   这本来不该是他们操心的事,毕竟山池院没有厨子又不是他们的错。   但他是齐王,是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里,理所当然该有人伺候他,若是伺候得不好,那就是他们的错。   他可以不吩咐,他们却不能不预备着。   至于下面人有什么难处,他是不用考虑的。   随随明白这个道理,若非少年时她阿耶把她扔到军中,让她瞒着身份从最普通的兵卒开始历练,她说不准也会是这样的人。   随随只好安慰她:“你先去厨房生火,把饭炊上,我擦洗一下换身衣裳,一会儿就来。”   她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春条嗫嚅道:“奴婢不会生火……”   随随哑然失笑:“你等我片刻。”   她打了盆冷水,草草擦洗了一下,换了身青布衣裳,便带着那包宝贝地菌去了厨房。   厨房里东西倒是齐全,米缸是满的,房梁上挂着腊肉、羊腿,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菘菜,门外树上还拴着只肥母鸡。   随随一看那只鸡便亮眼放光:“正好,菌子炖鸡最鲜美了。”   春条吞了口唾沫:“可这是活鸡啊……奴婢不会杀……”   随随当然没指望她:“你去烧水,我来杀。”   她说完想起这丫头十指不沾阳春水,便让她先去淘米、洗地菌。   等春条淘洗完回来,随随已经杀完了鸡,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一边给烫过的鸡褪毛。   春条望着她麻利的动作,第一次觉得这么个主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有时还更靠得住些。   随随拔完毛,给鸡开膛破肚,把脂肪剥出来放在一旁:“这样炖出来的汤才清。”   说着将鸡洗净、焯水,拆成大块,放进陶釜中炖上。   她吩咐春条煮茶,同时将剥出来的鸡油放进小铜锅里熬出油,捞去油渣,下花椒、八角、丁香、橘皮爆香,再把焯过水的菌子扔进去炸。   鸡油、香料和带着松香的菌子气味顿时弥漫开,春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菌子炸到干,茶也煮好了,菌子入茶汤洗去油。随随把处理好的菌子捞出来,放进青瓷碗中,调入米酒和清酱。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井井有条,春条几乎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递递瓢碗打下手。   “娘子真能干,”她忍不住道,“怎么什么都会。”   “不会就吃不上饭了。”   她一向愿意在吃食上动脑筋,一个人时常一年半载只能用靠粮肉脯果腹,难免会嘴馋些。   起初是想方设法解馋,后来心里放了个人,便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他分享,看他眼中闪动喜悦的光芒。只是他们相处两年,一直在与叛军周旋,见了面也是谈军情,哪里有闲心做别的。   随随垂下眼帘,弯了弯嘴角,虽是在笑,看在春条眼里却莫名有些凄凉。   大约是想起家人了,春条想。   “娘子好好伺候殿下,往后就有靠了。”她安慰道。   鸡汤和菌子的香气勾得春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齐王殿下天潢贵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能看上这种野俚人的吃食吗?   她的担心却是多余的。 第7章 七 寻衅   齐王兴之所至,突然大驾光临,但王府的下人不能含糊,事事务要安排妥帖。   桓煊还没到,先从王府来了几拨奴仆。   大家奴仆个个训练有素,不一会儿便将齐王经停之处整饬一新,除去杂草,修剪枝叶,又将他下榻的清涵院打扫得纤尘不染,一应几榻屏风、席簟帷幔、香炉文房统统换上他习用的。   不等西边天际的霞光隐去,山池院的各处已经上了灯,正院里更是灯火通明,只等着齐王驾临。   大厨房里炊烟袅袅,十多个庖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福伯等一干山池院的奴仆一早便候在大门外,只等着迎驾。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随随和春条主仆俩像是被人遗忘了——随随没名没份,严格来说都不算齐王府的人,连迎驾都轮不上她。   春条虽曾在官宦人家为婢,然而边关小州的刺史,如何能跟太子胞弟、手握重兵的嫡皇子相比?   她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不觉慌了阵脚,只能找随随要主意——连她都没发觉,自己渐渐把这便宜主人当成了主心骨。   鹿随随一个猎户孤女却依旧镇定:“我们管我们吃饭,你先吃着,我去沐浴,换身衣裳。”   她说着便转身出了门。   春条揭开锅盖,只见锅中白汤沸滚,浓郁的香气一蓬蓬地冒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她舀了一小勺到碟子里,尝了一口,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   她又分了一小块浸在米酒清酱中的醉松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手艺,恐怕连他们刺史府管的厨房总管都及不上。   这么好的手艺,若是不给齐王尝尝,岂非锦衣夜行?   虽说来日方长,但谁知道齐王下回光降是什么时候呢?   她眼珠子转了转,转身打开橱子,挑挑拣拣,矬子里拔将军地找出个莲瓣纹青瓷大碗,盛了鸡汤,又分出一碟醉松蕈,装进食盒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向正院走去。   春条运气好,守在正院门外的侍卫马忠顺恰好与她相熟。   她还替他缝补过一回衣裳。   马忠顺对这嘴甜人娇的圆脸少女很有好感,虽然有些不合规矩,还是将食盒送了进去。   高迈听说是鹿娘子亲手做的小菜、熬的鸡汤,沉吟片刻,吩咐人分出少许试毒,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将鸡汤和厨房刚做好的晚膳一起放在蒸笼里,用微火蒸着。   殿下虽然将那小娘子当作替身,但既然为了她巴巴地跑过来,连王府都不回,保不齐将来是个有造化的。   他不说结个善缘,也没必要给人小娘子使绊子。   他们殿下为了那位折磨自己这么多年,他们做奴仆的都有些看不过眼,只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正思忖着,远处传来车轮和马蹄声,齐王到了。   桓煊下了车,走进正院,扫了眼恭立在庭中的奴仆们,没看到那猎户女的身影。   他也没问,径直走进堂中。   他环顾四周,见茵褥几榻都与他在王府中惯用的相差无几,香炉中燃着熟悉的香丸,一应陈设都合他心意,便微微颔首:“摆膳吧。”   不一会儿,内侍们便捧着食案、酒肴鱼贯而入。   桓煊衔着金汤匙出生,衣食住行出了名的讲究,并非穷奢极欲,就只是讲究。   虽然在边关也是粗茶淡饭,但那是不得已的将就,只要条件允许,他的舌头便要恢复往日的刁钻。   众所周知,全长安最好的庖人不在宫里尚食局,而在齐王府。   食案上的菜肴不多,却无一不是庖人们铆足了劲烹制出来的拿手佳肴,五味调和,色香俱佳。   若是哪道菜能得齐王殿下一句“不错”,那庖人能得意一整年。   桓煊却似乎兴致缺缺,举起玉箸,挑顺眼的尝了尝,始终不发一言。   高迈使了个眼色,便有人用托盘捧了随随那一汤一菜来。   食器自然是换过了,鸡汤装在上好越瓷碗里,醉松蕈摆在卷草纹银碟上,但与那些精美的肴馔比,仍旧朴实无华得几近寒酸。   桓煊执起银汤匙尝了一口鸡汤,点点头:“这汤不错。”   他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汤匙,又挟了一株醉松蕈送入口中,微微挑眉:“不错。”   顿了顿道:“府里又进了新的庖人?”   连说两个不错,连高迈都觉诧异。   他自觉有功,心下微微得意,搓搓手笑道:“回禀殿下,这道小菜和这道汤,都是鹿娘子亲手   烹制的……”   桓煊怔了怔,才想起鹿娘子就是那猎户女,脸色微微一沉,已经伸向第二块醉松蕈的玉箸收了回来。   他撂下玉箸,冷冷道:“叫那猎户女过来。”   内侍过来传话的时候,随随正和春条相对用晚饭——他们算不得正经主仆,只要没有旁人在,都是一起吃的。   随随搁下竹箸,有些纳闷,桓煊这时候叫她去做什么,王府规矩大,侍膳有专门的内侍,应当用不着她吧。   春条却在吃吃偷笑,脸上满是得意,往正院送食盒的事她憋着没提,便是想给她一个意外之喜。   随随不明就里,整了整衣襟,便跟那内侍去了正院。   穿过两重门,到得内院堂前,内侍褰起竹帘,随随便看到坐在食案前的桓煊。   虽然他面无表情,眼神微寒,与她记忆中那人大相径庭,但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便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神情态度,眼神立即柔和下来。   “民女鹿氏拜见殿下。”她躬身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有些生疏。刚抬起头,目光又钉在了桓煊的脸上。   桓煊一听她的声音便微微蹙眉。   此女的眼眸本来就比一般人亮些,野里女子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样贪婪又热烈地凝注着他,更显得格外灼灼。   阮月微那样的大家闺秀,是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他瞥了一眼食案:“这是你做的?”   随随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碗盏里,是她做的鸡汤和醉松蕈。   她刹那之间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是春条那小丫头弄巧成拙了。   她平静地答道:“回禀殿下,是民女做的。”   桓煊转头对高迈淡淡道:“拿出去倒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内侍都是一惊。他们见齐王殿下连王府都不回,巴巴地跑到山池院来,以为他是看重这位鹿娘子。   方才他分明也对她的手艺颇为赞赏,他们还以为他把人叫来是要嘉许乃至赏赐,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   高迈到底是老于世故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是好心办坏事了。   当初在太后宫中,阮月微偶尔心血来潮下厨,总是第一个送来给齐王殿下尝,高迈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鹿随随此举能取悦他。   然而,同样一件事,也得看是谁来做。   与殿下青梅竹马的侯府千金做来是洗手做羹汤,由孤贫无依的猎户女做来,就是邀宠献媚、其心不正。   可惜这时候明白过来已晚了。   齐王一怒,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随随没有半点恐惧之色,仍旧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桓煊。   桓煊脾气坏,她一早就知道了,虽然他们几乎没正经见过面,但她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若是春条事先与她商量,她绝不会让她把汤和菜送过去。   侍膳内侍端起托盘,低着头快步往外走。   随随这才忍不住露出遗憾之色。   那些松蕈可是十分难得的。   长安气候干燥,本来不适宜地菌生长,多亏今岁秋季雨水偏多,这片林子又阴潮,这才长得出来。   松蕈更是稀少,她在林子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小把。   鸡汤也罢了,醉松蕈佐粥可是一绝。   自己不乐意吃也可以赏给别人嘛,好歹进了肚子不算浪费,他倒好,就这么倒了。   随随理当生气,然而一看到他的脸,她就生不起气来。   无论他做出什么糟心事,她都不会与他计较,因她知道,自己从他身上得到的,注定比他多。   桓煊却不理会她,只是看向高迈,目光锐利如刀锋。   高迈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这次躲不过,最好主动认罪。   鹿随随说到底不是王府的奴仆,不懂规矩也是理所当然,殿下也不能真的罚她。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他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老奴的错,鹿娘子不懂府里的规矩,殿下责罚老奴吧。”   他平常腿脚利索得很,然而但凡需要,立马就能抖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桓煊哪里看不出这老家伙的心思,冷哼一声:“自然该罚。”   顿了顿道:“本王念你年高,免了笞杖,罚一年俸。”   他紧接着又发落了所有经手过,甚至知道此事的内侍、庖人,都被罚了三个月至半年的月例。   最惨痛的是一开始接下食盒送进来的马忠顺,不但被罚了一年俸,挨二十笞杖,还被罚留在这山池院守一年园子。   高迈同情地瞟了眼鹿随随,这小娘子也不知是心宽还是不谙世事,仍旧一脸没事人似的,不知道他们殿下这一罚,她往后就孤立无援了。   他家底厚,被罚一年俸金不痛不痒,可很多小内侍靠着这点月例过活,岂有不肉痛的。   殿下这么罚,就是明白无误地彰告所有人,他不在乎这女子。   往后还有谁敢多管闲事、施以援手?   随随察觉那老内侍的目光,露出歉然之色,她不担心自己受排挤,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什么处境她都能应付过去。   可因她的缘故牵连了许多人,她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桓煊三下五除二地发落完下人,这才冷冷地望向随随。   这么当众丢脸,换个脸皮薄一些的女子,纵使不羞愤欲绝,也该掩面而泣了。   可这猎户女却还有闲心可怜别人。   桓煊的目光北风似地在她脸上刮过,像是要刮下一层皮。   鹿随随却毫无畏惧之色,仍旧用那双灼灼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可称含情脉脉。   也不知是对自己的美貌太自信,还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桓煊不知怎么想起她那只微带薄茧的手抚上脸颊的感觉,有些痒,有些麻,很无礼,却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   他的嗓子眼有些发干,喉结动了动。   他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想留下?”   其实根本用不着问,但凡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此女巴不得留在他身边。   果然,猎户女点点头,一脸坦荡道:“回禀殿下,想。”   桓煊的脸像是覆了层寒霜:“那就少做多余的事。”   顿了顿:“本王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随随恭顺道:“是,民女明白了。”   桓煊非但不觉解气,反倒自心底窜出一股无名火。   她这样逆来顺受,倒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   齐王殿下当然不认为自己这是借题发挥。   他挑了挑眉,冷冷道:“明白便退下吧。”   随随行了个礼,听话地退了出去。 第8章 八 豪奴   随随离去后,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齐王殿下平日待下人宽厚,甚少责罚人,然而谁也不敢造次,尤其是在他领兵之后,更是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高迈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请示:“殿下,酒肴都冷了,要不要换一换?”   桓煊本就没什么胃口,被那猎户女的事一搅合,更没了兴致,挥挥手道:“撤膳。”   高迈不敢再劝,用眼神示意小黄门撤走食案,又吩咐庖人备些汤羹粥点煨着,以防齐王殿下半夜肚子饿。   桓煊起身去了前院书房,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卷战国策,翻了两页,却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   他把那猎户女安置在这里,一来是避免麻烦,二来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只是在宫中见到阮月微,他耗时三年筑造的堤坝便溃于一旦。   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   其实直到方才,他也没下定决心是否让这猎户女侍寝。   如此一闹也好,省去他今夜一番纠结。   他放下书卷,走到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叫来高迈吩咐道:“明日叫高嬷嬷过来,教教那猎户女规矩。”   高迈不觉一惊,高嬷嬷原先是太后宫中的宫人,齐王殿下还在襁褓中时,她便开始照顾他,太后很少见这孙儿,殿下可以说是高嬷嬷一手拉扯大的。   殿下十五岁出宫建府,没两年便将高嬷嬷接出来颐养天年。   高嬷嬷在王府中地位超然,府中没有女主人,内务都是由她操持的。   齐王殿下竟然把高嬷嬷调来调.教人,可见对那鹿娘子还是有意的。   他本以为经过这一遭,那小娘子算是完了,哪知道峰回路转,突然又有了转机。   不过他已学了乖,这些事他是再也不敢置喙了,只是躬身道是。   桓煊又道:“多调些人手过来,高嬷嬷年事已高,别让她辛苦。”   ……   随随回到院中,春条满怀期待地迎上来,喜滋滋道:“娘子,怎么样?殿下有没有夸你手艺好?”   随随又好气又好笑:“没有,殿下把我的鸡汤和醉松蕈全倒了。”   “啊?”春条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殿下不喜欢么?”   他们刺史府得宠的姨娘,没事就往郎君房里送汤羹送糕点,她便觉得这是寻常的邀宠手段。   随随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王府规矩大,殿下又尊贵,毕竟入口的东西,万一吃出个好歹,十个脑袋不够砍的。”   她知道春条也是好心,不想责怪这丫头,但有些道理却不能不让她知道,她在的时候还能替她扛一扛,日后她走了,留下她一人在王府,什么事都要自己担。   春条也一阵后怕,吓出一身冷汗,眼里冒出泪花,带着哭腔道:“奴婢错了,奴婢没想那么多……”   “放心,没把你供出来,”随随道,“下回有事先和我商量就是。”   春条松了一口气,随即咬了咬嘴唇:“奴婢是不是连累娘子了?殿下会不会厌弃娘子,该不会把咱们赶出去吧……”   随随“扑哧”一笑:“不至于。就是可惜了我的松蕈。”   春条忙道:“厨房还剩下半碟子,奴婢没舍得吃,都给娘子留着。”   随随立即高兴起来:“明早熬些粳米粥,佐着粥咱们再吃一顿。鹿脯还有剩吧?切一碟蒸上,再用剩下的鸡汤煨两颗菘菜……”   春条不傻,她知道随随说得这么轻巧,是故作轻松安慰她。   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处,若是换成以前的主人,打一顿送到庄子里都是轻的,没准就被拖出去发卖了。   她的鼻根一阵酸胀,她以前总是自怨自艾,觉得委屈,如今才知道跟了个好性子、有担当的主人多么走运,她这才发现,这半年是她有生以来最自在的日子。   “娘子……”她把脸埋在袖子里,“就算殿下以后再也不来,奴婢也会尽心尽力伺候你……”   “好了好了,春条姊姊莫哭了,”随随拍拍她的背,“多大点事呢。”   春条抽噎了一会儿,总算止住了哭,忽然头脑一热,霍然站起身,拖出装衣裳的藤箱,从底下翻出个绢布小包,捧到随随面前:“娘子,要不奴婢去求求高总管放咱们出去,奴婢还有些积蓄……”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绢包上的五六个结,一层层地展开,里头却是几块碎银子,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外加两根银簪。   随随哑然失笑:“春条姊姊,财不露白,快将你的嫁妆收收好。”   春条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娘子莫笑,奴婢也知道这点钱不够做一户人家,但咱们可以先去富户做两年工,再攒些钱财……”   她咬了咬嘴唇:“娘子生得这么好,又能干,不说找个多高的门第,嫁个小吏总不在话下……”   随随倒是没想到这丫头能说出这番话,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她笑着摇摇头:“我不想走。”   春条蹙眉道:“娘子,奴婢说句实话,殿下虽好,可以娘子的出身,恐怕连妾都做不得,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殿下,倒不如找个小门小户做正头娘子自在……”   就算进王府做妾,又是什么好日子呢?她在刺史府,姨娘们的酸楚见得多了,说是主人,却全看着郎君的脸色过活,还叫人瞧不起,其实尚且不如他们这些奴婢直得起腰杆。   “我明白,你不必劝我。”随随的目光在摇曳的火光里流转,像是起雾的湖面,叫人看不清究竟。   “娘子图什么呀?”春条道。   随随垂眸,半晌方才道:“就是想看看他。”   春条吃惊地张了张嘴,随即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原来不止男子好色,女子也会被美色糊住眼睛!   ……   这一夜桓煊自然没有再传随随侍寝。   翌日清晨,随随在睡梦中听见远处传来人喧马嘶之声,知道是齐王摆驾。   她睁开眼睛,只见室内昏暗,窗纸微明,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春条在榻上睡得正熟,随随知道这丫头昨夜满腹心事,肯定没睡好,也不吵醒她,蹑手蹑脚地去打了凉水洗漱,换上惯常穿的粗布短衣鹿皮靴,便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时未破晓,天空还是青灰色,庭中弥漫着晨雾,石阶和草木上凝着露珠。   随随走出院子,车轮、马蹄和随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驻足等着声音消失不见,这才推开门扉,走到厨房,拿了一把柴刀并一个竹篮,仍旧顺着昨天那条路□□去了后园。   这回她去的是湖边的一片竹林。   寿安公主讲究,这里的竹子也是从江南和蜀中移来的名品。   随随挑了根质地坚实的玉竹,用柴刀砍下,截成三尺来长一段,劈开,然后细心地削成一把竹剑。   天色渐明,初日温暖的光线洒进竹林中。   她仰起头,斑驳竹影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又是个晴天。   随随放下柴刀,从袖中取出块绢帕,撕成布条缠在“剑柄”上,开始练剑。   她练了半个时辰剑,估摸着春条一会儿该醒了,意犹未尽地收了剑,走竹林深处,把竹剑埋进枯叶堆里,然后拿起竹篮开始挖笋。   秋笋难得,她好容易攒了半篮子,挎起篮子往回走。   手上东西多了不便□□,回去时不得不绕了个大圈从门走,出园子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随随沿着枫林间的小径走到栖霞馆,只见门外站着个身穿褐色素锦夹绵袍的老妪。   那老妪生着张长脸,法令纹深刻,三角眼犀利,鼻梁中间有个驼峰似的隆起,鼻尖却又钩下,显得面相很凶。   她用鹰隼似的眼睛望了望随随,上前行礼:“敢问这位可是鹿娘子?”   随随只消扫一眼她的衣饰,便知她不是一般的奴仆——别看那衣料颜色沉暗,纹样也不起眼,实则用的是大内绫锦坊造的双胜绫,若非深得主人看重,一个奴仆绝不能穿上身。   她花白发髻上那根黄玉簪子,通体色泽油润宛如鸡油,也不是寻常物件。   齐王不是奢靡无度之人,他的内侍们也很有分寸,这老嬷嬷如此装束,可见在王府地位不一般。   随随觉得那老妪有几分面善,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便点点头:“是,这位嬷嬷是……”   老妪道:“老奴高氏,原本在王府内院当差,奉殿下之命侍奉娘子。”   她态度恭谨,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处,只不过眼角眉梢一牵一动,无不表达着不情愿和轻蔑。   这套功夫,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修炼不出来。   随随一听她姓氏,顿时恍然大悟。   四年前,她曾派人查过桓煊,知道他府中有个姓高的嬷嬷,原是太后宫中的宫人。   桓煊是她一手带大的,与她情分非同一般,那嬷嬷出宫后便在王府管着内务,地位超然,算得上半个主人。   随随不由费解,齐煊忽然派这么个心腹嬷嬷来,难不成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这才让人盯着她?   她快速回想了一番昨夜的事,无论怎么想,她从头到尾都未露出什么破绽,也不见桓煊有怀疑之色。   她按捺住狐疑,露出三分无措,七分赧然:“嬷嬷哪里的话,我只是个山野村女,多亏殿下仁德救了我一命,哪里当得起嬷嬷侍奉。”   倒还不算蠢,高嬷嬷心想,不动声色道:“哪里的话,娘子是殿下贵客,伺候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这一句话便将主客分得清清楚楚——既然是来做客的,那便算不得正经主人,自然也没资格对这府上的事指手画脚。   随随看破不说破,粲然一笑:“真是劳烦嬷嬷了。”   这一笑,却让高嬷嬷绷紧的嘴角又往下撇了撇,法令纹更深了。 第9章 九 调理   这个年纪的老妇人,大多对相貌冶艳的女子没什么好感,高嬷嬷也不例外。   除此之外,她对鹿随随还多了一层反感。   她在宫中时便对太后的娘家侄孙女颇有微词。当年桓煊年纪小,很多事不清楚底细,她却是全都看在眼里的。   宁远侯府把女儿送进宫中与太后“作伴”,打的是太子妃之位的主意。然而甫入宫太子便与萧家娘子定下了亲事,按说阮家是没指望了,该当将女儿接回去好好教养,他们却还是把个小娘子留在深宫里不闻不问。   阮月微与三皇子同在一宫中长大,情分匪浅,三皇子待她至诚,阮家便起了退而求其次的心思,那时候无论阮家还是太后,都默认了两人的婚事,只差一纸婚书定下来。   按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但因为有这层关系在,这对小儿女成日形影不离,也没有人说什么。   然而数年后,萧将军病故,萧家娘子掌了兵,太子和萧家娘子的婚事眼看着就要不了了之,阮家又蠢蠢欲动起来。   也是在那时,阮家和阮月微待桓煊的态度忽然冷淡起来,明面上是女儿家大了,要讲究男女大防,其实太后身边亲近的宫人都知道,这是太后和阮家又打起了太子妃之位的主意。   每回太子进宫给太后请安,那阮家娘子总是借着侍奉太后在旁呆着。   知道太子擅文墨,她便若无其事地拿着自己写的诗文,请他品章题句,太子精通音律,她又通宵达旦地苦练,隔三岔五抱着琴去求他指点。   故太子是谦谦君子,又不愿拂了太后面子,只能不冷不热地答两句话,然后借故离去,阮月微碰了几回软钉子,知道太子虽温厚,却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便转而去亲近皇后。   得知皇后喜欢弈棋,还请了翰林棋待诏的夫人当先生入宫指点,将所有古谱都苦记下来。   太子和萧娘子婚事已不可能成,宫中传言帝后已开始悄悄替太子选妃,希望最大的便是这阮三娘——众所周知太后与皇后不和,皇后又是个孤高清冷的性子,身为太后的侄孙女,却能博得皇后的青眼,可想而知背后下了多少功夫。   然而事与愿违,新太子妃的人选没来得及定下来,安西四镇叛乱,朝廷与河朔合兵平叛,太子亲自前往边关,而河朔军的将领正是萧家娘子。   两年后太子回京,据说为了娶萧家娘子,竟说出了退位让贤的话,气得天子差点动笞杖,不可开交地闹了一场,选妃的事却搁置了。   不久之后,故太子便突然薨逝,最平庸最不起眼的二皇子一跃成了太子。   一转头,阮家便与二皇子定了亲。   他们家殿下嘴上不说,实则伤透了心,远走西北,一避就是三年。   高嬷嬷从此记恨上了阮月微,见到与她相似的鹿随随,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何况这女子比阮月微生得还艳丽。   若说阮月微是秋空皎月,眼前的女子便如盛夏骄阳;若说阮月微是精雕细琢的工笔兰花,眼前的女子便是张狂恣肆的泼墨牡丹。   虽然荆钗布衣,身上还沾了草茎、枯叶,鹿皮靴上满是污泥,可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却衬得背后如火如荼的枫叶黯然失色。   比起阮月微的纤细单薄,她身姿更高挑,曲线曼妙,纤秾合度,一身短衣尽显纤腰长腿,该细的地方不盈一握,该长肉的地方又丝毫不含糊。   高嬷嬷在宫中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但这样美得跟妖孽似的女人,却是平生仅见。   传说中一顾倾人城的祸国妖妃恐怕不过如此。   还不像世家女子那般一举一动都务求完美无瑕,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天然的风致。   高嬷嬷自然知道,哪种女子最能迷得男子神魂颠倒。   乖乖,她心道,他们殿下真是不捡则已,一捡就捡回来个妖精。   听说是深山老林里捡的猎户女,该不会真是个狐魅吧?   老嬷嬷心里警钟大作,挑了挑眉,瞟了一眼随随手上的柴刀和挎在肘弯里的篮子:“娘子这是从哪里回来?”   随随道:“去园子里挖了些笋。”   高嬷嬷瞅了瞅她的手,只见她手指修长而有力,手背上微微透出青筋,不似世家贵女那样纤如春葱、柔若无骨,一看便是习于劳作的手。   她不由皱了皱眉:“这些粗活让奴婢仆役们去做就是。娘子侍奉殿下,这双手须得好好养养。”   顿了顿道:“老奴这里有宫里出来的润手脂膏方子,回头给娘子配些。”   武将的手自然不能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女子那般柔嫩,随随不介意,叫那老嬷嬷直接指出来,也没什么惭愧,只是笑笑:“先谢谢嬷嬷了。”   随随把柴刀倚在墙根,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把高嬷嬷让进屋内。   春条这时也醒了,顶着一头乱发,肿着两只胡桃似的眼睛走出来,看见高嬷嬷一愣:“这是……”   高嬷嬷正愁没机会敲打敲打这妖里妖气的女子,见了春条顿时两眼放出精光,咬着牙冷笑了一声,盛气凌人地对随随道:“不怕娘子笑话,老奴活了几十年,竟没瞧过这样的新鲜。主人大清早起来干活,奴婢却在屋里睡大觉。听说你也是大家婢女出身,娘子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知道规矩尊卑?”   她顿了顿,转向随随,清了清嗓子道:“娘子别怪老奴越俎代庖,娘子好性,待下宽和,却不知道有些刁奴惯会偷奸耍滑。殿下既然遣老奴来伺候娘子,老奴便要替娘子,将这院子里的规矩理一理。”   春条哪里听不出这老嬷嬷是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她本是泼辣性子,但在这老嬷嬷慑人的气势下,竟一下子慌了神:“奴……奴婢……”   随随却皱着眉头,眼神茫然:“等等……嬷嬷你说得太快了,我官话不好,听不明白。”   高嬷嬷一噎,这感觉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或是一鞭子挥出去抽了个空。   她有些怀疑这女子是装相,但见她神情自然,微带赧意,说话又带了浓重的关陇腔,一时倒有些拿不准。   随随歉然道:“嬷嬷你再说一遍,说慢点,这回我仔细听。”   高嬷嬷大清早得了齐王的吩咐乘车赶过来,到这会儿太阳高照还没喝过一口茶呢,嗓子里干得直冒烟,实在不想把那一大篇话重复一遍,遂放慢了语速,言简意赅道:“老奴方才说,老奴越俎……”   她瞥见这猎户女脸上又露出茫然,知道她没读过书,改口道:“老奴帮娘子理一理院子里的规矩,约束一下奴婢。”   “哦,”随随恍然大悟,随即一笑,“嬷嬷误会了,是我叫春条躺着的。”   她转头对春条道:“你怎么起来了?还穿得这样少,风寒可不能再吹冷风了。”   春条当即会意,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奴……奴婢没用,不能伺候娘子,咳咳,还带累娘子……”   她昨天大哭一场,本就瓮声瓮气的,真像是染了风寒。   随随挥挥手:“你快进屋去,把病气过给了嬷嬷怎么办。”   春条脚下踌躇,那老嬷嬷一看便是不好相与的毫奴,架子比刺史府的管事嬷嬷还大,她怕随随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随随催促:“快进去吧。”   春条只得向着两人福了福,躲回了厢房里。   随随对着高嬷嬷无奈地一笑:“这院子全靠她一人操持,又不准我帮手,就病倒了。”   高嬷嬷本想发落这婢子,拿她杀鸡儆猴,不想刚一发难,就被堵了回去。   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随随,想从她眼角眉梢里看出点蛛丝马迹,但她脸色坦荡,眼神清澈,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机深沉之辈。   高嬷嬷只能将出师未捷归咎于运气不好。   随随又笑道:“嬷嬷大老远赶来,早饭还没吃吧?正好,我也没吃。”   说完便望着她笑。   高嬷嬷有些尴尬,殿下提过让她带两个粗使婢女和庖人来,但她生怕惯得这贫户女得意忘形,不知自己是谁,便毅然拒绝了,反正已经有个婢女可供驱使。   哪知道才来,这婢女就病了。   眼下这院子里站着的,她是仆,人是主。   她刚刚骂过人不讲规矩,不知尊卑,总不好让主人下厨,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奴这就去给娘子备膳。”   随随笑眯眯道:“我也没事做,去看嬷嬷下厨。”   高嬷嬷虽是奴仆,但十几岁入宫后便没下过庖厨,心里着实有点没底。   但这时候退缩也来不及了,只得道:“不知厨房在哪里,劳烦娘子带路。”   随随将她带到厨房,把竹篮和柴刀往地上一放,便心安理得地端个竹杌子坐下来,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高嬷嬷下厨。   高嬷嬷环顾四周,打算蒸些脯腊,煮锅粥对付过这一顿,便差人去王府叫两个庖人来。   正想着,随随却指了指地上的竹篮:“这秋笋难得,用来煨鸡汤正好,嬷嬷顺便把鸡宰了,煨到午时正好。”   高嬷嬷哪里宰过鸡,但她一向要强,只得咬咬牙,绕到厨后的鸡笼里,抓出一只肥母鸡来。   随随贴心地递上磨得锃亮的刀。   高嬷嬷左手擒着鸡脖子,摁在砧板上,右手拿刀,心一横,往鸡脖子上割去。   但她心里害怕,手腕子早软了,刀割得浅,洒出几滴血,那鸡却狂叫着扑棱起翅膀来,小绒毛和着热腾腾的臭气直往老嬷嬷脸上扑。   她哪里经得住这个,唬得叫了声“亲娘”,把鸡扔了出去。   那可怜的扁毛畜生咯咯叫着满地乱窜。   随随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眼明手快地抓住鸡翅膀,拎着肥鸡走到砧板前,从呆愣愣的高嬷嬷手里接过刀,漫不经心地提起刀,照着鸡脖子飞快地剁了下去。   高嬷嬷只觉有股劲风从她脸旁刮过,一时间鸡血飞溅,鸡头“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滚到她脚边。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随随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撩了撩额发,便在脸上拖出一道血痕,映衬着雪白的肌肤,妖媚又诡异。   她抬头冲着高嬷嬷嫣然一笑:“死了。”   高嬷嬷后背一寒,不禁打了个哆嗦,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杀鸡儆猴”四个字。   是夜,高嬷嬷躺在床上,一会儿捏捏肩膀,一会儿揉揉大腿,忽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是不是来调|教那猎户女的么?这一天下来,做了三顿饭,扫了院子里的落叶,洗了她的衣裳刷了她的靴子,这到底是谁□□谁?!   偏偏那猎户女笑脸迎人、好声好气的,她还说不出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高嬷嬷磨了磨后槽牙,颠了个身,差点没闪了腰,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翌日,高嬷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王府找了几个粗使仆妇和庖人来。   把王府调来的下人们安置妥当,栖霞馆顿时热闹起来。   高嬷嬷终于不用亲力亲为干粗活,抖擞了精神,重整旗鼓,从箱笼中取出一卷用锦袋装着的书卷,便摩拳擦掌地去调|教随随。 第10章 十 暗桩   随随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篮笋,这会儿正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剥笋壳,预备做笋脯,有婢女来请,只得把笋交给庖人,回到栖霞馆。   高嬷嬷在堂中等她,见了她行个礼道:“娘子初来乍到,殿下生怕娘子两眼一抹黑,特地让老奴来帮衬娘子,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来问老奴,老奴必定不遗余力,知无不言,帮娘子好好侍奉殿下。”   随随笑道:“我什么都不懂,人又笨,有劳嬷嬷了。”   高嬷嬷见她低眉顺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杀鸡留下的阴影也淡了不少。   她正色道:“殿下身边至今无人执箕帚……就是没有妻妾,也没有侍婢……娘子是第一个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这是娘子的福气。”   随随点点头,却对这份“殊荣”无动于衷,并未显出受宠若惊之色。   高嬷嬷有些失望,接着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样都不能有亏。”   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暗示,这四项标准,她哪一项都差得远呢,若非生了这张脸,殿下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娘子现在眼下虽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学,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进益,”高嬷嬷鼓励道,“只要娘子勤谨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纳了妃,娘子若是有幸进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侧妃才是。”   随随没什么反应,嘴角仍旧噙着淡淡的笑。   高嬷嬷道:“德容言工,以妇德为首。”   她俯身拿起个常常的锦布口袋,打开,取出一卷书,铺在案上:“娘子可曾读过《女诫》?”   随随一听这东西,脑仁便是一疼,一时间竟不知这老嬷嬷是瞧不起她还是太抬举她。   谁家调|教侍妾还让学《女诫》的?简直闻所未闻。   她摇摇头:“没读过,这是什么东西?”   高嬷嬷道:“这是曹大家写来教导女子为人处世之道的。”   随随眨眨眼:“曹大家是谁?”   高嬷嬷解释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   随随疑惑:“她姓班,为什么叫曹大家?”   高嬷嬷眉毛一耸,有些不耐烦:“她嫁给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   随随低垂眼帘:“对不起嬷嬷,我太笨,老是问东问西。”   高嬷嬷见不得这个,立即软了声气道:“孔圣人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问,是好的。”   随随眼睛一亮:“孔圣人我识得。”   顿了顿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么?”   高嬷嬷:“……”   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这些……咳咳,总之,曹大家在兄长亡故后奉旨续写汉书,是东汉大名鼎鼎的才女。”   随随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厉害了。”   “那是自然,”高嬷嬷道,“娘子可曾学过认字?”   随随自然是不会的,高嬷嬷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却是要通一些的。”   老嬷嬷高瞻远瞩,想她将来若是得了殿下的宠,纳入王府为妾,没准殿下会允她生下孩儿,虽是庶子庶女,当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否则怎么养育孩儿?   “娘子先听老奴慢慢读,慢慢讲,顺便把雅言也学一学。”   “好。”随随道。   高嬷嬷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碗,曼声把《卑弱》一章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释,手舞足蹈,费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问道:“娘子明白了么?”   随随懵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娘子哪里不明白?”   随随赧然道:“对不住嬷嬷,其实我哪句都不明白……”   高嬷嬷几欲昏厥。   随随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劳烦嬷嬷慢慢地再讲一遍,这回我一定仔细听。”   高嬷嬷只得耐着性子从头讲过,讲一句便问一次:“娘子听懂了么?”   这回随随听懂了,然而她并没有露出高嬷嬷想象中醍醐灌顶的神色,而是拧着眉头咬着唇,一脸欲言又止。   “娘子有何感想?”高嬷嬷道。   随随道:“我直说了,嬷嬷莫见怪。”   高嬷嬷:“娘子且说。”   “我看这曹大家有点口不对心。”随随道。   高嬷嬷挑了挑眉,声音尖锐起来:“娘子为何这么说?”   随随点着书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呆在家里弄瓦,跑去修什么史,我看她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也不信。”   高嬷嬷一时语塞。   随随接着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转头就写文叫别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   她顿了顿:“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别人去吃糠,那肯定是个坏胚子。”   高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竖起眉毛瞪起眼,反驳道:“曹大家并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后便未再嫁,守节终生,你不可诋毁……”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她自己爱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来陪她吃糠呐。”   “你……”高嬷嬷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对曹大家不敬。”   随随道:“可是我阿耶阿娘从小教我,无论男女都要学好本事傍身,山里的虎狼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不来咬你。”   顿了顿,皱起眉道:“我听人说,孔圣人教我们要孝顺耶娘,听耶娘的话,嬷嬷你说,孔圣人和曹大家,我该听谁的?”   高嬷嬷:“……”   她忽然觉得这女子着实难缠,别的不说,妇言是别想合格了。   “老奴接着讲下去。”高嬷嬷决定无视她。   然而随随可没那么好打发,她讲一句,这猎户女有十句等着她,直堵得她哑口无言为止。   偏偏她说话时缓缓的,温温柔柔的,全无咄咄逼人之感,一副与你认真辨析探讨的样子,让人没法发作。   高嬷嬷好容易讲完《夫妇》章,迫不及待地收起书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   “嬷嬷不讲了吗?”随随意犹未尽,“嬷嬷讲的甚有趣,我还没听够呢。”   高嬷嬷:“……”   ……   高嬷嬷连着讲了三日《女诫》,鹿随随仍是如此勤奋好学、不耻下问,坚持不懈地与高嬷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嬷嬷有时一个恍惚,竟会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一日,鹿随随忽然提出要去东市逛逛,高嬷嬷竟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游守不守妇德了,巴巴地给她安排出行的马车,甚至还体贴地问她钱够不够。   随随摇摇头,桓煊不是吝啬之人,她虽然没名没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却也领了一份月例,这半年住在军营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钱都攒了起来。   何况她出门本就不是为了买东西。   春条的“风寒”还未痊愈,高嬷嬷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颠簸劳顿,便塞了个十四五岁的小青衣在她身边。   婢女名唤小桐,主要任务是盯着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么出格的事。   除了车夫和婢女,还有两个便装侍卫骑马跟在车后,毕竟齐王殿下这外宅妇生得太美艳,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里的登徒子缠上,难免有损齐王府的威严。   随随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着,换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车出了门。   马车驶到东市坊门外时将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刚敲完,市吏打开了坊门,车马人潮纷纷向门内涌去。   长安城有东、西两个市坊,权贵豪富大多居于城东,东市也比西市更繁华热闹,放眼望去,满目的宝马香车、锦衣宝钿。   “娘子想去什么铺子逛逛?”婢女小桐问道。   随随扒着车窗往外望,为难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说该从哪里逛起?”   随随不通文墨,女儿家感兴趣的无外乎衣裳布料、钗钿脂粉之类,小桐眼珠子转了转:“娘子要不要去看看卖金银首饰的铺子?”   随随道:“我的钱怕是不够买这些。”   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钱。”   随随便道“好”。   两人下了马车,随随给两个侍卫一吊铜钱,让他们在街角找个茶寮坐着等,便带着小桐逛起了铺子。   随随长到那么大也没逛过几回市坊,偶尔去一次,都是想好了买什么,径直到店里,买完就走,这样悠哉游哉地逛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   小桐却是隔三岔五就来采买的,地头很熟,对这西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数家珍。   随随跟着小桐边逛边看,累了便找个摊子坐下来喝碗酪浆,吃点菓子,倒是十分惬意。   只是随随身上没带多少钱,看得多,买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随随想扯几尺便宜绢布回去做亵衣,被她拉住:“咱们府中的衣料可比这些强多了,娘子找嬷嬷去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好几次都是这样,随随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便作罢了。   逛了半日,也只在胡人的店铺里买了几样不常见的香料,又给春条买了半打手绢。   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   随随目光微微一动:“我平日里也用不到。”   小桐轻啧了一声:“娘子天生丽质,可肌肤却是不能不养的。”   “那就去看看吧,”随随很好说话,“哪家铺子的脂粉好?”   小桐一说起这些便头头是道:“要说香粉面脂,满京城就属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面脂香粉秘方据说是从陈后主宫廷里出来的,比起御赐的都只好不差呢。”   “一定很贵吧?”随随道。   “有贵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丰俭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   随随道好,两人穿街过巷,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铺子。   这家店的市口不是顶好,门脸也不大,店堂里却是人头攒动,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   小桐道:“奴婢前几日还来过,娘子进去看吧,奴婢在外头等你。”   随随点点头,走进店中。   店里客人多伙计少,随随环顾了一眼,目光落在个包着皂色头巾,十七八岁的清秀小店伙身上。   他的左眉尾部有条不显眼的旧伤疤,眉毛断成了两截。   随随走到他跟前:“店家,你这里可有胡胭脂卖?”   那伙计隔着帷帽打量她一眼,点点头:“胡胭脂敝店有几种,有红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还有紫矿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种?”   随随道:“我要西国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没有?”   她话音未落,那伙计神色便是一凛:“这种胭脂不常有人买,有批去年的货,都收在楼上库房里,娘子请随小的来。”   随随点点头:“有劳。”   店铺里声音嘈杂,他们语声又低,没人注意到两人的对话,也没人注意到店堂里少了两个人。   那伙计将随随带到楼上的房间里,放下厚厚的毡布帷幔,移开对面墙上的屏风,露出一扇暗门,躬身道:“里面便是库房。”   随随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个暗室,狭□□仄,只点了盏油灯,却布置得很舒适。   一个五十岁上下,腰圆腹鼓,身穿宝相花纹织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职拜见大将军。” 第11章 十一 邂逅   随随道:“不必多礼。”   一开口却是一口漂亮的雅言。   中年人忙着要奉茶,随随道:“不必了,我不能久留。”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北岑过几日该到京城了,你替我带封信给他。”   段北岑是她父亲的养子,在节度使府中任行军司马,既是她最亲信的幕僚,且亦兄亦友。   信函没封口,她和段北岑通信总是用密文,世间只有他们两人能读懂。   那人忙接过信:“卑职一定亲手将信交给段司马。”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主公,先太子的事,要继续往下查么?”   随随望了望跳动的灯焰,却似在看远方:“过了这几日吧。太子大婚在即,宫城戒严,这时候别轻举妄动。”   “卑职遵命。”中年人低着头恭谨道。   随随道:“辛苦你。”   说罢随手从他案头拿起一个粉色琉璃小盒,撩开毡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伙计仍旧恭立在门外。   随随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想到她会和他说话,一时间受宠若惊,语无伦次道:“卑……小的名唤田骏。”   随随一笑,拍拍他肩膀:“好,下回买胭脂还找你。”   说罢撩开毡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跟出两步,望着随随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蓦地回过神来,心跳如擂鼓,手心里满是汗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萧将军本人,虽然戴着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单是气势就够慑人的了,没想到态度却那么平易近人。   他呆呆地抚了抚方才被拍的右肩,心脏猛地扑腾到嗓子眼。   萧将军竟然亲手拍他的肩!用左手!那只传说中百步穿杨,能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左手!这说出去谁能相信!   ……   随随下了楼,又挑了盒普通的面脂,便走出脂粉铺子。   店铺在街巷深处,两人往巷口走,冷不防一阵穿堂风迎面吹来,掀掉了随随的帷帽。   小桐惊呼一声追上去捡。   恰在这时,一个穿黄衫石榴裙的少女带着婢女迎面走来,把她看了个正着。   那少女一怔,顿住脚步,不错眼地盯着她瞧,片刻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啊呀”轻忽一声,快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随随回头看了看那少女,只见她戴着帷帽,身披泥银鲛绡纱帔帛,看身量不过十四五岁,那身杏子黄的衣衫看着不打眼,实则是蜀地出产的重莲绫,上用的贡品。   再看那青衣婢子,发上簪着对宝相花钿头嵌松石银钗,衣裳也是上好的青碧绞缬制成,腰间佩着银香囊,一看便是高门大户的婢女。   这样的人家,即便在长安也找不出十户来,不是皇亲贵戚便是股肱重臣。   莫非是把她认出来了?随随立即否定了这想法。   她已有十来年不曾回过长安,即便在她年幼时见过她,也不可能认出她来。   那就是认识阮月微的人了。   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小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娘子,咱们身后那小娘子,回头望了你好几眼。你可是见过她?”   随随笑道:“我刚到长安,第一次出门,怎么会认识人。”   小桐皱着眉冥思苦想:“奴婢看那婢子的衣裳装束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对了!”她双眼一亮,“奴婢想起来了,那是张府的人!去年他们府上奴婢来送年礼,穿的就是这种绞缬衣裳。”   长安城里显赫的张家只有一个,便是当朝右相张秋湖家。   张秋湖出身寒素,弱冠之年进士科举登第,从此便青云直上,四十岁出头便当上了宰相。   方才那身着杏黄衫子的小娘子,八成就是张家的千金了。   随随佯装不知:“张府?”   小桐道:“当朝右相张公,娘子可听过?”   随随摇摇头。   小桐解释了一下张相的出身和发迹经过,又道:“张府只有一房,人口简单,方才走过去那个多半就是张相元配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了。张家嫡庶加起来七八个儿子,就只有这一个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她顿了顿,接着道:“那位张小娘子是个美人,且才情出众,和宁远侯府的三娘子并称长安双姝,听说两人还是手帕交。”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猜得没错,果然是阮月微的熟人。   小桐又道:“宁远侯家的三娘子是长安城里公认的第一美人,可惜奴婢不曾见过,也不知究竟能美到什么地步。”   她说着说着想起齐王殿下对阮三娘的一片痴心来,顿时有些心虚,用眼角瞟了眼随随的侧脸,却见她神色如常,并未起疑,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看又不禁叫那张脸吸引住。虽然藏在纱帷后,隐隐绰绰的也能看出秀美的轮廓。   那眉目当真是难描难画,她一个女子都忍不住偷看两眼。   也不知那位阮娘子与这位比起来如何,反正她是想象不出来。   宁远侯府内院。   阮月微坐在轩窗前,面前的画案上铺着细白的藤麻纸,手里拈着白玉笔管,那春葱似的纤指似玉一般莹润无暇,一眼望去竟分不出来。   但她只是微微蹙着眉,望着窗外花影出神,似乎忘了怎么落笔。   从庭中遥遥望去,宛如一幅工笔仕女。   张清绮跟着侯府婢女行至中庭,便看见那绮窗里的女子撂下笔,抬眼望她。   接着一阵环佩泠泠清响,画里的美人动起来,仍旧像一幅行走的画。   美人褰帘出来,提着郁金裙迤迤然走下台阶:“怎么才来,我盼了你半日了。”   张清绮狡黠地一笑,稚气的脸颊上现出一对深深的酒窝,煞是娇俏。   她指指婢女手里捧着的紫檀匣子:“姊姊莫怪,妹妹这不是不好意思空着手上门,特地绕路去了趟东市。”   那匣子约莫两掌见方,盖子上有精巧的金银平脱花纹,单匣子至少值十两金,也只有张家众星捧月的嫡出千金才随手拿来送人。   宁远侯府听着显赫,其实在朝中没什么实权,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吃穿用度都不能堕了侯府的脸面,不免有些捉襟见肘,即便是阮月微这样的身分,也得算计着过日子。   她不由摸了摸发上的玉簪,这支簪子还是去年入宫时贤妃赏的。   阮月微定了定神,笑着上来拉张清绮的手,嗔道:“我看你是拿我做筏子,趁机去逛市坊。”   张清绮被拆穿了心思也不恼,嬉笑着道:“姊姊最知道我了。”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谁叫我阿娘管得紧呢,连市坊都不许去,也只有借着上姊姊家来,出去松散松散。”   张夫人卢氏出身范阳卢氏,虽是庶女,到底是簪缨世家,对女儿也是比着世家闺秀来教养的。   “你就是太贪玩,”阮月微挽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房中,“夫人是为你着想,你过年就及笄了,已是大姑娘了,可不好再出门冶游。”   张清绮作势捂耳朵,晃着脑袋道:“好阿姊,你就别念我了。”   阮月微道:“我把你当亲妹妹才与你推心置腹呢。”   说着吩咐婢女端上香茶、鲜果和细糕饼来。   “对了阿姊,”张清绮忽然轻轻一拍脑门,“今日我在西市上瞧见个女郎,生得与你特别像!”   她说话一向夸大其词,阮月微不以为意地端起莲瓣纹龙泉窑小茶杯,啜了口香茶:“世上这么多人,有人同我有几分相似也不足为怪。”   嘴角的笑容却淡了。   张清绮却没注意到,自顾自眉飞色舞道:“阿姊你别不信,那女子与你少说有七分相似。”   她回想道,“不过眼角比你长一些,鼻梁比你直一些,嘴巴比你小一些。”   她站起身,用手在腰间比划:“那腰肢看起来比你还细……”   她眼珠子转了转,红着脸道:“也或许是曲线玲珑的缘故吧,总之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腴的地方丰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我做梦都想长成那样。”   阮月微脸色越来越尴尬,张清绮丝毫没察觉,随手拈起个柿饼,伸出舌尖舔了口柿霜,露出个比柿霜还甜的微笑。   “长安城里竟有这样的女郎,倒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张清绮摇摇头:“我听她官话说得不太好,大约是外乡人吧,看举止不像是大家闺秀。”   皱了皱眉:“不过我后来见她上了一辆马车,还有两个健仆跟着,又不像是小门小户的。”   阮月微自小在宫中长大,不似张清绮般不谙世事,一听她的描述,便隐约猜到那女子多半是高门的姬妾或外宅妇。   听说有人长得像她,阮月微已是不悦,听张清绮那意思,这女子还比她略胜一筹,就是加倍的不悦。   猜到那女子身份卑贱,阮月微一阵恶心。   和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并论,对她这种大家闺秀来说无疑是一种亵渎玷污。   但是她又不能和张清绮直说,只是微微冷了脸色不发一言。   张清绮不擅察言观色,但与阮月微相交多年,见她半晌不说话,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岔开话题道:“对了阿姊,你打开匣子看看,这是常家脂粉铺子新春的香粉面脂,还没摆在店里呢,全京城只有这么一盒,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阮月微却不去揭盖子,纤纤素手按在匣子上,语重心长对张清绮道:“曹大家有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涂脂抹粉,以姿色冶容为务,便是落了下乘……”   张清绮不服气地噘起嘴,明明他们这些素日玩在一起的小娘子中,就属阮姊姊最在意容貌,宁愿饿肚子也要保持不盈一握的细腰,她也是知道她爱美,这才巴巴地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面脂香粉送来给她。   一片真心反倒换来这么一篇冠冕堂皇的教训,任谁都会不开心。   阮月微也觉自己过了些,执起好友的手道:“你别与我置气,我同你比自家姊妹还亲近,因此才这么直来直往地说话。”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眼圈渐渐红起来:“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时常如今日这般促膝长谈……”   张清绮听她说得诚挚,顿时把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我就说阿姊怎么变了,原来是当了太子妃娘娘,等不及要以身作则、立言垂范了……”   阮月微双颊一红,咬着唇嗔道:“你这利嘴的丫头!回头我告诉令堂去,保准罚你抄上一百遍《女诫》……”   “好阿姊饶了我吧,”张清绮告饶,“曹大家有你一个传人就够了……”   两人笑闹起来,张清绮便把脂粉铺子前偶遇的女子抛在了脑后。   阮月微心头却笼上隐隐约约的不安,仿佛一层淡淡的云翳。   ……   随随不知道自己这替身已在正主那里挂了个号。   山池院的日子就如园中的池水般波澜不兴。   高嬷嬷撞了几次南墙,总算把《女诫》压回了箱底,改教随随《千字文》。   除了学认字之外,高嬷嬷又费了老鼻子劲纠正她的仪态和口音。   但这些东西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大家闺秀还未晓事便有傅母教导规矩礼仪,举手投足间的优雅端庄、仪态万方,哪是几天能学得像的。   硬拗出的“莲步轻移”、“笑不露齿”,只是东施效颦,说不出的矫揉造作,连高嬷嬷看着都觉伤眼,哪里敢给齐王殿下瞧,倒不如她原来的样子,虽然步伐大些,举手投足不拘小节,动作有些男子气,看着反而顺眼多了。   至于纠正口音就更难了,高嬷嬷在太后宫中时也□□天南海北的宫人,就没见过比鹿随随更笨的,一个音纠半天,过一夜又故态复萌。   几次一来,高嬷嬷便有些心灰意冷,自暴自弃道:“娘子在殿下跟前还是少开口吧。”   高嬷嬷劳心劳力,把自己折腾去了半条老命,鹿随随这边还是进展缓慢。   有一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筹莫展,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顿悟过来。   齐王殿下让她来□□鹿随随,又不是真要她把个猎户女□□成大家闺秀——再说阮月微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吗?   饶是高嬷嬷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样貌才情样样拔尖。   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作的诗文得过翰林院大学士的盛赞,一手丹青是跟着当世名家学的,琴艺更得了太后的真传。   莫说高嬷嬷自己也是半吊子,便是她能教,以鹿随随那天资,恐怕学到七老八十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说到底,殿下也只是要个替代品,排解求而不得之苦,便如那木胎泥塑的美人偶,图个模样相似,她何必舍近求远,跟自己过不去呢?   高嬷嬷打定了主意不再钻牛角尖。翌日,她便让人去齐王府的库里取了些绫罗绸缎,找了裁缝来给随随量体裁衣。   她看了阮月微十多年,对她穿衣打扮上的喜好一清二楚,这小娘子的衣裳看着素雅,实则花的心思比谁都多,太后又铁了心地要把她嫁进东宫,什么好料子都紧着她。   外头请的裁缝绣娘自然不能和宫中绫锦坊的能工巧匠相比,王府那些御赐的贡品绫罗也不能拿来给个外宅用,只能选颜色质地相近的料子。   然而这猎户女丽质天成,披个麻袋也不掩国色,穿上那些素雅的衣裳,绾起倭堕髻,插戴上玉梳玉簪花钿,便如传奇里写的月宫仙娥一般。   高嬷嬷拿着胭脂,半天没找着下手的地方,真真是“却嫌脂粉污颜色”。   她只能按着记忆中阮月微的样子,把她眉尾往下拖,又将她深长的眼尾用粉盖短些。   这样仿着阮月微装扮好,远看几乎以假乱真——只是不能开口。   她的官话说得不好,而且音色也和阮月微很不一样。   高嬷嬷已经尽力,只能安慰自己,如此已是差强人意,殿下面前至少能交代过去。   不过齐王自那日起便没再来过山池院。   太子大婚在即,诸国使臣陆续到京,各节度使府也派了僚属来贺,齐王身为太子胞弟,也不能置身事外,哪里顾得上一个替身。   转眼一月有余,终于到了太子大婚的吉日。 第12章 十二 大婚   冬十月望日,太子行纳妃礼。   天子敕诏在承天门前大酺三日,与民同庆,并大赦天下。   这场盛大的婚事给秋叶凋零、肃杀萧瑟的长安城添上了一抹喜色。   亲迎当日,京都士庶倾城而出,涌入街头争相观睹。   宁远侯府在城西的休祥坊,太子的迎亲队伍从东宫正南的重明门出,沿横街向西行,一路走的都是御道,两边竖着高墙,又有金吾卫净路,黎民百姓也只能在远处听听箫鼓齐鸣、车辚马嘶而已。   真正的公卿权贵都去东宫观礼饮宴了,剩下一些不够格却又有些门路的,便在沿途的楼观、高台、佛阁中占据地利,遥遥观摩一下太子的卤簿仪仗、长安第一美人的十里红妆,也算此生无憾。   沿途唯一能在近处俯瞰朱雀大街,将人脸分辨清楚的,就只有会昌佛寺的七重佛阁。   大护国寺就在宁远侯府对面的金城坊,与侯府隔街相望。   此时随随和春条便在佛阁最上层。   下面几层的阑干旁挤满了人,俯瞰只见绮罗缤纷,珠翠耀目。   他们所在的九层却只有寥寥十数人,阑干旁摆好了茶床坐榻,以屏风帷幄相隔,可以一边享用会昌寺负有盛名的香茗和素点,一边凭阑眺望。   座位是高迈着人安排的,鹿随随怎么说都是齐王殿下的女人,自不能去和旁人挨挨挤挤、摩肩接踵。   春条第一次觉得当初贿赂刺史府管事的银钱花得值。   她的圆脸因兴奋涨通红,频频伸长脖子往阑干外探看:“这锣鼓声都响了好一会儿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太子殿下的车辇?”   话音刚落,便听四周喧闹起来,只听有人大叫:“来了来了!”就见一队披甲执锐的东宫仪卫骑着骏马从街巷尽头行来。   一时间金甲熠耀,旌旗蔽天,鼓吹声与闷雷般的车轮马蹄声响彻云霄。   春条激动地拽着随随站起身,伏在阑干上,指着仪卫们簇拥着的锦帷朱轮大车道:“看!那辆车好气派,有一、二……六匹马拉着!车前骑马的那两个男子好俊……”   众人的目光也都被那两个男子吸引。   两人都是紫袍玉带金梁冠,一人骑白马,一人骑黑马。   骑白马的风流俊逸、朱唇皓齿,虽端坐于马上,却莫名有些玩世不恭,仿佛不是在给太子当傧相,而是冶游踏春。   骑黑马的则身姿峭拔,肩宽腿长,眉眼深邃,神情冷峻,仿佛宝剑出匣。   随随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似要凝固,随即意识到那是桓煊。   春条终于回过味来,惊呼一声,附到随随耳边:“太子殿下的傧相不是咱们家殿下么?”   随随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骑白马的男子身上。   若是她没猜错,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王桓明珪了。   这位郡王是今上的侄儿,他父亲晋王才华横溢,音律诗赋书画无不精通,在先帝朝曾被立为太子,却执意将太子之位让给胞弟,从此寄情山水,整天与高僧名道、文人清客谈诗论画。   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他儿子豫章王更是变本加厉,自小便把吟风弄月、走马章台当成了正业,是出了名的富贵闲人、风流纨绔。   “那骑白马的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真是好俊俏的人物……”   春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只觉一个似腊月寒冰,另一个如桃花春水,难分伯仲、各擅胜场,一时难以抉择。   想起自己眼下能坐在这里观摩美男子还是托了齐王的福,便道:“依奴婢之见,还是咱们殿下更英伟一些,肩也宽,腰也窄,背脊也挺拔……”   说话间,太子的辂车已行至宁远侯府的朱门前。   春条心潮澎湃,忍不住揪住随随的袖子:“太子殿下要下车了!”   侍从们纷纷勒缰下马,太子在一个绯袍礼官的搀扶下降车。   众人等的便是这一刻,一时间所有人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辂车车门。   一身绛纱袍的太子直起身子,露出侧脸来。   单看倒也算眉清目秀,仪态端方,但被身旁两个俊朗不凡的美男子一比,立即相形见绌,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都显得平庸了。   春条虽知不能以貌取人,还是微微有些失望。   佛阁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短暂的静默后,又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   没有人敢大声对太子评头论足,但是佛阁里人多,座席挨得近,虽以屏风帷幄相隔,低语声还是免不了传来传去。   随随他们邻座是几个年轻女郎,见了俊俏男子忍不住要议论几句。   “齐王殿下闻名不如一见,当真是风神如玉、俊美无俦……”   “模样是好,就是太冷,看着不好亲近……倒是那豫章王俊雅风流,真真是谪仙人一般……”   有人“扑哧”一笑,揶揄道:“原来这小娘子是想与人家亲近呀……”   几人笑闹了一会儿,忽有一人道:“说起来,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虽一母同胞,样貌并不太像呢……”   “双生子都未必相像,何况只是同母。”   “听说齐王殿下与故太子眉眼倒是生得像……”   “我阿耶在元旦大朝会上有幸瞻睹过故太子的风姿,那才是龙章凤姿,当得上‘谪仙人’之称呢。”女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之情。   叽叽喳喳的小女郎们一时沉默下来,似乎都在哀叹感慨这位颇有令名又风华绝代的储君英年早逝。   邻座的女郎们一聊起先太子的话题就收不住——比起貌不惊人又默默无闻的二皇子,故太子实在耀眼多了。   提到故太子,便免不了要说到他和前一任河朔三镇节度使之女萧泠的那桩姻缘。   有人道:“也不曾听说先太子体弱多病,怎么突然就……唉……”   “还不是那女杀神命中带煞,刑克六亲,克死了她爷娘,又害了先太子殿下……”   “不是说天煞孤星命硬么?”有人质疑,“那女杀神自己都死了,难不成是叫自己克死的?”   先前言之凿凿那人大约是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们想,女子要在军营里出头,岂非比男子还要心狠手辣上十倍百倍?许是杀的人太多遭报应了,煞星有几个能落着好的……”   春条正竖着耳朵仔细听,不防一人道:“休要再提这些煞风景的事,故太子是驾鹤西游了,这里现成的不是还有一位么?”   众女郎都笑起来,像是十几只铃铛同时晃荡。   “这小娘子好不要脸,”一人道,“快叫你爷娘请了媒人去齐王府提亲去!”   “别了,我可无福消受,”方才那女郎道,“京城里谁不知道齐王殿下对意中人矢志不渝呐,满心都是别的女子,再好有何用……”   “换我也不乐意,别的倒罢了,成日叫人拿来和‘长安第一美人’比较,谁受得了……”   “我倒不介怀,”另一人笑道,“左右享福的是我……”   “啊呀呀,说这种话也不知道害臊!”   ……   春条如遭雷劈,她当然知道今日出嫁的太子妃,就是公认的长安第一美人。   那么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齐王殿下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嫂嫂?   她觑了眼随随的脸色,只见她怔怔地望着阑干外出神。   春条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金乌西坠,晚霞染得天空绯红一片,犹如新嫁娘的双颊。   “娘子……”春条小心翼翼牵牵她的袖子,“你没事吧?”   其实今日出门时,鹿随随神情就有些恹恹的,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可是齐王殿下即便没有意中人,鹿随随也高攀不上,以色侍人,最好的下场就是在年老色衰前生个孩子,挣个名分。   春条想起她的一片痴心,暗暗叹了口气,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   随随收回目光,向她笑了笑:“没事,只是想起一个……朋友。”   “娘子想必很想那位朋友,是同乡么?来日方才,说不定还有相见的一天。”春条不忍心拆穿她,便顺着她的话安慰。   随随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   她半边脸被残阳渡成金红,另外半边隐在苍蓝色的阴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条心尖一酸,仿佛叫人掐了一把。   不等她辨清滋味,随随已站起身来:“我下楼走走。”   春条不舍道:“娘子这时候下去?太子殿下刚进去呢……”   新妇出门子才是正头戏,虽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观瞻一下礼衣首饰、仆从排场、十里红妆也算不枉此生了。   随随道:“楼上有些闷,我就在这寺里走走透透气,你不必陪我。”   “可是……”   “我想一个人走走。”随随道,语气里有种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条不觉被她慑住,点点头:“娘子小心。”   随随下了楼,漫无目的在寺中走着。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热闹了,平日里车马骈阗的会昌寺反而冷清不少。   她沿着回廊往里走,穿过中庭。   半空中传来一声雁鸣,随随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孤鸿飞过,渐渐远去,隐入烟紫暮色中。   她不知不觉走到苍松翠柏的深处,回国神来时,已身在一座僻静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个衣着寒酸、手拄锡杖的僧人从佛堂的阴影走出来,到了随随身旁忽然停下。   随随这才注意到这是个胡僧,僧衣破旧脏污,还眇了一目。   他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绿眸打量了她一眼,双手合十一礼:“檀越进去上炷香吧。”   随随朝里望了一眼,只见佛堂掩映在树木深处,斜阳照不进去,只有一盏油灯发出微弱光芒,莲台上坐着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她朝那胡僧浅浅一笑:“我不信佛。”   那胡僧也不着恼:“别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这一尊却不能不拜。”   随随道:“为何?”   胡僧道:“此处供奉的是悲愿金刚,小僧观檀越杀业甚重,正该好好拜一拜。”   随随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没想到阿师隔着帷帽都会看相。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确不少。”   胡僧的绿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小僧非但会看相,还会看姻缘。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缘到了。”   随随忍不住笑起来:“阿师这回怕要看走眼了。”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着看。”   说罢合十一礼,悠然从她身边走过。   随随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循着原路往回走。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晚霞褪下,侯府的灯火映亮了天空。   远处又传来鼓乐声,是新妇出门的时候到了。   随随踏着吉庆的乐声往回走,木叶在晚风中萧萧作响,她想起那胡僧的话,笑容又漫上嘴角。   姻缘是别人的,身背业债的人只有骗来的水中月,镜中花。 第13章 十三 相思   回去的犊车上,春条一改平日的活泼健谈,小心翼翼地觑着随随的脸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见闻。   随随也没什么谈兴,干脆靠在车厢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嬷嬷睡下,随随便向春条要酒喝。   平日春条总要千方百计阻拦,今日难得没有二话,乖乖去厨房酒缸里舀了一壶酒,取了两个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   随随笑道:“你尝一口看看。”   春条抿了一小口,脸皱成一团,吐着舌头满地找水,灌下满满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气:“好辣!”   这是平日当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随随并不挑剔,携着酒壶,搬了张短榻到廊下,一个人慢慢地喝着。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浇不灭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独饮。   今夜就是这样的时候。   夜风渐起,圆月升到树梢,天穹上挂着几颗疏星。   随随估摸着这时候差不多该行合卺礼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个夜晚。   那是最后一役前夕,叛军已是强弩之末,漫长的战事即将结束,也意味着他们行将别离。   两人都无话,只有风声呼啸,铁甲铿锵。   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她:“待我回京,便与阿耶说,将储位让给二弟。”   她愕然看他:“殿下为何忽然说这种话?”   他浅浅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说完,打断他:“那是家父在世时,与陛下君臣间的一句玩笑话,时移事异,已做不得数了。”   “既然萧将军这么说,”他眼中闪过促狭,“我只好再请媒人上门向萧将军提亲了。”   “你……”她转过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双颊烫得要烧起来。   长到那么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领兵打仗,在这些事上,仍像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无措。   “我是说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总有一人要离开故土,那个人理当是我。”   顿了顿:“我不是最适合的储君,你却是最好的将军。”   夜风吹拂长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银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着摇曳涌动起来。   “待我回长安将诸事安排妥当,便回来找萧将军可好?”他笑着问道。   “谁说要嫁你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快步朝营地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铁甲锵啷啷作响。   她忽然庆幸这副铠甲很沉,因她整个人已快飘起来,飘上明净的夜空。   夜空中没有片云,只有璀璨的繁星,宝石般坠在天幕上。   她一时又恨不得立刻飘到天上,摘一颗星星下来送给他。   然而当他含笑望她,漫天繁星都已在他眼睛里了。   ……   东宫正殿内外灯火煌煌,如星河落到地上,天边的疏星朗月黯然失色。   七宝高台上,锦绣青庐中,太子和太子妃正在行合卺礼。   阮月微端起整块白玉雕成的合卺酒杯,与太子交颈曲臂,将琥珀色的酒液慢慢地倾入檀口中。   酒杯不大,但酒是上好的郢州富水,甘醇芳烈,酒劲也大,她好容易把一杯喝完,立即从太子身边退开,低垂螓首,从脸颊到纤细的脖颈都染成了绯色。   灯下看美人,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妍媚。太子有五个千娇百媚的侍妾,并非不通人事的毛头小子,仍旧看得有些痴了。也许正因为尝过风月的滋味,才更急不可耐。   阮月微叫那热切的眼神看得抬不起头来,垂着眼帘,用眼角余光瞥着一旁观礼的人群。   她一眼便看见了桓煊,他在一片朱紫锦绣中,仍旧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他也在看她。神色却很冷淡,整个人像是封在一块无形的冰里,与周遭的喜兴和热闹格格不入。   他在离京时还是个七情上面,高傲孤僻又任性的少年郎,曾几何时,却变得喜怒莫辨,再也叫人看不透。   阮月微心头仿佛被什么猛地一撞,一个念头撞入她的心底。   她会不会选错了?   三年前她去灞桥边送他,他问她最后一次,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自是不愿的,自小她便想嫁入东宫,似阮太后一般光耀门庭,让祖父祖母、阿耶阿娘以她为傲,在兄弟姊妹间扬眉吐气。   她拒绝桓煊时说的话确是她心中所想,这些年来她只将他视作弟弟,并无男女之情。   可是自他从边关归来,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她叫这念头吓了一跳,心脏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方才喝下去的酒发作起来,酒意似荒野中的火,从心口烧到脸颊,她有些头晕目眩,抬手轻扶了一下额头。   借着抬手的当儿,她忍不住又向桓煊望了一眼,桓煊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阮月微心中发堵,鼻根一酸,双眸中便泛起了盈盈的水光。   就在这时,鼓乐声骤起。   她猛然回过神来,合卺礼已行完了。   她忙将泪意憋了回去,把酒杯轻轻放回案上,向太子施了一礼,便垂下头目不斜视。   礼毕,傅母和宫婢簇拥着太子妃回寝殿,太子陪着宾客们去前殿饮宴。   酒筵上笙箫绕梁、翠袖高张,宗室和臣僚们推杯换盏,兴之所至便载歌载舞。   桓煊身为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是手握神翼军虎符的实权亲王,身份煊赫自不必说。   他的坐席就设在太子身边,不时有人上前向他祝酒,他来者不拒,端起酒杯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谁都知道他和太子妃的那段故事,大多数人小心翼翼避开他的痛处,偏偏有人不识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个穿紫衣戴玉冠的男子端着金觞,腆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祝酒。   这人生得脑满肠肥,一脸蠢相,在他的衬托下,相貌平平的太子立即显得清俊非凡,桓煊更是被衬成了神仙。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有先太子和齐王这样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也有陈王这样相貌丑陋、性格卑琐,一无可取之处的异类。   今上年轻时一表人才,陈王生母淑妃也是明眸皓齿的美人,也不知怎么生出这样的孩子。   不过也得亏儿子生成这蠢样,淑妃打从一开始便绝了争位的心思,安安心心巴结着皇后,不似心比天高的贤妃母子,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陈王醉醺醺挤眉弄眼道:“二哥如今有佳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不知何时得闻三哥的喜讯?”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愚弟寒舍中倒有几个还能看的舞姬,改日送几个到三哥府上,当然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及二嫂一个指甲盖……”   不等太子发话,桓煊脸色已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将酒觞往食案上一撂:“五弟慎言。”   到底是沙场上来去的人,他的眼神凌厉如刀锋,陈王被他这么一看,酒都醒了一半。   他忙看向太子,癫癫地道:“二哥大喜,愚弟无以为献,就给二哥跳支舞助兴吧……”   说罢便扬起肥大的袖子摇摇摆摆地跳起来,旋转时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他便索性赖在地上不爬起来,“哎哟哎哟”叫唤,佯装醉得不省人事。   太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他搀扶起来,带去偏殿歇息。   太子抱得美人归,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方才的意外并未带来多少不快,有人直愣愣地说破,反而让他有些快意——他自小文韬不如长兄,武略不如三弟,相貌又最平庸,可如今太子之位是他的,长安第一美人也是他的。   哪怕桓煊心如刀割、嫉妒成狂,也只能憋在心里一杯杯喝闷酒。   太子自然是喜爱阮月微的,长安第一美人哪个男子不想要呢?因此即便知道她体弱多病,他也不顾母亲反对执意要纳她为妃,为了她调养身子,拖到这时才纳妃。   不过夺去桓煊一生挚爱,亦是锦上添花的乐事。   太子脸上漾起笑,亲昵地拍着弟弟的肩道:“五弟就是个混不吝,说话从来不着调,你切莫与他计较。”   桓煊一笑:“二兄雅量,愚弟自愧弗如。”   太子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兄弟之间,偶有冒犯,自然也是无心的,三弟说是不是?”   桓煊举了举杯:“谨以杯酒祝二哥二嫂琴瑟和鸣。”   太子饮完,又示意内侍满上:“这杯酒是我替你二嫂谢你的。”   桓煊目光动了动,默然端起酒觞一饮而尽,笑道:“愚弟量浅,已有些醉了,今日便不打扰二哥与诸公雅兴,先失陪了。”   太子笑道:“时辰尚早,你就急着走,莫非是佳人有约?”   桓煊不答。   太子不以为忤,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亲自把臂将他送到殿外,直至下了台阶,方才笑吟吟道:“改天来东宫,我们兄弟再叙。”   桓煊向太子一揖:“二哥留步。”说罢快步向外走去。   马车出了东宫,向着齐王府驶去。   二十多年前那场大乱后宵禁废弛,虽已夜深,路上仍时不时有车马弛过。   车厢壁垫了厚厚的狐皮,里面事先用炭火暖过,外罩厚锦车帷,桓煊饮了酒,只觉闷热不堪,便让内侍卷起车帘。   寒风灌进车里,吹散了热气,东宫的笙歌渐渐远去,只剩下车轮辚辚作响。   他胸中的燥意和烦闷却未减少分毫,只要一合上眼,阮月微含着水光的双眸便会出现在他眼前。   他揉了揉额角:“去常安坊。” 第14章 十四 取暖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秋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庭中枯叶,逗引着檐角的金铃。   随随侧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落在床前的月光,没有丝毫睡意。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橐橐的靴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急促的拍门声。   随随起身披衣,叫醒了睡在外间榻上的春条。   待他们走出房间,高嬷嬷已经去应门了。   来人是齐王府的内侍,见是高嬷嬷,他的态度多了几分客气:“齐王殿下往山池院来了。”   高嬷嬷愕然:“殿下今夜不是在东宫饮宴么?”   按理说同胞兄长大婚,桓煊这个做弟弟的该在筵席上替兄长待客的,等夜阑席散,多半就宿在东宫了,不然也是回王府。   高嬷嬷万万没想到他会来此地。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明白个中情由了。   心上人嫁给自己兄长,从接亲、昏礼到酒宴,他已经忍耐了一天,席间大约又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他再也忍不下去。   来这山池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正主洞房花烛,他孤枕独衾,更不是滋味。   这里现放着个赝品,即便不能替代,也可以聊慰相思之苦。   高嬷嬷想起自家殿下,又心疼又担忧,不免又在心里把阮月微那“红颜祸水”埋怨了一通,常言道疏不间亲,可为了这女子,兄弟俩直到今日还是貌合神离。   内侍道:“嬷嬷替鹿娘子梳洗梳洗吧。”   高嬷嬷仍旧觉得殿下这是在瞎胡闹——与其找个赝品替身,莫如好好娶个正妃,再纳两房好人家的妾室,不比这样与个山野女子厮混强多了?   可是桓煊向来说一不二,认定了的事谁劝都没用。就如他钟情阮月微,无论谁来劝,他都不会回头。   高嬷嬷叹了口气,转身去装扮鹿随随。   随随饮了茱萸酒,虽然用青盐擦过牙,又用香茶漱了口,可饮了那么多酒,身上难免有酒气。   她自己不以为意,高嬷嬷却是如临大敌,将她要穿的衣裳用香薰了两遍,又找出按照宫中秘方调制的香口丸,叫她含在舌下。   随随由她折腾,像个偶人似地任高嬷嬷和婢女们摆弄。   高嬷嬷让婢女替她梳了个时下风行的堕马髻,插戴上玉簪、玉梳——阮月微喜欢素净淡雅的颜色,嫌黄金太俗太“闹”,平日只戴各种颜色的玉和白银簪环。   梳妆到一半,外头响起车马声,桓煊到了。   高嬷嬷不敢让他久等,忙替随随换上一件浅藤花色绣白牡丹的外衫,下着蹙银碧罗裙,再披上白狐裘。   梳妆停当,高嬷嬷退后几步,用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皱着眉点点头:“差强人意,走吧。”   她领着随随到了桓煊的院子外,努了努嘴道:“娘子切记,侍奉殿下是你的福气……第一回 或许有些疼,都有这么一遭,忍一忍便过了。”   随随点点头。   “娘子务必将殿下伺候好,殿下仁厚,不会亏待娘子的。一会儿……切不可冲撞了殿下。”   随随道好。   高嬷嬷又叮嘱了几回,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她送进去。   清涵院寝堂外只有两个内侍守着门,两个婢女在阶下等候,其余婢仆都已被桓煊屏退。   随随褰帘而入,在门口行个礼:“民女拜见殿下。”   重帷深处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随随走到桓煊跟前。   桓煊坐在榻上,身前几案上摆着一只鎏金迦陵频伽鸟纹酒壶,一对配套的酒杯,榻边红烛高烧,倒有几分洞房花烛的味道。   只可惜人不对。   桓煊执起酒杯晃了晃,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映衬着鎏金银杯,着实赏心悦目。   “高嬷嬷把你教得不错。”他乜了随随一眼,点点头。   他显然已喝了不少酒,眼神迷离,不似平日那般冷峻锋利,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配上他的话,便似在调侃她东施效颦。   但随随仿佛没听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目光从他英气的眉骨,缓缓移到他高直的鼻梁,再滑到他与杯沿轻触的薄唇。   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容颜又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其实即便将全长安的酒饮下去,她也知道眼前人并不是她心里的那个。   但带着几分醉意,自欺欺人总是更容易些。   此刻她只想将心里的洞堵上,不让冷风再往里灌,无论是一抔雪、一块冰,还是一把刀,堵上就好。   桓煊也在看她。   女子的双眼如横波春水,藏着一整个春天的柔情。   桓煊对上她不加掩饰的目光,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酒壶:“斟酒。”   随随将轻罗衣袖挽进银臂钏里,捧起酒壶往杯中斟酒。   待她倒完,桓煊掀起眼皮看看她:“能喝酒么?”   随随点点头。   桓煊将一只空杯推到她面前。   随随斟满一杯,放下酒壶,捧起酒杯饮了一口。   却不想巧夺天工的鎏金酒壶里,装的是军中最劣等的烧刀子。   酒液入喉,随随冷不丁呛了一下,连忙放下酒杯偏过脸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回过头时,眼中泪光朦胧,眼角染上了胭脂色。   男人执着酒杯定定看她,忽然撂下杯子倾过身,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摁在了案上。   酒壶和酒杯纷纷滚落,残酒洒了一地,在温暖如春的帐幄中氤氲出醉人的气息。   女子被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衫包裹着,衣摆敞开,腰带却紧紧系着,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始终那样凝望着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眸里映着烛火,好似在燃烧。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眼神呢?就好像她的眼中真的燃烧着两团火,而燃料是她的灵魂。   他做梦也想让另一个人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然而那人永远暧昧不清,永远似是而非,惹得他辗转猜疑。   没有人能对这冶艳的风光无动于衷,更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下全身而退。   桓煊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今日既然夤夜来此,便是下了决定。   随随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意袭来,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比箭镞入体有过之无不及。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桓煊骤然停住,用上臂撑起身子,蹙了蹙眉,冷声道:“别出声。”   随随顺从地咬住下唇,她很擅长忍受疼痛。   何况这种疼和心里零割碎剐的痛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她反而从这痛苦中得到了几分放纵的解脱。   她将嘴唇咬得发白,额头上沁出冷汗,与眼角痛出的眼泪和在一起往下淌。   桓煊素日习武,又带着薄醉,仿佛要将一腔求而不得的愤懑发泄出来,不肯轻易将随随放过。   若是换成阮月微,他当然舍不得让她受苦,可眼前的只是个赝品,他便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了。   随随受伤后身子还未复原,又是初次,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脸颊脱了色,嘴唇也泛起白。   身体渐渐麻木,心脏却一缩一缩地疼起来。   她眼角干了又湿,长长两道泪痕在烛光里闪着晶莹的光。   眼泪却换不来桓煊的怜惜,反而激起了他心底某种隐秘又阴暗的东西,和着酒意,像狂风席卷他的四肢百骸,他只想把她摧毁、折断。   他仿佛不知疲倦。   最后一支蜡烛也燃尽了,只有窗纸泛着白,不知是月光透进来还是天亮了。   桓煊便借着这微弱的冷光看她。   朦胧光线下,七分相似变作了九分。   桓煊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恍惚间脱口而出:“阿棠……”   随即他惊觉自己唤的是阮月微的小字,动作一顿,沸腾的血瞬间冷下来。   随随睁开眼,眼中有几许困倦和迷茫。片刻后,她的眼神清明了些,柔情像春酒一样漫溢出来。   她好像丝毫没发现,他方才唤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侧。   不等触及,便被男人捉住摁在了头顶。   她的眼神仿佛有魔力,让他的血重又热起来。   他负气般地折磨她,不知过了多久,窗纸越来越亮,暖融融的晨曦照进来,远处响起晨鼓,这回是真的天亮了。   桓煊退了出来,叫婢女来清理,自去净室沐浴更衣。   两个婢女都是王府来的,面孔有点生。   两人一进屋便吓了一跳,只见满室狼藉,像被飓风扫荡过,所有东西都不在该在的地方。   他们羞红了脸,低着头踮着脚走到床前。   随随困得睁不开眼,可实在不习惯由别人近身伺候,强撑着坐起身。   薄罗中衣自肩头滑落,春条打眼一瞧,便看见她白皙肌肤上交错密布的红痕。   随随拢了拢衣裳,打了个呵欠,让他们把铜盆放下,从其中一人手上接过布巾:“我自己来,你们换下床褥便是。”   擦了身,换上干净的中衣,婢女们已将床褥换好,随随钻进被子里倒头便睡。   桓煊沐浴完,出了净室,回到卧房中,正想补个觉,却见那猎户女竟然毫不见外地把他的床占了。   他们虽然做过最亲密的事,可算起来还是个陌生人,此时天光大亮,酒意也散干净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个陌生人同床共枕。   他皱着眉走到床边,在她肩上推了一下,那猎户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睫毛动了动,却没醒,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   桓煊再要推她,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昨夜她衣裙上点点红梅似的血迹,收回了手。   他穿上外衫,披上氅衣,便传令下去备车马回王府。   随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坐起身动了动,只觉哪里都疼,这样别说练刀练剑,怕是连走路都困难。   她忍着痛坐起身,正要去够榻边的衣裳,有人听见响动走过来,却是春条:“娘子你醒了?”   她神色复杂,既欣慰又担忧,她家娘子终于得偿所愿,她当然是高兴的,可昨晚清涵院的灯亮了一夜,鹿随随初经人事,恐怕吃了不小的苦头。   随随道:“什么时辰了?”   春条道:“亭午了,娘子睡了半日,怎么脸色还这么差……”   随随正要回答,便有两人绕过屏风走来,正是昨晚那两个面生的婢女,其中一人手捧食案,案上放着个白瓷大碗,正冒着热气,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开。   后头还跟着高嬷嬷。   春条道:“这是?”   捧案的婢女目光有些闪烁:“这是殿下赐给娘子的汤药……”   春条毕竟是大家婢,略加思索便知道所谓的“汤药”定是避子汤。   随随这样的身份当然没资格生下齐王的孩子,这道理她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不免替她心酸——是药三分毒,这避子汤里都是寒凉之物,服多了伤身,她原先呆的刺史府中,有几个姨娘便是年轻时喝多了避子汤,后来便很难怀上。   她欲言又止道:“娘子先前受了伤,一直在服药,不知与这汤药有没有药性相冲的……能不能少喝一些呀?这一大碗下去,恐怕对身子无益吧……”   随随打断她:“没事,嬷嬷把药给我吧。”   高嬷嬷看着那孤女白惨惨的小脸,心中连道造孽。   这避子汤是宫里的方子,药性比寻常人家用的更猛,久服轻则气虚体寒,重则再不能怀上孩子。   可殿下还未娶正妃,万万不能让她生个庶长子出来。   她从那婢女的手中接过托盘,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微微颤抖。   随随毫不犹豫地端起药碗,仰起脖子,几口便灌了下去。   待高嬷嬷和那两个婢女离去,随随见春条欲言又止,对她笑笑:“我知道那是避子的汤药。”   顿了顿:“我又不傻。”   “那娘子怎么……”春条讶然。   随随道:“总要喝的,早些喝光早些安生。我还有些乏,再睡一会儿,你也去歇着吧。”   春条还有些不放心,但她也明白,任谁经历了这样的事,都想一个人静一静的,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随随一人。   她屈腿抱膝,下巴颏抵在膝盖上坐了一会儿,不知是避子汤开始起效,还是昨夜太疯,她的小腹坠疼起来。   于是她躺下来,蜷起双腿。   这是她求仁得仁,然而这便是她所求么?   寒意从心底的空洞里渗出来,渗进四肢百骸,浸透了她的骨髓。 第15章 十五 赏赐   桓煊摆驾回了王府,躺到自己的卧榻上,却没了睡意。   昨夜他饮了不少酒,眼下脑海中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那种炽烈的感觉还逗留在四肢百骸中,像刚熄灭的野火,仿佛一触便要死灰复燃。   他有些口干舌燥,燥意蔓延到心里。   当初决定把那猎户女带回营地,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件荒唐事,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第一次会这么失控,那女子仿佛从他身体里引出了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只想摧毁一切。   单是这样想着,那头野兽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桓煊捏了捏眉心,失控总是不愉快的,他想把这不愉快的念头压下去。   可不知怎的,那女子咬着嘴唇、闭着眼睛,颤抖着睫毛无声流泪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坐起身,披衣下床,叫来高迈:“山池院那边如何?”   高迈以为他要问善后的事,便道:“方才那头有人来回话,高嬷嬷已经伺候着鹿娘子喝了避子汤,殿下不必担心,有高嬷嬷照应着,定然万无一失。”   桓煊点点头,那猎户女连侍妾都不算,当然不能生下他的子嗣,这些小事不必他操心,自会有人安排妥当。   高嬷嬷做事稳妥,必定会确保万无一失。   他想了想道:“你开我私库,赏她一百匹绢。”   一匹绢大约能换一千钱,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到万钱,即便齐王殿下对部下和奴仆大方,这赏赐也不算小数目了。   不过赏赐和赏赐也不同,绢是当钱用的,赏绢便是赏钱,数额虽大,却不费心思。不然库里那么多东西,挑一两样器玩珠玉,乃至于脂粉香料,也比大剌剌地砸钱有心。   仅从这一宗赏赐上,高迈便摸出了齐王殿下对这鹿娘子的态度——昨夜伺候得还算满意,但也仅此而已。   ……   赏赐送到的时候,随随刚从床上起来。   高嬷嬷一边替她梳头,一边旁敲侧击:“娘子往后伺候殿下的日子还长,也不能什么事都由着殿下,年轻时胡天胡地,令殿下伤了根本,可就是你的大罪过了。”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镜中女子的容颜,她脸上还有些倦容,可经过昨晚,似乎添了几分别样的艳丽,像雨露打过的花朵,颜色愈加鲜明。   这谁遭得住,更别说他们家殿下还是初尝风月滋味,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便是娘子自己,亏了气血也不好啊。”   还有一个她没说出口,殿下娶妃估计就在这两年了,鹿随随虽是外宅,却是殿下第一个女子,若是受宠太过,将来传到王妃耳朵里,难免要成为主母的眼中钉。   高门中主母要磋磨一个侍妾有太多手段,甚至不用自己脏手,便能叫人苦不堪言。   高嬷嬷与这猎户女相处有日,心底里是对她有几分喜欢的,不愿她落得个凄惨下场。   随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桓煊一个亲王,想做什么哪是她能劝的。   不过她也知道这老嬷嬷只是爱唠叨,没什么坏心眼,也不去与她争辩,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高嬷嬷对她的态度不甚满意,但因为那碗避子汤的缘故,良心有亏,对着她少了几分底气,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转了话题道:“昨夜娘子匆忙承宠,这侍寝的规矩老奴没来得及与娘子道明,娘子侍寝毕,理当伺候殿下沐浴就寝,然后退出殿下寝堂,娘子今日这般留宿,是不合规矩的。”   这一点随随倒是真没想到,高嬷嬷的话提醒了她。   她心里毕竟没把自己真当成伺候人的婢妾,没法事事周全。   就如今天早晨,自己都累得睁不开眼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那时候她在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推她,不久后便听见车马声,眼下一琢磨,大约是因为自己霸占了桓煊的床,他不愿与她同床而眠,又不能去睡厢房,于是才打道回府。   随随没感到愧疚,也不觉惶恐,不过她眼下顶了这个身份,便不能露出破绽。   她真心实意道:“嬷嬷我知道了,下次我回自己房里睡。”   高嬷嬷还欲向她灌输些女德道理,齐王殿下的赏赐到了。   一百匹绢装了三口大箱子,由四个内侍抬进来。   随随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待那四个内侍走后,便让春条开了箱子,给她和高嬷嬷各拿了两端,又道:“上回我送汤去清涵院,惹得殿下不高兴,罚了好几个人的月例,你替我点出来还了。”   春条大愕:“娘子也太撒漫了,好不容易得的赏赐,怎么随随便便就拿去送人。”   随随道:“他们是受我牵连的,我没钱时便罢了,既有了钱,当然要补偿的。何况我在这里吃穿都是殿下给,又没什么地方花钱。”   那些王府侍卫看着风光,其实没有多少油水,就指着那些月例养家糊口。   春条急得直跺脚:“娘子怎么不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   她没名没分以色侍人,谁知道能得几日好?这次赏了下次还不知有没有呢。   可是这话不好直说,她欲言又止道:“将来若是出了府,没有点钱财傍身,可是寸步难行。”   随随懂得她的顾虑,又不能告诉她自己另有打算,便笑眯眯道:“最多分掉一箱,还能剩下一箱,将来给春条姊姊做嫁妆。”   春条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娘子只知道拿奴婢开心,奴婢不管了!”   随随笑道:“绢没了还会再有的。”   春条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生了这么一副样貌,的确有底气说出这种话。   两箱绢就这么散了出去,剩下的一箱,随随让春条收在东厢北面的空屋子里,便不再理会了。   猎户女“仗义疏财”的事迹翌日便传到了齐王府。   高迈也得了十端,弥补了他被罚去的俸金,他虽然不缺这点钱财,可失而复得总是叫人高兴的。   他对那鹿娘子也有些刮目相看,这么识趣,又不贪财,说不定将来真有大造化。   有心投桃报李,便瞅准时机向齐王殿下提了一嘴:“鹿娘子也是太小心,奴等挨罚,本来就是因为做错了事,与她有何干系呢?”   桓煊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一哂,这猎户女倒是有意思,拿他的赏赐做人情。   他轻描淡写道:“她愿意给,你收着便是。”   “那老仆就谢殿下赏了。”   “是她给你的,谢我做什么。”桓煊道。   高迈看他心情不错,接着旁敲侧击:“那老仆下回伺候殿下去常安坊,去跟鹿娘子道声谢。”   桓煊乜着他不说话。   高迈心里擂起鼓来,他是见殿下对那鹿娘子有点意思,才给他搭梯.子。   桓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道:“你很缺钱?十匹绢就把你买了去。”   高迈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日殿下的心情确实不错。   桓煊虽然没责怪高迈多嘴,却也没顺着他搭的梯.子下。   高迈暗暗犯嘀咕,猜不透他家殿下对鹿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   齐王那里只是赏了绢,并没有别的话,随随也不在意,休养了一日,翌日起了个大早。   只是未曾料到醒来更疼了,一整片红肿起来,走路时擦着便火辣辣的疼。   她知道一些治外伤的良方,可也不知道这种伤能不能用,只好暂且忍着。   春条见她脸色苍白,步子都比平日小了些,一想就知道什么缘故,不由红了脸,欲言又止道:“娘子可是伤了……要不找个女医来看看……”   “没事,”随随道,“我要出趟门,你帮我找身衣裳。”   春条惊讶:“娘子要去哪里?你这样子……明日去不行么?”   随随暗自叹息,她约了她的行军司马段北岑今日见面。   他是隐姓埋名混在贺婚使的随从队伍里来京城的,即日便要启程,改约既麻烦又要担风险,少不得要强撑着赴约。   谁知道桓煊那晚会过来,而且一来就折腾了半宿。   借口是早就想好的,随随垂眸作害羞状:“听人说青龙寺今日开佛骨舍利,都说最灵验了,我想去祈福。”   春条看她这模样,自然知道“祈福”是为了谁,不由暗叹,真是个痴情的傻姑娘。   “娘子也要顾惜着自己些,”她拧着眉道,“青龙寺在城外,坐车来回得半日,娘子这样能行么?”   随随道:“那日上街我听人说,青龙寺附近还有个灵花寺,素斋做得好,咱们可以在那里歇歇脚,吃些素点再回来,也不会太赶。”   她和段北岑正是约在那小山寺里见面,那寺主是他们的人。   这小寺建在青龙寺不远处,平日香火就不旺,今日所有人都奔着青龙寺去,那里更没什么人光顾。   “又是吃,”春条哭笑不得,“娘子怕不是专为吃素点去的。”   “听他们说得那样好,我就想尝一尝。”   春条也不能真拦着随随不让出门——鹿随随虽是外室,可齐王殿下并没有禁止她出门。   随随又同高嬷嬷说了一声,高嬷嬷一听是为她家殿下祈福,便没有了二话,还拿了一两银子出来叫随随替她也添点香油。   “人多眼杂,娘子切记带好帷帽。”高嬷嬷叮嘱完,便去安排车马與人和护卫。 第16章 十六 约会   随随出门算得早,可去往城西金光门的道路上还是人摩肩,车挂轊。   连日晴好无雨,道路上尘土飞扬,骑马的走路的都灰头土脸,随随坐在车里也不时被扬尘呛一下。   因为人多,车行速度只有平日一半,从山池院到金光门就颠簸了一个多时辰。   出了城人也不见少,好在道路宽,车行速度总算快了点。   随随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然借口看佛骨舍利,就不得不去青龙寺应个卯。   山门外也是人山人海,远远望去就像是洪水往闸门里奔涌,看得人头皮发麻。   随随在车上已被颠去了半条命,还得忍着身体的不适,硬着头皮往人堆里挤,真是苦不堪言。   她还是低估了长安士庶对佛祖的虔诚热情。   好不容易进了山门,随随抬头望了太阳,和段北岑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不敢再耽搁,径直向供奉着佛骨舍利的正殿走去。   青龙寺大殿前熙熙攘攘,几乎挤得水泄不通,一墙之隔的玲珑七宝阁却是另一番光景。   青龙寺依着山势而建,佛殿佛阁与禅房星罗棋布,玲珑七宝阁便是整个青龙寺的最高处。   从佛阁往下望,可以将寺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此时便有十来个锦衣华服、金冠玉带的王孙公子坐在阁中,闲适地用着素斋,一边向佛殿眺望。   其中一人身着佛青色宝相花纹锦袍,头戴白玉冠,腰束紫金带,正是齐王桓煊。   青龙寺开佛骨舍利是一甲子一度的盛会,帝后崇佛而不能亲临,太子刚成婚,他这做儿子的便代他们来礼佛。   早在香客们涌入之前,他们已经瞻仰过佛骨,敬完香出来了。   另一人着紫色孔雀绫衣袍,腰束白玉带,生着双狐狸似的眼睛,大冷天的手里拿着一把玉骨折扇,那手指比玉还白,比玉还细腻无暇,却是有京城纨绔之首称号的豫章王桓明珪。   他与几个臭味相投的宗室子倚在栏杆上,望着正殿里进进出出的女子,时不时点评几句。   旁边还坐着个身穿白衣的幕宾,手执笔管,按着豫章王的吩咐在绢帛上写写画画。   一个身着孔雀绿胡服、年约弱冠的长脸男子对豫章王道:“这些个女郎都戴着帷帽,脸都看不清,子玉兄这美人谱怕是不好编。”   “贤弟此言差矣,”桓明珪笑着用折扇点点自己的眼睛,“你若是有愚兄这双眼睛,只消扫一眼就能将绝代佳人找出来。”   胡服男子将信将疑:“这么玄乎?子玉兄今日见着几个绝代佳人了?”   桓明珪“啧”了一声:“美人易得,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却难寻,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那还叫绝代佳人?”   “什么样的才算得上倾国倾城?”胡服男子来了兴致,“邀月楼花魁莹珠那样的算么?”   桓明珪言简意赅:“庸脂俗粉。”   “那张相府上的千金呢?”另一人道。   “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成日傻笑,没有风致。”桓明珪道。   有人偷觑了一眼齐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有一个人,绝对称得上倾国倾城,连子玉也挑不出毛病来。”   众人一听便知他指的是长安第一美人阮月微,只是谁也不敢明着对当朝太子妃评头论足,何况席间还有齐王。   桓明珪却只是微微一哂:“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并未刻意避着人,敢在齐王面前对他意中人评头论足的,也只有豫章王这个混不吝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一个孤傲,一个不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私交却一向不错。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桓煊没准会不悦,但由桓明珪说出来,他却懒得计较。   桓煊没反应,席间另一人却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冷笑道:“豫章王眼界这样高,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入得了眼了。”   说话的却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绯色茱萸纹锦袍,肩上披着银灰锦面白狐裘,脸色白得透明,微微泛着病态的青,他身量不短,却因弱不禁风,看着有些瘦小。   他显然是动了怒,微微喘着气,脸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   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桓明珪却不以为忤,挑了挑嘴角:“世子谬赞,小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方才那人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论起亲来是阮月微的表弟,他自小仰慕他表姊,对阮月微的痴心恐怕比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他因为体弱多病不常出来走动,与席间这些王孙公子不怎么熟。   众人都知道这病秧子性情阴沉古怪,偏偏武安公夫妇只有这么个老来的嫡子,将他当成眼珠子般宠,将他宠得骄纵又不谙世事。   不过旁人或许会卖他面子,桓明珪这富贵闲人却不会。   他有今上撑腰,又有他阿耶让出太子之位在先,只要不肖想皇位,谁的脸色也不用看——他越胡闹天子反而越放心。   明知将那少年惹得火冒三丈,他还是噙着笑,悠然自得地晃着扇子。   “难道豫章王眼里,就没有人能当得上绝代佳人?”赵清晖不依不饶。   “那倒也不是,”常与他一起厮混的梁国公嫡次子杜二郎笑道,“真正的绝代佳人,他倒也曾见过一对。”   “一对?”众人来了兴致。   杜二郎老神在在地颔首:“是一对母女。”   “是哪家的女眷?”有人问。   杜二郎笑道:“那时候他才七岁,在宫里见到东安王府的萧夫人母女,扯着萧夫人的袖子,哭着闹着要她将女儿许给他,那萧家小娘子比他还小一岁,豁着一颗门牙,差点没将他胳膊拧下来。”   杜二郎提起这段轶事自是打圆场的意思,众人都捧场地笑起来。   偏偏赵清晖是个不近人情的,冷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萧家的母夜叉,豫章王的眼光可见一斑。”   萧同安长年生活在边塞,萧夫人留在京城为质,女儿萧泠却随父亲住在魏博,只在年幼时回过一次京城,是以京城没多少人见过她,因她战功赫赫,便有许多人传她生得筋肉虬结、面若莽汉,是个母夜叉。   萧泠入京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赵世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自然没见过萧夫人母女,只是因为豫章王看低他心中神女似的表姊,便要将他推崇的也贬损一通。   众人都有些尴尬,杜二郎正想说点俏皮话圆场,却有人先出声了。   “斯人已逝,赵世子如此诋毁一个逝者,一个大雍功臣,”桓煊撂下茶杯,冷冷道,“武安公就是这样教子的?”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阁中一时落针可闻。   赵世子一张巴掌大的尖脸顿时涨得通红,但是统领神翼军的实权亲王可不是桓明珪这样的闲人,便是他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顶撞。   他只能强忍着这口气,把恨意都凝聚到阴鸷的眼神里。   他自问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懂表姊,更珍惜表姊,偏偏众人都说齐王痴情,其实呢?心上人被诋毁,他事不关己一声不吭,倒为了只不相干的母夜叉出头,真真可笑。   赵世子将齐王视为仇雠,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桓煊却懒得再看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就在这时,始作俑者桓明珪却道:“刚说绝代佳人可遇不可求,这不就来了一个。”   又回头对那幕宾道:“今日的榜首选出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循着他折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衫,头戴帷帽的女子从佛堂里走出来。   杜二郎端详了一会儿,挠挠腮帮子:“我只看得出那女子腰很细,腿很长,可看不清脸,怎知美不美?”   桓明珪笑道:“这便是考验眼力的时候了。”   他用折扇点了点那素衣的身影:“一般美人看皮相,绝代佳人看风骨,你们且看那女子的身姿,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再看她步态,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却又丝毫不显粗鄙可恶,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浑然天成的风韵……”   桓煊听见“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几个字,不知怎么有些耳热,喉咙一阵发紧,不由自主地向着阑外望去。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当然看不清脸,何况那女子还有轻纱遮面。   但许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之间存在某种感应,他一见那身影便认出了是那猎户女。   桓明珪还在滔滔不绝,众人都不信他眼光这么毒,他也被挑起了胜欲,兴冲冲道:“你们若是不信,便跟小王打个赌如何?赌注随你们定。我们且去看个究竟,若那果真是个绝代佳人,便是你们输。”   杜二郎道:“寺里那么多人,怎么找?”   桓明珪道:“她总要出寺的,咱们在山道旁等着,守株待兔。”   众人也叫他激起了兴致:“有趣,我们且去看看,子玉这双眼睛是不是真有他吹嘘得这么了得。”   正要相携下楼,身后却响起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贵为宗室,却学那些登徒子胡闹,成何体统。”   说话的正是齐王桓煊,在场众人他的身份最高,权势也最煊赫,他既发了话,这场赌约便不能作数了。   桓明珪哀怨地望着堂弟:“看一眼都不行么?如斯佳人,这回错过了,下一回还不知能不能见着……”   桓煊没答话,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桓明珪知道自己今日与那佳人无缘,也没了观美的兴致,悻悻地让那幕宾收了“美人谱”。   ……   随随瞻仰了佛骨,添上她和高嬷嬷的香油,向寺僧求了些装在锦囊里的护身符,便匆匆出了佛殿。   走下殿前的台阶时,她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看她,脚步顿了顿,抬头远望,只见高处有座佛楼依山而建,掩映在秋色层染的树林中,隔着低垂的纱幔,隐约可见几条人影。   她叫住一个知客僧,指着那座楼阁问道:“阿师,请问那是什么地方?”   知客僧答道:“那是敝寺的玲珑七宝阁。”   春条来了兴致:“好漂亮的楼,那里倒是清净,我们可以去看看么?”   知客僧面露难色,歉然道:“楼中有几位檀越正在用膳,那片园子不便踏足……”   春条便知是有达官贵人在,把那片园子都封了,有些遗憾。   随随拍拍她的肩:“下次再来玩便是,我们去吃素斋。”   春条虽然嘴上总埋怨随随贪吃,可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哪有不爱吃不爱玩的,一时也来了兴致。   两人向知客僧问了路,出了山门,绕到寺后,穿过一片樱桃林,沿着崎岖的羊肠小径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一刻钟,身后青龙寺的喧嚣声渐远,隐没于潺潺的水声中,再走一段,便听见秋林深处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   灵花寺只有巴掌大,充其量只能算一座小兰若,隐藏在松柏深处,倒是别有一种清幽。   寺中果然没什么香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是像随随和春条一样,去青龙寺瞻仰完佛骨,顺道过来用点茶水素斋。   知客僧将两人领到禅房中,端了点心并几样鲜果来。   春条看了看,那些素点做得不甚精美,拈起来尝一个,滋味也寻常,趁那知客僧去廊下煮茶,皱了皱鼻子小声道:“这素斋也不怎么样,枉我们大老远地走过来。”   “就当出来玩,”随随从陶碗里捡了只又红又大的柿子给她,“这柿子看起来不错。”   知客僧提了茶铫子走进来:“这柿子是敝寺种的,别处没有这样好的柿子,两位檀越可以尝尝,若是喜欢,待会儿带一篮走。”   随随道了声谢。   那知客僧搔了搔后脑勺,行个合十礼:“两位檀越慢慢用,小僧先去前头,两位若有什么事,在门前喊一声便是。”   顿了顿又道:“两位用完点心若是要歇息,可以去东边屋子,里面有床榻,很少有人来,被褥都是干净的。”   两人道了谢,那知客僧便退了出去。   待他脚步声远去,春条方才笑道:“娘子真是好看,方才那小师父都脸红了,不敢往你脸上瞧呢。看来是修行不到家,六根不清净。”   随随拈起个柿子堵住她的嘴。   柿子的确很甜,春条连吃了两个,又喝了碗酽茶,饱足地摸摸肚子,打了个呵欠。   随随道:“困了?”   春条揉揉太阳穴,赧然道:“不知怎么的,奴婢从方才起便有些犯晕。”   “那知客僧说里间有床榻,你去睡会儿吧。”随随道。   “那怎么行,”春条又打了个呵欠,擦擦眼角泪花,“奴婢要伺候娘子。”   “时候还早,也不急着回去,”随随道,“我在寺里转转,不用你陪着。”   春条还是以为不妥,可困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只想立即找张榻躺下来。   随随笑道:“今日起得早,又走了那么些路,累就歇息,春条姊姊和我还客气。”   春条又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只得告罪去里间睡了。   随随待里面传来轻轻的呼噜声,这才放下帘子,轻轻推开院门。   刚走出院子,方才那知客僧便迎了上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行个合十礼,便在前面引路。   随随跟着他出了山寺西边的一扇小门,沿着松林中的小径走了半刻钟,来到一座樵人的小茅屋前。   那知客僧停住脚步,转过身,躬身行礼:“大将军请进。”   随随点点头,推开柴门走进去,便有一人从屋中迎出来。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蓝布袍,头戴皂巾,打扮得像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但只要看见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便没有人会将他与落魄联系起来。   随随摘下帷帽,向他笑道:“北岑,你这身打扮不错,不作几首酸诗可说不过去。” 第17章 十七 北岑   段北岑是萧晏亲随之子,在他父亲战死后,萧晏便将他收作养子,他比随随大两年,不但是她心腹,也是她一起长大的同伴。   他们在外是上下级,但私下里却亲如手足。   段北岑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但更多的还是担忧:“你还有心思说笑。”   他一向沉默寡言,再深的担忧和牵挂,也不会宣之于口,千言万语全在这一声淡淡的埋怨中了。   随随明白,以他们多年的交情,许多话原是不必说出口的。   两人并肩往屋后的山林里走去。   林子里铺满了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层绒毯,秋日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雀鸟在树梢啁啾,远处传来流水潺潺,林中弥漫着松针的清香,清幽静谧,很适合叙旧。   两人却没什么时间叙旧。   段北岑从腰间解下一个狭长的布囊,忽然向她抛过去:“我把你的刀带来了。”   随随默契地抬手接住。   她解开布囊,抽出金银钿装的乌依譁漆长刀,爱怜地摩梭了一下鲛皮剑柄,目光流转,仿佛在与一个老友叙旧。   “锵啷”一声,寒刃推出数寸,声若龙吟,寒光映亮了幽林。   她没将刀身全□□,手指抚了抚露出的一截刀身,又将它收回鞘中,把刀递还给段北岑。   “不留在身边?”   “不方便,”随随仍旧望着她的刀,眼中满是不舍,“你替我好好照顾它。”   这口吻让段北岑忍不住弯了嘴角。   “伤势怎么样?”他问道。   随随动了动左肩:“没有大碍,就是松散了太久,功夫大不如前。”   段北岑眼中满是歉意:“都怪属下办事不力,接应出了岔子。”   随随一笑:“谁知道那么巧,恰好遇上神翼军入山剿匪,怪不得你。”   顿了顿道:“河朔的情况怎么样?”   段北岑道:“入秋后奚人和契丹犯边,萧同安已下令准备粮草,看来是急着发兵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趁着突厥国内局势不稳,趁机把营州夺回来。”   随随沉吟道:“这场仗他打不赢的。”   段北岑目光微动,点点头承认道:“他没这个本事。”   “况且打下来也守不住,”随随道,“分不出那么多兵力驻守。突厥老可汗几个儿子为夺位争得不可开交,我们这时候以逸待劳,坐山观虎斗即可,看谁露出颓势暗中拉一把就是。只要突厥自顾不暇,奚和契丹不足为惧。”   段北岑道:“萧同安未必不知道,他虽然接掌了三军,但朝廷态度暧昧,到现在也没正式敕封,军心不稳,薛郅在一旁虎视眈眈,只等着取而代之,他眼下骑虎难下,只能尽快打一场大胜仗服众。”   何况沙场上刀枪无眼,正是排除异己,清洗部将的好机会。   随随轻哂一声:“我这叔父领兵不行,倒是挺会想。”   顿了顿,看向段北岑:“你怎么看?”   段北岑迟疑了一下:“萧同安执意发兵,不过是速取灭亡,到时候两人一番撕咬,必然两败俱伤,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随随:“你也可以早点回来。”   随随微微蹙眉,随即展颜一笑:“我早晚都会回去,不必用将士的血铺路。我知道,你是担心人走茶凉,再拖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顿了顿道:“但若是早几日回去,就让将士们去送死,我还值得他们追随么?”   段北岑垂下头,她说得没错,她和萧同安之辈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她用兵如神,而在于她永远不会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   她从来不打没必要的仗,不洒没必要的血,段北岑身在军中,才知道为将者能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他单膝跪下,抱拳行礼:“属下惭愧。”   随随忙扶他起来:“你是为我着想,我怎么会怪你。萧同安如今很信任你,他志大才疏,意志不坚,很容易被亲信之人左右,你一定要想方设法劝住他,别让他出兵。我边关二十万将士都仰仗你了。”   段北岑凛然道:“属下遵命。”   随随笑道:“此地又没有旁人,一口一个属下,多生分。”   她这一笑着实明媚,映着苍松翠柏,仿若林花初绽。   段北岑忽然留意到她今日着了裙装,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他恍惚了一下,赧然别过脸去。   他自觉动作突兀,越发羞窘,便死盯着枝上一颗成熟的松果瞧,似乎在研究它喜人的长势。   随随看在眼里,眸光微微一动。   段北岑的神情很快恢复正常,只是刀削斧刻的俊脸上还残留着一抹不显眼的红晕。   随随看了看岩石上的日影,对段北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驿馆,免得惹人生疑。”   段北岑颔首,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静静走了一会儿,段北岑忽然道:“先太子的事,你还在查?”   随随微怔,随即道:“是。”   “有眉目么?”   随随摇摇头。   段北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你可曾想过,或许并没有什么内情,真相便是那样。”   “想过,”随随道,“但我不信。”   段北岑微微皱眉:“已经过了那么久,你还放不下?”   随随一笑,那笑容却有些怆然,像冬日雪地上最后一缕斜阳。   段北岑没再多言,那一笑便是答案。   两人快要走到松林的边缘,灵花寺古朴的山门就在不远处,段北岑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道:“京城是非地,你不必留在这里,我可以安排……”   随随道:“我留在长安也不单是为了查桓烨的事。”   段北岑扬起眉毛。   “萧同安懦弱无能,在军中又素无威信,若是没有人暗中支持,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我背后放冷箭。”   段北岑沉吟片刻道:“你是说……”   随随点点头:“我怀疑这事幕后是皇帝,萧同安只是个傀儡。”   今上不比庸懦无能的先帝,即使吞不下河朔,他也不会像父祖一样坐视藩将只手遮天。   若是他能沉下心来,用数十年,二三代人,慢慢筹谋,步步为营,削弱藩镇势力指日可待,将河北诸镇重新收回朝廷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桓氏是大雍正朔,只要不到民不聊生的一步,民心仍然向着皇室。   然而皇帝等不及,他要做大雍的中兴之主,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英名。   人一急,便沉不住气,容易被欲望催逼着行出险着、昏着。   比如挑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萧同安当傀儡,就注定满盘皆落索。   随随接着道:“若是我猜得没错,朝廷之所以迟迟不给萧同安敕封,是有某件事还未谈妥。近来朝廷应该会有下一步动作。”   她顿了顿:“我们远在边关,对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看得没那么分明,正好趁此机会理理清楚,看看有没有可资利用的弱点。”   段北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你多加小心。”   随随点点头:“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没有人想到我敢来长安,更想不到我在齐王的别院里。”   她和齐王的事当然瞒不住段北岑,随随也没想隐瞒。   段北岑也知道桓煊和阮月微那段惊天动力的故事。   他的两道修长剑眉拧得几乎打结:“你不必……这么委屈自己。”   随随笑道:“你放心,我委屈谁都不会委屈自己。”   段北岑默然。   随随道:“各取所需罢了,齐王不错,我眼下对他没什么不满意。”   言下之意,若是哪天不满意了,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她语调轻快,仿佛堂堂齐王只是她用来逗趣解闷的消遣。   段北岑却不能放心,齐王和故太子生得像,他一早有所耳闻。   可他也明白,她的私事自己无权置喙,她认定的事也无人能劝。   他默然半晌,只是道:“若是齐王参与了故太子的事……”   齐王上头还有个嫡兄,太子之位怎么都轮不到他,何况他四年前在文臣武将中都毫无根基,也不受皇帝的重视,按说没有动机,但什么事都有万一。   随随丝毫没有犹豫,淡淡道:“那我便亲手杀了他。”   段北岑看她神情便知她是说真的,一时无言,半晌方道:“你多加小心,有什么事传书给我。”   “好。”   “我初六便要离京,有什么要我做的么?”到了分别的时候,段北岑道。   随随摇了摇头,随即目光动了动:“对了,你替我寻一种西域的避子药。”   那是西域的秘药,红豆大小的一颗丸药,放在肚脐眼里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她对齐王府的避子汤不能完全放心,加一重保障才能高枕无忧。   这事并不是非要段北岑去办,她故意提出来,无非是快刀斩乱麻,斩断他一切可能有的情思。   段北岑目光复杂,欲言又止半晌,点点头:“好,我让人送到脂粉铺,你过两旬去取。” 第18章 十八 二度   随随回到禅院后,茶里的药劲堪堪过去,春条缓缓醒来,看了一眼天色,吓了一跳:“呀,日头都西斜了,再不回去城门都要关上了。”   说着连忙爬起来整理被褥。   随随道:“不急,我看过时辰,能赶得上。”   两人出院子,找那知客僧会了茶点的帐,知客僧捧了一篮柿子来,给随随道:“小僧看两位檀越喜食柿子,摘了一篮与檀越带回去,两位莫要嫌弃。”   随随道:“阿师太客气了。”   知客僧道:“敝寺少有人来,后头林子里结的柿子多,吃也吃不完。”   随随向他眨了眨眼睛,笑着接过:“那就多谢阿师了。”   知客僧双颊一红,神情有些诚惶诚恐,低下头不敢看她。   春条从随随手里接过篮子,主仆两人向那知客僧道了别,便离开了山寺。   那知客僧在山门外立了许久,直至主仆俩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才长揖至地。   入城时已是薄暮,在响彻长安城的暮鼓声中,马车辘辘地向城南驶去。   回到山池院,天已全黑了,廊下点起了风灯。   高嬷嬷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春条有些不好意思,随随道:“我们吃了点斋饭,我有点乏,就睡了一觉。”   笑着指春条手里的篮子:“我们带了柿子回来,嬷嬷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高嬷嬷努努嘴,没再揪着不放,一边张罗饭食,一边絮絮地问着佛会的盛况。   随随洗净头脸,换下衣裳,拿出寺里求来的平安符给高嬷嬷。   高嬷嬷道:“可替殿下求了?”   随随名义上是去替桓煊祈福的,当然有他的份。她掏出来给高嬷嬷看,这一个与旁的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用的是银灰色的绢布。   高嬷嬷翻看着绢布小袋,嫌弃地皱起眉:“你就这么献给殿下?”   随随诧异道:“不然呢?”   高嬷嬷乜了她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要说这女子吧,狐媚是真狐媚,但似乎天生少根筋,不知道怎么讨人欢心,好似压根没有讨好人的念头。   老嬷嬷“啧”了一声:“殿下从不用外头针线的。”   随随道:“那就劳烦嬷嬷换一个袋子装起来给殿下。”   高嬷嬷简直想扒开这女子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实心的。   她是不指望她自行领悟了,直截了当道:“娘子莫如自己绣一个,方能显出心意来。”   随随道:“我不会做针线。”   她说的却是实话,她三四岁被送去边关与父亲生活,母亲留在京城为质,身边没有女性长辈。   嬷嬷得了她父亲的示下,凡事都不敢拘着她,别家小娘子拿起针线的年岁,她拿的却是小弓和开刃的刀剑。   “不会可以学,老奴可以教娘子。”高嬷嬷道,在她看来,女子不会女红,就像人不会拿筷子吃饭,都是难以理解的事。   随随倒是不排斥女红,因为从小没机会拿针线,看别的小娘子飞针走线,还有些艳羡——她甚至曾想过穿上亲手绣的嫁衣出现在那人眼前。   她点点头:“那就劳烦嬷嬷了。”   翌日大清早,高嬷嬷大清早便抱着几个卷轴来找她,展开全是刺绣纹样图案的粉本。   随随颇有自知之明,挑了个简单的竹叶纹。   高嬷嬷替她配了烟灰色的水波绫作底,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穿线,怎么起头,怎么运针。   随随听得仔细,学得也认真。   她拿着绣绷坐在廊下,慢慢地穿针引线,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对温柔含笑的眼睛,不由生出些恍恍惚惚的错觉,手上的丝线也仿佛变作了一缕缕的思念。   高嬷嬷在一旁看着,见她微微低头,紧抿着唇,专注又笨拙地穿针引线,美目中流淌着款款的情意,心里不觉有些不是滋味。   这猎户女虽生得狐媚,这段时日看下来倒是个本分的,最要紧的,待齐王殿下真是一片痴心,掩都掩不住。   但凡是个好人家的女儿,能进王府做个侧妃,这辈子也算有靠了。   只可惜她身份低微,偏又生得这副天姿国色的模样,将来的主母真能容得下这样的人吗?   若是王妃不愿她入府,齐王殿下会为了一个替身往新妇心里扎根刺么?   保不齐就给些财帛遣出去了。   这么想着,高嬷嬷对她又多了几分怜惜。   随随不知道片刻之间高嬷嬷已将她凄惨的下场编排好了,只是全神贯注地绣香囊。   她在针线上头不算灵巧,也不算太笨,但毕竟是初学,绣坏了三块绫绢,花了整整两日,那丛竹叶才勉强像点样子。   高嬷嬷眼光挑剔,随随的绣工自然不能入她的眼,但其实她绣得再好,殿下也不会佩在身上的。   他身上永远贴身佩着一个旧香囊,天青色的重莲绫已经洗得发白,一角用银丝绣着枝海棠,银丝磨断了几根,仍能看出针黹的精细。   人和人是没法比的,有人天生就在云端上,是众星拱月的世家闺秀,有人却孤苦无依,前途未卜,不比柳絮飘萍好多少。   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殿下知道娘子有这份心就是了。你将这香囊收好,待殿下哪日得闲过来,再献给他。”   随随将护身符装进香囊,高嬷嬷又替她取来一些香粉装进去,随随分辨出来,那香粉与高嬷嬷替她熏衣的香、肌肤相亲那夜清涵院中燃的香,都是差不多的气味。   她听闻阮月微最擅和香制香,她和出的“月下海棠香”,听说是百两黄金一两香,还没处求。   这香的来历,不用想也能猜到了。   随随将香囊收入奁盒中,没再多看一眼。   自那日起又过了一旬,随随这只香囊却始终没机会送出去。   桓煊仿佛忘了有她这个人,再没有来过山池院。   高嬷嬷安慰她:“殿下宫中府里两头跑,顾不上这边也是有的。”   这当然是说来糊弄她的托词,若是有心,不至于十天半个月抽不出时间过来一趟,真嫌路远也可以召她去王府侍奉。   桓煊不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想来,不愿来。   至于为何不愿来,理由可以有千百种,但结果只有一个——鹿随随这狐媚子昙花一现,刚承宠立刻就失宠了。   高嬷嬷一边同情随随,一边又暗暗欣慰,他们家殿下毕竟是龙驹凤雏,不是那等见了美色就走不动道的纨绔子弟。   因着齐王殿下郎心如铁,高嬷嬷看鹿随随这“狐魅”也顺眼了许多,隔三岔五地吩咐厨下炖些滋补的汤羹给她养身,倒把她养得脸色红润,肤光如雪,越发娇妍了。   春条却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道月亮一探头,又藏进了云里。   她这样倒还不如不侍寝,好歹留个完璧之身,将来出了这府,嫁人也方便。   再想起鹿随随大手大脚散出去的两箱绢帛,她更是肉疼得紧。   春条着急上火,鹿随随的小日子却过得怡然自得,也不知是沉得住气还是没心没肺。   她养好了伤,便又恢复了原先的习惯,每日大清早起来,去园子里瞎晃,近来她在林子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不过每次她都会摘些山菌野菜回来。   她生得好,性子淡,即便失宠,也没人给她委屈。   相反,因为她仗义疏财撒了那一箱绢,众人都道她有义气,愿意在无伤大雅的事上与她方便。   就算往后桓煊再也不来山池院,她的日子也不会太艰难。   ……   倏忽到了十一月中。   这一日,桓煊在宫中陪父亲用了晚膳,回到府中。   高迈按惯例将上月的账册送呈他过目。   他当然不会亲自过问庶务的细节,只是粗略扫一眼,没什么大出入便可。   然而这一次,他却破天荒地问了句:“常安坊的账目呢?”   常安坊,指的自然就是常安坊的山池院了。   那不过是一处长年荒置的园宅,没有产出,没有进项,眼下虽添了几个人,开销还比不上王府一个零头。   齐王殿下问账目,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高迈拍了拍脑门:“瞧老奴这记性,怎么把山池院的帐册遗漏了,老奴这就着人去取。”   桓煊“嗯”了一声,微垂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账册,状似不经意道:“那边近来如何?”   高迈闻弦歌而知雅意,却不敢贸然提起鹿随随:“前日福伯来送账册,老奴随口问了问,高嬷嬷在那里挺好,倒比在这府里清闲,身子骨也旺健了。”   桓煊仍旧低头看账册:“不错。其他人呢?”   高迈道:“殿下说的可是鹿娘子?”   桓煊抬起眼皮,冷冷地乜了他一眼。   高迈忙道:“鹿娘子也平安无事,听说那日青龙寺佛骨舍利法会,鹿娘子还特特地赶到城外,去替殿下拜佛祈福呢。”   桓煊手指一顿,当日佛楼上望见的女子,果然是那猎户女。   高迈小心翼翼道:“那鹿娘子倒是个有心人……若是老奴没记错,青龙寺的法会,是十七那日吧?”   桓煊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十七,也就是他们同房后的第二日。   他想起那日她雪白中衣上的斑斑血迹,还有翌日清晨苍白憔悴的脸色,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合上账册,捏了捏眉心。   高迈道:“听高嬷嬷说,鹿娘子替殿下求了个平安符,想必盼着能献给殿下呢。”   “嗯。”桓煊道。   高迈生怕会错意,巴巴地等着进一步的示下。   桓煊凉凉地瞟了他一眼。   高迈忙道:“老奴这就去备车。”   ……   桓煊的车马抵达山池苑时又是夤夜。   随随没料到齐王殿下突然大驾光临,和平日一样早早就寝,这会儿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却被春条突然推醒。   随随睁开惺忪的睡眼,一转念便知定是桓煊又来了。   任谁冬夜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都不会觉得好受,随随却没什么脾气,一想到桓煊那张脸,她什么脾气都没了。   高嬷嬷照例替她梳妆打扮。   从铜镜中瞥见她憧憬的眼神,老嬷嬷心头一软,放下眉墨道:“深更半夜的也不必画了,莫让殿下等太久。”   随随点点头:“好。”   高嬷嬷暗暗叹息,真是个可怜的痴心人,若她知道殿下肯看她一眼都是因为阮月微,不知会作何感想。   换上仙气飘飘的衣裳,随随在身上披了件絮绵的青布夹袍,便去了清涵院。   走到桓煊的卧房门口,她脱下身上的布袍交给守门的婢女,穿着薄罗衣衫走进房中。   桓煊的卧房里帘幕低垂,灯火幽暗,那股熟悉的香气从床榻边的金兽香炉里袅袅升起,到门口已经若有似无,越发显得清幽淡远,透着股孤高的冷意。   她远远地行礼:“民女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琉璃屏风后的人影微微动了动,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过来。”   随随走上前,绕过床前的琉璃屏风。   桓煊借着烛光打量她,只见她梳着望仙髻。戴着一只银丝海棠花簪,身着一袭薄樱色轻罗广袖衣,下着石榴裙,如烟似雾的霞影纱帔子下透出如玉肌肤和丰隆山峦。   随着她款步上前,笔直修长的双腿线条在衣裙下时隐时显,腰肢却似不盈一握。   明明衣裳都是阮月微惯常穿的式样,可她的身段太妖娆,穿在的衣裳穿在世家闺秀阮月微身上是清雅绝尘,穿在她身上,却像是山林水泽中诱男人步入泥沼、敲骨吸髓的精魅。   高嬷嬷今日心血来潮,仿着寿阳公主梅花妆,用朱砂在她额上点了朵海棠,更添了几分妖冶。   她始终没学会像淑媛闺秀般轻移莲步,步态仍旧随性自然,像头餍足的豹子。   然而她水盈盈的双眸却毫无阴霾,犹如一头温驯的雌鹿,不知凶残的猎人利刃已出鞘。   林泽中的女妖,是不是也用这样澄澈的眼神诱捕男人?   桓煊没喝酒,可胸膛里却似有烈酒在燃烧,他的喉咙一阵阵发紧,呼吸乱了。   他记得那薄罗衣衫下的曼妙。   何况她还生着那张三年来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桓煊不觉绷紧了脊背。   随随走到榻边,距桓煊三步,不再往前。   前两次相见都是酒醉后,这回却是全然清醒的,没有醉意遮面,未免有些尴尬。   桓煊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你前日去青龙寺了?” 第19章 十九 风雨(含入v公告)   随随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按捺下心中狐疑,答了声“是”。   “去做什么?”齐王又问。   他声调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脸上也是毫无波澜,叫人无从判断他的想法。   随随如实答道:“回禀殿下,去祈福。”   桓煊不说话,只是乜着她。   随随忽然想起她袖子里还踹着个装着平安符的绣囊,便掏出来,按照高嬷嬷教的规矩,双膝跪地,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   这猎户女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不讨他喜欢,在他面前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桓煊喜欢识趣的人。   他纡尊降贵地赐了那香囊一眼,当是她自己绣的,绣工很差。   自然,即便绣得巧夺天工,他也不会佩在身上。   他淡淡道:“放一边吧。”   随随便依言将香囊放在榻边。   桓煊不再与她寒暄,直截了当道:“替我更衣。”   说着便托起双手。   随随站起身,开始解他腰间的玉带。   带扣的机簧不太常见,她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解开,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他腰带上佩着的香囊,香囊上坠着的碧玉珠丁零作响。   桓煊脸色一沉,挥开她的手,冷声道:“我自己来。”   随随顺从地退开,目光从香囊上滑过,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连神情都未变。   桓煊将香囊摘下来,收到床边的柜子里,接着三下五除二地解下带扣,脱下锦袍扔在一旁。   他的身上只剩下亵衣,肌肉线条从轻薄的绢罗下透出来。   桓煊身量高,因为自小习武,身材精壮有力,但肌肉却并不虬结贲张,很是修长匀称,便是在军营中也少见身形如此漂亮的人。   然而随随的目光只是在他胸膛上扫了一眼,未加停留,又回到了他脸上。   桓煊一低头,便发觉她又在凝望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好像看一眼少一眼。   他怀疑若是他不发话,她能这么看他一整夜。   他挑了挑眉道:“自己不会宽衣解带?难道要等本王帮你?”   话一出口,他方才发觉似乎有点调.笑的意味,喉咙里生出些痒意,一直蔓延到心里。   随随却已经低下头去解腰带。   谁知她不会解男子的玉带,连女子衣带上的如意结也解不利索,抽错了一股丝绳,反倒抽成个死结。   桓煊不耐烦地乜她一眼,只见她身前因急躁而起伏,他也跟着急躁起来,就像珍馐肥甘摆了满案,却只能看不能吃。   齐王不是个擅长等待的人,他伸手拉起她衣带,用力一拽,只听“嘶啦”一声,衣带已叫他撕成了两半。   他将衣带扔在一旁,顺手将她肩头的帔帛、外衫,连同中衣,一起扯落。   大片肌肤在烛光下如温润美玉,流溢着淡淡的光华。   桓煊再也忍不住,压抑了半个多月的凶.兽冲破牢笼,仿佛要搅翻天地,令江海倒流。   先前的挣扎与抵抗毫无意义,因为压抑和忍耐只会加倍反噬。   然而一切等待又都是值得的。   随随像是在风浪里颠簸,时而被抛到浪尖,时而又忽然下坠。意乱时,她忘了男人的忌讳,抬手抚上了他的后背。   桓煊眸光一暗,将她双手手腕扣在头顶,长臂一舒,撩起半截衣带。   她手腕被缚,身子陡然一僵,桓煊轻嘶了一声:“别动。”   随随水气氤氲的眼眸中升起些微困惑,她方才没有动,但她并不辩解,温顺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并没有叫桓煊生出丝毫怜惜,反而激起了他心中隐秘的暴虐。   他撩起另外半截衣带,在她脑后系了个死结,冷冷道:“不许乱动,也不许发出声音。”   这次桓煊清醒着,未像上次那般不知节制,看出来那猎户女已是强弩之末,便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饶是如此,清涵院的灯火也亮了半宿。   桓煊吩咐人进来伺候,将随随留在房中,自去净室沐浴。   婢女端来热水和巾栉,随随照旧让他们退到屏风后,自己动手清理。   完事后,她又想蒙头就睡,脑袋堪堪沾上枕头,忽又想起高嬷嬷的话,复又坐起身,捡起揉皱的衣衫穿上,拢了拢散落的长发,下地趿鞋,回了自己院子。   这次没那么疼了,但还是折腾得不轻,至少得花半日补眠,再用一两日休养生息,这还是多亏了她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   桓煊沐浴毕,回到卧房中,却见床榻上空空如也,被褥换了干净的,那猎户女却已经离开了。   这回倒是识趣了些,桓煊一边想一边躺下来。   随随醒来时,齐王的车驾早已离开了,这回她睡得沉,隔壁院子里的动静丝毫没听见。   她睁开眼,看见床边高嬷嬷的一张黑脸。   随随知道是为什么,这老嬷嬷大约已经将她视作专害她家殿下的妖精了。   她佯装看不见,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仰起脖子把避子汤一饮而尽。   高嬷嬷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没忍住:“娘子……”   话刚起个头,便听门帘沙沙作响,一个清涵院的婢女走进来,手上拿着个香囊,正是随随绣的那只。   “鹿娘子,”她将香囊给随随看,“奴婢在榻边地上拾得这枚香囊,可是娘子遗落的?”   “是我的,多谢。”   随随接过香囊,只见那香囊黑乎乎的,似是被人踩过一脚。   那婢女歉然道:“大约是殿下拿衣裳时扫落在地,走过时不小心踩了一脚……要不奴婢替娘子洗一洗吧?”   “不用,回头我自己洗吧。”随随笑道。   那婢女行个礼便退了出去。   随随轻轻地拍了拍香囊上的鞋印,这是她第一次做的绣活,难免有些心疼。   她把香囊收进奁盒里,抬起头望向高嬷嬷:“嬷嬷刚才要说什么?”   高嬷嬷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暗暗道了声作孽,对随随道:“娘子半宿没睡,老奴吩咐厨下弄点当归山参炖鸡,给娘子补补身子,免得亏了气血。”   ……   自那夜以后,桓煊便没再委屈过自己。   少则两日,多则三日,他总要驱车来一趟山池院。   倒是没有起初那般穷凶极恶,不过每回来,少不得要折腾几次。   他总是入夜后来,最晚翌日晌午离开。   他和随随很少说话,统共加起来不过十来句,可两个人时不时地肌肤相亲,总是难免会渐渐由陌生变得熟悉,再像陌生人似的互不搭理,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某一晚,桓煊要得狠,翌日恰逢旬休,他便留宿在山池院,安心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晌午,正要回王府时,却不巧下起了大雨。   他并无急事要回府,便留在山池院用了午膳。   午后,风雨仍未停歇,有内侍送了一封书帖进来。   帖子装在精致的蜜陀彩绘匣子里,内侍道:“启禀殿下,是从东宫送来的。”   桓煊挑了挑眉,打开盖子取出书帖,是太子的亲笔,道东宫的梅花开了,他们夫妇在宫中设梅花宴,邀亲友同赏。   书帖一角画着折枝梅花,桓煊扫了一眼便知出自太子妃的手笔。   这是太子夫妇新婚后第一次宴客,他不能拒绝。   然而去东宫,一定会见到阮月微。   如今他最不想见的便是她。   桓煊面无表情地吩咐内侍将书帖收起来:“知道了,告诉送信之人,孤会赴宴的。”   遣退了内侍,桓煊却没了方才那闲适的心境。   他用了盏茶,又翻了会儿书,又写了一幅草书,忽然想起昔年在太后宫中,每逢风雨天,他和阮月微总是在偏殿的小书斋里对弈。   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弈棋,不过阮月微有段时间突然迷上此道,四处搜罗古谱,还请了翰林棋待诏的夫人当先生,她在太后宫中找不到对手,便拉着桓煊陪她对弈。   不想桓煊在这上头颇有天分,本是陪她消遣,不出两个月便反过来胜了她一回。阮月微性子好强,当下没说什么,回了自己院中便通宵达旦地背棋谱。   然而桓煊还是胜多负少,阮月微便不爱找他对弈了。   桓煊察觉后,便悄悄让着她,即便那时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正是最好胜的时候,但比起输棋,他更怕风雨天无人作伴,只能坐在廊下看檐溜如瀑,那寒湿阴冷侵入骨髓里,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桓煊不知不觉握紧了腰间的旧香囊,丝绳嵌进虎口中,勒出深深的印痕。   他松开手,对高迈道:“传那猎户女过来。”   随随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将青布短衣换成了流仙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了清涵院。   桓煊坐在廊下看雨,瞥了眼她不伦不类的装束,没有掩饰眼中的嫌弃:“将蓑衣脱了。”   随随走到廊下,脱了蓑衣,摘下斗笠,放在墙边,向他行礼:“殿下有什么吩咐?”   桓煊道:“你学过弈棋么?”   萧泠四五岁便与父亲对弈,八九岁已将节度使府中的幕僚们杀个片甲不留,在军中罕逢敌手,到了十一二岁,连萧老将军都要她反让两子才能勉强与她打个平手。   但猎户女随随,自不可能学这些消遣,她摇摇头。   桓煊料到她不会,只是道:“想学么?”   随随点点头:“想。”   “我教你。”   事出反常必有妖,随随有些警觉,蹙了蹙眉。   桓煊把那当成了受宠若惊和诚惶诚恐,轻描淡写道:“风雨大作,今日看来走不了,左右无事。”   言下之意,只是闲的,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   随随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只要不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有意出言试探就好。   河朔三镇与朝廷关系微妙,对皇帝和太子来说,她活着不如死了好,虽然萧同安拿帅印边关不宁,但至少他没本事挥师直捣两京。   比起边关百姓的安宁,自然是桓氏的御座更要紧。所以让萧同安和薛郅这等无能之辈斗得乌烟瘴气,朝廷趁机削弱藩镇,才是上策。   她不清楚桓煊的想法和立场,但他毕竟姓桓,若是知道她的身份,难保不会把她一刀结果,一劳永逸。   她呆在齐王身边,实在算得兵行险招,不过收获也颇丰,先前在兵营里呆了半年,她虽接触不到机密,处处留意着,也能摸出一些神翼军的底细。   桓煊指着对面坐榻道:“坐。”   随随在她面前不是站着便是跪着,要不就是躺着,两人还是第一回 这么相对而坐。   这在齐王殿下自是不同寻常,格外施恩。   不一时,内侍搬来了棋枰和棋子。   棋枰是紫檀嵌螺钿的,金丝分割出十九路,棋子则是白玉与墨玉雕琢而成。   那羊脂白玉颗颗温润无暇,用来做棋子甚是奢侈。   这还只是放在别院的日常用具,而齐王还是出了名的不务奢华,可见京都权贵的侈靡了。   桓煊却不知随随看了一眼棋子便转过那许多念头,开始向她讲解围棋规则。   他生性聪颖,凡事一点就透,教起人来没什么耐心,也不管别人能不能领悟,三言两语说完,便道:“你执黑,我让你九子。”   随随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眨了眨眼道:“民女没听懂。”   桓煊顿时不耐烦起来:“先对弈,遇上不懂的地方再说。”   随随只得点点头,拈起一颗黑子,犹犹豫豫地摆到棋枰上。   桓煊道:“落子要干脆,拈子的手势也不对。”   说着拈起一颗白子给她看:“像我这样。”   他的手骨节分明而白皙,乍一看仿佛冷玉雕成,但抚上她肌肤时却烫得惊人。   随随学着他的样子,却仍有些笨拙,桓煊皱了皱眉,站起身,绕过棋枰,在她身边坐下,抓起她的手,摆弄她的手指:“记住了?”   随随点头:“嗯。”   桓煊却没松手,握着她的手放到棋枰上,棋子发出“啪”一声脆响。   撑起的北窗紧跟着“砰”一声响,却是被风拍在了窗棂上。   外面的风雨一时又大作起来,吹得北窗下的竹枝狂摇,呼呼作响。   才过申时,天色却昏黑得好似夜晚。   温暖的书斋像是浮动乾坤里的一座小岛,将风雨隔绝在外。   一旁的小内侍道:“殿下,可要掌灯?”   桓煊正要答好,不经意垂眸,瞥见随随垂在胸前的一缕散发,发梢沾了雨水,透湿了月白的齐胸襦裙,透出一点若有似无的霞粉。   桓煊感到外面的雨意似乎侵入了屋子里,带来阵阵潮意,连心也变得潮湿起来,却因为身畔多了个人,那潮湿也是温暖的。   他的喉结动了动:“记住怎么落子了?今日且先学到这里吧。”   随随诧异地抬眼,便看见他挥了挥手,内侍们识趣地退了出去。 第20章 二十(三合一)(红包掉……   内侍褰帘而出, 退至廊下。   门扇“砰”一声阂上,随随的衣带几乎应声而落。   棋笥翻了,哗然一声, 玉子滚落一地, 没人顾得上理会。   棋枰的边棱抵得后背生疼,随随忍不住漏出一声痛呼, 随即便被修长指节堵住。指腹带着薄茧,摩蹭着,有些刺疼,又有些麻痒。   耳边是男人寒冷的声音:“疼?”   随随点点头。   “忍着。”男人语气淡淡, 目中却隐隐有赤色,仿佛弄疼她是一件愉快的事。   泪光很快蒙住了她的双眼。   天地好似都被雨水浸透,被雨水灌满,被雨水淹没。   屋外的风雨渐渐停歇, 屋内的风声雨势却愈演愈烈。   她咬着嘴唇, 伏在他肩头无声地抽泣,眼泪像春夜的露水, 洇湿他整齐完好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风涛一声怒吼, 雨势陡然收歇。   随随几乎死了一回,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喘着气,久久不能平复下来。   桓煊用火折点起一盏油灯, 火光投下, 光润肌肤如漫天霞光晖影,飞花点点,有种邪恶的艳丽凄靡。   他生出股莫名的满足感来。   随随缓过劲来,软绵绵地坐起身, 开始整理衣衫。   桓煊道:“要回栖霞馆?”   随随点点头,她都快饿晕了,一下午没吃到点心,还错过了用膳的时辰,她现在只想回自己院子洗个澡,吃点热饭热菜。   桓煊道:“就在这里用膳吧。”   顿了顿,撇开视线:“省得来回走。”   随随雾蒙蒙的眼眸里满是惊愕,这是还没折腾够?   桓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归咎于这猎户女生得太好,每一处都甚合他心意,而且没有扭捏作态,没有欲拒还迎,与他契合得仿佛卯榫,令他一沾上便欲罢不能。   每次满足只能维持片刻,立即就想要更多。   他拿开她的手,将她下裳掀开看了一眼:“明日叫府里送点消肿化淤的药膏来。”   随随刚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又是一疼。   “今晚只好先忍着了。”桓煊勾了勾手指。   感觉到她陡然绷紧,换煊轻嗤了一声,缓缓抽手,撩起她中衣一角,慢条斯理地揩了揩手,乜她一眼:“你当孤是禽兽?”   禽兽也没有这样的,禽兽还知道饿呢,随随心道,但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不管桓煊是不是禽兽,他也是要吃饭的。   “穿好衣裳去堂中用膳。”   齐王殿下竟然会与个贫家女相对坐着用膳,这在一个月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一来他有洁癖,不喜欢与旁人一起用膳,总是能免则免,二来以随随的身份本来连侍膳都轮不上。   但男女间就是如此,肌肤相亲多了,便自然而然熟稔起来。   桓煊在她面前也不像起初那样成天端着架子,态度松弛随意了许多。   随随本不是拘谨的性子,平日的谨小慎微都是装出来的,并不觉得和桓煊对坐而食有什么僭越。   齐王殿下的膳食自然精美多了,可以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滋味不一定比她做的饭菜好多少,但摆设、色泽都透着股精雕细琢的贵气。   点心做得尤其漂亮,色香味俱全。   她早饿得狠了,不过也知道要等齐王先动箸,耐着性子等他优雅地执起玉箸,这便不再客气,紧跟着举箸,夹起一块水晶龙凤糕,送进嘴里。   桓煊佯装低头饮汤,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这猎户女,她只是自顾自吃着糕点,全然没有给他侍膳的意思,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这猎户女用膳谈不上什么仪态,万幸不难看,也不吧唧嘴,几乎听不到咀嚼的声音,只是吃得特别快。   鎏金小碟上三块水晶龙凤糕,一眨眼功夫就进了她的肚子。   真有那么好吃?桓煊疑惑,拈起一块糕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她吃得太香,连带着那块糕饼也似乎多了点平日没有的滋味。   他破天荒地连吃了两块糕才停箸,一抬眼,便看到那猎户女在瞅着他碟子里的糕。   他皱了皱眉:“还想吃?”   随随点点头。   桓煊今日心情不错,对侍膳的小内侍道:“让厨下再送一碟来。”   不一会儿,内侍捧了糕来,随随也不客气,当着他的面,将第二碟糕也吃干抹净。   接着她又在齐王殿下惊诧的眼神中,吃了一小碗荷叶粳米粥,一碗酥酪,一块小儿巴掌大的鹿肉,一碟夹花蒸饼,一个环饼,一碟鸡汤煨菘菜,一只烤鹅腿——平时她也很少吃那么多,实在是这几日消耗太大了,早上她练武,晚上武练她,如今可好,连白昼都躲不过,不多吃点谁能扛得了。   桓煊叹为观止,这么能吃的女子真是平生仅见。   住在太后宫中时,他常常和阮月微一起用膳,那时候他十一二岁,阮月微尚未及笄,吃饭简直像在数米,每道菜最多动一小筷。   他原以为女子的胃口就是这般小,直至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转念一想,习于劳作的女子与世家闺秀自不一样,也不足为怪,横竖肉都长到该长的地方去了,也不必在意。   这顿晚膳吃得意外惬意。   桓煊优雅地抹了抹嘴角,让内侍撤了食案上茶床。   用膳讲究食不言,饮茶时不说点什么便显得无趣了。桓煊道:“平日作何消遣?”   随随道:“回禀殿下,民女就逛逛园子,偶尔去市坊。”   顿了顿道:“殿下,民女明日能去东市么?”   桓煊目光微微一闪:“明日我要去东宫,可以带你一程。”   随随微怔,随即道:“这不合规矩吧……”   她不想和齐王同车,且街巷中人多眼杂,恐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桓煊也不勉强:“那让福伯安排车马。”   他搁下茶杯:“你退下吧。”   随随行个礼便退了出去,回到自己院子,她才想起方才喝茶时,桓煊说明日要去东宫。   去东宫,八成会见到阮月微,这还是她成婚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桓煊今夜应该没心情再折腾了。   果然,不一会儿,她便听见墙外传来车马声,是桓煊打道回府了。   随随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   翌日,随随去西市上转了一圈,以买口脂为借口,去了趟常家脂粉铺。   铺子里仍旧人头攒动,她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店主人将避子药交给她,神色肃然道:“大将军吩咐属下查的故太子薨逝一事,或许有些眉目了。”   随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攫住,寒意渗进肺腑,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块冰,有无数的疑问,一时却连话都说不出口。   当年桓烨自西北返京,她回到魏博,数着日子等他来河朔,谁知等来的却是他薨逝的消息。   死因未向天下言明,对外只称突发急症,但皇帝随后便秘密处死了贤妃母子,紧接着贤妃母族长平侯府牵涉进淮西节度使叛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故太子之死和这些事之间的联系。   随随查到的证据全都指向贤妃母子下毒。东宫的一个侍膳内侍招供,自己是长平侯府多年前安插在东宫的人,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对储君下毒手。   他在七宝羹中下毒,当时的晋王、如今的太子桓熔也在,不过他只饮了半碗汤,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随随不信,她始终认为桓烨的死因没那么简单,皇帝迫不及待地发落宠妃母子,除了他们确有反心之外,还为了替真正的罪魁祸首遮掩。   但是她追查了三年多,始终查不到半点线索,东宫的脉案、药方,所有知情者的供述,一切证据都指向贵妃母子。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这么执意找一个真相,究竟是为了真相还是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那个清风朗月般的身影,一个转身就在天地间消失不见。   因此她才一定要做点什么。   直至今日。   她稳了稳心神,平静道:“有什么线索?”   店主人道:“回禀大将军,故太子暴薨时,尚药局的王老医正赶去救治,然而为时已晚,毒性已侵入腑脏血脉,便是扁鹊再世也难救。随后王老医官便告老辞官,回去含饴弄孙,一年前病故了。”   随随蹙了蹙眉,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但是王医官死的时候,那件事都过去两年多了,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是灭口。   店主人接着道:“此事原与尚药局没什么干系,那王老医官年逾古稀,两年后病故也不足为奇。不过与另一件事放在一处看,就有些古怪了。”   此人也不知是不是扮商贾扮久了,说话没了军中的干脆利落,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跟说书似的。   随随挑挑眉:“哪件事?”   店主人道:“故太子薨逝后,皇后娘娘伤心欲绝,执意要出家为亡子修冥福,天子便在后宫中为她修了座尼寺,让她带发修行。原先东宫的许多宫人都在这尼寺里出家,为故太子祈福。”   随随点点头,这些人却不是他们重点追查的对象,因为若是他们知道什么,下场便不是出家,而是直接丧命了。   “有什么不寻常的事?”随随问道。   “一年前,其中有两个宫人病死了。”店主人道。   随随立即明白过来:“和王医官差不多时候?”   店主人钦佩道:“大将军料事如神。”   随随没理会他的恭维,接着道:“医官替太子诊治时,恰好是那两个宫人在旁伺候?”   店主人道是。   随随便明白了,一定是王医官当时说了什么,那两个宫人当时听见了,却不明白意思,两年后其中一人无意间说了出来被有心人知晓,才惨遭灭口。   那店主人接着道:“于是属下等便顺着这条线继续查,查到其中一个宫人与万安宫的一个内侍偷偷来往,那内侍两年前大赦,求了个恩典出宫回家乡去了。”   “我们的人在苏州找到他,本来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她还真知道些事。”   随随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甲将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她也没觉察出疼。   “他说什么?”她缓缓道,竭力不让声音颤抖。   “他说听那宫人说,当时王医官给故太子把脉,咕哝了一句‘咦,怎么不对',”那店主人道,“他声音很轻很含糊,只有近旁两人听见了。”   随随眸光一暗:“只有这句话?”   店主人无奈:“只有这句话。”   什么不对?哪里不对?他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方才店主人才说,或许有眉目,也或许这丁点线索就此断绝。   然而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已至少令三人丧命。   随随思索片刻道:“继续查,查尚药局所有人、查王医官所有朋友亲眷,还有当初东宫那些侍从、属臣的近况,晋王府和齐王府的人。”   晋王便是当今太子。   店主人诧异地抬了抬眉毛:“齐王也查?”   随随点点头:“一起查。”   他们事发后已将齐王里里外外查了一遍,但他那时在朝中势单力孤,就算有心也没法筹划这么大的事。   但凡事都可能有万一。   店主人皱着眉道:“这样大张旗鼓地查,只怕会打草惊蛇。”   随随笑道:“本来我也打算让你透点风声出去,有人睡不安稳,一定会做些什么。”   店主人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要引蛇出洞。   时隔三年,有什么证据也都湮灭得差不多了,若是那人沉不住气做点什么,他们更容易发现端倪。   “属下遵命。”他行礼道。   随随点点头,道别店主人,将药盒和口脂盒袖入袖中,走下楼。   出得脂粉铺,被她支去买绣线的春条刚好也回来了,主仆俩往巷口走去。   春依譁条道:“时候尚早,娘子还想去哪里逛逛?”   随随想了想道:“方才听店伙说,东南曲有家胡人开的酒肆,有西凉葡萄酒和波斯三勒浆卖,咱们打两壶回去吧。”   春条颇有微词,斜乜她一眼道:“听店伙说?依奴婢看是娘子特地打听的吧。”   随随眨了眨眼睛,也不否认。   春条无法,只能跟着她往西市东南走。   找到那家酒肆,随随尝了四五种酒,最后打了一壶三勒浆,一壶吐蕃奶酒,主仆俩一人抱着一壶,往停在坊门外的马车走去。   穿过坊中十字街的时候,忽听玉珂、马蹄和车轮声一通乱响,随随一转头,只见一辆罩着绛红锦帷的朱轮马车横冲出来。   她赶紧将春条往路旁一拽,好险没叫那奔驰而过的玉骢马撞个正着。   但酒还是洒了些出来,洇湿了两人的衣襟。   随随的帷帽都打湿了一片。   那车马的形制装饰,一看便是达官贵人,春条气得直咬牙,却也不敢惹麻烦,待那鸣珂声远去,方才小声道:“在闹市上纵马,也不怕撞了人。”   路旁有个支着棚子卖酪浆的大娘,好心地拿了两块手巾来:“两位小娘子擦一擦身上的酒。”   两人接过来,道了谢,索性在棚子里坐下,要了两碗酪浆。   随随一手将面纱撩起些许,露出下颌和嘴,用勺子挖酪浆吃。   春条问那大娘道:“那些人好生跋扈,不知是哪家的?”   大娘说不上来,只道:“小娘子莫要高声,那些人一看便有大来头,等闲得罪不起的。”   春条不想惹是生非,但想到如今她家娘子怎么说都是齐王的人,腰杆子便硬了起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多大来头,难不成是皇亲?”   “虽不是皇亲,却也大差不差了。”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那声音饱含着笑意,语调惫懒,有些许玩世不恭,却莫名叫人觉得如沐春风,未见其人,已心生亲近之意。   春条抬头一看,顿时张口结舌,一张脸红得像柿子。   只见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身着月白锦袍,鹤氅翩翩,生得面若傅粉、唇若涂朱,一双狭长眼睛形如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像是一对钩子,直能将人的魂魄都勾走。   春条顿时红了脸,她从没想过,世上竟有这么妖的男子,若不是光天化日,她简直以为是狐狸精跑出来当街勾人。   齐王殿下虽也生得好,但像是山巅的白雪,可望不可及,带着股拒人于千里的冷意。   这公子却不然,浑身上下透着放荡不羁的劲儿,只差没在额头上写上“请君采撷”四个大字。   他款款地走进茶棚,熟稔地往他们对面一坐,对店主人道:“胡大娘,来一碗酪浆,多加果脯和葡萄干。”进了棚子,往他们旁边的条凳上一坐。   棚子狭小.逼仄,统共只有一张长几,两张条凳,三个人一坐,便挤得慌。   春条五迷三道的不知今夕何夕,随随却是一眼看出这男人不是善茬,警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那人仿佛察觉不到:“方才那辆车上坐着的,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   春条撇撇嘴道:“武安公世子,那就不是皇亲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人粲然一笑:“也不是什么皇亲都了不起,比如那位豫章王王,便成日不干正事,只知吟诗作对,赏花饮酒。”   他忽然转向随随:“小娘子可曾听说过?”   随随本来没对上号,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他身份了。   桓煊这六堂兄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不着四六的混不吝。   她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顾着低头挖酪吃。   豫章王支颐端详欣赏一会儿,又道;“娘子为何不摘了帷帽,这样食酪多不方便。”   随随只作没听见。   她在魏博时偶尔便装出门,也会遇上不长眼的登徒子搭讪,她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搭理,连个眼神都不给。   春条却傻乎乎地“噫”了一声:“那豫章王奴婢倒是听说过,可是那日太子大婚时的傧相?”   豫章王笑道:“正是,莫非两位见过他?听闻他生得玉树临风……”   随随正好把最后一口酪吞进嘴里,拉起春条:“回去了。”   自豫章王出现,她统共就只说了这三个字。   桓明珪却如聆仙音,如闻天籁,酥了半边身子。   他跟着站起来:“不知娘子道里远近?”   春条虽然叫着男狐狸精迷得七荤八素,却也知道不能说实话:“我们是外乡人,来走亲戚的,明日便要走了。”   说罢便低着头,跟着随随走出店外。   桓明珪对着随随的背影欣赏了一会儿,方才走出店外,登上等候在店外的马车,吩咐亲随道:“阿翰跟着前面那两个女子。”   阿翰一惊:“大王不是要去东宫赴宴吗?这会儿看天色都有未时了,一来一回怕是赶不上开筵。”   桓明珪道:“赶不上便赶不上,难道还有人同我计较这个?”   他往车厢上一靠,悠然地哼唱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   一出市坊,随随就察觉后面有人跟着,不用说,定是那登徒子豫章王了。   她有一百种法子将他甩脱,然而不能叫人看出端倪,春条虽呆,那豫章王却不是个好糊弄的。   随随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马车沿着朱雀门前的东西横街一路王西行,到得光德坊附近,一直靠着车壁小憩的随随忽然睁开眼睛,对春条道:“我们身上洒了这么多酒还未干,弄得这么狼狈,回去高嬷嬷一定又要啰嗦了。”   春条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老嬷嬷近来不知怎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坏,逮着他们主仆一点纰漏,就要罗嗦半日,对随随还有所顾忌,对她这婢女就没那么客气了,总是在廊下、庭中训斥,当着往来下人的面,着实丢人。   春条想起老嬷嬷的声音,耳朵已开始嗡嗡作响:“对啊,她正愁没地方找茬呢,逮住了又得骂半天。”   随随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一张望,若有所思道:“前头就是西市了,不如我们找家食肆吃点东西,再逛一逛,买两件衣裳换了,将酒衣包起来带回去,嬷嬷就不会发现了。”   春条有些担忧:“回去晚了,她又得说嘴。”   随随道:“是我要逛的,同你有什么干系。”   春条一想也是,横竖他们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去,晚归总比洒一身酒好。   何况她还没去过西市呢!   西市离常安坊近,不如东市繁华热闹,听说价钱却便宜。每回她家娘子都舍近求远去东市,她早就想着有机会也得去逛一逛。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桓明珪在后头远远跟着,正好奇那佳人幽居何处,谁知那辆青帷小马车行至西市坊门外,一个拐弯,径直进了市坊。   阿翰打马上前,弯腰躬身在车窗外请示:“大王,那辆车进了西市,咱们还要继续跟么?”   他也服了这些小娘子,刚逛完东市又去逛西市,真不知有多少东西要买,他们府上的王妃和郡主也是如此,成天逛不够。   桓明珪想了想道:“继续跟着,看看他们去哪儿。”   阿翰无可奈何,只能示意舆人继续跟着。   青帷小车驶过西市的十字街,在七拐八弯的窄巷中绕了半天,最后停在一家卖胡饼糕点的食肆外。   阿翰瞪大了眼睛,又吃?   桓明珪令人将车停在路旁,也不下车,就坐在车里等。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那一主一仆出来。   阿翰望着天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王,再不去东宫,可就太晚了。待那位娘子出来,还不知要去哪里逛,逛完再跟着她回家,这一来一回……”   桓明珪苦笑了一下,遗憾道:“罢了,走吧。”   虽说没人和他较真,但他也不能当真让太子他们久等。   ……   桓明珪到得东宫时已近薄暮,其他宾客果然都已到了。   这是太子纳妃后初次设宴,到席的除了几个亲近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些年龄相仿的文人幕宾。   因是便宴,筵席并未设在寝殿正堂,而是在后苑的疏香阁中。   馆阁掩映在梅花林中,此时寒梅初绽,暗香袭人,雪白轻红浓赤各色梅花与天边晚霞交相辉映,绚烂如锦。   夕阳尚未落山,馆中已点起了灯,连楼外的花树上都挂了许多剔透可爱的琉璃风灯,可以想见天黑后烛火煌煌,定然如天上的琉璃仙宫一般。   微凉的晚风送来娇细的管弦声,渺远微弱,又不绝如缕,仿佛给梅林蒙上了一层蒙蒙烟水。   豫桓明珪精通音律,听出那乐声的高妙,不由驻足聆听。   阮月微母亲是南人,她本人也出生在江南,听说太子为了她专程从江南请了一批乐师来,比内教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用心良苦了。   待一曲奏完,他方才举步向馆中走去。   雕梁华栋的华堂用一架二十四牒描金青绿山水屏风隔成两半,青山绿水的间隙,隐约透过斑斓的色彩来,女眷的言笑声越过屏风传入他耳朵里。   今日太子夫妇宴客,太子接待男宾,太子妃款待女眷,男女之间用一道屏帷隔开,就算分席了。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本朝男女大防向来没那么严格,没人大惊小怪。   桓明珪步入堂中,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堂兄弟几个都在,此外还有几个着白衣的年轻人——众所周知太子雅好诗文,在东宫中设文学馆,网罗了不少才学兼人的年轻人为幕宾,筵席上自然少不得这样的人奉承,届时泼墨挥毫、联句作诗,若能得几首佳作流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高坐上首的太子望见他,笑着撂下酒杯:“你这小子终于来了,叫我们好等。今日定要罚你几杯。”   在座的庶皇子、宗室郡王和公侯世子们,纷纷附和,笑着要罚他千杯。   只有一人不发一言,兀自喝着酒,冰雕似的,仿佛周遭的谈笑都与他无关——桓煊不喜游宴,这样的场合总是能免则免,实在推拒不得,便自顾自饮酒。   桓明珪简直从未见过如此无趣之人,用眼梢瞟了他一眼,招来个内侍:“替我在齐王殿下旁边加个坐榻。”   桓煊这才撂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这就是混不吝的好处,无论他做出多出格的事来,也不会有人与他认真计较。   当然,这和他生了副好皮囊也不无关系,同样的事由脑满肠肥的陈王做来,就惹人嫌了。   太子也喜欢这堂弟,笑着问:“今日又去哪里冶游,怎么来得这样迟?”   一旁有人揶揄:“看他只带了个亲随微服出门,定是又去探幽寻芳了。”   德妃所出的七皇子才十二岁,好奇地问道:“冬日百花凋零,六堂兄也是去赏梅花么?哪里的梅花,开得难道比太子殿下这里还好?”   众人都哄笑起来,那少年不明就里,却知道自己多半说错了话,红着脸低下头去。   桓明珪自罚了一杯,放下杯子笑道:“诸位别说,小王今日没去探幽寻芳,只不过是去东市沽酒,不过奇遇当真有。”   “怎么,又遇上绝代佳人了?”先前那人又道。   桓煊一点头:“叫秦世子猜着了。”   有人嗤笑一声,却是个面如傅粉的绯衣少年。   太子兴致盎然道:“十郎,你笑什么?”   “那日在青龙寺,堂兄偏指着一个女子说是绝代佳人,可那佳人戴着帷帽,连脸都看不见。”   太子道:“这回我得替六郎说句话,别的事物他兴许会看走眼,美人可从来一看一个准。”   桓明珪装模作样一揖:“多谢殿下替愚弟主持公道,还愚弟一个清白。”   太子命内侍斟酒,笑道:“你不必谢我,满引此杯即可。”   桓明珪爽快地一饮而尽。   绯衣少年气鼓鼓道:“青龙寺一个绝代佳人,今日东市上又一个绝代佳人,看来这绝代佳人也不怎么绝代,没几日就出了两个,还都叫六堂兄给撞见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个白衣士子凑趣道:“盛代出佳人,原是天子仁德,物阜民丰,百姓得以安居,才有佳人出世。”   众人都觉这话阿谀太过,酸得倒牙,但也没人与个白衣幕客过不去,也不能反驳,打着哈哈便过去了。   桓明珪道:“绝代佳人倒也没那么不稀罕。”   他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这就是小王方才说的奇遇了。”   太子笑骂:“话都说不利索,看来是酒喝得不够多。”   向内侍道:“替豫章王换个大点的杯子来。”   那内侍也是个促狭的,笑着应是,转头捧了个巨觥来,足能装一升酒。   桓明珪一见便嚷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殿下饶命。愚弟这就招供。”   顿了顿:“今日东市上遇见那佳人,与当日在青龙寺望见那佳人,原是同一个人。”   众人都啧啧称奇:“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看来这佳人与你缘分匪浅呐!”   一直在旁自顾自饮酒的桓煊,脸色却微微一变,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想起昨日听那猎户女提起过,她今日要去市坊。   陈王方才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才挤眉弄眼地道:“后来呢?这样的绝代佳人,我不信六郎你能放过,改日我去你府上,可不能藏着掖着……”   他不做表情还好,如此作态,脸上的肥肉都挤在了一处,越发显得猥琐。   众人一听,心中不由暗道,这混不吝也有三六九等,风流和下流一字之差,就是霄壤之别。   桓明珪道:“小王可做不来这等牛嚼牡丹之事,如此佳人岂可随意唐突。”   陈王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女子,六堂兄能看得上她便是她的福分了,难道还要沐浴焚香才能碰她不成?”   桓明珪道:“莫说沐浴焚香,若是能得佳人青睐,我必定构玉堂,结绮楼,植兰圃,树梧桐,万万不能辱没了她。”   陈王嬉笑道:“听六堂兄这意思,倒像是要娶人家呢。”   桓明珪道:“她敢嫁,我有何不敢娶。”   他生性不羁,说起话来没边没沿。   不过他若真要做这荒唐事,也没人拦得住他,桓家每代都要出一两个情种,上一代就是他父亲,为了娶个沦落风尘的罪臣之女,连太子都不做了。   众人将信将疑,都笑他痴心。   桓煊想起山池院那荒颓萧索的景象,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转念一想,不过是个一贫如洗的猎户女,能有个容身之处大约已经喜出望外了,难道非得兰房桂室才配得上她?   也就是桓明珪这种痴人才能说出这样的痴话。   不过众人的好奇心算是被勾起了,都道:“看来那佳人确实非同凡响,竟能让豫章王动娶妻的念头。”   屏风另一头,一众女眷也被吊起了兴致,纷纷停下笑闹,侧耳倾听屏风对面的动静。   清河公主撇撇嘴:“这些男子好生无趣,只要聚在一处,再喝上三杯酒,嘴里就没有好话。连太子也跟着他们一起胡闹。”   她是皇后嫡出的长女,身份尊贵,也只有她敢连太子弟弟也一块儿骂进去。   新安长公主笑道:“三郎却是个正经人,方才他们胡言乱语我都听着呢,只有他没凑热闹。”   清河公主点点头:“我这三弟么,也算是世间少有了。”   她口无遮拦惯了,忘了这宴会的主人太子妃阮月微,和她三弟之间还有段故事。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阮月微立时垂下眼帘,双颊飞起红霞,只觉众人肯定都在心里暗暗耻笑她。   一时脑海中又浮现出烛火的光晕里,桓煊望向自己的眼神,不觉恍惚了一下。   想到他此刻与她只有一屏之隔,心头突突地跳起来。   越是知道不该想,不能想,却越是止不住浮想联翩,心里又苦涩,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仿佛在浓苦的药碗里加了一小勺蜜。   她以前懵懵懂懂的,直至桓煊回京,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就在她心如油煎时,却听屏风对面传来个熟悉的声音:“你怎知是同一个人?”   她的心头一跳,脸色白了几分,是桓煊。   有人附和:“对啊,六堂兄又不曾见过那女子容颜,怎知是一个人?”   桓明珪道:“尔等别小瞧我,那身段步态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便是叫我从一百个身量体型差不多的女子中认,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顿了顿道:“苍松翠柏立在繁花丛中,换作你们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桓煊一哂:“六堂兄与那女子不过两面之缘,连她身份都不知道,便将她比作傲雪凌霜、经冬不凋的松柏,未免太轻率了吧。”   在他心里,当得上这赞誉的女子,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如今也已不在了。   桓明珪奇道:“子衡莫非识得那女子?还是她哪里得罪你了?”   桓煊一时无言以对。   太子打圆场:“看来那佳人颇有林下之风。”   又向桓明珪道:“他日你若再遇上她,千万问清楚家世居处,若是门当户对,我便替你成就这段佳话。”   众人都半真半假地附和,桓煊却感到有些刺耳,搁下酒杯站起身,向太子道:“愚弟出去走走,散散酒。”   离席更衣也是常事,太子只道:“早些回来同我们饮酒。”   桓煊道好,向众人一揖,说声“少陪”,便出了宴堂。   阮月微将屏风对面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下来,有些难以置信。   桓煊性子冷,自小孤僻,不喜欢与这些宗室子弟一起玩闹,但也从不会管别人的闲事。   方才却一反常态,与豫章王为个素不相识的无聊女子争论起来,实在难以索解。   她越是想不通,心里越是不安。   庶出的吴兴公主心思细腻,瞟见太子妃双眉微蹙,美目中含着郁色,以为她还在为方才大公主的话不悦,便笑着扯开话题:“听他们喝醉了说那些胡话有什么乐子,咱们玩咱们的。”   清河公主也回过味来:“叫人搬几张双陆局来,许久没打了,看我不将你们的金钗玉梳全都赢回去!”   她与这娇娇怯怯的弟媳自小玩不到一处,也不怎么喜欢她,却也不是故意含沙射影令她尴尬。   阮月微回过神来,起身向众人歉然一笑:“我去更衣,诸位姊妹务必玩得尽兴。”   她莲步轻移,迤迤然向殿外走去,几乎不闻环佩之声。   吴兴公主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赞叹:“若世上真有绝代佳人,应当就在这东宫里了。”   大公主却有些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萧将军的夫人。”   萧夫人早逝,最后几年一直在府中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走动了,吴兴公主年纪小,没见过这位夫人,好奇道:“果真有那么美?”   大公主道:“不只是美,说一句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她莞尔一笑:“要不然当年桓明珪那小无赖怎么扯着人家衣袖,哭着嚷着要娶人女儿呢?”   “咦?我怎么听说那萧家小娘子貌若无盐……”一个蓝衣少女托腮道,却是张相的独女,太子妃的手帕交张清绮。   清河公主眼中掠过一丝伤感,吴兴公主知道她是想起故太子了,忙道:“高高兴兴的日子,别说这些了,横竖无缘得见,谁来与我投壶?”   众人纷纷凑趣,将话题轻轻带过。   阮月微一出殿门,便有几个宫人迎上来,替她披上玄狐裘,递上鎏金手炉。   阮月微捧着手炉,由宫人们簇拥着去了殿后的净房。   她酒量浅,这样的场合却是不能滴酒不沾的,是以方才也饮了两杯,此时冷风一吹,酒意上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头脑中一片混沌。   从净房出来,她无端从心底涌出一股冲动,转头对宫人道:“我去林子里走走,透透气,你们不必跟来,让疏竹、映兰陪着我便是。” 第21章 二十一(二合一)(红包……   疏竹和映兰都是她阮月微从侯府带来的婢女, 从小伺候她,也只听她一人的话。   无论她做什么事,他们都理所当然地站在她这边。   宫人们自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违拗太子妃。   阮月微带着两个婢女向园中走去。   枫林中只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 两旁疏疏落落地点缀着琉璃风灯, 犹如星河倒悬。   阮月微顺着那条小径往梅林深处走,每走一步, 心便跳得快一分,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她的心已如擂鼓。   桓煊一身紫色云鹤纹织金袍,戴着紫玉冠, 腰束玉梁金筐宝钿带,这紫色挑人,又织入金丝,若换个人穿, 纵使不难看也显得俗气, 可穿在他身上,却越发显得他如玉山之行, 光映照人。   阮月微不自觉地将手轻轻拢在心口,仿佛怕她擂鼓般的心跳叫人听见。   桓煊有些讶然, 他方才在筵席上与桓明珪那混不吝争起短长,甚感无谓,也不想听他讲自己如何觊觎那猎户女, 便出来走走, 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阮月微。   他们与女宾只隔着一架屏风,方才他离席,那边当也听到了动静,以阮月微谨小慎微的性子, 该当避嫌才是。   他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两个婢女,都是自小在她身边伺候的,心中越发不解,故意支开宫人,冒险到这林间来“偶遇”,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本该是意外之喜,但许是叫狐疑和担忧冲淡了,他眼中并没有多少欣喜。   “见过阿嫂。”他行了个家人礼。   这声“阿嫂”,仿佛一根针,在阮月微的心上刺了一下,她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勉强微笑道:“三弟这向可好?”   桓煊想起他这向所做的事,莫名有些难以启齿。   阮月微三年前便亲口粉碎了他的那点妄想,如今她也已经嫁作人妇,他并不亏欠她什么,收了那猎户女,只是他自己的事,与阮月微没有半点干系。   可他心里还是有些烦躁,沉默片刻方道:“多谢阿嫂垂问,我很好。”   阮月微苦涩地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时过境迁再来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桓煊淡淡道:“阿嫂可好?在东宫住得惯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玄狐裘上。   这玄狐裘极其稀有,皇帝当初只得了四件,自己留了一件,一件给了妻子,剩下两件给了长子和次子。   直到他平定安西叛乱,父亲才将自己那件赐给了他。   阮月微身上这件,便是太子那件改小的,桓熔对她的爱意可见一斑。   “太子殿下待我极好。”阮月微轻声道。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睫毛微颤,琉璃灯随风摇曳,她脸上的光影也像水一样轻轻流动,几乎让人以为她在流泪。   她的神情也的确是有点泫然欲泣的意味。   桓煊往小径尽头看了一眼,隐隐绰绰可以看见宫人和内侍来来往往。   阮月微如今是太子妃,就算他不在乎名声,却不能让她被人说闲话,这么多年,维护她已成了他不自觉的习惯。   “阿嫂保重,我先失陪了。”他作了个揖,便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阮月微转过身,失神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作为夫君,太子的确待她很好,她自小便在为太子妃之位努力,如今也是求仁得仁,可这些当真就是她想要的么?   