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善祥》 作者:暮兰舟   文案:   紫禁城,小小的九品女史胡善祥有个大大的梦想:有朝一日升职为五品尚宫、后宫最大的女管家,登上人生巅峰。   但是某人偏偏要当她升官之路上的绊脚石,要她当紫禁城的女主人……   这是一个来自济宁的山东虎妞从民女、宫女、女官、皇太孙妃、太子妃、皇后一路成长蜕变,   最后找到自我,华丽转身的故事。   阅前必读1:   本书一共八回,前七回都是又甜又刺激又沙雕,含糖量90%。   但是第八回迈入皇室婚姻后半段,爱情遭遇现实的重重打击,含刀量90%,前七回的美好一刀刀的杀掉。   所以这本书是裹了七层糖衣的炮弹,不能吃刀的读者请谨慎入坑!   舟摊牌了,把结局都告诉了各位,去留悉听尊便。   本书所表达的爱情观和婚姻观是如果爱,就勇敢爱,享受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但美好的爱情并不意味着美满的婚姻,当婚姻里不开心,不舒服,就可以结束了,及时止损,当断则断,   不要纠缠,各走各的路,不要成为一对互相折磨的怨偶。   看书也是一样的,不喜欢就弃文,不要勉强,祝各位都能找到喜欢的书。   阅前必读2:   阅读中如和正史相悖,请各位看官以正史为准,这是一本言情小说,不是历史文,请勿作为参考资料,   有基于创作因素的二次修改,仅为作品服务,不代表任何人立场。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善祥,朱瞻基 ┃ 配角:朱瞻壑,唐赛儿,马蓬瀛,韩桂兰,胡善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后竟是我自己!!!!!!!!   立意:一个宫廷女性的成长和觉醒 ========= 第1章 退婚 胡善祥的故事,要从一纸退婚书说……   胡善祥的故事,要从一纸退婚书说起。   胡善祥。   人不如其名。   因为在别人眼里,她既不“祥”,也不“善”。   何为不祥?   她娘生她时年过四十,已经是当上祖母的高龄产妇,拼了老命把她生出来就归了西。   她的生日次日就是母亲的祭日,是个克母的不祥之人。但是她父亲格外疼惜最小的女儿,非要给她取名为“祥”,希望她逢凶化吉,一生吉祥如意。   何为不善?   去年,未婚夫家在别院摆荷花宴,胡善祥和一个姑娘一起落水,而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胡善祥未婚夫的亲表妹。   表妹是个丧父丧母的孤女,被舅舅舅妈接到了外祖家养活,知书达理,是个贤德良善之人,全家都没有人说她不好的。   表妹和未婚妻同时掉进水里,先救谁?   未婚夫不假思索,最先把表妹救起来,正要回去救未婚妻,胡善祥自己游到了对岸,一点事儿都没有,别说伤风生病了,连喷嚏都不闻。   胡善祥自称是两人在荷花池的游廊里扑蝴蝶时不慎落水。   娇滴滴的表小姐被救之后,听到“胡善祥”之名,就含泪抓着手帕捂住脸,瑟瑟发抖,无论别人怎么问她们两个是怎么落水的,表妹一句话都不敢说。   未婚夫家里人怀疑是胡善祥之过,觉得她做了错事还不承认,谎称意外,是为不善。   而胡家人觉得未婚夫在危机关头选择先救表妹,不救胡善祥,心里实在膈应,不值得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托付终身。   如此一来,两家人都觉得对方不是良配,但两家都是济宁有头有脸的家族,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亲家变冤家的笑话谈资,为了面子,就以八字不合为由,和平的解除了婚约。   胡善祥得了一纸退婚书,她捂住胸口,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在绣楼闭门不出 ,其实偷着乐。   为何?   因为荷花池风波的确是她一手算计的。   那天她与表妹在池边扑蝴蝶,突然用纨扇指着不远处的未婚夫,低声对她说:“你与表哥有情,想嫁给他对不对?我不想嫁人,不如我们两个互相成全,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两人扑通落水,胡善祥踩着水将慌乱的表妹托起,低声喝道:“愣着干什么?快叫啊,成败在此一举。”   表妹大叫:“表哥救我!”   未婚夫跳水救表妹,胡善祥游到了对岸。   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人退婚变单身。   这一纸退婚书,是胡善祥费尽心思得来的。   次年,永乐十三年,四月初十,山东,济宁,胡善祥十五岁了。   初夏,又到了小荷尖尖的季节。   胡宅,胡善祥生日过一天就她母亲的祭日,一大清早,她就在侍女养娘家丁等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去道观给亡母打醮。   到了禅房,胡善祥命侍女退下,“我今日要沉下心为母亲抄十卷经书,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清净,等傍晚掌灯之时你们再进来。”   父亲胡荣年过半百方得此女,自是对幼女十分怜爱,娇养着长大,把胡善祥惯得有些说一不二的大小姐脾气。   侍女们晓得自家小姐的性格,将一日的食水送到禅房之后,就闭门守在门口,连个苍蝇都不敢放进去。   胡善祥打开书箱,里面没有抄经的纸笔,只有一个包袱,她打开包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开始换装扮。   她把少女发式的双环髻拆散,梳了个道髻,头戴青色垂珠妙常巾,两条青纱长巾从发髻一直垂到腰际。   穿上半旧不新的月白道袍,外罩天青色菱格纹水田比甲,手持一炳麈尾拂尘,从千金小姐变成了体面道姑的模样。   她检查了一遍包袱,里头有一包约五十两的碎银子,一贯铜钱,一张户贴,一封早就写好信,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她把信搁在书桌上,背上小包袱,轻盈的从后窗翻出去,消失在道观后门。   胡善祥去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给了车夫五十个钱,“速速去运河码头,我要买舟南下,给人家做法事驱邪。”   马车在济宁大街上疾驰,道姑打扮的胡善祥表面依然淡定,但是频频撩开车窗的窗帘、看马车行至何处的小动作还是出卖了她的焦虑。   第七次看窗外,马车刚好出了济宁城,城门口贴着一张大明礼部发布的红榜告示,上面写着:   “上谕礼部,宫中六尚缺人,凡军民之家,有识字能写能算妇人,年十五至四十,不拘容貌,有子夫死可也,进京赴选,量授以职,以充六尚内职。”   礼部奉永乐帝之命,征召全国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有才学的女人,未婚女子和寡妇都可以进京赴选,考试通过之后,在后宫的六尚里当女官。   胡善祥略施小计,得到一纸退婚书、就是不想嫁人,因为她想当女官。   为什么?   三十五年前,胡善祥同父异母的长姐胡善围就考上了宫廷女官,从最低等的九品女史做起,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当了三朝尚宫,然后功成身退,归隐山林,居住缥缈不定,从未回过济宁,只在每年写一封家书报平安。   胡家本是落魄的书香门第,三代之内最大的官就是曾祖父在福建当过九品县丞,如今胡家因长女一跃而成济宁的名门望族。   父亲胡荣封了三品光禄寺卿,胡善祥的两个哥哥也封了锦衣卫百户。   原来女子当官,也能光宗耀祖。   所以胡善祥从未见过长姐,但从小就崇拜长姐。   长大后,胡善祥更以长姐为榜样,苦读诗书,想要考女官,重走姐姐走过的路。   可是父亲胡荣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认为宫廷太危险了,大女儿胡善围好不容易在荣耀至极后全身而退,归隐山林,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家里都挺好的,不需要再出一个女官。   于是,向来宠溺小女儿的胡荣头一次严厉的批评了胡善祥,说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不能自作主张,并将她书房里的诗书典籍全部搬走,只留下《女德》、《女戒》、《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书。   为了彻底打消胡善祥的念头,本来打算多留女儿几年的胡荣立刻给她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等年满十五岁就将她嫁出去为人妇,相夫教子,彻底断了她考女官的念想。   因为女官必须是未婚女子或者寡妇,丈夫在世的妇人没有资格考女官。胡荣挑选的未来女婿是出身名望的军户家族,武艺高强,年轻力壮,一看就很能活的样子,小女儿未来肯定当不了寡妇。   胡善祥想重走长姐的女官之路,父亲非要她相夫教子,当豪门贵妇,并以雷霆手段堵死了她念念不忘的官途。   向来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胡善祥先是要死要活闹腾了一阵,皆是无用,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从“慈父”变成“严父”,无论如何她哭闹,父亲就是不改口,要她“听话”、“都是为你好”、“将来你会体谅为父的一片苦心”。   后来胡善祥改变了策略,表面服软认命,低眉顺眼的接受了这门婚事,在闺房里绣嫁妆,待父亲胡荣放下警惕,胡善祥暗中谋划,设计退婚、攒钱、还偷了家里的户贴,来圆自己的女官之梦。   好容易走出了第一步,心脏狂跳,胡善祥双手不由得捂住胸口,强迫自己平复心情,马车终于到了济宁运河码头,贯通大明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经过这里,她登上一艘南下的大客船,住进船舱天字号客房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大运河贯通南北,直达京城,大概一个月就能到。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离梦想越来越近了。 第2章 风波 胡善祥第一次走水路,有些晕船,……   胡善祥第一次走水路,有些晕船,客船就像个摇篮,将她晃得昏睡过去,从早上登船一直睡到日落黄昏。   此时运河之上,半江瑟瑟半江红,霞光和水影从糊窗户的高丽纸投射在熟睡的胡善祥脸上,忽明忽暗。   客船到了台儿庄,在港口停泊过夜,刚刚靠岸,就上来一拨官兵,抽刀问道:“你们船上有没有尼姑或者道姑?”   船家不敢得罪衙门,把官兵们引到了胡善祥住的船舱客房。   轰隆一声巨响,官兵用大锤捶开了房门。   睡梦中的胡善祥对外面的变故毫不知情,房门蓦地被砸开,巨大的动静就像在客房里放了个大炮仗。   她以为遭遇了打劫的水匪,眼睛还没睁开就抽出枕头下的麈尾拂尘,抛开拂尘的木柄,里面藏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锥刺,这是她预备路上防身的一炳利器,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抓白莲教土匪!”   官兵们一哄而上,将胡善祥团团围住。   胡善祥定睛一瞧,对方是大明军士打扮,才发现自己搞错了,连忙将锥刺一抛,双手高举,以表示无辜,“各位军爷,我是良家女子,不是白莲教土匪,有户贴为证,我这就拿给各位军爷看,啊——”   胡善祥被身后的官兵偷袭倒地。   她毕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涉世未深,她和官兵讲道理,官兵却不讲武德,乘她手无寸铁,一棍子将她敲晕了。   胡善祥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一股陈腐潮湿的气息充斥其间,从小养尊处优的她闻之欲呕。   身下木板轻晃,听到流水的哗啦之声,原来她还在船上。   胡善祥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的行李,伸手一摸,左手摸到一颗温热的、光秃秃的脑袋;右手则摸到了一截小腿,吓得她立刻坐起来。   这时前方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强烈的光线射进来,胡善祥本能的用手遮住光线,听见有人呵斥道:“都起来!别磨蹭!”   胡善祥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睁开眼一看,自己身处一艘小船的货仓,货仓里的人塞得满满当当,且都是道姑或者光头尼姑,老少皆有,粗粗一算,大概有三十几个人。   货仓的道姑尼姑们盘腿打坐、或躺在船板上,一个个眯缝着眼睛,在士兵的呵斥下如受惊的鸟儿似的战战兢兢站起来,往舱门走去。   胡善祥在货仓里寻找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有证明她身份的户贴,可是她什么都没找到,就连扮作道姑的麈尾拂尘都不见了。   胡善祥还不死心,在船舱边边角角里寻觅。   “还愣着干什么?”   有士兵端着长矛过来催促。   胡善祥说道:“找行李——里头有我的户贴,可以证明清白。”   “谁知道你们有没有私藏兵器?所有物品都没收了,快走!”士兵将长矛一挺,锋利的枪头离她的眼睛只有半拳的距离 ,她吓得连连后退,一直推到板壁。   胡善祥心想,这下闹大了,不仅考不了女官,还要遭受牢狱之灾,不得已自报身份:“我真不是坏人,我家在济宁府,我达(山东方言父亲的意思)是三品官员,光禄寺卿胡荣,济宁府没有人不知道我们胡家。”   士兵哈哈大笑,“名门千金怎么会变成道姑独自一人出行?别哄人了,爷不是傻子。”   胡善祥正欲再解释,士兵挥着长矛驱赶,“少废话,小爷我只管奉命抓山东境内的尼姑道姑上京城,若少了一个,小爷要被罚军饷,你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说给审讯的大官们听去。”   真是千金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胡善祥犹如丧家之犬被驱赶出仓,她费劲心机赴京赶考,结果还没有离开山东就遭遇重创,梦想轰然崩塌,但是听士兵说“上京城”三个字,就像风中之烛即将熄灭时又亮了起来:无论如何,她毕竟踏向了通往京城的路,只是这条路要比计划中的艰辛许多。   士兵蛮横无理,官员应该是讲道理的,到时候把官家千金的身份亮出来,再有扣押行李里的户贴为证,我应该能脱离牢笼……   胡善祥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人,懂得迂回之术,去年父亲胡荣一怒之下几乎搬空她的书房、给她定亲事断绝女官之路,她也是先忍住服软,暗地里找机会反击。   先忍一忍,我还有机会。   胡善祥自我安慰,抓进这一线希望,跟在队伍的末尾,被赶到了一艘大船上。   这是一艘运粮的大货船,从各艘小船抓捕的尼姑道姑们被驱赶到此,密密麻麻挤着两百多人,为了防止嫌犯跳水逃走,船舱里的窗户从外面横七竖八的订了几根木条。   胡善祥上了船,和一个看起来面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道姑打听情况,“……朝廷讨伐白莲教,为何抓我们这些出家的女人?”   道姑压低声音说道:“据说昨□□廷官兵攻破山寨,灭了白莲教,但是没抓住贼寇唐赛儿,严刑拷打俘虏,招认佛母唐赛儿装作出家人逃之夭夭,朝廷下令,将山东境内所有尼姑和道姑抓起来送到京城,逐一审问。天降灾祸,苦了咱们出家人,不沾红尘,却被红尘事所扰。山东之大,竟容不下庵堂和道观……”   山东境内这几年白莲教闹得厉害,一个叫做唐赛儿的农妇自称为佛母,揭竿而起,成立白莲教,以卸石棚山寨为据点,杀富济贫,开官仓放粮,朝廷几次派兵剿匪,皆败于唐赛儿剑下。   白莲教在唐赛儿的带领下发展壮大,杀了官兵千余,颇有水浒戏里山东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们替□□道的气势。   白莲教已成气候,佛母唐赛儿之名无人不知。山东济宁府比较安定,没有白莲教作乱,胡善祥对此也略有所闻,晓得路上不太平,但是她必须冒险穿越山东,进京赶考。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她就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嫁人生子,过着一眼能够看到头的日子。   没想到声势浩大的白莲教这么快就被击溃了。   更没想到自己为了方便出行,乔装成为道姑,阴差阳错被朝廷官兵当成白莲教余孽抓起来了。   明明开头那么顺利!谁知跨出第二步就狠狠跌倒了。   胡善祥内心唏嘘不已,又问道姑,“我听过不少佛母的传说,据说她才二十出头,为何年长的尼姑道姑也要押送到京城?”   道姑说道:“我听官兵说,佛母会易容术,朝廷有令,宁可抓错三千,不能放走佛母,以防白莲教死灰复燃。”   胡善祥趴在船尾的窗缝细看,运河之上,装载尼姑道姑的大船一眼望不到头,人数何止三千?粗粗算来,怕是要超过一万了!   此情此景,涉世未深的胡善祥深受震撼,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沮丧和无力感,没有家族的庇护,她就像被剥了壳的蜗牛,任人宰割。   什么时候能够长出自己的壳呢? 第3章 初遇 从山东抓捕来的尼姑道姑们被关在……   从山东抓捕来的尼姑道姑们被关在船舱里,晚饭是一碗能够数出米粒的稀饭和一个掺着杂粮的饼子,没有油水,连盐都没有。   胡善祥养尊处优惯了,杂粮饼粗粝难咽,咬第一口就噎住了,喝了米粥才顺下去,还剩下大半个饼,根本吃不下去,她就分给了旁人。   她白天在客船昏睡,没有吃饭,晚饭只喝了一碗稀饭一口饼子,到了半夜,胡善祥饿醒了,长到十五岁,头一回知道什么是饿,就像一百只手轻轻的、永不停歇的拉扯着她的胃,时不时发出“咕咕”的吵闹声,不疼,但是磨人。   胡善祥强迫自己入睡,结果睡着了连做梦都是好饿啊。   也不晓得是第几次饿醒,依然是黑夜。   胡善祥饿着肚子,什么焦虑、恐惧,甚至进京赶考都统统抛在脑后,只想着天什么时候亮啊,天亮了就能吃早饭了。   胡善祥为自己“没出息”的念头感到羞愧。书里写“人穷志短”,现在她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人穷到吃不上饭,终日挨饿,的确只想着眼前如何填饱肚子,很难考虑其他。   越想越饿,越饿越想,天终于亮了。   早饭依然是一粥一粗粮饼,胡善祥这次长了些生活小智慧,将粗糙的饼子掰碎了,在粥碗里搅拌泡软,混合成一碗米面糊糊,一口一口的慢慢咽下去。   这碗就像猪食般的糊糊是她十五年来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到了中午,又有五十来个尼姑道姑被小船运到了大货船上关着,船舱越来越挤,人贴着人,打坐久了想要伸伸腿都要和“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让出一点点地方。   好在大家都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尼姑念佛,道姑念经,各念各的,船舱拥挤而不乱,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之感,释道联合,似乎将整艘大船都超度了。   胡善祥是个假道姑,不会背经文,就挤到刚刚被驱赶进舱的失魂落魄道姑尼姑们中间,低声解释这个飞来横祸的原因,“……总之,不要着急,咱们又不是白莲教的佛母,朝廷自会放了我们。”   胡善祥一副胸有成竹过来人的模样,其实内心依然焦虑,这些话安慰别人,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一个小道姑颤声问道:“所以……这艘船要开到京城去?”   胡善祥点点头,“这个自然,白莲教教众当场指认佛母,咱们就自由了。”   众人听了,皆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方才发问的小道姑脸色蓦地面白如纸,双手在腰间交叉,十指紧紧相扣,青筋从手背凸起,几乎要从白皙的肌肤里挣脱出来。   这个道姑的反应好奇怪。   胡善祥留了心,用眼角余光观察道姑,此人长的好模样,面如满月,丹凤眼,气度不凡。   到了傍晚开饭,依然是一粥一饼,还有一桶粗盐腌制的咸菜疙瘩,一人夹一筷子就见了底。   胡善祥珍惜食物,吃的香甜,吃到一半,听到打嗝声,转头一瞧,还是那个发问的圆脸道姑,她也被粗面饼子噎住了,端起粥碗连喝了几口,将堵在嗓子眼的饼子咽下去,剩下大半个饼子送了旁人,只喝清粥。   胡善祥简直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找到了同类,对她越发好奇,浮想联翩:她是谁?是不是像我一样乔装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她为什么跑出来呢?   圆脸道姑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瞧,便回望过去,胡善祥赶紧低头继续喝泡软的糊糊。   大船昼行夜宿,晚间在港口停泊,有官兵把守,尼姑道姑们皆席地而卧,胡善祥故意睡在圆脸道姑身边,船舱拥挤,两人肩并肩睡着。   胡善祥问她那里人、来自那个道观云云,问十句道姑都答不了一句,沉默寡言,后来道姑干脆没声,好像睡着了。   半夜,胡善祥被熟悉的咕噜声叫醒,果不其然,圆脸道姑饿醒了,腹中轰鸣。   胡善祥早有所料,她掏出帕子,里头包着半个杂粮饼——这是她从晚饭里节省的口粮,“吃点东西吧,饿肚子太难受了。”   “多谢,不用了。”道姑嘴上这么说,肚子的声音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她尴尬的捂住小腹。   胡善祥说道:“你肚子一直叫,我睡不着,吃了吧,就当帮我一个忙,我好困啊。”   “谢谢。”道姑终于接过了饼子,说道:“我明日一定还你。”一副不愿意欠胡善祥人情的样子。   胡善祥躺下继续睡,心想: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就不信你明天还能用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我。   胡善祥做了个美梦,她考中了女官,青云直上,从九品女史升了五品尚宫,辅佐皇后料理后宫,是紫禁城的女管家,八面威风,人人都叫她“胡尚宫”,登上人生巅峰。   恍恍惚惚,她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回到济宁府,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硝烟弥漫。   她在父亲胡荣面前炫耀,说:“达,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年仓促给我定亲、逼我出嫁成亲?您看我现在多么风光,像长姐一样,都是凭自己本事挣的,我这条路走对了。”   胡荣赞道:“好女儿,为父错了,为父为你骄傲……”   锣鼓鞭炮声越来越响,胡荣后面的话她听不见,气得她吩咐侍从,“别敲了!本官正和父亲说话。”   可是锣鼓声不但没停,侍从抱着她的肩膀剧烈摇晃,“醒醒!”   胡善祥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处正是圆脸道姑,是她晃醒了自己,“快跑!外头还像在打仗,船起火了。”   一股烟火气扑鼻而来,难怪梦里一股硝烟味。   睡在舱门旁边的尼姑道姑们疯狂拍门,“开门啊!着火了!”   可是外头无人响应。   胡善祥趴在窗缝往外看,港口火光冲天,皆是兵戈交战之声,空中升起一团团焰火,犹如绽放的白莲花。   传闻白莲教所到之处,莲花朵朵开。   这是来救佛母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双方交战,把关押她们的船只给点着了。大船守军去码头支援,没有人开舱门。   正思忖着,一支带火的箭矢射来,正中胡善祥所在的窗户。   吓得胡善祥一缩脑袋,窗户燃烧起来,让本来烟雾弥漫的拥挤船舱愈发危险,这下满船的出家人都无法再淡定下去,尖叫声,惨呼声此起彼伏。   胡善祥懵住了,僵在原地,脑子里不停的蹦出她学过的那些经典文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呜呼,哀哉!   正绝望着,从外头钉死窗户的木条烧断了,胡善祥猛地醒来,求生的本能使得她丢开了千金小姐的矜持,疯狂踢踹着燃烧的窗户,然后破窗跳进水中,游到了岸边,登船从外面打开了舱门。   门开了,尼姑道姑蜂拥而出,撤到了码头之时,货船也变成了火船。   这时天已微亮,赶来一彪人马,旗帜鲜明,盔甲泛着寒光,个个持有火铳,霎时杀退了本来占上风的白莲教。   白莲教救佛母不得,放一朵红莲花焰火收兵。   胡善祥惊魂未定,一拨官兵拍马赶到,指着她叫道:“是她破窗游水开门放人,她就是佛母,想要乘乱浑水摸鱼逃跑!”   胡善祥忙道:“我不是!你们搞错了!”   官兵冷哼道:“除了佛母,谁会临危不乱自救,还有这种身手?别的船都没事,就你所在的船只着火?你分明监守自盗!”   此话一出,刚刚还感激她救命的道姑尼姑们纷纷后退 ,和她划清界限。   胡善祥百口莫辩,当即被捆成粽子,带进一个营帐。   营帐里,一个盔甲武士背对着她,正在给一杆火铳上油擦拭保养,胡善祥心想,千金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当官的应该能说明白吧,我有户贴为证。   看他精良的盔甲和武器,应该是个大官。   官兵把胡善祥推出来邀功请赏,“大人,佛母已被抓获!” 第4章 交锋 大官放下擦得锃亮的枪/筒,转身……   大官放下擦得锃亮的枪/筒,转身。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气质内敛沉稳,但是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岁。   腰间悬着一个椭圆形的象牙符牌,四周阴刻双兽纹样,符牌中间写着“锦衣卫百户卫顺”。   凌晨时刻,港口守军即将败北之时,就是这个卫百户带领着一彪人马赶到,力挽狂澜,击退了来劫佛母的白莲教。   这些人打着锦衣卫的旗帜,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兵,做事以不择手段,冷酷暴戾闻名,负责收集情报,监督百官,办理御案,能直达圣听,据说大臣们家里开宴会,什么人赴约、吃了什么菜都被锦衣卫报给皇帝知晓。   皇帝派出锦衣卫来山东督办平定白莲教之乱,可见对抓女匪首佛母唐赛儿的重视。   没有锦衣卫查不到的底细,胡善祥忙道:“我绝对不是佛母,我若真是佛母,从窗户跳水之后,早就乘乱潜水逃之夭夭,为何登上大船,打开舱门把她们都放出来,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胡善祥还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白从宽,反正瞒不住。   她的陈诉足够曲折离奇,但是这个卫百户从头到尾连眼神都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如一口老井。   瞧瞧,不愧为是见识多广的锦衣卫,胡善祥觉得惊心动魄,在卫百户看来就像一碗司空见惯、寡淡无趣的白粥。   片刻后,卫百户终于开口问话了,“既然你自称名门千金,为何独自一人进京考女官,没有父兄家丁护送?”   胡善祥留了个心眼,眼神蓦地一黯,叹道:“唉,这事说来话长,要从一纸退婚书开始讲起……”   “虽然两家和平解除婚约,各种闲言碎语还是免不了,我心如死灰,无颜见人,只想远离家乡,去千之外的京城自谋生路,效力宫廷,重新开始生活。父亲不肯答应,我就找了机会乔装道姑出门,留给一封家书,希望父亲有朝一日能够理解我。”   卫百户目光如炬,说道:“你忤逆父亲,是为不孝。宫廷岂会要你这种品行不端之人?”   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当女官了。