在她进宫时,太子身边已有好几个侍妾,各个姿容绝丽,太子纳妃时还同时纳了两个良娣。   哪有人愿意一成婚,就与这么多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然而她的夫君是太子,她连委屈都说不出口。   每当夜深人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灞桥边桓煊的话:“若得阿棠为妻,我此生便只守着你一人,绝不看旁的女子一眼。”   她知道,他不是拿话哄她,他是能做到的。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   桓煊回到席间,太子凝注他一会儿,露出亲切的笑容:“上哪里逛了?怎的去了这么久?”   “就在后园走了走。”桓煊道。   太子便未再说什么,只是令内侍替他斟酒。   夜阑,桓煊起身告辞,醉醺醺的豫章王将胳膊搭在他肩上,嚷着要同他秉烛夜游。   桓煊面无表情地把肩上的胳膊掸开,向太子一礼,便即出了宴堂。   高迈请示道:“殿下回府还是……”   不等他说完,桓煊便不耐烦道:“去常安坊。”   席散,宾客们陆续离去,太子吩咐内侍将几个酩酊大醉的客人安置妥当,便去了太子妃的寝殿——自从娶她过门,十日里总有七八日,他是宿在她这里。   女眷们散席早,太子生怕妻子已经就寝,没让宫人通传,径直走进殿中。   寝殿里点了架九枝灯树,阮月微已经沐浴毕,穿一身玉白寝衣,披了件天青色织锦半臂,莲瓣般的小脸被酒意染上了酡红。   她正坐在绣架前,似是在刺绣,可只是拈着针出神,半晌也没有刺一针。   “在想什么?”太子笑道。   阮月微这才察觉有人,眼中闪过一抹惊惶,随即恢复了平日温柔娴雅的模样,放下针线,起身迎上去行礼。   太子扶住她:“早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阮月微低眉道了声“好”,便去替他解大氅的系带。   不等她解开,太子忽然捉住她的手。   阮月微一惊,不自觉地抽出手去。   太子一怔,随即便仿佛什么也没察觉,抬手抚了抚她绯红的脸颊:“在筵席上喝酒了?是不是阿姊迫你喝的?她就这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阮月微绷紧的心弦一松:“妾省得的,阿姊只是心直口快,最是容易相处的。”   “那就好。”太子微微颔首。   两人宽衣解带,熄灯就寝。   一番云雨后,太子静待枕边人呼吸变沉,起身披衣走到殿外,叫来内侍问道:“今日宴席上,太子妃可曾离开过?”   内侍目光闪烁,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将太子妃行踪一一禀明。   太子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   随随已习惯了三更半夜叫人惊醒,但桓煊今日一反常态,没让内侍来传话,径直进了她的院子。   栖霞馆距清涵院只有一步之遥,但每次都是随随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停当去那边侍寝,这还是桓煊第一次踏足这里。   两进小院隐藏在枫林中,枫叶已经凋零,林子里没点灯,是夜浓云蔽天,星月无光,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屋子里点了几盏油灯,映亮了窗户,那小屋子便似漂浮在夜空中的一叶小舟,看着有点冷清孤寂。   这样一座小院,自然和高屋华堂、兰房桂室相去甚远。   也不见下人在廊下值候,桓煊蹙了蹙眉,褰帘进屋,只见那猎户女穿着中衣,外面披着件青布夹袍,赤足趿着布鞋,正坐在妆台前,由高嬷嬷梳发髻。   屋子里燃了炭盆,但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那炭是粗炭,不比他院子里永的银丝炭,烟气有些重,却莫名有股暖暖的尘世味道。   高嬷嬷一见他,吃惊不小,手一松,杨木梳子顺着随随的长发滑到地上。   随随起身行罢礼,捡起梳子。   高嬷嬷道:“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桓煊瞥了一眼随随,“嗯”了一声,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等得不耐烦了。   高嬷嬷又道:“殿下稍待片刻,老奴给鹿娘子换身衣裳。”   “不用了。”桓煊道。   横竖也穿不了多久。   “你们退下吧。”他扫了一眼屋里的几个婢女。   高嬷嬷迟疑道:“可是这屋子……”   齐王殿下有多挑剔,没人比她更清楚了,鹿随随这屋子虽然也算干净整洁,但以他的标准,恐怕是不能住人的。   桓煊道:“无妨,在边关时荒野间都住得。”   这话倒是不假,真的行军在外,他多恶劣的环境都能忍受。   高嬷嬷一听便鼻酸眼热起来,在心里将那阮三娘又埋怨了一通,若不是因为她,他们家殿下何至于遭这份罪。   眼下他不娶正妃,养外宅,成日与这乡野女子厮混,何尝不是阮月微造的业!   老嬷嬷忿忿地领着几个婢女退到廊下,掩上房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桓煊瞥了一眼随随身上半旧的青布袍子,皱了皱眉:“难看。”   说着便一把扯落:“缺衣裳穿么?”   随随摇摇头。   只是旧衣裳舒服,她也穿惯了,高嬷嬷叫人新裁的那一批,好看是好看,但都是轻罗薄纱,广袖缓带,层层叠叠的甚是累赘,穿着只能闲坐,稍微做点活计便勾住这里绊住那里。   只剩下中衣便顺眼多了,桓煊也不客气,将她打横一抱便向榻边走去。   床榻很小,一个人睡正好,两个人便嫌挤了,帐幔一放下,便没了腾挪的余地。   两人像是被装进了一个逼仄的箱子里。但狭小也有狭小的好处,一点动静、一点声音都被放得无限大。   这里自是没有他房里那种熏香的,帐幔被褥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气味,却像迷香一样点得他心头火起,直往血液里蹿。   那榻也不似清涵院的紫檀大床,木头轻,卯榫也不够结实,力度稍大些便咯吱咯吱地摇晃起来,听着便叫人脸红心跳。桓煊却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照旧大开大合,比平常还狠。   彼此的身体早已熟悉,不多时,他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抛到了云端。趁着她平复呼吸,他从身后抱住她,撩开她的长发,把脸埋进她颈项间,嗅她的暖香:“今日去西市了?”   随随微怔,她的声音不像阮月微,所以行这事的时候他不喜她出声,他也从不和她说话,这还是第一回 。   随随听他声音里带些醉意,但语调却是清醒的,一时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便含糊地“唔”了一声。   他双手掐得更紧:“见了什么人?”   随随心头一凛,身子一僵,莫非是自己的行踪被察觉了?   桓煊气息顿时不稳,声音都带了点颤:“放松……”   随随道:“没见人。”   “不说实话。”桓煊声音里带了些冷意,长指一碾一牵一提,仿佛在刑讯逼供。   随随呼吸一窒,紧紧咬住嘴唇。   “再给你一次机会。”男人顿住,双手收紧,用唇找到她肩头的箭伤。   他将她当作阮月微的替身,平日只要一瞥见那道伤,便难免被拉回现实,心生反感。   可眼下细细端详,却见那养了半年的伤口仍旧带着微红,乍一看像朵小小的梅花,映衬着新雪般的肌肤,非但不丑陋,还添了一股说不出的艳丽。   他知道这样半新不旧的伤一碰便会痒,故意唇齿轻磨慢蹭,感觉到她瑟缩,忽然重重咬了上去,“酪浆的滋味好么?”   随随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桓煊见她沉默,将她掀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双眼,捏住她下颌,用指腹重重地摩挲她嘴唇:“真把自己当哑巴了?”   他待她算不上好,行那事时肆无忌惮,却鲜少有这样恶声恶气的时候。   那猎户女却仍旧温柔地注视着他,眼里水漾漾的,分不清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不管他怎样对待她,哪怕口出恶言,她也不以为意。   她平静地解释:“民女不识得那公子……”   话音未落,声音已碎得不成样子。   “本王不曾提什么公子,”桓煊恶狠狠地折磨她,在她耳畔嘶声道,“你又知道了?”   他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随不再辩解,只是平静道:“殿下不让民女出门,民女就不出门。”   横竖不出门她的人也有法子把消息传递进来。   “本王几时说过不让你出门?”他沉下脸道。   随随看出他今日就是想找茬,干脆闭上了嘴,不去与他争辩。   但是她这么一说,桓煊反而清醒了点,他这股无名火实在没什么道理,说到底,他只是要个替身,他来时尽心尽力地伺候便是尽到了本分,他一走,她又与他毫无瓜葛,她去了哪里,见到些什么人,他压根不该关心。   可方才在东宫,得知桓明珪觊觎她,他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憋闷。   桓煊恶狠狠地盯着她晕红的双颊,因为气促而微微分开的嫣红的嘴唇。   还是因为这张脸,他心道,他就是看不惯这猎户女顶着这张脸,出去招蜂引蝶——至于桓明珪压根没看到过她的脸这回事,便被他方便地忽略了。   既然他的怒意师出有名,桓煊便越发理直气壮地折腾她,直折腾了四回,闹得两人都筋疲力尽。   也不知他那些怪癖哪里来的,心里一别扭便又咬又啃,偏偏还生了两颗特别尖利得虎牙,随随有几处被他啃破了皮,火辣辣地作疼。   她困得眼皮直打架,睁不开眼,看不见那张脸,自然也没什么耐心屈就。   只盼着他快回自己的清涵院,把床让出来,她好舒舒服服睡一觉。   可齐王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等了半晌,不见这猎户女自觉起身伺候他,只得吩咐人送水进来,嫌弃道:“你这里着实不便,沐浴还要绕到屋外。”   他的清涵院,净房是附建在卧房旁的,里面砌了两丈来方的浴池,有石管将热水直接送入池中,一声吩咐下去,片刻便能洗上热水澡。   既然不便,为什么不回自己院子,随随心道。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若是把他惹恼了,受折磨的还是她自己。   桓煊有些洁癖,事后总要沐浴更衣,这回却只是自己去净房草草擦洗了一下,换了身亵衣了事。   回到房中,却见那猎户女正在榻边擦身,肌肤上到处是他故意留下的痕迹。   不得不承认,桓明珪的眼光很毒辣。   这女子的确是生得好,只是一个背影,往这陋室中一站,便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她知道自己惹人觊觎么?   想来是知道的,便是野里乡民,也能分辨美丑,她一定知道自己生得美。   可观她神情态度,却似全然不将美貌当回事,仿佛那只是她最无关紧要的一样好处。   也难怪桓明珪那见惯了美人的登徒子,也对她刮目相看。   这样的尤物自然不缺觊觎的人。可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倾慕于他,无论身体还是心,都满满打着他一个人的烙印。   这女人是他的。   是他将她从深山老林中救出来,带到这里。   从身到心,她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自心底生出种满足感。   随随回眸望他,只见他擦洗完了,换了干净衣裳,却不回自己院子就寝,站在这里望着她出神,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桓煊撩起叠好放在榻边的干净中衣,将她裹起来一顿擦揉,然后扔了衣裳,把她抱上床。   随随身子蓦地一僵,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疲乏到了极点,若他还要卷土重来,她保不齐会忍不住把他蹬下床去。   然而桓煊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拉好被子,从背后抱着她,用膝盖顶了顶她的膝窝,把她团起来些,好似一个守财奴抱着他的金疙瘩。   他用鼻尖在她耳后蹭蹭,又在她颈间深嗅了两口,满足地轻哼一声,便不动了。   随随警觉地躺了一会儿,感到脖颈后的呼吸慢慢变缓变沉,知道男人睡着了,这才阖上眼。   ……   随随醒来已是亭午,冬阳照得屋子里明晃晃一片。   她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还在桓煊怀里。   她一动,男人也醒了,皱着眉,手臂紧了紧:“别乱动。”   随随刚睡醒,说话便没那么谨小慎微:“殿下不去宫里?”   桓煊虽是亲王,身上有正经官职,依例是要大清早入宫参加常朝的。   随随自然不会以为他色令智昏,被迷得连上朝都耽误了——以往也有通宵达旦的时候,他总是按时上朝,回来再补眠。   “我告了假,这几日不去宫里。”桓煊道。   随随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便是朝中有事了。   她略一思索,就知道朝中八成又在为他的兵权闹得不可开交。   神翼军是朝廷最关键的一支兵力,以往都是由皇帝亲信的宦官执掌,三年前桓煊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从未将过兵打过仗,因身份高,名义上掌帅印,其实实权仍在中官孟平安手上。   在边关前两年,他全无作为,看起来就是个对军务一无所知,去边关混混资历的的闲王。   直到一年前,安西叛军卷土重来,勾结人吐蕃人席卷四镇,兵锋锐不可当,那宦官只会弄权敛财,一见大军压进,立即闻风丧胆,竟然弃城而逃。   军中上下怨声载道,桓煊当机立断夺过兵权,斩了宦官孟平安,收拾残部,反败为胜,连连大捷,竟然力挽狂澜。   虽然孟平安临阵脱逃,依法当诛,但桓煊这个亲王斩了宦官,却惹了中官的众怒。   除了得罪宦官,他拥兵自重当然也会引来太子忌惮——他们兄弟虽是因阮月微失和,但他们要争夺的可不止阮月微。   随随不知道桓煊对储君之位是否有想法,但是安西叛乱已平,他却不肯交出虎符安太子的心,便可窥一斑。   此外还有皇帝的态度,他立了二子为储,却由着三子从一个毫无实权的闲王变成神翼军统帅,着实耐人寻味。   随随的思绪慢慢飘远,想起当年桓烨回京前的话,他是想将太子之位让给二弟的。   想到桓烨,她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地痛,未曾来得及细想,她已将环在腰上的手推开。   几乎是同时,她的肩头便传来一阵剧痛。   随随不由轻呼了一声。   桓煊这才松开嘴,重新环住她的腰,手臂箍得比方才还紧。   昨夜胡闹过了,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可她方才的举动却惹恼了他。   随随任由他施为,不一会儿呼吸便急促起来。   桓煊却在关键时停住,抽出手:“疼?”   随随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疼就说,”桓煊道,“肿成这样还一声不吭,真当自己是哑巴?”   那猎户女还是默默点头,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剔透,双颊还带着点睡出来的红晕,煞是爱人。   桓煊心头蓦地一软:“府里送来的药用完了么?”   随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药,点点头:“还有。”   桓煊道:“自己记得搽,用完叫嬷嬷去支,别省着。”   在她腰窝上戳了一下:“不然自己受苦。”   随随发觉他话比以前多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昨天在东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不是个好兆头,相处越多,关系越近,越容易露馅。   恰好这时一阵北风吹来,将廊庑下的药味带进屋子里,随随道:“民女该起来服药了。”   桓煊怔了怔,方才想起她指的是避子汤,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药?”   “民女知道。”随随道,脸上并没有什么哀怨之色,显是明白自己没资格生下他的孩子。   桓煊喜欢有自知之明的人,颔了颔首,起身披衣,环顾四周。   昨夜黑灯瞎火的还不觉得,昼间一看,着实寒酸简陋了些。   “这院子太小,”他道,“我叫人给你换一个。”   随随立即摇头:“不用,这里已很好。”   桓煊听她如此说,也不强求:“那你有什么想要的?”   随随便知这是要赏,大约是方才说到避子汤的时候,她的应对合了他的意。   她想了想道:“民女想要一匹马、一张弓。”   桓煊挑了挑眉:“要弓马何用?”   要弓马,一来是练习骑射,二来也是方便将来跑路。   随随道:“民女原是山中猎户,打猎是吃饭本领。”   桓煊有些不悦,挑了挑眉:“难道本王还会短了你衣食?还要靠你打猎为生?”   那猎户女却有些执拗:“射箭是阿耶教的,不能荒废。”   桓煊决定赏她,她既然开了口,便没有驳回的道理,他便颔首:“这容易,改日我带你回王府挑马。”   顿了顿道:“这园子里原本有片马毬场,我吩咐人清理出来作校场,你可以在里面习骑射。”   她只求一,他却给了十,不可谓不大方了。   “多谢殿下。”随随道。   桓煊下了床,散着发,亵衣外披了件大氅,乜着床上的女子。   那猎户女却全无起身伺候他更衣的自觉,只是微带困惑地望着他。   桓煊等了片刻,她还是不动,只能冷着脸,自己穿上衣裳,系好腰带,拿起案上的玉簪草草绾了个发髻,便即吩咐人进来伺候。   片刻后,便有婢女端了避子汤进屋,桓煊扫了眼托盘,见那青瓷大碗足有小儿脸那么大,屋子里立即弥漫起一股苦涩的药味。   桓煊蹙了蹙眉,虽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心里仍旧莫名有些不舒服。   随随却坐起身,驾轻就熟地端起碗,仰起脖颈,咕嘟咕嘟几口便饮尽了,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桓煊褰帘出去,脚下骤然一顿,院子里一片银装素裹,草木上的冰凌在暖阳下闪着光,犹如冰壶世界。   原来昨夜他们抵死缠绵之时,外面悄悄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第22章 二十二(红包掉落)……   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   边关的雪比京城早, 八九月便开始落起霰。这三年来,每当初雪夜,他都是一个人在营帐中饮酒。   他第一次见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   他那时年幼, 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里, 瓦片和枯枝上已经覆了层薄薄的雪,泥地还是黑的。   棠梨殿是太后宫中的一座小偏殿, 平日没人住,偶尔当作客院,他很喜欢院中的银杏树和石墩子,总是在这里玩。   那日他似乎是一个人, 这也是常事。太后不在意他,皇后又很少过问,宫人内侍都知道这三皇子不受宠。他们不喜他孤僻安静,又知他沉默寡言不会告状, 只要高嬷嬷和高迈不在跟前, 总是想方设法地躲懒,锁了院门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 自己扎堆聊天做绣活。   阮月微便是那时候出现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到锁着的院子里, 他只记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埋一只死雀子,忽然听见“砰”一声响,转过头, 就看见身后站了个着绯衣的小姑娘。   她的衣裳很红, 在一片灰败枯槁的冬景中,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她的脸蛋也很红,像熟透的林檎果, 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样的绯衣还亮,比寒夜里的孤星还亮。   他从没见过这么鲜亮生动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复、单调、沉闷,像一团灰蒙蒙的雾霭,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雾。   但他那时还小,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张了张嘴,不等想出该说什么,她先开口了:“你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豁着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   他皱了皱眉:“我不是一个人。”   他指指她:“还有你。”   她愣了愣,点点头:“你对。那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三殿下。”宫人和内侍们都这么叫他。   女孩点点头:“皇后是你什么人?”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   女孩道:“我刚从徽音殿来,还看见你阿兄阿姊了,你怎么不同他们在一处?”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讨厌他们。”   她诧异地抬抬眉毛:“怎么会?太子殿下很好啊。”   她连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动的,衬着雪白的肌肤,格外鲜明。   这么好看的人也喜欢他长兄。   他们都喜欢他长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欢他,他的长兄就像月亮一样,谁能不喜欢月亮呢?甚至他自己,他虽然不愿承认,可总是悄悄盼着兄长们来给祖母请安的日子。   他小小的胸膛里翻腾起一股他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拧起眉毛:“我最讨厌他。”   说罢转过身,重又蹲下,捡起未开刃的小弯刀继续挖土。   那女孩却在他身旁蹲下,托着腮,好奇地用穿着乌漆小鹿皮靴的脚拨了拨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么?”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   女孩仿佛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掸去,继续同他搭讪:“这雀儿哪里来的?你打的?”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吃过烤雀儿么?”她又伸脚拨了拨那可怜的鸟儿,“要炙得滋滋冒油,只洒盐,不能洒别的调料,可鲜美了,就是肉有点少……”   他打断她,伸出自己的小脚把她的脚挤开:“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   女孩咽了咽口水辩解道:“我没要吃它,就是告诉你烤雀儿好吃。”   “它是你养的?”女孩扯开话题,“怎么养死了?”   “是捡的,”他说,“死的。”   “你挖坑做什么?”   他斜乜她一眼:“这不是坑。”   “明明就是个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么?”   “是地宫,”他最讨厌问东问西的人,“你很烦,你走吧。”   她却不走,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包蜜渍梅子。   “吃不吃?”她问他。   他摇摇头,正要张嘴赶她走,一颗梅子已经堵在了他嘴里。   丝丝酸甜在舌尖化开。   “啊呀!”她惊呼一声,“忘了,我这手刚才摸过脚,还沾着泥巴呢!”   他听了小脸顿时一绿,想吐出来,又怕她着恼。   “骗你呢,”女孩笑着摸他的头,“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   可是摸头的是右手,他连忙躲开。   她把纸包塞进他手里,接过他手里未开刃的小刀,在手指间灵巧地旋了个花,他看呆了。   “厉害吧?”她笑道,“我来,你挖得太慢了。”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说,心里佩服得紧。   “地宫”挖好了,是个规整的长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儿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放进去。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进去,两人用手捧土,堆了个小丘做坟茔,又在前面对称地摆了两排石头当石像生。   没等她把手里的石头全摆完,院门开了,一个脸生的宫人跑进来:“小娘子,苏夫人四处找你呢……”   女孩对他道:“我要走啦。”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许走。”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头顶:“我要回家啦,下回进宫再找你玩。”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饶地揪着她:“那你什么时候再进宫?”   她想了想,从嘴里吐出个梅核,埋进他们堆的坟丘里,拍拍土:“等梅树长出来,我就回来了。”   她一边哄他,一边轻轻把他沾满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开。   接着她就跟着那宫人走了,和来时一样突然,门扇关上,铅云四合,空中又飘起了雪。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直到高嬷嬷来寻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女孩姓甚名谁。   他只记得一个“苏夫人”,便问高嬷嬷:“谁是苏夫人?”   高嬷嬷道:“怎么忽然问这个?苏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亲。”   他便悄悄将阮家三表姊记在了心里。   每隔三五日,他总会跑去棠梨殿,往他们一起堆的坟头上浇水,只盼着那梅核早日生根发芽。   蜜渍的梅核自然不会发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却真的回来了。他看着内侍宫人们忙着将她带来的箱笼搬进棠梨殿。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着红衣,笑容也矜持了,她执着他的手,柔声细气道:“小殿下是一个人么?我也是一个人,往后我们作伴,再不会冷清了。”   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去岁种下的梅核却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   ……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头看了眼低垂的竹帘,缓缓走出栖霞馆,叫来高迈吩咐道:“将这院落收拾一下。”   顿了顿,补上一句:“我偶尔会来住。”   高迈知道齐王殿下所谓的“收拾”,是将一应器物全换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规格来换。   “老奴这就带人去府库里挑选。”高迈道。   桓煊点点头,随即道:“从小库房里选。”   高迈一愣,齐王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两个库房,小库房设在齐王所居正院中,等闲人不得入内。   那库里的东西精巧珍异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几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纹样。大到床榻几案屏风,小到绫罗绸缎、香炉花瓶、钗钿首饰,皆饰有海棠。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爱海棠花,衣饰用具多有海棠纹样,桓煊因了她的缘故,每回看到海棠纹样的好东西,总是一掷千金地买下来收进库里,虽不言明,但他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为阮娘子预备的,等闲人都没资格进小库。   不过阮娘子进了东宫,这些满载着心意的物件,便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拿来给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几分意外。   高迈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给她用,也算弥补殿下心里的缺憾。   桓煊又扫了一眼萧条的庭院:“从南山移些花树来。”   南山别庄位于郭城外,也是桓煊的庄园,整片山坡上都种着海棠,有上万棵,其中不乏从江南和蜀中移来的名品。   高迈应是。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栖霞馆”三个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   其实院内院外都没有栽种梨花,高迈知道,之所以改成这个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后宫中时所居的小偏殿,便唤作棠梨殿。   高迈佯装不觉,躬身问道:“殿下,修葺棠梨园期间,鹿娘子该安置在何处?”   桓煊乜他一眼,冷声道:“这等小事你不会安排?还需问我?”   高迈便知这是无意让鹿娘子暂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涂了,这就替鹿娘子将梧桐小筑收拾起来,那院子离棠梨院近,来去也方便。”   离棠梨院近,也就是离清涵院近,方便齐王殿下召人来侍寝。   高迈考虑事情一向细致周到,桓煊颔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时日,你安排人将我素日用的东西搬来,宋峻他们有什么事要禀,一律先递书过来。”   宋峻是齐王的幕僚之首。   高迈闻言不禁诧异,他了解自家主人,绝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为了躲清静。   高迈虽是内官,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不能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朝中的风向也得清楚。   近来朝中为了兵权的事分成了几派,一派主张四镇叛乱已平,桓煊以亲王身份掌神翼军不合制度,当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与户部侍郎为首,认为朝廷养着重兵耗费大量税粮,应当裁撤军队,又有一派主张神翼军非但不能裁撤,还该再征发数万健儿,由齐王统领,趁着河朔内乱把三镇吞下来。   其中最暧昧的是天子的态度——太子大婚后不久,皇帝便将朝政交给太子,自己回了温泉宫。   但军国大事、五品以上官员委任,仍旧决于皇帝。   高迈在桓煊身边伺候,知道皇帝与太子之间也并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们各怀心思,这时候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一着不慎,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落索。   他称病避居山池院,连自己的幕僚都不见,便是不愿给人任何把柄。   高迈不禁在心中感叹,三年前那个喜怒形于色的盛气少年终于沉淀下来,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迈办事利索,当下便吩咐仆役将梧桐小筑收拾出来,让鹿随随一院子人搬了过去。   接着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齐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爱看的书卷、摹写的字帖、习用的琴剑、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随随本以为桓煊要回王府,却见仆役们鱼贯往清涵院搬东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长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来朝中的情况比她探听到的还要剑拔弩张。   桓煊身处风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气——换个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与幕僚商议对策了,他却将自己关在山池院中避嫌,连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见,做出这样的姿态来,自然是给皇帝看的,也让太子挑不出错来。   随随不禁对这位年纪轻轻的亲王有些刮目相看,看来他不止会将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   桓煊宿在山池院,几乎每晚都召随随去侍寝,不过白日里却多是独处,在书斋中读书习字,抚琴打谱。   他偶尔兴起,将她叫到书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几着,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温故知新一回,最后棋学得七零八落,别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   桓煊终于发觉自己不是当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简单的棋谱给她,让她回去背。   不成想这猎户女记性不错,不出三五日便将一本棋谱全都记了下来,渐渐的也能与他走上几步棋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栖霞馆终于修葺一新,正式更名为棠梨院。   春条望着那匾额上的三个字,问替他们搬箱笼的小内侍道:“咱们这院子里既没有海棠又没有梨花,为什么改名叫棠梨院?”   小内侍是知道底细的,心虚地觑了一眼随随的脸色,笑着道:“海棠是有的,高总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别馆移了好几株稀罕的名品来,阶下那棵西府海棠还是前朝禁苑里移出来的,到了春日满树的花,像粉雪一样,可好看了!至于梨花……那只是取名时凑个顺口,没什么旁的意思。”   见春条仍旧皱着眉将信将疑,那小内侍忙岔开话题,对随随道:“鹿娘子你瞧,这匾额上的字可是齐王殿下亲笔题的呢!”   随随抬头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写得着实不错,遒劲中不失飘逸秀雅,那“棠”字写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练过几千几万遍。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写得真好。”   走进院中一看,栏杆墙面都重新刷过一遍,朱阑粉壁焕然一新,庭中的杂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树也被连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内侍所说的西府海棠。   随随觉着可惜,到底没等到花开,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颜色了。   主仆俩走进屋子,春条顿时发出“啊呀”一声惊呼。   室内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不但几案屏风帷幔都换了个遍,那些器物之精巧华美,春条别说没见过,连做梦都梦不出来。   随随自比一个刺史府的小婢女见多识广,但也不禁暗暗惊愕,她看得出来,这些器物大多是内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贵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说,单是床前那一架当世丹青大家所绘的海棠梨花屏风,便是万金难求的珍品。   床前新铺的宣州丝毯上用金丝绣着海棠纹,巧夺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不止陈设,房中的梁柱也新涂了漆,屋顶平闇每格中间都用金漆辉了海棠团花。   唯一幸存下来的是那张平平无奇的床榻——这床榻又窄小,还不甚结实,也不知养尊处优的齐王殿下看上它什么。   除此之外,这陈设便是挪到蓬莱宫去给后妃住也够了。   别的倒还罢了,最有心的是在寝堂后修了间浴堂,与清涵院那间构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热水,只是浴池小一些。   春条只觉琳琅满目,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摸摸香炉,扯扯锦帷,神情像在做梦,半晌方才对着随随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   顿了顿又道:“殿下很喜欢海棠花么?怎么屏风上画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绣的是海棠花,连这香炉也镂着海棠纹……”   随随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春条傻乐了半天,终于想起收拾东西,将两人的箱笼衣物归置好,也到了亭午时分,便去厨房传膳去了。   这一去却耽搁了好一会儿,提着食盒回到棠梨院时,春条脸上的欣悦之色已经荡然无存,眉宇间满是不忿,看着随随欲言又止。   随随道:“怎么了?”   春条抿了抿唇,揭开食盒:“没什么,娘子用午膳吧,天气冷,饭菜都该凉了。”   食盒是金银平脱海棠纹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纹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个小碟组成一朵海棠花。   随随从春条手中接过玉箸——连玉箸尾端都嵌着小小的金海棠。   一见那些海棠花,春条的嘴撅得更高了。   随随夹起一块海棠花糕:“谁惹春条姊姊不高兴了?”   春条向来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厨下,碰巧听到几句闲话,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说出来又怕惹得娘子难过。”   随随笑道:“春条姊姊还是说出来吧,说出来我不一定难过,不说姊姊肯定要憋坏的。”   春条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这院子里为何到处是海棠纹样的东西?”   随随道:“为何?”   春条压低声音道:“原来太子妃喜欢海棠花,这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太子为了她在东宫建了个海棠园,栽了千本海棠。而且……”   她顿了顿:“听说太子妃小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   随随不以为然地笑笑:“就这样?”   春条抬起眉毛:“娘子不觉着委屈膈应么?”   随随咬了口海棠糕,慢条斯理地咽下,环顾四周道:“这屋子不漂亮么?”   顿了顿又道:“这些东西不好么?”   这些东西太好了,甚至好得过头,好到以鹿随随的身份,本来连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别说是用了。   春条不甘心地点点头:“东西是很好,可是……”   方才她还听见一句话,没敢告诉鹿随随,王府的下人们说齐王殿下这么待鹿娘子,全是因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几分相似。   春条设身处地一想,若是换了她,身边全是心上人为另一个女子精心准备的物事,她怕是没法像鹿随随那么豁达。   她宁愿不要这些好东西。   随随无所谓道:“我们能搬去别处吗?”   春条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既没得选,多想有什么用处?”随随笑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   可鹿随随真似丝毫不介怀。   春条疑心随随只是装得若无其事,但悄悄观察了好一会儿,她的神色却一如往常,胃口也丝毫没受影响,吃完一碟海棠糕还有些意犹未尽。   随随吃饱喝足,搁下玉箸,和春条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见底了,今天左右无事,我们去东市逛逛,再打两壶酒回来吧。”   春条嘴上不说,其实最喜欢逛市坊,当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络子用的青色丝线没了,再去买一些。”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随随回卧房里更衣,春条则去知会高嬷嬷,顺便找仆役安排车马。   随随换好出门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门,忽有一个小内侍跑来传话:“鹿娘子,殿下请你去趟清涵院。”   随随微微一怔,这时机实在凑巧,简直像是桓煊盯着她一举一动,得知她出门便拦下来。   她随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应当只是凑巧而已。   于是她放下帷帽,跟着那小内侍去了清涵馆。   桓煊正在书斋里打棋谱,听见动静,将指间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里,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   他态度随意,随随却不能逾矩,行了福礼:“回禀殿下,民女搬回去了。”   她神色如常,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   桓煊扫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门?”   随随点点头:“民女打算去东市,买点东西。”   桓煊挑了挑眉:“这种事吩咐婢女去便是。”   顿了顿道:“上回你不是说想习弓马么?本王今日得闲,带你回府挑。”   随随没想到桓煊会主动提起这事,可他近来都很闲,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兴致?   难道真是巧合?   桓煊见她愣怔着不吭声,不满道:“不想去?”   随随回过神来:“想去。请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   桓煊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   随随不禁莞尔:“民女知道了。”   回到院中,随随吩咐春条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铺,找一个十六七岁,左眉有道疤的店伙,告诉他一个姓鹿的客人来取上回订的面脂。”   春条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这些小事便交给奴婢吧。”   这可是齐王殿下第一次带鹿随随回王府,春条也替自家娘子高兴,即便只是个替代品,受宠也比被冷落强。   ……   到得东市,春条先去常家脂粉铺。   她一进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轻店伙。   不等她说明来意,店伙已认出她来,笑着道:“小的认得娘子,可是来替鹿娘子取东西?娘子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库房取。”   说着便转身跑上楼去。   春条心道难怪这脂粉铺生意如此红火,一个店伙都不简单,连他们这样寒酸的客人也记得。   片刻后,小店伙从楼上下来,手里多了个桐木匣子。   “娘子看看,东西可有错。”店伙道。   春条接过来一看,里头装着两个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蜡封着口,盒盖上贴着纸签,写着品名。   她对了对,笑道:“没错,多谢,多少钱?”   店伙道:“上回鹿娘子已经会过帐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青布把匣子包起来,打了个结,交给春条:“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别忘了再光顾。”   春条不疑有他,将包袱挂在肘弯里:“一定一定。”   出得脂粉铺,她便按着记忆寻找那家康国人开的酒肆。   沽了两壶酒出来,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对面那家卖酪浆的棚子张望了一眼。   棚子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客人,自然不见那翩翩公子。   春条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   却不知斜对面的酒楼上,两道视线从支起的雕花轩窗里穿出来,正钉在她身上。   陈设雅致的厢房里只有两人,一个身着锦衣,头戴玉冠,另一人劲装结束,看模样是富贵人家的长随。   那锦衣公子面如冠玉,气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   “公子,咱们日日在这里守着也不是办法,”他的亲随阿翰小声道,“万一那娘子真是外乡人,已经不在长安了……岂非再也等不到了?”   桓明珪笑着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谁?”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当日跟在那女郎身边的青衣么……”   不等他说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摆,大步向楼下走去。   长随忙跟上去。   两人下了楼,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   桓明珪对舆人道:“远远跟着前面那青衣小婢,别叫她察觉,也别把人跟丢了。” 第23章 二十三(红包掉落)……   春条远不如随随警觉, 捧着酒壶,挎着包袱上了犊车,她一看天色还早, 便对舆人道:“劳驾再去趟西市, 我替鹿娘子买些丝线。”   这自然是借口,替自己扯几尺价廉物美的鱼子缬做裙子才是真的。   齐王对鹿娘子的宠爱有目共睹, 舆人自然不会说什么,驱车直奔西市。   桓明珪为了掩人耳目,与亲随阿翰挤在一辆赁来的青帷小马车里,着实有些辛苦。   他只盼着那婢女尽快回家, 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处,谁知跟了一路,前头那辆犊车又拐进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这对主仆也真是,这么喜欢逛……”   剩下半句话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犊车进了市坊, 在十字街西边的街口停下, 那一溜都是卖丝线、布匹、绸缎的店肆。   桓明珪也命舆人找个隐蔽处将车停下,对阿翰道:“你去跟着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觉, 只得佯装问价买东西,待那婢女终于尽兴, 他赔进去不少月钱,手上提的东西都能撑起个货担了。   那无良的主人还笑他:“这一趟收获颇丰么。”   一边说着,一边不见外地拿起一包蜜酿枣子, 兀自吃起来。   犊车总算驶出市坊, 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顿时振奋起来,枣子也不吃了,揩净了手,靠在车窗上, 透过稀疏的布帷往外张望。   车马人眼逐渐稀少,那犊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着都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诧异道:“看那女郎的衣着、车马、仆从,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呐……”   桓明珪用扇子抵着下颌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贫人,还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庄园。”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话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觑着主人的脸色,不敢再说话。   桓明珪却不以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车马服用看着不甚起眼,仔细一瞧却颇为不俗,京城宅门里却没有这号人物,肯定不是大家闺秀。   可若说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带脂粉气,那么多半就是官宦人家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样一个人沦落到给人做侍妾外宅,想必是身世凄惨的缘故,他越发唏嘘怜惜起来。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大……大王,仆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着妇人发髻,若是已经有了人家可怎么办?”   桓明珪轻嗤一声:“你想说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后脑勺:“大王真是洞若观火。”   桓明珪笑着道:“若她真是哪家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办了。大不了我倾家荡产恳求她夫主割爱。”   阿翰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气,说不定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其实也不必倾家荡产,对那些高门权贵来说,互赠侍妾美婢是常有的事,豫章王虽无实权,却很得天子的青睐,与齐王私交甚笃,他铁了心要那女子,这长安城里恐怕还没人敢拂他的面子。   他点点头:“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财势相逼了。”   桓明珪听了这话,用折扇在长随脑袋上轻敲了一下,笑骂道:“把你家大王当什么人了,以为我是陈王那蠢物?会做那等有辱斯文的事?”   需要用财势逼迫女子就范,对他这样的风流纨绔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长安城的瑰宝,想一亲他芳泽的女郎可以从明德门排到新安门。   车轮继续辘辘地往前滚。天色渐渐向晚,暮色笼罩四野,远处传来寒鸦声声,周遭越发凄清了。   前头的青帷车终于逐渐慢下来,停在一处园宅前。   宅子规模很大,但看起来很有些年头,墙垣多有缺口,乌头门上的铺首、铜钉都生出了铜绿,门前白灯笼在风里摇曳,简直不像活人居处。   青衣婢女下车叩门,不多时门便从内打开,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和着黄昏呼号的北风,听着越发瘆人。   阿翰打了个寒噤:“大王,这宅子怎么阴森森的,咱们该不会遇上狐魅、艳鬼了吧?”   话音未落,头顶上又挨了一下。   “传奇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说着笑话,神情却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谁的园子?”   亲随道:“小的不知。”   “寿安公主。”桓明珪道。   “寿……”亲随打了个哆嗦,“亲娘哎!那咱们遇上的真是……不对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么,没道理来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开折扇,“啪”一下拍在亲随的嘴上:“胡说什么,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齐王在边关大捷,天子把这山池院赐给了他。”   亲随松了一口气,随即大骇:“那这女郎不就是……齐王殿下不是为了那位……”   他往东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吗?”   桓明珪若有所思:“许是有什么缘故吧。”   他抚着下颌道:“没想到是他的人,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听说齐王殿下纳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与大王交好,不过一个女子,想来只要大王一提,他就会割爱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龙寺和东宫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态度,眉头皱了起来:“难说。”   顿了顿道:“无论如何,先探探他口风再说。”   说着一撩车帷,向與人道:“将车驱到那座宅园前停下。”   亲随目瞪口呆,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门去讨人?!   他皱着脸道:“大王这就去拜访?什么也没准备……”   桓明珪笑道:“来都来了,先去蹭一顿晚膳再说。”   ……   却说午后桓煊带着随随去了齐王府。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过桓煊自然没有带她参观的意思,一入大门,便叫舆人径直将车驱往马厩。   马厩位于王府的校场旁,和武库在一处,弓马可以一起挑选,很方便。   桓煊先带着她去挑弓。两人到得武库,桓煊命侍卫打开贮放弓箭的房间。   随随环顾四周,屋子里有百来张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韬中,墙角堆着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是上千支,与她在河朔的武库不能比——这也不奇怪,王府武库里的兵器是供护卫之用,是有定额的,存多了便有意图篡逆的嫌疑。   别看他如今风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后在世时或许不会闹出兄弟阋墙的事,太子登基后可就难说了。   正思忖着,忽听桓煊问道:“你原先用的是什么弓?几钧的?”   随随道:“民女用的是阿耶传下的弓,只知道是荆条做的,也不知是什么弓。”   她未曾受伤的时候可以开一石长弓,女子的膂力与男子相比天然处于劣势,她也并不以力量见长,将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杨”是用数倍于旁人的刻苦换来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从墙边架子上拿出一个弓韬,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递给她:“拉拉看。”   随随将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过她的手,替她正过来:“是这样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长,骨节微显,指腹和手掌带着薄茧。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为和阮月微春葱似柔若无骨的手太不一样。   但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双手虽不柔,却匀称修长有力度,十分赏心悦目。   他莫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这双手触碰他的脊背,那种颤栗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此刻想起来还觉胸腔发紧。   他突然像被滚水烫了一下,松开她的手,冷下脸:“大小不合适,改日叫人打两个给你。”   他松手的动作很突兀,配合着黑脸,随随只当又是这双与他心上人大相迳庭的手碍了他的眼,没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弦拉开,随即又缓缓松开。   这是张两钧弓,她虽能左右开弓,但习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伤,又比往日弱一些,不过两三钧的弓尚能应付。   桓煊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女子膂力不能与男子相比,他没想到这猎户女轻轻松松便拉开了两钧弓,竟似游刃有余。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递给她:“再试试这把。”   随随试了试,估摸着这把约有四钧,她拉开便有些勉强,肩膀微微颤抖。   桓煊接过弓道:“你肩头有伤,四钧的勉强,你从三钧弓里挑一把。”   随随选了把柘木乌漆弓,拉弦试了试,感觉颇为趁手,便道:“多谢殿下赏赐。”   挑完长弓,桓煊又替她挑了两张马上用的角弓,一并交给内侍收好,拿起一个装满箭的箭箙,对随随道:“我带你去校场试弓。”   两人来到校场,桓煊让侍卫树好射侯,让随随在二十丈外站定,递了一支羽箭给她:“试试。”   随随道了谢接过来,弯弓搭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瞄准射侯中间所绘的“鹄”,果断引弓发箭。   只听“啪”一声响,羽箭破空,声如裂帛,去势迅疾,然而却向左偏离了些许,未射中侯心的鹄。   一旁观射的侍卫情不自禁发出懊恼的呼声。   这一箭自是随随有意射偏的。   她脸上没什么懊恼之色,对桓煊道:“民女箭术不精。”   桓煊瞥了她一眼,微微诧异。她的射艺已比他料想的好,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的沉着淡定。   他颔首道:“准头不错,只是姿势不太对,你用的是胡人控弦之法,适合骑射,步射却是用中国法更相宜。”   说着对侍卫道:“取我的繁弱弓来。”   那侍卫小跑着走开,不一会儿,取了一把雕弓来。   桓煊接过上好弦的长弓,又往后退了十来步,搭箭勾线,几乎没见他怎么瞄准,羽箭已“嗖”一声离弦,呼啸着向射侯飞去。   侍卫疾奔过去查看,高声喊道:“此箭获!”   桓煊微挑下颌,偏头看了眼随随:“看清楚了么?”   齐王平日里一直端着老成持重的架子,偶尔流露出这样的孩子气,倒有些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影子。   随随见他这模样便忍不住弯起嘴角:“殿下好箭法。”   桓煊微挑下颌,淡淡道:“近来已有些生疏了。”   他别过头去,把弓下了弦,抛给侍卫:“收好”。   转头对随随偏了偏头:“走吧,带你去挑马。”   齐王府的马厩中养了数百匹良马,从矮小温和的果下马、蜀马,到骨壮筋粗的汗血宝马、八尺龙骊,应有尽有。   武将没有不爱马的,随随也不例外,一见这么多好马,眼睛顿时更亮了,双颊也因兴奋泛起红晕。   桓煊不经意瞥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女子在他面前柔情似水有之,风情万种有之,但从未露出这种稚子般纯粹快乐的神情,他心里突然生出种无关欲望的痒意,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   随随的心神全叫马吸引了去,丝毫没察觉男人的目光。   桓煊定了定神道:“可曾骑过马?”   随随点点头,桓煊不以为怪,边塞之民多习骑射,她又是猎户女,会骑马也是常事。   他吩咐了内侍几句,将她带到一个格外干净的马厩前,里面只有十数匹马,从五尺驹到八尺龙都有,全都颇为神骏,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只一匹玄马除外。   那匹马比其它马瘦了一圈,毛色干枯泛黄,犹如干草,看着有些羸病之态。   桓煊对随随道:“可从中挑一匹。”   随随也不同他客气,毫不犹豫地指向那匹消瘦的玄马:“民女可以要这匹么?”   桓煊挑了挑眉:“为何挑这匹?我既让你随便挑,无论挑哪匹都可以,不必选羸马。”   随随摇摇头:“民女就要这匹。”   无论骨相还是眼中的神采,这匹马都是整个厩中最好的,与她在魏博的爱马“蹑影”不相上下,她的蹑影恰好也是匹玄马,乍一看还生得有点像。   既然桓煊放话让她挑,她也不会同他客气,径自挑了最好的。   桓煊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你会相马?”   随随仍是摇头:“这匹马和民女家中养过那匹生得有点像,民女看它面善。”   桓煊不禁哑然失笑,这匹玄马是从前日从蓬莱宫送来的,今岁贡马中的翘楚——他的战马腿脚受了伤,他本打算将这匹马驯服后留作自己的坐骑。   这猎户女竟以这样的理由将他最好的一匹马挑了去,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亲口答应之事,齐王自不会翻悔,只是微挑下颌:“这是孤所有战马中最好的一匹,你还想要么?”   说的是想不想,实则是在问她敢不敢。   本来随随是无可无不可,这些都是好马,挑哪匹都行,可他这么一说,随随反倒被他勾起了小性子,非要这匹不可了。   她有什么不敢,言简意赅道:“想。”   “好。”桓煊扬起嘴角。   这猎户女有一说一的干脆性子,却是他喜欢的。便是在云雨时也是如此,得趣就是得趣,不会扭捏作态,也不会刻意逢迎,甚合他心意。   一旁的马倌却知道这是匹难得的宝马,慌忙道:“启禀殿下,此马性烈难驯,恐怕会伤到娘子。”   桓煊却对马倌道:“牵出来。”   马倌吓得冷汗直冒,方才说那马性烈难驯,却不是他找借口,这马折腾得犹如羸马,正是因为性子极烈。   他真怕这美娇娘有个三长两短。   可是齐王殿下有命,哪有他一个马倌置喙的道理,他只得将马从厩中牵出,带到校场上。   桓煊顿住脚步,撩起眼皮,略带挑衅地看了眼随随:“你若能驯服它,这匹马便是你的。怕么?”   随随从马倌手上接过缰绳,回头冲他嫣然一笑,便算作回答。 第24章 二十四   桓煊叫她那一笑勾起了兴致, 抱着臂拭目以待。   玄马脾气果然暴躁,不住地甩着头,想要摆脱桎梏。   不但是马倌, 连跟随桓煊而来的侍卫们也替这娇娘子捏一把汗——这样烈性的马, 便是他们也没把握能一次驯服。   马倌要去搬踏石,随随道了声“不用”, 右手挽缰,左手捋了捋马头,顺着脖颈抚摩到马脊,动作轻柔而缓慢。   桓煊看着那只手在马背上轻轻滑动, 不知怎的不自觉绷紧了脊背。   玄马起初蹶着前蹄抗拒,可随随丝毫不慌,仍旧不疾不徐地轻抚马背,不多时, 玄马竟慢慢平静下来。   随随又顺着马脊摸回马头, 轻轻拨了拨玄马竖起的耳朵。   桓煊的耳朵也莫名痒了一下,他偏过头去, 低咳了两下。   随随并未察觉他脸色异常,专心致志地安抚躁动的烈马。   玄马在她细致耐心的抚摩下, 终于微微俯下头颈,耳朵朝向两侧,甩了甩尾巴, 发出轻轻的嘶鸣。   马倌暗自惊奇, 这烈性的畜牲,今日倒是一反常态的温驯,莫非连它也通人性,知美丑, 见了美人便俯首帖耳了?   他却不知道,随随自蹒跚学步起便开始与马打交道,从小到大骑过的马不计其数,这手法看着寻常,其实是她和无数马匹打交道累积出的经验。   看着火候差不多,她收回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撑,整个人便掠了上去,身姿翩然,仿佛穿花蝴蝶,掠雨新燕,端的是赏心悦目。   这身手不止令桓煊惊艳,一旁的侍卫们也情不自禁地低声喝彩。   随随落到马背上,那玄马却没那么好对付,它似乎察觉到上当,使劲地挣跳腾跃,奋起前蹄,几乎人立,竭力要将背上的人甩脱下来。   然而随随仍旧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牢牢抓着马缰,快速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   缰绳像藤曼一样勒进她皓白的肌肤里。   随着马背的倾斜而起伏款摆,她笔直修长的双腿轻夹马腹,因用力而绷紧,拉出漂亮惑人的线条。   桓煊莫名感到腰腹处一阵发紧。   玄马似乎知道背上那人的难缠,忽然放开四蹄狂奔起来。   侍卫们不禁发出低声的惊呼,那马倌吓得腿都软了,即便知道齐王殿下一向赏罚分明,可那是他宠爱的姬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焉知会不会迁怒?他心中哀嚎“吾命休矣”,几乎哭出声来。   一个亲卫忍不住向桓煊道:“殿下,这马不好驯服,再这么下去鹿娘子恐有不测,要不属下骑马追上去吧……”   桓煊抬手制止他:“不必。”   他仍旧抱着臂,面无表情地望着马上的女子:“她可以。”   玄马绕着校场发足疾奔,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随随却始终稳稳坐在马背上,玄马跑到校场边缘,忽然撒开四蹄,纵身一跃,朝着围栏外跳去。   这一跃有一人多高,一人一马跃至最高点时,侍卫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桓煊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却见女子微微抬起身子,将全身重量压在马镫上,松开缰绳,随着玄马一跃,几乎离开马背,却在四蹄触地的瞬间,又稳稳落了回去。   众人俱都长出一口气,那马倌双股颤栗,汗如出浆,差点一个没站稳软倒在地上。   玄马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将背上之人甩脱,终于渐渐消停下来,随随见它放慢脚步,微微垂头,一双耳朵软趴趴地垂下来,便知它终于认命。   她笑着挠了挠马颈,轻轻牵动缰绳,拨转马头,缓辔绕着校场小步跑了一圈,回到桓煊面前。   桓煊望着那一人一马由远及近,冬日斜阳在女子身上镀了层暖融融的金色,她显然也费了不少力气,出了层薄汗,濡湿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发髻跑散了,素银簪子不知坠在了何处,乌黑长发如丝缎在风中轻舞。   她整个人好似被雨水洗濯过的花朵,双颊如染上了夏日海天之间的霞光,琥珀色的眼眸格外亮,闪动着欣然光芒,却依旧冷静镇定,似乎只是完成了一件本该完成的小事。   桓煊忽然觉得马上的女子有些陌生,简直可说熠熠生辉。   苍穹、枯树、扬尘,甚至她那身难看的胡服,都成了乏味的背景,她仿佛是这苍莽天地间唯一一笔浓墨重彩。   可是怎样的丹青妙手才能绘出这样的色彩来?   有那么一刹那,他忘了女子的出身,忘了她是阮月微的替身,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穿绯衣一定很好看,他心道。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亦觉讶然,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阮月微时她便着一身如火的绯色衣裳。可是那日一身绯红喜服的阮月微却并未在他脑海中留下什么印象,衣裳的颜色一重,她的人便成了一抹苍白。   有时候她与印象中那个绯衣小姑娘差别太大,他心上的印象也是割裂的。   桓煊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   眼前的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他怎么会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不由一哂,多半是桓明珪那厮胡言乱语多了,将他也不知不觉带魔怔了。   随随翻身下马,揉了揉手腕。   桓煊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见皓腕和手背上被马缰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他喉间有些发干,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不出所料,侍卫们也在看那猎户女,目光中夹杂着钦佩和欣赏,还有男子对她这样的女子出乎本能的向往。   那猎户女却似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并不当一回事。   桓煊忽然有些不舒服,心中涌出股莫名的焦躁,他想将她藏到无人看得见的地方,随即又觉自己荒唐。   随随却不知道他正天人交战,上前行了个礼:“启禀殿下,民女将这马驯服了。”   她的呼吸仍旧有些急促,声音有几许疲惫和喑哑,仿佛轻纱在耳畔摩挲。   她的边关口音经过高嬷嬷的纠正,比初到长安时好了些,但雅言仍旧说得不太好,可非但不难听,却添了种别样的风情。   桓煊心中的燥意更甚,他想连同她的声音也一起藏起来,装进柜子里,加上一把又大又坚固的铁锁。   他沉下脸来,以免叫人看出端倪:“这玄马是你的了。”   随随见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猜他大约是输了马觉着没脸,心里得喜悦畅快顿时加倍。   她笑得越发粲然:“谢殿下赏赐。”   桓煊撇开脸不去看她,只是冷冷道:“不早了,回常安坊吧。”   说罢交代马倌明日将那匹玄马送到常安坊的山池院,便即向外走去。   随随对他时不时的坏脾气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跟着他上了马车。   两人来时轻车简从,那车厢并不很大,随随骑马时又出了点汗,身上那股暖融融的香气比平日浓了些,似花又不是世间任何一种花,带着丝丝的甜,勾得人邪念在暗处滋生。   桓煊只觉自己似乎被投入蜜里煎着熬着,腹中好似燃着一团炭火,满脑子都是这猎户女方才在马上摆腰送.胯的模样。   越是煎熬,他的脸色便越冷,乜了随随一眼:“鹿氏……”   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她姓氏,虽然是假的。   随随诧异地抬眼:“殿下有何吩咐?”   桓煊冷声道:“你为何不熏香?”   随随这才想起这茬,平日她见桓煊,总是穿着熏了冷月微香的衣裳,今日因着本来要去西市,换了自己从前的衣裳,自然也没有用那香熏过。   方才她又出了汗,大约有什么异味?   不应当啊,她以前在兵营里与将士们同食同宿,有时候行军在外不方便,连着几日不能沐浴也是有的,也没人说她身上有怪味啊。   她瞟了桓煊一眼,却见他靠在车壁上,别着脸,皱着眉头,仿佛一刻也忍耐不住。   随随悄悄抬起胳膊嗅了嗅,什么气味也没闻到,转念一想,自己身上的味自己却是闻不出来的。   齐王殿下是个讲究人,他尊贵的鼻子是冲撞不得的,随随歉然道:“出门急了,忘了熏香,是民女的不是。”   说罢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   桓煊冷哼了一声,将身子往内侧一转,假装整理衣裳,状似不经意地拉起大氅下摆盖在腿上。   回到山池院时天已擦黑。   桓煊熬了一路,听见山池院的乌头门“嘎吱嘎吱”的声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也不下来换乘步辇,径直对舆人道:“去清涵院。”   高迈迎出来,在马车前行礼:“启禀殿下……”   桓煊打断他:“有什么事等会儿再来禀。”   “可是……”   不等高迈“可是”完,马车已经迅速从他身边掠过。   随随又饿又累,只想着赶紧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然后饱餐一顿。   哪知到了清涵院门口,桓煊也没有赶她下车的意思。   马车穿过两重院门,直入内院。   车刚停下,桓煊对舆人和内侍道:“你们退下吧。”   随随这时才发觉不对劲,狐疑地看着男人的侧脸。   然而车厢里黑灯瞎火,只能依稀分辨出个黑黢黢的影子,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下车。”桓煊道。   随随依言跳下车,桓煊紧随其后。   她的双脚刚落到地上,便被男人打横抱起。   “殿下?”随随愕然。   桓煊不说话,微乱的呼吸喷吐在她耳后和颈间,热得灼人。   随随便知晚膳一时半会儿是吃不成了。   桓煊抱着她上了台阶,一脚将门踢开,径直走进内室,也不点灯。   他坐在榻上,却让她坐于自己腿上,迫不及待地抽她的腰带。   随随怔住:“民女出了汗,还未沐浴。”   桓煊低低地“嗯”了一声。   高挺的鼻梁在她颈间轻蹭,他忽然一口噙住她的耳珠,含糊道:“一会儿孤抱你去。”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响起高迈的声音:“启禀殿下……”   桓煊动作一顿,脸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等着。”他哑声对随随道,披上衣裳,走出屋子,一摔门帘:“何事?”   高迈硬着头皮道:“殿下,豫章王来访,已等候多时了……”   桓煊一怔,随即一横眉:“就说我不在,这点小事要我教?”   高迈把腰躬得像只虾米:“老奴该死,可是方才豫章王亲眼看着殿下的马车驶过,还听见了殿下的声音,恐怕……”   话未说完,便听院门外传来一道哀怨y轻佻的声音:“子衡,听闻你微恙,愚兄特来探望你,何以避而不见,真叫人心都凉透啦!” 第25章 二十五   有一瞬间, 桓煊简直想把那混不吝堂兄大卸八块。   他乜了一眼高迈:“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高迈叫他眼里的杀意激得一个哆嗦,期期艾艾道:“豫……豫章王说是来城南走亲访友,听闻殿下在山池院中养病……”   桓煊冷哼一声:“城南有他什么狐朋狗友。”   语罢忽然想到今日那猎户女遣了婢女去西市沽酒, 也不知是不是在市坊叫人盯上了。   自东宫梅花宴那日已过去半个月, 没想到这登徒子这般无聊,真的在市坊上守株待兔。   他已经防了一手, 却算漏了他的不要脸,堂堂一个郡王,竟然一路跟着那青衣婢子到了这里。   但人已来了,总不好真的避而不见。   他没好气地对高迈道:“让他去前院等。”   说罢折回屋里。   那猎户女坐在榻上等他, 身上胡乱披了件衣裳,一双长腿还在外面,廊下风灯的光映入窗户里,幽微的光线勾勒得那线条越发惑人。   桓煊恨不得把他六堂兄挫骨扬灰。   “我前头有点事, ”桓煊将目光从她身上剥开, “你在这里等我。”   顿了顿道:“累就先睡会儿。”   其实他不回来说这话,她也不能不等他, 他特地进来叮嘱一声,倒叫随随有些意外。   她点点头:“是。”   桓煊披上大氅走出房门, 对候在廊下的高迈道:“晚膳备好了?”   高迈道:“厨下已备好了菜肴。豫章王等殿下时用了些点心。”   桓煊点点头:“叫人去窖里取一坛宜城九酝。”   高迈笑着应是,他们殿下虽然只要一说起这六堂兄便一脸嫌弃,但对豫章王还是亲近的, 不吝拿出珍藏的好酒来招待他, 平日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惦记着叫人往豫章王府送一份。   他们殿下自小性情孤僻,亲缘淡薄,故太子在世时还三不五时地关心一下这个三弟, 四年前兄长驾鹤西行,齐王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   那段时日他越发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时常整日整日不说一句话,多亏了这位混不吝堂兄百折不挠地黏上来,一来二去,两个性情迥异的人倒是常来常往。   桓煊整了整衣襟,往前院走去。   两人关系亲近,内侍便将豫章王带到了东轩。   室内燃着沉香炭,点着九枝灯,博山炉里沉檀袅袅,桓明珪那厮盘腿坐在软榻上,惬意地饮着茶。   他见了齐王也不起身作揖行礼,眯起狐狸眼细细打量他的脸:“子衡,愚兄看你面色潮红,双目带赤,是阳热亢盛之兆,看来病得不轻呐。”   顿了顿,满脸的忧虑关切:“可曾叫医官看过?”   桓煊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微恙罢了,有劳堂兄专程从城北跑到城南来。”   桓明珪笑道:“不麻烦不麻烦,说起来也并非专程,实则是顺道,本是为了拜访一位朋友,哪知走了个空,得知你在这里养病,自然要来探望一下。”   桓煊挑了挑嘴角:“依譁不知六堂兄访的是哪位朋友?”   桓明珪道:“是一位佳人,恰巧也住在这常安坊,子衡你说巧是不巧?”   桓煊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还真巧。”   顿了顿:“不知堂兄要来,寒舍简陋,请恕款待不周。”   桓明珪似乎没听出他言下之意,环顾四周,弯眉笑眼道:“愚兄倒觉得这地方好得很,久闻寿安公主别庄树石幽奇、楼馆甚胜,一直想来开开眼界,可惜抵达时已是日暮,不曾去园子里转转。”   桓煊眉心一跳,这是要留宿的意思,这厮显然是有意为之,就是见不得人好。   他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园子荒废多年,都是荆榛荒草,无足可观,幸亏六堂兄没看见。”   桓明珪勾了勾红得过分的薄唇:“见多了穿凿雕琢的规整园林,这样的天然景象反倒难能可贵,子衡这么一说,愚兄倒是非看不可了。”   桓煊道:“这也容易,待堂兄用罢晚膳,我命人点了灯,叫高迈带你逛个尽兴。”   他凉凉地瞥了高迈一眼:“堂兄便是要逛一整夜也无妨。”   高迈知道主人这是怪他办事不利,故意拿话刺他,只能缩着脖子陪笑脸。   桓明珪笑道:“那便有劳高总管了。”   顿了顿又对桓煊道:“只是费子衡许多脂烛,愚兄属实过意不去。”   桓煊为微笑着道无妨,转头吩咐高迈去传膳,又道:“送一份去内院,酒也送一壶过去。”   桓明珪一脸纳罕:“莫非子衡还有客人?”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端起茶杯,微垂眼皮,显然是不打算细说的意思。   桓明珪心知肚明,也不再揪着不放。   不一时,内侍摆好了晚膳,两人移步堂中。   桓明珪举起酒杯轻嗅:“宜城九酝,是前年上贡的那批吧?就属那一年酿的最好。”   桓煊道:“堂兄若是喜欢,用罢晚膳回府时带两坛回去。”   说不上两句话就急着赶他走呢,桓明珪佯装听不出来,笑道:“那愚兄就不同你客气了。”   他抿了一口酒,赞叹一声,放下酒杯,又拿起玉箸夹了片薄如蝉翼的鱼脍,在清酱里蘸了蘸,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全长安城就属你府上的酒菜最好,”桓明珪扫了一眼四周,“陈设也雅致,还有林泉风光,若是能小住一阵,定是神仙样的日子。”   桓煊道:“堂兄谬赞,依我看,你那豫章王府才是天上宫阙、神仙洞府。”赶紧回去吧。   两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说破。   桓煊举起酒杯道:“子衡敬堂兄一杯,先干为敬。”   他这堂兄酒量甚浅,偏又好酒,他挑这坛宜城九酝,一来是酒好,二来也是因这酒劲大,几杯就能将他打发了。   桓明珪哪里猜不到他打什么主意,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愚兄量浅。”   顿了顿道:“子衡尚在养病,愚兄劝你也慢点喝,豪饮伤身。”   朝外张望了眼,遗憾地“啧”了一声:“可惜没有弦歌妙舞可赏。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弄得像个和尚庙,别说歌姬舞伎,连侍膳的都是内侍。”   桓煊恨不得将他活剐了,烈酒入喉,身体里憋了一天的邪火烧得更旺,他却只能耐着性子坐在这里。   “真是委屈堂兄了。”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酒过三巡,桓明珪终于有些微醺之意,放下酒杯,长长地叹息一声。   按理说做主人的该问一句客人缘何太息,但桓煊仿佛没生耳朵,全无反应。   桓明珪摸了摸鼻子,也不嫌尴尬,自顾自道:“子衡,你可知愚兄为何长太息?”   桓煊睨了他一眼,眼神像两道冰锥,似要把他拐弯城墙般厚的脸皮戳个对穿。   他不接茬,桓明珪接着道:“其实我方才说的那位佳人,正是先前在青龙寺邂逅的那位。”   桓煊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青龙寺那回两人连照面都没打过,分明是这登徒子无耻下流,盯着人家进出佛堂的女子看,到了他嘴里倒成有缘了。   桓明珪又道:“后来在东市又遇上一回,子衡你说,这不是宿世的姻缘是什么?”   桓煊道:“倒也未必是姻缘。”是孽债。   “只是愚兄今日才发现,这位佳人已名花有主,”桓明珪用眼梢瞟了堂弟一眼,“而那位夫主,恰好是愚兄亲如手足之人,你说巧不巧?”   桓煊冷冷道:“事有凑巧,也是常事。”   桓明珪抬起眼,望着桓煊道:“愚兄想恳请那位朋友割爱,无论用什么换都行,园宅田地,金珠宝玉,绝色的歌姬舞伎,宝马良驹,但凡是我有的,尽数拿出来都无妨。”   他顿了顿道:“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桓煊脸一沉,压抑不住眼中的狠戾,盯着桓明珪的脸,仿佛一头护食的狼,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咬断敌人的脖颈。   连桓明珪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一惊。   “君子不夺人所爱,堂兄还是趁早死心吧。”他冷声道。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回想梅花宴上桓煊的反应,便知堂弟对这女子有几分在意,但他没想到他竟这么上心。   他忽然莞尔一笑:“不过那位朋友既没有娶那位佳人,甚至连个妾室身份也未与她,只将她蓄作外宅,想来也不怎么上心,大约尚在情热时,因而一时难以割舍。”   桓煊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桓明珪也直视着他,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愚兄不忍见明珠蒙尘,但求这位朋友,若是哪一天要将佳人捐弃,务必相告。敝舍虽残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   “不劳六堂兄费心。”桓煊的眼神锋利如刀。   桓明珪放下酒杯,拿起酒壶掂了掂:“啊呀,不知不觉一壶酒喝完了。”   顿了顿:“子衡内院中既然还有贵客,愚兄便不久留了。”   说罢起身一揖,笑道:“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桓煊也站起身,向高迈道:“替豫章王备车,去窖里取两坛九酝送去王府。”   桓明珪拱拱手:“总是偏你的好东西,多谢。”   桓煊冷冷一笑:“堂兄喜欢,愚弟自当奉上,何惜死物。”活人休想。   桓明珪笑道:“子衡好好养病,不必相送。”   桓煊哪里有兴致送他,看着这瘟神出了门,立即一拂袍袖,大步往内院走去。   ……   卧房里阒然无声,床榻边点了盏孤灯,灯影在屏风上摇曳。   桓煊差点以为这猎户女已经离去,直至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他绕过屏风,发现女子并未上床,仍在他离去时坐的榻上,身上盖着件絮绵夹袍。   她的脸庞在烛火中微微晕着光,像朦胧的月光。   明珠蒙尘,桓明珪说的话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伸出手,以指尖轻抚她的脸颊,沿着侧脸滑动到嘴唇,像是要抹去那看不见的尘埃。   她睡着时双唇微翕,上唇微微翘起,显得有几分孩子气,下唇却格外饱满。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腻得让人难以置信。   桓煊喉结动了动,俯身贴上她的双唇。   随随的嘴叫他堵了,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睁开双眼。   她用迷离的眼神望她,含糊地轻唤了一声“殿下”。   桓煊耳根一热,又麻又痒,像是有人往他耳朵里撒了把热沙。   随随蓦地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眼前的是何人,眼神顿时清明了些许:“殿下你回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行礼,被桓煊按回榻上。   这么一动,她身上盖着的绵衣自肩头落下。桓煊这才发现她已沐浴过,换上了干净的寝衣,发上身上那股独有的幽像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入鼻是熟悉的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失望又恼火,就像一个孩童去学堂前在柜子里藏了一块糖,心心念念一整日,回来却发现不见了。   他一把将那些累赘扯下,埋入她脖颈间寻找折磨了他一路的香气。   然而那精心调制、风雅绝伦的香气沾在了她肌肤上,掩盖住她原本的气息。他往下寻找,到处都是这股恼人的味道。   “为何沐浴?”他报复似地在她身上磨了磨牙,忿忿道。   那处肌肤何等脆弱,随随痛嘶了一声,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瞒着自己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多少有些不地道,因而素日愿意体谅他的洁癖,迁就他的喜好,怎么洗干净还有错了?   “说。”这回变成轻碾。   随随抽着气断断续续道:“骑马出了汗……怕冲撞……殿下……”   她并非故意娇声曼语,却正因是自然反应,格外撩动人心。   “本王没让你洗就不许洗,”桓煊道,“明白了?”   随随哭笑不得:“是。”   桓煊这才松开嘴,往榻上一坐,手肘支撑着,身子往后仰,冷冷道:“上来。”   随随依言,但不得要领,忽觉腰侧一紧,男人哑声道:“像校场上那般……”   随随怔了怔,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骑马。   桓煊的呼吸渐渐急促,不再说话。   随随望着他的脸,眼中渐渐有雾升起。   不一会儿,床帏间又萦满了女子身上那股天然的暖香。   桓煊终于如愿,从背后抱着她,深深地嗅闻:“往后不许在衣服上熏香。”   顿了顿道:“房中也不可燃香。”   随随自然应是,不用熏香还省了婢女们不少麻烦。   “知道么?”男人拨开她垂于耳际的长发,低声道,“方才有人向本王讨要你。”   随随身子微微一僵,心念如电转,便猜到那人是豫章往桓明珪。   她并不认为桓煊毁把她送出去——并非他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因为他这样骄傲的人,应当不会做这种事。   但凡事都有万一,姬妾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与物件无异,有当世大儒用妾换马,也并不引以为耻,甚至还当作风流韵事。   即便他不愿将她送人,若是让她伺候桓明珪一晚,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若真到这个地步,也只有暂且放下京城查到一半的依譁线索,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正思忖着,便听“啪”一声脆响,身上一痛。   桓煊从背后掐住她修长秀颈,她身子弓一般反弯,在她耳畔嘶声道:“怎么,心动了?”   “不……”随随半侧过身望他,眼角泪痕依稀。   桓煊叫她看得心头一热,下手却更重:“豫章王风流俊逸,还愿意纳你做侧妃,你当真不心动?”   “不……”   “为何?”   “因为……殿下……”   他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忽然更加狂肆,一字一顿道:“就这么离不开孤?”   随随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缠绵的眼神回答他。   桓煊忽然猛地将她翻过身来,狼似地咬住她咽喉,牙齿在她动脉上轻轻啮咬,似是威胁:“就算你愿意,孤也不会放你走。你跟了我就是我的。”   “想走,”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狠戾的意味,“我就杀了你。”   随随心头跳了跳,有一瞬间,她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枕帏间的胡话。   她真的感觉到了杀意。   但很快便由不得她细想。   她被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尊卑和忌讳都抛在了脑后。   待风停雨歇,桓煊才发觉脊背上火辣辣地疼,对着铜镜一照,尽是纵横交错的血痕,有的地方还在往外渗血珠。   他皱了皱眉,喉结动了动,生出股怪异的感觉——这女人不知轻重抓伤了他,他竟还有些高兴。   随随也看见了那些血痕,乍一看有些狰狞可怖,但她已没力气理会。   她仿佛接连驯了十匹烈马,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榻上,连指尖地不想动一下。   过了会儿,她总算记得高嬷嬷千叮咛万嘱咐的规矩,挣扎着下了床:“民女伺候殿下沐浴。”   “不必,孤自己去。”桓煊道。   随随也就是客套一下,立即从善如流:“那民女就告退了。”   桓煊却是一挑眉:“本王让你走了吗?”   随随只得耐着性子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桓煊道:“你就睡这里。”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以便随时伺候孤。”   随随瞥了眼发白的窗纸,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顶撞他。   桓煊见她这般听话,气顺了些:“叫人打清水来擦擦身子,不许用香胰澡豆,孤闻着香料味便头晕。”   待他洗完澡回来,随随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   他低下头嗅了嗅,她的亵衣虽未熏香,但衣箱里也置了一样的香囊,难免也沾上了味道。   他三下五除二尽数剥除,扔得远远的,把人往被褥中一塞,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26章 二十六   许久未曾这样折腾大半宿, 随随在清涵院补了半日眠,醒来时桓煊已不在了。   她恍惚了一会儿,昨夜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   先想起的是男人伤痕累累的后背, 随随捋了捋头发, 把他抓成那样,也不知他回过味来会不会找她算账。   恰好这时婢女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走进房中, 随随便问道:“齐王殿下呢?”   婢女答:“回禀鹿娘子,殿下今日一大早便动身去骊山了。”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骊山是温泉行宫所在,皇帝罹患风疾多年,最近几年一到秋冬便去温泉宫养病, 桓煊突然去骊山,定是有急事——若是知道一早要出门,昨夜他想必会节制一些。   皇帝急召,不是有紧急军情, 便是他的病情有了变化。   随随揉了揉酸胀的腰, 起身洗漱,忽觉有些不对劲, 仔细想了想,方才发现是屋子里那熟悉的香气不见了。   她扫了眼床榻一侧的墙角, 原先那里摆着个金博山香炉,眼下却不见了踪影。   随随问那婢女:“屋子里的香炉去哪儿了?”   婢女道:“殿下吩咐,往后清涵院中都不必燃香。”   随随有些诧异, 她知道“月下海棠”是阮月微合的香方, 也正因如此,齐王的卧房中才会燃这种带着些许闺阁气息的香品。   回到棠梨院,屋子里的香炉竟也叫人撤走了,她叫来春条, 果然也是齐王殿下吩咐的。   随随想起昨夜桓煊说这香闻着头晕,许是昨夜饮食中有什么东西相冲,让他对这香生出了恶感。   人的好恶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怀恋一个人也未必要执着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随随没多想,将心头一点困惑抛到了脑后。   她问春条道:“胭脂铺的东西取来了?”   春条道:“奴婢替娘子搁在橱子里了?”   她说着走过去打开镶着螺钿和玉虫子的黑檀橱门,捧了一个桐木匣子出来。   随随打开匣盖,拿出装面脂的青瓷盒,用簪尾剔去封蜡,掀开盖子嗅了嗅,却皱着眉道:“不是这种,我要的是多伽罗香,不是这个味,这味好古怪。”她说着皱了皱鼻子。   春条嗅了嗅,觉着气味芳香,并不招人讨厌。   不过人对气味的好恶没什么道理,就比如齐王殿下,以前到处燃着一样的香,一夕之间又不喜欢了。   她去看贴在盖子上的签子,却是多伽罗香,她道:“定是店家搞混了,贴错了签子,那铺子客人多,忙中出错也是有的,奴婢明日去换。”   随随道:“劳春条姊姊多跑一趟。”   春条便将罐子装回匣子里,收进柜子,预备明日拿去换。   随随打了个呵欠:“你去忙吧,我再睡一会儿。”   春条瞥了眼她眼下的青影,知她昨夜恐怕又没睡上几个时辰,便道:“嬷嬷叫人熬了当归参鸡汤,奴婢去看看火候。”   随随点点头:“多谢你。”   待春条出去忙活,随随方才从橱子里取出匣子,取出瓷罐。   盒子内里有个不起眼的小孔,看起来就像是木料上本来就有的蛀孔。   随随拔下银簪,将簪尾伸进孔中轻轻一拨,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她放下簪子,把底板抽出来,露出个夹层。   夹层里有一张薄薄的宣纸,却是一封密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笔画比头发丝还细,真如蝇头一般。   随随将匣子恢复原状,放回橱子里,这才拿起密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这巴掌大的一张纸上囊括了近来边关和宫中值得注意的大事小情。   河朔方面,她叔父似是终于放弃了出兵的念头,停下了整备粮草的行动,随随松了一口气,段北岑办事向来妥当,从来不用她担心。   朝中的局面她也没料错,文臣武将和中官仍在为了神翼军虎符的归属争论不休,尤其是几个权势熏天的中官,平日斗个不可开交,这回一致将矛头对准齐王,他当初当机立断斩杀中官惹了众怒。   不过想让齐王交出虎符的那一派似乎占了上风,甚至有御史弹劾齐王拥兵自重,暗示他有不臣之心。   随随抚了抚下颌,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她思忖片刻,继续往下看,皇帝太子大婚后不久便去了温泉宫,据宫中探查来的脉案,他的头风病似乎又加重了。   此外,皇城中还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太医署的一座库房失火,火势很快就被扑灭,没有人伤亡,只是一些药材和陈年脉案没来得及抢出来,烧成了灰。   帝后皇子和得宠宫妃的医药归尚药局管,太医署是给官员、禁军和宫人看病的,失火的库房不是什么重地,存的是宫人的脉案。   不过这件小小的意外夹在在一堆大事小情中,却引起了随随的注意。   他们刚放出风让人知道有人在查故太子案,后脚太医署失火,她无端觉得两件事之间有某种联系。   她将笺纸投入火盆中,亲眼看着它化作灰烬,然后从高嬷嬷教她习字用的藤纸上裁下差不多大的一片,提起笔迅速写了几个字,吹干墨迹,放回匣子隔层里。   ……   连日大雪,骊山被大雪覆盖,阳光一照,松柏上的积雪冰凌闪着璀璨光芒。   白皑皑的积雪中,一条山道宛如黑蛇,蜿蜒至云间,宫阙仿佛漂浮在云上。   桓煊顾不上爱惜马力,顺着山道振策疾驰而上。   他大清早在山池院接到父亲发病的消息,便即倍道兼程地策马赶来,不过路途遥远,待他赶到时已近亭午。   到得寝殿,皇帝的床榻前已站了不少人,桓煊扫了一眼,有太子、张相、翰林大学士冯宽、吏部和兵部侍郎、御史大夫等一干重臣,几个举足轻重的中官自然也在,此外还有尚药局的几个奉御。   朝中股肱之臣几乎都到了,人丛中却不见皇后的身影,桓煊便知所谓的“突发急症”,多半只是个借口。   桓煊向太子一揖,然后在皇帝榻前跪下:“儿子来迟了,请阿耶责罚。”   皇帝靠在隐囊上,脸容憔悴,然而见到三子,他无神的双眼中却有了些许光彩:“阿耶没什么事。”   太子满面忧色,看了一眼弟弟:“阿耶御体有恙,我昨夜便遣了人去王府找你,怎的耽搁到这时才来?”   他语气尚算得温和,但话中的谴责之意显而易见。   他身为兄长,又是储君,训斥弟弟理所当然,但齐王手握实权,不比其他皇子,当着一干重臣的面这样作色,便是丝毫不给弟弟留脸面。   这话却不好接,若是解释原委,便有砌词狡辩之嫌,若是吃了这个哑巴亏,更坐实了自己孝道有亏。   桓煊沉吟,皇帝摆摆手道:“不过是这几日下雪,老毛病又发作了。朕说了不必大惊小怪,何况三郎自己还在养病。”   齐王养病到底怎么回事,在场之人全都心知肚明,但桓煊一夜未眠,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这么长的路,此时嘴唇发白,看起来倒真似有几分病容。   皇帝顿了顿,看向太子,目光有些锐利,嘴边却挂着慈蔼的笑意:“朕只要看你们手足和睦,这病说不定就不药而愈了。”   太子心头一跳,便即跪下请罪:“儿子不该苛责三弟,请阿耶恕罪。”   皇帝笑道:“太子起来吧,朕知你也是关心则乱,父子之间,不必这般诚惶诚恐。”   太子起身道是,瞥了一眼弟弟,只见他脸上波澜不惊,抿了抿唇。   恰在这时,中官端了汤药来,太子便要去接,皇帝道:“这些事让下人做吧。”   太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替阿耶侍候汤药是儿子的分内事。”   皇帝道:“阿耶知你孝顺,你能在朝政上为阿耶分忧,阿耶已甚是欣慰。”   太子忙道:“儿子忝居储位,替阿耶分忧是分内事。”   “忧国忧民是好的,”皇帝微微颔首,“不过朕听闻你忙于朝政,连着十来日宿在蓬莱宫中,心内实在过意不去。”   顿了顿道:“你拖了这些年才纳妃,与太子妃新婚燕尔,正该是如胶投漆的时候,可不能只顾政务,冷落了新妇。”   皇帝捋须笑道:“朕还盼着早日抱上孙儿呢。”   太子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是儿子思虑不周之过,让阿耶担心了。”   皇帝看向张相和冯大学士:“张卿,冯卿,朕打算给太子放几日假,这段时日,朝政便托付与两位了。”   两位大臣领命拜谢。   皇帝又向兵部侍郎道:“边事有劳顾卿多费心。”   说着向桓煊招招手:“三郎,过来。”   桓煊上前一步:“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有用兵的经验,又统帅着神翼军,不过到底年轻,经过的事少,练兵治军上,多听听顾侍郎的意见。”   众臣脸上都闪过诧异之色,那几个中官更是白了脸,皇帝在兵权的争议中始终不置一词,直到此时方才表明态度——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兵力,他还是愿意交给三子。   太子暗自懊恼不已,入冬后皇帝风疾加重,正是最多疑的时候,他本该韬光养晦,却因齐王回京自乱阵脚,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最终惹来天子猜忌。   他瞟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弟弟,忽然有个念头猛地撞进他脑海中——近来关于虎符的争吵实在过分了些,甚至有御史上疏弹劾齐王有不臣之心,他自是乐见其成,没将此事压下,反而联合阮家,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   此时一回想,他却忽然觉得蹊跷。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哪里来的胆量弹劾实权亲王,他背后之人……   太子心陡然凉了半截,他中了桓煊的计!   他知道自己手握重兵会惹来皇帝忌惮,于是暗中让人将火挑高,以退为进,让他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一时轻率,竟暗中通过阮家走中官的门路,联手推波助澜,指望将他一击而溃。   如今想来,这可真是昏着!天子最在乎的是平衡,最忌惮的是近侍中官与外朝勾结,正是桓煊的“墙倒众人推”,让他下定了决心。   太子背后冷汗涔涔而下,然而无论如何懊悔都已无济于事,眼下他要考虑的不是解桓煊手中的兵权,而是如何赢回皇帝的信任。   皇帝仿佛没看见二子灰败的脸色,与臣工们叮嘱几句,对太子道:“时候不早,你也早些回东宫去吧,如今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别叫新妇久等。”   顿了顿道:“元旦大朝会之事交由张相与礼部宋侍郎操持,当日朕会回蓬莱宫亲自主持,你安心陪太子妃便是。”   太子愕然,主持元旦大朝是他监国以来的头一件大事,也是他宣誓自己地位的绝佳机会,皇帝如此行事,无异于当着朝廷上下的面扇他一耳光。   皇帝却不理会他,转头对张相等人道:“诸位爱卿稍留片刻,朕还有事与诸公相商。”   竟是将太子直接排除在议政之列。   太子暗自咬了咬牙,面上不敢露出分毫,躬身行礼:“多谢阿耶体恤,儿子这便告退了。”   行罢礼,他向桓煊笑道:“三郎是回王府么?可结伴而行。”   皇帝道:“太子先回吧,三郎留下,西北的军务朕还要问问你。”   太子道是,又行一礼,瞟了桓煊一眼,默然退了出去。   一众臣工眼观鼻鼻观心,其中有站在太子一派,激烈反对齐王掌兵的,此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今上刚御极那几年对朝政大刀阔斧,手腕强硬,只是在故太子薨逝后身体每况愈下,这两年将朝政委于太子,明面上不怎么理事,便有人忘了他当初如何乾纲独断。   今日这一遭,既是对太子的敲打,也是对朝臣的警告——太子的权柄是他给的,只要他在世一日,随时都可收回来。   他们不禁将目光投注到齐王身上,这位亲王自小不显山不露水,那些年提起他来,只有一个容貌肖似皇长子,仿佛只是长兄的一道影子。   谁能想到,他不仅有将帅之才,有斩权宦的魄力,身处危局竟然还能因势利导,示之以弱,反将太子一军,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太子虽占据储位,却有个这么出色的弟弟,这位置能不能坐稳还是两说。   众臣心中各有各的计较,俱都犯起沉吟。   待太子离去后,皇帝方才道:“朕将诸位留下,是有一事相商。”   顿了顿道:“自萧大将军捐躯沙场,河朔三军群龙无首,萧同安任留后,暂行节度使之职,但是名不正而言不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前日他上疏恳请朝廷派监督军往河朔,诸位以为如何?”   桓煊闻言微微蹙眉,自二十年前一场大乱,河朔三镇和朝廷的关系不过羁縻而已,与古时诸侯国无异,二十年来朝廷不能干涉河朔内政,如今突然派监军过去,无异于摆明车马,告诉他们朝廷意欲染指河朔。   皇帝是想将萧同安当作傀儡,又不能完全信任他,故此派中官前去监军,也是防止他叛变。   怎奈皇帝想得很好,此举却是操之过急,恐怕会引起河朔军上下不满,若是哗变,靠萧同安和一个外来宦官,如何能镇得住。   若他一意孤行,河朔必乱。   大臣们各执一词,有收了萧同安重金贿赂的,自然替他说话,皇帝侧耳倾听,微微颔首,末了看向桓煊:“三郎怎么看?”   桓煊道:“臣以为萧同安气量狭小,庸懦无能,恐怕不能服众。”   皇帝目光闪动,沉吟不语。   桓煊明白收回河朔三镇兵权已成皇帝执念,遂斟酌着道:“河朔三镇北御强虏,南制渤海,牵一发而动全身,愚以为当慎之又慎。”   这件事上他只能点到即止,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   皇帝脸色微沉,静默良久,微微颔首:“朕知道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容朕再想想。”   说罢揉了揉额角,对群臣道:“朕有些乏了,诸卿先回府司吧。”   众臣纷纷行礼退下,寝殿中只剩下父子俩。   皇帝这才对三子道:“没几日便是岁除,我到时候会回东内,你去边关三年,我们一家人便有三年不曾团聚,难得今年人齐,你二哥又娶了新妇,合该热闹热闹。你早点入宫来。”   桓煊眸光微动:“是。”   顿了顿又道:“你阿娘平日在尼寺中修行,岁除总是要和家人团圆的。她有心结,你别怨她……”   桓煊淡淡道:“儿子不敢。”   皇帝又道:“如今你二哥已成家,我也了却一桩心事,接下去也该轮到你的好消息了吧?”   他慈蔼地觑瞧着儿子俊挺的面容,捋须笑道:“可有中意的闺秀?”   桓煊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与闺秀毫不相干的身影,他定了定神道:“有劳阿耶挂心,儿子并无娶妻之念。安西四镇虽暂时平定,但边境仍未安宁……”   皇帝笑着打断他:“这说的什么话,难道娶个媳妇便耽误你建功立业了?”   他面色忽然一沉:“你还在怪阿耶阿娘替你二哥求娶阮氏女?难道她嫁了你二哥,你便一辈子不娶了?”   桓煊立即道:“是儿子无意娶妻,与旁人无涉。”   皇帝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黯然道:“我们桓家每代都要出个情种,原以为有你长兄一个便罢了……”   他坐起身,拍了拍儿子肩头:“阿耶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本来你二哥娶了阮氏女,你的正妃该从别家挑的,但既然你喜欢……太子妃有个堂妹,比她小两年,随她父亲在江南任上,品貌才情皆不下于太子妃……”   桓煊待要说什么,皇帝抬起手制止他,从榻边拿起一卷画轴:“这是从江南送来的画像,你先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将画轴徐徐展开。   绢帛上是个年方及笄的少女,梳着百合髻,穿着浅碧上襦缃色裙,坐在一丛石竹花下,手中捧着卷书,轻颦蛾眉,似在沉吟。   少女的眉眼与阮月微并不十分相似,但那双眼睛和眉宇间的神态,却得了阮月微八九成的神韵。   若要当替身,这神似阮月微的少女远比鹿随随适合——除了一张脸有几分相似,鹿随随的身形、性格,家世出身,甚至饮食喜好,都与阮月微大相径庭。   可奇怪的是,他看着画中人却心如止水,没有一丝丝波澜。   皇帝收起画卷交给他:“先不急着定下来,她父亲即将秩满回京,三月里就能到京城,到时候你们见上一面。” 第27章 二十七   回常安坊的路上,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片。   到得山池院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桓煊挑起车帷往外望,见到门口那两盏风灯, 一时竟生出股旅人归家之感。   说来也奇怪, 无论王府还是蓬莱宫,都从未让他生出过这种感觉, 他想了想,大抵是因为这里有个无依无靠,全心依赖他的人吧。   马车驶到清涵院门前停下,桓煊降车, 忽然闻到远处飘来淡淡的食物香气,混杂在风雪中扑面而来,冷风也带了尘世的烟火气。   他顿住脚步,朝那隐没于枫林里的小院子望了一眼, 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也似比别处暖一些。   “她又在折腾什么?”桓煊问迎上前来的高嬷嬷, 状似不经意。   高嬷嬷答道:“昨日王府送了南边来的鹌鹑,鹿娘子在烤鹌鹑, 又弄了些古楼子。”   顿了顿:“殿下从城外回来,还未用膳吧?老奴叫人去传膳……”   桓煊犹豫了一下道:“叫他们送到棠梨院去, 我去那里用膳。”   高嬷嬷一愣,随即隐隐明白些什么,觑着桓煊脸色道:“那些是乡野鄙人的烹调之法, 恐怕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并未反驳, “嗯”了一声,却径直沿着枫林中的小径向那暖融融的小院走去。   走到门口,便已听见庭中的欢声笑语,那猎户女略带沙哑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   他推门进去, 只见那猎户女和几个青衣婢女坐在廊下说笑,脚下燃着炭盆,面前摆着风炉、铁架,竹签串着的鹌鹑滋滋冒油,旁边一个铁炉子上烘着古楼子,一旁小竹案上摆着酒壶酒杯和料碗。   他风尘仆仆在外奔波一日,她的小日子倒是过得挺自在,他这么想着,心里莫名涌出一股酸意,嘴角的笑容淡了去,看起来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难以取悦的模样。   几人见齐王殿下降临,俱都起身行礼,春条和小桐等一干婢女连忙退到一旁。   桓煊淡淡地看了随随一眼,微微颔首便算打了招呼。   这时,高迈和侍膳的内侍也提着食盒到了。   桓煊便对几个婢女道:“你们退下吧。”   小青衣们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他们眼看着就要吃上鹿娘子的烤鹌鹑和古楼子了,谁想齐王殿下突然驾到,快到嘴的东西吃不成,别提多难受了。   尤其是鹿娘子做的古楼子,那可真是一绝,连西市上白家胡饼铺的都比不上。   但主人有令,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到嘴的美味飞了。   小桐年纪最小,更藏不住事,几乎要哭出来了。   随随看在眼里,对桓煊道:“殿下,这些鹌鹑烤得老了,饼也有些焦了,民女重新烤过吧?”   桓煊知道她是替那些下人着想,心下甚觉无谓,但因着心情好,并未反对,点点头:“这些便赏他们吧。”   婢女们个个面露惊喜,上前谢恩。   随随冲他们挤挤眼。   桓煊看在眼里,只是一哂。   待婢女们退至远处,桓煊抖了抖狐裘上的风雪,解下递给随随放在一旁,扫了一眼铁架上的鹌鹑,明知故问道:“这是何物?”   随随答道:“回禀殿下,是南边送来的鹌鹑。”   顿了顿,又指那铁炉子上烘得焦黄香脆,撒了胡麻的面饼:“这是民女做的古楼子。”   桓煊“嗯”了一声,走到她方才坐的小榻边,不见外地坐了下来,撩了撩眼皮:“什么馅的?”   “羊肉馅。”随随答。   桓煊眉头一皱,挑了挑下颌:“孤不吃羊肉。”   他用眼梢瞟了她一眼,却见那猎户女只是眨巴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微有困惑,全然不明白他的暗示。   他只能指了指铁架子:“你的鹌鹑快烤焦了。”   随随这时方才明白过来他是想吃,不禁哑然失笑,想吃便说想吃,还要叫人猜他心思,这人还真别扭。   她看着火候差不多,拿起只烤鹌鹑,往上洒了少许盐花:“殿下要尝尝么?”   桓煊这才矜持地点点头:“好。”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   随随知他性子如此,并不放在心上,将鹌鹑放在银盘中,连着竹签子一起呈上前去:“殿下请。”   桓煊拿起来看了看:“未加调料?”   随随道:“鹌鹑是活宰的,新鲜的雀儿只撒盐就很鲜美了,加了调料反而盖住味道。”   说完这话两人都是微微一怔,依稀曾在哪里说过、听过,但一时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铁炉上传来焦香味,随随低低地惊呼一声,连忙起身跑过去,将古楼子取下来放在盘中,用小胡刀切成数片,刀锋划开香脆面皮,空气中充斥着肉馅的鲜咸香味。   桓煊不喜食羊肉,嫌它腥膻,平日王府的庖人做古楼子,用的都是豚肉或鸡肉做馅料。可这猎户女治的羊肉却闻不出腥膻,他不由好奇道:“这羊肉里加了什么?”   随随目光微微一动:“是胡人治羊肉的法子。”   桓煊点点头,她家乡那一带胡汉杂处,从胡人那里学到些奇怪的法子也属正常。   他没再多问,垂下眼皮,抿了一口酒。   他的睫毛很长,但不翘,微微垂眼的时候几乎将眸光全都遮住,让人猜不到他心思。   随随问他道:“殿下可要尝尝看?”   桓煊本来不欲品尝,他的爱憎一向很分明,开始讨厌一样东西,便讨厌到底,即便是没有膻味的羊肉,他也兴致缺缺。   他们兄弟三个,他和长兄随了母亲,受不了这些腥膻之物,他长兄当年去西北两年,回来说起还苦不堪言。   但他不经意间抬眼,对上女子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奇异的光,满是希冀,似乎手里捧着的不是古楼子,而是切下的一片心。   桓煊便是铁石心肠也受不住这样的眼神,何况还是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   他接过来咬了一小口,肉馅熬得酥烂,脂油在唇齿间化开,非但没有一般羊肉的腥膻,还有一股不知什么香料的清芬,食之齿颊留香,他眼中不由闪过一抹讶异。   他只是不想看她眼里的光芒暗下去,本打算咬一口浅尝辄止,却不知不觉又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将整块都吃了下去。   随随弯起眉眼,一脸欣悦:“殿下可喜欢?”   桓煊才说自己不喜欢羊肉,脸上有些挂不住,淡淡地“嗯”了一声:“不错。”   顿了顿又道:“上回……”   他想起上回她送来的鸡汤和醉松蕈,却忽然想起自己非但不领情,还将她的吃食倒了,便不再说下去。   高迈知道主人心思,便接过话头:“鹿娘子真是兰心蕙质,连烹调都这般出色。对了……”   他顿了顿:“上回那醉蕈子不常见,是怎么做的?”   桓煊冷冷地乜了他一眼,高迈却仍旧笑嘻嘻地望着随随。   随随道:“那是松蕈,后园山坡上松林里摘的。”   桓煊不发话,高迈继续道:“殿下上回倒是用得好,来年秋日鹿娘子再做些可好?”   随随眼神微微闪动,笑道:“这种蕈子不常能找到,这个秋天气候暖和又多雨,不知来年还长不长。”   高迈道:“来年不长还有下一年,鹿娘子在殿下身边,总有机会的。”   随随微垂眼睫,浅浅地一笑,却没有回答。   来年秋天她多半已离开,若非必要,谎话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吧。   桓煊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见她垂眸,以为她是羞赧,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用了一只烤鹌鹑和一块古楼子,桓煊便有些饱了,他一夜未眠,胃口不比平日,清涵院厨房送来的精美肴馔都便宜了随随。   桓煊用湿帕子揩净了手,让内侍煮了茗茶,一边饮茶一边看随随用膳,见她吃得香,忍不住重新拿起玉箸,吃了两块金银夹花平截,又用了一小碗枣粥。   用罢晚膳,夜已微阑,风雪又大起来。   桓煊道:“上回给你的棋谱记熟了?”   随随点点头:“记住了。”她本就善弈,那谱又简单,打一回便记住了,不费什么事。   桓煊便叫人收了茶床,摆好棋枰。   “看看你这几日有没有进益,”桓煊道,“这回授你八子。”   一边说,一边将八颗黑子摆在星位上。   两人都是静思寡言之人,一时只闻棋子敲在棋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至中盘,桓煊有些诧异,这女子的棋感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毕竟学棋日短,局部的攻守有所欠缺,但难得有大局观,棋路虽生涩,但每落一子,总有呼应。她背的谱少,用起来也不拘泥,倒是时常走出意想不到的一着。   他们上回对弈是数日前,同样授九子,他已能感觉到她的棋力有明显提升。   他撩起眼皮,看了看随随,女子拈子沉吟的模样给她添了几分幽静娴雅。   “你的棋感很不错。”他一向吝于夸赞,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不错”,实非易事。   随随抬头浅浅一笑:“多谢殿下夸奖。”   棋感难以言喻,但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阮月微当初狠下苦功,记下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棋谱,但与他的差距越拉越远,便是天生不擅布局,总盯着一隅,且拘泥于棋谱,因此下了许多苦功,棋艺仍然难称顶尖。   他的母亲倒是擅弈,长兄还在世时,他母亲尚未对他避而不见,他去宫中请安,母子偶尔也会对弈上一局。他们母子相处少,情分稀薄,相对而坐时常没话说,手谈倒是避免了尴尬。这也是他母亲难得夸赞他的时候。   “兄弟三人中,棋艺倒是你最好,”他母亲曾道,“你长兄性情恬淡,不喜征伐,不在意胜负,棋风也温和挺缓,你二兄失之躁进,攻杀凶狠,却少了大局观,倒是你,布局杀伐两相宜,厚势而锐意,假以时日,恐怕我也不是你敌手。”   “观棋如观人。”他母亲道。   而她自己的棋风刚强执拗,一如她的为人。   桓煊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胜负已分,这局棋便到此为止吧。”   随随依言收起棋子。   桓煊静静注视着她,这女子屡次让他刮目相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骑射不错,从棋路中也可看出,有些排兵布阵的天分,”他忽然道,“若是在军中,倒是个可造之才。”   随随心头一凛,难道叫他察觉出什么了?   她自问已将棋力隐藏得很好,即便是桓煊这样的高手,当也看不出她善弈。   她稳了稳心神,微露赧色:“殿下说笑,女子怎么能从军。”   桓煊却道:“并非说笑,大雍是有一支女军的。”   不过并不隶属于朝廷,而是在河朔,这支军队是萧泠在接掌三镇兵权之后用了数年时间建立的,军中女子多是战乱中失去父兄、丈夫的孤贫之人。   当时萧泠组建这支军队,无疑是惊世骇俗之举,便是在河朔军中也多有反对的声音,但在后来的战事中,这支女军骁勇善战,完全不逊于男子,其坚韧不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反对的声音便渐渐销声匿迹了。   在战死沙场前,她的军队和幕府中不乏女子将领和幕僚,亲卫中也多有女子。   桓煊瞥了眼对面的女子,想起她今日马上的风姿,不知怎的又想起桓明珪那厮的“明珠蒙尘”。   他将这念头从脑海中扫出去,揉了揉额角,想这些无谓的事做什么,左右她是不可能再去别处了。   随随听他提到女军,眼皮便是一跳,静待了片刻,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又不似在试探,按捺下心中不安,把棋笥收好。   桓煊道:“这棋枰棋笥便送与你吧。”   随随微怔,不说这些墨玉和羊脂白玉的棋子,便是这张紫檀嵌螺钿的棋枰,也是御用之物,他不是奢靡无度的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拿来赏人,不过横竖她也不可能将这些东西带走,便坦然地收了下来。   桓煊叫内侍收放好,便举步去了卧房。   外头风大雪紧,他自然就留在了棠梨院,两人洗漱沐浴更衣,上床就寝。   桓煊没什么睡意,却难得心绪平静,许是一夜没睡又鞍马劳顿了一天,此时他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从背后搂着她,听着她悠长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宫中的事,长兄的事,小时候的事,走马灯似地在他脑海中闪过,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心地阖上眼睛。   ……   东宫正院书斋前,斜风将雪片吹落到廊庑上,渐渐积起厚厚一层。   阮月微穿着绣鞋踩在雪上,湿意侵入罗袜,但她丝毫也顾不上。   太子自那日梅花宴起便以政务繁忙为由,时常宿在蓬莱宫,即便偶尔回东宫,也多在前院歇宿。   虽然他很少召别人侍寝,但阮月微心中依旧忐忑。   今日听说他一回东宫便进了书房,她不敢打扰,按兵不动半日,到人定时分也不见太子那边的消息,这才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亲手熬的参汤来了前院。   太子代皇帝理政,前院书房有很多朝奏文书,本来阮月微是不该踏足的,但侍从们都知道太子对太子妃爱如珍宝,平日她随意出入,没人敢拦着。   内侍打起帘栊,阮月微从疏竹手里接过食盒和一卷书轴,一个人走进房中,让婢女等在廊下。   太子见了她,并不如往日那般温情脉脉,只是抬起眼道:“你怎么来了?”   阮月微有些委屈,不过面上不显,温柔道:“妾听闻殿下政事繁忙,也不知有没有好好用晚膳,所以熬了些参汤送来。”   太子道:“有心了。”   顿了顿又道:“让下人送来便是,何必冒雪前来。”   阮月微怔了怔道:“妾也想看看殿下。”   太子面色稍霁,皱紧的眉头舒展了些,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捧起她双手:“你看,手这样凉,你身子骨弱,受寒怎么办?”   阮月微见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态度,心下稍安,又道:“上回梅花宴上,宾客们作了许多诗,妾这几日闲来无事,叫人将诗抄写成卷,又加了批注,请殿下过目……”   太子雅好章句,她平日总是用诗文投石问路,一向屡试不爽。   然而这回太子却兴致寥寥,只是道:“先放着吧,孤眼下还有别的事。”   阮月微扫了一眼书案,上面干干净净,并无奏疏,方才她进屋时,太子也只是坐着无所事事罢了。   她心下越发委屈,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殿下,妾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太子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你别多想,前些时日朝中事多,让你受冷落了。”   阮月微觑了一眼太子,见他神色疲惫,小心翼翼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太子道:“无事,前朝的事与你不相干,你安安心心的,若是寂寞便召闺中的姊妹、朋友过来陪你消遣,孤有空便来陪你。”   阮月微道:“是妾僭越了,妾只是想替殿下分忧。”   她由太后教养长大,一开始便是冲着太子妃之位去的,熟习诗书,涉猎经史,自问眼界学问不逊于进士翰林。   太子仍道:“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多思虑,这些事便别费心了。”   阮月微只得道:“参汤快放凉了。”   伺候太子饮了参汤,阮月微又道:“妾替殿下研墨吧。”   太子摇摇头道:“不必了,时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就寝吧,这些事叫下人做便是。”   阮月微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太子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温情渐渐淡去,仿佛两口冰冷的古井。   ……   几场雪一下,转眼便是岁除,桓煊要入宫,一大早便换上锦袍,披着狐裘出了门。 第28章 二十八   皇帝的家宴设在太液池畔的观风殿。   太液池中放了灯船, 池中三岛的树木上张灯结彩,一派祥和的喜气。   因明日元正还有大宴,这场家宴未邀宗室, 只有皇帝一家人, 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双弟妹——天子念着兄长当年让位之情,一向将他几个子女视为己出。   因为人少, 又是亲近之人,皇帝便发话,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子夫妇到得早,桓煊一走进殿中便看见了太子妃阮月微。   因是入宫见长辈, 又是年节,不能穿得太素静,她今日盛装华服,着妃色锦绣衣, 披帛结绶, 云髻高耸,簪了金钗, 傅粉涂朱,额间贴了花钿, 腮边饰以面靥。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气韵,显得出尘绝俗,只宜淡妆不宜浓抹, 这样打扮倒把原来的特点也掩盖住了。   桓煊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逗留, 只一瞬便移了开去,向皇帝和太子行过礼,再向几个年幼的弟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却叫他牵住了。   桓煊十二岁离开后宫, 自那时起两人见面的机会便少了,三年前他离京时看着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郎。   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已脱去一身稚气,长成了气宇轩昂的男子。   他入座时脱下狐裘交给内侍,一身优昙花紫的蜀锦袍用玉带一束,尽显宽肩窄腰。   一段时日未见,他身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郁阴冷,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犹如宝剑出匣,锋芒耀目,直叫人挪不开眼,又不敢逼视。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蓦地回过神来,连忙垂下眼帘目不斜视。   她低头时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子,只见他正转头和豫章王说笑,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太子对桓明珪道:“许久不见你来我宫中,在忙什么?”   桓明珪笑道:“太子殿下知道我的,无非就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太子笑道:“你这日子过得倒是逍遥。”   说罢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因他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监国之任,也是个闲人了,可他却逍遥不起来。   桓明珪笑道:“殿下若是有兴致,下回小王府上设宴,叫人送帖子去东宫,请殿下务必赏光。”   太子道;“久闻你府上雅集群英荟萃,有机会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陈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没有英彦不知道,群美荟萃是一定的。”   他眯了眯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笑:“恐怕到时候二嫂拦着二哥不让去呢。”   他的声音像油里拌了醋,又酸又腻,阮月微只觉倒胃口,却不能形于色,耐着性子应付:“五弟说笑了。”   太子听着实在不像话,可大节下的与这种糊涂人计较,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只得当作没听见,在案下安抚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抚。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内侍走来,朝皇帝小声耳语几句。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   桓煊认出那内侍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电光石火间,便猜到了是什么事——母亲连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大约是早有所料,说不上难受,只是心往下坠着,像是灌了铅水。   果然,皇帝脸上的愠色藏也藏不住,他对那内侍道:“难得一家人团聚,难道要朕亲自去请她?”   桓家的血脉里大约有什么缘故,男子个个宠爱妻子,即便皇帝不像兄长一样痴情,与皇后也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他贵为天子,后宫也简单,多是潜邸的旧人,即便皇后带发修行,后宫里也没进新人,他去温泉宫甚至连个伴驾的嫔妃都不带。   皇后性子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带发修行,他二话不说便在后宫中修了尼寺,却仍将后位留给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这回是动了真怒,三子三年未在宫中过年,太子又娶了新妇,他以为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会露个脸,没想到竟执拗至此。   皇帝的气性也上来了,站起身,一拂衣摆:“也罢,她要朕去请,朕便去请。”   那内侍脸色煞白,“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叩头谢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确是染了风寒……”   皇帝冷笑了一声。   天子动怒,殿中众人都停了说笑,眼观鼻鼻观心。优伶也不敢再奏乐歌唱,束手垂头而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公主起身道:“阿耶,女儿去请母亲吧。”   太子也道:“阿姊宽坐,还是我去吧。”   “不必,朕自己去。”   皇帝知道妻子的脾气,纵然是她疼爱的长女去请也无济于事,但他亲自去请,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脸面。   就在这时,桓煊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行礼:“儿子前日心疾未愈,方才饮了冷酒又有些发作,便先行告退了,还请阿耶见谅。”   皇帝的怒气像是瞬间被人抽干,他看了一眼儿子,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佳节带来的一点喜气被沉沉的暮气冲散。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缓缓点头:“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得厉害,叫人去尚药局请个奉御看看。”   桓煊道是,又行一礼,向着兄弟姊妹们一揖,便即向外走去。   齐王走后,殿中的气氛不复方才融洽,皇帝向内侍挥了挥手,示意让乐舞继续。   笙箫声起,空落落的大殿总算显得热闹了些。   渐渐的,方才的事如一片阴云散去,众人又开始谈笑起来,其实在座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齐王来往多些,其余兄弟姊妹也就是见面点个头问候一声,与陌生人不差多少。且他去西北三年,岁除宴缺了他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皇帝不知是被子女们的欢声笑语感染,还是不想在嘉节扫兴,不一会儿依譁也拾起了笑容。   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豫章王道:“对了子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后来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详谈,但架不住太子追问,只得含糊其辞道:“略有眉目。”   太子来了兴致:“哦?怎么说?”   皇帝注意到他们这边动静,也笑着问道:“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太子趁机揭过方才的话题:“回阿耶的话,方才是在说,子玉前些日子两度邂逅同一位绝代佳人的事。”   “哦?”皇帝看向桓明珪,“愿闻其详。”   男人无论到了多少岁,说起佳人总是兴致勃勃。   皇帝问话不能不答,桓明珪只得便将两度邂逅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皇帝捋着胡须笑道:“以你的性子,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将长安城挖一遍,也要将那女郎挖出来。”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寻到芳踪了?”皇帝道,“若是门当户对,朕给你赐婚。”   老豫章王去得早,王妃又是软性子不管事,皇帝便将这三个侄儿侄女的事也揽了去。   桓明珪谢了恩道:“有些眉目,不过下人不得力,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门前,将人跟丢了。”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诸人,只有太子对此事一清二楚,不过他佯装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皇帝前些时日在骊山,只知道三子在城郊别院里养病,并不清楚是哪座园宅,半晌才记起来,常安坊那座寿安公主的废园,似乎是赐给了桓煊。   太子不言,皇帝却是皱了皱眉,问身边的中官:“孙福,若是朕没记错,常安坊的园子是赐给了三郎吧?”   孙太监道:“回禀陛下,若是老奴没记错,应当是赐给了齐王殿下。”   皇帝脸色微有不豫,养外宅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不是好事,容易落人话柄,他微微颔首,对桓明珪笑道:“子衡许是遇仙了。”   一句玩笑话便将这事轻轻揭过。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继续饮宴谈笑。   酒过三巡,照例要赋诗,桓家人多擅诗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们又自小习诗作赋,词采都不错。便是齐王这样当了武将领兵出征,也有倚马万言的本事,只有陈王一个异类,每逢宴会上吟诗作对,总是抓耳挠腮憋不出两行字。   不一时,内侍捧了笔墨诗笺来,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负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显身手。   她饱读诗书、才思敏捷,赋几首诗难不倒她,但她提起笔,心中却纷乱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说的那番话。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又和桓煊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那个下人看错了?抑或那女子只是个下人?难道桓煊真的养了外宅?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难过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她拈着笔管,脑海中却连一句诗都想不出来,其余人都已打好了腹稿开始写起来,耳边都是春蚕啮桑似的“刷刷”声。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声道:“怎么了?得句了么?”   阮月微蓦地回过神来,见中间的莲花漏壶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声道:“正在想。”   虽然时间已过去一大半,但写首中规中矩的应制诗还难不倒她。   皇帝笑着看向他们:“太子妃的诗朕读过,词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称,朕等着你大显身手。”   阮月微手心渗出冷汗,勉强笑道:“陛下谬赞。”   本来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诗作应付,还能落个谦逊的美名,可皇帝这么一说,她便得使出浑身解数了。   可赋诗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来的,到最后漏壶中水已快见底,她还是没得出佳句,只能将平日熟记的诗句拼拼凑凑、改头换面写了上去。   内侍待墨迹稍干,将各人的诗笺送呈皇帝品题。   皇帝令内侍一首首念出来,到阮月微那首,众人都翘首以待,谁知念出来却都是陈词滥调,在这些诗中只能落个中下游,甚至不如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作的诗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诧异,仍是夸了两句。   阮月微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抬不起头来,她知道这时候所有人眼中都写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待所有诗篇读完,皇帝给新媳妇留了体面,并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赏,给每个人都赐了些金玉玩器和锦缎。   直到丝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才敢略微抬起头,用眼梢瞥一眼太子,见夫君神色如常,略微松了口气。   夜阑席散,两人同车回东宫,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才道:“方才的诗作得不好,妾太紧张……”   太子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只是小事罢了,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顿时红了:“妾给殿下丢脸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然欲泣之态,太子便会立即温言哄她,可他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节,别苦着脸了。”   阮月微越发委屈,可太子当真冷下脸来,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只能尽力把泪意憋回去,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若换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换了桓煊又如何呢?她靠在车厢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当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   ……   桓煊从观风殿离开时,家宴方才开筵。马车驶出蓬莱宫正南门,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所有欢声笑语和暖意都关在了坊墙内,宅门里。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与亲人团聚,无论贫富贵贱。   他以为岁除夜会留宿宫中,便放了高迈一日假,让他回去与养子过个年。甚至连替他驱车的下人,将他送回王府后也会回去与妻儿团聚。   只有他,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有归处,宛如一个游魂。   齐王府只是座挂了他封号当匾额的空宅子,没有人在等他,也没人记得今日是他生辰。   或许有人记得,但长兄刚好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难免想起来伤怀。于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难以启齿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这空寂的街道上游魂似地飘荡一夜。   他撩开车帷,对亲随道:“去常安坊。”   亲随吓了一跳,去别馆过年显然不合规矩,但他们家殿下岂是讲规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传话。   到得山池院时已是中宵。   桓煊挑开车帷,远远望着那两扇老旧的乌头门,门前的雪已积得很厚了,风灯在风雪中摇曳,像是两点萤火。   这会儿她应当已经睡了吧,他想,这是岁除夜,他即便不在宫中,也会在王府,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别院。   马车驶入内院,桓煊下了车,径直穿过枫林小径,向着温暖的灯火走去。   院门“吱嘎”一声响,高嬷嬷从门里迎出来,一脸惊愕:“殿下怎么来了?宫宴这么早结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声:“鹿氏睡了?”   高嬷嬷道:“鹿娘子在厨房。”   桓煊道:“这会儿怎么在厨房?”   他估计已经过子时了。   高嬷嬷道:“老奴前日同鹿娘子说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才鹿娘子忽然说她想吃碗鸡汤面,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嬷嬷把话说完,桓煊已经穿过院子向小厨房走去。   随随正将擀好的面片切成条,忽然听见橐橐的靴声,诧异地抬起头,便看见庭中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她放下切面刀,抬手拨了拨额发,手上面粉沾在脸上,显得很滑稽,可她全然没有察觉。   她一看见他,又露出了那种有些恍惚,宛如身在梦中的眼神。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同梦呓。 第29章 二十九   桓煊心上好像被人拽了一把, 恍惚间也跌进了梦里。   他掸了掸裘衣上的风雪,向她走去,低下头, 抬起手, 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额头上的面粉,明知故问道:“在做什么?脸都弄花了。”   女子垂下眼眸, 因此他没看见她眼中的光芒瞬间暗去,黑沉沉的仿佛无星无月的夜晚。   随随如实答道:“回禀殿下,民女在做面。”   桓煊眼神动了动:“生辰面?”   随随“嗯”了一声,却并不抬眼看他。   桓煊没说什么, 他是突然决定来山池院的,她自然不可能预先知道。   即便他不来,她也要做这碗生辰面,他一时有些茫然, 这样的心意在他生命里太陌生, 好像有人捧了一颗热乎乎的心给他,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沉默了许久, 方才道:“进去吧,宫宴上都是些冷食, 孤嫌油腻,没吃多少,这会儿也有点饿了。”   他这么说未免有些欲盖弥彰, 随随不是真的猎户女, 知道皇宫里宴饮大概什么时辰开始,他这时候到山池院,恐怕是刚开筵便已离席,定是宫宴上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岁除佳节团圆夜, 他和太子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要做个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   随随略一思索,便知多半是因为皇后了。   她在各宫都有耳目,皇后带发修行的尼寺中自然也安插了人,知道皇后对三子心有芥蒂,这几年更是连面都不愿见。   皇后不喜三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然以皇帝与妻子的恩爱,也不会将她亲生骨肉送去给太后教养。   随随只是未曾料到,皇后竟然可以对亲骨肉如此决绝。   待她回过神来,桓煊已经走进厨房,好奇地看着里面零乱的工具和食材。   随随自然不能让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亲王坐小杌子,去房中搬了一张短榻来,又在小风炉上煮上姜汤给他捂手暖身。   桓煊捧着碗,坐在榻上看她切面。   灶上锅子里熬着鸡汤,鲜香气味随着水汽弥漫开,氤氲在暖黄的火光里,模糊了女子的眉眼。   随随这时已平复了心绪,失落和绝望都已沉回眼底,只是眼眶略有些发红。   桓煊的心头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也闷闷地一痛。   她操刀的模样十分利落,连做这样的粗活也赏心悦目,桓煊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满是杂物的小厨房里,饶有兴味地看个女子下厨,头顶上还挂着两条腊肉。   随随不一会儿便将剩下的面皮切好,每条都是不粗不细的半指宽,简直像是用尺子量过。   面切好,锅中的水也煮沸了,随随揭开锅盖,将面投入水中,用竹箸拨了拨。   煮面的同时,她将鸡汤舀入黑陶大碗中,撒上葱花,调入细盐,捞出鸡肉,撕下一条鸡腿,剥下肉来,切成肉茸放进汤里。   做完这些,面已两沸,她捞出面条放进碗中,却将碗放在灶上,并不端来。   桓煊不发一言,却盯着那碗面瞧。   随随道:“殿下稍待片刻,民女重新替殿下做一碗。”   桓煊道:“不必,孤吃这碗就行了。”   说着便去拿玉箸。   随随却道:“方才和面的时候混了些陈粉,民女用今年的新粉擀一碗,不用多久。”   若是换了平日,她这样顶撞反驳他,他说不定会冷脸,但今夜他变得特别好说话,或许是氤氲的热气熏得他人也软和起来。   随随不敢耽搁,动作比方才更麻利,不多时便将第二碗鸡汤面煮好了。   装面的却不是粗陋质朴的陶碗,而是鎏金海棠纹碗,放在紫檀金银平脱海棠花食案上,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桓煊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这不过是寻常的鸡汤,做法也很简单,可要熬得这样香醇浓郁,要费不少时间,还需寸步不离地守着火候。   齐王的舌头何其刁钻,一尝便知,她为了这碗长寿面,至少在炉灶前守了两个时辰。   他腹中只有一杯冷酒,温暖的鸡汤和面条入腹,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他一向是不喜欢岁除的,每年的家宴,他和父母、兄姊们在一处,总像个外人。   可是这个岁除夜却因为这碗长寿面,添了几分暖意。   他蓦地想起这时候早已过了子时,新春已至,外面雪还在落,夜却已是春夜了。   他不经意地瞥了眼随随,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陶碗放在面前,玉箸搁在一旁,汤和面都一动未动。   桓煊搁下玉箸,撩起眼皮:“你怎么不吃?”   随随只是往碗里看了看,面已放糊放冷了,凝结的油脂飘在汤上。   “民女已用过晚膳了,这会儿不饿。”随随道。   明明不饿,却非要花那么多功夫做这碗生辰面,做完了自己一口也不吃,只是看他吃便心满意足,桓煊感到方才吃下去的热汤热面越发熨帖,四肢百骸中都是暖意。   即便高嬷嬷疼他,也不会在这些徒劳无益的事情上花功夫,他们之间终究还是主仆,身为奴仆,每使一分力都要主人看在眼里才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劳心劳力,为他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桓煊连汤带面地将整碗都吃完,这才搁下玉箸:“去清涵院。”   随随有些诧异。   她平日没少在正院过夜,但岁除夜不比平时,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按规矩是不能在正院中守岁的。   桓煊见她发怔,挑了挑眉道:“难道你想独自守岁?”   随随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想独自守岁,找个人陪着,这里除了她确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人回到清涵院,侍卫和内侍、婢女见齐王带了鹿随随回正院,都暗暗吃惊。   桓煊却是旁若无人,带着她径直去了卧房。   房中燃了炭火,掀开帘子热气扑面而来。两人先后沐浴,随随刚走出浴池,忽听卧房里传来若有似无的琴音。   她的心头一悸,迅速擦干身体,穿上寝衣,朝卧房中走去。   随着她走近,琴声越来越清晰,起初有些断断续续,抚琴之人对这曲子显然有些生疏,逐渐流畅起来。   听着听着,随随的脚步不觉放慢,然后停住。   那首曲子正是桓烨常奏的《葛生》。   男人正坐在榻上抚琴,披散着微湿的长发,穿一件宽袍广袖的白绫衣裳,衣襟微敞着,乍一看很有些魏晋名士般的落拓不羁。   与平日他高高在上、矜持紧绷的模样很不一样,反而与记忆中的另一个身影逐渐重合。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金银平文漆琴,琴身上银色的流水纹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去。   她的心脏不断地收缩,几乎无法呼吸。   这张琴她无比熟悉,每一根琴弦她都触碰过无数次。   这是桓烨的琴,琴名洗心,他便是用这张琴教会她那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琴声戛然而止,桓煊自琴上抬起眼,发现女子站在不远处,脸上两道泪痕,在灯树的映照下闪着光。   桓煊微微一怔:“怎么了?”   随随蓦地回过神来,顾不上礼仪,用袖子拭了泪:“民女一听这曲子,便觉心中难过。”   此曲悲怆沉痛,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情感。   桓煊点点头道:“这是首悼亡曲。”   顿了顿道:“是我长兄教我的,曲子是他从蜀中搜集来的古谱。”   说罢他也有些诧异,当初搜集来的那批古谱有十来首曲子,不知为何他长兄对这首悼亡曲情有独钟。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出生在帝后感情最款洽的那几年,当时皇帝尚未御极,先帝又不肯分权给太子,他便有大把的闲暇时间陪伴妻儿。长兄被寄予厚望,开蒙时父亲特地三顾茅庐替他延请名士高人为师,时常亲自考校功课。   皇后对长子的宠爱更不用说,桓煊曾听宫中老人说起,长兄幼时的贴身衣物全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皇后的针线自然不如尚衣局那些千锤百炼的针娘,她费时费力做这些无谓的事,不过是出自拳拳爱子之心。   长兄在丰沛的爱意中长大,从未受过委屈冷落,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也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养出闲云野鹤、淡泊不争的性子,也只有这样的人能欣赏哀恸苦涩、摧人心肝的曲子。   他从小到大一直暗暗嫉妒长兄,嫉妒他的一切,在他为了萧泠甘愿让出太子之位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狂,嫉妒有那样一个女子与他长兄相知相许,更嫉妒他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别人眼中梦寐以求的储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屣,他什么都可以抛却,凡事只是遵从自己心意。   而他呢,连自己所求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四年前当长兄紧阖双目躺在棺木中,他看着那张与他相似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忽然生出股错位的感觉。   躺在里面的该是他才对,若躺在里面的是他,所有人都会好受很多。   思绪不觉飘远,桓煊凝了凝神,轻轻摩挲着琴铭道:“这张琴也是长兄的爱物,是他托付与我的。”   随随自然知道,这张洗心琴是桓烨的宝贝,却不知他为何将琴托付给桓煊,按说他们兄弟不在一宫中长大,相差年岁又多,到桓煊入崇文馆开蒙,桓烨已在东宫由侍讲单独授课了。   桓煊的琴艺也绝算不得高超,随随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也听得出来,方才那曲子动人,是因他心里的感情流注到琴音中。   桓烨为何会将自己最珍爱的琴送给这个并不亲近的三弟,随随已永远无依譁法知道了。   桓煊也颇有自知之明:“孤的琴艺不怎么样,浪费了这张好琴。”   顿了顿:“你若是想学,改日请个先生教你。”   随随点点头。   她其实也是自小习琴的,她父亲簪缨世家出身,虽是武将,却是进士翰林出身,对女儿的教养也是按着自己幼时的规矩来,君子六艺、四书五经没有一样落下,只是她在音律上天分有限,便是有名师教导也只是稀松平常。   她擅长的曲子,只有桓烨教她的《葛生》,只因那是桓烨教她的。   随随一声不吭,但桓煊对她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不以为怪,见她兴致寥寥,便起身收起琴。   将琴放回原处,他瞥了眼窗户,不由微微一怔。   窗纸微明,不知不觉长夜已尽。   以前因为要守岁,岁除夜总是格外漫长,天仿佛永远不会亮。有人陪在身边,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   “离破晓还有些时候,”桓煊道,“陪我对弈一局。”   随随点点头:“好。”   两人棋力悬殊,但布局思路却很相似,桓煊倒不觉如何,毕竟是他教出来的,随随却有些诧异,只有她知道,桓煊的棋风棋路与她颇为相似,她总是能猜出他下一步棋会落在哪里。   一局终了,两人收起棋子,外头噼啪声响起,是内侍在庭中点爆竹。   桓煊道:“今日元旦大朝,我要动身入宫,你就在这里睡吧。”   抬手撩开她垂下的长发,抚了抚她因一夜未眠而略显苍白的脸颊:“这几日宫中事多,待忙完这一阵差不多就到上元了,到时候孤带你去看灯。”   ……   皇后终究没去观风殿赴家宴——她既已称病,便不能再出尔反尔。   三子走后,皇帝也没再遣中官去请人。   除夕守岁,宫宴通宵达旦,但皇帝已不年轻了,这些年又受着风疾折磨,与儿女们饮了几杯酒,谈笑了一会儿,便即离席回皇后的徽猷殿。   皇后虽带发修行,毕竟不是真的遁入空门,身为当朝皇后,这样的日子还是要回自己寝宫的。   御辇行至殿外,皇帝在辇上隐隐约约听见琴声,隔得远听不清曲调,但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   上了台阶,琴声渐渐清晰,皇帝的脸色便是一变。   他下了步辇,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快步走进殿中,果然见妻子正坐在榻上抚琴,一边抚一边哭,满脸都是眼泪,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感觉。   皇帝体谅她痛失爱子,这些年凡事都由着她,可今日许是饮了酒,一时忍无可忍,快步走上前去,将妻子的双手从琴弦上拉开:“除夕佳节,奏这种不祥的曲子做什么?”   皇后执拗地抽回手:“郎君容我将此曲抚毕。”   皇帝一把夺过她的琴,扔到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宣州丝毯,琴并未摔烈,只是发出“咚”一声响,回荡在高广的大殿中,两人都是一怔。   皇帝放缓了声气,几乎带了点恳求的意味:“烨儿已经不在了,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旁人,要到什么时候?”   皇后冷笑了一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才几年,连亲人都已忘了他,若我不记得他,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   皇帝低下去的怒火又高燃起来:“烨儿也是朕的儿子,难道朕不悲痛?可你只知道逝者,眼里可还有生者?且不说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为人母亲,这么待三郎难道不亏心么?”   皇后抿唇不语,微微别过脸,半晌方道:“我不见他是为他好,就当他一出生便死了母亲吧。”   三子虽不是她亲手抚养大,但他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孤僻敏感,她又不是会掩饰自己的人,只要他见到她,就会知道她有多恨他。   她恨他,当初看见他跪在亡兄的棺柩前,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却是一生一死,她从那一刻起便恨上了他。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是烨儿不是他,若是上天非要夺去她一个骨肉,她多希望是他。   明知道这念头疯狂又残忍,她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为了不让他察觉,她只有不见他。   皇帝冷笑:“只因他不在你膝下长大,你便不把他当自己亲骨肉了?”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陛下又比我好多少?若非他屡立战功,统帅着神翼军又能制衡太子,陛下待这儿子会这么上心么?”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你……”   皇后只是冷眼看着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皇帝爱她刚强的性子,却也叫她这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僵持了半晌,终是他退让了一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你不愿见便不见吧。”   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的。   ……   元旦新春总是特别忙碌,即便是桓煊这样不爱酬酢的人,也有一些宴会是不得不出席的。   此外宫中、王府,都有许多事要忙。虎符之争尘埃落定,边关事务也要他操心。   元旦大朝之后,他不能常来山池院,自然也不能拦着随随不让出门。   随随用那盒面脂作文章,足不出户地交换了两次消息,到正月十一那日,又亲自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铺子。   一个年过下来,店主人的脸又圆胖了一圈,谁也想不到这个和气生财的店铺主人还有另一重身份。   难得年节,随随与他寒暄了两句,又听他禀报了一番宫禁和朝堂中的大小事,这才问道:“上回太医署的事查得怎么样?”   上回太医署一间仓房突然失火,烧毁了一批宫人内侍的脉案,随随感到事有蹊跷。   放火是让证据湮灭的最佳手段。不过宫人内侍的脉案与太子有何关联呢?随随思索一番,有了个猜测:试毒。   据她从宫中打探出的消息,用的毒物不是常见的□□、乌头等,连尚药局和太医署的老医官都不明其药理,起初的症状很轻,仿佛只是染了风寒头痛发热,到第三日突然急转直下,再用解毒之方已经救不回来了。   毒杀储君是大事,自然要周密计划,无论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特别是用这些不常见的药物,谨慎之人一定会先拿旁人试毒,测试用量、观察症状和毒发时间,最重要的是看看医官的反应。   于是她便让下属去详查四年前那件事前后宫人延医请药的记录。   店主人道:“属下遵照大将军的指示,筛选出可疑的几人,大多不治而亡,还有一个落下残疾,被放出宫去,被家人接回了家乡剑南,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剑南那边我们的人手不多,可能要多费些时日。”   随随点点头:“好。”   店主人又道:“属下另有一事须向大将军禀明。”   随随道:“何事?”   店主人道:“我们的人在查太医署失火时,发现还有别人也在追查此事。不过那些人行事小心谨慎,暂且不知是哪边的人。”   随随有些诧异,随即脑海中掠过岁除夜桓煊抚琴时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以为桓煊对长兄没什么感情,直至昨夜才知并非如此。   莫非是他? 第30章 三十(加更)……   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节前后三日长安城中彻夜燃灯, 士庶同庆,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热闹吉庆的时节。   元旦之后桓煊宫中王府兵部三处奔波, 只来了两回山池院, 一次是夤夜,来了累得倒头便睡, 翌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另一次甚至没过夜,只陪随随用了顿午膳,便又去长公主府赴宴了。   岁除夜他提了一句上元节带她去看花灯, 随随没放在心上,之后也不见他提起,到了上元节当日也不见他出现,随随便当他将此事忙忘了, 也不放在心上。   她吃罢晚膳, 放了春条和小桐等一干婢女出去赏花灯。自己沐浴洗漱,换上寝衣, 披了件绵袍,盘腿坐在榻上, 正准备打一局棋谱便上床睡觉,却听见外头传来车马声。   她连忙穿上鞋袜下了榻迎出去。   不等她褰帘,桓煊已带着一身风雪气息进来了:“你院中怎么一个下人都不在?”   随随道:“我叫他们出去灯市上看看,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买些回来。”   桓煊知道她又是在滥好心, 虽觉那么体贴下人没什么必要,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她品性良善的缘故——他见过一些出身低微骤然发迹的人,待奴仆比高门权贵还严苛。   他打量了她一眼, 发现她发梢微湿,绵袍下穿着寝衣,挑了挑眉道:“说好了要出门,你怎么还不预备?”   随随无言以对,她总不能说压根没指望他践诺赴约吧。   桓煊何其聪明,立即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挑了挑眉凉凉道:“你以为孤会食言?”   随随知道这时候只能顺着他的毛来捋:“民女这就更衣。”   桓煊道将手里的东西扔给她:“换上。”   随随接住一看,却是套簇新的亲卫衣裳,抖开一比便知是她的尺寸,甚至连裹胸的白绫都备好了。   上元灯会人山人海,着男装确实比女装方便,随随道了谢,抱着衣裳绕到屏风后更换。   桓煊抱着胳膊道:“动作快些,去晚了可没什么看了。”   随随不禁抿唇一笑:“好,民女知道了。”   桓煊总觉得她的语气虽恭顺,但藏着揶揄之意,一时有些恼羞成怒,这猎户女胆子是越来越肥了,竟然敢取笑起他来了,看来是最近太纵着她,损了自己的威风。   正别扭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屏风内的灯火将女子的身影投在绢帛屏风上。   花枝的空隙间隐隐戳戳地显现出她修长曼妙的线条。   桓煊喉头发紧,拿起她搁在几上喝剩下的半杯冷枣茶一饮而尽,勉强把心里的邪火压了下去。   今夜答应好了要带她看灯的。长安的上元灯会他以前年年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可她是穷乡僻壤来的,难得开一回眼界,想必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   就在这时,屏风里忽然传来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殿下,能不能搭把手?”   桓煊一听便皱紧了眉头,这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不过虽是这么想,他却立即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一边不耐烦道:“何事?”   刚绕过屏风,随随恰好转过身,绢帛带子一端遮住心口,其余的地方便顾不上了。   桓煊眉头还皱着,目光却是一直。   随随倒不是恃宠而骄,是真的需要他帮忙,她试着缠了两次,可丝帛太滑,她的皮肤也滑,总是缠不紧,她以前在军营里扮作男子时年纪尚小,不缠也看不出什么,是以全无经验。   “民女缠不紧。”随随无奈道。   她在兵营里长大,不像闺阁女子那般容易害羞,他们又是这样的关系,彼此只间没什么私隐,在他面前袒露身体没什么不自在。   可她自在,桓煊却不自在,他感觉全身的热血都冲向了头顶。   随随的注意力全在那根劳什子束胸带上:“殿下能不能摁住这一端?”她指了指心口。   桓煊从她手中接过帛带,却没帮她的忙,反而往旁边一扔。   随随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离了地。   “去晚了没什么可看了。”随随哭笑不得,把他方才的话还给她。   “孤快点。”桓煊哑声道。   整个院子里就他们两人,临时起意当然也没人准备避子汤。桓煊只能隔靴搔痒。   他们上一回还是半个月前,两人都有些急,随随很快招架不住,指甲深深抠进了他后背。   桓煊背上一痛,心道这猎户女还得寸进尺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是一点也不同他见外。   可奇怪的是他被抓花背也不怎么生气,甚至还暗暗得意。   一次远远不够,只能稍稍解馋,桓煊还记得自己要带这村姑看灯的事,意犹未尽地放开随随。   来不及沐浴,两人去净房中草草用凉水擦了擦身,便去更衣。   这回桓煊没再闹什么幺蛾子,乖乖帮她缠好绢带。   随随穿上侍卫的衣裳,果然十分合身,就是比着她的身量裁制的,可见他一直记着看灯的事,早就吩咐人准备了。   随随忽然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汗颜,齐王是个重然诺的人,即便身份悬殊,他也不会出尔反尔。   何况他把她当成阮月微的替身,大约也期待着上元夜携“心上人”出游,弥补缺憾。   两人整理好衣裳,桓煊看了一眼随随,只绢她换上侍卫的黑衣,劲装结束,腰佩长刀,长身玉立,粉黛不施却自有一股雌雄莫辨的风流。   他忽然有些后悔叫她扮作侍卫,早知她男装还是这么惹眼,倒不如着女装戴上帷帽的好,一想到上元灯会人潮汹涌,有多少人盯着她看,他就高兴不起来。   随随系好腰带一抬眼,就见桓煊又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讨了他的嫌。   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她换了男装,举手投足间又有男子气,和阮月微便不太像了。   说起来她这个替身当得也不算称职。   今夜城中到处是人,坐马车一定寸步难行,两人便骑了马。   随随上回驯服的烈马,被她训了一段时日,已经彻底认主,今夜正好骑着去看灯。   两人并辔而行,侍从们识趣地不上前碍眼,远远坠在后面。   桓煊鄙夷地瞟了眼那匹俯首帖耳的黑马,问随随道:“你的马可有名字了?”   这猎户女胸无点墨,大字不识一箩筐,想必取不来名字,她若是求他赐个名,他便帮她取个像样的。   谁知她点点头:“有的,叫小黑脸。”   桓煊料她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但这也未免太糊弄了些。   随随道:“民女不识字,取不来好听的名字。”   她这么一说,桓煊反倒不能说什么了,假心假意地安慰道:“还算贴切。”   随随看他苦着脸勉强敷衍,不由微微一笑。   其实“小黑脸”只是马儿的小名,它的大名叫追风,与远在河朔的蹑影是一对,而蹑影的小名是正是大黑脸。   她亲昵地搂了楼黑马的脖子,拍拍它的脑袋,又揪揪它的耳朵,马儿很受用,打了个响鼻。   桓煊皱着眉道:“这畜牲身上这么脏,摸得一手脏东西,一会儿怎么拿吃食。”   黑马仿佛听得懂人言似的,立马蹶起蹄子。   随随捋着马脖子顺毛安抚:“不脏不脏,小黑脸不脏,天天刷得干干净净……”   语气温柔,仿佛在哄个小孩子。   桓煊懒得理会这猎户女,别过脸,两腿一夹马腹,身下的紫连钱白马快步向前,将那糟心的一人一马甩在了后面。   随随笑着追上前去,追风不愧是是齐王厩中最好的一匹马,不多时便追了上来。   桓煊听见马蹄声靠近,用眼角余光往旁边瞟,却始终不见那猎户女上前来。   他只得佯装扭头看身后侍卫,用眼梢撩了随随一眼,只见她坠在后面,始终落后他一个马身。   桓煊缓辔,她也放慢速度,桓煊催马,她也紧紧跟上。   如此行出数里路,街上游人车马渐渐多起来,桓煊便理直气壮地转头道:“跟上,人多别走丢了。”   桓煊原来安排好的计划是先一路向北,去承天门前大街看灯轮和龙灯舞、观百戏,接着去平康坊的琼林阁赏歌舞,用宵夜,然后眼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行,再折向东,去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逛集市,放河灯。   然而因为出门前耽搁了半个时辰,百戏是看不成了。   “出来晚了,”桓煊道,“龙灯舞赶不上了,只能明年再带你去看。”   随随对看灯没什么执念,河朔也过上元,这些灯轮、龙灯、灯树都大同小异,不过是大一点小一点罢了,她无所谓地点点头:“好。”   顿了顿又问:“殿下看过龙灯舞么?”   桓煊道:“看过,年年都有的,只是龙形每年都有些变化。”   随随便道:“殿下看过就行了,民女什么都无妨。”   随随指着里坊角楼上挂的灯和道旁树着的灯树:“这些灯就很好看了。”   桓煊一看,不过是些寻常的灯笼罢了。   他侧头瞥了眼女子,她的脸庞在灯下越发显得莹润无暇,有一层珍珠似的光晕,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他心头微微一动,看什么灯似乎的确没什么要紧,这样并辔共游便是赏心乐事。   他顿时也不心急了,两人转入朱雀大街,一路往北行,游人车马越来越多,到承天门附近几乎水泄不通,许多马车、犊车都堵在路中不得动弹,许多人弃车下来步行。   到后来骑马也不方便,两人只得下马,将马交给随从牵着,步行向前——遇上上元节这种日子,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无法可想,桓煊有些后悔没走御道,但若是以亲王身份带着仪仗走御道,所到之处都禁路开道,便没了过节的气氛。   到得承天门前,非但龙灯舞已结束,连百戏也演了一大半,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若非两人都算高,怕是只能看人后脑勺。   长安的百戏与魏博也是大同小异,只多了个舞象,两人看完便即去平康坊。   琼林阁是全长安最好的酒楼,一应菜色都来自历年进士琼林宴,来此的客人非富即贵,像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提前三年都定不到厢房。   不过桓煊自不在此列。   两人带着随从走到楼中,亲随正待亮明身份,桓煊忽然瞥见一双熟悉的人影,心头猛地一突。   定睛一看,的确是白龙鱼服的太子和太子妃阮月微。   桓煊料到在琼林阁或许会遇见熟人,他也不怕叫人看见,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竟会带着阮月微乔装出游。   就在这时,阮月微也若有所感地朝他这边望来。   桓煊来不及思考,不自觉地往前一步,挡在随随前面。 第31章 三十一   桓煊下意识地挡在随随前面, 随即回过神来,只觉莫名,他这是在怕什么?   他不怕被阮月微知道, 这件事他并没有刻意隐藏, 长安城就这么点地方,早晚会传到阮月微的耳朵里。   他也不怕被鹿氏知道, 山池院的下人都知道她只是个替身,他甚至不屑于瞒着她。   他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若是平日像这样一惊一乍自乱阵脚,他说不定已死在西北的大漠和雪地里了。   可是刹那间的反应骗不了人, 刹那的心悸、慌乱,甚至恐惧。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本在和幕客说话的太子也转过头来,发现了他们一行人。   他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随即恢复如初, 带着妻子向他们走来。   两人都着男装,作富家公子打扮。太子穿一身佛青织银锦袍, 阮月微则着一身浅碧色海浪纹锦袍,戴着男子的玉冠, 薄施粉黛,肩膀削窄,一看便是女子所扮。   阮月微的目光从桓煊脸上滑过, 随即落在他身后, 显是在寻找什么。   桓煊的心微微一沉。   其实不止阮月微发现了随随,随随也一眼就看见了她。   任谁看见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都会一眼就注意到。   她看不到桓煊的脸,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但以她对桓煊的了解, 他应当不希望阮月微看见他找的替身,他这人脾气虽然差,但一身傲骨,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刺激心上人。   她也不想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注意,太子还罢了,阮月微是她姨表亲,血脉之间的联系难以言喻,万一不小心引起她的猜疑,终究是件麻烦事。   趁着桓煊和太子、太子妃相互见礼,随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混入王府的侍从中。   太子微服出行,随从不必行大礼,但基本礼节还是要有的,侍卫们个个低着头,正好给了她蒙依譁混过关的机会。   好在太子一开始在与幕客说话,注意到他们时随随已经低下了头。   太子并未察觉异样,与桓煊叙了叙寒温,便道:“既然叫我们在这里逮到你,今夜是不能放你走了,必须和阿兄痛饮三百杯。”   桓煊转过头,看了眼随随,只见她不知何时退到了其他侍卫中,低垂着头。   她这么识趣又机敏,他理当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莫名有些不快。   他移开视线,对亲随道:“这里不用那么多人伺候,你和宋九守着,其余人去旁边酒楼坐坐。”   随随正要混在侍卫中离开,阮月微忽然道:“等等。”   太子诧异地看了眼妻子,脸色微微一沉,虽然他们微服出行,但她一个太子妃竟与王府侍卫说话,实在有失体面。   阮月微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笑道:“下人们尽忠职守一整年,今日上元佳节,公子何不赐他们楼下一桌筵席,叫他们也同乐同乐?”   说到“下人”两字,她的目光落到随随脸上,蜻蜓点水似地一点。   那女子竟然也在看她,神色坦然,琥珀色的眼眸波澜不惊,只微微有些好奇,连那好奇也很平淡,像是看一样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事。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个赝品么?   即便原先不知道,见到她也该知道了吧,她难道不觉屈辱么?   想必是不会的,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她与齐王本是云泥之别,若非有此机缘,又怎么可能攀附上。   思及此,阮月微又觉得不该和这种人计较,这无异于自贬身价。   她微微抬了抬下颌,不再看那女子。   太子听了妻子的建议,皱紧的眉头却是略微一松,阮月微在东宫时也是如此,不时赏赐施惠下人,嫁入东宫没多久,已有贤名在外。   且他们在外饮食,每一道菜肴上来都要让侍卫先试毒,多几个人试毒也好。   他颔首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阮月微暗暗松了一口气,觑了觑桓煊,却冷不丁地对上他的眼睛。他微微蹙着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阮月微心头一跳,忐忑地握紧了衣袖。   太子和太子妃赐膳,齐王府的侍卫们自要上前谢赏,随随也只能跟着上前行礼。   太子先时不曾注意还好,眼下目光从一排人中不经意地扫过,一眼便看到了随随。   无他,实在是这张脸生得太惹眼。   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雌雄莫辨,却冶艳绝伦。   他本以为阮月微已经堪称绝色,可放在一处比较,她便黯然失色了。   太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个念头,瞬间恍然大悟——这大约就是桓煊养的外宅妇,桓明珪口中的绝代佳人。   也难怪桓明珪对此女垂涎欲滴,太子暗道。   他偏爱的是阮月微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子,东宫里的几个侍妾也都是纤弱柔媚之流,可这样艳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人,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猿意马。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不是桓明珪,美人再美,于他也不过是玩物。他当初和桓煊争阮月微,是因为她的容貌、家世、才情都是京都贵女中的第一流,何况还是桓煊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太子淡淡地瞟了一眼阮月微,她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向桓煊笑道:“三郎,我们上楼。”   桓煊一揖:“阿兄阿嫂盛情,愚弟便却之不恭了。”   他跟着太子上楼,走到一半,状似不经意地朝随随看了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正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打量高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   桓煊脸一沉,扭过头,快步上了楼。   琼林阁是座精巧的两层木楼阁,上层中空,围以朱阑,雕花木隔扇分出一个个厢房,施以屏帷。从楼上房间可以俯瞰楼下高台上的歌吹舞乐。   太子和齐王依次入座,阮月微有些迟疑,太子对她道:“三弟不是外人,在宫外也没这么多讲究,不必分席了。”   阮月微低眉敛目道“是”,眼中掠过一丝欣喜,偷偷觑了眼桓煊,却见他一脸心不在焉地往阑干外望。   不一会儿,酒肴上来。   太子亲自执壶替弟弟斟了杯酒笑道:“三弟今日好兴致。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凑热闹,从头到尾板着脸。”   桓煊点点头:“小时候年年看不以为意,去了边关三年,反倒有些想念京城的热闹。”   太子道:“我一个人时也不爱热闹,如今却爱热闹了,也不知为什么。”   说着转头看向妻子,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   阮月微红了脸,低下头道:“郎君莫要取笑人……”   太子道:“怎么是取笑,分明是句句发自肺腑。”   说罢又看向桓煊:“前阵子阿耶还同我提起要给你纳王妃的事,叫我替你留意,还问阿阮家中可有合适的姊妹。阿阮三叔父有个女儿,年龄倒是与你相当,品貌也没得说。”   阮月微心中又酸又苦,但她自然不能说自家姊妹的不是,便道:“六娘的品貌才情都远在我之上,又是出尘绝俗之人,家中长辈只怕夫婿配不上她,是以直到现在也未说亲,与三弟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桓煊道:“上回去温泉宫,阿耶提过此事。”   阮月微紧张道:“三弟以为如何?”   桓煊淡淡道:“我暂时无意娶妻,还是不耽误令妹了。”   阮月微怔了怔,堂姊妹几个,就属六娘同她最像,像的不是眉眼,而是性情气质神韵。   他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绝,她一边暗暗高兴自己未被取代,一边又仿佛自己被拒绝了。   她偷眼觑瞧桓煊神色,却见他手执酒杯,往阑干下望,看似在赏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的却是高台边的一张大食案——正是齐王府侍卫们所坐之处。   他在看谁不言而喻。   阮月微的脸色霎时一白。   太子用眼角余光瞟了眼妻子,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嘴角勾了勾。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对桓煊道:“我去更衣,三弟宽坐。”   又对阮月微道:“阿阮好好招呼三弟,我片刻就来。”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阮月微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有独处的机会,以前日日相对不觉稀罕,如今心心念念,又总是缘悭一面。   太子的脚步声顺着楼梯远去,渐渐听不见了。   阮月微垂着头迟疑半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抬起头道:“方才那个侍卫……”   桓煊将目光从阑干外收回,诧异地看向阮月微:“阿嫂何意?”   阮月微涨红了脸,咬了咬唇道:“我知道这番话我没资格说,你的事我也没资格管,我只是……我只是……”   她眼中很快盈满了泪:“你与那样一个女子厮混,即便全长安因此取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是不忍见你沉沦自污至此,你可知我有多愧疚多难受……”   “此事与你不相干,阿嫂不必内疚,”桓煊打断她道:“阿嫂量浅,还是少喝些酒为好。”   他站起身道:“房中有些闷,愚弟出去走动一下,失陪。”   说罢便走出房间,靠在阑干上往楼下望。   阮月微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愣怔许久,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也知道这样无异于玩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那美艳的外宅妇时,她的心头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   最令她心如刀绞的是,两人走进酒楼时竟是肩并着肩。   即便是她,当朝太子妃,与夫君微服出行都要落在他身后一步,一个卑贱的外宅妇凭什么与桓煊并肩?就凭这张与她略有几分相似的脸么?   自然是因为这张脸了,这女子既然作下人打扮,必定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这样卑贱的出身,别说才情见识,说不定连识文断字都不能,只因生了一张与她相似的脸,便可以与桓煊并肩相携出游。   而这一切本该是她的,若是当初……如今与桓煊肩并肩的便该是她。   懊悔、遗憾、哀伤,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   ……   楼下高台边,随随和侍卫们在围着大方食案而坐,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太子的几个亲随。   东宫的宫人侍婢们坐在高台对面另一边。   随随这张脸一出现,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阮月微的婢女疏竹和映兰坐在她不远处,频频转头看她,然后交头接耳一阵。   这一切随随都只当没看见,酒菜上来,她便和其他侍卫一样喝酒吃菜,脸上没有半分不自在。   桓煊的亲随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她是齐王的女人,又是个大美人,侍卫们一开始难免有些拘谨,不过几杯酒下肚,他们发现鹿娘子性子好,又会聊天,连胃口都几乎和他们不相上下,不一会儿便熟稔了。   疏竹和映月时不时朝随随这边瞟一眼,白眼翻得都快上天了。   “不知哪里来的下流女子,”疏竹撇撇嘴,压低声音道,“看她与男子调笑的模样,说不定是……那个呢……”   映月却附和:“有娘子珠玉在前,那位竟会沾上这种货色。”   疏竹道:“世上的男子都是这样,这类女子脸皮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闺秀和正经人家的女儿哪比得上。还以为那位不一样,谁知道……”   映月道:“这些话你可别当着娘子的面说,娘子最厌恶这些腌臜事,别污了她的耳朵。”   “我省得,”疏竹道,“我就是为娘子不平。”   两人都叹了口气。   映月道:“你脚上冻疮怎么样了?今晚走这么多路行吗?”   疏竹道:“怎么不疼,走路像刀割一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娘子每次去前院送汤都要在书房里磨一个多时辰,我只能站在庭中等,下雪还好,化雪才叫冷,鞋子里全是水,皮肉都快泡烂了……”   “回头去和娘子说说,把伤给她看看。”   “不成,娘子见不得这个,要嫌恶心的。”   说着说着,两人又似乎没那么为太子妃不平了。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玩博戏,众人都赞好,向店伙要了双陆局和摴蒱博具,开起了赌局。   随随并不参与,只是坐在一旁,一边饮酒吃菜,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赌。   桓煊的侍卫马忠顺喝得有点微醺,转头对她道:“鹿兄不来试试手气?”   随随笑道:“我要是下场,你们都不用玩了。”   马忠顺道:“鹿兄也会这个?”   随随道:“在兵营里呆了半年,看也看会了。”大雍军队不禁博戏,只是不能赌钱,河朔军和神翼军都是如此,所以兵营里一般拿肉干和烧刀子做赌注。   随随还未开蒙就在玩摴蒱和双陆了,六岁上就能给她阿耶赢一堆肉干回来。   众侍卫起哄要她赌。   随随无奈地对马忠顺道:“我就和马兄赌吧,输光了可别冲我哭。”   马忠顺道:“不哭不哭,输给鹿兄是马某的福报。”   随随笑着接过五木投子,一个个仔细地观察,在手心里掂分量,众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却见她忽然往空中一掷。   第一把便是个贵彩,又一掷,又是个贵彩,连掷几次全是贵彩,一路过关斩将,马忠顺连投子都没摸到一下,就已经输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纷纷围上来夸她好手段,请她赐教。   随随笑道:“这不能赐你们教,缺钱的时候我还靠这本事趁钱呢。”   说着拿起赢来的银角子塞进袖管里,便坐回原位不再玩了。   侍卫们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东宫侍卫们不知她底细,连她是男是女都拿不准,但有这一手神乎其神的赌技,无论男女都足以叫人肃然起敬。   王府的侍卫还罢了,东宫的侍卫也端着酒杯来找她攀谈。   随随和谁都能聊两句,不一会儿便有好几个东宫侍卫与她称兄道弟。   这些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人,即便喝多了酒,不该说的也不会说半句。   但说的话一多,总能套出一两句有用的,比如从他们几人近来休假和当直的情况,与她掌握的情况一比较,便能出太子是否暗中抽调人手做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就像个淘金的老手,能轻易从沙堆里淘出金子。   桓煊靠在阑干上望着那猎户女,就他出来这片刻时间,已经有三个东宫侍卫与她搭讪,她竟然来者不拒,与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如鱼得水。   这却是冤枉了随随,其实她的态度远称不上热情,连笑容也是淡淡的,且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一两句。   她穿着侍卫衣裳,又是雌雄莫辨的模样,嗓音本就偏沉,刻意压低后更分不清男女,东宫侍卫不明底细,将她当成王府侍卫也不奇怪。   桓煊明白这道理,可脸还是越来越黑。   他打定了主意,待太子回来立即告辞,也不用游曲江放花灯了,他只想把那村姑拖回家去好好教训一顿。   就在这时,却见一个身着玉色锦袍的熟悉身影带着个亲随步入楼中,四下张望了一眼,径直向侍卫们走去。   桓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登徒子。 第32章 三十二   豫章王桓明珪来琼林阁纯属闲着无聊无处可去。   一般人能逛的地方不知凡几, 但像他这样夜夜笙歌的人,平日该玩的都玩够了,上元夜也无非是灯多一些, 逛的还是平日常去的地方。   琼林阁的酒菜是全长安酒楼里最精致新巧的, 他逛累了想坐下吃点宵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桓明珪走进琼林阁中, 目光先往高台上的歌姬舞伎瞥了一眼,只一瞬便知道乏善可陈,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新来的两人也姿色平平。   接着他认出了东宫和齐王府的侍卫, 纳罕地抚了抚下颌,这两人就差拔刀相向,上元夜竟然一起上酒楼,真是匪夷所思。   随即他便在人丛中发现了身着侍卫衣裳的随随, 只远远望见个模糊的轮廓, 双眼便是一亮。   随随男装雌雄莫辨,可以骗过大多数鲁男子, 但成年男子与女子的体格身形毕竟不同,豫章王何许人也, 稍稍一打量便看出她是女子。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想通其中关窍,“啧”了一声, 朝楼上瞟了一眼。   这桓子衡也真是, 上元佳节带了美人出来,自己坐在楼上享乐,却叫美人在楼下坐冷板凳。   豫章王最是怜香惜玉,一见美人受冷落, 就忍不住想去温暖一下。   他二话不说就向侍卫们走去。   桓煊在楼上看着,他想冲下去将那猎户女拉起来就走,却什么都没做,仿佛想证明些什么。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窈窕的身影,不知不觉绷紧脊背。   桓明珪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朝二楼望来,甚至还冲他勾了勾嘴角。   桓煊笑不出来,若是手里有弓箭,他大约已经一箭把这登徒子射死了。   可惜齐王没带弓箭,桓明珪平平安安走到侍卫们中间。   看清随随面容的刹那,他微微一怔,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外地往随随对面一坐。   他时常去东宫和齐王府串门,两边的侍卫没有不认识他的,都笑着向他行礼。   桓明珪全无郡王的架子,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他时常混迹在市井间,这里的侍卫几乎都和他喝过酒赌过钱,桓煊的侍卫统领关六郎与他最相熟,笑道:“豫公子,郎君们在楼上饮酒,你老人家不去作陪,怎的和咱们这些下人混在一处?”   一个东宫侍卫意味深长地看了随随一眼,揶揄道:“关六兄难道不知道?方圆十里只要有美人,咱们豫公子的眼神比萧泠的箭还准。”   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随随正喝酒,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险些没呛住。   豫章王丝毫不生气,微微侧着头,用那双狐狸眼端详随随:“咦,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是新来的么?”   关六郎忙向随随介绍到:“这位是我们郎君的堂兄豫公子。”   又向桓明珪作揖:“新人面皮薄,还请豫公子高抬贵手。”   豫章王斜他一眼:“怕什么,难不成本公子会吃人?”   他看向随随:“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随随知道他早认出了自己,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上回在街边茶肆她可以不搭理她,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她却不能拂了齐王堂兄的面子。   随随道:“回禀豫公子,小人敝姓鹿。”   桓明珪又问:“哪个鹿?”   随随道:“一头鹿的鹿。”   桓明珪一笑:“小兄弟人漂亮,姓氏也漂亮。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桓明珪又问:“听小兄弟说话,像是关陇一带的口音?”   随随点点头。   桓明珪狐狸眼一眯:“可我看小兄弟长相,却更像燕赵人呢。”   随随心头一凛,她父亲身兼三镇节度使之前,曾当过几年幽州节度使,她幼时确实在燕赵生活过数年。   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正思忖着,便听这纨绔悠悠道:“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我看小兄弟颜如美玉,还以为是燕赵佳人呢。”   随随哭笑不得,在河朔时便听过豫章王的大名,后来去西北平叛,又从桓烨口中听到他不少事迹,不过听他这样牵强附会,油嘴滑舌,还是有些叹为观止。   她忍不住浅浅一笑。   冷若冰霜的美人一笑,瞬间冰消雪融,犹如春光乍泄。   桓明珪不由看得一怔。   桓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从楼上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两人的侧脸。   只见桓明珪坐在她对面,她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桓明珪眉飞色舞说了些什么,她叫他逗得嫣然一笑,桓明珪顿时两眼发直。   桓煊看不下去,转身回到房中。   不多时,太子从净室回来,见弟弟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喝闷酒。再看太子妃,虽竭力佯装无事,但眼眶微红,一看就是流过泪。   太子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中,向两人道:“方才我在楼下看见子玉了。”   阮月微道:“怎么不请他上楼来?”   太子笑道:“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正和侍卫们玩樗蒲,呼卢喝雉忙得不亦乐乎。”   阮月微强打精神凑趣:“豫章王这却有些不地道了,全长安谁的樗蒲打得过他。”   太子道:“阿阮这回料错了,方才我在楼下看了一局,豫章王连输了两把给子衡家一个侍卫,那个生面孔。”   侍卫中的生面孔只有一个,就是那女扮男装的外宅妇。   阮月微勉强笑了笑:“这倒是稀罕事。”   太子道:“一物降一物,那厮岁除夜从我这赢了一块紫玉佩去,今日让他也得个教训,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桓煊脸色越发不好看,正打算起身去将那登徒子揪上来,不等他起身,只听楼梯上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桓明珪自己上来了。   太子揶揄道:“怎么舍得上来了?”   桓明珪咧嘴一笑:“身上带的金银都输光了,一会儿没钱会帐,只得来找太子和齐王殿下打秋风。”   太子笑道:“这混不吝。”   一边吩咐侍女取盘碗杯盏来,又要了几样酒肴糕点。   桓明珪一张嘴可以顶十张,席间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阮月微酒量很浅,平日有宴饮只喝一两杯,今日却连饮了好几杯,仿佛杯子里的不是剑南烧春,而是白水。   太子见她面颊潮红、水眸迷离,先前还知道遮掩,这会儿目光就像是黏在了桓煊脸上。   他知道她是醉了,便向桓煊和桓明珪道:“时候不早了,太子妃明日还要去武安公府赴宴,先失陪了,你们务必尽兴。”   桓煊也跟着起身要离席,被桓明珪一把揪住袍摆,控诉道:“子衡怎可留下我一个人,太子殿下有家室,你急着回去做什么……”   太子笑着拍拍兄弟肩膀:“难得上元节,你就陪陪你六堂兄吧,不必送我们。”   说着携着阮月微的手下了楼。   阮月微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每走一步,脚下的楼梯仿佛在涌动。   到了楼下,疏竹和映兰立即上来搀扶,扶着她上了门外的马车。   太子一直神色温和,对太子妃爱护有加,然而一放下车帷,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阮月微靠在他肩头,已阖上了双眼。   太子皱了皱眉,将她轻轻一推。   阮月微呢喃了一声,倒在垫着狐皮的坐榻上。   太子冷冷地乜了她一眼,便即收回目光。   ……   太子夫妇走后,桓明珪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明,执起酒壶,欲往桓煊杯中注酒。   桓煊伸手将杯口挡住道:“不必了。”   桓明珪“扑哧”一笑,放下酒壶,向楼下瞥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子衡,此事你打算如何了局?”   桓煊撩了撩眼皮,没搭理他。   