胡善祥脑子转的飞快,说道:“‘学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效力宫廷,是为尽忠,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君君臣臣,到了迫不得已之时,自是以忠为先。”   “我还有两个哥哥、诸多侄儿侄女,他们都在家里尽孝。我不在家,父亲也有人伺候。何况,我长姐胡善围就是三朝尚宫,她自从进宫就没有回家,我们胡家荣华富贵皆是姐姐给的。光耀门庭,就是最大的孝道。”   胡善祥打量着年轻的卫百户,“卫大人昨晚冲锋陷阵,冒险杀敌,大败白莲教,而不是在家里伺候长辈,谁会说大人不孝呢?这分明会为大明尽忠啊!”   你说我不孝,那么你呢?可不要随便给我扣上不孝的罪名,这样我的青云路还没开始就完蛋了。   胡善祥一席话几乎无懈可击,卫百户冷哼一声,“名门千金这般伶牙俐齿,本官今日长见识了,不过,你依然有嫌疑,本官自会去查你是李鬼还是李逵。”   胡善祥说道:“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查,我的行李有户贴等证物。如果卫大人还不信,我还可以写一封家书给父亲,大人派人拿着家书去济宁府胡家对质即可,真的假不了。”   话音刚落,营帐外头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个小卒骑马直奔入营帐,说道:   “标下奉大人之命清点港口所有船只关押尼姑道姑的人数,刚刚清点完毕,其余船只里的人数都没有变动,唯有昨晚起火的船里一共三百零八人,少了一个道姑,标下怀疑消失的道姑就是真正的佛母,昨晚乘乱和接应的白莲教跑了。”   小卒将花名册等证据递上,“此人自称是青州府莲心庵的静虚师太,有度牒为证,方才仔细验过了,度牒是假的,人肯定也是假的。”   “居然是她?”胡善祥大骇,“我刚刚被抓进船舱时,就是这个静虚师太热心帮忙,为我答疑解惑,解释来龙去脉,说什么佛母善于易容,朝廷宁可抓错三千,也不放走一个。”   卫百户说道:“佛母最擅长蛊惑人心,欺骗无知百姓,把朝廷说成毒水猛兽,颠倒黑白,朝廷何时下过‘宁可抓错三千,也能放走一个’的命令?”   被认为是“无知百姓”的胡善祥本想辩解什么,还是忍住了:若不是朝廷的命令,我和那些尼姑道姑何必受着这无妄之灾,在拥挤的船舱里蹲大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山东境内的女性出家人几乎被抓空了。朝廷和白莲教相比,山东百姓更害怕朝廷。   卫百户问:“你既然和她相识在船上,可还记得她的相貌?”   胡善祥审时度势,将来要进宫当女官,绝对不要得罪锦衣卫,说道:“我略学懂得一些丹青,可以照样子画下来。”   胡善祥凭着记忆,画出了佛母的小相,相貌清秀,温和可亲,看起来温和娴静,左边太阳穴有一颗黑痣,从鼻梁到鼻头有几点浅褐色的雀斑,平凡的犹如邻家小姐姐,属于丢进人群里就立刻能融入的长相。   一点都不像一个带领结义杂牌军成立卸石棚山寨、屡次打败剿匪的朝廷正规军、杀了千余朝廷官兵的智勇双全女寨主。   胡善祥画毕,吹干墨汁,递给卫百户。   卫百户拿出另外几幅画像做对比,这是画师们根据几个接受招安的白莲教教众口述特征来描绘的佛母画像。口述和画笔本就隔了两个人,画师技艺再高也无用,胡善祥的画像相比而言是最清晰的。   卫百户把胡善祥画的佛母像递给手下,“要画师拿去临摹,全国通缉,赏银增加到一千两。”   又吩咐道:“传我命令,将所有尼姑道姑当场释放,每个人都给回去的路费。”   胡善祥听了,喜不自禁,终于苦尽甘来,重获自由。   真是好事多磨啊!   胡善祥拔腿狂奔,去寻行李,继续进京赶考。   卫百户叫住了她,“且慢。”   胡善祥停下,转身说道:“我的盘缠足够了,不要路费。”   卫百户问:“如果再见到佛母,或者听到声音,你应该能辨认出是她吧?”   胡善祥点点头,“这个自然,我记性很好的。”   卫百户说道:“你留下来,协助抓捕佛母。”   胡善祥忙道:“女官考试快要开始了,路程本来就耽误了好几天,等我先去考——”   卫百户打断道:“你的考试就是协助我抓佛母,抓到了我会保你过关,决不食言。”   好大的口气!一个锦衣卫百户,如何能左右后宫女官上榜落榜?   胡善祥根本不信他,但她不敢和卫百户撕破脸,假装相信,讪讪的问道:“如果抓不到呢?”   卫百户说道:“那就让你爹把你接回济宁老家。”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胡善祥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卫百户撕碎,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军营,不是胡家,容不得她拒绝。   胡善祥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大人。” 第5章 扒鸡 胡善祥为了考女官,挑灯夜战,寒……   胡善祥为了考女官,挑灯夜战,寒窗苦读,谈不上满腹经纶,也勉强是个才女了,父亲胡荣在外应酬的诗词都是她在背后捉刀代笔。   她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进京赶考,一定要考过,但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考试试题居然是捉拿朝廷钦犯佛母。   我手无缚鸡之力,拿笔还行,抓人?抓瞎还差不多!   胡善祥脸上的笑容在踏出营帐那一刻就消失了。   她先去取留作证物的行李,打开包袱,衣服和户贴都还在,终于可以证明身份,但是五十两银子不见了,两贯钱也只剩下一贯。   至于值钱的珠宝首饰更是丢得干干净净。   不仅仅是她一个人丢了银钱,陆续有尼姑道姑惊呼丢了东西。   定是抓拿她们的官兵们手脚不干净,借着扣押证物之名偷东西。   好个监守自盗。   仕途不顺,钱财被偷。胡善祥怒火顿起,拿着包袱和看守们理论,“堂堂大明官兵,拿朝廷饷银,保国卫民是你们的职责,你们不仅做不到,还滥抓无辜、借机偷窃我们的钱物,简直无耻之极!”   和你们相比,白莲教简直是一朵纯白无瑕的白莲花,人家杀富济贫,可没干这种欺负百姓的缺德事!   看守们自是不承认,“无凭无据你不要乱讲!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说我们偷东西,证据呢?”   “就是,丢了五十两银子?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说丢了一百两呢?”   “你说丢了一千两,咱们是不是得砸锅卖铁凑一千两还你?”   “我说,你们昨天还是囚犯,今天撞了大运当场释放就赶紧拿东西走,再耽误下去,天知道会出什么变故,还想从我们这里讹钱,做梦去吧。”   官兵相互,沆瀣一气,一句句把胡善祥堵得无话可说,还反咬一口,说她讹诈。   没错,她没有证据。即使捉贼拿脏,她凭什么说是自己的?   原来这世间是如此的险恶。   胡善祥碰了钉子,想起卫百户,此人虽然霸道嚣张,阻拦她进京赶考,但至少能够听她讲几句道理。   胡善祥拿着包袱去找卫百户。   卫百户的营帐外有层层路障和锦衣卫,胡善祥被远远的拦在外头,“此乃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我有事禀告卫大人……”胡善祥把丢失钱财的事情说了,“身为大明官兵,手脚不干净偷窃百姓财物,乱了军纪,失了民心。”   其实外头尼姑道姑们失窃和官兵们争执闹得动静锦衣卫已经知道了,但此事与锦衣卫来山东之行的目的没有多大关系,如今紧要的事是抓佛母。   锦衣卫说道:“卫大人正忙着军国大事,这等小事怎好打扰大人,何况你没有证据。”   胡善祥说道:“我听说锦衣卫最擅长查案,只要你们出手,肯定能够找到证据的。”   锦衣卫说道:“即使他们军纪混乱,监守自盗,这等事归都察院或者兵部管,与我们锦衣卫不相干,锦衣卫只办御案。”   胡善祥屡次碰壁,气得头发昏,差点晕倒,此时已经近中午,她今天滴米未进,浑身无力,肚皮轰鸣。   快到午饭时间,不少小贩提着篮子来港口叫卖:   “脱骨扒鸡!香咧!”   “炊饼!刚出锅的!”   “脆枣!甜咧!”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胡善祥心道: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和这群无耻官兵周旋,银子不会刻名字,但是我那些首饰都是父亲雇了济宁名匠打的,上头有暗记,就是掘地三尺也会找回来!   胡善祥还有一些散碎铜钱,这些天吃糠咽菜,没有油水,馋肉了,就先买了一只脱骨扒鸡。   小贩从篮子里拿出两只用干荷叶包裹的扒鸡,“好事成双,客官买两只吧,一只现在吃,另一只路上吃或者捎给亲朋好友当礼物也不错,我们德州的扒鸡最后名气了,送人备有面子。”   “德州?”胡善祥一愣,“这是居然是德州?”   不可能啊,德州在济宁府的上游,她从济宁坐船南下,上京赶考,半路被抓,说是送到京城审问,航行到现在,应该起码到了下游的徐州府或者淮安府,怎么越来越往北、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小贩说道:“我骗客官作甚?这里是德州的安德水驿。”   不对啊!胡善祥急的连香气扑鼻的德州扒鸡都顾不上吃了,又重返锦衣卫营帐,问道:“不是说送我们去京城审问吗?怎么到了德州?”   兜兜转转,她居然还在山东打转。   这个锦衣卫还算有耐心,解释道:“就是送到京城——北京城。皇上在北京,难道把你们送南京去?”   大明有三个都城,龙兴之地中都凤阳城、位于南方的都城应天府,也叫南京,还有北方的都城北平城,也叫北京。   原本只有凤阳和南京两个都城,朝廷和宫廷都设在南京,但是当今皇帝永乐帝为了守护国门,数次亲征北伐,大多数时间都在北方,就决定迁都北京,为此疏通了京杭大运河,如今北京的宫殿即将落成,据传这几年就要正式迁都了。   皇帝在北京,但是女官效力的后宫和考试地点依然在南京啊。   难怪卫百户说她不用考了,因为她根本来不及去南京参加考试。   她这几天被关在昏天黑地的船舱里,焦虑、饥饿,没有留意航行的方向变了。   如此一来,她唯一当女官的机会就是协助卫百户抓住佛母,否则,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胡善祥觉得连嘴里的德州扒鸡都不香了。   与此同时,营帐里,卫百户指着德州地图部署着各个水陆出口的岗哨,设下天罗地网,形成合围之势,把佛母困在德州。   “报!”斥候送来紧急情报。   卫百户打开一看,当即将纸条握在手心里,捏成一团,拳头砸在案几上。   情报上说,接受朝廷招安,并招供佛母乔装道姑或者尼姑逃跑的三个白莲教教徒全都暴亡。   一个被毒死,一个被抹了脖子,最后一个最惨,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白莲教居然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清理门户”,收拾了叛徒。   这时胡善祥已经吃了半只扒鸡,扯了另一只鸡腿正要啃,一个挑着茶炉的少年踅摸过来,“小师傅,来碗茶水解解腻?”   刚刚变声的小少年,声音低沉沙哑。   德州扒鸡好吃,就是味道偏重,有些咸,胡善祥正好口渴,说道:“那就吃一盏。”   少年放下担子,生火烹茶,胡善祥喝了一盏,眼皮渐涩,身子脱力,手一松,茶盏落下来,少年眼疾手快,在落地之间一伸腿,玩杂耍似的,居然用脚背稳稳接住了茶盏!   胡善祥在晕倒之前用尽力气抬头,恍惚中,看到烹茶少年挺直的鼻梁有几颗褐色的小雀斑。   少年用悦耳的女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佛母。 第6章 吃土 原来传闻中的佛母懂得易容之术是……   原来传闻中的佛母懂得易容之术是真的,站在她面前都没有认出来。   胡善祥被迷晕之后,一个推着独轮车卖炊饼的小贩过来,和佛母一起将她抬进空桶里装好,盖上木盖,就这样招摇过市,将胡善祥绑走。   另一边,锦衣卫大帐里,收到所有证人全部暴亡的消息,卫百户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冷静下来,“被白莲教处死的都是认识佛母的人……速速把那个伪装道姑离家出走的胡善祥保护起来,她有危险,白莲教下一个动手的就是她。”   手下立刻去找胡善祥,但是寻遍了偌大的安德水驿,都不见她的踪影。   手下立刻回去复命,“大人,胡善祥失踪了,最后被人瞧见是买了两只扒鸡。”   手下顿了顿,目露懊悔之色,继续说道:“不过,这事不一定是白莲教干的,之前她与几个小卒争执过,指责他们监守自盗,合起伙来偷了她的钱财,还要来找大人主持公道,被标下拦下来,说这等小事本就不归我们锦衣卫管。”   “标下以为,先审一审监守自盗之人,胡善祥是名门千金,随身钱财应该价值不菲。此女性格刚烈,她若追究到底,那些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恶从胆边生,对她下手。”   “把他们抓起来拷问,仔细搜一搜。”卫百户叹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山东官场腐败如斯,小卒们也只想着钱,朝廷悬赏捉拿佛母,明明有画像做参考,不用滥抓无辜。他们为了捞钱,干脆一刀切,把山东地界所有女出家人都抓起来押送京城,闹得民怨沸腾,他们乘乱发财,山东百姓还以为是朝廷所为。”   锦衣卫突击搜查,果然从官兵那里找到了从尼姑道姑们那里偷窃的财物,但是无论锦衣卫如何严刑拷打,官兵疼得哭爹叫娘,招认他们监守自盗,但就是不肯承认碰过胡善祥。   看来还是白莲教动的手。   手下表情沮丧且愧疚,“都以白莲教的狠辣手段,应会杀死所有和佛母相熟的人,但至今没有发现胡善祥的尸体,怕是被抓进麻袋里,绑着石头沉到了运河。”   这个无辜的少女太倒霉吧!悔不该上午拒绝她的求助。   卫百户看着胡善祥亲手绘制的佛母画像,目光冰冷,“传我命令,从山东各个卫所抽调人手,支援德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佛母挖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胡善祥已遭遇不测,被扔进运河喂鱼去了。   胡善祥在唱曲声中悠悠转醒。   “涧水潺潺绕寨门,野花斜插渗青巾。杏黄旗上七个字,替□□道救生民。”   这是讲述一群被迫落草为寇的梁山好汉故事的水浒戏里,寨主宋江出场时必唱的词。   只是现在听到的是女人在唱,胡善祥睁开眼睛,看到了佛母唐赛儿。   唐赛儿穿着天青色对襟褂,黑色马面裙,她盘坐在炕上一边哼唱着水浒戏里的唱段,一边纳鞋底。   她每纳一次,都用长针蹭一蹭头发,沾上一点头油做润滑,方便针尖穿过手掌那么厚的鞋底。   相貌清秀,气质娴静,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就是全国通缉的白莲教女魔头呢。   胡善祥害怕,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双手抱胸,缩在炕角,“求佛母不要杀我,我虽出身官宦人家,但家里从不鱼肉百姓,每逢灾年就减租甚至免租。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济宁打听,我父亲胡荣号称‘胡大善人’,平日最是乐善好施。”   白莲教号称劫富济贫,但并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杀,据说只杀不义之人,取不义之财分给百姓。   所以胡善祥反复强调胡家的“仁义”。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如何甘心?又不是她的错!   唐赛儿把做到一半的针线放在炕几上,提着棉套子包裹的茶壶,倒了一壶温茶,“放心,不会杀你,只是和你聊聊天。”   胡善祥口渴的紧,端起茶杯,立刻想起她是如何被一杯茶放倒失去知觉的,顿时放下杯子,“佛母想要聊什么?”   唐赛儿晓得她杯弓蛇影,心有余悸,就把这杯茶先喝了,表示这杯茶是“干净”的,然后再取杯倒茶,双手捧给胡善祥。   胡善祥不敢不识抬举,颤抖的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她太紧张了,根本尝不出什么滋味。   佛母说道:“凌晨时大船着火,你踢窗跳进水里,爬上甲板打开舱门,里头关着的三百多人获救,你是个热心勇敢的人,我很是欣赏。”   那场火其实是佛母放的。   安德水驿停泊十几艘押送尼姑道姑的大船,前来营救佛母的白莲教并不知道她具体在那一艘船上。   佛母以火为号,白莲教看到信号,就杀向此处,打开舱门救佛母。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了锦衣卫,将白莲教逼退,无法及时过去营救。   不故意佛母曾经带兵杀过千余官兵,身手了得,当时她正要一脚踢飞燃烧的窗户自救的,没想到胡善祥先动了腿。   胡善祥忙道:“不敢当,当时只想逃出生天,没有想那么多。”   佛母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温茶,“这次‘请’你来,是想托你给皇太孙带个话。”   胡善祥一愣,“我一介民女,如何认识皇太孙?”   佛母笑道:“卫百户就是微服私访的皇太孙。”   胡善祥惊得手一松,哐当!茶杯落在炕几上。   难怪一个锦衣卫百户敢笃定地说“你的考试就是协助我抓佛母,抓到了我会保你过关,决不食言。”   原来他是皇太孙啊!他是堂堂储君,当然有权力决定一个女官的去留。   佛母说道:“请你转告皇太孙,山东官场从根上烂透了,压榨百姓,敲骨吸髓,我们实在活不下去,连树皮都啃光了,吃土吃到肚肠涨破而死。官逼民反,我不得已举兵起事,是因山东失道,天子被蒙蔽,不能庇佑百姓,我们替□□道,杀贪官污吏,并没有滥杀无辜。”   “现在我们闹得动静足够大,终于引起了天子的注意,派皇太孙来山东。我们各退一步,皇太孙向天子禀告山东的真相,肃清山东官场。我会带着白莲教永远消失,绝对不会再闹事。” 第7章 权衡 胡善祥还没有从卫百户是皇太孙的……   胡善祥还没有从卫百户是皇太孙的震惊里出来,佛母就要求她在皇太孙和白莲教之间穿针引线当中间人。   佛母见她呆在原地没有反应,问:“怎么,你不愿意?”   “我——”胡善祥左右为难,她一个官家千金被卷进朝廷剿匪的事情里,被土匪绑架又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充当中间人,怕是要被构陷私通匪类,名声有损,严重的话还会影响整个家族。   但是不答应,她怕是无法站着走出这个土匪窝子。   好女不吃眼前亏,权衡利弊后,胡善祥说道:“好,我会转告卫百户——不,是转告皇太孙。”   无论如何,先跑出贼窝再说。   “姑娘是个爽快人,我喜欢。”佛母摸出两个棉花球,“我现在不敢暴露藏身之所,所以还要委屈一下胡小姐。”   佛母将棉花球塞进胡善祥的耳朵里,再用黑布蒙眼,胡善祥被牵到了一辆车里,行了一段路程,又被牵到了一艘船上。   胡善祥“耳聋目盲”,根本无法感知自己经过何处,佛母心思缜密,严密保护踪迹,难怪连锦衣卫出马都抓不到她。   佛母取下胡善祥耳朵里的棉花团,说道:“我们的人已经去送信了,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默数一百个数,然后解开眼睛上的黑布。”   胡善祥不敢在佛母面前耍心眼,一一照做,数到一百,解开黑布,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不见佛母踪影,但是她不敢动,总觉得岸边林子里有人暗中监视。   约过了半个时辰,锦衣卫果然来了,本以为在河底喂鱼的少女坐在船头,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   胡善祥被送到了皇太孙朱瞻基的营帐,朱瞻基问:“为何女魔头抓了你,又放了你?”   要学诸葛亮七擒七放孟获,收买人心?   胡善祥说道:“她要民女给皇太孙殿下带个话。”   此话一出,朱瞻基稳稳坐在椅子上,表情都没有变,但是眼神满是肃杀之气。   朱瞻基心道:唐赛儿能够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连杀三个证人,还戳穿我的真实身份,她一定在锦衣卫或者朝中有眼线。   我们中间出了叛徒!所以每一次围歼佛母都功亏一篑,让她跑了。   朱瞻基说道:“女魔头想要在我这里面前炫耀罢了。我一定会抓住她的,秋后的蚂蚱,嚣张不了几天。”   胡善祥把山东官场腐败,唐赛儿官逼民反,不得已反抗求活路的经过讲了一遍。“她说和殿下做个交易…… ”   山东这些年确实太苦了,北伐、迁都、修运河都从山东征用了大量壮年男子,到处都是寡妇和守活寡的寡妇,背负起了田地劳作的重担。佛母唐赛儿的丈夫林三就是修运河的时候病死的。   然而最近几年山东屡次遭遇水灾和旱灾等天灾,在土里也刨不出吃的了,穷得吃树皮吃土,官员还巧立名目,各种加赋税。   这一次山东之行,亲眼看到各种官场乱象,连尼姑道姑的私财都找借口扣留,朱瞻基晓得唐赛儿的控诉所言非虚。   可是,一个土匪头子有什么资格和一国储君做交易,讨价还价?   何况,白莲教和朝廷军队交战,千余官兵被杀,受伤的不计其数,朝廷损失惨重,皇太孙岂会轻易答应!   不过,朱瞻基并不会在一介民女面前袒露向心中所想,皇爷爷永乐帝经常教他,身为储君,不能流露情绪,不能让别人看穿自己,要做到不动如山。   朱瞻基没有直接回答是否与佛母和解,而是问胡善祥,“你怎么看白莲教?”   佛母和皇太孙都不好惹,胡善祥仔细斟酌着措辞,“民女在闺中时享受家中富贵,不知人间疾苦,偶尔听人说贪官污吏祸国殃民,但他们不敢欺负到我们胡家头上,家里没有受过损失,巴掌不打在自己脸上是不知道疼的,白莲教闹起来,民女觉得与己无关,就当听故事。”   “但是,自从民女莫名其妙被官兵捉拿押送,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圈禁在狭窄之地,钱财首饰几乎被官兵洗劫一空。又经历了财物失窃、被官兵反咬一口,说我污蔑他们之后,脑子里的确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觉得白莲教的出现情有可原,甚至希望白莲教再教训一下这些军纪败坏的坏官兵。”   朱瞻基问:“所以,你希望我和白莲教各退一步,达成交易?”   “不不不。”胡善祥连连矢口否认,她经历了一路的磨难,就怕引火烧身,赶紧撇清自己,“民女见识浅薄,涉世未深,且无官无职,没有资格议论军国大事,此事由皇太孙殿下定夺,民女岂能置喙。”   胡善祥这句话的重点是“无官无职”——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您那句保我过关当女官的承诺啊!   如果皇太孙只是画大饼,胡善祥就要被接回家嫁人生子,过着一眼能够看到头的日子。   这姑娘反应机敏,能说会道,又深得女魔头的喜欢,要她当中间人传话,不如……朱瞻基说道:“你转告佛母,我可以和她谈朝廷招安白莲教之事。”   朱瞻基想以胡善祥为诱饵,引出锦衣卫里的叛徒、钓出佛母。   对于一个合格的储君而言,肃清山东官场和抓到佛母都是他应该做的,他不会被人要挟被动做出选择。   他全都要。 第8章 上吊 朱瞻基计划一石二鸟,胡善祥也有……   朱瞻基计划一石二鸟,胡善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要先确认自己的利益,说道:“皇太孙殿下,之前与民女约定,抓到唐赛儿就是民女的女官考试。现在殿下欲与她和谈,有招安之意,那么民女从中牵线算不算通过考试?”   胡善祥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进京赶考、改变当贤妻良母的命运。   如果当不了女官,什么佛母、甚至皇太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是得回家嫁人生子!   胡善祥毕竟只是十五岁,涉世未深,还不会掩饰自己,表情里满是期待以及按捺不住的小野心,还有对未来的向往。   朱瞻基心道:我会处死唐赛儿,彻底铲除白莲教,而你……我不会留一个知情人留在宫廷,你的归宿还是回归家庭。   但是朱瞻基身居尊位,随便抬抬手就能改变普通人的命运,一举一动皆干系江山社稷,早就学会把自己“藏起来”,令人捉摸不透。   他看着胡善祥一眼就能够看到底、犹如暖阳下清澈小溪般的眼神,真是天真啊。我不想欺骗一个天真的人,可是天真的人容易博取人们的信任,所以女魔头会选择她当牵线人。   天真的人藏不住心思,所以必须骗她以为我真的想要招安白莲教,让女魔头相信我的“诚意”。   朱瞻基面不改色的说道:“那是自然。”   那是自然不可能的。   胡善祥心里还是有些疑虑,说道:“殿下是储君,君无戏言,说谎要天打雷劈的。”   说来也巧,一道闪电劈开,轰隆一声,天际起了一串响雷,把营帐都劈得发抖。霎时电闪雷鸣,下起了雷阵雨。   这……胡善祥疑惑更重了。   朱瞻基淡定看了她一眼,“你说谎骗了一纸退婚书,离家出走,现在天打雷劈的报应来了吧。”我可没有发过这种毒誓,若真有,早就被雷劈了千万遍。   原来是应在我身上。胡善祥一颗悬起的心落定,相信了朱瞻基的承诺,说道:“民女定不辱使命,完成任务。”   按照与佛母的约定,如果皇太孙愿意各退一步,就在安德水驿连续点燃十盏天灯,天灯升空,释放合议的信号,之后白莲教会派人联系胡善祥。   现在天降雷阵雨,放不了天灯,胡善祥就先告退。   此时一万多尼姑道姑们拿到了皇太孙给的路费,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这场自打明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抓捕行动接近了尾声,拥挤的安德水驿变得空荡荡的。   春雨寒冷,胡善祥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打着雨伞,纵使她还踩着底下有锯齿高足木屐,裙摆还是被雨水溅湿了,她着急回去换裙子,快步走着,木屐的锯齿就像小马蹄似的敲击着石板路,达达作响。   迎面走来三个人,两个锦衣卫头戴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中间裹挟着一个道姑,道姑没有任何防雨的工具,浑身湿透,她就像失了魂似的,木然的被锦衣卫推搡前行。   圆脸雪肌、鼻子略显扁平,可不就是船上那个疑是千金离家出走的道姑!   胡善祥总感觉她和自己是同类人,所以多有好奇,昨晚故意睡在此人旁边,还用半个杂粮饼子和她套近乎。   今天胡善祥历经凶险,被白莲教绑走,无暇顾及此人,本以为她已经和其他人一样领了路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她被锦衣卫带走了。   冷冷的春雨砸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湿透的衣裙紧紧的贴在身上,瘦弱无力,就像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下一刻就要散架了。   她本来面如满月,经历今天的煎熬,连下巴都变尖了,楚楚可怜。   胡善祥不明所以,看她那么惨,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道:“两位军爷,卫大人不是说遣散所有道姑尼姑么?为什么要抓她?”   胡善祥今日三进皇太孙大营,锦衣卫们不敢小觑,态度恭敬,“我们发现她的度牒是假的,问她何方人氏,为何用假度牒,她一个字都不说,很是可疑,就先将她关押起来,好好审问。”   果然跟我一样都是假道姑!   胡善祥取了一套干衣去看她,看到她被绑在十字刑架上,锦衣卫高高举起鞭子,即将用鞭刑。   “且慢!”胡善祥连忙阻止,“你们为何要打她?”   锦衣卫说道:“问了十来遍,她依然一字不说,藐视朝廷,当然要打。”   胡善祥说道:“她或许有不能对人言的苦衷,我来试试吧,你们先去歇着,喝杯热茶。”   锦衣卫出去了,胡善祥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你把衣服换一下。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昨晚船舱着火,是你把我叫醒的。”   她先是不动,而后接过干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麻烦你转过去。”   