桓明珪的狐狸眼中难得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三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她?”   “她”指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桓煊道:“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桓明珪一哂:“你没看见方才她看你的眼神?”   桓煊有些诧异:“什么眼神?”   他方才没去看阮月微,一来是避嫌,二来也是因为心不在焉,一直在往楼下望。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若是已经放下阮三娘,便该好好娶妻生子,当你的齐王。”   他顿了顿道:“你若是还念着她,更不该找个容貌相似的女子当慰藉。”   桓煊蹙了蹙眉。   桓明珪微微叹息:“非是愚兄觊觎你的人。既然我看到那女子的真容,便不能不劝你一句。就算是为这鹿氏女着想,你也该早作了断。”   他唇角带笑,可说出的话却像刀锋一样冷酷锋利:“哪天你彻底放下了阮三娘,你还会对她爱屋及乌么?到时候看到那张脸,你会不会羞耻?会不会嫌恶?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处置她?施舍点财帛赶出去?还是锁在你那荒宅里不闻不问,直到终老?”   桓煊抬起眼盯着他,眼神阴鸷:“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六堂兄费心。”   桓明珪叹了口气道:“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桓煊执起酒壶给桓明珪和自己斟满,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受我长兄之托看顾我,但如今我已不是黄口小儿,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顿了顿:“这些年,无以为谢。”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一揖:“失陪了,六堂兄。”便即转身离去。   桓明珪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   从琼林阁出来的时候,坊街上依旧车如水,马如龙,行人接踵摩肩。   人们手中提着各色灯笼,有纸糊的,绢制的,皮制的,更讲究一些的提琉璃灯,随着人群移动,城中仿佛有一条光汇聚而成的河流,缓缓流淌在大街小巷。   骑在八尺大马上望去,这景致美得宛如梦境。   可桓煊却无心欣赏。   他仍旧与随随并辔而行,然而却不复来时的轻松愉悦,自打从琼林阁里出来,他便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随随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曲江池的河灯是放不成了。   难得出来玩一次,还偶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夫君携手同游,他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随随对放河灯没什么执念,在河朔时,上元节她也跟着父亲去放过几回河灯,不知放了多少只,每只河灯上都写着同样的愿望,不过是求一家人团圆,到底也没实现。   她默默地落后一个马身,不去打扰他——设身处地想,这时候他一定想独自静一静。   两人一前以后往城南行去,桓煊果然没往东面曲江池的方向去,而是朝山池院西行。   人流几乎全是往曲江池涌去的,回山池院的一路车马稀少,与先前的热闹相比,更显得清寂寥落。   桓煊忽然放缓速度,与她并辔,转头冷冷道:“你会玩樗蒲?”   随随点头道:“村子里的人都玩,民女跟阿耶学的。”   “你会的东西还不少。”桓煊道,语气里有点讥诮。   随随听出他来者不善,便没有接茬。   “你赢了豫章王什么?”他过了会儿又问。   随随道:“两个金饼子,一块玉佩……”   桓煊脸一沉。   随随接着说:“玉佩民女没拿。”   桓煊面色稍霁:“本就不该拿。”   随随道:“金饼子要还回去么?”   “是你自己赢来的便留着吧,”桓煊没好气道,“豫章王家大业大,不稀罕两块金饼子。”   “多谢殿下。”随随道,她随时可能离开,不一定来得及去常家脂粉铺取钱,山池院桓煊赏的绢帛又不好携带,有两个金饼子傍身,便不怕没盘缠了。   桓煊冷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两人默默行出十里,桓煊忽又转头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孤?”   随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自问还算懂得谋算人心,但桓煊总是让她一筹莫展,这人的心思比四月的天气还难猜,偏偏还总爱让人猜。   她思忖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要问什么,只能寒暄:“殿下明日要去宫里么?”   桓煊乜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迟钝还是装糊涂。   “你知道方才在酒楼里遇到的那对夫妇是谁?”桓煊道。   原来是这一茬,随随恍然大悟,不过她委实不明白齐王为何主动提这事,难道不应该绝口不提,只当没这事发生么?   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桓煊道:“你看见太子妃了?”   “回禀殿下,民女看见了。”   “你知道你生得像她?”   “知道。”   桓煊看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眼中看出一点情绪,但琥珀色的眼眸里只有淡淡的困惑。   他抿了抿唇:“什么时候知道的?”   随随思索了一下时候知道最为合理,答道:“回禀殿下,是院子改名的时候。”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回长安。”桓煊道。   随随道:“民女知道。”   “你不怨?”桓煊撩起眼皮看她。   随随暗暗揣摩一个真正的贫家女遇到这种事该是什么反应,然而她不是真的鹿随随,始终隔着一层,她只能尽力而为:“民女不怨,因为这张脸,民女才能待在殿下身边。”   “要你做另一个人你也心甘情愿?”桓煊道。   他语气不善,随随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想来是因为方才见到阮月微,找替身的事让正主撞了个正着,眼下心里不舒坦,便把气撒在她身上。   他打定了主意要找茬,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挑出错来。   随随性子好,又因欺骗他心中有愧,凡事愿意多迁就他些,但也经不住反反复复的折腾。   她也有些疲惫,敷衍道:“殿下对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侍奉殿下是应该的。殿下要民女做什么人,民女便做什么人。”   “如果救你的不是孤,是豫章王呢?”桓煊一哂,“难不成他要你做什么你也去做?”   若发现她的是豫章王,她没等伤养好就找机会跑了。   但她不能说实话,只得道:“不是的。”   桓煊道:“桓明珪和孤有什么不同?你跟着他一样锦衣玉食,他比孤体贴温柔,比孤风流蕴藉,你跟着他不比跟着孤好?”   随随抿了抿唇,她知道说什么话能安抚他,他从阮月微那里想听听不到的话,身为一个合格的替身该说给他听的。   可她说不出口,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很喜欢你,”桓煊接着道,“他心里也没有什么人,你跟着他不用装作另一个人,你跟着孤就只是个赝品。”   顿了顿:“难道你喜欢做赝品?”   随随仍是道:“殿下要民女做什么,民女便做什么。”   桓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一哂:“很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做个赝品。”   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从今以后都别忘了,安安分分,一辈子做你的赝品,别肖想其他。”   撂下这句话,他猛地拨转马头,留下随随怔在原地。   桓煊一声不吭掉头就走,显是恼了她,回王府去了。   侍卫们坠在十来步开外,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是突然看到齐王殿下掉转马头,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齐王殿下从琼林阁出来时脸色便不太好,他们还指望鹿娘子能安慰他,谁知两人并辔行了一段路,反倒成了这样。   可他们是齐王的侍卫,只能跟着齐王走,即便有些担心鹿娘子孤身一人,也只好策马跟上去。   桓煊的马速并不快,关六和宋九等人很快就追了上去,落后一两个马身,小心翼翼地跟着。   桓煊转过头扫了他们一眼,见十多个侍卫都在身后,挑了挑眉,指了宋九和马忠顺两人道:“你们送她回山池院。”   侍卫们松了一口气,大半夜的,这里人烟又稀少,鹿娘子这么美貌,一个人骑马走夜路,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桓煊乜了两人一眼,冷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   两人连忙策马疾奔而去。   桓煊这才转过身,一夹马腹,朝着城北的齐王府行去。 第33章 三十三   随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不见桓煊回来,知道他是真恼了,便继续打马往前。   不一会儿, 她听见身后马蹄声渐近, 回头一看,却是侍卫马忠顺和宋九。   她勒缰驻马, 向两人问道:“殿下回王府去了?”   宋九和马忠顺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没有哭哭啼啼,要是她哭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   两人相互使眼色, 最后还是马忠顺败下阵来,硬着头皮道:“鹿娘子,殿下有急事回府,特命仆等送鹿娘子回山池院。”   随随点点头:“有劳两位。”   其实山池院距离此地不过十多里, 骑马片刻就到了, 就算碰到歹人,倒霉的也不是她。   两个侍卫将随随送到山池院门前, 看着她进了门,便即回王府复命。   随随回到棠梨院, 春条和小桐他们还未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   阍人将门打开,随随一进门, 高嬷嬷披着厚衣走出来, 见她孤身一人,诧异道:“娘子怎的这会儿就回来了?殿下呢?”   出门时桓煊同她说过,今晚要游玩一整夜,天亮再回来。   随随平静地答道:“殿下半道回王府去了”   高嬷嬷一听便急了:“可是王府出什么事了?”   随随道:“嬷嬷别担心, 应该没什么事。”   高嬷嬷心下稍安,随即觉得蹊跷,既然王府没什么事,怎么大半夜的把一个女子丢在半道上,自己回王府了?   他出门时分明说好天亮回来,还吩咐她预备早膳呢。   老嬷嬷盯着随随的脸看,然而院子里灯火暗淡,她又老眼昏花,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听她声音又没什么异常,不见哽咽沙哑,一时有些拿不准。   她只得先把人迎进屋里去:“外头天寒地冻的,骑马很冷吧?”   “还好。”随随道。   高嬷嬷往炭盆里添了炭,又塞了个铜手炉给她,这才旁敲侧击地问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里?可遇上什么事了?”   随随道:“去承天门外看了百戏,接着去平康坊的琼林阁,在楼里碰见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嬷嬷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这阮三娘简直是他们家殿下的孽债。   高嬷嬷有些惭愧:“娘子……知道了?”   随随点点头:“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与殿下闹别扭了?”   随随摇摇头:“没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她方才简直可说是逆来顺受、千依百顺。   高嬷嬷“噫”了一声,那就是他们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见正主时还好,一见又别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随随,虽然起初不喜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从有了她在身边,眼见着比从前开朗不少,脸上笑容也多了,她也渐渐释然了。   只要品性纯良,便是出身低点也无妨,只要他们家殿下喜欢就好。   高嬷嬷打定了主意,她自己虽然是个人微言轻的奴仆,但凭着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分薄面,将来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挣个侍妾的名分。   有幸诞下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节出去看个灯,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个不欢而散。   她越想越觉这孤女可怜,握了握随随的双手:“娘子也别难过,殿下多半是想到什么急事。”   说罢站起身:“厨下煨着鹿茸参汤,老奴去给娘子盛一碗来暖暖身。”   不多时春条他们也回来了,听说了随随的遭遇,个个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围人以为她受了情伤,个个小心翼翼的,加倍殷勤地给她端汤送水,随随一连收到几只花灯,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她自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得知桓煊依然对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许多负担。   日后她离开京城,桓煊也只是丢失一个“赝品”,想必没什么所谓。   ……   桓煊回到王府后草草地沐浴洗漱,换上寝衣躺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心里仍旧憋得慌,身体是疲惫的,但却睡不着,闭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辗转反侧半晌,终于还是坐起身,叫来高迈:“宋九他们回来了?”   “回禀殿下,刚回来。”高迈答道。他已经听侍卫们说了今晚的来龙去脉,但齐王殿下为何与鹿随随置气,他却不知缘由,要说是因为撞见正主迁怒替身吧,这会儿却又问起护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卫来,真是难以索解。   桓煊道:“传他们过来,孤有话问他们。”   说着在寝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到了。   桓煊仍旧阴沉着脸,周身冒着寒气,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桓煊道。   宋九道:“回禀殿下,属下等已将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煊冷冷道,“谁是你家娘子。”   宋九简直比窦娥还冤,平日他们都是这么称呼的,也不见齐王殿下责怪啊。   桓煊问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么?”   鹿随随非但没哭,一路上还和他们相谈甚欢。   宋九直觉这不是他们家殿下想听的话,但又不能说假话,便偷偷踢了马忠顺一脚。   马忠顺品级不如宋九高,资历也不如他老,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殿下,当时黑灯瞎火的……仆也没看清,听鹿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大约……也许是哭过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给了他一个“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煊面色稍霁:“她同你们说什么了?”   两人有点心虚,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们打樗蒲的窍门,问他们琼林阁的厨子是哪里人,问他们平日不当值时都去哪里玩,还问他们京城里哪家花楼名气最响……   这些当然不能如实禀告,马忠顺眼珠子转了转,答道:“回禀殿下,鹿娘……鹿氏,大约是有心事,没说多少话。”   话多话少要看同谁比,这样也不算欺上。   桓煊乜了他一眼:“你们帮着她说话,可是收了贿赂?”   马忠顺忙从袖子里掏出个银角子,正是鹿随随方才玩樗蒲从他那儿赢去的:“鹿氏赏……给了仆等这枚银角子,让仆等打酒喝。”   那银角子约摸有五六钱,拿来赏人太过,看来那猎户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边的亲随替她斡旋呢。   他哪里知道随随不过是借着打赏把银子还给马忠顺罢了。   桓煊抬了抬下颌,对两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里那股郁气纾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个乡野村妇,嘴又笨,何必同她计较。   过两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凉的心底慢慢回温,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这时,他蓦然想起桓明珪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的心渐渐沉下来。   饶是他不愿承人,他也知道桓明珪说得不错,无论他对阮月微是否还有情谊,都该和过去了断,鹿氏这个赝品,自然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   他该趁早给她一些财帛田产,放她出去。她这样的孤女,在长安城里无依无靠,多半要找个人嫁了……   恐怕刚把她放出去,桓明珪就在门口守着了。   想起她在桓明珪面前面红耳赤、巧笑倩兮的模样,桓煊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忽然被一只利爪攫住。   他的心中涌起戾气,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凭什么要成全他们,就算将来他厌弃了她,也要把她锁在身边,想走,除非死了。   ……   自上元节那日起,齐王就没再来过常安坊。   山池院众人都很同情鹿随随这个“弃妇”,只有她自己照吃照睡,每日去园子里练剑。   气候一日暖似一日,檐头的积雪不知不觉消融,滴入春泥中,滋养了草木。   一天清晨随随照例出去练剑,忽然发现庭前的海棠树不知何时已抽出了嫩芽。   随随一怔,蓦然想起已经一月末了,一算日子,她已经有近半个月没见过桓煊。   不过她也只是怔了一下,仿佛一粒细石子落入茫茫湖水中,还未激起水花就沉了下去。   园子里的积雪融化后,骑射用的校场便开始动工。   桓煊早在年前便吩咐人将园子里废置的马球场改建成骑射用的校场,工期是一早便定好的,并未受到随随“失宠”的影响。   二月初二这日,随随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铺。   这次拜访本是例行公事,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店主人道:“属下按照大将军吩咐,命人追查太医署烧毁那批脉案,发现这些可疑的宫人内侍中,有三人曾在淑妃殿中当过差,却因为各种原因调去别的地方。”   “淑妃?”随随诧异道。   她从未怀疑过淑妃母子,朝野上下都知道淑妃之子陈王痴肥蠢钝,行事荒唐,所有嫡庶皇子中,最没有即位可能的就是他。   淑妃出身不显,这么多年来一直为皇后马首是瞻,虽然在皇后在痛失爱子后将执掌后宫的权力交给了淑妃,但这不是他们母子能预知的事。再说为了这点权力便铤而走险谋害储君,也不太可信。   随随当初也叫人查了淑妃母子,但他们一直都不是重点追查的对象。   他们完全没有动机,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   何况桓烨对这庶弟关爱有加,全长安都将他当作笑话,只有桓烨待他亲善。   无论怎么想,淑妃母子都没有谋害他的动机。   随随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吩咐下属仔细查淑妃和陈王府。   从常家脂粉铺出来,随随看着天色尚早,便带着春条又逛了会儿,逛累了两人在街边找了个茶肆坐下,要了些糕点茶水,一边吃一边休息。   刚坐下不久,便听邻桌一人向同伴道:“你听说了么?陛下要给齐王和陈王选妃了。”   另一人道:“陈王真可怜,和齐王放在一起,谁愿意选他啊?”   “好歹也是个亲王呢。”先头那人道。   “亲王又怎么的,”他同伴笑道,“别说那些高门贵女,连平康坊的伎子都不爱招待他呢……”   两人说着便笑起来。   春条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随随:“娘子,这些市井中的胡话,多半是乱传的,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随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知道。”   不过春条这回没说中。   不出半个月,皇帝要替齐王选妃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据说皇帝为此特地在曲江亭子设了踏青赏花之宴,广邀高门华族的适龄女郎参加,誓要为器重的三子选个德才兼备、品貌超卓的王妃。   所有候选贵女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太子妃家中行六的堂妹。   而几乎是同时,随随接到剑南传回来的消息,她派去的人找到了当初参与毒害桓烨的医官,供出的主谋正是陈王桓炯。 第34章 三十四   长安的春意像是随着南风倾入城中。   昨日杨柳抽出第一片嫩芽, 一眨眼城中已是桃秾李艳,莺啼燕语。   二月进士科探花宴一过,转睫便是三月三上汜节。   一场春雨过后, 齐王府正院里落花无数, 高迈踩着遍地落花穿过庭院,走到齐王的书斋门外, 看了看手里的木匣子。   平平无奇的一只黑檀匣子,不过巴掌大小,捧在手里却似重逾千钧,他清了清嗓子, 硬着头皮道:“启禀殿下……”   “进来。”湘帘里传来齐王寒泉似的声音——自从和鹿娘子闹别扭,他又恢复了以前孤僻高傲的模样,比之从前更离群索居,连豫章王也不肯搭理了。   桓明珪递了几回帖子名刺进来, 有两回人都到了, 他们家殿下愣是称病不见。   高迈打了帘子进去,桓煊正坐在书案前, 手里拈着笔管,正笔走龙蛇。   “殿下书艺又有精进。”高迈称赞道。   能不精进吗?不能去山池院, 又不出门酬酢,除了隔三岔五去宫里和兵部,就是窝在书房里, 不是习字就是打棋谱。   桓煊撂下笔, 撩了撩眼皮:“何事?”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的檀木盒子上:“这是什么?”   高迈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殿下上回吩咐下去寻的胡药,今日送来了。”   桓煊这才想起自己年前见那猎户女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避子汤,某天路过尚药局顺便去问了问相熟的医官,这才得知有一种西域来的避子丸, 药效不比避子汤差,又不似避子汤那般寒凉。   只是宫禁中讲究太多,不能给帝后嫔妃们用胡药,医官们为求稳妥,也尽可能在用老的方子上添添减减。   民间用得起这药的人家也不多,是以很罕见,他派了人去边陲买,这会儿才送到。   可惜已经用不到了。他上回踏足常安坊还是上元节那日傍晚。   桓煊蹙了蹙眉,垂下眼帘,佯装端详自己的墨宝:“那边怎么样了?”   高迈当然知道他的“那边”是“哪边”,但还是明知故问:“殿下是问常安坊那边么?”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不说话。   高迈便接着道:“回禀殿下,山池院一切如常,前日校场已经竣工了。”   桓煊道:“有人用过了?”   那校场是为鹿娘子练习骑射特地改建的,要用当然是她用。   高迈遂试探着道:“鹿……氏用过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端详自己的大作:“她最近在忙什么?”   高迈暗自庆幸,好在他对山池院那边留了个心眼,三不五时地打听一下鹿娘子的近况,以备齐王殿下心血来潮问起。   他斟酌着道:“除了习骑射外,鹿氏还时常按照殿下的吩咐打棋谱,钻研弈道……”   “不用拣好听的说,”桓煊用眼梢瞟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没心没肺地照吃照睡,照样出去逛市坊?”   高迈一时无言以对,心道你这不是了如指掌么,还来问我。   这话当然不能说,高迈低眉顺眼道:“殿下英明。”   顿了顿,看那盒子:“这药……”   桓煊凉凉道:“拿去烧了。”   “这……”高迈小心翼翼道,“这药不好觅,万一哪天用得上呢……”   “孤说烧了。”桓煊挑了挑眉。   高迈只得道:“是,老奴这就拿去烧了。”   说着便要退出去。   “慢着,”桓煊用指尖点点几案,“先放着,孤自己烧。”   高迈无可奈何地道了声“是”,把匣子放在案头。   桓煊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要去曲江池,早做准备。”   说起上汜的流水曲觞宴,桓煊的脸色便沉了沉,他最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何况阮月微也会带着她那个堂妹出席。   但这回上汜宴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庶弟陈王与他相差只有三四个月,也到了纳妃的年纪,他不想娶妻,母亲也不管他,可淑妃为了儿子的婚事已经操心好几年了。   左右他是不会纳妃的,桓煊捏了捏眉心,不过虚应故事罢了。   可是那猎户女并不知道,她肯定听说皇帝要替他选妃的事了,可她那边还是毫无动静,照常吃喝玩乐,骑马射箭,昨日还有闲心去逛市坊买脂粉——他都不去,也不知她涂脂抹粉给谁看!   桓煊瞪了那黑漆匣子一眼,越看越来气,又把高迈叫了进来,吩咐道:“你拿去烧,孤没空。”   高迈暗暗叹了口气:“遵命。”   桓煊又道:“往后那边的事别向孤禀报。你带人去常安坊把孤的衣裳用具都取回来。”   转念一想,以那村姑的性子,能不能发现少了东西还未可知。   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让高嬷嬷也一起回来。”   ……   三月三上汜当日,惠风和暖,天朗气清,曲江池上烟波弥漫,南岸芙蓉苑中繁花如锦。   池畔沙帷画屏连绵,映着碧绿池水,雾鬟云髻、衣袂翩然的妙龄贵女穿行其间,便如画中的人物一般。   虽然朝野上下都知皇帝是为了替两个儿子选妃,世家与皇家心照不宣,但却不能摆到明面上,于是便由淑妃出面设曲水流觞、赏花玩景之宴,不但广邀年龄、家世适宜的闺秀,还请了宗室贵女作陪。   男宾由太子下帖,除了几个嫡庶皇子、宗室郡王,还有公侯之子。男女宾客的帷帐虽分了两侧,但帷幔用的是轻纱,即便在帐中也能将体格身姿看个依稀仿佛,何况攀花折柳、流杯浮卵之际,总有机会将人看个分明。   为表对两个儿子婚事的重视,皇帝特地提前从骊山回长安,亲临芙蓉苑,还携了淑妃伴驾。   桓煊一早便到了芙蓉苑,与皇帝、太子同坐一帐,时不时有银铃似的娇笑声随风飘来,连太子也不禁循声望一眼,桓煊却是目不斜视,只是端坐这饮茶。   太子往女宾那边张望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他分明看见了张相的独女张清绮,她是阮月微的手帕交,偶尔去东宫做客,他是见过几回的。   他万万没想到张秋湖那滑不溜手的老东西,竟也来凑这个热闹,这是看见齐王势大,起了投靠的心思?   他当年与阮月微订下亲事时,张秋湖还是礼部侍郎,不曾入相,他有意纳他女儿当侧妃,他却百般推脱,说膝下只得一个女儿,要多留她几年,实则是看不上侧妃之位。   太子想了想,看着桓煊笑道:“方才我似乎看见张家女公子了,她是阿阮闺中密友,才名不在阿阮之下,三弟可以多加留意。”   桓煊道:“有劳二哥费心。”   皇帝看了眼太子笑道:“张家这位女公子聪明伶俐,性情活泼,只是张氏寒族,出身低了些,有些委屈三郎。”   顿了顿道:“不过只要合眼缘,门第也不是不可以迁就。”   桓煊道:“张相是股肱之臣,只得这一个女儿,儿子领兵,长年驻守边关,恐怕耽误了张家女公子。”   皇帝轻轻一笑,不再说什么。   太子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又着相了。   出席花宴的人并非都在王妃人选之列,张秋湖把女儿送来,说不定正是出于皇帝授意,就是为了看看他的反应。   回过头一想,桓煊根本不可能娶她为妃,皇帝既然将神翼军兵权交给了三子,便绝不可能让他娶宰相之女,张秋湖结下这门亲事,宰相也就做到头了。   这是极浅显的道理,然而他却一叶障目,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并非沉不住气的人,可自从桓煊执掌神翼军,他便感到有一柄利剑悬在头顶,日日坐立不安。尤其是在皇帝免了他监国之责后,他更是心忧如煎。   早知如此,当初若不和桓煊争阮月微,而是娶了张清绮,桓煊就不会远走西北,也不会手握重兵,而张秋湖毫无疑问会成为他的助力……   太子心头一跳,定了定神道:“阿阮今日也带了她三叔父家的堂妹来,上回提起过的,一会儿叫阿阮带着她来见个礼,给三弟过过目。”   桓煊道;“二哥有心,太子妃的姊妹自是品貌出众,不见即知。”   太子待要再说什么,皇帝忽然“咦”了一声,皱眉道:“五郎怎么还没到?”   众人这才想起陈王来。   这次花宴,谁都知道是为了齐王设的,陈王不过是个添头。   但即便是添头,人总不能不来。   太子道:“许是王府中有什么事耽搁了。”   皇帝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正经事。”   转头对中官吩咐道:“你遣人去齐王府,命他立即过来。”   其实不用他派人去请,淑妃见儿子迟迟不来,早已偷偷遣了内侍去陈王府,这会儿已经回来复命了。   “不在?”淑妃惊诧道,“莫非已经出门,正好错过了?”   内侍低声道:“敢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淑妃脸色微变,起身向宾客们笑着道了失陪,然后匆匆走到帐外,挑了个僻静无人处,方才问那内侍:“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内侍也是一脸焦急:“回禀娘娘,据王府下人说,殿下前几日出城了,本来说了今早一定回来的,却不知为何耽搁了。”   淑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出城做什么?去哪里?”   内侍嗫嚅道:“殿下近来时常去城东二十里外的云水观……”   他附耳说了几句,淑妃脸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怒:“这孽障!”   陈王去的那处地方名为道观,实则是娼寮,里面的年轻女冠做的都是皮肉营生,近来从南边来了个“游方”的女冠,陈王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已经接连在城外宿了好几日,陈王府的下人怕淑妃怪罪,百般替他遮掩,直到今日终于遮掩不下去了。   淑妃知道自己儿子荒唐,平日流连秦楼楚馆也罢了,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连她都是万万没想到。   她柳眉一拧:“赶紧叫人去把那孽障从淫窝里拖出来!”   内侍道;“吴总管一早便派人出城去了,可是却不见殿下踪影,观主道殿下昨日一早带着那女冠出游,一直未归。”   “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淑妃怒道,“叫他们把人给我找出来,否则一把火将那淫窝烧了!”   可她也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那女冠子不过是在云水观赁个院子做买卖,与他们并无瓜葛。   怪只怪她那不成器的儿子,竟然与个来历不明的娼.妇厮混。   “加派人手去找,”淑妃道,“就是把长安翻个底朝天,也把那孽障找出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   陈王桓炯醒来时,脊椎仍旧有些发麻,脑袋昏昏沉沉,双腿失去了知觉。   他晃了晃脑袋,身上的肥肉便跟着颤抖起来。   他本该在温柔乡、锦绮堆里,身旁是销魂夺魄的温香软玉,可他直觉哪里不对,四周阴寒潮冷,不像阳春三月,还有“滴答滴答”空洞的水声。   桓炯心头一凛,彻底清醒过来,撑开眼皮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紧覆住,只有一盏油灯在一丈开外闪着幽幽的光,隐约照出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间低矮的暗室,目力所及之处没有门也没有窗,他的面前只有一张屏风,屏风后面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   桓炯心一沉,他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他定了定神,随即放声嚎哭起来:“放我出去,你是何人?为何将我拘禁在此?你可知我是谁?”   人影未动,却有一道声音自屏风背后传来:“你为何要谋害故太子?”   却是个女人的声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一些,语调平静,却叫人骨髓都冷透了。 第35章 三十五(加更)……   陈王心如擂鼓, 抑制不住颤抖,他用力咬破舌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尖声叫道, “你……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他颤抖着声音哀嚎:“放本王出去, 快放本王出去,多少钱财都给你们, 求求你们了……”   随随冷冷地打断他:“你到了这里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顿了顿道:“问什么答什么,可以死得痛快点。”   她既然冒险派人把亲王绑来,自然是有切实证据证明毒杀桓烨的的确是他,他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 府中蓄了一群道士,成日炼丹合药,其实却是以此为幌子,炼制毒药。   早在五年前, 他还不过是半大少年, 便开始玩起了毒药,起初是用鸟雀猫狗试毒, 接着便用王府的姬妾侍婢,只是他心思缜密, 手段小心,偶尔有一两个下人暴毙,也没人怀疑他, 只当是得了急病。   但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起意谋害储君, 却是不得而知。   随随仍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王听了她的话,仍旧装傻充愣,鬼哭狼嚎。   随随淡淡道:“这里是地下,四周方圆十里没有人烟, 不会有人听见。”   陈王仍旧嚎叫不止,随随站起身走出屏风。   看到她的刹那,陈王的叫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同时消失,仿佛揭下了一层面具。   脸还是那张痴肥的脸,肥肉把五官挤成局促的一团,眼睛像两条缝。但只要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任谁都不会以为他是个傻子。   他看到了随随的真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理,不再挣扎,却用那双细小的眼睛静静地打量她,精明外露。   女子意外年轻,看着大约只有二十岁出头,容貌美得惊人。陈王平生最爱美人,猎艳无数,但眼前的女子虽风华绝世,却让人生不出半点猎艳的心思。   她的眼睛色泽比一般人浅淡些,在灯下像是千万年前凝结而成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死亡和杀意。   她像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索命的恶鬼,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为什么要杀桓烨?”随随又问了一遍。   陈王面无表情,眼神却变得阴鸷:“为什么?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随随道。   陈王一哂:“是啊,他是个大圣人,见不得眼前有条丧家犬,要把它洗干净,教它上进,教它摇尾巴讨人欢心,否则心里就不舒坦。”   顿了顿道:“知道丧家犬需要的是什么?要是真好心,扔块肉给它就足够了,甚至看它不顺眼,踹它一脚,打它一棍,都是它该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将仇报。”随随道。   陈王笑道:“你见过皇帝和淑妃么?你可知我为什么会长成这副样子?”   随随沉默不语,这时候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听他说就行。   “是皇后叫人把我养成这样的,”陈王接着道,“她让下人喂我猪油和蜂蜜拌的饭,给我喝大补的汤药,到了开蒙的时候,她的嫡子跟着先生读四书五经,却有太监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我初识人事时才十二岁,那宫人奉皇后的命来勾引我,事后却说是我小小年纪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奸.污宫女……”   随随知道皇后性子刚强,治理后宫颇有手腕,自己育有两个皇子,又怀上第四个孩子,这才准许妃嫔诞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孩童,皇帝不止陈王一个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样聪明伶俐的,也没见她用上这些手段。   陈王看出她脸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你知道她为何如此忌惮我?”   他冷笑了两声,声音干涩:“就因为两岁的时候有个高僧应召入宫,皇帝叫了众皇子出来,那高僧摸了摸我的头顶,说了句‘此子有宿慧’。”   随随抿了抿唇:“这些事淑妃难道不知?”   陈王一哂:“她?她未必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只要当皇后的狗,也把我当猪狗般地养大。她总说像贤妃那样心比天高,最后绝没有好下场,她要我夹着尾巴做人,凡事都让着嫡兄们,什么也别去跟他们争,将来出宫建府做个富贵闲人,将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随随默然片刻道:“这些事是皇后做的,桓烨并不知情,他有什么错?”   陈王道:“当只饱食终日的猪没什么不好,做他们母子的狗也没什么不好。他错就错在不该来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刻毒:“他来考校我功课,在皇帝面前夸我聪明,宫宴上要我赋诗,自以为是在帮我……”   他冷笑了一声:“我不恨皇后,真的,我要是她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但我恨桓烨,恨他那副悲天悯人的蠢样,蠢人活该去死,他死得该!死得好!”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便插进了他身体里,那把刀只有不到两指长,刀身细窄,入刀的部位却讲究,桓炯痛得难以呼吸,整个人忍不住蜷缩成一团。   可他喘着粗气,却笑得越发疯狂,嘶声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说……他该死……”   随随握着刀柄,细小锋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搅动。她了解所有让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亲自动手的时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气。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随随抽出刀,冷冷问道。   桓炯缓了缓,咬牙切齿道:“没人……指使……”   “皇后做的那些事,你怎么知道的?”随随问道。   桓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仍是道:“没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随随淡淡道,“你当了别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宁愿当刀,我有用,不是么?”   他顿了顿,恶毒道:“当然不止我一个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惯他那副嘴脸,他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不能让我高高兴兴做一头猪……”   话未说完,他忽然哀嚎了一声,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随随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帮你,只是因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随即缓缓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个……本该死了的人。”   随随不发一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不见惊异之色。   陈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装成傻子骗过几乎所有人,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为怪。   “你是萧泠,”桓炯接着道,“时隔三年还在追查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觑了觑眼,那双细眼更是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线:“他见过你这种样子么?”   随随平静的双眼到此时才有一丝波动,不等她回过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龇牙咧嘴,血从牙缝中渗出来,却是自己将腮边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还是忍着疼道:“我那长兄……光风霁月……他眼里的母亲端庄高贵,他眼里的父亲英明神武……他眼里的心上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将军,他可知道你精于算计、玩弄权术,把自己亲叔父的野心养大,然后推他出来送死……”   只听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桓炯的眼神逐渐涣散,可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那仁爱孝悌……温柔纯善的长兄,他直到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他在天有灵,知道你是这种人,会怎么说?”   他大笑不止,满身肥肉震颤不止:“你敢让他……让他……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么?你敢……让他看见……你的……”   最后半句话没说完,只听“嗤”的一声,喉管割裂,声如裂帛。桓炯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随随扔了刀,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脸颊上的血,按动墙上一处机簧,只听石壁中铁链“喀拉拉”作响,片刻后,头顶上的暗门缓缓打开。   烛火的光从门里撒下来,方能看清这是个两丈见方的地室。   随随上到地面,眼前的莲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悯。   她看了佛像一眼,带着满身血迹走出浮屠塔。   守在门外的两人向她行礼:“大将军,禅房中已备好了水。”   随随点点头,看了一眼脚下:“下面有劳收拾一下。”   两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里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来。   随随换下沾满鲜血的衣裳,冲去身上血迹,然后将整个人浸没在浴桶中。   她为桓烨报了仇,可心里一片寒冷苍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让他看见你的真面目么?   他本可以一辈子看不见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连水已变得冰凉也没发觉,直到有人敲门,低声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经醒了。”   随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擦干身体,换上早晨出门时穿的衣裳,走出禅房。   春条醒来便四处找她,见到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娘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这灵花寺来,奴婢总是会犯困。”   知客僧还是上回接待他们那个,笑着道:“不瞒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宁神的草药,檀越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又饮了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条恍然大悟,对随随道:“娘子拜过佛还过愿了?”   随随点点头:“已还愿了。”   依譁   春条道:“娘子可许了新的愿望?”   随随摇了摇头,笑道:“人不能太贪心,总是求佛祖,佛祖也会不耐烦的。”   两人说笑着出了灵化寺,坐上马车,向城中驶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时着了凉,随随在回去的马车上便觉后背有些发寒,回去连晚膳都没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转过来,只觉浑身冰冷,喉咙里却似有火烧,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时腿一软,一个踉跄,带倒了床边的衣桁。   春条听见响动,提着灯走进来,却发现她面色潮红:“娘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随随道:“没什么事,只是下床的时候有点迷糊,带倒了东西。”   春条听她声音比平时更喑哑,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吓得缩回手,那额头热得烫手,她忙扶随随上床:“娘子发热了,定是出门染了风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 第36章 三十六   纸包不住火, 尽管淑妃极力隐瞒,陈王出城冶游,连日未归之事还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皇帝自是勃然大怒:“这逆子!加派人手给我去找, 找到了直接送去宗正寺!”   平常也就罢了, 今日上汜宴是替两位亲王选妃,陈王连个脸都不露, 这不是在全长安高门世族的面前丢天家的脸么?   太子连忙宽慰父亲:“阿耶息怒,五弟许是遇上什么事耽搁了。”   皇帝冷笑道:“他能遇上什么事!死在外头才好!”   淑妃来请罪,刚走到帷帐前,便听见皇帝的狠话, 一时又恨又气,恨儿子荒唐没出息,又□□帝绝情,除了皇后嫡出的那几个子女, 其余骨肉便如捡来的一般。   她的五郎刚出生时何等聪明伶俐, 两岁上便能将千字文咿咿呀呀指着读出来,后来长成那样……   她神色一黯, 皇后不愿意庶皇子太出色,她不敢违逆皇后, 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出宫建府, 将来母子团聚颐养天年。   可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 五郎真的长成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她这当娘的又如何能好受。   淑妃咬了咬牙,走进帐中,看见温文儒雅的太子、气宇轩昂的齐王, 心中又涌出无限酸楚,她的五郎本来也该如他们一般,长成个清秀俊朗、意气风发的小郎君……   她定了定神,将不该有的杂念赶出去,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早日给他娶个贤妇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好在皇后将后宫交给她打理,儿子说亲也算一个助力。   她跪下顿首:“五郎不肖,是妾管教无方,请陛下降罪。”   淑妃性子温婉柔顺,如今又代皇后掌六宫,当着一干皇子的面下跪磕头,皇帝也不好再责怪她:“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好好教训他便是。”   淑妃谢恩起身,用绢帕拭了拭泪,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怕皇帝气头上说出降爵之类的话,到时候君无戏言,再没有转圜余地。   不过真正在乎陈王是否出席的,也只有淑妃这个亲娘。   对许多人来说,陈王在场也只是扫兴而已。   横竖本来就是个添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玉树临风的齐王身上。   宴会照旧进行,众人在帐中坐了一会儿,便去池畔漫步赏花。   出了帷帐,本来是男女宾客各走一边,但走着走着自然就散了,渐渐混在一处。   不时有高门夫人带着晚辈来向淑妃请安,那些晚辈无一不是妙龄女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桓煊一视同仁,对谁都是一样有礼但冷淡。   阮月微看着皇帝中意的几个人选都去相看过了,便带了堂妹阮六娘来向皇帝、淑妃和太子等人见礼。   她和阮月微眉眼不算太相似,但气质神韵如出一辙,或许是因为在江南长大,清丽之外又多了一分柔媚。   她今日薄施粉黛,额点朱砂,穿了件杏色的薄罗春衫,披着轻容纱泥银帔帛,下着十六破石榴裙,娇柔秀丽得好似池畔枝头的杏花,姿色比起阮月微还略胜一筹。   桓煊曾见过画像,但画像比之活色生香的真人,自然相差千里。   可是他心里还是毫无波澜,这个神似阮月微的女子,对他来说就和这里任何一个女子一样,他连第二眼都不想看。   众人都知这是齐王妃的主要人选之一,说是见礼,其实是带来与齐王相看的。   太子笑指桓煊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家三郎。”   阮六娘觑了一眼桓煊,立即螓首低垂,晕生双颊,盈盈下拜:“民女阮氏,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一颔首,淡淡地道了声“免礼”。   太子道:“这么生分做什么,你是阿阮的堂妹,便也是三郎的妹妹,合该叫一声三哥。”   阮六娘脸色更红,摆弄着腰间系玉佩的丝绦,低低地叫了一声“三哥”。   她的官话里带了些许吴音,尾音微微拖长,因为害羞,声音越发如娇莺初啼,连太子在旁听着都觉耳根一酥。   桓煊却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并未顺势叫一声“六妹”,而是道:“女公子不必多礼。”   有了这层哥哥妹妹的关系遮掩,男女防闲便可松弛一些了。   太子笑道:“三郎,这声三哥可不能白受了。”   皇帝显然对这王妃人选颇为满意,虽然和太子妃一家有些不美,但她父亲家世清贵,官声不错,同时远离枢轴,不会助长不必要的野心,且这女子的品貌也堪配三子。   他点头笑道:“六娘初来乍到,三郎须尽地主之谊,我们去流杯亭放羽觞,你便带着六娘去曲水边坐吧。”   有了这层哥哥妹妹的关系遮掩,男女防闲便没那么要紧了。   皇帝发话,桓煊自不能当众忤逆,便对阮六娘道:“女公子请。”   阮六娘一福:“有劳三哥……”   两人沿着池畔往前走,淑妃望着两人背影道:“真是一对璧人,真像画里走出的一般。”   太子向妻子笑道:“这桩亲事若成了,你们姊妹倒可以时常作伴了。”   阮月微笑得有些勉强:“是啊,若是能成就好了。”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桓煊与阮六娘在池畔的杏花林中穿行。   阮六娘时不时偷觑一眼齐王,脸颊上的红晕便深一分。   本来家中叫她来赴宴,她心里是不乐意的,虽然远在江南,她也知道齐王与她堂姊的那段故事——他们几个堂姊妹中,就属三堂姊和她最出挑,两人自小便被大人们拿来比较,后来她去了江南,偶尔回一次长安,两人也总是暗地里较劲,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到衣裳首饰,样样都要比。   三堂姊占了长房嫡出,她在出身上就略逊了一筹,如今她又成了当朝太子妃,她婚事上越不过她去就算了,还要拣她挑剩下来的夫婿,真是说不出来的憋屈。   可见到齐王第一眼,这些心思便烟消云散。   她忽然庆幸三堂姊恋慕权位,在太子和齐王之间选了太子。   小娘子的娇颜比杏花还动人,但齐王却看不到,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眼睛只盯着前方的流杯池。   眼看着池上的亭子就在不远处,朱红阑干上的雕花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阮六娘只得主动找话说:“民女在江南时便常听闻三哥英名……”   桓煊听她一口一个“三哥”,蹙了蹙眉道:“女公子谬赞。”   阮六娘以为他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接,问问她都听说了些什么,可他不接茬,她只能继续找话说:“听堂姊说三哥雅擅弈棋,不知何时有幸讨教一二。”   桓煊一想到弈棋,免不得想起山池院那没心肝的村姑,说来也奇怪,虽然她才入门,他每回都要让她□□枚子,与她对弈却很愉快,偶尔还会生出棋逢对手的错觉来。   阮六娘见他心不在焉,低声道:“三哥?”   桓煊回过神来道:“孤的棋艺不过尔尔,太子妃擅弈,女公子可向她请教。”   阮六娘一时拿不准他是天生性子冷,还是嫌她话太多,生怕多说多错,便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流杯池。   流杯池是从曲江池中引出的一条曲水,涓涓流水蜿蜒穿过花林,专作流杯祓禊之用,水边建了亭台,设了帐幄,帐中设书案笔墨。   此时曲水边已有不少人,桓煊和阮六娘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多时,皇帝和淑妃一行人到了流杯亭。   宾客们沿曲水两岸错落坐下,皇帝和太子等人在上游的流杯亭中将装着酒的羽觞放入水中,羽觞随水漂流,流到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   桓煊和阮六娘在池畔坐下,两人分席而坐,相距甚远,但赴宴的女郎这么多,只有阮六娘得他作陪,众人心中暗道,恐怕阮家的好事将近了。   有那与阮家不对付的人家,便暗暗不屑。   一个遍身珠光宝气的公侯夫人低声讥诮:“贪心不足蛇吞象,仗着家里女儿多,恐怕要把皇子包圆了才罢休。”   “包圆了才好,”她同伴道,“赶紧将陈王包了去,方才淑妃盯着我们家七娘瞧,瞧得我心里发毛……”   两人都笑起来。   阮月微在流杯亭中,见到那些贵妇笑着交头接耳,便猜测他们是不是又在编排自己,不由咬紧了牙关。   她又向着对岸桓煊和堂妹的方向张望一眼,只见男子丰神如玉,女子艳若桃李,低眉浅笑,樱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汩汩的酸意自心间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该放羽觞了。”太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阮月微心头一突,忙定了定神,拿起一只羽觞放入池水中——因是赏花宴,羽觞上都应景地描上了各色花卉,接到杯子的便要以杯上的花草为题赋诗一首。   众人都知她爱海棠花,将那只画着折枝海棠的留给她。   皇帝、淑妃和一众公主皇子的羽觞都已放入水中,阮月微盯着自己放的那只,心中暗暗期盼着这杯子能停在桓煊面前,仿佛那样便能证明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她的羽觞本来已经从桓煊面前漂过,却冷不丁与大公主的牡丹羽觞在水中撞了一下,拐了个弯,竟然又飘飘悠悠地到了桓煊面前。   阮月微双眼一亮,心口仿佛有只雀儿扑棱着翅膀。   桓煊低头看了眼羽觞。   阮月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上面的海棠花了。   桓煊确实看到了,他一见杯上的折枝海棠,便知这是谁放的。   阮六娘也看得分明:“三堂姊最爱海棠花,这只定是她放的,不知她准备了什么赏赐。”   桓煊道:“女公子取了便知。”   阮六娘本来也有此意,但有心试探他对阮月微是不是余情未了,故意这么说。   见他无意接阮月微的杯子,阮六娘顿感熨帖,俯身舒臂,向水中一捞,便将羽觞取了出来。   阮月微在亭子中望着,见桓煊迟迟不取,最后竟被阮六娘取了去,便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大公主偏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阮,你的杯子似乎叫你家六妹妹捡了去,真是巧了。”   阮月微口中发苦,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一家人自是有缘。”   大公主又道:“听说你家六妹妹诗画双绝,正好叫我们一饱眼福。”   吴兴公主笑道:“看太子妃便知,阮家六娘子定然也是文采斐然。”   又指着水边的两人道:“阿姊你看,这两人坐在一处,是不是像一对金童玉女?”   大公主不太能欣赏阮月微,自然也不能欣赏神似她的阮六娘,只敷衍道:“真的。”   不一会儿,内侍呈了一分诗卷过来,正是阮六娘所作。   她不是第一个取杯的,得诗却最快,几乎是援笔立就,单是这份捷才便叫人刮目相看,再一看诗作,连皇帝都忍不住接连赞了两声“好”。   诗卷在亭中传阅,诸人方才发现阮六娘不仅作了一首上乘的海棠诗,还画了一株海棠,笔意洒脱飘逸,颇有风人之致。   大公主向来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向阮月微笑道:“阿阮,你家这六娘子真是不简单,恐怕把你都比下去了。”   其他人也是满口的称赞。   阮月微一句也听不下去,勉强敷衍了一会儿,叫人将准备好的海棠花玉佩和金锭赏下去,便对众人道失陪,带着侍女疏竹和映兰去后头更衣。   她在净房中呆了会儿,心绪稍平,这才走出来。   正要回亭子中去,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表姊留步。”   阮月微一下子便听出这是她表弟、武安公世子赵清晖的声音,心头不由一跳。 第37章 三十七(加更)……   阮月微与赵清晖虽是表亲, 但算不上亲近,他们相差年岁既远,阮月微又在太后宫中长大, 两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 也就是婚丧嫁娶和拜年时打个照面。   这少年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生得苍白羸弱, 脸又尖又瘦,偏生一双眼睛却很大,眼睛黑得看不见瞳仁,看人时定定的, 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冒着股阴寒气。   阮月微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对这个病怏怏的世子表弟也不吝啬她的关怀,一两次后, 他便总是跟着她。   但只要她周围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他便站得远远的,从来不同他们一起玩, 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阮月微那时候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 他们家有宴席,亲戚们来做客,来了很多孩子, 赵清晖也在其中。   孩子一多, 她便顾不上这个古怪的表弟,他照旧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客人走后,她发现自己养了三年的金丝雀,被拧断脖子扔在院中的海棠树下。   她不知道是谁做的, 但隐隐约约感到和赵清晖脱不了干系。   自那以后她便有些怵他,总是有意躲着他,他还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后来他渐渐长大,懂事了,才开始收敛一些。但阮月微有时候不经意地瞥过去,总是会发现他又在看她。   以前阮月微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被一条毒蛇盯上,即便知道这蛇并不想伤害你,可被他挨近、缠上,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但她刚在桓煊那里受了打击,竟破天荒觉得这眼神也没那么讨厌了。何况他虽古怪,却是武安公府的世子,武安公可是有实权的,不像他们宁远侯府一年不如一年,阮太后薨后   她冲他笑了笑:“表弟怎么在这里?不去水边流觞?”   “我是专程在这里等表姊的。”赵清晖尽力克制,可目光中还是流露出贪婪。   阮月微有些害怕,向疏竹身边靠了靠,勉强笑道:“表弟有什么事么?”   赵清晖道:“上回家里宴客,我见表姊似有不豫,当时不便相问,心里一直记挂着,便想着寻个机会问问表姊,近来过得可好?”   阮月微见他不似以前那般不近人情,也没什么逾矩之举,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想到这世上终究还有人关心她,只从她神色中便看出她郁郁,千方百计找机会相问,这么一比,桓煊更显得凉薄。   想到桓煊,她的眼眶便泛起红来,但她还是将泪意憋回去,笑着道:“有劳表弟挂怀,我并不什么不豫。”   赵清晖上前半步:“表姊别骗我,我知你最会委屈自己迁就旁人,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气?”   阮月微吓了一跳,四下里张望,生怕有旁人听见。   赵清晖一笑:“表姊不必惊慌,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我已叫人在那里守着,有人走近不会不知。”   顿了顿,敛容道:“我来找表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阮月微心下稍安:“太子殿下待我极好。”   太子待她不能说不好,虽然近来因为朝中的事心烦意乱,待她不如刚成婚时那么体贴入微,但一个月中还是有一大半宿在她院中,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她。   她对桓煊生出那种心思,偶尔也觉愧对太子,但人心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只是把这份情意放在心中作个念想,又不是当真要做什么。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赵清晖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眼睛的形状也漂亮,只是镶在这张脸上不太合适,人偶般怪异。   “不是因为太子,那便是齐王的缘故了?”他幽幽道。   阮月微不由大骇,脸色煞白:“表弟慎言!”   赵清晖歪了歪头,那双眼睛睁得更大,里面满是困惑:“表姊为何惊惧?我只是听见一些关于齐王的传闻,料想表姊会不高兴。”   阮月微道:“什么传闻?”   赵清晖道:“听人说齐王养了个外宅妇,样貌却是比着表姊找的……”   隐秘的心思并未叫人看破,阮月微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蹙起双眉:“那事……已传开了?”   赵清晖沉着脸点点头。其实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一直关注着桓煊才知道的。   阮月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人留在长安城中一日,阿姊便要遭人非议,”赵清晖眼中闪过阴鸷之色,“我真是替阿姊不值。”   阮月微泪盈于睫,强忍住道:“那是齐王自己的事,与我无关,由他们说去吧。”   “我可以帮阿姊,”赵清晖道,“我已查过那女子的身份,只是个贫贱的孤女,我可以……”   阮月微心头一突,脑海中莫名闪过那只断了脖子的金丝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制止他说下去:“表弟切莫胡言乱语!”   “表姊放心,我不会要她性命,”赵清晖道,“只是让她不能留在京城碍你眼而已。”   阮月微心里微微一动,不过立即清醒过来,正色道:“你趁早将这念头打消,切不可去惹齐王!”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知你为我着想,但齐王不比旁人,你这么做只会招来祸端。”   赵清晖凝注她一会儿,这才缓缓道:“好,表姊若是哪天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话。你知道,我什么事都愿意替你做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两声轻咳,赵清晖恋恋不舍道:“有人来了,我找一处藏起来,表姊先出去,我等一个时辰后再离开。”   阮月微点了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她后背上冷汗涔涔,但心中莫名有股欣慰,虽然这赵世子阴恻恻的让人不太舒服,但对她的一片心却如此赤诚。   ……   桓煊在曲江池应酬了一日,芙蓉苑中还有夜宴,宴罢回到王府,他连衣裳都没换,便叫来高迈问道:“常安坊的东西叫人取回来了?”   高迈道是。   桓煊又问:“高嬷嬷也回来了?”   “午后就回来了,”高迈道,“要老奴去传她来么?”   “不必,明日再说,”桓煊估摸着老嬷嬷已歇下,“常安坊的人怎么说?”   高迈真是服了他家殿下,每次想打听人家的消息总是拐弯抹角,有话不肯好好说,一定要端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架子。   人都不在这里,也不知做给谁看。   “回禀殿下,”他恭恭敬敬答道,“老奴今日过去的时候鹿……氏外出了,要不等鹿氏回来,老奴再遣人去问问?”   桓煊挑了挑眉道:“不必了,早说她的事不必向我禀报。”   高迈:“……是。”   桓煊又道:“明日你去京畿的几处庄园巡视,问问高嬷嬷,若她想去蓝田看侄孙,便带着她同去。”   ……   山池院中。   春条扶随随坐回床上,摸到她额头滚烫,急着要去找大夫。   随随拦住她道:“坊中没有医馆,得去城北请,大半夜的没有王府令牌,遇上金吾卫巡街怎么办。”   春条道:“侍卫也是王府的人,金吾卫一查便知,总要看齐王府的面子……”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想起来他们家娘子是今非昔比了,之前她得宠,什么规矩都不是个事,可她现在分明已经被齐王厌弃了。   之前她还心存侥幸,指望着殿下念着他们家娘子的好,哪天能回心转意,可今日傍晚回来一问才知道,清涵院里齐王的私物都搬走了,连高嬷嬷也奉命回了王府。   东西撤走还能说是为了方便取用,高嬷嬷这一走,谁都知道鹿随随彻底没戏了。   这时候若是再让下人犯夜,金吾卫找到齐王那里,还不知她家娘子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   随随不知道春条想了这么多,她只是仗着自己身体好,觉得一点风寒不值得劳师动众。   “你去煎一服风寒药让我发发寒,明日一早保准好了。”随随不以为意地道。   春条仍旧有些迟疑:“可是娘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随随用手背贴了贴额头,轻描淡写道:“许是你手凉,我摸着还好,俗话说‘有病不治可得中医’,放心吧。”   春条还是放不下心来,到底托了福伯,去坊内请了个老福医来——福医不会医病,但沾沾她的福气病好得快。   随随喝了发汗的汤药,又让福医摸了额头,便接着睡觉。   折腾了一场后她却走了困,静静躺在床上,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桓炯那些话。   一定有人想办法让他知道了皇后将他养废的真相,但这个人肯定不会暴露自己——陈王这样敏感自卑却又自傲的人绝不愿意被人利用,看他得知自己被利用时恼羞成怒的模样就知道了。   桓烨的死,受益最大的当然是桓熔,他知道皇后的事也不难——这种事只要留个心眼,总能看出端倪的。   她只是不明白,桓烨回长安后便提出要让位,桓熔只需耐心等他把储君之位让出来便是,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挑唆陈王?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桓熔,他没有亲手参与此事,充其量只能算离间兄弟感情,即便有证据也不能置他于死地——她毕竟没有神通广大到可以单枪匹马暗杀当朝太子的地步。   而且桓熔是桓烨的同胞手足,若非确定无疑,她也不会去杀他。   她翻来覆去思考许久,听见外头传来鸟雀的啁啾声,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那福医大约真有些门道,一觉醒来,她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了。   随随出了一身汗,去净房洗了个澡,心里盘算着明日得去一趟脂粉铺,顺便听听街谈巷议,看看他们抛在山林中的尸骸有没有被人发现。   这一日她的热度时高时低,总不见彻底好,但她看着不严重也就没管,只按时服药发汗。   第三天,她起来用过早膳,叫春条备车马,自己弯腰从衣箱里取出门穿的胡服,一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春条回到房中见随随躺在地上,不由吓了一跳,一摸额头,竟然重又发起热病来,似乎比昨夜更烫了。   她连忙掐随随的人中虎口,又给她灌茶汤,随随醒转过来,知道这回自己是托大了。   好在是白天,春条立即叫人去城北请大夫,盼来盼去总算把大夫盼来了,大夫一摸她手腕,连脉象都不用探,就知热度高得吓人。   大夫写退热方子,春条在一旁对小桐嘟哝:“娘子身子骨一向很好,怎么就去了趟青龙寺还愿,回来就发起高热来……”   大夫一听这话,皱起眉头停下笔:“你说她去过什么寺?”   春条道:“青龙寺和灵花寺。”   随随许愿时两个寺庙的佛祖都拜了,还愿时也一样。   大夫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青龙寺的悲田病坊里发时疫,昨日羽林卫和太医署的人去把寺庙封了,这位娘子前日刚去过青龙寺,很可能是染上了时疫。” 第38章 三十八   春条犹如五雷轰顶, 脸色顿时煞白。她小时候在老家经历过瘟疫,旁的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人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   “大夫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怎么会是时疫?”小桐问道。   大夫道:“这种事哪里能开玩笑, 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太医署已经在发广济方了。”   “是青龙寺吗?会不会弄错了?”春条道。   “没弄错, 就是青龙寺,”大夫道, “寺里悲田病坊前日收了一批流民,起先不知是时疫,发现时已经传开了,寺里好几个僧人都染上了。”   “那怎么办呐……”春条已经快急哭了。   大夫道:“老夫写个方子, 你们赶紧去抓药,晚了那些药材说不定都买不到了。这院子也要锁起来,最多留一两个照看的人……”   老大夫将注意事项一一叮嘱,又问:“除了她还有谁去过青龙寺?”   春条道;“还有奴婢。但是没察觉什么。”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染上, 你且别担心, ”大夫道,“但你也要隔离开, 不能和旁人接触,衣裳食具要蒸煮。”   春条点点头:“我总是要照顾娘子的。”   大夫走后不久, 随随醒转过来,看见床边的春条。   春条双眼肿得像胡桃,声音瓮瓮的:“娘子好些了么?可要用点粥?”   随随冲她笑了笑:“你去厢房住, 别进我屋里, 汤药和饭食放在门外,我自己取就是。”   春条张了张嘴:“娘子……”   “刚才我没睡死,大夫的话都听见了,”随随声音有些虚弱喑哑, “不管是不是疫病,你现在还没染上,别靠我太近……我是粗人,自己能照顾自己……”   得知自己可能染上了时疫,随随竟有些苦笑不得,她想过在长安可能遭遇许多危险,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个。她长年习武,身子骨很好,连风寒都很少染上,有个头疼脑热的睡一晚就好得差不多了。她在战场上也曾遭遇过瘟疫,那时她还是个百夫长,兵营里不少人染上,她却一点事都没有。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她还要回河朔收拾萧同安和薛郅,挑唆陈王害死桓烨的人也还没遭到报应,她是不会死的。她周岁时有个高道给她看过命,说是天煞星入命格,天生孤命。她命硬得很,死谁都不会死她。   春条却是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不管娘子怎么样,奴婢都陪着你……”   随随笑道:“春条姊姊的小身板还不如我呢,你要是倒下了,我可照顾不来两个人。”   春条抹着眼泪,又气又笑:“都这时候了娘子还有闲心说笑!反正奴婢是不会离开娘子半步的,娘子病好了打骂奴婢吧。”横竖她也没力气哄她走。   随随知道她性子,也不再劝,只问道:“院子锁了么?”   春条道:“福伯已经将院子锁了,小桐他们要留下,叫奴婢赶走了。”   随随点点头:“那就好。”   春条又道:“福伯已经遣人去王府禀报殿下了,娘子别怕,安心将养好身子,待病好了,殿下一定会来看你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随随这才想起这一茬,不过桓煊知不知道都无济于事,他将高嬷嬷召回王府,便是决定不再理会她了,大约是上元节遇上阮月微,让他明白赝品终究不能代替心上人,把她当慰藉终究是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福伯并未派下人去王府,他将山池院的事安排妥当,亲自跑了一趟。一来来府里有人得了疫病不是小事;二来鹿随随尽管失宠,毕竟是齐王的外宅妇,得了重病总要禀报一声,他平日没少吃鹿娘子的烤鹌鹑烤羊肉,想着自己在齐王跟前还算得脸,说不定能见机替她说两句好话。   然而福伯却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在门口就碰了个软钉子。   侍卫认得他,笑着寒暄了两句,便道:“殿下正忙着,这时候怕是不便见你老人家,有什么话,你先留下,待殿下忙完,我替你禀告。”   福伯哪里听不出这是在搪塞,坚持道:“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殿下要是顺便问起常安坊的情况,小兄弟答不上来,恐怕殿下不快,倒带累了小兄弟。有劳小兄弟通禀一声。”   说着便要行礼。   侍卫连忙避开了:“你老人家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着叹了口气:“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说句实话吧,殿下前日下了命令,你们那边的消息一律不让进二门,疫病的事你老人家看着处置吧,该报官的报官,该锁院的锁院,小心些别传开去。那边的事殿下明摆着不想再理会了。”   福伯道:“那劳烦小兄弟向高总管通禀一声。”   高迈与他交情不错,在齐王殿下跟前又说得上话,见不到殿下,见他也是一样的。   侍卫道:“不瞒你说,高总管去京畿巡视庄园去了。”   “那高嬷嬷呢?”福伯又问。   “可真是不凑巧,”侍卫道,“高嬷嬷也跟着同去的,回蓝田看侄孙去了。”   “关统领和宋副统领呢?”福伯仍旧不甘心,“马忠顺总在吧?”   侍卫道:“马忠顺陪着高总管去京畿,两位统领有旁的差事,也不在府里。你老人家请回吧,待高总管回来,我便将这事告诉他。”   “高总管这回要去几天呐?”福伯问。   侍卫想了想道:“京畿几处田庄巡视一圈,总得十来日吧。”   福伯无可奈何,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只得回了山池院。   ……   随随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早晨起来热度退下来,看着似乎要好了,可到下晌又发作起来,竟比前一日更严重。   汤药一碗碗地灌进去,却没有半点效果。   这下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她从未得过这么重的病,浑身上下又酸又痛,骨头都似要融化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起,似乎又是理所当然。她也是血肉之躯,又不是真的杀神,别人会病死,她也会病死。死在她刀下箭下的人,难道每个都该死吗?报应不爽罢了。   奇怪的是,她并不难过,甚至觉得轻松,就像本来有一条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可走到半道上,突然有人告诉她,不必再往前走,可以卸下肩头重担了。   只是桓煊的仇只报了一半,河朔的局面有些棘手,她担心段北岑应付不过来,还有她亲自建起来的那支女军,在别的将领麾下恐怕不好过。   她对春条道:“我还欠常家脂粉铺两匹绢,已准备好了,在橱子里,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人帮我送去,交给那个眉上有疤的店伙。”   她为防自己出意外,有备无患地在绢芯用密文写好了给段北岑的信,交代后事和河朔的部署。   春条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大夫怕不是个庸医,照他的方子服了两天药,怎么也不见好?”   随随笑了笑:“疫病本就不好治。”   春条道:“定是那大夫本事不济,要是能请到太医署的医官就好了……”   本来他们家娘子得宠的时候,别说是太医署的医官,只要齐王放在心上,恐怕尚药局的御医也能请来,可如今……   随随笑着摇了摇头,她在军营里时常与疫病打交道,知道换了宫中的奉御来,用的也无非是这些药方。   “你别忘了把绢帛送去给常家脂粉铺,”随随道,“我不想欠人钱……橱子里的两端,包好了的。”   春条含泪道:“娘子放心,奴婢记住了。”   随随点点头,疲累地阖上眼睛,只说了几句话,她就又有些犯困了。   春条默默绞了把凉帕子敷在她额头上,又用丝绵蘸水湿润她干涸的嘴唇。   短短几日,她的脸颊和眼窝都陷了下去,偶尔睁开眼睛,眼里都没了往日的神采,春条不敢多看她的脸,生怕自己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只能在心里悄悄念佛经,祈求佛祖保佑她家娘子否极泰来。   然而事与愿违,午后随随的热度又高了起来。   她心里一松快,原本勉强压住的病势便排山倒海般地压来,好像要将二十多年的份一起还回来。   到了傍晚,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竟还打起了摆子。   春条听她口中喃喃低语,把耳朵凑上去:“娘子说什么?”   随随紧闭双眼,只是低低地唤着“殿下”,一声又一声。   春条的眼泪夺眶而出,跑到院中,一边哭一边捶门。   院外时刻有人守着,听说鹿娘子不好,连忙去找福伯。   福伯立即赶了过来。   春条隔着门哭道:“福伯,我家娘子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勤勤恳恳地伺候殿下一场,便是他不要这个人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呐……求求你老人家,救救我家娘子,奴婢给你磕头,祝你长命百岁。”   说着跪倒在地,隔着门“咚咚”地磕起头来。   福伯听了也是心酸不已,他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万万没想到他竟这样狠心。   “春条姑娘莫急,已叫人去请大夫了,老奴这就去王府。”   这时暮鼓已动,福伯也顾不上会不会遇上金吾卫,牵了马便向城北疾驰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辆锦帷朱轮马车从坊门里驶出来,福伯只觉得那车看着眼熟,正思忖着,一人撩开车帘探出头来:“这不是福伯么,急匆匆的到哪里去?”   车里的却是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前在王府当差,豫章王时常来找齐王,他也是相熟的。   府里的事不该告诉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齐王殿下,很可能又叫侍卫拦在外面,人命关天的事,也就顾不得规矩了,他便咬咬牙,将鹿随随病重眼看着快要不行的事告诉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惊,平日的玩世不恭荡然无存:“你家殿下呢?”   福伯欲言又止:“殿下事忙,这两个月不怎么顾得上常安坊这边。”   桓明珪一算日子,两个月前正是上元节,想是他那番话起了作用。   可他没料到桓煊做得这么绝,人都快香消玉殒了,他都能坐视不理。   他叹了口气道:“这事也有我的不是,你放心。”   说着解下腰间的玉牌,交给亲随:“你带我的腰牌去太医署请医官,立即去常安坊,一刻也别耽搁。”   又对福伯道:“本王跟你去齐王府走一趟。”   福伯心下稍安,无论如何先把人救回来再说,事后挨罚也认了。   到得齐王府一问,侍卫却道齐王殿下午后就被天子召去蓬莱宫了,大约要用罢晚膳才会回来。   桓明珪对福伯道:“你先回常安坊去,有医官过去诊治,不必太担心。本王这就入宫去找你家殿下。”   他是知道桓煊对那鹿氏女有些上心的,无论是将她当成替身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第一个女人总是有些许不同的,虽然她得了疫病,齐王不可能去见她,但若是她死了才让他知道这件事,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福伯谢了恩,便即回城南。   桓明珪快马加鞭去了蓬莱宫。   好在皇帝给了他随时出入宫禁的特权,他向侍卫一打听,得知齐王正在延英殿议事,立即长驱直入。   到得延英殿前,他却不能进去,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候。   殿中除了皇帝和齐王,还有太子和一干股肱之臣,桓明珪再怎么不着调,也不能在皇帝与群臣议政时闯进去。   延英殿中,皇帝与群臣商议的却正是京郊瘟疫之事。   疫病的起因是关中大水,灾后疫病横行,有流民将病带到了京畿一带,青龙寺收治的几个流民便是罹遭水灾背井离乡之人。   眼下青龙寺已封锁,整座寺庙充作临时的疫病坊,但难保不会传入城中来。   桓煊的神翼军有一支便驻扎在京畿,军队历来是瘟疫最易传播的地方,因此皇帝将他也召了过来。   桓明珪在殿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才等到桓煊从延英殿中走出来。   他立即迎了上去。   桓煊见了他,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连招呼都不想打,径直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桓明珪一把扯住他袖子:“子衡……”   桓煊挑挑眉:“六堂兄这是什么意思?”   桓明珪道:“你先听我说,鹿氏……”   桓煊脸色更黑,冷笑着打断他:“鹿氏与六堂兄有何瓜葛?”   桓明珪无可奈何:“你稍后再同我置气,先听我把话说完,鹿氏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桓煊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计较桓明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说鹿氏怎么了?”   桓明珪知道他小心眼,生怕他误会,还是解释道:“我在街上碰见你山池院的下人,这才知道鹿氏前几日去青龙寺染上了时疫,这会儿已经快不行了……”   他说着也有些哽咽起来,虽然只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听说这样的绝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殒,简直就如拿刀子剐他的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桓煊一把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向宫门外走去。   内侍在他身后喊:“齐王殿下,陛下请殿下移步太和殿用膳……”   桓明珪从袖中掏出锭银子给那内侍:“齐王殿下有急事赶回府上,来不及向陛下禀告,有劳中人代为通禀。”   内侍收了银子,眉花眼笑:“豫章王太客气,这是奴分内事。”   ……   桓煊纵马疾驰,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心中纷乱如麻,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叫人盯着山池院那边,鹿随随分明好吃好睡,一天天的骑马射箭,捣鼓新菜式,出门逛市坊,有他没他都一样惬意,他听着糟心,这才撤了耳目,将高嬷嬷调回王府,也不过是想见她着急。   这才几日功夫,怎会变成这样?   许是桓明珪那厮故意捉弄他,那登徒子见不得别人好,又成天闲得发慌,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鹿随随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可能一病不起,说不定是她终于急了,这才称病请他过去。   可他心里明白,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是个连邀宠都不会的村姑。   桓煊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山池院,到了门前也没下马,乌头门一开,阍人连人影都没看清,他已骑着马冲进了内院。   他在枫林小径前下了马,疾步向林子深处的小院走去。   院子里点着灯,但那灯光远看昏黄微弱,像是随时要熄灭。   终于走到门前,福伯正守在门外,见了桓煊一惊,行礼道:“殿下怎么来了?”   桓煊微一颔首,言简意赅道:“开锁。”   福伯悚然道:“殿下,鹿娘子得了时疫,太医署的医官已在替鹿娘子诊治,殿下保重贵体……”   桓煊道:“无妨,开锁。”   福伯待要再说什么,桓煊道:“不必再说了,区区疫病而已。”   福伯不能违拗他,只得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铜锁。   桓煊推开院门,径直向卧房走去。   春条正守着太医署的医官写方子,听见门帘响动抬起头来,一见是桓煊,差点惊掉了下巴,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桓煊也不以为忤,他一进屋,目光便牢牢锁在了纱帐后的女子身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医官也认得齐王,见他以亲王之尊,竟然走进疫病病人的院子,不由大惊失色,忙搁下笔行礼:“老朽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围还有别人在,微微颔首:“情况如何?真是疫症?”   那医官皱着眉道:“看症状有些像,但也许只是风邪入体,方才老朽给这位娘子施了针,再开个方子煎服,若是饮了汤药能发出汗来,热度当能降下去,若是今夜降不下去,恐怕就有些凶险……”   大夫说话都是这样,不会把话说死。   桓煊道:“还请署丞在舍下小住两日,务必将病人治好。”   说罢长揖道:“托赖署丞。”   医官忙避开不受:“殿下多礼,这是老朽分内之事,老朽这就去煎药。”   他方才见齐王不顾得疫病的危险亲自踏足这院子,便知这女子身份不一般,此时见他竟然向自己行大礼,心中越发悚然。   桓煊点点头:“有劳。”   转头对春条道:“你出去帮忙。”   春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知道齐王这是要支开自己,看了一眼随随,退到了门外。   房中只剩下两人。   桓煊走到床边,抬手撩起纱帐,发现自己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鹿随随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   再美的人接连几天重病也不会太好看。   她眼窝深陷,原本日渐丰润的脸颊也凹陷下去,比他刚在山中发现她时还要瘦削,她的眼下有浓重的青影,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嘴唇原本像带露的蔷薇花一样鲜妍饱满,此时却像枯萎了一般,褪了色,起了皮。   不过两个月时间,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心口堵得慌。   他握住她搁在被子上的手,手心烫得吓人。   他不知不觉越握越紧,好像握着一把流沙。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   桓煊低声道:“随随,听得见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从来没有叫过她。   随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她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慢慢聚到他脸上,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殿下……”   桓煊呼吸一窒。   随随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比他还紧,像是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一根浮木。   “殿下,”她的脸委屈地皱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才回来?”   桓煊只觉心脏也被她攫紧。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一直等,一直等……”她嚎啕大哭起来,脸皱成一团,眼泪一串串滚落,一点也不好看。   桓煊却一点也不觉得她难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回来了,不走了,也不欺负你了。”   她喃喃地叫着“殿下”,没有怨怼,只有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反手搂住他,像是要把他嵌进血肉里去。   桓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鹿随随,你怎么那么笨。”   有委屈憋在心里不说,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因为怕叫他看轻吗?其实心里很害怕吧。   随随的身体蓦地一僵,搂住他的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   桓煊却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搂住她。他也没察觉,方才她说的是一口漂亮的洛下雅言,没了平日的陇右音调。 第39章 三十九   半个时辰后, 尚药局的孙奉御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经历过先帝朝的京师大疫, 救治过许多瘟疫病患, 全长安没有哪个大夫比他更了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宫中当值, 只是在尚药局挂个名,在家中含饴弄孙。   齐王的亲卫来请时,他正在家中用着晚膳,还剩了半碗饭没来得及扒完, 被那亲卫催着,只得撂下碗箸更衣出门,上马车时老奉御头上的帽子还是歪的。   他见侍卫那火烧火燎的模样,还以为是齐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时疫, 待马车经过齐王府, 他才纳闷地探出头去问侍卫,病人究竟是谁。   侍卫语焉不详:“是一位女眷, 眼下在城南的别馆里。”   老奉御不曾听说齐王府上有什么女眷,只能按捺住疑惑。到得棠梨院, 他被婢女迎入卧房,愕然发现齐王殿下坐在床边,手里紧握着病人的手。   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御悚然一惊, 床上这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能让金尊玉贵的齐王殿下不顾玉体安危,亲自在床前陪着?   桓煊见孙奉御到了,请了太医署丞过来。两人本就有师徒之谊,署丞一见自己的恩师竟也被齐王请了来, 不由更怀疑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孙奉御替随随切了脉,又问了孙署丞方才施针的穴位,看了他开的药方,略作添减,对桓煊道:“依老夫之见,这位娘子得的不似时疫,倒像是肝郁气滞又兼风邪入体,这才病势反复,只要熬过今夜,发一场汗,让热度退下去,寒症应当无碍。老夫再写一张疏肝解郁的调理方子,待这位娘子病愈后日常服用。”   顿了顿,叹了口气道:“药石的作用终究有限,还是要由身边人开解开解这位小娘子,令她放宽心,年纪轻轻,路宽得很,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春条在一旁听说不是时疫,长舒了一口气,连道“阿弥陀佛”,随即狐疑,她家娘子失宠后照常吃喝玩乐,压根看不出来伤心难过,他们这些下人还暗暗替她着急,怎么就肝郁成疾了呢?   桓煊默然,垂眸看着灯下憔悴的女子,手又握紧了三分,随随的手心仍旧滚烫。   她为什么肝郁气滞,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总以为她习于劳作,身子骨好,不像一般闺秀那般柔弱,经得起他的折腾,如今才发现她那么脆弱,就像床前这星微弱的烛火,一阵风便能吹灭。她孤苦无依,他恃强凌弱,以上凌下,她根本什么办法都没有。   孙奉御毕竟年事太高,不能彻夜守着,桓煊叫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嘱了徒弟几句,便去歇下了。   太医署丞对桓煊道:“殿下千金之躯,还是早去歇息吧。”   虽然他老师说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风寒也是会过人的。   “无妨。”桓煊道。他连疫病都不放在眼里,别说区区风寒了。   他没有想太多,甚至没想过自己这么守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身边,在旁人看来是多么惊世骇俗。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并没有被这女子迷得晕头转向,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开。陷进去的是她,既然她陷得这样深,他对她略好一些不算什么。   桓煊屏退了下人,仍旧握着随随的手,他莫名觉得握住这只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命。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岁那年,固执地捧着那只捡来的雀儿,以为只要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它,它的生命就不会流逝。   随随睡得并不安稳,时常惊悸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边的男人,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有时清醒,知道那是齐王,有时糊涂,以为是故人入梦,无论如何,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不知是针灸汤药的效果,还是齐王天潢贵胄的福气比常安坊的福医管用,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随随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   春条端了热水进来替她拭汗擦身,换下汗湿的寝衣。   桓煊在一旁看着,发现这具熟悉的身躯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身时隐隐可见肋骨。分别两个月,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念这具身体,想得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可此时他没有半点绮念,只是心口闷闷地生疼。   待衣裳换好,署丞进来给随随把脉施针,见齐王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劝道:“娘子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再喝一剂汤药睡上半日应当无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劳累时容易过了病气,病人也不心安。”   桓煊这才微微颔首:“这里有劳署丞,有什么事叫下人来通禀。”   他捏了捏随随的手,慢慢松开,起身回了清涵院。   随随醒来时已近亭午,她像是做了个悠长的梦,睁开双眼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春条见她醒来,欣然道:“娘子醒了?觉得好些了么?娘子昨夜烧得都抽搐说胡话了,可把奴婢吓个半死!”   随随虚弱地笑了笑,哑声道:“对不住你,春条姊姊。”   春条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娘子热度退了,又有力气消遣奴婢了。”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娘子可知道,殿下昨夜在床边守了娘子一夜!”   她也不明白齐王殿下的心思,两个月不来看一眼,把高嬷嬷都召了回去,任谁看了都觉他已彻底厌弃了这外宅妇,可鹿随随病重,他又不顾自己的安危进这院子,还不顾尊卑在床边守了一夜,他们这样的富贵人,便是正妻病入膏肓,也没有夫君在床边守一整夜的。   随随病中迷迷糊糊的,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抱着桓煊狠狠哭了一场,此时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或许病中身体虚弱,人也变得格外矫情了。   她也不知道桓煊为什么在她床边守了一夜,莫非是她哭得太狠,让他起了恻隐之心?还是触动了他和阮月微的什么记忆?这就不得而知了。   随随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横竖她不会在长安久留,到时候这些都会随风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尘往事。   只是河朔那边还欠一点火候,萧同安是她亲叔父,她不能亲自动手,等薛郅按捺不住动手除掉了他,她就能坐收渔利。   正想着,门帘哗然作响,齐王走进房中。   他整宿没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会儿眼,因心里牵挂着她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实,此时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影。   随随见了他便要起身行礼,桓煊走过去将她按住,皱着眉道:“还乱动,嫌自己病得不够重?”   他嘴里照旧没什么好话,态度也不见得比从前温柔,但话里的嗔怪之意叫随随隐隐有些不自在。   待要说点什么,桓煊伸手按在她额头上,眉头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随随道:“托殿下的福。”   桓煊嗤笑了一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叫人去请大夫,请个不会治病的福医来,亏你想得出来。”   不去请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煊心里明白,越发恨她傻:“说是齐王府的人,难道金吾卫还敢拦?非要把自己折腾成重病……”   随随不和他争辩,只是抿唇笑了笑:“殿下说的是。”   她这么低眉顺眼的,桓煊瞬间没了脾气,他以为她会和他使使小性子,至少流露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只是一场梦,天一亮,她又和从前一样温驯得像头鹿。   “往后别再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嚣张些。”他捋捋她的额头道。   随随道是,暗暗觉得好笑,笑意便从眼底流露出来。   桓煊莫名觉得她的笑容别有意味,别过脸道:“等你养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这村姑那么笨,心又重,没准哪天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她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么。   随随谢了恩,却道:“民女在这里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过,校场也是刚修好的,费了好多银钱,就这么扔下太靡费了。”   “没多少钱。”桓煊道。这点钱财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不过对个贫家女来说却已是难以想象的巨资了,桓煊忽然觉得她这精打细算心疼钱财的样子也很可爱——看一个人顺眼时,无论什么都会变得可爱。   随随又道:“民女什么都不懂,王府规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煊想了想,她在王府或许确实不如在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强:“好。”其实连他自己也觉王府所在的安兴坊附近车马嘈杂,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静,远离尘嚣。   他接着道:“住在常安坊也无妨,孤叫人将你的名姓户籍送到宗正寺。”   春条在一旁听着,不由喜出望外,在宗正寺登了册,她家娘子便是齐王的正经贵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随意处置发落。就算她以后年老色衰失了宠又没有子女,凭着这名分,下场也不至于太凄凉。   随随一怔,她没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纳她入府,虽然她的户籍可以假乱真,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抿了抿唇道:“民女不需要什么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的福分,殿下还未娶王妃就纳妾,恐怕会妨碍殿下的名声。”   桓煊最不在乎的便是名声,他掌着兵,名声太好才要担心。但她一心替他着想,不为名利所动,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虚名对孤毫无用处。”   随随又道:“王妃未过门殿下就纳了妾,恐怕王妃心里不好受。”   桓煊自己知道王妃是没影的事,不过看她这么诚惶诚恐,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大约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后再说。”   随随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殿下。”   春条眼见到嘴的鸭子飞了,又气又急,却又说不上话,只能一个劲朝她使眼色。   随随只当看不懂,吩咐道:“春条,我有些饿了。”   春条无法,只得道:“厨房里煨着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来,弄几个清淡小菜。”   桓煊道:“孤也在这里用膳。”   随随立即道:“殿下还是去前头用膳吧,免得过了病气。”   桓煊一哂,不以为然道:“要过早就过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雕螭龙的羊脂玉牌给她:“这个你收着,以后有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即便在宫里也会有人立即通传。万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门也都认得这块牌子,像昨日那种事,太医署见了牌子就会派医官过来。”   随随心下愕然,她知道这块玉牌意义非同一般,万万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东西给她。她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道;“这玉牌太贵重了,民女不能要。”   桓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叫你收着就收着,多什么话。”   说着把玉牌往她枕边一撂,仿佛那只是块不值一钱的石头。   随随只好将玉佩收好:“多谢殿下。”   桓煊面色稍霁,矜持地抬了抬下颌:“你别多想,只是借给你用用。”   随随忍不住弯起嘴角:“民女知道了。”   正说着话,有内侍在门外道:“启禀殿下,午膳备好了。”   桓煊道:“送进来吧。”   内侍们捧着食案盘碗鱼贯而入,在屏风外摆好了午膳,齐王要在这里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发的。   春条跟着走进来,问随随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么?”   随随摇摇头:“你扶我起来梳洗更衣。”   她在床上躺了几日,也觉腰背僵硬,想下床舒展一下腿脚。   洗漱毕,随随走出屏风,与桓煊一同用午膳。   桓煊叫人撤掉一张坐榻,与她连榻而坐。   随随生怕把病气过给他,齐王殿下千金之躯,病倒了她可担待不起。   “殿下别靠民女太近。”她说着往旁边避了避。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桓煊立即舒臂将她往身边一揽,没好气道:“孤比福医有用,借你沾沾福气病好得快。”   随随哭笑不得,只能从善如流地靠着他。   两人正要用膳,帘外又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殿下,豫章王求见。”   桓煊皱起眉:“他又来做什么?”   内侍小心翼翼道:“说是来探病……”   桓煊正想叫人打发他走,瞥了一眼随随,想起昨日的事毕竟欠了他一个大情,不好这么过河拆桥,遂放下玉箸,对随随道:“你先用粥点,孤去去就来。”   随随求之不得,她一个人吃饭自在多了:“殿下去吧,莫让客人久等。”   到得前院,桓煊见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桓明珪,那点稀薄的歉意顿时烟消云散,向他一揖:“昨日的事有劳六堂兄,今日舍下不便,改日定当扫榻设席,好好请堂兄一回。”   桓明珪道:“子衡不必客气,愚兄是来探病的,没有那么多讲究。”   顿了顿道:“鹿姑娘好些了么?”   桓煊眉头一跳:“多谢六堂兄垂问,鹿氏已无大碍。”   桓明珪抬头看了看日头,摸了摸肚子:“不知不觉已经亭午了。”   桓煊道:“舍下有病患,今日便不留堂兄用午膳了,免得将病气过给堂兄。”   桓明珪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愚兄一个闲人,过了病气也无妨,无非借机在家中躺着躲懒,倒是少些应酬的烦扰。倒是子衡你,宫中和军中那么多要务,朝廷离了你可不行,该当保重身体。”   桓煊掀了掀眼皮:“有劳六堂兄挂心。”   桓明珪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个檀木盒,给桓煊道:“愚兄与鹿姑娘也算有缘,这些给鹿姑娘补补身子。”   “六堂兄太客气了。”他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上百年的山参和一茎硕大的紫灵芝。   桓明珪一向出手阔绰,但也不会随手拿这样的珍品送人。   桓煊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先替鹿氏收下了,待她痊愈,再叫她亲自向堂兄道谢。”   桓明珪心中纳罕,这小子本来醋劲最大,上元夜他不过是和那鹿姑娘说了两句话,他那眼神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十里外都能闻到他的醋味,也不知怎么一夜之间转了性。   桓煊道:“鹿氏还在等我回去用膳,病中心思重,我不在她身边恐怕又要胡思乱想、茶饭不思,请恕失陪。”   说着一揖,吩咐内侍道:“去窖里取两坛乾和蒲萄酒,给豫章王带回府上。”   桓明珪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桓煊回到棠梨院,陪随随用罢午膳,搁下玉箸道:“孤要去京畿的军营,今晚恐怕赶不回来,你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   随随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出自己胡思乱想了,不过还是点点头:“好。”   她脸颊瘦下去,眼睛显得大了些,没梳发髻,长发披散在肩头,看着有些惹人怜爱,桓煊心头一软,摸了摸她后脑勺:“孤尽快回来。”   随随道:“殿下办正事要紧,不必赶来赶去。”   桓煊只当她是替自己着想,越发觉得她温柔体贴,事事都替他着想,宁愿自己受委屈。   他本该立即走的,却又坐回榻上,将她抱在怀中,半晌舍不得放手。   直到内侍在帘外道:“启禀殿下,车驾已备好了。”   桓煊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到得前院,侍卫统领关六押了个臊眉耷眼的年轻侍卫到齐王的马前:“殿下,前日就是这不长眼的东西,拦着福伯不让他进府送信,差点耽误了鹿娘子性命。”   桓煊看见这侍卫,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他只是冷冷对关六道:“不必难为他,是孤下的命令,他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那侍卫昨夜得知齐王亲自赶到山池院,还命人将尚药局的老奉御请了去,料想自己就算不挨一顿笞杖也要被罚个一年俸,不想齐王竟不追究,赶忙行礼谢恩。   桓煊也不理会他,掀开车帷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消息灵通的春条便将这件事告诉了随随,气鼓鼓地道:“那侍卫拦着福伯不让进,殿下就这么轻轻放过,真是便宜了他。”   随随却道:“他奉命办事,又不是他的错。”   心下倒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依桓煊的性子会迁怒下人,不过转念一想,他能以弱冠之龄统领神翼军,在短短一年内整肃军纪,一扫中官统兵时的乌烟瘴气,定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再一想,他对侍卫和王府的下人们一向是赏罚分明、张弛有度的,当日因为送鸡汤的事惩罚下人,也是因为他们的确犯了规矩。这些时日她冷眼旁观,王府的下人对这年轻的亲王算得上忠心耿耿。   一个阴晴不定、动辄迁怒的主人是绝不能让人心悦诚服的。   他的阴晴不定大概只针对她一个,随随不觉苦笑。   ……   桓煊的车马行至半路,忽有一个中官骑马疾驰而来,远远望见齐王府的车驾便道:“车中可是齐王殿下?”   桓煊命舆人停车:“出了何事?”   那中官下马,捧着皇帝手谕道:“陛下召殿下入宫。”   桓煊脸色微微一沉,他今日去京畿军营,皇帝是知道的,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急召他入宫。   桓煊接过手谕,问那中官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中官低声道:“启禀殿下,羽林卫在城外山林里找到了陈王殿下的尸首。” 第40章 四十   桓煊赶到麟德殿时, 太子已经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边,眼圈微微发红。   此外还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礼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干官员。   陈王桓炯的尸骸收殓在棺木中, 上面蒙着层黄色锦布, 上面用梵文绣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皇帝怔怔地坐在儿子的棺材旁,穿着一身家常圆领袍子, 眼皮耷拉下来,鬓边白发又多了些许,看着越发像个寻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欢五子,嫌他骄奢荒淫, 嫌他痴肥蠢笨,嫌他给天家丢脸。   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悲哀的,与送的是哪个孩子没有太大干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长子,接着亲手赐死四子, 如今又轮到五子, 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忆,儿子们的死亡像山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苍老衰颓。   桓煊看了一眼棺木, 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礼:“儿子拜见阿耶。”   皇帝看向芝兰玉树的三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与烨儿生得真像, 也一样聪慧,一样能干,他身上还有烨儿缺少的冷酷和果决,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三郎, 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挥了挥手:“看看你五弟吧。”   桓煊道了声是,缓缓揭开棺材上的锦布。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看到尸骸的刹那他还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东西简直已不能称作尸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锦衣里,骨头上可见斑斑血迹。   他和陈王从未亲近过,但看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手足下场如此凄惨,任谁也不会好受。   桓煊移开目光,将锦布重新盖上。   “怎会如此?”他沉着脸道。   皇帝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华卿,你说。”   华少卿道:“启禀殿下,陈王殿下的遗体是在城东郊外五十里处的山林中发现的,最早看到的是个采樵人,报了官,刚好羽林卫在附近搜寻,从衣裳残片和玉佩看出正是失踪的陈王殿下。”   桓煊道:“是否可能是别人的尸骨?”   华少卿道:“仵作已验过,陈王殿下年幼时左臂曾跌折过,这具遗体上也有早年断骨愈合的痕迹。”   “还有什么线索?”桓煊道。   大理寺少卿目光闪动了一下,觑了眼皇帝方道:“附近还发现了一具女子的骸骨,血肉也已被野兽啃食。那女子的衣裳完好无损,距两人的尸骸有半里之远……”   桓煊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陈王不带着女子去山林中幽会,野.合时遇上了野兽,来不及逃命,双双被咬死啃食。   桓煊蹙着眉不说话,整件事情实在有些蹊跷,这种荒唐事确实是桓炯能做出来的,但林子到处都有,他光顾的那间道观后山上便有一片密林,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深山中?   正思忖着,皇帝捏了捏眉心道:“事已至此,朕叫你们兄弟过来,是想同你们商量一下陈王的丧仪……”   遗体面目全非,又是横死,而且曝尸荒野多日,许多祭仪都不好操作,以礼部侍郎为首的礼官们讨论起丧仪来。   这些事既琐碎又麻烦,几个时辰都议不出个章程。   桓煊的思绪却飘远了。他闻弦歌而知雅意,父亲这是不打算明着调查陈王真正的死因了,毕竟涉及天家丑闻,走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合适,多半要由亲卫暗中追查凶嫌。   他只是不明白,凶犯既然能将亲王弄出城去杀害,必定是心思缜密、手腕过人之辈,为何要抛尸在城郊山林中——虽是深山老林,但方圆数十里外便有猎户樵人,尸体又没有掩埋,不出几日便会叫人发现。   为何不干脆深埋地下,或者绑了石头沉入河中,这样死无对证,谁也发现不了。   一个或者一群心思缜密之人,却做出个错漏百出的假象,一定是故意的。   他们想让人发现,想让人起疑……   陈王一个毫无实权、几乎被全长安当作笑柄的富贵闲人,怎么会扯进这种事里?   桓煊凝视着棺木上的佛经锦布,仿佛要穿透他看清楚里面的人,他这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弟弟,或许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正沉吟着,互听殿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恸哭,接着便是内侍无奈的声音:“淑妃娘娘,陛下在与臣僚议事,娘娘不能进去……”   麟德殿是前朝的内殿,与后宫只隔了一条永巷,但从淑妃的宁舒殿到这里也有很长一段路,一路还有侍卫把守,众人闻声都觉诧异,也不知她一个宫妃怎么突破重围跑来前朝的。   皇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对中官道:“放她进来吧。”   一看见她的人,众人便明白过来,她身上穿的是内侍的衣裳,鞋子不合脚,踢踢踏踏的声音在阒然无声的大殿中响着,听得人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淑妃年届不惑,因为心宽又保养得宜,仍旧风韵犹存,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但此刻她云鬓散乱,双眼浮肿,与平日那温婉娴淑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走上前去,“扑通”一声向皇帝跪下:“妾拜见陛下,求陛下让妾看一眼妾的五郎……”   皇帝看了她一眼,便不忍地移开视线:“五郎的遗骸……朕早说了,你看了只是平添悲恸。”   淑妃又磕头,额头磕在金砖上,“咚咚”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   皇帝对中官道:“让淑妃看看陈王。”   淑妃一听皇帝已应允,不等中官走上前来,扑到棺木前,揭开上面盖着的锦布,只朝里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然后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群臣都有些恻然,皇帝让宫人和内侍把淑妃扶到侧殿,命人去请医官。   皇帝刚经历丧子之痛,又看到淑妃这凄惨的模样,只觉神思不属,揉了揉额角,对礼部侍郎道:“郭卿回去拟个章程,明日呈给朕,朕有些乏了,今日且商议到这里吧。”   众臣退下后,皇帝对太子道:“时候不早了,二郎也回东宫吧,别叫太子妃担心。”   又对桓煊道;“三郎府中若是没什么事,便在这里陪陪阿耶和你五弟。”   太子微微皱了皱眉,躬身道;“儿子在这里陪陪五弟,阿阮那里,打发人回东宫说一声便是。”   又关切地对皇帝道;“五弟这里有我和三郎陪着便是,阿耶早些回寝殿歇息吧。”   皇帝也不勉强他,微微颔首,对桓煊道:“三郎扶我回寝殿歇息。”   桓煊应是,对太子道了失陪,便搀扶着父亲向殿外走去。   两人的步辇行至寝殿,皇帝屏退了宫人内侍,方才问桓煊道:“五郎的事,你怎么看?”   桓煊若有所思道:“儿子觉得此事蹊跷,似有内情。”   皇帝点点头:“朕也觉得蹊跷,但朕不知道该不该往下查。”   他的眼眶发红,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珠浑浊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桓煊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朕已命羽林卫继续追查,但朕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桓煊沉默半晌:“阿耶节哀顺便。”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向重重帷幔的深处走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拖着伤腿缓缓走回自己的洞窟。   ……   当夜,桓煊宿在麟德殿的西侧殿。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窗前,已近中宵,正殿方向传来和缓悠远的诵经声,桓煊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陈王往日的言行,越回想越觉得这个五弟或许真的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   只不过所有人都被他蠢钝荒唐的表象蒙蔽了双眼,犹如一叶障目。   是所有人吗?桓煊心头微微一跳,他与兄弟们不亲近,即便他和桓炯年岁差不多,但在崇文馆他只是埋头读书,连话都没与他说过几句,但其他兄弟之间未必如此生分。   据他所知当年长兄时不时会关心一下这个人见人憎的兄弟,有一阵更是三不五时去陈王府,替他寻调理体质的药方,督促他课业,众人都觉他做的是无用功,陈王是粪土之墙不可圬,莫非他看出了些什么?   而长兄和太子是无话不谈的同胞手足,他对亲近的人向来不设防,会不会无意之间同太子说起过?   正思忖着,忽听外头有内侍慌张道:“齐王殿下,齐王殿下……”   桓煊坐起身:“出什么事了?”   “启禀殿下,宁舒殿出事了,请殿下过去一趟。”那内侍道。   桓煊心头一凛,宁舒殿是淑妃居处。   他立即起身,披上外衣走出殿中,见到那内侍形容却是一怔,那人并非宁舒殿的内侍,也不是皇帝的人,却是皇后身边的中官。   宿在东侧殿的太子也起来了,神色凝重地向桓煊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宫门外走去。   桓煊借着廊庑下的风灯瞥了眼兄长,只见他眼皮微肿,问道:“二哥没睡着?”   太子道:“五弟落得如此下场,我怎么睡得着。”   顿了顿:“三弟想必也没睡着吧?”   桓煊“嗯”了一声。   太子长叹:“五弟也太糊涂……说起来也是我这做兄长的不是,若是平日多关心关心他,约束他一下,或许就不会出这事了……”   桓煊道:“死者已矣,二哥不必太过自责。”   太子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弟弟,只见他一张俊脸如冰雕一般,什么表情也没有。   “但愿阿耶别太伤神才好。”太子道。   桓煊只是“嗯”了一声。   太子问那引路的中官:“宁舒殿究竟出什么事了?”   中官欲言又止道:“回禀殿下,是淑妃……淑妃夜里自尽了,宫人来禀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赶去她殿中,叫了医官来查看,结果……唉,奴也不知该怎么说,两位殿下赶紧过去吧。”   太子沉吟道;“陛下呢?”   中官道:“已叫人去通禀了,只是陛下夜里风疾又犯了,还在歇息。只能劳驾两位殿下先过去。   太子遂不再多言,两人默默加快脚步,上了步辇。   到得宁舒殿前,宫人和内侍都垂着头站在殿外廊庑下,仔细看还能发现不少人脸上挂着泪,像鹌鹑一样簌簌发抖。   殿中隐约传出女人的哭骂声和捶击声。   太子和桓煊对视一眼,快步走进殿中。   虽然大致猜到出了什么事,但宁舒殿中见到的情景仍旧出乎两人意料。   门帘掀起,冷风吹得殿中烛火摇曳,晃动的光影中,只见淑妃躺在榻边地衣上一动不动,微微凸起的眼珠像铅做的珠子,脸色青灰,嘴唇乌紫,显是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尚药局的林奉御束手靠墙根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而皇后站在他前,一边用笞杖狠狠抽打淑妃,一边恨声咒骂:“贱妇!毒妇!胆敢害我烨儿!我要你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显然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笞杖“呼呼”带着风抽在皮肉上,那声音叫人心惊肉跳。   可淑妃已没了知觉,她的头脸也被抽了几下,脸上和颈项上淤痕交错,然而她的嘴角却含着一抹平静的微笑,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嘲讽。   太子急忙上前,拉住皇后的胳膊,夺下她手中的笞杖:“阿娘,出什么事了?有事好好说。”   皇后尖声道:“这贱妇与她儿子毒害我烨儿!”   说着又要去抢夺笞杖:“你若是我儿子就别拦着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太子悚然:“阿娘,害死大哥的是贤妃母子……”   “我们都叫这毒妇骗了!”皇后声嘶力竭地打断他,“是他们母子害死你大哥的!是这毒妇和她的下贱胚子!不信你问他!”   她一指林奉御。   桓煊一直静静站在一旁,此时方才问那医官:“究竟怎么回事?”   林奉御一向为皇后诊病,很得她信赖,此时也吓得不轻,颤抖着声音道:“回禀殿下,今夜淑妃忽然暴毙,臣奉命前来查验,发现她是服毒而死,症状正与故太子殿下当年如出一辙……床边的匣子里找到了她服剩下的半瓶毒药,正是当年那种南海奇毒……”   先太子暴薨的真相尚药局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奉御知道内情,这林奉御便是其中之一,因他精研药理,从贤妃那里抄出剩下的毒药后便拿去给他研究,尚药局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种毒物,因此轻易认出是同一种毒。   桓煊又道:“当年长兄中毒后并未立即毒发,为何淑妃即刻身亡?”   林奉御答道:“回禀殿下,此药并非无色无味,下毒时剂量太大容易被尝出来,故太子服下的毒少,而淑妃轻生,应当吞服下不少药丸,因此毒发快。”   桓煊点点头:“有劳,奉御且去殿外稍候,待陛下过来还要传奉御问话。”   林奉御感激地看了眼桓煊:“多谢齐王殿下。”   向皇后和太子行了礼,慌忙退至殿外。   皇后夺不回笞杖仍不肯善罢甘休,扑向淑妃的尸体,用手撕扯她的头发,抓她的脸,可她的恨意怎么也发泄不完。   因为愤怒,她的力气格外大,太子又不敢用力,竟然制止不了,撕扯之间,她左边的衣袖“撕拉”一声被太子扯裂了一道口子。   桓煊不经意看到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发白的伤疤,心头微微一动。   太子制不住母亲,只得向弟弟求助:“三郎,你也来劝劝阿娘……”   桓煊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跪下道:“母亲……”   皇后身子一震,双手不觉一顿,她似乎这时才发觉有这个儿子在,缓缓转过头来。   “母亲节哀。”桓煊道。   他忽然想起这是自长兄葬礼后第一次看见母亲,她与淑妃差不多年纪,却已华发早生,眼角和额头遍布着细纹,嘴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让这张刚强倔强的脸显得更严苛。   此时她鬓发散乱,满脸泪水,眼睛却因疯狂和仇恨特别灼亮。   皇后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忽然双眉拧起,毒蛇吐信似地嘶声道:“你这个克母克兄的煞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站起身,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捶打三子,可看到他的脸又下不去手。   桓煊的脸像是凝固了一样,双眼空洞,看不见一丝光,也不见伤心痛苦,他只是淡淡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皇后一愣,忽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捧着脸痛哭起来:“你滚!再也别让我看到,我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滚!”   话音甫落,重帷外响起一声怒喝:“够了!”   皇帝快步走进来,看看淑妃触目惊心的尸体,又看看坐在地上近似癫狂的发妻,再看看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三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冤孽!冤孽!”   桓煊抿了抿唇,向皇后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接着向父亲一礼:“儿子告退。”   皇帝无言以对,抚了抚脸,只是摆摆手:“你去歇息吧。”   桓煊退到殿外,上了步辇,内侍问他去哪里,他半晌说不出来。   他不想再回麟德殿去,便道:“送我到承天门。”   王府的马车驶出宫门,月色已有些淡了,东天泛着铅灰色,那颜色让他想起淑妃那对死气沉沉的眼珠子。   他捏了捏眉心,放下车帷,疲惫地靠在车厢上。   内侍在车外小心翼翼地请示:“殿下可是回王府?”   “去山池院。”桓煊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犹豫。   因为于他而言,世上只有一个温暖的去处了。 第41章 四十一   马车行至山池院, 天光已大亮。   桓煊走在枫林小径上,透过枝叶看见朝阳在檐角和屋瓦上跃动,小小的院落笼罩在晨曦中, 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随随早已醒了, 她休息了一日,热度彻底退了, 人还有些疲惫,不过还是早起在屋里练了会儿拳,沐浴更衣,用了点薄粥, 这才躺回床榻上。此时她正懒懒地靠在隐囊上,手握一卷棋谱,看着解闷。   听见屋外传来婢女问安的声音,她有些诧异, 坐起身, 放下棋谱,正要下床相迎, 桓煊已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微青,眼中有血丝, 似乎一夜未眠。   随随纳闷道:“殿下不是去兵营了吗?”   话音未落,她已落入了男人的怀抱中。   他紧紧搂着她,把脸埋在她颈项间:“别动, 让我抱一抱。”   随随感觉他身子微微发颤, 心脏跳得很快,她迟疑了一下,抬手抚了抚他的背脊:“殿下怎么了?”   桓煊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把她箍得有些生疼,良久方才松开些:“宫里出了点事,没去兵营。”   随随心头微微一动,宫里出事,很可能是陈王的尸首被发现了,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有人找到了。   她知道桓煊与这五弟并不亲近,但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弟弟惨死,想必是不好受的。随随并不为杀死桓炯后悔,但看见桓煊如此,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定了定神道:“殿下从宫里来,这时候还没用过早膳吧?”   只是寻常的一句嘘寒问暖,桓煊却莫名生出一种宁谧安心的感觉,无论如何天地间还有这一方角落,这一方角落里还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人。   他把她搂得更紧,把脸埋得更深:“我要吃你做的鸡汤面片,还有鼓楼子。”   随随道:“殿下不是不吃羊肉么?”   桓煊强词夺理:“那肉不腥不膻,不腥不膻的不是羊肉。”   “民女这就去给殿下做,”随随道,“殿下松松手。”   桓煊道:“你病还没好,等病好了再做给孤吃。”   顿了顿:“现在让孤抱着,孤不饿。”   随随无可奈何道:“殿下昨夜没睡好吧?去床上歇息吧。”   桓煊道:“孤从外头进来,还没盥洗。”   “民女给殿下去打热水。”随随温声道。   桓煊感觉整个人都已泡在了热水中,板着脸道:“谁要你伺候了,病还没好,折腾什么,回床上去。”   说罢把她推回床上,塞进被子里,自去净房中盥洗,换了寝衣出来,上床从背后抱住她。   他疲惫到极点,反而睡不着,贴着她的耳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鹿随随,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随随心头一突,缓缓调匀呼吸:“民女也不知道,阿耶阿娘都不知字,只是叫着顺口。”   桓煊轻哼了一声,他叫人查过这女子的户籍,上面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贫寒人家的女子大抵是这样,取个小名只是家人叫着顺口。   他想了想道:“孤替你定一个。高嬷嬷教过你《诗经》么?”   随随心头一凛,抑制不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勉强稳住心神:“还没有,只学完千字文。”   桓煊把她的手攥在手里,她的手不算小,也不柔,但手指修长,手心干燥,有力而稳定,他很喜欢。   他抚了抚她的手道:“诗经卫风中有一首诗叫做《有狐》,里面有两个字可作你的名字。”   随随的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只告诉过桓烨,桓烨是绝不可能将这种事告诉别人的。   桓煊不可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即便明白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心悸,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似的,叫人不寒而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桓煊念了一句,随即自言自语似地道,“不妥,绥绥是独行貌,太孤凄,还是跟随的随好,从今往后你就随着孤,再也不会让你落单……改日孤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鼻息慢慢变沉。   随随一动不动地僵卧了一会儿,待确定他已睡沉不会被惊动,这才轻轻抽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怀抱中钻出来,起身去了外头。   桓煊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发现怀里的人不见了,他下意识地皱眉,随即闻到一股微带焦味的麦饼香气。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到廊下,果见鹿随随又支起了她的胡饼摊子。   鼓楼子的香气一蓬一蓬地从铁炉子上升起,像一团团温暖的云,钻进他的肺腑里,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热起来。   女子站在庭中,背对着他,乌发随意地绾了个圆髻,病了一场肩背薄削了不少,看着几乎有些伶仃。   桓煊皱起眉道:“鹿随随,说了让你躺着养病,怎么不听话?”   随随转过头冲他一笑:“民女是粗人,整天闲躺着反而要生病。”   说着熟练地用手中竹筴把鼓楼子翻了个面:“殿下先去洗漱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桓煊回屋中洗漱,整理好衣裳回到堂中,随随用盘子端了切好的鼓楼子进来,食案上摆了鱼茸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羊肉鼓楼子味厚,配上清淡鲜甜的鱼茸粥刚好。   桓煊执起玉汤匙:“你也一起吃。”   随随道:“民女早晨起来吃过了,眼下还不饿,看着殿下吃就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风炉煮茶。   她煮茶没什么手法可言,随手抓一把茶叶捣捣碎,待铜铫子里水沸了,把茶粉倒进去,也不管一沸两沸的,估摸着差不多就往里加调料。   桓煊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随随煮了茶自己不喝,给桓煊倒了一杯:“肉馅油腻,殿下解解腻吧。”   桓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撂下杯子,卷起袖子道:“你让开,孤来煮。”   说罢叫内侍去清涵院中取他常用的茶炉、茶釜和茶碗。   随随让出位子给他,另外搬了张小杌子来,托着腮看他煮茶。   他煮茶的样子很漂亮,神情专注,姿态优雅,动作行云流水,端的是赏心悦目。   随随再次在心中感慨,齐王殿下真是个讲究人。   桓煊将黑釉茶碗放在她面前:“尝尝。”   随随双手捧起茶碗,好奇地尝了一口,皱起眉头,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又酸又咸又苦,还不如春桃煮的枣茶。   “怎么样?”桓煊看着她的脸。   随随实在夸不出什么来,只能道:“嗯……”   桓煊没好气地从她手中夺过茶碗:“不喜欢还给孤,孤自己喝。”   说着赌气似地喝了一大口。   随随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民女是村姑,喝不惯茶也分不出好坏。”   桓煊虽然时常在心里编排她,但听她自己说出来却不乐意:“和村不村有什么关系,是你舌头不上进。”   随随弯着眉眼道:“殿下说的都对。”   桓煊叫她闹得没了脾气,放下茶碗道;“孤还要去兵营,你安生在床上躺着,别再把自己折腾病了。”   随随抬起眼:“殿下还要去?”   桓煊颔首:“该办的事还没办完。”   随随道:“殿下路上小心。”   神翼军驻扎在长安城北面,从王府动身近许多,他这一个大圈子绕得着实没必要。   桓煊见她失神,以为她听见自己立即要走才低落,心头不由一软,煮茶的事也不计较了:“这几日宫中和军中事情多,大约不能常来陪你,你一个人时别胡思乱想。”   顿了顿:“若有急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   ……   桓煊没料错,接下去的几日宫里确实不太平。   皇帝派禁卫暗中搜了陈王府,发现陈王以服药炼丹为名,结交道士方式,炼制毒药,他府中有一地窖,里面不仅有毒杀故太子用的南海奇毒,还有几十种毒性各不相同的药物。   皇帝自然震怒,但天家手足相残之事不能昭告天下,只能给淑妃和陈王母子定一个“结交道士,自称休咎,妄言吉凶,私藏甲胄和□□”的罪名,将两人追贬为庶人。   淑妃母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显宦,她父亲是靠着女儿才谋了个从四品的国子监司业。受淑妃母子谋逆案的牵连,淑妃母家抄家没族,父兄坐弃市之刑,其余人等流三千里。   早在消息传遍长安城的街巷里坊之前,随随已经得到了脂粉铺传来的消息。   陈王尸首被人找到的当晚,淑妃在自己的寝殿中服毒自尽,而所服的毒药正是毒杀故太子所用的毒药。   桓炯说过此事是他一人所为,淑妃并不知情,随随本来对他这一面之词将信将疑,但淑妃一死,她反倒可以确定她确实没参与。   杀人者急于将所有罪责推到淑妃母子身上,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不该用那种毒药,即便淑妃真的畏罪自禁,她也会顾忌母家几十口人的命运,应当竭力遮掩故太子薨逝的真相,为自己和儿子留个身后名,也给家人留个荫蔽。   若只是为了向皇后报复,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但是淑妃的死做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她的部下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尸身经仵作勘验,淑妃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遭人强迫的痕迹,医官也已证明,这种毒药要即刻致死,要服很大剂量,不管放在食物还是酒中都能轻易尝出不对,所以淑妃一定是自愿服毒的。   随随想了想,淑妃遭受丧子打击,正是悲痛欲绝之时,若是有心人引导,将陈王毒杀桓烨之事相告,令淑妃万念俱灰之余又惊恐不安,再适时送上毒药,许诺她只要她一死就将真相永远埋葬,保住她和陈王身后哀荣,淑妃这样的性子,在绝望之下听信那人的话,是极有可能的事。也只有在不知此种毒药来历的时候,她才会自愿服下。   那幕后之人做事谨慎,总是躲在暗中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每次出手都确保万无一失。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太子,可要抓住他的把柄实属不易,除非逼他主动出手……   ……   处斩了淑妃的父兄和一众与陈王府有来往的“妖道妖僧”后,陈王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几场春雨一下,冲散了刑场上的血迹,这个惊世骇俗的大案也归入沉寂。   随随将养了半个月,双颊渐渐丰腴起来,多亏桓明珪的百年山参和紫灵芝,她的身子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气候渐暖,青龙寺的疫病万幸没有扩散开,桓煊也不必三天两头往宫里和京畿跑,终于得了几日闲暇。   高迈巡视完田庄回到王府,第一件差事便是将不久前从山池院搬回王府的家俬摆设物件再搬去山池院。   他对主人在鹿随随一事上的反复早有预料,用了半天时间,指挥着仆役们重新收拾停当。   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高嬷嬷。   鹿随随守得云开见月明,高嬷嬷起初很高兴,但听春条说她把到手的贵妾名分推了出去,便时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随随。   随随只当看不见,高嬷嬷又开始长吁短叹,随随仍旧充耳不闻,高嬷嬷又把中断的习字课拾了起来,今天给她讲《怨歌行》,明天给她讲《长门赋》,鹿随随还是冥顽不灵,老嬷嬷只好直言不讳:“娘子颜色再好,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哪天恩宠不在,娘子打算怎么办呢?”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这话老奴也不想说,可为了娘子计不得不说。娘子想必也听说了,陛下已经在替殿下选王妃了,虽说因为宫里出事暂且耽搁,可眼下事情过去,转过头就该重新提起,娘子不趁着王妃还未过门将名分定下来,将来懊悔可来不及了。”   随随知道他们都是真心为她着想,可个中情由又不好解释,只得编瞎话:“能伺候殿下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阿娘说我命里福薄,太重的福气承受不住。”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她的眼神也有些黯然。   老人家少有不信命的,高嬷嬷皱着眉头暗道一声“作孽”,第二天终于不给她讲怨妇诗,换成了《妙法莲华经》,叫她多念多读多抄写,攒攒功德,免得被他们殿下的盛宠压垮了。   只有桓煊自己知道,这盛宠对他来说简直是煎熬。   两人刚和好那会儿,随随刚病愈,身子还没将养好,他自然没什么别的心思。何况那时恰逢陈王事发,京畿又有瘟疫,他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来一趟山池院也是匆匆忙忙。   事情暂且了结,她也调理得差不多了,眼见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脸颊丰润起来,身上的肉也渐渐长回来,他的日子就开始难熬了。   可每次一想到行.房后她要灌避子汤,他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以前不在乎这个人,他做什么全凭自己高兴,可如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对她好点,便不能让她这么伤身了。   桓煊想起叫高迈烧掉的那匣子药丸,便恨得差点把牙咬碎。   他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边陲买药,然而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有时候他想干脆回王府住一段时日,不在眼前还容易忍耐一些,可一想到鹿随随离了自己怕是又要肝郁成疾,便还是住在山池院。白天想着分院睡,可一到夜里,那枫林深处的火光就像有什么魔力,不知不觉又把他吸了过去。   就这么煎熬到了四月中,高迈来山池院送账册给齐王殿下过目。   桓煊扫了一眼,又问了问府里的情况,正要打发他退下,便见这老东西神色古怪,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桓煊撩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高迈躬身道:“启禀殿下,老奴有罪。”   “何罪?”桓煊道。   “上回殿下吩咐老奴将那盒西域药丸烧了,老奴年老智昏忘性大,竟忘了这事,前日收拾库房,才发现那盒药竟然还在……请殿下责罚。”高迈一本正经道。   桓煊盯着他半晌,冷笑道:“孤看你是有点昏聩,可以回去颐养天年了。”   高迈道:“老奴这就亡羊补牢,回去立即烧了。”   “这点事都办不好,孤也不指望你了,”桓煊道,“把药拿来,孤亲自烧。”   高迈忍不住要笑,憋得老脸都红了:“老奴知错,请殿下责罚。”   桓煊瞪了他一眼:“还不去?”   高迈不一会儿便将那匣劳什子药丸送了来。   万事俱备,到了夜里,桓煊却有点拉不下脸。   他沐浴完换上寝衣,靠在榻上等随随沐浴,把那黑檀木的匣子颠来倒去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放在枕边显眼处。   随随从浴堂里出来,一眼看见枕边多了个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桓煊手里拿着卷书,佯装看得出神,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道;“总喝避子汤对身子不好,另外给你找了种胡药。”   随随目光动了动,抽开盖子,里面装着个绿色的琉璃瓶,她倒了一颗在掌心,这避子丸与她用的那种有些许不同,不过药理应当大同小异。   “这怎么用?”随随道,“是吃的么?”   桓煊放下书卷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是置于……罢了,一会儿孤教你用。”   随随抿唇浅浅一笑:“民女去换衣裳。”   她始终记着赝品的职责,知道桓煊喜欢她装扮成阮月微的模样,一向很配合。   桓煊却道:“不必麻烦了。”   不等随随说什么,双脚已经离了地面。   自上元节已过去整整三个月,对齐王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就和三百年差不多。   他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要烧起来,爆裂开,可他还是强忍住了,先用尽手段让她高兴了两回。   齐王殿下悟性高,学什么都快,当真想要取悦人的时候,随随完全招架不住。比起以前那样的疾风骤雨,狂风巨浪,这样耐心细致的折磨无疑更难挨。   桓煊摩挲她嘴唇:“别咬着,都快咬出血了。忍不住就别忍了。”虽是嗔怪的口吻,却是说不出的得意。   随随恍惚间还记着不能出声的规矩,兀自忍耐着。   可这压抑更要人命,桓煊见她忍得眼梢都泛起了嫣红,再也按捺不住。   第二天两人毫不意外地睡迟了。   桓煊本来有晨起练剑的习惯,可一睁眼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床前,一觉竟睡到了午时,不由感慨,无怪乎他们都说温柔乡英雄冢,温香软玉在怀,他浑身骨头像是泡在了陈年美酒里。   他心满意足地搂着熟睡的鹿随随,一会儿挑起她一绺头发卷在手指上玩,一会儿又捏住她鼻子看她蹙起眉,等她忍不住张开嘴,他便又去堵她的嘴,拨弄她的舌头。   随随被他这样捉弄,不一会儿也醒了,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更漏便要起身。   桓煊抱住她:“急什么,横竖已经迟了。”   随随拢了拢中衣:“昨日说好了叫人送鲜鱼过来,民女做鱼羹给殿下吃。”   桓煊心里舒坦,却故意使坏把她刚掖好的中衣又扯下来:“孤又不是找你来当厨娘的,这些事有下人做。”   随随却道:“这鱼多刺,还是自己挑放心。”   转身轻轻按了按他的肩道:“殿下再睡会儿,鱼羹做好了民女叫你起来。”   桓煊见她坚持要为他一口吃食忙活,也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挑挑眉道:“罢了,你去吧。”   到得厨房,鲜鱼果然已经送到了,装在竹篓子里,用柳条穿着,有几条还是活的。   婢女们都知道棠梨院的厨房小,鹿娘子下厨的时候旁人在只会碍手碍脚,便各自去忙别的事。   随随从鱼篓里挑出最大的一条,用刀剖开鱼肚子,从里面挖出一颗蜡丸,割开蜡丸,里面是一张只有两指宽一纸长的纸条——前些时日她不便出门,她的部下便开始用别的手段递消息进来。   随随匆匆扫了一眼便将纸条扔进了炉膛里。   纸条上只有一条消息,另外那股调查桓烨死因的势力,终于查到了源头,果然是齐王。   随随心里不觉一松,虽然她一直相信桓烨的死和齐王无关,能够确证总是更心安,毕竟相处这些时日,她不想与他刀剑相向。   她将鱼上锅蒸熟,细细剔去鱼刺,烹制成鱼羹,端去给桓煊当早膳。   桓煊这时候也已起身,也有些饿了,一盅鲜甜的鱼羹下肚,整个人说不出的熨帖。用罢早膳,他换上外出的衣裳,对随随道:“孤有事去一趟王府,回来陪你用晚膳。”   随随恭送他出门,待车马声远去,方才回到房中,取出笔墨,开始给部下写回信。   排除了齐王,先太子的嫌疑就更大了。   可他自始至终只是推波助澜,没有脏手,自然不会留下证据。要让他露出马脚,只有下饵诱他就范,这个饵得有足够的分量,足够的威胁,让他不惜铤而走险。   合适的饵只有一个人——桓煊。   齐王手握重兵已然威胁到太子的地位,若太子知道他还在暗中调查桓烨死因,一定更加忌惮,说不定会忍不住向他出手,到时候要抓他的把柄便容易多了。   但这么做,自然会让桓煊陷入险境。   随随本该毫不犹豫的,但当她提起笔的时候,手却是一顿。   她咬了咬唇,自嘲地一笑,难怪他们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近来日子过得太舒坦,连她的心肠都变软了。   嘴角笑容消失的时候,她已经写完了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设法将齐王之事告知太子。   到时候尽可能护他周全便是,毕竟他对长兄还有几分真心。   随随搁下笔,捏了捏眉心,望向窗外,海棠花早谢了,一只雀儿正在枝头跳跃。 第42章 四十二   自桓煊命人将东西搬回山池院, 便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只要不入宫不入朝,他和鹿随随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除了差个名分, 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夫妻也并无不同。   他还命人将后园中弃置的莲花池也修整了一番。这池子本是从城外引的活水,但是年深日久, 水草丛生,堵住了引水的陶管,桓煊叫人将水草淤泥疏浚一番,栽上莲荷, 又将池上风亭水榭修葺一新。   一入五月,气候燠热难当,房中放了冰山仍旧难解暑热,桓煊索性叫人将床榻和棋枰都搬到水榭中, 张挂起纱幔。   夜里两人或借着月光对弈, 或并头躺在凉台上纳凉,纳着纳着, 常常是随随一转头,便看见内侍婢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园门便传来“咔哒”的落锁声。   偌大的园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漫天的星子晃动起来, 仿佛要摇落下来。   有时候两人只是并头躺着看星星, 池中新荷轻举,菡萏初开,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 连随随也不禁生出股岁月悠长之感,有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真是个身世简单的猎户女,心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然而她终究还记得自己是谁。   饵已经下了,剩下的事便是静静等待。   随随深谙垂钓之道。   一日阴雨,桓煊叫人放了画舫在池中。随随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像个老渔翁似地坐在船头钓鱼。   桓煊嫌那些雨具丑,却不愿一个人呆在船舱中,便打着伞来闹她,捏她胳膊:“难得不用去兵部,孤一下朝就赶回来陪你,你就坐在这里钓鱼?”   随随觉得好笑,哄他道;“钓了鱼晚上给殿下做烤鱼吃。”   “孤不要吃什么劳什子烤鱼。”桓煊板着脸道,真是后悔让高迈下了鱼苗在池子里。   “上回殿下明明很喜欢……”随随无情地揭穿他。   话没说完,她的脸被掰过来,嘴被堵上。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水面,有鱼上钩,激起涟漪,一圈圈地荡开,重又恢复平静,又一条鱼吃掉饵跑了。   随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觉得齐王和她小时候捡的一只狸花猫有异曲同工之妙,平时对人爱答不理的,一到你做正事的时候就要缠上来,一会儿挠挠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只要有他俩在身边,一下午也别想钓上一条鱼。   “鱼又跑了。”随随咬了咬微肿的嘴唇,提起鱼竿,无可奈何道。   桓煊轻嗤了一声,不以为然:“钓鱼有什么好玩的。”   桓煊不能理解她这喜好,比起无所事事地等待,他更喜欢主动出击。   战场上若有必要,他可以耐心蛰伏数月乃至数年,但为了几条鱼忍耐,他只觉不值当。   随随本来也不喜欢钓鱼,是小时候她阿耶见她性子急,用来磨她性子的,因为领兵打仗必须沉得住气。   桓煊的性子其实和她有点像,他执掌神翼军后那几场惊艳绝伦的战役她都仔细研究过,知道他用兵也是轻锐奇诡的路数。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好奇,如果他们有一天兵戎依譁相见,兵力相当的情况下,究竟会鹿死谁手?   不过也只是想想,朝廷和三镇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兵戈相向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弊无利,因此双方只会相互试探,在背地里搞点小动作。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这场仗多半是打不起来的。   正想得出神,她手中的鱼竿已叫人夺了去。   “走,和孤骑马射箭去。”桓煊道。   齐王殿下骑射皆精,有他亲自指点,鹿随随的骑射亦是突飞猛进,从十射一两中,渐至十射五中,到这时,步射十箭中常有七八箭能命中,骑射也有近五成的准头。   雨中骑马自有一种畅快。   两人骑着马挽着弓,绕着校场绕圈射垛。   今日随随的状态格外好,骑射命中超过了七成。   桓煊道:“以你的弓马,倒可以进王府做个亲卫。”   随随从内侍手中接过帕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多谢殿下夸赞。”   桓煊道:“想打猎吗?”   随随望了眼山坡上的松林:“下雨天林子里怕不好走。”   这片林子一直没人打理,已经长得和野林差不多,他们偶尔会去里面射野兔野鸭吃。   “殿下可是想吃烤野兔了?”随随道。   桓煊“啧”了一声:“以为孤和你一样成天想吃的。”   话是这么说,却别过脸去偷偷咽了咽口水。   “我说的是今年的秋狝,你要不要跟孤一起去?”桓煊道。   随随目光微动,她当然知道皇帝有骊山秋狝的习惯,如果一个人要对桓煊这样的亲王下手,围猎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她仰起头看着桓煊,明眸中满是渴望:“民女真的可以去吗?”   这村姑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一般女子喜欢的金玉珠宝、绫罗锦缎拿给她,她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声谢,原样收在库房里,颇有点视金钱如粪土的意思。除了上回主动要马要弓,她鲜少对什么事物表现出强烈渴望,桓煊就是想宠她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她的双眸像水洗过一样明亮澄澈,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桓煊看在眼里,心中满足,抬了抬下颌:“有何不可,小事罢了。”   随随沉吟:“民女这身份,跟着殿下恐怕不便。”   桓煊一哂,觉得她顾虑太多,不过转念一想,她以侍妾身份跟着自己,的确有诸多不便。他想了想道:“到时候你扮作侍卫跟在我身边便是。”   随随道:“那民女就多谢殿下了。”   桓煊心里受用,却挑了挑眉道:“这段时日你要加紧习骑射才是,到时候可不能拖我的后腿。”   随随抿唇浅笑:“是。”   “我叫人给你做一套侍卫衣裳。”桓煊道。   随随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侍卫衣裳已有了,上元节穿过的。”   桓煊这才想起这件事来。   一提到上元节,他便有些尴尬,那次把话说得太绝,好在鹿随随好性子,病中哭过一场便将那事揭了过去,再没有翻过旧账。   她此时自然也不是翻旧帐的意思。   但桓煊还是难免想起自己那番“赝品”的言论。   骊山秋狝,太子大约也会携阮月微同去的,到时候鹿随随扮成他的亲随与他形影不离,当然也会见到阮月微。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段时日没想起过阮月微了,眼下忽然想起来,竟觉得这名字和这个人都有些陌生了。   他微怔,眼里的笑意不知不觉隐去:“那身旧了,再做两身新的。”   那身侍卫服只在上月节穿过一晚,哪里会旧。   随随观他神色,猜测他是因为想起上元节偶遇阮月微的事,又勾起了求而不得的痛苦,并不与他争辩,顺从道:“多谢殿下。”   “你会用刀吗?”桓煊扯开话题。   随随道:“在山林中有时要用柴刀开道,那算么?”   桓煊一哂:“柴刀与侍卫的佩刀自然不一样。你要冒充孤的侍卫,刀剑拳脚都得会一点,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自保。”   他挑了挑下巴道:“罢了,只有孤费点心思教你了。”   随随道:“有劳殿下。”   ……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倏忽两月过去,园中桂子飘香,池中莲荷只剩下残茎枯叶。   两人从水榭搬回清涵院没几天,随随收到了脂粉铺递来的消息,她的人已经取得了骊山猎场的地形图。她趁着桓煊入宫,去了一趟脂粉铺。   虽然没有布防图,但她知道千牛卫和羽林卫的兵力,对照地形图,便能大致推测出布防的情况。   她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用朱笔在地形图上圈了两处,用指尖点了点:“若我要对付桓煊,我会在这两处设伏,然后把他引过去。”   因为地形的缘故,在这里埋伏不易被巡山的侍卫发现,但这两个地方已经超出猎场的范围,要将桓煊引到埋伏圈中才能成事。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属下这就去部署。”   随随道:“切莫打草惊蛇,若是太子有什么动作,务必取得证据。”   店主人应是。   随随又问:“消息放出去后,东宫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动?”   店主人道:“回禀大将军,东宫一切如常,陈王谋逆案后太子除了偶尔入宫,几乎闭门不出。”   他顿了顿道:“只有一事,卑职也不知算不算异动……据东宫的内侍说,太子近两个月来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几乎没去过两个良娣和几个孺人的院子,还陪着太子妃回了一趟母家。”   随随想起上元节阮月微看桓煊的眼神,连她都留意到了,太子这做丈夫的自然也看在眼里。   虽然都说太子爱妻如命,可他以太子之尊,真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么?   随随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颌:“我知道了。”   店主人的胖脸不复平时的喜兴,眉间有明显的忧色:“此番秋狝,大将军真要随齐王同去?”   随随颔首:“是。”   店主人长揖至地,欲言又止道:“卑职恳请大将军三思。”   若是太子真要借围猎的机会除掉齐王,他身边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   随随道:“我意已决。”   她在桓煊身边,一来是为了尽可能护他周依譁全,二来也是为了确保他落入圈套,若是钓钩上不穿上饵,鱼怎么会上钩呢?   店主人也只能劝这么一句,他只好行了个礼道:“请大将军多加小心。”   随随冲他笑了笑:“放心。”   顿了顿道:“河朔的情况怎么样?”   店主人道:“朝廷要派中官监军,萧同安还是松口了。齐王反对派中官过去,提议派御史,但皇帝还是一意孤行。”   随随颔首,这个结果她早料到了,御史是外官,多由宰相任命,皇帝还是更信赖宦官。   以桓煊对皇帝的了解,不可能猜不到结果,但他居然还是犯颜直谏了,随随感到有些意外。   回到山池院,桓煊不在,高嬷嬷道:“方才有侍卫来传话,殿下去了温泉宫,今夜赶不回来了。”   随随点点头,去净房沐浴更衣,回到堂中高嬷嬷已摆好了晚膳,她看着单独的食案和盘箸,只觉连屋子也显得空荡荡的。   用罢晚膳,高嬷嬷叫仆役搬了个大箱笼过来:“娘子秋狝要穿的衣裳裁好了,高总管叫人送了过来,还有几件冬衣也一并做了,娘子比比合不合身。   高嬷嬷将衣裳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来抖开摊在榻上,一时间锦绮满目,在灯下熠熠生辉,随随大致看了一眼,有絮丝绵的衣袍、貂皮里子的织锦半臂、羊毛织丝的披风……   这些衣裳颜色没平日那么素,也没有海棠花纹。其中有一套骑装尤其艳丽,红得似火一样,她也只在小时候过年时才穿过这么红的衣裳。   随随没有多想,毕竟同一种纹样看多了也会腻,冬衣颜色重一点也是常事。   不过当高嬷嬷将箱底最后两件衣裳取出来的时候,连随随也吃了一惊。   眼前赫然是两件皮裘,一件火狐裘,一件白貂裘。   狐裘通体似火,貂裘白如雪原。难得的是两件都没有一丝杂色,那件狐裘尤其漂亮,在灯下一抖流光溢彩,仿佛熊熊燃烧的火海。   春条和小桐等人都看呆了。   随随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免暗暗赞叹,这样成色的裘衣价值连城,连她也没见过几件。   随随道:“这太贵重了,民女不能穿。”   高嬷嬷却道:“殿下给娘子,娘子就收下吧。有两件裘衣换,往后娘子别再穿绵袍了。”   齐王殿下的原话是:“叫鹿随随别穿那件青布大绵袍子在孤眼前晃,丑死了。”   高嬷嬷初时也怕太过惹眼,被人说僭越,可桓煊只是道:“大冬天连件狐裘都穿不上,她还跟着孤做什么?”   高嬷嬷一想也是,不过回去还是给鹿随随多念了几遍佛经,以免她命薄受不住。   春条和小桐等人被高嬷嬷遣出去忙活,屋子里就剩下随随和老嬷嬷两人。   高嬷嬷用手抚了抚狐裘柔软顺滑的出锋道:“娘子是没见过殿下那件玄狐裘,比这还漂亮,在灯下看像火油一样。”   顿了顿,自言自语似地道:“有一年陛下得了四件上贡的玄狐裘,自己留了一件,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各得了一件,我们家殿下是直到在边关立了大功,陛下才赏了他一件,他拿到以后便收在库房里,一次也没拿出来穿过。”   她叹息了一声:“娘子别看我们家殿下从小金尊玉贵的,好似什么都不缺,可……唉,老奴年纪大了,嘴也碎了。老奴替娘子把衣裳收起来。”   随随目光微微动了动,她明白这种感受,有的东西渴望时得不到,得到的时候却已经不想要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和高嬷嬷一起把暂时不穿的衣裳叠起来收好。   待高嬷嬷出去后,随随照旧让春条将这些价值不菲的裘衣收到厢房里,和桓煊赏赐的那些绢帛、金玉器皿都放在一处,这些都是她带不走也不想带走的。   骊山秋狝在九月末,是一年中的大事,届时百僚随驾,几乎是把整个朝廷搬到骊山去,中秋过后,便要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桓煊也忙起来。   随随越发勤勉地练习骑射,几乎是从早到晚耗在校场上——她毕竟养了半年伤,又因一场病耽搁了一个月,无论骑射还是刀剑,与她当初全盛时还差了一大截,遇到险境她自己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她只能临时抱佛脚来增加胜算。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随随穿上王府亲卫的衣裳,骑着她的小黑脸,随桓煊去了骊山。   骊山秋色正浓,层林尽染,丹枫映着晚霞,宫殿楼观犹如漂浮在彤云紫雾之上,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齐王下榻在星辰殿,是除帝后的正殿和太子的少阳院以外最好的宫殿,殿后有单独的汤池星辰汤。   桓煊到得早,太子一行还未抵达。他去飞霜殿拜见完皇帝回到星辰殿,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多多时辰。   桓煊回到院中,叫内侍备了酒,便即屏退下人,看了一眼随随,一本正经道:“鹿侍卫留下。”   王府跟来的下人知道底细,但殿中还有飞霜殿的宫人内侍,随随估摸着这次秋狝下来,齐王殿下雅好龙阳的消息该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不过桓煊最不在乎名声,比起觊觎太子妃,有分桃断袖之癖似乎还好些。   待侍卫们离开,随随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桓煊听她明知故问,眼中有些许揶揄的笑意,分明就是学坏了,便道:“孤要去殿后泡热泉,你在池边守着,免得有人行刺。”   随随听他说的跟真的一样,眼里的笑意更浓。   两人到了汤池边,桓煊背对着她宽衣解带,这副身躯随随已无比熟悉,但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还是不免惊叹一下生得着实好,线条颀长利落,每一个起伏转折都像是精心计算过,好看的身体原也和山川美景一般夺造化之功,叫人百看不厌。   桓煊散了发髻站在池中,温泉水漫到他腰际,池上水汽氤氲,濡湿了他的嘴唇,长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连双眼也湿漉漉的,与平日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模样判若两人,像个勾人的男水妖。   “鹿侍卫,”他道,“你过来,孤有话对你说。”   随随配合地向前走了几步。   “再走近些,是机要之事。”桓煊道。   随随微微一笑,又向前一步,冷不丁腰带被人一拽,只听“哗然”一声,她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池水中。   始作俑者托着她的腰,把她的背抵在池壁上,轻轻啮她耳珠。   随随痒得直躲:“有刺客怎么办……”   桓煊冷笑:“孤看你就是个细作,孤要亲自审你。”   一时只闻水声哗哗作响。   两人在池中胡闹了两回,桓煊看着夜宴的时间快到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抱着人出了池子,用块大布巾将她裹了道:“晚上有宫宴,孤要去飞霜殿。”   随随道:“民女要跟着殿下去吗?”   桓煊掐了她一把:“你现在是鹿侍卫,要自称属下。”   随随无可奈何:“属下要跟着去吗?”没想到齐王殿下还有这样的癖好。   桓煊道:“跟我去做什么,从头站到尾,只能看着人吃喝。你留在这里,我叫人送晚膳来。”   随随心下了然,宫宴上肯定有太子夫妇,桓煊肯定不想让阮月微看见她。   再一想,皇帝所居之处守备森严,太子疯了才会在那种地方动手,遂点点头:“好。”   桓煊又争分夺秒地与她腻了一会儿,这才更衣正冠,坐着步辇往飞霜殿去了。   到得殿中已差不多是开宴的时候,太子夫妇和一干宗室都到了。   桓煊向父兄行了礼,目光从阮月微身上扫过,落在她身边的粉衣宫装女子身上,那正是上汜在芙蓉苑见过一回的阮六娘。   今日的筵席上都是宗室,以她的身份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皇帝让太子夫妇带她同来,意思十分明显。   桓煊的脸色沉了沉。   阮六娘也在望他,视线甫一相触,便即害羞地低下头去。   太子笑道:“听说三郎到得比我们都早,怎么拖到开筵才过来,叫我们等得心焦。”   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妻子身边的阮六娘。   桓煊淡淡道:“在汤池中泡了会儿,耽搁了。”   “难怪面色格外红润,热泉水就是养人。”太子笑道。   皇帝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三子,又看了眼满面红霞的阮六娘,和善道:“六娘是第一回 来骊山吧?可会骑射?”   阮六娘恭敬地行礼,落落大方道:“回禀陛下,民女学过些皮毛,在南边曾随父亲去山中猎过狐兔。”   话虽说得谦逊,但她对自己的骑射显然颇有信心。   皇帝有些意外:“那就好,你在这里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又对大公主道:“大娘,你照顾好太子妃和六娘。”   大公主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她喜欢射猎,来骊山连驸马都不带,便是要玩个痛快,带着这两个累赘还怎么尽兴。   但是父亲发了话,她不能拒绝,只得道:“阿耶放心吧,女儿会照顾好太子妃和阮娘子的。”   说罢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三弟,目光中满是埋怨。   桓煊只当没看见。 第43章 四十三   秋狝第一日是围猎。   由数千禁军用绳网围出猎场, 将方圆数里的飞禽走兽驱赶至围场中供皇帝和臣僚狩猎。   皇帝早年文武双全、英姿勃发,曾御驾亲征,驰骋沙场, 只是近年来饱受病痛困扰, 精神体魄大不如前,只挽弓射了两头鹿赐下去, 便回到行宫休息。接着太子、齐王和臣僚各按品级射猎,最后禁卫奔驰发逐,一时只见风毛乱舞,血雨飞溅, 野兽哀嚎怒吼之声遍野。   桓煊射完他的七支羽箭,便带着随随离开围场,对她解释道:“这样的围猎自古有练兵之用,讲究禁卫们的围追堵截、攻守进退, 却没有多少狩猎的乐趣, 后面几日没有打围,孤带你去山林里逐猎, 那才好玩。”   随随点点头:“好。”第一日围猎,小小的围场周围都是禁卫, 太子就算要动手也找不到时机,后面几日才是重头戏。   桓煊指了指山坡上的楼阁道:“那是摇光楼,可以眺望围场, 今日没什么事了, 我们去观猎。”   两人骑着马,带着侍卫向山坡上驰去。   到得楼前,随随一抬头,便看见倚在朱红阑干上眺望猎场的太子夫妇。   太子妃今日着一身浅苏梅海棠纹蜀锦骑装, 青丝绾作男子髻,明眸皓齿不可方物。   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从林间吹来,太子立即解下身上大氅,小心地披在妻子肩头,亲自替她系上领口的带子,然后搂了搂她的肩头,亲昵爱护之意溢于言表,比之上元节偶遇那回更加如胶似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随随总觉得阮月微有些许躲闪,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桓煊也看到了阑干前的兄嫂,脚步顿了顿。   他转过头一看,发现鹿随随已落在身后两步。她今日画蛇添足地往嘴上贴了两撇不伦不类的小胡子,难看又可笑。   桓煊挑了挑眉道:“怎么了?”   随随道:“属下在楼下等殿下?”   桓煊本来还有些踌躇,见她一副低眉顺眼没出息的模样,反倒不舒坦起来,挑了挑眉道:“跟上。”不过是生得像些,又不是做了错事,难道一辈子都藏起来不见人么?   随随心下诧异,她以为桓煊会尽可能避免她出现在阮月微面前,是以昨日宫宴也找了个借口将她留在寝殿中,没想到她主动却又大剌剌地把她这个赝品带到正主面前。   转念一想,秋狝好几日,她跟在桓煊身边,总有叫阮月微撞见的时候,与其百般遮掩最后叫正主发现,倒不如坦荡一些。   她不再多想,跟着桓煊上了楼。   楼中除了太子夫妇外,还有几位公主、年龄较小的皇子以及一干宗室郡主、县主,见到桓煊一一见礼。   最后上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衣饰不像公主宗室那般华贵,看着像臣工家的女眷,她的长相也不像桓家人,那纤柔娇婉的调调倒和阮月微有几分相似,随随对她的身份立即有了猜测——上汜前有传言说皇帝替三子相中了太子妃的堂妹作正妃,这位想必就是宁远侯府三房的六娘子了。   果然,这女子向桓煊盈盈一礼,柔声道:“民女阮氏拜见齐王殿下,殿下万福。”   桓煊冷着张脸微一颔首:“不必多礼。”   阮六娘抬起头来退至一边,红霞却已飞了满脸。   上汜后出了陈王那档子事,紧接着便是淑妃抄家灭族,桓煊的婚事就此耽搁下来,山池院中没人当着随随的面提,她也就忘了这事。   皇帝既然破例让太子妃把堂妹带到骊山来,显是对这未来的儿媳颇为满意。看来秋狝之后,齐王的好事也近了,说不定岁除之前就能将亲事定下来。   桓煊过年便满二十岁了,亲王这个年纪成亲已算得迟了,随随丝毫不觉意外。   横竖这些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待此间事了她便要回河朔。   她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不引起阮六娘的注意,都要走了,在未来王妃心里扎根刺实在没必要。   可阮六娘在他们上楼时便注意到了齐王身后这个白皙清俊的“侍卫”,虽然举手投足和男子差不多,粉黛未施还贴了两撇唇髭,但她却知道这是个女子,因她早已听三堂姊提起过这个人。   未来的夫婿有个美貌外宅,任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可齐王这样的身份,房中有几个侍妾美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她父亲一个四品官也有五六房姬妾呢。   要做王府主母,这点胸襟还是要有的。何况她已打听过,这女子只是齐王入山剿匪时碰巧救下的村妇,不过仗着生得像她三堂姊,这才得了齐王殿下的青眼,左右连进王府当个侍妾的资格都没有,是以才养在别馆做个外宅妇,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她只当作没看到,将目光移了开去,一边和真阳郡主攀谈,一边不时羞涩地瞥一眼桓煊。   阮月微自然也发现了桓煊身后的人,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上元节后,她悄悄让人打听齐王府的消息,听说自那晚之后桓煊便没再去过别馆,心里着实窃喜了一阵。   可谁知那外宅妇心机了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引得桓煊去了别院,听说还连夜请了尚药局的孙奉御去别院替那女子诊病,自那以后,他竟然连王府都不怎么回了,几乎日日与那外宅妇厮混在一处。   那女子妖媚非常,桓煊初识人事,色令智昏也罢了,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把她带来骊山秋狝。   她按着皇帝的意思把堂妹带来,强颜欢笑着撮合他们,已是酸楚难当,如今再来一个外宅妇,不啻于雪上加霜。   但是她越是难受,越不能露出端倪,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近来他们好不容易又如刚成婚时那般琴瑟和鸣,不能叫他看出她心里放着别人。   楼中也有其他人看出桓煊身后的侍卫有些古怪的,都佯装没看见。   可惜总有人天生心大,比旁人少根筋。只听楼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响起,一个明眸皓齿的劲装美人快步走上楼来。   太子和桓煊都上前打招呼:“阿姊。”   随随便知这是皇后嫡出的长女清河公主。   大公主将马鞭扔给身后侍卫,往楼中扫了一眼:“难得围猎,你们倒都在这里躲清闲。”   顿了顿,自己笑道:“打围确实没什么好玩的,随便往哪儿射都能得中,有什么意思。”   太子笑道:“阿姊想必战果颇丰。”   大公主用帕子掖掖额头上的汗:“没多少大家伙,只射了头野猪,已送去行宫叫庖人炖上了,晚上给你们各殿都分些。”   众人都交口称赞她射艺精湛,大公主的目光却落在随随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对桓煊道:“今日我一个亲卫跌下马伤了腿,三郎借我个人吧。”   桓煊自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眉心一跳,回头对关六道:“你明日跟着大公主。”   大公主立即摇头:“关统领跟着我大材小用了。”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随随,亲切地笑道:“小兄弟,你会打猎吧?就你跟着我吧。”   随随愕然,一时不知道这大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桓煊的脸却已黑了,他知道这长姊的性子,一准没什么深意,多半是真将鹿随随当成了侍卫,看她生得俊秀,这才要她作伴。   她一向喜欢美色,府里养了许多美貌的伶人乐师,连挑侍卫都看脸,因为驸马醋劲大,她没敢养面首,但只要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过过眼瘾。   “他骑射不精,恐怕只会妨碍阿姊,扫阿姊的兴。”桓煊冷冷道。   大公主有些不高兴,正要说什么,忽然“噫”了一声:“这小兄弟看着怎么有些面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楼中众人暗暗扶额,了解大公主的人知道她是真的心大,不了解她的人还以为她是故意拿这侍卫作文章,挤兑太子妃。   阮月微心思重,不由想多了,鼻根酸胀,眼眶眼看着又要泛红。   大公主突然“啊呀”一声,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桓煊,握拳咳嗽了几声,叫来个内侍道:“取点冰镇的葡萄酒来,渴死我了。”便将方才的事揭过,再也不提起。   桓煊也没了观猎的兴致,在楼中略坐了一会儿,便向太子等人告辞。   太子道:“这就要走了?难得兄弟姊妹们都在,不多坐会儿?”   他口中说的是兄弟姊妹,目光却看向阮六娘,语气中颇有揶揄之意。   阮六娘立即红着脸低下头来,手指绕着腰间丝绦,玉佩发出清泠泠的响声。   桓煊却没看她,只是道:“明日一早要去打猎,今日先回去养精蓄锐。”   大公主遗憾道;“方才子玉和六郎他们嚷嚷着要射两头鹿,夜里生了篝火一起烤,你不来?”   桓煊还记着方才她开口要人的仇怨,淡淡道:“阿姊玩得开心。”   说罢便带着随随和其他几个侍卫下了楼。   阮六娘望着他们的背影,蹙着眉轻咬着嘴唇,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阮月微将堂妹的神色看在眼里,既觉同病相怜,又莫名有些快慰。   她起身走到堂妹身边,借口去外面透透气,带着她走到楼外,倚在阑干上低声道:“别担心,往后还怕没有相处的机会。”   顿了顿,提点道:“大公主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最说得上话,你明日好好奉承着她,若能得她在帝后面前美言几句,比太子殿下去说还管用,只要得了她的欢心,你与齐王的婚事便十拿九稳了。”   阮六娘红着脸嗫嚅道:“堂姊说什么呀……”   阮月微心情复杂地拍了拍堂妹的手背,嘴里发苦,却仍是道:“在堂姊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和齐王的事若是能成,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们阮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下望去,正看见齐王和那外宅妇一前一后骑马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咬了咬唇:“那外宅妇不必放在心上,你和她云泥之别,认真同她计较反倒折了自己颜面,不过一个玩物罢了,成婚前打发出去便是。”   “我省得。”阮六娘道。   “别多想了,”阮月微笑着摸了摸她乌油油的发髻,“明日拿出你的本事来,阿姊知你这几个月下了苦功。”   “阿姊……”阮六娘叫她说破,不由羞惭起来。她知道齐王善骑射,喜欢打猎,自上汜初见后,她为了投其所好,请了师傅苦练骑射,好几次因为练得刻苦,连腿根都磨肿了。   谁知道来了骊山,却因为要避嫌不能与齐王一同游猎,只能跟着太子妃和大公主。   不过她三堂姊说的话也有道理,能以一技之长让大公主刮目相看也不算全无收获。   ……   翌日一早,养精蓄锐的齐王直到日上三竿还没动静,其他人却早已出发了。   太子和豫章王等一干宗室子弟带着众多侍卫去狩猎,去的是有猛兽出没的深林。   大公主本来也要与他们同去的,但皇帝发话让她照顾阮氏姊妹,她只能望洋兴叹,带着他们去了最安全的猎场。   这里林木较为稀疏,只有一些狐兔之类的小猎物。   大公主骑着马在山林里转悠,侍卫们放鹰逐犬,忙活了半日,也只打了几只野兔和两头狐狸。   一想到接下去几日还要带着这两个累赘,大公主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对着太子妃和阮六娘也没了耐心,懒得与他们多说话。   不觉亭午,大公主在林间找了块空地,叫侍从们设了席榻,张起步障,招呼太子妃和阮六娘用午膳。   在山林中一切只能从简,他们携带的也都是冷食,阮月微身娇体弱,肠胃格外娇嫩,只觉那些干粮脯腊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口,便道饱了。   大公主知道她娇气,也不勉强,自顾自喝酒吃肉脯。阮六娘也吃不惯冷食,但她有心讨好大公主,只好甘之如饴。   用罢午膳,阮月微问大公主道:“阿姊下午打算猎什么?”   大公主向来七情上面,不快道:“这里能有什么好打,有两只杂毛狐狸便谢天谢地了。”   阮六娘道:“这林子稀疏,没有大兽的藏身之处,民女从前随父兄打猎,总是去深山老林中。”   大公主一听来了兴致:“你们猎过些什么?”   阮六娘其实并未去过,只是听父兄谈论,但话已说出口,只能继续扯谎:“猎过野猪和虎狼,自然,民女只是跟在后头放了一两箭,是家父家兄射杀的。”   大公主却信以为真,看阮六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亲切:“没想到你看着柔柔弱弱的,胆子倒不小。”   阮六娘看了半日的冷脸,难得见着个青眼,顿时深受鼓舞,头脑一热便提议道:“下午不如去远一些的林子里……”   大公主正有此意,但她还记得要照顾柔弱的太子妃,为难地看了眼阮月微。   阮月微立即识趣道:“阿姊和六娘去吧,我骑射不行,就不拖你们后腿了。”   大公主踌躇道:“可我答应过阿耶要照顾好你们……”   阮月微扫了眼侍卫:“有那么多侍卫在呢,我坐在这里等你们便是,不会有事的。”   阮六娘道:“阿姊身子骨弱,骑了半日马,嘴唇都有些发白了,要不然妹妹留下陪你吧?”   阮月微推了推她的手:“你喜欢狩猎,难得来一趟骊山,自然要好好玩。你好好陪着公主便是。”   大公主一看弟妹的脸色的确不大好,可又不舍得为了迁就她放弃尽情狩猎的机会——驸马是个文弱书生,偏偏脾气大得很,平常她要去庄子上打猎还得哄他半天,难得借着秋狝的机会名正言顺玩一趟,自然要尽兴而归。   她没有迟疑多久:“阿阮先在这里歇一歇,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叫侍卫们先护你回行宫。”   阮月微道:“阿姊放心。”   太子给她安排了三十来个侍从跟随,其中还有几个擅骑射会点拳脚的侍女,此地离行宫又没有多少路,完全不必担心。   大公主想了想,还是从自己公主府的侍卫中又分出一半,让他们护着太子妃,这才带了阮六娘和其余侍卫往猎场边缘疾驰而去。   待大公主和阮六娘一行走后,阮月微在林间坐了会儿,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一向喜静不喜动,骑了半日马已是疲累至极,午膳又没用好,腹中又冷又空,被枝叶间洒下的阳光一晃只觉头昏脑胀。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已有些坐不住了,大公主和阮六娘却是一去不复返,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娘娘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一个东宫侍女道。   阮月微扶了扶额头道:“日头晒得久了,有些难受。”   侍女道:“娘娘要先回行宫么?”   阮月微迟疑道:“再等等吧。”   又等了两刻钟,还是没有大公主一行人的动静,天色却转阴,林间起了风,直往她衣襟里钻。   阮月微裹紧披风,仍觉寒冷,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道:“我们先回行宫吧。”   ……   大公主驰猎一下午收获颇丰,一行人猎得好几条狐狸,三头鹿,五头獐子,还有一头野猪,野兔野鸡等不可胜数。   阮六娘的骑射虽然一般,但至少能跟上她,不至于拖后腿。   大公主看着天色向晚,意犹未尽地对阮六娘道:“今日晚了,阿阮还在等着,明日我们早些出发,务要玩个尽兴。”   阮六娘见大公主待她亲善许多,心中雀跃,顿觉一下午的尽心奉承不算白费。   两人骑着马带着侍卫,回到与太子妃分别的林地,却见林中空无一人,步障席榻也都不见了踪影。   阮六娘道:“堂姊定是等不及先回行宫去了。”   大公主点点头:“我们也回行宫去。”   她本该带着太子妃,却只顾着自己玩,到底有些惭愧,到得温泉宫,立即叫上两个侍卫,带了獐鹿去太子夫妇所居的少阳院。   到得殿外,太子一行刚回来没多久,正在庭中分拣猎物,预备给各殿送去。   太子看了看长姊,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阮六娘,诧异道:“阿阮呢?”   大公主愕然:“阿阮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太子脸色一变:“她不是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阮六娘只觉五雷轰顶,带着哭腔解释:“用罢午膳堂姊说她有点累,叫六娘陪公主去打猎,她在原地歇息……”   “她不曾回来过。”太子的声音都已变了。   大公主不由大骇,强自定了定神,对太子道:“二郎先别急,这里山林重复,便是附近的猎人也容易失路,我立即叫人去找。”   ……   桓煊昨夜泡了半宿温泉养精蓄锐,一直蓄到亭午方起,索性在殿中用过了午膳才出门。   他离京三年,便有三年没来骊山打猎,这回带着鹿侍卫,又添了另一种乐趣。   为免人多碍事,他这回出行只带了十几个侍卫,架鹰的架鹰,牵犬的牵犬,侍卫们颇有眼色,远远地坠在后面。   他选了片人少猎物也不多的林子,与随随骑着马在林间缓辔而行,倒是比逐猎更惬意。   两人走走停停,累了便找片空地席地而坐,用些糕点脯腊。   桓煊心情上佳,一派宁谧祥和,懒得跟飞禽走兽过不去,眼看着一头母鹿从马前跃过,他举起弓,竟然又放下,就眼睁睁地看那小兽灵巧地蹿进林子里不见了。   而随随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太子什么时候下手,也没什么狩猎的心思。   一眨眼半日过去,夕阳反照,远山苍紫,已是黄昏。   这次出来猎物没打多少,几乎都是侍卫的功劳。   桓煊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回去吧。”   随随道好,两人并辔而行,行至半道,忽然听见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侍卫们立即举起弓箭,关六郎道:“前方何人?”   只听一人道:“我等乃是羽林卫,奉陛下之命找寻太子妃娘娘。”   桓煊脸色微变,顾不上鹿随随,一夹马腹,急驰向前,在那队侍卫前勒住马缰:“太子妃怎么了?”   为首的侍卫认出了齐王,向他行了个礼,言简意赅地把太子妃在山中走失的消息说了一遍。   桓煊问清楚阮月微是在哪里走失,便即掉转马头。   正要策马,却听身后有马蹄声,一转头,发现鹿随随跟了上来。   桓煊蹙了蹙眉道:“你先回行宫。”   随随却道:“属下随殿下一起去。”   “不必,你先回去。”桓煊冷冷道,阮月微突然走失着实蹊跷,他心里自然怀疑,但那是阮月微,便是龙潭虎穴他也得去。   随随却仍旧跟着他,执拗道:“属下陪殿下一起去,属下猎户出身,说不定能帮上忙。”   桓煊想到她孤身一人骑马回行宫也不安全,终是点点头:“好。” 第44章 四十四   山中的夜色仿佛是突然降临的, 前一刻眼前还有微光,突然之间天地像是装进个黑布口袋,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侍卫们点起了火把在山林里穿行, 时不时惊起宿鸟和小兽。   桓煊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 来时他和随随并辔而行,眼下却一人骑马走在前面, 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凌乱的马蹄声就像他纷乱的心绪。   他或许对阮月微已没什么男女之情,但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去救她。   如果是太子为了害他将她当作诱饵,他就更不能让她出事。   无论出于儿时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出于愧疚, 他都得去救。   他一骑当先,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随随一个人骑着小黑脸走在中间。   她一向都是这样独行,并没有什么不自在。   她猜到太子可能会用阮月微做局, 也猜到桓煊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但他这样毫不犹豫,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她有些羡慕他, 虽然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但世上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 能让他义无反顾地奔赴。她也有些羡慕阮月微,至少世上还有一个人始终以赤诚之心待她。   齐王一行人从大公主最后见到阮月微的那片空地开始,沿着山道向四周搜寻。   侍卫们虽然武艺高强, 但他们很快发现, 在夜晚的山林中寻人,鹿随随这个猎户女比他们在行得多。   她从草木偃倒的方向、树枝的断口、马留下的气味来判断太子妃一行人的行踪——东宫侍卫加上公主府的侍卫,统共有四十多人,这么一大群人在山林中经过, 一定会留下许多痕迹。   随随早年曾随军去剑南道剿过叛军,有在山林中搜寻敌踪的经验,但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她能判断出太子妃一行的行踪,不过因为她事先看过舆图,太子妃走失之处离她画出的两个红圈之一不远。   他们一边找一边追,到一处岔道,马踪分成了两条。   桓煊勒住马缰,将十几个侍卫分成两队,让随随和关六、宋九、马忠顺等几人跟着自己,其余人马走另一条道。   一行人向树林深处行去,树木越来越密,渐渐不能骑马,他们便下了马,牵着马前行。   向前走出约莫一里,忽听前方传来女子的尖叫,那地方还很远,叫声传至他们这里已听不太分明,但紧接着,便有狼嗥声响起,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桓煊几乎是瞬间加快了脚步。   ……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几支火把投入其中便如微弱萤火,只能照亮咫尺之地。   黑暗中却有另一种光,点点幽绿的光,穿透浓墨般的夜色,让人的骨髓都冻成了冰。   阮月微又冷又饿,疲乏到了极点,好像随时会晕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这一切都像一场诡谲离奇的噩梦,偏偏还醒不过来。   起初她只是想早些回行宫,可明明没多少路,他们在山里兜兜转转却总也到不了,接着暮色就降临了。   侍卫发现不对,拔出刀架在向导的脖子上,可没等问出结果,那向导却已“扑通”一身栽倒在地,侍卫探他鼻息,发现已经死了,当时之前就服食了毒药。   他们急着出去,却找不到来路,黑夜里难辨方向,这片密林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哪里都是一模一样。   夜色越来越深浓,火把一根接一根燃尽,接着他们便遇到了狼群。   