她终于肯开口了,胡善祥转过身,劝道:   “你买假度牒、扮作道姑独自出行,被锦衣卫审问还一字不吭,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宁可忍受鞭刑,也不肯说明自己的身份来历。可是好女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好活下去,总能熬得转机的那一天。你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这样和锦衣卫硬抗,几鞭子下去,或许一条命就没了,何必呢。”   她不答。   胡善祥又道:“锦衣卫是来山东督促对付白莲教的,除此之外,他们都没有兴趣,你为何买假身份出走,先随便编一个理由应付过去。当然,你的来历一定要交代清楚,锦衣卫要放你走,肯定会先核实你的身份,只要你和白莲教无关,他们才懒得管。”   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连窸窣的换衣服声音都停止了。随后,一声哐当,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胡善祥觉得不对,回头一瞧,顿时吓得魂都掉了!   她刚才没有换衣服,而是解开了腰带,悬在十字刑架上,打了个死结,踩着小凳上去,把脖子套进绳套里。   胡善祥送的那套干衣服就放在小凳旁边,她上吊的时候故意将凳子踢到了衣服上,所以悄无声息。   她一心求死,但是身体求生的本能使得双腿不由自主的在空中踢腾,飞来飞去,就踢翻了倒在衣服上的凳子,凳子翻到了地板上,发出声音,引起了胡善祥的注意。   胡善祥第一次直面死亡,一时乱了方寸,本能的抱住她胡乱瞪踹的双腿,拼尽全力往上托举,尖叫道:“救命啊!”   锦衣卫闻讯赶来,抽刀砍绳,她从空中跌落,直挺挺砸下去,脑袋嘣的一声,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听声音就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裂开了。   她上吊未遂,摔晕过去。   鲜血蜿蜒如蛇,遇凹凸的地方开始分叉,犹如蛇信,“吐”到了胡善祥脚下。   胡善祥害怕极了,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锦衣卫试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叫大夫。”   大夫给她疗伤,脑袋缠绕着层层纱布,真绑成一个西瓜了,“这个姑娘气息微弱,怕是熬不住。”   她越想死,皇太孙朱瞻基越是好奇,想要她活,命大夫极力救治,什么吊命的参汤都往嘴里硬灌。   胡善祥怯生生的问:“如果救不回来……怎么办?”是我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的,也是我送的衣服,我闯祸了。   朱瞻基心想:这是你自找的,将来事成之后,我都不用找借口,也不用有任何愧疚的把你送回济宁。   现在还需利用你,朱瞻基没有回答,看了看窗外,“雨停了,开始放天灯。” 第9章 比惨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的星星,只不过和黑夜比起来,她们的光还是太弱了,无法驱散黑暗。   胡善祥一直看着窗外的十颗星星消失在微雨的夜空才回头,自杀未遂的假道姑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被雨水淋得湿透、上吊、磕破脑袋,三面夹击,性命垂危。   大夫说过,运气差的话,或许挺不过今晚。   胡善祥今天几经波折,疲倦之极,但是她不敢睡,也不想睡,守在病榻旁边,期待假道姑醒来。   焦虑令她坐立难安,干脆絮絮叨叨和昏迷的假道姑说话,来发泄不安的情绪: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就是害人害己。我上京赶考不容易,多年努力筹谋,眼瞅着要毁于一旦。”   “你死都不怕,你还怕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到你呢。”   “我为了帮你才到了这步田地,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总是教我,做人要善良,不可有害人之心,如果遇到力所能及之事,能帮一把就不要袖手旁观,结善缘,积阴德。但是我一出门就遇到了你,你若死了,我以往为人处事的信念就崩塌了,我就再也不信好心有好报,你杀了自己,还毁了我的人生……”   胡善祥时刻守在假尼姑身边,实在太累,熬不过去了,就趴在枕边眯一会,但始终保持警醒,无法深睡,一夜起起睡睡有十来次。   到了凌晨。胡善祥揉着酸疼的脖子再次醒来,推开窗户,放进新鲜的空气提神,此时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扑面而来的湿润寒冷犹如醍醐灌顶,霎时清醒。   胡善祥用手背试了试假道姑的额头,已经不烧了,就是昨晚烧了一夜,嘴巴太干,爆出片片苍白的唇皮。   胡善祥将参汤倒在干净的毛笔上,一点点的往她嘴唇上撒落,身体干渴,求生本能使得她蠕动着嘴巴,咽喉微动,有吞咽的动作。   好像有救!   胡善祥又开始念叨那些车轱辘话,参汤滴没了,她端着碗去再要,身后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响起来:“你放心,这次我不会连累你的。”   胡善祥转头一瞧,哐当,药盏落地,摔的粉碎,假道姑醒了!   假道姑说道:“我来自朝鲜使团,现在使团应该还在北平城,劳烦锦衣卫去使团传个信,就说韩桂兰就在德州安德水驿。”   “你是番邦人?”胡善祥完全听不出来,“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韩桂兰说道:“我出身朝鲜两班贵族,两班和宫廷用的都是汉语。”   胡善祥想起在家里偶尔听到的大明宫廷奇闻,差不多听懂了,“你是……朝鲜进贡给皇室的贡女?”   韩桂兰点点头。   胡善祥一下子明白了为何韩桂兰假装道姑逃跑、宁可自尽也不愿自爆身份的原因了。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在元朝的时候,那块地方还叫做高丽国,人参和美女是高丽国最抢手的“商品”,作为贡品献给皇室或者或者在市面上买卖。   贵族们经常攀比家中高丽贡女的数量和“质量”,奇货可居。元朝的末代皇后奇氏是高丽贡女出身,   后来高丽大将李成桂起兵造反,灭了高丽,向大明称臣,求洪武帝赐给新国号,洪武帝赐了“朝鲜”为国名,并封李成桂为第一代朝鲜王。李鲜王朝由此开始。   如今大明要迁都北平,新都城和朝鲜地域非常近,朝鲜作为附属国,自是要进献贡女示好,出于地缘政治的缘故,永乐帝就派了朝鲜籍太监海寿去朝鲜要选拔贡女,还下了一道口头御旨,说:   “去年你这里进将去的女子们,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国王敬重心的上头,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王如今有好寻下的女子,多便两个,小只一个,更将来。”   永乐帝中年丧妻,原配嫡妻徐皇后去世后,誓不再立后,将打理后宫之权交给了朝鲜贡女权贤妃。   但是,权贤妃“冠宠后宫”引起了后宫其他朝鲜贡女们的嫉妒,老乡见老乡,见面捅一刀,居然想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对付权妃——下毒。   没错,永乐时期的宫斗就是这么幼稚残暴,没有什么献舞写诗做饭麝香堕胎纵横捭阖、攻守同盟等等勾心斗角的争宠,她们的手段简单直接粗暴到如果写在小说里都会被读者们取笑想象力贫瘠、毫无逻辑、结局崩溃烂尾、作者脑子有病。   但现实就是如此,权妃就是这么被老乡毒死了,而且用的还是最最容易被发现的毒物——砒/霜。   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后宫行凶,今天毒死权妃,明天就能毒死朕了!永乐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和东厂还有宫里的宫正司联合彻查权妃暴卒案。   后宫由此掀起腥风血雨。   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仅查出毒死权妃的吕美人,还发现鱼美人与宫里的太监私通!   甚至,吕美人和鱼美人在感觉即将东窗事发,要被永乐帝发现,死路一条,方正都是死,干脆孤注一掷,想要合伙毒死永乐帝。   当然,由于及时发现,她们没有得逞。   由于始作俑者是鱼氏和吕氏二人,朝鲜贡女之间的窝里斗,所以称为“鱼吕之乱”。   随着鱼吕之乱案子的深入查访,严刑拷打,很多人为了求生互相攀咬,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知情者,协助者等等,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一共有两千八百多。   丑闻就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后宫乱成这样,威胁到皇帝的性命,永乐帝一声令下,这两千八百多全部处死!   后宫差点被杀空了。   鱼吕之乱死的人实在太多了,震惊整个大明,所以连身居深闺的胡善祥都略有所闻。   以前胡善祥把鱼吕之乱这个宫廷丑闻当茶余饭后的故事听,现在看到脖子上还有一圈紫红上吊淤痕、一心寻死,了无生恋的朝鲜贡女躺在病榻上,才感受到这桩丑闻的残酷。   胡善祥嗫喏片刻,问道:“你有认识的人死于鱼吕之乱?”   韩桂兰如老井般死寂的双目里有了一丝涟漪,她挣扎坐起来,“我姐姐……我的大姐姐被牵扯进去,一尺白绫,绞刑处死。她临死之前求奶妈,说不要走,不要走。”   涟漪化为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姐姐死了,我又被哥哥送到大明当贡女,我求大哥,卖一妹家中已经荣极,为何还要再牺牲一个妹妹?怎么苦求都无用,哥哥劝我为了家族的前途,牺牲自己,把我强行塞进使团,送到大明。”   “使团到了北平,我找机会装作道姑逃跑,本以为能够摆脱家族的安排,却不曾只跑到了山东,就被当做白莲教佛母抓起来,又送到京城。”   韩桂兰绝望了,一心求死,还死而不得。   听到韩桂兰的讲述,胡善祥立刻觉得自己退婚、离家出走这等往事和韩桂兰相比,简直蝼蚁之于泰山。   什么叫惨?韩桂兰才惨啊!我这点挫折真的不算什么。 第10章 唧唧 韩桂兰说道:“我以为一死了之,……   韩桂兰说道:“我以为一死了之,清清白白的走,没想到会连累你。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怕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寻死。”   胡善祥听到韩氏姐妹的经历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但是她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你背着我也别寻死啊,活下去,或许你的人生不会像你姐姐那么……悲惨。”胡善祥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直视韩桂兰的眼睛,慢慢低下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自己都觉得这些安慰的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换成是她,姐姐死的那么悲惨,又被亲哥哥当做礼物强行送到大明,重复姐姐的命运,要她如何乐观啊。   正感伤着,锦衣卫进来了,要胡善祥立刻去见朱瞻基。   一定是白莲教看到天灯信号有所回应了。胡善祥站起来,跟着锦衣卫走出房间,左腿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去,侧身看着病榻上的韩桂兰。   她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回来时会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   韩桂兰觉得胡善祥有些矛盾可笑,明明心境还是个天真幼稚、未经世间风霜打击的赤子性格,却总是故作成熟、装作大人模样。明明不世故,却装世故。   韩桂兰觉得不好辜负她的好意,说道:“你走吧,我没事,我发誓。”   胡善祥来到大营。   朱瞻基说道,“有个小乞丐来到安德水驿,点名要见你。定是唐赛儿有话要乞丐转告。”   原本朱瞻基把唐赛儿叫女魔头的,现在要假装合作,当然要改口了。佛母是白莲教对她的尊称,身为皇太孙当然说不出口,就干脆直呼其名。   小乞丐在驿站门口等,胡善祥自报家门,小乞丐问:“那人要我问你,那天请你喝茶时,吃的茶点是什么?”   胡善祥想了想,说道:“没有茶点,只是喝了几杯粗茶。”   “答对了,你就是胡善祥。”小乞丐说道:“那人要我告诉你,就在那天释放你的小船上见面。”   胡善祥骑马赶去,朱瞻基假装去谈判,紧随其后,并暗中部署抓捕行动。   那艘船还在,但是不见佛母,船上有一张纸条,用茶杯压着,上头写着:“往北划二里,见到岸边树梢挂着一面莲花旗停下 。”   胡善祥迫切要了结此事,拿起船桨就开船了。   你摇着船,我骑着马。朱瞻基拍马在岸边跟随运河里的一叶扁舟。   但是,朱瞻基很快发现了不对:胡善祥的船在运河里扭来扭去,蜿蜒而行,就像一条水蛇,不停的打摆子,就是无法走直线。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到见面地点?   朱瞻基在岸边吼道:“你在干什么?现在不是划船看风景的时候!”   胡善祥手忙脚乱的划船, “我……我以为划船很简单,学船娘摇着船桨就行了,但是这船不听使唤,总是歪着走。”   她又慌又急,连山东谚语方言的冒出来了,“牵着不周(走),打着倒退,烦煞(死)了。”   胡善祥在家里游湖的时候,两个船娘分别在船头船尾撑船,身边丫鬟环绕,打伞的、端熏笼驱蚊虫的、打扇子的、烹茶的、捧钓鱼竿的等等,完全不用她动手,只需享受。她此次也是大姑娘划船,头一回。   划船看起来那么简单,真上手还挺难的,她把船划成了一条蛇,累得要命,其实没有几步路。   果然是娇养千金,不堪大用!耽误时间!朱瞻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其实越发嫌弃胡善祥,命身边心腹叫上了船,给胡善祥划船。   小船开始走直线了,就像一支利箭,劈开水流。   朱瞻基继续拍马前进,和胡善祥的船保持平行,以方便观察周围的动静。   有人帮忙划船,胡善祥无事可做,就坐在船上看风景,由于船马并行,目光正好落在骑马的朱瞻基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传说中的皇太孙,他骑马的姿势很好看,说不出的优雅,就像长在马背上似的,身体和马一起起伏。皮肤的颜色就像成熟的麦子,应该是经常在外头风吹日晒。   我还以为储君一天到晚在皇太孙宫里待着,足不出户,养的白白嫩嫩,宛若女子,一群夫子围着他传授学问,教他如何当一个明君呢……   感觉到目光落在身上,朱瞻基转头看到了船上的胡善祥,从没有女人敢这样直直的盯着他看,朱瞻基自持身份,不好训斥,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目光相撞,胡善祥心想:皇太孙看我了!他一定是很欣赏我的做事能力,不计较韩桂兰上吊一事了,定会保我当女官。   皇太孙正眼瞧我,我可不能板着脸面无表情啊,太失礼了。   于是胡善祥努力扯出一抹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的温和优雅的笑容,并点头回应。   本就是个漂亮的十五岁豆蔻少女,泛舟河上,空山新雨后,河面氤氲着朦胧袅绕的水汽,更添清纯出尘之姿,整个镀了一层弧光,她又做道姑打扮,紫色妙常巾的两根飘带在河风中飞舞,就像个飘逸出尘的仙女似的,很是好看。   朱瞻基毕竟是个凡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仙女下凡,还朝着自己笑,心中不免一荡,但很快收回心神:小小年纪就懂得耍这种勾人的狐媚手段!此女心术不正,为了当女官色/诱我。   红颜祸水,果然不能留她!   忍一忍,做正事要紧,抓到女魔头后就赶她回济宁。   行了约二里路,果然看到岸边柳树上挂着一个红色三角旗帜,旗帜上绣着一朵白莲花,依然不见唐赛儿,只在旗杆上绑着另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拐进左边的支流,往前三里。”   柳树后面就是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汇入运河。   依然是船马一起前行,三里之后,左岸立一个木牌,木牌用红油漆写着:“岸上山坡有个土地庙,佛母在此处恭迎各位。”   朱瞻基谨慎,并没有被即将得到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举起一个长筒的西洋望远镜看去,前方果然有个土地庙在三面环山之处。   这种地势是行军大忌,若走进去,就像包饺子似的被人合围。   朱瞻基吩咐胡善祥:“你一个人过去,告诉佛母,土地庙见面不妥,如果她真的想谈,就换个地方,来木牌这里聊。我初次来此,她尽可以放心 。”   皇太孙对我如此赏识,我要好好表现啊!胡善祥那里晓得朱瞻基的小算盘,领命而去,孤身一人骑马赶往土地庙。   刚刚走到山谷的入口,就感觉到地面震动,随后是急促的马蹄声。   胡善祥拉起缰绳,随着声音看去,一彪人马从东面的山顶俯冲而来,为首的是个红衣女子,正是佛母唐赛儿,她大声吼道:   “别去!那是陷阱!有人用我的名义引你们来这里,送消息的小乞丐根本不是我们白莲教的人!我的人去找你的时候,听说你们已经走了!”   胡善祥懵了,“不是你们送的信,那是谁冒充你们?”   与此同时,朱瞻基和锦衣卫在河畔等候,他一直举着望远镜,镜头跟着胡善祥,当然也看到了一彪人马下上迎接“迎接”胡善祥,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也听不到声音。   不是说在土地庙见面吗?怎么改到谷口了?   正思忖着,蓦地听到破空之声,身边死士们反应最快,将朱瞻基团团围住,充当肉盾。   嗖嗖射来一阵箭矢,多如蝗虫,霎时锦衣卫死伤大半。 第11章 断肠 朱瞻基被死士们压在身下,听着一……   朱瞻基被死士们压在身下,听着一声声箭矢刺入盔甲和骨肉的闷响,就像夏天的骤雨般密集。   只不过雨点是凉的,鲜血是热的,再厚实盔甲也不能能包裹全身,死士们纷纷中间,死的死,伤的伤,但是无人后退,依然将他护在中心。   箭雨过后,还能站起来握紧兵器的不到十人,除了朱瞻基,个个都有伤,咬牙护送朱瞻基撤退。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山东地界太邪门了。   刺客们岂能放过?箭都放完了,就抽刀围攻,他们足足有五十来人,势必要至朱瞻基于死地。   退无可退,又来不及填充□□子弹,朱瞻基就把手里的三眼火铳当成一根棍子,大吼一声,砸向刺客的脑袋。   山谷入口,看到河畔的突变,胡善祥先是呆立原地,而后叫道:“救驾!快救驾!如果皇太孙今天死在这里,朝廷定以为是你们白莲教干的,你们白莲教无辜替人背黑锅,定是全教覆灭的下场!”   不仅如此,她本就错过了女官考试,如果皇太孙死了,谁保她进宫当女官?   皇太孙必须活着!   佛母唐赛儿晓得其中厉害关系,有人要接她的手害死皇太孙,一石二鸟,她一挥手,“兄弟们跟我上!”   唐赛儿举起一个像鱼叉般的兵器,带着手下朝河滩方向冲杀而去。   胡善祥不会武,她也不敢继续看残酷的战斗场面,干脆藏在一块石头后面,对着山半腰的土地庙遥拜:“土地,求你们显显灵吧,保佑皇太孙他们打赢,若能如愿,我定出钱修庙宇,重塑金身……”   胡善祥乞求神灵保佑,蓦地听到有脚步声,她回头一瞧,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农夫打扮的刺客提着一炳亮晃晃的菜刀走过来,面色不善。   胡善祥连忙后退,“我不是白莲教的人,也不是皇太孙的人,我就是个过路的道姑,无论你们有什么恩怨都与我无关。”   “你知道的太多了,所有知情人都要灭口。”刺客就像一个熟练的猎手,步步紧逼,志在必得。   胡善祥自以为是封皇太孙之命当牵线人谈判的,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多刺客,她手上只有一炳扮作道姑的麈尾拂尘——就连马都借给白莲教去救皇太孙了。   胡善祥观察着附近的地形,突然脚步一顿,看着刺客的后方,“殿下快跑,他也是刺客!”   刺客转身,空无一人,胡善祥乘机拔腿就往右边跑。   刺客挥着菜刀去追,胡善祥跑不过他,不过她也没打算靠跑——右边有个水潭,她扑通跳进了水里。   刺客追到水潭,看见水潭前方飘着一块紫色妙常巾,这道姑游得还挺快,他将菜刀别在腰带上,跳进水里继续追她。   刚刚入水,就觉得左边小腹刺痛,低头一瞧,小腹左侧插着一枚长刺。   原来胡善祥跳水的时候,故意扯下了发髻上的妙常巾扔进潭水里,制造游泳逃跑的假象,其实她并没有游走,只是潜在水底憋气,抽出藏在麈尾拂尘木柄里的长刺,出其不意捅过去。   她有自知之明,跑不过,也游不过刺客,她唯有用这个法子求生。   一击即中,她抽出尖刺,嫣红的鲜血犹如细线般从伤口喷出来,刺客剧痛,铁钳子般的大手捏住她握着尖刺的右腕,她太疼了,不由得手一松,尖刺沉入幽暗的潭底。   刺客暴怒,左手抽出腰带上的柴刀,往她肩膀上劈砍而去,胡善祥右手被擒,整个人都被按在水里不能呼吸,气息也即将用尽了,没有武器了,她干脆伸出左手的中指,瞅着刺客腰间不停喷血的伤口捅过去!   中指直接入腹,感受到一截热乎乎、还不停蠕动的东西,就像蛇一样。   啊!   刺客疼得双手一松,柴刀擦着胡善祥的肩膀沉入水底。   柴刀锋利,虽然半途脱力,还是在她肩膀上削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肉。   长到十五岁,娇生惯养的胡善祥受过最严重的“皮外伤”都只是学女红时被绣花针扎破了手指头。   所以,被削掉一小块皮肉对她而言是“重伤”!她疼得浑身抽搐,中指一扣,一缩,居然把那根蠕动的“长蛇”扯出来了!   被生生拽出一根肠子是什么感受?刺客气得都顾不上疼了,再次抓住胡善祥,把她的脑袋往水里按,想要淹死她。   胡善祥只觉得自己像被泰山压住了,水中浑浊,泥沙和鲜血混在一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求生的本能使得她在水底的双手乱抓乱扯。   就在气息用尽之时,她的手又抓住了那根“长蛇”,她不停的挥舞着胳膊扯动着,就像在订婚之后被父亲安排学着女红师傅纺线,转动着纺车,线越纺越长……   终于,压在头顶上的“泰山”消失了,胡善祥奋力一挣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然后摆动着身体,朝着岸边游去。   终于爬上岸了,她已经精疲力竭,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河畔上,朱瞻基挥着火铳连连锤击,他自幼就跟随祖父永乐帝御驾亲征,在北伐战场里长大,看惯了战争生死,只是这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刺客的人数是他们的五倍,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朱瞻基身边也只剩下五个人。   身为一国储君,难道就这样败在一群土匪手中?   朱瞻基不甘心啊,势必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时,一彪人马赶到,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朱瞻基原以为是援兵,但并不是,来者和胡善祥所绘女魔头唐赛儿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唐赛儿在马上投掷着鱼叉,一投一个准,且力道惊人,一叉下去,穿身而过,还能将其钉死在地上。   怎么白莲教自杀自起来了?   朱瞻基正疑惑着,唐赛儿杀到他身边,“你们被骗了,他们冒充白莲教,根本不是我们的人,是他们要杀你。”   白莲教的加入,力挽狂澜,立刻扭转了战局,反败为胜。   不过,这群刺客们很是顽强,一直战斗最后一个人,朱瞻基说道:“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只要你招出幕后黑手是谁。”   刺客呵呵冷笑,“这就要问问你的好爷爷了,臭不要脸抢了侄儿的皇位,这些年还坐得还舒坦?”   言罢,刺客挥刀抹了脖子,当场气绝。   当今永乐帝朱棣以前只是个藩王,因不满侄儿建文帝,就起兵“靖难”,从北平城一路打到了应天府,建文帝自焚而死,朱棣登基为帝 ,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造反”成功的藩王。   建文帝虽死了十三年,但其支持者一直不肯死心,时不时搞出一些事情,只是一直不成大气候,被当今朝廷狠狠压制着。   不过,刺客的话也不能全信,毕竟天下人谁不知道建文帝是当今皇室的死对头呢,是个最好的背黑锅之人。   此时朱瞻基身边也只剩下两人,且都受了重伤。唐赛儿说道:“我们这就护送殿下回安德水驿。”   朱瞻基身中数刀,勉力用三眼火铳当做拐杖支撑着身体,保持储君的体面,“不用了,我的一举一动都被泄露,身边有叛徒,今日刺客一击不中,或许在回去的路上或者驿站还有其他埋伏和阴谋。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处,此地不宜久留,你们直接将我送到北平城。”   唐赛儿将朱瞻基扶到马背上,走山路,途经山谷,发现了趴在水潭边的胡善祥,以及浮在水面上的刺客尸首。   刺客好像被一团灰色粗绳缠绕,众人定睛一瞧,不是绳子,而是……纵使他们都是见识多广之人,看到这种恐怖的死状也纷纷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小腹,好像被抽肠的是自己。   朱瞻基看着昏迷的胡善祥:想不到你还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唐赛儿问:“胡小姐怎么办?”   朱瞻基本来打算“卸磨杀驴”,事成之后,送她回济宁的,可是经历了今日的刺杀,胡善祥全程目击,她知道的太多了,回老家怕是有危险,被人灭口。   朱瞻基只想赶她走,没想要她去死。   目前暂时甩不掉,朱瞻基说道:“一并带入京城。” 第12章 矫情 虽没看到胡善祥是如何在水潭与刺……   虽没看到胡善祥是如何在水潭与刺客缠斗,但是刺客可怖的死状来看,那是相当激烈了。   唐赛儿把昏迷的胡善祥扛到马背上,赞道:“这个胡姑娘智勇双全,是个人才。”   你要你带走,朱瞻基心道。   众人途径土地庙,又从泥塑神像底座里发现了火/药,足够把土地庙炸塌。   看来对方两手准备,河畔有刺客埋伏,土地庙有□□,如果朱瞻基选择直接来土地庙和谈,目前在水潭里漂浮的刺客就会点燃引线,万无一失。   唯一的变数就是真正的白莲教在千钧一发时赶来,揭穿了假白莲教。   朱瞻基心有余悸,幸亏胡善祥不会划船,歪歪扭扭,宛若蛇行,在运河上打转,无意中拖延了时间。若再快一些,等唐赛儿赶到,恐怕我们已经全军覆灭了。   念于此,朱瞻基再看昏迷的胡善祥时,心里已经没有了嫌弃,心想紫禁城之大,养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   京杭大运河,沧州段。   一艘运输鲥鱼的商船,腥臭掩盖了血腥味,一桶桶装满鲥鱼的甲板地下,有个逼仄的暗舱,外头是白天,里面还需要点灯照明。   朱瞻基穿着平民的补丁衣服,喝一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唐赛儿推过去一个蜜饯盒子,驱除嘴里的苦味,“我们这里简陋无比,委屈了殿下。”   朱瞻基不吃,只是喝了杯水,“招安一事,干系重大,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此事还需禀告皇上。”   唐赛儿递上状纸,“殿下,民女要告御状。”   