这群侍卫之首,太子右卫副帅齐冬荣遇事还算冷静,叫所有人沉下气,有火把的持火把,其余人持刀,与狼群对峙。   “别轻举妄动,慢慢往后退,”齐冬荣道,“千万不能转身跑。”   阮月微脑中似有一根弦,在山中迷路后,这根弦便越绷越紧,她甚至无暇思考其中有什么阴谋,始作俑者可能是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她只知道自己脑海中的这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轻轻一碰就会断。   两点幽幽的绿光渐渐逼近,“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一阵夜风吹来,带来狼嘴中腥臭的气息。   其实阮月微被侍卫护在身后,她所在之处是最安全的,但她仍然感到危险近在咫尺。   终于,头狼似乎感觉到与这群人硬碰硬不上算,生出退却之意,向同伴发出一声嗥叫。   可这声嗥叫却让阮月微脑海中的弦彻底绷断了。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转身便跑。   她这一跑,狼群本能地朝她追去,右卫副帅齐冬荣低低咒骂了一声,咬咬牙,挽弓搭箭,向离太子妃最近的狼射去。   一箭贯穿狼腹,那头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齐冬荣大喊:“还愣着干什么,杀!”   一旦开了杀戒,和狼群只能不死不休。   失去同伴的群狼不再畏惧火把,悍不畏死地向人猛扑过来。   侍卫们虽有弓箭,黑暗却是猛兽最好的朋友,只见狼眼在黑暗中如鬼火闪动,往往一箭射空,第二箭来不及搭上弓弦,便被狼扑倒在地咬断了脖子。   阮月微吓得整个人都傻了,侍卫们将她挡在身后,用血肉之躯铸成铜墙铁壁,然而倒下的侍卫越来越多,四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坐在地上,不住地打着寒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只听群狼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嗥叫,此起彼伏的叫声响彻山谷,紧接着,从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嗥叫,似在与之呼应。   齐冬荣心一沉,这是狼在呼求同类帮助。   “附近还有一群狼!”他高声喊道。   阮月微身子巨震,几乎晕倒在地,两串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谁来救救我,”她喃喃道,“求求谁来救救我……”   她想到了桓煊,想到了丈夫,甚至想到了赵清晖,不管是谁,只要能将她从这炼狱中救出去就好。   侍卫们携带的箭有限,不多时,箭矢差不多用完了,他们只能拔出刀,与群狼搏斗。   新的狼群很快便赶了过来,这群狼却比起初遇见那群更大,齐冬荣粗略一扫,估计有近二十只,原先那群狼还剩下五六只。   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他苦笑着,想起家中刚过门的妻子,两天前临出门时,他还信誓旦旦答应给她打两只狐狸,做一件狐皮半臂冬天穿……   想起妻子温柔的笑眼,他不由分了分神,就因这片刻的分神,一对幽绿的眼睛像流星般划过。   他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便自喉间喷溅开去。   阮月微只恍惚感到身前的血肉之墙越来越薄,耳边充斥着人和狼的惨叫、嘶吼,刀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忽然她前方的侍卫倒了下来,一双狼眼在黑暗中盯着她,渐渐向后退去,然后停住。   阮月微双腿已完全瘫软,便是想跑也站不起来,她整个人都已失去了知觉,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下淌。   狼将身体慢慢俯低,阮月微知道这是野兽攻击前蓄势待发,她的猫便是这么扑耗子的。   看猫扑耗子是种乐趣,可自己成为猎物的时候,就毫无乐趣可言了。   “救命!来人!”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救,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可侍卫伤的伤死的死,剩下几个人距她很远,手中又没有弓箭,没有人能救她了。   狼像闪电一样跃起,轻而易举地将她扑倒。   阮月微感到湿润的狼吻已贴到了她脸上,腥秽湿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上,令她几欲作呕。   她忍不住偏过脸去,狼张开大口,便要向她脖颈上咬去。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听耳边传来羽箭破空之声,没等她回过神,一支羽箭从她身后穿进狼的左眼。   狼松开她,哀嚎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终于不动弹了。   一箭命中,桓煊立即又抽出一支,挽弓搭箭,向着另一头狼射去,箭矢破空,正中那头狼眉心。   随随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一声好箭法。   “小心,”桓煊转身对随随道,“别逞强。”   随随“嗯”了一声,引弓射箭,一箭离弦,正中一只狼眼。   阮月微心脏剧烈地一跳,几乎喜极而泣,是桓煊的声音,桓煊真的来救她了。她已接近崩溃,只靠着一缕希望支撑,心弦一松,反而晕了过去。   随随眼明手快地把阮月微拖到安全之处,这才弯腰探了探她鼻息,对桓煊道:“没事,应该是吓晕了。”   桓煊见阮月微没有性命安危,松了一口气,一时却也顾不上她,与侍卫们一起将剩下几头狼射杀。   危急关头随随也顾不上藏锋,“嗖嗖嗖”数声,羽箭如流星般飞出,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头狼应声哀嚎倒地。   可就在这时,一头狼从侧后方向她猛扑过来,随随一时未察,待反应过来连忙横臂一挡,同时往旁边躲避,胳膊上还是被狼爪擦过。   那头狼落到地上,转了个身,再次向她扑来。   随随左手拔出腰间佩刀,正要迎击,被人猛地一拽拉到了身后。   “叫你别逞强!”男人冷声道。   骂人不耽误他出刀,只听撕拉一声响,狼腹被刀刃割开长长一道口子,狼哀叫了一声落到地上。   剩下几只狼眼见没有胜算,头狼嗥叫一声,便即蹿入树丛中,转瞬之间便不见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随随往四下里一打量,只见跟着阮月微的几十个侍卫只剩不到十人还站着,地上狼和人的尸体相枕藉,浓烈的血腥味直往人肺腑中钻。   桓煊正打算去看看阮月微的情况,忽听远处传来“咔嚓咔嚓”两声树枝折断的轻响,心头一凛。   “灭火把!”他和随随异口同声喊道。   桓煊的亲卫都是跟随他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撕杀过的,训练有素,立即明白过来周围有埋伏,连忙灭了火把。   东宫和公主府的侍卫反应却没那么快,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嗖嗖”两声,两支羽箭分别钉入两个东宫侍卫的身体。   随随和桓煊几乎同时抬起弓箭,分别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射出一箭,只听“扑扑”两声箭镞穿透皮肉的声响,两人应声而倒。   其余侍卫这时终于反应过来,灭了火把。   仅有的火光一灭,林中顿时漆黑一片,这回他们面对的是人不是猛兽,双方都没有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   桓煊、随随和几个侍卫毫不犹豫地围成一圈,背靠着背,靠耳朵辨别对方在林中的方位。   随着敌人的逼近,随随估计包围他们的死士大约有三十来人,本来应该更多,她的人应该已经暗中解决了一部分。   他们这边有十几个人,不过东宫和公主府的侍卫没什么对敌经验,多半指望不上。   她还剩下七支箭,桓煊应该还剩五六支,关六他们准头不如他们,黑暗中更不知能射中几个,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箭射完之后便只能近身相搏。   好在齐王的亲卫都身经百战,不是几个宵小死士可比的。   心里有了底,随随深吸一口气,缓缓引弓,听音辨位,黑暗中只听弓弦砰砰作响,羽箭破空,不断有人发出惨呼哀嚎。   好在有夜色掩护,谁也不知道哪一箭是谁发的,她箭无虚发也不会惹人怀疑。   箭已射完,林中埋伏着的人少了一大半,他们这边有几个侍卫也被对方流矢所伤,最严重的是关六郎,左腿上中了一箭,不能站立,只好退至一旁。   对方的箭也已射完,终于提着刀从林子里钻出来,上前与他们以命相搏。   桓煊将随随往身后一拦:“呆在我身后。”   随随本想帮忙,奈何桓煊挡在她面前,还腾出一只手来绕到身后拢着她,她一动恐怕就会叫他看出端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齐王和几个侍卫应付几个死士绰绰有余,东宫和长公主府的侍卫虽然本事不济,两三个人围攻一个总还有点胜算。   最后只剩下两三人,被他们团团包围。   桓煊道:“留活口。”   话音甫落,便听“哧哧”数声,那几人竟然反手割破了自己咽喉,片刻便气绝身亡。   桓煊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既然是奉命行事来刺杀亲王的死士,当然不会留下活口给他们审问。   他确认过四周再没有别的死士,方才将刀还鞘,把随随揽到身边:“你没事吧?”   随随正要回答,不远处的大树后传来女子的哭声。   随随一句“没事”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桓煊已转身向阮月微走去。   阮月微扶着树站起身,抽噎了一声,扑进桓煊怀里,哭着道:“三郎,三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濒死的恐惧和绝处逢生的惊喜已让她几乎疯了,一时连有旁人在场都忘了,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桓煊的腰。   桓煊下意识地拉开她的胳膊,挣脱出来:“太子妃无碍吧?”   这一声“太子妃”终于唤回了阮月微的神智,她清醒了些,吸了吸鼻子,垂下头道:“多谢三弟舍命相救。”   桓煊清点了一下剩下的人,阮月微带来的人几乎全军覆没,他的几个亲随也都受了伤。   桓煊对众人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血腥味容易引来野兽,他们眼下已经没有余力再与野兽搏斗了。   阮月微拖着脚走出两步,便扶着额头摇摇欲坠。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随随一个女子,桓煊便对她道:“你搀扶一下太子妃。”   随随道好,便即上前搀扶阮月微。   阮月微的身子一僵,被她碰到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缩,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可她真的是吓坏了,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让她自己走恐怕走不出几步便要软倒在地。   她只好强忍着不适,倚着随随的胳膊。   她四肢绵软无力,整个人几乎挂在了随随胳膊上。   随随右臂被狼爪抓伤,一直没顾上包扎,被她这么重重地靠上来,痛得眼前一黑。   好在他们牵马之处离这里不远,忍忍也就过去了。   到得牵马处一看,众人却傻了眼,他们来时共有五匹马,如今却只剩下随随的小黑脸,大约是情急之下绳子栓得不牢,马匹听见林中狼群的嗥叫,受惊挣脱缰绳跑了。   当务之急自然是尽快把阮月微送到安全的地方,撇开别的不提,她还是当朝太子妃。   可是只有一匹马。   桓煊不自觉地看向随随。   随随抢在他开口前道:“属下留在这里。”   她一向是被剩下的那个,所以从来不将自己置于被选择的境地。   她的声音很平静,桓煊看了眼鹿随随,然而林中幽暗,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湿绵絮,蹙了蹙眉,低声道:“我一找到羽林卫便立刻回来找你。” 第45章 四十五   随随只是点了点头:“好。”   阮月微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看桓煊,哭肿的眼睛里又漫出眼泪,只有一匹马, 他尽快送自己回行宫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什么他好似亏欠了那外宅妇一般。   她在林子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三弟,我们上马吧。”   她说着便去拽小黑脸的辔勒, 小黑脸猛地打了个响鼻,将头一扭,撅起蹄子,吓得阮月微赶紧松开手, 连连后退了几步,委屈地看向桓煊:“三弟,这马好烈……”   桓煊这才想起黑马只认鹿随随一个主人,平日连他都碰不得的——自然他也不稀罕骑就是了, 他转头道:“鹿随随。”   随随只得站起身走到马前, 摸着它的脑袋,轻声安抚:“小黑脸乖, 知道你特意在这里等我,世上真是没有比你更乖的马儿了……”大黑脸自然也很乖, 但大黑脸是老大,只能让着些老幺。   这黑马也邪门,竟似听得懂人话, 被她好言一哄, 立即平静下来。   随随向桓煊点点头。   桓煊便对阮月微道:“上马吧。”   阮月微方才叫这马吓了一回,眼下还有点发怵,走到马前试探地拉了一下缰绳。   小黑脸扭过头,见这陌生人又来, 顿时躁动起来,随随忙摸它的耳朵:“委屈你先送他们回去,回头我给你刷毛搓澡好不好?”   小黑脸爱干净,随随时不时会替他刷毛搓澡,她手法好,马儿特别喜欢,她也就这么哄着。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阮月微只觉受了奇耻大辱,用力咬着嘴唇,差点没忍住说不坐了。可想想若是不骑这马,还要在黑黢黢的密林里呆着,到天亮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找到这里,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咬着牙接过缰绳。   可上马时又遇上了困难,以她的臂力,平日都无法靠自己上马,黑马又比她的马高大许多,加上此时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就更不用指望了,但林地里没有踏马石给她踩,她便盈盈地望向桓煊,桓煊对随随道:“扶太子妃上马。”   随随将阮月微托举起来,阮月微右腿跨上马背,左腿在随随右臂上踩了一下借力,这才坐到马上。   随随冷不防被她一脚踩在伤口上,疼得脸一白,冷汗顿时滚落下来。   桓煊看在眼里,蹙了蹙眉,翻身上马,将箭箙解下横在两人中间。   不过两人共乘难免有肢体接触,中间隔个箭箙也只是聊胜于无,他对阮月微道:“请太子妃见谅。”   阮月微从脖颈到脸颊到耳朵都烫得要冒烟,心跳到了嗓子眼,低声道:“事急从权,三弟不必介怀。”   桓煊看了眼随随,正想说“等我”,却见鹿随随摸了摸马头,和小黑脸贴了贴脸:“乖马儿,走夜路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桓煊嘴唇微微一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齐王和太子妃走后,随随和侍卫们往前走了一段,在林中寻了片空地,捡了些树枝枯叶生了堆火。   侍卫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方才急着离开是非地,到此时才缓过一口气。   东宫和公主府的侍卫死伤惨重,来时四十来人,活下来的只有五个,公主府的一个侍卫伤得尤其重,已经发起了高热。   想起方才的惨烈,他们仍旧不寒而栗。   齐王府的侍卫要好些,除了关六郎腿上中了一箭,其余人伤势都不算重。   侍卫们随身带有伤药,也都有处理外伤的经验,此时都围着火堆处理伤口。   随随被狼爪抓伤后没及时处理,伤口和袖子黏在了一起,她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耐心地割开和伤口黏连的布帛。   多亏她闪避及时,伤口不算深,血已凝结了,只是皮肉翻卷,整条胳膊都被鲜血染红了,显得有些狰狞。   马忠顺探头一看,吓了一跳:“鹿……兄,你胳膊伤这么重,怎么不和殿下说啊……”   宋九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就你长嘴!”   随随轻轻一笑:“一点小伤罢了。”   她取出伤药,用嘴拔开瓶塞子,将药粉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一片衣摆,三下五除二地把伤口包扎起来。   剩下伤药还有多,她便给了东宫的侍卫,他们伤得重,带的那点伤药怕是不够用。   马忠顺也回过味来,只有一匹马,殿下肯定是要先紧着太子妃的,说了又如何?不过是徒增伤心,就是断条腿,血流一地,恐怕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但他忍不住佩服这个鹿娘子,这样的伤换了一般女儿家不疼晕也吓晕了,她自己割伤口自己伤药自己包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惜这么一个人只能给人当替身。   马忠顺暗暗叹息,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摸出两个油纸包,现宝似地摊在随随面前,打开一看竟然是肉脯和蜜饯。   “鹿兄饿了吧?吃点垫垫饥。”   又从腰间解下皮酒囊:“这壶酒还没动过,干净的,鹿兄请。”   宋九踹了他一脚:“好小子,叫你牵马把马牵丢了,吃的喝倒藏得好!”   随随忍不住笑了,接过酒囊:“我不饿,肉脯你们吃吧。”   说着单手拔下塞子,仰头悬空倒了一大口,然后递还给马忠顺,用手背抹抹嘴:“多谢。”   这时候能喝上一口酒,简直好像续了半条命。   马忠顺道:“鹿兄真是爽快人。”说着把酒囊继续往下传。   东宫和公主府的侍卫们也喝了口酒,马忠顺见他们哆哆嗦嗦的挺可怜,又分了些吃的给他们。   本来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分坐两边,因为马忠顺的酒肉,渐渐熟稔起来。”   “你们怎么招惹狼群的?”宋九好奇道,“看地上的狼尸,这里面得有两群吧?”   一般来说野兽是不会无端攻击人的,而且狼又是一种敏锐又谨慎的野兽,对上三四十个有火把有武器的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按说他们是臣仆,不该非议太子妃,但仆人也是人,看着熟悉的同伴一个个倒下,谁心里没有怨气?   一个公主府的侍卫忍不住开口,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虽说得隐晦,但众人都听明白了,是太子妃尖叫又转身奔跑,激起了狼群捕猎的天性。   关六郎原本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问那两个东宫侍卫:“你们这队是谁带的?”   一个侍卫黯然道:“是齐副帅。”   “齐冬荣,”关六郎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是个汉子。”   那两个东宫侍卫终于忍不住痛苦起来,两个大男人泣不成声,不住用袖子抹眼泪。   长公主府的侍卫也哭起来。众人心下恻然,都默默放下了手里的肉脯。   待哭声渐低,关六郎把皮囊中的残酒洒在地上:“我们先活着出去,等天亮带人来把他们抬回去。”   顿了顿道:“今晚大家撑一撑,两人一番守着火堆。”   伤势较轻的有七人,他将人分作四番,自己兼了两番。   本来他没把鹿随随算进去,她却主动道:“我轮第二番。”   这时候差不多是子时,一个时辰一番,第二番正是人最困顿疲乏的时候。   关六郎迟疑地看着她。   “我的伤势轻,”随随道,“让他们休息吧。”   关六郎沉默半晌方道:“好,我和你一起。”   一场鏖战流失大量体力,随随靠在树上,抓紧时间闭目养神,不过一合眼的功夫,她上番的时间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关六郎也醒了,两人往火堆里添了点枯枝。   比起活泼跳脱的宋九和马忠顺,随随和沉稳持重的关六郎一直不太熟。   两人此番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依旧没什么话聊。   随随用树枝把火焰挑高,然后放下树枝抱膝坐着。   “你的骑射很不错。”关六郎忽然道。   随随抬起头,只见他坚毅而有棱角的脸被火光映得发红。   随随笑了笑。   “殿下……”关六郎皱着眉,一脸苦相,仿佛说出下面几句话比生孩子还难,“你别难过……”   他挠了挠后脑勺,艰难道:“殿下心里还是有娘子的……”   随随本来没什么,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多谢关统领,我不难过。”   关六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立即移开视线。   虽然尊卑有别,可齐王殿下和太子妃的关系非同一般,做了人家替身,遇上事还被抛下,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不难过呢。   随随只是捡起树枝又拨了拨火,默默望着火堆出神。   她确实不难过,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好比拿着十文钱去买胡饼,总不能指望别人给你一块玉璧吧。   不过她还是笑了笑:“谢谢。”   ……   黑马迅疾如风,桓煊心里又焦急,不断地催马向前疾驰,阮月微被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娇弱无力地向后倚去,只可惜身后的箭箙碍事。   没等她靠上男子的胸膛,后背上忽然被什么硬物一顶,却是桓煊用刀鞘将她身子扶了一下。   “再坚持一下。”男人冷冷道。   阮月微毕竟是大家闺秀,被拒绝了一次,不敢再往他胸膛上靠,但被他两条胳膊圈在怀中已叫人心猿意马了。   桓煊身上满是腥甜的血气,冲淡了他身上原本的气味,但意外的并不难闻,反倒更显出了男子气概,只叫人感到安全和安心。   他终于还是来了,一听说她出事,立即舍命来救,有人待她如此,她还有什么所求?   阮月微顿时觉得这一晚的可怕经历都是值得的,若非身陷险境,又怎能换来此刻的单独相处呢?   她望着前方蜿蜒的山道,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真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桓煊默不作声,阮月微知道他听见了,垂下眼帘,嘴角微弯,梦呓似地道:“三郎,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宫里骑马么?”   桓煊此刻哪有心情与她回忆往昔,他只想着快点把人送到行宫,赶紧回去找鹿随随。   她那点拳脚刀剑还是临时抱佛脚学出来的,真遇上危险恐怕凶多吉少,侍卫们也都带了伤,恐怕不能护他周全。   阮月微半晌没得到回应,转过头望他:“三郎?你不记得了?”   桓煊皱了皱眉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阮月微一怔,眼中顿时泛起泪光:“可是……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就赶来救我……”   桓煊抿了抿唇道:“你与我一起在太后宫中长大,情同手足,何况你既是太子妃又是我二嫂,救你是分所应当,不必挂怀。”   顿了顿道:“换作任何一个亲人遇险,我都会竭力营救的。”   这番“情同手足”的言论,不正是她当初在灞桥边拒绝他时说的话么?如今他却原样还给她。   阮月微捂着嘴痛哭起来:“你还怨我是不是?我那时候不知道……若早知道……”   桓煊冷冷道:“那些事我早已不记得了,也请二嫂忘了吧。”   阮月微待要说什么,忽听远处依稀传来马蹄声,听着像是大队人马。   “可能是禁卫到了。”桓煊如释重负。   阮月微脸色一变,她本来以为他们还可以同行很长一段路,哪知禁卫来得这么快。   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桓煊勒住缰绳向山崖下望去,只见下方山道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向着山上移动,看着少说有几十人,待他们稍走近些,桓煊便认出了羽林卫的旗帜。   他便即下马,取出鸣镝往空中射去。   禁卫发现动静,快马加鞭向他们飞驰而来。   到得近前,桓煊才发现来的是两队人马,一队是羽林卫,另一队却是武安宫府的护卫,武安公世子赵清晖竟亲自带着此番随侍的所有护卫一起来找太子妃。   赵清晖远远望见马上的阮月微,重重一踢马腹,急急赶上前来:“表姊,你没事吧?”   阮月微见了他亦是大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看了一眼桓煊:“我没事,多亏齐王及时相救。”   赵清晖脸色一沉,向桓煊行了个礼:“有劳殿下。”   齐王救自己二嫂,按理说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桓煊此时压根没听进耳朵里,看见赵清晖的刹那,他只觉得惊喜,本来将阮月微交给羽林军不太稳妥,有武安公世子在就不必担心了。   他们有表姊弟这层关系,即便事急从权共乘一马也说得过去,且以赵清晖对阮月微的深情,他无论如何都会将她安全送回行宫。   桓煊向他一揖道:“有劳世子将太子妃送回行宫。”   他这样大度,反倒轮到赵清晖诧异了:“齐王殿下要去哪里?”   桓煊道:“孤的侍卫受了伤,还在山林中。”   他懒得同他多说,对羽林卫首领道:“分一半人马出来,随孤去救人。”   ……   随随与关六郎守着火,深夜的林地里寒气侵人,她又失了不少血,坐在火堆旁还是觉得冷,只能把手脚轮流放在火上烤烤。   眼看着一个时辰将要过去,她忽然听见了遥远的马蹄声。   她看向关六,不等她开口,关六先道:“鹿娘子听见马蹄声了么?”   随随点点头,两人立即用准备好的沙土灭了火,将众人叫醒,所有人都警觉地握紧刀柄。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声音有二三十人,显然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若是禁卫还好,若再遭遇敌袭,恐怕连她也没法逃出生天。   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是小黑脸!”随随心下顿时一松,这才发现握刀的手心里已沁出了冷汗。   伴随着一阵树叶沙沙声和欢快的马蹄声,小黑脸从树丛间冲了出来。   桓煊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将随随抱在怀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一路上都在担心,满脑子都是她出了事怎么办,直到看见她全须全尾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   随随被男人紧紧箍在怀中,感觉他胸膛炽热,听到他心跳快得吓人。   “没事了,”桓煊连她一身血污和汗水都顾不上嫌弃,吻着她的头发,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我回来了。”   随随并没有扑进他怀里害怕地痛哭,也没怨他把她留下,她只是点点头:“我没事,太子妃安全了?”   桓煊这才松开手,点点头道:“羽林卫就在后面,你先上马,先回行宫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向小黑脸走去。   桓煊低头看看她缠着布条的胳膊,皱着眉道:“你受伤了?”   “一点轻伤,不碍事。”随随轻描淡写道。   桓煊想起方才阮月微上马时在她胳膊上踩了一脚,心脏收缩了一下。   “你和我骑一匹马。”桓煊道。   随随点点头:“让小黑脸也休息下。”   桓煊查看了一下侍卫们的情况,向羽林卫要了几匹马,安排伤者上马。   随随正要上马,冷不丁听见嘈杂的人喧马嘶中夹杂着一声轻细的,难以察觉的弓弦声。   她心头一凛,来不及思索,几乎下意识地扑向不远处的桓煊,想将他推开,可惜她疲累已极,反应也不比平时,终究慢了一刹那。   只听羽箭破空,“哧”一声没入皮肉,左胸传来一阵剧痛,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周遭的一切都扭曲恍惚起来。   耳边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声音无比熟悉,像是从她梦里传来的,她勉力睁开眼睛,想要把眼前的面容看清,可那张脸就像在水里,一直晃动着变幻着,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可立即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殿下……”她笑了笑,眼中竟是满足,仿佛达成了一个夙愿,“这回……我终于……”   话没说完,她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第46章 四十六   随随中箭后, 众人才发现暗中下手的竟是先前受了重伤、发着高热的公主府侍卫。   他先前一直被同伴照看着,没能在齐王带太子妃离去前下手,后来便一直蛰伏着, 趁着众人忙乱之时放暗箭。   身为死士, 一击失败后断然没有生理,在宋九和马忠顺扑向他之前, 他便用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马忠顺咒骂了一句,气愤道:“这狗奴还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脯腊!”   这话有些好笑,可没人发笑,所有人都不安地看着齐王和他怀里的鹿随随。   箭镞没入鹿随随身体中的刹那, 桓煊只觉无比愤怒,他恨不得把这傻子狠狠地骂一顿,谁要她自作主张替他挡箭,谁要她多管闲事救他, 她以为自己有几条命?   紧接着, 恐惧袭来。   他看着冷汗不断从她额头上沁出来,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涣散, 听她喃喃地叫着“殿下”,没顶的恐惧将他吞没。   他可能会失去鹿随随, 这个念头一起,立即疯狂在他心里胀大,撑得他心脏快要裂开。   他仿佛分成了两半, 一半沉着镇定地指挥侍卫们拿下凶手, 检查鹿随随背上的伤口,估计那一箭的力道,是否伤及腑脏,及时截断箭柄, 在伤口周围敷上伤药,另一半的他却在一旁叫嚣着,你要失去她了,你要失去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如今因为你的缘故,她也要死了……   “鹿随随,随随……”桓煊只能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她的目光慢慢凝聚到他脸上,然后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殿下……这回……我终于……”   “别说话,”桓煊用手背抹她额头上的汗,“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带你回去。”   他一连说了几遍,自己终于有些信了,他把她抱到小黑脸背上,让她面向他坐着,靠在他怀里。   林子里没有净水,没有大夫,连伤药也有限,他不敢贸贸然替她挖出箭头,只能先带她回行宫。   他一手控着马缰,一手轻扶着她的肩头,将她轻轻圈在怀里。   “随随,别睡着,”他亲了亲她的发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求求你,别睡着。”   ……   阮月微与赵清晖共乘一马,心境却与方才大相径庭,方才因为欣喜而抛诸脑后的恐惧、疲惫,再一次袭来。她感到腹中冰凉,隐隐作痛,就像坠了块石头,赵清晖身上的九和香混了药味和汗味,甜腻中透着腥苦,让她头脑发胀。   她只盼着能尽快到行宫,洗掉一身泥土血污,用点羹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赵清晖不知表姊心中所想,只盼着这段路越长越好,他控着缰绳,让马缓缓前行,一边关切道:“表姊怎会走失?出了什么事?”   阮月微将他们山中失路,遇上群狼围攻的事说了一遍,黯然叹息道:“可惜了那些侍卫,为护我折在那里。”   “表姊总是那么善良,”赵清晖柔声安慰道,“忠心护主是侍卫职责所在,他们能护你周全,便是死得其所,他们泉下有知只会觉得欣慰荣幸,表姊若是过意不去,厚葬了他们再多赐家人一些财帛便是。”   “多谢表弟开解我,”阮月微心头一暖,“待回到城中,我便请护国寺的高僧替他们做一场法会。”   赵清晖道:“表姊遭遇了这么可怕的事还在替下人着想,实在是他们修来的福分。”   顿了顿道:“表姊想必很累了,我让马行得稳一些。”   说着将身子向前挪了挪,却不敢贴在心上人的背上,以免唐突了佳人。   在他心里,阮月微是云端的花,只可远观,不能采撷,生出龌龊的念头都是玷污了她。   哪怕心上人此刻就在怀中,他也不敢生出一亲芳泽的念头。   向前行了一段,赵清晖忽然问道:“齐王方才为何急着赶回去?”   阮月微一听他提起桓煊,委屈化作眼泪涌了出来,她勉强道:“有几个侍卫受了伤留在原地……”   “侍卫?”赵清晖觑了觑眼睛,“不过几个侍卫,便是死了又如何。”   阮月微听他说得冷漠绝情,心头跳了跳:“也不能这么说……”   赵清晖道:“我只是不信齐王会为了几个侍卫冒险折返。”   顿了顿:“表姊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的,我定然放在心里,绝不说出去。表姊难道还信不过我?”   阮月微虽不太喜欢这个表弟,但她被桓煊半路抛下,正是伤心委屈之时,有一个人这般温言款语地安慰她,难免对他有了几分亲近之意,立即道:“我怎么会信不过你。”   咬了咬唇,低声道:“上回你说过的那个外宅妇,也在那群侍卫中……齐王便是为了她回去的……”   赵清晖一听这话,难以置信道:“他竟然为了个贱妇将你抛下?”   阮月微最不愿被拿来同那外宅妇作比,表弟这句话不啻于打了她一个耳光,两行眼泪登时顺着脸颊滚落,只低低啜泣着,算是默认了。   赵清晖越发义愤填膺:“他当初作出那般深情款款、矢志不渝的模样,如今竟见色忘义,为这么个玩意辜负你一片真心……”   阮月微心里一惊:“表弟慎言!”忙瞥了眼身后的羽林卫,生怕这番话叫他们听了去。   赵清晖低声道:“表姊别担心,我会替你守口如瓶的。”   阮月微只觉脊背上发凉,无力道:“你别胡言乱语,我与他……”   “我知道,”赵清晖道,“表姊说什么便是什么。”   阮月微不敢再与他说话,两人一马行出数里,遥遥望去依稀可见行宫的灯火,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表姊,”赵清晖忽然道,“我上回说过,你若是不想再见到那贱妇,我可以略效微劳……”   阮月微想开口阻止,蓦然想起方才桓煊带她离开时看向那外宅妇的眼神,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低声道:“齐王待她非同一般,你会招惹是非的……”   赵清晖见她迟疑不决,淡淡笑道:“不过一个外宅姬妾,只因生得与表姊有几分相似才入了他的眼,现在是在兴头上,只要离了眼前,谁还会当回事呢。”   “可那女子也是可怜人,并未做错什么……”阮月微垂着头嗫嚅道。   赵清晖轻嗤了一声:“我自然知道表姊心软又纯善,你放心,我又不害她性命,只是将她送出长安,叫她不能碍着表姊罢了。”   顿了顿道:“只是远远地送走,大不了替她寻个人家,做个姬妾或小户人家的继室,不比做个外宅好?她但凡不是个贪得无厌的蠢物,自己想必也会愿意的。”   阮月微蹙着眉思量许久,心道桓煊眼看着要成婚了,她六妹妹也不是个能容人的,那外宅妇便是进了王府也没有好下场,与其到时候被主母磋磨,现在将她送走,倒是做了一件善事。   “你当真不会害她性命?当真会替她寻个好去处?”她迟疑道。   赵清晖叹了口气道:“表姊还是不信我……无论如何她生得与你有些许相似,我又怎么忍心害她。”   阮月微点点头:“切记小心行事,千万别让齐王知道是你所为……”   这表弟是什么样的为人,她心里隐隐约约明白,可当一个人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替自己找借口、自欺欺人总是很容易的。   “表姊放心,”赵清晖小心翼翼地凑近阮月微的后颈,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牵连你,你只当不知道这件事。”   ……   蜿蜒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桓煊拥着随随,骑着马,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手控着缰绳。   他先前在于死士搏斗时左胁下被划了一刀,送阮月微回去前草草包扎了一下,此时又渗出血来,他无暇处理,也感觉不到疼,只是拢着随随,不断地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时刻去探她鼻息,每次手指传来她微弱但温暖微湿的呼吸,便好像有一只手将他从冰窟里提了出来。   如此惴惴不安地行了一路,行宫终于近在眼前。   他立即遣人去请随驾的医官,骑马长驱直入,把随随带回星辰殿中。   他把她轻轻抱起,小心放在床上,仿佛她一碰就会碎。   随随被挪动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被灯烛一照,白得像宣纸。   桓煊用匕首小心割开她的衣裳,露出后背的伤口,用洁净柔软的丝绵蘸温水替她擦去伤口周围的血迹。   星辰殿里有的是宫人,可他不愿别人做这些事。   他的左胁还在往外渗血,但他浑然不觉。   不一会儿,医官到了。   内侍请来的是尚药局的郑奉御,这位奉御极擅治疗外伤,故此秋狝随驾来骊山,正是为了以防万一。   一个“侍卫”当然请不动御医,因此桓煊着人去请时,是以自己胁上刀伤为名。   郑奉御以为自己是来给齐王治伤,却不料齐王坐在床边,床上躺着的伤者身着侍卫衣裳,从露出的后背骨骼看,却分明是个女子。   在宫闱和高门间行走,郑奉御知道凡事不可多问,也不可多管,只要埋头医治病人即可。   他检查了一下随随后背上的箭伤,点点头道:“幸而这一箭力道不算猛,又是斜着入体,应当没有伤及腑脏,及时敷了伤药,看外面的状况尚可,只是箭镞在体内留的时间有些长了,老夫替这位……侍卫将箭镞挖出来,割去腐肉,若是这几日伤口不溃烂,将养上数月便能无碍。”   桓煊紧绷的心弦一松,四肢的骨头像是瞬间被人抽走,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颤栗起来。   “有劳郑奉御,”他声音也轻轻打颤,“请郑奉御务必尽全力。”   “自然自然,”郑奉御道,“殿下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也有伤在身?”   桓煊道:“一点小伤,奉御先替她治。”   郑奉御暗暗吃惊,不敢多言,便打开医匮,取出刀具,拿出布包给随随咬在口中,开始替随随挖箭镞。   虽然随随能忍痛,但这种钻心刺骨的疼还是让她冷汗直冒,整个人抽搐起来。   桓煊将胳膊伸过去给她,随随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肉里,他只是任由她抓着。   良久,只听“叮”一声响,箭镞落在银盘上,随随的手蓦地一松,无力地垂下。   桓煊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膀,帮她放松:“好了,没事了。”   医官替她敷上上好的伤药,包扎好伤口,又喂了她一些安神止疼的汤药,这才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老夫替殿下看一看身上的伤。”   毕竟他是来替齐王治伤的,回头陛下问起来也好交代。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正要脱下衣裳让他疗伤,便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内侍匆匆走进来,却是太子身边的中官。   他向桓煊一礼:“拜见齐王殿下,殿下无碍?”   桓煊点点头:“何事?”   那内侍道:“奴奉命来请郑奉御去一趟少阳院。”   桓煊眉心微微一动:“出什么事了?”   内侍道:“不瞒殿下,太子殿下在山中寻找太子妃,不慎遇伏,受了刀伤。” 第47章 四十七   桓煊目光一凝, 随即面露焦急之色,问那中官道:“伤在何处?”   中官道:“伤在后背上。”   桓煊对医官道:“郑奉御去少阳院吧。”   郑奉御道:“殿下的伤……飞霜殿还有两名侍御医,老夫叫人请他们来给殿下医治……”   桓煊道无碍, 看了眼给他打下手的年轻医官:“这位司医留下便是。”   又对那中官道;“你们先去少阳院, 孤稍后便到。”   太子受伤,他这个胞弟但凡没有下不来床, 总是要去露个脸的。   医官替他检查左胁的伤口,他伤得不算重,但因为一直在奔走,伤口几度崩裂, 又没及时敷药,伤口便有些红肿。   医官替他清洗了伤口,敷上伤药,重新包扎, 末了叮嘱道:“殿下这几日请小心静养, 以利愈合。”   桓煊命内侍赏了他财帛,将他送出殿外。   医官走后, 桓煊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了身衣裳, 在随随床边坐下。   她背上有伤,只能侧躺着,显然睡得不太安稳, 双眉紧蹙, 睫毛不时轻轻颤动,额头上不断有冷汗沁出来。   桓煊叫人换了热水来,绞帕子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将她鬓发掠到耳后, 用手指抚她眉头,可刚展平,立即又皱了起来。   高迈在一旁等了半晌,终于走上前来,欲言又止道:“殿下,少阳院那边……”   桓煊颔首:“孤知道。”   他握了握随随的手:“我要离开片刻。”   随随在睡梦中回握了他一下,喃喃地唤了一声“殿下”。   桓煊心尖一颤:“很快就回来陪你。”   到得少阳院,皇帝、大公主和一干皇子都在。   皇帝见了他道:“三郎也受伤了,伤势如何?”   桓煊道:“只是些许皮肉伤,已无大碍。二哥伤势如何?”   皇帝朝琉璃屏风内望了眼:“没有性命之危,郑奉御正替他上药,我们进去看看。”   桓煊随父亲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只见太子趴在榻上,郑奉御正替他清理伤口,阮月微坐在榻前握着太子的手,见到桓煊,不自觉地松开夫君的手,随即才回过神来,起身向皇帝敛衽行礼,又对桓煊道:“三弟来了……”   桓煊微一颔首:“二哥怎么样?”   阮月微哽咽道:“殿下为寻我遭贼人伏击,叫贼人砍伤后背,失了许多血……”   桓煊看了看太子背上的伤口。   他的伤势比预料中更严重,一条斜斜的刀伤横过后背,深处几乎见骨,中衣后背已被全血浸透了。   他故意受伤以避嫌疑,也算是下了血本。   桓煊向他行礼:“二哥,弟弟来迟了。”   太子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道:“是三郎来了……”   冲他勾了勾嘴角:“你也有伤,不躺着静养,来这里做什么?”   桓煊道:“只是些许小伤,二哥受了这么重的伤,理当来探望。二哥眼下怎么样?”   太子道:“皮肉伤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顿了顿,目光动了动:“多谢你把阿阮平安带回来,只是连累你也受了伤……”   他这么一说,那些死士的目标便成了他自己,而桓煊只是因为越俎代庖去救太子妃,这才落入埋伏受牵连——毕竟阮月微是太子妃,用她作饵理所当然是为了谋害太子,谁也说不出个不是。   可即便猜到他心思,桓煊也不可能对阮月微坐视不理,太子便是算准了这一点。   桓煊道:“二哥不必见外,这是弟弟分所应当之事。”   顿了顿道:“二哥是在哪里遇伏的?”   太子道:“在行宫西北三十多里,出了围场地界……”   “刺客有多少人?”桓煊问道。   “黑夜里看不清,总有好几十人吧……”太子想了想道,“我带去百来个随从和羽林卫,折了一大半在那里。待天明叫侍卫去清点尸体。”   顿了顿道:“幸而捉到两个活口。”   桓煊目光微动:“可问出刺客来历?”   太子道:“已将人交给沈将军去审问了。”   右千牛卫大将军沈南山是皇帝亲信,太子既然敢把人交给他去审,自然是准备了万全之策。   话音甫落,便有内侍在屏风外禀道:“启禀陛下,沈将军求见。”   皇帝道:“请他在殿外稍待片刻。”   等郑奉御帮太子包扎完伤口,皇帝这才屏退了医官、内侍和宫人,又和颜悦色地向阮月微道;“阿阮也累了,先去内殿歇息吧。”   阮月微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便即敛衽一礼,退至内殿。   桓煊也行礼道:“儿子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太子道:“三郎不是外人,留在这里一起商议。”   桓煊道是。   皇帝便向中官道:“请沈将军进来。”   沈南山走进殿中,行过礼,对皇帝道:“启禀陛下,那两个刺客已经招供了。”   皇帝道:“是受了何人指使?”   沈南山道:“他们招认是受淮西节度使指使,来刺杀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连桓煊都有些讶异,他以为太子可能会顺势贼喊捉贼,他却比他料想的更老谋深算,将皇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淮西藩镇虽然只有三州之地,却地处大雍的腹心,扼南北漕运之咽喉,如今的节度使郭仲宣贪得无厌,朝廷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税钱安抚,是皇帝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比河朔更危险。   皇帝一直有征淮西的念头,只是朝臣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遂举棋不定至今。将行刺一事推到淮西节度使身上,无异于给皇帝递了刀柄。   而众所周知太子是主战的一派,淮西节度使想要除掉他也说得过去。   即便皇帝心知肚明其中有太子的手笔,也会趁此机会堵上朝臣的嘴,发兵征讨郭仲宣。   且皇帝让太子与三子互相制衡,若是废除太子,齐王顺利成章立为太子,到时候即便卸了他的兵权,他在神翼军中的威信却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消除的,对皇帝来说难免是种威胁。何况朝廷缺少将才,征讨淮西他是最适合的将领。   桓煊不由对这二兄刮目相看,若是栽赃嫁祸给他,皇帝不可能相信,定要命人追查,再周密的部署也经不起细查,而他这一招祸水东引,却正合皇帝的心意。   却是他低估了太子。   果然,皇帝勃然作色:“郭贼好大胆子,竟敢谋害储君,伤我二子,是朕这些年对淮西太过姑息了。”   他走到太子榻前,俯身温言道:“二郎放心,阿耶定然给你个交代。”   又对桓煊道:“三郎这段时日便留在行宫中将养,此处离兵营也近,待你养好伤便加紧练兵,早日替朕将那郭贼碎尸万段!”   桓煊知道父亲对淮西志在必得,他虽不主张用兵,但也只能道:“儿子遵命。”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歇息吧。”   桓煊向父兄行罢礼,出了太子的寝殿,正要登辇,忽听有人叫:“三郎留步。”   他转头一看,却是长姊提着裙子追出来。   桓煊道:“阿姊何事?”   大公主歉然道:“听说我府上的侍卫里混入了细作,伤了你那个……都怪我选人的时候粗心大意……”   那侍卫容貌出众,身世也清白,是以入府虽只有半年,她在挑人随行时一眼便挑中了他。   桓煊虽不至于迁怒她,也没什么好脸色:“阿姊往后谨慎些便是。”   说着便要上步辇。   大公主拉住他道:“那小娘子伤得重么?”   桓煊脸色一沉:“托长姊之福,万幸没死。”   大公主吃了一惊,她这三弟性子冷,自小与她不亲近,但在她面前一向都是客气疏离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发脾气,可见他待这侍妾很不一般。   可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给个正经名分接进府里呢?虽说娶妃前府里有个贵妾说出去不好听,可养着外宅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想了想道:“害她受伤我也过意不去,总得想个法子补偿才能心安。她跟着你,财帛肯定是不缺的,你替我想想……”   桓煊正想说不必,忽有一个念头闪过,改口道:“阿姊有心,既如此,弟弟便不同你见外了。”   他的态度一下子拐了个大弯:“不如就劳烦阿姊向阿耶陈情,替她请一个封号吧。”   大公主吃惊地张了张嘴,这小子还真是不同她见外:“这……”   桓煊道:“若非她奋不顾身替我挡了一箭,眼下性命垂危的就是我了。我这条命,怎么说也值个乡君封号吧?”   顿了顿,冷了脸色:“阿姊若觉为难便罢了。”   大公主一想,如果没有这女子挡下这一箭,受伤的便是桓煊,若再有个好歹,便是她的疏忽害死了自己亲弟弟。   且不说父母会怎么追究,她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心安了。   这么一想,鹿氏简直是她的恩人。   她忙道:“不为难不为难,一个乡君罢了,我去同阿耶说,你放心。”   桓煊这才缓颊,向她一揖:“那便多谢阿姊了。”   大公主虽有些粗枝大叶,人却不傻,知道他替那女子请封,自然不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出身。   那女子出身虽贫苦,至少是良籍,进王府做个孺人已够了。他替她讨封号,这是要纳她作侧妃?   这倒是令她始料未及。   他尚未娶妃,府里有一两个贵妾没什么大碍,可侧妃先于王妃进门可就是大事了。   这些事本该由母亲过问的,奈何皇后对三子不闻不问,连婚事都不管,只能她这做长姊的多操心了。   大公主欲言又止道:“三郎,这鹿娘子替你挡箭,你看重她些无可厚非,但恩宠太过于她未必是好事……”   桓煊颔首:“我知道。”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大公主暗暗叹了口气:“阿姊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阿耶替你相中了阮家六娘子,你究竟意下如何?”   桓煊一听她提起这事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上汜那日我便同阿耶说过无意娶妃,遑论阮氏女。”   大公主一时也有些闹不明白了,他因为放不下阮月微才找了个肖似她的替身,那阮六娘分明是她堂姊的翻版,他却偏偏不要。   “可你总是要娶王妃的,到时候新妇进门,你叫鹿氏怎么自处?”   “不娶就是了。”桓煊毫不犹豫道。   大公主一噎:“你……难道就一辈子守着个妾室过了?”   桓煊敷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有劳阿姊先替她请封吧。”   “我省得,”大公主道,“可你婚事总是拖着,阿耶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桓煊道:“阿姊放心,这一年半载阿耶不会催我。”   大公主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皇帝信赖长女,朝政之事也常叫上她一起讨论,桓煊也不瞒她,直言道:“阿耶打算对淮西用兵,不出意外是我领兵。没几日就该定下来了。”   至多四五个月,待粮草调集,他便要出征淮西,皇帝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催他娶妃。若能打下淮西,将三州重新纳入朝廷治下,到时候他提什么要求父亲都不好拒绝,娶平民女子为妃虽然惊世骇俗,但他执掌重兵,皇帝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娶个高门世家的女子为妃,到时候他多求几次,父亲多半就半推半就地允了。   桓煊自然不会把这些打算告诉长姊。   大公主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打的是这主意,只是诧异道:“怎么突然就要发兵……”   她知道朝廷上下为了淮西问题争了两三年,一直没吵出个结果,她家驸马便是御史,为此不知打了多少嘴仗了。   突然就决定下来,必定有什么缘故。   她立即想到今晚之事:“莫非……”   桓煊点点头。   “难怪……”大公主抚着下颌若有所思。   桓煊道:“弟弟先告辞了,阿姊别忘了请封的事。”   大公主嗤笑一声,乜了弟弟一眼:“知道了,我答应了你自会办到的,你阿姊还没老,不必一直念一直念。”   ……   众人都离去后,阮月微沐浴更衣出来,回到太子床前,见夫君昏昏欲睡,便跪坐在榻边,将脸贴在他手臂上,轻轻道:“郎君疼得厉害么?”   太子蓦地抽出胳膊,牵动背上伤口,顿时疼地直抽冷气。   阮月微唬了一跳,忙道:“郎君怎么了?”   一边从袖中取出帕子替他掖额头的冷汗。   太子咬了咬牙道:“无事……”   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方才抬起手抚了抚她脸颊:“你也受了惊吓,早点就寝吧,不必在这里陪我。”   阮月微虽未受什么伤,但脸上身上难免被树枝草木蹭到,她皮肤细嫩,便留下了一道道红痕,又哭肿了眼睛,显得越发楚楚可怜。   “妾不累,只想陪着郎君。”阮月微道。   恰在这时,宫人端了药进来,阮月微接过药碗道:“妾侍奉郎君服药。”   太子道:“这些事让宫人做便是。”   阮月微道:“妾想伺候郎君。”   太子冷冷道:“孤说了,让宫人伺候。”   阮月微正用玉匙调着药汤,手一颤,将药汤泼在了地上,红着眼眶道:“郎君,妾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太子不理会她,向侍立在一旁的宫人道:“太子妃累了,扶她回房歇息。”   话音未落,阮月微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太子却懒得再看她一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宫人扶起阮月微:“娘娘请吧。”   翌日晌午,太子方醒,便有内侍来禀,道右卫率求见。   右卫率孟诚是东宫侍卫统领,亦是太子的腹心。   太子立即道:“叫他进来。”   孟诚走进殿中,却是一脸忧心忡忡。   太子脸色微变,立即屏退了宫人内侍。   孟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太子脸色一白,低声道:“出什么事了?你先起来再说。”   孟诚膝行上前,附在太子耳边道:“属下奉殿下之命清剿余孽,清点尸首,却发现少了两人……”   “只是少了两个人罢了,”太子松了一口气,“或许数漏了,山林这么大,遗漏一两个也是常事,不必大惊小怪。”   孟诚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失踪这两人却都是与属下打过照面的……”   他们这回部署在山中的死士有三百人,知道内情,与孟诚接洽过的,却只有寥寥数人,偏偏少的两个都在其中,实在不像是巧合。   太子一听这话,冷汗顿时涔涔而下:“你确定?”   孟诚道:“属下各处都派人搜遍了,仍是少了这两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太子皱着眉道;“羽林卫那边打探过吗?”   孟诚道:“属下打探过,暂且没什么消息。”   若是人真的落到了禁卫手里,也就是到了皇帝手里。   他心里明白,这次的事父亲未必不会起疑,只不过因为淮西之事合了他的心意,因而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有切实的人证落到他手里,他会如何处置就难说了。   更坏的结果是那两人落在了桓煊手里。   无论如何,这两个人一日找不到,便是遗患无穷。   孟诚猜到太子心中所想,安慰道:“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要活捉他们没那么容易,齐王随驾的侍卫不多,应当不至于落到他手里。”   可这样的事最怕的就是百密一疏,太子道:“再去找,就是把骊山翻过来也要将那两人找出来。”   孟诚忙道“遵命”。   太子道:“退下吧。”   他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布了那么久的局,折了他上百个侍卫进去,那小子竟然死里逃生,连那贱妇也是毫发无伤。   正思忖着,便听帷幄外传来阮月微的声音:“郎君醒了么?”   太子眼中闪过阴鸷之色:“谁叫你进来的?”   阮月微如遭雷击,她在东宫中一向可以随意行走,便是到太子的书房中都无需通禀,前些时日太子待她简直如春风细雨一般,怎么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她忙跪倒在地,啜泣道:“妾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明示。”   太子定了定神,想到他那岳丈虽无用,宁远侯府到底有些根基,多少算是他的助力。   况且他先前对阮月微百般体贴,态度突然转变,难免叫人看出端倪,便强忍着放缓了声气:“是孤的不是,受了伤身上难受,脾气急躁起来。你过来,让孤瞧瞧。”   阮月微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走过去伏在太子榻边低泣起来:“妾还以为郎君厌弃了妾……”   太子抬手抚了抚她后脑勺,然后缓缓往下移,握住她的后颈轻而缓慢地摩挲,柔声道:“说什么傻话,孤怎么会厌弃你,孤疼你还来不及。你胳膊上是不是也受伤了?给孤看看。”   阮月微抬起头,破涕为笑,撩起袖子,指着上面树枝划出的红痕道:“可疼了,皮都破了呢,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若是留下疤痕,郎君真要厌弃妾了。”   太子笑着刮了刮她鼻子:“孩子话,无论如何孤都不会厌弃你。不过这么漂亮的肌肤留了疤甚是可惜,孤叫人去尚药局取药膏,你记得吩咐宫人替你涂。”   阮月微眼中满是柔情,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郎君也要快点养好伤。”   太子轻笑道:“怎么,急着要给孤生个小皇孙?”   阮月微红了脸道:“郎君又拿妾说笑。”   太子道:“你不急孤急,孤的第一个儿子只能你来生。”   ……   随随整整昏睡了三日方才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帐顶上晃动的日影,一时以为自己还在魏博家中,半晌才想起这是骊山温泉宫,受伤那一晚的记忆渐渐清晰,后背和胳膊上的伤也疼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寒冷的空气进入她的肺腑,雀鸟在窗外啁啾,微风轻拂秋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那个光风霁月的身影,那些美好的期冀,那些多年放不下的执念,似乎随着这一场伤病慢慢消逝,犹如一场漫长的幻梦。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落在她额头上,随随看向床边的男人,他看着有些憔悴,眼窝凹陷,双眼中布满血丝。   “醒了?”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随随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   她点点头:“醒了。” 第48章 四十八   因着随随身上的伤, 桓煊索性在温泉宫住了下来,这里地处京畿,也方便他去营中练兵。   大公主仍是有些过意不去, 叫人送了一大堆药材补品、绫罗绸缎来, 连随随都觉得有些太过,桓煊却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怕什么, 你不收她还不心安。”   桓明珪也在行宫,去少阳院探望了太子,便绕了个弯来星辰殿看望齐王。   桓煊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随随始终不曾死心, 哪里肯让他见,收了他的礼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   桓明珪无法,只能悻悻地回自己院子泡热汤。   随随的伤情略稳定一些,桓煊便将高嬷嬷和春条、小桐等人叫来温泉行宫陪她。高嬷嬷等人听说随随在骊山受伤, 个个心急如焚, 高嬷嬷只怪自己佛经念得不够多,这不, 两件裘衣招来了血光之灾。   到得温泉宫,高嬷嬷得知随随受伤是为着替他们家殿下挡箭,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揩着眼泪,索性同桓煊把话挑明:“老奴只求殿下一件事, 他日若是王妃进府容不下鹿娘子, 老奴便求殿下恩典,放老奴出去与鹿娘子做一分人家,求殿下念她今日的节义,来日善待她几分。”   桓煊无可奈何:“嬷嬷眼里孤是这种人?”   高嬷嬷努了努嘴:“殿下自然不是这种人。”他是她带大的孩子, 她当然不情愿说他不是,但她还记着上元节后鹿随随受的冷落,在男女之事上,她对齐王还真没什么信心。   桓煊道:“长姊替她向陛下请封乡君,过阵子封诰就该下来了。”   高嬷嬷听了非但没有惊喜,反而大惊失色,脸色煞白,喃喃道:“阿弥陀佛,老奴得去念经了。”这得念几遍才算够啊?嘴皮子都得磨破了。   春条趴在随随床边如丧考妣地哭了一场,随随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能不住地安慰她:“没事了,一点小伤罢了。”   春条哭得更凶:“娘子可不能丢下奴婢……”   说者无心,随随心里却是一动,她本来打算养好伤找个时机离开长安,自是没准备带任何人,不过春条与她算是相依为命过来的,若是留在王府,将来在王妃手下讨生活,也不知会不会受气,倒不如想个办法带她一起走。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便笑着安慰她道:“放心,丢下谁也不会丢下春条姊姊。”   ……   太子与齐王秋狝遇袭一事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朝堂上反对出兵的声音小了许多,恰在这时,淮西传来消息,郭仲宣因不满朝廷削减节钱,起兵叛乱,劫掠周围州县,征讨淮西遂成定局,统兵之责毫无疑问落在齐王身上。   随随躺在温泉宫里养伤,心思却没闲着,淮西叛乱这样的大事自然会传到她耳朵里。这时机不可谓不巧,淮西叛乱更坐实了郭仲宣狼子野心、胆大包天,刺杀储君确有其事。   随随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太子一定暗中与淮西节度使府中的某人达成了协议,这才能对淮西局势了如指掌,设局时因势利导。不得不说太子这场戏演得好,不在于演得像,而是演到了皇帝的心里,这倒是出乎随随的预料。   太子之前下过几次昏着,还因此丢了监国之权,这回却将皇帝的心意揣摩得分毫不差。或许是前几回的教训让他明白,皇帝怕的不是儿子们争权夺利,而是一家独大,威胁到他的御座。   随随一向以为太子志大才疏,目光短浅,虽然怀疑他谋害了桓烨,却从未将之视为对手,这回才发现他并不如她料想的那么好对付。   不过她也没指望靠着一次刺杀便将太子扳倒,皇帝并非不知道两个儿子兄弟阋墙,却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提防着太子,却没有废储另立的意思,比起手握兵权、桀骜不驯的三子,或许唯唯诺诺、仰人鼻息的二子更合他的意。   她这次只需取得太子设局的证据,将把柄捏在手里,在形势有利的时候发难,一击必中,叫他再不能翻身,只有在夺回河朔的兵权之后,她才有足够的筹码。   随随在温泉宫休养,不能出星辰殿,由于太子和齐王遇刺一事,温泉行宫加强了守备,星辰殿外也有披甲执锐的羽林卫守着,她的属下不能冒险往这里递消息,她也只能耐心等待。   有桓煊陪着,日子倒也过得很快。他不去兵营的时候,便在床边陪着她,教她认字,打棋谱给她看,跟她说说长安城里近来发生的趣闻轶事,他不善言辞,能把趣闻轶事讲得味同嚼蜡,还一本正经地纳闷,盯着随随:“你为什么不笑?孤讲得不好笑?”   随随总是因他的神情忍俊不禁,笑得差点把伤口崩裂。   桓煊还包揽了喂药一职,耐心地用小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她药汤,随随忍了几次,终于苦得受不了,抢过碗一饮而尽。   齐王殿下没了用武之地,老大不高兴,便开始给她喂粥喂羹,每天捏她脸和腰,检查喂下去的粥羹有没有变成肉。也不知道这事有什么乐趣可言,他却乐此不疲,不去兵营的时候,一天得喂她五六顿。   在骊山养伤,随随丰润了不少,桓煊因着行宫、兵营、朝堂三处奔波,倒是瘦了些。   三个月后,随随的伤口已没什么大碍,她的封诰也下来了。   虽是大公主出面,但随随知道定是出自桓煊的授意,不由大为惊愕。她替桓煊挡了那一箭,她知道一定会有赏赐,却不想他会替她要个封诰——虽说不是实封,但以她如今的身份已是相当出格了。   桓煊只当她是受宠若惊,轻描淡写道:“少见多怪,一个乡君罢了,有了出身,将来可以入府做个侧室,免得你成天胡思乱想。”   他有心娶她之事却放在心里没说,毕竟如今只是他的打算,待拿下淮西,与父亲将事情定下,有了十成的把握再告诉她不迟。   随随受了封诰,自要入宫谢恩,皇后不理事,如今是德妃掌着后宫大小事务,德妃见了她的容貌暗自诧异了一回,倒是丝毫没对她的身份起疑,赏了她一支金钗并一些宫锦,便即打发她出去了。   从宫里出来,桓煊便将她送回了山池院,他自己却马不停蹄地回了兵营——粮草快整备完毕,一个月后大军便要开拔,他已没有时间再回山池院陪伴她了。   回到山池院,传递消息便容易多了,随随回去不出三日便接到了部下送进来的密信,他们扣下了两个知道内情的刺客,暂且关押在灵花寺佛塔下的地牢里,只等着派用场时提出来便是。   此外还有两个消息,一是朝廷派往河朔的中官监军果然引起将士极大不满,萧同安虽然终于换得盼望已久的朝廷敕封,成为名正言顺的三镇节度使,但在军中的威信越发岌岌可危,以至于到了出行都要数百亲兵护卫的地步。   随随估计要不了半年,薛郅就会按捺不住向萧同安下手。朝廷本来就不把萧同安这个傀儡放在心上,又发重兵征讨淮西,哪里顾得上河朔,萧同安在同意朝廷派中官监军的那一刻,便给自己掘好了坟墓。   河朔的形势在她意料之中,可另一个消息却叫她怔了怔。   他们在江南找到了一个曾经在皇后宫中当差的内侍,或许知道些先太子暴薨的内情,因为这些私隐与她有关,部下不好审问,便将人送到了灵花寺中,等她亲自审问。   听说她刚回来又要去城外寺庙里礼佛,高嬷嬷自是竭力阻拦——她还记得上回鹿随随去青龙寺染上风寒差点丢命的事,哪里敢再放她出去。   随随好说歹说,最后只能扯出齐王这面大旗:“殿下就要出征了,我只想去求佛祖保佑他打了胜仗平安归来。”   高嬷嬷这才踟蹰起来:“娘子身子还未将养好,老奴代娘子去便是。”   随随道:“求佛怎么能叫人代求,万一佛祖觉着我心不诚怎么办?”   顿了顿道:“我中了一箭能死里逃生,全赖佛祖保佑,也该自己去道个谢。”   高嬷嬷听她说得入情入理,不由动摇起来:“娘子千万早去早回。”   随随满口的答应:“我省得的,嬷嬷放心。”   老嬷嬷唠唠叨叨地叮咛了半天,又嘱咐春条照顾好娘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去安排车马。   出山池院不久,随随便感觉到他们被人跟踪了。   什么人会跟踪齐王的一个外宅?莫非是因她得了个封诰,有人以为她在齐王心里有分量,想从她这里下手?   她佯装不觉,到青龙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钱,给桓煊和山池院的众人求了平安符,便即去了灵花寺。   灵花寺附近人烟稀少,寺里香客寥寥无几,那鬼鬼祟祟跟着他们的人没法子藏形匿迹,只能在山门外找了个地方停下,佯装歇马。   随随到得寺中,与春条用了点素斋便称疲累,去禅房中歇下,春条本来强打精神忍着不睡,见主人睡熟,百无聊赖下合衣躺在榻上,想着只是眯会儿眼,却不知不觉酣睡过去。   她一睡着,随随便悄无声息地起了床,跟着知客僧绕到一处僻静的僧房中。   “人就在里面。”知客僧小声道。   随随点点头推开禅院的木门,只见空落落的禅房里坐着个中年人,剃了渡,满面风霜,穿着件破旧僧衣,禅杖倚在墙上,俨然就是个驻锡的外来僧侣。   随随不以为怪,要把一个大活人千里迢迢从江南送往京城,经过那么多道关卡,要瞒过那么多守卫的眼睛不容易,以游方僧人的身份行走,最不易令人起疑。   那僧人见到随随,眼中闪过愕然,接着他便扶着墙站起身,向她合十一礼;“檀越有礼。”   随随注意到他脸色灰败,双腿打颤,整个人瘦骨嶙峋,显然身有重疾。   她向他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我有些事想问问阿师。”   那人道:“檀越请问,贫僧知无不言。”   随随道:“听说阿师曾在皇后宫中侍奉?”   那人微微蹙眉,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是。”   随随道:“缘何出宫?”   那人脸上痛苦之色更甚,握嘴咳嗽了几声道:“因贫僧听了不该听的话,见了不该见的事,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全被主人赐服□□,一条草席裹着扔出了宫外。”   他回忆着,眼中沁出泪来:“不知贫僧命大还是药服得不够多,竟在乱葬岗中醒转过来。因身上盖的土薄,贫僧扒开覆土,便爬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爬了一整日,爬到山道旁,幸得一个过路僧人救治,捡回了一条贱命,贫僧便认他做了师父,侍奉着他游历到江南,只不过余毒大约是清不干净,便成了这副半残的模样。”   随随这才知道他这身僧衣并非伪装。   “你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见了什么不该见的?”她问道。   那人皱了皱眉,回忆道:“那是先太子殿下刚从西北回来时的事。殿下来找皇后娘娘,说有事相商,娘娘便将贫僧等人屏退至殿外。他们在里头说话,起初声音低,外头听不见,但渐渐的娘娘的声音便高起来,贫僧依稀听见几句,大意是殿下要娶什么女子,皇后娘娘不同意,两人争执起来。”   随随颔首:“就这些?”   桓烨要让出储君之位来西北找他,可想而知帝后肯定会反对,这算不得什么私隐,皇后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为着这几句话灭口。   那人摇摇头:“皇后娘娘驭下虽严,也不苛待人,不至于为这两句话毒杀那么多奴仆。是后来的事。”   随随静静听着。   那人接着道:“那日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闹得不欢而散,太子离开后,皇后娘娘便以泪洗面,口中直道自己生了个逆子。娘娘发怒,下人们连高声喘气都不敢,那阵子众人都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后来太子又来了几回,每回都要闹一场,贫僧也渐渐听明白了,原来是殿下为了娶河朔节度使府上的萧娘子,竟连太子都不要做了,要把储位让给二皇子。”   顿了顿道:“太子殿下这么胡闹,莫说皇后娘娘,陛下自然也不能应允。这样僵持了约莫两三个月,太子殿下不知怎么说动了陛下,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将殿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太子殿下又来恳求,在阶下跪了两个时辰。皇后娘娘便道,‘你想清楚了,若是执意要去西北,便当没有我这阿娘’。”   随随听着一个陌生人说起关于桓烨的往事,仿佛有只手攥着她的心脏,一点点地揪紧。   “请阿师继续说。”她平静道。   “太子殿下听了这句话,便向皇后娘娘重重地磕了九个头,然后起身离去了,”僧人继续道,“殿下走后,皇后娘娘又痛哭了一场,没用晚膳便早早地就寝了。就是那天夜里出了事。”   那人嘴唇开始打颤,眼中泪光闪动:“那天是小叶他们在殿中值夜……”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随随知道他对那个叫做“小叶”的宫人定有很深的感情。   她默默地递了块帕子给他。   那僧人合十一礼,接过帕子揩了揩泪,这才接着道:“在榻边值夜的供宫人听见‘扑落’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帐子里掉出来,落在了床前的地衣上。他们用灯一照,却是把匕首,刃上还沾着血。”   他顿了顿道:“他们吓得半死,赶紧去撩床帷,就见皇后娘娘闭眼躺在床上,手腕子用刀割了几道,血已淌了半床。所有人都吓坏了,赶紧给她止住血,分头去请医官、禀告陛下和太子殿下。”   随随目光动了动:“除了皇帝、先太子和医官,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那人道:“这样的事自不能传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日当值的下人除了皇后娘娘两个从娘家带来的亲信侍婢,没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当夜就被赐了砒.霜。”   随随道:“后来呢?”   “好在医官来得及时,娘娘虽失了不少血,到底没有性命之虞,陛下来了之后发了一通火,太子殿下从东宫赶过来,到得最晚,那时皇后娘娘已经醒了,他跪在娘娘床前请罪,皇后娘娘半天不理他,许久才开口,问他还要不要去西北,说若是他执意要娶那萧氏女,便等三年孝期满了再娶吧。”   僧人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只见她脸上血色褪尽,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起了寒雾,透着说不出的茫然和悲哀。   随随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觉问什么都已没了必要。   亲生母亲以死相逼,桓烨不可能真为了娶她让母亲去死。他从来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何况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她也终于明白桓熔为什么一定要置桓烨于死地——或许本来他不曾期待过储君之位,得知长兄要让位于他,这才生出了贪念,巨大的期望瞬间落空,以他这样偏狭的性子当然不会甘心。   那僧人不知道她已得到了长久以来想要的答案,接着说道:“太子殿下对那萧娘子再怎么痴心一片,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他哭着应承了皇后娘娘,往后绝口不提与萧娘子的婚事,只求亲自前往河朔,向萧娘子说明此事……”   随随木然地点点头,打断他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师。”   顿了顿道:“今日这番话,还请阿师莫要说出去。”   那僧人看着她,眼中有慈悲之意:“请檀越放心,贫僧遁入空门,便已断绝了一切尘缘,这些便如前生之事,只是给檀越一个交代罢了。贫僧只求念经诵佛,安安静静了却余生。”   随随道:“阿师便安心驻锡此地,饮食医药自有人供奉。”   僧人合十一礼:“多谢檀越成全。”   随随点了点头,默默走出禅院,回头望了望,只见冬日的斜阳照在屋脊上,连阳光也透着股惨淡萧索,黄昏尚未来临,暮鸦已开始叫了。   她慢慢往回走,到得春条所在的小院门前,忽然想起件事,顿住脚步,转头对那知客僧道:“今日一出常安坊便有人跟着我的马车,一直跟到了山门外,你们查查那人的来历。”   知客僧道:“属下即刻命人去查,尽快给大将军答复。”   随随点点头:“有劳。另外你去脂粉铺传个话,我打算待神翼军开拔后便离京,叫他们预备一下。”   回到山池院已是夜晚。   马车行至棠梨院外,她便察觉有些不对劲,一想,原是院子里的灯点得格外比平日多,比平日亮。   她猜到是桓煊来了。   下了马车,穿过树叶已落光的枫林小径,推开院门,小桐冲她眨眨眼:“娘子终于回来啦。”   随随用下巴点点春条手里的竹篮:“从山寺里带了柿饼回来,你们分着吃。”   说着褰帘进了房中。   “什么柿饼那么好吃?值当你大老远地跑到城外去?”男人着寝衣靠在她的床榻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殿下要不要尝一个?”随随道。   桓煊挑了挑下巴,嫌弃道:“孤不吃。”   随随笑道:“真不吃?殿下不是爱吃甜的么?这柿饼霜多,格外甜。”   她洗净手,拈了一块给他。   桓煊也就就坡下驴地接过,咬了一口,冷哼了一声:“不过尔尔。”   随随知道他别扭,也不理会,只是问道:“殿下不是在兵营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桓煊垂着眼眸佯装看书:“得空回来瞧瞧你,谁知道你在家里一日也呆不住。”   说着撩起眼皮乜她一眼:“东西呢?”   “什么?”随随愣愣地道。   桓煊没好气道:“没有算了。”   随随想了想,半晌才想到他说的大概是平安符,遂从袖中掏出个青灰色的锦囊:“这是民女去青龙寺求的平安符。”   桓煊道:“灰扑扑的,真丑。”   随随抿唇微笑:“配不上殿下,民女收起来。”   桓煊一把夺过来;“孤又没说不要,将就着佩一佩吧,你替孤系上。”   随随将锦囊系在他腰带上,拿起他的玉带一看,却发现那只绣海棠的旧香囊不见了踪影,她似乎有段时日没见到那只香囊了,却回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桓煊放下书,拍拍床榻:“仗着伤略好些就乱跑,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躺下来。”   随随道:“民女还未沐浴呢。”   桓煊挑挑眉:“孤何尝嫌你臭了?”   随随只得脱了外裳,在他身边躺下。   桓煊将她捞在怀里,却小心翼翼地不触及她的伤口,只是把脸埋在她颈间轻嗅着。   随随见他半晌没有动静,转过头一看,却见他已经睡着了。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他的长睫毛,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49章 四十九   翌日清晨随随醒来时, 枕边的人已经不在了,桓煊一早要赶回兵营,定然是睡到夤夜便要动身的。   随随恍惚记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在她耳边咕咕哝哝地说了不少话, 但她一句也没听清, 哼了两声便算作回答。   再见到桓煊已是半个月后大军开拔前三日,他特地赶回山池院来同她道别。   他快马加鞭从京畿赶来, 到山池院时已是黄昏,随随下厨做了两样他平日爱吃的菜肴,又叫他数落了一顿:“身上带着伤就揉面,孤非要赶着今日吃你这炉古楼子吗?”   随随只是笑了笑, 将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伤口已经不疼了,也要活动活动筋骨。”   桓煊拿起一块古楼子咬了一口,仍旧和往日一样,是肥而不腻、鲜香酥脆的滋味, 可他今日却无端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不过他还是将她切给他的两块都吃净了。   随随养着伤不能吃太肥腻的东西, 只陪着他吃了些糕点和鸡茸粥,问他道:“殿下要不要饮酒?民女初到长安时酿的酒, 在地下埋了一年多,这时候喝正好。”   桓煊蓦然想起他带她回长安是深秋, 他们竟已相伴一年多了,不知不觉她的雅言已经说得很好,只仔细分辨才能发现一丝陇右口音。   他目光动了动:“你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等我平定淮西回来再开你这坛酒庆功。”   随随微垂眼帘, 给他舀了一碗七宝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来时这酒早酸了,窖中有这么多美酒,庆功该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欢酸酒, 酸了你和我一起喝。”即便是酸酒,两个人对饮也是有意思的。   随随抿唇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桓煊又道:“缺什么便去同高迈和高嬷嬷说,别什么都将就,不用给孤省钱。”   随随道好。   桓煊道:“待我从淮西回来,我们便回王府住吧,这里终究是别馆,你想念时可来小住几日。”   随随含糊地“嗯”了一声,垂下眼望着九枝铜灯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会写多少字了?”桓煊忽然问。   随随想了想道:“约有百来个。”   桓煊蹙了蹙眉:“这么少。”那是没办法给他写信的了。   “就不能多学点?”他有些不豫。   随随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压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罢了。   他乜了她一眼:“只会那么几个字,你怎么给孤写信?”   随随自然没打算给他写信,听他这么一问,倒不好作答。   桓煊却自顾自道:“罢了,孤也不难为你,高迈每旬写信报告府里的情况,你随他的信附点东西便是。”   随随道:“什么东西?”   桓煊额角一跳:“自己想。”这都要他教,这村姑真是不开窍。   用罢晚膳,两人对坐着用了一碗茶解腻,随随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寝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诧异,鹿随随跟了他这么久,其实一直没什么侍妾的自觉——他虽从未有过别的侍妾,但有时去别人家赴宴,席上也见过姬妾怎么小意温柔地奉承夫主,鹿随随虽也低眉顺眼,但她的低眉顺眼却不叫人觉得她低人一等,倒有股子漫不经心,仿佛是俯就别人,就像一头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会将她当作猫。   她也从来没什么奉承他的意思,下厨给他做各种吃食,也没什么讨好的意思,他不来时她也时常做,整个山池院从福伯、高嬷嬷到杂役都吃过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这些琐事,她从不主动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来当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动手。   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要伺候他沐浴,实在透着些古怪。   大约是临别在即舍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却仍是道:“浴堂里水汽蒸腾,对你的伤不好。”   随随也就不再坚持,去橱子里取了寝衣和巾栉送到浴堂里。   桓煊跟着她进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么待我特别好?”   随随半撩着眼皮,用眼梢看他,反问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只觉说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强人意吧。”   随随无声地挑了挑嘴角,转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里,桓煊还有些发怔,他觉得今日的鹿随随有些不一样,似乎比平日要飞扬一些,耀眼一些,让他想起那日在校场上她驯服烈马时的模样。   他揉了揉额角,宽衣解带,走进浴池里泡了会儿,又打了桶冷水浇在身上,这才换上寝衣回到卧房。   夜里桓煊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均匀平缓的呼吸,怎么也睡不着。   他转过身,用胳膊支着头,借着月光端详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处上翘,靠近眼尾处却微垂,只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时他觉得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钩子,勾得他心痒痒。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眼睛忽然睁开,眼里没有半点睡意,却盛满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么也挪不开。   她突然转过身,抓住他的衣襟,毫无预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呼吸纠缠在一起,她微垂着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结动了动,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别闹。”   随随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你有伤,等我回来。”   随随不理会他,偏了偏头,望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说罢,她毫无预兆地吻住了他。   桓煊要回兵营不能久留,相拥着合了一会儿眼,窗纸已经微明,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桓煊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她因为受伤亏了身子,这回虽然节制,但还是累坏了,此时双目紧阖,呼吸有些沉。   他没有叫醒她,轻轻把她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来放到一边,坐起身,复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轻轻啄吻了几下。   他挑起她的一绺头发,忽然想剪下一小段来收在那只装着平安符的锦囊里,临到头又觉丢人,他几时变得这么黏黏糊糊了。   他松开手中的发丝,起身去净房洗漱,然后回到床边更衣。   却不知身后的人早已醒来,睁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   为了怕吵醒她,他没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只能分辨出他背影的轮廓,他的肩背挺拔,随意地站在那里便如青松翠柏。   随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穿上外衫,系上玉带——上面还坠着她上回从青龙寺顺便求来的锦囊。   他转身的刹那,随随立即闭上眼睛。   桓煊俯下身轻触了一下她的嘴唇,抬手抚了抚她脸颊:“等我回来。”   随随仍是睡熟了一般一动不动。   “我很快就回来,”桓煊又道,“你别搭理桓明珪,他是个巧言令色的登徒子,专会骗你这种老实巴交的女子。”   随随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好在屋子里昏暗,桓煊没发现她神情有变,转身向外走去,走进浅淡的晨曦里。   ……   神翼军开拔后又过了一旬,随随去了趟脂粉铺。   刚出常安坊,果然又有一人一马悄悄坠在他们身后。   到得市坊,她和春条下了车闲逛,又有个挎着竹篮穿着青布衣裳的妇人远远地跟在后头。   随随只作不知,逛了好几家铺子方才对春条道:“口脂快用完了,我们去常家脂粉铺看看。”   那青衣妇人果然也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到得脂粉铺中,随随让春条在楼下等,自己跟着店伙上了楼——如今她有诰命在身,手头宽绰又时常光顾,由店主人亲自在楼上接待说得过去,春条半点不起疑,一进铺子便被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香膏吸引了目光。   随随上了楼,进了内室,店主人已在里头等候着,行礼毕,便道:“启禀大将军,上回跟踪大将军到灵花寺那人的底细属下已经查出来了,是武安公府的人。”   “武安公府?”随随皱了皱眉,她不记得桓煊与武安公府有什么过节,再说即便真有过节,在朝堂上使绊子便是,盯着一个外宅妇做什么。   莫非是与她有过节?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与武安公府的人连照面都不曾打过,怎么会得罪他家的人?   随随百思不得其解:“可曾查清楚是武安公府哪一房哪个主人指使?”   店主人道:“回禀大将军,若是没查错,当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   随随越发莫名其妙,她与那个病秧子并无瓜葛,更别提有什么旧怨,她小时候来长安,赵世子怕还在襁褓中呢。   莫非是新仇?她想起有一日也是在市坊,武安宫世子的车驾差点撞上她和春条,还害得他们洒了一身酒,可该记仇的也是他们,何况谁会为这点小事费劲盯梢?   “知不知道他为何找人盯着我?”随随道。   店主人有些欲言又止:“赵世子与太子妃是姑表亲,属下揣测或许是这里边的缘故……”   随随这才想起有这层关系——京城世家勋贵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谁和谁都沾亲带故,随随从小不在京城长大,连自己有多少亲戚都数不清楚,别说阮月微和赵清晖的关系了。   店主人又道:“属下还查到,这赵世子从小对太子妃有些……”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晌,方才找到个合适些的词:“有些执念。”   “哦。”随随恍然大悟,又是为了她这张脸。   可她还是不明白赵世子的用意,她和阮月微确实生得有几分相似,但也仅限于容貌,身世、作派、性情,全都大相径庭,桓煊之所以把她当替身,也是因为恰巧在山中救了她,为了自欺欺人还得让高嬷嬷费劲地打扮她、教这教那。   以武安公府的财势,要找个和阮月微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他为什么要冒着得罪齐王的危险来招惹她?   随随越发觉得难以索解:“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吗?”   店主人道:“属下查到赵清晖的亲随与市井间的一伙闲子打过交道。”   他顿了顿道:“这伙人的头领叫朱红锦,家中行二,又称朱二郎。这伙人白日里聚赌,夜里便无恶不作,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拐卖妇孺……长安城里这些案子总有一半是他们所为,那朱二郎听说是背后有人,连京兆和金吾卫都拿他们没法子。”   随随点点头,高门大族里有很多肮脏事,不便自己人出马的,便要由这些凶徒去办,所以这样的人通常有靠山,只要不捅大篓子,掌握着分寸,是不会被连根拔出的。   这样的人往往还和城外的匪类有所勾结,方便将拐骗来的妇孺和偷盗的赃物转移出去。   赵清晖和这些人搭上线,其用意或许比她料想的更为歹毒。   “大将军,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店主人问道。   随随沉吟片刻道:“不必,先弄清楚赵清晖究竟想做什么。”   顿了顿道:“我本来就要离开长安,若是能借他们的手也好。”   她本来是打算找机会悄悄离开,不告而别,但那样的话齐王府的侍卫定会四处寻找,脱身反而不易,若是能借此机会离京,倒省了他们不少麻烦。   “派人盯着他们,别打草惊蛇。”随随道。   店主人道:“属下明白。”   随随本来计划等桓煊出征便离京,不过既然打算借赵世子的手离开,她也就不急了,河朔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结果,她即便离开京城也是先找个地方调养身体和习武,这些事在山池院也能做。   赵清晖要伺机向她下手,她便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赵世子却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只是叫人紧紧盯着她,随随每次出门都感到有人跟随,却始终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如此跟了三四个月,山池院里的莲荷开了又落,到了新藕入盘的时节,脂粉铺终于传来消息,赵清晖那个亲随又和朱二那伙人见了一回,大约就要在这段时日下手。   ……   武安公府中,赵清晖独坐在书斋中,面前放了张画案,雪白的绢帛铺在面前,他拈起笔管在白绢上细细勾勒,一个女子的轮廓在笔端慢慢显现,他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将女子的每一缕发丝、每一处衣褶都细细描摹,最后只差一对眼珠未点,他的手腕开始颤抖起来,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将笔尖点上去。   清隽温婉的女子跃然纸上,赫然是太子妃的模样。   赵清晖撂下笔,向书僮看了一眼,书僮战战兢兢地拿起画卷。   赵清晖站起身,退后几步,仔细端详刚完成的画作,眼中慢慢浮现出痴迷陶醉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那书僮偷觑着主人脸色,正要暗暗松一口气,便看到他的脸色突然一沉,笑意当然无存,变作阴鸷狠戾,他忽然拿起案边带着铁刺的笞杖,冲着画卷重重抽打下去:“不像,一点也不像!”   书僮吓得瑟瑟发抖,脸上血色尽失,却不敢躲避,只是缩头缩脑地站在原地。   卷帛很快被杖上的倒刺划烂,那书僮的手上也挨了几下,血将衣袖都浸湿了,他却不敢躲,因为那只会换来更可怕的结果。   赵清晖仍似不解恨,劈头盖脸地向书僮身上抽去,书僮跪倒在地,他便抽打他的背脊,鲜血很快就将那青衣小僮的后背染成了褐色。   赵世子又抽打了几下,感到有些气急,胳膊也软了,这才将笞杖一扔:“爬出去。”   那小僮如蒙大赦,膝盖着地手脚并用,倒着爬出了书房。   赵清晖的亲随正守在门外等着禀事,见那浑身是血的小僮从旁爬过,踹了他一脚:“别脏了世子的院子。”   那亲随又在门外等了许久——赵世子发怒时,贴上去就是上赶着寻晦气。   世子近来火气特别大,动辄拿下人出气,半夜卷了草席从后门抬出去的就有三四个,打伤打残送去庄子上的更多,连夫人都忍不住来开解了儿子两回,叫下人熬了疏调肝气的药汤给他服,却仍然收效甚微。   那亲随却是知道底细的,世子想对齐王的外宅动手,筹谋了半年有余,越临近实施,他便越急不可耐。   赵清晖坐在案前缓了缓,目光在房中游弋,四周的墙壁、屏风上贴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或行或坐,或卧或立,或颦眉或浅笑,个个惟妙惟肖,这些都是他百里选一的得意之作。   心中的躁郁稍缓,他方才向帘外道:“进来。”   亲随低垂着头走进书房——这书房里到处都是阮三娘的画像,进去的下人不得乱看,若是叫赵世子发现,是要剜去眼珠的。   “怎么样?”赵清晖道,“什么时候收拾那贱妇?”   亲随小心翼翼道:“回禀世子,奴已和朱二谈妥了,那贱妇每月望日都会去城外青龙寺礼佛,之后去灵花寺用素斋,再原路回城,在城外下手最方便。”   赵清晖道:“那还等什么?”   亲随道:“只是她出城总要带三五个侍卫,齐王府的侍卫不好对付。”   赵清晖脸色一冷:“你拖了几个月,就来告诉我办不到?”   亲随背上冷汗直冒,忙陪笑道:“奴办事不利,不过奴已和朱二商量好了,在路上下手怕是不容易,但那贱妇主仆用完斋饭,总要在禅院里歇息一个多时辰,侍卫们在左近的禅院中用饭歇息,我们便可以趁此机会下手。”   他顿了顿道:“这种事非得交由知根知底的人做不可,奴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在那寺中安插人手,直到一个月前,寺里找厨子,奴便安排了人进去,到时候在那贱妇主仆和侍卫们的饭食中下药,将他们迷晕后绑起来装进麻袋里,他们寺里每隔几日往外运寺田里产出的菜蔬,这个月望日正好有车往寺外去,将他们混在其中运出去,中途朱二的人会接手,不必我们担心。”   赵清晖觑了觑眼道:“我叫你给她找个好‘人家’,你找好了?”   亲随眼珠子转了转道:“奴与朱二已谈妥了,他们那伙人在山中有个隐蔽的藏身处,他们会将那贱妇先带到那处,待他们享用个几日,便将那贱妇挑断了手筋、脚筋,毒哑了卖到岭南去,叫她在韩江的画舫里做个船娘千人骑万人跨,齐王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爱妾会被卖去那种地方。”   赵清晖听罢面色稍霁,勾了勾唇道:“若是出差错,我便将你剁碎了喂狗。”   旁人说这话或许只是威胁,赵世子却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亲随打了个激灵,忙道:“世子放心,此计必定万无一失,待那贱妇上路,奴便将朱二的贼窝一把火烧了,即便齐王回来追查到朱二,也查不到我们身上。”   赵清晖冷笑了一声:“他查到又待如何?我武安公府也不是他随随便便能动得的,他会为了个解闷的玩意和我阿耶作对?”   他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   亲随忙奉承道:“世子英明。”   ……   赵世子这边才定下计策不久,随随便得到了详细的计划,在她的刻意引导之下,他们果然打算在灵花寺向她下手。   当看到赵清晖打算将她挑断手筋脚筋卖到岭南的花船上,她不由冷冷地挑了挑嘴角,若她真是猎户女鹿随随,这便是她的下场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即便她不去灵花寺,他静候着时机,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桓煊出征在外,待他回来,她早已到了岭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即便最后能被人找到,这一辈子也毁了。   她早知人心险恶,却想不到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会歹毒至此。   若非她要离开长安,不能留下形迹横生枝节,否则非要将赵清晖收拾一番不可。她不知道自己“死”后桓煊多久会得到消息,他在战场,他们也许会将消息压下来,待他从淮西回来,最快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了。   但他若是有心追查,以他的本事不难查到赵清晖身上,他会为了一个外宅不顾武安公府的颜面,为难赵清晖么?随随不知道,她能察觉桓煊对她有几分感情,哪怕是猫儿狗儿马儿养上一年,也不可能毫无感情,但得罪武安公府就是另一回事了。   随随一边思忖着,将密信投入炉膛中。   十六当日,她清早起来去园子里练了会儿刀,然后去马厩里给小黑脸喂饱草料,将它从头到脚刷洗干净,遗憾地摸着它的耳朵小声道:“我要走了,可惜不能带着你一起走。”   小黑脸当然听不懂人言,却似被她的惆怅所感染,“咴咴”地嘶鸣,用蹄子使劲刨土,直到随随走出很远还能依稀听见马嘶声。   她能和马道别,却不能在人前露出端倪,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高嬷嬷、小桐等人道了别,便带着春条和侍卫出了门。 第50章 五十   去青龙寺拜了佛, 添了香油,随随照例带着春条去灵花寺用素斋。   到得寺中,随随让侍卫们在外院用饭歇息, 和春条进了内院——自从齐王出征淮西, 随随每个月望日都要出城礼佛,索性在灵花寺里赁了个两进的小禅院, 换上了自己的席簟床褥和屏帷,歇息起来也更舒服了。   知客僧不一会儿便将斋饭送了来,一揭开食盒盖子,最上面便是一盘菊花酥, 面点用油炸酥,一丝丝地绽开犹如菊花,上面还撒了金黄橙红的菊花瓣,先不说味道, 色香已有了, 春条便诧异道:“咦,今天这糕点倒是精巧漂亮, 你们莫不是换了厨子吧?”   那知客僧笑道:“檀越好眼力,敝寺新来了一个饭头僧, 两位请尝尝看。”   一边说一边将糕点菜肴汤羹摆到案上。   春条拿起竹箸先给随随布菜,随随道:“我想吃什么自己来就是,春条姊姊自己吃吧, 在外头没那么大规矩。”   他们主仆相处本就随意, 春条也就不同她客气,夹了个菊花酥尝了口:“好吃是好吃,只是这酥点油多,娘子还在养伤, 少吃些为好。”   随随道:“那我吃别的吧,你多吃点。”   说着将咬了一半的菊花酥放回碟子里,把剩下的半碟菊花酥放到春条面前。   春条道:“奴婢就不同娘子客气了。”   他们用饭时,知客僧就在廊下用小风炉煮茶,待他们用完斋饭,茶汤也煮好了。   随随和春条一人一碗喝了,茶碗还没放下,春条的眼皮已经开始耷拉,她咕哝道:“真是怪了……”   揉揉眼睛向那知客僧道:“你们寺里这安神茶,效果是越来越好了……”   随随笑道:“大约是起早了,昨夜你又没睡好。”   春条打着呵欠点头:“是了,奴婢半夜听见雨声,爬起来关了窗,后半夜怎么也睡不着了。”   随随道:“我也犯困,天色还早,去房中睡会儿再走吧。”   转头对那知客僧道:“阿师去忙吧。”   知客僧行个合十礼道:“小僧不打扰两位了。”   房中有两张床榻,随随脱了外衫,和春条一人一榻躺下,闭上双眼,佯装熟睡。   约莫过了两刻钟,忽听外头传来门轴转动轻轻的“吱嘎”声,接着便是脚步声渐行渐进,随随侧耳倾听,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三四个人。   脚步声很快到了近前,竹帘“唰唰”一阵轻响,那些人进了屋子。   随随只听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低低道:“药下足了?确定他们睡死了?”   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道:“二哥放一百个心,看外面那些护院都睡死了,打雷都惊不醒,何况这两个小娘们。”   这“二哥”大约就是恶徒之首朱二郎朱红锦了,随随思忖着,这也在她意料之中,武安公府世子交代的大买卖,他为了稳妥必定亲自出马的。   第一个声音道:“绑起来,小心点,别弄伤弄破。”   话音甫落,便有人走到床前,随随本来面朝里侧躺着,一双大手把她翻了过来,那人咽了咽口水:“怪道能做富贾的妾室,这颜色,真跟天宫娘娘似的。”   随随一听这话便明白,这些恶徒并不知道她是齐王的外宅,还以为绑的只是个商贾的侍妾。   也难怪,齐王威名在外,若知道绑的是他的人,这些人难免要发怵,说不定就撂挑子了。   不过朱二郎是否知晓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人啐了一口,笑骂道:“你见过天宫娘娘?赶紧的,别趁着干活动手动脚,便是二哥不发话,我也剁了你的蹄子。”   动手那人忙道:“不用你说,我王八郎难道这点眼色都无?二哥还没尝过,我怎么敢碰。”   第一人笑道:“弟兄们把差事办好,人人有份。”   随随听得直犯恶心,不过仍旧一动不动。   这情形换个普通人怕是要忍不住颤栗惊叫起来,然而随随只是放松了全身,软绵绵的真像被迷晕了一样,任由他们将她手足用麻绳缚住,嘴里堵上帕子,装进麻袋里扛在肩上——好在他们就地取材,用的是她自己的帕子,否则还得恶心一回。   不省人事的春条也被缚住手脚装进了麻袋,随随生怕她醒得早受惊吓,特地让知客僧多放了些药,那药确实有安神助眠之效,却对身体没什么害处,侍卫们也是被加了药的茶水迷晕的,下了药的糕点早就被他们替换掉了,那些人用的不知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药,即便不能致死,说不定会有别的害处,随随是不会让这些东西入春条和侍卫们的口的。   朱二郎那伙人却不知道,只是沾沾自喜,自以为得计。   他们将春条和随随塞进运菜蔬的板车里,车子也是他们特地准备的,下面用木条做了个透气的暗箱,周围堆满菜蔬,只要不搬开细瞧,谁也发现不了端倪。   随随感到身体颠动,耳边传来辘辘的车轮声,便知道他们已经上路了。   她的人已经将朱二郎那伙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们在昭应山中有个隐蔽的藏身处,在长安闯了大祸时便躲在那里避风头,眼下他们便是要将她和春条带到那处。   板车出灵花寺不远,便有人赶着马车来接应,随随和春条被搬到马车上,那运菜蔬的板车向着长安城去,他们则径直向贼窟驶去。   昭应距灵花寺有三十里路,到了昭应还有二十里曲折蜿蜒的山道,马车最终停下时,外面已经响起夜枭的叫声。   “总算到了。”恶徒们也着实松了一口气,虽然这种绑架妇孺的事他们时常做,但听说这个女子的夫主是个巨贾,在京中权贵跟前有几分面子,绑他的爱妾不比随随便便拐卖个妇人。   随随听辨着周围乱糟糟的马蹄声、脚步声和说话声,估摸着这匪窝里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壮汉。   正思忖着,她又被人扛到肩上,约莫走了一刻钟,只听外头“吱嘎”一声响,她终于被放了下来,身下却软软的,似是床褥。   那人将麻袋从她身上扒下来,随随闭着眼睛,感觉周遭一亮,想是点了灯烛。   那人将她翻过身,检查她被麻绳缚住的手脚,“啧”了一声:“王八郎,你这绳子怎么绑的,把那娘们雪白的手腕子都勒红磨破了。”   有人笑着咒骂:“田四,你倒会怜香惜玉,不怕你那相好的小翠袖呷醋?”   唤作田四的男人道:“那娼妇管得着我?”   先头那人道:“那个是娼妇,这个也要卖到南边做娼妇。”   田四“嘿嘿”一笑:“娼妇和娼妇也不一样,只求二哥吃了肉,给咱们留两口汤喝。”   众人一听这话便来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儿不是还有个圆脸小婢子么?颜色虽比这个差点,倒也水灵灵嫩生生的。”   “那也得等二哥尝了鲜才轮到你。”   “不愧是二哥,劳累了一整天,夜里还有精神连驭两女。”   “二哥呢?”   “去后头沐浴了。”   “二哥真讲究,同咱们这些粗人可不一样。”   “要有这么两个香喷喷的小娘们陪我,我也讲究。”   “这药倒厉害,两个小娘们还没醒,别不是药傻了吧?”   “傻了更好,省得一会儿哭天抢地的败兴。”   “哭也就哭两嗓子,任她什么贞节烈妇,遇上咱们二哥的手段,还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的……”   正说着,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喊叫。   众贼子循声看去,一人狞笑道:“小婢子醒了,谁塞的嘴,结松开了。”   随随心道一声不,她吩咐属下估算好药量,至少该撑到他们把这里的贼匪收拾干净,谁知春条早醒了一个多时辰,想来应当是那药服过多次,对她的效果大不如前。   如此一来,春条难免要受一场惊吓了。   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也装作悠悠地醒转过来,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这个也醒了!”一直盯着她的匪徒嚷嚷道。   随随四下里扫了一眼,这里与她想象的匪窝有些不同,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卧房,案几屏帷无不精洁,称得上雅致,榻前屏风上绘着竹林七贤,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榻边一对高烧的红烛有胳膊粗,照得红纱帐里一片通明。   她在床上,春条躺在榻边的丝毯上,周围围了七八个壮汉。   或许那些匪徒以为春条这做婢子的身强体壮,故此将她捆得更紧些,麻绳都勒进肉里去了,随随看着都心疼。   春条泪水涟涟:“娘子,娘子,你没事吧?”   随随道:“别怕,我没事。”   匪徒们笑道:“这美人儿倒有些意思,不哭不闹的,还挺镇定。”   随随道:“这是哪里?”   春条哭得更凶:“是谁绑我们来的?不长眼的贼子,知道我们家娘子是什么人么?”   众匪笑道:“哟,这小婢子好大的口气,一个商贾的小星,充什么大尾巴狼。”   春条一愣;“什么商贾?”   话音甫落,便听门口有人道:“二哥来了,大家伙赶紧退开吧。”   房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听竹帘响动,靴声橐橐,一人走进房中,众匪齐齐躬身行礼道“恭喜二哥”。   随随在床上看不见来人的模样,那声音却正是灵花寺中听见过的:“弟兄们累了,先去前头喝碗酒,吃点肉。”   众人都道“遵命”,纷纷退出门外,有人将房门掩上。   春条待要哭叫,随随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   春条不知道到了这般田地,有她能顶什么用,但她的声音坚定又温和,没有半点怯意,她便莫名感到安慰,仿佛有她在真的可以逢凶化吉。   她正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有有这样的错觉,便听那年轻男子一哂:“不愧是齐王看上的女人,倒是有几分胆色。”   朱二郎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前,撩开红纱帐。   随随这才看清他的脸,这匪首约莫二十五岁上下,竟然生得颇为俊秀风流,虽然和桓煊、桓明珪之流比还差些,但也是千百里挑一的美男子了。   不过他年纪轻轻能在长安城的市井恶徒中混得如鱼得水,靠的肯定不是一张脸。   春条看到他的脸,一时忘了哭,微微张着嘴,倒不是被美色迷惑,只是这人和她想象中的贼匪差得太远,若不知道他的身份,说他是个读书郎她也信。   朱二郎见随随面上现出沉吟之色,自得地勾了勾嘴角:“怎么,想不到我是这副形容?”   随随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朱二郎在床边坐下,抚了抚她被麻绳磨破的手腕:“那些话只能骗骗那些蠢物,你这样的绝色,哪是一个商贾消受得起的?”   随随听了这话心下了然,赵清晖一边用着这伙贼匪,一边提防着他们,隐瞒了她的真实身份,不过这朱二郎也算心细警醒,没轻信赵清晖的话。   “你明知我是什么人还敢动手?”随随道。   朱二郎一哂:“富贵险中求。”   随随道:“是谁叫你把我们绑来的?”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朱二郎道,“谁叫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   随随沉默片刻道:“你要把我们怎么样?”   朱二郎伸出食指,用指背轻轻抚过随随的脸颊:“你说呢?”   顿了顿,收回手:“我的主顾吩咐我把你们卖去南边做娼妓……”   春条惊呼了一声,涕泪滂沱:“不行,求求你放过我们……”   朱二郎将食指比在唇上,对着春条“嘘”了一声,脸色忽然一冷:“我不喜欢吵闹多话的女人,让我即刻杀了你也可以。”   随随给了春条一个抚慰的眼神。   春条只能咬着嘴唇,强忍住不吭声。   “真乖。”朱二郎满意道。   随随道:“你的主顾吩咐什么你都照做吗?”   朱二郎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本来收了别人钱财,合该守信的,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今夜要是把我伺候舒爽了,我可以留下你。”   随随偏了偏头:“当真?你莫不是骗我的吧?”   朱二郎道:“我怎么会骗你,你这样的美人世上少有,卖到勾栏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随随佯装思索:“但是你不怕那位主顾追究?”   朱二郎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那齐王呢?他要是找过来,可不会放过我们。”随随道。   朱二郎道:“我当然会带着你远走高飞,让他找不到。”   随随思忖半晌,终于点点头:“好,我跟着你。”   春条吃惊地瞪大眼:“娘子!”   随随冲她一笑:“跟着齐王只能做个外宅妇,日后王妃进了府还不知要受怎样的磋磨,倒不如和这位英雄双宿双飞,我知你对我忠心,我落着了好去处也不会忘了你的。”   朱二郎拊掌:“好通透伶俐的女子,你这么想就对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朱二的正头夫人,今夜就是你我洞房花烛。你跟着齐王只能做个侍妾,怕是连洞房花烛都没有吧?”   随随道:“自是比不上你。”   春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泪汩汩地从眼眶里冒出来。   朱二郎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理会这小丫头,且让她看看我们如何销魂,保管她眼热。”   说着便将自己身上的锦衣脱了下来,春条“啊呀”一声惊呼,只见他绕身刺着一条碗口粗的青蛇,狰狞可怖。   朱二郎得意地转过身给随随展示了一下:“夫人可喜欢?”   随随眯了眯眼:“挺好看的。”   朱二郎大笑,从靴筒中拔出把匕首,割开随随脚上的麻绳,不过他颇为警觉,手腕上的绳子仍旧留着。   “让我看看夫人的本事。”   他一边说一边向随随倾身,相距约一尺时,忽听“呲”一声,朱二郎感觉喉头一阵剧痛,动作不觉一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人半张被血染红的笑脸,犹如看见一个恶鬼。   明明前一刻她的手腕还被麻绳缚得紧紧的,不知怎么忽然松脱了。   朱二郎后知后觉地抬起手,颤抖着摸向咽喉,瞳孔瞬间扩张,呼哧呼哧喘着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随随笑着向他亮了亮手指间的东西,朱二郎这才看清割开他咽喉的东西。那只是一片寸许长的薄铁片,磨得和刀刃一般锋利,可要用这么个东西割开一个男子的咽喉,需要极快的出手,精准的力道,寻常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捂着脖子,用力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是谁?”   随随抬脚往他下腹上踹了一脚,将他踹翻到地上,站起身,揩了揩脸上的血。   春条片刻之前还在伤心自家娘子见异思迁,高高兴兴地去给匪首当夫人,谁知猝不及防峰回路转,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见那匪首滚到了地上,一手捂着脖子,鲜血不停地从指缝里淌出来,而她的娘子半张脸上都是血,竟然还在笑!   她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随随看了眼春条,拿起他搁在榻边的长刀,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往朱二郎小腹上补了一刀,笑道:“你这身皮子挺好看,可惜了。”   朱二郎在地上抽搐,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不一会儿便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随随把春条扶到床上,不慎在床边磕了一下,春条悠悠醒转过来:“娘……娘子……”   随随道:“嘘,等会儿再说,有人来了。”   说着将朱二郎的尸首拖到屏风后。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门外道:“二哥,你们在里头没事吧?”   朱二郎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自然不能回答。   那人咕哝道:“刚才听见动静不太对,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另一人道:“能有什么事,二哥对付两个娘们还对付不得了?”   第一人道:“终日打雁的也难保不会叫雁啄了眼……万一呢?咱们还是进去瞧瞧吧……”   那人边说边叩了叩门:“二哥?”   自然还是无人应声,那人按捺不住道:“我进去瞧瞧……”   说着小心翼翼地拨开门闩,推门进屋,走进屋里的刹那,灯烛忽然灭了。   鼻端飘来一股血腥气,他顿时察觉不对依譁,便要喊叫,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喉间仿佛有一阵疾风吹过,耳边裂帛般一声响,人便软倒下来。   随随扶住那人的尸身,将他靠在墙边。   门外之人听着同伴半天不吭声,屋子里的烛火又突然灭了,也察觉不对,拔出腰间长刀,将刀锋从门缝里先探进去,往两旁划了划,接着才探身进屋。   谁知就在这时,他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捏,那寸劲拿捏得极好,正捏在他麻筋上,他胳膊不由一软,手不觉松开,刀柄顿时脱手。   长刀没落到地上,被人灵巧地接住,随随反手一刀,深深捅进了那贼匪的下腹,她往下一划,把刀拔出,那人捧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接连两个人有来无回,院中的贼匪们察觉不对劲,十来个人一起围拢上来。   随随转头对春条道:“你在这里等着,别出来。”   说罢便推门走了出去。   春条躺在床上鹌鹑似地瑟瑟发抖,她知道自家娘子跟着殿下学过些刀剑拳脚,可她刚才眼睛都不眨就连杀三人,也太古怪了些。   莫非是在做梦?春条人还被五花大绑着,不能掐醒自己,便狠狠心照着腮帮子上的软肉用力咬下去,顿时疼得泪花直冒,抽着冷气喊亲娘,可是咬这么重还是没醒,可见不是做梦了。   春条只听外面刀刃相击铿锵作响,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听得人寒毛倒竖。   她不敢听,生怕听到自家娘子的声音,可又忍不住忐忑不安地伸长耳朵,好在那些惨叫都是男人的声音。   混乱中又听远处有人大叫。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放火!”   “不好有人杀进来了!”   ……   春条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的打斗声渐渐稀落,门扇“砰”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春条心尖一颤。   黑暗中有人向她走来,看身形是女子,看身量似是鹿随随,她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床上,哭都哭不出来:“娘……娘子……”   那人抽刀割断春条身上的绳子,嘻嘻笑道:“我不是你家娘子。”   果然不是鹿随随的声音,春条身子一僵,往床里侧缩:“你是谁?我家娘子呢?”   那人用火折子点燃床边的蜡烛,烛光映出一张秀美的脸庞,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英气:“春条姊姊莫怕,你家娘子忙着杀人呢,我是她亲卫。”   春条愣愣地道:“什么亲卫?”   殿下有亲卫,她家娘子哪来的亲卫呢?何况这亲卫还是个女子。   那女子笑道:“你还不知道呀……”   话音未落,一个人提着刀走进来,浑身的血腥气。   这回却是鹿随随。   “娘子!娘子!”春条喊起来,“你没受伤吧?”   那女子道:“几个贼人哪里伤得了你家娘子,你家娘子可是全大雍最厉害的匪首,你要乖乖的,否则她杀你灭口……”   随随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别吓坏了孩子。”   她拉起春条:“对不住,让春条姊姊担惊受怕了。我不姓鹿,姓萧,真名叫萧泠。” 第51章 五十一   春条只觉“萧泠”这名字有些耳熟, 默念道:“萧……”   她猛然瞪大双眼,张口结舌,半晌方道:“萧……是那个萧……”   那个自称亲卫的女子笑道:“没错, 就是那个萧大将军。”   春条晃了晃脑袋, 像是要把里面的水晃出来,一边喃喃道:“怎么会……等等, 萧大将军不是已经……”   不是都说萧大将军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吗?怎么会变成个猎户女,还成了齐王的外宅妇……   随随道:“说来话长,等上了路再告诉你。”   话音未落,有人从门外探身进来, 向随随一揖:“大将军,马车已经备好了。”   春条觉着那声音说不出的耳熟,借着烛火打眼一瞧,来人不是常家脂粉铺那个店伙吗?   她仔细打量他的脸, 果然是那个左眉有道疤的店伙, 可他眼下一身黑衣,劲装结束, 腰间插着刀,手里提这个包袱, 哪里还有半点店伙的样子。   随随从他手里接过包袱,对春条道:“你进去将身上里里外外的衣裳鞋袜饰物都换下来,别有遗漏。”   春条不明白她的用意, 却不敢多问, 捧了包袱绕到屏风后。   换好衣裳出来,随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点点头,对那店伙道:“你先带春条姊姊上马车。”   店伙道了声遵命, 便向春条眨眨眼:“姊姊请吧。”那和气生财的微笑让春条有些恍惚。   春条茫然地看了一眼随随。   随随道:“你先上车,我们还要收个尾。”   春条这才跟着那店伙往外走。   那店伙道:“院子里有些杂乱,姊姊怕的话闭上眼睛,抓着我的刀鞘。”   院子里黑灯瞎火,夜风将浓郁的血腥气往人鼻端送。春条偷偷瞄了一眼,只见遍地横七竖八的黑影,便知是方才那群贼匪的尸首,心头突突跳着,胳膊上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她赶紧握住那店伙递过来的刀鞘,紧紧闭上眼睛,战战兢兢地跟着他穿过院子。   那店伙还兴致勃勃地同她聊起脂粉铺最近到的一批新货:“这次的粉研得特别细,带了晒干茉莉花苞和真珠碎一起研的,轻薄通透显气色……时常有客人问起,敝店还订了些面靥、花钿,都是南边来的新巧花色,买两盒粉便可得一套……”   春条忍不住又晃了晃脑袋。   那店伙讲得眉飞色舞,直到带着她穿过三重院门,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对她道:“姊姊可以睁眼了。”   春条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睁开眼睛一瞧,只见自己已经在大门外了,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方才是在一处山坳别墅里,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耳边有潺潺的水声,只不知是哪里的山。   门外停着两辆马车,十几匹健马牵在树上,悠然地踱着步。   店伙送她到马车前:“姊姊先坐车上等吧,大将军他们还有一会儿。”   春条道:“不知小郎怎么称呼?”   店伙道:“姊姊客气了,叫我小顺就是,我也在大将军麾下。”   春条木木地点了点头:“劳驾你。”   她上了马车,靠在车厢软垫上,又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怪梦,腮帮子上的软肉还在隐隐作痛,她又用力掐了把大腿,没醒,是真的。   她打了个激灵,她一直伺候的“外宅妇”就是那个据说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面若金刚,能止小儿夜啼,也能让突厥人和吐蕃人闻风丧胆的女修罗萧泠。   所以当初她劝萧大将军去向齐王邀宠,后来又劝萧大将军出去找个本分人嫁了,她还吃了不知多少萧大将军亲自做的古楼子、胡饼、炙鹅烤羊、鱼汤蟹羹……   春条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嘤咛一声把脸埋在双手中。   ……   春条坐在车中,很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假装这些事都没发生,奈何先前睡得太多,这会儿想睡也睡不着,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在车上等。   等着等着,她闻到有烟气往车厢里钻,掀起车帘往外一瞧,却见方才那院落里火光冲天,烟气直窜云霄,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木头爆裂声。   火势一下子这么大,断断不可能是自然蔓延的,春条估摸着是他们浇了油。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随随等人方才从门里出来,上了春条的马车。   她脸上的血污已洗去了,换了身洁净的衣裳,仍是女子装束,但头上发簪和腰间玉佩全换了。   春条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往车厢内侧让了让。   随随的态度却和原来没什么不同,向她笑了笑:“方才吓坏了吧?”   春条摇了摇头,又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娘……大将军……”   随随笑道:“还是像原来那样称呼吧。”   春条这才道:“娘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随随简单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我事先知道贼匪要绑了我卖到南边,便索性将计就计。原以为你服了药能一觉睡到天亮,谁知分量拿捏错了。”   春条还没想明白何谓将计就计,忽然“啊呀”一声惊呼:“糟了,咱们大半夜的还没回去,高嬷嬷他们要急死了!”   随随想起那嘴硬心软的老嬷嬷和山池院的众人,心中有些闷闷的,得到她的“死讯”,他们想必会难过内疚一阵,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她是真的鹿随随,赵清晖已经得计,她一样会被弄残了卖到岭南去。   春条又道:“高嬷嬷一定会骂死我的……”   随随拍了拍春条的背道:“我们不回山池院了。”   正说着话,车轮滚动起来。   春条张了张嘴,没明白过来:“不回山池院,那去哪儿啊?”   随随还没来得及回答,方才那亲卫在车外道:“去幽州。”   春条大愕:“就这么不告而别吗?他们一定会到处找我们的,还有齐……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近来待她家娘子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他眼下在淮西打仗,要是回来发现娘子跑了,还不得气死?   随随道:“不会,他们会在火场中找到两具烧焦的女尸,当我们已死了。”   春条目瞪口呆,随即明白过来他们方才让她换衣裳的用意。   “那……那两具尸体是哪里来的?”春条道,她没想到连她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随随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人隔着车帘道:“我们来时的路上随便找了两个身形相仿的。”却是方才那亲卫的声音。   春条一张脸煞白:“这……”   随随无可奈何,撩开车帘瞪了车外人一眼:“田月容,你又吓唬她。”   说着对春条道:“别听她胡说。”   那名唤田月容的亲卫这才笑道:“属下知错,实在是春条姊姊太爱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春条也觉得自己傻,竟然连这样的玩笑话都信,脸不由一红。   田月容对春条道:“大将军治军严得很,我们哪敢胡乱杀人。”   春条知道他们这些人神通广大,找两具合适的尸首不在话下,便没有再问。   随随道:“人都齐了?”   田月容答道:“回禀大将军,留了两人看着火势免得烧到山林里去,其余人都上马了。”   随随点点头:“好,这今日辛苦一下,尽快出潼关。”   田月容道“遵命”,随随便放下车帘,看向春条:“事先也没问过你便带了你出来,你若是想回故乡的话我可以叫人送你回去。”   春条连忙摇头:“奴婢在老家早已没有亲人了,在长安也是举目无亲,娘子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随随点点头:“好。”   事情已成定局,春条反倒松了一口气,问随随道:“娘子我们为何要去幽州啊?”   她依稀记得河朔节度使府似乎是设在魏博的。   随随道:“眼下还不能回魏博,幽州军统帅是我的人,我们先在幽州落脚,待时机到了就回魏博。”   她顿了顿道:“你的奴籍在齐王府,经过这一遭,原先的身份不能用了,我替你准备了一个,你不必再自称奴婢。”   春条张了张嘴,一时高兴得手足无措,她自小被亲耶娘卖给人伢子,入了奴籍,以为一辈子要做奴婢,谁知道有一天竟然可以脱籍做良民。   过了会儿,她冷静下来:“娘子不要奴婢伺候了吗?”   随随道:“我本来也没人伺候的,你若是想继续同我作伴也行,若是想自食其力,做买卖或是在军中谋个差事都行,幽州军统帅叶将军是女子,军中有一支都是女子。”   春条唬了一跳:“奴婢不会打仗,连骑马射箭也不会……”   随随忍不住一笑:“军中也有文职,什么都可以从头学起。不急着定下来,到了幽州再说。”   春条茫然地点点头,乍然有了自由身,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回想遇见鹿随随后这两年经历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   ……   跟着随随出城的侍卫们服了迷药,一直昏睡到黄昏,还是被灵花寺的知客僧推醒的。   侍卫们一看晚霞漫天,立即察觉不对,负责带队的马忠顺径直冲向内院,站在卧房外道:“鹿娘子醒了吗?”   房中无人应答,马忠顺也顾不得避嫌,推门进了屋子:“鹿娘子,春条,你们在里面吗?”   仍是没人回答,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掀动帐幔,帐钩敲打床柱发出的叮当声。   马忠顺又上前一步,只见余晖满室,床榻上被褥凌乱,却空无一人。   他出了卧房,顺着廊庑绕到院后,只见一直锁着的小门半开着,锁已叫人撬开了。   他心头一突,立即转身跑回外院,问那知客僧道:“你可曾见到我们家娘子和她的婢女?”   知客僧一惊:“怎的,两位檀越不在房中么?”   他摸了摸后脑勺:“小僧不曾看见有人出去,小僧还纳闷怎么檀越们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才进来看看,顺便问问檀越们要不要准备晚膳……”   马忠顺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唠叨,打断他道:“今日寺中可有车马出入?”   知客僧翻着眼睛努力回忆:“敝寺今日只有几个香客,有四五个骑马来的,还有两个骑驴来的,也藏不了人……”   他忽然“啊呀”一声:“对了,今日还有大车运菜蔬到城里去卖……”   马忠顺道:“那车是你们寺里的?”   知客僧摇摇头:“是从城里车马行雇的,原先一直雇的那家主人一个多月前家中有丧事,关了店门回乡了,另找了一家……”   马忠顺道:“你给我们吃的斋菜里有什么东西?”   知客僧吓得直摇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什么事都不知道,还是原先那些斋饭茶汤……不对,上个月来了个新的饭头僧……”   马忠顺的脸色由煞白转向铁青,他一听便明白这是个局,恐怕早就有人盯上了鹿娘子,精心筹划了许多时日,直到今日才动手。   他立即叫一人回常安坊报信,其余人分头去找。   高迈和高嬷嬷得到消息,顿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赶紧加派人手彻夜去寻找。   出动了上百个王府侍卫,加上金吾卫寻找了一日一夜,他们方才找到了昭应山中那处贼窟。   别墅已经被大火烧成了一片焦土,侍卫们在废墟中找到了两具女尸,尸身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衣裳自也化了灰,不过从身量和未烧毁的簪钗等物看,是鹿随随与春条无误。   此外一同化作焦炭的还有三十来个贼匪。   这场火因何而起,三十多个匪徒为何一夕之间全都死在贼窟里,却是不得而知。   ……   高迈、高嬷嬷和山池院的一众下人焦急地等待着消息,谁知等来的却是两副棺木。   高嬷嬷几乎昏厥,双腿一软便坐在了车前:“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说没了就没了,一定是弄错了……”   小桐忙将她扶起,想安慰两句,自己也已泣不成声。   高嬷嬷失神地扶着棺木:“让老奴看一眼……”   高迈忙拦住她:“早已辨不出面目了,嬷嬷年纪大见不得这些……”   连连向小桐等人使眼色:“快扶嬷嬷进去歇息,若嬷嬷有个好歹,怎么向殿下交代?”   高嬷嬷这才想起殿下人在淮西,他们还得向他交代,悲恸之外又添了焦急:“殿下把娘子交给老奴,老奴没看顾好,老奴有何颜面再见殿下……”   心口一痛,仿佛心肝都要裂开,揪着衣襟痛哭:“娘子说她命薄,老奴一直将信将疑,定是佛祖怪老奴心不诚……”   小桐等人好劝歹劝,总算将她劝回院中。   高迈命人将两口棺木抬进棠梨院中停灵,吩咐下人去置办丧具。   待众人领了命去忙活,他一人站在两口棺木前哭了一回,用袖子揩了揩红肿的眼睛,开始犯起难来。   事已至此,该如何向齐王殿下禀报?   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鹿随随虽然没有名分,但在齐王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应当立即向殿下禀报,然而这回的情形却有些特殊。一来齐王在淮西打仗,得知爱妾身故,定然心神大乱;二来鹿随随是死于非命,那桩案子也透着些蹊跷,齐王定然不甘心,可淮西这场仗少说还要打一年半载,他不能脱身,一直悬着心,也是种煎熬。   可若是擅作主张将死讯瞒着齐王,他过了一年半载得知此事,还不知会怎么样。   高迈左思右想,无论怎么选,自己一个下人都担不起其中的干系,只有找几个能主事的人来定夺。   正思忖着,便有内侍来禀:“高总管,豫章王来了。”   高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迎了出去。   桓明珪穿了一袭素白衣裳,不复平日的风流蕴藉、意气风发,眉宇间透着些忧伤和疲惫,显然也是彻夜未眠:“怎的突然出了这种事……”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香消玉殒了。   高迈将他带到停灵处,棺盖已经封上了。   桓明珪一早收到消息,知道尸身已经烧成焦炭,根本辨不清面目,也就不要他启棺查看,只是哀伤地抚了抚棺盖,喃喃道:“她本非尘世中人,想是回天上去了……”   说着眼中便涌出泪来。   他用绢帕拭了拭泪道,转头问高迈:“这消息往淮西送了么?”   高迈正想找他商量此事,行个礼道:“该当立即向殿下禀报的,但殿下在外征战,老奴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大王赐教。”   桓明珪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事关系太大,难怪你不敢作主,我也作不了这个主。”   他顿了顿道:“我修书一封,你带着去清河公主府,找大公主商议。”   高迈闻言犹如醍醐灌顶,的确没有比大公主更适合作主的人了,自从皇后对三子避而不见之后,大公主这长姊便担起了一部分母亲的职责,对这三弟也关心起来,她又是个爽利敢担事的性子,不至于怕担责任而推诿,再者当初正是她给鹿随随请封乡君诰命,他们有这层关系在,不算越俎代庖。   高迈连连点头:“大王想得周全。”   桓明珪道:“也别修书了,事不宜迟,我陪你去公主府跑一趟吧。”   高迈立即命人备马,向下面人交代了几句,便和豫章王一起去了清河公主府。   大公主也得知了鹿随随遭贼人绑走,又葬身火海的消息,惋惜慨叹之情溢于言表,听桓明珪和高迈道明来意,沉吟道:“这事本来不该瞒着三郎,但他带兵出征,十多万将士都仰赖主将,若是他因此乱了心神,干系的是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顿了顿,看向高迈,目光坚决:“此事暂且压下,待淮西战事结束再告诉他。你放心,这算我的主意,等他班师回朝,我亲自向他解释,不会让你担干系。三郎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这事你们下面人做不了主,不会迁怒于你的。”   高迈躬身一礼道:“老奴拜谢贵主体恤,老奴不怕殿下惩罚,只是生怕一个不慎,铸成大错。”   大公主道:“我知道你忠心,这些年兢兢业业给三郎操持着府中事务,辛苦你。”   高迈眼眶一红:“此事是老奴失职……”   “你也别自责了,谁能想到这样的事,防都没法防,”大公主道,“这伙匪徒绑人蹊跷,死得更蹊跷,定是叫背后指使之人灭口了,京兆府怎么说?”   高迈皱了皱眉道:“府尹已着人去查,不过……”   他话只说了一半,大公主已明白了,敢对齐王爱妾下手,又偏偏是在他出征之时,任谁都会猜测是为了算计齐王,京兆府恐怕不敢深查,要是等桓煊一年半载后从战场上回来,许多证据恐怕已经湮灭,不一定还能查出什么。   她沉吟片刻道:“好好一个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说三郎回来会怎么样,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向高迈道:“这样吧,我从府中调派些人手,和你们王府的侍卫一同往下查,有什么线索便来向我禀报。”   大公主肯将这事揽下来,桓明珪也松了一口气:“若有堂弟帮得上忙的,阿姊尽管开口。”   他一个富贵闲人在这种事上帮不上多大忙,大公主就不一样的,她在帝后跟前得脸,由她出面,就算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她还有个当御史的驸马,打起嘴仗来以一当百。   长公主道:“六堂弟有心,有事我不会同你客气的。”   她想了想道:“当务之急是防着有居心叵测之人往淮西递消息。”   鹿随随的事虽然没有大肆宣扬,却也瞒不住有心人,尤其是设局之人。   长公主虽然心宽,但两个弟弟之间的龃龉却也知晓,只是猜不到他们两人的矛盾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鹿随随这事一出,她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太子。   她若有所思道:“明日我去趟东宫。”   桓明珪闻弦歌而知雅意,她去东宫自然是去敲打太子的——两个都是她同胞弟弟,她夹在中间,总是尽可能两不偏帮,可淮西之战事关江山社稷和千万将士的性命,由不得任何人胡来。   长公主又向高迈道:“鹿娘子有正经诰命在身,这事也不能藏着掖着,你叫个人去宫里禀报一声,报个病故便是。”   她条理分明地将诸般事宜安排妥当,高迈一一记住。   虽已入秋,长安的气候仍旧炎热,棺柩不能在灵堂里停太久。三日后,两人的灵柩便被送往郊外的墓地下葬。   而随随一行人出了潼关,扮作行商,一路向北行,于十月抵达幽州。 第52章 五十二   随随一行人扮作南边来的客商, 十月抵达幽州城。   他们在肃慎坊西头赁了个三进的小宅院安顿下,又在市坊的新货行赁了爿上下两层,门脸适中的铺子, 将从京城、江南和蜀中等各地运来的胭脂水粉归置好, 挂起了“白氏胭脂水粉”的招牌,便开始开门做起买卖。   随随和她的亲卫田月容隐去了真名真姓扮作一对夫妻, 田月容扮的妻子姓鹿,顶门立户,内外操持,是个能干的精明人, 而随随扮演的夫郎姓白,是个病恹恹的小白脸,靠娘子开铺子趁钱供他读书,妄想有朝一日能高中进士。其余侍卫们则扮作店伙或家丁。   春条不明白为何田月容的假名偏偏是鹿姓, 照理说他们隐姓埋名, 和鹿随随撇清干系才好,可她家娘子只是道:“是为了以防万一。”   春条如今对她家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白她行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和用意,听她这么一说, 便不再多问了。   她刚到陌生地界,拿不定主意该做什么,她自忖从军是不敢的, 军中的文职又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开铺子做买卖倒或许还能试试,便充了小姑子一角,照顾她的“病秧子兄长”,一边跟着小顺学些记账、理货的门道。   随随足不出户, 却时不时有人上门来与她议事。   他们所住的肃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处,幽州内迁的胡人众多,虽然胡汉杂处,终究有隔阂,坊内的胡人基本不同汉人打交道,便省却了应付邻里的麻烦。   因是商户人家,门前车马多些也没人怀疑。   刚安家落户杂事多,一忙起来光阴也过得快,转眼之间已到了岁除。   幽州城在北方,冬季比长安来得早,也更长,晴和了两日,到除夕傍晚又刮起风来,这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卷着屋脊上的雪粒子往人脸上扑。   天寒地冻的时节,白家的小院子里却是张灯结彩、其乐融融。   十几个人聚在堂屋中,也不分什么尊卑高下和男女,中间摆了张宽阔的大案,菜肴堆了满案,盘子叠着盘子,众人围案盘腿而坐。   用罢五辛盘,从幼至长饮过椒柏酒,吃了胶牙饧,小顺便猴子似地窜起来,奔向厨房,片刻后,变戏法似地捧出一只热气腾腾地烤全羊,又有两个侍卫抱了两大坛酒来,拍去封泥,一股芳烈醉人的气息便弥漫在堂屋里。   随随站起身,亲自给众人片羊肉,春条看着她手中刀刃翻飞,寒光闪闪,不由感慨,那时候在山池院看她片肉片鱼脍,她还时常惊讶于她的刀工,如今才后知后觉,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女哪里来这样的刀法。   随随分了羊肉,揩干净匕首,从田月容手里接过酒杯,向众人祝了酒,饮了一口笑道:“这乾和蒲萄甚好,比起齐王府中喝过的贡品也不差多少。”   众人都是一怔,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他们知道她和齐王的关系,这些时日在她面前总是对齐王绝口不提,哪怕偶尔议论起淮西战事,也都用一个“主将”模糊过去。   随随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饮酒吃肉。   众人见她态度自然,似乎早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齐王是淮西主将,淮西这场战事与他们河朔的局势也息息相关,总是难免要谈论的。   随随在养伤那段时间习惯了清淡的饮食,用了两口炙羊肉便觉有些腻了,放下银箸和酒杯,舀了一碗甘露羹慢慢吃着。   酒过数巡,难免就说起淮西的战局来。   田月容感叹道:“本以为这场仗少说也要拖个一两年,没想到朝廷的军队势如破竹,不到半载,已将淮西军逼退至蔡州,这齐王真是年少有为,不容小觑啊。”   说着颇有深意地瞟了随随一眼。   随随面不改色,颔首道:“桓煊的确是个很好的将领,淮西一役后,定成一代名将。”   田月容饶有兴味道:“看他兵锋凌厉,与大将军倒是一个路数,只可惜你们俩没机会打一场。”   随随乜她一眼:“若是打起来你是不是还要开个盘口赌胜负?”   田月容立即表忠心:“那属下肯定把全部家财连带脂粉铺子一起押大将军赢。”   随随道:“那脂粉铺子本就姓白,是我白家的产业。”   田月容装模作样地福了一福:“妾知错了,求郎君念着妾一年到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休弃妾才好。”   众人都笑起来,春条早知道萧将军没架子,也叫他们这没大没小的样子惊了,嘴里一个糯米丸子不小心囫囵吞进了嗓子眼里,噎得直打嗝。   田月容倒了杯温茶给她,弯着眉眼道:“春条姊姊别见怪,别看我们私下里玩玩闹闹,真上了战场,大将军就是母罗刹活阎王,咱们这些小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   随随笑道:“为夫的名声就是叫你这刁妇败坏的。”   转头对春条道:“过了这个新春,阿兄便给你物色个新嫂嫂。”   众人又笑了一回,田月容收了笑道:“齐王也是个人物,他才从军几年呐?”   另一个侍卫觑了眼随随,见她脸色如常,也忍不住道:“淮西那场仗不好打,十几万兵力中神翼军占不到一半,将领们又各怀心思,单是协调这些人就够难的了。”   随随点点头,这次朝廷征淮西,有一大半兵力是从各州县和藩镇抽调借用的,不比指挥自己的军队,桓煊能在短短半年内将叛军逼回淮西三州境内,连她都没料到。   田月容看向随随:“大将军,你估计齐王什么时候能把淮西拿下来?”   随随思忖片刻道:“三月前应当能攻下蔡州,淮西军也不是铁板一块,节节败退之下人心思变,六月前想必可以班师回朝了。”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这么快?”   随随抿了一口酒:“这是我保守估计,也许会更快。”   田月容道:“难怪薛郅那死老魅也快按捺不住了,可怜萧同安还躺在朝廷的敕封上做美梦,不知道刀已经抵到了脖颈上。”   随随道:“不出正月,他就该忍不住动手了。”   小顺向一头雾水的春条解释道:“河朔三镇中,幽州军统帅叶将军是萧大将军亲信,魏博军本是她的亲军,如今叫她叔父萧同安霸占着,而成德军统帅薛郅一直有异心,以前我们大将军在时他就想从河朔分出去自立门户,大将军一走,他野心更大了,想把三镇都吞下来,如今是想趁着朝廷征淮西顾不上他的时候作乱呢。”   春条的注意力却不在河朔三镇的大局上,皱了皱眉道:“娘子的叔父?”   小顺点点头道:“萧同安,娘子在战场上受伤便是他使了阴招,娘子受了伤便将计就计逃了出去,后来的事春条姊姊便清楚了。”   春条先前只知道随随受伤是被奸人所害,却没想到那人竟是她亲叔父,她不由有些心疼,萧泠虽贵为一方节度,论起亲缘,比孤女鹿随随只坏不好。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已过了亥时,屋外又开始飘起雪片。   随随站起身,向席间众人敬了一杯酒道:“我先失陪了,诸位务必尽兴。”   春条便要跟上去,田月容一把拽住她:“春条姊姊酒还没喝完,别想跑。”   春条知道这是找借口留下她,待随随走后,方才小声问田月容:“月容姊姊为什么拉着我,娘子是去哪里?”   田月容呷了一口酒,轻轻叹了口气:“你家娘子去厨下煮面。”   春条困惑道:“这么多菜肴和糕点,怎么还要煮面?”   田月容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家娘子每逢元旦都要做这碗长寿面的,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春条这才想起去岁在山池院,她家娘子也是早早准备了鸡汤,半夜去厨下做面,高嬷嬷道她是为齐王殿下做的,眼下听来竟然不是?   田月容向厨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又叹了口气:“先太子是元日生的,你家娘子曾和先太子订过亲,你知道吧?先太子当年去西北平叛,领兵的正是我们大将军,他们一起在西北呆了两年……”   萧将军和先太子订过亲的事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只不知还有这一段,她忽然想起听人说过,齐王殿下相貌肖似长兄……   春条瞪大眼睛,“啊呀”一声轻呼,随即捂住嘴,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   西平城外神翼军兵营中,将士们生起了一堆堆篝火,围着火堆饮酒吃肉,载歌载舞。   虽然出征在外,离乡背井,但岁除佳节,总要热闹一番的,何况他们前不久才打了场打胜仗,接连打下叛军攻占的两座城池,将淮西军逼退至三州界内。   桓煊在大帐中宴请麾下将领和监军御史,陪着他们饮了几杯酒,便即称不胜酒力,回了自己的帅帐中。   今日有长安来的书信送到,他还没来得及看便被部下们拖到了宴席上,此时一回帐中,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信函放到案上。   他察觉到自己的急不可耐,虽然侍卫们都叫他遣了出去,帐中只他一个人,但他仍觉这般猴急有失风度,便将那木函在案头晾了片刻,这才用刀尖剔去封蜡,打开盒盖。   函中照例装着一叠信笺和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   他拿出来一瞧,是一块半旧的帕子和一条系玉佩用的五彩丝络子,那络子精工细作的,缀着金片碎玉,一看就是街市上买来的东西,他不由“啧”了一声,这村姑对他真是越来越敷衍了。前半年还送些自己写的大字,缝的狐皮手筒、做的毛毡足衣,腌制的笋干、脯腊、蜜饯等物,最近尽拿一些旧东西和市坊里买来的玩意糊弄他。   虽是这么想,他还是拿起那方旧帕子放在枕下,将那条买来的络子收在枕边的檀木大匣子里——里面都是他这一年来收到的东西,除了吃食不能久存被他吃了,其余物件都一样不落地收在里面,连那对缝得歪歪斜斜的足衣都没舍得穿。   将东西收好,他方才展开信笺,一看信笺上全是高迈的字迹,忍不住又是一阵失望,他离开前那样旁敲侧击,这村姑愣是一个字也没给他写过,都过了一年了,都不够她学几个字的?   他扫了一眼高迈的书信,前面都是朝中、宫中、王府的近况,还有长安城里高门大族的婚丧嫁娶,他浏览了一下,见朝中没什么大事,便先跳到了最后——关于鹿随随的报告总是附在最后。   鹿随随敷衍,高迈也跟着敷衍起来,最近几个月的报告一次比一次简略,以前还说说鹿娘子这日研究了什么新菜式,那日在林中猎得一只山鸡,现在只剩下寥寥数行,不过转念一想,鹿随随除了每个月去郊外拜个佛,一直足不出户地呆在山池院中,也只有打打棋谱、写写大字消磨时间,近来没有研究出什么新菜式,大约也是因为想他想得没了兴致。   如此一想,他的气顺了些,不免又开始可怜起那村姑来,今日岁除,又是他生辰,她的思念想必比平日更甚,她独自守岁,不知会不会难过得落泪。   正想着,有内侍在门外道:“殿下,鸡汤面煮好了。”   桓煊道:“端进来吧。”   内侍撩开门帷,提了食盒到帐中,摆好食案和碗碟银箸,将热气腾腾的鸡汤面端出来。   桓煊拿起银箸尝了一口,又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喝,便放下了食具。   内侍忐忑道:“可是面做得不好,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摇了摇头道:“不是面不好。”   只是不是那个味道罢了。   他捏了捏眉心,让内侍将面撤下,赏了庖人一个十两的银锭子,便即盥洗更衣,上床就寝。   躺在床上,他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从枕下取出那方旧帕子,迟疑了一下,终是放到鼻端嗅了嗅。   半年前用过洗净的旧帕子,又一路从长安到淮西,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可桓煊只要闭上眼睛,便能想起鹿随随身上那股暖香,这旧帕子上也似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们分别已有大半年,其实从去岁秋狝之后他们便是聚少离多,那几个月她在养伤,他朝堂兵营两头跑,几乎没什么时间陪她。   岁除之后便是上元节,桓煊想到他们俩第一次一起过上元节的情形,明明那么开心,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去岁上元节她在养伤,今年的上元节眼看着又将错过。   不过幸好他们还有很多个岁除,很多个上元节,很多很多个春秋冬夏。   桓煊不知不觉攥紧手中的绢帕。 第53章 五十三   随随料得没错, 正月没过完,魏博军中便传来消息,薛郅带着成德军叛出河朔, 派死士刺杀了萧同安和朝廷派来监军的中官, 将两镇纳入麾下。   藩将之间争权夺位、互相残杀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斩杀朝廷监军, 便是挑衅皇帝的权威了。   消息传到长安,天子震怒,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神翼军一半兵力在淮西,朝廷还以重金向各个藩镇抽借兵力, 若是薛郅此时大举反旗,朝廷根本没有兵力和财力在河北再开一片战场。   随随在幽州,事发后立即得到了消息。   听闻萧同安真的死了,她并没有多高兴, 只是怔了怔——自父亲去世后, 他们叔侄这些年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彼此于死地, 但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她年幼时父亲总是忙着南征北战,她有几年是由叔父照顾的, 那几年说他们亲如父女也不为过,甚至连她的第一匹小马驹也是萧同安送的。   不管怎么你死我亡,萧同安都是她世间仅剩的一个亲人了。   田月容知道她心里不会太好受, 扯开话题道:“幸好幽州有叶将军坐镇依譁, 薛老魅不敢轻举妄动,听说他在调集兵力,说是要去淮西‘支援’朝廷军……”   随随当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名为“支援”, 其实是去骚扰朝廷军队,暗中支援淮西。   “我们要不要动手?”田月容道。   随随沉吟片刻,摇摇头:“不必,让他作妖去,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弊。”   田月容一想,也明白过来,朝廷打下淮西之后,说不定转头就要来河朔咬一口,薛郅怕的正是这个,因此不惜杀中官,先下手为强。   有他顶在前头和朝廷作对,他们可以借朝廷之手削弱薛郅的兵力,待时机成熟再以平叛之名将他一网打尽——成德一直是三军之中的隐患,尤其是薛郅的亲军,借此机会清洗一遍,倒是省了他们的力气。   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齐王一边攻打淮西,一边还分出兵力来应付薛郅的骚扰,兵锋仍旧锐不可当,于二月初攻下蔡州城,淮西节度使郭仲宣死于副统帅、亲兄弟郭季宽的刀下。   这位副将斩杀了自家亲兄长,立即向朝廷投诚,淮西之战提前结束,齐王转头便与成德的“援军”打了一场,将薛郅麾下数千精锐杀得几乎片甲不留。   薛郅见势不妙,退守成德,向天子上表请罪,斩了一个副将,把杀害监军的罪名推到他头上。   朝廷刚打完一场劳民伤财的大仗,也不想再战,双方便各退一步。   因为薛郅之事,桓煊在外又耽搁了数月,直至五月方才接到班师回朝的命令。   齐王打了大胜仗即将凯旋的消息传遍京城,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不高兴的当然是太子,偏偏身为储君,他还不能流露出半点,还得日日上朝,笑盈盈地听着皇帝和朝臣们对齐王赞不绝口。   同为武将的武安公赵峻也高兴不起来,齐王越是战功赫赫、用兵如神,便越是反衬出别人的无能,这次攻打淮西他虽因有伤在身并未亲自上场,但还是不免被人暗暗拿来与桓煊比较。   他的儿子赵清晖又是另一种心情。   昭应山中那场大火着实意外,虽然朱二郎那伙人没留下活口,但整件事却并未按着他的计划走——他打算将朱二郎那伙人灭口,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他们就先烧死了,当然是有人暗中先下了手。   赵清晖怎么也想不通背后的到底是谁,那人究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还是别有目的。他只好杀了自己那个知情的亲随灭口了事。   思来想去,应当没有别的证据留下,可得知齐王回京,不免有些许不安,他倒是不怕桓煊找他麻烦——他刚建了大功,别说太子不愿看他得势,皇帝也要防着他功高盖主,他即便查出真相也不敢对付他们武安公府,他只是担心被他查出来,会让表姊不高兴。   按理说齐王府众人是最该高兴的,高迈和高嬷嬷等人却是一边高兴,一边发愁,愁的自然是如何向齐王殿下交代鹿随随的死讯。   高迈算了算日子,大军刚开拔,回到长安少说也得八月了,还剩下三个月时间让他苟延残喘。   谁知桓煊根本等不及慢慢行军,带着二三十个侍卫,轻装简行,七月初便已到了洛阳。   到洛阳城是午后,桓煊让侍卫们先去驿馆,自己却去了趟市坊——他匆匆赶回来,一路上快马加鞭,到了半道上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年收了鹿随随不少东西,却什么也没带回来,空手去见她有些不像话。   洛阳的繁华仅次于长安,因为地处南北漕运的终点,有许多南边和西域来的新鲜货物,都是先到这里再到长安,是以他特地留了半日去市坊上买东西。   他骑着马在女子喜欢光顾的绢行、彩帛行、脂粉行、金银行、新货行中逛来逛去,看见顺眼的,拿手一指,便有侍卫上前会帐,将货物装进口袋,放在大车上。   桓煊一边逛一边指,不一会儿,一辆大车几乎已被各种女子的衣料、首饰、脂粉堆满了,他知道鹿随随爱吃,又买了半车脯腊蜜饯干果。   可买了这许多东西,他仍旧觉得缺了些什么,让侍卫们先将大车拉回去,自己又逛回了金玉行。   方才他只是逛那些门脸显眼、装饰豪华的大铺子,这回却逛得细,将那些不起眼的小铺子也逛了个遍,终于在街尾的一家小古董店里发现了一件顺眼的东西。   那是一块古意盎然的玉佩,花纹不是常见的龙凤、仙鹤、牡丹之类的纹样,却是一双鹿,一头鹿在前面走,另一头紧随其后,那两头鹿刻画得拙朴而栩栩如生,四周还点缀着连珠纹。   桓煊摩挲了一下玉佩上的母鹿,不由想起鹿随随,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向侍卫点点头,侍卫便问店主人道:“老丈,这玉佩怎么卖?”   鸡皮鹤发的店主人伸出个指头:“一万金。”   侍卫唬了一跳:“老人家,你莫不是糊涂了吧?一块玉而已,质地也不见得如何,怎的要万金?”   店主人道:“那是老朽的传家宝,少一文钱都不卖。”   侍卫待要说什么,桓煊道:“我们是西京人,出门在外,没有随身携带这么多财帛,能不能留下信物,先将玉佩带走?”   店主人摇了摇头,便要拿回玉佩:“贵人迟些带足了钱来买吧。”   侍卫也道:“公子,不可能有别人出一万金来买他这块玉佩的,待回了长安,叫人带着钱来买便是。”   桓煊却握着那块玉不愿松手,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块玉佩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一定要把这块玉带回长安送给鹿随随。   他想了想道:“可否用东西换?”   那老头打量了他一眼,眯了眯眼道:“贵人想用什么换?”   桓煊将腰间一块羊脂玉的螭龙佩摘下来放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一眼,仍旧摇摇头。   桓煊从腰间摘下佩刀。   侍卫吃了一惊,这把刀从齐王第一次上战场便跟着他,不知饮过多少敌将的血,不说价值,单是对他的意义便非比寻常。   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拿来换一块破玉佩!   桓煊却是眉头也不动一下:“这样够了吧?”   老头拔刀出鞘,刀光如雪,映得昏暗的铺子顿时亮了几分。   老头这才点点头:“是把好刀。此刀足矣,贵人把玉佩收回去吧。”   桓煊还没说什么,侍卫立即将那块螭龙佩拿了回去。   觅得合适的礼物,桓煊心满意足,接下去几日便不再耽搁,一路顺着官道往长安赶去,八百里的路程只用数日便走完了。   回到长安时正逢中元节,桓煊提前进京自然要向宫中禀报,他到城外长乐驿,便派人先去向皇帝传信。但是入宫觐见,免不得要耽搁一日半日,他存了私心,要在进宫前先去山池院看一眼鹿随随。   他打定了主意要给那村姑一个惊喜,特地没派侍卫先去通传,绕到城西,从延平门进城,直奔常安坊。   直到桓煊一行到得山池院门口,高迈才得到消息,顿时吓得满身冷汗——这会儿去搬大公主来救命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领着奴仆们迎到门上,行礼道:“拜见殿下,恭贺殿下凯旋。”   桓煊下了马,攥了攥手中的对鹿玉佩,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不见鹿随随和她那如影随形的婢女,遂问道:“鹿随随呢?”   众人都将头埋得低低的,高迈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桓煊见他脸色不对,忽然想起今日中元,各大寺庙中都有盂兰盆会,鹿随随大约是跑出去玩了。   他有些不高兴,但也明白他突然回京她并不知情,怎么也不能怪她。   “可是出去玩了?”桓煊道。   高迈苦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殿下责罚,老奴没看顾好鹿娘子,她……她已不在了……”   桓煊怔了怔:“什么意思?她走了?”   高迈伏在地上恸哭起来。   桓煊不理会他,翻身上马,重重一夹马腹,径直向棠梨院疾奔而去。   到得枫林小径前一望,只见棠梨院的木门虚掩着,隐约可见庭中有白烟冉冉升起。   他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小径,推开院门,只见庭中生着个火堆,高嬷嬷和棠梨院的婢女们围在火堆旁,正在化纸钱,见了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个个眼皮红肿,脸上挂着两行泪。   桓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一松,对鹿佩掉下来,磕在青石板上,清越的一声响,价值万金的宝玉裂成了两半。   桓煊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盯着高嬷嬷哭红的双眼:“鹿随随在哪里?”   不等高嬷嬷作答,他已快步穿过庭院走上台阶,“砰”一声推开房门:“鹿随随,给我出来!” 第54章 五十四   门扇“砰”一声撞开, 门轴“吱嘎”作响,像是哀恸的呻.吟。   屋子里帷幔低垂,既然无声, 虽是炎夏, 脚下的金砖却渗出丝丝的凉意。   午后的阳光穿过直棂窗照在床前,尘埃在光柱里漂浮。   这里的一切和他记忆中并无二致, 还和一年多年他离开的那个清晨一样。   “鹿随随。”他对着重重帷幔唤了一声,喑哑的嗓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人回答。   他撩开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樱色的, 海天霞色的,缠枝海棠纹的,海棠团花纹的……像跨过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边是海棠花纹的几案, 海棠花纹的橱柜, 海棠花纹的妆台、铜镜、奁盒、花瓶……他终于走到绘着海棠花树的屏风前,院子里的海棠早谢了, 床前的海棠花永远不会凋谢,无论炎夏还是寒冬, 只要她睁开眼就会看见。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着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穿戴上另一个女人喜欢的衣裳首饰,装扮成另一个女人的模样,当成别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她逆来顺受, 从无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将她当作赝品和替身,甚至觉得那些东西对她来说足够好了。   桓煊的心脏骤然一缩,他猛地将海棠屏风推倒在地, 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着满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开珊瑚色海棠纹织锦帐幔,撩开泥银海棠纹的轻容纱帐。   海棠纹的象牙席上放着一床海棠蜀绫的被褥,枕边还有个金银平脱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连榻边的棋枰、棋笥上都嵌着海棠花形的螺钿。   “随随,鹿随随……”桓煊转过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间搜寻着,他打开所有橱柜和箱笼,将轻红浅粉淡蓝薄紫的海棠纹衣裳都翻出来,仿佛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随随的藏身之处。   他找遍了卧房,又去浴堂、厢房寻找,到处都没有他的鹿随随,只有铺天盖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纹,每一朵都像嘲讽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联缀成网,将他紧紧缠在其中,缠得他几乎窒息。   高迈追了进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寻找,抹着眼泪劝道:“殿下节哀顺变,鹿娘子是去岁八月里走的,已经快一年了……”   桓煊恍若未闻,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的随随不见了,他要把她找回来。   庭树的枝桠间蝉鸣声声,他忽然响起此时还是炎热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们搬到后园的凉台水榭里,所以她不在栖霞馆也是理所当然。   她或许早恼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园子里住了,一定是这样。   桓煊向着后园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几乎将他的胸腔撑破。   园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静的池面上只剩下几茎残荷,偶有池鱼游过,带起一圈涟漪,风亭水榭里空无一人,凉台上覆了曾落叶。   他们曾在这里对弈,并排躺着仰望星河,游湖的画舫搁浅在案边,上面的漆画都有些剥落了,可还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图案,桓煊的双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个园子,竹林,校场,山坡,哪里都没有鹿随随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门前,阳光已经西斜,落日余晖从屋脊上泼洒下来,照亮了檐口瓦当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乌底金漆匾额,他亲笔书写的“棠梨院”三个字在夕阳中跃动,仿佛在向他挤眉弄眼,他想起这个小院子原本叫做栖霞馆,掩映于云蒸霞蔚的霜林深处,住着一个霞光一样明艳动人的女子。   他将匾额摘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嬷嬷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上前来,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支白玉簪子,烧裂成了两截。   “娘子被歹人绑走,葬身在火场里了,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没烧毁的东西……”   桓煊低下头,看着那支簪子,烧裂的簪头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只笑眼,讥诮地看着他。   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这笑容却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难受,高嬷嬷的心肝都似被摧断了,她颤声道:“殿下,难过你就哭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红:“不管她去了哪里,孤都要把她找回来。”   高嬷嬷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对,不由心急如焚,捂着嘴哽咽了一声,无助地看向高迈。   高迈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没了……”   他顿了顿,一口气说道:“老奴死罪,一直瞒着殿下,这一年来往淮西寄去的书信上,关于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编造的……随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旧物……”   他深知长痛不如短痛,这种时候要把话说绝,才能让他尽快接受事实。   桓煊沉默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高迈与高嬷嬷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亲自看着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无神的双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两团火:“在哪里?”   高迈一愣。   “棺柩在哪里?”桓煊道。   高迈道:“鹿娘子的灵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带我去。”桓煊道。   高迈一惊:“殿下刚回京,宫里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宫里怕是很快便要来人了……”   齐王回京该先入宫觐见的,他先到山池院来已是不合规矩,拖延了这么久不进宫,即便皇帝不降罪,心里也会不豫。何况他刚打了场大胜仗,说不得就要被御史参一本恃功矜宠,看不惯他的朝臣和中官不依譁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来。   桓煊却似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带我去。”   话音未落,便有内侍快步走来,一礼道:“启禀殿下,宫里有中官来传谕……”   高迈额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急忙劝道:“殿下……”   桓煊径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门口,看见齐王出来,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意:“奴恭贺齐王殿下凯旋。”   顿了顿道:“陛下听说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桓煊打断他道:“有劳启禀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难赴宴,来日孤自去宫中向陛下请罪。”   中官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离京许久,好不容易回来,什么比得上一家人团聚……”   桓煊仍是不松口。   中官也看出不对来,为难道:“还求殿下去宫中露个脸,否则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从腰间解下一物递给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过来一瞧,顿时吓得差点灵魂出窍,齐王给他的竟是神翼军的虎符。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不是难为奴么……”   桓煊却不再理会他,对吓得面如土色的高迈道:“备马,带我去见她。”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迈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个年轻内侍低低耳语几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礼,道声“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内侍向宫里来的中官作了个揖,低声解释:“陛下那边还请中贵人帮忙斡旋斡旋,殿下连日赶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属……”   一边说一边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饼子。   那中官推却道:“奴自当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轻,怕是没什么用。你还是劝劝你家殿下,尽快入宫向陛下禀明情由吧。”   内侍将他恭送出门,立即叫人牵了匹马来,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报信。   ……   桓煊一行人骑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随随在齐王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但她毕竟没有名分,连个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迈不知道该将她葬在何处,又不能请示桓煊,思来想去,自作主张地将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齐王一处庄园,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后山上栽着万本海棠,高迈知道齐王殿下钟爱海棠,连鹿娘子所居的栖霞馆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没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当然。   到得山中时夜幕已降临,明月悬在半空,归巢的鸟雀在枝叶间偶尔发出一两声啁啾。   桓煊环顾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树,那些都是他为了阮月微从南北各地寻觅来的海棠珍品。夜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仿佛窃窃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坟茔前,石碑上刻着“秦州鹿氏之墓”,这便是他们关于这个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毫无意义。   良久,他终于放弃了,不再试着去读懂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动了动,喉间发出的声音干涩又陌生:“把棺柩挖出来。”   高迈大惊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经入土为安……”   侍卫们也齐齐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识地去解佩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换了玉佩,他向身后的侍卫统领关六郎道:“把你的刀给我。”   关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让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他的脸也和碑石一样成了死气沉沉的僵白。   “把刀给孤。”桓煊道。   关六郎只得解下佩刀双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将坟茔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拦腰砍成了两段。   齐王一意孤行,高迈和侍卫们毫无办法,只得将坟茔掘开,将鹿随随和春条的棺木从墓室中抬了出来。   明月已经升至中天,连夜枭都停止了鸣叫,山中万籁俱寂。   桓煊用刀将棺盖上的铜钉一颗颗撬起。   最后一颗钉子被撬起,他想推动棺盖,却好似忽然被人抽干了力气。   他对着那雕着海棠纹的棺木看了半晌,终于道:“打开。”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肺腑中硬挤出来的一般。   关六和宋九合力将棺盖推开。   桓煊从侍卫手中接过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称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纹的织锦中。   桓煊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尸骸,高迈和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烧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不是她。”桓煊道,这不是她的鹿随随。   即便亲眼见到,他还是会继续自欺欺人,高迈料到他会如此,怆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验过了,连两处箭伤都对得上……”   桓煊打断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他只是知道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绝不是他的随随,他的随随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会那打开的棺木,转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还在等他,他一定要尽快把她找回来。   走到林子边缘,他看到有点点火光沿着山间的小径向他移动。   可他浑不在意,甚至懒得去管来的是什么人。   来人到了他面前,却是他的长姊清河公主,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焦急地跺了跺脚:“三郎,你疯了吗?”   桓煊却似没看见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大公主追上去,横臂拦在他身前:“跟我回宫。”   桓煊这才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神炽热又空洞,仿佛里面除了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   “我没疯,”他静静道,“我要去找她,别拦着我。”   “她已经死了,就躺在棺木里,”大公主冷声道,“你想必已经看见了。”   “那不是她。”桓煊斩钉截铁道,执拗得像个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扬起鞭子。   桓煊却不闪不避,仍旧直直地站着,神色平静。   大公主鞭子已经抽出,再要收回已来不及了,鞭子带着呼呼的劲风抽在桓煊脸上,大公主听着声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实,心脏一阵揪痛。   桓煊左脸上顿时浮起一道长长的血痕,瞬间肿了起来。   可他神色依旧木然,仿佛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几鞭子将他抽醒,可胳膊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扬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树狠狠抽了几下,抽得枝叶纷飞。   “你难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将马鞭摔在地上,从袖中掏出虎符,照着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替她报仇?”   桓煊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犹如古井微澜,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是谁?” 第55章 五十五   大公主见他终于有了点活气,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突然遭逢这种变故,有个仇人可以恨着总好过无处宣泄。   她想了想道:“你回来后还粒米未进吧?先跟我回府, 换身衣裳, 用两块糕饼,然后去宫里向阿耶请罪。阿耶因为虎符的事很不高兴, 你可不能再惹他了……”   桓煊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是谁做的?”   大公主道:“从宫里出来我再同你仔细分说。”   桓煊收回目光:“阿姊不愿说就算了,我自己去查。”   说罢又要走。   大公主急忙拉住他衣袖:“阿姊可以告诉你,但你答应我,切不可轻举妄动。”   桓煊虽然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头脑却出奇冷静清明,见他长姊神色凝重,便知背后之人不好对付,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大公主观他神色不似作伪, 这才蹙了蹙眉道:“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   顿了顿道:“不过并不能十分确定, 我部下查到,曾有人看到他的亲随和朱二郎见过面, 事发后不久,那个亲随就暴毙而亡。你和武安公府似乎没什么过节吧……”   莫非是同为武将的武安公忌惮他?可即便如此, 为什么要对一个外室下手?   就连她这做长姊的,都是到今日见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才知道鹿随随的死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   桓煊默不作声, 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尖瘦苍白, 略带病容的脸,赵清晖的脸。   他的手暗暗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滴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海棠花般娇艳又柔媚的脸。   海棠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那讥诮的笑声更响了。   赵清晖对阮月微的情愫他是知道的,他对鹿随随下手,自然也是因为阮月微。   那病秧子本就是个疯子,或许就因为那张有几分相似的脸,恨上了鹿随随,趁着他出征淮西便对她下手。   他将鹿随随当作阮月微的替身,便有人看不惯这个替身,要将她除之而后快。   桓煊不由想起秋狝那日,他救下阮月微之后,送她回行宫的路上遇见赵清晖——有十几里路,他们是共乘回行宫的。   他们一路上说了什么?赵清晖对随随下手,是不是因为阮月微说了些什么?   他要对随随下手,阮月微知情吗?   他从心底深处生出阴寒,像锥子一样刺入骨缝,让他浑身的骨头都隐隐作痛起来。   大公主看出他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桓煊只觉那股彻骨的寒意在身体中乱窜,他连齿关都开始打颤:“是因为阮月微。”   大公主愕然地张了张嘴,不解道:“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也依稀听说过赵世子对他那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表姊颇有恋慕之情,但京都高门中爱慕阮月微的人多了去了,赵清晖在其中都排不上号,是以她只是盯着武安公府与齐王的恩怨,半点也没往这上面想。   她一个正常人也实在难以揣度疯子的心思:“不过是生得有几分相似,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桓煊冷冷道:“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大公主无法反驳,微微颔首:“也对。”   她看着弟弟的脸庞,他的眼神已不复方才的空洞,像凌厉的刀锋,仿佛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割成碎片,包括他自己。   大公主有些心惊:“你知道了是什么人害她,打算怎么办?”   桓煊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答案。   大公主心头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武安公府不是没根基的人家,赵清晖又是武安公夫妇独子,你要拿他问罪,恐怕……”   她顿了顿道:“我也很喜欢鹿娘子,何况她还救过你的性命,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份毕竟……别说京兆府和刑部敢不敢接这案子,就算是阿耶也会劝你退一步。”   桓煊掀了掀眼皮:“我不要治他的罪,我只要他的命。”   他脸色平静,甚至有几分气定神闲,仿佛赵清晖的命已经捏在他手中了。   大公主大骇:“三郎,你别做什么傻事。”   她不由懊恼:“早知如此,就不告诉你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我不会把自己搭上,等随随回来,我们还要好好过日子。”   大公主一怔,带了哭腔道:“三郎,你别说疯话吓阿姊……她真的已经没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真的疯了吗?或许吧,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桓煊轻轻摇了摇头:“她答应过等我回来的。那具尸首不是她。”   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们都没怀疑过么?那两具尸首被发现时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为什么那些人留下了证明她身份的簪钗,却要烧毁她的面目让人辨认不出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尸身不是她。”   他言之凿凿,条理分明,似乎连自己也被说服了,眼中闪动着希望的光芒。   大公主不禁动容。   这所谓的“疑点”她也曾考虑过,但有什么人会找两具尸体冒充鹿随随主仆俩,何况要将箭伤都伪造得一样,连仵作都看不出端倪,这得是什么人所为?这么大费周章,又有什么好处?他们若是要掳走鹿随随,大可以直接掳走,不留尸体。   但她不忍心用冷言冷语浇熄他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反驳他。   桓煊方才的模样吓到了她,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也没有见过任何人这样。   她想了想道:“阿姊知道你想替她报仇,但赵清晖不是等闲可以动的,武安公夫妇就这一个儿子,你要对他下手,便是把武安公府得罪死了。你得胜归来,正是容易招惹是非的时候……”   桓煊一哂:“他们生养出这样的东西,难道还想善终?”   大公主心头一凛,颤声道:“三郎……”   桓煊道:“我说过,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瞬间收了笑,眼神如刀:“阿姊若是想拦着我,不如现在就去宫里请阿耶将我赐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赵清晖家破人亡。”   大公主越发懊恼不该在这时候把真相告诉他。   桓煊接着道:“阿姊若肯袖手旁观,弟弟感激不尽。”   大公主叹了口气道:“若真是赵清晖所为,他是死有余辜,我即便帮不上你,也不能拦着你报仇,你凡事小心些。”   “我知道。”桓煊道,说着向前走去。   大公主追上去:“你去哪里?”   桓煊面无表情道:“回去沐浴更衣,然后入宫向陛下请罪。”   只要是害了她的人,一个都别想躲掉。 第56章 五十六   桓煊并未跟长姊回公主府, 却策马回了王府,洗去一身尘污,换了身衣裳, 便即向蓬莱宫中驰去。   到得皇帝的寝殿温室殿前, 已是星河渐没、东方既白的时辰。   这一日休沐,没有朝会, 皇帝晨起比平日晚了半个多时辰,刚睁开眼,便有中官来禀,道齐王殿下天还未亮便策马入宫, 已在殿前阶下跪了一个时辰。   皇帝作色道:“让他跪,跪到死算了。”   中官道:“三殿下就是这性子,圣人莫与他置气。”   皇帝嘴上不说什么,洗漱更衣却比平日快了不少, 收拾停当, 往榻上一坐,对中官道:“传早膳。”   顿了顿又道:“叫那不肖子进来一同用膳。”   不一会儿, 桓煊入得殿中,行礼道:“儿子拜见阿耶, 未能在阿耶跟前定省尽孝,请阿耶责罚。”   皇帝昨日被那枚虎符气得不轻,本想见了面好好发作他一通, 但眼下看见儿子脸色苍白, 眼下青影浓重,左脸颊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有些不落忍,天家的亲缘里掺杂了太多东西, 不比寻常人家,但皇帝毕竟也是人,舐犊之情也是有的。   儿子连夜进宫请罪,又在阶下跪了这么久,他的气已消了一大半,遂只是冷哼一声道:“眼下知道错了?为了个女子连虎符都扔出来,朕真是看错你了!”   桓煊道:“儿子治罪,请阿耶降罪。”   皇帝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朕还不知道你这性子,同你置气,早被你气死不知多少回了,起来坐吧。”   桓煊谢了恩,在皇帝对面的黑檀螺钿坐榻上坐下。   皇帝看了眼他脸颊上的伤:“这是怎么弄的?”   不等他回答,皇帝已明白过来:“可是你长姊打的?”   桓煊道是。   皇帝一哂:“打得该,你长姊这是帮你,这本来不是一鞭子可以勾销的事,她打了你,朕倒不好再打了。”   “儿子知道。”桓煊道。   正说着,宫人捧了食案和盘碗鱼贯而入。   “昨夜一宿没合眼?”皇帝道,“今日左右无事,你陪朕用完早膳就在温室殿里休息,晚上一家人在安福殿聚一聚,把你兄嫂和子玉他们都叫上。”   桓煊目光微微一动:“听凭阿耶作主。”   两人用罢早膳,饮了杯茶,又对弈了两局,皇帝便催儿子去偏殿歇息。   桓煊没有丝毫睡意,他这一个多月一直在赶路,昨夜更是一夜未眠,身体疲惫已极,可只要一合眼,眼前便有无数纷乱的影子在晃动,他的心脏便似被只尖利的爪子攫住,喘不过气,也得不到片刻安宁。   好不容易到了掌灯时分,有内侍来请,他起床洗漱一番,跟皇帝同乘一辇去了安福殿。   御辇行至安福殿,恰好遇上太子夫妇从辇车上下来。   太子看见桓煊与父亲共乘一辇,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昨日皇帝在安福殿设宴替桓煊接风洗尘,三请四邀的不见人来,皇帝大发雷霆,他们这些在场的人可都看在眼里,没想到过了一夜,父子俩又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阮月微看见桓煊的刹那,便把周遭的一切都忘了,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牵了过去。   上回见面还是他出征前宫中的饯别宴上,只是匆匆看到一眼,连四目相接的机会都没有,算起来自秋狝以来,他们已有近两年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他似乎又长高些许,因初秋炎热,他穿了一身藤萝紫织银薄锦圆领袍,露出雪白的中衣领子,衬着苍白的皮肤,浅淡的薄唇,略显憔悴的面容,在英挺秀拔中又添了些许脆弱,仿若美玉,叫人于爱慕中又生出一丝隐隐的怜惜。   阮月微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脸上红肿凸出的鞭痕,只恨不能替他上药,用指尖轻轻抚慰他的伤痛,只能送去温柔疼惜的目光。   她猜到这伤是为谁受的,心中又酸又涩,那女子虽然不幸葬身火海,但是死在最好的年华,让桓煊念念不忘,甚至为她不惜忤逆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太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年多未见,三郎清减了。淮西一役多亏了你,大雍有你这个战神坐镇,是社稷之幸,黔首之福。”   桓煊一揖道:“二哥言重了。”   又抬起眼皮,向阮月微道:“二嫂别来无恙?”   四目相接之际,阮月微的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双颊不由自主飞起红晕,她忙垂下头,福了一福道:“有劳三弟垂问。”   太子若无其事道:“你阿嫂春月里咳疾又犯了,调养了数月,如今才好些。”   桓煊淡淡道:“二嫂保重。”   阮月微低声道:“多谢三弟,三弟也请保重身体。”   当着皇帝和太子的面她不好多劝,只能点到即止。   皇帝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去殿中坐下再聊。”   几人拾级而上,到得安福殿正殿中,其余公主皇子和宗室子弟都已到了,连桓明珪也一反常态早早到席。   众人依次入座,酒肴陆续呈上,乐工奏起笙箫。   皇帝举起酒觞,和颜悦色地对桓煊道:“三郎,阿耶以杯酒恭祝你凯旋。”   桓煊起身避席拜谢道:“儿子不敢当。”   皇帝又道:“今夜只是便宴,一家人先聚一聚,待王师回朝之日,朕再设宴,请百僚同庆。”   桓煊再拜谢恩。   皇帝笑道:“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今夜务必尽兴。”   众人见皇帝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都愿意凑趣,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起来,席间一派其乐融融。   齐王一向少言寡语,他冷着脸争自顾自饮酒,只在有人来祝酒时酬答两句,众人也不以为怪,只道他从战场上回来,越发老成持重,与亲人也愈加疏远了。   大公主和桓明珪却是知道底细的。   大公主的坐席在他对面,连饮酒赏乐的心思都没了,时时刻刻盯着三弟,生怕他出什么事。   桓明珪干脆不管齿序,死皮赖脸地在桓煊身边加了个坐榻。   他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桓煊神色如常,只是话比平日更少了些。   两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太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半开玩笑道:“三郎立下不世之功,府中只差一个主持中馈的贤妇了。”   两人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长公主恨不得堵上太子的嘴,忙举起酒杯笑着道:“二郎你还说三郎,你成婚倒早,怎么也不给我个小侄儿小侄女抱抱。”   话一出口,她才察觉不妥,虽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言,却似在讽刺阮月微两三年无出。   果然,太子妃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中泪雾蒙蒙,一副泫然欲泣之态。   大公主连忙找补道:“唉,我也没脸说你们,成婚比你们还早,也不见驸马给我生个一儿半女。”   众人都笑起来,皇帝骂道:“成天只知道在背后编排你家驸马,你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不是?”   大公主笑道:“这我可不敢,我吵不过他,都怪阿耶给我找了个牙尖嘴利的,眼下能怎么办?只好凑合着过日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帝笑着骂道,“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朕的探花郎。”   “是我,是我,”大公主告饶道,“阿耶饶了我吧。”   一阵插科打诨,众人都忘了先前的事,阮月微面色稍霁,悄悄抬起眼眸向对面座中望去,却冷不丁对上桓煊的视线。   他今日似乎一直在看她,她好几次不经意地抬眼,都发现他在看她,那目光微冷,像山间的霜月,里面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阮月微无暇分辨,他在看她,单只这一件事,便足以叫她沉醉了。   她瞬间忘了大公主的冒犯,心间涌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桓煊的确一直在看她,他从她脸上看到了娇羞,看到了恼怒,看到了许多东西,唯独没有心虚愧疚。   莫非是真的不知情?   未必。桓煊想起秋狝时林子里满地侍卫的尸体,那些侍卫是为保护她而死的,狼群发起攻击是因她哭叫逃跑,而那么多人丧生后,也不见她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坐在马上便迫不及待地诉起了衷肠。   她又怎么会把一个平民女子的死放在心上?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太子不再提桓煊的婚事,皇帝数落完长女,却想起了刚才的话头,看向三子:“你阿兄说得对,本来你的婚事早该定下的,却因为战事又耽搁了近两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听皇帝发话,太子便笑道:“即便你不急,也不能将人家小娘子一直拖着。”   座中之人都知道太子说的是太子妃的堂妹阮六娘,也知道皇帝对这位闺秀很满意,虽然齐王始终不松口,阮家仍是等着,未将女儿另许他人。   此时所有人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反应。   大公主生怕三弟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得脸都白了,勉强笑道:“三郎才刚回京,让他先缓一缓,总不见得今日就要将亲事定下。”   桓煊却道:“承蒙阿耶和二兄关心,三郎已经心有所属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大公主心头一凛,桓明珪悄悄拽了拽桓煊的衣袖。   皇帝知道他昨日为了个枉死的姬妾将虎符都扔了,这会儿突然冒出个意中人,自然不信。   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拆穿他,只是问道:“哦?不知三郎属意哪家闺秀?告诉阿耶,阿耶请大媒替你去提亲。”   桓煊向皇帝一礼道:“多谢阿耶,她正与儿子置气,待她回心转意,儿子定然带她来见阿耶。”   皇帝点点头:“这可是你说的,阿耶等着。”便即不再多言。   阮月微听了这话却不免思量起来,她疑心这只是拒绝阮六娘的托辞,但看他方才神色,又像是确有其人。   上回从西北返京,他带了个猎户女回来。