朱瞻基打开一瞧,好么,整个山东官场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都在这张状纸上,从山东最大的官——山东布政司布政使开始、提刑按察使、参议以及滨州、青州、莱阳等地方官员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几乎把山东官场一锅端了。   唐赛儿说道:“民女本是行走江湖的侠女,后与林三结为侠侣,我们厌倦争斗,封剑归田,男耕女织……”   朝廷要迁都北平,疏通运河,清理河道,林三被征召当民夫,每天挖土,还要被督工侮辱鞭打,唐赛儿在家务农,日子过得艰难。   因山东征兵、征农夫有十几万人,家中缺乏劳力,朝廷有令,对这些劳力的家庭减免赋税。但是山东官场腐败,不仅不减免,还各种巧立名目加赋,底层百姓苦不堪言。   去岁麦子成熟,林三等民夫要请假回家收割麦子,但是督工不让,林三带头和督工谈判,如果不肯答应,就全部罢工。   然而黑心肠的督工背后捅刀,将林三按在水中活活淹死,以杀鸡儆猴,震慑其他民夫,并以林三失足落水为由,逃脱杀人的惩罚。   唐赛儿闻讯赶来,抚尸大哭,她把丈夫的尸体放在独轮车上推着,一级级告状,从县衙告到府衙、再到山东布政司,官官相护,都不理她,甚至说她是个刁民,以尸讹诈。   为了阻止唐赛儿进京告御状,这些官员合谋,乘着她困极休息时,把林三尸体偷走,一把火烧了,毁尸灭迹。   唐赛儿绝望了,她把丈夫的骨灰埋剑之处,给丈夫下葬,挖出宝剑,还有她提前准备好的白莲教宝卷和兵书,自称佛母转世,带着同样遭受苦难、日子过不下去的当地百姓们攻打县衙,抢了官仓放粮,并在青州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建立了山寨,号召天下英雄,替□□道。   山东百姓苦贪官污吏久矣!闻得佛母转世,纷纷揭竿而起,抢了衙门和为富不仁的有钱人,来投奔唐赛儿,短短两个月就发展壮大数万人,攻破了青州,寿光,胶州等九个州县,其声势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宋朝山东的水泊梁山,唐赛儿比宋江还厉害。   听到这里,朱瞻基问道:“皇上曾经派了钦差大臣来你的卸石棚山寨招安,那时你为何不接受招安、告御状,还一剑斩杀了钦差?”   那时候永乐帝还在御驾亲征北伐中,内忧外患,攘外必先安内,于是永乐帝决定派钦差去招安唐赛儿。   若普通土匪,永乐帝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白莲教不一样,他们有教义,有精神领袖佛母,不是乌合之众——大明是唯一一个从农民起义建立的国家,是通过建立明教来得到百姓支持,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是明教教徒,老朱家的江山从明教开始的,当然不会对相似的白莲教掉以轻心。   结果钦差有去无回,朝廷颜面全失,出重兵镇压白莲教,白莲教最后寡不敌众失败了,但是以唐赛儿为首的几个大人物始终没有抓到。   唐赛儿苦笑道:“殿下,官官相护啊,钦差大臣一来山东,就被这群狗官们贿赂了,钦差一见民女,就出言侮辱调戏,民女当众受辱,岂能作罢?就一剑斩了狗官。若有一条生路,民女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贪官不除,即使没有白莲教,也很快有黑莲教,不让百姓活着的朝廷,百姓是不会服从的。”   山东官场之乱,朱瞻基这次微服私访也见过不少,尤其是滥抓道姑尼姑,还偷窃她们的钱财之事,更是铁证如山。   朱瞻基强忍住愤怒,收下状纸,“就是这群蛀虫动摇我大明江山,待我回去奏明皇上,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唐赛儿说道:“民女是来告状的,就更没有理由杀殿下了。那些刺客冒充白莲教行凶,等民女回到山东,定会彻查到底,揪出真凶。”   就在这时,隔壁舱传来动静,有女子尖叫哭泣。   隔壁躺着胡善祥,她从噩梦中惊醒了,比噩梦更可怕的是噩梦是真的。   “我杀人了!”胡善祥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是他先动手的!我是被逼的——天理昭昭,我可是连鸡都没杀过的良家妇女!”   朱瞻基看到她一脸惊恐的样子,难以置信,你装什么呀!那人明明肚子都快被你掏空了!   虚伪的女人!朱瞻基本来对胡善祥有感激之意,一下子就没了。   唐赛儿安慰道:“胡姑娘别怕,杀坏人不是罪孽,是为民除害啊。你看我杀了数千贪官污吏,我的良心一点都不痛。”   胡善祥一想,好像是这么理,心下稍慰,感觉到肩膀有些疼,低头一瞧,右肩覆着褐色的膏药,顿时回忆起和刺客在水下缠斗时,肩膀被柴刀削去了一块皮肉的场景。   “完了完了,全完了。”胡善祥顿时心如死灰,“我身受重伤,一定会留疤的,身体有残缺,就当不了女官了。”   半生娇宠,这个伤对她而言当然是重伤。   理想破灭,胡善祥悲从中来,不顾官家千金形象,放声大哭起来——都当不了官了还顾忌什么形象!   听到“重伤”二字,朱瞻基肉麻得眉毛抽搐,真矫情!   但是再看到胡善祥哭得梨花带雨,怪可怜的,想起她毕竟救了自己,只得说道:   “不能有疤?你当自己选妃呢?当个女官而已,对相貌身体要求不会如此苛刻。如果掉一块皮肉算残疾的话,那么我被砍了四五刀就是个废人了。打起精神来,到了宫里,可别给我丢人——你可是我举荐的人。”   听到皇太孙打包票她能当女官,胡善祥立马就不哭了。 第13章 分羹 有官万事足。 胡善祥身体“残……   有官万事足。   胡善祥身受“重伤”,但心情很好,老老实实在一桶桶鲥鱼下藏了好几天,被满舱的鱼腥都“腌”入味了,久闻鲥鱼之味而不闻其臭。   朱瞻基被砍得皮肉翻滚,缝了几十针,右胳膊肿胀,抬都抬不起来,在舱里疗伤休养。他随身两个护卫的伤只多不少,其中一个右手都被砍断了,腿也是瘸的,半边身子都不能动。   另一个高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两个亲信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的,朱瞻基腿脚都有伤,行动不便,又拉不下脸面使唤白莲教的人,就要胡善祥端茶送水,给他每日三次换药、并清理伤口。   反正他已经担保让她当女官,提前担当差事。   胡善祥娇生惯养,从来只有别人伺候她的,她从未照顾过别人,如今赶鸭子上架,不仅手生的很,心里也很紧张。   朱瞻基这道伤口对于她而言很尴尬——伤在胸膛,伤口从锁骨往下,切开了左胸,缝了三十几针,密密麻麻就像蜈蚣的脚。   为了不弄脏衣服,每次换药时,她都必须先脱光朱瞻基的上衣,露出整个上半身。   之前,对于男子的身体,她只见过家里光屁股的侄孙们——她是老来女,侄儿比她大,都结婚生子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姑奶奶奶辈的人。   胡善祥从未见过成年男子的身体,现在不仅看见了,还要伸手去摸。   对她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但是,为了将来的仕途,该看还得看,该摸就得摸,不能手软。   我这是为了工作,就当皇太孙的上半身是一块活的肉。胡善祥反复给自己鼓励,拿起浸泡在烈酒里的棉花球去清理朱瞻基胸膛上被血浸透的药粉,给他换药。   棉花触碰在伤口上,皮肉不由自由的疼的收缩,朱瞻基也不禁捏紧拳头。   胸膛紧绷的像块石头,胡善祥赶紧收手,“殿下,很疼啊?”   这不废话吗!朱瞻基说道:“你不要管我,动作快点。”   胡善祥说道:“疼就叫出来,这里只有微臣和殿下,旁人听不见。”相处几日,胡善祥看得出来,这个皇太孙十分好面子。   胡善祥自来熟,已经把自己化为皇太孙的阵营,民女都不叫的了,自称为“臣”,他们是“自己人”,疼极了叫一声没关系的。   “不用。”朱瞻基说道:“疼痛是好事,让我长点记性,以后做事不要太着急,急功近利,结果被人抓住空子刺杀,差点没命。我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朱瞻基把疼痛当做惩罚。   朱瞻基都这么说了,胡善祥就放开手疗伤,清洗、上药、包扎。   朱瞻基疼得额头起了黄豆粒大的汗珠,他觉得胡善祥好像在钝刀子一刀刀割他的肉,他疼得无法呼吸,脸憋得通红,眼神都开始恍惚了。   此痛绵绵无绝期。   就当朱瞻基即将疼晕过去时,胡善祥终于完事了,她包裹伤口的纱布在后背打结。   朱瞻基说道:“我要喝水。”   其实他并不口渴,但是他迫切需要做一件事来转移注意,上的新药太“够劲”了,就像火在炙烤,又“辣”又“烫”。   朱瞻基的手不方便,胡善祥就端起杯子,靠在他的唇边,给他喂水。   朱瞻基蠕动着嘴唇,一小口一小口的无声缀饮——哪怕伤病缠身、被迫藏身腥臭的鲥鱼之下、落魄如斯,他也要保持着皇室的优雅体面。   胡善祥用食指和拇指拿着杯子,随着朱瞻基喝水的频率上上下下,拇指的侧面一下下的触碰到了他的下巴上。   朱瞻基这几天无法刮胡子,青色的胡茬从下巴钻出来,野蛮生长,轻轻摩擦着她的拇指,就像一片粗粝的砂纸上在柔腻的玉石上打磨。   明明只磨着她的手,朱瞻基却觉得痒到了心里,就像一只猫在心里磨着瓜子。   朱瞻基又犯了疑心病。   她的手为什么靠我的下巴那么近?   为什么不拿远一点?   她是不是故意在勾引我?   其实胡善祥碰到他的下巴纯属意外。她没学过伺候人,没有仆人对主人必须要保持的距离感——就是既要伺候好主人也要同时让主人不注意到自己,就像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   胡善祥只晓得喂水的时候要拿紧杯子,别搞砸了。   胡善祥刚才忙于包扎,现在喂水时才发现他额头密集的汗珠,以为他缺水,口渴难耐,就把茶杯往唇边多倾斜了一下,多给些水。   朱瞻基正思忖着她是不是自己“图谋不轨”呢,一时触不及防,喝得慢了,两行清水从唇边流淌下来,胸膛水两行。   胡善祥怕流水弄湿了皇太孙的裤子,右手继续捏着杯子喂水,左手拿了手帕,去擦拭他刚刚流到小腹的水。   胡善祥眼疾手快,心下得意:瞧瞧,我反应多灵敏,做事多麻利。   她摸了我!   此女居然敢染指我的腹肌!   确认过了,她就是觊觎我的身体、地位,和权势。   朱瞻基心中火冒三丈:救我一次,就想要我以身相许?挟恩图报?做梦!   但是,如今还需用她,我先忍一忍,等到了紫禁城,把她远远打发走,找个清闲的差事,远离我的皇太孙宫。   朱瞻基摇摇头,“不喝了。”   胡善祥关切道:“再喝点吧,殿下出了好多汗。”瞧瞧,我是个多么热心体贴的人。   你不是想喂水,你就是想占我的便宜,勾引我。朱瞻冷冷道:“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把衣服给我穿好。”   适可而止吧!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给你留一些体面,不当面戳破你的邪念。   胡善祥放下杯子,给朱瞻基穿衣服,此时他们都是平民打扮,穿着粗麻衣服,麻料容易皱,但船舱简陋,没有烧炭的熨斗,胡善祥晓得朱瞻基讲究,给他穿好衣服后,用双手抚平皱巴巴的对襟褂子,从前胸到后背,尽量要抚平整。   胡善祥已经想开了,既来之,就要好好表现。管什么男女之大防,这里只有君臣,没有男女。她简直要为自己的觉悟鼓掌呢。   她又在趁机摸我了!朱瞻基强忍住不悦,保持着储君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说道:“你可以退下了。”   圆满完成任务,胡善祥自信满满的告退,临走时还铺开了被褥,“殿下累了,歇息一下。”皇太孙真可怜啊,脸色苍白如纸,换成我早就疼晕了。   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   朱瞻基扫了一眼床铺:这么快自荐枕席,真是不知廉耻。   “你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朱瞻基说道,就怕胡善祥乘他熟睡,再偷偷摸摸进来占自己便宜。   三天后,到了北平城郊外的通州港码头,下船上车,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进了紫禁城。   朱瞻基回到皇太孙宫,胡善祥则被送到了一处偏远的宫殿,她穿着寒酸,身上还有一股被鲥鱼“腌“透了的鱼腥味,她已经麻木的闻不出来了,但是别人闻得出来啊!   简直连晚饭都要呕出来。门口宫人捂着鼻子,纷纷避退三舍,窃窃私语。   “那里来的野丫头?”   “听说是皇太孙带进宫来当女官的。”   “女官的门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低级?连这种货色也来分一杯羹?” 第14章 安乐 在通州港上岸之后登车,有四个护……   在通州港上岸之后登车,有四个护卫和胡善祥坐在一辆马车上,她对这座新建的都城和皇城充满了好奇,想要开窗看一看,被护卫阻止,禁止她探头,说道:   “胡小姐,皇太孙殿下吩咐过奴婢,一切以安全为上,不能出任何差错,门窗不能开。”   护卫们自称奴婢,胡善祥这才注意到他们下巴光洁无须,都是阉人。男子去势之后,身体会比普通男子更加高大强壮,他们其中的佼佼者会被选出来加入二十四监的勇士营,保护宫廷。   既然是宫里的人,胡善祥不敢任性,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还是先装作乖乖女吧。   她坐在马车里,先是眼观鼻鼻观心装镇定,后来马车摇摇晃晃,像个摇篮,一路舟车劳顿,她就靠在板壁上睡着了。   四个护卫交换了眼神,一致认定:不愧是皇太孙钦定的女官,初次进宫不像一般人忐忑不安,居然睡着了,此女果然不一般!   胡善祥又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在宫里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终于升了五品尚宫,成为后宫女管家,登上人生巅峰,她乐得叉腰大笑。   “胡小姐醒醒,到了。”   护卫的轻唤声将胡善祥从美梦中叫醒。   