这次去淮西打了场仗,莫非他又带了个农户女商户女回来?   阮月微只觉有细针在她心头一下下刺着,对着满案的珍馐只觉一口也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忽听皇帝道:“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你们想想,中秋在哪里聚一聚才好?”   大公主道:“难得今年三郎也回来了,不如女儿做个东道,在终南别业里设个持螯赏菊宴如何?”   皇帝笑道:“你倒是穷大方。”   大公主笑道:“千金散去还复来,到时候少不得要找阿耶打打抽风。”   她瞥了一眼桓煊,接着道:“阿耶不如多赏女儿些财帛,多邀些亲朋,好好热闹一场。”   皇帝道:“都依你吧。”   众人便兴致勃勃地聊起螃蟹宴来。   酒阑席散,桓煊与大公主一前一后走出安福殿,到得宫墙转角,大公主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方才道:“你托我的事,我已替你办了,过几日便把帖子送到武安公府去,能不能把赵清晖请出来就看运气了。”   桓煊道:“多谢阿姊。”   顿了顿道:“剩下的事阿姊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连累你。”   大公主斜乜他一眼:“我是怕你连累?总之你万事小心,好自为之。” 第57章 五十七   武安公府, 世子所居的庭院里槐荫遍地,廊庑上细密交错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驳光影,仿佛精巧的织锦花纹。   十来个下人手持黏杆, 正在槐树枝桠间黏蝉——赵世子喜欢清净, 最讨厌秋蝉的鸣叫,若是不黏干净, 免不得又有几条脊背要皮开肉绽。   赵世子本人正在书房中作画,画的自然还是意中人。   一年多过去,墙壁上又多了几幅精品。   他近来心情不错,大半个月来没有草席卷着的尸首半夜从小门里抬出去, 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齐王刚到京时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也不见桓煊有什么举动,照常上朝退朝, 偶尔去兵部和中书门下议事, 一切都和他离京前没什么两样,他甚至都没有去去事发之地看一眼, 也没找京兆府和刑部调案宗,无论怎么看, 那外宅妇的死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若说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旧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过赵清晖觉得这只是他草木皆兵, 王府附近喧闹, 桓煊这种孤僻的性子,喜欢离群索居也不足为怪。   想起那外宅妇,赵清晖便有些遗憾,难为他还替她精心安排了那么多戏码, 没想到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赵清晖正思忖着,忽听帘外有下人道:“启禀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门上……”   赵清晖撂下笔,皱了皱眉:“进来。”   “什么人送来的?”赵清晖道。   那亲随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话,是个脸生的青衣小僮,看装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说世子看了便知,将信函撂下便跑了。”   赵清晖脸色一沉:“来路不明的东西,你就敢往我书房里送?”   他说着便要去抓那根带铁棘刺的笞杖。   那亲随吓得面如金纸,忙不迭道:“小郎君饶命,奴见那木函贵重,生怕是什么要紧事情,不敢不报……”   一边说一边将黑檀木函举过头顶。   赵清晖一眼看见木函一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钿,花枝是银丝镶嵌,秀雅精致非常,也难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亲随将木函小心翼翼地搁在案头。   赵清晖却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两下,这才厉声道:“滚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个亲随因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这些狗奴一个两个都是废物,赵清晖每每看他们不顺眼,便要打一顿出气。   武安公府的下人动辄得咎,早已习以为常。   那亲随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声“是”,便即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赵清晖方才剔去封蜡,将信函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笺纸。   他颤抖着手取出信笺,浑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他的动作无比轻柔,神情近乎虔诚,仿佛那是一道天庭来的旨意。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八月十五巳时一刻,莲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纸尾没有落款,只绘了一枝海棠花。   赵清晖对阮月微的丹青和书迹无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闺房的丹青、手书诗稿,几乎全被赵世子搜罗了来。   这海棠花,这字迹,无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笔。   赵清晖想起来,前阵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发来的帖子,邀他母亲与他去终南山的清河公主别业赴中秋宴。   他本来不打算赴宴——这些宴会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内院,多半是见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设在终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劳顿,他入秋后旧疾发作,这段时日正在喝药调理。   不过接到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莲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别业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里歇脚是顺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从未给他送过书信,更别说约他相见,但赵清晖却丝毫没有怀疑这封信的真假,一来他自信不会错认表姊的笔迹,二来他们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表姊急着约他相见,多半是为了上回烧死那个贱妇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受宠若惊,本来表姊就像遥不可及的天边月,云端花,他做梦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这秘密像一根红线,将他们紧紧牵系在一起,只要有这个秘密在,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了。   赵清晖小心翼翼地把信笺收回函中,从袖中抽出绢帕,将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细细楷抹干净,然后将木函轻轻放在枕边,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着八月十五快些来到。   ……   八月十四这日,桓煊下了朝,骑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样将自己关在鹿随随曾经住过的小院中——匾额碎了,如今那院子没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旧在那里,冷冷地、讥诮地看着他,简直要把他逼疯。   高嬷嬷亲自提了食盒来,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多少用点饭食吧,若实在没胃口,喝几口汤羹也好。”   桓煊隔着门道;“孤不饿,嬷嬷去歇着吧,把院门关上。”   高嬷嬷在门外站了半晌,叹了口气,终是转身离开了。   桓煊执起案上的酒壶,注满一杯,拿起来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只手在他腹中搅动,可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这是鹿随随为他酿的庆功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紧鹿随随留下的青布大绵袍——他总是嫌这身衣裳丑,可这身丑袍子却是唯一一件不属于阮月微,只属于鹿随随的东西。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帐顶上也织着海棠花纹,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动起来,冲他眨着眼睛,讥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无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推开门。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空中无星也无月,夜色那么黑,那么暗,像化不开的浓墨,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   廊下的风灯摇晃着,投下昏黄惨淡的光,光晕里是一棵名贵的海棠花。   桓煊从心底窜出一股怒火,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向着海棠树劈砍下去,海棠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拦腰断成两截,竟有黑色的血从断处汩汩地流出来。   桓煊心里一惊,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却是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顺着台阶漫上去,覆盖了廊庑,然后灌进屋子里。   桓煊忽然明白过来他该怎么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盏风灯,用手杂碎了琉璃罩,取出蜡烛投入屋子里。   “呼”一声响,火蛇窜起数丈高,很快顺着门框、房梁、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荫,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风全都烧了起来,整个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来,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终于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烬。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但无比动人,像绢纱在耳畔温柔地摩挲,可那个声音此时却在哭喊:“殿下,殿下,你为什么要烧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骇,他站在火场中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暖意。   他转身冲进火海中,果然看见鹿随随正坐在床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着只有咫尺之遥,却听轰然一声,一根燃烧的横梁砸下来,横在两人中间。   “别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着他的双脚,很快他的双腿都燃烧起来,发出难闻的焦味。   可他却没什么知觉。   “别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着随随道。   鹿随随的脸在火光里扭曲起来,明明在哭,看起来却像在笑。   “殿下,你说过从此不会叫我落单的。”她轻声道。   桓煊心口闷闷一痛:“是我的错,我们先逃出去。”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随随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别说傻话,你阿耶阿娘早就过世了。”桓煊伸手去够她。   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抓了个空,她像影子一样飘来飘去。   “那我也要同他们在一起,”鹿随随轻笑了一声,“殿下你走吧,火烧起来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随随摇摇头:“殿下忘记了?我只是个赝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烧了多可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为一把火烧了,就可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凭什么忘记?我还记着呢,你亲口说的,我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做个赝品……”   桓煊心如刀割:“别说了,随随,跟我出去吧。”   随随偏了偏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不解:“殿下不是喜欢叫民女阿棠么?”   她蹙起双眉,脸色变得苍白,额上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可是恨我?是因为我扮得不像么?”   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万片,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随随,你就是随随,不是谁的替身。”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地“嗯”了一声。   桓煊如释重负,紧紧抱着她往外跑去,一口气跑到庭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半间屋子塌了下来。   桓煊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女子放到地上:“没事了,随随,没事了。”   女子发出一声轻笑:“三郎,你叫错了,我是阿棠啊。”   桓煊心神巨震,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是阮月微是谁?   “随随呢?”他问道,四下里寻找。   阮月微道:“三郎,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还要那个赝品做什么?”   “鹿随随呢?”桓煊几乎发不出声音。   阮月微笑着往卧房的窗户一指:“赝品在那儿呢。”   桓煊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了鹿随随。   她穿着那身青布绵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总算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火焰自下窜起。   桓煊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被火焰吞没。   仿佛有一把锥子钻透了他的心,他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随随,鹿随随……”   “殿下我在这里,”旁边响起个熟悉的声音,“可是又做噩梦了?”   桓煊转过头,见鹿随随好好地躺在他身边,琥珀色的眼眸里是他熟悉的温柔。   “是我错了,”桓煊抱紧她,“我再也不会伤你,不会让你落单,我会好好待你……”   他顿了顿,将脸埋在她颈间,贪婪地嗅着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女子抚了抚他的背,在他怀中沉沉地叹了口气:“殿下,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话音未落,他的怀中忽然一空,再看时只剩下一件青布绵袍。   桓煊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痛得他躬起身来。   他疼醒过来,睁开眼睛,怀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绵袍。   他躺在床上,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又映到帐顶上,像水波一样轻轻晃动,那些海棠花依旧在嘲笑他,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醒着还是仍然陷在梦中。   他坐起身,挽起衣袖,拿起榻边的匕首,在手臂内侧割了道口子。   鲜血顺着手臂蜿蜒下来,流过二十多道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伤口。   他醒着。 第58章 五十八   八月十五当日, 赵清晖天未亮便起身,沐浴焚香,换上玉色麒麟宫绫衫, 戴上纱帽, 对着镜子在眼下敷了些胡粉掩盖病容,这才出门前往南郊的莲花寺赴约。   因为要私会太子妃, 他生怕母亲碍事,寻了个借口与她分头走,只带了个亲随和四个护卫,乘坐的车马特地隐去了武安公府的徽记。武安公夫人一向对这老来的独子千依百顺, 这点小事自不会有二话。   不到巳牌时分,赵清晖的车已到了莲花寺门外,寺前没有香客,也不见别的车马。   来迎人的却不是知客僧, 而是个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男子, 看着像是宦者之流。   应当是表姊身边亲信的内官了,赵清晖思忖道。   “公子等的人即刻便道, 请公子随奴去禅院中小憩片刻,”那内侍满脸堆笑地对赵清晖道, “公子放心,寺中没有闲杂人等,寺僧也都在佛堂中, 不会打扰公子的清闲。”   赵清晖微微颔首:“有劳。”   态度仍然倨傲, 但于他而言已属不易,因对方是阮月微身边的人,这才稍假辞色。   那内侍脸上笑容不减,带着一行人往寺中走, 穿过好几重院落,到了一处偏僻幽静,绿树掩映的禅院中。   赵清晖让护卫们在外院等,只带了个亲随入内。   那亲随正是当日将阮月微的信函送到书房之人,随主家姓赵,名长白。   主仆俩进了禅院中,不一会儿便有婢女奉上茶水糕点。   赵清晖迫不及待想见心上人,没心思慢慢饮茶,拿起杯盏饮了一口,便即不耐烦地用指尖敲击着茶案,问那内侍道:“你家主人还未到?”   内侍道:“请公子稍待片刻,奴去外头张一张。”   不多时,那内侍折返,躬腰小声道:“回禀世子,娘子已到了,在寺后山上一里外的山亭里,请公子随奴来。”   赵清晖一听又要挪地方,脸上便现出不豫之色,但转念一想,表姊如今是太子妃,私会外男非同小可,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他便阴沉着脸站起身:“带路吧。”   内侍欲言又止道:“娘子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   赵清晖看了一眼亲随赵长白,对那内侍冷冷道:“我把护卫留下,只带个长随,这样总可以吧?”   他虽然急着见表姊,却也不是全无心眼,毕竟是在陌生地方,孤身一人总是不放心,他的亲随都是精挑细选,武艺高强,拳脚刀剑不输宫中侍卫,只要带着他,一般的意外都能应付。   内侍道:“自然自然,这位小兄弟一同跟来无妨。”   说着躬身一礼,便带着赵清晖绕到禅院后的小园子里,打开西北的角门:“世子请。”   赵清晖主仆俩随他出了角门,眼前便是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一直蜿蜒向山林中,隐约可见檐角从树丛间探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往山上走,不出半里路,赵清晖便有些头晕目眩,他只当是近来卧病的缘故,对亲随道:“你背我走。”   那亲随立即弯下腰,曲起腿,双手触地,像骡马一样让他骑到背上。   赵清晖“骑”着亲随到了亭子前一看,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亲随将主人放到地上,赵清晖扶着绿漆柱子,问那内侍道:“怎么不见人来?”   内侍狡黠地一笑,向对面山坡上一指:“这不是有人来了么?”   赵清晖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往去,果见一个黑衣人正顺着山道往下走。   虽然脑袋犯晕,双眼模糊,也能看出来人生得魁梧颀长,宽肩窄腰,看身形身量绝不可能是阮月微,却是个男子。   赵清晖心头一突,看向那内侍:“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心中其实已隐隐猜到了,只是不愿相信,桓煊怎么可能为了个外宅妇向他下手,和整个武安公府为敌?他难道疯了吗?   “赵世子不是已经猜到了么?”那内侍兜着手,脸上仍旧堆着和善的笑容。   赵清晖尖声对自己的亲随道:“赵长白,你还在等什么?”   他的亲随却也和那内侍一样兜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   “你这吃里扒外的狗奴杀才!”赵清晖明白过来,咒骂了一声,转身便跑,可跑出不到十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黑衣人到得近前,却是桓煊的侍卫统领关六郎。   关六向赵清晖身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对那内侍道:“把他手脚捆在一起,装进麻袋里,嘴堵紧一点,搬到马车上。”   “遵命,关统领。”那“内侍”道。   关六又看了一眼赵长白,神色有些复杂:“你跟我来吧,殿下还有别的吩咐。”   赵长白道:“是,有劳关统领。”   ……   大公主的南山别业坐落于南山峡谷中,延袤数里,山水绝胜,亭馆台阁星罗棋布,彼此以复道相连,比之皇帝的离宫也不差多少,清河公主的受宠可见一斑。   此番她提出要办中秋赏菊宴,皇帝从自己私库中拨出许多金银卷帛以资宴饮之费,又特地派人从南边快马运来数百篓膏蟹。   大公主得了父亲的鼎力支持,便广邀京中的高门华族,几乎将全长安数得上的人家都邀了过来。   持螯赏菊宴午时开始,从早晨便陆陆续续有车马到了。   巳时三刻,有仆人入内向大公主禀道:“齐王殿下的车驾到了。”   大公主整了整衣襟,亲自出外相迎。   齐王的车马进了大门,绕过屏门,在外院前停下。   桓煊降车,吩咐侍卫道:“将贺礼抬进去。”   大公主朝装满箱笼的露车看了一眼,对弟弟道:“来阿姊家赴宴还带这许多东西做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一只大竹筐上,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时发出闷哼声。   大公主猜到那是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桓煊却若无其事道:“我清晨入山,在林子里猎得一头野猪崽,这却不是给阿姊的,我还有别的用处,先同阿姊借个僻静的地方搁一搁。”   大公主笑容微僵,吩咐下人道:“先一起抬到修篁馆去吧。”   说罢她将弟弟带到正院的厢房中,叫内侍煮了茶送来,然后屏退下人,低声道:“方才那个……”   桓煊干脆地承认:“是赵清晖。”   大公主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还真把人绑了,这事如何收场?”   桓煊道:“阿姊不必担心,我有成算。”   大公主疑心他是疯了,但观他神色却是出奇冷静镇定,的确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揉了揉额角,无可奈何道:“你半道上绑的人吧?怎么又带来这里了?”   桓煊道:“因为我还有一场戏要请他看,借阿姊的地方搭个戏台。”   大公主无奈道:“总而言之你小心行事。”   桓煊点了点头:“好。”   正说着,帘外有内侍禀道:“大公主,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到了。”   大公主站起身,对弟弟道:“我去迎他们,你也一起吧。”   桓煊和长姊一起出门相迎,太子看见三弟,愣了愣道:“三郎今日来得倒早。”   太子妃道:“三弟住在常安坊,离阿姊这里近。”   太子恍然大悟,眯了眯眼,对妻子笑道:“还是阿阮细心。”   桓煊道:“阿姊这里景致好,左右无事,便早些来了。”   太子微微颔首,又问大公主:“不知阿耶什么时候到?”   大公主道:“昨夜我叫人去宫中问了,阿耶这几日头风又有些加重,只来用晚膳,咱们先玩咱们的。”   又向阮月微道:“阿阮还是第一次来,一会儿我叫人带你各处都逛逛。”   阮月微矜持地笑了笑;“多谢阿姊。”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堂中走去。   这回客人多,便将男宾与女客分作内外两席,男客在开阖堂,女客在红药馆,两处馆阁分列园池南北两岸,隔水相望。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来,依次入席,便到了开筵的时候,可武安公府的赵世子却还没露脸。   武安公夫人心下焦急,几次遣了人去开阖馆问,可公主府的人都说不曾看见赵世子光降。   她只得又遣了护卫们沿着来路去找。   武安公夫人是阮月微的姑母,两人算不得多亲近,但在筵席上还是坐在了一起。   赵清晖迟迟不来,她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勉强安慰姑母道:“表弟一向主意大,许是半途想起别的事,姑母别太担心。”   武安宫夫人却哪里放得下心:“叫太子妃见笑了,只是晖儿年纪小,身子骨又弱,我这做母亲的难免要多操些心。”   阮月微握了握姑母的手:“姑母放心,不会有事的。或许是在山中走岔了路,耽搁了一会儿。”   话是这么说,她的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药馆名为馆,实则更像水榭,四面无墙,围以朱漆阑干,张挂着重重纱幔,从这里望向开阖堂,只能依稀看见檐角屋脊,压根看不到里面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频频向对岸望去。   大公主宽慰了武安公夫人几句,又派了府中的侍卫帮忙去山中搜寻,便照旧与女眷们饮酒赏乐。   阮月微无心喝酒,但不断有人向她祝酒,她也只得应酬了两杯。她不胜酒力,心中又装着事,两杯酒下肚,便觉胸闷心慌,头脑发热,加上姑母在耳边喋喋不休,她便有些坐不住,借口更衣,带着婢女疏竹和映兰出了红药馆。   从净房出来,刚走出两步,她便发现地上躺着一封信笺,信封右下角押了朵金箔海棠,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方才经过这里时还没有这个信封,显然是她在净房中的片刻时间,有人将这信封放在了这里,可疏竹和映兰就守在院外,她在里面也没听到有人来,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封信呢?   她心头一跳,四下里环顾,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阮月微装作没看见,不加理会,径直往前走,可走出两步,她又停下了脚步,那封信显然就是给她的,若是她不捡,叫别人捡了去,里面再有些什么……   想到这里,她又转过身,迅速地捡起信封,回到净房中,取出信笺匆匆扫了一眼,脸色便是刷地一白。信笺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她想了想,似乎是赵清晖的手笔——赵清晖书画双绝,一笔簪花小楷最为得意。   那信上的内容叫她心惊:齐王似已发现你我之事,请表姊速来修篁馆相商。   阮月微吓得手脚冰凉,后背上冷汗直冒,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疏竹和映兰许久不见主人出来,在外头问道:“娘子在里头可好?”   阮月微的魂魄总算被这一声叫了回来,她定了定神,将信笺叠好藏进怀中,匆匆走到外面,抚着额头道:“无事,只是有些不舒服。”   回到席间,众人见她脸色不太对,关切道:“太子妃怎么了?”   大公主也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阮月微轻轻扶了扶额头,柳眉微蹙,似有痛苦之色:“阿阮不胜酒力,叫阿姊见笑了。”   大公主忙道:“我叫人带你去后面歇息一会儿吧。”   阮月微眼神微微一动,佯装不经意道:“不妨事,出去走走散散酒便好了。”   她顿了顿道:“听说阿姊这里有座馆舍建在竹林深处,甚有静趣,宛然如画,不知能否去看一看?”   大公主道:“你说的想必是修篁馆了,里面虽有些简陋,倒也还算干净,你就在那里歇息吧。”   说罢吩咐婢女带太子妃去修篁馆歇息。   阮月微跟着婢女到了修篁馆,对她道:“这里有人伺候。”赏了个银角子,打发人出去。   她又对疏竹和映兰道:“我要在房中歇息,你们守在门外,将门关紧。”   疏竹和映兰疑惑地对视一眼,没敢多说什么,退到了院外。   两个婢女刚退出去,便听西厢的门帘“沙沙”一响,从门里走出个褐衣男人,看装束是贵家的奴仆。   阮月微唬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却不敢高声:“你……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作了个揖道:“太子妃娘娘不认识小的了?小的是赵世子的亲随赵长白。”   阮月微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脸,的确是跟随赵清晖的人,心下稍安,可她随即想起信上的内容,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家主人何在?”   赵长白笑道:“请太子妃娘娘恕罪,这封信并非赵世子所写,乃是小的泛着他的书迹所写,小的生怕太子妃娘娘不肯相见,不得已冒用赵世子之名。”   阮月微大惊失色,勉强虚张声势道:“大胆刁奴,你可知这是死罪?门外便有侍卫,我叫一声便能将你拿下……”   赵长白冷笑道:“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怕你和赵清晖的勾当被太子和齐王知晓,尽可以叫人来拿小的。”   阮月微几欲晕厥:“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59章 五十九   那亲随冷笑了一声:“太子妃娘娘不是听不懂, 恐怕是贵人多忘事。”   他顿了顿:“也对,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不过太子妃娘娘忘记也无妨,小的可以提醒贵人, 昭应县那场大火, 你总该记得吧?”   阮月微一张脸白得发灰,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甚至顾不上擦。   赵长白不等她回答,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庭中不是说话的地方,为免隔墙有耳,还请娘娘移步厢房中。”   换了平日, 阮月微是不可能跟这样一个奴仆共处一室的,但她心里发虚,来不及多想,便跟着那奴仆进了厢房。   房中帷幔低垂, 光线昏暗, 只能勉强分辨出对面人的轮廓。   “太子妃娘娘请坐。”赵长白殷勤地拂了拂坐榻上的灰。   阮月微哪有心思坐,站在原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长白道:“方才说到哪里了?对了, 昭应大火……”   阮月微立即打断他:“我不知道什么昭应,什么大火, 赵清晖人呢?”   赵长白道:“咦,太子妃娘娘难道没听说过齐王有个侍妾死在昭应山中一场大火里?”   阮月微已乱了方寸,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有气无力地反驳道:“听说过又如何?这件事许多人都听说了, 不止我一个……”   “小的听说那侍妾生得与太子妃娘娘有几分相似,因此惹了娘娘不快,”他眯缝着眼道,“因此娘娘才找了我们家世子, 要将她除掉,世子这才趁着齐王殿下出征,找了一群闲子,将那小娘子绑了去……”   “休得胡言,”阮月微打断他道,“我不曾叫赵清晖去害人,是他看不惯那女子,与我有何干系……”   “我们世子可不是这么说的,”赵长白道,“他说得明明白白,做这些都是为了太子妃娘娘,事先还请示过太子妃娘娘,就是秋狝那回,你们共乘一马回行宫,你们不是一拍即合吗?太子妃娘娘敢说半点也不知情?”   阮月微未料赵清晖竟将这些事都告诉了一个下人,顿时如坠冰窟,捂着心口道:“我劝过他,是他一意孤行,我没叫他害人,他说只是把人送出京城,他说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做个富家继室豪门贵妾,比给齐王做外宅强……”   赵长白冷笑道:“这话太子妃娘娘信么?娘娘与我们世子是亲亲的表姊弟,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不知道那小娘子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阮月微嗫嚅道:“我哪里知道他阴狠歹毒,他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他究竟在何处?”   赵长白道:“他打算杀我灭口,可惜叫我先知道了,反倒被我设计绑了去。”   阮月微大骇:“你待如何?”   赵长白道:“不管怎么说主仆一场,就这么杀了他总有些不落忍,若是太子妃娘娘肯仗义疏财,帮我逃到关外去,我便将他放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是我所为,只道是被朱二郎的同伙捉了勒索钱财。”   阮月微垂着头,迟疑半晌道:“若是我不帮你呢?”   赵长白道:“他是娘娘的表弟,想必娘娘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顿了顿,眼中忽然闪过狡黠的光:“不过虽说是亲眷,他手上到底握着娘娘的把柄,我们家世子的为人……娘娘想必也是略有所知,他待娘娘一片痴心真是天地可鉴,不过痴心过了,不免有些疯魔,娘娘不知道,他满屋子都是娘娘的画像,日日对着画像倾诉衷肠,聊慰相思之苦,可画像终究不是真人,要是哪天他觉着不够,手里又恰好抓着娘娘的把柄,你猜他会不会……”   阮月微顺着他的话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的是说,”赵长白上前一步,“若是娘娘肯多赏赐些财帛,小的便替娘娘除去这后顾之忧。”   阮月微明知他的意思,可当真听他说出来,还是骇得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她捂住耳朵,摇着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不,不……那怎么成……”   赵长白冷笑道:“小的知道娘娘是个大善人,那这么说吧,小的不杀他,替他找户好人家,让他给无二无女的富家翁当个干儿子如何?”   阮月微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涨红了脸,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赵长白道:“小的不便久留,太子妃娘娘尽快给个准话,是要放还是要除……”   阮月微心胆俱裂,只知道摇着头恍惚道:“我……我……我不知道……”   赵长白道:“这么说,太子妃娘娘是舍不得表弟,宁愿自己多担待些?那就是要放了,小的这就遵命……”   阮月微心头猛地一跳:“等等,我没说……”   她使劲咬着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条白痕,赵清晖这人自小便有些疯病,心狠手辣,听说对下人动辄打骂,还以折磨人为乐,打杀虐死的下人不在少数,这在高门之间算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他拿捏着自己的把柄,若是有朝一日想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阮月微连想一想都觉心惊肉跳。   眼下有个现成的机会……   她心乱如麻,揉了揉额头,想把思绪理清楚,可是越想心越乱,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摆脱他,摆脱他,只要他死了,这件事便一同埋进土里。   那奴仆绑了自家主人,断然没有放他活命的道理,他这么说,无非也就是想多讹些财帛罢了。   只要是求财,他便不会将她的秘密泄露出去。   阮月微下定了决心,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乱了,抬起眼看向赵长白:“你能保证不会有别人知道?”   赵长白道:“太子妃娘娘不用多虑,小的也惜命,将此事说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小的往关外一逃,这辈子都不会回长安,能碍着娘娘什么事?”   阮月微心下盘算了一番,就算有后患,要除掉一个奴仆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起赵清晖终究是为她丢了性命,她眼中又涌出泪来:“早知会如此,我便该劝住他……”   赵长白道:“娘娘心善。”   阮月微道:“我多与你些钱,你给他买一副……”   她哽咽了一声。   赵长白道:“娘娘放心,终究主仆一场,我给他买副好棺木,给他找块好地方,好好收葬他。”   顿了顿道:“奴是混在杂役里悄悄进来的,此地不能久留,小的这便告退了,太子妃娘娘将眼泪揩揩吧,别叫人看出来。”   说罢作个揖,便猫儿一样溜了出去。   待那长随走后,阮月微在厢房中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又流了一回眼泪,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泪痕,回到正房中,在床上躺了片刻,这才叫两个婢女进来伺候。   疏竹和映兰见到她的模样唬了一跳:“娘子怎么了?”   阮月微道:“无妨,饮了酒心里有些难受,没忍住。”   她眼泪多,没事也要伤春悲秋哭一场,两个婢女倒也没放在心上,开解安慰了两句,又打了水来与她梳洗,替她重新梳了发髻上了妆,扶着她出了修篁馆。   院门从外面“砰”一声阖上。   一阵风吹过,西厢门口的湘帘“唰唰”作响。   一架王子乔登仙彩画木屏风背后,桓煊坐在榻上,身边站着关六,他们面前的地上,一人手脚被缚在一起,嘴里用脏布堵着,发不出半点声音,正是赵清晖。   他那张尖刻的脸上已经被涕泪糊满,连面目都辨不清了。   桓煊面无表情地对关六道:“戏演完了,把赵世子请回去吧。”   声音又冷又空洞,像是冰冷的暗流淌过幽暗的山穴。   关六郎道了声是,用麻袋将赵清辉套起来,塞回竹笼里。 第60章 六十   赵清晖从小到大未曾受过如此对待, 他的双手和双脚被缚在一起,口中堵上脏布,被塞进麻袋, 再装进竹笼里。   接着他听见脚步声远去, 门帘“唰啦啦”一阵响,便再没了动静。   他想发出声音, 可只能从喉间发出一点呜咽声,即便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也未必能听见。   他心中充满了仇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等他出去, 他要将桓煊和那个出卖他的狗奴碎尸万段。   他不敢去想阮月微,不敢去想她的那番话,他心里有一尊冰清玉洁的造像,只要一想, 那造像便剥落一块, 露出里面的泥胎来。   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他眼前一抹黑, 又饿又渴,筋骨酸痛, 感觉像是过了几百年,其实才不到一个时辰。   他很想合上眼睡一会儿,可这个姿势太难受, 压根睡不着, 只能受着折磨。   外面赏菊宴还在继续,偶尔有细微的笙歌声飘过来,被他的耳朵捕捉到。   他熬得血都快干了,终于有人走进房间, 将他抬起往外走。   他听见院门“吱嘎”的声响,又走了一段,耳边开始喧闹起来,脚步声、车马声、寒暄声,越来越密。   他被扔在一块硬木板上,肩膀和胯骨几乎被撞碎,可他却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夜阑席散的时候了,他的母亲出来了吗?   正想着,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贵主请留步,今日多谢贵主帮忙搜寻犬子……”   大公主道:“阮夫人不必挂怀,可惜没帮上忙。”   接着是一道细弱温婉的声音:“姑母别担心,表弟许是临时改了主意去哪里玩了,我已同太子殿下说了,叫东宫的侍卫一同去找。京兆府和金吾卫那边也去打点过了。一定是虚惊一场,说不定姑母回到府上,表弟已经先到家了呢。”   武安公夫人道:“多亏有大公主和太子妃娘娘,郎君去了营中,家里也没个主事的人,我都乱了阵脚……”   阮月微道:“姑母说的什么话,表弟便是我的亲弟弟,姑母千万别同我见外……”   她说着说着也哽咽起来:“只盼快些找到表弟,姑母也好早些安心……”   赵清晖双眼瞪得几乎出血,竭尽全力在车上扭动着,从喉间发出呜咽,想引起母亲的注意,可门口人马喧嘶,他们哪里听得见。   驱车的仆人照着竹笼上抽了一鞭子:“这头野猪真不安分!”   车轮辘辘地滚动起来,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   赵清晖从来都瞧不起这个母亲,他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对他言听计从的人。   然而此刻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依恋,只盼着母亲能发现他,拯救他,把他带回去。   可是没人听得到他心底的呐喊,绝望像水一样一点点涨起来,漫过他头顶。   车在山中绕来绕去,赵清晖止住了哭,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听辨着什么时候过桥,什么时候沿着溪涧行,揣测着自己将被带去哪里。   渐渐的他记不清了,索性不再去管。   不知过了多久,露车停了下来,他重新被人抬起来。   他们抬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把他“砰”一下扔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们对待他就像对待牲畜,他一向是这么对待别人的,把别人当牲畜很有趣,可自己当牲畜就不那么有趣了。   有人打开了竹笼,又解开了麻袋袋口的绳子,把他从袋口倒了出来。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发出黯淡的光,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一个男人慢慢走进光晕中,但光只能照到他的腰部,他袍角上的织金花纹在光里微微闪动,垂于身侧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像嶙峋的白石。   他的脸仍然隐藏在黑暗中,但赵清晖已知道他是谁。   有人将他嘴上的帕子解开,取出堵嘴的脏布。   赵清晖觉得口中满是霉烂的味道,干呕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然后冷笑道:“你以为这么做就能离间我和表姊?”   他的声音像是淬了毒:“这些事都是我心甘情愿为她做的,我不会……我永远不会怪她……你想借刀杀人,你以为我出去就会去害她?你想得美……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想让我背叛表姊,你休想!”   他越说越亢奋,双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你对阿棠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为了个贱妇轻易变心,你根本不配说什么心悦她,我才是真正至死不渝地倾慕她,无论她是什么样,无论她变成什么样……”   依譁   “你这种会为个赝品背叛她抛弃她的人,根本配不上她……”赵清晖眼中射出阴毒的光,“你又比我好多少?你得不到阿棠就给自己找个赝品,把鱼目当珍珠,活该你连鱼目也留不住!你不是喜欢她么?我告诉你,她就是被你害死的!哈哈哈……”   他癫狂地笑了一阵,喉间发出嘶声:“可惜一把火烧死她太便宜她了,你知道我原来给她安排的下场吗?我要把她挑断手筋脚筋卖到岭南去,做个最下等最低贱的娼妓,让千人骑万人乘,这种下贱女人凭什么顶着那张脸,我要她生不如死,哈哈!”   “你有本事便杀了我,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咒骂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这一天他的脸上干了湿湿了又干,满脸都是涕痕。   而那个隐没在黑暗里的男人始终默不作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得好像高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   赵清晖终于骂累了,嗓子像撕裂了一样干涩喑哑,也想不出新词来骂了。   光晕里的手微微一动,随即黑暗中的男人开口了:“你的话都说完了?”   那声音又冷又远,像是从遥远的山巅传来,没有丝毫感情。   赵清晖的心顿时被恨和嫉妒填满,他嫉妒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嫉妒他的游刃有余和气定神闲,他同样听见了阮月微那番话,凭什么他可以无动于衷。   他恨得齿关咯咯作响。   桓煊不理会他,接着道:“既然你已说完,该轮到我说了。不如说说我为你准备的下场吧。”   顿了顿道:“你会被灌下哑药,砍去你引以为傲的右手,然后被卖到扬州去,做一个最下等最卑贱的男娼,被千人骑万人乘。”   赵清晖双眼圆睁,随即笑起来:“不可能,你是吓唬我的,你要是敢对我下手,我阿耶阿娘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你敢得罪我武安公府么?”   桓煊轻笑了一声,仿佛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我还没说完,”他接着道,“一年以后,会有个盐商把你带来京城,送给你雅好南风的父亲,武安公赵峻。到时候全长安都会知道贵府的丑事。”   “你胡说!”赵清晖双眼几乎要冒火。   “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何你父亲四十多岁才生了你?且只有你这一个独子?”桓煊道。   赵清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道:“断袖之癖不是什么大事,高门里这种事多的是……你这样害我,我阿耶阿娘不会放过你!”   “断袖之癖的确不是大事,”桓煊点点头道,“那么□□进士科状元不成害人性命算不算大事?”   赵清晖不由大骇:“你含血喷人!”   桓煊道:“是真是假一年后你便知道了。”   他顿了顿道:“希望你一年后还记得自己的话。每受一分折磨,都别忘了,这是你心甘情愿为阮月微受的。”   光晕中的手微微抬起,轻轻挥动了一下。   赵清晖身边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用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一盏烛灯,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很快四壁的烛灯都亮了起来,照得这间斗室亮如雪洞。   赵清晖不自觉地觑起眼睛,半晌方才适应过来,待看清自己身处何地,不由大吃一惊。   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世子,看看这是哪里?”   赵清晖心头一突:“赵长白,你这杀千刀的狗奴!我定饶不了你!”   这是一间建在地下的石室,四壁都由厚厚的石板砌成,墙上镶嵌着一排铜烛台,当所有蜡烛都点燃的时候,这斗室便如白昼一般明亮。   烛火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墙上的锁链,墙边石台上各色各样的刑具,还有渗进墙壁中洗不去的褐色血迹。   赵清晖喜欢看人受折磨,看得越清楚越好,所以他在这里安了许多烛台——这是他自己找人建的刑室,在南郊一处田庄的地下,只有他最亲信的人才知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带到了这里,随即心中生出一股绝望。   这石室是他专用来折磨“猎物”的,石室建在地底深处,方圆十里都是他的田庄,不管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喊叫,都没有人会听见。   而且这地方只有他最得用的亲随知道,连他父母也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找到这里来,哪怕将他在这里关上一年,恐怕也不会有人想到他在这里。   上一个最得用的亲随便是死在这里,赵长白正是在那时得知这个秘密的。   赵清晖高声咒骂道:“狗奴,我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吃里扒外害我?”   赵长白冷笑了一声,眼眶渐渐红起来:“世子自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下人的事放在心上,你去年八月里打烂了一个书僮的脊背还记得吗?他伤口溃烂死了。那是我亲弟弟!”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个细口壶,走到赵清晖面前,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把壶嘴硬塞进他嘴里:“奴伺候世子用参汤,世子多喝点,免得一会儿砍手挨不过。到了扬州奴还要好生侍奉你,保证你一年以后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父子团聚。”   赵长白到这时似乎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吓唬他,这一切也不是噩梦,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桓煊从石台上拿起一套长针,淡淡道:“听闻赵世子精通针灸之术,孤正好向你讨教讨教。”   他一边说,一边抽出针,一一刺进他的几处大穴:“听说如此一来,不管怎么受折磨,人都不会疼晕过去。”   赵清晖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他的脸色变得比石墙还要灰败,整个人筛糠似地抖起来,涕泪似大雨滂沱。   从来都是他砍别人的手脚,自己的手脚被砍,那滋味自然不会太美妙。   “记住,”桓煊拔刀出鞘,刀锋在烛火中闪着寒光,他的声音也像刀锋一样冰冷,“这是你心甘情愿为她受的。” 第61章 六十一   处理完赵清晖的事, 桓煊骑着马带着关六等几个侍卫回城。   天已快亮了,青灰的天幕下山影重重,桓煊打马走在山间, 就像走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城中。   他从那地下刑室中出来后没说过一句话, 侍卫们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坠在后面, 只闻“嘚嘚”的马蹄声响彻在山道上。   关六郎从齐王出宫建府开始跟着他,后来又跟着他去西北,桓煊对阮三娘的感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一个王府侍卫与宁远候府的嫡小姐没什么机会接触, 只知道她生得闭月羞花,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女。他料想着齐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定然是美玉无瑕,出尘绝俗。   直到秋狝遇袭那次, 他才发现太子妃并不是他料想的样子, 而这回齐王设计试探,这女子更是让人心寒齿冷——她非但默许甚至撺掇赵清晖对鹿随随下手, 还在可能威胁到自己时半推半就地让人除去自己的亲表弟。   关六郎跟随齐王出生入死,见过无数凶残的敌人, 残酷的情形,但都没有太子妃叫人不寒而栗,她甚至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齐王从不缺少识人之明, 不然他也不可能以弱冠之龄统率神翼军, 他与阮三娘在太后宫中一起长大,难道会对她的秉性一无所知?   也许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所以他在得知加害鹿娘子之人是赵清晖之后,立即想到太子妃也可能知情, 并且果断设计试探——若相信她品性高洁,又何须试探?   正想着,桓煊放慢马速,转过身来:“孤叫你查的事,进展如何?”   关六郎心头一突,定了定神道:“回禀殿下,属下已着人去秦州查鹿娘子的户籍和家人情况,不出一旬应该就会有回书送到。”   顿了顿道:“那日从昭应县往各条道路的车马也在查,只是时间久远,要从沿途各州县调出城门的记录,至少还需一个月时间。”   桓煊微微颔首:“好。”   关六郎两条浓眉拧得快要打结,他踌躇半晌,终是欲言又止道:“殿下,鹿娘子她也许真的……”   他们虽然按着齐王的命令尽心尽力地追查,可没人相信鹿娘子还活着,毕竟火场中抬出的那两具尸首便是明证,赵清晖的话也对得上,两个弱女子遇上三十来个贼匪,有什么办法逃出生天呢?   桓煊却冷冷地打断他:“不可能,继续查。”   顿了顿道:“这样的话不必再说。”   说罢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向前疾驰而去。   关六郎低下头:“属下遵命。”   他望着马蹄扬起的烟尘,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回到山池院时天光已经大亮,桓煊照旧去了鹿随随曾经住过的小院子。   枫林已染上了秋意,再有半个月就会红似烈火,可枫林的尽头再也不会有人轻轻推开木门,噙着笑迎接他。   院子是空的,他的心更空。   赵清晖的话实在说得不错,那么多年自欺欺人将鱼目当作珍珠的不正是他?   害死鹿随随的不正是他?   赵清晖毫无顾忌地对鹿随随下手,不止是倚仗着武安公府有恃无恐,更是因为他知道鹿随随只是阮月微的替身。   阮月微纵容甚至怂恿赵清晖,也是因为鹿随随只是她的替身。   谁会把一个替身当回事呢?   但凡他对鹿随随表现出几分重视,他们在下手前也要掂量掂量。   他们敢对他身边其他人下手吗?   他们敢动手,是因为轻贱她,而他们之所以轻贱她,是因为他轻贱她。   他才是一切的根源。   桓煊的心脏一点点绞紧,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坐在满屋子的海棠花中间,每一眼都像是凌迟。   他无数次想一把火将这一切都烧了,然而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曾被她触碰过,烧了之后他还剩下什么?   这是他一手给自己造的地狱。   ……   武安公世子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成为士庶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多数人不知赵世子的私隐,但世子出行时的嚣张跋扈是有目共睹的,是以许多人都是幸灾乐祸,有说他被山间精怪迷了去的,也有说他被贼匪绑了去的,有那知道些许内情的,则说是进士冤魂来报仇了。   独子走失,武安公连夜从兵营赶回来,遣了麾下的虎贲卫四处搜寻,京兆府和金吾卫也出动了大量人马,几乎将南山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半点头绪。   而赵世子最后出现的地点是莲花寺,着人一查,才发现那些僧人都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关在佛堂中,问他们是何人所为,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跟着赵清晖到莲花寺的随从被迷晕后五花大绑塞进柴房里,只有赵长白不知所踪。   一转眼十来日过去,赵清晖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武安公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东宫求见太子妃。   太子妃似乎也有心事,几日不见又消瘦了不少,脸上敷了胡粉仍旧隐隐透出青色。   武安公夫人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眼皮肿成了半透明,一见侄女便跪倒在地:“求娘娘救救我的晖儿,再找不到他,我这当娘的也活不下去了……”   阮月微蹙着柳眉,眼中是化不开的愁绪和怜悯:“姑母快请起,你别太焦急,太子殿下已派出东宫侍卫去寻找了。”   一边说一边去扶她。   阮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娘娘,你同姑母说句实话,晖儿走失前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阮月微大骇,脸一下子脱了色:“姑母为何这么说?侄女一直在东宫里不曾见过表弟,与他也没什么来往,他有话怎么会同我说呢?”   阮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信笺:“娘娘可认得这个?”   阮月微接过来一看,不由一惊,那信笺上赫然是她的字迹,连纸尾的折枝海棠都宛然是她的笔意。   她慌忙摇头:“这封信不是我写的,姑母千万要相信我,东宫出入都有记录,那几日我有没有派人出宫,一查便知道了。”   阮夫人道;“我不是怀疑娘娘,只是这信上的字画都像是娘娘的手笔,晖儿又是因了这封信才去了莲花寺,这一环扣一环的,定是有人暗中设计,那些贼人既然冒娘娘的名,娘娘或许有些头绪或者猜测?”   阮月微生怕同此事扯上关系,自是矢口否认,然而她心里发虚,手心里冷汗直往外冒。   她连忙抽出手,笼了笼鬓发,稳住心神,放冷了脸色道:“我知道表弟失踪姑母心急如焚,不会同姑母计较,但仅凭一封冒名的书信便将东宫扯进去……太子殿下为了表弟的事费尽心神,屡次派人去京兆府询问,甚至还求圣人出动了羽林卫,若知道姑母疑心东宫,难免要心寒的。”   阮夫人见侄女端出了太子妃的架子,尽管心里仍有疑虑,却不敢再揪着不放,慌忙赔笑脸:“娘娘恕罪,我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请娘娘见谅。”   阮月微面色稍霁,好言安慰了姑她两句,便称身体不适,叫疏竹送客。   将姑母打发走后,阮月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发现自己的中衣已经叫冷汗浸湿了。   她唤宫人来伺候沐浴,换上寝衣躺到床上。   自八月十五的赏菊宴以来,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阖上眼,眼前就会出现赵清晖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有时候梦见小时候的赵清晖,手里捏着她的金丝雀,雀儿在他手中扑腾、挣扎,她的咽喉也似被一双手紧紧扼住,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梦见赵清晖变成了厉鬼,来找她索命。更可怕的噩梦里,赵清晖没有死,他活着出现在她眼前,要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   与太子同眠时还好些,若是太子去了两个良娣和其他侍妾们的院子,她总是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不敢再睡,一直熬到天亮才敢合眼。   她身子骨本就弱,有这么桩事压在心头寝食难安,更是一天天虚弱下去。   太子在求亲时承诺过一定让她生下嫡长子,可成婚至今没有子嗣,连朝臣也开始有了微词,太子不久前终于忍不住下令停了两个良娣的避子汤。   阮月微服了碗安神的汤药,躺在床上发着怔,只觉前路茫茫,越发悔不当初。   她思念着桓煊,心里安定了些许,慢慢阖上了眼。   醒时照进寝殿中的阳光已经偏斜。   这一觉难得没有做那些乱梦,她坐起身,正要唤宫人来伺候,疏竹捧着个匣子走进来:“娘子,各个府上送来的中秋节礼都入库了,这一样却和礼单对不上,不知是谁送来的。”   顿了顿道:“盒盖用蜡封住了,签子上写着太子妃亲启。”   最要紧的是,那匣子上嵌着金银平脱折枝海棠,正是阮月微时常画的那种。   阮月微的目光粼粼地闪动起来,双颊飞起红晕,莫非是他……   “放在案上,你退下吧。”阮月微对疏竹道。   她将宫人内侍全都屏退至殿外,这才拿起支金簪,用簪尾剔去封蜡,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   叫她惊讶的是,匣子里竟填满了白色粉末,看样子像是盐。   一股脯腊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   谁会用这样贵重的匣子装一盒脯蜡送来?难道是开玩笑?   她心下纳闷,将盒子里的盐往外倒,一样东西随着盐落到案上。   阮月微定睛一看,尖叫了一声,捂着嘴瘫坐在地上。   那竟是一只人手。 第62章 六十二   疏竹听见主人的尖叫, 急忙跑进殿中,隔着帷幔和屏风问道:“娘子,出什么事了?”   阮月微的三魂七魄散了大半, 被婢女一唤方才回神, 抱着肩膀不住地颤抖,却是不敢再向那案上的人手看一眼。   可是总要有人收拾残局, 她身边最可靠的只有疏竹和映兰两个陪嫁过来的婢女。   阮月微勉强定了定神,从衣桁上取下一件衣裳,闭着眼睛颤抖着手往案上一盖,这才向屏风外道:“无事, 你过来,就你一个人。”   疏竹道一声“是”,绕过屏风,走到阮月微跟前, 只见她脸色青白, 双眼发直,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来, 又似病发,又似中邪。   疏竹一时间没注意案上的古怪, 慌忙走到阮月微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满是冷汗, 冰凉湿滑像条鱼。   “娘子这是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从肘后摘下药包给主人嗅闻。   阮月微紧紧揪住药包用力吸了几口气, 心中的慌乱和恐惧稍定,这才抓住疏竹的袖子道:“你好好听我说,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声……”   疏竹点点头:“是,奴婢知道了。”   阮月微深吸了一口气, 颤声道:“方才那匣子里装的是只断手……”   疏竹大骇,差点没惊叫起来,好在她反应快,即时捂住嘴。   阮月微接着道:“那断手在案上,你看看盒子里是不是有别的东西,然后收拾一下悄悄拿去烧了……”   她隐隐猜到了这只手的来历,若她猜得没错,盒子里应该还有其它证明身份的物件。   疏竹吓得面无人色:“娘……娘子……要不找个内侍进来……”   阮月微摇摇头,泪眼婆娑道:“此事不能叫殿下知道,这东宫里我只信得过你。”   疏竹仍旧迟疑不决。   阮月微哭着道:“难道连你也不愿帮我了么?”   疏竹一听这话,咬紧牙关走到案前,颤抖着手揭开盖在案上的衣裳,尽管有所准备,看见那只断手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别过头去,捂着嘴几乎吐出来。   阮月微催促起来,疏竹只好强忍着恐惧和恶心把头转回来。   匣子翻倒在案上,里面还有半匣子盐粒,疏竹把里面的盐全倒了出来,拔下银簪在里面拨弄,拨了两下,簪头碰到一块硬物,她将那东西拨出来,却是一块白玉佩。   疏竹道:“娘子,盒子里有块玉。”   阮月微仍旧不敢往案上瞧,只道:“你拿过来我瞧瞧。”   疏竹用帕子托着玉佩拿到她跟前。   阮月微只扫了一眼,心里便凉了半截,那玉佩上雕镂着海棠,正是赵清晖随身戴的东西。   那这只手属于谁便不言而喻了。   阮月微一阵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知道表弟被人杀死和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残肢是两回事。   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她哽咽着道:“快收拾起来,拿去烧掉。”   疏竹不知道赵清晖的事,但她奉阮月微之命往一家绸缎铺子送过十斤金饼子外加一小袋真珠宝石,知道娘子定是有什么大事瞒着她。   可这种事不该她一个下人多嘴,她只是问:“娘子,这玉佩怎么办?”   这东西烧又烧不尽,藏又不好藏,阮月微想了想道:“你先藏在身上,待夜深人静时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千万不要叫人发现。”   疏竹应是,胆战心惊地把案上的狼藉收拾好。   阮月微道:“你赶紧去办吧,叫映兰进来伺候我梳洗更衣。”   疏竹捧着匣子退了出去,换了映兰入内伺候。   阮月微叫她打了热水来洗脸浣手,换了干净衣裳,又叫宫人往金博山香炉里添了几丸她自己调制的“月下海棠”香。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鼻端似乎总萦绕着那股脯腊的气味,叫她几欲作呕。   她在寝殿中呆不下去,去偏殿躺了会儿,心悸稍缓,方才的恐惧和震惊慢慢淡了,神智也恢复了一些。   若无意外,这只断手就是赵清晖的了,他一定已经死了。   阮月微心头一松,好像搬去了一块压在心上的大石头。   不过还没来得及松快多久,她便觉出了整件事的蹊跷。   赵清晖那个亲随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管怎么说赵清晖都是武安公世子,身边护卫森严,即使是亲近的人,要对他下手也不容易,何况他失踪后武安公府、虎贲卫、京兆府、东宫甚至羽林卫的人都在找他,将长安城和整座终南山都翻遍了,他一个亲随能藏到哪里去?   还有菊花宴那天,这亲随轻轻松松便混进了大公主府的别业,送密信约当朝太子妃见面,要挟讹诈她,如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只断手送进东宫来。   这些事真的是个下人能做到的么?   阮月微越想越心惊,这阵子她沉浸在恐惧和不安中,心里乱作一团,很多事情都无暇细想,如今仔细一回想,事事都透着蹊跷。   还有姑母给她看的那封假信,她知道有一个人能将她的书画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和桓煊从前在太后宫中习字,摹写的都是同一幅字帖,虽然后来两人书迹不同,但没人比他更熟悉她的字迹和笔势了……   阮月微心神剧震,身子跟着一颤,冷汗霎时滴落下来。   她不由想起八月十五那日,她和那亲随在修篁馆的厢房里说话,房中帷幔低垂,昏黑一片,他们身旁似乎就有一架木屏风,假如当时屏风背后藏着人……   阮月微不敢往下想。   不可能的,她抚着心口安慰自己,那外宅妇只是桓煊找来缓解相思之苦的替身,他不可能为了这么个卑贱的女子与武安公府为敌,更不可能本末倒置来试探她。   她才是他苦求不得,放在心尖上的人,替身没了再找一个又有何难?   秋狝那回一听说她遇险,他不是立即不顾安危来救她么?只有一匹马的时候他也先送她回去,而将那外宅妇与一群侍卫留在山林里。   若不是半路上遇见赵清晖,他一定会把她送回行宫,确保她安全才会回头。   若是那天没遇见赵清晖多好,阮月微忿忿地想,若是没遇见他,桓煊就不会半路丢下她,她不会知道赵清晖要对那外宅妇下手,她也不会一气之下不加阻拦。   阮月微不停地安慰自己,可不管怎么自欺欺人,这件事都是越看越蹊跷。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与赵清晖有仇,又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武安公世子的人,除了齐王不作第二人之想。   那只手自然也是齐王想办法送进东宫来的,如此一来整件事便说得通了。   他既然能将断手送来给她,那就是知道她想要除去赵清晖……   阮月微已经顾不上担心意中人怎么看待她,桓煊能送断手进来吓她,就是连多年的情分都不顾了,难保后面不会有别的手段等着她。   阮月微越想越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没几天便病倒了。   太子忙于朝政,但对妻子的关爱之情不减,非但亲自请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来东宫给太子妃诊病,还每日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她说话。   阮月微一边庆幸夫君对自己还算有心,一边对桓煊心寒齿冷,当初将她视若珍宝,得了新欢才几日,便对她弃之如敝屣,做出这么绝情的事来。   她渐渐心灰意冷,对桓煊的爱意渐渐变作了恨意。   太子妃缠绵病榻一月有余,转眼已是十月,入了冬,她的病势更见沉重,两个良娣却接连传出有妊的喜讯。   阮月微得知消息,不免又伤心摧肝地哭了一场,恨桓煊绝情,又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   太子料到她心里不好受,这日下了朝回到东宫,连前院都未逗留,径直来了她的寝殿。   阮月微双眼肿得好似胡桃,见了太子不说话,只是默默垂泪。   宫人送药进来,太子亲自端过药碗,执起汤匙喂她喝药:“你就是忧思太重,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病才总不见好。”   阮月微心如刀绞,哭得更凶。   太子道:“你是我发妻,孩子生出来都要尊你为嫡母,谁也越不过你去。”   阮月微抽噎着道:“是妾无用……”   太子撂下药碗握住她的手:“别说这种话,你安心调理好生子,将来诞下子嗣,仍旧是嫡子,谁也比不上。”   阮月微听他这么温言软语地哄自己,心里好受了些,再想起桓煊的绝情,只觉自己一片痴心都错付了,更念起太子的好来。   “乖乖把药喝了,”太子哄小孩似地道,“别怕苦,喝完药孤给你吃蜜枣子。”   阮月微心里越发熨帖。   饮罢药,吃了枣子,漱过口,阮月微重新躺回床上。   太子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到耳后,动作极尽温柔:“你睡吧,孤在床边陪着你。”   阮月微摇摇头:“妾不困,妾陪殿下说说话。”   太子点点头,喝了聊了些宫里宫外的闲话,忽然道:“对了,姑母这几日有没有来过东宫?”   阮月微心头一突,脸色便是一白:“怎么了?”   太子道:“听说武安公有两个妾室有了身孕。”   阮月微勉强笑道:“表弟失踪这么久,姑母有一两个庶子庶女承欢膝下也是好事……”   太子颔首,皱着眉道:“孤知道你与赵世子情同亲手足,不过这么久找不回来,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阮月微不由想起那只断手,脸色由白转青。   太子叹了口气:“这件事实在蹊跷,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实在不似贼匪所为,不知道武安公得罪了何人……”   阮月微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何是武安公得罪人?”   太子一挑眉:“赵世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还不爱出门,成日闷在家中,能得罪谁?自然是与武安公不对付的人做的。”   阮月微咬着嘴唇不说话。   太子道:“若知道是何人所为,武安公定不会罢休,我看他这一个多月来,须发都白了不少。”   阮月微心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桓煊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得罪他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他如今对她其如敝屣,未必会手下留情。   若是让武安公对付他……   她心头一跳,一时有些不忍,毕竟是真心爱慕的男子。   转念一想,他为了个外宅妇这么对她,说一句薄情寡义也不为过,她为什么还要事事为他着想?   她很快便下定了决心,甚至从心底生出一股复仇的快意。   “殿下……”她坐起身,挣扎要下地,“殿下恕罪……”   太子似乎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有话好好说,怎的突然如此?”   阮月微伏在床上泪水涟涟:“妾有罪,妾有事瞒着殿下……”   太子用帕子替她拭泪:“别哭,不管发生什么事孤都不会怪你的。”   阮月微噙着泪点点头:“多谢殿下……”   她顿了顿,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妾大概知道赵家表弟得罪过谁……”   太子诧异道:“是谁?”   阮月微垂下眼帘,欲言又止道:“是齐王……”   太子目光动了动:“怎么会是他?”   阮月微将头垂得更低;“秋狝那回赵家表弟看见齐王的外宅妇生得有几分像妾,很是替妾不平,觉得齐王此举有伤妾的声名……他说要找人吓唬一下那外宅妇,让她自己离开长安,妾反复劝他,叫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当时应承了妾,谁知齐王刚去淮西不久,他那外宅就出了事……”   她顿了顿道:“妾那时便怀疑是不是赵世子所为,只是心怀侥幸,想他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怎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便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碰巧。直到齐王回京,表弟又出事,妾方才……”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妾害了表弟又害了那女子?”   太子轻轻拍抚着她瘦弱的背脊,沉吟道:“阿棠莫怕,这又不是你的错。这件事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阮月微摇摇头道;“妾不知道表弟是否还曾同别人提起过,应当不曾提过吧,否则以武安公之能,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查不到……”   她握住太子的手:“殿下,妾并非有意瞒着殿下,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齐王毕竟是殿下手足,且此事不过是捕风捉影,或许只是妾想多了,表弟和那女子或许只是遇到意外……”   太子拍着她的手背道:“孤知道,此事你不必再理会,一切交给孤,安心养病便是。”   他握了握她的纤手:“原来你是为了这些事忧思成疾,此事是三郎胡闹再先,赵世子要害人,又与你何干,孤知你心软,但不是你的事不必往自己身上揽。”   一边说一边将她揽入怀中,阮月微把脸靠在太子坚实宽阔的胸膛上,只觉无比安心。   太子抚着怀中人的肩头,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武安公掌虎贲卫,他早有暗中拉拢之意,只是这老家伙态度暧昧,始终不肯松口。   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太子冷冷地看了眼怀中的女人,心道这贱妇总算还有点用。   宁远侯府这岳家也差强人意,两个良娣接连怀孕,阮家也着急起来。   太子目光一动,对阮月微道;“你成天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难怪会胡思乱想,可以叫岳母和家中姊妹多来陪陪你。”   阮月微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暗示;“殿下……”   太子道:“宁远侯前日同孤提起,说老夫人担心你一人在宫中冷清,想送六娘进来与你作伴。”   阮月微如坠冰窟,手脚瞬间没有一丝暖意,半晌方才勉强道:“妾没用,叫祖母和父亲记挂……明日妾叫母亲进宫陪妾说说话,殿下不用担心妾。”   翌日,太子遣亲信的僚佐偷偷去了趟武安公府,不等那人出来,远在城南的桓煊已经收到了消息。   听到下属禀报,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啪”地一声将一颗黑子落到棋枰上,甚至没有抬起眼。   他很了解阮月微,也清楚像她这样软弱怯懦又自私的人会怎么做。   多年前那个枯寂寒冷的冬日,那个从天而降,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的红衣小女孩,或许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是他寂寞无聊时的幻想,也许只有那只在他手里慢慢僵冷的雀子是真的。   ……   常安坊山池院中,枫叶由红转枯,纷纷而落,枫林间的小院子愈见萧索。   关六郎踩着铺满落叶的小径走到那无名小院前停住脚步,推开门走进院,只觉周遭又冷了几分。   院子里草木荒芜,看光景像是久未住人,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堂堂实权亲王的住处。   他走上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台阶,隔着沉沉的湘帘道:“启禀殿下。”   里面一个声音道:“进来。”   关六郎褰帘走进堂中,里面没有燃炭盆,厚重的帘帷将阳光隔绝在外,阴冷得像个冰窖。   桓煊坐在榻上,面前是一局残棋,他手中拈着一颗黑子,从棋枰上抬起眼:“何事?”   关六郎忽然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将收到的消息告诉他。   但他终究是个尽忠职守的侍卫,不能隐瞒不报,遂定了定神道:“启禀殿下,派出去找鹿娘子的人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事。”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响,桓煊手中的墨玉棋子落到金砖地上。   关六郎道:“我们的人查到一年多前,差不多就是鹿娘子遇害后不久,有一队行商从洛阳一路行至幽州落脚,过所上有个鹿姓女子,也是秦州人士,年岁与样貌与鹿娘子仿佛……当然多半是巧合,只是现在幽州的那几个侍卫不曾见过鹿娘子,属下想亲往幽州确认一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桓煊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像是寒冰雕凿而成一动不动。   半晌,他的目光微微一动,一缕生机缓缓透出来,就像二月春风拂过,河冰初融。   关六郎看见他眼中的希望,就像被火灼了一下,竟然不忍心再看,他低着头道:“殿下,秦州鹿姓女子不知凡几,年貌相当的也不在少数,属下只是以防万一……”   桓煊道:“孤自去幽州找她。”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眼中满是希冀:“我就知道她还活着。”   他说着便站起身:“叫人备马。”   关六目光闪了闪,欲言又止道:“殿下,幽州那个鹿氏多半不是鹿娘子,且她三年前就已经成婚了……”   桓煊脸色微微一变:“成婚?”   关六郎硬着头皮道:“幽州那位鹿氏的夫婿姓白,是汝南人士,家中小有资财,在幽州城里买了家铺子,由那位鹿氏操持,自己则以读书应举为业……”   桓煊打断他道:“这些都可以作假。备马。”   关六郎知道他心意已决,是一定要亲眼去看过才能死心,只得道:“遵命。”   待他退至门口,桓煊叫住他:“等等,将你们娘子的黑马牵来。”   关六郎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主人,低下头默默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候,桓煊将残棋一颗颗收进棋笥里,他很快便将整件事想明白了。   昭应山中那场大火,不止两具女尸烧得面目全非,那些贼匪的尸首也都烧成了焦炭,这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朱二郎是长安的贼匪头子,他难道想不到赵清晖事后定会杀他们灭口?所以他一定从一开始便留了后招。   这场大火多半就是他自己放的,他这些年为非作歹积攒了不少赃财,就差一个契机远走高飞、改头换面。于是他杀了同党,烧毁尸体,让所有人以为他自己也死在大火中,实则带着随随扮作行商远走幽州。   至于为什么还用她原本的姓氏,一来是假籍容易露出破绽,二来是以为他不会把一个外室放在心上,一直追查下去,三来幽州是河朔藩镇,朝廷的势力在那里大大削弱,所以他有恃无恐。   鹿随随是被逼迫的,被哄骗的,还是自愿跟着走的?   桓煊不愿深想,事已至此,他也不欲追究,无论如何,是他没护住她,才叫她落入贼寇手中,他又怎么有脸怨她?   就算她自愿跟人走,他也要把她抢回来。   可即便这么想,他的一颗心还是像泡了酸醋再扔进油里煎,说不出的煎熬。   关六郎传令下去,侍从们不到半个时辰已将行装打点好,派去宫中送信的内侍也已出门了。   关六郎亲自将小黑脸从马厩里牵出来。   自从鹿随随走后,黑马的脾气越发差了,动不动就朝人蹶蹄子。   它一见桓煊,蹄子蹶得尤其高,仿佛是疑心他抢走了它主人。   桓煊拽了拽缰绳,嫌弃地乜着它:“看看你,毛都枯了,那么丑,难怪你主人不要你。”   小黑脸仿佛听得出这男人在嘲讽自己,昂起头愤愤地嘶了一声。   桓煊捋了把马头:“你识趣点,孤带你去找她。” 第63章 六十三   永安侯世子失踪两个月后, 远在幽州的随随方才得到消息。   田月容从铺子里回来,带来了常家脂粉铺从长安送来的信函——每个月常家脂粉铺都会借着货物往来的由头往幽州递送消息。   随随将信函迅速浏览了一遍,目光落在另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上:太子妃自大公主别业中秋宴后便缠绵病榻。   难道她也和赵清晖有关联?   她随即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这表妹在她印象中就是个弱不禁风又目下无尘的世家闺秀, 对一个与自己外貌相似的贫苦女子,心里或许会嫌恶, 但应当不至于除之而后快。何况桓煊放在心尖上那么多年的人,品性应当不差。   她将这念头抛诸脑后,把信笺递给田月容。   田月容扫了两眼,诧异道:“永安侯世子, 不就是找贼匪对大将军下手那人么?”   随随点点头。   田月容觑了眼随随的脸色:“莫非是齐王?”   随随神色如常:“应当是他。”   大火后近一年赵清晖都活得好好的,桓煊刚回京不久就离奇失踪,除了他还能有谁?   何况武安公世子不是等闲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绑走, 也只有齐王有这能耐了。   不过连随随也有些意外。她料到桓煊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但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动手,更没想到他会直接向赵清晖下手。   田月容“啧”了一声, 半开玩笑道:“看不出来,小齐王还挺情深意重。”   她虽是随随的亲卫, 但两人相识多年,私下里更像好友,没什么上下尊卑, 她见随随不把长安的事放在心上, 便开始打趣她。   随随乜了她一眼,淡淡道:“他这人睚眦必报,骨子里又凶狠,赵清晖趁他出征把手伸到齐王府, 无论害的是谁他都忍不下这口气。”   田月容道:“话是这么说,他总算是替你出了口恶气,大将军,你说那赵世子还活着吗?”   随随沉吟片刻,点点头:“多半没死,以他的性子,杀了人不会把尸体藏起来。”   田月容笑道:“大将军很懂他么。”   随随掀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田月容急忙收了笑:“不敢不敢,属下多嘴。”   随随道:“知道就好。成德那边盯紧点,别一天到晚的不务正业。”   田月容敛容道:“薛贼前日再次上表朝廷,但皇帝还在举棋不定,属下查到薛贼近来在魏博大肆搜刮民财,强征聚敛,欲以财货珠宝厚赂京中重臣和中官。”   随随若有所思道:“递个消息给段北岑,让他务必取得薛郅交结重臣和中官的凭据。”   田月容道了声“是”,随即又嬉皮笑脸道:“其实吧,属下盯着齐王也不算不务正业,人家好歹统领十万神翼军呢。”   她顿了顿道:“何况他的部下都追到幽州来了,这段时日属下出入都有人盯梢。”   随随没好气道:“知道被人盯上还不小心些?最近你除了铺子少去别的地方,兵营里也别去了。”   田月容道:“属下省得。大将军,你说齐王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撤走?”   随随想了想道;“他们将消息送回长安,桓煊一定会派认识我的侍卫过来查看,查过后顶多再杀个回马枪,到开春前也就该撤了。”   她说罢往窗外望去,廊檐下的冰凌闪着光,剔透如水晶。   “事情若是进展顺利,三月我们也该回魏博去了。”随随道。   田月容出了屋子,看到春条正在庭院里,拿着竹笤帚扫雪,她忙走过去道:“大冷的天,春条姊姊怎的不去屋子里暖和暖和?”   春条把笤帚靠在墙边,掖掖额头上的汗,笑着道:“成天在屋子里烤火,身上燥,倒是出来吸两口冷气舒服。月容姊姊见过我们家娘子了?”   田月容道是。   春条邀请道:“娘子昨日新做了酪,月容姊姊若不急着回铺子,我去给你舀一碗。”   田月容笑道:“不急不急,还是春条姊姊想着我,你家娘子只知道赶我去干活。”   春条便请田月容去厢房里坐,自己舀水洗净手,打了两碗酪来,撒上果脯和干果。   田月容用勺子搅着酪道:“春条姊姊这几日在院子里憋坏了吧?”   春条道:“不妨事,大冷天的出门也没地方去。再说真想出门也可以走地道。”   他们这院子虽不起眼,却暗藏乾坤,后厅与两旁挟屋之间藏有暗室,仓房下有地道通往城外的田庄,她家娘子平日便是走地道出城,在庄子里习骑射、练刀剑,外人却以为这家的主人是个长年卧床,闭户不出的病弱书生。   春条本来时常跟着田月容的马车去铺子里,学学开铺子做买卖的门道,但因为前段时日齐王的人找来幽州,为了以防万一她便不再出门了。   她看着田月容,欲言又止道:“月容姊姊,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田月容一笑:“你问吧,不必那么小心,依譁能说的我告诉你,不能说的也会同你直言。”   春条道:“娘子既然想到齐王殿下会派人来找,为什么不躲藏得更隐蔽些,又是在市坊里开铺子,又让月容姊姊用‘鹿’姓呢?”   这个问题她在心里憋了很久,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了出来。   田月容道:“我当是什么事,这事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她顿了顿道:“那场大火我们虽然做得干净,但假的毕竟是假的,那两具女尸烧得辨不出面目,有心人一定会起疑,而且只要一查就知道那些贼匪不是被赵世子灭口的,那这把火是谁放的呢?连大将军都夸你们齐王殿下聪明,他自然会察觉不对,怀疑其中另有蹊跷,至于会不会往下追查,就看你家娘子在他心里的分量了。”   田月容粲然一笑,接着道:“你们家齐王殿下的能耐,你想必也知道,他铁了心要查,不管躲到哪里,都可能让他查到,若是不巧在我们回魏博之前叫他查出我们的落脚之处,难免节外生枝,甚至可能影响大将军的全盘计划。   “所以与其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倒不如留下条线索引他来查,如此一来,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能预先得到消息,连他们什么时候找来都在我们掌握之中,自然不用担惊受怕了。”   田月容吃了一勺酪,接着道:“只要他们找过一遍,我们这里便彻底安全了,就好比找钥匙,你在同一个柜子里找一次没有,找两次不见,也就作罢了,总不会十次八次地都往同一处找。”   春条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田月容又道:“他们找过来,发现这里的‘鹿娘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回头一想,更会觉得自己想岔了,若真是你们家娘子,无论如何都要隐姓埋名,怎么还会用鹿姓,如此一来更会觉得一切不过是巧合。”   春条点点头:“可我们家娘子的户籍怎么办?殿下想必能查出是假造的吧?”   田月容道:“户籍是假的,鹿娘子却是确有其人,只不过十年前那里有叛贼作乱,那家人逃难到他乡去了。”   春条恍然大悟:“所以娘子是顶了人家的空户籍。可是她不曾在秦州山里住过,一问附近的住户不就知道了么?”   田月容道:“你家娘子虽然不曾在秦州住过,但有别人代替她呀。附近的住户只知道有个猎户女独自住在深山里,偶尔下山去村子里用猎物换点米粮菜蔬,模样清秀皮肤白皙,大眼睛高鼻梁,后来机缘巧合被神翼军救了去,却不知被救走的根本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鹿娘子’。”   春条明白过来,那个代替鹿随随在秦州当猎户的大约也是田月容这样的女侍卫。   她轻声道:“娘子真是把事事都想周全了。”   田月容一笑:“春条姊姊是不是觉得你们殿下有点可怜?”   春条叫她猜中心思,有点赧然,不过随即摇摇头:“若我们家娘子真是个猎户女,岂不是更可怜?”   鹿随随要不是萧泠,落到贼匪手里不可能脱身,这时候已经被卖到岭南去了,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枉你家娘子把你一起带出来。”   她顿了顿道:“不过你家娘子故意留了线索引齐王来查,也是为了他好。”   春条不解道:“为什么呀?”   田月容道:“与其让他抱着你家娘子还活着的希望,倒不如狠狠斩断,把伤口彻底挖开,让脓流出来才能真正愈合。”   春条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娘子是这么想的?”   田月容看她神色懵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顶,叹息道:“春条姊姊一辈子都不要明白才好,你家娘子就是太明白了。”   ……   长安至幽州两千多里,常人行旅至少要走两三个月,桓煊星夜兼程,不出半个月便到了太原,然而距幽州尚有七八百里路。   连日赶路,人和马都疲敝不堪,桓煊大部分时候都换驿马骑乘,饶是如此,他还是怕跑坏了小黑脸叫随随心疼,在太原府的都亭驿歇息了一日。   却不知疲累过度时,最怕稍有松弛。   他一夜做了无数乱梦,一会儿梦见鹿随随身陷火海,一会儿梦见鹿随随和朱二郎情投意合,不愿跟他回长安。   翌日晨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中衣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叫了驿仆打热水送进来,草草沐浴一番,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只觉有些头重脚轻,喉咙口也有些痒意,似是染了风寒,用手背贴来贴额头,果然有点发烫。   桓煊仗着自己身子骨强健,没把这点小病放在心上,换上衣裳便即叫了侍卫们启程。   越往北行气候越冷,一过北都,便下起了大雪。   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往人脸上刮,寒意穿透狐裘和绵袍,往人骨头缝里钻。   桓煊身上带着风寒,越发冷得齿关打战。   关六郎看他面色潮红,眼带血丝,提议在大驿歇息两日再走,请大夫来看看,桓煊却一口回绝,坚持冒雪前进。   这样倍道兼行,一行人终于在十一月初抵达幽州城。   桓煊此次只带了十几个侍卫,不欲惊动沿途官府,下榻驿馆用的也是神翼军中中阶官员的名义,是以连州府官员都不知道齐王大驾光临。   桓煊晌午进城门,并未径直去他们查出的那处宅院,而是先去了驿馆。   他连日赶路,满身风尘,连自己都有些看不过眼——他听说那朱二郎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风流,颇会讨女子欢心,而鹿随随不爱金玉,不惜财帛,却总是痴痴地盯着他的脸发怔,显然喜欢男子俊俏。   桓煊叫驿仆烧了热水,在净房中好好沐浴一番,换上锦衣,披上狐裘,玉冠束发,对着镜子看了看,幸好除了脸色苍白,形容有些憔悴之外,还不算难看。   待他梳洗一新,侍卫也给小黑脸喂饱了草料,刷干净了毛,换上了新的织锦障泥和画鞍。   这一个月以来,他虽然没怎么骑小黑脸,但这样没命地赶路,黑马也瘦了些。   桓煊挑剔地打量它一番,没忍心再挑剔它,点点头道:“总算看得过眼,也只能这样了,走吧。”   小黑马似乎也感觉与主人重逢在即,“咴咴”地嘶叫两声,高兴地蹶了蹶前蹄,差点没把积雪蹶到桓煊的狐裘上。   桓煊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焕然一新的一人一马便出了驿馆,径直向城南的肃慎坊奔驰而去。 第64章 六十四   肃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之地, 坊中胡人多汉人少,一入坊门,便如到了异国他乡, 来来往往的都是外族面孔, 彼此之间说着自己的语言,衣着妆发也与汉人多有不同。   桓煊却莫名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 心跳越来越快,马缰反而越勒越紧。   然而一个里坊就这么点地方,脚步放得再慢,不一会儿他们还是到了那座小宅院的门前。   院子在坊中北曲的巷子尽头, 门旁栽着一株大榆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覆满了积雪,门前有淡淡的马蹄和车辙痕迹——方才又下了一场雪,这应当是主人家早晨出门时留下的。   桓煊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 朱二郎身为贼首, 一定十分警醒,他们会不会察觉不对劲, 提前逃走?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额上立即冒出层细密的冷汗, 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地追到这里,要是人去院空,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办。   关六在后头跟着, 见主人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上前道:“公子,没事吧?”   桓煊凝了凝神,道了声“无事”,翻身下马, 把缰绳递给他,自己走到门前,轻轻扣了两下门环。   锃亮的铜环敲击黑漆木门,那“咚咚”的声响仿佛叩在他心上。   等人应门的片刻像有一百年那么长,桓煊的心高高吊了起来,好在门内终于响起脚步声,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僮从门里探出身来,打量着桓煊和关六郎,眼中满是好奇;“两位找谁?”   关六郎道:“此处可是白宅?”   小僮点点头:“是,两位有何贵干?”   关六郎道:“我家公子是从扬州来的客商,有事想请教尊主人,敢问尊主人是否在家?”   桓煊穿着便服,仍旧难掩通身的矜贵气,自不同于一般商贾。   那小僮似也不敢怠慢:“两位是问买卖上的事?”   关六郎道是。   小僮有些为难:“郎君有恙,还在歇息。买卖上的事是娘子在操持……”   关六郎道:“你家娘子可在家中?”   小僮道:“娘子去铺子里了,这会儿还未归家。两位稍等片刻,奴进去问郎君一声。”   桓煊道了声“有劳”。   小僮“哒哒”地往后院跑去,不一会儿折回来:“郎君说叫人去铺子里请娘子回来,请两位先去堂中稍坐,用碗酪浆。”   一边说一边将两人让进门中。   桓煊道了谢,带着关六绕过屏门,随那小僮进了院中。   小僮去接关六手里的缰绳。   关六道:“这匹马性烈,生人碰不得,仔细踢伤了小兄弟,我自牵去吧。”   小僮便引他将马牵到厩里。   小黑脸却不肯走,犟着脖子,奋起蹄子,要往院子里钻。   关六郎险些叫它挣脱,死命拽住缰绳,尴尬道:“这马认主。”   桓煊轻轻拍了拍马头,低声道:“我们进去找人,你一匹马凑什么热闹。”   小黑脸自然不买他的帐,冲他长嘶了一声便要蹶蹄子。   关六郎连忙拽住络头,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把马牵到了厩里。   小僮大方地往槽里倒了许多草料,又抓了一大把豆子给它,小黑脸看也不看,打了个响鼻别过脸去。   桓煊懒得理这匹蠢马,跟着那小僮向内院走去。   这是座三进小宅院,进门是仆役的倒房和马厩,两旁一排货仓,一捆捆的货物堆到廊下,怎么看都是寻常商贾人家。   有几个褐衣的仆役正在往车上搬运货物,虽然穿着厚重的冬衣,也能看出这些人身形高大魁梧,不过他们本来就是做惯重活的手力,生得壮实也不足为怪。   经过第一重院门,庭院便整洁多了。   庭中栽着榆槐,四周环以围廊,庭中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青砖地带着水光,在阳光下涂了油般发亮。屋瓦檐头和草木上却覆着厚厚的雪,给草木凋零的冬景裹上层银装。   桓煊的身体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这小院子平平无奇,和世间的无数民宅并无二致,但他一步入这里,无端感到熟悉和亲切,恍惚间甚至嗅到了梦中萦绕不去的气息。   她在这里,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一定在这里。   小僮将他们引到正堂中,搬了坐榻来,对两人道:“请客人稍坐,已经有人去铺子里请娘子了。”   不一会儿,有个青衣小婢端了两碗酪浆来。   桓煊和关六郎自不会吃陌生人端来的吃食,否则他们说不定会察觉,这碗撒了果干,浇了玫瑰蜜的酪浆,和鹿随随做的如出一辙。   小僮道:“客人怎么不用酪?可是不合口味?”   不等他们回答,自言自语道:“对了,南人似乎不饮酪,小的给两位煮茗茶。”   关六郎道:“小兄弟不必忙,我们不渴,坐着等你家主人便是。”   小僮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坚持,袖手立在一旁。   不一会儿铅云堆满了天空,又开始飘起雪来,不久前才扫干净的庭院里,雪渐渐又积起来。   小僮道:“外头下雪了,奴去把帘子放下来?”   桓煊摇了摇头,视线穿过半卷的锦额青竹帘,一瞬不瞬地望着廊外的飘雪。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外头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僮道:“应当是娘子回来了,奴去看看。”   说着向外跑去。   桓煊顿时绷直了脊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僮将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把一个人让进院中。   那女子身形高挑,看起来爽利又干练,穿一身妃色的丝缎夹绵袍子,披着灰鼠裘衣,灰黑色的风毛衬得脸白如玉。   她生得很美,也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但她不是鹿随随。   她蹬着双鹿皮靴,冒着雪从庭中走过,向他们走来,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犹如在碾着桓煊的心脏。   关六郎看了眼脸色煞白的主人,低声道:“公子没事吧?”   桓煊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失神地望着那女子。   女子走进堂中,看了两人一眼,行了个福礼:“两位贵客万福。”   桓煊道:“鹿夫人?”   女子笑意盈盈地点点头:“不知两位贵客是听哪位朋友说起的?”   关六郎正要说话,桓煊的双眼却忽然一亮,大步向屋外走去。   女子讶然道;“客人何往?”   桓煊恍若未闻,出了堂屋,便即向内院走去。   女子提着裙子追上去;“客人请留步,郎君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她越是阻拦,桓煊只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有客人来访,男主人避而不见,宁愿将妻子从店铺中请回来,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他直到此时方才发觉疑点,真是一叶障目。   他越往里走,越能清楚地感觉到随随的气息,他没能护住她,她一定是叫他伤透了心,这才躲起来不见他。   身后女子的叫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视野变得暗淡。   但是桓煊什么也顾不上,趔趄着闯进别人家的内院,“砰”地一声推开房门。   房中弥漫着股药味,但他依旧能感觉到随随的气息。   寒风从门中吹进屋里,掀动了床前的帷幔。   床下摆着一双灰色缎面软鞋。   不等桓煊走到床前,一只青白瘦削的手拨开帐幔。   一张脸露了出来,是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年轻男子。   男人生得俊秀,但脸色白中带青,眼窝和双颊凹陷,嘴唇干涸发白,显然病得不轻。   他一脸惊恐地看着桓煊:“你……你是何人……”   一句话未说完,他便捂着嘴猛咳起来,青白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来。   方才那女子追了来,快步走到床前,扶住她的夫君,紧张道:“郎君,郎君你没事吧?那客人走错了院子,别害怕,有我呢……”   桓煊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低低地道了声“抱歉”,便即转过身,仓惶地向外走去。   雪片纷纷而落,桓煊冒着雪向外走去,抬头望了望,天空是绵延无尽的灰色,阴冷厚重的铅云向他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从来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可他自成人以来,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他的随随没了,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到她。   上苍让他遇见鹿随随,好像就是为了从他这里夺走她。   眼前的雪片变成一道道暗影,像春末苍白凋零的海棠花瓣,像一只只含讽带笑的眼睛,笑他已经疯了。   他也许是真的疯了,除了疯子,谁会听到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便不远千里赶过来,除了疯子又有谁会莫名其妙闯进别人的宅院里,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桓煊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着往前趔趄两步,终于倒在了雪地上。 第65章 六十五   客人虽行事古怪, 但忽然晕倒在雪地里,主人家也不好袖手旁观。   田月容叫人帮着关六一起把人扶到厢房中躺下,又派仆役立即骑着马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不多时, 大夫请了来, 把了脉,又向关六询问了几句, 脸色凝重起来:“这位公子染了风寒,未及时医治休息,仍旧冒着风雪连日赶路,原本是小恙, 如今邪气沉结在脏,已是三死一生……”   关六郎骇然道:“请良医尽力医治,若能治好我家公子,定以重金酬谢。”   田月容道:“沈大夫千金妙手, 一定要将病人治好。”   大夫道:“老夫悬壶行医, 自会尽心竭力,只是能不能治愈, 就看这位公子的造化了……”   说着再次将手指按在桓煊手腕上:“这位公子素日习武吧?”   关六郎道是。   大夫沉吟道:“原本身体底子很好,但似有肝郁之症, 是遭逢了什么变故?”   他顿了顿道:“正所谓‘肝藏血,血舍魂,悲哀动中则伤魂, 魂伤则狂妄, 其精不守’,即便伤寒之症可以治愈,若肝气不能纾解,长此以往精神虚耗, 必有病生。家人还是想办法开解开解才好。”   关六郎沉默着点头,可这种事又岂是旁人能劝的。   大夫才写完方子,桓煊醒转过来,向田月容道了谢,便要告辞回驿馆。   田月容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留在陌生人的家中养病,便即借了辆马车给他们,让仆役帮关六一起搀扶桓煊上车。   关六郎要驾车,仓促之间顾不得马厩中的两匹马,只能留了锭银子作草料之费,托主人家暂且代为照看一两日。   田月容自然应允:“客人放心,寒舍有马仆照看,待你们方便时再来牵马便是。”   说着将他们送至门外,目送马车驶出门前窄巷,这才回身掩上院门。   马车一出坊曲,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便跟了上来,关六安排人按着方子去抓药,其余人马护着齐王回了驿馆。   ……   待齐王一行走后,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随随才从后厅和挟屋中间的密室里走出来。   卧房中的病郎君听到动静,起身披衣走到厅中,向随随行礼:“程某拜见大将军。”   随随虚扶了他一下道:“程公子不必多礼,此番多谢你相助。”   那程姓男子微微抬眼,目光在随随脸上轻轻一点,立即垂下眼眸,青白的双颊连带耳根都泛起了红晕:“程某这条性命是大将军所救,能效微劳,是程某之幸。”   他的声音也和相貌一样清隽,像初融的雪水淌过春山。   随随道:“程公子安心在此养病,待我回到魏博,定帮令尊洗雪沉冤。”   男子长揖至地:“大将军深恩,程某粉骨碎身、结草衔环难报十一。”   “程公子言重,”随随道,“久闻程公子文章如锦,惊才绝艳,待沉冤得雪,入京赴举,定然一鸣惊人,名满京都。”   男子道:“若家父冤狱昭雪,程某惟愿侍奉大将军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随随笑道:“公子有不世之才,给我做幕僚大材小用了。”   男子坚决道:“大将军谬赞,程某文不昭、武不习,若蒙大将军不弃,是程某三生之幸。”   随随沉吟道:“程公子先安心养病,此事可从长计议。”   说罢便道了声“失陪”,向书房走去。   片刻后,田月容褰帘走进来。   随随放下棋谱,将手中一颗白子扔回棋笥里,抬起眼道:“走了?”   这话问得甚是无谓,若非确认桓煊已经离开,她也不会从密室中出来。   田月容将齐王如何闯进内院搜人,又晕倒在庭中的事说了一遍,觑了觑她的脸色道:“没想到齐王如此痴情,竟然亲自千里迢迢追到幽州来。”   随随也没料到桓煊会亲自来幽州,而且来得这样快,算算时间,他一定是日夜兼程地赶路。   田月容又道:“你真是没看见他方才的模样,看见我的时候整个人呆住了,脸色煞白,只有眼眶红红的,好生可怜。”   顿了顿道:“他病得那样重,你当真不去看他一眼?”   齐王身边日夜有侍卫守着,但若真要见一眼,总是有办法的,对随随来说也不算难事。   可随随毫不迟疑道:“我不是大夫,见他何用?”   田月容道:“大将军是不想见他,还是不敢见他,怕见了人舍不得?”   随随掀了掀眼皮:“有什么区别?”   她或许错估了桓煊对她的感情,或许他将对阮月微的执念转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可即便如此又如何?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结束了,若是早知他会动真情,她一开始便不会去招惹他。   田月容看她无动于衷,想起齐王可怜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忍:“齐王伤寒很重,沈大夫都说凶险异常。”   随随微微垂下眼帘:“叫沈大夫好生照看他。”   顿了顿,淡淡道:“他能熬过去的。”   若他是她认识的那个桓煊,不会因为这点打击便一蹶不振。   田月容不由想起当初故太子死讯传到魏博的时候,暗暗叹了口气,这种事也许真的只有靠自己熬过去吧,无论如何大将军都比她更了解齐王。   一时间两人无话,接着田月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齐王来时骑了一匹黑马来,乍一看还以为是蹑影,不过那马脾气很坏,刚才我想摸摸它,它朝我蹶蹄子,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它踢伤了。”   随随诧异地抬起头:“小黑脸?”   桓煊竟然把她的小黑脸也带来了。   “那是我在长安养的马。”随随道。   田月容“啧”了一声:“马倒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就是这性子和蹑影差太多了。”   随随道:“马还在吗?”   田月容道:“在,那侍卫驾车走的,两匹马都留在这里。”   随随道:“我去看看它。”   说罢起身向前院的马厩走去。   小黑脸正百无聊赖地在马厩里踱着步,乍然见到随随,先是一愣,微微圆睁的眼睛渐渐湿润,接着它响亮地嘶鸣一声,高高奋起前蹄,似是要向随随奔来,奈何缰绳牢牢系在柱子上,它便回头用力啃咬。   随随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抱住马脖子,轻轻蹭着它:“小黑脸,好乖乖……”   黑马“咴咴”叫了两声,像是在倾诉自己的委屈。   随随抱了它好一会儿,方才依譁松开马脖子,摸摸它的脊背:“怎么瘦了这么多,毛也枯了……”   她摸着它的耳朵轻声道:“傻马儿,都走了这么久,你还想我做什么。”   黑马用脑袋轻轻地抵着她,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随随叫人打了水,取了毛刷来,仔仔细细地替它把浑身上下刷了一遍,又帮它清理了蹄子和耳朵,喂了它豆子和草料。   小黑脸嚼着豆子,轻轻甩着尾巴,别提有多舒心惬意了。   随随的侍卫们在一旁看着,都啧啧称奇:“这马儿真通人性,先前犟着脑袋不吃草料不喝水,大将军一来立即俯首帖耳。”   “真想把你留下来,可惜不行,”随随怅然地摸着马背,“你回了长安乖乖的,好好吃草,油光水滑的才漂亮,别再念着我了。”   小黑脸盯着她的脸,眼神懵懂,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懂。   随随叹了口气,实在有些舍不得它,索性解了缰绳将它牵进内院,也不系缰绳,让它在庭中踱步。   ……   城北的驿馆中,桓煊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屋子里生了好几个炭盆,可他仍旧冷得直打寒颤。   几碗发汗的汤药灌下去,不见有汗发出来,他的额头却是越来越烫。   关六郎和一干侍卫心急如焚,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全幽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了来,药方改了又改,药越用越重,可病情却不见好转。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可即便昏睡也不安稳,支离破碎的乱梦一个接一个,煎熬着他,仿佛要把他的神魂连同身体一起熬干。   关六郎和其他侍卫轮流守在床前,不时听见他的梦呓,他一直在唤“随随”,一遍又一遍,满是遗憾和悔恨。   偶尔清醒片刻,他便紧抿着干涸的唇,怔怔地望着帐顶。   他的手中握着只粗陋的香囊,银灰的底,一角绣着竹枝,这是他在她的奁盒里找到的,香囊有些脏,里面装着平安符和几丸香药,他想起这是她在青龙寺舍利法会上替他求的平安符。   他还记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香囊,像捧着自己的心,高举着献给他,眼中满是期冀和柔情。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桓煊记得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弃如敝屣地放在榻边,他记得那晚她替他解腰带,不小心碰到阮月微那只旧香囊,他便恼火地将她的手挥开。   他记得第二天早晨他走出房间时踩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是鹿随随绣的香囊,他甚至懒得捡。   他就是这样理所当然、有恃无恐地践踏她的心意。   为了让他喜欢,她甚至在香囊里装上了阮月微合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不敢去想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拾起这只香囊,怎么收回奁盒里,又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捧出来,让他继续践踏。   他从未好好对待她,直到他们分别,他也还是口是心非,不愿对她说一句好话,仿佛说出口他就输了。   现在他才是真的输了,输得一无所有。也许直到最后一刻,她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替身。   桓煊攥紧香囊,他的心脏也不断缩紧。   他再也没机会好好对她了。 第66章 六十六   在幽州驿的第七夜, 桓煊的病势忽然急转直下。   他浑身滚烫,蜷着身子抽搐,双眼发直, 齿关打颤, 关六站在床边,他的目光却仿佛径直穿过他, 望着遥远的虚空,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唤着一个名字。   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剧烈咳嗽, 咳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大夫束手无策,以为他见不到翌日的朝阳,就差让关六等人准备后事。   消息传到肃慎坊的白家小院,随随只是微微颔首, 道一声“知道了”, 便一个人回了卧房。   田月容望着窗口映出的朦胧烛光,暗暗叹了一口气。   外头又飘起了雪, 雪落无声,但时不时有树枝被雪压断, 发出轻轻的“咔嚓”声。   这一夜的幽州特别冷,让人忍不住想起长安的春夜,两个人相拥的夜总是暖和一些, 但那是虚假的温暖, 飘摇如孤灯,转瞬就会熄灭。   既然已经错了,更不能一错再错。随随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熄了等, 回到床上拥紧了被褥。   桓煊终究熬了过去。   朝晖从菱花窗撒进房中,他缓缓睁开双眼,悲恸、悔恨、不甘和疯狂都烧成灰,沉了下去,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那夜之后,他的病忽然开始好转,汤药灌下去,发了几身汗,高热终于退了下去。   连大夫都不明白,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过鬼门关的人,怎么又熬了过来。   桓煊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她的仇还没报晚,或许他这样的煞星本就命硬,连幽冥都不肯收。   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关六郎:“随随的马牵回来了么?”   关六郎道:“属下叫人去看了一次,那白家的马仆颇会调理马儿,将小黑脸照料得不错,倒比在驿馆马厩里强,马儿也不情愿走,属下便擅作主张,与了那家人一些银钱,托他们代为照看几日。”   桓煊听罢蹙了蹙眉,沉吟半晌方才点点头:“它愿意就让它暂且住着,我们离开幽州时再带它走,叫人隔三岔五去看看。”   随随最稀罕她的小黑脸,可他却连她留下的马都照顾不好。   桓煊大病初愈,神思倦怠,说了两句话便疲惫地阖上双眼。   高热虽退了,他的身体仍旧孱弱,经不起两千多里的舟车劳顿,只能留在驿馆继续养病。   他离京时向皇帝告假,皇帝心中虽有数,对外却只称感染时疫在府中养病。他本打算找到随随立即往回赶,正好可以赶在岁除前回到长安,可如今当真染上风寒,岁除元旦之前是一定赶不回去了。   他身兼数职,元旦大朝不露脸,朝廷上下定会起疑。神翼军统帅私自离京可大可小,皇帝虽然知情,但难保有心人会抓着这把柄作文章。   侍卫们心急如焚,桓煊却是不慌不忙,安心在驿馆中养病,甚至还让侍卫去幽州城市坊中搜罗了一些棋谱和兵书来。   他身为亲王执掌重兵难免惹人猜忌,收回淮西藩镇后更有功高盖主之嫌,这时候给皇帝一个可大可小的把柄,让御史参他几本,才能让皇帝安心。   他离京之前太子刚和武安公搭上线,这次定会暗中联手借题发挥,他正好以退为进。他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绳索已经套上了脖颈——他这二哥总是输在一个“贪”字上,一得意就忘形,总是忘记教训。   在幽州城驿馆中将养了半个月,桓煊的身体恢复了些,便让关六安排车马,预备启程回京。   他们要回京,自然要去白宅把小黑脸要回来。   黑马在白宅呆了二十多天,毛色油亮了不少,身上也长了膘,已恢复了些昔日神骏的风采。   奉命来牵马的侍卫解下缰绳,将他往外牵,到得屏门处,小黑脸似乎察觉了什么,长嘶一声,便即回过头,奋起蹄子往里奔。   侍卫差点被它拽倒,手上一松劲,缰绳随即脱手,那马儿径直往内院奔去。   侍卫不好闯进别人家内院,急得手足无措,好在片刻之后,白家那位姓鹿的女主人牵着马儿走出来,摸了摸马背道:“这马儿和我投缘,竟然舍不得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缰绳递还给侍卫,问道:“你家公子要离开幽州了?”   侍卫道了谢:“明日一早便启程。”   他这次不敢再轻敌,牢牢抓住马络头不松手。   小黑脸仍旧不肯走,一边后退一边回头,朝着后院嘶鸣,双眼中隐隐有泪光。   好在白家有仆役多,女主人叫来两个人,帮着侍卫一起将马拽出门去。   小黑脸见大势已去,回头哀嘶了几声,不见主人出来,只得垂下头,默默地跟着那侍卫走了,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一眼,如是好几回,直到出了坊曲,那小院再也看不见,它方才恹恹地往前走。   回到驿馆,侍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把小黑脸系在马厩中,给它喂草料,它连看都不看便走开了。   侍卫知道这黑马一向是这德性,并未放在心上。   翌日清晨,一行人启程,齐王身子尚未复原,回京乘马车,小黑脸没人敢骑,便由它一匹空马跟着跑。   行至城门口,一个侍卫忽然指着小黑脸的一条前腿,对同伴道:“这马儿怎么跛了一足?”   侍卫们都知道这是谁的马,没人敢轻忽,立即有人上前告诉关六郎。   关六郎忙向桓煊禀告,桓煊便即叫舆人停车,亲自下车查看,果见小黑脸右前足跛得厉害。   他立即叫来昨日去白家牵马的侍卫。   侍卫不明就里:“启禀殿下,昨日属下去牵马时,马儿还好好的。”   另有侍卫替他作证:“今早从驿馆出来时马儿还是好好的,属下特地检查过。”   桓煊自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地苛责侍卫,检查了一下马腿,找不到外伤,便下令停车驻马,叫人立即去城中请马医。   不多时,侍卫带着气喘吁吁的马医赶过来。   马医仔细检查了小黑脸的伤腿,摸了它的关节,却看不出丝毫异常,只好皱着眉为难道:“跛行之疾成因多种多样,观此马情形,似乎并未受过外伤,关节也无异常,冬日又无蚊虫叮咬,许是先前奔徙千里,患了内伤。”   关六郎不解道:“可我们是近一个月前到的,这马到了幽州之后便一直在歇息,先前看不出丝毫异常。”   马医想了想道;“许是伤在筋骨,一时未显现出来。依老夫愚见,还是让马儿再歇息几天,看一看情况。眼下这情况,若是强赶着马儿跋涉数千里,恐怕走不到半路,这腿便废了。”   关六郎问道:“大约何时能复原?”   马医道:“马儿不会说话,也不知究竟伤得如何,少则几日,多则数月乃至于一年半载,说不准的。”   关六郎浓眉拧成一团,若是伤了别的马也罢了,偏偏是鹿娘子留下的马,可总不能那么多人留下等一匹马,还不知它的腿何时能恢复。   那便只能留下个侍卫在驿馆照看着马。   可齐王此次离京轻骑简从,统共就十多个侍卫,他如今又病骨支离,回京途中两千里,少一个护卫便多一分风险,为了一匹马留下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似乎又不太上算。   既然是鹿娘子的马,只能由齐王殿下本人来定夺。   桓煊打量了黑马两眼,只见它毛皮光滑如黑缎,身上贴了肥膘,与来时判若两马。   看来这大半个月,它在白家过得很滋润。   他狐疑地看着黑马的眼睛,忽然怀疑它是装的。   桓煊旋即觉得自己想多了,马要是能有这种心机该成精了。   他学着随随的样子摸它的耳朵:“不想跟我回长安?”   小黑脸别过头不让他碰。   桓煊收回手,只觉无趣,跋山涉水地跟他回长安又如何?那里已没有它的主人了。   它还记得随随这个主人吗?侍卫说它很听白家那个女主人的话。   马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桓煊对关六道:“叫人去白家问问,能不能把马寄养一段时日,待它伤好后再派人接它回去。”   关六吃了一惊,这马算是鹿娘子的遗物,齐王殿下怎会愿意将它留下。   桓煊拍了拍马背:“你喜欢幽州便留下吧。”若是随随还在,大约也不忍看它毛发枯黄、形销骨立的样子。   人已不在了,留着一匹马又如何?   他又在马头上轻拍了一下:“认了新主也别忘了她。”   马儿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昂起头,理直气壮地嘶叫一声。   桓煊把缰绳交给昨日去白家牵马的侍卫:“去吧。”   他重新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嚓嚓”的声响,幽州城的城门渐渐落在他们身后。   那侍卫将马牵回白家,恰好田月容在家,他赧然地说明来意,田月容自不会拒绝,收下了金饼子,又立了字据,约定如何归还,又答应待马伤好,便即派人送信去长安。   侍卫取得契书便即辞别主人,快马加鞭地去追赶已经出城的齐王一行。   田月容这大半个月来常去逗小黑脸,与它已经很熟稔,听说它伤了腿,也很紧张,待那侍卫走后,叫它快走两圈,果然跛了一足。   她立即将它牵到内院,这里没有人比萧将军更懂马。   随随一听小黑脸受伤,急忙从密室中跑出来。   小黑脸一见主人,立即昂起头,欢快地“咴咴”叫着,撒开蹄子便朝她奔去,哪里还有瘸腿的样子。   田月容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大将军,你这匹马莫不是已经成精了吧?” 第67章 六十七   齐王一行走后, 日子又平静下来。   时光如水,倏忽流到岁末。   一夜风雪后,岁除早晨云破天开, 金茫从云隙间洒落, 照得屋檐和草木上的冰雪熠熠生辉。   白家小院里一派除旧迎新的喜气,春条和侍卫们已经忙碌了几日, 若是不出意外,开春他们便要回魏博,这是他们在幽州过的第二个年关,也是最后一个。   任谁在一个地方呆上一年都会有些留恋, 连这些南征北战的将士也不例外。   随随起了个大早,洗漱毕,换了身胡服,将头发绾作男子髻, 便走地道去城外。   到得田庄中, 已有人将小黑脸牵了来。   人要活动,马也一样, 小黑脸在马厩里呆了一个月,早憋坏了, 一到庄子里,便撒开蹄子在雪地里狂奔。   随随跃上马背,松开缰绳任由它驰骋了两圈, 这才摘下背上角弓, 引弓搭箭,向着射堠射去。   接连三箭射出,分别命中三个射堠中心的鹄,一旁的侍卫忍不住喝起彩来。   随随收起弓, 放慢马速,揉了揉小黑脸的脑袋:“真是我的乖马儿。”   没想到她和小黑脸分别两年,仍旧配合无间。   不过她只骑了数圈便下了马,放小黑马在庄子里踱步,虽然它的左前蹄看不出异常,那日怎么看都像是装瘸,但随随生怕它真有什么隐疾,不敢让它多负重。   练了一晌午骑射和刀剑,随随将小黑脸交给侍卫带回城中,自己则走地道回白家宅院。   回去已近午时,她亲手替小黑脸刷了毛,喂饱了它,这才回房沐浴更衣。   从净房出来,春条提了食盒来与她用午膳。   用罢午膳,两人坐在暖如阳春的房中,春条握着银剪子专心致志地剪金箔花胜,随随则用小胡刀削桃符。   两块桃符没削完,田月容从铺子里回来了。   她抱着个狭长的黑漆檀木匣子,径直走到院中,向随随道:“大将军,叶将军今日派人送了节礼到铺子里,这是献给大将军的。”   她将匣子往案头一搁:“大将军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随随道:“叶将军也太见外了。”   她说着将匣子打开,只见红色宝相花纹的锦垫上卧着一把乌鞘长刀。   田月容道:“叶将军知道大将军的刀还在魏博由段司马保管着,身边没有趁手的兵刃,特地送了这把刀来。”   刀鞘上嵌着金银平脱海水纹,镶着真珠宝钿,阳光一照仿佛漆黑的海水泛出粼粼波光。   随随不由怔住,这把刀她见过无数回——这是桓煊的佩刀,在长安时,桓煊便是用这把刀教她刀法。   田月容见她神色不对,狐疑道:“大将军,可是这刀有什么问题?”   随随摇摇头,将刀从匣子里取出来,握住刀柄,刀的分量、粗粝的鲛皮抵着掌心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霜刃出鞘,冷意森然,一看就知饮过血。连春条这样不懂刀剑的人见了那刀光后背上都是微微一凉。   田月容这样的行家更是忍不住赞叹:“真是把宝刀!”   随随看了眼刀身,果见上面刻着刀铭“乱海”。   这把的确就是桓煊除了睡觉几乎不离身的佩刀“乱海”。   但凡是武将,都有自己趁手的兵刃,桓煊最珍爱的乱海刀怎么会流入街市?   随随心头一突,难道是桓煊归途中出事了?   “可知这把刀是叶将军从哪里搜罗来的?”随随问道。   田月容道:“听说是从洛阳流到太原,恰好被叶将军的部下觅得。”   随随略微松了一口气,桓煊离开不到一旬,且坐的是马车,算算马程大约还在蔚州附近,若刀是这几日丢的,不可能那么快出现在太原,更不能是从洛阳流过来的。   那便是之前的事了,至于其中的原因,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这把刀是桓煊想办法送来试探她的,可随即她便察觉这念头荒谬。   即便他能让这把刀从洛阳流入太原,他也算不到叶将军的部下会恰好买下这把刀献给叶将军,更不可能算到叶将军会把刀当节礼送来给她。   何况兜那么大个圈子有什么意义?   可偏偏他的刀就是兜兜转转到了她手中,仿佛冥冥中有人在嘲弄她。   随随不自觉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不免想到那只握刀的手,手指修长,掌心干燥,白皙的手背上隐隐透出青色筋脉,乍一看仿佛冷玉琢成,却出奇温暖。   她转了转手腕,截冰一般的刀身上微光流转。   田月容凑过头看了眼刀铭,“咦”了一声:“看这刀铭,与大将军的‘惊沙’倒似一对。依譁”   随随乜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把刀刃还入鞘中。   春条这才抚着心口道:“以前听说刀剑的光能慑人吓鬼,原来是真的,方才这刀一出鞘,奴婢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   田月容半真半假地笑道:“这就是刀气,一把刀杀的人越多,上面的煞气越重,有这把刀护身,连鬼神也不敢靠近。”   春条不由咋舌,这些将军们也真是不讲究,大过年的把杀人兵刃当节礼,若是叫高嬷嬷知道,定会皱着眉头连连念叨“阿弥陀佛,作孽作孽”。   一想起高嬷嬷和小桐他们,春条心里就像撒了把沙子,涩涩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她佯装低头收拾盘碗,悄悄用衣袖掖一下眼角。   田月容又道:“对了,叶将军还送了一匹难得的好马来。”   随随双眼一亮:“哦?什么颜色的?”   她自小喜欢马,虽说迄今为止最合心意的只有蹑影和追风,但她对马一向是多多益善,听说哪里有宝马名驹便心痒痒,千方百计地搜罗来。   田月容道:“白的,牵在马厩里了。”   随随来了兴致:“我去瞧瞧。”   说罢便向外院跑去。   一见那匹白马,随随呼吸便是一窒。   这马实在是漂亮,雪白的皮毛宛如月下的雪原,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看着就知道十分温驯。   随随一时间眼里看不到别的马,上前抚着它光滑的脊背:“小乖乖,可真是个欺霜赛雪的大美人,我想想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   正思忖着,只听“砰”一声响,旁边的厩门开了,小黑脸不知怎么解开缰绳又打开了厩门,冲着随随委屈地长嘶一声。   随随连忙把手从白马脑袋上挪开,去安抚小黑脸:“小黑脸乖,这马儿是来给你作伴的,喜不喜欢?”   小黑脸哪有这么好糊弄,忿忿地打了一个响鼻,一个箭步冲到白马跟前,朝它露出牙齿,然后冷不丁地调过身,蹶起后蹄便要去踢那白马。   幸好随随眼明手快拽住缰绳,拍了拍它的头,轻斥道:“不准欺负新马。”   小黑马犟头犟脑地“咴”了一声,一会儿用马臀去挤那白马,一会儿又去咬它马鬃。   白马虽温驯,也不是毫无气性,在小黑脸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反击起来,两匹马厮打起来。   随随和侍卫们好不容易把两匹马拉开,白马身上沾了脏雪,毛皮不复洁白。   小黑脸得意地昂起脑袋,抖了抖毛,耀武扬威地对着白马长嘶了一声。   随随不敢当着它的面安抚白马,只能叫侍卫把它牵到远处去刷洗。   她屈指在小黑脸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虎着脸:“你这醋坛子!”   白马一走,小黑脸不复方才的霸道,蔫头耷脑地垂下脖子,发出委屈的呜咽声,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随随无可奈何,在马头上捋了两把:“罢了罢了,我不骑它总成了吧?”   小黑脸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天真。   随随这么说自然是缓兵之计,哪有得了好马不骑的道理,她叫它看得心虚,在马头上薅了一把,便即回了后院。   不一会儿,有侍卫来禀告,说那黑马不知怎的又从厩里跑出来,踹翻了白马的食槽和水槽,又不知怎么开了厩门,进去找那白马打了一架。   随随无可奈何,只得对田月容道:“我已有了蹑影和追风,这匹白马便给你吧。”   田月容喜出望外,搓着手道:“啊呀,这可怎么使得……”   随随没好气地斜乜她一眼:“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田月容笑道:“谢大将军赏赐。”   随随忧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没见过醋劲这么大的马。”   田月容道:“等我们回了魏博,见了蹑影,它得醋成什么样?”   随随揉了揉额角:“到时候再说吧。”   因是岁除,市坊中的脂粉铺子早早关了,侍卫们都回到白家宅院中,一群人说说笑笑便到了晚上。   众人围着大方案团团而坐,饮酒吃肉,好不热闹。   接近子时,随随照旧离席去厨房煮面,回来时眼中仍带着些黯然,但那黯然也像陈酿一般,悲伤已经沉淀下去,剩下清澄的怀念。 第68章 六十八   幽州的白家宅院中一派热闹喜兴, 蔚州的驿馆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样酷寒的时节,又是年尾,很少有人在尺深的积雪中行车走马, 整个驿馆中只有他们一拨客人。   家家团圆的时节, 驿馆逆旅总是显得格外冷清。   桓煊吩咐驿丞准备了最好的酒菜,让侍卫们在堂中聚饮, 聊慰思乡恋阙之情——于他而言长安与羁旅没什么差别,侍卫们却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关六郎想起这日非但是岁除,也是齐王的生辰,特地让厨下准备了长寿面。   因齐王不喜羊肉腥膻, 面是鸡汤煨的。   驿仆将面端上来,汤还是滚热的,白气蒸腾。   桓煊定定地看着那白雾,眼神渐空, 仿佛那白雾对面有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他执箸的手微微颤抖, 不等将面送入口中,胸中血气翻涌, 喉头一甜。   他放下银箸,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将喉间的腥甜强压下去,对众人道:“你们慢用,孤先失陪。”   齐王大病一场, 身体仍旧虚弱, 总是早早便就寝,侍卫们也不以为怪,纷纷避席行礼,恭送他离席。   只有关六郎瞥了眼那碗一箸未动的长寿面, 望着齐王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桓煊早早熄了灯烛躺在床上,又是一个孤衾独枕的年关,他的心境却与去岁大相径庭,那时候他在淮西的兵营中归心似箭,如今他却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四顾皆是一片苍茫,已没了归处。   翌日清晨,窗纸仍旧一片昏濛,桓煊被庭中“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吵醒,起身披上狐裘走到庭中,果见侍卫们在庭中燃爆竹。   关六郎见了他道:“殿下元辰吉祥。”   桓煊微微颔首:“同喜。”   他们在驿站中停留了半日,用罢午膳方才启程。   齐王赶赴幽州时恨不得昼夜不歇地赶路,回长安时却不急了,乘着马车不慌不忙地前行,一日只走一驿。   在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时,朝野上下早就为了他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齐王连月称病不朝,连岁除宫中家宴和元旦大朝都没露脸,朝野上下自然起疑,元旦大朝会后,太子遣了亲信的中官和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前去探望“缠绵病榻”的同胞弟弟,结果发现齐王压根不在府中,也不在别院。   太子大惊,立即进宫禀告天子,天子拿来齐王府内侍总管高迈一问,真相便瞒不住了。   若齐王只是个没实权的闲王也罢了,偏偏他还掌着神翼军,私自离京自然不是小事。   不久之后,齐王私自离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据说还是为了一个女子,朝野上下顿时物议纷然,弹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地递到皇帝案头。   桓煊在太原驿接到皇帝催他回京的敕书,脸上依旧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只是回了一封私信解释情由,仍旧不紧不慢地往长安行。   齐王一行回到长安时,已是莺飞草长的时节。   长安城里春景妍媚,城南曲江一带柳丝拂岸,杏花如云,随处可见穿着轻薄春衫打马游春的都人士女。   可这明媚祥和的丽春景象与马车中的桓煊没什么关系。   他回到王府,立即盥洗沐浴,换上朝服,去蓬莱宫中请罪。   皇帝刚与朝臣议完政事,与太子一起从思政殿出来,一见三子,抄起紫檀拐杖便要往他身上砸。   好在太子拦住了他:“阿耶息怒,别气坏身子,叫臣工们见了也不像话。”   转头对桓煊斥道:“三郎,你也太胡闹,你知道你私自出京,阿耶为你担了多少心?”   桓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皇帝俯首道:“儿子罪该万死,请阿耶责罚。”   皇帝抿唇不语,脸上怒容丝毫不减。   太子劝道:“阿耶,先回寝殿再说吧。”   皇帝瞥了三子一眼,点点头。   到得温室殿外,皇帝向桓煊道:“你去阶下跪上两个时辰。”   桓煊没有二话,立即依言跪倒在地。   太子扶着皇帝回了寝殿,亲手奉了参汤,温言劝解道:“阿耶别与他置气,三郎就这性子,他已知错了。”   顿了顿道:“儿子看他清减不少,脸色也憔悴,想是一路上舟车劳顿,连跪两个时辰,恐怕受不住。”   皇帝冷哼一声:“跪两个时辰算什么,朕不打死他已算容情了。”   太子目光微动,正欲再说些什么,皇帝挥挥手道:“你不必替那逆子求情,就让他跪着。”   他重重地将龙泉窑青瓷碗往紫檀案上重重一磕,参汤洒了一案。   “此事你不必理会了,”皇帝向太子道,“你宫里近来也多事,早些回去吧。让他跪足两个时辰再说。”   太子只得道:“那儿子便先告退了。”   桓煊一场大病后又连月长途跋涉,气虚体弱,跪了不到一个时辰,额上便沁出了冷汗,他咬牙继续跪着,从午后一直跪到日暮。   最后一缕残阳抹过琉璃瓦,终于有个中官快步跑下台阶,将他从地上扶起,扶他上了步辇:“齐王殿下,陛下有请。”   桓煊在冰凉冷硬的金砖地上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几乎失去了知觉。   降辇走进皇帝的寝殿时,他的双腿仍有些打颤。   皇帝看着苍白惨悴、形销骨立的儿子,嘴角牵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你这回也太不像话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   桓煊再拜顿首:“请阿耶责罚。”   皇帝没好气地乜他一眼:“你想再跪两个时辰,把这双腿跪废了?”   顿了顿,冷笑道:“废了也好,省得你为了个妇人往千里之外跑。”   桓煊垂着眼帘不发一言,浓密的睫毛投下青蓝的影子。   皇帝忽然就想起另一张脸,另一个儿子,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千里迢迢地跑过去,人找到了?”   桓煊抿了抿唇,摇摇头。   皇帝摩挲了一下几案边缘的弦纹:“你刚打下淮西,朝中那么多眼睛盯着你,就怕找不到你的纰漏,你还闹出这些事来。”   顿了顿道:“武安公世子的事是你做的?”   桓煊并未辩驳,脸上也没有丝毫惊异之色,皇帝有心要查,他和赵清晖的这点恩怨瞒不过他。   皇帝沉下脸,又拍了一下几案:“胡闹!为个妇人就向人家武安公的独子下手,你叫朕怎么向人交代?”   顿了顿又道:“最近那么多朝臣弹劾你,武安公在背后出了多少力,你可知道?朕便是想包庇你,总要给群臣一个交代,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他说完,便用鹰隼似的眼睛盯着桓煊。   桓煊再拜顿首;“臣身为将帅,擅离职守,请陛下降罪。”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物,双手呈上,赫然正是神翼军虎符。   皇帝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接过虎符:“也罢,朕暂且替你收着,先堵上悠悠众口再说。”   顿了顿,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怎么去了幽州一趟,比打了场仗还憔悴,趁着边关无事,你好生将养,若烽烟再起,朕还要你为江山社稷效力。”   桓煊道了声“遵命”。   皇帝道:“起来说话吧。”   桓煊谢了恩起身,皇帝赐了坐榻:“你一回京便入宫,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吧?”   向中官道:“去传膳。”   顿了顿又道:“叫厨下先送些参汤来。”   桓煊陪着皇帝用罢晚膳,出了蓬莱宫,便即回了齐王府。   翌日,他让高迈将自己的物品从山池院搬回齐王府,把高嬷嬷和一众仆役撤回王府,连同福伯和阍人也撤了回来。   随随为数不多的遗物被他一件件亲手装进箱子里,放在她住过的小院子里。   最后,一把大锁落下,整座山池院便成了一座荒宅。   ……   桓煊回京第三日,皇帝下了正式敕书,因齐王忧劳成疾,暂且解除神翼军统领一职,由副将暂领兵权。   不出半日,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   太子闻讯后,亲自去齐王府看望胞弟,叮嘱他安心将养。   第二个来“探病”的是大公主。   她见到桓煊的模样吓了一跳,去了幽州一趟,他又瘦了不少,说瘦骨嶙峋也不为过,脸上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桓煊将他在幽州染上风寒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说得轻描淡写,大公主却能想见这场病的凶险。   她不由仔细打量弟弟,比之离京前,他变得异常平静,眼中看不见悲伤、愤怒,先前的疯狂也不见了,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起初她还以为他终于将鹿随随的事放下了,可随即便发觉他这模样不太正常。   他甚至向她笑了笑,然而笑容也和眼神一样空,大公主简直怀疑他的内里是不是已经被挖空了,往里投一块石头能听见回音。   大公主心中酸涩,先前他发疯,她担心,现在他不疯了,她更担心。   可是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扯些闲话,指望能分他的心。   她自然知道齐王私自离京的风波能闹那么大,必定有太子的手笔,不过两个都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也不便多说什么,便避开虎符之事不谈。   两人对弈了一局,大公主心思不在棋局上,不多时便被杀了大龙,自己认输了。   两人收着棋,大公主忽然想起一事:“你不在京中这段时日,宁远侯府的内宅出了点事,与阮月微大约有些关系。”   桓煊听见阮月微的消息,却是一脸无动于衷,连这个名字似乎都已很遥远,引不起半点波澜。   大公主知道他对阮月微早已没了那种心思,因此谈起她也不避忌。她接着道:“太子妃的一个庶妹自缢了。” 第69章 六十九   桓煊知道阮月微有个庶妹, 比她小三四岁,小时候曾跟着嫡母进过几次宫,是个很普通的小姑娘, 有些怕生, 局促畏缩地站在嫡姊身后,像个灰扑扑的影子。   大公主又道:“那小娘子在家中行七, 两年前曲江池上巳赏花宴,阮家来了几个女眷,她也在其中。比太子妃和他们家六娘子身量短些,粉团脸, 略微有些胖,很害羞,与人说话怯生生的,还未开口脸就涨得通红……你大约是不记得了。”   桓煊经长姊这么一说, 印象中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可印象仍旧是模糊的,站在姊妹们身边像个影子。   他淡淡道:“怎么回事?”   大公主道:“太子妃嫁入东宫三年一直无出, 如今缠绵病榻,两个良娣又有了身孕, 阮家便有意送六娘子进东宫,他们家六娘子你也知道的,相貌才情不输太子妃, 父亲回京后又迁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 虽无世子位,却简在帝心。阮家想送她入东宫,与其说是给太子妃当助力,倒不如说是有备无患。”   “这是宁远侯老夫人的意思, 长房自然不乐意,但两个良娣出身也不低,眼看着太子妃身子骨每况愈下,若是哪个良娣母凭子贵成了皇后,阮家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她一边说一边觑着桓煊神色,见他仍旧面无表情,接着道,“太子妃自是不肯,于是召了母亲入宫,不久后,他们家便送了庶出的七娘子入宫与嫡姊作伴,多半是想让七娘子代替六娘子入宫。”   阮七娘相貌平平,性子又软,即便受宠也越不过阮月微这个嫡姊,若是诞下男孩,太子妃抱过去养在膝下便如自己亲生的一般,她甚至无需费心思拿捏她,因为她生母还要看主母脸色过活。   这样的手段在宫中和高门内宅里司空见惯,阮月微是阮太后教出来的,用起来自然也得心应手。   以前桓煊或许还会诧异一下,但经过赵清晖的事,阮月微无论做出什么都不会令他惊讶了。   “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罢了,”大公主叹了口气道,“坏就坏在她庶妹已定了亲,是个寒门出身的进士,姓魏,补了秘书省正字。两年前芙蓉苑曲水流觞他奉旨侍宴,两人大约就是那时候看对眼的。”   她眼中有怜悯之意:“那士子出身清寒了些,但进士出身,起家清流,前途无可限量。宁远侯大约也不指望这性情柔弱、姿色平平的女儿能给靠婚事给家里带来多少助益,结下这门亲事也算提拔后进。”   后来的事不用她说桓煊也能想道,阮月微嫁进东宫三年没有诞下一儿半女,阮家需要另一个女儿巩固他们与太子的联系,长房不愿便宜三房,太子妃不愿被堂妹取而代之,便想让柔顺好拿捏的庶妹进宫借腹生子。   至于定下的亲事,对宁远侯府来说,与一个寒门士子解除婚约不费吹灰之力,压根不需要考虑。   大公主沉沉地叹了一声:“谁知阮七娘外柔内刚,却是烈性子。宁远侯刚把婚事退掉,她当晚便在家中自缢了。听说从东宫回家时太子妃赏了她许多金玉簪钗和绫罗绸缎,她将那些东西全都摊在榻上,踩着那些东西把自己吊上了房梁,听说用的宫绫还是太子妃赏的。宁远侯府对外只说得了急症暴毙,但纸包不住火,事情还是传了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本来谁都当那寒门士子结宁远侯府这门亲事是为了攀高枝,谁知竟是个痴心人,听说心上人不明不白死了,上侯府的门要个说法,宁远侯许以重金和前程,他都不要了,不管不顾地闹了一场,如今被贬去岭南做县丞了,本来好好一桩姻缘,真是造业……”   大公主把这件事告诉桓煊,不过因为和阮月微有关,说完也就完了。   哪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待长姊走后,桓煊叫来府中僚佐:“近来有个姓魏的秘书省正字被贬去岭南做县丞,你去打听一下是哪个州哪个县。”   ……   齐王掀起的一场轩然大波以他交出虎符告终,朝野上下议论了一阵,也就渐渐平息了。   转眼又到了清明时节。   东宫里,阮月微将亲手准备的祭品、抄写的经文交给疏竹,长长地叹了口气:“姊妹一场,你替我去好好祭奠一下。”   一边说着,眼泪便沁了出来:“终究是我害了她……”   疏竹皱了皱眉,劝解道:“娘子待七娘仁至义尽,让她进宫也是为她着想,太子殿下的良媛多尊贵,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七娘偏要去嫁一个孤寒的九品官,虽可怜,也是个糊涂人,娘子何苦为个糊涂人伤神,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阮月微掖了掖泪道:“话不能这么说,我虽是为了她好,她却还是因我而死。”   疏竹道:“娘子怎么能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七娘若不愿意,就该说清楚,她那么样说,谁都当她是因为羞赧半推半就,谁知她是真的不肯?”   阮月微叹了口气道:“死者为大,别说了,终究是我这做阿姊的有错。一会儿你开我的小库,额外取五十端宫锦宫缎给她姨娘。”   疏竹道:“娘子就是心肠软,上回已经赐了那么多财帛,如今又赏。这些倒也罢了,单说娘子贵为太子妃,还带着病呢,这几个月都诵了多少佛经,抄了多少经文了?奴婢数也数不清。娘子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切莫过意不去了。奴婢说句不中听的,七娘有这样的阿姊,还使气任性,说到底是自己福薄。”   阮月微脸色一沉,拧眉道:“不可胡言!”   疏竹连忙告罪:“奴婢失言,请娘子责罚。”   阮月微缓颊道:“我知你心直口快,你一会儿去侯府,当着她姨娘的面可不能说这些话惹人伤心。”   疏竹道:“奴婢省得。”   疏竹与两个内侍出宫半日,替主人去庶妹的坟茔祭奠了一番,回到东宫时已是薄暮。   阮月微听说她回来,将她叫到寝殿中,屏退了其他下人,方才问道:“祖母和母亲如何?”   疏竹道:“老夫人也为七娘的事气得不轻,心疾都发作了,好在这几日已经好些。夫人也清减了一些,好在无恙,夫人对着奴婢千叮咛万嘱咐,请娘子务必保重身子,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别再耗神为七娘抄经了。”   阮月微红着眼眶点点头,真正心疼自己的也只有母亲了。   她又问:“孙姨娘怎么样?”   疏竹道:“伤心自是伤心的,不过娘子不必担心,她在府中不愁吃穿,伤心过一阵子也就看开了。”   阮月微又问了府中诸人的近况,最后才状似不经意道:“六妹妹还好吧?”   疏竹以袖掩口,偷偷一笑:“奴婢听三房的连翘说,六娘子最近可不大高兴,前日为了一点小事摔了套越州窑的杯子,昨日又撕了两幅画,发落了两个下人,今日称病,都没和姊妹们一同去祭奠七娘子。”   她压低声音道:“出了七娘这档事,府上不好立即又送个人进来,至少得等个一年半载事情过去吧?便是老夫人再偏疼六娘子,也不能不顾侯府颜面立即把她送进宫来。六娘子年岁摆在那里,再干耗下去,便是她自己肯,三夫人也不肯。听说三夫人已经在替她张罗着相看夫婿了。”   阮月微虽然一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但直到此时听到确切消息,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宁远侯府女儿虽多,年貌才情都合适的却也不多,能取代她的更只有阮六娘一个。这回的事虽然闹得太子有些不豫,但至少六娘进宫无望,过个一年半载待风波平息,下面两个庶妹也及笄了,挑一个合适的入宫便是。   她那六堂妹心高气傲,从小便是如此,事事都要与她较劲,原本以为能嫁给齐王,谁知婚事迟迟不能定下来,齐王转头就去征淮西了,打完淮西回京她以为苦尽甘来了,结果桓煊一心只有那外宅妇,仍旧不愿娶,如今可好了,齐王失了兵权,成了个富贵闲人,眼下今上还在,太子不好轻举妄动,将来太子御极,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阮月微如今想起桓煊心口还一揪一揪地作痛,可想到他如何对待自己,便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男子春风得意之时,自有一股由内而外的气势,齐王兵权一解,压在太子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他整个人也显得英姿勃发,倒是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虽然他没有先前那般温柔体贴,但阮月微反而越看他越觉意气风发、英武非凡,把一颗心慢慢转回了他身上。   ……   宁远侯府的事并未引起什么波澜,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女,死了便死了,便如一颗小石子投进大湖里,引不起微澜。   一转眼,长安城中已是春物尚余、夏景初丽。   常安坊山池院中的莲荷默默地开了满池,可惜再没有人去看一眼。   桓煊除了偶尔入宫请安,一直在齐王府中闭门不出。他原本身兼数职,除了神翼军统帅之外还有别的官职在身,但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似乎都忘了这回事。   原本门庭若市的齐王府,如今却是车马稀疏,除了三不五时奉皇帝之命来探问的中官、请脉的尚药局医官之外,只有大公主和桓明珪偶尔来拜访。   短短数月,齐王似乎又回到了刚出宫建府时的光景——那时候他才十多岁,既不受宠也不起眼,做个富贵闲人未尝有什么不足,可如今却不一样,他曾经手握十万精兵,平定安西四镇,讨平淮西藩镇,建下不世之功。   任谁尝过权柄在握的滋味,这样陡然从巅峰落到低谷,都很难平心以对。   何况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归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日子看起来也不太远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莱宫,入秋才去骊山温泉宫休养,今年却是一入五月便去骊山,命太子监国,将朝政都交给了儿子。   连高迈都暗暗焦急起来,只有桓煊本人仍旧无动于衷。   自打从幽州回来,将山池院上了锁,他似乎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他仍旧每日清晨起来习骑射、刀剑,读书习字,自己和自己对弈,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他甚至很少饮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来访时陪着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饭不思,夜里不再辗转难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从他心底彻底拔除,连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个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他,牵一下,他便动一下。   直到五月末,随着一场瓢泼大雨,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从河朔传至长安,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萧泠还活着。   消息传至齐王府时,桓煊死水似的眼神终于起了点微澜,不过也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这般镇定淡然了。   皇帝连夜将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骊山温泉宫商议。   这时他终于想起三子已经在府上将养了数月,什么病都该痊愈了,便即派中官带着御医,快马加鞭去王府给齐王殿下请脉。   脉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还兼着几个文武官职,便即将他召到了骊山。   太子已经数月未见弟弟,对手下败将,他一向吝于多看一眼。   然而在飞霜殿中见到桓煊时,他却暗暗吃了一惊,他脸上已经没了从幽州回京时的病容,体格也已恢复如初,整个人锋芒内敛,沉静澹远,与他想象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颓然大相径庭。   太子刹那间生出一股绝望,他或许可以毁掉他的一切,剥夺他的一切,让他失去权势,失去帝心,近乎一无所有,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他怎么也夺不去的。   他旋即便稳住了心神,那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命在罢了,人死灯灭,无论什么人死后都是一堆朽骨,他长兄如是,桓煊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这一天。   桓煊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礼,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众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诸位都已听说了,萧泠还活着。”   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许多人听说后仍旧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萧泠之名起事,毕竟她的声名在河朔三镇无人能及。   可如今皇帝如此一说,他们便知此事不假,俱都面面相觑。   皇帝猜到他们所想,苦笑道:“能在两月之内连拔数城,几乎兵不血刃就把薛郅逼退至镇州,除了萧泠还能有谁。”   他顿了顿道:“诸卿说说看,河朔的局面朝廷该当如何处置。”   他虽然这么问,但在场的臣僚都知道,既然萧泠活着,朝廷能做的事情委实没剩下多少。   萧泠不是萧同安,也不是薛郅,她在河朔三镇的人望不是一般人可比,在三镇可谓一呼百应,一听说她活着,好几个守城的将领不战而降,可谓望风披靡。   朝廷可以用敕封来拿捏萧同安和薛郅,却不能对着萧泠故技重施,即便没有朝廷敕封,她的节度使之位也稳如泰山——何况薛郅尚未得到朝廷正式敕封,说起来萧泠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   朝廷再要派中官监军,或者暗中挑拨三镇将领内斗,几乎已不可能成事。   臣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自然也议论不出什么来。   皇帝听了半天,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道:“诸卿若一时想不到良策,不如回去深思熟虑一番。”   众臣退下后,皇帝留下太子和几个腹心之臣。   桓煊要行礼退下,皇帝却道:“三郎留步。”   太子脸色微微一变,桓煊仍旧波澜不惊,只是停下脚步,行个礼道:“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三郎在府中将养多时,身子好些了?”   桓煊道:“承蒙阿耶垂问,已无大碍。”   皇帝颔首:“脸色是比先前好多了。”   他沉吟良久,挥了挥手道:“这里没有别的事,你大病初愈,早些回府吧。”   桓煊脸上也不见失落,行个礼便退了出去。   待三子走后,皇帝揉了揉眼皮,向留下的三五腹心道:“薛郅已退至成德,萧泠拿下三镇是迟早的事。”   他看向兵部侍郎道:“依卿之见,打下成德还需多久?”   兵部侍郎皱着眉忖道:“臣愚见,年前大约能见分晓。”   皇帝摇了摇头,低落道:“用不了那么久,三镇乱了这么久,军民思定,全等着一个能号令三军的强将呢。依朕之见,薛郅撑不到入冬。”   他顿了顿道:“神翼军的主帅还虚悬着,不能一直让副将暂代着。”   太子的脸色微微一沉。   本来朝廷可以用节度使敕封拿捏薛郅,河朔的局势不必担心,可现在萧泠眼看着用不了几个月便能复位,三镇重归强将麾下,朝廷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如今朝中能与萧泠抗衡的将领唯有齐王,皇帝一定已经开始动摇。   皇帝的目光从太子脸上扫过,不动声色地将话锋一转:“只是三郎尚未痊愈,他的年纪也轻了些,打下淮西实属侥幸。依诸卿之见,朝中哪位将领可担此众任?”   神翼军主帅的任命事关社稷,没人敢妄言,众人一时间都沉吟不语。   皇帝看向二子:“太子以为何人堪当此任?”   太子额上冒出虚寒,他定了定神道:“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先提,合不合适朕与诸卿自有判断。”   太子暗暗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终于下定决心:“私以为武安公久历沙场,老成持重,庶几可以担此大任。” 第70章 七十   太子说出“武安公”三个字, 背上已沁出了冷汗,私交武将是太子的大忌,所以他一直很小心, 和武安公往来极少, 每次都极小心,除了亲信的僚佐, 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也就是刚从阮月微口中得知赵世子是齐王所杀那回,他一时狂喜按捺不住,立即叫人把消息送去了武安公府,但也是以太子妃慰问姑母的名义, 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应当不会让父亲起疑。   他也知道自己推举武安公是兵行险着,但若是神翼军虎符回到桓煊手里,他前面下的那些功夫就都白费了。   何况方才皇帝自己也透露出不想再起用桓煊的意思, 朝中武将论战功, 桓煊以下便是武安公,他推举武安公接掌神翼军合情合理, 任谁都会以为出自一片公心。   太子心下稍定,这种时候自己切不可露怯, 父亲老谋深算、目光如炬,叫他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他刹那间转过了无数心思,但面上仍旧是一心为朝政担忧的模样。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微微颔首:“武安公的确是个良将。”   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又转头看向臣僚们:“诸卿心里可有别的人选?”   他若有似无地瞟了太子一眼,笑道:“举贤不避亲,诸卿不必有所顾虑,尽可畅所欲言。”   太子心头一跳, 不敢露出慌张之色,只微笑着点头。   有太子打头阵,臣僚们依次推举了统帅人选,朝中资历经验深厚的武将屈指可数,几乎全都点了一遍,只没有人再提桓煊。   太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中至少无人敢明着支持齐王。   待臣僚们说完,皇帝沉吟片刻,颔首道:“诸卿说的都有道理,待朕思虑思虑,时候不早,诸位请先回府吧。”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讨论一回就定下来,太子不疑有他,与臣僚们一起出了飞霜殿。   皇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若他能趁着河朔内乱在有生之年把三镇收回朝廷,太子做个守成之主也罢了,可萧泠偏偏“死而复生”,太子这贪功冒进的性子,如何坐稳江山?   他想起三子,又叹了一口气,三个嫡子,有能为的没权欲,有权欲的眼高手低,大约真是天不祚大雍吧。   ……   桓煊从骊山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擦黑,刚进内院,便有内侍来禀,道豫章王来访。   自从桓煊成了闲人,桓明珪三不五时总要来他府上蹭吃蹭喝,桓煊见怪不怪,叫内侍将他带到东轩,又吩咐厨下备好酒好菜。   不一会儿,桓明珪便飘然而至。   他今日穿了件宽袍广袖的翠绿水波绫衫袍,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八成惨不忍睹,却衬得他风流俊逸,整个人像曲江池的水波一样荡漾。   今日他的眼神也格外荡漾,一进房中便兴冲冲地道:“子衡,你可听说了?原来萧泠还活着!”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放下茶杯淡淡道:“知道了。”   一边吩咐内侍看座奉茶。   桓明珪往榻上一坐,摇着折扇感慨道:“真是好似传奇故事一般。”   顿了顿道:“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几年前听说她战死,我总觉得这事不像真的,小时候就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他从内侍手里接过茶杯,饮了一大口,放下杯盏:“果然,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死了!”   桓煊道:“她活着与你何干?”   桓明珪一噎,仔细想想这事确实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和萧泠只有幼时的一面之缘,但当他听闻萧泠还活着时,没来由地感到振奋激动,在府中坐不住,只想找个人分享倾诉,未及细想便来了齐王府——别看他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遍天下,但真正亲近的人不比桓煊多。   他想了想,厚颜无耻道:“我与萧泠也算是缘分匪浅,我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候,她还没和大哥定亲呢。”   桓煊轻嗤了一声。   桓明珪道:“我是说真的,她是那回入宫觐见之后才和大哥定下的亲事,我提亲可是在那之前。”   豫章王这段故事,桓煊自然也听说过,只当是个笑话,他所谓的提亲就是揪着萧将军夫人的袖子,哭着嚷着要娶她家女儿。   三岁看老,一个人不着调,幼时就能看出端倪。   桓明珪痴痴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模样,你简直想不出来世上会有那么好看的小娘子,穿这件火红的衣裳,戴着金七宝璎珞,整个人好像会发光,连豁牙都那么爱人……就是打起人来真狠,不久之后听说她和太子定了亲,我还哭了一场呢……”   桓煊心中微微一动,他隐约记得有段时间,嬷嬷和宫人们都在议论长兄的婚事,想必就是在萧泠入宫觐见之后。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他记不清那到底是哪年的事,但火红的衣裳,豁牙,却不由让他想起棠梨殿中从天而降的那个小女孩。   “她是哪年入宫的?”他不禁问道。   桓明珪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那年我七岁……”   萧泠与阮月微同年,比桓明珪小一岁,比他大两岁,那便是他四岁那年的事,他记不清自己埋雀儿是什么时候,但他清楚地记得阮月微到太后宫中是第二年冬日,那时候她七岁。   所以他在一年前见到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极有可能不是阮月微,而是萧泠。   萧泠和阮月微是姨表姊妹,她的母亲自然也姓苏,那宫人口中的“苏夫人”,很可能是萧将军夫人,而不是宁远侯夫人。   桓煊多年来心头的那点困惑和怀疑刹那间都有了解释,所以短短一年内,阮月微的变化那样大,所以他再也没有在阮月微身上看见初见时的光彩,因为他所见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感到恍然大悟,却并不懊悔。   他认错人是真的,他在阮月微身上倾注的感情也是真的,无论是不是盲目,无论出自什么原因,都是他自愿付出的。   没有人逼他心悦阮月微,更没有人逼他因此把鹿随随当替身。   粗暴对待她,出言伤害她,践踏她真心的,都是他自己。   桓明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注意到桓煊的脸色变得煞白。   正长吁短叹着,有内侍来禀,晚膳已经备好,两人遂移步堂中。   桓明珪不见外地掀开酒壶盖子嗅了嗅:“郢州富水,啧,我就知道你这里好酒短不了。美人‘死而复生’,算得上喜事一件,当浮一大白。”   桓煊的心沉了沉,他又想起另一个人,她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卧薪尝胆的谋略,更不会死而复生,这世上连记得她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桓明珪却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执起酒壶给他满上一杯:“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默默地举起酒杯,一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桓明珪道:“子衡,你今日饮酒倒是干脆。”   在幽州大病一场之后,桓煊便很少饮酒了,酒不能让人遗忘痛苦,醉时的片刻安宁是赊欠的,醒后只会加倍讨回来。   可人总有软弱的时候,偶尔也需要麻痹一下自己,今夜便是这样的时候。   桓明珪的酒量差桓煊许多,酒品也堪忧,半壶酒下肚,便用玉箸敲着瓷杯,荒腔走板地唱起歌来。   桓煊只是默默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壶空了,又有一壶呈上来。   桓明珪自顾自地唱了一会儿,见对面的人并不理会他,便住了嘴,扔了玉箸,忽然长叹一声,站起身往桓煊身边一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桓煊早知道这厮醉后是什么德性,只是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挪。   桓明珪却不依,拽起他的袖子抹眼泪:“子衡,我心里难受。”   桓煊嫌弃地乜了他一眼,想抽出袖子,奈何醉鬼劲大,揪得格外紧,他只好拔出匕首把袖子割了送他,坐到对面榻上。   桓明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心房莫名又酸又胀:“听到萧泠还活着,我又想起大哥了……”   桓煊没说话。   当初他长兄甘愿让出储位也要去河朔娶萧泠,他虽不清楚详情,也隐隐知道一些。提起萧泠,难免就会想起那段往事。   桓明珪趴在案上,带着哭腔道:“我都是说说的,也只有大哥才配得上萧泠那样的人,我想大哥呜呜呜……桓炯真不是东西……”   他忽然直起身子,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些,似有两团火焰在烧。   “你知道吗?”桓明珪道,“就在大哥中毒前不久,还欣慰地拿了桓炯抄的药师经给我看,说是他送的生辰礼,夸他有心,又夸他的字有进益,谁能想到那狼心狗肺的东西那时候已经在筹谋着害死大哥……”   他骂几句又哭一阵,哭完了喝两口酒。   而桓煊只是默默独酌。   桓明珪忽又嚷嚷着要琴。   桓煊命人取了琴来,桓明珪看了一眼,不满道:“大哥给你的琴呢?你又不爱抚琴,他偏偏将琴给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一边说一边拨弄琴弦,一曲《葛生》支离破碎,让人不忍听。   良久,琴声越来越低,越来越缓,桓明珪往琴上一趴,总算不动弹了。   桓煊叫人把他扶到厢房中,自己回了卧房。   ……   自骊山温泉宫与群臣商议之后,又过了两旬,神翼军总算有了归属,果然是太子推举的武安公。   然而皇帝并未直接将虎符交给他,只是给他加了阶官,令他兼领暂代神翼军统帅一职。   即便如此,太子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还是落了地。   初秋,从河朔传来消息,萧泠率幽州和魏博军围困镇州城两个月,城中将士哗变,百姓开城门迎萧军入城,成德降。   长安城中士庶自然议论纷纷,不过很快他们便将河朔的事抛到了脑后,因为武安公府出了桩惊世骇俗的奇闻。 第71章 七十一   长安城中秋风萧瑟, 秋意渐浓,更鼓尽后,夜幕降临, 街道上一片冷寂。   平康坊中却是华灯初上, 舞筵甫张,又一个笙歌美酒、纸醉金迷的销魂夜刚拉开序幕。   坊中北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尽头, 有一座掩映在榆槐间的深宅,不似别的秦楼楚馆那般灯火辉煌、笙歌喧天,门外也没挂招牌,从外头看倒像是富人家的宅院, 入得二门才知内有乾坤,此间的奢靡外人难以想象,单是回廊下那一溜檀香柱便价值不菲,堂中更是雕梁画栋、金釭衔璧, 云母屏风在灯树下闪着辉光, 尺高的珊瑚上挂着珠串宝玉。   正中的宣州红丝毯绣着金牡丹,一群头戴青莲花冠, 身着轻纱舞衣的舞伎正款摆着腰肢轻歌曼舞,这些舞伎个个面容姣好, 肌肤柔嫩,却都是如假包换的美貌少年。   此地正是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南风馆,主人据说是维扬巨贾, 因此馆中的小倌大多来自江南。   今日馆中只有一堂客人, 却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主宾武安公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一年前武安公痛失爱子,近来却是时来运转, 前不久刚接掌十万神翼军,真可谓炙手可热势绝伦。   武安公一扫先前的颓然,志满意得,红光满面,虽则两鬓斑白,却也算得英武峻拔。   做东的除了此间的主人,还有最近从扬州入京的大盐商,由熟人从中牵线,带了厚赂来请托武安公照拂。   觥筹交错一番,渐渐酒酣耳热,武安公看向那些舞伎的眼神渐渐迷离恍惚起来。   盐商偷觑着上首的贵客,见他眼睛似睁非睁,不时挪动身体,知道他已有些坐不住了,便躬身赔笑道;“赵公可要去后院歇息歇息?”   武安公的眼睛在那几个舞伎身上来回瞟。   盐商低声道:“小的给赵公从南边物色了一个乖觉的孩子侍奉巾栉,望赵公莫要嫌弃。”   武安公微微颔首,这些舞伎虽生得漂亮,却都是寻常货色,拿来泄泄火还行,此间主人知道他癖好,那盐商也不至于拿这些庸脂俗粉糊弄他。   他威严地点了点头,起身向堂中众人拱拱手,傲慢地道了声“失陪”,便跟着两个衣袂翩然的侍僮向后院走去。   侍僮打起帘栊,房中灯火幽暗,香烟火袅袅,武安公是个中老手,一闻便知那香里有名堂。   他向那两个侍僮道:“你们在廊下等候,要伺候时我唤你们。”   说罢便大步向床前走去。   床前摆着架云母屏风,却比方才堂中的更华贵。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床榻上,纱帐中,有个纤细的人影。   江南此风甚盛,他已经等不及看看那盐商千挑万选送来的是什么宝贝。   绕过屏风,只见床尾点了支红烛,榻上罗列着各种常见不常见的药物和器具。那美人穿着绯红的鲛绡纱衣,露出的双腿可见肌肤莹白。他的手脚皆被红绫缚住,身形纤瘦羸弱,正是他最喜爱的那种。   武安公的目光落在他反缚在身后的手上,双眼便如点灯一般亮起来——外人只知道他好南风,却不知他喜欢残缺不全的美人,这美人右手齐腕而断,他只看了一眼便热血沸腾。   他急不可耐地解了腰带脱了袍衫,便去扯那美人身上的纱衣。那美人一被他触碰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露在外面的肌肤顿时变成了粉丝。   武安公不由心花怒放,他听说南边有些人专门调理这些孩子,日日用药浸着,不但得趣,还特别滋补。他只听说过,还没尝过滋味呢。   许是太高兴,许是迷香起了作用,他一时没听出来那声音有些熟悉,心头掠过的那一丝异样也转瞬即逝。   他抱着那小倌胡乱地亲昵了一番,摩挲着小倌的断腕道:“乖儿,转过来,叫阿耶看看你的模样。”   那小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武安公去掰他脸,摸到一手泪,心中顿时有些不喜,耐着性子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让耶耶好生疼爱你……”   一边说一边将他翻过来,拿过床尾的烛台照他的脸。   武安公定睛一看,脸上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见了鬼似地大叫一声,将铜烛台扔在地上,蜡烛滚落在地,点燃了地衣和垂至床脚的帐幔。   武安公也顾不上理会,他双眼圆睁,张口结舌,铁青着一张脸,仿佛跌入了地狱中。   熊熊火光中,两人四目相对,赵清晖也在看着父亲,眼泪不停往下淌,眼中除了委屈,伤心,还有刻骨的怨毒,喉间“呜呜”作声。   武安公愣怔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去扑火,将火扑灭后,方才对着床上的黑影颤声道:“晖……晖儿?你是晖儿?”   黑影动了动,他在点头。   “你怎么会……”武安公又气又怜又恨,浑身筛糠似地抖起来,“是桓煊,你放心,阿耶绝饶不了他……”   赵清晖眼下一听见“阿耶”两字就作呕,差点没立时吐出来。   这当儿武安公却已冷静下来,心念如电地盘算开了。   自小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亲儿子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要说不心疼是假的,他多看一眼都心如刀割,眼眶发胀。   可事已至此,千万不能让这等丑事泄露出去——堂堂武安公的嫡长子流落江南成了小倌,这要是叫人知道,他阖府上下的脸面往哪里搁?   何况他废了一只手,叫人药哑了,这一年不知经受了多少磋磨,活着于他而言不过是种折磨。最要紧的是,他的两个小妾双双诞下男婴,两个孩子都已养住了,他还能再生几个有备无患,只是忍着恶心睡几个女子罢了。   他当然可以悄悄把他带回府中再解决,但难免节外生枝,莫说他的侍从、奴仆,今日席间有几个客人都是认得晖儿的。   越快解决越好,这南风馆的主人与他相识多年,有不少把柄握在他手上,他偶尔玩过头弄出人命,总有人悄无声息地收拾妥当,这也是他只来这里消遣的一大原因。   武安公咬咬牙,眼中忽然掠过一丝狠戾之色,柔声道:“晖儿,你受苦了,莫怕,阿耶会带你回家……”   他一边哄孩童似地哄着,一边向他靠近。   赵清晖现在一挨近父亲便浑身发抖,他日日用药液浸浴,送来前又被人喂了药,明明恶心得抓心挠肝,可身子却仿佛有自己的主意。   他只能往床里缩,口中“呀呀”作声,让父亲别靠近自己。   可武安公却探身过去,忽然拿起榻上的被褥将儿子兜头一盖,便即下死力摁住他口鼻,一边压低声音,哽咽着道:“晖儿,你别怨阿耶狠心,阿耶不忍心见你如此,只能亲手送你上路,你放心,阿耶一定替你报仇雪恨,把桓煊千刀万剐……”   赵清晖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父亲要做什么,浑身的血瞬间凉透,他在江南一年不堪回首,遭的那些罪他都不敢回想,唯一的念想便是盼着父亲能找到他,替他报仇,让他做回尊贵的武安公世子,结束这场噩梦,谁知他的亲生父亲竟然要杀他!   他苦熬一年,只想找阮月微和桓煊报仇,哪里肯就这么死了,便即蹬腿朝着父亲猛踢狠踹。   武安公是个武将,虽然已近六旬,体格仍旧强健,堪称老当益壮,赵世子那羸弱的小身板不是他对手,但人在濒死求生时爆发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武安公竟差点叫他踹翻。   他腾出一只手来按住儿子双腿,然后用膝盖牢牢抵住,又去闷他头脸。   被褥下的身体挣扎了一会儿,渐渐不再动弹。   武安公长出了一口气,燃眉之急一解,悲痛瞬间袭来,他一下子松了劲,无力地瘫坐在床边。   就在这时,被褥下的赵清晖忽然又动起来。   武安公正“腾”地站起身,待要再去闷他,忽听外头两个小僮惊叫:“官人何事?”   话音未落,只听门扇“砰”一声被人从外头踢开,呼啦啦闯进来一队人马,看身影总有十多个。   武安公大惊失色:“何人私闯民宅?”   领头之人道:“金吾卫,你是何人?”   武安公来这种地方,自然是竭力藏形逆迹,掩人耳目,此时也不敢亮明身份,只虚张声势道;“你们好大胆子,可知我是何人?”   领头之人冷笑道:“一个盐商罢了,不过有两个钱,也敢这样同官差说话!”   武安公此时已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地方有他做靠山,金吾卫等闲不敢找麻烦,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来搜查?   他稳了稳心神道:“什么盐商,我是武安公的朋友……”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领头之人道:“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有人报案称武安公府世子被人囚禁在此,我等奉命来此地搜寻。一个小小商贾也敢扯虎皮作大旗。”   显然是不信他的说辞。   武安公一听“武安公世子”几个字,顿时如坠冰窟,头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就在他愣怔的当儿,有人一个箭步窜上去将他拿住,又有人掀开被褥,借着月光一瞧,只见床上躺着个赤条条的年轻男子,不由“啧”了一声,别过头去。   “这位可是赵世子?”那金吾卫问道。   赵清晖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那金吾卫探了探他的鼻息,神色一凛,向武安公道:“你方才想闷死他?”   就在这时,有人找到了灯烛,用火折子点燃,举过来对着衣衫不整的武安公一照。   为首的金吾卫“啊呀”一声惊呼:“你……你是……赵公?” 第72章 七十二   那金吾卫一声“赵公”喊出来, 武安公最后一丝侥幸也消散无踪。   叫人认出的同时,他也借着火光认出了对面的人,那是金吾卫将军曹翊, 曾去他府上赴过宴席, 不但认识他,也认识赵清晖。   而且他们还发现他意图闷死自己儿子, 若真死了倒也罢了,眼下尚余一口气,却是无尽的麻烦。   曹翊脸色尴尬,向武安公一揖:“在下不知是赵公在此消遣, 多有冒犯,请赵公海涵。”   武安公铁青着脸道:“曹将军也是办案心切,一场误会。”   曹翊转头向部下们道:“误会,都是误会。”   说罢向武安公一揖:“在下还有差事在身, 先失陪了。”   武安公勉强挤出个笑容, 颔首道:“曹将军得闲时来寒舍小坐。”   曹翊道:“一定一定。”   便即带着部下们撤离。   武安公心虚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儿子,他要杀害亲子的事已经叫金吾卫发现, 这下子不能再下手了,甚至还要竭力救活他, 否则他一死,谁都知道是他所为。   再说毕竟是杀害自己如珠如宝疼爱十几年的亲儿子,他方才下手是凭着一股狠劲, 叫金吾卫们一打岔, 气衰力竭,再要鼓起来就难了。   武安公勉强稳住心神,思来想去,用被褥将儿子一裹, 叫来亲随,把他塞进马车,借着夜色悄悄回了府,又偷偷延医请药,折腾了半宿,终于将赵清晖这条命救了回来。   他把儿子安置在前院厢房里,没告诉阮夫人,倒不是怕她什么,只是这时候不想再让那蠢妇添乱,何况他也没想好怎么处置儿子——他已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留他在世上便是他的耻辱,只有等风头过了再作计较。   好在那金吾卫将军曹翊与他私交不错,今日总算能顺利脱身,想来他碍于情面也不敢出去乱嚼舌根。   武安公心乱如麻,一时安慰自己这丑事兴许不会传出去,一时又想起与齐王不共戴天的仇怨,恨不得立即带兵冲进齐王府将他碎尸万段。   齐王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私下里查了一年也没查出什么确实的证据,京兆府和刑部也不可能贸然拿一个亲王问罪,是以武安公先前打算先吃下这哑巴亏,待皇帝死后太子御极再一起算账。   他以为儿子早被杀害了,哪知齐王嚣张至此,竟还安排了后招!   是可忍熟不可忍,如今神翼军兵权到了他手上,齐王便是猛虎也没了尖牙利爪,不足为惧,只是碍于皇帝不好动手。   武安公暗自盘算了一夜,直到破晓才睡了过去。   他料想金吾卫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将他的私隐说出去,哪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场的除了曹翊还有十几个金吾卫,十几个活人十几张嘴,谁能管得住?   特别是这样耸人听闻又关涉人伦的奇闻,更是长了翅膀似地满城乱飞。   武安公一觉醒来,他府上的丑事已经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甚至传出了十七八个不同的说法。   有说赵清晖不是武安公亲生的,是他夫人不堪丈夫好男风,与下人有了私情珠胎暗结,恰好那时候还是世子的赵峻需要一个子嗣,便捏着鼻子认了下来;也有说赵清晖与其父有同样的癖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不过不巧被金吾卫撞破丑事。   最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武安公一年前大张旗鼓地找儿子,压根就是贼喊捉贼,其实这老畜生早就觊觎自己亲儿子美色,养到这么大终于按捺不住,谎称叫人绑了去,其实偷偷将他囚禁起来做了自己的禁脔,已经奸了一年,要不是被巡街的金吾卫发现,还得继续奸下去。   长安城中的百姓一合计,还是这种说法最叫人喜闻乐见,于是大部分都认定了这就是真相。这种事最不缺的便是慧眼如炬的事后诸葛,便有人道:“那老魅看自己儿子的眼神就不对,色迷迷的,恐怕早就有了龌龊心思。”   又有人道:“岂有像他那般养儿子的,我记得有一年上元节看他带儿子看花灯,将儿子抱在怀里,一路走一路捏他臀亲他脸,那赵世子还是个小娃娃呢,啧,真真禽兽不如。”   这些闲话传到武安公府,气得他怒发冲冠,拔刀砍了两张几案一张坐榻。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风闻奏事的御史台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翌日朝会,武安公称病不朝,在家避风头,果然当日便有御史参了他一本。   此事可大可小,连皇帝都特地从骊山赶回蓬莱宫,主持这一日的朝会。   虽说武将不似文臣那般看重私德,但闹出父子□□的丑事,也太过骇人听闻了。   何况武安公还是新近上任的神翼军统帅,任由这样的传闻甚嚣尘上,他还怎么号令麾下将士?   便有人道:“此事闻所未闻,或许是以讹传讹,微臣恳请陛下责成御史台彻查此事,还武安公一个清白。”   太子心头一突,这种事再怎么耸人听闻,毕竟是赵峻家事,御史参一本是题中应有之义,皇帝申斥一番,闭门思过一段时日,待城里有别的新鲜事盖过,便也糊弄过去了。   可是一旦彻查,却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事端来。   此人说是要还武安公一个清白,实际上却是不依不饶,要将此事追究到底。   偏偏此人身份不一般——他不但出身清河崔氏,担任殿中侍御史,还是大公主驸马,除了一张嘴皮子厉害,还以刚正不阿、孤高狷介闻名朝野,从不结党营私,且皇帝一向信赖这个女婿。   他这么一说,便有其他臣僚附和道:“此事的确匪夷所思,武安公不似这等胡作非为之人,其中定有内情。”   皇帝肃着张脸,沉吟半晌,方才颔首,令御史台彻查“谣言”。   一退朝,皇帝便即派了中官去齐王府,召三子即刻入宫“议事”。   桓煊似是早有所料,中官还未到门上,他已换好了朝服,命人备好了马,只等着传谕的人一到,便即去了蓬莱宫。   皇帝照旧在寝殿温室殿的侧殿中召见儿子。   桓煊一进殿中,还没来得及行礼,便有一物朝他飞来,砸在他额角,随即“铛”一声落在金砖地上。   桓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神翼军虎符。   “朕真是小看你了!”皇帝冷声道,他目光灼灼,除了愤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有戒备,又似有些许欣慰。   或许连他也辨不清自己是何心情。   桓煊下拜:“儿子任意妄为,请阿耶责罚。”   皇帝怒极反笑:“你还知道自己任意妄为,赵世子得罪了你,你已经报了仇,将他杀了剐了朕也不追究你,你难道要为了个姬妾将武安公一府赶尽杀绝?”   桓煊静静道:“鹿氏是儿子认定的妻子,只是尚未来得及过门便为奸人暗害,此仇不共戴天。”   皇帝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他鼻尖,不住地颤抖:“这逆子,逆子……”   桓煊就如一块磐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扔了拐杖,颓然地往榻上一坐;“如今你仇也报了,已经过去的事,总要让它过去,难道要为个猎户女守一辈子?”   “猎户女”三个字像针一般刺入桓煊的心脏,他的心一缩,刹那间几乎无法呼吸。   他以前总是那么称呼她,仿佛出身贫贱之人连个姓名都不配有。   他垂眸:“儿子终身不会再娶,望阿耶成全。”   皇帝一噎,随即冷笑:“甚好,甚好,我们桓家又出了个情种!”   他的目光在三子脸上逡巡着,不由想起另一个儿子,也是为了个女子寻死觅活,可那女子好歹是萧泠,即便他将她视为心腹大患,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本事,长子栽在她身上不算冤枉。   可眼前这个呢?   找个阮三娘的替身就够胡闹了,结果还对那替身一往情深,甚至连终身不娶的话都说出来了——当年阮三娘许婚太子,他一气之下远走西北,却也不曾说过非卿不娶的话。   这猎户女也不知是什么妖狐精魅,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可他知道自己这儿子有多执拗,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必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皇帝忍不住抄起拐杖,随即又扔在地上。   便是将他打死又如何?他总不能绑他进新房。   皇帝生了半晌的闲气,终是摆摆手:“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干净,你滚吧,朕一看你就来气。”   桓煊一礼:“阿耶保重,儿子告退。”便即退了出去。   ……   御史台奉天子之命彻查武安公府的“谣言”,很快查出武安公囚禁亲子的传言确是无稽之谈,赵清晖去年中秋在城外遭匪徒掳走,卖到扬州一处南风馆中,不知怎的兜兜转转被个盐商买下来送到京城讨好朝中大员,却恰好送到了武安公床上。   既然是彻查,那盐商、南风馆的主人、牵线搭桥的掮客,也都要查个遍。   如此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越查牵扯出的事情越多。   却原来武安公不但私下收受盐商重赂,甚至与江淮一带私铸铜钱的盗匪有勾连。   私铸铜钱是重罪,江南此风最盛,屡禁不绝,犹如朝政的一块烂疮,武安公身为武将,收取点贿赂连皇帝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勾结匪盗私铸铜钱之事摆到明面上,皇帝便是有心保他也无能为力。   天子震怒,将武安公革职下狱,令御史前往江南追查私铸大案。   一个多月过去,私铸案尚未查出结果,城中又出了一桩奇事——一个七十老妪上承天门前敲登闻鼓,为儿子鸣冤,状告武安公二十年前囚禁逼.奸进士,残害人命。 第73章 七十三   死者是二十年前的新科进士, 姓陆,及第时才十七岁,堪称英才天纵, 不仅诗文如锦, 据说还生得秀骨天成、清俊拔俗。登科后榜下捉婿,有不少达官贵人抢着要捉他回去当女婿。   可惜在曲江池杏林宴和雁塔题名之后, 这陆姓进士便不知所踪,数日后有人在曲江池里将他捞出来,已经成了具面目全非的浮尸。   死的毕竟是个进士,京兆府和刑部很是下功夫查了一番, 但最后却不了了之,草草结案,道是那士子夜游曲江,因醉酒不甚跌入池中溺水而亡。   当时这桩案子也算轰动一时, 许多人猜测其中另有内情, 但既然府衙认定是意外,议论了一阵也就淡忘了。   到如今已有二十年, 记得此事的人已不多,只有他的几首诗作依然在流传, 人们最多在读到他的诗句时提一嘴,慨叹一声“此子命薄”。   可总有人一辈子不会忘记,他的老母亲以七十高龄敲响登闻鼓, 让这桩二十年前的旧案轰动朝野。   那老妪家住城南, 自儿子溺亡后便疯疯癫癫,逢人便称自己的儿子并非溺亡,而是去某个权贵府上赴宴,之后便再没有归家。起初有人听她言之凿凿, 心下将信将疑,可她说不上来儿子去的究竟是哪家府上,一会儿说是冯宰相家,一会儿说是宁远侯府,一会儿又说是裕王府,总之没个定准,慢慢的也就没人听信了。   如今她去敲登闻鼓,一口咬定是武安公。   武安公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颇有点虱多不怕痒的劲头,皇帝命刑部和大理寺详查,一查二十年前的案宗,再找人证一核对,那陆进士果然是去武安公府赴宴后失踪。   不久,府上管事终于供出实情,武安公看上陆进士才貌双全,将他囚在后院里,熬鹰似地熬他,那进士不堪受辱,竟坐着用腰带将自己勒死在门闩上。   真相公之于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最为义愤填膺的要属大公主。   消息传到大公主府,她气得将书案拍得“砰砰”作响,对侍女道:“这遗臭万年的老畜生,死老魅,千刀万剐、五马分尸都抵偿不了他的罪业,可惜了那惊才绝艳的陆公子……”   那侍女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大公主道:“你嗓子不舒服?昨日叫你别贪凉喝凉茶,染上风寒了吧……”   那侍女轻轻摇头,拼命朝她眨动眼皮。   大公主狐疑道:“眼里进沙子了?”   顿了顿道:“方才说到哪里了,对了,精彩绝艳的陆公子……”   她握起拳头,重重一捶几案:“只恨我不能早生二十年!”   话音甫落,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若是早生二十年,公主待要如何?”   大公主浑身一僵,向那侍女瞪眼。   侍女无可奈何,向驸马一福,迅速退到屏风外。   大公主缓缓转过身:“郎君今日回来倒早,台中无事么?”   她平时都以字相称,或者直接唤他驸马,只有被抓现行时才娇滴滴地喊郎君。   崔驸马一张俊脸好似结了霜:“公主若是早生二十年,想必没有在下什么事了。”   大公主知道他又醋上了,忙站起身,上前抱住他的腰哄道:“郎君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惋惜那陆公子高才……”   崔驸马挑着下巴道:“贵主一向爱才如命,求贤若渴。”   大公主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改口道:“我也不是惜才,是怜贫惜弱,看那陆进士老母可怜,这才感叹一番。”   崔驸马只是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大公主掰过他的脸,在他鲜润的红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早生二十年难道我就放过你?若是我早生二十年,你自然也要早生二十年,榜下捉婿我照样捉你回去。”   崔驸马最嫌恶她这没脸没皮的样子,脸红到了耳朵根,羞愤道:“巧言令色!”   大公主道:“啊呀我也没办法,谁叫我的崔郎才比宋玉,貌若潘安,不对,宋玉潘安哪里比得过你,我看你一定是下凡的仙官……”   她一边说一边戳他后腰敏感处。   崔驸马凛然不屈,神色依旧冷硬,腰却不知不觉软了。   大公主逗了他一会儿,收回手:“说起来,赵峻那死老魅恶贯满盈,郎君可不能放过他。”   负责武安公案的是御史中丞,但查案的主力却是崔驸马。   驸马乜了她一眼道:“你放心,这次他得罪了天下读书人,已是在劫难逃了。”   顿了顿道:“你那三弟真是不简单,二十年前的旧案,刑部和大理寺都换了一批人,知道当年内情之人寥寥无几,竟然也能叫他查出来。”   大公主想起桓煊,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说我们桓家出情种呢,赵家这是触了三郎的逆鳞。”   她忽然眯了眯眼:“我们桓家人都这么专情,郎君总该放心了吧?”   崔驸马冷哼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   崔驸马一点没料错,本来朝中文臣武将井水不犯河水,武安公收受贿赂、参与私铸,文臣大多隔岸观火,除了直接查案的御史台,没什么人落井下石。但逼.奸进士不比睡亲儿子,可是惹怒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朝臣们义愤填膺,国子监与太学数百生徒联名上书请求严惩武安公。   沸沸扬扬地闹到年关,去江南查证盗铸案的御史也送回消息,武安公的确勾结盗匪,参与私铸,罪证如山。   至此,赵峻这颗头颅便是天子都保不住了。   然而武安公必死无疑,府上其他人何去何从却不得而知。   按说以赵峻的罪名,抄家毁族也不为过,但他有个战功赫赫的好祖父,从轻发落也未尝不可。   阮夫人焦头烂额,顾不上抱着残废的儿子哭,揩干了眼泪四处奔走求告。原本武安公夫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上宾,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武安公府眼看着要垮,原来笑脸相迎的如今都避她如蛇蝎,连娘家宁远侯府也不愿伸出援手。   她已知道这场祸事皆因儿子替太子妃出头而起,也知道太子妃在事后顺水推舟想要灭口,可走投无路之时,她还是只能忍辱负重地去东宫求见太子妃。   谁知递了书进去,在门外冷风里等了半日,没等来太子妃的召见,却出来个内侍,手中捧着个七八寸长的方匣子,行个礼道:“夫人见谅,太子妃娘娘身体有恙,不便见客。”   说着将匣子递过去:“这是娘娘一点心意,请夫人笑纳。”   阮夫人总不能在东宫前哭闹,只能谢了赏接过来,噙着泪登上了马车。   那匣子沉甸甸的,她到车上打开一看,却是一匣子银锭。   阮夫人冷笑了一声,对婢女道:“她这是把我这姑母当叫花子打发呢!”   顿了顿,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她能风光到几时!”   说罢撩起车帘,一瞬不瞬地盯着东宫,直到巍峨的宫门渐渐融化在冬雾里。   马车行至武安公府门外已是掌灯时分,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墙角的暗影中窜出来,拦在阮夫人的马车前。   有奴仆认出他来,惊道:“赵长白,你怎么在这里?”   阮夫人一听这名字,恨意几乎要将浑身的血液都煮沸,她不顾身份掀开车帘跳下车,尖声道;“将这恶仆拿下,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奴仆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因为清楚底细的只有阮夫人母子——扬州那段日子实在不堪回首,难以启齿。   赵长白脸上却毫无惧意,反而带着笑向阮夫人行了个礼;“奴拜见夫人,夫人与世子别来无恙?”   阮夫人恨得眼睛几乎出血:“你找死!”   赵长白道:“夫人想必知道我如今是谁的人。”   阮夫人一愣,整个人瞬间瘪了下来,好似一个戳破了气的猪尿泡——赵长白当初被齐王收买,跟着赵清晖一起去扬州,日日折磨虐待他,以至于如今赵清晖杯弓蛇影,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   阮夫人自然恨齐王,可如今神翼军虎符又到了齐王手上,他们武安公府却摇摇欲坠,她甚至无法保全他们母子,更不用妄想着复仇。   赵长白将手揣在袖中,瞥了眼朱漆大门前的列戟:“主仆一场,府上遭难,奴心里也不好受。”   顿了顿道:“奴倒是有个主意,说不定可以保住夫人和世子,甚至保留下爵位,当然降爵是难免的了。”   阮夫人冷笑道:“你这歹毒的恶奴,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赵长白道:“夫人不信便罢了。”   说着竟毫不留恋,举步便走。   阮夫人迟疑了一下,冲着他背影道:“慢着……”   她重重地咬了咬唇,拧着双眉道:“你当真有法子?”   如今她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赵长白只是笑:“奴没有法子,不过是奉某位贵人之命,来给夫人出谋划策。”   阮夫人咬紧了牙关,随即松开:“进去说话。”   入得内院,阮夫人遣退了下人,向赵长白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说吧。”   赵长白笑道:“郎君在江南私铸铜钱,想必趁了不少吧?他当初拿到神翼军兵权是太子殿下出力,郎君这样知礼的人,事后总不能没点表示,夫人说是不是?”   阮夫人心头一跳,外院的事她本来不怎么清楚,但因为她和阮月微这层姑侄关系,很多往来都是借了这层遮掩,因此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她夫君私下里让她借着给太子妃送节礼的名义,往东宫送过许多珍宝,上好的真珠宝石便有几大匣子,金银器皿就更不用提了。   她皱着眉头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长白道:“夫人真是心慈手软,手中现握着太子殿下的把柄,还怕他不出死力保下你们母子?”   阮夫人吞了口唾沫,沉吟道:“那人害得我家破人亡,眼下又为何要帮我?”   赵长白笑道:“齐王殿下与郎君、小郎君本来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夫人不妨仔细想想,小郎君落到这般田地,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害夫人家破人亡的,真的是齐王殿下么?”   阮夫人瞳孔一缩,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张仙子般清雅出尘的脸来——她自然不会以为自家儿子有错,他会行差踏错,当然是受人调唆。   她一想起这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心脏便似浸饱了毒液。   赵长白似乎猜到她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郎君虽然救不回来了,不是还有世子在么?世子袭了爵,夫人不还是诰命夫人?”   阮夫人沉吟半晌,终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人生在世哪能一直顺风顺水,别看她眼下在高处,未必没有跌下来的时候,到那时,便是她报仇雪恨的时候。 第74章 七十四   岁除前, 武安公府的大案判了下来,武安公逼死进士,参与盗铸, 罪证确凿, 坐弃市。   武安公必死无疑,但府上其他人如何处置就在两可之间了, 往重了判,连坐流放也可,往轻了判,降爵也未尝不可——赵家祖上有从龙之功, 老国公在战场上替高祖挡过一刀,单凭这一刀,厚恤其子孙也是理所应当。何况武安公虽恶贯满盈,犯的并非谋反、谋大逆之类毁家灭族之罪。   是以群臣议了几回, 皇帝仍然举棋不定。   最后还是太子出面替阮夫人与赵世子求情——阮夫人毕竟是太子妃的亲姑母, 据说太子妃为了武安公府之事病势愈发沉重,若是将阖府流放, 难保不会有个什么好歹。阮夫人也识趣,将武安公这些年敛聚的不义之财, 京中的几座宅院,京畿的几处田庄都上缴朝廷。   皇帝最终决定看在儿子儿媳的情面上对阮夫人母子容情,将从二品的开国县公降至正四品开国县伯, 赵家由公府变成了伯府, 家财几乎散尽,显见是败落了,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和爵位。   不过朝野中慢慢传出另一种说法,道太子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武安公向圣人求情,乃是因为他暗中与武安公有所勾连,赵峻在江南盗铸铜钱聚敛的大量财帛,便有一部分进了太子囊中。又有人想起赵峻当初接掌神翼军,正是由太子推举的,可见空穴来风是有根据的。   这种说法在朝臣间悄悄流传,犹如一条暗流悄然流淌着。   太子自然也有所耳闻,在东宫里如坐针毡——他何尝不知道这时候该和武安公府撇清关系,但阮夫人手里握着他们私下往来的把柄,若是真把她逼急了,捅出去来个鱼死网破,他也会叫她拖下水,他只能冒险去向父亲求情。   到此时,他已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从赵清晖失踪,到他发现是齐王所为,以此向武安公卖好,再到神翼军兵权之争,赵清晖回京、父子丑闻传遍京城,由扬州盐商牵出盗铸铜钱案,再到七旬老妪敲登闻鼓,挖出二十年前旧案,这一环扣一环,从一开始就是桓煊做的局,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从搭上武安公府的线开始,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回头一想,这一切的开端,便是阮月微告知他赵清晖失踪的原因。   太子本来还与阮月微虚与委蛇,经此一事,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以让太子妃安心养病为名,变相禁了她的足。   阮月微只当是因为姑母和表弟的事惹恼了太子,不顾内侍阻拦,亲自提了羹汤送去外院书房,不等她走近,便听门帘内传出女子的调笑声。   她愤然褰帘而入,却见一个孺人坐在太子怀中,太子正手把手地教她画画。   那孺人见了她要起身行礼,太子却将她搂得更紧:“不必理她,我们自画我们的。”   反而抬起头斜乜着阮月微,似笑非笑地道:“身子骨不好就好好在殿中养病,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阮月微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千挑万选的夫君,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太子却似怕她不够伤心,又补上一句:“要哭出去哭,别在这里碍眼。”   阮月微趔趄着退了出去,刚退出书房,便听帘内传来那孺人的娇声:“怎么说都是殿下结发的妻子,殿下这样下她脸面,她恼了妾,回头磋磨妾身可怎么办?”   太子笑着道:“怕什么,她敢磋磨你,孤便休了她。”   阮月微气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回到殿中便卧床不起——本来她的病是三分真七分假,这回却是十分真了。   然而太子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叫药藏局的小医官来请了个脉,说是时疫,竟将她的寝殿锁了起来。至此,东宫上下都知道,太子妃是彻底失了太子的心。   ……   转眼便到了年关。   皇帝没将武安公的人头留过年,赶在年关前问斩。   行刑当日,长安城中观者如堵,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自那以后,赵府便沉寂了下来,赵世子失踪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他残废的消息不胫而走,即便他日日躲在深宅之内,也觉芒刺在背。   阮夫人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成了权贵中的笑柄,在长安也呆不下去,便将府上余下的资财、田产处置一番,带着儿子去了洛阳。赵峻的两个弟弟原本在朝为官,都受了兄长牵连。一个参与盗铸案,与兄长一起问斩。另一个案发时在蜀中为官,因兄长之事被远贬岭南。   神翼军的兵权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桓煊手中,有人暗叹他运气好,也有人怀疑武安公府的事背后有他的手笔。   可他起起落落,始终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门庭冷落也好,车马盈门也好,仿佛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这一切甚至不如一匹马重要。   随随的黑马在幽州养了一年,期间桓煊几乎每个月都让人去信询问伤势。   白家人先前一直有回书,细细说明黑马的情况,然而三个月前,派人送去的书信忽然石沉大海。   他察觉不对,立即遣了几个侍卫前去幽州取马,等了两个多月,终于收到回音,却原来那座宅院早在半年前便易了主,白家人不知所踪,连市坊里红红火火的脂粉铺子也转手了,问遍了左邻右舍和店铺周围的商户,竟没有一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连先前那些回信,都是预先写好了托新住户代为寄送的。   直到侍卫找上门去,脂粉铺的新主人才捧了个沉甸甸的匣子出来,打开竟是一匣子金玉宝石,道是那鹿娘子留下的马金。   那白家买卖做得不小,诚实守信在市坊中有口皆碑,谁想竟会悄悄带了别人的马走——留下的马金倒是足够再买两匹汗血宝马,可见那鹿姓娘子对这匹马爱如珍宝,不计代价也要留在自己身边,大约就是怕原主找来,迁去哪里都未透露半句。   若那只是一匹寻常的马,齐王非但不吃亏,还赚了不少财帛,可那是鹿随随留下的马,金山银山也换不回来。   去了一趟幽州,人没找回来,连她的马也丢了,桓煊胸中仿佛堵着团湿绵絮,一口气怎么也顺不过来。   他不敢承认,但心底始终藏着一丝希望,他的随随或许还活着,或许有一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浅浅地笑着说:“我回来了”。   若是发现他把她心爱的小黑脸丢了,她得有多难过?   他不禁后悔自己谎称商贾,若知道他的身份,想必白家人不敢悄悄带走他的马。   桓煊放下信笺,捏了捏眉心,对侍卫道:“继续查,那么一大家子人不管去哪里总会留下踪迹。”   想起那户人家,桓煊心头有疑云掠过,不过稍纵即逝,只要稍一回想当日的情形,那种灭顶的绝望便再一次袭来,令他几乎窒息。   ……   随随本打算在离开幽州时让人把小黑脸送回京城,可这匹马儿又黏人又爱撒娇,她又想起马儿刚到幽州时毛发焦枯、瘦骨嶙峋的模样,实在舍不得再把它送回去,便把心一横,留下一盒珠宝充作马资,带着它一起上路了。   小黑脸本就是战马,跟着她从幽州打到成德,忙得不亦乐乎。   薛郅夺下河朔兵权之后横征暴敛,大肆搜刮民财,重赂朝中重臣权宦,比萧同安掌权时更令人发指。成德是他大本营,他还略有顾忌,魏博原是萧同安的地盘,他本就存着打压的心,搜刮起来肆无忌惮,闹得将士离心,民怨沸腾。   随随领着幽州军打到魏博,一路势如破竹,沿途栅堡的守将逃的逃,降的降,偶有硬着头皮抵抗的,也是一击即溃。随随既往不咎,对归降将士甚是优容,只问薛郅一个主谋。降将没了后顾之忧,无不望风而靡。   但成德历来是薛家的地盘,高城深池,固若金汤,薛郅虽退至城中,但麾下还有一支五千人的假子亲兵,颇为难缠。   随随不急着攻打镇州城,将成德军的栅堡据点一一打下,然后便将薛军围困于镇州罗城之中,一边派细作混入城中策反薛军中的将领,以重金购赏,又以刑诛相胁,不出两个月薛郅的副将便动摇起来,趁夜发动兵变,捆了主将,开城门投降。   至此河朔三镇兵权重归萧将军手中,持续数年的内乱终于结束。   虽然这场征讨并未费多大功夫,大部分城池栅堡都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但大军过境,广竖栅堡,沿途的州县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且萧同安和薛郅掌权的这些年将三镇弄得乌烟瘴气,虽不至于民不聊生,却也可称百废待兴。   随随攻下成德后,先将投降的薛军打乱编入麾下军队中,又将镇州子城薛府中的府库粮仓打开,广济受战火波及的百姓,下令行军沿途的州县给赋一年,令百姓休养生息。   接着以槛车栽着薛郅,在三镇周游了一圈,沿途百姓对这横征暴敛的藩将深恶痛绝,所过之处,不知多少人向他投掷石头、土块,若非有槛车挡着,他怕是活不到行刑之日。   随随将行刑之日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亲自执刀,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刀又狠又准,鲜血飞溅如匹练,随随面不改色,将刀锋上的鲜血抖落,还刀入鞘,淡淡地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降将们。   她虽未开口,但这一眼的意思谁都明白:逆我者便是这个下场。   将领们或有异心,只觉脊背发凉,女杀神回归正位,似乎比先前更冷酷凶残了。 第75章 七十五   又是一年岁除。   河朔节度使府先后被萧同安和薛郅占领, 好在房舍没有毁坏,宅院格局也未曾改变,庭中随随与父亲一同栽下的梅树也还在, 映衬着白雪, 殷红如血。   随随命人将庭院室屋清理了一番,便带着田月容等人住回了节度使府。   在外漂泊数年, 这个年总算能在家中过了。   除夕当日晌午,随随刚在后园中练完刀,便有人来禀,道段司马来了。   随随立即叫人带他去堂中奉茶, 自去净房草草沐浴一番,换了身衣裳便迎了出去。   段北岑在她遇袭后被萧同安重用,萧同安死后又“投诚”薛郅,薛郅防着他, 不敢委以重任, 给了他一个闲职。他“背叛”萧大将军,这些年背了不少骂名, 直到随随夺回三镇,众人才知他始终是萧将军心腹。   拿下成德后, 随随便将段北岑留在镇州善后,他来魏博只是过个年,呆两三日便要回镇州去。   两人同在军中长大, 这几年却是聚少离多, 见了面自有许多话要说。   叙罢寒温,段北岑笑道:“属下这回把蹑影也带来了。”   随随双眼顿时一亮,她遇袭时蹑影也受了伤,萧同安本欲杀她的马, 段北岑将马讨了回去,养在魏博城郊的庄园里。   随随这大半年忙着征讨薛郅,即使回到魏博也在兵营中,一直没顾上大黑脸,直到处置完薛郅才搬回节度使府。   前日她刚命人将马厩修葺一新,本打算今日派人去城郊接大黑脸回来过年,不想段北岑还比她快了一步。   她不由笑道:“还是你最知道我。”   作个揖道:“有劳段司马亲自去替我牵马。”   段北岑目光微微一动,也笑道:“大将军见外,既称司马,替大将军牵马自是分内事。”   随随眉眼弯弯:“阔别数日,连你都会说笑话了。”   顿了顿又道:“程徵跟着你有一段时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段北岑道:“此子才学兼人,聪明绝顶,假以时日必能垂功立世。”   随随颔首道:“他是可造之才,只是还欠些火候,你多费点心。”   段北岑道:“属下遵命。程公子也随在下一同来了魏博,在驿馆中歇息,打算明日一早来向大将军拜年。”   随随道:“原来他也来了,为何留在驿馆?一个人过年多冷清,叫他一起来用晚膳吧。”   段北岑道:“属下也是这么说的,但程公子为人审慎多礼,不肯便来。”   随随点点头:“他的确是这样的性子,在幽州时也是克己复礼,甚是拘谨。无妨,我遣人下帖子去驿馆请他来便是。”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段北岑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她是在想马儿,笑着道:“去看看蹑影吧,它也想你了。”   随随急着见大黑脸,没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便即起身道:“你且宽坐,我去去就来。”   段北岑道:“大将军同属下不必见外。”   随随便即站起身,匆匆向马厩走去。   蹑影已有数年未见主人,但马儿聪明又有灵性,一见随随立即认出她来,一边嘶鸣一边奋起前蹄,好似要向她扑来,温驯的双眼中含了泪光,越发显得眼神清澈晶莹。   随随不由得眼眶发热,鼻根酸胀,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搂住马脖子,贴着它的脸:“大黑脸,你还认得我?真是乖马儿,你就是世上最乖最好的马儿……”   话音未落,便有一颗马头从旁边厩房里伸过来,却是小黑脸。   它冲着大黑脸“咴咴”叫了两声,一口咬住大黑脸的马鬃便撕扯起来。   随随立即沉下脸,拍着它的脸斥道:“追风,松开!”   小黑脸一愣,马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它还从没见过主人这样绷起脸来教训它。   它一时忘了咬那匹新来的黑马,委屈地瞪着随随,发出声声嘶鸣。那声音凄凄惨惨,闻者落泪,平常不管它闯了什么祸,只要这么一叫,主人立即就心软了。   可这回主人却一反常态,将它凑过去的马脸往回一推,严厉地数落道:“大黑脸到得比你早,你若是会说话还得叫它一声阿兄呢,你别看它脾气好就欺负它,要是你敢欺负它,我就把送回长安去,听明白没有?”   黑马自然没听明白,但它感觉得到主人恼了它,还是为别的马儿恼了它,它哪里能服气,昂着头冲着随随长嘶了一声,仿佛在鸣冤。   随随无可奈何,抚着大黑脸的背脊道:“你大马有大量,别同那傻马儿计较。”   大黑脸温柔地嘶了一声,好奇地打量新来的同伴,看了一会儿,似乎对这匹与自己相像的马儿很感兴趣,伸长脖子,想用脑袋去蹭它。   小黑脸猛地转过身,用马臀对着它,蹶起后蹄,把地上的干草、泥土扬了蹑影一脸。   “坏马!”随随在它光滑圆润的马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把大黑脸拽回来:“别理它。”   一边温柔地摘去它马鬃上沾的干草,拍去它脸上的尘土:“走吧,我带你去校场上跑两圈。”   说着便将大黑脸牵出马厩。   小黑脸见主人牵了别的马儿走,一边嘶叫一边发疯似地蹶着蹄子,把厩门踹得哐哐作响。   随随不理它,向马倌道:“这马儿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也该杀杀它的性子。”   小黑脸见蹶蹄子毫无效果,便转过身,举起前蹄,扒在厩门上,发出“咴咴”的哀鸣。   随随心头蓦地一软,停住脚步,转过身在它脑袋上薅了一把:“你这脾气可真得改改,也不知随了谁。”   抓了一把豆子塞给它:“就在马厩里好好反省几日吧。”   小黑脸望着一人一马远去,颓丧地背过身,垂下头,呜呜咽咽半晌,连平日最爱吃的豆子都懒得看一眼。   ……   入夜,节度使府中上了灯烛,正堂中煌煌如昼。   大宴宾客和幕僚是元旦的事,岁除宴是家宴。   随随已没有家人了,段北岑、田月容这些亲近的下属便如她的家人。   程徵与他们虽不算亲近,在幽州时同住过一段时日,也不算外人。随随下了帖子,他便从善如流地来赴宴了。   这是随随离家多年后第一次回节度使府过年,宴席格外丰盛,水陆珍馐毕集,萧大将军兴致高,叫人支起铁炉子,挽起衣袖,给众人烙她拿手的古楼子。   因要亲自下厨,她大过年的还是一身利落的胡服,头发用金簪绾个圆髻,粉黛未施。   程徵端着酒杯,目光越过杯沿,落在随随的脸上,她莹白的脸庞映着炉火,仿佛美玉染上了霞光,他不觉看呆了。   直到随随将烙完的一炉装进盘中,抬起眼,他才慌忙垂下眼帘,双颊却烫得能将鸡子煮熟。   田月容看在眼里,笑道:“程公子酒量似乎不太好,才半杯不到,脸已经通红了。”   程徵赧然一笑:“在下确实不胜酒力。”   随随正用刀切饼,抬眸乜了一眼田月容,笑着道:“程公子是斯文人,不比你们这些兵痞,且他还在养病,你们可不许胡闹他。”   田月容意味深长地一笑:“不敢不敢,程公子这样的才子我们稀罕还来不及。”   随随将第一块饼放在程徵面前:“程公子请。”   因在场众人都是她部下亲信,程徵却并未正式入她幕府,算起来还是客人。   程徵行个礼道:“多谢大将军赏赐。”   随随道:“程公子不必如此见外。”   程徵用银箸夹起饼送到口中,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尝,赞叹道:“这羊肉是怎么做的,竟没有半点膻味。”   田月容道:“这是我们大将军四处搜罗方子,又试了无数次才试出来的秘方……”   程徵道:“大将军是吃不惯羊肉腥膻?”   田月容道:“不是大将军,另有其人。”   随随拈起一块饼塞住田月容的嘴:“多吃东西少说话。”   叫她这么一提醒,难免又想起另一个不吃羊肉的人来。   当初走得匆忙,忘了将治羊肉的方子交给高嬷嬷——这本就是为了吃不惯羊肉的人捣鼓出来的方子,给他也算物尽其用。   程徵见她神情有些恍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临近子夜,随随照样提前离席。   段北岑更衣回来,见随随不在,随口问田月容道:“大将军又去厨下煮面了?”   田月容“嗯”了一声。   程徵心下诧异,但打量席间众人,见他们都见怪不怪,便知这是萧将军的习惯。   他心念如电,想起萧将军曾与故太子定亲,又想起故太子是元日出生,便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他端起酒杯,怔怔地望着杯中的酒液,灯火落在杯中,那酒也似在燃烧。   他将酒一饮而尽,从喉咙到心口都像有火烧过,烧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田月容道:“程公子别小看这酒,若不是豪饮客,几杯下肚担保你明日下不来床。”   程徵道了声“多谢”,放下酒杯,拿起茶碗。   随随煮完生辰面,静静地待面放凉,然后走出厨房。   庭中的槐树下站着个人影,随随一眼便认出那是田月容,挑挑眉道:“怎么了?”   田月容走上前来,轻轻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了,大将军也该放下了吧?”   随随掀了掀眼皮:“我几时放不下了?”   田月容道:“方才筵席上那程小郎一瞬不瞬地盯着你瞧,我看他生得挺俊俏,温润如玉,风雅文秀,同大将军正好凑一对文武双全……”   随随冷笑道:“多谢你,我一个人就能凑个文武双全。”   田月容道:“是是是,大将军说的是,可文武双全的大将军也不能一个人调和阴阳吧,属下这不是看大将军孤家寡人,忍不住心疼你么……”   随随乜她一眼:“管好你自己。”   田月容忽然没头没脑地道:“等河朔这摊子事收拾完,大将军就该入京了吧?”   随随抱着臂道:“你想说什么?”   田月容道:“入京不得见到……咳咳……”   随随转身便往外走:“田侍卫既那么闲,正月里就由你扫马厩吧。” 第76章 七十六   席散后, 田月容等一众侍卫要守岁,搬了樗蒲局、双陆局出来,捋起袖子准备玩个通宵达旦。   军中本是禁赌钱的, 但岁除佳节可以破个例, 真金白银地赌起来自与拿肉脯作注大不相同。随随与他们玩了一局樗蒲,赢了一大把金瓜子, 装进锦囊给春条,笑道:“春条姊姊的赌本有了。”   说罢便起身向众人道失陪。   程徵原本在跟着段北岑学打双陆,闻言立即起身行礼:“大将军要回去歇息了?”   一个侍卫道:“幸好大将军要去歇息,否则我媳妇的彩礼都要输光了。”   众侍卫都笑起来, 随随也笑着对那油腔滑调的小侍卫道:“若有小娘子肯嫁你,彩礼我给你出。”   笑闹了一阵,随随想起自己还未回答程徵,向他一揖道;“请恕不能奉陪, 程公子务必尽兴。”   又对段北岑道:“北岑, 你带着程公子一起玩,输了算我的。”   程徵出身名门, 家风谨严,从未接触过樗蒲、双陆之类的博戏, 不比这些行伍出身的侍卫,他留下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谁知萧将军却是第一个走, 心中不由暗暗失落, 望着随随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怅然。   段北岑拍了拍他的肩道:“程公子不妨玩一局试试运气。”   田月容也道:“越是不会赌的运气越好。”   程徵回过神来,点点头:“恳请诸位赐教。”   说着下场打了一局双陆。他聪明颖悟,学什么都快, 博戏也很快上了手,果然叫田月容说中,小试牛刀便连赢数局,面前聚了一小堆金瓜子。   他也不取,又玩了几局,将方才赢的又输了回去,这才让到一边,只静静地看别人玩。   ……   随随回到房中,沐浴更衣毕,便即上床就寝。   父亲去世后她就没了守岁的习惯,算起来这些年唯一两次守岁还是跟桓煊在一起,一次是他们一起守的,另一次是她受了箭伤后,她在床上躺着,桓煊在她床边守着,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直到庭中响起爆竹声,也算把岁守完了。   这两年岁除她都是过了子时不久便回房就寝,偏偏今夜不知为何没了睡意。   想来想去,大约是田月容那个大嘴巴惹的祸。   河朔局势已定,桓烨的仇还未报,她免不了要亲自去一趟长安。   去了长安,无可避免要见到桓煊。   一想到桓煊,随随的太阳穴便突突地跳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多饮了几杯酒的缘故。   她用指腹摁住太阳穴,用力地揉了揉。   桓煊年前派人去幽州寻马,随后又到处打探白家人的下落,她这里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本来以为他亲自寻到幽州无果,也就该释然了,但这一年来,她又陆陆续续收到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齐王的人仍未放弃,还在四处打探鹿随随的下落。   更让她惊异的是武安公府的一连串好戏,她当初算到桓煊或许会向赵世子寻仇,但没料到他会把武安公也拖下水,而且这局耗费了一年,牵出几桩大案,一击必中,直接取了武安公的脑袋,足见布局之人心思缜密、心狠手辣又沉得住气。   随随忽然有些庆幸朝廷和三镇相互制衡,没到兵戈相向的时候,否则对上桓煊这样的对手,免不了要两败俱伤。   她也没想到桓煊会为了个赝品大动干戈——千算万算,算漏了桓煊的性子如此执拗。   随随辗转难眠,起身饮了两杯酒,想借着酒意睡过去,谁想喝完酒反倒更精神了。   横竖难以成眠,她穿上外衣,披了狐裘,向外院走去。   前院里依旧灯火通明,墙内传出侍卫们一阵阵的笑闹声。   她正要推门进去,又收回手,虽说他们没上没下惯了,但她毕竟是长官,有她在场,他们难免要拘束一些,何况别人都是兴致高涨,只她百无聊赖,未免扫兴。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节度使府里踱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马厩。   马儿们不守岁,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   可她刚走近,便有一匹马嘶叫了一声。   那声音无比熟悉,带着无限的委屈和哀怨,不是小黑脸却是谁?   它这么一叫,厩里别的马儿也叫它叫醒了,大黑脸也跟着叫起来——马倌生怕两匹马儿打架,将他们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   随随先去东边厩里摸了摸大黑脸,给它添了点草料,这才走到小黑脸的厩房前。   小黑脸方才一直叫唤个不停,主人当真来了,它却掉过身去,把马臀对着她。   随随借着星光雪色一看,食槽和水槽都是满的,连她白天扔的那把豆子还在,这马儿果然闹起了脾气,一整天不吃不喝。   她心尖像是叫人掐了一把,轻轻叹了一口气,打开厩门,在黑马背上重重地捋了两下:“明明是你不对,怎么还有脸闹脾气?”   小黑脸没对她蹶蹄子,却往马厩深处走去,缩在墙角不理人。   随随无可奈何,放软了声气:“行了行了,我也有错,大过年的不该冷落你。”   她一边说一边解下小黑脸的缰绳,想牵它出去。   小黑脸四只蹄子却仿佛钉在了地上,马身往里倾,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随随便松开缰绳,佯装要关门:“不想跟我去校场?那算了。”   小黑马“咴”一声冲过来,低下头,用脑袋抵她。   随随摸摸马头,笑道:“呆马儿。”牵着它出了马厩,向校场走去。   小黑脸虽然纡尊降贵地出了马厩,但还是有点别别扭扭的,不似平日那般驯服,没走出几步,倔脾气又上来,便要闹一闹。   随随好不容易把它拽到校场,人和马都出了身汗。   朔北的寒夜滴水成冰,汗在马毛上结了层白霜,在星光下莹莹闪着光,像是撒上了一层银沙。   随随拂去它背上的霜,正要翻身上马,小黑脸蹶起了蹄子。   “还在同我置气?”随随没好气地拍了拍马头。   小黑脸“咴”了一声,仿佛在控诉。   随随盯着马眼,板起脸道:“你家主人是大将军,大将军不能只有一匹马,懂吗?”   顿了顿又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要醋也是蹑影醋,你醋什么?”   可是马儿醋起来不讲道理,用蹄子刨着地,积雪混着泥巴甩得到处都是。   随随叹了口气,揪揪马耳朵:“好了好了,别气了,我还是喜欢你的。”   聪明漂亮、撒娇卖痴还会装瘸的马儿谁能不喜欢呢?   随随捋了捋马背:“你别再闹别扭了,和大黑脸好好相处,我答应你,不在你面前骑它,总行了吧?”   黑马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似有困惑。   随随避开它的目光:“你乖乖的,我回长安的时候带着你,怎么样?”   小黑脸嘶叫一声,像是回答。   随随哄道:“现在该让我骑了吧?”   一边说一边跨上马背,小黑脸这回没再反抗,带着她绕着校场快跑了两圈。   下了马,星河依旧明亮,随随没有睡意,也不想回院子里去,牵着马到了后园,在梅林间的亭子里坐下,开始用马鬃编辫子玩,编完又折了枝红梅,把梅花一朵朵摘下来插在辫子里。   插戴完牵着它去池边,指着水中的倒影哄道:“你看,我只给你编花辫子,好看吧?”   小黑脸总算顺过气来,“咴咴”叫着,用脑袋轻轻地蹭她,蹭得发辫上的梅花掉进水里,随着涟漪飘远了。   随随哄好了小黑脸,将它牵回马厩,回到院中,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院中,盥洗一番,钻进被窝里,将自己卷成一团。   或许她是杞人忧天,如今河朔三镇百废待兴,流民要安置,毁坏的城垣、仓房、民宅都要重建,至少还要忙几个月才能抽身。没准在这几个月里,桓煊能把亲事定下,运气好的话或许都完婚了。   到时候再相见,那点陈年旧事想必都淡忘了。   随随这样宽慰着自己,心下稍定,眼皮发起沉来,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正月一过,随随开始节度使府、兵营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初秋都没能喘一口气。   她一直叫人密切注意着齐王府的动静,奈何如意算盘落了空,直到河朔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也没等来齐王殿下和哪家订亲的消息。   倒是那些找马的侍卫顺藤摸瓜,查到了白家人与幽州军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好在他们当初足够谨慎,齐王的人暂且没查到田月容的身份。   随随没等来桓煊娶妻的消息,东宫的消息却是一个接一个传到河朔。   先是太子妃的消息——阮月微缠绵病榻多时,忽然自请去宫中侍奉皇后。众所周知皇后在宫中尼寺带发修行,太子妃去侍奉皇后,自然也要与青灯古佛相伴了。   随随听闻消息只觉不明就里,太子需要阮家的助力,即便因某些缘故厌弃了太子妃,看在阮家的面上也不至于撕破脸。可阮月微自请去侍奉皇后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与这表妹虽只有几面之缘,但也能看出她对太子妃的位置是很着紧的。   没等她查个清楚明白,太子又出事了。   武安公牵扯出的江南盗铸案,虽则赵峻已被处斩,盗铸案却还没完——江南盗铸成风,朝廷早就想挖了这个烂疮,只不过那些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查便难免牵连出许多人。这回借着武安公案发,皇帝便派了专使到江南彻查。   查来查去,便查到太子似乎也通过武安公的关系在里面掺了一脚,虽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但太子举荐赵峻,后又替阮夫人母子求情,这是群臣都看在眼里的事。   武安公因逼.奸进士一事已成了文官和士林的仇雠,太子本来因文采出众、礼贤下士,在士林中颇有名望,与武安公搅和在一起,已是惹了一身骚,又牵扯进盗铸案,更是于名声大有损害。   虽然皇帝没有深究,但对储君的不满溢于言表,将太子严厉申饬了一番,令其闭门悔过。   太子本来奉旨监国,出了这档子事,只能交出监国之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从前,甚至还不如从前,那时候他还有文官的支持,储位还算稳固,这次却有些风雨飘摇的意味。   随随这回却是立即猜到,其中定有桓煊的手笔——或许他一直打算争储,布局到现在,刚好是发难的时候,也或许太子亏待他心上人,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随随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管怎么说她可以安心入京了。   九月,她向朝廷上书请封,一个月后,皇帝派中官快马加鞭送来了三镇节度使敕封。   随随随即开始整装,预备入京出席元旦大朝。 第77章 七十七   萧泠欲入京朝贺的消息传到长安, 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都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河朔名为藩镇, 与朝廷的关系不过羁縻而已, 历来元旦朝贺都是派僚佐来走个过场,萧泠父亲萧晏在世时曾入京朝贺过两次, 不过那是因为他母亲和妻子在长安,自萧晏去世,萧泠接掌三镇兵权,她就不曾入朝觐见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与群臣如临大敌,但仔细一思虑,她夺回三镇兵权才短短一年,三镇在内乱中伤了元气, 正是与民休息的时候, 怎么都不至于犯上作乱,遂越发百思不得其解。   桓煊听闻这个消息, 也不知萧泠为何要进京,但他隐约感到应该与他长兄的死有关。   他知道长兄和萧泠情投意合, 曾经暗暗欣羡——那时候长兄还活着,他以为自己会和阮月微相守一辈子,按理说他是不该羡慕别人的, 如今回想起来, 或许他早已知道自己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感情,根本不能与他们的相知相许相提并论。   不过如今他已不必羡慕任何人,他有了自己的随随。   ……   即便萧泠不像是图谋不轨,但皇帝还是决定做足准备以策完全。   他将元旦大朝期间的京城守备交给了三子, 齐王奉命从西北调集两万神翼军入关,以便生变时可以立即策应京师。   朝廷防备萧将军,萧将军也不敢掉以轻心,随从入京有三百亲卫,另有一万精兵屯驻在潼关外,河朔三军暂听叶将军号令,若朝廷轻举妄动,兵戈相见难以避免——不过这一年江南盗铸案牵连出一批官员,京官外官都有,江南作为大雍主要税赋来源,又因蝗灾歉收,皇帝和朝臣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这时候向河朔挥戈,除非皇帝和大臣们都疯了。   随随十月初动身,十二月底抵达长安。   桓煊奉旨率仪卫迎河朔三镇节度使于长安郊外七里的长乐驿。   长乐驿位于长乐坡上,东临浐水,馆舍弘丽,朝中官员送往迎来、接风祖饯多在此驿,有藩将入京,朝廷照例要在长乐驿中设宴接风洗尘,在馆中下榻一夜,翌日再入宫谒见皇帝,萧泠也不例外。   长安城前两日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到这一日忽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雪来。   官道两旁的大槐树在摧枯拉朽的狂风里东摇西摆,骸骨似的枯枝喀拉拉作响,树上和道旁的积雪和着污泥,被羊角风卷成黑色的漩涡。   萧泠到京是黄昏,桓煊预先收到前一驿递来的消息,提前骑着马出城,与他一起的还有皇帝身边的中官、礼部和兵部的官员,还有十二卫的武官。   暮色降临,惨白的日色褪作苍紫,带去了最后一丝暖意。   风雪越发大了,寒风直往人襟怀扑,把人的心窝都冷透了。   与他并辔而行的礼部侍郎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扶着帽子,被风雪吹得眼也睁不开,花白胡须精心编成的辫子都被吹散了,他看了一眼端坐马上的齐王,只见他狐裘在风中猎猎作响,可人依旧丰神如玉,不见一丝狼狈,只是脸色格外苍白,越发像是冰雪雕成,仿佛天生就该在风雪里。   老头苦中作乐地打趣道:“杀神就是杀神,大约煞气重,一进京连长安都变天了。”   桓煊没搭腔,只是微微颔了颔首。   礼部侍郎忽然想起眼前这位也是杀神,脸上有些讪讪的。   好在耳边传来车马声,由远及近,像闷雷从远处滚来。   不一会儿,昏黄的雪幕中浮现出黑幢幢的影子,如黑云,又如山影,向他们压来。   礼部侍郎精神一振,同时松了一口气,揉着昏花的老眼道:“总算来了,要是再等不来,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叫风吹散了。”   蹄声越来越响,大地都似在震颤,黑影越来越近,仿佛山岳将倾。   人马渐近,蹄声渐缓,当先擎旗持戟的仪卫让至道旁,一个身着轻甲的人影骑着黑马缓辔向他们行来。   此时风大雪紧,天色晦暗,对面都未必能分辨脸容,何况他们还隔着十来步远。   桓煊甚至看不清马上人的身形,可他的心脏却没来由地缩紧,像是有一只穿针引线的手,将他的一针针地缝起来,再慢慢抽紧。   一人一马自雪幕中走来,轮廓越来越清晰。   终于看清她眉眼的时候,他的心脏终于缩到了极限,陡然停止了跳动。   呼啸的风声仿佛骤然停歇,马蹄声消失无踪,似乎连时间也停滞了,天地成了一片混沌。   紧接着,他的心脏又似忽然爆裂,刹那间云破天开,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化作繁花绽放,他忘了眼前人是谁,他坠入了一片绚丽如锦的乌有乡,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活着,他的随随还活着。   她真的没死,她活着回来了。   愁云惨雾的冬日,风雪如晦的长安,她像阳光一样照进他的眼里。   他又想起在校场第一次看她骑马,那时候的她已经叫人心折,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当日不过是管中窥豹,眼前的才是真正的她,耀眼夺目,多看一眼都仿佛要灼伤眼睛。   他的嘴唇动了动,嘴角眼看着要凝成一个微笑。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想起了眼前人究竟是谁。   萧泠这个名字猛地撞向他心口。   她是萧泠,萧泠是鹿随随,鹿随随就是萧泠。   他的随随是假的,这世上从来只有萧泠。   她为什么要接近他?为什么以堂堂三镇节度使的身份,甘愿隐姓埋名做他的外宅妇?   为什么他们只见过几回,她便用那种痴迷的眼神望着他?   桓煊不敢往下想,这念头一起,他便犹如堕入了无底深渊。   地狱的烈火窜上来,将他心中的万里明媚春光都烧成了灰飞,像片片枯蝶,像漫天灰色的雪片,铺天盖地落下来,像是要把他活埋——原来这一切都是纸糊的。   原来他珍藏的那些美好都是纸糊的,他以为的真情,也是纸糊的,都是给逝者的祭品。   什么都烧完了,可他心里的火势不减,渐成一片火原,焚烧着他的腑脏,要把他整个人化成灰。   桓煊本就苍白的脸一丝血色也无,连嘴唇都变得煞白。   随随离桓煊只有咫尺之遥,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惊愕狂喜变作茫然无措,接着有怒意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她始终静静地看着他,目不斜视,神色从容不迫,琥珀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波澜。   两人端坐马上,四目相对,没人说话,没人按制行礼。   桓煊身后的官员面面相觑,不明就里,他们正在心中暗暗惊叹传说中的夜叉凶神真人竟然生得闭月羞花,见齐王这副模样,不由纳闷,莫非是齐王孤身一人太久,乍然见了大美人说不出话来了?   可齐王又不是豫章王,不至于见了美人就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随随的近侍知道他们大将军和齐王的那段往事,俱都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间只有风雪呼啸,间杂着一两声马嘶。   桓煊凝视她良久,终于启唇,声音喑哑:“萧将军,别来无恙。”   随随淡淡道:“末将多年不曾入京,不曾见过殿下,殿下想是认错人了。”   桓煊盯着她的脸,目光灼然:“大约是梦中见过吧。”   随随不闪不避地直视他双眼,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澄澈:“梦总是要醒的。”   好在北风呼号,群臣又落在后面,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觉两人之间有些古怪。   两人都没有下马见礼的意思,礼部侍郎也不敢多言,只能安慰自己,这些藩将嚣张跋扈、不拘小节,大约已习惯了,横竖齐王殿下也不在意。   桓煊收回目光:“小王在馆中备了薄酒,望萧将军赏光。”   随随道:“承蒙殿下赐宴,末将感激不尽。”   桓煊拨转马头:“萧将军请吧。” 第78章 七十八   到得驿馆, 随随先去下榻的院中盥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准备去堂中赴宴。   因是便宴, 不必着朝服, 她便按品穿了身紫锦圆领袍,腰束蹀躞带。   刚换好衣裳, 正坐在妆台前梳头,春条褰帘而入:“娘子,程公子已等在院外了。”   随随道:“请他稍等片刻,我一会儿就好。”   程徵是个可造之才, 不过年轻脸嫩,还有些读书人的迂气,她这回将段北岑留在河朔坐镇,特地带了程徵入京, 便是为了让他历练历练, 顺便在权贵中混个脸熟——虽然他铁了心要当她的幕僚,但还是要来长安赴进士科举, 考取功名才好安排相应的官职。而本朝科举,大半功夫在考场外, 靠文才博取达官贵人的赏识,向考官举荐,才能金榜题名。   随随打定了主意要重用他, 自然要借着此次入京的机会提拔他。   春条望着镜中的大将军, 有些欲言又止:“娘子今日要带着程公子赴宴?”   随随点点头,今日席间有礼部侍郎,进士科举的主试一般都由礼部侍郎担任,那么好的机会, 她当然要为程徵引见一下。   春条眉间现出忧色,齐王殿下是见过程公子的——他来幽州寻人的时候,正是程公子假扮白家郎君,一会儿在席上一打照面,他们骗人的事不就被戳穿了吗?   虽然她家娘子从头到尾都在骗,可以说虱多不怕痒,但那回齐王差点没病死在幽州,要是知道真相,还不得气疯?   她抿了抿唇道:“娘子方才见到殿下了?”   随随放下梳子,看着镜中的春条一笑,抬手绾发:“见到了。”   春条道:“殿下没说什么?”   随随轻轻一笑:“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况是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能说什么?”   顿了顿道:“春条姊姊别怕,你是被我绑去的,谁也不能怪你。”   春条轻轻叹了口气:“奴婢是怕这个么?”   要是怕齐王府的人怪罪,她大可以留在魏博,可她还是跟着萧将军来了长安,一来是不放心她家娘子没人照顾,二来也是想念高嬷嬷和小桐他们,暗暗盼着入京能见一面。   随随三下五除二地绾好了头发,戴上金冠,用金簪固定住,便即站起身,捏了捏春条圆鼓鼓的脸颊;“放心,你家娘子心里有数。”   说着褰帘出了门。   走出院门,程徵立即迎上前来行礼。依譁   他还未取得功名,一袭白衣,玉簪束发,披着件白狐裘,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清雅绝俗如空谷幽兰,因寒冬腊月舟车劳顿,他的旧疾有些发作,眼下透出些许微青,可这淡淡的病容非但不难看,反而给他添了一缕飘渺的仙气。   随随打量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一会儿筵席上不必拘束,平心以待即可。”   程徵道是,一边忍不住觑了觑随随,她平日在府中为了方便总是一身玄色劲装,今日却难得穿得鲜焕,越发衬得她玉颜朱唇,虽不是刻意女扮男装,却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只一眼,他便耳根发烫,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随随带着程徵到了堂中,桓煊和一干臣僚都已到了。   桓煊的目光在随随脸上逡巡了半晌,待他们落座,方才注意到她身边那个低眉敛目的年轻男子。   那人生得俊秀文弱,看着似乎有些面善。   桓煊脸色忽然一变,他记性本就极好,何况那次相见称得上刻骨铭心,略一回想便记起来,此人正是他在幽州白家宅院中见到的那位“白公子”。   他刚见到萧泠,正是五内如焚的时候,哪有心思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理一遍,幽州的事他压根没来得及去想,直到见到此人才明白过来,当初他并没有找错,那白家宅院的确是萧泠的藏身处。   原来整件事都在她的算计中,他日夜兼程地从长安跑到幽州,只是让她看个笑话。   他听见她若无其事地向礼部侍郎引荐那男子,他根本不姓白,而是洛阳程家的遗孤。   桓煊只觉荒谬可笑,整件事是个荒谬的谎言,最可笑的是他自己。   寒暄毕,珍馐美酒流水似地呈上来,乐伎伶人奏起喜兴的乐曲,一时笙箫齐鸣,歌吹盛陈。   身为主人的齐王却默不作声,只是沉着脸,死死地盯着宾客,仿佛两人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在座的官员们或许曾在秋狝上见过扮作侍卫的鹿随随,但即便留下浅浅印象,谁又会把一个侍卫和三镇节度使联系在一起?更没人想到齐王葬生火海的姬妾和萧泠会是同一个人。   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东道主僵着张脸不吭声,礼部侍郎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齐王殿下祝个酒,说两句场面话。   齐王殿下只是充耳不闻。   礼部侍郎无法,又以袖掩口,佯装咳嗽。   桓煊见他咳得老脸通红,这才执起酒壶,往自己杯中注满,向萧泠举了举:“萧将军光降,有失远迎。”   说着不等她酬答,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倾入喉间。   随随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承蒙殿下款待。”   两人一问一答,便似将话全都说尽了,场面变得比方才更冷。   礼部侍郎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挑大梁。   老头端起酒杯,颤巍巍地起身,向随随祝酒:“久仰萧将军大名,真是闻名不如一见,老夫有幸叨陪末座,谨以杯酒相酬,望足下不弃。”   随随举杯答礼:“在下仰公声华久矣,今日幸会,是在下之幸。”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兵部侍郎和十二卫武将也纷纷上前祝酒。   酒过数巡,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礼部侍郎寒暄道:“萧将军难得进京,定要好好游览一番。”   老头慈眉善目,随随便也十分捧场:“在下自小离京,多年未归,长安胜景数不胜数,不知该游哪些地方,到时候还需请教侍郎。”   礼部侍郎道:“不敢当不敢当,城里城外有几处名蓝古刹,萧将军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譬如城中的大慈恩寺、护国寺,还有城外的青龙寺,贡着佛骨舍利,那里求的平安符听说格外灵验,大将军出入沙场,可拨冗前往求个平安符带在身上。”   他朝桓煊看了一眼,指着他腰间的锦囊笑道:“大将军看,我们齐王殿下也佩了一只,可见老夫此言不虚吧?”   他见两人之间莫名有些剑拔弩张,这么说自然是为了缓和气氛,拉近两人的距离。   哪知道他不提青龙寺还好,一提这茬,桓煊的脸顿时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冷笑道:“萧将军对长安风物了如指掌,尤其是青龙寺。”   随随心平气和道:“在下小时候入京,曾随家母去青龙寺礼佛,不过已是多年前的事,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转头对礼部侍郎道:“多谢侍郎,改日在下定要故地重游。”   礼部侍郎见齐王不知为何又黑了脸,扯开话题道:“上元灯会也值得一观,尤其是承天门前的灯轮和百戏,大将军万万不可错过,此外还有上巳曲江池的流杯之宴,烟柳杏花虽不及江南,也差得不远了。”   随随若无其事地颔首:“在下恐怕恐怕等不到杏花开便要离开长安,不过久闻长安上元灯会热闹非凡,定要去看一看。”   桓煊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随随与一众臣僚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夜宴过半,筵中的笙萧忽然停下,歌姬乐人退至堂外。   礼部侍郎精神一振,眯了眯眼道:“大将军远道而来,陛下特地从内教坊中赐了一批舞伎,聊娱大将军耳目。”   话音未落,一队劲装借束,身穿彩画胡服的少年鱼贯而入。   其中几人似有胡人血统,白肤碧眼,高鼻深目,无论胡汉,个个面容俊美,挺拔修长。 第79章 七十九   京中盛传河朔节度使形若金刚, 貌若无盐,府上养着七八十个面首用来采阳补阴,这些教坊少年被选来伺候萧泠, 一个个都如丧考妣。   此时见到萧将军真容, 他们方知这些传闻都是以讹传讹,萧将军分明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非但眉目如画、光彩照人,而且举手投足间自有林下之风,比之闺阁女子又多了一种飒爽。   少年们原先生怕被萧将军挑中回去采补,眼下却唯恐她挑不中自己——能被这样的大美人采补一回也算不虚此生了。   他们个个卯足了劲, 拨琵琶,弹箜篌,击羯鼓,品箫弄筝, 曼声长歌, 剑舞胡旋……十八般武艺轮番登场。   这些教坊少年本就色艺双绝,又着意使出浑身解数, 歌舞自然精彩绝伦,随随目不暇接, 菜也顾不上吃,酒也顾不上喝,端着酒杯出神地看着舞筵。   礼部侍郎看在眼里, 暗暗自得, 无论男女,没有不慕少艾,不爱好色的。   他拈着须辫梢尖笑道:“河朔胡风甚盛,大将军不比老夫等孤陋寡闻, 这是班门弄斧了。”   此时七八个胡人少年正在舞筵上跳胡旋舞,随着飞旋的舞步,他们衣服上的泥金泥银、蹙金刺绣和琉璃水晶珠在灯火中闪烁不止,令人眼花缭乱。   少年们个个舞艺超群,身姿轻盈,只见足尖的宣州红丝舞筵上快速点动,身子越旋越快,似要拔地而起。   他们一边旋转,一边解下身上织锦彩画半臂,高举在头顶甩动,旋成五彩斑斓的花朵。   随着一声羯鼓,所有人将织锦半臂向空中一抛,骤然停止旋转,向着主宾的坐席齐齐一礼。   飞速旋转忽然停止需要极高的技巧,随随忍不住喝了声彩。   少年们行罢礼站定,随随方才注意到他们在织锦半臂下的衣衫是由薄透的轻绢制成,且紧窄衬身,里头的线条历历可见。   程徵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冷不丁看见,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以袖掩口,闷咳不止,偷觑了一眼身旁的萧将军,却见她脸色如常,唇角含笑,似乎还颇为欣赏,不由有些失落。   上首的桓煊就不止是失落了,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将军的脸,仿佛要把她盯出两个窟窿。   随随向礼部侍郎道:“这般技艺高超的胡旋舞,在下也是平生仅见,长安不愧是英华萃聚之地。”   礼部侍郎眉花眼笑:“大将军见笑。”   顿了顿道:“这些都是雕虫小技,入不得大将军耳目,后头还有一出剑舞,倒是有些意思,庶几可以娱宾。”   他邀功似地看了一眼齐王,举起手来,缓缓地拍了两下。   跳胡旋舞的少年们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   羯鼓声又起,两个少年身负长剑,踏着鼓点翩然而至,一个着黑色劲装,尽显宽肩窄腰,另一个着白衣,却是宽袍缓,衣袂飘飘,颇有魏晋之风。   待两人走近,随随才发现这两个少年的面目如出一辙,竟是一对孪生兄弟。   这两人一出现,方才那些俊秀少年顿时被衬得灰头土脸。   他们不但生得极美,而且气宇不凡,黑衣的冷峻如刀,白衣的温润如玉,两人拔出背负的长剑,随着鼓点腾跃起舞,真个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两人一刚一柔,剑法亦如是,一时只见剑光交缠,如白虹闪电,如匹练飞舞。   众人都凝神屏息,直至一曲舞罢还未回过神来。   羯鼓砰然一震,万籁俱寂,堂中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满堂喝彩。   两个少年还剑入鞘,走到萧将军面前,双膝跪地,将手中的剑高高捧起。   随随这才发现这一对雌雄双剑也是价值连城的宝剑。   礼部侍郎笑道:“宝剑赠英雄。”   顿了顿道:“陛下听说萧将军不爱金玉簪钗,独爱名剑宝刀,特地赐将军这对剑,雌剑名青霜,雄剑名紫电,请萧将军笑纳。”   随随向宫阙的方向一礼:“谢陛下厚赏。”   天下的名刀名剑她没有不清楚来历的,一听剑名便知底细,这对宝剑原先藏在陈宫中,随着陈朝覆灭下落不明,原来流入了宫里。   她的目光落在那对少年身上,两人气质大相径庭,但眉宇间有如出一辙的傲气,与先前那些搔首取媚的令人舞伎大相径庭。   礼部侍郎道:“还不给大将军侍酒?”   那白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抿了抿唇,默默挽起衣袖,捧起酒壶,往随随杯中注酒,然后捧起酒杯,轻声道:“祝大将军福泽永延。”   随随接过酒杯,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道:“奴贱姓陈,青霜便是奴之名。”   随随便知他们多半是曾经的皇族血脉,覆国后沦落教坊。   她又看了一眼那黑衣少年:“你们谁年长?”   那黑衣少年眉宇间满是桀骜之色,白衣少年忙道:“奴是兄长。”   随随微微颔首:“好,你们舞得不错。”   转头向侍从道:“看赏。”   侍从捧了赏赐来,随随亲手从金盘里拿起一双玉璧,两人各赐了一块。   礼部侍郎道:“承蒙大将军不弃,请以此二僮为大将军侍剑。”   话音未落,只听“铛”一声脆响,却是齐王忽然将酒杯重重磕在紫檀食案上,鎏金酒杯与坚木相撞,声如金石,将众人吓了一跳。   礼部侍郎循声望去,只见齐王殿下面沉似水,两道目光利箭般向他射来。   他心头一颤,后背上冷汗涔涔,莫非是他太热情,喧宾夺主了?毕竟奉命设宴的是齐王,他似乎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可转念一想,是齐王先冷着张脸不理人,为了让宾客尽欢,他只能勉为其难地挺身而出,怎么还恨上他了呢?难道是觉得他们给女子塞美人不成体统?可那些伶人是天子赐的,齐王事先也知道,看不惯怎么不早说呢?   老头搔了搔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满堂中只有萧将军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往主座上瞥了一眼,目光甚至没在齐王身上停留。   她转过脸来便对礼部侍郎作个揖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礼部侍郎生怕她推拒,没想到她那么爽快便收下,不由松了一口气:“二子顽劣,承蒙萧将军不弃。”   兵部侍郎也笑道:“萧将军是爽快人。”   随随微微一笑,让侍从把两个少年带下去。   程徵默默握紧酒杯,垂眸望着杯中酒液出神,他一听两个少年姓陈,便猜到他们大约与前朝皇族有关,萧将军多半是不忍见他们沦落教坊,以声色娱人耳目,这才将两人收下,就如她当初在洛阳救下他一样,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正思忖着,却听萧将军道:“方才那几个胡人少年胡旋舞跳得煞是好看,那奏琵琶和吹箫的也技艺高超,真叫在下大开眼界。”   礼部侍郎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得大将军的青眼,是他们三生有幸。”   说罢叫来下属,吩咐他将那些乐人舞伎收拾好一并给萧将军送去。   随随来者不拒,这些少年生得漂亮,舞跳得好,看着赏心悦目,傻子才往外推,横竖这些少年跟着她也不会比在教坊过得差——何况皇帝她收得越痛快,皇帝便越放心。   萧将军三下五除二地将美人们全都收下,比他们料想的还上道,在座的官员们顿时又与她亲近了几分,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只除了齐王殿下,他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连菜也不怎么吃,只是盯着萧将军的脸,仿佛用她的脸就可以下酒。   随随不去看他,赏一会儿歌舞,又转头与程徵低语几句,提点他一些筵席上不言明的规矩。看在桓煊眼里,两人便是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萧泠赴宴只带了程徵一人,虽是白身,也叫众人刮目相看,官员来向萧将军祝酒,便顺带敬他一杯。   随随知他量浅,看着差不多,便抬手替他挡下,解释道:“程公子有恙在身不能多饮,这杯在下替他饮吧。”   话是这么说,哪有人敢真的灌她酒,不过拿起酒杯沾一沾唇而已,可即便如此,看在某人眼里也如毒针刺心一般。   众人都喝得面酣耳热,顾不上注意齐王殿下的脸色。   不觉中宵,随随瞥了眼程徵,见他脸色有些难看,知道他有些支撑不住,便向桓煊道:“末将不胜酒力,请恕少陪。”   桓煊始终盯着她一举一动,她方才去看程徵,他自然也看在眼里,冷冷道:“萧将军谦虚了,众所周知萧将军千杯不醉。”   礼部侍郎一听额上直往外冒冷汗,人家累了要早点退席,怎么做主人的还拦着不让,连忙打圆场:“萧将军虽是海量,到底鞍马劳顿,明日一早还要入宫谒见陛下,明日宫宴定要一醉方休。”   随随笑道:“一言为定。”   说罢站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便带着程徵和侍从离开了。   桓煊直勾勾地盯着萧将军背影,她消失在帘外,他便盯着门帘,仿佛视线可以穿透门帘似的。   客人离席,礼部侍郎总算松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惬意道:“老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兵部侍郎道:“今日宋公真可谓劳苦功高。”   礼部侍郎放下酒杯,老神在在地摸着须辫:“幸而不辱使命。”   兵部侍郎又道:“没想到萧泠竟是这副形容,那些传闻真是离谱。”   礼部侍郎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她母亲苏夫人便是美人,萧晏将军也是一表人才,他们的女儿貌若无盐才古怪吧。”   “是这个理,不过都这么传,也就信了,”兵部侍郎道,“这萧泠倒是个痛快人,某还以为她多少要客套一下。”   礼部侍郎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不知对桓煊来说,就好似踩在他心上跳胡旋舞。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终于坐不住,起身道“失陪”,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只是听不下去那些闲话,却没想过要去哪里。   明日要入宫,他可以回王府,也可以去蓬莱宫,无论去哪里,也强似留在这里。   他留下有什么意义?明摆着的事,再去问个明白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他对这驿馆的房舍布局一清二处,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萧泠的院子——因为当初从西北回京,他便是下榻此处,只不过那时候是深秋,如今是严冬,入目的景物同样萧索。   风雪已经停了,前院的管弦声渐渐邈远,四周寂然无声,世界像是死了一样。   唯一的声音便是他的皮靴踩着积雪,“嚓嚓”作响。   院门前无人把守,侍卫们不知都去了哪里,门上也没落锁,仿佛此间的主人早料到有人会来。   桓煊正欲推门而入,抬起手,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与萧泠有肌肤之亲便是在长乐驿。   那时候他甚至连她的姓氏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个猎户女,他半夜召她来侍寝,扔给她一袭单薄春衫叫她去沐浴,然后又嫌弃她这赝品不够合格,将她赶了出去。   若是当初他能对她好一些,她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多一分迟疑?   桓煊忽然没了推门的底气,半空中的手垂落回身侧。   就在这时,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推开。   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从门里走出来,却是程徵。   程徵看见桓煊,身形不由自主一顿,脸上现出诧异之色,随即他回过神来,想起两人的尊卑之别,行礼道:“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仿佛没听见,方才的那点迟疑被他抛在脑后,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那没心肝的女子问个清楚明白。   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中庭。   房门外有两个女侍卫把守,见了他上来阻拦,一人道:“殿下留步,大将军已经就寝了。”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桓煊瞟了她一眼,正是他在幽州见过的那个“鹿氏”。   桓煊冷笑一声:“孤要见萧泠。”   田月容待要说什么,门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请殿下进来吧。”   话音未落,桓煊已推开门扇。   屋子里有些昏暗,只有榻边燃着支红烛,随随已经换了寝衣,散了发髻,长发披在肩头,显是打算就寝。   见他进来,她只是从衣桁上取下件外衣披在肩头,站起身向他走去。   昏黄的烛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刀锋般的凛冽气息淡了些,山池院中的那个身影仿佛又回来了。   久违的馨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周身,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缠绕起来,缚成一个茧。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床前的屏风上。   随随抱着臂看着他:“这里没有其他人,殿下不用找了。”   桓煊收回目光,紧抿着唇不吭声,心里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随随接着道:“若真有人在,我也不必把他们藏起来。” 第80章 八十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方才的错觉消失了,他真切地意识到,眼前人是萧泠, 不是鹿随随。   他从未拥有过她, 因此也谈不上背叛,即使她今夜便召那对孪生兄弟侍寝, 也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她方才那么说,便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桓煊心里一清二楚,可仍旧感觉有一把刀子在心口里搅动。   萧泠走到几案前,点上案边的铜莲花灯, 灯光照出案上的一壶酒,两只空银杯。   她执起酒壶,抬眼问桓煊:“殿下饮酒么?”   她以前唤他殿下,总是带着些许温柔缱绻的意味, 如今她还是称他为殿下, 却只有冷漠疏离。   桓煊在三步开外站着,并不坐下, 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薄唇紧抿着, 脸色极冷,目光如寒冰,但寒冰下又似有火在燃烧。   “孤不是来找萧将军饮酒的。”桓煊道。   随随往自己面前的银杯里注满酒液, 执起酒杯饮了一口, 撩起眼皮看着他,心平气和道:“殿下有何见教?”   桓煊道:“孤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萧将军。”   他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但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她是不得已隐姓埋名, 也许她有自己的苦衷,也许她并不是故意要骗他。   也或许他只是想要个借口,只要她愿意解释一句,再荒唐的借口他也会接受。   随随握着酒杯,目光掠过杯沿:“殿下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桓煊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真正想问的他问不出口,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赝品?你看着我时眼里究竟是谁?从头到尾你有没有动过哪怕一分真心?   可是他连质问她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是他先将她当作赝品,也是他中途变卦。   良久,他只是问道:“为什么假扮猎户女?”   随随道:“末将本是等部下来接应,不意遇见殿下入山剿匪,为殿下所救,刚好末将要养伤,便顺势而为了。”   桓煊眉头微微一松,至少他们的相遇是天意,并非她设的局,他就像行将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紧紧地抱着这个念头不放。   他接着问道:“伤好后你可以离开,为何又留下?”   随随道:“末将在京城刚好有些事要处理,跟着殿下进京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且借住殿下府上可以藏匿行踪,末将要多谢殿下庇护。”   说着向他抬了抬杯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将桓煊心底的邪火又撩拨了起来。   他冷冷道:“小王何德何能,委屈大将军给孤做个外室。”   随随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平静道:“各取所需而已,殿下需要慰藉,末将也需要一个藏身之处。”   桓煊道:“萧将军为了隐藏行迹俯就委身于小王,真是能屈能伸。”   随随道:“殿下谬赞。”   顿了顿道:“区区小事,已经过了这么久,殿下不必介怀。”   桓煊道:“萧将军过谦了,小王还记得秋狝时萧将军舍身挡箭,大恩大德小王没齿难忘。”   随随浅浅一笑:“殿下误会了,末将本想推开殿下,只是错估了自己的气力,中箭是意外,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想起她中箭后靠在他怀中,神情恍惚时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殿下,这回我终于……”   殿下,这回我终于赶上了,这回我终于救了你。   他还记得她脸上的神情,那得偿夙愿的满足。   桓煊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沉默良久,他冷笑道:“究竟是意外还是关心则乱?”   随随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明白过来:“大约两者皆有吧。”   她顿了顿道:“且殿下遇袭末将也难辞其咎,末将在查景初死因的时候发现殿下也在查,于是将这个消息送给太子。”   桓煊冷不丁听到长兄的字,不由一怔,随即他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道:“是你……”   他一直想不通,太子那时候为什么突然沉不住气,要铤而走险对他除之而后快,如今才知道背后有萧泠的手笔。   纵使萧泠神通广大,太子既然下定决心杀他灭口,情形一定十分凶险,她料到这一点,还是将他当作诱饵。   他一颗心直往下坠,声音微微颤抖:“为了替长兄报仇?”即便他这诱饵死了也无妨。   随随点点头:“是。”   桓煊仍旧不肯死心:“明明知道九死一生,你那时为什么陪在我身边?”   随随微微垂眸:“因你是景初的弟弟,且你一直在查他真正的死因。”   桓煊盯着随随的双眼:“那碗生辰面……”   随随道:“是给景初的。”   桓煊颔首:“很好。”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嘴角止不住上扬,眼梢却染上一抹绯红。   “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萧将军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随随直视他的双眼:“桓炯是我杀的,因为我查出景初的毒是他下的。上巳那天我出城不是去礼佛,是去杀人。”   桓煊嘴唇轻轻颤抖。   她回来便生了一场大病,自然也不是因为受冷落郁郁寡欢,更与他要选妃无关,能牵动她喜怒哀乐的只有桓烨。   她病中喃喃叫着的“殿下”,当然也不是他。她病中抱着他嚎啕大哭,是将他当作了长兄。   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   他这样的人也的确只配做个赝品。   随随静静地看着他,看他额上沁出冷汗,在烛火中微微闪着光。   她继续道:“即便赵清晖不对我下手,我也打算在你出征后便离开长安,他帮了省却了许多麻烦。”   桓煊眼眶发红,笑容却越发深了。   原来替她报仇都是他一厢情愿。   半晌,他从齿关中挤出一句:“萧将军算无遗策,自然也算到了我会找到幽州。”   随随目光微动,她其实也有算错的时候,他会亲自去幽州她便没有算到。   桓煊凝视着她的脸:“我去幽州找你的时候……”   随随接口:“我就在白家宅院里,与你只有一墙之隔,连你们说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在庭中晕倒,也知道你在驿馆大病一场,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去看你。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今日可以一并问了。”   桓煊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似乎想找出一丝裂缝,一丝破绽,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琢成,光滑冷硬,无懈可击。   他嘴唇微微发颤:“我不信。”   随随淡淡道:“殿下不信什么?”   桓煊上前一步:“我不信你没有动过心。”   他死死盯着她的双眼:“我不信。”   随随垂下眼帘浅浅一笑,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执起酒壶,将空杯满上,端起酒杯往唇边送去。   不等杯沿沾上她水光潋滟的红唇,桓煊忽然伸手夺过她的酒杯往旁边一掷。   不等她去取另一只酒杯,桓煊将案上的酒壶酒杯扫落在地,银壶银杯磕在金砖地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冬夜里回荡。   随随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仿佛全然不把他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意识到她从来没变过,以前无论他怎么对待她,她从不生气,也没有半句怨言,总是这样一味地包容着他。   以前他以为这是爱慕,如今方知全是因为不在乎。   可是他不信,他还记得他们分别前的那个春夜,她分明已经情动,她分明对他不舍,那销魂蚀骨、动人心魄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他急于证明些什么,于是越过几案,向她倾身过去。   她没有躲闪,甚至向着他微微仰起脸,如同邀请。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   她的唇上蒙着层水光,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越发让人沉醉,他记得她的嘴唇有多柔软,他记得每一次唇舌交缠的滋味,她一定也记得。   他抬起手拨开她脸侧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嘴唇若即若离:“萧将军贵人多忘事,小王帮你回想。”   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些恶毒:“我知道你喜欢。”   时隔数年,他对她的身体依旧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地撩拨得她意乱情迷。   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心中生出种报复的快意,冷冷道:“看来萧将军并没有忘记我。”   他修长灵活的手指在她衣襟里游走,感到手下的肌肤逐渐发烫。   随随忽然轻轻一笑:“是。”   桓煊的手一顿。   随随抬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耳垂,手指上的薄茧蹭过敏感处,令他脊背一僵。   “我很喜欢,”她笑道,“殿下也喜欢,既如此,共赴巫山也是桩乐事。”   桓煊蓦地抽回手。   随随拨了拨垂落肩头的长发,锁骨和肩头在灯火中泛着珍珠似的光晕:“殿下怎么了?我要过完正月才回魏博……”   她抬手抚着桓煊的脸颊道:“左右无事,消遣一下又何妨。我是很喜欢殿下的。”   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这张脸?他根本不用问就知道答案。   桓煊抓住她的手腕:“鹿随随!”   她红唇轻启,嗓音低沉沙哑,温柔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残酷得像世间最锋利的刀:“抱歉,世上本没有鹿随随这个人。我也没办法把她还给你。”   桓煊的手一松,随随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拨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随随将衣裳笼回肩头,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然后走到床边,打开箱笼。   她从里面找出一只狭长的檀木盒,打开盒子,取出一把金银平脱海水纹的乌鞘长刀。   她握着刀走回桓煊面前,把刀放在几案上:“无意间取得殿下的佩刀,今日殿下到访,正好物归原主。”   金色的海水纹在火光里熠熠生辉,桓煊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乱海,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佩刀,他曾用它为一个女子换了一块玉佩。   玉佩碎了,而那个女子只是个幻影。   世间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是假的。   这把刀怎么到了萧泠手上,他已不想去问,萧大将军神通广大,什么事做不到,什么东西得不到。   他笑了笑:“已经扔了的废铁,我不会再收回去。”   他拉起她的左手,把刀柄放进她掌心,把她手指合拢,然后拔刀出鞘。   饮过无数鲜血,夺过无数性命的刀刃闪着慑人的光。   他用手握住刀刃,将刀尖缓缓拉近。   利刃割开他的手掌,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声响,血腥气弥漫在灯烛的烟气中。   萧泠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她的眼眸在灯火中依旧清澈晶莹,宛如琥珀。   桓煊嘴角微弯,他不禁困惑,当初自己怎么会从这对眼眸里看出深情,她的眼睛的确是琥珀,里面封存着的是早已死去的深情,千年万年,直到永远,不会有半分改变。   刀尖抵上脸颊,划破肌肤,过了许久鲜血才从伤口中渗出来,染红了他半边脸颊。   “现在不像了。”他松开手,站起身,决然地向门外走去。 第81章 八十一   门帘被重重地掀开, 复又重重摔下,寒风带着冰雪气息扑入温暖的卧房中,吹得烛焰颤动不止。   随随始终静静坐在榻上, 直到靴子踩着积雪的声音远去, 方才将手中的乱海搁在案上。   她执起酒壶往杯中注酒,壶中的酒却已不多了, 只有浅浅的小半杯,她便将这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接着她起身去床边拿了一块素白的绢帕,缓慢又细心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迹,她的手依旧干燥稳定。   刀刃重又变得雪亮, 在灯下泛着截冰般的寒光。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刀还入鞘中。   她忽觉虎口微微一痛,垂眸一看,却是入鞘时偏了一分, 虎口被刀刃划了道浅浅的口子。   随随微微一怔, 她从晓事起便与刀剑打交道,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拔刀还刀, 竟像个新手一样被自己的刀剑割伤。   或许因为这不是她的刀,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烈, 一样嚣张跋扈,任意妄为。   她垂眸望着刀刃,轻轻转动手腕, 刀光闪烁, 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她的眸光也微微闪动,仿佛平湖泛起微澜。   半晌,她用帕子擦了擦血迹, 然后将沾满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灯躺回床上。   ……   天河渐没,夜已阑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迈揉着眼睛迎出来:“殿下怎么这时候回府,明日不是还要入宫……”   话未说完,他蓦地注意到他脸上的血迹和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顿时吓清醒了:“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回来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觉得不对,哪个刺客杀人是往脸上划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划破的。”   高迈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会连刀剑伤和石头划伤都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后的关六郎,只见侍卫统领沉着脸,浓眉拧在一起,脸色又似有些尴尬。   主人不肯说,做下人的也不好问,高迈只得先把他迎进去,一边道:“石头割伤可大可小,老奴给殿下去取伤药,留了疤可就破相了。”   桓煊往自己脸上割一刀就是为了破相,他恨透了这张脸,当下道:“不必。”   说罢径直往前走,走出两步,他忽又顿住脚步,转过身道:“明日一早随我去趟山池院。”   高迈不由一惊,当初齐王殿下从幽州回来就把山池院锁了,从此以后不止没人踏足,也没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个王府的禁忌。   怎么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带一车桐油。”   高迈悚然一惊,这是要做什么?他见主人脸色不对,不敢多问,只得道:“是,老奴这就叫人去备。”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迈方才找到机会问关六郎:“殿下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镇节度使么?可是接风宴上出了什么岔子?”   关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启齿,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向宋九道:“你说。”   宋九压低声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萧泠萧将军是谁?”   高迈皱着眉道:“河朔节度使,还能是谁?”   他忽然想起萧泠的另一重身份:“还和先太子定过亲,可都是陈年旧事了,和我们殿下有什么干系?”   依譁   “干系可大了,”宋九一张脸皱得像苦瓜,“那女杀神和咱们府上当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样……”   高迈心头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这是找替身找上瘾了?替完这个又替那个,可人家是女杀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吗?   难道是他家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萧泠,这才被她划花了脸?   关六郎见高公公神情变幻莫测,知道他是想多了,在宋九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萧泠和鹿娘子是同一个人。”   高迈大骇:“谁和谁是一个人?”   关六郎道:“鹿娘子用的是假名假户籍,她没死,是趁乱跑了。”   高迈的眉毛也和关六郎似地拧成了一团,堂堂三镇节度使给他们家齐王殿下当外宅妇,这是图什么呀?   半晌,他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众所周知他们家殿下生得和故太子有七八成相似……   “殿下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欲言又止地问道。   关六郎道:“殿下宴后去了趟萧将军下榻的院子,出来的时候半张脸就全是血了。”   宋九用手往自己脸颊上比划了一下。   高迈便知道了,是自己划的。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都不太明白,但决计不敢往下深想。   他对关六郎和宋九道:“这件事切不可传出去,若是外人问起,一律说是殿下酒后跌跤,不慎叫尖石划破。今日带出去的那些侍卫,关统领都关照一下。”   关六郎道:“这是自然。”   高迈又遣了个小内侍去叫醒高嬷嬷。   老嬷嬷年纪大觉浅,不一会儿就来了前院,高迈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叹了口气道:“殿下自小和嬷嬷亲近,嬷嬷去劝劝殿下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割其面算怎么回事呢……”   高嬷嬷一听,立即去了齐王的院子。   东轩里亮着灯,高嬷嬷走到门外叫了声“殿下”。   桓煊道:“嬷嬷请进。”   高嬷嬷褰帘进去,桓煊放下手里的书卷;“嬷嬷怎么来了?快去烤烤火,别染了风寒。”   老嬷嬷来时已经哭了一路,眼睛肿成了胡桃,一见他脸上刀口,眼泪又落了下来,口中连道“作孽”。   她从袖子里取出伤药,这是尚药局的秘药,虽不能确保不留疤痕,至少能让伤口快些愈合,让疤痕浅淡一些。   “老奴给殿下上药,”她哽咽道,“殿下做什么同自己过不去啊……”   桓煊想拒绝,可看着高嬷嬷哭肿的眼睛,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紧抿着唇。   老嬷嬷颤颤巍巍地上前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打开瓷药盒,哆哆嗦嗦地用干净的绢布蘸了药膏,厚厚地敷在他伤口上。   伤口很深,好在乱海的刀锋薄而锋利,只是细细的一道,看着并不狰狞。   高嬷嬷敷好了药,抖抖索索地收起药盒,自言自语似地道:“以前老奴也纳闷,那小娘子虽然出身低,可也是爹生娘养的,怎么会一点脾气也没有,受了殿下白眼还是笑微微的,殿下叫她学阮三娘,把她一晾几个月,但凡是个人都有气性,她却跟面团似的任人搓圆捏扁……”   她说着摸出帕子,掖掖眼睛:“哪有人是这样的,都是老奴的错,老奴那时候就该察觉不对劲了……”   桓煊一时不知道老嬷嬷是来宽慰他还是来往他心上插刀的,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高嬷嬷老眼昏花,自然看不清楚他的脸色,自顾自道:“如今知道了也好,殿下也可以断了念想,不必再自苦了,殿下早些把她忘了吧。”   桓煊知道她说得在理,他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被老嬷嬷这么说出来,他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我乏了,嬷嬷也去睡吧。”   高嬷嬷还想说什么,桓煊已经起身往净室走去,她只能暗暗叹了口气道:“老奴告退。”   桓煊叫了个内侍来:“送嬷嬷回后院,仔细石阶上的冰。”   ……   翌日清晨,随随照例一早起来练刀。   换好衣裳绾起发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田月容道:“把昨日得的那双宝剑取来,我和你练练。”   田月容眨了眨眼道:“大将军天天同属下练,不觉得腻味么?昨夜刚得了两个剑僮,不如叫他们来试试。”   随随知道她又在打趣自己,不过她也好奇那对陈氏孪生兄弟本领如何——昨日看他们在席上舞剑,手上显是有些功夫的。   她点点头道:“你去叫他们过来。”   不多时,两个少年到了随随下榻的院落。   两人仍旧一个着黑,一个着白,不过陈青霜的白衣不再是宽袍广袖,而是与弟弟一样劲装结束。   两人上前向随随行礼:“奴拜见萧将军。”   随随道“免礼”,打量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黑衣少年脸上。   他眉宇间满是桀骜之色,虽然俯首低眉,也似落难的龙驹凤雏。   随随饶有兴味道:“会用刀么?”   黑衣少年一礼:“启禀大将军,略知一二。”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颇为傲慢,他显然很为自己的刀法得意。   随随浅浅一笑:“试试吧。”   黑衣少年看着她腰间佩刀,挑了挑下颌:“请借大将军佩刀一用。”   白衣少年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向弟弟使眼色。   随随笑道:“无妨。”   说着便要去解腰间佩刀,触到刀柄,她方才发觉自己随手从榻边拿起的不是自己的惊沙,而是桓煊的乱海。   她收回手,向田月容道:“去房中取我的惊沙。”   田月容道了声是,去房中取了刀来,递给紫电:“请。”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了声谢,接过刀。调匀呼吸,“锵”一声拔刀出鞘。   天空中飘着细雪,只见他身法圆转,进退迅速,犹如飞箭流星,一时只见刀光如电映着雪光,只闻刀声飒飒与风声相和,飞雪被他身周带起的流风卷成漩涡。   一套刀法舞完,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拱手行礼:“献丑了。”   随即挑衅似地道:“敢请大将军赐教。”   对一个伶人来说,这自然是大大的僭越,他兄长不禁轻呼:“紫电!不得无礼!”   随随却不以为意,浅浅一笑:“无妨。”   她从腰间解下乱海,拔刀出鞘,却将刀插进梅树下的积雪中,手握刀鞘:“我让你十招。”   黑衣少年蹙起长而秀美的双眉,薄唇抿成一线,默默地行个礼,便即提刀向随随攻去。   他的身法和刀法都让人眼花缭乱,每一刀都直取随随要害,看得陈青霜脸色发白,可每次刀锋眼看着就要挨上随随的身体,也不见她怎么躲闪,刀锋却总是偏了寸许,从她身旁堪堪滑过。   黑衣少年额上沁出冷汗,可越是焦急,越是不得要领,十招很快使劲,他的刀连萧将军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随随轻笑了一声:“该我了,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铿锵”一声,紫电的手腕一麻,手中长刀落在雪地上。   不等他回过神来,乌漆剑鞘已经抵在他咽喉上。   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萧将军出手。   黑衣少年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白着脸道:“奴输了。”   明知她手中的只是刀鞘,方才那一刹那,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濒临死亡。   随随收回手:“你的刀法不错,就是花哨的招式太多了些。”   紫电躬身道:“谢大将军赐教。”   随随对两人道:“你们退下吧。”   两个少年走后,田月容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上笑道:“大将军欺负个小孩,羞不羞?”   随随自嘲地一笑,眼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寂寞。   她旋即道:“欺负小孩的确没什么意思,还是欺负你有意思。”   田月容忙告饶:“大将军饶了属下吧。大将军不是还要入宫谒见么?时候不早了,赶紧沐浴更衣去吧。”   随随道:“少磨嘴皮子多磨刀,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长进。”   田月容忙道:“是是,大将军骂的是。”   随随乜了她一眼,返身回了房中。 第82章 八十二   随随草草沐浴一番, 换了朝服出来,对田月容道:“走吧。”   田月容道:“大将军今日入宫骑哪匹马?”   随随迟疑了一下道:“追风吧。”   田月容“噫”了一声。   随随乜了她一眼道:“怎么?昨夜又下了雪,蹑影腿上有旧伤, 这不是理所当然?”   田月容道:“是, 大将军说的是。”   两人穿过积雪的中庭,庭中红梅开得正艳, 落花衬着皑皑新雪,殷红如血滴。   田月容不由想起昨晚齐王从大将军房中出来时半张脸被血染红的模样。她不知道房里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今日大将军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也不敢提。   她想了想道:“那对陈氏兄弟倒是有意思,不像教坊乐户,倒像世家公子,尤其是那黑衣的, 一身傲骨, 不愧是皇族血脉。”   随随一笑:“陈朝早覆灭了,他们往上两代都是乐户, 什么血脉这么顶用,可怜人罢了。”   一些达官贵人不喜一般教坊伶人谄媚, 因此才有了这样的落魄前朝皇族,把他们刻意教养成眼高于顶的模样,说到底也是为了取悦权贵。   没有底气的骄傲只是虚张声势, 即便外表像那么回事, 也是一戳就破。方才是她期许过高了。   随随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两个孩子天资不错,以声色娱人耳目可惜了,你好好教教他们刀剑吧。”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大将军不亲自指点他们么?”   半开玩笑道;“属下还以为那个名唤紫电的孩子颇合大将军眼缘呢……”   随随斜乜她一眼:“我指点你一个就够累的。”   田月容笑道:“属下资质驽钝,多谢大将军担待。”   两人说着话, 有侍卫从厩里牵了马来。   田月容摸摸马鬃:“小黑脸,你的鞭子可真好看,是谁给你梳的呀?”   小黑脸仰起头,骄傲地嘶鸣一声。   田月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哦,原来是大将军亲手给你梳的呀,你可真是宠冠后宫的马娘娘,了不得,了不得。”   马儿听不懂人家在取笑它,听语气还以为在夸它,得意洋洋地“咴咴”叫。   随随瞪了田月容一眼,拽过缰绳:“她是坏人,小黑脸别理她。”   小黑脸一听主人的语气,便朝田月容龇牙。   田月容笑弯了腰,对随随道:“这马儿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顿了顿道:“听马倌说,前日在灞桥驿,有匹驿马特别凶,仗着是地主,来抢蹑影的草料吃,蹑影好性子,任由它抢,小黑脸一蹶蹄子就把它踹了出去。说来也怪,小黑脸平日跟蹑影不对付,逮着机会就要欺负它,可一见它被别的马欺负,倒比蹑影自己还着急。”   随随笑着揪揪马耳朵:“我们家小黑脸就是这样的。”说着往它发辫里插了枝新摘的梅花,便即翻身上马。   这时候别的随从也到齐了,程徵亦在随从的僚属之列,众人都按品穿着朝服,只有他一人着白衣白狐裘,倒是格外显眼出挑。   随随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便即带着随从出了驿馆。   到得蓬莱宫,随随在龙尾道前下马,皇帝身边的中官已备好步辇等候着——皇帝赐辇是年高有德的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此举是彰显皇帝对河朔节度使的优容和恩宠,随随自有一番诚惶诚恐的推辞,来往几个回合,这才“惴惴不安”地坐上步辇。   皇帝在紫宸殿接见萧泠,紫宸殿是东内寝区正殿,亦是平日常朝的所在,在此接见节度使,既显示出对藩镇的重视,又显得亲和。   随随在殿前下辇,拾级而上。   大殿内外披家执锐的侍卫林立,皇帝高坐在御榻之上,自有一种威严肃杀之气。   萧将军却浑不在意,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殿中,然后按礼趋拜。   皇帝罹患风疾多年,风霜满鬓,一脸病容,但双眼依旧如鹰隼般敏锐。   他的目光落在萧泠脸上,微微一怔,虽然他不至于相信坊间那些金刚、无盐的谣传,但也断断没想到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集苏夫人的秀丽端雅与萧晏的英朗俊逸于一身,穿上一身武官袍服,气度远胜一般武将。   然而皇帝不会因她的慑人美貌而掉以轻心,这不但是故人之后,也是大雍当今最不容小觑的对手。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一般道:“萧卿年少英俊,颇有乃父之风。”   萧泠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谬赞。”   皇帝又请她上座,问了问来京路途是否顺利,又道:“先时听闻萧卿遇险,朕寝食难安,幸而萧卿逢凶化吉,否则朕不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故人。”   萧泠躬身一礼:“陛下言重,臣惶恐之至。”   皇帝道:“朕当年在潜邸时,与你父亲也是莫逆之交,后来也是君臣相得,只是难得有机会相聚。”   顿了顿道:“萧卿难得入京,一定要多留些时日。”   萧泠道:“多谢陛下盛情。”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皇帝赏下一些金器珠宝,便道:“朕命人备了薄酒为萧卿洗尘,请萧卿移步麟德殿。”   萧泠道:“谢陛下厚赐。”   两人言笑晏晏地出了紫宸殿,先后登上辇车,便即往麟德殿行去。   出席接风宴的臣僚除了宰相、礼部官员,多半是武将,此外到席的还有太子、几个皇子和一干宗室子弟。   麟德殿是前后三殿相连,前殿敞开,东西围廊环抱。   宴会在前殿和中殿举行,殿堂高广深邃,皇帝和萧泠一前一后走进殿中,起初太子和群臣看不清楚她的面貌,只身形依稀可辨,大约是自小习武的缘故,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挑颀长,却与传闻中的八.九尺金刚之躯没有半点干系。   待她走近,众人看清她容貌,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煌煌灯火,雕梁画栋,锦帷朱柱,周遭的一切都仿佛瞬间失了色,一看到她,众人的目光便不知不觉叫她牵引,可她的美也像把凛冽锋利的宝刀,像是能把人割伤,让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十二皇子才八.九岁,从兄长们后面探出身来,伸长脖子,看请萧泠容貌,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立即叫他身旁的十皇子眼明手快捂住了嘴。   萧泠不以为意,还转过头冲着这小皇子笑了笑。   这不经意间的嫣然一笑夺尽了春色。   孩童也能辨别美丑妍媸,十二皇子脸上飞起两朵红霞,随即又有些失落,小声对他同母的兄长道:“嬷嬷说萧将军是专吃顽皮小孩的夜叉婆,怎么是个漂亮的姊姊……”   十皇子“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乱说话。”   席间有见过太子妃的,看出两人形容的相似,都在心中暗暗纳罕,随即想起她母亲和太子妃之母本是同胞姊妹,又觉不足为怪了。   两人眉目尽管相似,但气韵大相径庭,但凡生了眼睛都绝不会认错。   太子失神地盯着她的脸。   太像了,眼前的女子与桓煊那个外宅妇太像了。   那女子他曾见过两回,一次是上元灯会,另一次是秋狝时,时隔数年,那外宅妇的模样他还依稀记得。看见萧泠,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来。   旋即他又觉得这念头实在荒谬,众所周知这女杀神冷酷狠戾,怎么会给齐王做外室?   可若有万一呢?若那外宅妇真的就是萧泠,她在长安这两年是在密谋什么?   他心头蓦地一凛,秋狝时她一直陪在桓煊左右,她会不会知道了什么?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额上冷汗闪着油亮的光。   随随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从容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答礼:“久仰萧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盖世。”   随随道:“太子殿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她笑了笑,忽然道:“末将还记得幼时曾随家母入宫谒见皇后娘娘,曾在宫中见过太子殿下,那时候殿下,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太子整张脸几乎脱了色,白里透着青灰:“萧将军入宫时孤染了天花,应当不曾见过萧将军。”   随随恍然大悟:“殿下恕罪,是末将记错了,在皇后娘娘宫中见到的当是故太子殿下。”   殿中鸦雀无声,皇帝的脸色也变了变。   只有随随仍旧神色如常:“末将记性一向不好,诸位见笑。”   太子勉强笑了笑;“萧将军不必介怀,十几年前的事,记错也是常事。”   殿中气氛稍缓,众人相互见礼,叙罢寒温,相让着入了座。   这些人按年岁辈分论都是萧泠的长辈,但她位高权重,自是平辈论交。这宴会又是为她而设,她当仁不让地坐了主宾位。   随随向座中扫了一眼,席间没几个熟面孔,只有礼部侍郎、兵部侍郎等人昨夜接风宴上曾见过。   她眼中微露诧异,向身旁中官问道:“怎么不见齐王殿下?”   昨日她是由桓煊迎进城的,今天齐王殿下没露脸,她若是不闻不问,反而是此地无银,显得心虚。   那中官道:“回大将军的话,齐王殿下微染风寒,今日在府中歇息。”   随随问了问病情,便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她又向宗室的座席望去,本以为会看见老熟人豫章王,却不见他的踪影。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阵脚步声,随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锦袍男子跟着个内侍匆匆走进殿中。   皇帝佯怒道:“子玉,平日也就罢了,萧将军难得入京,你竟也姗姗来迟。”   桓明珪急忙行礼:“小侄该死,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该向萧将军请罪。”   桓明珪抬起头,望向萧泠,他们中间隔了数丈远,可他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整个人便僵住了。 第83章 八十三   桓明珪蓦地僵住, 因为那身着紫袍,头戴武冠的河朔节度使,赫然正是三年前香消玉殒的鹿随随。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可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浑身上下就属这双鉴美无数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见过绝代佳人一眼, 他就绝不会认错。   何况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随随对面坐了足足半个时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认得。   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欣喜,绝代佳人还活着, 并未化作一抔黄土,这简直是大雍之幸,随即他又生出些许酸楚,想当初他为了佳人香消玉殒着实难受了好一阵, 还茹素好几个月呢。   同时而至的还有失落, 原以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个绝代佳人,谁知这个还是当初那个, 算来算去仍旧是两个。   当然,其中免不了夹杂着一丝得意, 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时候认定的美人,长大了果真生得倾国倾城。   最后, 欣喜终于盖过了一切情绪, 本来他对萧泠不敢有什么痴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过一段,可见杀神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桓煊那不解风情的呆子都能一亲芳泽, 他未必没有机会。   说起来桓煊那厮性情孤僻,不会讨女子欢心,还有眼不识金镶玉,把萧泠当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桓明珪何其聪颖,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虽说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没那么像,但眉眼中总还有两三分依稀仿佛,且论温柔蕴藉,儒雅风流,他比桓煊不知强多少。   他向席间扫了一眼,却不见齐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发现真相后气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见。   顷刻之间,桓明珪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快步走上前去,向着萧泠一礼:“小王来迟,请萧将军见谅。”   他一身轻裘缓带,行礼时袍袖翩然,带起一阵扑鼻的香风,也不知他这身衣裳是用几斤香料熏出来的。   随随差点叫他身上的香气呛住,还以一礼道:“大王言重。”   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今日显然着力打扮过,按品穿了一身绣金镜花绫紫衫,却不是常见的圆领袍,却是宽袍广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里面的白罗中衣,袍衫外头又罩了层如烟似雾的绡纱薄衣,戴了一顶白玉莲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晋名士,又似方外之人,连舞筵上满身绮罗,头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见绌。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衬得他越发面白如玉,唇若点珠。   随随打量他的时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这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里打滚,别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况那年上元节在平康坊,他记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妇饮过酒赌过钱,若萧泠与桓煊那外宅妇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认出来。   他仔细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然而桓明珪这德性,他一时间也分不清这惊喜究竟是因为重逢还是因为见到大美人。   皇帝笑道:“子玉还不快入座,朕要罚你三杯。”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该罚。”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谨以此杯祝陛下福寿永年。”说罢一饮而尽,立即示意内侍满上。   皇帝捋着须笑道:“酒量不怎么样,喝起来倒痛快。第二杯该敬一敬远道而来的贵客。”   太子眼中有稍纵即逝的不悦一掠而过。   桓明珪却是从善如流,举杯走到随随座前:“这杯向萧将军赔罪。”   随随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礼。”与他对饮一杯。   第三杯酒,桓明珪举杯向殿中众人罗拜:“小王来迟,望诸位莫怪。”   众人知他不着调,自不会同他计较。   桓明珪望向随随,微微觑了觑狐狸眼:“不知萧将军此次进京打算逗留多久?”   随随道:“大约过了正月启程回魏博。”   “这么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萧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自不能久离河朔。”   随随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举。”   向皇帝一礼:“末将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为牧守,唯有尽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萧卿过谦,有萧卿坐镇河朔,守卫边关,朕与太子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头一凛,知道自己挑拨得太过明显,不免着了相,连忙端起酒杯寒暄。   随随仿佛对太子的讥刺挑拨一无所觉,仍旧镇定自若地与众人谈笑风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萧将军在京中下榻何处?”   随随道:“谢大王垂问,在下暂住城中都亭驿。”   萧家嫡支人丁单薄,自萧同安死后便只剩下她了。而长安的萧氏是庶支,与萧泠的亲缘已有些远了。城北安兴坊的萧家宅邸虽然有人打理,但毕竟多年没有住人,房舍都已残旧,为了入京住上一个月大费周章地修葺实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难免会想起当年在那里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亲。   桓明珪却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面露惊恐之色:“萧将军怎么可以下榻驿馆,驿馆是能长住的地方么?”   顿了顿道:“萧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虽简陋,总是比驿馆略舒适些。”   萧将军虽然是号令三军的大将,不能以闺阁女子视之,自然也无所谓防闲。可毕竟男女有别,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不免有些不成体统。从豫章王口中说出来,仍旧不成体统,却莫名没什么冒犯亵渎之意,或许因他一向不着调,也或许是他的神态自然又诚挚,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泠也不愧是萧泠,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在下在京中不过逗留数日,便不去叨扰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萧将军若是觉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还有几处别馆。”   随随无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惭愧。”   桓明珪道:“萧将军不必客气,别馆里屏几床榻一应俱全,扫榻立就,虽简陋,胜在还算清净。”   皇帝笑着道:“朕本想请萧将军在蓬莱宫小住,经子玉这么一说,倒是住在宫外方便些。”   他转向萧泠:“朕这侄儿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礼,萧卿切勿见怪。”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萧卿幼时随苏夫人入宫,还与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萧卿是否还记得?”   桓明珪道:“萧将军大约不记得了,小侄却是刻骨铭心,萧将军神勇,幼时便可见一斑。”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时候你还拽着苏夫人的袖子求她将萧卿许配给你。”   桓明珪道:“当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早知萧将军神威,给在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   众人都凑趣地笑起来。   皇帝转向萧泠:“萧卿若是不嫌弃,就勉为其难承了他的情吧。”   随随目光微动,一时猜不透皇帝这是何意。   忽然提起陈年旧事,似乎有撮合他们两人的意思。   可桓明珪虽说是富贵闲人,他父亲却是曾经的储君,即便是自愿让出储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尴尬。   皇帝如何会放心他去河朔“和亲”?   或许这只是一种试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无论把他还是把他们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统血脉。   也因如此,当初桓烨要放弃储位随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松口,或许只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知道皇后不会放儿子离开,也知道儿子不能弃母亲于不顾。   她早该知道从她执掌三镇兵权开始,她和桓烨已绝无可能。只是当初她太年轻,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换作现在,她就知道当初他们的“计划”有多不切实际,若是那时斩钉截铁地拒绝桓烨,没有让储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许不会被养大,也许桓烨就不用死,也许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着大雍的储君,娶妻生子,过完平安顺遂的一生。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执念罢了。   随随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礼:“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该推却,只是随行车马仆从甚众,难免叨扰,还是住在驿馆方便些。”   桓明珪见她坚辞不受,只能遗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扫榻设席,还望萧将军赏光。”   随随点点头,举起酒觞微笑道:“一定。”   甘醇美酒入喉,却满是苦涩的余味,于是她又饮了一杯。   宴罢,随随同皇帝说了会儿话,见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将到京后尚未谒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见。”   皇帝眼中有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初:“皇后如今带发修行,一心礼佛,不问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宫中接见内外命妇。萧卿的心意朕定会代为转达。”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对她来说萧泠是那个夺去她长子的女人,若说她对桓煊还是愧恨交加,那么对萧泠就纯粹只剩下恨了。   随随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见,她却不能不问,否则便是她失礼。何况无论如何她都是桓烨的母亲。   ……   皇后并非真的不问世事。   她身在伽蓝,可心却在地狱,自从长子死后,地狱的烈火日复一日地焚烧、煎熬着她,梵钟不能荡涤她的心神,只会让她想起长子薨逝那日的丧钟,佛堂里的经幡也只会让她想起长子灵堂里的灵幡。   萧泠入京的消息无意于往火中浇了一大桶油,自从得知她即将入京那日起,她便没有一夜能够安寝。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总是会来陪她诵经礼佛,听她讲讲佛经,有时只是默默坐一会儿——心爱的长子死了,三子被她抛弃,只剩下这个二子,算是她仅有的慰藉,虽与长子相去甚远,毕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此时太子便在皇后的禅院中,从麟德殿出来,他便径直来了这里。   他挽起袖子,亲手为母亲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连专门掌茶事的宫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这杯茶的人却寥寥无几。   皇后从儿子手中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茶,眉头立即微微舒展,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你长兄以前替我煮茶,时常把茶叶煮过头。”   太子也跟着一起回忆,微微笑道:“什么事都难不倒长兄,大约只有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脸色一变,将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谁说烨儿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欢略苦的茶,这才故意煮过头的。”   太子忙俯身道:“儿子失言,请母亲责罚。”   皇后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几句梵文佛经,再睁开时眼中的厉色已消失不见。   她冷冷道:“今后当谨言慎行,莫造口业。”   太子忙道“是”。   皇后这才微微颔首:“前日你才来看过我,今日怎么又来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太子道:“父亲在麟德殿设宴款待河朔节度使,宴席刚散,儿子便来向阿娘请安。”   他顿了顿,微露赧色:“顺便看看阿阮。”   皇后听见“三镇节度使”几个字脸色便是一冷,又闭上双眼念了会儿佛经,这才道:“你总算想起自己的妻子来了。”   顿了顿道:“当初执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着,即便她无所出,也是东宫的主母,你们夫妻本是一体,下她脸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脸面,你叫天下人怎么看你?”   太子将身子俯得更低:“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皇后叹了口气道;“阿阮这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大的,性子软弱了些,但好在温婉柔顺,你这样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说你好,没有半句怨言,夜里一个人躲在帐子里悄悄抹眼泪。”   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但她是个好孩子,你不可欺负她。”   太子低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声音里却满是懊悔之意:“是儿子的不是,辜负了她。”   皇后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罢叫来一个寺尼道:“去请太子妃来。”   不多时,阮月微到了,她是来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经修行,没有穿禅衣,不过穿得比在闺阁中时更素净,越发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她一见太子,便低垂下头,眼中泪光隐隐。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礼,她小声问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请入宫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东宫不能没有主母,今日太子是来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将头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尽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请让阿阮一辈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说什么傻话,你一辈子陪着我,让二郎怎么办?”   太子执起她的手:“别同孤置气了,跟孤回东宫吧。”   又温言款语地说了许多软话,阮月微脸上飞起红霞,终于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辞出禅院,相挟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辇,温情款恰更胜从前。   出得宫门,换乘东宫的马车,太子方才放开她的手,一脸不加掩饰的腻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没几天便哄得母亲替你说话。”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满了泪:“殿下既厌弃了妾,为何又要将妾接回去?”   太子皱着眉道:“这里没人欣赏你梨花带雨的模样,省下你的眼泪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别过头去,哭得却更凶了,单薄的双肩轻轻耸动。   太子将她的肩头扳过来:“罢了,孤近来心里也烦,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觉连月来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泪决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来。   太子耐着性子等她哭完一场渐渐收了泪,这才问道:“你还记得桓煊那个外宅妇么?”   阮月微脸色一白:“殿下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他顿了顿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初秋狝你遇险,桓煊来救你,她也在侍卫中。那时候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全都告诉我。”   ……   随随走出麟德殿,远远看见桓明珪站在廊庑下,实在是他的衣着打扮太惹眼,叫人无法忽略。   桓明珪一见她便快步迎上前来,随随不能装作看不见,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萧将军。”   随随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见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娘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缱绻温柔像是最轻最细的丝线,丝丝缕缕地要把人缠绕起来,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仿佛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仿佛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这样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可惜随随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这种本事,或许是天生多情,或许是经年累月偎红倚翠练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用太当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样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别真大,有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有人一开口只会让人遗憾他不是哑巴。   她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垂问,若无他事,在下便告辞了。”   说罢一揖,便即转身向宫门走去。   桓明珪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积雪和朱红宫墙的尽头,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   逢场作戏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时候也辨不清,也难怪别人不信了。   从蓬莱宫望仙门出来,随从牵来他的玉骢马,桓明珪跨上马背,沿着南北长街往南行。   到得平康坊附近,亲随道:“大王是回王府还是去平康坊?”   桓明珪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这时候连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赶着热闹去,也无非就是饮酒寻欢,腻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亲一见他便念叨着要他娶妃,后院里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腻了,前日新得的舞姬号称艳绝秦淮,两三天的新鲜劲过去,也就觉得乏善可陈。   能叫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只有一个人。   可萧泠方才那态度,显然是对他没有半点意思。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里不痛快,只消找个比他更苦闷的,两相一比较,不就高兴起来了?   别人不好说,长安城里有个人肯定比他还不痛快。   他一想起齐王那张冷脸,顿时来了兴致,对长随道:“你赶紧回府取一对上好的人参来,听说齐王病了,我去瞧瞧他。”   长随得了吩咐,打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则拨转马头,悠然向着齐王府的方向慢慢溜达。   到得齐王府门前一问,桓煊却不在府上。   桓明珪毫不见外:“左右无事,小王进去一边饮茶一边等他。”   内侍知道豫章王和齐王殿下交好,笑着将他迎进门去。   “你们家殿下去哪里了?”桓明珪随口问道。   风寒就是个借口,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内侍道:“回禀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没人住了么?你家殿下怎么跑那儿去了?”   内侍目光闪烁:“回大王的话,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么。”   他总不好说他们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车桐油去常安坊烧东西。   ……   山池院中枫叶早已凋零,但是枫林深处的院子里火光冲天,映得灰蒙蒙的天空犹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时的枫林还红。   桓煊大清早便来了长安坊,让仆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将那些带着海棠花纹的帐幔、几案、屏风、衣裳一件件浇上桐油,扔进火堆里烧毁。   王府小库里余下那些海棠纹的器物早就毁的毁,散的散,南山那万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长姊觉得可惜,他便让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庄园。   只有山池院里这些物件还留着,也不过是因为她曾触碰过。   如今自是没必要留着了。   能烧的烧掉,剩下那些烧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银拿去让匠人融了。   东西着实不少,桓煊大清早便来了城南,一直到下午还没烧完。   他看着满是海棠纹的东西一件件化作灰烬,沉静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连侍奉他多年的高迈也猜不出来。   再多的东西也有烧完的时候,最后只剩下一件青布旧绵袍,袍子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桓煊从箱笼里拎起旧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里抛去。   虽然没浇上桐油,但丝绵本就极易燃烧,刚扔进火堆里,火舌立即舔了上来,顷刻之间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   桓煊怔怔地看着,双眼通红,眼梢也通红,也不知是被火映红的还是被烟气熏红的。   他忽然冲上前去,把烧剩的半件旧衣从火堆里抢了出来。   高迈和一干内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桓煊的动作虽快,衣摆还是被火舌燎到,顿时燃烧起来。他却顾不上扑自己身上的火,先将旧绵袍上的火扑灭,这才将着火的外袍脱下来扔在地上。   内侍们此时才回过神来。   高迈惊呼了一声:“殿下没伤着吧?”   桓煊摇摇头,冷着脸道:“无事。”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这是她带来的东西,不该由孤处置。”   他从双颊一直红到脖颈,自然是被火熏出来的。   高迈皱着眉头轻嘶了一声,躬身道:“殿下说的是。”   他当然不会提醒他,这件是神翼军兵营里人手一件的绵袍,不能算是萧泠自己带来的东西。   他只是赶紧拿起一旁的狐裘给主人披上:“殿下别着凉了。”   桓煊拎着袍子,回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房舍,挑了挑眉道:“叫人把屋子拆了。”   高迈揉了揉额头,心里有气不能拿好好的屋子出气呀。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那清涵院也一并拆了?还有后园里的水榭,楼阁,校场……”   这整个山池院哪里没有那位的影子,再说就算把房子拆了,海池填了,山坡铲了,难道就能把人忘了?   桓煊叫他一提醒,勉强压住的回忆纷至沓来,他以为已经淡忘的,其实都历历在目。   他想起自己每回教她骑射刀剑,指导她弈棋,她眼里总是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如今一想,其实她是在笑他班门弄斧。   他们在星光下、风雨中相拥而眠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在心里暗笑他弄假成真,自作多情?   先前他隐隐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他感到难以索解的地方,现在想来全都有迹可循。   高迈看着主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这园子是陛下赐的,就算要拆也得先上奏吧……”   桓煊紧抿着唇,半晌道:“回王府。”   高迈松了一口气,抹抹额头上的汗,赶紧叫人去备车马,生怕这小祖宗又反悔。   回到王府,长安城里已经华灯初上。   马车一停下来,便有阍人来禀,道豫章王已在前厅里等候多时。   桓煊眼角一跳。   桓明珪今日入宫赴宴,定是在筵席上见到萧泠,迫不及待地来找他倾诉,他此时最不想见的就是这登徒子。   正思忖着找个什么借口打发他回去,却见一人衣袂带风地向他走来,不是豫章王却是谁。   桓明珪一眼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啊呀”一声惊呼:“子衡,你的脸是怎么了?”   桓煊言简意赅:“跌跤。”   桓明珪电光石火间便想明白了,当即扯开话题:“饿了吧?我已吩咐厨下备好晚膳了。”   桓煊一时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真是劳六堂兄大驾。”   桓明珪仿佛听不出他话里带刺,拍拍他的后背:“与堂兄见外什么。”   桓煊懒得理他,回院中盥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回到堂中晚膳已经摆好了。   桓明珪执起酒壶,往两人的杯中注满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我认出了萧泠就是当初你带回来的鹿氏。”   桓煊眉心一跳,正要说什么,桓明珪道:“你不必遮掩,我这双眼睛绝不会认错人。”   他顿了顿道;“你和她……”   桓煊打断她道:“她和我已没有半点干系。”   桓明珪双眼一亮:“那就好。”   桓煊一挑眉,乜着他道:“好什么?”   他将空酒杯往食案上一舂:“既然你们已无瓜葛,我也不算趁火打劫了。” 第84章 八十四   桓煊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 斩钉截铁道:“不行。”   桓明珪悠然自得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我不是来同你商量的。男未婚女未嫁,既然你们已无瓜葛,她又不是你的。”   桓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是这登徒子的话他却无法反驳, 他确实管不着萧泠。   桓明珪拿起酒杯,正要往嘴边送, 只听“锵”一声响,手上忽然一空,杯子已经飞了出去,酒液泼了他满身。   “人不是我的, 酒却是我的。”桓煊冷声道,一边放下手中的银箸——他方才便是用这支银箸掀翻了豫章王手里的酒杯。   桓明珪用那双狡黠的狐狸眼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不巧,这坛宜城九酝还是我前日叫人送来的。”   他说着, 对着侍膳的内侍招招手:“再取个杯子来。”   桓煊不能真的将他赶出去, 但心里憋着火,只能拿起杯子, 一仰脖子喝个涓滴不剩,然后抢过酒壶给自己斟满。   两人自顾自饮酒, 桓明珪量浅,但浅酌慢饮,桓煊酒量好些, 奈何喝得急, 不多时,两个人都有了些醉意。   桓煊忽然重重撂下酒杯,冷笑道:“上回还说自己配不上她。”   桓明珪耍赖道:“我不曾说过,定是你记岔了。”   桓煊道:“她不会要你的。”   桓明珪眉头一皱, 随即舒展开,用眼梢瞟他:“她要你?”   桓煊脸色一僵,随即挑了挑下颌:“自然。”   桓明珪歪着脑袋,支颐道:“那你怎么在这里?”   桓煊道:“是我不愿意。”   桓明珪迷迷瞪瞪地盯着他脸上的刀伤看了会儿,用银箸蘸了杯中酒液,往自己脸上划了一下:“不要脸。”   桓煊抄起酒杯便要往他脸上砸,杯子即将脱手的刹那,他又改了主意,收回手,觑了觑眼:“朋友妻不可欺,枉我把你当朋友,好酒好菜都喂了狗。”   桓明珪翻脸不认账:“是大哥托我照看你,我照看你这些年,还不是养出条白眼狼。”   顿了顿道:“萧泠又没嫁给你。”   桓煊一边吵架也不耽误喝酒,说话的间歇不停地灌酒,眼前的一个桓明珪已变作两个,加倍讨嫌了。   “我去淮西前就打算娶她的,”他揉了揉眼睛道,“她就是我妻子。”   桓明珪讥诮地一笑:“你说娶就娶?你只是把她当替身,又不好好对她,她肯嫁你就有鬼了。要不是你长得像大哥,她才不理你。”   桓煊身子蓦地一僵,垂下眼帘,双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   桓明珪凑上前去仔细端详,拍手笑道:“小煊儿说不过我哭鼻子了。”   桓煊抬起头,红着眼眶冷笑:“谁哭谁是狗,本王自打生下来就没哭过。”   桓明珪“啧”了一声:“了不得,那可是稀世罕有。”   桓煊道:“你别痴心妄想了,随随才看不上你这种登徒子。”   桓明珪扯开衣领,亮出胸前玉石般的肌肤:“我可以为她守身如玉。”   桓煊蹙了蹙眉,言简意赅道:“恶心。也不看看你后院里多少莺莺燕燕。”   桓明珪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她一句话,我立即把那些莺莺燕燕全送走,从此以后守着她一个人过。只要她肯嫁我,我就跟着她去河朔?”   桓煊道:“随随不会嫁给你,她喜欢干净的。”   桓明珪慢条斯理地掖好衣襟,拍拍心口:“我这里干净啊,从小到大心里可只放过她一个人,没有什么阮三娘硬三娘的……”   这是桓煊死穴,一戳他就气短,他果然说不出话来。   桓明珪勾起个得意的微笑,谁知桓煊忽然冷哼一声:“狗改不了吃屎。”   桓明珪愣了楞:“你怎么说粗话?”   桓煊在兵营里什么粗俗的话没听过,只是出身高贵,平日说不出口罢了,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他冷哼一声,斜乜着堂兄道:“狗敢吃孤就敢说。”   桓明珪站起身往他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我……我替大哥教训你。”   桓煊向内侍道:“取孤的乱海来,孤要砍了这登徒子……”   几个内侍别过脸去,佯装没听见。   桓煊很快想起乱海已被他拿去换了玉佩。   如今刀没了,玉没了,马没了,人也没了。   他怔了怔,缓缓坐下来。   桓明珪道:“她不要你也不要我,我们兄弟同命相连,理当同仇敌忾,先去把她身边那个病怏怏的小白脸铲除……”   桓煊一拧眉:“姓程的今日也在?”   他冷笑:“还真是形影不离。”   桓明珪道:“我看那厮脸带桃花,眼睛白多黑少,心眼子比筛子还多,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   桓煊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一冷:“我看你也不是个安分的。”   他拿起银箸站起身,照着桓明珪的脑袋打去:“先杀一个算一个。”   桓明珪一躲,脑袋没事,莲花观却被打歪了,发髻散落下来。   他一愣,随即抱着头大哭起来:“头发乱了,头发乱了……”   桓煊用银箸指着他,半晌,身子一晃,倒在了案上。   ……   夜已深,东宫长寿院中仍旧灯火通明。   阮月微忐忑不安地走进太子的寝殿,他们已有许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太子搁下笔管,从书案上抬起眼:“来了。”   阮月微盈盈下拜:“殿下万福。”   她在尼寺里侍奉皇后数月,还是一样纤弱,气色却好了些。   她今日着意妆扮过,脸上薄施脂粉,青丝绾作堕马髻,云雾般蓬松的发鬓衬得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像一朵雨打过的春海棠。   太子看了看她的脸,心中微微一动。   不得不说,阮月微的容色远胜他其他姬妾,还有一身自小用阮太后的方子养出的肌肤,吹弹可破滑如凝脂。   即便知道她有二心,他也有些怀念从前与她欢好的滋味。   他放柔了声调道:“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阮月微捏紧手中的帕子。   其实她并未想起什么特别的事,那夜又是狼群围攻,又是刺客暗袭,她吓得魂魄都快散了,哪里注意得到那么多?   后来见到桓煊,她的心又完全系在他身上,看那外宅妇两眼全是出于女子的妒忌,压根没看出什么来。   但太子冷落她许久,若非以此为借口,她恐怕连这院子也进不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轻咬了一下嘴唇道:“妾记得那外宅妇有些古怪……”   太子神色一凛:“哪里古怪?”   阮月微道:“妾也说不好,只觉她不像一般姬妾那般驯顺,待妾很是傲慢无礼。”   当日随随的态度全然称不上傲慢,只不过没有卑躬屈膝而已,阮月微只不过是出于嫌恶故意这么说,却不想歪打正着。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回过神来,向她招招手:“过来。”   阮月微眼中掠过欣喜,款款上前。   太子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中一带,抚摩着她的后颈:“阿棠,孤知道这段时日委屈了你,孤冷落你,只是因为心里有愧。”   阮月微诧异地抬起头:“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孤文不如大哥,武不如三弟,忝居太子之位,却不知能否善始善终。因此孤想着,倒不如冷着你,让你死了心,到时候生离死别也好省却一场伤心。”   阮月微骇然,脸上的红晕霎时间褪去:“殿下莫要作此不祥语!”   太子苦笑了一下:“朝中那些奸佞借着江南盗铸攀诬牵扯,孤的处境已是危如累卵。早知如此,孤当初就不该来招惹你,让你嫁给三郎就是了。”   这话半真半假,若是当初没有贪图阮月微的容色家世和京都才女、长安第一美人的虚名,桓煊不会去边关,也就不会手握重兵。   阮月微叫他戳中心事,手心里沁出了虚汗,她悄悄在袖子上擦了擦,握住太子的手,温柔道:“郎君莫要说这种话,妾嫁给郎君是妾的福分,夫妇一体,无论将来如何,妾都会陪着郎君。”   “阿棠……”太子托起她的脸,动情地吻住她。   阮月微却是又惊又怕,脑海中全是他方才那番话。   东宫受武安公牵连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局面已经危险至此,若太子被废,她这些年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历来太子被废,太子妃的下场也不会太好,最好的结果也是回母家,若是母家不想理会,恐怕要一辈子与青灯古佛相伴,更有甚者,与太子一起被废杀的也不在少数。   她越想越心惊,哪里还有心思奉承太子。   太子却似浑然不觉,格外兴致勃发。   阮月微越过太子肩头,看着男人不断起伏的身躯,只觉恶心欲呕。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终于松开手,阮月微已经几乎昏厥。   他瞥了眼床上的女子,冷冷一笑,起身披上衣裳,走到堂中,向内侍道:“叫孟诚过来。”   不一会儿,东宫侍卫统领孟诚便到了。   太子道:“孤叫你问的事怎么样?”   孟诚道:“启禀殿下,属下问了当日去林中清点检查尸首的侍卫,的确有桩不同寻常之事。”   太子眼神一凝:“哦?”   孟诚道:“有两具尸首受的刀伤是左手刀。” 第85章 八十五   太子闻言脸色一沉, 众所周知萧泠左右手皆可开弓、使刀剑,但左手比右手更强上几分。   他冷声呵斥道:“当时为何不来禀报?”   孟诚暗暗叫屈,齐王的外宅妇和萧泠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谁会把她俩联系起来。   他解释道:“当时他们打听过, 齐王府有个侍卫右手受了伤,因此并未深究。”   太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孟诚仿佛叫眼镜蛇盯上, 只觉遍体生寒。   半晌,太子方道:“如今为何又起疑了?”   孟诚的腰几乎躬成了对折:“回禀殿下,那两个刺客都是被一刀毙命。”   太子悚然,若说先前有三分怀疑, 现在已变作了七分,惯用右手之人即便因伤换成左手,力量和准头势必都要差不少,能在幽暗深林中将武艺高强的刺客一刀毙命, 非身经百战不可能做到。   他在袍摆上揩了揩手心的冷汗, 横眉厉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直到此时才来禀报?”   孟诚“咚”地跪倒在地:“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太子睨着他冷笑:“真要罚你, 你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明白么?”   孟诚虚汗直冒, 叩首道:“属下明白。”   太子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孟诚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太子回到床前,将被褥一掀。   阮月微觉浅,只觉身上一凉便醒过来, 睁开惺忪睡眼:“殿下从哪里回来?”   太子脱了氅衣钻进被褥中, 瞥了妻子一眼,冷冷道:“睡吧,明日早点起来去东内请安,母亲那边你侍奉得勤谨些, 别一回宫就丢开了。”   顿了顿道;“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很重。”   阮月微眸光闪动,顿感绝处逢生,帝后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即便起了废立的念头,也会顾虑皇后的想法——皇后不喜桓煊,自然偏向太子,但仅仅偏向还不够。   她原先在太后宫中时便花了不少心思在皇后身上,这婆母性情刚强,为人耿介,但脾气却很容易摸透,她习惯了独断专行、说一不二,最不喜欢别人违拗她。尤其是做儿媳的,只要做小伏低,事事顺着她的意思,时不时示之以弱,很容易博得她的欢心。   她当初在东宫受太子冷落,几乎与打入冷宫无异,这才咬咬牙自请侍奉皇后,倒是无心插柳。   “妾省得。”阮月微道。   太子抚了抚她的脊背:“辛苦你,大哥薨逝后母亲越发易怒,孤知道你的难处。但是将母亲侍奉好,你便是帮了孤的大忙。”   “能为殿下分忧,妾便心满意足了,”阮月微略带委屈道,“殿下方才为何说那些话吓唬妾?”   太子道:“孤就喜欢吓唬你,一下你就……”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羞得阮月微用被子蒙住了脸。   她方才叫太子危言耸听吓得不轻,忽然得知并未到这步田地,心弦不由一松,便又有心思想别的了。   “殿下,”她仰起脸道,“今日你在宫宴上见到我萧家表姊了么?”   太子这才想起阮月微和萧泠是姨表姊妹,心中一动:“见到了。你们表姊几年未见了?”   阮月微想了想道:“上回见大约是六七岁上,后来她便再没有入京了。”   又佯装好奇道:“我记得她幼时生得很好,不知这些年变化大么?”   太子暗暗一哂,知道她是旁敲侧击在打听萧泠的容貌,若无其事道:“如今也生得不错。”   顿了顿道:“毕竟是当初长兄看上的人,怎么也不会差的。”   阮月微闷闷地“嗯”了一声。   太子一笑,忽然将手伸进她衣襟里:“但征战沙场之人,当然没有卿卿这样水豆腐一般香滑柔嫩的……”   阮月微娇嗔道:“殿下又取笑妾!”   将头闷在被褥中,忿忿道:“殿下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为何不去轻薄你的心肝孙孺人……”   太子一哂:“还没忘记那件事?你是太子妃,她不过一个玩物,当初孤只是故意气你。”   他忽然灵光一现:“明日阿耶请了你萧家表姊去御苑赏梅,你们表姊妹多年未见,你不如随孤同去。”   萧泠究竟是不是桓煊那外宅妇,他始终不能肯定。但阮月微爱慕桓煊,定会视那外宅妇为仇雠,对她格外留意,即便时隔数年,说不定她也能认出来。   阮月微迟疑道:“有外官在,恐怕多有不便。”   太子道:“无妨,本来就是便宴,长姊也去的,何况萧泠自身也是女子,你们在场倒还方便些。”   阮月微轻轻地“嗯”了一声:“那便听殿下的。”   她也迫不及待想见见那萧家表姊的真容——当初故太子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便是因为萧泠,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叫故太子那样的人物一见倾心。   听太子的意思,萧泠果然有几分姿色,她就越发想一较高下。   “殿下说妾明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好?”她问太子道。   太子道:“你看着办吧,横竖穿什么都好看。”   阮月微掠了掠头发:“殿下取笑妾。”   太子懒得敷衍她,将她寝衣除去:“卿卿这样穿最好看。”   ……   翌日,阮月微一早便起来梳妆,换了三四种发式、七八身衣裳,方才收拾停当。太子叫内侍来催了两回,她才拖着迤逦的裙裾款款出了房门。   上了马车,阮月微向太子道:“殿下久等。”   太子笑道:“不久,等来个下凡的天仙,便是等上半日也值得。”   阮月微娇嗔了一声,心中却暗暗高兴,她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能将她比下去。   今日的梅花宴设在蓬莱宫内苑太液池中的小岛上。   岛上遍植红梅,梅林间建有飞檐雕栏的高阁,从阁上可以俯瞰彤云般的梅林与冰雪覆盖的湖面,阁旁还附建有书斋与六角赏雪亭。   太子夫妇乘着步辇上岛,沿着蜿蜒石径往上。   阮月微一抬头,便看见阁外的高台上站着一个身着紫绫面白狐裘的女子。   阮月微起初以为那是大公主,随即便发现一身火狐裘的大公主正在那女子身旁与她说话,便意识到了那人的身份。   因是便宴,她未穿武官袍服,却作女子打扮,梳着惊鹄髻,只能依稀看见侧影,却莫名有些眼熟。   阮月微心头一突,无端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太子瞟了她一眼,若无其事道:“长姊身边那位便是萧泠。”   话音未落,那女子若有所感,转过身来,俯瞰石径,阮月微便将她的面貌看了个正着。   萧泠也看到了太子夫妇,嘴角噙着笑,遥遥地向两人一揖。   她这一笑比雪中红梅还鲜明夺目,可阮月微此时已经顾不上她的容貌了。   这正是她恨透的那张脸——那个赝品的脸。   她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太子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心往下一沉。   他握住阮月微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湿冷黏腻,佯装不明所以:“怎么了?”   阮月微嘴唇哆嗦,侧过头,在太子耳边轻声道:“殿下觉不觉得,萧家表姊生得有些像一个人?”   太子道:“孤觉着她有几分像你。”   阮月微摇摇头:“殿下可还记得三弟畜养的那个外宅妇?”   太子佯装惊异:“叫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几分相似,可萧泠怎会……”   阮月微亦是心乱如麻,当初赵清晖下手害那外宅妇她是知情的,若那女子真是萧泠,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她又知不知道赵清晖是为了她才下手的?   她不敢往下想,脸白如纸:“……许是妾认错了。”   她顿了顿道:“秋狝时妾曾听过那女子说话,她的声音很特别,应当能听辨出来。”   太子神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你切要仔细辨认。”   说话间步辇已到了阁前,两人降辇拾级而上。   到得阁中,只见皇帝和臣僚们已经到了,萧泠与大公主已经回了阁中,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谈笑风生。   太子夫妇上前向皇帝行礼。   皇帝看了眼萧泠,向儿媳笑道:“阿阮,说起来萧卿同你还是表姊妹,多年未见,你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萧泠一礼:“见过太子妃娘娘。”   阮月微虽有预料,这道声音仍旧似耳畔一声惊雷。   她心中悚然,勉强稳住心神,还以一礼:“表姊不必多礼,以姊妹相称即可。”   萧泠浅浅一笑:“末将不敢僭越。姨母这向可好?未能前去府上拜访,还请太子妃见谅。”   阮月微强撑着与她寒暄,魂魄却似已离体。   萧泠关切道:“表姊脸色不太好,可是玉体违和?”   阮月微取出绢帕轻轻掖了掖额上冷汗:“劳表姊垂问,是方才上台阶时走得急了。”   叙了会儿温凉,皇帝便让众人入席。   大公主特地将自己的坐席让给阮月微:“阿阮坐这里吧,你们表姊妹多年未见,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大公主也曾在秋狝时见过鹿随随,然而她心宽似海,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让他们表姊妹坐一起全是出于好心。   阮月微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待众人坐定,宫人捧了酒器食具肴馔鱼贯而入。   萧泠用左手执起牙箸。   大公主好奇道:“听说萧将军左右手都能开弓舞刀,不知能否用右手执箸?”   萧泠状似不经意道:“原先可以,不过几年前右臂曾受过伤,不如左手灵便。”   大公主道:“是沙场上受的伤么?”   萧泠道;“叫野兽抓的。”   阮月微心头又是一突,她记得秋狝时她踩着那外宅妇的右臂上马,听见她轻嘶一声,右臂一缩,似乎是有伤。   她几乎已经能肯定,眼前这个女罗刹女杀神,便是当年那个外宅妇。   乐作三阙,皇帝便让在座众人赋诗。   萧泠虽是武将,但萧家世代簪缨,她四岁开蒙,师从名儒,读破万卷,辞采亦十分出众。   不过她今日带了程徵来赴宴,有心让他一鸣惊人,为免喧宾夺主,只是写了首平平无奇的应制之作。   皇帝仍旧刮目相看:“萧卿文采斐然,真乃出将入相之才。”   一干词臣也都交口称赞:“最难得是字里行间的气概。”   程徵也争气,皇帝扫了一眼他的视作,双眼便是一亮:“是状元之才。”   阮月微一向以诗才自傲,但此时她哪里还有赋诗的兴致,草草写了两首交差,皇帝违心地夸了句“词句清丽”,便揭过不提。   皇帝赏了众人一些绫罗和金玉,便向萧泠道:“听闻萧卿国手,朕今日特地召了两个翰林棋待诏向萧卿讨教。”   萧泠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顿了顿,看向程徵:“倒是程郎雅擅此道,不如让他向两位待诏讨教一二。”   皇帝捋须笑道:“萧卿过谦了。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程郎想必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随随向程徵点了点头,他上前不卑不亢地一礼:“小民献丑。”   皇帝指了一位而立之年的棋待诏:“冯卿,你陪这位程小郎君试试。”   便即有内侍撤去歌舞管弦,搬了一张紫檀嵌螺钿的棋枰来,放在织金舞筵中央。   程徵与那棋待诏相对而坐。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向那棋待诏一揖:“请赐教。”   ……   桓煊直睡到午时方醒,醒来只觉头痛欲裂,隐隐记得昨夜说了许多荒唐话,做了一些荒唐事,详细情形却是记不起来了。   他起身洗漱更衣毕,问内侍道:“豫章王呢?”   内侍道:“回禀殿下,豫章王在西厢安置,这会儿大约还睡着。”   话音未落,一人衣衫不整地褰帘进来,揉着眼睛,满身酒气,正是桓明珪。   “子衡,借我身衣裳,”桓明珪不见外地道,“鲜亮些的,不要你平日穿的那些老气横秋的,我要入宫见佳人去。”   桓煊额角青筋一跳,正要挖苦他两句,有内侍在帘外道:“殿下,有中官来传陛下口谕。”   两人异口同声道:“何事?”   桓煊乜了桓明珪一眼,揉了揉额角:“进来说话。”   内侍褰帘进屋,向两人行罢礼道:“说是陛下在东内御苑里款待萧将军,召了两位翰林棋待诏侍宴,叫萧将军身边那位白衣随从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桓煊一听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能进翰林院当棋待诏的,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国手,结果却被萧泠的随从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自然有损天家颜面。皇帝这是想让他去扳回一城。   可若是去了,无可避免要见到萧泠……   不等那内侍把话说完,桓明珪便往堂弟背上一拍:“子衡快去给那小子点颜色瞧瞧,我桓氏之雄风就靠你振作发扬了。” 第86章 八十六   按桓煊的性子本该一口回绝的, 但事关桓氏雄风和朝廷颜面,似乎值得斟酌一二,他便迟疑了一下。   这一迟疑的当儿, 桓明珪已对那内侍道:“你去告诉那中官, 你们家殿下正在梳妆打扮,准备停当就去东内, 叫他先回去向陛下复命吧。”   桓煊本该出言阻止的,但鬼使神差地踟蹰了一下,这一踟蹰的当儿,小内侍已经跑得没影了。   桓煊瞪着桓明珪, 豫章王的狐狸眼里满是无辜:“快更衣吧,别叫陛下和萧将军久等了。”   说着便不见外地去翻箱倒柜,一边挑剔:“啧,年纪轻轻又生得俊, 衣裳怎么那么素。”   他平日因要习武骑射, 穿的多是玄色、烟灰、苍青之类的颜色,再就是深浅不一的紫色——倒不是他喜欢这颜色, 只是三品以上按制着紫。   衣裳式样也单调,不是窄袖圆领袍就是劲装胡服, 而桓明珪这种四体不勤的纨绔,喜欢宽袍缓带、飘然若仙的式样,这里是见不到的。   桓煊冷笑一声:“我不用招蜂引蝶, 自不必天天穿得像个花园。”   桓明珪摁了摁太阳穴, 无可奈何道:“慕少艾、好好色是人之天性,不分男女,萧泠身边蜂蝶环绕,不穿好看些怎么脱颖而出?”   桓煊一挑眉:“谁要她看。”   桓明珪摇了摇头, 矬子里拔将军地挑了两件衣裳,给自己挑的是藤紫色织金宝相花袍服,给桓煊挑了身玉色云鹤绫泥银袍,配上白狐裘。   “今日宴席设在红梅丛中,穿得浅淡点反而衬人,”他头头是道地说道,“那小白脸一身白衣,水灵得跟新寡的小媳妇似的,你可不能输与他。”   桓煊两条长眉几乎打成了结,到底还是将衣裳接过来换上。   桓明珪又给他选了顶白玉冠配上,端详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多笑笑,别整天绷着张脸,再好看的脸,整天一副别人欠了你五百吊钱的样子,也不讨喜。”   桓煊于是把脸绷得更紧,活似桓明珪欠了他五千吊钱。   桓明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拂了拂袍袖。他身量比桓煊短一些,肩也不如他宽,桓煊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倒显得飘逸。   两人收拾停当,骑着马带着随从出了门。桓煊骑着他的紫连钱白马,桓明珪骑玉骢马,两人一个冷峻如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个秀雅如深院悄然绽放的紫藤,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回首。   到得蓬莱宫太液池畔,已有步辇等候着。   午宴已罢,宾主移步楼阁旁的六角亭子里,棋枰也一并移了过去。   六角亭中湘帘半卷,张设屏风画幛阻挡寒风,地上铺着席簟与厚厚的地衣、茵褥,金盆中燃着银丝香炭,芬馥温暖如阳春,亭子四周的积雪都被热气熏融了。   亭子正中摆着一张紫檀嵌螺钿棋枰,一个青衣耄耋老人和一个白衣年轻人分坐棋枰两侧,棋局已进行至中盘。   那白衣男子正是程徵,耄耋老人名姜延维,是两位期待诏的恩师,十多年前便已封局,不再与人对战,只潜心教授学生,皇后的棋艺便是由他所授。   豫章王诧异道:“陛下竟然将他也搬了出来,看来那小白脸甚是难缠。”   桓煊轻轻冷哼了一声,目光从程徵脸上掠过,落在他身旁的萧泠身上。   她今日未穿武官袍服,却作女子打扮,粉黛未施的脸庞被热炭熏蒸出一抹薄红,红唇微带水光,被狐裘雪白的出锋衬得越发鲜妍。   她若无其事地抬头望他,翦水双瞳明亮又平静,好似看着个陌生人。   桓煊却觉那两道目光仿佛利刃插进他的心里,还在里头不停地翻搅。   他有些后悔来见她,想撇开眼去,可眼睛却不争气,目光仿佛被她拽住,怎么也移不开去。   桓明珪瞟了他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步辇停在六角亭外,两人下了步辇向亭中走去。   亭中众人循声向外望去,对弈的两人也将棋子放回棋笥,暂停对局。   两人走进亭中,众人注意到齐王脸上伤痕,都暗暗吃了一惊,却不敢直愣愣地询问。   只有大公主没心没肺,“啊呀”一声惊呼:“三郎,你的脸怎么了?”   驸马悄悄拽她衣袖,她将袖子拽回来:“做什么拉拉扯扯,将我袖子扯皱了。”   驸马别过脸去直揉额角,大公主转向弟弟,关切道:“可是和人打架了?”   桓煊淡淡道:“前日不慎跌了一跤,石头划伤的。”   驸马又在扯衣摆,大公主虽然心大,也明白不能继续问下去,摸了摸鼻子道:“我那里有好药,回头叫人给你送去。”   桓煊道:“多谢长姊。”   大公主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他两眼。   虽然脸上多了道伤,他的神色却活泛了些,眼中也有了神采。他的脸容虽平静,却不再像一潭死水,而似无风的海面,看着无波无澜,却似随时能掀起惊涛骇浪。   大公主心下宽慰,有生气总是好的。   桓煊和桓明珪上前向皇帝行礼。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脸上刀伤,缓缓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桓煊行礼道:“多饮了几杯酒,没看清脚下。请阿耶责罚。”   皇帝道:“都跌伤了朕还罚你做什么。”   向身旁的中官吩咐道:“去尚药局请林奉御来给齐王殿下看看脸上的伤,别留下疤痕才好。”   此事就此定论,中官领了命,便即去请医官。   太子沉着脸若有所思,看看弟弟脸上的伤,这样的伤口显是利刃造成的。   他又瞟一眼萧泠,直觉桓煊脸上这道伤一定与她有关。   可惜方才皇帝已经发话,认定了齐王脸上的伤就是不慎跌跤被石头划出来的,无论其中有何内情,旁人都不能再去深究。   阮月微自收到赵清晖的断手后,还是第一次与桓煊共处一室。   她心里发怵,脸色苍白,身子轻轻颤抖,却又忍不住去看他,许久未见,他依旧丰神如玉,脸上多了道伤口,反而如同在烈火中淬炼过一般,添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越发撩拨人心。   豫章王也是俊逸风流的人物,可站在他身边也如秋月遇见骄阳,瞬间相形失色。   桓煊的目光却始终被萧泠牵引着,压根看不见别人。   萧泠若无其事地起身向他行礼:“殿下的风寒痊愈了么?”   桓煊眼神本来如利箭,可与她四目相接,便成了强弩之末,不比曲江池畔的春风和柳丝硬一些:“多谢萧将军垂问,只是微恙,已无碍了。”   萧泠道:“岁寒时节,易感风寒,殿下多加小心。”   桓煊道:“多谢萧将军提醒,将军亦然。”   顿了顿,看向棋枰:“战况如何?”   老人向桓煊一礼:“程郎君棋力深厚,老朽自愧弗如。”   程徵忙道:“先生谬赞,晚生驽钝,多承先生谦让。”   桓煊扫了眼棋局,这一局已至中盘,姜延维的黑子已初露颓势。   皇帝笑道:“这位程小郎君少年英瑞,方才已胜了姜老一局。”   老人神色颓然,连道惭愧,叫人于心不忍。   姜延维是一代国手,若他年轻二十年,十个程徵也不是他对手,可惜他棋力虽厚,毕竟年高,思路不复敏捷,精力也不济。   皇帝求胜心切,病急乱投医地请他出山,却忘了这一点。   萧泠不好多说什么,却难免生出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温声道:“萧某当年入宫曾有幸得姜老点拨,受益终身,棋圣之称姜老当之无愧。”   姜延维道:“萧将军谬赞,老夫此局已输了。”   继续战下去未必没有胜算,但他人老心也老,已经无心再与年轻人争锋。   皇帝脸上掠过一丝不豫,随即命人赐坐榻:“姜老歇息一会儿,看他们年轻人对弈一局吧。”   说罢看向三子:“三郎,朕记得你喜欢弈棋,不如和程郎君试试。”   程徵和姜延维便要将棋子收回棋笥中,桓煊却向程徵道:“不如就接着姜先生这局继续下吧。”   程徵微微蹙眉:“在下已占先机,恐怕对殿下不公平。”   白棋已占三角,形势大好,接着残局继续下,即便得胜也是胜之不武,他并不想占他的便宜。   他们虽有尊卑之别,但只要坐到棋枰前,便是以棋力说话。他迫不及待地想在萧泠面前赢他。   程徵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他很清楚桓煊和萧泠之事已成过往,三镇节度使与大雍亲王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但方才看两人站在一起,只是淡淡地寒暄,两人周围却似竖起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墙内暗流汹涌,其余所有人都被阻隔在高墙之外,他也不例外。   他近来一直陪伴萧泠左右,几乎寸步不离,可她永远如隔云端,他竭尽全力也没法靠近咫尺,桓煊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靠近她。   桓煊看了他一眼,却仿佛并未将他看在眼里,淡淡道:“无妨。”   上下有别,程徵不能再坚持,心道这局胜后定要重新请战,堂堂正正赢他一局。   “殿下请。”他不卑不亢地一礼。   桓煊微微颔首,在棋枰对面坐下,从棋笥中拈起一颗黑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程徵眉头微微一松,心下暗自好笑,方才看他架势还以为是成竹在胸,却不顾黑棋生机生涩,不想着如何挽回败局,还一意孤行。   他拈起一粒白子,思索片刻,轻巧地落了下去。   他忍不住抬起眼,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萧泠,却见她望着桓煊方才落下的黑子,嘴角噙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是否也在笑这手棋的莫名其妙?   程徵嘴角也漾起笑意。他不是得意忘形之人,但能在心上人面前击败她曾经的男人,任谁都免不了有些得意。   正思忖着,只听“啪”一声响,又一颗黑子落了下来,仍旧是毫无道理的一着。   程徵听说齐王善弈,以为会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哪知却是这样的水平,大约因他是天皇贵胄,旁人与他对弈总是故意让子佯败,让他自以为棋艺高超吧。   他面上不显,沉着冷静地又落一子。   白子刚落下,黑子紧随其后,仿佛料到他要走哪一着。   程徵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正欲细思,便听萧泠笑道:“你已败了。”   这句话却是对程徵说的,众人都大惑不解,程徵满脸愕然,只有齐王一张脸仍旧冷若冰霜,对萧泠的话无动于衷,既没有得意,也不见惊喜。   他只是瞟了萧泠一眼,淡淡道:“萧将军,观棋不语。”   萧泠嫣然一笑,露出对浅浅的酒窝:“殿下说的是,末将唐突了。”   桓煊向程徵道:“程公子请继续。”   程徵困惑地看了一眼萧泠,又盯着棋局看了半晌,仍旧看不出端倪,无论怎么看,自己都占尽优势。   但萧泠棋艺在他之上,她会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   他按捺住疑惑,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桓煊总是在他落下一子之后立即落子,仿佛根本用不着思索。   如是行了二十多着之后,程徵脸色忽然一变,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躬身一礼道:“萧将军所言不虚,是在下输了。齐王殿下棋艺高妙,在下自愧弗如。”   桓煊起身向姜延维一礼,淡淡对程徵道:“小王不过是仰赖姜老布局,厚积薄发,实在胜之不武。程公子棋锋凌厉,棋路诡谲,实在后生可畏,不知师从哪位名师?”   程徵父祖皆善弈,算得家学渊源,为萧泠所救之后又时常陪她对弈,得了不少指点,但两人并没有师徒之分。   他瞥了眼萧泠,迟疑了一下道:“回禀殿下,在下并无师承,只是平日得萧将军指点一二。”   桓煊看向萧泠:“不知小王是否有幸与萧将军对弈一局?” 第87章 八十七   此言一出,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不悦,他让两个棋待诏来与萧泠对弈,本就是存了给她个下马威的心思, 谁知她自己不出场, 只派了个小卒子便将两个棋待诏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害他病急乱投医搬出姜延维, 又输了一盘,若非桓煊扳回一局,这一役便是惨败。   好容易保住了脸面,又生出事端, 若是儿子能战胜萧泠还好,若是战败,朝廷和天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面上不显,只是对三子道:“今日请诸卿来赏雪赏梅, 怎么尽观棋了。萧卿观了数局棋, 想必也乏了。”,   萧泠却笑着道:“无妨, 久闻齐王殿下棋艺精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末将正想求教。”   说罢向桓煊一揖:“请殿下指教。”   桓煊面无表情地还以一揖:“不敢当,还请萧将军不吝赐教。”   两人一问一答间,萧泠已应下挑战, 皇帝无法, 只得捋须佯装兴致勃勃:“那朕与诸卿便拭目以待了。”   桓煊让出东首之位:“萧将军请坐。”   随随目光微动,似晨星闪烁,比方才又亮了几分:“殿下位尊,当执白先行。”   桓煊蹙了蹙眉:“萧将军远道而来, 是贵客,理当执白。”   随随知道他不愿自己让着他,眼中笑意更深:“那末将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对面而坐,相对一礼,对局便开始了。   这一场棋局的胜负干系重大,众人都凝神屏息地盯着棋枰,一时间亭中寂静无声,只有湘帘和锦帷被风掀动哗然作响,夹杂着“啪啪”的清脆落子之声。   两人当初在山池院中日常消遣便是弈棋,虽然那时候随随佯装初学,但毕竟时常对局,对彼此的布局思路很熟悉。双方落子几乎没有停顿,片刻便在上方成一倚盖之势。双方形势相当,棋形坚实又漂亮。   这开局式正是当初两人对弈时常用的定式,是桓煊当初教给她的,可桓煊却也是从萧泠传世的棋谱上学来的,回头一想,真是彻头彻尾的班门弄斧。   桓煊心中羞恼,不经意地抬起眼,便看见萧泠也在看他,眼中隐隐有笑意。   桓煊眉头一皱,撇开眼去,拈起一子“啪”地敲到棋枰上。   随随笑道:“殿下这手着实漂亮。”   这话似曾相识,她以前似乎也说过。桓煊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迅速收回来,耳根微微发热。   随随弯起嘴角:“末将是说,殿下这手棋很漂亮,进退有度,分寸得宜。”   他的手自然也是很漂亮的,白皙手背上隐约可见筋骨,像埋藏在雪原下的冰川,无论执棋还是握刀,都赏心悦目。   桓煊的双颊烫得要烧起来,偏偏神情越发冷傲:“萧将军过奖。”   随随浅浅一笑,轻轻落下一子,却是含虚制笼,一手将黑棋封锁。   桓煊不甘示弱地一刺,随随淡定地粘上,桓煊再攻,萧泠不慌不忙地化解。   形势起了微妙变化。   黑棋一路急攻,白棋却是游刃有余地防守,借力打力,顺势将自己走坚实,时不时缠绕一下,仿佛在逗弄黑棋。   桓煊穷追猛打一气,攻势虽凌厉,却是将自己越走越虚,猛然察觉自己乱了方寸,连忙在角部补上一子。   随随抚了抚下巴,轻轻一笑,提起一子:“多亏了殿下这手交换,替末将把这角也加固了。”   顿了顿,半开玩笑道:“殿下这是在资敌呀。”   桓煊当然早就察觉自己下了昏着,但落子无悔,收是收不回来了。   走错棋也就罢了,偏偏这女子可恶,要说出来奚落于他。   桓煊恼羞成怒:“多谢萧将军指教,小王定然铭记于心,引以为戒。”   随随一记飞下,堵住黑棋的出路,撩起眼皮道:“多谢殿下割爱,将角让于末将。”   桓煊冷笑道:“小王道萧将军只是观棋爱说话,不想萧将军弈棋时话更多。”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这女子话这么多呢。   随随不以为忤:“棋逢对手便如将遇良才,一时高兴不觉失言,还请殿下见谅。”   桓煊道:“萧将军抬举,小王不能望将军项背。”   随随道:“殿下过谦了。”   桓煊道:“萧将军藏锋于钝,深谋远虑,小王钦佩之至。”   两人心照不宣,随随却还是脸不红心不跳:“殿下过奖。”   顿了顿,忽然道:“殿下的话似乎也不少。”   桓煊眼角跳了跳,板起脸来不说话了。   程徵坐在萧泠身旁观棋,时不时悄悄地觑她一眼,只见她灼亮的双眼中蕴着促狭的笑意。   他素日与她弈棋,她神色总是淡淡的,几乎不说话,只偶尔出言指点他一二,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兴致勃勃,眼角眉梢都显露出愉悦。   他心头像是被刺了一下。   对弈的两人说话也不耽误走棋,他们都是敏捷善算之人,接二连三地落子,不多时已行至中盘。   随随也敛起眼中的笑意,不再去逗弄他,忽然转守为攻,寸步不让地与黑棋对杀起来。   座中诸人大多会弈棋,像大公主这样棋艺稀松平常的还看不出什么,姜延维这样的高手却看得胆战心惊。   棋势犹如风云瞬息万变,黑白棋子的无声拼杀令人如闻战鼓雷雷,金戈铿锵。   两人同为年少成名的将领,没有机会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却在这方小小的棋枰上战出了金鼓连天、风尘蔽日的气势。   姜延维小声向徒弟感叹:“先师尝言‘棋虽小道,实与兵合',老夫有幸得见今日之局,方知其理。”   阮月微曾经为了讨好皇后下过死力气,自是懂棋的,她能看出两人的水平远在自己之上——棋下到这份上比的是天分,她就是不眠不休把普天之下所有的棋谱都背出来,也没法与他们一战。   想起当初桓煊是为了陪自己对弈才钻研此道,如今却成了与旁人眉来眼去之具,不觉心中酸涩,嘴里发苦,恨不能将当年那些棋谱撕烂。   对杀正酣,随随拈起一颗白子正欲落下,手腕忽然一转,走出一着缓手,给了黑棋扭转局势的机会。   桓煊无视她故意露出的破绽,挑了挑眉道:“萧将军多礼了。”   随随倒没有故意相让的意思,只是两人棋力相当,对局开始时他乱了阵脚,让她占了先机,她自觉有些胜之不武,便故意露个破绽给他,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着恼了。   她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嘴角:“末将是先礼后兵。”说罢不再留手,继续与他对杀。   桓煊却似被她方才的举动激怒了,开始不管不顾地急攻,一步也不愿退,一子也不愿失,哪里还肯瞻前顾后,击左视右。   躁而求胜,自然只有落败的下场。   随随哭笑不得,本来是为了公平才让他一手,没想到却捅了马蜂窝,反倒变成了攻心取胜。   恶战告一段落,白棋有惊无险,大龙安然连回,黑子攻逼无路,棋局到了收官阶段。   白棋胜局已定。   桓煊看了眼随随道:“萧将军算无遗策,名不虚传。”   随随道:“殿下也不遑多让。”   官子收完,照例填子数路,白棋胜四子半。   随随一揖:“承殿下相让。”   皇帝眼中露出些许懊恼之色:“萧将军棋艺出神入化,不愧国手之名。不知萧将军师承哪位名师?”   随随向皇帝一礼:“陛下谬赞。末将以前随家父学过一些,能侥幸险胜齐王殿下,许是因为前些年勤于打谱的缘故。”   桓煊脸色顿时一沉。   随随恍若未觉,看了看他道:“殿下棋艺不在末将之下,只是心役他事,不能凝注一局,末将胜之不武。”   旁人听着都以为萧泠在说客套话,桓煊一听便明白她话里有话,脸色顿时比锅底还黑,他宁愿承认技不如人,也不愿承认自己一见她就乱了方寸,乱了心。   他挑了挑下颌:“萧将军过谦,小王心无旁骛,是棋艺不精,输得心服口服。”   皇帝看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捋了捋须道:“来日方长,有的是对弈的机会。”   说罢叫人撤了棋局,命乐工奏起笙箫,众人在亭中坐了一会儿,皇帝有些疲惫,先回寝宫歇息,几个年纪大的臣僚也告辞回府,剩下一群年轻人,便三三两两去林子里赏梅花。 第88章 八十八   太液池是人工穿凿而成, 池中小岛积石堆土成山,梅林遍布整座山丘,十来步便有亭台楼阁可供赏玩。   众人出了六角亭, 起先一起朝坡上走着, 不知不觉就散了。   桓煊、桓明珪和大公主夫妇走在一起,大公主方才与萧泠倾盖如故, 很想与她再聊聊燕赵美男子与京城美少年的异同,与她身边那位清雅俊秀的白衣小郎君也是相见恨晚,奈何驸马看得紧,自己这亲弟弟又不知为何似与萧泠有些龃龉, 于是她只好身在曹营心在汉,频频向山坡上那两道身着白狐裘的身影张望。   驸马瞟了她一眼,若无其事道:“公主在看什么?”一边将手心里的纤指使劲一捏。   大公主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心虚地笑笑:“我在看萧将军和程公子呢, 真是一对璧人。”   她浮夸地将两根手指一并:“单是走在一处就这么赏心悦目。”   话音未落, 便有一道利刃般的目光从旁射来。   大公主后背上莫名生出股凉意,便听三弟冷冷道:“是挺赏心悦目, 长短都差不多,整齐得像对筷箸。”   大公主道:“三郎莫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程公子还是高出一些些的,只是萧将军那一侧地势高些。”   驸马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身量高不高不打紧,程公子才高八斗, 诗赋琴书无一不精, 棋艺胜过翰林待诏,公主爱才心切,进士科举定要向礼部侍郎力荐一番了?”   大公主讪讪一笑,晃了晃驸马的手:“他自有萧将军举荐, 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桓煊瞟了眼驸马,悠悠道:“听长姊的意思似乎甚是遗憾。”   驸马冷哼了一声:“无妨,多一个人举荐多一分胜算,有公主出力,程公子高中状元便如探囊取物。”   大公主难以置信地瞪着挑拨离间的弟弟,比着口型道:“白眼狼!”   然后转头去安抚驸马:“郎君切莫胡思乱想,那是萧将军的人,谁敢染指……”   桓煊听不下去,快步往前走去。   大公主不明就里地对驸马道:“三弟这是怎么了?他似乎和萧将军有些不对付,也不知是何道理,说起来差点成了叔嫂,又都是手握重兵的将领,还是别闹得太僵吧……”   顿了顿道:“不行,我得去劝劝三弟。”   依譁  说着便提起裙子往前跑,驸马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将她拽回来:“这事你插不上手。”   桓明珪道:“阿姊别急,我去劝他。”说罢笑着向大公主夫妇摇了摇手,便即追了上去。   桓煊素日习武,腿还比他长,不一会儿便将他甩下一大截,桓明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跟上他,扯扯他的袖子,向山坡上一指:“那处的梅花开得好,我们何不去折一枝。”   桓煊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见红梅间两个白色的身影,瞥了一眼桓明珪道:“堂兄要去请自便吧。”   桓明珪无可奈何:“你不去就山,难道等山来就你?”   桓煊道:“堂兄不必同我打机锋。”   桓明珪“啧”了一声:“横竖放不下,倒不如直截了当去找人家,省得等人回了河朔再后悔。”   桓煊冷冷一笑,可这笑容里除了孤傲还有说不出的凄凉。   他来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对那女子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可真的见了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叫她吸引,还鬼使神差地向她挑衅——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究竟是想证明点什么,还是一颗心没死透,巴巴地送上去再给她踏一脚。   她也果然不负所望,比他料想的还要冷酷,甚至可以没心没肺地谈笑风生,拿过去的回忆揶揄取乐,若非心无芥蒂,又怎么能说出那些话来?   “她回河朔与我何干。”他冷冷道。   桓明珪揉了揉额角:“萧泠不是一般人,你总不能等她反过来哄你。”   桓煊道:“她的确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没有这样冷铁铸就的心肝。   他看向桓明珪:“你爱慕她自去找她,不必拿我作幌子。”   桓明珪道:“我可不敢,我还想多活几年。”   桓煊冷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桓明珪道:“我说真的。”   他的确很喜欢萧泠,大约超过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可他看得出萧泠对他没有半点意思,他是个喜欢自在的人,不会几次三番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他也经历过太多人太多事,知道情之一字伤人害己,明白什么时候该收手,什么时候该收心。   昨夜他不过是心里不痛快,故意去逗逗这一点就着的堂弟而已。   他自己多情而薄情,却喜欢看有情人在情波欲海里挣扎沉浮。   他拂了拂衣襟,微觑着狐狸眼:“她是萧泠。”   桓煊挑了挑眉道:“我知道她是谁。”   桓明珪摇摇头:“你不知道。”   顿了顿道:“你只是嘴上知道,心里其实还将她看作鹿随随,那个孤贫无依,事事仰赖你,身心都捏在你手心里的贫家女。”   桓煊想辩驳,却又无从辩驳。   桓明珪接着道:“鹿随随会迁就你,萧泠却不会,你若是想要她,就要学学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梅林里那个穿白狐裘的男子。   桓煊朝林子里望去,只见两人在林间驻足,相对站立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目力上佳,大老远便看见萧泠面带微笑,双颊飞着薄红,一朵半开的梅花正好挡在她额前,就如在她眉心点了朵花钿。   她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雪光,格外明亮,眉宇间神采飞扬,显然与那新寡的小媳妇相谈甚欢。   那小媳妇却是低着眉眼,有几许隐忍,又有几许落寞,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折下一枝红梅拿在手上,似乎想赠与心上人,又怕唐突了佳人,踌躇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梅枝递给萧泠。   桓明珪感慨:“真真是我见犹怜。”   桓煊双眉一拧:“要孤那般摇尾乞怜,不如让孤去死。”   说罢转过身去,快步往六角亭中走去,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萧泠笑着接过了那枝梅花。   他只想离他们远远的,连石径都不走了,径直从梅树间穿过,惹得花瓣纷纷飘坠,落在雪地上殷红点点好似泣血。   桓明珪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   随随接过程徵递来的红梅,淡淡道:“这枝花型好,程公子会挑。月容最喜欢红梅,正好带回去给她插瓶,劳你再折一枝,也给春条房里放一枝。”   程徵眼神一黯,随即温柔道:“好。”   随随将两枝红梅拿在手上。   程徵微垂眼帘,赧然道:“方才与齐王殿下对局时在下轻敌了,辜负了大将军的期望。”   “程公子言重了,”随随笑道,“胜负本是常事,何况棋力有差。”   程徵有些失落:“大将军与齐王殿下棋逢对手,今日一局精彩绝伦,在下的确望尘莫及。”   随随道:“方才那局还不算精彩,他的实力不止如此。”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可惜回河朔前大约是没机会再战了……”   她了解桓煊的性子,方才对弈时他一定气得不轻,就算拿绳子绑,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决计不肯再与她对弈的。   程徵知道她话里的未尽之意——这次回了河朔,多半这辈子不会再踏足京城了。   他心头微微一颤,她遗憾的仅仅是找不到弈棋的对手而已吗?   随随见他眉间有郁色,以为他又在想输给桓煊的那局棋,宽慰他道:“弈棋毕竟是小道,也就是我们这样无聊的人,没有别的消遣,除了舞刀弄棍也就剩下围棋解闷了。你要读圣贤书考进士科举,本不该以此为务。若是有心要在弈棋上胜过我们,也就是多花点功夫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程徵知道她只不过是在宽慰自己。   他按捺住心头的酸楚,故作轻松道:“元旦大朝之后很快便是上元,大将军打算去看花灯么?”   随随目光微微一动,转头向远处的太子夫妇望去:“我有别的安排,叫小顺他们带你去曲江池边放河灯坐灯船游湖吧。”   程徵涩然一笑:“长安的灯会与洛阳大约也大同小异,在下幼时在洛阳年年看,也腻味了,便不去凑这热闹了,倒是在驿馆中歇息还清净些。”   随随点点头:“也好,若是你改了主意,便早些同我说,我叫人安排。”   程徵道:“大将军不必顾虑在下。”   远处身披黑貂裘的太子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接,随随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收回视线。   太子却是冷汗涔涔,向妻子道:“你能肯定她就是当初那外宅妇?”   阮月微脸上血色全无,咬着唇点点头:“千真万确,妾绝不会认错。” 第89章 八十九   皇帝已经移驾寝殿, 太子也已太子妃身体不适为由带她回了东宫,晚上的便宴只能由大公主主持。   桓煊本该打道回府的,可还是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赏梅之人陆陆续续回到亭中, 大公主手里也捧着一束红梅, 一进亭子便眉花眼笑,分出两枝给桓煊和桓明珪:“这些都是驸马选的, 是不是很有画意?待我回去贡在瓶中,把每一枝都画下来。”   驸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脖子泛红,显然已经被公主哄舒坦了。   桓煊接过梅花, 想起方才远远望见那一幕,心尖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大公主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在宫人端来的温热香汤里浣手,一边问道:“萧将军和程公子还未回来么?”   不等别人回答, 她便了然地一笑, 目光盈盈地看驸马:“是了,想我当初和驸马也是如此, 见到良辰美景,便想同赏同看……”   驸马瞥了眼桓煊, 从案上拈起块梅花糕塞进妻子嘴里:“这个甜。”   说笑间,两个身着白狐裘的身影从梅林中走出来,沿着石径向六角亭走来。   桓煊不经意地一望, 女子的身影便撞进了他眼里。   她手中拿着两枝梅花, 雪颜朱唇却比梅花还鲜明。   桓煊的呼吸一窒,他想移开视线,却力不从心。   再看一眼也无妨,他心想, 于是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她走进亭中,他才慌忙别过脸去。   随随和程徵浣了手,在案前坐下。   程徵向宫人道:“能否取个手炉来?”   待宫人将手炉取来,他用绢帕将小手炉层层包裹起来,这才递给随随:“如此便不会烫了,大将军暖暖手。”   萧泠道了谢接过,笑道:“我没那么讲究。”   程徵道:“受了凉乍然太暖和,反倒容易生疮。”   说着从金盘中拿起一只橘子剥开,仔细地剔去白色橘筋,一瓣瓣分开,用玉色瓷碟装着,放到随随面前的食案上。   随随道:“这种事不用你来做,太费事了。”   程徵垂着眉眼柔声道:“不费事。”   随随拈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纳闷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橘筋?”这只是她的习惯,因为讨厌橘筋,连橘子也不怎么吃。   程徵抿唇一笑:“稍加留意便能知道的。”   他瞥了一眼随随搁在坐榻边的梅枝:“在下也知道大将军最喜欢梅花,且偏爱白色的。”   桓煊微微蹙了蹙眉,他和萧泠一起生活近两年,却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   他对她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她爱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花,他一概不知,也从未想过去了解。   桓明珪说的没错,这是萧泠,不是鹿随随。对猎户女鹿随随来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皇贵胄,对她好一分便如施舍。   她离了他几乎寸步难行,于是他永远高枕无忧,永远不必担心会被背叛。   他或许只是喜欢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待他,身心都属于他罢了。   可如今她身边蜂蝶环绕,谁知道程徵之外还有多少男子争相等她垂青。   他引以为傲的身份、武艺和棋艺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因为那些萧泠自己也有。除了一张肖似她心上人的脸,他可称一无所有。   他已亲手将这张脸毁了,从此更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程徵身份不如他,棋艺不如他,病恹恹的看着风一吹就倒,骑射刀剑自然也不行,论辞采他也未必输与他,他觉得他配不上萧泠,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可如今才知道,萧泠喜欢的或许就是这样小意温柔、体贴入微的男子。   即便他愿意做小伏低,能低得过那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么?   他当然也可以递手炉嘘寒问暖,替她剥橘子剔橘筋,比那小媳妇剥得还快,剔得还干净。   可萧泠身边永远不会缺这样的人,他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徒增笑柄。   桓煊站起身,向太子和众人道了失陪,没再看萧泠一眼,头也不回地向亭子外走去。   大公主一脸纳闷,拈起一瓣驸马剥的橘子,问桓明珪道:“三郎这是怎么了,谁惹他不高兴了?”   桓明珪轻轻叹了口气:“和自己闹别扭呢,让他自己回去静静也好。”   大公主道:“罢了,我们管我们玩,不如以梅花为题联句吧?”   众人都道好。   乐工奏起轻缓的曲子,宫人取了书案文房来,众人联句赋诗,烹雪煮茶,很快便将那雪地里渐渐远去的落寞背影忘得一干二净。   ……   太子回到东宫,没理会簌簌发抖的太子妃,甚至懒得宽慰她一句,便即回了前院。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越想越心惊。   萧泠突然来京朝见,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定然有其目的。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深想,却不得不想。   当年桓烨和萧泠情投意合,她会不会是为了当年的事而来?   想到当年之事,太子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会的,他用帕子掖掖额头和鬓角的冷汗,怀着一丝侥幸安慰自己,当年之事证据都已湮灭,桓炯已死,炼制毒药的方士也已死了,死无对证,谁能查到他头上?   或许她入京并非为了他,或许她有什么别的阴谋。   他披上貂裘走到屋外,沿着廊庑走了两圈,还是骗不了自己——如今朝廷和三镇局势虽谈不上剑拔弩张,可皇帝想收回三镇是不言而喻的,萧泠入京无论如何都担着风险,否则也不用让精兵驻扎在潼关外了。   能让她冒险亲自进京的,除了当年之事还有什么?   太子又踱出几步,扶着阑干站了许久,手脚冻得几乎麻木,他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他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着——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比当年下定决心除去长兄更艰难。   他既兴奋又煎熬,咬紧了牙关,浑身上下都战栗起来,对亲人下手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这样的事他已做过两回。   良久,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决,终于捏了捏眉心,转头向内侍说了几个名字:“叫他们即刻到书房见我。”   来的共有四人,无一不是太子最亲信的僚属,其中便有东宫侍卫统领孟诚,他因为部下隐瞒左手刀一事领了四十笞杖,眼下面如金纸,几乎站立不稳,不时用袖子掖着额上冷汗。   太子屏退了侍从,令孟诚掩上房门,扫了几人一眼,缓缓道:“今日孤召诸位前来,是有一事相商。”   几人都道:“请殿下吩咐。”   太子便将萧泠当初潜藏在齐王别馆中的事说了一遍。   几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但看太子神色严峻,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太子接着道:“萧泠在京中潜伏两年,此次又专程入朝,孤疑心她是为了对付东宫。”   众人悚然一惊,一个方颌长髯的中年人道:“殿下可是听闻了什么消息?”   太子看了眼孟诚:“孟统领,你说说秋狝时的事。”   在场几人都参与了秋狝那场密谋,孟诚便如实道:“秋狝时某等清点刺客尸体,其中少了两人,偏巧这两人都是知道全盘计策之人。”   其余人尚未想明白其中联系,一个隐士模样的布衣年轻男子道:“殿下怀疑那两人在萧泠手上?”   太子点点头:“是。秋狝时萧泠一直跟随桓煊左右,他遇袭时萧泠也在。”   其余人不禁动容,先前那方颌男子捋须沉吟道:“即便萧泠手中握有人证,她身为藩将,不能干涉朝廷内政,陛下也不会任由她猖狂。”   方才那布衣青年道:“朱先生所言甚是,但萧泠此人阴险诡诈,谋定而后动,她既然不远千里亲自来京,定是成竹在胸。”   方颌男子皱着眉道:“疏不间亲,想来陛下不会任由她挑拨离间,一定不会轻信的。”   布衣青年道:“储君结交藩将是大忌,若是陛下知道东宫与淮西节度使府私下往来之事,恐怕会龙颜大怒。”   方颌男子想反驳,眼角余光瞥见太子神色,知道他心里已有成算,便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苏郎所言亦有道理。”   太子颔首道:“圣心难测,何况把柄留在萧泠这样的人手上,终究夜长梦多。”   顿了顿:“此事不能坐视不理,今日孤请诸位前来,便是想商议出一个对策。”   布衣青年道:“在下以为,当斩草除根。”   方颌男子大骇:“萧泠身为三镇节度,关乎朝廷与河朔的局势,且她武艺高强,身边还有那么多护卫随侍,万一行刺不成,反倒授人以柄……”   布衣青年道:“本就是背水一战,焉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两人来回争辩,其余两人也是各持一端,辨不出个所以然。   太子捏了捏眉心,清了清嗓子。   众人立即噤声。   太子道:“诸位说的都有道理。萧泠身份非同一般,且武艺高强,要刺杀她并非易事,若是事露,孤这太子不废也得废了。”   僚佐们面面相觑,不知他究竟何意。   只有那布衣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即便杀得萧泠,还有齐王手握重兵虎视眈眈,仍是治标不治本。”   他顿了顿,轻声道:“能废立储君的只有一人……”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尽皆大惊失色,方颌男人颤声道:“苏郎,休得胡言!”   太子目光一凝:“朱先生稍安勿躁,孤倒以为苏郎君所言有几分道理。”   他虽失了圣心,眼下还是太子,只要皇帝在废储之前死了,那么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只需将刺杀之事栽到萧泠头上,她那三百精卫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保不住她。   齐王的神翼军驻扎在京畿,他只要控制住十二卫,先下手为强将他除掉,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只要神翼军的兵权收归他手中,正好借着讨伐叛逆的由头征讨三镇,将矛头转向外部,朝臣们即便有什么想法,大敌当前也不能罔顾大局。   若能收回三镇,更是名垂青史的奇功一件。   太子眼中闪动着希冀的光芒,向众人扫了一眼:“当年东宫的事和秋狝的事诸位都为孤出谋划策,出力不小,如今诸位与孤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此事干系重大,一着不慎便落得个毁家灭族的下场,孤不勉强诸位,若有哪位不愿效力,尽管告诉孤,孤奉上财帛田产,全我们一场情谊。”   话虽说得好听,哪有人真的敢当真,几人都伏倒在地:“不敢有二心,听凭殿下吩咐。” 第90章 九十   太子已下定决心, 但何时动手,如何行事,都要小心斟酌部署。   北门禁军牢牢把持在皇帝的亲信中官手中。十二卫中, 原本虎贲卫在武安公麾下, 自武安公问斩,虎贲卫已不能为他所用, 只剩下鹰扬卫可用,鹰扬卫统领是吴良娣的长兄,吴家与东宫算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以皇后之位相许, 吴家定然不能拒绝。   不过保障宫禁安全的是千牛卫与羽林卫,若是皇帝在蓬莱宫中,他们绝无成事的可能。   太子和僚佐商议来商议去,近期只有一个机会——上元灯会。   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已经定下上元灯会的章程, 今年承天门前除了灯轮之外, 还将竖起万灯山,以锦绮结起彩楼, 皇帝将与民同乐,亲自登楼观赏歌舞、百戏, 在楼上放灯祈福。   灯楼四周虽有禁卫和金吾卫把手,但灯会上人多眼杂,只要闹出个大动静, 趁乱浑水摸鱼便容易多了。   且上元节京师加强守备, 兵力从十二卫中抽调,能调集更多鹰扬卫入城。   他立为储君多年,皇帝一死,再将桓煊和萧泠一网打尽, 便没有人能挡他的道了。   大谋已定,剩下的细枝末节都需仔细推敲。   太子向孟诚道:“豢养数年的死士几乎全折在了骊山,这回能用的人手不多,必须一击毙命。”   顿了顿,向诸人扫了一眼:“若是再出上回那样的纰漏,在座诸位都得与你陪葬了。”   孟诚一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顿首道:“属下遵命。”   ……   赏梅宴第二天,随随忽然心血来潮,带着女侍卫一起逛市坊,逛着逛着便到了闻名遐迩的常家脂粉铺子。   店主人听闻河朔三镇节度使大驾光临,亲自下楼相迎,将两位贵客迎到二楼的雅间里。   密室里一灯如豆,随随和田月容同坐一榻,店主人坐在他们对面,殷勤地替两人斟茶。斗室中坐了三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几年不见,店主人的面团脸像是又发大了一圈。   田月容吃了一惊:“老常,这两年趁了不少钱吧?越发富态了。”   店主人笑道:“田娘子又笑话老夫。”   随随抿了一口茶汤:“太子那边近来有什么异动么?”   店主人道:“回禀大将军,属下一直叫人盯着,自大将军进京后,太子一直按兵不动,暂且还没什么举动。”   随随点了点头:“我估计他马上就按捺不住了,若他下定决心动手,当会选在上元灯会,劳你盯紧点。”   店主人困惑道:“大将军怎么知道太子会谋逆?可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随随笑道:“我的消息哪有你灵通。昨日在宫中,太子妃应当认出我来了,太子自然已确定了我的身份。”   她顿了顿道:“秋狝时我故意留下一点线索,他现在应该知道我手上握着他秋狝刺杀齐王的人证,生怕我在离京前将这事抖搂出来,说不定会有所动作。”   店主人蹙了蹙眉:“他想对大将军不利,属下明白,可大将军为何猜测他会弑君?”   随随笑道:“因为能废杀太子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只要这个人不死,他便会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她接着解释:“若只是找人暗杀我,先不说能不能成事,就算我死了,难保事后皇帝不会为了稳定河朔局面将他推出去。当初武安公的盗铸案事发,将他牵扯进去,他已失了圣心,若非皇帝还忌惮手握重兵的三子,又顾念发妻情面,说不定已经将他这太子废了。”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随继续道:“上元灯会皇帝要出宫赏灯,与民同乐,现摆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我猜他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趁着我在京中向皇帝动手,成事后嫁祸于我,顺理成章将我和他的心腹大患桓煊一并除去,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田月容道:“若真是这样,太子的胆子也太大了。”   随随扯了扯嘴角:“人的胆子都是越养越大的,第一次得手,第二次虽未成事却未受追究,第三次以为自己还可以故技重施。”   店主人连连颔首:“大将军所言极是。”   随随笑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或许他比我预料的聪明,明白一动不如一静。”   田月容道:“若是他按兵不动,我们该当如何?”   随随道:“如此一来就要多费些事了。”   先不说暗杀当朝储君能不能成功,她不可能为了报桓烨的私仇,将三百精卫的性命和整个河朔置于不顾。   能废杀太子的只有皇帝一个人,但逼皇帝废太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帝乾纲独断,自不愿受人胁迫,尤其是藩将的胁迫。   证人一定要送,但如何送,由谁来送,就要讲究些技巧了。   谋算皇帝的心思可比谋算太子难多了。   随随叹了口气:“但愿太子别瞻前顾后,帮我省点力气。”   店主人思忖片刻道:“我们在京中的人手毕竟有限,加上大将军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数百……”   他欲言又止道:“大将军是否考虑过与齐王殿下联手?”   他不等随随说什么,立即接着道:“属下查过,武安公府出事、太子牵进盗铸案,背后都有齐王的手笔,他和太子已是不死不休,即便大将军不出手,齐王也要对付太子,未必不能合作……”   何况两人还有一段渊源。   田月容不由两眼放光:“对啊,和齐王联手便更稳妥了,王府有数百精卫,京畿还有神翼军可随时调遣……”   随随打断她道:“不必。”   田月容道:“为何?”   随随淡淡道:“别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田月容和店主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这可不像大将军一贯的做派,当初秋狝时,她可是毫不犹豫就把齐王当作诱饵,以她的性子,不是该将齐王利用到底么?   田月容道:“可若是不提醒齐王,他到时候如果也在灯楼上,岂不是更危险?”   随随嘴角微弯,露出浅浅的笑窝,无可奈何道:“不提醒他他未必去,一提醒他他定然会去。”   顿了顿道:“不必管他。”   田月容和店主人松了一口气,大将军还是那个冷心冷肺大将军,真是莫名叫人放心。   ……   赏梅宴发现萧泠身份后,阮月微便成日惴惴不安。   岁除将至,从腊日起便有数不清的事要忙,可太子妃无心操持,索性称病,将过年的琐事交给了两位良娣。   她有心找太子问问萧泠那边的情况,但自那日起,太子几乎没进过后院,她去前院送过两次羹汤,都被侍卫拦在了外面,道太子正和僚佐商议正事。   阮月微心里的恐慌无法排遣,想起当初太子曾说过皇后是他们的倚仗,她犹豫再三,还是在小新岁这日递牌子入了宫。   小新岁本来就是拜见尊长的日子,太子听宫人来禀,道太子妃要入宫谒见,太子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道:“孤近来事忙,没空去探望皇后,这两日就让太子妃留在宫里陪陪母后吧。”成事之后能得到太后支持也是至关重要的。   她找出陪皇后礼佛时穿的天青色禅衣,只簪了玉钗玉簪,粉黛不施地出了门。   到得宫中,皇后刚做完早课,见了她脸上难得露出些许笑意:“阿阮来了。”   阮月微道:“阿阮不孝,久缺定省。”   皇后道:“年关将至,东宫里千头万绪那么多事,你这主母当得不容易。”   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在我这里好不容易调养得气色好了些,怎么才回去几日,脸色又变得难看了?可是太子又欺负你了?”   阮月微惊慌失措道:“阿家放心,太子殿下待阿阮很好。”   皇后笑道:“不用一惊一乍的,若他欺负你,你来告诉我便是。我这母亲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阮月微道:“是,殿下时常说起从前阿家对他的教诲,他谨记在心,一日也不敢忘的。”   皇后道:“你总是替二郎说话,这样很好。夫妻一体,当相互扶持。”   阮月微陪着皇后聊了会儿,状似不经意地从疏竹手里接过一只竹篮:“前日赏梅宴,媳妇见御苑中红梅开得好,今日先去折了几枝,给阿家供佛。”   皇后虽称不闻俗事,但宫中大事小情逃不过她的耳目,皇帝那日设赏梅宴邀请的是谁,她自然一清二楚。   她点了点头,向寺尼吩咐道:“佛前已贡了新摘的绿萼梅,这些先拿去插瓶里养着吧。”   阮月微惶恐道:“可是阿阮选的花不好?”   皇后道:“与你不相干,不必放在心上。”   阮月微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道:“阿家,有件事阿阮觉着不该瞒着阿家,可说出来又怕惹得阿家不悦。”   皇后蹙了蹙眉道:“你直说便是。”   她虽喜欢这媳妇柔顺,但太过谨小慎微,有时候也甚是烦人。   阮月微躬身道:“那媳妇便直言不讳了,阿家别见怪。”   便半遮半掩,吞吞吐吐地把萧泠隐瞒身份当齐王外室的事说了一遍。   皇后默不作声地听完,嘴唇越抿越紧,到最后成了一条线,法令纹深如刀刻,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   她虽不理会三子,但他府上的事还是知道的,当初他养外宅妇,她只当是他胡闹。   听说那外宅妇替三子挡过一箭,大公主来替那外宅妇请封,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论功行赏是她该得的,既然桓煊喜欢,纳进府给个名分也无妨——她对这三子还是有些歉疚的。   没想到他养的竟然是萧泠。   “你确定没认错人?”皇后问道。   阮月微谨慎道:“应当不会认错,样貌和声音都一模一样,世上很难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她顿了顿道:“本不该让阿家不豫的,可萧将军毕竟是我姨表姊,三弟又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件事说起来也同我不无干系……”   皇后道:“陛下和太子可知道此事?”   阮月微道:“阿阮同太子殿下说了,殿下怕陛下震怒,没敢告诉陛下。”   皇后颔首:“我知道了。”   太子若是将这事告诉皇帝,难免有挑拨离间之嫌。   何况即使告诉皇帝,他也会当作不知道——她了解皇帝,他总是有太多的利弊要权衡。   皇后看了眼阮月微道:“你先去偏殿歇息吧。”   将阮月微打发走后,皇后拨动着手里的念珠,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好一会儿,这才叫来个内侍道:“你去同陛下说一声,今日小新岁,我备了斋菜,请他一同用晚膳。” 第91章 九十一   自从长子走后, 皇后哀毁过度,对丈夫也近乎不闻不问,这还是第一次邀他一同用晚膳。   皇帝在前朝与臣僚议完政, 便即去了皇后的禅院——唾手可得时只是寻常, 受了多年冷遇偶尔得她主动相邀,反倒觉得难能可贵。   步辇刚在宫门前停下, 皇后已亲自迎了出来。   她虽是带发修行,平常都和真正的寺尼一般穿僧衣,今日却破天荒地穿了俗家衣裳,发上插戴玉梳, 虽然仍旧素净,却有了些昔日的影子。   皇帝不觉想起昔年两人新婚燕尔、情好款洽之时,目光越发柔和,上前扶住她胳膊, 两人相携穿过廊庑, 进了禅房。   两人相对坐下,皇后屏退了侍从, 亲手替皇帝煮茶。   皇帝从她手上接过粗陶茶碗,看着碗中茶汤:“今日怎么想起邀我来用膳?”   皇后抿了一口茶汤:“妾近来想了很多。”   她垂下眼帘:“这么多年过去, 妾的执念也该放下了,若是烨儿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他阿娘如此。”   皇帝目光一动, 不觉撂下茶碗。   皇后抬眸看向皇帝, 目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皇帝笑道:“我老了。”   皇后抬手掠了掠自己的鬓发,微微一笑:“妾也老了。”   顿了顿道:“这些年是妾对不住陛下。”   皇帝倾身向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你我夫妻,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皇后多年来第一次没有抽回手, 接着道:“妾不是个好母亲,因着一些心结,这些年委屈三郎。”   皇帝眼中微露诧异。   皇后凄然一笑:“说起来陛下或许不信,妾这几年仿佛身在迷障中,即便日日念经礼佛,也一直无法破除,可一旦走出迷障回头一看,便觉自己可笑可恨之至。这大约便是阿师所说的‘顿悟’吧。只是苦了三郎。”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烨儿的事我也放不下,何况他是你亲手教养大的。已经过去的事,不必苛责自己。三郎是个孝顺孩子,一定能体谅,不会怪你的。”   皇后道:“陛下不必安慰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谅。只是我已老了,时日无多,能在有生之年尽量弥补一二,也不枉我们母子一场。”   顿了顿道:“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该将他送去太后宫中教养。”   皇帝道:“当初的事怪不得你,你生他时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身子好几年都未复原,且命理玄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他的八字的确妨克你,万一有什么不谐,便是追悔莫及的事。他在阮太后宫中,一应衣食份例、教养开蒙都与大郎二郎相同,你实在无需自责。”   皇后道:“以前的事且不说,这几年我对他避而不见,一定伤透了他的心。”   这下皇帝也找不出话来安慰妻子,只能道:“过去的就别放心上了,你能想通就好。”   皇后点点头:“妾想着,过两日便是岁除,又是他生辰,前几年因为妾的缘故,他总是一人在府里过,今年该好好聚一聚。”   皇帝欣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要劳你费心操持。”   皇后又道:“陛下也同妾见外了。有德妃帮我,不用费什么心。”   顿了顿道:“第一次给这孩子庆贺生辰,该当好好热闹一下,家里人少,不如再请些宗室外臣。”   岁除宴以前也有赐宴群臣的先例,皇后这提议不算过分。   皇帝沉吟道:“大张旗鼓地庆贺,恐怕太子和群臣有别的想法。”   皇后道:“对外不提生辰的事,只说岁除赐宴。”   她凄然一笑:“抱歉,妾弥补心切,矫枉过正了。”   皇帝道:“这些年的确委屈了这孩子,该当好好庆贺一下。”   他想了想道:“只是岁除将至,赐宴百僚来不及准备,不如就叫上宗室一起热闹热闹吧。”   皇后道:“多谢陛下成全。”   她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对了,萧家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皇帝未曾料到她会这样心平气和地提起萧泠,不由愣住。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妾说放下,自是全都放下了,那么多年前的事,难道我还迁怒她?小时候她入宫觐见,我一见她便很是喜欢,难怪烨儿钟情于她。”   她神色黯然:“若当初不是我执意阻拦,说不定……”   皇帝忙打断她:“当年的事不能怪你,也是孩子们胡闹,烨儿堂堂一国太子,怎么能放下储位去河朔,你也是为了他着想。”   皇后掖了掖眼角:“当年未出阁时,我与苏夫人也是时常来往的,怎么说都是故人之女,她难得入京,我这做长辈的不该避而不见。”   顿了顿道:“何况她还是三镇节度使,便是为社稷考虑,我身为皇后也该以礼相待的。陛下担待容忍我这些年,我也该为陛下考虑考虑。”   皇帝不由动容:“你能将以前的事放下,朕比什么都高兴。”   皇后又道:“那孩子在京中没什么亲故,大节下孤身一人在驿馆过总不像话,倒显得我们待客不周,岁除宴不如叫她同来吧。本来我也打算择日召她进宫见一面。”   皇帝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好。她也不算外人,且和大娘似乎颇为投契。”   皇后道:“帖子由陛下来下还是由妾来下?”   皇帝想了想道:“她毕竟是外臣,还是由朕下吧。”   皇后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言,相对用了一碗茶。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无奈地笑道:“对了,三郎也老大不小了,朕催他娶妇,他只当耳旁风,你可要好好劝劝他。”   皇后脸上现出忧色:“三郎当初属意阿阮,我却替二郎定下这门亲,他一定还怨着我。”   皇帝眼中掠过一抹迟疑,到底没将三子为个外宅妇不愿娶妻的事告诉妻子——他们母子关系好不容易缓和,知道这些事说不定又恼了。   他含糊其辞道:“慢慢来吧。”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寺尼送了晚膳来。   皇后道:“妾这里只有素斋,委屈陛下。”   皇帝道:“只要能同你一起用膳,便是日日茹素又何妨。”   他放下玉箸,深深望着妻子的双眼:“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皇后避开他的视线:“陛下再容妾考虑几日。”   皇帝点点头:“好,好。”   ……   小新岁一过,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除旧迎新。   齐王府中,高迈和高嬷嬷等人也开始张罗着过年——因为齐王“痛失爱侣”的缘故,王府众人已有三年不曾好好庆贺过。   既然鹿随随是萧泠,萧泠还活着,自然就不必顾忌了。   这一日桓煊晨起,见门户上画了虎头,贴了“宜春”帖,插了桃枝,恍然意识到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他从来不喜欢过年,何况因为萧泠的缘故,又添了几分不堪回首。   他拔去桃枝,揭下春帖,向那威风凛凛、目光炯炯的虎头瞪了两眼,便打算去后园中练刀。   刚出院门,便见高迈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殿下,殿下,东内有中官来传话。”   宫里三天两头有中官来传话,不是什么稀罕事。   桓煊挑了挑眉道:“出身么事了?一惊一乍的。”   高迈道:“来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王总管。”   他顿了顿道:“是来请殿下过两日去宫中赴岁除宴。王总管还带了皇后娘娘给殿下预备的生辰礼来。”   桓煊怔了怔,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送来的生辰礼足有两大箱,金玉器玩,异宝奇珍应有尽有,礼单写了长长一卷。   中官走后,高迈和高嬷嬷等人都难掩喜色,高嬷嬷指挥着下人将皇后赐的珍宝入库,时不时念一句“阿弥陀佛”。   在他们看来,皇后娘娘终于幡然醒悟,母子俩终于可以放下这些年的心结。   高嬷嬷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殿下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高迈也红了眼眶:“谁说不是呢。”   桓煊知道两个忠仆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不愿泼他们凉水,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连礼单都懒得看一眼,待中官一走,便提着刀去了后园。   平日他晨起习惯练半个时辰刀剑,然后回房沐浴更衣,今日他在后园中练了两个时辰,直至筋疲力竭方才回到院中,径直走进净房,将整个人没入水中。   池水温热,可他只觉浑身冰冷,一直冷到了心口。   皇后示好,身为儿子却不能不领情。   岁除当日,桓煊一早入宫,先去向皇后请安。   两人上回见面还是淑妃死的那夜,皇后那晚说的话犹在耳畔,但两人都仿佛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的冷落、怨恨,仿佛从未存在过,母子俩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客套又疏离。   皇后问了问他脸上的伤,轻易接受了他的解释:“往后小心些。”   桓煊道:“是。”   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两人便都词穷,只是默默地饮茶。   他们二十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大约还没有那日的礼单长。   坐足两盏茶的时间,桓煊便起身告退。   走出闷热的禅房,冷风灌入他的肺腑,他却好似终于活了过来。   从皇后宫中出来,他没有坐辇车,向北走了一段路,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口,不经意地往西望去,宫墙尽头可以看见飞起的重檐。那是阮太后当年的寝宫,也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他迟疑了一下,举步向那宫殿走去。   小时候觉得两座宫殿之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如今他才发现,其实两宫相聚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便走到了。   阮太后仙逝多年,殿中无人居住,桓煊叫内侍打开宫门,走进庭中。   这里的房舍还保持着许多年前的模样,可屋子和庭院似乎都变小了。   他沿着廊庑转了一圈,推开侧边一扇未锁的小木门,走进附建在正院东侧的棠梨殿。   他第一次见到萧泠便是在这里,他们还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埋了一只死雀子,还种了颗梅核。   他向庭中望去,忽然发现那棵银杏树已不在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移走的,原先栽着银杏的地方,种上了一棵白梅,此时梅花开得正好,犹如满树香雪。   桓煊怔怔地望着梅花出神,便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   他转过身一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他,正是萧泠。 第92章 九十二   她的红衣鲜明如火, 她的人比红衣更鲜明,仿佛是苍茫萧索的冬景中唯一一抹亮色。   桓煊心脏紧紧缩成一团。   原来她还记得,她是特地寻过来的么?   梅花开了, 她也真的回来了, 也许她并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   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呼吸。狂喜像巨浪将他打翻, 他只觉头重脚轻,不知今夕何夕。   可随即一道声音响起,犹如一瓢凉水浇灭了他的妄想:“三郎,你怎么也在?”   大公主从萧泠身后走出来, 桓煊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人。   桓煊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大公主道:“来看梅花呀,萧将军喜欢白梅,阖宫上下就属这株白梅花最盛,还是少见的重瓣, 是当年祖母叫人从洪福寺移栽过来的呢。”   顿了顿道:“对了, 那时候你已出宫建府了。”   随随四下里环顾了一圈:“我似乎来过这里……”   桓煊眉心一动,正欲说什么, 大公主笑道:“到处的宫殿都生得差不多。”   随随点点头道:“许是我记错了。”   她的记性不差,但很多事不放在心上, 幼时的事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早已抛在脑后了。   桓煊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对了,”大公主又道, “太子妃小时候养在太后膝下, 就是住在这院子里……”   话一出口,她便想起弟弟和阮月微的渊源来,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指着一根高高的枝桠, 对萧泠道:“那枝形状好,让三郎替将军折吧。”   随随瞥了一眼桓煊,只见他沉着脸,薄唇紧抿,不知又在同谁置气,便向大公主笑道:“我替公主折。”   说罢提了提裙摆,向上轻轻一跳,抓住一根粗枝,靴尖在树杆上借力,灵巧一跃,攀上更高的枝头,轻轻巧巧地便折下了大公主方才指的那枝梅花,往下一跃,轻轻落在雪地上,翩然如惊鸿。   大公主看得呆了,直到接过她笑盈盈递来的梅花,仍旧有些晃神:“萧将军好俊的身手,我小时候也会爬树,可是难看得很,四脚蛇似的。”   随随一笑:“公主过奖。还要哪一枝,我再帮你折。”   大公主忙道:“带你来赏梅的,怎么好叫你替我折花。”   随随道:“无妨,我也只是借花献佛。”   大公主又道:“萧将军穿红好看。”   随随低头看了眼衣襟道:“大节下入宫谒见长辈,穿得鲜亮了些。”   大公主道:“萧将军生得明丽,就该穿艳色衣裳。”   她顿了顿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入宫那回穿的也是红衣。”   随随道:“公主还记得呢?”   大公主道:“我第一回 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漂亮得像瓷偶一样,怎么能忘记。”   不是瓷偶,桓煊心道,泥胎怎么塑得出那样灵动耀眼的人?那时候的她就像是光做成的。   随随的神色却是一黯。   桓煊一直不由自主地望着她,一看她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谁。   大公主也想起来萧泠和桓烨的亲事似乎就是在那回入宫谒见后定下的,不由也感伤起来,没了谈性。   摘完花,两人同桓煊道了别便出了棠梨殿。   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桓煊和一株老梅树。   当年他们一起埋的雀儿,种的梅核,堆的坟丘,当然早已找不到了。   她只记得那日是和他长兄初遇,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孩子为了她一句无心的话,傻乎乎守着一颗永不会发芽的梅核等了整整一年。   她甚至不记得曾见过他。   因为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在祝福中出生,在爱中长大,太阳般耀眼的人当然只看得见彼此,怎么会记得自己曾经照耀过的一株野草,一块顽石。   桓煊原地站了会儿,自嘲地一笑,向宫门外走去。   ……   从棠梨殿出来,随随跟着大公主去谒见皇后。   因是年节,皇后换下了僧衣,穿了件佛青色的莲纹袍,梳着扇形高髻,插着白玉梳,素雅中透着雍容。   她的态度客套疏离,潜藏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随随并未放在心上,这是人之常情,毕竟有桓烨的事,皇后太过和善热情才显得古怪,易地而处她自己恐怕也不能心无芥蒂。   她知道皇后对待庶子的手段,也知道她对长子以死相逼,可她始终记得桓烨那么多次满心崇敬地说起自己的母亲,无法以恶意揣度她。   皇后与她寒暄了一会儿,赐了她一些金玉器物和宫锦、香药,然后从宫人手中接过一只狭长的紫檀盒子,打开,取出一卷帛书,小心翼翼地托着象牙轴递给她:“这卷药师经是烨儿的珍爱之物,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大公主脸色微微一变,可又不好说什么。   随随只是怔了怔,随即便接了过来,神色如常道:“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又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到了回佛堂诵经的时候。   两人退出禅院,大公主看了一眼随随手中的檀木盒,暗暗叹了口气道:“萧将军别放在心上,母亲爱子心切,不是有意冒犯。”   随随笑了笑:“无妨。”   ……   岁除宴设在太福殿,宫殿高广轩敞,几乎可以走马。   殿内张设绮罗锦帐,殿外阶下燃起庭燎,点起灯树。庭中光焰煌煌明如白昼,殿内天皇贵胄们盛装华服,金翠焕烂。   宫殿门扉大敞,众人便对着庭中燎火饮酒赏宴。   皇后也换上了盛装,与皇帝一起高坐在七宝帷幄中。   皇帝今日兴致格外高,平日因为风疾的缘故几乎不碰酒,只在重要的宴席上沾一沾唇,今日却破天荒地将金樽中的椒柏酒一饮而尽,向众人道:“今日一家人团聚,不必拘礼,务必尽兴。”   说罢看一眼妻子,眼中露出欣慰赞许之意。   皇后刚强执拗,认定的事无人能劝,但一旦她自己想通,立马就能放下,今夜她容光焕发,俨然有了昔年母仪天下的风采,脸上岁月的痕迹非但无损于她,反而增添了雍容庄重。   因是家宴,男女不分席,夫妻坐在一处。除了几个年岁尚幼的皇子皇女,席间诸人大多都已成婚,都成双捉对、拖家带口。桓明珪和桓煊这对难兄难弟便越发显得扎眼。   萧泠是贵宾,坐了上座,大公主陪席,驸马自然跟着大公主。   桓明珪扫了一眼席间众人,目光毫不意外地落在她身上,向桓煊道:“美人就该着红衣,也只有她这般明丽才不会被衣裳夺去颜色。”   桓煊眼皮都没掀一下,只顾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皇后显然为这场岁除宴花了不少心思,水陆珍馐流水似地呈上来,堆了满案,桓煊却几乎一箸不动。   众人都知今日是他生辰,陆续上前祝酒,他来者不拒,举杯便饮。   桓明珪低声道;“空腹饮这么多酒,你不怕腹痛?吃点东西垫垫。”   桓煊难得没有反驳,从善如流地从金盘上拿起一只黄澄澄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地剥了皮,将橘筋剔得干干净净,向对面席上那个红色的身影瞥了一眼,吃一瓣橘子,饮一口酒。   桓明珪道:“没见过人用橘子佐酒的。”   桓煊面无表情道:“现在见到了。”   他剥得快吃得也不慢,一盘橘子很快剩了一半,酒壶也空了,他示意内侍满上。   桓明珪叹了口气:“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吃橘子。”   桓煊道:“我也只会剥剥橘子。”   他这样的人也只配和那小媳妇一起剥橘子了。   桓明珪揉了揉额角,把酒壶夺过来,这是已经醉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红衣火焰似地一晃。   随随端起酒杯,起身向他走来。   桓煊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回盘中,坐直了身子。   随随道:“恭祝殿下松龄鹤寿,长乐无极。”   桓煊端起酒杯,淡淡道:“多谢萧将军,小王也祝萧将军诸事顺遂,得偿所愿。”   随随道:“承殿下吉言。”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随敛衽一礼,便即回到席中,继续与大公主谈笑风生。   皇后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三子,沉默有时,向皇帝道:“妾去后头准备一下。”   皇帝知她打算,在案下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   皇后一笑:“陛下说的什么话。”   说罢起身向众人道了失陪,带着侍从出了殿中。   一个多时辰后,皇后从外头回来,身后宫人手里捧着方小食案,案上置一红釉莲花大碗。   她走到桓煊跟前,让宫人将食案置于他面前,亲手揭开碗上的银鎏金荷叶盖,面碗上蒸腾起一股热气,羊肉的腥膻气随着热气一起钻入桓煊的肺腑中,令他几欲作呕。   皇帝笑道:“这是你阿娘亲手替你做的生辰面。”   桓煊躬身行礼:“多谢母亲。”   皇后温声道:“阿娘记得你最爱吃羊汤的,没记错吧?”   桓煊淡淡道:“母亲并未记错。”   皇后道:“趁热吃吧。”   桓煊微垂眼帘,拿起玉箸,夹起一口面送进嘴里,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皇后像个真正的慈母一般望着他,仿佛丝毫看不出他难以下咽:“汤熬了半日,你尝尝入不入味。”   桓煊拿起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将汤喝完,接过宫人递来的香汤漱了口,含上去腥膻的香丸,躬身谢恩。   皇后让宫人收了食案和食具,心满意足地坐回皇帝身边。   乐人奏起吉庆的曲子,笙箫和着庭燎中“噼啪”作响的爆竹声,喧嚣热闹至极,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随随紧紧捏着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向帝后道:“请陛下,皇后娘娘恕末将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皇后道:“明日一早元旦大朝,萧将军往来不便,倒不如宿在宫中。”   皇帝也劝她留宿,随随坚辞,他们便也作罢了。   待她退出殿外,皇帝揉了揉眉心道:“朕也乏了,皇后扶朕回寝殿歇息吧,让他们年轻人守岁。”   皇后点点头:“好。”   桓煊看了眼更漏,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是子夜,他当然知道萧泠为何急着离席——她要回驿馆去做那碗生辰面。   他讥诮地扯了扯嘴角,起身向众人道了失陪,便即向殿外走去。   他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酒,却丝毫没有醉意,叫侍从备了马,骑着出了宫门。   朱雀大街上空空荡荡,坊门院墙内隐隐传来欢歌笑语和爆竹的噼啪声。   他打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往常安坊的方向去,便又拨转马头往北行——那时候他还有个去处,可是连那一处也不属于他。   侍卫小心翼翼地催马上前问道:“殿下可是要回王府?”   桓煊一夹马腹:“去都亭驿。” 第93章 九十三   都亭驿是大驿, 驿吏送往迎来过不知多少中外官员,但这么古怪的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此人约莫冠龄,拿出的是神翼军都尉的文牒, 但看他锦衣华服, 玉勒雕安,又生得俊逸无双, 通身气度一看便是个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仆从们也个个骏马轻裘、赳赳昂昂,不似等闲门户。自然,有些天潢贵胄隐瞒真实身份在城中行走也不是稀罕事, 怪的是今日岁除夜,便是不与家人团圆,也该邀上三五好友去平康坊的销金窟里醉梦一场,跑到驿馆里来做什么?   更古怪的是他到了馆中, 一问正堂中有客人宴饮守岁, 只剩下厢房,他也不走, 给仆从们叫了最好的酒肴,自己却独居一室, 菜肴糕点汤羹一概不要,只要酒和橘子。   但客人的事他不敢多问,麻利地将酒和橘子送了去, 那客人取出个金饼子:“这里不要人伺候。”   驿吏唬了一跳, 随即喜出望外,那金饼子足有二两,本来岁除轮到值夜够倒霉的,没想到天降横财, 叫他遇上这么豪阔的客人,不由千恩万谢。   桓煊道:“将我的从人伺候好便是。”   驿吏道:“自然,自然,贵人请放心。只是有客人借用了炉灶,菜肴上得慢些,请贵人见谅。”   桓煊自然知道借用炉灶的客人是谁,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驿吏揣着金饼子,满面红光地退了出去,往庭燎里又添了点柴禾和竹筒。   火焰燃得更高,竹筒爆裂噼啪作响。   桓煊从盘中拿起只橘子,剥开尝了一瓣,不由皱起眉头,驿馆的橘子不比宫中的,又小又酸涩,但他还是忍着酸慢慢将整只橘子吃完,只为了压住方才那碗羊汤面的腥膻。   门扉大开着,庭中的火光照进屋子里,北面不时传来欢笑和呼卢喝雉的声音,那是萧泠的侍卫们一边打樗蒲一边守岁。   萧泠不在其中,这时候她在为他长兄煮生辰面。   桓煊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或许他只是不想留在宫里,不想回王府,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他一边剥橘子一边喝酒,剥出的橘子放在盘中,剥到第六只的时候外面飘起雪来。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大的雪片纷纷坠入燎火中化作水,驿吏往火中添了许多柴,可抵不住雪大,不多时燎火还是熄灭了,庭中一片黑暗。   正堂中,田月容打完一局双陆,问来送酒食的驿仆道:“方才外头来的是哪里的客人?”   驿仆道:“是军中都尉。”   田月容并未多想,都亭驿离宫城近,许是明日参加大朝的武官,生怕错过时间,这才在此饮酒等候。   驿仆走后,她向庭中望了一眼:“大将军也该回来了。”   春条道:“外头雪下这么大,娘子出去时没带伞,我去给她送伞。”说着便站起身。   田月容拉住她:“那么多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用得着春条姊姊冒风雪,冻坏了你家娘子要心疼的。”   春条笑道:“哪里就像田姊姊说的这么娇了。”   田月容捏捏春条的圆脸:“娇好,我们都疼你。   春条红了脸。   小顺站起身:“春条姊姊坐下歇歇,我去给大将军送。”   话音未落,一个人先他一步拿起伞:“我去送吧。”   却是程徵。   小顺连忙缩回手:“那就有劳程公子了。”   程徵道:“是在下分内事。”说着撑开伞,走向庭中。   有个侍卫愣头愣脑道:“程公子,还有伞呢,多带一把呀……”   话没说完,后脑勺上被田月容拍了一记:“多嘴。”   那侍卫半晌明白过来:“哦!”   后脑勺上又吃了一记,田月容道:“哦什么,去打酒!”   春条压低了声音道:“田姊姊是想撮合娘子和程公子么?”   田月容道:“春条姊姊觉得程公子不好?”   春条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就是娘子似乎没这个意思。”   田月容道:“程徵好歹近水楼台,且他细心体贴,大将军身边有个人嘘寒问暖也是好的。”   春条道:“依我看段司马挺好的。”   田月容“扑哧”一笑:“段北岑是挺好的,可惜两人一起长大,要能成早成了。我倒是希望大将军真如传言中那样养上七八十个面首,奈何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拿起酪碗吃了一口:“当年大将军与朝廷合兵去西北平叛,我跟着大将军一起去的,因为常伴大将军左右,也时常能见到故太子。程徵身上其实有几分故太子的影子,都是文质彬彬、体贴入微的人,我有时候想,当初大将军途经洛阳,碰巧救下程公子,说不定是冥冥中的天意呢。”   顿了顿道:“当然能不能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春条点点头没再说话。   ……   随随将鸡汤舀入汤碗中,用竹箸捞起面条分入两只碗里,然后端到食案上。   这碗鸡汤面她年年做,每个步骤都十分熟练。   她总是做两碗,桓烨一碗,她自己一碗,陪着他一起吃。   这么多年,这已成了她的习惯。   她拿起竹箸,捞起一根面条正要往嘴里送,不知怎么想起方才岁除宴上,桓煊一口一口吃着羊汤面的情形,忽然没了胃口。   面条滑回汤里,她放下竹箸,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面条变糊变冷,方才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到廊下,她才发现庭中燎火已经熄了,天空中飘起了大雪。   她正想向驿仆借把伞,便看见一个身披白狐裘的身影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盏琉璃风灯向她走来。   庭中昏暗,风灯照不清他面容,何况面容还半隐在伞下。   随随心口一紧,顿住了脚步。   那人走上台阶收了伞,风灯照亮了他的脸,是程徵。   当然是程徵,大节下的,这驿馆中只有他们一行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是她还是止不住有些失望。   程徵瞥了一眼飘坠的雪片道:“雪下大了,在下来接大将军。”   随随点点头:“这么大的雪,劳程公子走一趟。”   程徵道:“大将军不必见外,在下在屋子里呆久了有些闷,正想出来走走。”   说罢撑起伞:“大将军请。”   伞很大,本来两个人撑正好,但是随随与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程徵不敢靠上去,只是将伞往她那边偏,自己左肩上不一会儿便落满了雪,连头发上都覆了层雪。   随随道:“程公子不必把伞都给我,你旧疾未愈,仔细着凉。”   程徵道:“多谢大将军关心,在下省得。”   话是这么说,手里的伞却是一寸都未偏。   两人出得厨房所在的小杂院,往正院的方向走,程徵道:“大将军去堂中守岁还是回院中就寝?”   此处离她下榻的院子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徵这样半个身子露在伞外,说不得要染上风寒,随随便道:“先回正院吧。”   两人遂向正院走去,不等他们走到门口,一道颀长的人影从墙边的黑影中走出来,距他们五步远停下来,一动不动。   程徵向随随道:“方才驿馆新来了一群客人。”   随随却已认出他来,向程徵道:“程公子先进去吧。”   程徵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那是谁,向那黑影看了一眼,对随随道:“大将军……”   随随道:“你先回去,我稍后就进来。”   程徵脸上掠过忧色,将伞给她:“大将军小心。”   随随道:“伞你撑着吧。”   程徵却拉起她的手,把伞柄塞进她手中,又回头向那黑影看了一眼,这才向院中走去。   随随撑着伞向桓煊走去,他没披狐裘,身上只穿了件锦袍,也不知在风雪里站了多久。   “殿下光降,有失远迎。”她在两步开外站定,平静地道。   桓煊恨透了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他上前两步,猛地夺过她手中的伞向旁边扔去,伞在雪地上打了几个转,被寒风吹远了。   随随没去捡,淡淡道:“殿下喝醉了。”   四下一片昏暗,只有院里透出的灯火映在雪地上,桓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可以想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有多冷漠。   其实她一直都是如此,还是鹿随随的时候便是如此,外表看着柔情似水,内里却是不化的坚冰,无论他怎么闹,怎么折腾,她都只是冷眼旁观,因为只有桓烨能牵动她的喜怒哀乐。   他恨极了这样的她,可又爱极了这样的她,时至今日他已骗不了自己,即便知道都是假的,即便知道她心里根本没他,他也放不下她,放不下,忘不掉,挣不开。   挣不开便不挣了,他要她,他要拉着他的太阳一起沉沦,一起堕入深渊。   他抱住她温暖的身体,将她重重抵在墙垣上,低下头寻找她的唇。   他找到了,那么温软那么甜蜜,几乎将他整个人融化,他用手握住她的脖颈,感觉她血管在掌心快速地搏动,她的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吐出的白气像春山中的雾霭,把周遭变得旖旎又朦胧。   “不就是逢场作戏么?”他抓着她的肩头,额头用力抵着她的额头,“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说完,他重又吻上她柔软的双唇,用力撬她的齿关。   紧接着,他的唇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将他的唇咬破了。   随随冷冷道:“不行。”   桓煊吃痛,身子一顿,双唇却仍旧抵着她,哑声道:“为什么不行?”   随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桓煊松开她,垂下眼帘,用手背擦擦唇上的血,忽然抬眸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不行?”   他一字一顿道:“我本就是个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罔顾人伦的,禽兽。”   随随心里微微一动,她想起回到魏博的那一日,她的婶婶指着她的鼻子,尖声咒骂:“连亲叔叔都杀,你这刑克六亲的煞星,罔顾人伦的禽兽!”   于是她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堂兄和堂弟。也许她是对的。   她双睫轻颤,闭上了双眼,桓煊低头咬住她的唇,凶蛮地攻陷她,腥甜的气息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已分不清是谁的血。 第94章 九十四   阖家团圆的日子, 孑然一身的人总是特别容易软弱,随随也不例外。   但她的软弱也只持续了片刻。   不等一吻结束,桓煊只觉胸膛一痛, 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已被推开了。   随随推开他,顺手解下腰间的惊沙指着他心口, 桓煊没有丝毫迟疑便撞了上去。   随随反应快,及时将手收回,他的胸膛仍然重重撞在她刀鞘上——幸而刀未出鞘,或许正因料到他会这样不管不顾, 她才没用刀尖指着他。   桓煊抓住刀鞘,蹙着眉,微微喘息,唇上还带着水光, 伤口隐隐渗出鲜血。他没说话, 只是执拗又凶狠地盯着她,像头受伤的狼, 仿佛随时都要上去扑咬。   可随随不是猎物,她双颊的潮红尚未褪去, 心绪已然平复。她笑了笑:“你不行。”   桓煊挑眉:“我不行难道别人就可以?”   随随道:“是。”   桓煊声音一沉:“程徵就可以?”   随随没回答,也没反驳,目光落在他脸侧的刀痕上:“你知道我把你当什么, 还觉得自己可以?”   桓煊心脏一缩, 呼吸都似在作痛,从喉咙间发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刀一样割着他自己:“我知道。”   随随抱着臂道:“你不在乎?”   桓煊道:“不在乎。”   随随目光落在他脸侧的伤疤上。   桓煊明白她的意思,若是心甘情愿当赝品,他就不会一气之下毁伤自己容貌了。   桓煊抿了抿唇:“我不在乎。”   随随淡淡道:“殿下这是何必, 只要你愿意,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给你做这碗生辰面,何苦盯着根本不属于你的这碗。”   桓煊道:“我乐意。”   随随撩了撩眼皮:“我不信。”   桓煊一时哑口无言。   随随道:“你现在醉了,明天醒来也许就会反悔。”   桓煊道:“我不会反悔。”   随随道:“醉鬼的话不可信。”   桓煊道:“孤不是醉鬼。”   可他已经数不清自己今晚饮了几杯酒,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多清醒。方才那事也不是清醒的人能做出来的。   随随道:“殿下不妨回去想想清楚,若是真愿意做这赝品,我自然不会介意。”   她轻轻巧巧地说出“赝品”两个字,正如他当初一样。   鹿随随死后,他每每想起那个上元夜就悔恨不已,可直到今日易地而处,他才真切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残忍。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我做错了很多事,说错了很多话。”   随随道:“无妨。”   桓煊道:“我待你不好,但那年上元节,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别人的替身。”   随随道:“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殿下不必介怀。”   桓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大将军或许不会在意我怎么想,但出口伤人,错就是错。”   随随一哂,抬眸看他:“倒也不是全不在意,当赝品究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早就想同你说,再爱海棠的人看多了也会腻味的。”   桓煊有些诧异,随即低下头:“抱歉。”   随随道:“那年上元节没放成河灯,终究是个遗憾。”   桓煊的心脏擂鼓般地狂跳起来。   随随淡淡道:“凡事还是有始有终的好,今年上元殿下陪我去放灯吧。”   桓煊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她用绳子绑了提在手里,提起来又放下,她一提起来,他就生怕又有个坠落在等着。   “当真?”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裁决。   随随挑了挑眉:“殿下看我像在说笑?”   桓煊的心好像生出了一对翅膀,要飞上夜空,飞到风雪的尽头。   随随道:“在西北时听说长安上元夜曲江池里满是河灯,犹如星河倒悬,一直想亲眼看一看。”   她当初和桓烨在西北合兵平叛,关于长安的事自是听他说的。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他心上的翅膀,于是他的心又坠落下来,直直落入深渊。   随随却已将刀扣回腰间,转过身去:“殿下回去思虑几日,想清楚上元夜便来曲江亭子赴约吧。”   ……   回到堂中,春条端了热气腾腾的姜汤来:“娘子怎么在外头呆了这么久?快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随随并不冷,她甚至觉得身上有些发烫,不过还是接过来啜了一口,笑道:“春条姊姊疼我。”   春条赧然道:“是程公子细心,不是他提醒奴婢还想不到……”   程徵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眉眼在烛火中越发显得温柔。   随随道:“多谢程公子。”   程徵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她的嘴唇比平日更饱满殷红,还有一个不太显眼的破口。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温声道:“是在下该做的。”   随随想起方才他半个身子都在伞外,几乎是冒雪走了那么长的路,不由看了看他的肩头,果见他肩膀已经被雪水洇湿了。   她蹙了蹙眉道:“程公子也喝碗姜汤,回去换身衣裳吧。”   春条这才想到程徵也在风雪里走了一遭,歉疚道:“我去给程公子也盛一碗。”   程徵道:“在下自己来就好。”   随随在堂中坐了会儿,许是方才在外头应付桓煊太费神,坐在堂中看侍卫们打了两局双陆,便觉有些乏了,起身回屋歇息。   待她离开后,程徵问田月容道:“上远夜诸位去逛灯会么?”   田月容道:“程公子想看灯?。”   程徵道:“听说勤政务本楼外有大灯轮和灯山灯楼,诸位不去看么?”   田月容目光闪烁了一下:“灯轮那里人山人海的,年年都有凶徒浑水摸鱼,偷抢财物、拐带妇孺,还是别去凑热闹的好。倒不如去城南曲江池看河灯,今年还有龙灯和大莲灯,映着河水可漂亮了,在魏博可看不到。”   程徵目光微微一动,点点头道:“在下便不去凑热闹了,还是在驿馆中歇息吧。”   田月容眉头一松:“也好,程公子旧疾未愈,还是多歇息的好。”   ……   桓煊回王府饮了碗醒酒汤,沐浴更衣洗漱毕,也就到了出门去参加大朝会的时候。   雪停了,天色依旧漆黑,寒冷的街道上已是车如水马如龙,火把与风灯的光汇聚成星河,流向蓬莱宫。   桓煊在马车里睡了会儿,做了几个乱梦,醒来时心脏依旧跳得很快,却回想不起来究竟梦到了什么,掀开车帘往外一瞧,马车已驶入丹凤门。   车驾停在含元殿的龙尾道前,桓煊下了车,披上白狐裘,沿着龙尾道向大殿走去。   殿庭两旁金甲葆戈,仪卫森严,距离大朝会尚有半个时辰,已有许多臣僚和朝集使到了,分作文武两班,在正殿两旁的翔鸾、栖凤两阁中等候。   文臣在东,武臣在西,桓煊一进栖凤阁,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元旦大朝,她按品穿着紫绫朝服,头戴武冠,长身玉立,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她正与其他官员寒暄,看见他走进阁中,只是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他一揖:“见过齐王殿下。”   任谁都看不出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有过亲密之举。   偏偏有人眼尖,兵部尚书向齐王行罢礼,眯缝起老眼,盯着桓煊的嘴纳罕道:“噫,齐王殿下嘴怎么了?”   桓煊道:“不慎磕到一下。”   兵部尚书看了眼随随笑道:“真巧,萧将军也磕到一下。”   随随脸不红心不跳,笑道:“是很巧。”   老尚书去和其他人寒暄,随随向桓煊踱了两步:“殿下酒醒了?”   桓煊道:“醒了。”   话音甫落,第一声晨鼓自承天门传来,侍卫擂起殿外的大鼓,元旦大朝快开始了。   鼓声中,随随低声道:“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桓煊道:“记得,正月十五曲江亭子。”   随随点点头:“不见不散。” 第95章 九十五   元旦大朝会后, 桓煊回到王府,回想起上朝前在栖凤阁中萧泠的态度,他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心中似有个模糊的念头, 每当他快要抓住时却又像游鱼一样滑走了。   正思忖着,忽有内侍在帘外道:“殿下, 宋副统领有事禀告。”   桓煊思绪被打断,捏了捏眉心道:“请他进来。”   宋九郎走进书房,向桓煊行了个礼。   桓煊道:“可是东宫那边有什么事?”   他本在一步步向太子施压,逼他狗急跳墙, 但萧泠回京让他只能推迟计划——三镇节度使的身份敏感,两人的关系又瞒不过有心人,若是在她驻京期间动手,不可避免要将她拖进是非的漩涡里。   皇帝忌惮萧泠, 虽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难保不会因势利导对她不利。   计划虽然暂停,但他还是让人盯着东宫, 宋九便是总领其事之人,这位副统领平日嬉皮笑脸的, 却很擅长这些勾当,与严正刚直的关六郎相辅相成。   宋九郎道:“回禀殿下,东宫没什么明显的异动, 但太子近来时常以讲经论道为名召僚佐入书房, 一谈就是半日。听闻后院也几乎不去了,只时不时去吴良娣院子里看看小郡主。”   桓煊略一思索便将前因后果大致推了出来,桓熔与阮月微先前几乎已撕破了脸,却在萧泠入京后忽然亲自将她接回东宫, 两件事八成有关联。后来他带着阮月微去赴赏梅宴,更确证了他的猜测——他是要让阮月微辨认萧泠是否就是鹿随随。   阮月微想必认出了她,告诉了太子,于是太子如临大敌,找幕僚商议对策。   他一直怀疑陈王毒杀长兄、淑妃的死都与桓熔有关,只是始终不能确证。但秋狝之事却明明白白是太子做的,而萧泠当时也在场。难怪他会惊慌失措了。   桓煊沉吟片刻,点点头:“阮月微最近做了些什么?”   宋九郎知道他们家殿下对太子妃早已没了那份心思,赵清晖那只断手还是他设法弄进东宫的呢,不过多年习惯使然,他还是觑了觑桓煊脸色,斟酌着道:“回禀殿下,太子妃小新岁那日入宫谒见皇后娘娘,此后便在寺中陪着娘娘,一直住到岁除。”   桓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就知道皇后不会无缘无故给他送生辰礼、办生辰宴,她一定是从阮月微那里知道了他和萧泠的关系,岁除宴上那碗羊汤面便是告诫之意。   若是换了小时候,他大约愿意用一切去换母亲的眷顾,哪怕是难以下咽的羊汤面也会心甘情愿地吃下去,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反胃。   “孤知道了,”他淡淡道,“东宫守备可有什么变化?”   宋九郎道:“倒是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最近操练从早晚各一次改成了一日三次。”   他顿了顿道:“不过这也是常事,上元将近,宫中各卫都在加紧操练,便是我们府上也一样。”   桓煊微微颔首,今年皇帝要去勤政务本楼观灯,太子也要随行,加紧操练、增强守备是题中应有之义。   皇帝出宫观灯、与民同乐也是早就定下的事,本来朝廷收回淮西那年便要大肆庆贺一番,向各方藩属使者展现大雍繁华,只是因皇帝风疾发作一拖再拖,这才拖到了今岁上元。   每件事都理所当然,可桓煊莫名有些不安,好似遗落了什么事。   他思索半晌,却始终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昨夜一宿未眠,压下去的宿酒这会儿又发作起来,他的脑海中像是有一群猴子在弹琵琶,让他难以静下心来思考。   他揉了揉额角,向宋九道:“去同关统领说一声,上元那日让他带一队人马去勤政务本楼周围守着。”   无论如何,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   好在萧泠会去曲江池,与勤政务本楼一南一北,就算有什么事也波及不到她。   ……   正月是一年中走亲访友的时节,长安城里比平日更热闹,晨鼓一动,大街小巷上车水马龙,身着新衣四处拜年的人们摩肩接踵。   随随身在异乡,没有亲戚可走,可正月里接到的帖子着实不少,元旦当日照例要在宫中与天子、百官一同宴饮,人日皇后设小宴请三品以上命妇与宗室女,随随也在其中。   接着她又去大公主和豫章王府上分别赴了一次宴会,转头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灯会在日暮后才开始,随随用罢晚膳,一边等待天黑,一边坐在堂屋廊庑下磨她的刀。   她倒了些油在磨刀石上,用两指抵着刀身,小心翼翼地划动,刀锋擦过磨刀石,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她的手很稳,施力均匀,神色专注而宁谧,仿佛不是在磨刀,而是在修禅。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次上战场前她都会以此来放空自己——虽然身经百战从无败绩,但人毕竟不是神,没有人有必胜的把握,即便赢过再多场,下一场也可能丧命,血洒黄沙几乎是为将者的命运。何况对她来说无论被杀还是杀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外间传言她天生凶残嗜血,却不知她第一次杀人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侍卫们都知道萧将军的习惯,从她身边经过时凝神屏息,放轻脚步,尽量不去打扰她。   程徵远远望了她一会儿,叫住一个路过的侍卫,轻声问道:“大将军为何磨刀?”   侍卫们与他相处日久,已经很熟稔了,遂随口道:“这是大将军多年来的习惯。”   程徵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习惯?”   侍卫察觉自己说漏了嘴,神色微微一僵,随即敷衍道:“刀用多了会钝嘛,当然要时不时地磨一磨,大将军爱惜她的宝刀,这么多年都习惯自己磨。”   程徵微微一笑,颔首道:“原来如此。”   今天难得是个晴日,余晖洒在屋脊上,瓦上积雪都被染成了金红。   随随磨完了自己的惊沙,用帕子细细擦去刀身上的油,干净的刀刃映着晚霞,流光溢彩。   她将惊沙收入鞘中,看着时辰尚早,折回房中取了桓煊的乱海来。   这刀虽是叶将军花重金买回来赠与她的,但她始终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刀,好刀也和好马一样会认主,不是买卖就能易主的。   她始终想不通桓煊为什么会让出这把刀,堂堂齐王总不至于因为缺钱变卖佩刀吧?   她被自己这念头逗乐了,嘴角不由微微扬起,手下磨得更起劲了。   程徵定定地望着她,她的一颦一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磨第一把刀时,她的神情就如老僧入定,可换了一把刀时眼中却漾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仿佛落入了万丈红尘里。   田月容从他身旁经过,见他望着萧将军出神,唤了他一声:“程公子。”   程徵回过神来,向她一礼:“田统领。”   田月容仍旧如平日那般一身劲装胡服,发髻束得紧紧的。她偏了偏头,眼中带着些揶揄之色:“磨刀这么好看?”   程徵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田统领见笑。”   田月容道:“不是磨刀好看,是大将军磨刀好看,我们家大将军做什么都好看。”   程徵脸上红晕更深:“大将军为何有两把刀?”   田月容道:“她惯用的只有一把,跟了她十来年的惊沙,是我们老将军留给她的。新的那把是幽州的叶将军前两年买来送给她的,就是她现在磨的这把。”   程徵若有所思道:“这把想必也是名刀吧?”   田月容努了努嘴道:“刀是好刀,不过大约是仿的。”   她顿了顿,解释道:“这把刀的刀铭是‘乱海’,我也是最近才听说,齐王的佩刀也叫乱海。程公子想必也知道,一把刀出名之后便有一些工匠、商贾想沾光,往河朔的市坊里走一圈,能找到好几把惊沙呢。”   却不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徵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原来如此。”   田月容道:“我们一会儿就要出门,程公子当真不去曲江池看河灯?”   程徵握着嘴偏过脸去,轻依譁咳了两声:“在下还是留在驿馆中吧,田统领不必顾虑在下。”   他身子骨本就弱,那日逞强将伞给了随随,果然就染了风寒,一直迁延了半个月还未痊愈。   说话间,随随已擦好了刀收回鞘中,回到房中,拿出一块黑色绫绢,将刀身裹住,用丝绳捆扎好,拿出去交给小顺,吩咐道:“去曲江亭子,将这把刀交给齐王。”   说罢便提着自己的惊沙向外走去。   她穿过庭院,走到田月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准备走了。”   程徵双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深深地看了随随一眼:“萧将军多加小心。”   随随知道他向田月容旁敲侧击打探他们今夜行踪的事——田月容这人粗中有细,平常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但正事上绝不含糊,称得上谨小慎微,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随随并不怀疑程徵为人,救下他后他们将他身世仔仔细细查过几遍,这才敢把他留在身边。   不过这人心思细腻,目光敏锐,又喜欢多想,有的事遮遮掩掩反而不好,她便道:“程公子若是想看灯可以去曲江池一带,离勤政务本楼远些,那一带今夜或许不太平。”   程徵点点头:“属下知道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大将军千万保重。”   随随道了声好,便即领着田月容等一干亲卫出了门。   她带来的其余人手早已经分批出门,混入了勤政务本楼附近观灯的百姓中。   待随随一行人出了门,春条和留下的侍卫也商量着要往城南去,小顺又问了程徵一遍,见他执意留在驿馆方才道:“那我们便走了,程公子小心门户和灯烛。”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提着灯出了门,偌大个院落只剩下他一人。   程徵回到房中看了会儿书,画了三幅雪中寒梅图,可不知为何心神不宁,画出的画也一幅不如一幅,皆是不能入眼的俗品。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但是站在廊庑上向天空中望,根本看不见月亮,空中到处是长安百姓放的孔明灯,如繁星点点,与地上的灯火一起将天空映照得宛如黄昏。   他静静地站了好半晌,方才回到房中,从墙上摘下自己的琴,置于案上不知不觉已是花灯初上的时分,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便拿出琴来,抚了一曲萧泠喜欢的《梅花三弄》,发了会儿怔,拨了拨琴弦,抚起《凤求凰》。   谁知一曲未终,忽听“砰”一声响,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徵弦绷断,割伤了他的手指。   他的眼皮一跳,忽然从心底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忽听墙外有人高声惊呼:“出大事了!灯轮烧起来了!塌了塌了!老天!塌下来了你们看到了么?”   程徵悚然一惊,顾不得披上狐裘便往外冲,冲到庭中,只听呼声越来越多,可他视线被廊檐和楼阁遮挡,看不见灯轮的方向。   他呆立了片刻,终是咬咬牙,折回屋里拿起狐裘披在身上,便快步向马厩走去。   临阵才需要磨刀,她今夜要做的事一定极其危险,他在场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实在没办法安坐驿馆中等消息,他必须赶过去,哪怕什么都做不了,他也要去她身边。   ……   桓煊才用过午膳便沐浴更衣,将自己收拾得山清水秀。他穿了一身玉色锦袍,披上白狐裘,戴上白玉冠,宛如琼林玉树。这身装束还是赏梅宴时桓明珪替他配的,他自己无可无不可,但既然萧泠喜欢这种新寡小媳妇似的打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迁就她一下也无妨。   于是齐王殿下便让高嬷嬷找能工巧匠做了五六身差不多的换着穿。为了配套,他还叫人给他的白马打了一副银鞍,配上白玉勒,连人带马都像新寡一般。   一切收拾停当也才堪堪申时,他百无聊赖地等到第一声暮鼓敲响,这才捧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莲花灯上了马车——他本可以早点出门,但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迫不及待。   上半夜热闹在城北,满城的士庶都涌去城北看灯轮、灯山和万灯楼,看完百戏逛完市坊才去曲江池放河灯,因此往北越来越拥挤,往南倒是越来越宽绰。   马车越行越快,玉珂泠泠淙淙地响着,车厢轻轻颠簸。   桓煊昨夜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此时靠在镶着狐皮软垫的车壁闭目养神,一不留神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怎的,最近他时常梦见小时候在棠梨殿中初见萧泠的情形,眼下他又做起了这个梦。   他揪着萧泠的红衣不让她走,她无可奈何地从嘴里吐出颗梅核,潦草地埋进土堆里,拍拍平,冲他一笑,露出她好看的豁牙:“等梅树长出来,阿姊就回来啦。”   说着她就去掰他沾满泥巴的手指。   他正要松开,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手攥紧:“你骗我,你这骗子。”   萧泠笑容僵在脸上,随即笑得更甜:“阿姊这么漂亮,怎么会骗你呢?”   桓煊顿觉她说的有点道理,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怎么会是个骗子。   可他又隐隐感到自己不能放手。   迟疑间,萧泠忽然低下头,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不骗你,阿姊回来给你当新娘子。”   说罢猛地甩开他的手,“嗖”地一下蹿上了墙头,向他招招手:“小傻子,我骗你的。”   桓煊一个激灵醒过来,定了定神,撩开车帘,向车外的宋九道:“到哪里了?”   宋九道:“回禀殿下,前面便是永宁坊了,差不多还有一半路程到曲江池。”   桓煊“嗯”了一声,捏了捏眉心。   方才梦里被漂亮的小骗子捉弄的憋闷还萦绕心间,仿佛胸腔里堵了团湿绵。   他向窗外看去,城南虽不如城北热闹,街上也挂满了灯笼,空中零星有几只孔明灯飘悠悠地飞着。   他不由想起都亭驿的岁除夜,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但她说过的话他一句也没忘。   虽然那些话并不都是好话,他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反反复复地咀嚼,就像馋嘴的孩童只有一瓣酸橘子,即便又酸又涩,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嚼着嚼着,他忽然觉得味道不太对。   她句句都在泼他冷水,要他死心,可为何又约他去曲江池放河灯?   桓煊又想起翌日早晨在栖凤阁,她又提醒了他一遍,似乎生怕他前一夜喝醉了不记得他们的约定,仿佛很棋待似的。   他心头一凛,终于明白自己那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萧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若是愿意与他逢场作戏,只会二话不说付诸行动,绝不会拖泥带水地与他约放灯,更不会三番两次地提醒他。   那么她约他到曲江池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他扑个空,回报他当年将她一人抛在半路上?   这也不是萧泠会做的事。   他揉了揉额角,脑海中又有什么呼之欲出,他一定错过了什么。   他让自己静下心来,将萧泠入京以来的种种回想了一遍,忽然脸色一沉,没头没脑地问宋九:“你说太子前阵子只去过吴良娣处?”   宋九郎道:“是。”   桓煊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太子两个良娣差不多时日诞下郡主,孟良娣和她女儿据说还更得太子欢心,就算看孩子,也不至于厚此薄彼。何况太子这样薄情的人,又正为萧泠的事焦头烂额,哪里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女儿。   他的心渐渐往下沉:“吴良娣是不是有个兄弟在鹰扬卫?”   宋九郎想了想,神色一凛:“鹰扬卫右卫将军吴岳似乎是吴良娣的长兄。”   太子若真的通过良娣暗中交通十二卫将领,所图肯定不小。   桓煊道:“吴家女眷近来是不是出入过几次东宫?”   宋九郎记性很好,略一回想便道:“除了年节入宫请安外,岁除前一日吴良娣的祖母重病,太子特许吴良娣出宫探,正月十日小郡主生辰,吴家人递牌子入宫祝贺,还有节礼往来。”   桓煊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如此几个来回,足以让双方把一些大事谈妥了。   太子也许想对萧泠下手,或者更大胆险恶,直接谋逆,然后将他和萧泠一起牵扯进来——若是父亲出事,他们俩的关系公之于众,便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桓煊向舆人道:“停车。”   宋九吃了一惊:“殿下不是要去曲江池么?”   桓煊不等车停稳,已经跳了下来,从侍卫手中接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向侍卫们道:“去勤政务本楼。”   ……   勤政务本楼一带灯火辉煌,随随坐在胜业坊修慈寺佛阁的三层,一边饮茶一边望着一街之隔的灯轮。   一杯茶喝完,她正要去拿茶壶,眼前冷不丁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握住了提梁。   一只熟悉的男子的手。   她顺着手往上看,脸上闪过无奈之色,随即浅浅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桓煊在他对面坐下,拿过她的杯子给自己斟了杯茶,乜她一眼:“骗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第96章 九十六   按理说萧泠该当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于是桓煊便可接道:“若换作是我也会选这里。”   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可她偏不问,只是用笑意盈盈的目光望着他,似乎知道他想让她问什么, 又打算答什么。   桓煊抿了一口茶, 放下杯子道:“为什么支开我?”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一笑:“你担心我。”   随随笑道:“是, 我担心你拖累我。”   桓煊不自觉地一挑眉。   随随眼里笑意更深。   桓煊随即明白自己又上了这骗子的当:“是么?我看萧将军见到我似乎挺高兴。”   随随没反驳,也没法子反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但看到那只手的刹那, 一闪而过的愉悦骗不了人。   她只是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嘴角,此人就像一头孤狼,哪怕受了伤,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但只要你稍微软一些, 他就会扑咬上来。   随随向窗外瞥了一眼,拔地数丈的巨大灯轮已开始慢慢转动,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她收回视线,问桓煊道:“你带了多少人马?”   桓煊道:“关六带了一百人守在勤政务本楼下, 跟着我的有三十人。”   随随点点头:“早知道该把你的乱海带来。”   桓煊立刻纠正她:“你的乱海。”   随随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的刀怎么会在洛阳?”   桓煊一想起洛阳那坑人的老头和那块坑人的玉,便气不打一处来,绷着脸道:“缺钱。”   随随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玉色锦衣,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真缺钱, 两次见你都是这身衣裳。”   桓煊终于绷不住恼羞成怒:“不是同一身,上次是云鹤纹,这次是小团窠纹……”   话没说完,瞥见她撩着眼皮笑着看自己, 桓煊便知她又在揶揄他,立即把嘴抿得死死的。   随随见他脸都气红了,不觉轻笑出声,瞥了眼漏壶,拿起榻边的惊沙:“快亥时了,走吧。”   桓煊跟着站起身。   两人并肩向灯轮的方向走去。   皇帝将于亥时三刻吉时登上勤政务本楼前的灯楼放天灯,放完灯便回勤政楼中观歌舞百戏,子时一过即摆驾回宫,太子要动手,只有放灯前后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但勤政楼前金吾戒严,兵士陈仗,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仅仅买通鹰扬卫不足以成事。   随随推测太子会想办法引起骚动,趁乱浑水摸鱼,但他这次吸取了上回秋狝的教训,这次计划密不透风,她的手下没能打探出详细计划,她没有把握,不愿将桓煊牵扯进来,于是把他支到城南,若是事有不谐,至少出城避祸近一些。   可惜还是叫他识破了。   随随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一会儿别拖我后腿。”   桓煊扬了扬眉,从腰间解下佩刀,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   勤政务本楼中金碧辉煌,灯火如昼,遍身锦绮的宫娥捧着金盘、银杯往来穿梭于纱幔之间。   楼里遍燃香炭,春气馥馥,丝毫感觉不到春夜的料峭寒意。   皇帝站在阑干前,望着楼前灯轮与灯山。   灯轮足有二十丈高,缯彩缠裹,饰以金银,轮上挂满花灯,随着灯轮徐徐转动发出万道光芒。灯山比灯轮更高,竹木搭出山体,遍体覆以青碧锦绮,点缀绢罗彩缎扎成的花树,“山”上建起七层玲珑楼阁,直入云霄,万盏花灯将仙楼映照得宛如琉璃仙宫,每层的檐角都悬着金铃玉珂,在风中泠泠作响,犹如九天仙音。   楼阁最顶层却不是檐瓦,而是一盏巨大的七宝莲花天灯。   再过不多时,他便要登上“仙山”,亲手点燃这盏七宝莲花天灯,看着它冉冉升入云天,为大雍社稷与万民祈福。   面对这美轮美奂的繁华胜景,便是皇帝也不觉心潮澎湃。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帝回过头一看,是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的脸庞在花灯映照下闪着奇异的光芒,今夜他的双眼格外有神,与先前惴惴不安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向皇帝行个礼:“阿耶,吉时快到了,儿子扶阿耶下楼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照顾好太子妃。”说罢向身侧的中官道:“扶朕下楼。”   中官搀着皇帝向楼下走去,太子遭了父亲冷遇,脸上没有一点愠色,携着妻子谨慎谦恭地走在皇帝身后,不忘提醒一句:“楼梯狭窄,阿耶小心脚下。”   亥时一刻,楼下金鼓齐鸣,勤政楼下两扇厚重的门扉訇然向两旁打开,手持画旗、羽扇的仪卫昂首阔步从门内走出来,身帔金甲,手持刀戟的侍卫护着皇帝的步辇向灯山走去。   皇帝在山前下辇,由中官搀扶着,沿着天梯向山上攀登。   乐工奏起《太平乐》、《上元乐》与《破阵子》,在欢欣激昂的乐声中,连饱受病痛折磨的身躯似也变得轻捷起来,皇帝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轻快。   他终于登上了灯楼顶端的高台,巨大的莲花天灯就在他背后。   他站在高台上俯瞰,只见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如同蚁群。他向他们抬了抬手,“万岁”之声犹如海浪,一层层地向他涌来。   皇帝抬起头,顺着星河般的灯火向南眺望,目光仿佛越过城阙,越过千关,越过无数重起伏的山峦,没入夜色深处。他忍不住热泪盈眶,这是他的万里河山。   他转过头,从中官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灯芯”。   火苗顺着灯芯燃烧,点燃了灯下的油池。火光映得他红光满面,丝帛制成的“莲瓣”在热气中渐渐鼓涨,眼看着就要离开竹子制成的托架。   就在这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忽然变了调。   老成持重的中官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灯轮烧起来了!”   皇帝脸色一变,望向灯轮,果见灯轮下方燃烧起来,火势沿着灯轮往上蔓延,缯彩绮罗被熊熊烈火一点点吞噬。   莲花天灯终于离开了支架,向夜空中升去,莲瓣上的金铃叮叮作响,可没有人看它,也没有人听得到。   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灯轮。   皇帝身后的千牛卫最先回过神来,即便灯轮是竹木和彩帛扎成,那火势蔓延的速度也快得出奇,显是有人动过手脚。   他高呼一声:“护陛下下楼!”便即搀扶着皇帝向楼下走。   走到二层,忽听“轰”一声巨响,只听外头有人高呼:“灯轮倒塌了!”   灯轮向道政坊的方向倒去,压塌了坊墙一隅,滚烫的灯油四处泼溅,那些花灯都成了火源,火星乱飞,火苗顺着灯油到处蔓延,靠近坊墙刚好有一排囤着干草的仓房,很快被火点燃,风助火势,邻近的房舍又被火舌卷了进去。   几乎全长安的百姓都围在勤政楼附近观灯,见变故陡生,个个惊慌失措。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高喊:“有凶徒砍人啦!”   “有人持刀斧见人就砍!”   “血洒了一地!”   众人大骇,一时间哪里顾得上分辨真假,只想尽快远离此地,一个个四散奔逃。   可附近本就拥挤,所有人都想逃,顿时就将接道挤得水泄不通,一时间四处都是惊呼和哀嚎,不时有人被挤得跌倒在地,便再也爬不起来,吉祥平安的盛世上元夜瞬间变成了炼狱。   人群变作了潮水,向着一切空隙涌去。   金吾卫和十二卫不得不分出人马疏散人群,剩下的兵力要抵挡人潮一浪一浪的冲击。   皇帝狼狈不堪地爬下灯山,向前踉跄几步,立即有侍卫围拢上来,将他护在中间。   “即刻送圣驾回宫!”千牛卫统领的高声道。   话音甫落,便听人群哗然,只见侍卫围城的人墙被人潮冲出了一个裂口。   车驾已备好,可出路已经被堵住,只有先疏散百姓,等这场风暴平息。   千牛卫统领悚然道:“请陛下先回勤政楼上。”   皇帝沉着脸点点头:“好。”   话刚出口,便听侍卫高喊:“有刺客!保护圣人和太子!”   随着这道声音,四周刀剑相击的铿锵声此起彼伏。   皇帝腿脚本就不灵便,此时更是力不从心,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威仪,只能让侍卫背着他。   可不等侍卫们护着他回到楼中,就发现已有一队人马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千牛卫认出他们身上的铠甲兵刃,却是鹰扬卫的人。   他心头一凛:“吴岳,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岳道:“吴某自是前来救驾。”   一边说一边挥刀向皇帝砍来。 第97章 九十七   灯轮燃起的那一刻, 随随和桓煊都明白桓熔要做什么,脸色俱是一变,他们都发现自己低估了太子疯狂的程度。   围绕权位的斗争总不免要洒血, 可是少有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的, 桓熔是大雍的太子,这些也是他的子民, 其中不知有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和老人,且附近人烟稠密,最近又是天干物燥,灯轮倒塌下来, 火势若是蔓延开,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   随随自问不是好人,也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春寒突然穿透了她的衣裳和肌骨, 像是要把她的骨髓冻住。   便是不为报仇, 也绝不能让这样的人当皇帝。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拢住她的肩头:“冷吗?”   不等她回答, 桓煊已经迅速收回手,他方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下意识便去搂住了她——不管身份怎么变化,两人相处时还是会不经意地带出当年的习惯。   随随摇摇头,瞥了眼灯轮道:“这样烧下去很快会塌, 附近那么多百姓, 一旦乱起来局面肯定控制不住。”   她顿了顿道:“我带人去勤政楼下,你去疏散百姓。”   桓煊一挑眉:“不行,我去救驾,你去疏散百姓。”   他说着摘下腰间的玉牌塞到她手中, 随随一摸便知是当初他给她的那一块,她逃跑时放在了那具焦尸身上。   “拿着,”桓煊道,“若有万一你就从延兴门出城,那里的监门将是我旧部,见了玉牌就会放行。”   随随却不接:“城中大乱必须有人主持大局,只有你能指使得动金吾和禁卫。”   桓煊知道她的话有道理,城中骚乱加上有人行刺皇帝,十二卫一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金吾卫统领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到时候不知有多少死伤。   可他私心里又希望代替她涉险。   随随将他五指合拢:“若是我被擒住,你还可以出城搬救兵。”   这当然是假话,此战太子若是得胜,肯定不会留她活口。   但桓煊还是握住了玉牌:“好。”   随随掠了掠散落的头发,浅浅一笑,琥珀似的眼眸里倒映着星河:“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吗,我没那么容易死,再危险的处境我也遭遇过,这不算什么。”   顿了顿道:“放心,我不会骗你。”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一提起这个,桓煊立即冷哼了一声:“你骗我的事还少?”   随随一想,也有些理亏,扯了扯嘴角:“至少有一样没骗你。”   桓煊挑了挑眉。   随随道:“我的小字是真的,不过是有狐绥绥的绥,是你自己没猜对。”   桓煊微怔,回过神来时,她已转过身向前走去,不一会儿,那熟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人潮里。   他强忍住跟上去的冲动,握了握腰间刀柄,翻身上马,带着亲随向灯轮倾斜的方向驰去。   ……   皇帝在灯轮燃烧时便已猜到是太子终于按捺不住下手了,看见吴岳的瞬间,所有猜测都已证实。   他的愤怒多过惊骇,苏瀚叛变了,枉他信任此子,不想他却阴持两端,投靠了太子——若非轻信他的话,太子的奸计绝没有那么容易得逞。   他总以为此子智虑深远,当然知道储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与自己谁更值得追随,可他却忘了自己已垂垂老矣,而对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从龙之功是多么诱人!且对于这样的乱臣贼子来说,平庸无能的君主远胜于雄才伟略的英主。   然而此时痛心疾首也是徒劳,吴岳已经率着一众鹰扬卫提刀砍将过来。   千牛卫将皇帝护在身后,双方战成一团,千牛卫统领高声喊道:“十二卫速来救驾!太子谋……”   一个“逆”字未出口,一支羽箭穿过他的胸膛。   皇帝骇然失色,转头寻找太子,却不见他的踪影。   “桓熔!”他声嘶力竭地吼道,犹如被困的老兽发出绝望的咆哮,“你这逆子,给我出来!”   可是他的声音那么无力绵弱,淹没在喊杀和刀戈声中,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见。   他周围的千牛卫一个接一个倒下,吴岳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在勤政楼中安然无恙。”   话音甫落,又有数支羽箭自楼上射来,两个本已负伤的侍卫中箭倒地。   却原来太子和鹰扬卫已经趁着方才的大乱占据了勤政务本楼,将这座宏伟的门楼当作了堡垒。   吴岳的刀锋已逼近。   皇帝转过头去,看见几个羽林卫与虎贲卫正装模作样地阻挡人潮,却对这边的动静置若罔闻,只有他最亲信的侍卫与逆贼殊死搏斗。   他自心底生出股凉意,人未走,茶已凉,他们虽不愿背上谋逆的担子,但已作好了改弦更张的准备。   皇帝这一生从未服过输,从未服过老,这时却像衰老的雄狮,在鬣狗的包围、撕咬下渐渐绝望。   刀已举起,刀锋映着火光,如金芒万道。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可是预料中的疼痛和死亡却没有到来,却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胸膛上。   紧接着,只听“锵啷”一声响,那把威胁他的刀已落在了地上。   皇帝睁开双眼,只见吴岳慢慢仆倒下来,他的头颅已不见了,鲜血从断颈中汩汩往外冒。   一人持刀立在他侧后方。   皇帝抬手抹了抹眼皮上的血,视野中仍旧一片红光,看不清来人的脸,可他已从身形认出了这是个女子,自然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果然,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陛下请恕末将救驾来迟。”   皇帝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一向视萧泠为最大的威胁,没想到最后却是被她救了。   她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想必她早已到了,看着他被逼至绝境,把他的窘迫看在眼里,直到千钧一发之际才出手。   可这又如何呢?他的亲子设计谋害他,他的仇敌救了他性命,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颓然道:“多谢萧将军及时相救。”   眨眼之间又有五六个鹰扬卫围上来——他们参与了谋反,皇帝不死绝无活路,只能放手一搏。   有人从随随背后攻来,她只是转头随意地一瞥,手中寒刃已出手,反手一刀就将那鹰扬卫腹部捅了个对穿。   刀锋顺势一转,又割断了一人的喉咙。   眨眼之间她已取了两人的性命,周围人甚至没看清楚她出手。   而她只是甩了甩刀尖的血,微抬下颌,平静地打量着他们。   她的脸庞如玉,眼眸好似琉璃,漂亮得不似真人,也可怕得不似真人。   她的神色淡然,杀一个人于她仿佛就像吹落一瓣花那么容易,她的唇角甚至还微带笑意,因此越发显得恐怖。   几个侍卫都停下了脚步,紧握着手中的刀,却不敢上前一步,终于有人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崩溃,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随随扬声道;“首逆已伏诛,尔等还不弃暗投明?”   几人面面相觑,终于扔了刀跪倒在地。   其他还在负隅顽抗的鹰扬卫也扔了兵刃束手投降。   就在这时,忽听“砰砰”数声弓弦震响,萧泠猛地将皇帝一推,拽过一个鹰扬卫当作盾牌挡住两箭,摘下背上长弓,引弓搭箭,“嗖嗖嗖”三支羽箭几乎收尾相贯向楼中射去,三个弓箭手应声倒地。   她带来的侍卫纷纷向楼中射箭。   皇帝扬声道:“桓熔谋逆,十二卫听令,将这逆子给朕拿下!”   本来隔岸观火的禁卫见皇帝安然无恙,太子大势已去,也纷纷上前救驾,不多时,楼上不断有弓箭手倒地,箭雨渐渐稀疏。   禁卫冲上门楼,只见楼中尸横遍地,宫人和内侍大多糟了毒手。   太子和几个残余的逆党束手就擒。   随随抽出帕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将惊沙收回鞘中。   田月容上前道:“启禀大将军,大部分叛贼已伏诛或被生擒,不过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趁乱逃走了。”   随随蹙了蹙眉道:“多派些人手去追。”   这些凶徒不知是桓熔从哪里招募来的,八成是些亡命徒,混入人群中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   灯轮倒塌,压塌了道政坊的坊墙,火势顺着房舍蔓延开来,桓煊号令金吾卫和禁卫,令武侯铺的卫士组织坊中官民救火,又指挥禁卫去各道口分守,疏散民众,救助妇孺和老弱,还要防止有恶徒沉着城中大乱为非作歹。   遇到这样的变故,最可怕的便是恐慌蔓延,桓煊这亲王便是一颗定心丸,他与麾下亲卫骑着马四处奔走,疏导人流,安抚民众,遇上趁乱逞凶的歹徒便一刀结果了。   多亏反应及时,火势蔓延到第四家时被控制住了,勤政务本楼附近的民众也渐渐被疏散。   桓煊略微松了一口气,向那金碧交辉的“仙山”望了一眼,叮嘱了金吾卫统领几句,便向宋九等一干侍卫道:“随孤去勤政务本楼。”   行至市坊附近,忽听前方传来惊惶呼救之声,许多人拔足飞奔,宋九勒住缰绳,向一人问道:“前方出了什么事?”   那人匆匆道:“安邑坊西北角路口有几个凶徒砍人……”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   桓煊闻言,拨转马头,一夹马腹,向安邑坊西北角疾驰而去,到得路口附近,果见几个黑衣凶徒手持长刀见人就砍,众人一边哭叫一边奔逃,四下里一片狼藉,灯笼落了一地,血腥味和着灯烟四弥漫。   已有几人被砍伤,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桓煊一看这些歹徒的身手便知不是一般地痞,八成是从勤政楼那边逃出来的亡命徒,他沉声对侍卫们道:“格杀勿论!”   话音甫落,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与其说是身影眼熟,倒不如说是那身雪白的衣裳格外扎眼。   他蹙了蹙眉,心道此人不在都亭驿里安生呆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正思忖着,只见刀光一闪,一个凶徒提着刀向程徵砍上去。   程徵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闪闪发光的寒刃,似乎连躲闪都忘了。   只要桓煊坐视不理,这个碍眼的家伙便会一命呜呼,不费吹灰之力,连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能除去一个劲敌,这诱惑不可谓不大。   何况两人相距太远,即便他立即策马过去,也来不及救下他,任谁都不能挑出他的错来。   然而他心里想得明白,手却偏偏不听使唤,不等他回过神来,他那不服管教的手已经将长刀猛地向歹徒掷了过去。 第98章 九十八   从灯轮倒塌到谋逆事败,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却是桓熔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时辰。   发现萧泠和桓煊的人入局时,他就有了失败的预感, 他们为何来得这样快?就好像事先知道似的, 难道是谁泄了秘?或者本来就是两人联手设局引他上钩?   小时候母亲教他弈棋,评价他“贪功冒进, 虑事不周,器局狭小”,他心下不服,总想证明她是错的, 或许她是对的。   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没用了,他已败了。本就是仓促间决定的背水一战,他手上只有鹰扬卫和东宫侍卫,以及这几年暗中陆陆续续招募的上百死士, 但皇帝筹码也未必比他多, 十二卫中只有千牛卫会拼死护驾,只要在其余禁卫袖手旁观的时间里取皇帝性命, 他就可以号令禁军。   若是吴岳的刀再快一点,若是箭再密一点, 若是他的运气再好一点,或者皇帝的运气再差一点,此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桓熔不禁懊悔, 其实有很多靠近皇帝的机会, 他甚至已经暗暗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但是弑君弑父太过困难,设计让别人弑君是一回事,自己动手却是另一回事。他没有勇气亲手弑父, 就如他当初只敢挑唆桓炯毒杀长兄。   楼梯上响起禁卫的脚步声,桓熔走到楼外,靠着阑干向南眺望,勤政务本楼附近一片狼藉,倒塌的灯轮还在冒着烟,夜风不断送来哭号声。   他无动于衷,那些人本就是蝼蚁罢了,若是他能登基,他们也只是籍簿上的一个个数字,如今天下已不是他的,他更无需在意他们的生死。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抵在自己咽喉上,闭上眼睛,匕首很锋利,只要轻轻划上一刀,他就不必面对接下来的耻辱。   可是他的手却颤抖起来,取自己性命原比杀别人难得多。   匕尖刺破皮肤,疼痛传来,桓熔的手腕忽然一软,胳膊垂落下来,“叮”一身响,匕首落在地上,他整个人似要虚脱,顺着阑干坐到地上。   有禁卫找到了他,桓熔抬起头一看,是羽林卫右卫将军,他看了眼一旁的匕首,讥诮地笑道:“太子殿下,请吧。”   “太子”两个字像根针刺进他心里,他眼下还是太子,但很快就不是了,谋逆失败的太子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死。   不,还有皇后,桓烨死了,母亲又那么嫌恶桓煊,她一定舍不得看他死的。   父亲那么听母亲的话,也许会留下他一条性命,若是能活下去,便是被贬为庶人流放异乡也无妨,只要能苟活,谁会心甘情愿去死呢?   桓熔心中忽然生出希望,他抓着阑干站起身。   ……   皇帝身子本就虚弱,受了一场惊吓,已有些站不住了,便让侍卫扶他上了马车,摆驾回蓬莱宫,太子也被羽林卫押解回宫听候发落。   随随看着桓熔反缚双手,被侍卫押着从楼中走出来,他金冠歪斜,面若死灰,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全然没了储君的威仪。   从她身边经过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向羽林卫道:“等等,让孤和萧将军说两句话。”   侍卫面露迟疑:“这……”   桓熔怒道:“孤还未被废,眼下还是太子!”   随随向侍卫道:“无妨。”   侍卫们向她一揖,退至不远处。   桓熔死死盯着她,目光似毒箭一般:“萧泠,孤自问与你并无仇怨,为何屡次与孤作对?”   随随一哂:“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桓熔目光一凝:“你……”   随随道:“没错,我这次入京便是来为景初报仇的。”   桓熔眼中闪过惊恐之色,背心渗出冷汗,声音止不住发颤:“此事与孤何干。”   随随道:“和殿下有没有干系你我说了不算,大理寺和御史台自会审理。”   她顿了顿道,眼中像是结了冰:“皇后若是知道害死景初的是谁,你说她还会不会救你?”   桓熔脸色骤变,五官因为恐惧和恨意扭曲起来:“萧泠,你以为你和桓煊的丑事能瞒过谁?你们不会有好下场……”   随随淡淡道:“我们的下场不劳殿下费心,不过殿下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她向不远处的羽林卫点了点头:“请诸位护送太子殿下回宫吧。”   桓熔被侍卫押着上了马车,不多时,又有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女子从楼中出来,却是太子妃。   随随走上前去,只见阮月微双目紧阖,人事不省,在火把的光晕中,她巴掌大的脸莹润如珠,双颊似海棠花瓣微微晕红,长睫像两把小扇子,眼角还隐约带着点泪痕,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一个侍卫答道:“似乎是被药迷晕了。”   随随点点头,太子大约没将将谋逆的事告诉她,提前迷晕她或许是因为怕她妨事,但也救了她一命。   太子谋逆难逃一死,但太子妃和阮家只要没参与,未必要陪着太子一起死,或许会被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或者去寺庙中与青灯古佛为伴。   虽然没什么交情,毕竟是她表妹,随随也不希望她为太子陪葬。   不过桓煊当初对她痴心一片,应当已替她打算好了,出宫后换个身份,两人未必不能再续前缘。   太子谋逆,皇帝的嫡子只剩桓煊一个,他自是当仁不让的储君。阮月微再当太子妃或许有些困难,但以桓煊的性子,登基后未必不能力排众议立她为后。   阮月微的凤凰命虽然是阮家走了阮太后的关系,花重金请老国师批出来的,知道内情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阮家造了那么多年的势,信以为真的人也不少,到时候也算是个立后的依据。   随随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发觉自己想多了,桓熔的事情收尾后她便要回河朔,无论如何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随随看着侍卫将阮月微抬到另一辆马车前,将她塞进车厢里,便即转身离去。   勤政务本楼附近的百姓已疏散,禁卫们重新拉起步障,清点尸首,扑灭余火,收拾残局。   这场变乱中有数百人丧生,其中大部分是侍卫,勤政务本楼中伺候的宫人内侍和教坊伶人也大多没能逃过一劫。   随随和桓煊的人也多有伤亡,田月容和关六郎忙着清点伤亡人数,救治伤患,安排重伤者回驿馆和王府。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王府侍卫穿过禁卫封锁,越过步障,向关六郎跑来,慌慌张张道:“关统领,大事不好,殿下叫凶徒砍伤了……”   随随就在附近,但那侍卫压低了声音说话,她听不清楚,只听见“殿下”两字,心头便是一凛,急忙走过去。   她看清楚那侍卫的脸,却是个熟人,她道:“马忠顺,出什么事了?”   马忠顺这才发现她,愣了愣:“鹿……”   他随即改口:“回禀萧将军,我们家殿下本来要赶到勤政务本楼来,半道上听说有几个凶徒在安邑坊附近当街砍人,便绕道过去看看,不想看见了程徵程公子,殿下为救程公子刀离了手,不慎叫凶徒砍伤了……”   随随脸色一白,也无暇理会程徵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急道:“伤在哪里?伤势如何?”   马忠顺隐隐带着哭腔:“殿下背上中了一刀,不知有没有伤及要害,但伤口很深,血止都止不住,仆等不敢搬动他,只能就近去请大夫……殿下不放心这里,遣属下来看看大将军是否安然无恙……”   随随打断他道:“带我去。”   ……   用刀的人都知道,不到最后一刻切不能让刀离手,桓煊小时候跟着武师学刀法,这是第一堂课的第一句话。   可是危急关头,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将刀掷了出去。   刀不是用来投掷的兵器,但他这一掷力道不小,刀尖扎进那凶徒的背心,凶徒吃痛,发出一声惨嚎,持刀的手便是一松,向前一个趔趄。   程徵知道要躲,可他双腿已吓软,压根不听使唤,只是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便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身中一刀的歹徒却颇为彪悍,反手将扎在背后的刀□□扔到一边,又要举刀去砍程徵。   桓煊无可奈何,一夹马腹,疾驰上前,然后猛地一勒缰绳,玉骢马收势不住,嘶鸣着扬起前蹄,那凶徒慌忙躲开,还是被马蹄踢中肩膀倒在地上。   桓煊松开缰绳,纵马从他身上踏了过去,那凶徒发出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便不再动弹了。   桓煊拽住缰绳,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他发髻乱了,衣裳皱了,白衣被尘土血污染花了,一张小白脸面无人色,显然是吓懵了。   他没好气道:“伤到腿脚了?”   程徵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在下……”   “行了,”桓煊不耐烦道,“赶紧起来。”他可不要他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只是不想让绥绥伤心罢了。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每次看到程徵,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兄,大约正因如此他才特别讨厌他。   程徵抿了抿唇,支撑着想要爬起来,然而方才两度命悬一线,他早已吓得浑身脱力,此时还未缓过劲来。   勉强站起身,可冷不丁瞥见不远处一截断肢,他双膝一软,又摇摇欲坠,眼看着要栽倒在地。   桓煊眼明手快地在马上侧身,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提溜起来,程徵靠在马上,终于勉强站住。   桓煊道:“能自己骑马回驿馆吗?”   程徵想点头,可实在没把握,不敢托大——今晚他得的教训已经够惨痛了。   桓煊无可奈何,向一个侍卫道:“马忠顺,你带他回驿馆,再叫两个人护送。”   程徵垂眸道:“在下给殿下添乱了……”   桓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了解萧泠,今夜勤政务本楼附近不太平,她一定会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呆在驿馆别来凑热闹。   程徵头垂得更低:“在下担心大将军出事……”   他想起桓煊与萧泠的关系,没再说下去。   桓煊道:“萧泠第一次将兵时才刚及笄,以三千兵马杀了两万奚人,亲手斩下敌将头颅,和手下一起堆了京观。”   程徵苍白的脸色几乎变作惨绿。   桓煊接着道:“她是萧泠,你该相信她。”   程徵以为他会骂他自不量力,不想他既没有斥责他,也没有奚落他,心平气和地同他解释,可他这样的态度,比斥责和奚落更叫他无地自容。   他低声道:“在下自不量力,百无一用,帮不到大将军……”   他知道自己没有武艺,即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让他在驿馆中干等,他又实在坐不住,便想着至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于是他便骑着马出了门,可外头的情形比他料想的更乱,他逆着人流而上,不一会儿便被挤得没法骑马,他只能下来牵着马走,走了一段,连马都牵不住了,手不小心一松,他和马便被人潮冲散。   这时候他已知道自己托大了,可再要回驿馆却没那么容易,哭喊奔逃的人群就像浪潮一样,他被推来攘去,就像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   也是他运气太差,偏偏就被人潮冲到了这里,碰上这群凶徒。   桓煊见程徵吃瘪,红着眼睛苦着脸,越发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心里便如三伏天饮了冰水一般畅快,任凭哪个男子被自己情敌救下,都没脸再争下去的。   他心里得意,脸上却越发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微微挑了挑下颌,装模作样道;“你有你的长处,该在别的地方帮她。”   程徵怔了怔,苦涩地一笑,长揖道:“在下一叶障目,多承殿下教诲。”   他被桓煊救下的刹那便知自己已经输了,可此刻他才知道自己输得有多彻底。   他用力咬了咬唇,抬眼看向高坐马上的男子,他的眉宇间有些倦意,浅色的衣裳沾满了血污,可依旧从骨子里透出尊贵来,无关他天潢贵胄的身份,是天生的孤高冷傲,叫人自惭形秽。   就像萧泠一样,他们才是同一种人。   桓煊虽然嫌他裹乱,却也不好苛责他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只是力强力弱的差别罢了,换作他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大约也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事。   他格外大度:“你回驿馆等消息吧。”   侍卫们已将几个凶徒杀得差不多了。   桓煊向马忠顺吩咐道:“送程公子回驿馆。”   说罢他翻身下马,想去捡回自己的刀,可就在这时,互听背后传来小儿轻轻的啜泣声。   他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约莫只有四五岁,头上梳着两个丫髻。   这孩子生得面黄肌瘦的,可或许因为穿了一身红衣,他看着便觉有几分亲切。   他正想叫侍卫带她去附近的武侯铺,各个里坊打听一下。   可就在这时,程徵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小心!”   不等他出声,桓煊已听见背后有利刃破空之声,下意识想避开,但他往旁边一躲,身前这小儿势必要遭殃。   电光石火间,他只是躬起背护住那小女孩,用自己的后背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却原来方才那个凶徒身中一刀,被马踏了一脚,并未立即毙命,他便趴在地上佯装不省人事,想等那些侍卫离开后再想办法逃走。   可方才听见那文弱书生称马上之人“殿下”,他才知道这人竟然是齐王,   他原本是个亡命之徒,自诩侠客义士,三年前被太子招募入府,以宾客礼遇之,他更是以荆轲、豫让自居。   太子虽然事败,但老天让他在这里遇见太子的仇雠齐王,不杀他怎么对得起太子的以礼相待?   于是他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摸索到自己的刀柄捏在手里,静静等待着时机。   这一击耗尽了他的力气,不等侍卫的刀扎上来,他便倒在地上气竭而亡。   事情发生得太快,侍卫们反应过来时,桓煊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救下的小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连哭都忘了。   侍卫们围拢上来,用火把一照,只见齐王后背上鲜血如注,白衣几乎全染红了。   程徵呆立在一旁,脑海中一片空白,但侍卫们忙作一团,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了。   桓煊趴在地上,后背传来一阵阵剧痛,几乎让他疼得虚脱,但他头脑中还留着一线清明,咬着牙向马忠顺道:“去……去勤政务本楼……看看随随……”   话音未落,他便疼晕了过去。 第99章 九十九   赶去安邑坊的路上, 随随向马忠顺问清楚了大致经过。   桓煊的伤在背后,应该不至于伤及腑脏,且那个凶徒受了重伤, 想必那一击已是强弩之末, 应该不会砍伤骨骼。   但是征战沙场的人都知道,外伤最凶险的还不是失血, 而是伤口溃烂和七日风。   她问明情况便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催马向前。   已过寅时,上元的灯火燃尽,冷月变成苍白, 好像褪了色。   出了这么大的骚乱,灯会自然已散了,百姓陆续归家,有和亲人失散的, 在街上大声呼喊着, 在寒夜里越发显得凄凉。   夜风吹拂着随随的衣裳,吹乱了她的鬓发, 可她身上的血腥气仍旧浓得化不开,按理说她今夜杀了那么多人, 早该嗅不出了,可那铁锈般的气味仍旧萦绕在鼻端。   叔母声嘶力竭的咒骂和疯狂的笑声又回荡在她耳边:“天生的煞星……杀孽那么重,难怪亲人一个个都被你克死……”   “沾上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克死了双亲, 又克死了先太子……”   如今连他也……   随随目光一凝, 发现自己想偏了,桓煊又轮不到她来克,老天也不能这样不讲理。   她策马疾驰,一人一马快得几乎只剩残影, 仿佛只要够快就能把那些恶毒的声音甩脱。   安邑坊很快就到了,却并不见桓煊的踪影,街上一片狼籍,一队金吾卫正在清理。   随随的心猛地坠到谷底,她一勒马缰,这时道旁一骑匆匆迎上前来,却是个王府侍卫。   侍卫在马上向她抱拳一礼:“启禀萧将军,殿下伤得重,仆等不敢将他送回王府,只能先将他就近抬到坊中正觉寺里,仆给萧将军带路。”   随随心弦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是关心则乱,外面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个伤患趴在冰天雪地里。   “医官请来了么?”她一边问,一边与那侍卫打马向坊门行去。   侍卫道:“已经叫人快马加鞭去请医官了,但是从东内到这里有段路,殿下血流不止,仆等先从东市找了个大夫来,和宋副统领一起替殿下清理伤口、敷药止血。”   随随点点头,这些侍卫跟着桓煊南征北战,处理外伤很有经验,就算她在场也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这时候马忠顺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三人到正觉寺前下马,随随跟着那侍卫径直进了禅院。   正觉寺是座小寺,此时有不少被凶徒砍伤的百姓在寺里救治,廊庑下都躺着不少伤者,寺主将自己的禅房让出给桓煊治伤。   即便贵为亲王,桓煊也没独占一整个院子,厢房里还有其他伤患,侍卫们都在廊下守着。   庭中满是横七竖八的脚印,积雪被踩成了雪水,随随没从廊下绕,径直踩着雪水淌过去,皮靴进了水,湿透了足衣,她似乎全未察觉。   程徵也在廊下,远离侍卫们站着,风灯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本就消瘦的身躯越发显得伶仃。   看到随随,他上前行礼,脸上满是愧疚之色:“萧将军……”   随随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即收回视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对上她视线的刹那,程徵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泠,她平日无论对他还是对侍卫们,态度一直是温和的,甚至有些没上没下,尊卑不分。   可她方才那一眼,却寒冷肃杀,仿佛幽州滴水成冰的严冬。   以前即便知道她战功赫赫,刀下亡魂不知凡几,可他始终不能将她与那个十五岁堆京观的战神联系在一起,直到此刻,他才窥见随和外表下真实的她,只一眼,便叫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来。   有一瞬间,程徵甚至怀疑若是齐王有个三长两短,她会杀了他陪葬。   随随快步走进禅房中,却在蒲草编的屏风外停住脚步。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气,这是随随熟悉的气味,每次下战场,兵营里总是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可她却从心底生出恐惧来,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再往前迈一步。   宋九郎方才已听见外面动静,向屏风外道:“可是萧将军来了?”   随随这才回过神来,绕过屏风走到榻边。   桓煊裸着后背趴在床上,双目紧阖,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长睫毛蝶翼般覆着,几乎有些孩子气。   背上的伤口已清理过,一道尺来长的刀伤从左肩斜至脊骨,深处可见白骨。   鲜血血不断地往外涌,宋九正用干净丝绵吸去血水,他的脸上满是冷汗,却顾不得擦。   随随嘴唇动了动,问宋九道:“情况怎么样?”   宋九道:“殿下服了草乌汤,伤口已经清理过了,暂且敷了伤药,可伤口实在太深,血止不住……”   “医官什么时候能到?”随随问。   宋九道:“回禀大将军,少说还有半个时辰……”   随随看了眼桓煊脱了色的嘴唇,斩钉截铁道:“来不及等医官赶到了,得赶紧缝合。”   转向大夫道:“有针和桑皮线吗?”   大夫手忙脚乱地打开医箱:“有,有……”   随随看那大夫只有二十来岁年纪,问道:“大夫行医多久了?”   小大夫赧然道:“回禀大将军,小人出师将满一年了……”   随随默然。   宋九惭愧道道:“附近受伤的人太多,几家医馆的大夫全出诊了,只能先找这位小大夫救急……”   随随又问那大夫:“缝合过伤口吗?”   小大夫用袖子掖着额头上的汗:“小……小人缝过一次……”   随随点点头:“有劳。”   小大夫抽出根弯针,用镊子夹着放在灯焰上烫,冷不防手一抖,那针掉落在案上。   他赶紧捡起来重新烫过,抖抖索索地穿上桑皮线,然后咽了咽口水,颤微微地朝桓煊皮肉里扎去,奈何手一抖,针扎偏了半寸,竟捅进了伤口中。   桓煊虽然服了草乌汤,还是疼得颤了颤。   小大夫越发不敢下针。   随随捏了捏眉心,无可奈何道:“我来吧。”   战场上有时候等不到军医来医治,这些处理外伤的手段多少得会点,她替人缝过几次伤,有一次给军医打下手,还赶鸭子上架地缝过一次肠子。   虽然她的针线不太好,好歹手比那初出茅庐的小大夫稳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屏息,左手捏针,稳稳地刺入桓煊的皮肉中。   宋九在旁看着,发现每次针扎进齐王殿下的皮肉,她的眉心都会微微动一下。   到最后一针缝完,随随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用袖子掖了掖脸上的汗,洗去手上血污,看了看蜈蚣似的缝线,暗暗叹了口气,她的手艺还是没长进,早知道就跟着高嬷嬷好好学学。   她有些自暴自弃,自我安慰似地道:“至少血止住了,难看点就难看点吧。”   宋九郎立即奉承道:“不难看不难看,小人就没见过这么俊的伤。”   这可是萧将军亲手缝的,殿下醒来不知有多开心呢。   桓煊其实醒着,在那个庸医把针捅进他伤口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那个庸医熬的草乌麻汤也不太可靠。   不过也多亏那麻汤不可靠,绥绥替他缝针时,他自始至终都醒着,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肌肤,针穿透皮肉的疼痛仿佛也带着丝丝缠绵。   最后一针缝完,他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将眼皮撑起一条细缝偷偷觑瞧,只见烛火的光晕中,她的鬓发被汗濡湿贴在脸侧,越发衬得人像是玉石雕成。   她端详自己的成果,难得露出赧然的神色,桓煊见多了她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只觉这偶尔泄气的样子也分外爱人。   他的心尖像被柳丝轻拂了一下,仿佛沾满了柳絮,绒绒痒痒。   他正想着怎么悠悠醒转过来,便听宋九道:“萧将军还有要务在身边吧?这里有仆等守着,萧将军去忙吧。”   随随道:“不急,我等殿下醒来再走。”   桓煊立即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随随不经意地向床头一瞥,只见他的睫毛微微颤抖,显然是在装晕,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阵脚步声,医官终于到了。   来的是曾在秋狝时为随随治过箭伤的郑奉御。   他看见随随时愣怔了一下,宋九郎忙道:“这位是萧大将军。”   郑奉御忙道久仰,眼中依旧有些困惑。   宋九道:“萧将军已替殿下缝好了伤口。”   随随看了眼那七扭八歪的针脚,又瞟了眼佯装昏睡的男人,悠悠道:“在下手艺不精,不如拆开让奉御重新缝一遍。”   话音未落,便看见那双睫毛颤了颤,他肩颈的肌肉随即绷紧。   好在郑奉御检查完伤口道:“不必,萧将军缝得很好,不用让殿下再吃一遍苦。”   郑奉御又向那市坊请来的小大夫要了汤药方子扫了眼,皱眉道:“你这麻汤方子不对。”   他狐疑地看了眼桓煊:“殿下一直在昏睡么?”   宋九郎已经发现其中猫腻,轻咳了两声。   郑奉御点点头,沉吟片刻,让药僮去把补气血的药汤煎上:“虽然伤口已缝合好,为免崩裂,最好暂且先别挪动。”   顿了顿道:“受伤后最怕的便是七日风,若能安然度过这七日,便没有大碍了。另外殿下失了不少血,这几个月须得好好卧床静养。”   宋九郎道好,虽然禅房简陋,也只能先凑合着了。   桓煊失了许多血,又挨了随随这半吊子大夫的针,起初是装睡,装着装着真的睡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那庸医的麻汤起了作用,再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小小的禅房里满是霞光。   片刻茫然后,他想起这是哪里,立即往榻边望去,却只看见高迈。   老总管焦急道:“殿下醒了,伤口疼得厉害么?”   桓煊明知道萧泠不可能守在他床边,可仍旧难掩失落:“无碍。”   高迈道:“高嬷嬷还在蓝田,殿下请恕老奴自作主张,还没叫人去请她回来。”   高嬷嬷年纪大了,人又在蓝田侄儿家,知道此事定会惊慌失措。   桓煊点点头:“等伤势好些再告诉她。”   他望了眼蒲草屏风,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高迈明知故问:“殿下说的是谁?”   桓煊知道这刁奴又使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可是殿下醒了?”   桓煊慌忙闭上眼睛。   皂角的气息随着一阵微风卷进屋里,还有她身上那熟悉的气味。   高迈颇有深意地瞥了眼主人,向随随行礼:“萧将军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殿下,已经两宿没合眼了,赶紧去歇会儿吧,这里有老奴照看着就行了。”   随随道了声“无妨”,便在榻边坐了下来:“我等郑奉御换了药再去睡。”   高迈道:“老奴去廊下看看药煎好没有……”   随随刚从廊下经过,正要说什么,老总管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好似一只狡黠的老猫。   随随立即察觉到什么,狐疑地看向桓煊,只见他双目紧阖,睫毛轻轻颤动。   “殿下醒了?”随随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桓煊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只好“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萧将军为何不眠不休守着我?”   随随道:“因为我的缘故连累殿下受伤,这是我该做的。”   桓煊眉心顿时一蹙:“我救的又不是萧将军。”   看他还有这精神,伤势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随随一本正经道:“那末将便告退了。”   桓煊脱口而出:“等等……”   随随忍不住浅浅一笑:“程徵是我部下,殿下救了他,便是帮了我。”   桓煊气顺了些,眉头一松:“我不是要你谢我。”   随随道:“我知道。”   桓煊又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便是还你也该当……”   高迈在廊下连连揉额角,他并不是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奈何禅房壁板薄,毫不费力就听得一清二楚。   就凭他们家殿下这张嘴,别说挨一刀,就是再挨十刀也别想赢得佳人芳心。   桓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张嘴不讨喜,从枕侧拿起一物,却是一盏巧夺天工的金丝掐琉璃莲花灯,只有小儿拳头大,可以袖在袖中。   “今岁答应你放河灯,又没放成,”他垂着眼帘,双颊微微透出红晕,“灯你先拿着吧。”   随随看着那盏晶莹剔透的花灯,手指动了动,又攥成了拳。   就在这时,只听高迈在门外高声道:“启禀殿下,东内来人了。” 第100章 一百   这灯当然不能接, 随随心里一清二楚,可那一瞬间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这盏灯实在是漂亮,小小的一团, 莲瓣半阖, 灯芯藏在其中,乍一看像颗晶莹剔透的心脏。   桓煊背上有伤, 托着它有些吃力,额上很快沁出了冷汗,随随不接,他也不收回手, 就这么安静又执拗地望着她。   要拒绝这样的人总是不太容易。   好在高迈那一声替她解了围,随随松了一口气:“殿下这里有事,末将先失陪了。”   桓煊却不肯放过她,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   他向门外道:“让他等着。”   他的目光始终在随随身上:“把你的灯带走。”   随随微垂眼帘, 避开他的目光:“末将还要入宫面圣, 已经在这里耽搁得太久,殿下请恕末将失陪。”   走出两步, 她顿住脚步转过身,男人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喜, 他仍旧拖着那盏灯,因为牵动伤口,他的手臂已开始颤抖。   随随抿了抿唇道:“殿下请放心, 太子妃我会尽量保全。”   桓煊脸色微微一变:“萧绥绥……”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 随随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经过这些事,随随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会以为桓煊还对阮月微痴心一片。   太子事败,他和阮月微之间已经没了阻碍,若是他还对她有意, 绝不会再来招惹自己。   她提太子妃,不过是为了提醒他感情会消失,会改变,会转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尚且会变,何况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若是桓煊身上没伤,他说什么也要追上去拉住她说个清楚,奈何他一动弹就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一股钻心的痛袭来,让他两眼一黑。   莲花灯脱手,滚落榻上。好在榻上铺了软垫,薄脆的琉璃没磕碎。   桓煊又气又疼,趴在床边直抽冷气,几乎把伤口崩裂,好在萧将军的针线虽然朴实无华,但却十分牢固。   他不信萧绥绥这样的聪明人会看不出他的心意,她大约只是想气死他。   就在这时,高迈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后,小心翼翼道:“殿下,皇后娘娘宫中的王公公已在外头等候多时……”   桓煊蹙了蹙眉道:“王远道?”   高迈道是。   这王太监是皇后身边亲信的大太监。   高迈解释道:“圣人受了惊吓,回到宫中风疾便发作了,殿下受伤后老奴遣人去宫中报信,皇后娘娘怕陛下担心,遂未将此事禀明圣上。”   顿了顿道:“这两日殿下昏睡不醒,皇后娘娘早晚都遣王公公来探望的……”   高迈是看着桓煊长大的,知道他自小亲缘淡薄,故太子仙逝后皇后更是避而不见,如今皇后终于关心起这个儿子来,高迈由衷替主人高兴。   桓煊闻言脸色却是微微一沉,太子谋逆,皇后如今就剩他这一个儿子,可嫔妃生的儿子可不少,皇帝是不缺儿子的。   太子谋逆,被贬为庶人是板上钉钉的事,皇帝这两年病痛缠身,如今旧疾又发,另立储君刻不容缓。   若是皇帝知道他伤重,也许会考虑六皇子或七皇子。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后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桓煊目光冷了下来:“请他进来。”   王远道走进屋里,身后跟着一串小内侍,手里捧着各色珍惜名贵的药材,从百年老参、紫灵芝到上好鹿茸,不一而足。   他向桓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殿下的伤势好些了么?皇后娘娘本想亲自前来探望殿下,只是如今陛下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宫中千头万绪都仰赖娘娘主持,实在不便出宫,只能遣老奴过来。”   桓煊道:“承蒙母亲挂心,劳中官回去禀报一声,孤的伤势并无大碍。”   中官四下里环顾了一圈,沉吟道:“殿下金尊玉贵,这佛寺简陋又嘈杂,恐怕不利于伤势恢复,娘娘的意思是请殿下移驾东内,这样有什么事娘娘也能照应到。”   桓煊淡淡道:“母亲既要照顾父亲又要主持大局,孤便不去叨扰了。”   王太监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脸上的殷勤之色淡了两分,笑意却不减:“殿下这么说,岂不是同娘娘见外?还请殿下全娘娘一片舐犊之心。”   桓煊道:“不必了,劳王公公替孤多谢娘娘赏赐,待孤伤好后入宫向陛下和娘娘请安。”   高迈在一旁解释道:“郑奉御昨日也说过,殿下伤口深,容易崩裂,这两日不宜挪动。”   王太监目光微冷,但见桓煊主意已定,总不能强行将他抬走,只得道:“请殿下好好将养,老奴便告退了。”   说着示意小内侍将药材放下,便即退了出去。   高迈瞥了眼堆了满案的紫檀和文柏匣子,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皇后赐了这么多名贵药材,看起来似乎很关心这儿子,可她明知道他伤得这么重,却要立即将他接回宫去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若受伤的换作另外两个儿子,她是决计不会如此的。   先前皇后给他们家殿下过生辰,高迈见他态度冷淡,还当他是多年心结一时难解,如今才知道他看得比他们分明,大约早就认清皇后对他的无情,已是心灰意冷。   王太监在齐王这里碰了钉子,立即回宫向皇后复命,皇后生平最不喜有人忤逆她,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她听了王太监的话自然不豫,此时却也分不出多少心思给他,只吩咐他安排几个内侍宫人去期齐王身边伺候——名为伺候,实则有监督之意。   皇后正为了保住二子的性命焦头烂额。   皇帝在灯会上受了惊吓是真,风疾发作也是真,但皇后每回去求见他都在昏睡,就未免有些太凑巧了。   皇后想去见二子,但上元夜太子从宫外回来,便和太子妃一起被软禁在章德殿中,殿外有禁卫重重把守,没有皇帝的手谕谁也不能进去。   她只能连夜召了大公主入宫,向她道:“你阿耶自小疼你,也最听得进你的劝,你二弟受奸人调唆,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废了储位贬为庶人都是该当的,阿娘只求留他一条命,流放到天涯海角也好,在宫中酋到死也好……。”   大公主“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噙着泪道:“阿娘,女儿自然也不忍心看着一起长大的同胞弟弟落得个凄惨下场,可二郎这回也太过了,阿娘知道那灯轮倒塌,城中大乱,百姓有多少伤亡么?他身为储君这样罔顾百姓性命,女儿若为他向阿耶求情,何尝对得起那些冤死的……”   话未说完,只听“啪”一声脆响,大公主被打得脸一偏的半边头颅嗡嗡作响,左边脸颊顿时高高肿起。   皇后冷笑道:“大公主深明大义、忧国忧民,不愧是你阿耶的好女儿,非要赶尽杀绝,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就满意了?”   大公主没想到母亲如此不可理喻,捂着脸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膝行上前,跪倒在地:“阿娘……”   皇后打断她道:“你到底愿不愿帮你二弟求情?”   大公主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但还是咬咬牙道:“请恕女儿不能从命……”   “好,”皇后用一种陌生而冷酷的目光打量着女儿,“很好,你记住今夜的话,记住你怎么对你亲弟弟见死不救、赶尽杀绝。”   大公主脸色惨白,但始终紧咬着牙关不发一眼。   皇后睨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我只当没生过你这女儿。”   说罢不再理会女儿,径直去了皇帝的寝殿。   这回她也不问中官皇帝是不是醒着,下了凤辇便脱下簪子往阶下一跪。   皇帝身边的中官都了解皇后的性子,劝说了两句无果,只能入内向皇帝禀报。   皇帝刚服罢药汤,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沉默许久,情知自己不可能永远躲着妻子不见,终是涩然道:“请皇后进来吧。”   皇后一身素服,脱了簪子,长发披散着,双眼中满是血丝,一看就是整宿未眠。   她走进殿中,不等皇帝发话,便往御榻前重重地一跪,顿首道:“妾管教儿子无方,恳请代那逆子受死。”   皇帝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颤声道:“这件事朕自会定夺,皇后不必过问。”   皇后眼中涌出泪水:“求陛下看在妾侍奉巾栉一场,留那逆子一条贱命……”   皇帝道:“你也知道我们夫妻一场,若是那逆子谋逆得逞,取我性命,你又待如何?”   皇后脸色一白,一时间无言以对,她对皇帝的情分早在一个个嫔妃入宫、诞下子女后渐渐消磨殆尽,儿子在她心里的分量自然比丈夫重。   若是儿子得逞,她大约私下里训斥一番,伤心一场,也就接受事实了。   她下拜道:“陛下真龙天子,有上苍护佑,定能逢凶化吉。”   皇帝却并不揭穿她的心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萧泠带着亲兵来救驾,这御榻上的真龙天子就换人了。”   皇后忙道:“那逆子志大才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陛下可以将他圈禁起来,废了他双腿,让他再也不敢痴心妄想,只要能留他一命……”   她带着哭腔道:“陛下,大郎已经走了,若是这逆子也没了,陛下叫妾怎么活下去?”   皇帝看了一眼憔悴的发妻,轻轻叹了口气:“虎毒不食子,你以为朕心里好受?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那志大才疏的儿子做了些什么事。”   顿了顿道,眼神重又变得冷硬:“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与其为那逆子操心,不如多关心一下三郎。”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在屏风外道:“启禀陛下,萧泠将军到了,在配殿中等候觐见。”   皇后听见“萧泠”二字,眼中有戾色一闪而过。   皇帝瞥了眼妻子道:“朕这里还有事,皇后请回吧。”   皇后待要再说什么,皇帝已向身边的中官道:“送皇后回寝殿。”   皇后虽不甘心,却也知道皇帝召见外臣,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须得徐徐图之,遂默默行礼退了出去。   随随跟着引路的内侍向皇帝寝殿走去,走到阶前,便看见一身素服的皇后正顺着台阶往下走。   随随一礼:“末将拜年皇后娘娘。”   皇后身子微微一颤,顿住脚步:“萧将军免礼。”   随随微微躬身,待皇后离去。   皇后却缓缓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眼,垂下眼帘,忽然敛衽一礼。   随随赶紧避开:“皇后娘娘折煞末将。”   皇后道:“萧将军高义,于桓氏有恩,于社稷有功。本宫这一礼萧将军当之无愧。”   说罢微微颔首,向阶下走去。 第101章 一百零一   皇帝的寝殿中锦帷沉沉, 龙涎香的烟气里夹杂着药味在殿中弥漫,随随一走进殿中,便从正午走进了黄昏。   皇帝卧病在床, 便在御榻上接见她, 他披着明黄衣袍,靠坐在一堆织锦被褥和隐囊中, 只露出蜡黄干枯的脸和手,像是鲜花丛中埋着一截枯木,上元节那场刺杀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重,本就病骨支离, 这会儿更如风中残烛。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随随记得元旦大朝时见到皇帝,他的双眼仍旧精光慑人,眼下却像鱼目一般晦暗, 和这屋子一样透着昏沉沉的死气。   随随不觉有些恍惚, 定了定神上前行礼:“末将拜见陛下。”   皇帝微微颔首:“萧卿免礼。”   他示意中官赐坐,注视了她一会儿, 缓缓道:“今日请萧卿入宫,其一是感谢萧卿救命之恩。”   随随忙行礼道:“陛下言重, 末将救驾不及时,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摆摆手:“萧卿大义,不必过谦……”   他说着向中官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捧了几卷帛书来。   皇帝道:“这是朕的两处宅邸田庄, 一处在大宁坊,一处在城南郊外,虽偏狭简陋,庶几可供萧卿入京时落脚之用, 总比驿馆舒适一些。”   偏狭简陋自是谦词,大宁坊距蓬莱宫不过一坊之地,坊中皆是贵臣王公的宅邸,那里的宅地有钱也买不到。   随随道:“末将愧不敢当。”   皇帝道:“这只是朕的一点心意,萧卿切莫推辞。”   顿了顿又道:“另外朕已经与宰相商议好,与卿加开府仪同三司,中书门下已在拟诏书,还需再等几日。”   开府仪同三司是从一品散官阶,加赐给功勋卓著的重臣,萧晏也是四十多岁时才加此官,而萧泠才二十多岁已位极人臣,虽然救驾有功,也有些过了。   随随心微微一沉,皇帝一见面又是赐田宅庄园又是给她加官,必定不是知恩图报这么简单。   皇帝暗暗观察萧泠的神色,发现这年轻将领脸上非但看不出丝毫得意忘形的迹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   他心中不由暗暗叹息,若太子有她一半的沉稳和警醒,他也可以放心把江山交给他,不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随随耐心地等待着下文,皇帝沉默有时,终于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中官和宫人,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萧卿成全。”   随随目光微动:“陛下言重,陛下尽管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皇帝道:“眼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我不必叙君臣之礼,我是以你父亲当年好友的身份,和烨儿父亲的身份请托你。”   随随心头一凛,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   皇帝道:“我本来不知你此番特地入京是为了什么,如今大致猜到了,是为烨儿当年的事,对不对?”   他的口吻也似寻常长辈一般,慈蔼平和,循循善诱。   随随没有否认,到了这时候,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要,她干脆地承认道:“陛下英明,末将此次入京的确是为了故太子之事。”   皇帝叹息道:“难为你过了这么多年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随随道:“故太子待末将情深意重,末将无以为报,只能略尽微劳。”   她不等皇帝说话,接着道:“末将恳请陛下将太子谋逆案、秋狝行刺齐王案与谋害故太子一案交有司审理,还亡者一个公道。”   皇帝脸色微变,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论罪当诛,朕不会包庇这逆子。”   随随知道这后面必定有个“不过”等着。   果然,皇帝接着道:“不过烨儿之事已过去多年,旧事重提徒劳无益,只会令亲者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他顿了顿道:“皇后至今不知烨儿的死因与桓熔有关,若是知道他们同胞手足相残,恐怕受不了这个打击。既然罪人注定伏诛,又何必这揭开当年的就疮疤?请你看在烨儿的份上,就此放手吧……”   随随垂着眼帘默然无语,高广的大殿中寂然无声,只有帐角的玉铃叮当作响。   这几乎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良久,她终是躬身一礼:“末将恳请陛下还故太子一个公道。”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若是烨儿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愿见到母亲再为他哀恸神伤……”   随随抬起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皇帝苍老的面容:“陛下究竟是担心皇后娘娘哀恸神伤,还是担心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死故太子的是谁,还替凶手遮掩隐瞒?”   皇帝神色一凛:“放肆!”   “萧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他的脸色似暴雨将至的天空,“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那番话,朕可以治你个大不敬罪?”   随随道:“末将惶恐。”   话虽如此说,她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丝毫不见惶恐畏惧之色。   皇帝阴沉着脸凝视她许久:“朕本不需要同你商量。”   随随下拜道:“只求陛下还景初一个公道,末将粉骨碎身亦无怨言。”   乍然听见长子的表字,皇帝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勉强支撑着的身体像暴雨中的土山一样倾颓下来,脸上的愠色渐渐褪去,浑浊的双眼中泪光隐现。   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朕对不起大郎,只是朕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皇后悲痛欲绝,那段时间二郎是她仅有的慰藉……”   随随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地听他为自己找借口,他替二子遮掩,不过是因为当时多方考虑,二子更适合当这太子罢了,桓烨的死,究竟有没有他的纵容甚至引导呢?在他提出让出储位的时候,皇帝或许已经对长子大失所望,开始考虑另立储君了。   随随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垂眸望着自己干枯的双手,半晌,他抬起眼来,看着随随道:“朕答应你,将桓熔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秉公审理,朕不会插手。”   随随下拜道:“末将叩谢陛下成全。”   皇帝又道:“你和三郎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随随并不惊讶,他们的事算不得多机密,只要有心查,很容易查到,即便皇帝原先不知道,太子事败后也一定会把她和桓烨拖下水。   她抿了抿唇道:“此事与齐王殿下无涉,殿下对末将的身份一无所知。”   皇帝颔首:“朕知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总共只得三个嫡子,三郎以下的六郎、七郎年纪也小。”   随随明白他的意思,太子被废杀之后,桓煊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皇帝又道:“三郎和大郎不一样。”   随随的脊背一僵。   皇帝接着道:“大郎本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当初虽是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弃储位,但这也是他心之所向,他温和仁善,与世无争,储位于他而言从来都是负累。三郎不一样,因为一些缘故,皇后待他并不亲近,我忙于政务,也鲜少过问他的事,阮太后爱静,不喜小儿在旁烦扰,他能长成现在这模样,凭的全是自己的心气,他是有抱负有志向的。”   他顿了顿,直视着随随的双眼道:“这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朕的意思,萧卿可明白?”   随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桓煊这时候或许会因为求不得而不甘心,甚至为了她头脑一热连到手的储位都往外推,但得偿所愿后难保不会后悔。   何况她也没有与他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她毫不犹豫道:“末将一定尽心竭力辅佐陛下与齐王殿下。”   皇帝见她眼神磊落坦然,这才点点头道:“那朕便放心了。”   他揉了揉额头道:“说了这几句话,又有些乏了。”   随随便即起身行礼告退。   从宫中出来,她径直回了都亭驿。到得驿馆,她屏退了侍从,关上房门,从箱笼里取出个狭长的檀木盒。   这是赏梅宴那日入宫谒见,皇后交给她的《药师经》,她带回来后便将它放在箱底,一直没有打开。   她打开匣子,取出经卷,抽开丝绦,小心翼翼地展开。   她轻轻摩挲着一行行金字,绢帛触手微凉,散发着淡淡的沉檀香气。   随随一看书迹便知这卷经并非桓烨所写,但字迹隽秀而内具筋骨,抄经之人这笔字不在桓烨之下。皇后说这是故太子爱物,大约是哪位书家或名僧的手笔。   她并不信佛,知道自己杀孽太重,也从不向神佛寻求慰藉。   可此时却一字一句默默读着桓烨留下的经卷,像是要驱散心头的不安。   皇帝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当年的真相犹如一柄利剑,一旦公之于众,必定会伤到他敬重爱戴的母亲。   她执意求一个这样的结果,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   她翻来覆去地将经卷读了几遍,可是经文中不会有答案,逝者也不会给她答案。   随随静静地坐在案前直至日落,余晖照到经书上,微尘在光中缓缓沉浮,最后夕阳也褪去,屋子被暮色沉沉笼罩,外头传来竹竿敲击铜钩的声音——是驿仆在廊下点灯。   随随捏了捏眉心,将经书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回檀木盒子里。   就在这时,帘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大将军,程公子求见。”   随随把檀木盒放回箱底,这才道:“请他去堂中坐。”   先前桓煊受伤昏迷,她一直在正觉寺中守着,待他醒后,她回驿站小睡了两个时辰,便跟着宫中来使去东内觐见,一直无暇理会程徵的事,正想抽个时间叫他过来说话,不想他自己来了。   随随走到堂中,程徵起身行礼:“属下参见大将军。”   随随道:“程公子请坐。”又让侍从奉茶。   程徵见她如此礼遇,心不由微微一沉,齐王受伤他难辞其咎,若是她还将他当作下属,必定会严厉谴责,甚至惩处,她这样客气地待他,便是不打算留他了。   他垂下头,又施一礼:“属下不自量力,连累齐王殿下受伤,请大将军责罚。”   随随道:“程公子言重了,你并未入我幕府,是我座上宾客,岂有责罚客人之理。”   顿了顿道:“出手相救的是齐王殿下,便是要谢,也该谢他。”   程徵默然低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在下知错。”   侍从端了茶床茶具来,随随撩起袖子替他斟了杯茶:“程公子有何打算?若是想留在京中考进士科举,在下可略尽绵薄之力。”   她说着从案头拿起一个匣子,打开盖子,却是满满一匣子金锭和两封荐书。   随随道:“请程公子笑纳。”   程徵将盒子往前推了推:“程某受之有愧。”   顿了顿道:“程某打算四处游历游历,看看大好河山,开阔眼界胸襟,两年后再回京赴举。”   随随点点头:“程公子若是来魏博,定要来寒舍一叙。”   说着将两封荐书从匣子里取出来,把匣子推回到他面前,笑道:“区区盘缠之费,望程公子笑纳。”   程徵沉默良久,拜谢道:“多谢大将军赏赐。”   这便是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用不着将话说透说尽,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上元夜她明确告诉他不能去勤政务本楼附近,可他还是去了,即便是因为关心她,一个违抗命令并且因为私情影响判断的下属,她都不会再留。   随随道:“祝程公子前程似锦。”   程徵再拜答谢,退了出去,却没有带走那匣金子。   随随也料到他多半不会收,轻轻叹了口气,命侍从将那匣金子收回橱中。 第102章 一百零二   那日之后, 随随再没有去正觉寺露过脸,只隔日令侍卫去询问一下齐王的伤势,并差人送了一批补气血的药材过去。   桓煊趴在床上不能动弹, 也不能去驿馆找她, 只好安慰自己,上元节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她的部下也多有伤亡,她要抚恤属下,又要为桓熔谋逆案筹谋,无暇他顾也是理所当然。   桓煊底子好, 运气也不错,受伤后最凶险的七日,他在正觉寺中安然度过,七日风并未找上他, 伤口也愈合良好, 没有溃烂化脓的迹象,经郑奉御首肯, 桓煊在受伤后第十日回了王府。   得知三子化险为夷,伤势并无大碍, 皇后这才着人将他受伤的来龙去脉禀明皇帝——先前以风寒为借口拖着,可拖久了皇帝也会起疑。   仅剩的一个嫡子身受重伤,自是非同小可, 皇帝当即遣了亲信的中官前去齐王府侍奉, 一旦伤情有变,立即入宫禀告,又令尚药局两个奉御轮番守在桓煊榻前。   即便知道儿子的伤势已无大碍,皇帝仍旧后怕不已, 原本略有起色的风疾又沉重起来,皇后衣不解带地在御榻边守了两日两夜。   皇帝了解妻子,知道她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并非全然出于夫妻情分,多半是有求于他,果然,待他病势稍缓,皇后便提出要见二子。   皇帝看着憔悴的妻子,她这些日子寝食难安,瘦得脸都脱了相,此时眼窝凹陷,眼皮红肿,双目中布满血丝,看着着实可怜,可他却沉吟着,久久不肯松口。   皇后跪在榻边道:“陛下将这逆子交给御史台和大理寺秉公办理,妾没有什么话说,可他再不肖,也是妾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也是妾一手教养大的孩子,妾只求去看他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还是道:“待御史台和大理寺将案子审结,朕会让你见他的。”   他顿了顿,看了妻子一眼,意味深长道:“若到时候你还想见他。”   皇后看皇帝神色,便知他心意已决,噙着泪道:“陛下好狠的心……”   皇帝闭上双眼,仰躺在引枕上,不再说话。   皇后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默默退了下去。皇帝会在小事上宽纵她,但毕竟是九五至尊,他真正决定的事,从来不是她能左右的。   ……   一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庭中积雪渐渐融化,倒比冰天雪地的时候还冷,桓煊每日清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让内侍将门帘卷起一半,他透过琉璃屏风,能看见门口的情形,若是萧绥绥出现,他立即就能看见。   奈何他日日等着,从天明等到黄昏,也不见她出现。   这时候他已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他都在床上趴了快两旬,都亭驿离齐王府又不远,萧将军便是日理万机,也不至于那么多天都抽不出一时半刻来看看他。何况皇帝已将桓熔谋逆案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审理,摆明了不会徇私,她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   桓煊实在不明白,他刚受伤时萧绥绥明明着紧得很,不但亲手给他缝伤口,还在床边守着直到他醒来,虽说他受伤和她部下有关,但若是她心里真的没他,这些事也用不着亲力亲为,遣个下属守着等候消息便是。   正思忖着,便有内侍入内禀道:“启禀殿下,豫章王来了。”   桓明珪这厮倒是跑得勤,桓煊不稀罕见他,想装睡打发他回去,那内侍又道:“崔驸马恰好也来了,两人的车马正好在门外遇见。”   崔驸马不比豫章王,不好随意打发,桓煊只得道:“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豫章王和崔驸马一前一后走进他寝堂。   两人解下裘衣交给内侍,露出内里的衣袍。豫章王已迫不及待穿上了新裁的春衫,一身飘逸的鹅黄嫩绿,像是灞水边刚冒头的柳芽,崔驸马却是一身筠雾色的竹叶暗纹圆领袍,在豫章王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端庄持重。   叙罢礼,寒暄毕,桓煊命内侍看座奉茶,向崔驸马问道:“长姊的风寒好些了么?”   崔驸马点点头:“劳殿下挂心,已好些了,只是公主生怕过了病气给殿下,等痊愈再来探望。”   桓煊道:“我的伤没什么大碍,长姊有了身孕,安心将养要紧,待我伤好些去府上看她。”   崔驸马提起这件事便有些不豫,那日大公主半夜被皇后急召入宫,回来时眼睛肿成了胡桃,左边脸颊还有一个红红的掌印,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说,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愣是一夜没睡着,翌日早晨便说腹痛,连忙请了医官来瞧,才诊出她已有了一个月身孕。   她在这些事上本就心大,近来又因为桓熔的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更没把身体的变化放在心上。   大约是前一日入宫被折腾得不轻,她刚诊出喜脉便见了红,医官又是施针又是用药,好歹算是将胎稳住了,一转头又发起了风寒。   驸马每日从御史台回到大公主府,便寸步不离地在床边守着妻子,只要他在,端汤喂药便不肯假手别人。到这两日她风寒渐愈,脉象也稳下来,驸马这才抽出空来探望齐王——也是大公主不放心这个弟弟,非要遣夫君来看一看才安心。   桓煊知道崔驸马心里记挂着他长姊,也不久留他,看他一杯茶饮完,便道:“长姊那边不能离人,我就不留驸马了,他日再好好叙一叙。”   崔驸马如蒙大赦,便即起身告辞。   待崔驸马走后,桓明珪笑道:“别看这崔十四郎平日总是一副冷脸,真遇上事,他比谁都护短。听说御史台审太子那些僚佐,他背着大公主出了不少力。”   大公主哭着从皇后宫中出来,脸上带着那么显眼一个巴掌印,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桓煊道:“长姊和桓熔是自小在一宫中长大的,情分不比别人,她心里肯定不好受。驸马私下里做的事,别叫她知晓。”   桓明珪道:“这是自然,我省得。”   桓煊又叫来高迈道:“去小库里取些安胎补血的药材给长姊送去,还有一些小儿用的薄绢软缎、金玉器玩,也拣几样好的送去。”   桓明珪纳罕道:“你连妻室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桓煊耳朵尖一红,欲盖弥彰道:“人情往来总要用到的,有备无患。”   其实这些东西是他征淮西前便开始陆陆续续找工匠打的,反正要替未来的王妃打簪钗,便将小世子小郡主的也一起打了,省得临到头时手忙脚乱。哪知道回来一看媳妇飞了,孩子自然更没了影子。   桓明珪也不拆穿他,抿了口茶道:“大理寺和御史台这阵子正在加紧审桓熔的案子,陛下给了时限,要他们在二月初十前审结。”   他顿了顿,看向桓煊:“你有什么打算?”   桓煊佯装不明白他的话:“我能有什么打算。”   桓明珪直截了当道:“储君之位不会虚悬太久,桓熔的案子一审结,陛下和朝臣便要商议立储之事了。”   他说得这样明白,桓煊也不好再回避,便道:“陛下不止我这一个儿子。”   桓明珪虽然隐约猜到他的想法,此时听他说出来,还是有些吃惊,但站在他的立场,却不好多过问,只是道:“你想清楚了?”   桓煊微微颔首:“想清楚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兵权,是储位,是御座,可直到他拥有并失去了鹿随随,他才知道权势和尊荣根本填不满他心底的空洞,上元夜中刀后,他趴在雪地上,有一刹那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关心谁会坐上皇位,也不关心神翼军的虎符会落入谁的手里,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本就轻如鸿毛,紧紧抓在手里,也不过是因为抓不住更实在的东西。   将死的刹那,他脑海中一片澄明,只剩下一个遗憾——他这辈子恐怕再没机会陪她放河灯了。   桓明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储位争起来不易,要让出来更难,你多加小心。”   chuju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说破,桓煊道:“我明白。”   桓明珪又道:“虽说烈女怕郎缠,但萧泠不比别人,就算你追到河朔她不想理你照样不理。”   桓煊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不去就山,山永远不会来就他。   桓明珪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两人一时无言,就在这时,门外有内侍道:“殿下,萧将军……”   桓煊双眼一亮,立即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不等他高兴多久,那内侍接着道:“萧将军身边那位程公子递了名刺进来求见。”   桓煊空欢喜一场,顿时拉长了脸:“他来做什么。”   桓明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说不定要以身相许报答你救命之恩呢。”   不等他说话,便扬声道:“快请程公子进来。” 第103章 一百零三   桓煊知道这堂兄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屏风外道:“让程公子去堂中稍待片刻。”   说罢向桓明珪道:“我这里有客人,就不留堂兄用午膳了。”   桓明珪看了眼窗外道:“眼下天色还早, 我回去也闲着无事, 再陪你坐会儿解解闷,程公子我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 你们说你们的,不必见外。”   桓煊拿这种厚颜无耻的人没什么法子,又不能直接上手赶,生了一回闷气, 便叫内侍近来伺候他起床更衣。   他将养了两旬,已经可以下地走两步,但若非必要,大部分时间还是乖乖在床上趴着。   桓明珪故作惊讶:“噫, 怎么见他还要特地梳妆打扮?”桓煊睨他一眼:“总不能蓬头垢面地见人。”   其实齐王殿下好洁, 即便趴在床上养伤,也要人日日给他擦身换寝衣, 两日洗一次头发,根本算不得蓬头垢面, 只是披散着头发而已,便是这样见萧绥绥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见程徵不一样。   于是他还是顶着桓明珪的嘲讽,换上见客的锦衣, 梳了发髻戴上玉冠, 对着镜子看了看,虽然明显苍白消瘦了些,仍旧比那姓程的病秧子俊美,这才放下心来, 让内侍扶着他向堂中走去。   桓明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他一起去了堂中。   程徵见到齐王,心中暗暗惊讶,只见桓煊气度沉着,步履闲逸,姿态端庄,除了脸上缺少血色,几乎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若非亲眼看见过他背上那条狰狞的刀伤,他简直要怀疑上元夜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愣怔间,齐王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向他微微颔首:“程公子不知有何见教?”   程徵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避席向两人见礼,然后对桓煊道:“在下此番叨扰,一来是为了感谢殿下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向两位道别。”   这回轮到桓煊诧异了:“萧将军还未启程,怎么程公子要提前离开京师么?”   程徵道:“在下准备去扬州。”   桓明珪抢着道:“扬州风流渊薮,是个好地方。”   桓煊斜乜他一眼,对程徵道:“程公子不跟萧将军回河朔?”   程徵微露赧色:“在下打算四处游历两年,再回长安考进士科举。”   桓煊这下终于完全确定他是真的要离开绥绥了。   就凭这小媳妇死缠烂打的做派,绝不会是他主动请去,那么就是绥绥赶他走的了。   想到此处,他不觉弯起嘴角,随即使劲压下,假惺惺地蹙着眉道:“程公子在大将军麾下定能有一番作为,着实可惜。”   话锋一转道:“不过程公子学富五车,入朝为官必定大有可为,小王预祝程公子两年后金榜题名。”   程徵哪里看不出他心花怒放,但事到如今他已生不出什么妒忌之心,只有些许无奈和惆怅。   若他不曾连累齐王受伤,萧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离开?   虽然阳奉阴违是不小的过错,但她会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然而那一晚若非遇到齐王,他早已命丧当场,所有假设都已没了意义。   如此一想,他便也释然了,恭恭敬敬地一礼:“借殿下吉言。”   桓煊叫来内侍,低声交代了几句,不多时,那内侍捧了个匣子来,揭开盖子,却是满满一匣子金锭。   “这是孤一点心意,为程公子作盘缠之费,”桓煊道,“请程公子笑纳。”   程徵不觉哑然失笑;“殿下救命之恩,在下粉骨碎身不能报,怎么能再收殿下的财帛?”   不等桓煊说什么,桓明珪道:“程公子就收下吧,我们殿下不缺这些阿堵物,你不收他还不心安。”   桓煊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徵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多谢殿下赏赐。”将那匣金子收了下来。   桓煊又授意书童写了封荐信,盖上自己私印,给程徵道:“两年后程公子回京,可以凭此信去大公主府上行卷。”   程徵向来见微知著,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是不打算当储君了,甚至可能不会留在长安,否则他身为太子,要提携他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让他舍近求远去找大公主。   他心中不觉有些五味杂陈,他放弃的不仅是储君之位,也是触手可及的九五至尊之位——皇帝重病缠身,其余皇子皆是庶出且未成年,将来践祚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齐王竟然就这么放弃了。若是易地而处,让他在萧泠和宰相之位中选择,他恐怕也没办法毫不犹豫地放弃位极人臣的机会。   他佯装一无所觉,接过荐书道:“承蒙殿下推举。”   “举手之劳罢了,”桓煊又用下颌点了点桓明珪,“程公子到时候也可去豫章王府,豫章王一定乐意效劳。”   桓明珪道:“好说好说,程公子才学兼人,能为朝廷举荐茂才是小王之幸。”   程徵看桓煊面露疲惫之态,便起身告辞道:“殿下有伤在身,在下便不叨扰了。”   桓煊要起身相送,程徵忙道留步,桓煊便让桓明珪代劳。   豫章王将程徵送至二门外,折返回来,兴高采烈道:“我已与程公子约定,六月在扬州相见。”   桓煊早知他不靠谱,不知他如此不靠谱:“你突然就要走,伯母和堂姊堂妹们知不知道?”   桓明珪斜乜着眼睛,半真半假道:“我早有林泉之志,不过是答应大哥照顾你才绊住了脚,你都打算离京了,我正好自在逍遥。”   桓煊道:“林泉之志?我看是烟花之志。”   桓明珪一点也不介意,笑着道:“你不送我一匣金子作盘缠?”   桓煊道:“你要去自去,与我何干?”   桓明珪道:“一匣金子打发一个情敌,多上算。”   桓煊不理他,让内侍搀扶他回房,方才他为了不在程徵面前示弱,强撑着坐了两盏茶工夫,背上都冒冷汗了,此时哪有心思与这登徒子废话。   他拈开扇子,扇了扇:“小王还没对萧将军死心,可是你的劲敌。”   桓煊冷笑了一声。   桓明珪自言自语似地道:“这人要是有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了。”   自从程徵来访,桓煊的嘴角就没下来过——萧泠不肯再用程徵未必是因为他,但齐王殿下毫不犹豫地忽略了。   ……   到二月初,太子谋逆案尚未审结,但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经将证据汇集起来,除了上元谋逆案和秋狝刺杀齐王案,桓熔的几个僚佐还在御史台的审讯下供出了另一桩惊人的秘密——原来当年故太子暴薨也是桓熔的手笔,是他暗中勾结陈王桓炯府上的一个方士,怂恿桓炯向故太子下毒手。   此事尚未公之于众,但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了,朝中自是哗然一片。   皇后得知消息时正在佛堂中做晚课。   听了中官王远道的禀告,她只觉耳边轰然一声巨响,手不由自主地一紧,扯断了手中的砗磲佛珠,雪白的珠子滚落一地。   她顾不上去捡,也忘了这串雪白的珠子是忏悔之用,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看不见。   几个中官和寺尼叫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唬得不轻,小心翼翼地唤着“阿师”和“娘娘”,可她只是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像是中了邪一样。   王远道忙叫人去请医官,一个小寺尼灵机一动,跑去佛堂外撞梵钟驱邪祟。   雄浑的钟声响起,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像是突然坠入冰窟一般瑟瑟地发抖,发白的嘴唇不住哆嗦。   王远道轻声道:“娘娘心里难受就哭一场吧,哭出来好受些。”   皇后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好像堕入了火山地狱,眼泪还没流出来就已被烈火烤干了。   她的烨儿,是她一手养大的二子害死的。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瞪着王远道,这老东西一定是叫人收买了,故意激她,她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把这满口胡言的东西,给本宫拖去拔舌地狱……”   王远道虽知这是皇后臆语,背上仍旧冷汗直冒,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饶命……”   她不再理会他,口中喃喃地说着要将胡言乱语者推进拔舌地狱,一边往佛堂外走去,走到廊下,她双腿忽然一软,眼前一黑,便倒了下来。   寺尼们赶紧七手八脚将她抬回房中,让她仰卧在床上,好在医官很快就到了,把了把脉,立即替她施针,又取了药丸置于她舌下,约莫两刻钟后,皇后终于醒转过来。   清醒后,她便将医官打发走,又屏退了宫人内侍,一个人在禅房中打坐,直至翌日天明方才打开房门。   门外廊下站着皇帝遣来探望的中官。   皇后面如金纸,双眼却亮得惊人:“带我去见废太子。” 第104章 一百零四   太子谋逆事败后囚禁在内苑的清思殿中, 与他一起被囚禁的还有太子妃、两个良娣和两个小郡主。   昨夜下过雨,草木上挂着水珠,雨水洗濯一新的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皇后觑了觑眼, 口中默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沿着廊庑缓缓穿过殿庭,走到堂中, 向中官王远道颔首示意。   王远道便吩咐清思殿的总管太监道:“将庶人熔带过来。”   不多时,两个内侍押着桓熔从寝堂中走出来。   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已变得形销骨立、面容枯槁,遍身上下再没有当初儒雅闲逸、意气风发的影子。   皇帝其实并未在衣食上苛待这个意欲取他性命的儿子, 只是宫人内侍知道废太子已是在等死,自然不肯尽心伺候,桓熔等待发落,犹如铡刀悬在头顶上, 亦是坐立难安、茶饭不思。   此刻见到曙光中的母亲, 他犹如行将溺水之人发现一块浮木,晦暗颓败的双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抱住皇后的双腿:“阿娘你终于来了,儿子就知道你不会不管儿子……儿子知错了, 儿子听信小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求阿娘替儿子向阿耶求求情吧……”   他此刻还不知道他亲信的僚佐和中官已经供出了他当年谋害长兄之事, 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经找到了铁证。   皇后垂眸定定地看了儿子一会儿,抬手抚了抚他头顶,仿佛他还是个孩子。   桓熔大受鼓舞,把脸贴在母亲膝上:“阿娘, 二郎真的知错了,求阿娘救儿子一次……”   皇后收回手温声道:“最近没好好用膳吧?都瘦成这样了。”   说着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只食盒放在案上:“阿娘做了你爱吃的七宝羹和金乳酥,你尝尝。”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亲手将汤羹糕点一样样摆到案上。   桓熔此时哪有胃口,心下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顺从地拿起玉箸,夹了个金乳酥送进口中,嚼了两下,便迫不及待地吞下,搁下玉箸道:“阿娘,儿子想当面向阿耶陈情,可那些刁奴不肯去通传,阿耶可是还在气头上?”   皇后道:“先不急着说话。单吃糕点太干,再喝点汤羹吧。”   桓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耐着性子拿起汤匙,舀了一勺七宝羹。   羹汤入口,却是又咸又苦,他不由皱了皱眉:“这羹……”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忽然一变,手一颤,玉匙落在白檀食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断裂成两截。   皇后道:“怎么了?可是味道不对?阿娘记得你们小时候最爱这道羹了,每回你自己那一碗喝完还不够,你长兄总是将他的分给你。”   桓熔掐着自己的喉咙,躬着背干呕,似乎想将吃下去的羹吐出来。   皇后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膛,冷冷道:“羹里没有毒。”   桓熔怔住,缓缓直起身子:“阿娘……”   皇后道:“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   她抬起眼,盯着儿子,眼中满是冷酷的仇恨:“直到方才,我不得不信了。”   桓熔身子一震:“阿娘,儿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皇后的目光宛如利箭,仿佛要将他洞穿:“烨儿是不是你这畜生害死的!”   桓熔道:“害死大哥的是淑妃和桓炯,儿子毫不知情,阿娘可是听桓煊诬陷我?他恨不得置我于死地,自会想方设法栽赃嫁祸,他手眼通天,御史台和大理寺都叫他收买了,还有东宫那些人,也叫他收买了,阿娘千万要信我……”   皇后冷笑了一声:“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是眼见为实。”   她向王远道点了点头。   王远道默不作声地退下,不多时捧了只银鎏金的酒壶来。   皇后接过酒壶,往案上的空酒杯里注满酒液:“这是你最喜欢的郢州富水。”   桓熔明白了什么,哭泣和哀求戛然而止。   他缓缓直起身子,苦笑了一下,向内侍道:“给我打盆水来。”   他看向母亲:“至少让我走得体面些。”   内侍看了眼皇后,皇后向她点点头。   不一会儿,内侍打了热水,捧了巾栉来。   桓熔慢慢洗净了头脸,剃去胡须,将头发束好,正了正衣襟,端起酒杯。   皇后昨夜已下定了决心,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远比想象的难。   她的嘴唇轻轻哆嗦:“要不要见一见妻儿?”   桓熔道:“不必了,不过徒增烦扰。”   他看了看杯中酒液,忽然抬起头向皇后一笑:“毒死桓烨,我从来没后悔过。”   皇后脸色变得煞白:“你这畜生!”   桓熔冷笑道:“皇后娘娘只有桓烨一个儿子,我不是畜生是什么?”   “你……”皇后的面容因为恨意而扭曲,“从小到大,我何尝亏待过你!”   桓熔道:“是啊,你不曾亏待过我,可我无论做得多好,你都只看得见桓烨,还记得小时候我俩画了岁寒图让你品评,你起先明明说我那幅好,得知是我画的,立即改口说桓烨那幅更佳……”   皇后厉声道:“这点小事也耿耿于怀,你这狭隘歹毒的畜生!”   桓熔冷哼了一声:“这样的小事何止千万,我便是在这一桩桩小事里长大成人的。有时候我情愿和桓煊换一换,做个没娘的……”   话未说完,皇后抬起手,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将他打得脸一偏。   “闭嘴!”她怒喝道。   桓熔却只是冷笑:“是,我阴险歹毒,心胸狭隘,不都是跟阿娘学的么?你对桓炯做的那些事你敢让大哥知道吗?”   他顿了顿道:“就因为高僧夸了桓炯有夙慧,没夸桓烨,你就耿耿于怀要把他养废,论歹毒和狭隘,谁及得上阿娘?”   皇后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桓炯不过是个庶子,我让淑妃生下他就该知足了,是他自己贪心不足,妄想和烨儿比,我也没对他母子如何,还锦衣玉食地供着他们,是他们恩将仇报!”   她又指着桓熔的鼻子斥道:“你阿兄自小凡事都让着你,你自己样样不如他却心比天高,因嫉妒害死他,我真后悔养大你,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掐死你!”   桓熔笑起来:“他样样比我强,可他如今在哪里?还不是被我害死了?”   皇后忍不住劈头盖脸地朝儿子打下去:“我打死你这孽障!”   桓熔任由她打,继续说道:“我就是恨他,本来我安安心心做个没用的闲王,是他忽然跑来对我说要把储位让给我,过了几日又当无事发生,继续做他的太子。他想让就让,想收回就收回,天底下哪有这样轻巧的事?”   他瞥了一眼母亲的手腕。   皇后察觉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将袖子往下一捋,遮住腕上的疤痕。   桓熔悠悠道:“说到底害死大哥的还不是你,要不是你以死相逼不让他去河朔,我就用不着动他,要不是你这么对桓炯,我要杀大哥还没那么容易。”   他死死盯住皇后:“是你害死了你最心爱的儿子,是你!”   皇后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好在宫人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桓熔接着道:“知道大哥为什么想去河朔?你自以为对他好,其实他早就被你逼得透不过气……”   “闭嘴!”皇后厉声打断他。   桓熔却自顾自往下说:“他只想离开你!大哥走的时候为什么嘴角含笑?因为他终于摆脱你了!”   皇后从案上抄起酒壶,揪住儿子的头发,把壶嘴往他口中塞:“我叫你闭嘴!你胡说,烨儿是被骗了,他是误入歧途……”   桓熔也不挣扎,任由她将毒酒往他喉咙里灌。   小半壶毒酒灌下去,桓熔痛苦地捂住肚子,身体抽搐起来。   皇后猛然回过神来,将酒壶扔在地上,颓然地软倒在榻上。   桓熔倒在地上,手脚不住地抽搐,身子反弯成弓状,模样十分骇人。   他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母亲,忽然厉声惨呼:“阿娘,儿子这条命今日还给你了!”   话音甫落,他浑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头一偏,终于不再动弹。   他的一双眼睛仍旧大张着,却已没了生气,像两颗铅做的珠子。   皇后捂着嘴干干呕,涕泪如泄洪一般往下淌。   王远道赶忙上前扶住她:“娘娘节哀,保重玉体要紧……”   皇后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杀死了烨儿,我杀死了我的亲儿子……”   王远道忙劝道:“那是小郎君口不择言,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娘娘当初是为了故太子着想,怎么能说是娘娘害的?”   皇后紧紧抓住胸前的佛珠,口中喃喃地念着佛号,半晌终于缓过劲来:“你说得对……”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废太子的死讯传到温室殿, 皇帝正靠在御榻上听中官读奏疏,闻言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复又阖上, 说什么似乎都已成了多余。   良久, 他拿起枕边的绢帕拭了拭不知不觉淌到腮边的泪,叹了口气道:“皇后如何了?”   来传讯的内侍道:“回禀陛下, 皇后娘娘从清思殿出来便回了佛院。”   中官道:“不如老奴去看看皇后娘娘?”   皇帝想了想,摇摇头道:“她想必已经精疲力尽了,让她一个人好好歇息吧。”   他沉吟片刻道:“你去趟齐王府,看看三郎的伤势如何, 将庶人熔的死讯告诉他。若是他能下床活动,叫他入宫一趟。”   中官领了命,便即退出寝殿。   齐王府离蓬莱宫本就不远,那中官快马加鞭, 半个多时辰便到了王府。   桓煊听说桓熔畏罪服毒酒自尽, 沉默了半晌,方才点点头:“孤知道了。”   他自然明白所谓的“畏罪自尽”是什么意思, 桓熔被囚宫中,时时刻刻有宫人内侍寸步不离地守着, 根本没法自尽,何况毒酒又从何而来?   他和桓熔这些年势同水火、不死不休,若是桓熔登上皇位, 定会置他于死地, 他亦然。长兄的大仇得报,他本该觉得痛快,可当真听到死讯的刹那,他的心还是重重地一沉, 除了茫然便是难以言表的悲凉。   中官又道:“陛下叫老奴问问殿下伤势如何了?可能下床行走?”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孤久缺定省,这就去宫中向陛下请安。”   郑奉御昨日验看他伤口,还说不宜多走动,可是另立储君之事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入宫面见皇帝。   中官见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关切道:“殿下小心伤口。”   桓煊道了声“无碍”,便即叫内侍扶他起床,一边吩咐人去备车。   因为伤口尚未痊愈,内侍备的是犊车,到得蓬莱宫中已近午时。   皇帝命人在堂中摆膳,父子相对而坐,都没什么胃口,用了些清淡的粥点汤羹,皇帝便叫人撤膳奉茶,随即屏退了宫人内侍。   皇帝眼皮发红微肿,时不时用手巾擦拭一下眼角,俨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二郎做出糊涂事,我恨不得亲手杀了这逆子,可他当真去了,我心里又空落落的……”   桓煊看着父亲这般推心置腹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他知道他想听什么话,无非就是桓熔悖逆天伦,自取灭亡,怪不得任何人。   可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是垂下眼帘道:“陛下节哀。”   皇帝又掖了掖眼角,看着三子道:“朕这几日与朝臣商议一下,便命人拟立储诏书。”   桓煊躬身下拜:“儿子文不成,武不彰,不堪担此重任,请父亲三思。”   皇帝一看三子的神色,便知他不是假意推辞,是真的不想要这储位。   他脸色微沉:“你能不能担起重任,朕很清楚。”   桓煊道:“儿子面有疮疤,若为储君,有损天家与朝廷威仪。”   皇帝脸色越发阴沉:“朕还没追究你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你还敢提?”   桓煊沉声道:“儿子自毁颜面,目无君父,大逆不道,请陛下另择贤明。”   话音甫落,只听“砰”一声,皇帝重重一拍茶床,震得青瓷茶杯中的茶水泼了出来。   他盯着儿子,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桓煊,你是不是要逼朕对萧泠下手?”   桓煊脸上却没什么惊惧之色,甚至说得上波澜不惊,仿佛萧泠的死活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他淡淡道:“陛下睿智英明,不会轻言攻伐,陷万民于水火。”   皇帝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胸腔作痛,却无法反驳。   他不会对萧泠下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否则即便没有此事,他也早就取了萧泠性命。   皇帝冷笑道:“我们桓家不知欠了她萧泠什么,当年迷得你长兄神魂颠倒,为了她要让储,如今又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桓煊道:“与旁人无涉,只因儿子无意于太子之位。”   他躬身再拜:“儿子本无经世之能,又无济国之心,无才无德,任意妄为,恳请陛下另立贤德。”   皇帝冷声道:“朕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只要你一天还姓桓,只要你一天还是大雍的嫡皇子,你和萧泠就绝无可能。”   桓煊似乎早有所料,平静道:“儿子明白,此事并无两全之道。”   不管哪个皇子立为储君,一个曾经手握重兵的成年嫡皇子都是莫大的威胁。   皇帝道:“明知如此,你待如何?”   桓煊敛容道:“儿子离开长安,此生不再返京。世间从此再无齐王桓煊。”   他不可能以大雍亲王的身份追随萧泠去河朔,而要抛弃这个身份,唯有一“死”。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动了真怒:“桓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眼前黑了黑,撑住茶床,勉强按捺住满腔怒火,尽力动之以理:“你当年出走西北,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立下不世战功,终于将神翼军虎符拿到手上,让朕和满朝文武对你刮目相看。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便要将这一切都放弃?桓煊,你让朕大失所望。”   若是换了从前,父亲的这句话定然会像尖锥一样深深刺进他的心,因为那时候他急于向父母、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是个废物,因此他需要权柄,需要虎符,需要万民景仰。他对权势从来没有桓熔那样的渴望,而桓氏给他的荣耀也不是他不可或缺的。   可是如今他不需要了,他已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只是坚定地望着父亲:“儿子心意已决。”   皇帝冷笑道:“这是萧泠教你的?朕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没想到……”   桓煊道:“萧将军毫不知情,都是儿子自作主张。”   皇帝冷哼了一声,眼中满是讥诮:“情热时自然什么都不顾,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储君之位,放弃江山社稷,不出几年你就会后悔!”   桓煊毫不迟疑道:“若他日后悔,也是儿子今日种下的因,该当自尝苦果,儿子绝无任何怨言。”   皇帝一噎,旋即道:“国赖长君,你只知一己私欲,可曾为大雍的江山社稷和百姓想过?”   桓煊道:“大雍社稷和百姓仰赖的不会是一个无心储位的储君。”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慢慢平静下来,沉吟道:“朕再问你一遍,你当真决定这辈子不再踏足长安?”   桓煊抿了抿唇道:“是。”   皇帝蹙了蹙眉道:“即便朕同意,你母亲也绝不会同意的。”   桓煊一听这话,便知他的态度已经松动。   皇帝还有七个儿子,年纪虽小了些,但选一个天资性情都适合的培养成储君并非难事。对他来说嫡子和庶子同样是亲子,区别并没有那么大,可是对皇后来说就是天壤之别了。   虽然皇后不喜三子,可现在她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   桓煊了解母亲,她未必贪恋权势,但以她的性子,让庶子继位便如要了她的命。   可一个人若是铁了心和自己过不去,旁人是帮不了她的。   桓煊淡淡道:“儿子去向母亲请罪。”   皇帝阖上双眼,皱着眉头,半晌睁开,捏了捏眉心道:“容朕再想想。”   他顿了顿道:“你母亲昨日染了风寒,正在禅院中静养,你今日便别去叨扰她了,过几日再去请安吧。”   桓煊目光微微一动,行个礼道:“儿子先告退了。”   皇帝挥了挥手,无精打采道:“去罢。”   ……   桓煊伤口未愈,去宫中走了一遭伤口便有些开裂,回到府中一看,血已经从布帛中洇了出来。   高迈立即请了郑奉御来,医官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叮嘱道:“殿下这几日须得好生静养,切不可再多走动。”   桓煊本想去找绥绥,如此一来不得不又趴了五六日。   这一日,医官好不容易松口,他刚打算吩咐内侍去备犊车,便有人来禀:“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王公公来传话。”   桓煊脸色微微一沉,皇后一定是知道了他不愿当太子的事,这才急忙召他入宫觐见。   皇帝的态度虽已松动,但还寄望于妻子能说服他,若非不得已,他当然不希望这个曾经器重的儿子当真跟着萧泠去河朔。   桓煊也知道不可能仅凭一席话便说动皇帝放他去河朔,当初长兄也“说服”了皇帝,最后还是未能遂愿。   母亲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可如今她只剩下这个儿子……   桓煊目光微冷,此番入宫想必有一番恶战。 第106章 一百零六   长兄薨逝后, 皇帝为妻子在宫中建了禅寺,皇后多年来一直在寺中带发修行,桓煊却是第一次踏足皇后所居的禅院。   庭中草木初荣, 笼罩在如烟似雾的蒙蒙细雨中宛如一幅水墨画, 。   虽说是佛门清修之地,不似宫殿奢靡, 但房舍楼阁的规模与宫殿相差无几,墁地的莲花砖来自六朝古刹明蓝,在新雨洗濯下泛着微光。梁柱皆是沉香文柏,混合着草木的芬芳, 步入其中只觉雅致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人顿生世外之情。   然而棋枰前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没有丝毫闲情逸致。   一时只闻玉石棋子落在紫檀棋枰上,发出声声脆响, 和着窗外廊下点点落雨。   皇后抬起眼, 看了看儿子:“我记得你小时候,我们便时常这样对弈。”   桓煊只是微微颔首, 并不言语。所谓的“时常”也就是每月朔望两次去皇后宫中请安,母子俩没话说, 为避免尴尬只能弈棋。   弈棋算是他和母亲为数不多可称愉快的记忆,只有这时候母亲才会施舍几个青眼和两句赞许给他。   所以皇后召他到此,不提正事, 先邀他对弈, 真可谓用心良苦。   皇后接着道:“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你的棋艺又精进不少,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桓煊淡淡道:“母亲谬赞。”   皇后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棋风稳健了不少,而她这些年疏于此道, 走了五六十手便以露出颓势。   皇后又道:“这局棋不必再往下走了。”   说着开始将白子一颗颗往棋笥中收,桓煊也收起黑子。   皇后盖上棋笥,示意侍儿收起棋局,换上茶床,然后屏退了下人。   道:   “金岁的阳羡茶还未贡来,这是去岁的,”皇后看了眼桓煊面前的粗陶茶碗,“你将就着喝吧。”   桓煊道:“母亲这里的茶一向是最好的。”   话是这么说,却并不碰茶碗。   皇后哪里看不出他的戒备:“你是不是还在怨阿娘无情?”   桓煊知道她已经按捺不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淡淡道:“儿子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你将储位拱手让人,算不算大逆不道?”   桓煊道:“儿子资质平庸,胸无韬略,不堪为储贰,陛下另择贤明是社稷之福,儿子以为,此乃量力而行,并非大逆不道。”   皇后脸色微微一沉:“如今你是陛下仅有的嫡子,大雍太子舍你其谁?”   桓煊道:“儿子已向陛下表明心迹,望母亲成全。”   皇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阿娘知道你还在怪我,自从你长兄去后,我心结难解,让你受了委屈。你我母子情疏,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你真的要为个女子抛家舍国,弃父母亲人于不顾?”   桓煊静静地望着母亲,桓熔的死对她的打击显然不小,她鬓边霜色更浓,额头、眼角和嘴角都添了皱纹,连双眼都浑浊了不少,风一吹便蓄起泪意,此时她眼中也是泪光朦胧。   换了其他三个子女中任何一个,见了这副模样都难免心软,可桓煊不止与她情分淡薄,还十分了解她的为人,她不过是软硬兼施,利用儿子对母亲天然的孺慕之情达到目的罢了。   因此他只是平静道:“儿子从不曾在母亲跟前尽孝,这几年更是久缺定省,长姊和庶弟们定会代儿子好好孝顺侍奉母亲。”   皇后闻言脸一落:“不管你如何强词夺理,储位只能是你的。你有鸿鹄之志,如今不过是色令智昏,他日必定后悔。”   桓煊并不反驳她,只是道:“或许如母亲所料,或许不然,便请母亲拭目以待吧。”   皇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半晌道:“当年我不顾你意愿,替二郎求取阮三娘,我知你心里有气,但实在不必自毁前程来报复我。”   顿了顿道:“我已想过,当初拆散你们的确是我做得不妥,你想要她却也不难,待你入主东宫,便叫她换个阮家旁支的身份与你做个良娣。太子妃的人选我已替你择定了几个,都是德容俱佳的淑媛。我属意的是张相独女才貌俱佳,与阿阮又是手帕交,不会亏待她。”   桓煊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只觉荒谬又可笑,待她说完,他方才道:“母亲安排周详,只可惜烝母报嫂乃蛮夷所为,请恕儿子难以奉命。”   皇后不禁涨红了脸,随即冷笑道:“你别忘了萧泠的身份,她是你长嫂!”   桓煊道:“萧将军与长兄并未完婚,若是儿子没记错,母亲当初已准备为长兄选妃,何来叔嫂之说?”   皇后皱着眉紧抿双唇,眼中怒火灼然,似要把他烧成灰烬:“这太子你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   桓煊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儿子心意已决。”   皇后一拍几案,勃然作色:“我不管你心意如何,总之大雍太子必须由我的儿子来当!”   桓煊依旧油盐不进:“请恕儿子难以从命。”   皇后道:“当初你大哥为了那女人一意孤行,悖逆母亲,如今你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桓煊看着她,目光复杂,似鄙夷,又似怜悯:“只要母亲吸取前车之鉴,儿子便不会重蹈覆辙。”   皇后几乎难以直视他的双眼,紧紧抓着手中佛珠,方才忍住了没躲开:“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怀胎十月生下你,为了生你几乎丧命,不是为了让你为个女人忤逆我!”   她顿了顿,语带威胁道:“除非你想背上悖逆不孝的骂名。”   桓煊轻轻一哂:“悖逆不孝之人,更不堪为储。”   他的目光落在她左腕上:“母亲是打算故技重施,将当年挽留大哥的手段用在儿子身上?”   皇后的脸色骤然一变:“你说什么?!”   桓煊直视着母亲通红的双眼道:“母亲以为杀光了知情的宫人内侍,便能将当年的事瞒得密不透风?”   皇后厉声道:“一派胡言!”   桓煊道:“我不是长兄,母亲若是不信,大可以一试。届时儿子左不过将这身血肉和这条命还给母亲。”   皇后的怒气像岩浆一样喷发,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四分五裂:“你这不孝不悌、觊觎长嫂的孽障、畜生!”   桓煊一脸无动于衷:“母亲明白就好,还请母亲顾惜玉体,为了儿子这样的孽障动气实在不值当。”   只听“哗啦”一声响,皇后将满案的粗陶茶具扫落在地,茶汤飞溅,陶片碎了一地。   她胸膛急剧起伏,喃喃道:“若是烨儿在就好了……”   她眼中淌出眼泪:“你们都是畜生,只有烨儿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桓煊目光冷如刀锋:“母亲当年以死相逼,究竟有没有死志,你以为长兄看不出来?”   皇后身子剧烈一震。   桓煊接着道:“母亲以为长兄当年顺从你,是因你以性命相挟?不过是因他敬你爱你罢了。”   他行了一礼,缓缓站起身:“可惜儿子心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皇后双肩垮下来,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微微躬起,就像一座山突然垮塌倾颓,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烨儿……”   桓煊道:“母亲保重,儿子这便告退了。”   皇后蓦地抬起头:“站住。”   桓煊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用绢帕慢慢地拭了拭眼泪,冷笑道:“你还会回来找我的。”   桓煊只是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地退至帘外,头也不回地向阶下走去。   回王府的犊车上,桓煊斜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临走时皇后唇边那抹微笑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心头,还有她那句话,看似虚张声势,可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缘故。   桓煊捏了捏眉心,撩开车帘向侍卫吩咐道:“去都亭驿。”   关六郎诧异道:“殿下身上有伤,入宫这么久,不要先回去叫医官查看一下伤势么?”   桓煊心头的那股不安越来越浓,斩钉截铁道:“不必,先去都亭驿。”   顿了顿又道:“遣人回王府,将我枕边那只木匣子取来。小心别磕坏了里面的物件。”   关六郎领了命便吩咐下去。   犊车平稳缓慢,到得都亭驿外,回去取东西的侍卫已经先到了。   桓煊下了车,从他手上接过匣子,打开看了一眼,琉璃莲花灯完好无损,安安稳稳卧在丝绵垫子上,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只要这盏灯完好,他们的放灯之约便还作数。   随随正在院中看着侍从们收拾箱笼,收到驿仆送进来的名刺,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道:“请齐王殿下到堂中稍坐,我换身衣裳就来。”   桓煊跟着驿仆到了堂中,边饮茶边等随随。   堂中湘帘半卷,细雨如丝,庭中杏树含苞待放,廊檐下有一双新燕在衔泥筑巢,桓煊饶有兴味地望着它们绕梁飞舞,一颗心似乎也跟着忽高忽低。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破开雨帘,闯入他的视野中,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绥……萧将军。”   随随上前一礼:“见过齐王殿下。” 第107章 一百零七   桓煊亲眼看见随随安然无恙, 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虽然她隔三岔五便遣人来询问他的伤势,但自己始终不曾露面, 桓煊便是知道她无事, 心中也难免牵挂。   他紧接着注意到她换了身官服,遂问道:“你要进宫?”   随随点点头:“末将要入宫向陛下辞行。”   桓煊一怔:“你要走?”   到了这时候, 随随也不打算瞒着他,坦然道:“末将预备两日后启程。”   桓煊凝视着她的眼睛,想从她淡漠的眼眸中寻找一丝心虚的痕迹,却什么也找不到。   随随其实叫他看得有些心虚, 只是情知不能露出破绽,勉力强撑而已。   好在这时侍从端了茶床和茶具进来,她借着斟茶的当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再抬眼时, 又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桓煊听出她声音有些喑哑,蹙了蹙眉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随随清了清嗓子, 抿了口茶汤道:“无妨,只是微染风寒。”   桓煊细细打量她, 只觉她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下微微泛着青,似乎还瘦了些。他皱着眉头道:“这种节候最容易染上风寒, 别仗着自己习武底子比常人好些就不放在心上, 穿得这么单薄也难怪会着凉……”   话说到一半,他蓦然察觉她眼中笑意,立即抿紧了嘴。   随随晃了晃手中的杯盏:“殿下怎么突然光降?”   桓煊一见她这若无其事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拿她束手无策, 平白憋得自己胸口疼,他没好气道:“若是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   他以为她至少要辩白一二,可她只是“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   桓煊拿起榻边的金银平脱紫檀匣子,放到案上,揭开盖子:“上回你忘了拿走。”   随随往匣中一看,是上回那盏玲珑剔透的琉璃莲花灯。   桓煊道:“今岁上元又没放成河灯,只能明年陪你放了。”   随随本以为有些话无需说出来,她一直不去见他,意思已经很明白,可有的人偏偏装糊涂,她便只好把话说透。   她将匣子往前推了推:“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我明年大约不会来长安。”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来了。”   桓煊道:“无妨,魏博想必也有放灯的习俗?没有也无妨,我们可以随便找条河放。”   他忽然想起那里靠北,气候比长安冷,上元节河水或许还没化冻,不一定有放灯的地方,他又补上一句:“就算河都冻住了也可以在浴池里放……”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因为他已看出她的脸色不对。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惊讶,也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迷茫和恐惧,仿佛忽有一场噩梦降临。   桓煊从未在她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神色。恐惧自然是因为在乎,不管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如何,至少她心里有他。可是桓煊丝毫不觉得意,只是心疼,他很想抱她入怀,告诉她不会有事,可他不能。   在随随听来,桓煊这些话的确不啻于噩梦重临。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冻成了冰,上一个打算这么做的人曾经风华无双,如今却成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微笑道:“不必了,我不喜欢放河灯。”   桓煊道:“是你约了我放河灯,萧绥绥大将军一诺千金,不能出尔反尔。”   随随冷冷道:“殿下知道我是骗你的,我是个骗子。”   “无妨,”桓煊注视着她的双眼道:“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我已经当了真。既然答应要陪你放灯,我就必须践诺。”   他顿了顿:“只是放灯而已,萧将军难道还怕我赖上你?”   可他们都知道太子是不能随意离京的,上元去魏博看灯意味着什么。   随随道:“殿下有伤在身,还是早些回去静养为好。末将还要入宫谒见,不能叫圣人久等。”   她说着起身一礼,转身便向外走去,背影竟有些仓皇。   桓煊在她:“萧绥绥!”   随随脚步一顿,可并没有转身,反而加快了脚步。   桓煊从案上拿起莲花灯,站起身追上去。   他情急之下忘了背上的伤,一个趔趄,带倒了旁边的屏风。   木屏风砰然倒地,随随刚走到台阶中间,终于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桓煊牵动伤口,疼得脸色青白,眼眶却微微发红:“你欺负我受了伤跑不过你?”   随随眉头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桓煊顿时找到了法门,向前趔趄几步,扶着门框,轻嘶了一声:“疼……”   随随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可伤口疼也是真的,隔着好几步都能看见冷汗顺着他鬓角滑落。   桓煊见这招果然有用,得寸进尺道:“萧将军扶我一把……”   随随向四下里望了一眼,她和齐王见面,侍卫们都识趣地退到了院外。   桓煊虚弱无力道:“好歹相识一场,萧将军就见死不救?”   说着左摇右晃,仿佛立即要摔倒。   随随明知是苦肉计,却也只能走上前去,伸出胳膊让他扶住,否则以他的性子,真能栽倒在地。   桓煊仿佛瞬间变得孱弱无比,弱柳扶风似的,往她身上一靠:“多谢萧将军。”   随随没好气道:“殿下先去榻上歇会儿,末将叫人将犊车停到院外。”   说着将他扶到榻边,铺上软垫,让他趴下。   桓煊乖乖趴在软垫上,仰起头来看她,眼神清亮:“伤口似乎裂开了……”   随随睨他一眼:“我去找大夫。”   桓煊急忙拽住她袍角:“不必麻烦,没什么大碍,你替我看一看便是。”   随随道:“我不是大夫,不会看伤。”   桓煊道:“这伤还是你缝的,没人比你更清楚。”   随随哑口无言,几日不见,他似乎又多了些新招数。   她知道不能再逃避,不然以他的性子大约真会放弃储位追到河朔来。   她抿了抿唇道:“殿下不必为了一个心里没你的人浪费功夫。”   桓煊凝视着她:“那你逃什么?”   随随不觉矢口否认:“我没……”   话一出口,才发现有些欲盖弥彰。   桓煊道:“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随随断然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做到。”   桓煊虽然知道她是为了断了自己的念头才说得这样决绝,可心肝还是一起隐隐作痛。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不在乎也无妨。”   随随轻轻叹了口气:“殿下这是何必。”   桓煊道:“我放弃储位不是为了你,只因这并非我所愿。”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从来不在乎太子之位,和桓熔相斗,一来是为自保,二来是不愿大哥死得不明不白。”   随随道:“你半路出家,短短几年便执掌神翼军,平定四镇和收复淮西都是不世之功,任何一个将领立下其中一件功勋都足以名垂青史。”   桓煊眼中闪着欣然的光:“萧将军当真这么觉得?”   随随顿时后悔自己一不小心夸了他。   桓煊道:“若说我有什么用武之地,大约也就是驰骋沙场、镇守边关,这些事去了河朔也能做,留在朝中反而做不了。”   随随无法反驳,做了太子和皇帝,即便领兵亲征也只是坐镇后方鼓舞士气,不可能以千金之躯冒险,若是不做太子,他更不可能掌兵。   “陛下不会放你走,”她道,“不管走到哪里你都是唯一的嫡皇子。”   桓煊道;“除非我不再是桓家人。”   随随心头一凛:“你……”   桓煊接着道:“齐王不可以出走,但齐王可以死。”   这的确是他放弃储位离开京城的唯一方法,可这也意味着他放弃桓氏赋予他的一切权力、名位、尊荣。   随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桓煊道:“你放心,我做这些并非为了你,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他话锋忽然一转,正色道:“我只是听说那里有位萧将军用兵如神、战无不胜,难免心生仰慕,想亲眼看一看是否真有那么神。   “我想着,若是能和那位萧将军一起纵马边关,驰骋疆场,看长沙落日,听山城画角,闲敲棋子吟夜月,定然是赏心乐事。若是从此以后每一场战役都能同袍,每一片风景都能同赏,更是不枉此生了。”   随随琥珀色的双眸微动,如微风吹皱春水。   桓煊胳膊一撑,从榻上坐起,趁她不备拉起她的手,将琉璃灯塞进她手中。   随随垂眸看了看掌中的小灯,忽然浅浅一笑,将灯向他怀中一抛。   桓煊立即接住:“你还是不信我?”   随随挑了挑眉:“找我放灯时带来,自己的物件自己管着。”   桓煊一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你答应了?”   随随道:“我只答应你放灯,能不能和我同袍得看你的本事。”   桓煊只觉整个人似要飘飘然飞到天上。   紧接着他便觉背上一痛,轻嘶了一声:“绥绥,我背上的伤口好像真的裂了。”   他蹬鼻子上脸道:“绥绥,你帮我瞧瞧……”   随随瞟了他一眼:“末将要入宫谒见,殿下请自便吧。” 第108章 一百零八   随随起身便要走, 桓煊叫住她道:“等等。”   随随转过身,无可奈何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桓煊道:“你入宫辞行,只见陛下?”   随随点点头道:“皇后娘娘潜心修佛, 听说最近玉体欠安, 我便不去叨扰了。”   桓熔的幕僚已供出故太子亡故的真相,皇后一定也知道了, 亲手养大的二子杀害同胞兄长,她一定大受打击。何况桓熔起杀心是因为桓烨让位不成,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而起,皇后此时最不想见的大约就是她。   桓煊略微松了一口气:“你见过陛下便尽快出宫, 别在宫中多逗留。”   随随听他似乎话里有话,不过还是颔首道:“我知道。”   桓煊见她仍旧不明所以,只好直言:“这次入宫,一应饮食你都不要碰。”   随随抬了抬眉毛, 她一向算得谨慎, 但皇帝和朝廷本就不能轻易动藩镇,如今都在为废太子案和立新储之事费神, 更没有理由对她下手。   但桓煊这般如临大敌,一定有他的理由。   桓煊不想让她知道长兄当年受母亲胁迫, 不得不放弃她。尽管他嫉妒得发疯,却不忍心让她心底最完美最珍贵的东西有一丝裂纹和缺憾。   他只是道:“如今太子被废,新储未立,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 也许是我杯弓蛇影,但小心谨慎些总是不错的。”   皇后那句话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令他有些不安。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母亲的为人,以她的性子一定会迁怒绥绥, 好在她这几日才得知真相,仓促之间也来不及谋划什么大动作,便是要害绥绥,也只能用些阴暗手段,在饮食中下毒是最方便的。   但萧泠也不是等闲之辈,眼下她有了戒备之心,要害她绝没有那么容易。   桓煊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杞人之忧。   随随道:“好,我会多加小心。”   顿了顿道:“殿下可有别的吩咐?若无他事,我真的要走了。”   桓煊站起身:“我送你。”   随随哭笑不得:“不是说伤口裂了吗?”   桓煊道:“你离京前我就不来找你了。”   只要他一天还是齐王,他们就不能走得太近,免得节外生枝。   随随撩了撩眼皮:“殿下安心养伤吧,伤口崩裂溃烂可不是小事。”   桓煊顺势道:“你就这么担心我?”   随随不知他这涎皮赖脸的做派是跟谁学的,想了想,大约是和桓明珪厮混久了近墨者黑。   她懒得理会他,转身便出了厅堂,快步往台阶下走去。   桓煊望着她的背影融化在如烟似雾的雨丝中,心仿佛也跟着一点点融化成了春雨。   ……   事实证明桓煊的担心的确是杞人忧天。   随随入宫谒见没有遇上任何不测。   皇帝缠绵病榻多日,见她时形容憔悴、精神不济,不到两刻钟时间便有些支撑不住。   听闻她即将离京,他也只是出于客套挽留了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作罢了。   他又道:“朕近来旧疾发作,恐怕不能亲自相送,朕命礼部安排,设宴长乐驿,令获百官为萧卿设宴践行。”   随随一礼道:“多谢陛下厚恩,臣愧不敢当,诸位同僚政务繁忙,且宴饮靡费,实无必要。”   皇帝又客套了两回,随随坚辞不受,他便颔首道:“既然萧卿坚辞,朕就不同萧卿见外了。等卿明年元旦入朝再叙。”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若朕明年还在……”   随随忙道:“陛下福寿无疆。”   皇帝摆了摆手,苦笑道:“萧卿不必安慰朕,朕的身子如何,朕心里一清二楚,左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随随能感觉到太子谋逆案后,皇帝的精神便开始颓靡。   曾经励精图治、宏图大略的帝王,如今已彻底成了个衰朽沮丧的老翁。   她沉默片刻,起身行礼道:“陛下请保重御体,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瞥了眼她面前茶床上一动未动的茶汤,点点头道:“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说罢向中官点头示意。   片刻后,几个内侍捧了几床金银器物、数匣明珠宝石并几箱贡品香药来。   随随道:“此次入京,陛下几次三番赏赐,臣实在愧不敢受。”   皇帝道:“你别推辞,这不过是朕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道:“萧卿不但是大雍的功臣良将,亦是朕故交好友之女,你就当这是长辈给你添妆之用。”   随随眼中掠过一丝讶然。   皇帝道:“收下吧,就算全我一份心意。”   随随拜道:“谢陛下赏赐。”   皇帝道:“你不日离京,想必还有许多事,朕就不留你了。”   随随退出皇帝寝殿,坐上御赐的辇车,刚行出殿门,便看见皇后凤辇往温室殿行来。   随随降辇避至道左,躬身行礼:“末将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命内侍停辇,撩开锦帷,淡淡看了她一眼:“萧将军别来无恙?”   随随虽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她惨悴衰老的模样,还是不由暗暗惊心:“承蒙娘娘垂问,末将一切都好。”   皇后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顿了顿道:“萧将军难得入宫,不如留下用晚膳。”   随随道:“多谢娘娘恩赏,只是末将尚有冗务在身,只能拂了娘娘盛意。”   皇后没再坚持:“不知萧将军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随随答道:“回禀娘娘,末将两日后启程,特来辞行。”   皇后诧异道:“这么快?”   旋即道:“萧将军不在京中多留几日么?”   随随道:“末将忝居使职,边关防务在身,请恕不能久留。”   皇后点点头道:“有劳萧将军了。”   随随道:“娘娘言重。”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本宫便预祝萧将军旅途平安,一路顺遂。”   随随行礼道谢。   皇后道:“本宫要去侍奉陛下,便不送萧将军了。”   说着向内侍微微颔首,内侍抬起步辇向殿门走去。   随随在道旁站了一会儿,待凤辇的鸣铃玉珂声远去,这才重新坐上辇车向宫外行去。   ……   皇帝与萧泠说了会儿话,有些疲惫,此时正靠在御榻上闭目养神。   听见木底云头履敲击金砖熟悉的声响,他便知是皇后来了,睁开眼睛,向屏风外道:“可是皇后来了?”   皇后绕过屏风:“是妾。”   皇帝看着满头华发,形容憔悴的妻子,皱了皱眉道:“叫你在院中好好歇息,不用每日奔波来看朕。”   皇后道:“多少年的夫妻,陛下还与妾见外。”   皇帝见萧泠前脚刚走,皇后后脚便到,料想他们的辇车多半在殿外遇上,便向皇后道:“萧泠方才来向我辞行,你见到她了?”   皇后点点头:“见到了,寒暄了两句。”   皇帝觑了觑妻子神色,眼中有隐隐的担忧。   皇后一哂:“陛下怕什么?她坐拥重兵,节度一方,妾不过一个深宫女子,能拿她如何。”   皇帝叫妻子说破,有些赧然,握了握她的手:“朕只是怕你看见她心里不舒坦。”   皇后道:“陛下不必担心妾。”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都以为我嫌恶她,其实都想错了。她小时候入宫谒见,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很喜欢,当初给烨儿定下她不止为了朝廷与三镇的关系,也是出于母亲的私心,那时候我就想,也只有这样的小娘子才配得上我的烨儿。”   她顿了顿道:“只可惜萧晏英年早逝,她叔父又不顶用,让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顶门立户。若非如此,她嫁到长安来做太子妃,我们姑媳两人一定甚是相投。”   皇帝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见她神色平和,语气诚挚,不似作伪,可总觉哪里不太对劲,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   他揉了揉额角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多说无益,你也别多想了。”   皇后微垂眼帘:“陛下说的是。”   就在这时,有宫人在屏风外道:“启禀陛下,娘娘,汤药煎好了。”   皇后道:“送进来。”   不多时,宫人用托盘端了药碗进来。   皇后端起药碗,拿起玉匙,向宫人道:“你们退下吧。”   宫人内侍知道帝后有话要说,都退至殿外。   皇后的拇指尖碰到了药汤,她却似浑然不觉,用玉匙调了调药汤,先舀了一匙尝了尝,对皇帝道:“不烫了,妾伺候陛下喝药。”   皇帝道:“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   皇后道:“妾嫁给陛下多年,不曾好好伺候陛下,尤其是这几年……幸而陛下宽厚优容。”   皇帝忆起昔年在潜邸时的日子,目光有一瞬间的柔和:“夫妻一体,说什么伺候不伺候。”   皇后舀了一勺汤药送到皇帝嘴边:“陛下趁药汤温热赶紧喝吧,放凉了伤脾胃。”   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药。   皇后道:“陛下这两日头风好些了么?”   皇帝用力地摁了摁太阳穴,摇摇头道:“药一碗接一碗地灌,病却不见好,反而更重了。”   他摇了摇头道:“这头一日总有半日作痛。尚药局那些庸医不思进取,尸位素餐,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皇后若无其事道:“医官今日请脉时怎么说?”   皇帝道:“老样子,脉象有些浮紧,大约是前日染了风寒的缘故。”   皇后目光微动:“许是一个方子用老了效验便大不如前,陛下别担心。”   皇帝道:“再服几日,若还是不见好,朕叫他们改改方子。”   皇后又道:“陛下这阵子体虚,当心些才好。也是下人们添减衣裳被褥不经心。”   皇帝不以为意道:“这几年朕的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了,每年到这时节都要染上风寒病一场。”   皇后道:“陛下别多想,早春气候忽冷忽热,本就容易染上风寒。”   皇帝赞同道:“的确,方才萧泠来请安,我听她嗓音也有些异样。你这阵子也伤神,听着有些瓮声瓮气的,别叫我过了病气才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喂药服药,一碗药不多时便见了底。   皇后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案上,用绢帕掖了掖皇帝的嘴角,在他背后垫上隐囊:“陛下忙完这阵子,妾陪你去温泉宫静养一段时日吧。”   皇帝苦笑道:“朕一走,这副担子交给谁?七郎年纪还小,又没经过事,朕总要手把手地带他两年。”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陛下已决定了?”   皇帝道:“六郎性情软弱,资质也平庸,余下几个孩子年纪小了些,只有七郎合适。”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不管立谁为太子都要敬爱你这嫡母。”   皇后强忍住没将手抽出去,垂眸道:“妾省得。”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朕这几日也想了许多,三郎既然无心储位,便随他去吧。”   他顿了顿道:“朕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当年阿兄未将储位让与我,我们一家人会不会过得自在些。”   说着说着,他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皇后缓缓抽出手,扶他躺平,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陛下安心睡吧。”   ……   随随刚回到驿馆,桓煊便派了侍卫来询问,得知她全须全尾、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日后,随随启程离京,宫中没什么动静,皇帝只派了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出城相送。车马驶出通化门,桓煊彻底放下心来,只要出得潼关,有大军护卫,便是朝中生变也影响不到她的安危。   然而他放心得太早。   三日后,他正趴在榻上盘算着养好了伤如何假死脱身,忽有内侍禀道:“殿下,萧将军的亲卫求见,说是有急事要亲自禀告殿下。”   桓煊心头一凛,不顾伤口,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立即请他进来。” 第109章 一百零九   桓煊顾不得换衣裳, 寝衣外披了件大氅便去了堂中。   来的是萧泠身边的亲卫,看着有几分面善,牙牌和过所已由高迈查验过。   那侍卫风尘满面, 脸色憔悴, 眉宇间满是忧色,显是因为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路。   桓煊的心便是一沉:“萧将军出什么事了?”   侍卫道:“回禀齐王下, 萧将军启程时便有些发热,但因她这阵子一直有些风寒未愈,随行的大夫诊过脉,脉象有些浮紧, 也只道是寻常风寒症候。萧将军便没放在心上,换了马车,饮了剂退热发汗的汤药便上路了。哪知道翌日到昭应驿,热度不降反升。萧将军便打算在驿馆歇息一日再动身, 好了半日, 可半夜里情况急转直下,不但高热不退, 人也开始昏沉起来。大夫再诊脉时发现脉象有异,竟似……”   他顿了顿, 神色凝重:“殿下请恕小人斗胆,大夫诊出脉象似有中毒之象。仆等不敢擅作主张,好在天亮时大将军醒过来, 得知自己可能中毒, 便遣属下星夜兼程回长安禀告殿下。”   桓煊面沉似水,随行的大夫当然是医术人品都信得过的人,若非有几分确准,绥绥绝不会叫人来告诉他。   那侍卫又道:“大将军说此事关系重大, 处置不当恐怕于朝局不利,在长安她能相信的人只有殿下。”   桓煊目光微动,眼中似有痛苦之色:“孤知道了。”   顿了顿道;“萧将军可有怀疑的人?”   侍卫迟疑了一下道:“萧将军并不知道朝中有谁有理由向她下毒,不过她说从毒发症状来看,此人用的毒药和当年毒害故太子的很可能是同一种。殿下若是要查,可以从毒药的来源入手。她只清醒了片刻,只交代了这几句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桓煊的心脏骤然缩紧,以她的聪敏,未必不会怀疑下手的是皇后,或许只是因为顾虑他们母子关系,又怕万一怀疑错人,这才没有明说罢了。   如今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皇后当初那句“你还会来找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煊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到绥绥身边,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当初长兄毒发到殡天只有短短数日,长安到昭应一来一回至少两日,他此时赶去看她对她毫无用处。   唯今之计,只有入宫去找皇后。   他只是想不通皇后将药下在哪里。   宫中一应膳食都由尚食局准备,膳食端上来前都有专人尝膳,若是食物中有毒,尝膳之人也会在差不多时候出现中毒症状,可那些人至今无恙。   皇后如何取得毒物他大致能猜到,当初淑妃“服毒自尽”,第一个赶到她宫中的便是皇后,要偷偷藏起一些毒药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但她不通医理,不懂药物,要巧妙地下毒,一定需要一个精通药理的帮手。   桓煊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尚药局的赵奉御常年为皇后请平安脉,很得她信赖,此人便精通药理,当初从陈王府密室中抄出的药物都送进了尚药局,若皇后真的找了他做帮手,即便没从淑妃宫中偷□□药,要取得毒物也不是难事。   桓煊思忖片刻,让内侍领那侍卫去用膳休息,叫来关六郎:“你带一队人马立即去昭应驿护卫萧将军。”   顿了顿道;“告诉萧将军身边那个姓田的侍卫统领,毒药未必下在饮食中,让大夫彻底检查萧将军日常接触的物件,尤其是宫中出来的,圣人和皇后的赐物,若在其中发现毒物,立即小心封存,快马送到本王这里来。”   说着将自己的玉牌递给他:“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去守着她,若是皇后宫中来人,不要让他们接近萧将军半步。”   关六郎神色一凛:“属下遵命。”   桓煊又叫来宋九:“你带我的令牌去尚药局去找赵奉御,就说我得了急症,叫他立即来王府替我诊治,只要一找到人立即将他控制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将他带到府中软禁起来。”   他不能确定赵医官是否参与此事,但若他真的参与其中,此时去找他说不定已来不及了。   宋九立即去办。   桓煊安排妥当,立即命人备车,自己折回房中换了身衣裳,便即带着亲卫往宫中去。   ……   此时皇后正在皇帝的寝殿中。   皇帝自两日前病势忽然沉重,风寒变成了连续高热。   皇后衣不解带地在御榻边伺候了两天两夜。   皇帝的病情却不见起色,从昨日起,已是昏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间少。   此时他刚从五六个时辰的昏睡中醒过来,只觉五脏六腑中似有火烧,嗓子眼里干得冒烟。   他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他使劲揉了揉,依稀看见床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皇后道:“陛下醒了。”   皇帝微微颔首,殿中帷幔低垂,榻边点着灯,分不清昼夜,他问道:“朕睡了多久?眼下什么时辰?”   皇后瞥了眼莲花更漏道:“已过酉时了,陛下饿不饿?妾这就叫人传膳。”   皇帝摇摇头:“朕没什么胃口。”   他向殿中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孙福呢?”   孙福是他的太监总管,从来不离他左右。   皇后的目光在灯火中微微闪烁:“孙太监染上了疫症,出宫养病去了。”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时候的事?”   皇后道:“就是前日的事,陛下昏睡着,妾便擅自做主了。”   皇帝心下越发觉得古怪:“刘青琐呢?”   话音甫落,屏风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奴在此,陛下有何吩咐?”正是温室殿太监副总管刘青琐的声音。   皇帝心下稍安,顿觉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看向皇后的目光带着些许歉疚:“这两日辛苦你,朕觉得好些了,叫下人伺候便是,你也回去歇会儿吧。”   皇后道:“陛下言重了。”   她微微一笑:“夫妻一场,陛下时日无多,见一日少一日,妾怎么能离开。”   皇帝闻言脸色骤变:“你是什么意思?”   皇后道:“陛下还不明白妾的意思?”   皇帝失声喊道:“来人!”   刘太监从屏风后绕出来,向皇帝躬身一礼:“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赶紧……”   话未说完,他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皇后,眼中忽然闪过惊恐之色,随即变作愤怒:“你这狗奴!”   刘青琐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一动不动。   皇后挥挥手道:“你退下吧,我同陛下说几句话。”   刘太监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皇帝高呼两声,自然没有人回答,声音在高广的大殿中回响。   皇后道:“陛下不用白费力气。”   皇帝挣扎着要坐起身,但刚爬起来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立即又倒回床上。   皇后不慌不忙地将他的头扶回枕上,还替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动作轻柔,俨然是个对夫君关怀备至的贤妻。   “陛下还是别乱动的好,”皇后道,“越是乱动,毒发越快。”   皇帝原本只当她趁着自己病重买通中官将自己软禁起来,没想到她还给自己下毒,不由骇然失色,张口结舌,半晌方道:“为什么?夫妻这么多年,朕有哪里对不起你?”   皇后像是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以袖掩口笑个不住,几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陛下以为妾过得很好?”   皇帝恼怒道:“朕敬重你爱护你,为了你即便子嗣不丰,后宫里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你还要朕如何?”   皇后理了理衣襟,悠悠道:“是啊,陛下待妾不薄。”   皇帝道:“虽然成婚时许诺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我没做到……那时我已打算遣散府中的姬妾,谁能料到阿兄偏偏让出储位?我何尝不想践诺?可身为天子,开枝散叶便是责任所在,你当时也是答应了的。”   他顿了顿道:“朕也尽力弥补你了,直到你生下三郎坏了身子,这才让嫔妃生下庶子,你待四郎五郎他们如何,你道朕真的不知?不过因为爱重你,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皇后打断他道:“陛下如今是在责怪我这嫡母苛待庶子了?”   皇帝道:“我不曾怪过你什么。”   皇后冷笑道:“陛下是不是忘了,贤妃和淑妃的儿子和三郎只差了几个月?”   皇帝避开她的目光:“是你要彰显他们贤德,亲口说要留下两人腹中胎儿……”   皇后一笑:“他们的避子汤是谁下令停的?妾知道时他们胎都已坐稳了,妾除了认下还能如何?”   皇帝道:“朕看你怀那一胎着实辛苦,不愿你再遭此罪……”   皇后眼中满是讥诮:“陛下可真是替妾着想啊。陛下也知我那一胎怀得辛苦,我吃不下饭,连喝水都吐的时候,陛下在哪里?”   皇帝道:“那段时日内忧外患,你岂不知?”   皇后道:“内忧外患也不耽误陛下临幸嫔妃。”   皇帝恼羞成怒道:“朕临幸几个嫔妃又如何?难道还要看你脸色?”   皇后冷笑:“陛下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两人一时无话,皇帝道:“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你我几十年的夫妻,再怎么也有几分情谊,你就为了这些事毒害我?”   他眼中隐隐有泪光:“皇后该有的尊荣朕都给了你,烨儿走后你要出家,朕便给你建了寺庙,后宫的事你全不管,朕也没让任何人越过你去……”   皇后厉声打断他:“你还有脸提烨儿!”   她顿了顿道:“你敢不敢实话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烨儿究竟怎么没的?”   皇帝的眼神忽然颓败下来,他别过脸去,看着帷幔,紧抿着嘴不吭声。   皇后道:“你早知道了吧?这些年你为什么纵容我?就是因为你心中有鬼!”   皇帝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嘴角耷拉下来,眼中是说不出的哀戚。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你便是不念着夫妻情分,你身为一国之母,看在江山社稷和万民的份上,也不该……”   皇后冷哼了一声:“江山社稷与我何干?万民福祉与我何干?当初我为你桓氏的江山社稷兢兢业业、忍气吞声,如今我落着什么?我的烨儿在哪里?”   她噙着泪道:“当初我因为那两个贱婢肚子里东西终日以泪洗面,是烨儿宽慰我,用小手替我拭泪,叫我别难过。我生产时他整夜不睡,说要等阿娘和弟弟平安才能放心,那时候你在哪里?我诞下三郎之后亏了身子,卧床半年,他每日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来探望我,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眼泪顺着她苍老的面颊滚落,她擦擦眼泪,脸上忽然现出疯狂的笑意:“我的烨儿没了,就算世上的人死绝又如何?我不在乎!”   皇帝皱着眉,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颤声道:“你疯了……”   皇后冷冷道:“是,我早就疯了,烨儿死的那天我已经疯了。不过就算我疯了,也不会让陛下将皇位传给那些贱婢生养的东西,他们不配。”   长久的沉默后,屏风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皇后道:“陛下该服药了。”   她顿了顿道:“放心,服下这碗药,陛下便不用再受头风折磨了。”   ……   桓煊行至宫城望仙门附近,迎面遇见皇帝寝殿中的内侍。   那中官一勒马缰,远远道:“可是齐王殿下大驾?”   桓煊命舆人停车,撩开车帷,那内侍已下马趋步上前,欲言又止道:“奴正要去王府报信。”   桓煊见他神色焦急,脸色苍白,心沉了沉:“出了何事?”   那内侍凑近了,小声道:“启禀殿下,陛下情况不太好……”   桓煊道:“怎么了?”   内侍道:“陛下前日微染风寒,一直没什么大碍,但昨日午后忽然发起高热来,到了夜里便神智不清,一直昏睡到现在还没醒……”   桓煊心头一凛,蹙眉道:“陛下的病是谁在照顾?”   那内侍道:“以前陛下一应脉案、药方都是林奉御包揽的,但前几日陛下风疾加重,服了林奉御的药方总也不见好,便换了赵奉御来看,赵奉御改了药方,陛下服了两剂便有效验,陛下大悦,这几日便让赵奉御在殿中侍奉……”   他顿了顿,接着道:“哪知陛下病势忽然沉重,皇后娘娘疑心赵奉御用的方子不对劲,召了林奉御和郑奉御验看药渣,方才发现赵奉御急功近利,暗中加了几味禁药,那些药物虽然可以一时间缓解病痛,但治标不治本,反而贻误病情,且有毒性。若换个身强体健之人,这点毒或许没什么大碍,但陛下本就体弱,用了这些药,便一病不起了。”   桓煊道:“赵奉御何在?”   内侍道;“事发后皇后娘娘便将赵奉御关押在偏殿中,不防他身上藏有毒药,昨夜已畏罪自尽。”   又是畏罪自尽,桓煊冷声道:“眼下宫中是谁在主持大局?”   内侍道:“这两日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在陛下床前侍奉,陛下昏迷的消息暂且还未传出去。”   赵奉御一死,皇帝中毒之事死无对证,那些医官即便看出蹊跷也不敢说出来——皇帝昏迷,如今宫中是皇后坐镇,古往今来掺和天家秘事都没有好下场。   桓煊又道:“陛下身边的两位总管呢?”   那内侍目光闪烁:“孙总管病了,刘总管暂代正职,在殿中侍奉……”   桓煊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皇帝身边两个大太监,孙福的“病”想必和皇后有关,而刘青琐多半已经被皇后收买了。   那内侍道:“皇后娘娘命奴前去王府,请殿下入宫商议。”   桓煊的脸色沉得似要滴下水:“孤知道了。” 第110章 一百一十   皇后走出皇帝的寝殿, 向面色煞白的太监刘青琐道:“陛下服了药又昏睡过去了,劳驾刘公公好好伺候陛下。”   刘太监用袖子掖掖额上的虚汗:“老奴遵命。”   他们都心知肚明,皇帝这一睡就不会再醒来, 夜里医官来请脉, 便会发现他腑脏开始衰竭,药石罔效。他会在床上一直昏睡, 直到油尽灯枯。   皇后会焦急万分地请股肱之臣入宫商议,但太子已废,新储未及册立,皇帝不曾留下诏书, 齐王如今居嫡又居长,且战功赫赫,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适合的新君人选。   仅存的问题是齐王不愿继位,他还有两个离成人并不太远的庶弟。   皇后知道三子早晚要来求她, 亟待解决的是后者。   她走下台阶, 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跑来,是她亲信的大太监王远道。   王太监办事一向让人放心, 皇后眉头微微一松:“如何?”   王远道躬身一礼,迅速眨动几下眼皮, 低声道:“回禀娘娘,六皇子和七皇子在崇文馆中染上时疫,一病不起, 恐怕回天乏术……”   皇后点点头, 淡淡道:“时疫可大可小,皇子们近来还是不要出十王宅的好。”   王远道忙道:“老奴已命人将十王宅看守起来,若无娘娘手谕,一概不得出入。”   “很好。”皇后赞许地瞥了他一眼。   按照宫中的规矩, 只有嫡皇子和四妃之子才有资格建王府,其余皇子长到十来岁便从后宫迁到蓬莱宫附近的十王宅中居住,府邸中的内侍宫人皆由宫中派遣,本是防备之意,如今倒是替她省了不少事。   除了六七两位皇子之外,其余皇子年纪尚幼,威胁不到她什么。   至于桓煊……   想到那桀骜不驯的三子,皇后眼中闪过一抹阴鸷之色,只要有萧泠这软肋在,她就不怕他不服软。   本来她还没有必定成事的把握,但那天在温室殿外遇见萧泠,她便知道老天都在帮她。   她一眼就能看出她已中毒,这种毒物初时的症状和脉象都类似风寒,但中毒者的双目会微微充血,脖颈有细疹——很多人都不会留意,只当是困倦致使双目发赤、疹子是由风寒体弱引起,尤其是细疹,数日后便会消退,甚至连尚药局的医案中也没记下这两个特征。   在世的人中大约只有她知道这个秘密,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种毒药引发的症状,因为只有她会敏锐地注意到烨儿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病重时也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榻前,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衰弱枯萎,看着生机一点一滴从他身体里流逝。   皇后揉了揉额角,回身望了一眼皇帝的寝殿,红日即将西沉,如血的残阳把琉璃瓦镀成一片辉煌耀目的金红。   皇后拨动手中雪白的砗磲佛珠,自言自语道:“晚课的时辰快到了。”   说着向西配殿走去,因她近来一直在温室殿中侍疾,皇帝命人从宝光寺请了尊金佛来,将西配殿布置成佛堂,免得她为了做早晚课来回奔波。   皇后走进佛堂,屏退宫人和内侍,阖上门扇。   檀烟缭绕的大殿中只剩下她一人,皇后终于双膝一软,跪伏在佛像前,轻声啜泣起来。   ……   桓煊到温室殿时,正是皇后做晚课的时辰。   皇后虔心礼佛,早晚课时任谁也不能打搅。   桓煊却似全然忘了这规矩,径直向西配殿走去。   王远道忙迎上前来:“启禀殿下,娘娘正在做晚课,还请殿下先去朵殿用杯茶,娘娘做好晚课便请殿下去说话。”   桓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王远道只能硬着头皮拦住他:“殿下,娘娘晚课时不喜有人打扰……”   桓煊顿住脚步。   王远道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桓煊掀了掀眼皮,二话不说从腰间拔出佩刀。   王太监只听“锵”一声响,瞥见寒光一闪,不等他回过神来,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桓煊冷冷道:“不知皇后娘娘喜不喜欢佛堂前洒上狗血。”   冰冷的刀锋抵着脖颈,齐王的眼神比刀锋更冷,王太监从未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铁青着脸,颤声道:“老奴该死,殿下恕罪……”   桓煊冷哼了一声,还刀入鞘。   王远道踉跄着后退两步,双股打颤,一个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桓煊不去理会那为虎作伥的老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佛堂前,“砰”一声推开门扇。   殿中檀香氤氲,莲花灯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佛像端坐莲花台上,微微低首,似在用悲悯的眼神俯瞰芸芸众生。   皇后正端端正正地跪在佛像前,她已拭净了泪痕,紧阖着双目,神色庄严,只有微微红肿的眼皮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听见动静,她并未回头,手里拨动着念珠,口中念着经文。   桓煊走上前去,淡淡道:“皇后娘娘成日念经,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么?”   皇后双手一顿,睁开双眼:“我说过你会来找我的,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桓煊道:“为何要对她下手?”   皇后将最后一段经文诵完,这才缓缓站起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堂中。”   桓煊道:“娘娘既做得出这些事,难道还怕佛祖听到?”   皇后眼中闪过一抹愠色,随即替之以慈和:“谁叫你不听劝,阿娘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虽然这些年你我母子多有隔阂,但你终究是我的骨肉,我自然要替你着想,为你筹谋。”   桓煊道:“娘娘以为害死萧泠就能逼我就范?”   皇后扶了扶鬓发,宽容地一笑,仿佛只是被个不谙世事的稚子无意顶撞了一下,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害她性命做什么,”她嗔怪地看了眼儿子,“她身份非同一般,若是轻易动她,引起三镇叛乱,我岂不成了大雍的罪人?”   她顿了顿道:“你放心,此毒并非无药可解,她中毒不深,毒发后一个月内不会有性命之危,只要服下解药,悉心调养,将体内余毒清除干净,对身体不会有什么伤害。阿娘只是因你做出不智之举,不得不略施手段……”   桓煊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此言当真?”   皇后道:“你父亲听信庸医,贻误病情,如今病势沉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六郎和七郎又染上时疫,眼看着药石罔效……”   桓煊闻言瞳孔一缩,他虽然与庶弟们不亲近,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若说皇后向皇帝下手是为了不让储位旁落,虽狠毒,总算有理由,但六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成人,也不曾做过什么,在朝中更无根基势力,她迫不及待要他们的命,甚至不能称之为自保。   除掉两个庶子对她而言也许和杀死两头羔羊差不多。   皇后用洁白无垢的手指轻轻拨动着佛珠,全然没有心虚愧疚之色:“国不可一日无君。”   桓煊遍体生寒:“皇后娘娘手段高明,何不效法前朝昭文太后故事。”   皇后笑道:“昭文太后无所出,只能扶立庶子登基,垂帘听政。我有个文武双全的儿子,为何还要越俎代庖?何况明皇帝亲政后,昭文太后是什么下场?”   桓煊道:“皇后如今这样逼迫我,就不怕我登基后效法明帝?”   皇后笑道:“本朝不比前朝,□□以孝道治天下,你总不能送本宫去守皇陵。何况阿娘知道你的为人,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长兄的恩情你念了这么多年,阿娘不得已拆散你和萧泠,不过是为你好。   “待你秉钧执轴几年,尝到了政出一人、万民景仰的滋味,便知阿娘今日的用心良苦。”   她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你伯父让出储位,你父亲亦颇为忐忑,害怕难当大任。他年轻时并非恋栈之人,后来如何,你也看到了。”   桓煊道:“皇后想让我变成第二个陛下?”   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骨肉,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纵然你如今怨我,我也不能看着你行差踏错,这是为人母的责任。你生在天家,也有你自己的责任。”   桓煊听她提到“责任”两字,只觉荒谬到可笑,于是他便笑了:“受教了。”   皇后悠然道:“自然,你若一意孤行,执意不肯听我逆耳忠言,放任萧泠毒发身亡,引得三镇与朝廷为敌,弃社稷万民于不顾,我也没有办法逼你。”   她胸有成竹地望着儿子:“但阿娘知道你不会的。”   她看着儿子的眼里的光渐渐暗淡,看着他的眼神一寸寸灰败下来,感到难以言喻的畅快,犹如饮下甘醴。   自从长子为了萧泠忤逆于她,皇后便觉自己这一生分崩离析成了一把沙子,不停地从她指缝中流走,她越是拼命攥紧,沙子流得越快。   看着三子痛苦的神情,她感到手中的沙子多年来第一次停止流动,重新凝实,尽管凝成一块尖石,割得她掌上血肉模糊,可至少她又重新握住了点什么。   “你可以仔细想想,”皇后将佛珠挂回胸前,好整以暇道,“这么大的事,深思熟虑是好的。”   桓煊的神色越发痛苦,皇后静静地欣赏着,好像在欣赏一头困兽在笼中挣扎。   良久,桓煊道:“好,我答应你,把解药给我。”   皇后脸上满是欣慰之色:“阿娘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不必着急,萧泠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虞。待你顺利继位,我自会信守诺言,将解药给你。”   桓煊道:“皇后难道还怕我会出尔反尔?”   皇后和蔼道:“不是阿娘不信你,只是担心你一时糊涂做出傻事来。”   她向外望了一眼:“去看看你父亲吧。”   桓煊一言不发地走出佛堂,向皇帝的寝殿走去。   ……   皇帝的身子骨比料想的更孱弱,陷入昏迷后,他只撑得不到三日便驾鹤西游,未及立下新储,亦未留下遗诏口谕。   战功赫赫的齐王以嫡长身份成为当仁不让的新君,继位于大行皇帝灵柩前。 第111章 一百十一   大行皇帝停灵在太极宫太极殿中。   灵堂中绛幡高悬, 御床设在楹间,大行皇帝已换下死衣,覆上了大殓衾。气候已有些热了, 床下置了冰, 丝丝冒着白气。堂中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汗味混杂着龙涎、沉檀的香气, 还有隐隐约约的尸臭,令人几欲窒息。僧道们嗡嗡的诵经声更让人头晕脑胀、昏昏欲睡。   帝后伉俪情深,皇后自大行皇帝驾崩便粒米未进,只用了些稀薄粥汤, 大行皇帝更衣、沐浴、理须、剪甲等一应事,她都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   小殓礼后,新皇继位, 她便有些支撑不住, 跪在灵柩前脸色青白,摇摇欲坠。   新帝孝顺, 便即劝太后去配殿中歇息,太后坚辞, 新帝再请,百官都劝太后保重玉体,太后这才让儿子搀扶着去了配殿。   太后躺在榻上, 慢慢地饮下一碗山参鹿茸汤, 这才屏退下人,向儿子道:“如今你已登基,后宫不能一直空着,待你父亲大祥, 便该立后册妃了。”   她顿了顿道:“对了,我已将阮三娘安置在报德寺中。眼下你刚继位,朝臣的眼睛都盯着你,过了这段时日,便给她换个身份入宫吧。”   太后说着莞尔一笑:“她与萧泠是表姊妹,又与你一同长大,你起初看上的也是她,既然你与萧泠有缘无份,当作慰藉也好。”   桓煊神色漠然:“太后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太后嗔怪似地看了三子一眼:“你放心,我既答应你在登基后便将解药给你,自然不会食言。”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递给他:“叫人给萧将军送去吧。”   桓煊却不立即去接,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有一事不明,望太后解惑。”   太后目光微动:“你说。”   桓煊道:“毒是何时下的?”   太后笑道:“解药已给你,问这些事有何用。”   桓煊道:“儿子只是不解。”   “罢了,”太后从榻上坐起身,“你我母子,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顿了顿道:“是她入宫辞行那日,在你父亲寝殿中用了点糕饼菓子。”   桓煊点点头:“原来如此,太后果然好手段,连萧泠那样警觉的人都着了道。”   太后微微一笑:“我毕竟是你们的母亲,她的防备心难免弱一些。”   桓煊接过药瓶,拔开软木塞,只见里面装着半瓶朱砂色的小药丸,每颗只有红豆大小。   他倒了两颗出来,在掌心滚了滚,若有所思道:“她是重情之人,想必也不会提防我的亲信送去的药。”   太后脸色一僵,随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仿佛他在说笑话:“莫非你怀疑这药有毒?”   桓煊不说话,只是目光如刀地看着她。   太后面露愠色:“你若不信,便找条狗或找个人来试一试,看看究竟有没有毒……”   桓煊打断她道:“不必,我试就行。随便找个未中毒的人来,自然不会有事。”   太后神色一凛:“你……”   桓煊不等她把话说完,便要将掌中的药丸往口中送。   太后忙拉住他的胳膊:“不可……”   话音未落,她便知自己露出了马脚。   桓煊将掌中的药丸倒回瓷瓶中,塞上木塞:“我没猜错吧?太后给我的解药才是致命的毒药,已经中了那种毒的人服下此药,只会更快毙命。”   皇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我与她只见过几面,无冤无仇,为何要置她于死地?我不过是为了逼一逼你,免得你做错事罢了……”   桓煊道:“我也想知道太后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冷冷地看着她道:“太后将下了毒的经卷给她时,桓熔还是你的好儿子,难道太后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日可以用萧泠的性命胁迫朕?”   皇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了一下,他在说出“朕”字时,她莫名感到了一种慑人的压迫——来自权位的压迫。   她皱起眉,厉声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我给她那卷经书,不过因为那是你长兄的遗物,我留给她作个纪念罢了。”   桓煊道:“若非是长兄的遗物,她也不会打开。”   皇后道:“就算她已经中毒,若我真要她死,只要不拿出解药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   桓煊道:“一来,毒下在经卷中,与服食自有不同,太后不知道她看过多久经书,接触的毒物是否足以致死;二来……”   他掀了掀眼皮:“太后想要我亲手害死她。”   皇后勉强笑道:“我为何要这么做?若她服了你给的药立即毙命,三镇说不定会反,于我这大雍太后有何益处?”   桓煊道:“太后何尝在乎过社稷和百姓?你知道若是拿出解药,萧泠安然无恙,我即便登基仍然可以让位佯死去河朔找她,你大费周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来,萧泠若死在我手中,三镇动荡,我无法坐视不理,到时候这皇帝不想做也得做下去,还要与萧家的军队兵戈相向。”   皇后道:“若真如你所言,你必定不会放过我,于我有何好处?”   话虽如此说,她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额上也冒出了细汗。   桓煊凝视着她的双眼道:“因为你只想害死她,折磨我,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好处。你对桓氏只有恨,你也不关心社稷和百姓,无论三镇覆灭还是桓氏覆灭,你都乐见其成。”   他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太后一定要她死?”   太后沉下脸来,她的脸还是那张脸,但已似变了个人,就像揭下了一副面具,面具下面空无一物,只有恨。   她忽然一笑:“你果然是来克我的,不料到头来最了解我的还是你。”   她盯着儿子的双眼:“其实四个孩子里最像我的还是你。”   桓煊只是一哂。   太后一字一顿道:“我要杀她,因为她不该活着。”   她眼中的恨意似要凝聚成毒液流淌下来:“烨儿本是天之骄子,若没有遇到她,他一生都会生活在光辉荣耀中,定能成为一代明君。烨儿为了她不惜舍弃储位,忤逆母亲,最后又为了她丢了性命,他孤孤单单地躺在地下,凭什么她可以逍遥自在?”   仿佛有一只利爪撕扯着桓煊的心脏,长兄死后,他的绥绥何尝有过一日自在逍遥?   提到长子时,太后的神色忽然变得温柔,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几十年的岁月仿佛瞬间消弭,她又回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桓煊看着只觉脊背发凉。   太后梦呓般道:“知道吗?萧泠入京那日,烨儿入我梦来,他说黄泉下很冷,很孤单,他想要萧泠去陪他。他什么都好,就是被这女子迷了眼,哪怕到了黄泉下还念着她。”   她顿了顿道:“虽然她不配,可谁叫烨儿喜欢呢?只要是烨儿喜欢的,我都要给他寻来……”   桓煊冷声道:“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太后无声地一笑,目光忽然凝成利箭,“你不该动烨儿的东西!你这畜生!”   桓煊道:“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哥,其实你根本不在乎他,你只在乎你自己。”   太后眼中闪过戾色,随即又笑起来:“无论如何你都救不了她,你猜得没错,解药是假的,那是毒药,只会加速毒发罢了,我根本没有解药,唯一知道此药配方的赵昆已死,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这贱妇,她迟早要去地下伺候我的烨儿,不过早些晚些罢了。”   她眼里满是讥诮的笑意:“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等死。”   桓煊的眼中却没有露出她意料之中的恐惧和绝望,他的神色称得上平静:“就算我什么都做不到,也可以陪她一起死。”   他顿了顿道:“太后以为我方才是在诈你?”   太后忽然注意到他双眼有些充血,他连日为皇帝的丧礼操劳,又为萧泠的安危忧心,即便双眼中布满血丝,她也不会往中毒上想。   她忽然扯开他的衣领,果然看见他的脖颈上有点点细疹。   桓煊道:“太后以为只有你能取得这种毒药?若你疑心我在骗你,不如等几日看看。我服下的毒肯定比萧泠接触的多,想来发作也比她快。”   太后脸色煞白,声音微微颤抖:“你真是疯了,你为了这个贱妇,连命都不要了……”   桓煊整理了一下被太后扯皱的衣领,淡淡道:“距离毒发大约还有几日,太后不妨考虑一下,是将解药交出来,还是……”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注视她:“眼睁睁看着这张脸彻底从世上消失。”   太后踉跄了一步:“我说过我没有解药……”   桓煊若无其事道:“没有也无妨,大不了一死,我和她一起走,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太后道:“你不会弃社稷百姓于不顾……”   桓煊道:“太后既然能为了大哥弃社稷百姓于不顾,我又为何不可?”   他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太后的话也有道理,身在天家,我也有我该承担的责任。所以我不会眼看着大雍江山落到你这样的人手里。这还要多谢太后,将我推上皇位。朕已拟好遗诏,待朕死后,便将皇位传给十皇子,令长公主监国。自然,待长公主平安诞下孩儿,驸马便会将太后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她。   “至于太后……太后因大行皇帝驾崩哀毁过度,自请去皇陵相陪。”   他看见皇后的眼神,哂笑道:“朕知道太后不惧一死,但朕是孝子,一定命人寸步不离地陪着太后,以免太后因悲伤做出过激之事,务必要让太后长命百岁。” 第112章 一百十二   佛院中, 斜阳照在屋脊上,晚课的钟声响起,太后向佛殿走去, 身后跟着两个健硕的宫人。   太后在堂前停住脚步, 转身向那两个宫人道:“本宫礼佛时你们等候在廊下。”   她恼怒道:“你们不必盯着本宫,本宫不会在佛祖面前自寻短见!”   那两个宫人只是不发一言地敛衽一礼, 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依旧紧紧跟着她。   无论她怎么震怒驱赶,他们也不会离开半步,因为他们是新帝派来的人, 只听命于新帝,新帝要他们如影随形地跟着太后,防着太后因哀毁过度而寻死,他们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太后向垂手立在远处的内侍叫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拉走!”   那些侍奉她多年的“忠仆”只是低下头去, 仿佛没听见她的命令。   下人们都知道, 新帝可不比他的两个兄长,他并非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 母子俩甚至有好几年连面都不见,哪有什么情分可言。新帝登基后没几日, 便杀了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远道和另外两个太后的亲信,理由是谗言惑主。如此一来谁都知道太后已经失势,新帝连母亲最信赖的大太监都杀, 可见丝毫不会顾忌孝道。   太后怒道:“狗奴!”   可她除了发火什么也做不了, 那些奴婢一向拜高踩低,虽然还是一般伺候,眼角眉梢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带出一点轻视和敷衍。   想到余生她都要活在这种轻蔑的目光里,她便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不怕死,可如今她连死都死不成。   不得不说那逆子很了解她,知道让她这样毫无尊严地活下去原比死还难受。   太后走进佛堂,堂中昏暗,只有白玉佛像前的莲花灯发出幽幽的光。   她在佛像前跪下,一边默诵经文一边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却有数次因为心神不宁念错了经文。   她不愿去想那逆子,她已打定了主意,他既然心甘情愿陪那贱妇去死,她就当没生过他,谁也别想要挟她拿捏她。   她既然能杀死亲手养大的二子,当然也能看着三子去死,他们都是她生的,她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每次听见佛钟响起,她都会忍不住心惊肉跳,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了烨儿走时丧钟的声音。   她恨这个不听话的二子,恨不得他去死,可她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他去死,她只想让他弯下脊梁,彻底屈服。   可如今她才知道,有的人是宁可去死也不会受制于人的,桓煊恰好就是这种宁折不弯的人。   佛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太后心头不觉一凛。   门扇“吱嘎”一声打开。   “阿娘……”有人轻声唤道。   是长女的声音。太后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只见她双眼红肿,显是哭过。   太后看了看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皱起眉头冷冷道:“你不在府里安胎,到这里来做什么?”   长公主向那两个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宫人们对视一眼,默默退至殿外——陛下的命令是盯着太后以免她自寻短见,大长公主当然不会看着亲生母亲死。   待那两个宫人离去,门扇重新阖上,长公主方才哽咽道:“三弟……三弟快不行了……阿娘就把解药拿出来吧……”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阿娘难道真的忍心对自己的亲骨肉见死不救?”   太后心头一凛,随即横眉道:“那逆子自寻死路,与我何干?莫说我根本没有解药,就算我有也不会给他!”   长公主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和难以置信:“阿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母亲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偏激执拗,尤其是在桓烨走后,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向萧泠下毒,逼得三弟不得不用性命做赌注。   太后紧抿着唇不作声,深刻的法令纹宛如刀刻,几乎延伸至下颌。   长公主又道:“若烨儿泉下有知,他会怎么想?”   太后道:“不许你提烨儿!”   长公主道:“烨儿自小仁善,总是替人着想,若知道他敬爱的母亲为了他做出这些事来,他会开心,会欣慰?”   太后道:“我不管,烨儿为了那贱妇连命都没了,她若是还有良心,就不该独活!”   她顿了顿,瞥了一眼女儿的小腹:“你现在不懂,等你自己做了母亲就懂了。”   长公主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眉眼柔和又坚定:“我永远不会懂阿娘的想法。我只愿我的孩子一生自在,我将孩子带到人世,不是为了要他/她做我的傀儡。”   太后身子一震:“你也在指责你母亲?”   长公主低眉道:“女儿不敢,女儿只是恳请母亲三思,免得悔恨抱憾终身。”   太后厉声道:“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你出去!”   长公主用绢帕拭了拭脸上泪痕,抬起眼道:“母亲莫忘了烨儿是怎么死的,你一定要重蹈覆辙,没有人能逼你。”   不等太后说什么,她敛衽一礼:“女儿言尽于此。”   长公主退出佛堂,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晚霞褪得只剩淡淡一抹。   太后想将剩下的一半经文诵完,却是心乱如麻,原本倒背如流的经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两个影子似的宫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太后站起身,快步走出佛殿,回到自己的禅院中,径直走进草木深处的小佛堂。   这是她静修之所,烨儿走后,她曾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寂寥的长夜。   小佛堂里空空荡荡,除了席簟蒲团和一只香炉,便只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尊佛像的面貌栩栩如生,与故太子竟有□□成相似。   自从桓煊派了那两个宫人来,她还是第一次打开这小佛堂,因她不愿让任何人发现她的秘密。   可眼下她已顾不得了,她太彷徨,太恐惧,太需要慰藉。   太后抽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台,久久凝望着佛像的面容。   她做错了吗?她当然没做错,错的是他们。   若是她的烨儿还在,她就不会如此孤立无援。   正想着,一支香忽然灭了。   她心头一跳,忙起身在油灯上点燃。   片刻后,香又灭了。   她忙起身换了一支,还未点燃,那支香在她手上断作了两截。   太后手一颤,断香落在地上,她颓然地跌坐在蒲团上。   “连你也觉得我错了?”她抬头看着佛像,“连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庄严的面容在她的泪光里微微扭曲,显得哀伤悲戚起来。   太后心中大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许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干眼泪,向那两个宫人道:“备驾,本宫要去太极宫。”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即便长女神情不似作伪,她还是要亲眼看见才相信。   先帝的丧礼之后,桓煊便住在太极宫的两仪殿中。   步辇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辇便听见寝殿中传出僧人诵经驱邪的声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并不信佛道,只有在帝王病入膏肓的时候,才会请僧道来做道场。   她向寝殿中走去,太监总管高迈迎上来。   “皇帝如何?”太后道。   高迈肿着眼皮:“回禀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皱起眉:“带本宫去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殿中,绕过床前屏风,高迈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灯火如昼,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顿时如坠冰窟——这俨然就是当年的噩梦重现。   她定了定神道:“医官怎么说?”   高迈一开腔,眼中便淌出泪来:“郑奉御说若无对症的解药,依譁恐怕……”   他哽咽了一声:“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太后身子不自觉地一颤。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在世的人中或许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毒药引起的症状,她不但曾寸步不离照顾中毒的长子,在向萧泠下毒前也在宫人身上试过。   自先帝大殓又过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即便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够。   要想用苦肉计骗她没那么容易,桓煊甚至不屑骗她,他是真的心甘情愿陪萧泠去死。   她忽然一刻也呆不下去,“腾”地站起身,转过身快步向殿外走去,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赶。   待她走后,桓煊缓缓睁开眼睛。   他醒着,但确实中毒已深,没有几日可活。   高迈抹着眼泪:“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没有解药怎么办?”   桓煊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在赌,愿赌服输。”   高迈道:“陛下为何猜测太后藏有解药?”   桓煊微微偏过头,看着他道:“当初桓熔买通了陈王府的方士给大哥下毒,他自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宝羹……”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根据赵昆留下的医案,这种毒药即使少量吞服也会留下遗症,若是分量拿捏不好,中毒身亡也难说……桓熔这么惜命的人若没有解药,怎么会为了洗脱嫌疑服下毒羹?”   高迈道:“即便有解药,未必在太后手上……”   桓煊点点头道:“所以我是在赌。”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些许讥诮之色:“你不知道太后这个人。她一辈子都想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到最后一刻都会留着后手以防万一,何况……”   他捂着嘴咳了一阵,从高迈手中接过绢帕掖掖嘴角的血迹:“她在为先帝侍疾的时候,每日亲尝汤药,你看她可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   太后坐着马车回到蓬莱宫,在榻上辗转反侧至半夜,一闭上双眼便是方才在两仪殿中看见的情景,那张与烨儿肖似的脸庞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从床上坐起身,向内侍道:“请长公主入宫一趟。”   长公主闻讯便马不停蹄地往蓬莱宫中赶,到达母亲佛院时,朝阳才刚升起,草木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着晶莹的光,大长公主不顾有孕,提着裙裾快步走上台阶。   皇后跪坐在蒲团上,脊背微微佝偻,一夕之间她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穿着一身青布禅衣,看起来已与寻常老妪无异。   她整个人像是个泥塑的空壳,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惫。   长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唤了声“母亲”。   太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身前小几上一个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药在这里。”   长公主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喜极而泣。   可旋即太后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但你还是救不了他。”   长公主脸色一变:“为何?”   太后道:“因为当初从桓熔那里抄出的解药一共只有两颗,我已服了一颗。”   长公主将信将疑。   太后道:“你不必疑我,我向佛祖起誓,若此言有假,便叫我死后魂魄俱散,再不能与烨儿相聚。”   长公主沉默下来,她知道对于母亲而言,这是最毒的毒誓。   太后冷冷道:“并非我不想救他,但你也知道你这弟弟,只有一颗解药,他一定会给萧泠。”   长公主冷汗如雨:“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太后从袖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笺纸:“这是赵昆几年来配出的解毒方。”   长公主双眼顿时一亮。   太后接着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这方子解不了毒,只能暂时克制毒性,若是中毒不深,每日服药或许能苟延残喘下去。”   她顿了顿道:“桓煊毒发这么快,服的毒肯定不少,这方子也只能续他十天半个月命罢了。不过……”   长公主何其聪明,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暗示,萧泠并未直接服食毒药,或许中毒不深,或许能用这方子保住性命,那么解药就可以留给弟弟。   人都有私心,大长公主也不能例外。   但是若让桓煊知道此事,他一定不会答应,只有骗他先服下解药……只要萧泠能活下来,他便不会再殉死。   太后看女儿神色,便知她已经懂了,淡淡道:“我已将所有的底都交了出来,信不信由你们。”   她看了眼女儿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直到死。”   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母亲,嘴唇微动,最终没说什么,拜了三拜道:“母亲保重。” 第113章 一百十三   长公主出了太后的佛院, 登上步辇,一路行至蓬莱宫建福门,刚在宫门前降辇, 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上前来。   “你怎么来了?”她看着崔驸马, 鼻根一酸,几乎哭出来。   崔驸马扶住她, 神色依旧淡淡的:“今日台中没什么事,听说你去东内,我便告了假来看看。”   长公主点点头,他们成婚多年, 许多话不必说出口。   崔驸马扶她上了马车,放下车帷,这才道:“我先送你回家。”   长公主把脸埋在双手中,双肩轻轻颤抖, 摇摇头瓮声瓮气道:“我先去太极宫。”   崔驸马道了声“好”, 撩开车帘吩咐了随从一句,舆人便驱马向太极宫的方向驶去。   长公主慢慢镇定下来, 抬起头,发现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素帕递到她眼前, 执帕的手也白净修长,指甲修得很短,一看便是舞文弄墨的手。   长公主接过来拭了拭泪:“你不问我出了什么事?”   崔驸马道:“你想说时自然会说的, 你不想说的我去问你, 不是自讨没趣,我从不做自讨没趣的事。”   长公主心头仿佛压着座大山,仍旧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微微一笑:“还以为驸马转了性。”   她凑近他佯装嗅了嗅:“嗯,还是这股酸溜溜的味道。”   崔驸马想说什么, 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皮上,忍住了。   长公主往软垫上靠了靠,轻叹了一声:“驸马,我遇上了个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崔驸马道:“以公主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长公主垂下头,抿了抿唇道:“这件事任谁也没办法两全其美。”   崔驸马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长公主苦笑:“怎么选都是错……”   崔驸马沉吟片刻,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公主一定会做正确的事。”   长公主道:“驸马为何这么相信我?”   崔驸马撇过脸;“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可是这次我恐怕要辜负驸马了。”长公主轻声道。   “那公主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驸马握了握她的手,“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公主。”   崔驸马内敛又有些别扭,成婚多年连情话都不曾说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近乎山盟海誓的话,话音甫落,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长公主却难得没有取笑他,默默点了点头,轻轻靠在他肩头,两人都不再说话,外头“嘚嘚”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变得遥远,狭小的车厢仿佛一隅宁谧的天地,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然而时间不会静止,仿佛还过得特别快。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长公主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太极宫前。   崔驸马看了妻子一眼,温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从始至终他也没问她究竟要去做什么。   长公主感激地看了驸马一眼,降车等辇,向着两仪殿行去。   一走进殿中,她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气味,佛铃和诵经声萦绕在耳畔,可非但不能让人平静,反而加重了心底的不安,长公主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小腹上。   高迈迎上前来行礼,长公主道:“陛下今日如何?”   高迈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长公主默然片刻道:“陛下今日醒过吗?”   高迈道:“回禀贵主,陛下清晨醒过半个时辰,服了点清毒安神的汤药,又睡过去了。”   长公主道:“有医官在么?”   高迈道:“两位奉御轮流候在御床前,眼下是郑奉御守着。”   长公主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高迈行个礼道:“贵主请随老奴来。”   数道帷幔和屏风将内殿与外头隔绝开,诵经声渐渐微弱,檀香的气息也淡了不少,长公主的心却越揪越紧。   高迈道:“贵主刚从府上来?可用过早膳了?”   长公主醒来便去蓬莱宫见太后,然后立即往太极宫赶,哪里顾得上用早膳。不过她眼下也没什么胃口,点点头道:“我从蓬莱宫来。”   高迈眉头动了动。   长公主知道他是桓煊最信赖的中官,无意瞒他:“太后将解药给了我。”   高迈不由喜出望外,嘴唇哆嗦了两下,两行老泪便淌了下来,望天拜道:“苍天有眼,佛祖保佑……多亏贵主说服太后,这下子陛下和萧将军终于有救了……”   长公主一颗心越发沉重,勉强笑道:“还要请医官验过。”   高迈用袖子揩着眼泪:“是是……贵主想得周全……”   两人走到床边,长公主从袖中取出装着解药的瓷盒交给郑奉御:“有劳奉御看看这解药。”   郑奉御不敢有丝毫轻忽,郑重其事地将瓷盒置于小几上,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有一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檀色药丸。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气味,叫内侍去池子里捞一条活鱼来。   药僮给鱼喂了些毒药,鱼服下毒药,游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接着医官用薄如柳叶的小刀从药丸上刮取少许粉末,用鱼食包裹着投进水里。   鱼将解药吞下后,郑医官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见鱼仍旧活着,方才点头:“可以给陛下服药了。”   不管这解药有多少效验,至少要确保无害,无论用什么药都须先用活物试过。   长公主道:“我来。”   她用香汤洗净手,拿起装着药丸的瓷盒走到床边。   内侍将床帷撩起来,她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弟弟。   他自毒发后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每日只靠一些稀粥汤羹来维持生机,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眼窝微微凹陷下去。   他显然很痛苦,睡梦中仍旧微微蹙着眉头,额发被冷汗濡湿。   长公主心中酸涩,他们姐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父亲驾崩,母亲又变得面目全非,如今只有她和三弟了,若是不能保住他……   她垂眸看着盒子里的药丸,人都有私心,她怎么能例外?只有一颗药,自己的亲弟弟危在旦夕,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她咬了咬牙,从盒子里取出药丸。   她的手不住颤抖,几乎拿不稳药丸,但她还是拿住了。   内侍已经轻轻托起桓煊的头,准备用玉板撬开他齿关。   长公主感到冷汗沿着脊背往下淌。   她蓦地收回手,将药丸放回盒子里,迅速阖上盖子,仿佛生怕自己反悔。   “我不能……”她无力地垂下手。   她不能代替桓煊做决定,这是他的性命。若是易地而出,她和驸马只有一个人能活,她也会将生机留给驸马,若是有人阻止她,只会让她痛苦万分。   就在这时,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睛,他连眼神都虚弱无力,仿佛睁开双眼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下一刻就要一睡不醒。   长公主先是一怔,随即皱起眉:“你醒着?!”   桓煊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长公主恼道:“你还笑!你既然醒着为何装睡?”   桓煊道:“我替阿姊高兴。”   长公主脸色微变:“你……”   桓煊道:“太后是不是只给了你一个人的药?”   长公主诧异道:“你怎么知道?难道她……可是她都用大郎起誓了……”   桓煊扯了扯嘴角:“你一个孕妇亲自跑来给我喂药,还有什么理由?”   长公主哑口无言。   桓煊道:“真假都一样,总之太后不可能拿出更多解药。”   长公主也明白,即便太后还有别的解药,宫中能藏东西的地方实在太多,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掘地三尺去搜,何况她只要不想给,尽可以将剩下的解药烧了或倒了。   她从袖中拿出药方:“这是赵昆生前配出的解毒方子,萧泠并未直接服毒,也许中毒不深,可以用药压制毒性……她还是可以活下去。可你中毒太深,只有解药能救。”   她说着将药方拿给内侍,让他去交给郑奉御:“去请医官看一看。”   内侍刚走,桓煊便轻轻摇摇头:“压制,意思就是解不了。”   长公主只能承认道:“也许身子会变得弱一些,可你定能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不负她……”   桓煊道:“我能。”   若是萧泠因中毒体弱,不适合再领兵,入宫为后也许是最安稳的退路。   他笑了笑:“可我不愿。她就该策马疆场,纵情恣肆,不该困在深宫里。何况她本就是受牵连,是我们家对不起她。”   长公主看他眼神便知他心意已决,眼眶发红:“要是我来时你刚好睡着,或许药就喂成了。”   桓煊眼中又露出方才那种狡黠的笑意:“若我睡着,阿姊更没机会给我喂药。”   高迈抹着眼泪道:“陛下一早便交代过,不管太后还是长公主送解药来,都要先把给他的那份拿去送给萧将军。”   桓煊道:“把药给宋九,叫他快马加鞭送去给萧将军。叫他多带些人马。”   高迈小心翼翼地长公主手上接过药,赶紧退了出去。   长公主恼道:“那你何必佯装睡着戏弄、试探于我!”   桓煊道:“我不是试探阿姊,我知道你不会变成第二个太后。”   长公主闻言轻轻一颤,旋即埋怨道:“你倒好,将这么大个包袱甩给我。”   桓煊道:“我这皇帝做得不情不愿,命又短,至少要把社稷百姓交到可靠的人手里。”   长公主这才知道他明明一早就打算服毒,却还是顺水推舟地当了皇帝,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拟遗诏,决定把权柄交给谁,否则他一去,太后大可以扶立个年幼的庶子登基,自己垂帘听政,绝对轮不到她这个长公主来摄政。   她叹了口气道:“我为了你双眼都快哭瞎了,你倒把我算计得明明白白。你怎么知道把江山交到我手里能放心?我看你这么深的心机不当皇帝倒是可惜了。”   桓煊摇摇头:“你爱百姓,心中有大义,只这一条就胜我许多。再说还有驸马这依譁御史大夫盯着你,我有什么不放心?”   长公主一怔,驸马如今还是殿中侍御史。   桓煊道:“我已与张相商议好,擢崔驸马为御史大夫,敕诏不日就会拟好。”   长公主哭笑不得:“好你个桓子衡,你这是要我们夫妻反目!”   桓煊说了一会儿话,显然已有些吃力,眨动双眼越来越慢。   长公主道:“你别多说话,好好歇息,待医官验过方子没什么问题,你千万要好好服药。”   解药已经叫他送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能苟延残喘几日也好。”   最好能拖到萧泠将养好身子回河朔。   他看了看长姊,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道:“阿姊,我想回山池院。”   虽然身份是假的,情意或许也是假的,可回首此生,他最欢喜安宁的时光还是在那里度过的。   长公主微微一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避过脸去不让弟弟发现:“好……” 第114章 一百十四   入夜时分, 昭应驿的主院中灯火通明,廊下风灯照出阶前半树梨花。   榻上的女子双目紧阖,脸色比梨花还苍白。   春条绞了把帕子掖去随随额上的薄汗, 她动作轻柔, 仿佛拭去梨花上的露珠。   随随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睁开眼睛, 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明起来:“春条,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不久, 才戌时,”春条道,“可是奴婢把娘子吵醒了?”   随随摇摇头:“我自己醒的,春条姊姊也去歇会儿吧。”   她眼中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脸都不圆了。”   春条扯了扯嘴角, 仿佛想笑, 可笑容比哭还难看:“娘子这时候还取笑奴婢。”   随随道:“对不住,一看见你就忍不住逗一逗。”   春条道:“娘子饿不饿?厨房煨着粥, 奴婢叫人盛碗来。”   随随摇摇头:“我现在不饿,就是有点乏。”   这毒刚发作时来势汹汹, 可高热并未持续太久,没几日就变成低热,没有什么痛楚, 就是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 总是犯困,若非随行的大夫诊出有中毒之相,还在皇后给她的药师经中找到极细的毒粉和毒物熏染的痕迹,她可能会误以为自己只是风寒加上春困。   她看得出皇后对她有怨, 但不曾想到她的恨意这样深,不惜将爱子的遗物当作下毒的工具,她更想不到她带发修行、“虔心”礼佛这么多年,竟然会亵渎神明,在佛经中下毒。   不得不说皇后算得颇准,若那佛经不是桓烨的遗物,她多半根本不会打开,若那卷帛书不是佛经,她也未必会这么理所当然疏忽大意。   春条道:“娘子放心,齐王殿下……”   话出口她才想起如今齐王殿下已经登基成了新帝,先帝的讣告和新帝登基的诏书几日前就快马发往各州县,他们住在驿站,早就得到了消息,何况萧泠在长安城里还埋着不少眼线。   “陛下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她安慰道,可听上去自己也没什么信心,“尚药局有那么多厉害的医官,既然知道了是哪种毒,一定能配出解药……”   随随笑着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春条只是安慰她,当初桓烨中的就是这种毒,以一国储君之尊,尚药局一众医官卯足了劲也没能救下他,她这回想必是凶多吉少。   一个年纪轻轻的武将不能战死黄沙、马革裹尸,却要在京畿的驿馆中等着生命一点一滴流逝,自有无限的悲凉,她直到如今才切身体会到父亲当年的不甘和无力。   可事已至此,她更担心的是三镇和朝廷兵戎相见,薛郅之乱才过去不久,这时候若是再来一场祸乱,定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因此她将中毒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个亲信知道内情,其余侍卫都道她是风寒突然发作,这才在驿馆中多逗留几日。   她已对解毒不抱什么希望,也打定主意要将中毒的秘密带到泉下,对外只称病故。   她不愿给身边人徒增悲伤,即便知道时日无多,还是如往常一样与他们说笑,仿佛她得的真是一场不日便会痊愈的风寒。   春条与她相识多年,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越是看她故作轻松地微笑,心里越是酸涩,眼中不知不觉又蓄满了泪。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药应该煎好了,奴婢去廊下看看。”   说着起身退到屏风外,连忙用手背揩了揩眼泪。   她刚走到廊下,迎面遇见一身劲装、腰配长刀的田月容。   “大将军眼下如何?”田月容看着镇定,但眉宇间有几分焦急,萧泠身边的亲卫近来都是如此。   春条垂下眼帘,摇摇头,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颗泪珠摇落下来。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头,本来浑圆的肩头薄削不少,连下巴颏都尖了。   “春条姊姊也歇歇吧,”田月容道,“大将军身边不缺人伺候。”   萧泠总觉得春条比她娇多了,他们与其说是主仆,倒更像姊妹。   春条道:“我心里乱得很,手里有点事做倒好些,回屋躺着也是胡思乱想。”   田月容暗暗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自己小心些,别到时候娘子好了,你却累倒了。”   春条别过脸去,从腰间抽出手巾揩了揩眼睛:“只要娘子能好,我累一些又算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满怀希冀:“陛下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田月容:“天子在太极宫中,寝殿四周禁卫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不知里面什么情况。”   春条道:“关统领那边也没有消息吗?”   田月容道:“也没有,宫里没有消息来,关统领只是每日派人将大将军的消息送去宫里。”   关六郎奉命领了一队侍卫守在昭应驿,按说他是桓煊亲信,与太极宫应当有联络,可连他也对宫中眼下的情势一无所知。   “你别太担心了,大将军在战场上好几次九死一生,”田月容道,“这次也能逢凶化吉的。”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战场上是明刀明枪,不比下毒这种鬼蜮伎俩,躲得过前者,未必不会栽在后者上。   一国皇后、太后竟对执掌雄兵、威震一方的节度使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真是叫人不齿。田月容恨不得领兵冲进宫去将她千刀万剐,奈何为了大局不得不忍。   “我去看看娘子。”她道。   话音甫落,她忽然侧耳倾听:“我似乎听见了马蹄声。”   春条心中燃起希望,可又生怕再一次落空:“许是投宿的官差,或是过路的行旅。”   田月容道:“多半是。”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向院外走去:“我先去看看。”   不多时,马蹄声越来越近,显是往驿馆来,听着总有十来人。   春条心跳骤然加速,不一会儿,院外响起脚步声。   两人推门而入,一个是田月容,另一个却是桓煊的亲卫宋九郎。   春条既惊且喜:“宋大哥!”   宋九郎平日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此时却是说不出的疲惫。   他勉强笑了笑:“春条姑娘,许久不见。”   春条道:“可是陛下那边……”   宋九郎道;“陛下派我给萧将军送解药来。”   春条双眼倏地一亮,随即涌出眼泪,颤声道:“当真?”   宋九郎点点头,从袖中取出用蜡封好的瓷盒,看了看盒子,目光中闪过一丝迟疑和痛苦,不过还是将盒子交给了田月容:“这便是解药,请给萧将军服下吧。”   他顿了顿道:“药已由奉御试过毒了,可以请大夫再验一验。”   田月容接过瓷盒道了谢:“宋统领鞍马劳顿,请去歇息一会儿,用点酒食,在下先伺候大将军服药。”   说着叫来个年轻侍卫吩咐道:“带宋统领去用膳。”   宋九郎知道萧泠的亲卫谨慎,定要让大夫再验一次毒,他在这里恐怕多有不便,遂道:“在下便却之不恭了。陛下还在下带了几句话给萧将军,还有一样东西要亲自交给将军,待将军方便时,劳驾田统领通禀一声。”   说罢便跟着那侍卫走了。   等大夫验过毒,春条方才将药送进去给随随服下。   只这一会儿功夫,随随又已昏昏欲睡,服了药之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翌日清晨。   一睁开眼,春条和田月容都守在她床前,巴巴地望着她。   “娘子觉得如何?”春条道。   随随哑然失笑,虽说是解药,也不是服下去便立竿见影的,她仍然感到虚弱无力,不过还是不忍泼他们冷水:“好多了。”   春条见她还是有气无力的,心下不由怀疑那解药究竟灵不灵,不过若是连这药都无效,他们便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田月容道:“陛下还送了一张药方来,已叫沈大夫看过了,是养肝解毒的良方,娘子配合解药服上一段时日。”   随随点点头:“好,宋统领走了么?”   田月容道:“宋统领昨夜下榻驿馆中,他说陛下命他带了几句话给将军。”   随随道:“扶我起来洗漱更衣。”   田月容道:“大将军要不要再歇息会儿?”   随随道:“无碍。”   洗漱更衣毕,随随让春条扶她到堂中,请了宋九郎来。   宋九郎前一夜显然没睡好,脸色青白,双眼中满是血丝,与随随印象中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侍卫判若两人。   她一眼就看见案上巴掌大小的紫檀匣子,目光动了动。   “小人拜见萧将军,”宋九行个礼道,“大将军好些了么?”   随随点点头:“已好多了,多亏陛下赐药,有劳宋统领奔波。”   宋九郎道:“将军言重,能为将军略效微劳是小人之福。”   随随向那只匣子看了一眼:“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宋九郎道:“陛下命小人带几句话给大将军。”   他顿了顿,尽量不让声音颤抖:“陛下说时移事易,当初立下放灯之约时低估了自己的恋栈之心,直到皇位摆在眼前才知权势在他心里的分量。”   宋九只觉字字如刀,每说一字都割在他心上,可他不得不说下去,还不能露出异样神色。   他从案上拿起匣子,呈给萧泠:“陛下说,与大将军的放灯之约只能作罢,本该亲自向萧将军致歉,奈何朝政繁忙,不便前来相送,只能令属下代为转达,望萧将军永享嘉福,长乐无极。”   随随接过盒子,轻轻打开,只见织锦垫上卧着盏琉璃莲花灯,仍旧玲珑剔透,可惜已摔碎了。   她不忍看第二眼,匆匆阖上盖子,微垂眼帘:“我知道了,请宋统领转告陛下,望陛下保重御体,末将遥祝陛下福泽延绵。”   宋九郎道:“多谢萧将军,小人定然将话带到。”   随随对着匣子看了许久,将这盏残破的琉璃灯放进箱笼中。   她当然不相信所谓的恋栈和贪慕权势,桓煊这么说不过是要她死心,或许是太后用解药逼迫他就范,也或许是她故技重施,以性命相逼,以孝道压人,让桓煊不得不听从。   但无论有什么内情,都已成了定局。   宋九郎辞出堂中,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陛下令他切不可露出马脚,可要稳住心神谈何容易。   临走前陛下将他叫到御榻前交代他那番话时,他感到疑惑:“若是萧将军不信怎么办?”   陛下只是笑道:“她那么聪明,当然不信,可我不去见她,她难免要怀疑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那样同她说,又把琉璃灯砸碎了给她,她便会以为我是想让她死心,这才避而不见……”   “可她早晚要知道的。”宋九道。   “能瞒几日算几日。”桓煊道。   她眼下需要安心修养,太后给他的汤药方或许还能替他延上一两个月性命,到那时她的毒解了,身子调养好了,便是知道了难过一阵,也不会有多大妨碍。   ……   随随在驿站中又歇息了半个月,庭中的梨花开了又谢,不觉已是阳春。   那解药确实有效,服下三日,持续多时的低热便消退了,配合桓煊送来的药方又服了十多日,她的脉象已渐渐恢复正常。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坐马车慢慢行路已无大碍。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   随随由田月容搀扶着登上马车。   车帷降下,随随靠在厢壁上,她的手边放着个巴掌大的琉璃灯。   自那日起她再也没有打开过盒盖,可那一瞥似乎已将琉璃灯破碎的模样印刻在了她脑海中。   车轮辘辘地滚动起来,马车渐渐驶出驿馆,上了驿道。   不知为何,连日来她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安,仿佛漏算了什么事。   她轻轻用指尖摩挲着紫檀匣子,突然坐直身子。   她终于知道那种隐隐的不安来自何处。   桓煊为什么要拿那套她显然不会信的说辞来骗她?他那么聪明,又那么了解她,用明显的谎言骗她有何意义?   太后给她下毒时桓熔还是太子,她是真的要取她性命,难道仅仅因为桓煊愿意践祚就拿出解药?若她只是为了胁迫桓煊登基,那么桓煊登基后就该取得解药送过来了,可中间分明隔了好几日。   这几日里发生了什么?桓煊做了什么?为什么太极宫严防死守,她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打探出来?   随随越想心越往下沉,她撩开车帷,向田月容道:“停下,回长安。”   她不知道桓煊做了什么才得到解药,但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隐瞒他,他让宋九带话,砸琉璃灯,都是为了阻止她去见他。、   所以她一定要去见他。 第115章 一百十五   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 城南常安坊山池院中春草蒙茸,后园池畔柳丝绵长,时不时有春燕掠过水面, 或是水虫跃出, 荡起一圈圈涟漪。   桓煊回到山池院已有十多日,气候晴和的日子, 他会坐着步辇去园子里看看,在池上水榭里坐一会儿,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望着水面出神。   在雨中放舟垂钓、策马射箭似乎就在昨日, 她在马背上回眸一笑的模样还宛然在目,可仔细一想,方才惊觉已是几年前的事了,连画舫都已被他一把火烧了, 好在那匹黑马在她身边, 他始终最喜欢她骑马的样子,那么夺目, 那么骄傲,就像盛夏的太阳。   然而他再也看不到盛夏的太阳, 看不到满池莲荷开放,也看不到晴朗夏夜的繁星,更看不到他的随随。虽已知道她的真名, 可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叫她随随, 踽踽独行的失耦狐狸太过孤凄,可惜他再不能追随她,只能遥遥地祝愿她摆脱心上的桎梏,从此随心所欲, 从此再不孤独。   他静静地看着对岸,池畔的桃花和杏花在他眼中氤氲成一片水墨。   高迈小心翼翼道:“陛下,水边风凉,老奴扶陛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点点头:“好。”   他知道身边人还存着点希望,只因太后拿出来的药方的确有些效验,服了三五日,他的神智清醒了许多,昏睡的时候少了,甚至还能下床走几步,高迈和高嬷嬷他们难免暗暗喜出望外,指望这药汤能救他一命,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每况愈下,虽然清醒的时候多了,但他只要醒着,浑身上下都在作痛,仿佛有人不停地用尖锥钻着他的太阳穴和骨头缝,连医官都不知道他眼前仿佛蒙了层白翳,看东西越来越模糊。   起初他以为眼前有东西,揉了半天才发现问题出在他自己的眼睛。   那汤药治标不治本,只是吊着命罢了,这样痛苦地活着,清晰地感觉生机一点一滴流逝,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可桓煊却甘之如饴,至少他每天都能收到关六郎从昭应递来的消息,知道随随的情况逐渐好转,也知道她已经准备启程回河朔。   内侍用步辇将他抬回清涵院,桓煊躺回榻上,急促地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每次去园子里一趟都会痛去半条命,可他依旧想多看看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待他缓过气,内侍替他除下被冷汗浸透的中衣。擦了身,换上干净衣裳,又伺候他饮了一碗药汤,他这才无力地阖上眼。   一觉醒来已是红霞漫天的时辰,温暖的夕阳将帐幔里映得一片橙红。   他听见外头内侍在向谁行礼,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知是中毒还是体虚的缘故,他的耳力也大不如前了。   知道他在山池院的只有几个人,他在离开太极宫前已将政务移交给长公主,她能者多劳,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能来看他的时候不多,昨日才刚来看过她,想来不会是她,那就只有桓明珪了。   这闲人本来打算启程去江南,得知他中毒推迟了行期,大约知道蹭吃蹭喝的机会所剩无几,几乎天天都往山池院跑。   桓煊面上虽嫌弃,心里却有些盼着他来,他独来独往一辈子,可真的死到临头,却不想走得太孤单。   来人走到了床前,泥金宝相花纱帐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桓煊蹙了蹙眉,佯装不耐烦:“怎么又来了?你豫章王府是揭不开锅了?”   来人身形一顿,却不说话。   桓煊心下有些诧异,不等他说什么,那人又上前两步,轻声道:“是我。”   桓煊只觉心跳漏了一拍,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冷汗从他额上沁出来。   两人都一动不动,如两尊雕像隔着纱帐对望。   许久,桓煊道:“刚睡醒没看清,萧将军不是今日一早启程回魏博么?怎么来长安了?”   纱帐很薄,随随站在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帐子里的桓煊,且她和桓明珪的身形相差不少,他不应该认错人。   随随已猜到他的目力出了问题,但她没揭穿他,只是道:“你打算瞒我多久?”   她说着便伸手去撩帷帐,桓煊不自觉地背过身去,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形容。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脸,更因他和长兄中的是同一种毒,看见他难免想起长兄弥留之际也是这副形容,不啻在她旧伤上又划一刀。   随随心尖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又酸又疼,她二话不说把他的肩膀掰过来:“这么怕见我?”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真的看见他的脸时,她还是一怔。   他的脸色白得已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眼下透出不祥的青黑,最叫人心惊的要属那双眼睛,点漆般的眼瞳不复昔日的明亮,像是蒙了层灰的琉璃珠,镶嵌在深陷的眼窝中。   他们离得那样近,他的眼神却是散的,他轻轻眨动着眼睛,似乎在努力把目光对到她脸上。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别担心,我是装的。”   话音未落,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颊上。   他抬起手,似要替她拭泪,可还未触及她的脸颊,便因无力垂落下来:“别哭。”   他有些气促,说两个字便要停顿一下喘口气:“是长姊告诉你的?她也蒙在鼓里……”-   随随的声音有些颤抖:“到这时候你还想骗我?”   桓煊笑起来:“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好不容易……骗你一次,还没骗成……,都怪你太聪明……”   随随道:“不是我太聪明,是你太傻。”   桓煊点点头,竟然也就认下了:“是,你比我聪明……所以我弈棋……也输给你……”   随随道:“我们还没真正好好对弈过一局。”   桓煊道:“若你想对弈,我还有力气…依譁…”   随随气得心口抽疼,要不是看他已经奄奄一息,她恨不得将他从床上拖起来打一顿。   桓煊继续火上浇油:“对弈完了你……就赶紧回河朔吧……”   随随点点头:“好。”   桓煊一噎,虽然他是真心实意不想让她留下,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不过徒增伤怀,可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他心里难免有些发堵。   但他自然不会承认,强撑着道:“你忘了我吧,若有合心意的人……”   随随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道:“不必。”   桓煊心里既酸涩又熨贴,谁想她继续道:“不用找,现成的就有,上回礼部侍郎给我送来十几个人呢,那对双生子就不错,生得俊俏又水灵,明年上元我就带着他们去放灯。”   她顿了顿,掀了掀眼皮道:“再养上七八十个面首,天天逍遥快活,到明年上元哪里还记得为我连命都不要的傻子是谁。”   桓煊明知她故意这么说气他,还是心如刀绞,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一命呜呼,但他还是道:“那我就放心……”   话未说完,他的双唇已被封住。   桓煊疑心自己在做梦,可梦里的她哪有那么真实的触感,柔软温暖得不可思议。   可惜他只陶醉片刻,唇上便是一痛。   随随这一口咬得不轻,只差一点就要破皮,桓煊痛得不由自主泛起泪光,苍白的嘴唇顿时有了血色,一抹红痕衬着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水光潋滟的黑眸,倒像是传奇故事里的艳鬼。   桓煊道:“我是病人……”   随随道:“明明又小气又霸道,装什么大方。”   桓煊别过脸去:“我没装。”他除了大方又能如何?但凡他有一口气可以苟活下去,他也要紧抓着她不放,可他已做不到了。   方才痛出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随随将他的脸掰过来,逼他直视她的双眼:“既然这毒有药可解,我一定会把解药找出来。”   桓煊摇摇头:“知道药方的人都死了……”   随随道:“太后也许还有。”   桓煊口中发苦,摇摇头。   随随心里也明白太后那里多半是没有的,他已把解药给了她,太后害她不成,没必要藏着解药让自己亲生儿子去死。   可不到最后一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她道:“太后那里没有,就从别的地方找,毒是陈王府来的,你下个手谕,我带人去把那宅子翻个底朝天。”   桓煊苦笑,他怎么会想不到,陈王府已被他和长公主的人翻过几遍了。   “已经没有解药了……”他道,“能找的地方我都已找过。”   随随道:“你找不到我未必就找不到,因为我比你……”   桓煊道:“我知你比我聪明……”   随随睨他一眼道:“我不比你聪明,但我比你更看重你这条命。”   桓煊心头像是被人用火钳夹了一下,又酸又疼又暖热,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可他知道怀着希望再一点点破灭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他不愿让她承受。   他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就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   随随道:“既然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了才算。”   桓煊一时无言以对,半晌道:“绥绥,让我抱抱。”   随随乜他一眼:“等你自己能爬起来再抱。”   她顿了顿,坚决道:“不到最后一刻你都给我好好活着。”   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团东西扔到他枕边:“说了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好。”   桓煊不打开便知是那盏破碎的琉璃灯。   “有别人陪你放更漂亮的灯……这盏破灯已用不着了。”他酸溜溜道。   随随凉凉道:“陛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说罢她在他唇上轻触了一下:“我还是喜欢这盏旧的,看久了顺眼,破了也可将就一下。”   桓煊想伸手揽住她,奈何力不从心,她只是轻轻一触便已离开,就像一阵春风拂过,吹散了阴云,吹化了他心里的冰雪。   “你安心躺着,”她握了握他的手,“其余的事交给我。”   桓煊一怔,他自小聪慧,在其他孩子懵懂的年岁已知道他没有人可以依靠,身边照顾他、对他好的人反而要靠他为生。   在战场上他也是全军上下的主心骨,只有别人依靠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也有人可以依靠。即便心知找到解药的希望微乎其微,他还是莫名觉得安心。   随随很明白他这种感觉,因为她也一样,从记事起她便习惯依靠自己,父亲自小便是这么训练她的,因她的命途注定不会平坦,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嫁给太子入深宫,她都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桓煊是第一个会在危急时将她往身后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用自己的性命为她赌一线生机的人。   她握了握他的手,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高迈小心翼翼禀道:“陛下,豫章王来了……”   桓煊从来没有觉得桓明珪如此碍事,对高迈道:“叫他去东轩等着,就说我刚睡……”   话说到一半,便听有人在窗下道:“陛下醒了?小王听见陛下声音了。”   顿了顿又道:“噫,萧将军也在么?”   桓煊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只觉牙根发痒。一想到桓明珪说不定还在打他绥绥的主意,他心里就好似有烧滚的醋在翻腾。   随随起身道:“正好,我本来也要去找他。”   桓明珪这个闲人和桓煊几个兄弟都很熟稔,陈王向桓烨下毒时桓煊年纪还小,很多事未必有桓明珪清楚。   桓煊警觉道:“他这人满口花言巧语,不是良配……便是我死了你也别理他……”   随随道:“谁骗谁还不一定。”   桓煊无法反驳,只能道:“他太老了。”   随随道:“老有老的好处。”   桓煊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气得腮帮子都快鼓起来了:“不行,除非你要我死不瞑目……”   随随道:“所以你最好活着。” 第116章 一百十六   不管桓煊怎么不情愿, 豫章王还是如一只花孔雀般翩翩飞进了他的寝殿里。   桓明珪这富贵闲人日子过得舒心,也就得岁月眷顾,光阴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年届而立的人看着还和二十来岁的俊俏小郎君似的, 一身青绿春衫衬得他好似刚抽出节的嫩竹子,和一脸病容、黄土埋到脖子的桓煊比起来越发显得生机勃勃。   桓煊片刻前还说人老, 此时两眼直冒火,这厮来看他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还穿成这样,莫非是知道绥绥在这里?   这却是冤枉了豫章王,他的衣裳就没有不鲜亮不华丽的, 他已经顾及堂弟的心情,挑了件最不起眼的,奈何天生丽质难自弃,穿什么也掩盖不住一身倜傥风流。   豫章王见堂弟目光灼灼, 面颊似乎也有了些许血色, 与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比起来判若两人,还没来得及高兴, 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难道是回光返照?   见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了却了在尘世的最后一点心愿,安安心心地上路……   桓明珪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忍不住偷觑萧泠。   桓煊虽然双眼都快瞎了, 但莫名感觉那登徒子在看他的随随, 恨不得从病榻上爬起来挡在他们中间。   桓明珪见萧泠神色沉肃,除了眼眶有点红之外没有丝毫异样,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向她道:“萧将军玉体可好些了?”   随随道:“承蒙大王垂问, 已无碍了。”   本来是正常的寒暄客套,奈何豫章王怜香惜玉惯了,与美人说话不经意间便带了温柔款款的意味,桓煊在一旁听着,就如一根根绵里针直往他耳朵里刺。   他很了解这登徒子堂兄的为人,关怀他是真的,看见佳人走不动道也是真的,他怀疑等他一闭眼,这花孔雀撑不到他头七就要向着绥绥开屏。   他拼命盯着随随,却不知自己眼神涣散,压根对不到人脸上。   桓明珪却不知榻上病入膏肓的堂弟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脸上凿两个窟窿出来,在榻边坐下,放柔了声音道:“子衡今日如何?”   桓煊道:“托赖堂兄,侥幸有一口气尚存。”   桓明珪一听他还有力气酸来酸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回光返照,是醋呷多了精神。   他心弦一松,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将声音放得更柔:“药吃过了么?”一副不同病人计较的样子。   “吃过了,”桓煊凉凉道,“时辰已不早了,有劳堂兄这么晚来看我。”   顿了顿道:“害堂兄天天往我这里跑,不能在伯母跟前尽孝,我实在过意不去……”   桓明珪却似听不懂他的暗示:“你伯母还嫌我成日在跟前转悠碍眼呢,我一个没家室的闲人不打紧的。”   你没家室,别人难道个个同你一样没家室?桓煊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   桓明珪仿佛察觉不到自己不受待见,转头向萧泠道:“萧将军还未用晚膳吧?不如我们一起用点便饭,小王这就叫人去备膳。”   桓煊胸口一窒,重重地咳了两声,他这正经主人还没死呢!   随随道:“那便劳豫章王大驾了。”   桓明珪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便即差内侍去厨房传膳,他时常来蹭饭,对桓煊府上疱人的拿手菜肴如数家珍,向内侍道:“难得萧将军在,叫疱人加一道仙人脔,再加一炉贵妃红。再开一坛烧春。”   桓煊终于找到机会,立即拉住随随的手:“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可饮酒……”   桓明珪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是小王思虑不周,忘了萧将军尚未痊愈。”   随随客套了两句。   不多时,晚膳备好了。   桓明珪向萧泠道:“请萧将军移步堂中用膳。”   桓煊道:“叫他们把晚膳送进来便是。”   桓明珪道:“陛下一向不喜欢卧房里有菜肴的气味,小王和萧将军还是出去用膳吧。”   随随见只要桓明珪在场,桓煊便斗志昂扬,一副立刻就要从床上跳将起来与人打一场的模样,生怕他太耗费精神,何况她要问豫章王的事涉及桓烨,在这里说他难免又要多想,于是道:“陛下闭上眼睛歇息会儿,我去去就来。”   桓煊尽管满心不情愿,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巴巴地看着她,仿佛在用眼神叮嘱她早些回来。   由于视野模糊,他的眼神不似以前那般锋利,水雾迷蒙的,随随心头蓦地一软,语气不由放轻缓:“我知道了。”   走前还替他掖了掖被角。   桓煊的目光一直追着追着他们出了屏风,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才抱紧藏在被窝里的半件旧绵袍,沉重的眼皮终于慢慢阖上——情绪大起大落,他已十分疲惫,便是不放心桓明珪也撑不住了。   随随和桓明珪到堂中坐下,短暂的放松转瞬而逝,两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桓明珪给随随斟了杯茶,往自己杯中注满酒液,烧春芳烈的香气顿时四处弥漫。   随随以茶代酒,向桓明珪敬道:“这些时日多谢豫章王常来探望陛下。”   本来他们是堂兄弟,随随是外人,本来不该由她道谢,可说者理所当然,听者也不以为怪。   桓明珪道:“是小王分内事,萧将军不必客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姑母竟偏激至此。”   他顿了顿道:“大哥在时,她性子虽有些执拗,但为人还算通情达理,也没听说过她磋磨下人、亏待庶子女。”   他苦笑了一声,补上一句:“大约只有对桓炯是个例外。”   随随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太后与淑妃可有什么恩怨?”   她听桓炯说过事情的起因,仍旧有些难以置信,一国之母会仅仅因为所谓高僧的一句话处心积虑毁掉一个孩子,那句话甚至称不上谶言。   桓明珪沉吟道:“淑妃性情柔顺软弱,唯太后马首是瞻,太后让宫人将桓炯养成那副样子,她这做母亲的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一直退让容忍,桓炯十二岁做出‘奸污’宫人的荒唐事,其实谁都觉得有蹊跷,淑妃还是忍气吞声,若说太后与她有什么仇怨,恐怕是……”   桓明珪说到一半打住,随随知道他是为尊者讳,有的人的确是这样,自己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反而会恨上受害之人,太后大约就是这样的人。   她点点头:“所以太后针对桓炯,的确是因为那高僧一句话。”   桓明珪道:“是也不是。太后怀子衡时很辛苦,生产时又亏了身子,加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先帝去后宫的时候少了,两人难免疏远,加上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在那段时日出生的,太后对这两个庶子难免有些心结。那次高僧来朝,我也在,是什么情形依稀还记得。”   他顿了顿道:“太后最疼爱大哥,自然希望高僧说几句吉利话,可那僧人看了大哥半晌只是沉默……”   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也记得当时的气氛尴尬又凝重。   “太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桓明珪蹙着眉道,“记得那高僧当时被逼急了,向皇后合十一礼,说了一句‘招果为因,克获为果’,我那时候年纪小,只记得有两个‘果’,后来读《大乘止观》,才知是这句。”   随随目光动了动,若有所思地默念:“招果为因,克获为果。”   桓明珪叹道:“此言说的是因果,自是劝人向善积德的意思,可惜……”   可惜太后没听进去,反而因为心爱的长子没得到好的谶语,迁怒被称赞“宿慧”的庶子,亲手种下恶因,酿成恶果。   随随道:“桓炯除了淑妃之外,可有什么亲近之人?”   陈王府和淑妃宫中找不到解药和药方,或许他会交托给别的什么人,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不能放过一丝线索。   桓明珪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涩然道:“因为生得那副模样,他自小没什么朋友,年龄相仿的四皇子也和他不亲,还时常欺侮他,至于陛下……”   他轻咳了两声道:“陛下小时候不理人。”   随随目光柔和了一瞬,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   她问道:“淑妃母家可有和他亲近些的人?”   桓明珪摇摇头:“除了淑妃之外,他大约只有一些市井间的狐朋狗友,那些人看上他的财帛趋附于他,背地里却不拿他当回事。”   随随点点头,以桓炯的性子和心机,当然不会与那些人深交,自然也不可能把重要的秘密与他们分享。   桓明珪涩然道:“说起来,真正愿意靠近他又不拿他取乐的,也只有大哥了。”   随随心中微动,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她没来得及抓住。   豫章王欲言又止道:“知道萧将军中毒时,陛下已将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   随随点点头:“我知道。”   桓明珪道:“萧将军仍旧打算亲自找一遍?”   随随目光微沉:“是。”   她明白桓明珪的意思,能找到解药的机会十分渺茫,与其浪费这时间,不如好好陪桓煊度过最后的时光。   可她不甘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去做。   桓明珪道:“请恕小王说句冒犯萧将军的话。”   随随道:“豫章王请说。”   桓明珪道:“当初大哥中毒,萧将军远在河朔,知道消息时大哥已经亡故,萧将军是不是因此……”   话不用说尽,随随已明白他的意思:“我执意要找解药,并非因为对当年的无能为力耿耿于怀。”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我要救的是谁。”   桓明珪显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萧将军打算从哪里开始找?”   随随道:“先从陈王府开始。”   事情是由陈王开始的,毒药也来自陈王,即便她知道那里多半没有解药,但从一个人生活的地方多少能看出点东西。 第117章 一百十七   随随用罢晚膳便想去陈王府, 王府自桓炯死后便锁了门,成了废园,夜里搜完翌日便可以去宫中藏库查看陈王府中抄没的遗物, 顺便将尚药局也搜一遍。桓煊命在旦夕, 她片刻也不想耽搁。   奈何陈王府被抄没后又回到了皇帝手里,要搜府一定要有桓煊的手谕或令牌, 桓煊自然不答应,还将她数落了一顿。她服下解药不过十多日,余毒尚未清干净,从昭应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 先去太极宫见长公主,然后来常安坊,算算时辰恐怕一路上就没停过,他虽然看不清她脸色, 一摸她冰凉的手就知道她身体虚弱。   随随知道拗不过他, 只能作罢,在他床边坐了会儿, 待他睡着,便回厢房睡了。   她躺在床上, 合上床帷,感到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打过许多看起来注定要输的仗,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 因为这次她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 是命运,是死亡本身。   虽然她在桓煊面前轻描淡写,其实她对能不能找到解药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害怕, 可她不能将心里的恐惧和绝望流露出半点。桓煊的生命只剩下蜘蛛丝般细细的一缕,吹口气就会断,一个人若是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死亡也会更快地攫住他。   她只能把恐惧压在心底,压得自己透不过气。   若是救不了他……这念头一起,就被她强压下去,可孤独还是如沉沉的夜色一般笼罩了她。   她望着漆黑的帐顶,恍然发觉那种如影随形的孤独已经离开她很久了,也许比她想的还要早,也许当年在山池院后园中一同消夏的时候,也许是在校场上策马相逐的时候,也许是他一本正经教她用刀的时候。   她的身份是假的,他们的开始纠缠着错误、意外和谎言,可相伴的温暖和满足是真的,默契也是真的。   他追到河朔,她藏在密室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有那么一点羡慕鹿随随。   再度回长安的时候,连她也没察觉自己心里藏着点隐隐的期待,直到看见风雪中端坐马上的桓煊,她发现那一瞬间竟有一丝欢喜从她心头掠过。   也许正因为他们都是饱尝孤独滋味的人,所以才能让彼此不孤独。   不知不觉中,他执拗地驱散了寒夜般的孤独,给她苍白单调的生命涂上了一抹浓烈又鲜活的色彩。   即便他留在长安,她回河朔,从此天各一方,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完全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人,她便不会孤单。   他们可以如两颗孤星遥遥相望,用光芒温暖彼此的寒夜,可若他不在了,她又要被冷彻心扉的孤独围绕,而她已经无法忍受孤独了。   随随辗转反侧至中夜才疲惫不堪地睡过去,翌日清晨醒来时,她的头还是隐隐作痛。   她起床洗漱更衣,饮了两杯酽茶方才觉得好些。   从高迈那里取得桓煊的令牌后,她便带上几个侍卫,和桓明珪一起去了齐王府。   桓明珪闲来无事,自告奋勇和她一起去。   随随自是求之不得,豫章王和桓炯虽然来往不多,毕竟是堂兄弟,总比她多些了解,说不定去了陈王府能想到些什么此前忽略的线索。   陈王不受宠,虽然因为母亲位列四妃被恩准出宫建府,不必和其他庶皇子一起住在十王宅里,但王府规模和位置与嫡皇子不能比,比豫章王府也差了一大截。   王府坐落在升平坊,东市还要再往东数坊,几乎快到城郊了。   随随在王府门前下马,只见大门上朱漆斑驳,铜铺都生了铜绿,陈王被贬为庶人,门前列戟早已撤去,看着就像个寻常官宦富户的宅院,远不如桓煊的山池院气派。   侍卫上前打开大锁,推开门扇,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行人绕过屏门,起着马向内行去。   齐王案发后,阖府上下连同淑妃的母族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没入教坊的没入教坊,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宅院里也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屋宅颓败得似也比一般宅院快些。庭中荒草丛生,树木和房梁成了鸦雀筑巢栖息之地,台阶上生满青苔,朱漆阑干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风穿过破败的窗纸、蛀蚀的户牖,和着乌鸦粗噶的叫声,光天化日下也阴森森的。   桓明珪后背发凉,挠了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萧将军打算从哪里开始搜?”   他说着不自觉地往随随身边靠了靠,仿佛萧将军能镇邪似的。   随随想了想道:“先去他寝堂看看。”   一个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往往能看出些东西。   两人踏进正院,穿过三进院落,越往里走,周遭似乎变得越安静,越阴森。   到得寝堂门前,随随看了看,门没上闩,封条也破了,因为不久前桓煊已派人来搜过。   随随推开门向房中走去,一进屋他们便发现这座屋子特别幽暗,窗户又高又窄小,比寻常房舍小了近一半,屋里的帘帷、屏风却特别多,且都是暗沉的颜色,尤其是帷幔,不是深紫便是酱色,像是沾满了凝固的血。   随随走到床边看了看,窗台隐约可以看出加砌的痕迹,显然是他搬进王府后命人改小的,他似乎有意将自己的居处弄得幽暗阴寒,像是野兽幽居的巢穴。   桓明珪不由想起桓炯的尸身在荒野中被人发现时的惨状,心里有些打退堂鼓,可他自告奋勇来帮忙,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进去。   到处都是尘灰和蛛网,随随四下里看了一眼,从地上和床榻、箱笼上的痕迹看便知桓煊的人已经仔仔细细将这里搜过一遍。   陈王府抄没时财帛、米粮和值钱些的家私都已没入宫中府库,不过或许是因为不祥的缘故,床榻、几案、屏风和摆设仍旧留在原处。   随随向桓明珪道:“豫章王先前到过这里么?”   桓明珪摇摇头:“桓炯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内院。”   他四下环顾了一圈:“这屋子里怎么连面镜子都没有?”   他是走到哪里都要照镜子的人,想象不出一个人离了镜子要怎么活。   随随道:“他大约不愿看见自己吧。”   桓明珪不由叹了口气,虽然桓炯的仪容叫人不敢恭维,但他也没想到此人已经自厌到了这般地步。   随随吩咐侍卫们点起灯烛,把床榻、橱柜和箱笼都找一遍,连屏风的边框、帷幔的夹层都要仔细找过。   她自己却举起烛台,向着床榻对面一个黑黢黢的门洞走去。   这便是桓炯密室的一处入口,原本有个柜子挡住暗门,抄没时柜子已被移到一边。   很多权贵都会在府中挖掘密室密道,桓炯这样的人在卧房下面掘密室一点也不意外。   随随沿着台阶往下走,豫章王迟疑了一下,只得跟上。   地下更潮湿阴冷,随随扶着石壁往下,只觉石壁上凝结的水汽从指尖渗入体内,让人遍体生寒。   桓明珪道:“这密室便是方室们炼制毒药的地方?”   随随道:“炼制毒物有丹房,听说这里只是藏药和用活人试毒的地方。”   桓明珪打了个哆嗦,差点脚下一滑跌下去。   好在石阶不太长,他们很快便下到了密室里。   随随用油灯将镶嵌在石壁中的烛灯点燃。   他们眼前是个四五丈见方的石室,室内正中摆着张石床,左右两面墙壁上都是木架子,原来大约是放药的,如今药被搬空,只剩下空架子。   入口对面的墙壁空着,摆着个两尺来高的须弥石台座,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随随检查了一下台座,是整块白石雕成,并没有缝隙和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桓明珪顾不上弄脏衣裳,掏出帕子拂了拂石床上的灰,便往上一坐,这地方阴森可怖,他的双腿都有些打颤了。   随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告诉他这石床大约是桓炯的“药人”躺的地方,石床四角还连着铁链。   密室肯定是搜查最仔细的地方,大约连砖缝都被人仔细找过,随随没在这里多作停留,依旧顺着台阶回到地上。   随随又往外走,将厅堂、书斋、库房等处一一搜寻了一遍。   库房几乎已被搬空了,只剩下几箱子文书。   随随想了想,叫来侍卫吩咐道:“找几个人把这些运到山池院去。”   桓明珪惊讶道:“这么多东西你都要亲自看过去?”   随随颔首:“或许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桓煊的人一定已经检查过里面不存在药方之类的东西,但或许会有别的线索。   将陈王府搜了一遍,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   从王府出来,桓明珪有些失落:“可惜白忙了一场,一无所获。”   随随道:“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她对桓炯的了解更深了一层。   桓明珪道:“时辰不早了,回山池院用膳吧?”   两人没用午膳,他这时候已是饥肠辘辘。   随随道:“大王先回去,我还要去趟蓬莱宫,检查一下陈王府抄没时的账目。”   桓明珪吃了一惊:“萧将军累了一天了,脸色看着也不大好,还是先回去用膳歇息,蓬莱宫明日再去吧。”   他顿了顿,担忧道:“若是萧将军累倒了,陛下也会更担心。”   随随道:“多谢豫章王好意,我的身体如何自己知道。”   她笑了笑:“若真的需要休息,我不会强撑的。”   桓明珪无计可施,只得道:“小王和萧将军同去吧。”   随随也不阻拦,便即上了马车,她没有片刻可以耽搁。   车马路过东市时停了片刻,侍卫去买了几个胡饼,打了几壶浓茶,这就算是他们的晚膳了。   陈王府中抄出的东西除了财帛和米粮之外,器物都收在一间库房中。   随随将那些东西都搜寻了一遍,又向内侍借了当初抄府时的账目带回去看。   回到山池院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随随去浴堂草草沐浴一番,便一头埋进陈王府搬来的文书中。   随随先看的是他死前那年的王府账目。陈王虽然不受宠,但皇帝也没亏待这个儿子,他还是颇有一些田产的,每年的出息虽不能和嫡皇子比,却也着实不少。   加上淑妃掌管了好几年宫务,即便她不是贪婪之人,钱财上一定是宽绰的,她对这唯一的儿子很是大方,每逢年节都要赏赐不少东西。   可是从宫中抄没的财物比之他的田产出息却只是九牛一毛,也就是说有不少钱财都不知被他花在了什么地方,这方面的账目也是不清不楚。   仿佛有个无底洞要他填似的。   随随知道桓炯是平康坊那些秦楼楚馆的常客,疑心他是在那些销金窟里一掷千金,便去问桓明珪,桓明珪却道:“桓炯若是舍得一掷千金,平康坊的妓子便不会个个躲着他了。混迹风月场的长安人都知道,陈王是出了名的吝啬。”   他顿了顿道:“在风月场上客人的样貌体态都是其次,若是肯花钱,那些人能将他捧上天。”   那就是流去了别的地方。   随随百思不得其解,但莫名觉得这件事该查清楚。   看了一个多时辰账册,夜深了,她也已经疲惫不堪,但是她却不敢停下,生怕她拖延的一刻便是最关键的一刻。   她放下一本账册,捏了捏眉心,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以为是春条,便道:“春条姊姊,劳你替我煮壶茶,煮得浓一些。”   她一边吩咐着一边从箱子里取出下一本账册,却不见“春条”回答。   她察觉不对,转过头去,便看见桓煊拄着拐杖披着大氅站在门口。   随随有些心虚:“陛下怎么来了?”   桓煊走进房中:“我不来你是不是要看一夜?” 第118章 一百十八   随随捏了捏眉心道:“陛下也太高看我了, 不眠不休我也撑不住。”   桓煊道:“别叫我陛下。”   随随以前一直称他殿下,如今他登基了自然是陛下,要换个称呼一时都不知道该换什么。   桓煊道:“你也称我表字就好。”   随随不和他客套:“子衡。”   虽然没什么缱绻缠绵的意味, 但桓煊的心头像是被轻轻烫了一下, 也轻轻唤她:“绥绥……”   “好了,回房睡吧, ”随随毫不留情道,“若是着凉染了风寒更麻烦。”   一边说一边将账册在案上摊开。   桓煊在她对面坐下,用胳膊盖住字:“不许再看了。”   随随推他胳膊:“我看完这卷就睡。”   桓煊没有力气,干脆耍赖似地往案上一趴:“你要看我陪你一起看。”   随随无法, 只得道:“罢了,我也不看了,你快回去躺着。”   说着向廊下的高迈道:“有劳高总管扶陛下回房。”   不等高迈回答,桓煊道:“高总管耳背, 你在这里说话他听不见。”   高迈闻言赶紧将迈出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奉命耳背。   随随掀了掀眼皮道:“我扶陛下回房便是。”   桓煊道:“白日里睡多了,你不在, 我除了睡觉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仍旧趴在案上,抬头望她, 眼神本就迷离,这么看起来格外脆弱。   随随明知他是找到了她的死穴,还是忍不住妥协:“你要留下就留下吧。”   桓暄赖在房中不走不过是怕自己一走她又要操劳, 想将她先哄去睡觉, 没想到可以留下同床共枕,一时间怔住了。   随随道:“我叫人生个炭盆。”   说着摸了摸桓暄的额头,蹙眉道:“还是烫的,快去床上躺着。”   阳春三月气候渐暖, 已经用不着炭盆,但桓暄中了毒一直在发热,因此格外畏寒。   桓暄哪里用得着她说,生怕她后悔,自己乖乖钻进了被窝。   熟悉的淡淡香气立即将他包裹住,他忍不住舒服地轻哼了一声,却故意蜷起身子道:“嘶,被褥中真冷。”   随随无可奈何地收起卷轴,去净房洗漱一番换上寝衣,熄了灯躺到床上。   男人立即不见外地贴了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隔着寝衣,随随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意,像是浸入热汤池里。   桓暄抚了抚她的后背:“瘦了这么多。”   随随道:“你还说我。”   桓暄的手在她背脊上来回滑动着,不知不觉就变了味,慢慢移到她腰际。   随随不自在地动了动,腿根忽然碰到了什么,她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猛地抓住他的手,难以置信道:“都这样了你还在想这种事?”   桓暄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想,只要一挨近她,根本不是他控制得了的。不过尴尬之余他莫名有些高兴,揉了揉发烫的耳朵:“我没这个心思,是它自作主张……”   随随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是去寝堂睡吧。”   “别走,”桓暄拉住她,“叫人抱床被褥来,分开睡就是。”   他知道自己眼下是根随时会灭的风中残烛,也不敢托大。   不一会儿,熏暖的被褥搬来了。   桓暄却不肯睡新被褥,仍旧霸占着随随睡过这床,随随只能由着他。   两人并排躺着,过了好半晌,心跳终于慢慢平稳下来,可两人一时间都没什么睡意。   随随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头,借着纱帐里漏进来的月光看着男人俊挺的侧脸:“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在宫里见过面?”   桓暄双眼一亮:“你还记得?”   随随道:“真的是你?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小儿有些古怪,脾气也很坏。”   桓暄轻哼了一声:“那你还和他玩了半日。”   随随道:“谁叫他生得漂亮可爱呢,大眼睛长睫毛,腮帮子肉鼓鼓的,下巴颏尖尖的一点,粉雪捏出来的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戳他脸颊。   桓暄恼怒地别过脸去。   随随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还往土里埋了只死老鼠。”   “是雀子!”桓暄道。   “雀子,雀子,”随随道,“我记错了。”   一旦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渐渐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她记得那日她是跟着母亲去皇后宫中觐见,然后去后园赏梅花,母亲和皇后谈天,她不似桓烨和大公主那般坐得住,不一会儿便觉无聊,皇后便让宫人带她去园子里玩,她趁着宫人不注意溜了出去,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处空空荡荡的宫院,在那里遇见了一个闷闷不乐的漂亮小儿。   她回去告诉乳母,乳母还道她撞见了鬼——哪有皇子一个人呆在空院子里玩,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为此她还被嬷嬷带去寺庙里烧了香磕了头。   桓暄道:“你从小时候起就喜欢骗人。”   随随有些心虚:“我骗你什么了?”   小时候的事斤斤计较未免有失颜面,桓暄道:“没什么。”   随随道:“原来你从小时候起就别扭,口是心非……”   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桓暄道:“怎么了?”   随随目光微动:“只是想起一些事……”   那个独自蹲在庭中玩泥巴的孩子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别扭,口是心非,嘴上说不要跟兄姊玩,说讨厌长兄,可是眼中分明满是渴望。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丑陋狰狞扭曲的脸,可提到长兄的时候,他的眼中除了嫉妒和憎恨,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随随捏了捏眉心道:“今日去了趟陈王府,我觉得桓炯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她那时候满心都是烈火般的仇恨,只看到他的刻毒,只想将他碎尸万段,难免忽略了一些别的东西。   眼下仔细回想,他提起长兄时不知不觉用了“光风霁月”、“仁善孝悌”这样的词,即便骂他“蠢”,似乎也是怨多过了恨。   从小到大,除了懦弱的母亲,只有长兄真心实意地关心。只有他透过他不堪的外表看到他的天分,鼓励他上进,这种善意固然会让他痛苦,让他不堪重负,甚至将他压垮,可善意终究是善意,难道他就没有一丁点感激和动容?   桓暄道:“其实刚知道下毒的是桓炯时,我很意外。   他顿了顿道:“我一直以为他和长兄关系不错,丧礼上的悲痛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没有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只是默默守在灵柩前,桓暄如今还能回想起那种空洞麻木的眼神,好像长兄的离开也带走了他一部分神魂。   如今想来,那时的桓炯和平日简直判若两人,只是桓暄自己也沉浸在亲人逝去的痛苦中,没有将桓炯的异常放在心上。   随随若有所思道:“要亲手毒死一个对自己好、真心实意关怀自己的人,但凡有一丝人性未泯,也会矛盾痛苦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异口同声道:“药王经。”   随随得知那卷药王经是桓炯所赠时,怀疑过经书本来就下了毒,但随即她便否定了这个猜测,桓炯那时已经准备在汤羹中下毒,提前送他一卷下毒的经卷岂非多此一举?在经书中下毒不容易拿捏分量,反而可能提前暴露,让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可是他为什么要送他一卷《药王经》当作生辰礼?用经书当作生辰礼已有些古怪,且并非出自名僧大德之手,只是他自己的习作,无论如何这份生辰礼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也许他在动手之前也曾有过矛盾和挣扎,也许他内心深处也希望有人阻止他,希望长兄能得救。   也许藏在经卷中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随随便即坐起身:“那卷经书在何处?”   在查验出《药王经》下了毒之后,她便让侍卫将经卷送到了齐王府。   桓暄道:“收在尚药局专设的库房中,钥匙在高迈那里。”   随随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入宫。”   说着便不见外地道:“借你令牌一用。”   桓暄拉住她的胳膊:“明日再去,或者让侍卫去取,你先睡,等取来了让他们叫醒你便是。”   随随摇摇头道:“一来一回更久,横竖我也睡不着,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桓暄索性抱住她的腰:“经卷仍然有毒,你别碰。”   那经卷用毒熏蒸过,又撒了极细的毒粉,尽管医官已小心将毒粉清理掉,接触还是有可能会中毒。   随随道:“所以更要去尚药局,有医官在,他们知道怎么处理毒物。”   她一边说一边掰他的手:“你别拦我,若是易地而处,你能不能坐得住?”   桓暄心头一时有千般滋味同时涌起,他知道拦不住她,慢慢松开手。   随随命人备车,向高迈要了令牌和钥匙,匆匆换上衣裳便出了门。   到得尚药局,随随按照医官的指示,用浸过药物的绢布将口鼻蒙起来,然后戴上同一种绢布制成的手衣,这才打开匣子,取出经卷。   她被这经卷害过一次,再看见时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可此时也顾不上了。   她将绢帛对着火光看了看,确认里面没有夹层,又剪开绢帛,将紫檀木轴取下来仔细检查,木轴是整块木头雕成,没有拼接的痕迹,可随随还是以防万一锯开看了木芯,确认里面没有藏什么东西。   她的心慢慢往下沉,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她知道有一种写密信的药水,看起来是无色的,遇热才会显形。   随随将经文放在火上一寸寸烫炙,仍旧没有什么秘密的文字显现出来。   她又用水浸,用药液浸,和医官一起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试了一遍,不知不觉蜡烛快要燃尽,东天已经微明,随随依旧一无所获。   她不愿承认,可不得不承认,桓炯送给太子的经书就是一卷普通的经书,里面并没有藏着解药或药方。 第119章 一百十九   随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池院的, 她的整个人都似已麻木。   又是个晴日,晨曦大片大片泼洒在屋瓦上,泛出粼粼的金红光芒, 本是充满希望的景象, 可看在随随眼中却宛如血色残阳。   先前有亢奋和希望支撑着她的精神,让她感觉不到疲惫, 现在疲惫变本加厉地袭来。   她拖着双腿走进清涵院,却没有回厢房,这时候桓煊应该还睡着,他需要充分的休息, 而且她知道自己现在心力交瘁,无法把恐惧和绝望藏好。   她简单盥洗了一下,便躺到床上,将身子蜷成一团。   衾被是冷的, 她的身体也是冷的, 这冷意透进她的心底,似乎连她的骨髓都冻住了。   深深的怀疑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也许根本没有解药,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她从一出生就逃不脱的命运。   她从未像现在这么无助过, 她已经没了坚强的力气。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像个软弱无能的人,将脸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   帐外响起沉而缓的脚步声, 有人掀开帐幔。   她知道是谁, 可不能转身。   桓煊在她旁边躺下,从身后抱住她,轻声道:“别难过。”   他这么一说,随随本来已勉强止住的眼泪反而又夺眶而出, 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桓煊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用背脊替她挡住一切风霜。   随随本来已经有些难以为继,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似乎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力气。   她抿了抿唇道:“经卷里没有也没什么,哪有那么容易找到,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找过。”   “绥绥,”桓煊心如刀割,“别再找了。”   他知道一次次燃起希望再被浇灭是什么滋味,她经历一次已像剜他的心一般。   “还有很多地方没找过,”随随道,“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地方……”   桓煊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别找了,即便你不回来,我这辈子也已没有遗憾了。”   他顿了顿道:“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我偷来抢来的,你再陪我最后一天,明日就启程吧。”   随随脊背蓦地一僵。依譁   桓煊道:“我不要你看着我走,你就当我还在长安,是你离开我……”   他已经有好几次把背对着她,至少最后一次他不会再留给她一个背影。   随随忽然转过身吻住他。   这个吻炽热又绝望,带着眼泪的苦涩,让他想起出征淮西前那个缠绵的春夜,那次是生离,这回却是死别。   过了许久,随随方道:“你一定要我走的话就下敕书吧。”   桓煊当然不能下敕书逼她走。   随随把脸埋在他胸膛上:“还没到最后一刻……”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终于筋疲力竭,慢慢阖上双眼,半梦半醒间,她直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可她太困太累,脑海中一片混沌,没来得及想明白便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午时,随随醒来时还有些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酣沉无梦的睡眠。   桓煊还环抱着她,胸膛平缓又均匀地起伏着,显然还在睡——他昨夜显然也没睡好。   随随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胳膊搬开,刚搁到一边,男人皱了皱眉,重新揽住她,还把她往身前搂了搂。   随随折腾了三回,往他怀里塞了团衣裳,这才挣脱出去。   她去净室洗漱更衣,在堂中用了点清淡粥菜,便让内侍将厢房里还未看完的文书搬了一箱到寝堂。   她就坐在桓煊榻边继续查看陈王府的账目,她发现桓炯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只要遇上丰年便会买入许多米粮,但陈王府抄没时库中的存粮却不多,可账册中只有大批米粮的支出,却没有去向;此外他还在铜贵布贱的年份大批买入布帛和丝绵,这也不合常理,因为铜越贵,一般人越是会将钱囤积起来。   而这些米粮布帛全都不知去了哪里。这么大的数目,持续那么多年,即便桓炯真的蠢笨不堪也能看出不对来,何况他心思比常人还缜密许多。   “有什么蹊跷?”桓煊道。   随随这才发现他醒了,她怕他伤神,迟疑要不要告诉他。   桓煊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你虽比我聪明,两个人一起想总胜过一个人。”   顿了顿道:“我也想活下去。”   随随目光微微一动:“好。”   她将帐目中的蹊跷说了一遍:“定期支出这么多米粮布帛,我差点以为他是不是养了支私兵。”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在天子眼皮底下养私兵,除非桓炯有通天的能耐,何况这支私兵能藏哪里去?   桓煊想了想道:“米粮和布匹还罢了,本来就是可以当钱用的,丝绵却不然,只能用来做寒衣。”   随随点点头:“所以桓炯一定养了一群人,而且还不在少数。”   可推到这里依旧没什么头绪。   随随道:“可惜当初陈王府中的管事、桓炯的亲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否则一审就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桓煊道:“你的身子还未好,别太伤神。”   随随点点头,捏了捏眉心放下账册。   随即她又拿起查抄陈王府后没入宫中内库的财物、田产清单。   将器物单子浏览了一遍,用指尖点了点,蹙眉道:“总觉得单子上缺了点什么……”   她闭上双眼,将那日在陈王府中走过的一间间房舍回忆了一遍,想到那间地下石室时,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房中的覆莲柱础上,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那堵空墙前的须弥座。   她原本以为那个石墩子是用来坐的,如今一想,为什么不置榻,不置绳床,却放个石墩子,而且那么小的密室,一堵本来可以做木架置物的墙空空如也,好像特地留出来的一般。   因为那不是石墩子,须弥座和莲花座都来自佛门,那很可能是个用来放造像的底座。   就在这时,桓煊道:“我觉得你对药王经的推断并没有错,桓炯不会无缘无故送长兄一卷药王经,时机还那么巧。但我若是他,不会将解毒方直接放在经卷中。若是长兄没发现,时候却被他亲近的人发现,到时候一查便知下毒者是何人。”   随随点点头,桓炯只是把他们两人的生死交给天意,却没有理由留下指向他的证据。   “所以那卷经文可能只是个线索。”桓煊道。   随随道:“佛像。”   她拿起抄没单子:“密室中的须弥座上本来应该放着一尊佛像,可是不见了,抄没单子上也没有。”   她顿了顿道:“若我猜得没错,那应该是座……”   桓煊接口道:“药师佛。”   随随道:“佛像不在陈王府,也不在淑妃宫里,桓炯也不可能把祂放在找不到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地方应当是寺庙。”   她顿了顿道:“城中有哪些供奉药师佛的寺庙?”   桓煊道:“佛道之事隶属于鸿胪寺,一查便知。”   他叫来高迈,吩咐他安排人带着手谕去鸿胪寺查文书。   随随也没闲着,叫人去请了豫章王,先去最有名的几所供奉有药师佛的寺庙里搜寻。   桓炯既然要让长兄找到解药,便不会藏得太隐蔽,那佛像能放在密室中,规模也不会太大,按着鸿胪寺列出的单子,长安城内和城郊符合这条件的寺庙有十六座。   虽然可以由侍卫们去搜,但随随生怕他们有疏漏,还是用了两天时间将单子上所有的寺庙都走了一遍。   除了佛像,佛殿的各个角落也找了一遍,可依旧一无所获。   随随走出单子上最后一座景林寺,正是金乌西坠的时候,一声声的暮鼓像是击打在她的心上,和着马上的金铃声,说不出的凄怆。   所有人都垂着头沉默地骑着马,连桓明珪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到常安坊天色已擦黑。   随随的马车一进门,便有内侍迎了出来,欲言又止道:“启禀萧将军……”   随随一看他神色便知不对:“陛下怎么了?”   她今日出门前桓煊的精神分明不错,还下床走了两步,陪她用了点汤羹。   那内侍哽咽道:“萧将军走后不久,陛下就晕过去了,到这时还未苏醒……”   随随耳边訇一声响,什么话都听不见了,拔腿便向清涵院中奔去。   她不但没找到解药,还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日,本来她至少可以陪他度过最后几天。   她浑身发冷,血液仿佛已凝固,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高迈迎上前来,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随随轻轻摇了摇头。   老中官嘴唇哆嗦了两下,哽咽道:“尚药局的两位奉御都来了,郑奉御刚给陛下施了针,长公主也在。”   随随快步走到屏风前,却忽然没了往前走的力气。   直到屏风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随随……”   随随猛地回过神,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却发现桓煊双目紧阖,眉头蹙着,方才那只是他的梦呓。   长公主拭了拭眼泪,起身与随随见礼。   随随想说话,喉咙口却似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根本不用再多问什么,也知道桓煊眼下的状况。   他为了她已经撑得够久了。   长公主的眼泪越抹越多,泣不成声道:“最后几日,萧将军陪陪陛下吧。”   随随木然点点头,在桓煊床边坐下。   长公主带着医官退了出去,寝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庭中僧人的诵经声随着夜风飘入窗棂间。   随随从来不信佛道,这时却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她已经尽了人事,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可是她这样的煞星又有哪个神佛愿意庇佑呢?   她不信佛,但佛教典籍却读过不少,不一会儿便听出那些僧人诵的是《优婆塞戒经》:“……若有人能如说多少供养如是三福田者,当知是人于无量世多受利益……”   听到这里,随随心头忽然一动,便即站起身。   佛经中的所谓“三福田”是指“敬田”、“恩田”、“悲田”。   除了寺庙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也供奉药师佛,却是达官贵人不会涉足的地方,连鸿胪寺也没有将那地方算进去,那就是专门收留贫苦病人和孤儿的悲田坊。   长安城里有几个悲田坊,有些依靠大寺,有朝廷拨给米粮,也有一些是由寺庙所建,靠善人捐助维持。   随随终于想到陈王府大批的米粮和布帛去了哪里。   ……   长夜过去,第一道曙光像利剑一样割开黑暗的天空,阶下响起橐橐的靴声,关六郎还未走到门口,隔着窗户喊道:“萧将军,药方找到了!果然在城西一处悲田坊的药师佛像里!” 第120章 一百二十   或许因为希望屡次破灭, 随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关六郎大步走进房中,将一张泛黄的药方交给她, 她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却原来桓炯以富贾的名义在城西建了一座悲田坊, 专门收留弃儿,尤其是那些天生残疾被家人抛弃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连一般的悲田坊和佛寺都不愿收留,本来一出生就只能等死,侥幸活下来的在市井间乞讨,与野狗争食, 通常也活不过几个冬天。   直到今日悲田坊中的僧人和得他救助的小儿都不知道他们穿的衣裳、吃的米粮,全都来自毒杀长兄,恶贯满盈的陈王。   他一边用活人试药,轻贱人命, 一边却又悄悄把大部分家财散去悲田坊, 救济那些甫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随随将药方交给郑医官:“有劳奉御看看这方子。”   郑奉御凝神看药方的当儿,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随随几乎无法呼吸。   不过片刻时间,却长得仿佛有一百年。   终于, 郑奉御颔首道:“这方子和赵昆的方子有几味药重合,但赵昆的方子里少了关键的几味药,这个方子补全了, 应当不会有假。”   长公主喜极而泣:“当真?”   郑奉御让药僮将方子抄下来, 按照药方去配,齐王府库房中的药材都搬到了山池院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不乏珍稀罕见的异域药物,药方上所需的药材在这里就能配齐。   长公主看了眼萧泠, 见她嘴唇发白,忙道:“萧将军脸色不太好,赶紧去厢房歇息会儿,若是陛下醒了你却累倒了可如何是好……”   话音甫落,她便看见萧泠身子晃了晃,忽然软倒下来。   殊不知她一直勉力支撑到现在,见郑奉御点头,心弦骤然一松,整个人瞬间虚脱,眼前一黑便倒了下来。   好在一旁的长公主眼明手快扶住她,和宫人一起将她扶到榻上,叫来郑奉御。   医官替她诊了脉,眼中露出愕然之色:“萧将军余毒未清,近来怕也没有休息好,这么弱的脉象竟能支撑到现在。”   长公主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母亲,又惭愧又歉疚:“这次陛下能绝处逢生,多亏了萧将军奋不顾身为他寻来药方,请奉御务必确保萧将军无虞。”   医官道:“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便卷起衣袖,为萧泠施针。   施罢针,他掖了掖额头上的冷汗道:“萧将军一定要卧床静养,不可再奔波劳累,否则落在病根便是一辈子的事。”   长公主道:“我会叮嘱她好好休养。”   郑奉御点点头,提笔写了个温补的药方也交给药僮去煎。   长公主让宫人将萧泠送到厢房好生静养。   安排妥当,药汤也煎好了。   郑奉御照例先用鱼试药,确认无毒,这才让内侍给皇帝用白矾和盐擦齿,灌下汤药。   ……   随随服下的药汤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她一直昏睡到翌日午后才苏醒过来。   她恍惚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立即坐起身,却因为起势太猛一阵头晕目眩。   春条赶紧扶住她:“娘子别担心,陛下已经服了两剂药汤,郑奉御早晨替陛下诊过脉,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醒了。”   她知道随随担心什么,一股脑把她最想知道的事说出来,这才喘了口气:“陛下好好在寝堂里睡着呢。娘子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否则陛下醒过来,娘子又累倒,岂不是没完没了?”   随随听说桓煊无虞,略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让春条扶她起床洗漱更衣,尽管知道他已经度过了险厄,总是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到得寝堂中,桓煊仍旧昏睡着,但神色不似昨夜那般痛苦,脸色似乎也好了些。   随随问守在床边的郑奉御:“陛下怎么样了?”   医官道:“这解毒方是对症的,陛下的脉象已平稳下来,不过陛下中毒颇深,又拖了这些时日,恐怕要多服一段时日才能将余毒清除干净,之后也须卧床静养,直至御体完全复原。”   他顿了顿,蹙眉道:“萧将军请恕老夫多言,将军中毒虽不如陛下那么深,也不可掉以轻心,免得落下病根。”   大夫最怕碰到这种不遵医嘱,叫人不省心的病人,偏偏他的病人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随随向医官行了一礼:“昨夜多谢奉御。”   郑奉御道:“萧将军不必多礼,这些都是老夫分内之事。”听他的话乖乖回去休息比什么好话都有用。   偏偏这病人毫无自觉,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高迈领着一干内侍宫人识趣地退了出去,郑医官不好再杵着,也退了出去。   寝堂里只剩下随随和桓煊两个人。   随随抬手摸了摸桓煊的额头,仍旧有些热,但已不似昨晚那般烫得吓人,他的呼吸也没那么急促了。   她用干净的丝绵蘸了清水,轻轻点在他嘴唇上,干涸的双唇慢慢湿润柔软起来。   她放下手中丝绵,忍不住用指尖拨了拨他长而密的睫毛,然后低下头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轻得像花瓣落在湖面上,谁知男人的长睫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眼中盛满了笑意,明知故问:“你在偷偷亲我?”   随随挑了挑眉:“你在装睡?”   桓煊避而不答,眼中笑意更浓:“萧绥绥偷偷亲我。”   随随不羞也不恼:“是,我想亲就亲,怎么了?”   说完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   七日后的子夜,太极宫承天门前响起丧钟,长安城里大小佛寺的钟声随之响起,不过月余,这座古老的城池又送走了第二位帝王。   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染上疫病,药石罔效,弥留数日,在太极宫两仪殿中驾崩,谥号孝武。   孝武皇帝生前平定四镇,收复淮西,不过那都是他还在潜邸时的事迹,登基没几日便身染时疫而崩,成为本朝当政时日最短的皇帝。   死前他立下遗诏传位给十皇子,令长公主与张相辅政,并下令丧仪从简,取消百官守灵之仪,入棺后即封上棺盖以免疫病扩散。   他还将京畿两座田庄舍为悲田坊,田产出息用以维持坊中运作。   令人意外的是他将亲王时的潜邸和城南常安坊的一处别院,连同奴仆下人一起赐给了三镇节度使萧泠。   坊间有人猜测大行皇帝与萧将军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更离谱的一种猜测是萧将军与大行皇帝数年前死于意外的姬妾生得十分相似,因此大行皇帝才爱屋及乌,把王府和两人曾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都送给了她。   不过有识之士视之为无稽之谈——大行皇帝分明是出自一片公心,生怕他驾崩后主少国疑,萧泠趁机起兵作乱,故此厚加赏赐,以示恩宠优容,其实乃是羁縻之意。   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究竟为何,大约只有躺在棺柩中的大行皇帝才知道了。   然而萧将军得了这么大的恩宠,大行皇帝的丧礼上却只露了个脸就离开了,大殓和出殡都没出现,难免叫人怀疑她的忠心。   好在摄政的长公主知道内情,解释道萧将军有恙在身,如今在大行皇帝所赐的别院中静养默哀,感念大行皇帝的恩遇。   萧将军的确在山池院中,不过并非独自默哀,而是在给一个不省心的病患喂药。   明明三两口就能干脆喝完的药,有人偏偏要赖在床上,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哺。   随随不耐烦地放下药碗直起身子:“你就不能坐起来自己喝吗?”   桓煊立即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无力地靠在枕上,红晕从双颊一直蔓延到眼梢,微湿的嘴唇带着水光,眼睛比嘴唇更湿:“我没力气,坐不起来……”   他顿了顿道:“这药也对你的症,我们这样一人半口分而食之,不是事半功倍?”   随随差点没叫他气笑了,可被他用那种眼神一望,她就好像被妖精蛊惑的正经人,鬼使神差地端起碗。   她含了一口汤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桓煊乖乖启唇,随随低下头把药一点点哺进他口中。   一口药哺完了,桓煊却抬起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厮磨起来。   这么一口一口哺,一碗汤药喂了半日,随随没好气地放下碗,掖掖额头上的汗,现在她的脸颊也和桓煊一样烫了。   就在这时,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哀乐和车马声,是大行皇帝出殡送葬的队伍。   听着自己的殡车从门前经过,桓煊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随随见他发怔,笑道:“后悔吗?现在诈尸还来得及。”   桓煊道:“莫非萧将军后悔了?”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悔,谁知道你这么麻烦……”   话音未落,桓煊忽然伸手将她往榻上一拽,搂紧怀里一顿搓揉。   他对她的弱点了如指掌,随便一戳就是她痒处,随随又痒又软,不住地推他:“别闹……”   桓煊往她耳珠上吹热气:“我诈尸了,萧将军快来降伏我。”   笑闹了一阵,送葬的鼓乐声慢慢远去,桓煊将上气不接下气的随随搂在怀里,嗅着她脖颈间的暖香,轻声道:“傻子才会后悔。”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桓暄连服了一个月解药, 脉象逐渐恢复正常,郑奉御让他将药停了,可他仍旧一副下不来床的模样, 粥羹要人一口一口喂, 糕饼菓子要就着人手吃——这个人当然是随随。   随随怎么也不信他连一个勺子都拿不动,但只要一看到他苍白的脸, 雾气迷蒙的眼睛,她就很难拒绝他种种无理要求。   喂食还罢了,喂着喂着屋子里的内侍宫人就悄然退了下去,喂着喂着莫名其妙就被勾到了榻上。   随随不愿承认自己色令智昏, 只怪这男狐狸精手段高。   不过以他眼下的半残之躯,一激动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多的事自然做不了,充其量只能过过干瘾。   这日宫里送了几筐新贡的樱桃来“给萧将军尝鲜”, 萧将军尝完, 恍恍惚惚地从榻上爬起来,发髻乱了, 衣衫皱了,衣襟上染了樱桃汁。   她转头睨了一眼猫一样懒洋洋靠在软枕上的病人, 只见他双颊的潮红一直蔓延到微挑的眼尾,他显然有些气促,薄唇微启, 中间也不知是樱桃汁染的还是咬出的血痕, 那抹嫣红被周围病态的白衬得越发冶艳。   随随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急促起来。   她轻咳了两声道:“我起来换身衣裳……”   她说着便要下床,冷不丁腰带被人一拽,又跌回了榻上。   “一会儿郑奉御要来请脉了……”她推了推桓煊。   桓煊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低声道:“姊姊……”   随随一听见这“姊姊”两个字, 就像被人捏住了麻筋一样,手上一丝力气也无。   男人趁虚而入,长指从她的脖颈慢慢往下滑,没入衣襟中间:“这里沾了樱桃汁,我替姊姊清理清理……”   话音未落,他便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清理起来。   一清理又是一刻钟,随随去净房换了身衣裳,梳好发髻,便有宫人来禀,道郑奉御已到了。   随随瞥了眼桓煊,只见他衣襟半敞着,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   “你就这样见郑奉御?”她没好气道。   桓煊道:“反正我是病人。”   随随却丢不起这个人:“我叫人来给你梳洗更衣。”   桓煊道:“我不喜欢别人碰。”   这话倒是不假,他和一般王孙公子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太难伺候,自懂事起这些事便不肯假手于人。   随随道:“那你自己来。”   桓煊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右手:“我手上没力气。”   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随随涨红了脸:“桓子衡!”   桓煊道:“姊姊方才不是很喜欢么?”   随随道:“不许再叫我……”   桓煊:“不许叫什么?”   随随磨了磨后槽牙。   桓煊道:“除非姊姊替我梳发。”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哪里学来的?”随随道。   这些哪里用得着学,他乱七八糟的念头要多少有多少。   但他当然不能说老实话,他毫不犹豫道:“都是桓明珪教我的。”   随随咬牙切齿:“那登徒子!”   桓煊同仇敌忾:“就是,我好好一个正经人被他带坏了。”   顿了顿道:“郑奉御来回奔波不容易,别叫他久等。姊姊快替我梳头吧。”   随随终究拗不过他,从妆台上拿起玉梳:“闭嘴。”   她还是第一次替别人梳头,不过好在时常帮小黑脸编辫子,三下五除二便替他梳好了发髻,又帮他换了身干净寝衣。   桓煊要了铜镜,对着照了照,这才心满意足,向屏风外道:“请郑奉御进来。”   郑医官走进房中,看了两人一眼,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向两人行礼,接着便替“先帝”诊脉。   随随见他半晌不开口,心往下一沉:“如何?”   郑医官清了清嗓子:“陛下似有些阴虚火盛,不知今日午膳用了些什么?”   桓煊这皇帝名义上已经死了,郑医官不知该怎么称呼,便还是称他陛下。   随随不太懂医术,不过也知道阴火大多是由七□□.欲引起,这医官八成什么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戳穿罢了。   桓煊道:“午膳还是那些清淡的汤羹粥点,倒是贪嘴多食了几颗樱桃。”   郑医官颔首,一本正经道:“樱桃乃是热性之物,陛下毒刚解,身体虚,不可多食。”   桓煊道:“我知道了,多谢奉御。”   郑医官向随随道:“老夫替萧将军也请个平安脉?”   不等随随说什么,桓煊道:“有劳奉御。”   随随有些心虚,不过还是伸出手。   郑奉御眉头动了动,收回手指,轻咳了两声道:“萧将军身体恢复得不错,再修养几日便无大碍了。只是……”   他欲言又止道:“樱桃虽好,还是不宜多食,两位来日方长,可以慢慢食……”   随随勉强笑道:“多谢奉御提醒。”   待郑奉御离开,桓煊忍不住笑出声来,随随一巴掌扇在他胸膛上:“你还有脸笑!”   她虽未用全力,毕竟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扇到肉上还是很疼的,桓煊闷哼了一声,捂着心口皱起眉。   随随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桓煊忽然一笑:“姊姊下手那么重,也不怕打死了我以后没樱桃吃。”   不过第二天他就笑不起来了。   他醒来时身旁的被窝是空的,不过他不以为怪,随随身体渐渐好转,又恢复了每日清晨练武的习惯,她起得早,他醒来的时候她通常都在园中练刀。   待她练完刀就会回来沐浴,然后与他一同用早膳。   不一会儿,果然响起门帘掀动的声响。   “你回来了?”桓煊道。   “老奴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桓煊脸色顿时一变:“嬷嬷怎么来了?”   高嬷嬷一直在蓝田侄儿家,桓煊怕她年纪大承受不住打击,服毒的事一直瞒着她,只打算到实在没办法时将她从蓝田接来见最后一面。   后来拿到解药,也就不急着接老嬷嬷来了。   “老奴要是不回来,岂不是一直蒙在鼓里?”高嬷嬷气冲冲地走到床前。   桓煊心虚道:“我是怕嬷嬷担心。”   高嬷嬷冷哼了一声,努了努嘴道:“老奴眼睛花了,耳朵聋了,人不中用了,帮不上陛下什么忙,只会碍事。”   桓煊捏了捏眉心:“嬷嬷千万别这么说……”   就在这时,屏风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桓子衡,你醒了?我叫人……”   随随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因为她一绕过屏风便看见老人家熟悉的身影。   这还是她假死离京后第一次见到高嬷嬷,还是在这种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心虚得几乎落荒而逃。   可惜高嬷嬷已经发现了她,起身行礼:“老奴见过萧将军。”   规矩一丝也不错,可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随随总觉得她眼里尽是谴责和控诉。   她硬着头皮上前扶起她:“嬷嬷别多礼……”   高嬷嬷道:“萧将军是贵人,老奴行礼是应该的。”   随随知道她心里有气,只得道:“是我对不住嬷嬷……”   高嬷嬷道:“萧将军是贵人,老奴不敢高攀。”   随随知道老嬷嬷的脾气,不知该哄还是该躲,谁知老嬷嬷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抹起眼泪来:“将老奴骗得团团转也罢了,横竖你们总有要事,总有理由,老奴只是个奴婢,活该蒙在鼓里哭瞎老眼……”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随随:“回京这么久,也不让老奴见一面……”   随随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晃了晃高嬷嬷的胳膊:“嬷嬷仔细气坏身子。”   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摘下个绣囊塞到她手中:“这是我在洛阳白马寺求的玉佛,一直带在身上,只等着见了嬷嬷就给你。”   高嬷嬷将信将疑地止住哭:“当真?”   随随将绣囊打开,取出莹润的玉佛给她看:“怎么会有假,这玉佛和白马寺的大佛用的是同一块玉料,是我费了许多力气向寺主求来的。”   老嬷嬷一听这话,心立即软了:“何苦为了老奴一个下人去求人……”   随随道:“我没有亲人,嬷嬷就是我的亲人。”   她又指着绣囊道:“这上面的寿字是我亲手绣的。”   高嬷嬷眼眶中涌出泪来:“这真是……真是折煞老奴了……”   随随道:“绣得不好,嬷嬷别嫌弃才好。”   高嬷嬷睁着眼睛说瞎话:“绣得好,颜色也配得好。老奴这就收到箱子里去。”   说着像两人福了福,揣着宝贝玉佛走了出去。   随随见桓煊一脸艳羡,眼巴巴地瞅着她,凉凉道:“没你的份。”   桓煊垂下眼帘:“你已给过我了。”   可是他收到的时候却丝毫不珍惜,还踩了一脚。   随随道:“那只还在么?”   桓煊从枕下摸出个灰扑扑绣着竹叶的旧香囊,他得知她真实身份的时候本想烧了的,但最终没舍得,和那半件旧绵袍一起留了下来。   随随从他手中接过看了看,抽开丝绳,将里面的平安符取出来,随即一扬手,将那绣囊抛进了榻边的炭盆里。   桓煊一惊,“腾”地坐起,便要翻身下床去捡,随随将他按回去,变戏法似地从腰带里翻出一只黑底绣金色海水纹的新香囊,竟和他的“乱海”刀鞘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随随将平安符装进去,扔给他:“那只旧的不要也罢。”   那时候他们还是彼此的替身,那只香囊并不是绣给他的。   不必把话说得太透,桓煊已明白她的意思。   随随道:“翻过来看看。”   桓煊不明就里地将香囊翻过来,却见这香囊是两层绢对缝的,外侧绣的是海水纹,内侧却绣着四个字,是两个名字:随随,子衡。   桓煊目光微微一动,一时几乎有些无措。   随随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况即便故太子还活着,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   桓煊一怔:“你……”   随随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道:“无论如何,从今往后陪我放灯的……”   桓煊一把将她抱住:“随随……”   随随莞尔一笑:“只有我那七八十个面首。”   桓煊一口咬住她脖颈:“你敢……”   随随道:“我要回河朔了。”   桓煊如遭雷劈。   随随看他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不由笑道:“本来过完正月就要回去的,如今都已经四月了。”   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又要分别,桓煊哪里甘心:“后园里的莲荷快开了,看完再走不迟。”   随随道:“莲荷开完还有桂花,桂花开完还有梅花。我必须得回去了。”   桓煊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随随道:“你身子还未养好,而且去了河朔恐怕很少有机会回京城,趁着还没走,你和长公主、豫章王他们多聚聚吧。”   她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也不利于你养病。”   桓煊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经不起长安到河朔近两千里的跋涉,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留在长安养好身子。   ……   启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三日桓煊变本加厉地缠着她不放,恨不得把一天拉成一年来过,可惜三天时间还是转瞬即逝。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日子。   桓煊拄着拐杖,由内侍搀扶着坐上犊车,将随随送出城门。   犊车驶到都亭驿前,随随命舆人停车,向桓煊道:“就送到这里吧。”   桓煊道:“再送一程。”   随随不由失笑:“本来说送到院门外,院门变成屏门,又变成城门……眼下都到都亭驿了,一程程送下去,都快到魏博了。”   不等桓煊说什么,她接着道:“你当初在这里迎我,现在将我送到这里正好,有始有……”   “终”字尚未出口,被男人用唇舌堵住。   半晌,他才愤然道:“不许说这种话,不吉利。”   “知道了。”随随无奈道。   她从座下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塞到他怀里:“给。”   桓煊认出那匣子,是装莲花灯的,可灯已经叫他砸碎了。   随随笑盈盈道:“打开看看。”   桓煊打开盖子,只见里面的琉璃灯竟然奇迹般完好如初。   他凑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几片花瓣上有重新烧制修补的痕迹。   随随道:“我叫匠人修补了一下,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痕迹,只能将就了。这回记得将自己的灯保管好,别再弄碎了。”   她撩开车帘,跳下犊车,回身向他一笑:“我在河朔等你。”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萧将军启程后, 郑奉御发现他的病人突然变得省心了,从阳奉阴违变得言听计从,简直将医嘱奉为金科玉律。   不到一个月, 他已经可以扔了拐杖去园子里走走。   山池院中的莲荷开了又谢, 又是一年木叶零落,鸿雁南飞的时节, 他的身体终于恢复到原来七八成,只是因为荒疏了几个月,骑射刀剑还未恢复到鼎盛时,不过那也是和他自己比, 宋九他们已不是他的对手,关六也只能堪堪与他打个平手而已。   长公主隔三岔五来看他,眼看着弟弟的身体逐渐恢复,知道分别之期近在眼前, 果不其然, 这一日她刚下朝,便收到常安坊送来的便笺, 邀她与驸马明日去山池院一叙。   翌日是休沐日,长公主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与驸马坐上马车去山池院。   马车驶入长安坊坊门,长公主忍不住耳提面命:“三郎都要走了, 一会儿你见了他可别作色。”   驸马凉凉道:“知道了。”   他本来盘算得好好的, 在御史台呆上几年,然后转个外任官,那时候孩子大些,能经得起旅途颠簸, 正好带着妻儿去领略一下江南风光。   哪知桓煊来了这么一出,不但长公主要监国,他也要担起整个御史台的挑子。   他忍不住道:“你那三弟真是好算计,自己去逍遥,把我们算计得明明白白。”   长公主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只得拍拍他的手背:“十郎还小嘛,待他长到能亲政的年纪,我们就把这挑子撂给他。”   驸马冷哼了一声:“到新帝能亲政还有好几年,到时候朝中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长公主知道他的意思,桓煊让她监国,一来是主少国疑,确实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二来是因为他们姐弟关系好,由她秉政对萧泠和三镇有利,三来执政数年她必然会在朝中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到时候新帝亲政,只要有她掣肘,他也不敢轻易动三镇——即便知道桓煊假死的秘密,一个近在眼前的实权长公主可比远在三镇、隐姓埋名的“先帝”危险得多。   桓煊此举可以说是一箭三雕,最大限度确保所爱之人无虞。   长公主抚了抚小腹,轻轻叹息一声:“也怪不得他,这些年我这做阿姊的也没关心过他。”   驸马不再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妻子的手。   不知不觉马车已驶入山池院。   宴席设在清涵院正堂,来的除了长公主和驸马夫妇,便只有豫章王——长安城里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桓煊自己的人,也就只有他们三人和郑医官。   桓明珪破天荒没迟到,甚至来得比他们夫妇还早。   几人入了席,珍馐美酒流水似地呈上来,桓煊举起酒杯道:“今日请诸位来寒舍一叙,是为了向诸位道别。”   长公主虽然早有所料,还是难免有些失落,这一别,不知再相见是何年何月了。   “哪天启程?”   桓煊道:“这个月十九。”   “那只有三日了……”长公主喃喃道。   桓煊点点头。   “行装准备好了么?”长公主又问,“打算带多少人马?”   桓煊道:“这次轻车简从,带十来个人。”   长公主一挑眉:“那怎么行!”   她随即明白过来,桓煊换了身份,不再是皇帝,也不是亲王,原先那些人马已不能算是他的。   她道:“原先那些侍卫你都带上,我再从我府中侍卫拨两百人给你。”   桓煊想说什么,长公主斩钉截铁道:“你虽不想再当桓家人,却还是我弟弟,我可不许你空着手去河朔。”   她顿了顿,没好气道:“就算是去和亲也得带妆奁吧,我弟弟那么寒酸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桓明珪“扑哧”笑出声来。   桓煊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有人巴不得去和亲,可惜没人要。”   桓明珪道:“是,是,比不得煊公主花容月貌,边关平靖就靠你了。”   长公主看着弟弟的脸越来越黑,生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忙岔开话题:“六堂弟先前说要去江南,不知何时成行?”   桓明珪瞟了一眼桓煊,叹道:“拖了这半年也不知是为了谁,偏偏有人不领情,成天一副冷脸。”   桓煊道:“自然是为了我的厨子和美酒。”   桓明珪搭着桓煊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若子衡。”   桓煊道:“厨子和酒都留给你。”   桓明珪有些意外,随即道:“你带去河朔吧。”   桓煊诧异道:“你不要?”   桓明珪道:“反正我也要去河朔了。”   长公主奇道:“什么时候决定的?”   桓明珪笑着抿了一口酒:“就方才,我看煊公主缺个人送亲,只有我这堂兄勉为其难走一趟了。”   桓煊斩钉截铁:“休想。”   桓明珪悠悠道:“三镇又不是你说了算,萧将军临走前还盛情邀请小王有空去河朔玩呢。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能去。”   桓煊道:“你不是约了程徵在江南见么?难不成要爽约?”   桓明珪道:“我正想告诉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叠好的信笺,扬了扬:“前日刚收到程公子寄来的书信,他从南向北游历,正好顺道去河朔拜访一下萧将军,算算日子,十月该到魏博了。”   桓煊眉心一跳。   桓明珪噗嗤一笑,抖开笺纸,上面撒着金粉,绘着桃花,娟秀的笔迹写着一首五言诗,哪里是程徵的书信。   他笑道:“骗你的,这是平康坊的小香雪送我的诗。”   桓煊二话不说,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三下五除二撕成了碎片。   桓明珪的笑容僵在脸上,嘴唇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你……桓子衡你竟然撕掉美人给我写的情诗!此仇不共戴天!”   桓煊掀了掀眼皮:“撕情诗算什么,我还能撕你。”   桓明珪冷笑三声,忽然抓起一块鼓楼子朝桓煊扔过去。   桓煊立即躲开,可肉馅里的油还是洒了他一身。   这羊肉馅可不是随随做的,一股羊肉的腥膻气,桓煊差点没吐出来,“腾”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堂屋,冲进浴堂。   待他洗干净身子换了身衣裳回到席间,桓明珪已经趴在案上醉倒了。   长公主揉了揉额角,哑然失笑:“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似的。”   桓煊叫人将桓明珪扶去厢房,又让内侍撤了食案换上茶床。   长公主向驸马使了个眼色。   驸马借口更衣,起身走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姐弟俩,长公主从侍女手中接过个一尺见方的檀木匣,然后屏退了下人。   她将匣子打开,竟是满满一匣子上好的真珠宝石,在灯火映照下放出璀璨的光芒。   长公主将匣子往弟弟面前一推:“你收着。”   桓煊忙推辞:“多承阿姊之恩,三郎愧不敢受。”   他顿了顿道:“且我不缺财帛。”   长公主乜他一眼:“知道你不缺钱,但这是阿姊的心意。你和萧将军昏礼阿姊是不能来了,这贺礼先给你。”   桓煊这才道:“多谢阿姊。”   长公主道:“我是你亲姊,同我客气什么,要是你有心就回京看看我们,记得带上我的小侄儿小侄女。”   桓煊道:“我曾答应过父亲,此生不再入京。”   长公主道:“桓煊不能入京,你现在还是桓煊么?”   桓煊默然。   长公主道:“父亲不过是怕你将来后悔不甘,可若是你后悔不甘,要拿回你的江山,又岂是一个承诺可以约束的?”   桓煊点点头:“我明白。”   长公主欲言又止道:“你走前真的不打算去见太后一面?”   桓煊道:“请阿姊替我保守秘密。”   太后至今不知他未死,那日丧钟响起,她悲号一声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便有些神智不清。   长公主叹了口气:“昨日我去看过她,太后自你……之后精神一直不好,白日里也开始呓语了……”   她似乎分不清死去的是长子还是三子,清醒的时候不发一言地一个人呆坐着,糊涂时就喊长子的名字。   桓煊漠然道:“桓煊已经死了,从今以后我和她再无瓜葛。这样于她于我都好。”   长公主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太后向萧泠下毒,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劝他与母亲和解,只能沉默着点点头。   两人说完话,驸马也从净室回来了。   桓煊向长公主道:“阿姊还怀着身孕,我就不久留你们了。”   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三郎,你们要好好的……”   他隐瞒身份悄悄出城,长公主自然不能去相送,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桓煊也不觉动容,长揖至地:“阿姊保重。”   他将两人一直送到门外,送上马车,又目送着马车驶出山池院,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口,这才折返回去。   ……   长公主和驸马刚走,高嬷嬷从蓝田侄儿家回来了,她的侄儿又生了个小侄孙女,她前阵子去吃满月酒,又在蓝田住了段时日。   桓煊将高嬷嬷叫到院中问道:“嬷嬷打算住在蓝田还是住在王府或山池院?”   老嬷嬷一听便拉下脸来:“殿下是嫌弃老奴不中用,要将老奴扔下?”   桓煊一怔,高嬷嬷自小照顾他长大,他当然不想与她分别,但她毕竟年事已高,又有个愿意孝顺她照顾她的侄儿,她实在没有理由跟着他去河朔。   “京城到河朔千里,且北方冬日酷寒,我担心……”   不等桓煊说完,高嬷嬷便道:“担心老奴撑不到河朔?未必河朔就没有老妪了?殿下且放心,老奴这把老骨头可硬着呢,老奴不替你们把小世子小郡主带大还不舍得死。”   桓煊无奈道:“嬷嬷,我已经不是亲王了。”   高嬷嬷拍了拍脑门:“瞧老奴这记性,那就是小小郎君小小娘子。”   桓煊道:“嬷嬷真的要随我去河朔?你在蓝田有亲人……”   高嬷嬷道:“人家有自己耶娘要奉养,老奴去凑什么热闹。”   她顿了顿,昏花的双眼中忽然放出光芒,跃跃欲试道:“老奴这一辈子最远只去过蓝田,也想一路长长见识呢!小郎君别嫌老奴老,老奴是人老心不老。”   桓煊忍不住笑了:“好,那我就带着嬷嬷去领略一下大好河山。”   三日后,桓煊启程离开京城。   他的三百亲卫毫不犹豫决定追随他去河朔,加上长公主拨给他的一百侍卫、府中愿意跟去河朔的奴仆,总共约有近五百人。   五百人的队伍离开京城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长公主索性给了他们一个使节团的身份,光明正大去三镇“劳军”。   ……   河朔三镇节度使府。   随随清晨起床,提着刀推开门,刚走下台阶,忽然发现庭中的梅花开了。   她微微一怔,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天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月已是一片琉璃世界。   然而距他们放灯之约只剩下两个月,桓煊还没到。   他七月初便已出发,按理说早就该到了,可他非但没出现,这两个月还音讯全无——这不能怪他,非要怪也只能怪他倒霉,因为他们一行人行至河阳附近,没几天河阳便有流民举兵叛乱,驿路断绝,音书传不过来。   随随虽然知道他带了数百精卫,但随行的还有高嬷嬷这样的老人家,若是不巧陷在人多势众的叛军中间不知能不能无虞。   偏偏秋冬时节边关不宁,她不能离开节度使府,只能派了一支亲兵去河阳接应,去了二十来日,还没有音信传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坐立难安。   心神不宁地练完一套刀,回房沐浴更衣毕,门外便响起橐橐靴声。   田月容推门进来,快步走向她:“大将军!”   随随道:“可有桓煊的消息?”   田月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倒没有。”   随随眼神一黯:“有什么事?”   田月容“啧”了一声:“有人领着一队人马来投靠大将军。”   河朔三军声名在外,时常有流民帅带着自己的人马来投靠,随随见怪不怪:“有多少人马?”   田月容道:“属下也就粗略地扫了一眼,大约有个五六千人吧,马有上千匹。”   随随惊诧道:“这么多?”   人多还罢了,上千匹马可不是小数目。   她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首领是什么来头?”   她若有所思道:“把兵马安置在城外,带那首领来见我。”   田月容忍不住笑出声来:“人马是从河阳来的,那首领是什么来头属下却是不知,属下只知道他姓甚名谁。”   随随终于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掀了掀眼皮道:“姓甚名谁?”   不等田月容说话,门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此人姓鹿,一头鹿的鹿。”   一人掀帘入内,手里拿着一枝半开的白梅,眼中盛满了笑意:“鄙人鹿子衡,见过萧大将军。” 第123章 番外一 高嬷嬷&春条   河朔的冬季寒冷又漫长, 到处都是白皑皑一片冰天雪地,人在这样单调的环境里呆久了,难免烦闷寂寞又无趣。   不过这一年冬天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整个河朔都染上了一层粉艳艳的桃花色, 三镇的百姓一扫恹恹之色,个个眉飞色舞, 无论是茶肆、酒店还是胡饼摊子,只要熟人一见面,第一句话必定是:“哎,你有没有听说那个小鹿郎……”   小鹿郎和萧将军同坐一车逛市坊。   小鹿郎和萧将军去城外凿冰捉鱼, 回来时共乘一匹马。   小鹿郎和萧将军在胡麻子胡饼铺买了一张胡饼,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小鹿郎还趁人不注意偷偷舔了萧将军嘴角的芝麻粒,可惜全被葛皮匠他娘子的四姑看在眼里。   萧将军带着小鹿郎去擎云楼赌钱, 笑眯眯地看着小鹿郎把钱输得精光, 又一把全都赢回来。   萧将军一掷万金买下大皮货商袁老五压箱底的黑狐裘,当天就穿在了小鹿郎的身上招摇过市。   ……   几乎每天萧将军和小鹿郎都能给魏博百姓提供新的谈资。   但是小鹿郎是什么来头,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他本是西北神翼军中的裨将, 因为犯了事从军中逃出来,也有人说他是江南来的水匪头子,因为他细皮嫩肉脸白如玉, 只有江南的水土养得出来这种小白脸, 还有人说他是关外哪个西域小国的王子,因为王位之争逃到河朔来投靠萧将军。   但是神翼军逃将、江南水匪和西域王子怎么会带着三四百兵马如神兵天降一般夺下河阳城,斩杀匪首,带着五千叛军来河朔投靠萧将军, 似乎没有人认真想过。   总之他周身笼罩着一团迷雾,众人只知道他姓鹿,比段司马和程公子生得还俊,比萧将军麾下那对有“黑白俏无常”之称的双生子还俊,俊得天上有地上无,以至于萧将军只见了他一面便让他住进了节度使府,从此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据说小鹿郎到魏博不过三日,萧将军就将府中的男舞伎和伶人遣散了大半,剩下不愿自去谋生的也送去庄园里住着。   对三镇百姓来说,这一项丰功伟绩更令人叹为观止,几乎非人力可为。   于是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位小鹿郎压根不是人,其实是山中的精怪化成人形,不是鹿精就是狐狸精。   冬季昼短,午时才过不久,太阳已有些西斜。   昨夜一场大雪下到早晨才停,积雪被往来的车马行人踩成雪水,道路泥泞不堪,不过魏博百姓丝毫没有被这点小障碍难住,依旧蹚着泥水坚定不移地逛着,因为还有一个月就是岁除了,又到了家家户户置办年货、裁制新衣的时节。   “听说了吗?昨日萧将军带着小鹿郎去青云寺了……”   “青云寺的送子观音最灵验了,萧将军莫非是去求子的?”   “还没成婚求什么子……”   “依我看萧将军只是在兴头上,没准过几天就腻了,那小白脸就一张脸好看,能顶什么用……哎哟!”   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紫脸膛,络腮胡,脖子和脸一般粗,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他话说到一半,不知从哪里飞出棵腌酸菜,好巧不巧地砸在他面门上,引得四周一片哄笑声。   大汉恼怒地抹了把脸,正要发作,却发现罪魁祸首是个干干瘦瘦的老太太,一张满是褶皱的瘦脸耷拉着,越发显得长,她的眼睛却似鹰隼一般放着犀利又凛然的光,莫名叫人觉得不能惹。   大汉的气焰莫名矮了一截:“老人家为何砸我?”   老太太努努嘴:“造口业要下拔舌地狱的,老身是救你,阿弥陀佛。”   这老太太奴仆打扮,拄着根紫檀拐杖,一张口就是口漂亮的雅言,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老嬷嬷。   大汉又矮了一截:“我看你年纪大不和你计较……”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拄着拐杖,挽着小竹篮往一家卖脯腊的铺子里走去。   那大汉小声嘟囔道:“我哪句话说错了?那姓鹿的小白脸就是配不上大将军……”   老太太一条腿已经跨进店门,闻言站住脚,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到那大汉跟前,使劲捏着拐杖,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要抄起拐杖打人:“他配不上难道你配得上?你这样只知道背后说嘴的毛熊他一人能打一百个!”   有人认出她来,小声道:“这老嬷嬷好像就是小鹿郎家里的嬷嬷……”   大汉心道倒霉,小鹿郎背后可有萧将军撑腰,得罪他就是得罪萧将军,这老太太真要用拐杖打他,这一下他也只能受着。   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又不能认怂,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当然不行,要配得上我们大将军,怎么也得是齐王那样驰骋沙场的英雄……”   桓煊虽然当过皇帝,但许是在位时间太短,魏博这里的人说起他还是不知不觉称他为齐王——那个用兵如神,据说与萧将军不相上下的亲王将军。   老嬷嬷一愣,旋即冷哼了一声,放下拐杖喃喃道:“算这毛熊还有点眼光。”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桃红色绵袍的青衣圆脸女郎急匆匆跑过来:“嬷嬷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挑点花样子,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人家就不见了。”   立即有人招呼道:“春条姑娘,今天铺子里生意怎么样?”   春条笑道:“托李大叔的福,还成。”   又有人道:“上次那种口脂长安什么时候来新货,可一定要给我多留几盒啊!”   春条道:“给你留着呢吴家阿婶,放一百个心,一会儿去我铺子里取就是。”   她一边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一边挽住高嬷嬷的胳膊。   高嬷嬷道:“年关铺子里那么多事,你忙你的,这市坊还没有长安西市一半大,你还怕我老婆子走丢了?”   春条抿唇微笑,老嬷嬷总是拿魏博和长安比,不如长安大,不如长安繁华,行人的衣裳车马不如长安的鲜洁……她知道这是老人家思乡了。   “店里有小顺在,我正好出来偷个闲。”她道。   高嬷嬷目光微动:“那个小顺,是不是眉毛断成两截的那个小郎?看着怪眼熟的……”   春条道:“就是他,他以前长安西市上常家脂粉铺里做店伙,后来知道他原来是我们家娘子的人,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高嬷嬷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那小郎看着挺机灵,就是看着不怎么踏实……”   春条“扑哧”一笑:“嬷嬷,我和他只是合伙开铺子。”   高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道:“那你看我们小郎君身边的小马怎么样?”   春条道:“马忠顺?挺好的。”   高嬷嬷道:“你别看他成日嘻嘻哈哈,这孩子是嬷嬷看着长大的,是个实心眼的本分人……当初你在兵营里帮他缝的鞋袜,他穿破了还舍不得扔……”   春条道:“嬷嬷,我知道你的意思。”   高嬷嬷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春条莞尔一笑:“我现在的打算就是多开铺子多趁钱,眼下不急着成家,多谢嬷嬷好意。”   高嬷嬷道:“未必成了家就不能开铺子,又不耽误事。”   春条笑道:“过了年我们打算在成德也开两家分店,到时候魏博、成德、幽州三地跑,顾不上家里,倒是耽误了别人。”   高嬷嬷嘟囔道:“开铺子虽要紧,总是不成家也不是个事……”   春条道:“难得找到一件我能做又做得好的事,我现在心思全在做买卖上。”   她在幽州时跟着小顺他们学做买卖理帐,随随发现她学得卖力上手又快,便借了她一笔钱入伙,后来幽州的铺子盘出去赚了一笔,她还清了随随的钱还剩下一大半,刚好做本钱,在魏博开了铺子,如今单魏博就有三家铺子,年后还要开到成德去。   春条道:“只要自己有本事,不成家有什么,就像嬷嬷这样,不也挺好。”   高嬷嬷道:“嬷嬷有什么本事,只有伺候人的本事。”   春条将她胳膊挽紧:“嬷嬷在长安时一个人管着整个院子,把我们这些小婢子管得服服帖帖的,这还不是本事?”   她顿了顿,认真道:“而且嬷嬷这么大年纪千里迢迢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生活,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高嬷嬷老脸一红:“这小丫头,嘴越来越厉害,把我个无用的老婆子说得那样了不起。”   春条道:“我是说真的,嬷嬷就是最了不起的老人家。”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马车前,高嬷嬷道:“你铺子里那么多事,赶紧忙去吧。”   春条向舆人叮嘱了几句,和高嬷嬷道了别,待马车驶出市坊,这才转身向脂粉行走去。   高嬷嬷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往外望,魏博比长安小一些,自然比不上长安的恢弘和繁华,但行人车马也是一样的熙来攘往,脸上带着或满足欣喜,或焦躁不安的表情。   老嬷嬷想起春条神采奕奕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每个人到了这里似乎都不一样了,春条,小顺,高迈,甚至她自己……变化最大的自然是她家小郎君,从一个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变成不知来历的“小鹿郎”,就像从天上掉到地下,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比在长安时多多了。   这变化是好是坏?高嬷嬷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舆人勒住马缰,回身问道:“嬷嬷,是去节度使府还是回通义坊?”   桓煊顾及高嬷嬷的想法,在节度使府一街之隔的通义坊买了座宅子,仍旧让她管着家,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不是在军营就是在节度使府。   高嬷嬷本来是打算去找萧将军聊一聊——两人总也没有成婚的意思,每次她一提,小郎君就哄她敷衍她,她知道指望他是不成的了,便想着向萧将军旁敲侧击一下。   可不知为何她又迟疑起来,舆人以为她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拔高了声音:“嬷嬷——”   高嬷嬷扯着嗓子道:“听到了,听到了,老婆子还没聋呢!回通义坊。”   她靠在车厢上喃喃自语:“他们过得开心就是了,老婆子何必去碍眼,随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