胡善祥揉了揉眼睛,骤然醒来,迷迷瞪瞪的,灵魂似有一半还在梦中,走出马车,踩在石板路上,却觉得如踏云端,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胡善祥觉得脚下软绵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怕摔倒出丑,她努力牢记这个时刻:这是我踏入紫禁城的第一步啊,为了这一步,我寒窗苦读、绞尽脑汁算计一纸退婚书、偷户贴、攒私房钱、进京赶考路上被当做佛母抓起来,沦为囚犯、九死一生和刺客在水潭搏斗,甚至还杀了人……一切的磨难都是值得的!   胡善祥沉浸在自己的雄心壮志里,没有感受到周围宫人看她鄙视的眼光,此时她又臭又寒碜,像个野丫头,根本看不出是名门闺秀。   护卫指着宫殿说道:“胡小姐请进,你先住在这里。”   胡善祥抬头看宫殿的匾额,“安乐堂?这里不是皇太孙宫?”   她还以为直接去皇太孙宫当女官呢。   一听此语,围观的宫人们觉得可笑,连最基本的宫规都不晓得,真是个草包。   毕竟是皇太孙亲口吩咐要妥善安置的人,护卫解释道:“安乐堂是宫里暂且安置病人的地方。现在是春天,疾病盛行,为了防止过了病气,外来的人要先在安乐堂查体,确认无隐疾方可入宫领差事。”   原来只是摸了个边,离登堂入室还早。胡善祥道了谢,步入安乐堂。   今晚入住安乐堂的不止胡善祥一人,朱瞻基身边仅存的两个重伤护卫也被抬进了安乐堂治疗。   在安乐堂里治疗的人只能是宫人,所以这两个护卫并非真的锦衣卫,他们是阉人。   胡善祥被领到一个僻静的院落,一进门就被要求脱衣,满是鱼腥味的衣服当场被拿走烧成灰烬,然后光溜溜的坐在一个褐色澡盆里,里头泡着苍术等等驱瘟病的药材。   宫人用刷碗筷用的丝瓜络给她擦身去除污垢,她们有意捉弄胡善祥,用了吃奶的劲使劲搓,胡善祥觉得快蜕层皮,她以为初进宫的人都要过这一关,如果疼得叫出来会丢脸,就强忍住疼,一声不吭,任凭揉圆搓扁。   比起在水潭里和刺客生死搏斗,这点疼算什么!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搓三回!   胡善祥从浴桶里出来时,浑身泛红,像一只煮熟的虾。   宫人们惊讶的发现,初进宫的野丫头不要着急嫌弃,洗一次,搓一搓,其实长的还不错!   搓洗之后,宫人们依然不肯“放过”她,拿起细密的篦子,一遍遍的从头皮刮擦,这种竹篦的梳齿细若头发丝,古人隔很长时间才洗一次头,梳发髻又需要涂抹发油和刨花水,头皮很容易弄脏发痒,篦子是专门用来清理头皮油污和虱子等寄生虫的,这种类似“干洗”的步骤,叫做通头。   胡善祥刚洗完头发,肯定不脏,现在用篦子细细的通头,是为了检查她的头发里有没有长虱子。   宫人每通一次头,就用一块白布擦篦子,通到第八回 时,白布上有一颗灰点,“啊!发现一只虱子!”   胡善祥听了,忙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长这种恶心的东西!”   宫人把白布给她看,上面的灰点还能动,宫女用指甲盖一掐,爆豆似的蹦出一点血来,“我能无故冤枉你不成?你最近是不是在脏地方待过?”   胡善祥猛地想起她和三百多个尼姑道姑们挤在船上过了三天三夜的情景,尼姑没有头发,道姑有啊,人挤人,虱子早就人传人现象,夜里翻个身都困难,又脏又臭又潮湿,吃喝拉撒都在船舱里,定是在那里被传了头虱。   万万没有想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进宫来,却被一只头虱拦住了进皇太孙宫的脚步。   宫女停止通头,又开始嫌弃她了,拿出一瓶药,“你自己动手,在头皮上撒上药粉,用一块布把头发都包起来。每天撒一次,十天后我们再过来看你除干净没有。”   言罢,宫女们跑也似的走了,生怕被她传上头虱,还警告道:“你不能出安乐堂一步,宫里不比外头,规矩多,稍微踏错一步都可能丢命的。”   出师不利,胡善祥叹气,按照宫女说的给头皮上药,用黑布裹住头发,包得严严实实,就像个粽子似的。   此时夜已经深了,胡善祥在车里一路睡进宫,又是进宫第一天过于兴奋,躺在床上,毫无困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越翻越清醒,干脆不睡了,正值十五,月色正好,不能出去,在安乐堂里转一转还是可以的。   胡善祥本想打一盏灯笼夜游,但没找到可以带出门的灯具,干脆踏月而行。   皇宫就是气派!仅仅一个专门给宫人治病的安乐堂就修建的齐齐整整,雕栏画栋,道路平直,和胡家的正房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胡善祥闲庭信步,蓦地看到前方抄手游廊里有一道黑影闪过!   有鬼!她先是吓一跳,停下脚步,而后冷静下来,心想这里是专门收治病人的安乐堂,安乐堂里病人病情加重,有大夫深夜匆忙出来出诊,实属正常。   对,一定是这样。胡善祥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不对劲:如果是出诊,为何这里一排房屋都是黑乎乎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在黑暗里能看什么病?   或许我看错了,刚才那道黑影其实是只猫头鹰?   正思忖着,胡善祥听到哐当一声脆响,好像是杯子之类的瓷器破碎的声音,声音就是从身边的一个屋子里发出来的。   胡善祥看着房子上的号牌,地字丙号。再环视四周景物地形,她记起来了,这正是晚上和她一起进安乐堂里疗伤治病、皇太孙身边一个幸存护卫的房间。   怎么回事?胡善祥走近,把身体贴在房门上听动静。   这轻轻一贴,本该紧闭的房门居然开了,胡善祥靠在房门上,触不及防,身体摇摇晃晃,把房门彻底撞开,明亮的月色撒了进去,胡善祥看见被子落在地上,病榻上重伤护卫双腿绷得笔直。   护卫脑袋上蒙着一个枕头,一个人形黑影牢牢压着枕头。   这绝对不是救命!这是要命啊!   胡善祥撒腿就跑,大声叫道:“救命啊!杀人啦!” 第15章 兄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胡善祥从紫禁城的北安门进宫,被送到了安乐堂隔离,检查身体。朱瞻基与她分道扬镳,从西华门进宫,来到了一个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大殿,匾额上书文华殿。   朱瞻基在马车上沐浴更衣,身上没有鱼腥臭味,他穿着玄色织金的宝相花圆领以撒,头戴圆顶大帽,昂首阔步迈入大殿,仪态优雅从容,一点都看不出受过重伤的样子。   当然,这都是表象,实际上他每走一步,身上缝合的伤口都扯得坠疼,全靠惊人的意志支撑着。身为储君,要有皇太孙的体面,在众人面前一定要不能示弱,因而拒绝了乘坐肩與进殿,执意步行。   朱瞻基径直走进值房,里面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个相貌与朱瞻基有三分相似的少年正在堆积如山的案头前看军报。   少年看得很投入,朱瞻基都到了门口,走了五步时,少年才回过神来,看到朱瞻基,先是一愣,而后把军报往案头一拍,起身快步跑去迎接朱瞻基,说道:   “哥!你可算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收到你在山东德州失踪的消息,我都快急疯了,恨不得放下一切,亲自去德州找你。但是想起你秘密离开京城的嘱咐,我只能强忍住担心,坐镇文华殿,保护京城。”   少年正是朱瞻基异父异母的堂兄弟,汉王世子朱瞻壑。   当今圣上永乐帝一共有三个儿子,皆是已故的仁孝徐皇后所生。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登基之后,封了嫡长子朱高炽为太子,二儿子朱高煦为汉王,三儿子朱高燧为赵王。   后来孙辈们出生,就封了太子的嫡长子朱瞻基为皇太孙,汉王的嫡长子朱瞻壑为汉王世子。   永乐帝虽南京应天府登基,但是他决定迁都北平,还时常带兵亲征北伐,每当永乐帝北伐时,都要太子朱高炽在南京监国,永乐帝则带着皇太孙朱瞻基和汉王世子朱瞻壑来到北平,每次带兵御驾亲征,朱瞻基便坐镇北平,主持大局。   朱瞻基要督建新都城和新皇宫,做好迁都之前的准备、维护后方的安宁、保证北伐的粮草给养顺畅、还负责及时将朝廷公文送到前线永乐帝手中,并将皇帝批阅的公文收起来,送到千里之外的南京。负责监国的太子朱高炽会按照永乐帝的批示发布政令。   北伐战场上的永乐帝、北京的皇太孙,南京监国太子。这祖孙三人形成一个铁三角,来运转着皇室对大明的统治。   瓦剌部首领马哈木屡屡犯边,永乐帝又带着两个孙子御驾亲征,来到北平。北伐之前要练兵,永乐帝奔赴大明边关,陕西、甘肃、临夏、大同、辽东等地巡关,鼓舞士气,皇太孙朱瞻基坐镇北平。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山东闹起了白莲教,首领唐赛儿短短两个月就召集了数万军队,声势浩大。   山东是京杭大运河必经之地,军队的粮草大多走运河漕运,然后转运到北平或者边关各个卫所。山东大乱,水路屡屡被扰,漕运几乎停滞,影响到边关的粮食补给,威胁北伐。   攘外必先安内,军中断粮会打击士气,所以皇太孙朱瞻基微服去了山东,走之前,他暂且把坐镇北平的任务交给了汉王世子朱瞻壑。   朱瞻基到了山东,用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了白莲教之乱,保护了漕运,却在抓捕首领佛母唐赛儿时遭遇刺客的埋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仅仅过了五天,皇太孙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哥,你没事吧?你是怎么逃脱白莲教追杀的?怎么一直没有联络我,叫我好生担心!到了北平你倒是派人告诉我一声啊,我好去通州港接你。”   汉王世子朱瞻壑激动着双手紧紧按住朱瞻基的肩头,嘘寒问暖,上下打量,他们堂兄弟年龄相仿,朱瞻壑只比他小两个月,相貌和身高也相仿,穿开裆裤时两人就被永乐帝接到了身边生活学习,都是爷爷带大的孙子,虽说是堂兄弟,却比亲兄弟关系还亲密。   面对堂弟的发问和关心,朱瞻基温和的笑了笑,伸手按住了肩头上朱瞻壑的手,轻描淡写的说道:“我没事——皇爷爷这次北伐进展如何了?”   堂兄弟私底下说话时,把永乐帝叫做皇爷爷。   朱瞻壑连忙跑回书案,将案头的军报递给朱瞻基,“刚送来的,说瓦剌首领马哈木出了意外,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了。他的儿子们,还有各个部落首领为了争夺草场和权势纷纷摩拳擦掌,局势紧张。”   “皇爷爷在信中说,如果这个时候御驾亲征北伐,瓦剌迫于外力,会暂且放下纷争私怨,一致对外。还是暂停北伐,就让瓦剌部自杀自起来,必定大乱。如此一来,大明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岂不妙哉。我猜皇爷爷就快回北平城了。”   这个神转折……朱瞻基差点为了保护北伐粮草供应丢了性命,却不料这场大战以对方首领的意外死亡而骤然结束,不打了。   朱瞻基反复看了一遍军报,确定这次危机彻底过去了,这才缓缓坐在案头后的椅子上——伤口好疼!   椅子上还有堂弟朱瞻壑刚才坐过的余温。   朱瞻基把军报放在案头摞整齐了,对着朱瞻壑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我的托付。即使听到我遇刺失踪的消息,还能稳坐文渊阁,料理政事,坐镇后方,助皇爷爷北伐。我交代你的每一件事,你都做到了,遇乱不乱。我的好弟弟,这次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不敢当!不敢当!”朱瞻壑连连摆手,谦道:“我就是照葫芦画瓢,以前大哥是如何做的,我就如何做,时时刻刻不敢懈怠,不瞒大哥,这些日子我才真正晓得大哥有多累,吃不好,睡不好,终日忙碌,每天的公文夜半三更都看不完。既然大哥回来了,身体也无碍,那么愚弟已经完成使命,回去美美的睡一觉。”   朱瞻壑一副高风亮节、毫不眷念权势的样子,放权放的爽快极了。朱瞻基说道:“好,你回去休息,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明日咱们兄弟们再好好叙一叙。”   好一个兄友弟恭,兄弟喜重逢的场面啊!   朱瞻壑恭恭敬敬行礼告退,朱瞻基目送堂弟离开。   朱瞻壑转身的瞬间,兄弟两个的目光不再对视了,两人虽然脸上还有笑容,但是目光都变冷了,都是脸笑眼不笑。   朱瞻基处理政务,一忙起来就忘记了伤口疼,一直到半夜,案头的卷宗才被清空。   朱瞻基喝了药,精疲力竭,正欲回寝宫休息,一个内侍急冲冲来报,“殿下,安乐堂胡小姐那边出事了!” 第16章 反杀 且说胡善祥撞见有人企图用枕头闷……   且说胡善祥撞见有人企图用枕头闷死重伤的护卫,吓得当场尖叫,拔腿就跑。   蒙面刺客见被人撞见,来不及继续用捂死这种“漫长”的手法,当即拿开枕头,一刀抹了护卫的脖子,快点弄死他。然后对准了门口逃跑的胡善祥,一刀投掷过去。   胡善祥后背又没有长眼睛,看不见危险,只晓得往前跑,眼瞅着即将被一刀穿背!   胡善祥太紧张了,没有留意脚下的门槛,她被门槛绊得一头栽倒,感觉一股冷嗖嗖的寒风从头顶穿过。   锐利的刀锋刺破了裹住头发的黑布包头,齐腰的长发四散开来,和破布断发一起在夜风中飞舞。   胡善祥摔倒的瞬间,一炳雁翎刀哐当一声,落在她的面前。   胡善祥披头撒发,捡起雁翎刀站起来继续跑,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原来刺客掷刀不成,就追过来想近身弄死她。   刚刚和鬼门关擦身而过的胡善祥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的双手握刀,闭着眼睛旋身一挥,感觉到砍到了什么东西,一股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脸上。   啊!   听到阵阵惨呼,胡善祥睁开眼睛,赫然看见地上有一只断臂,刺客哀嚎着,试图用左手堵住正在喷血的残臂。   这个蒙面刺客追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健步如飞,伸手即将薅住胡善祥的长发时,没料到这个只晓得大呼小叫、狼狈逃命的野丫头居然转身就是一刀,砍断了刺客的手臂。   我砍人了!   胡善祥吓得腿软手软,差点没握住雁翎刀,鬼使神差来了句:“你……你没事吧?”   对于刺客而言,这句话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   蒙面刺客顾不得喷血的右残臂,左手从腰间摸出一炳短匕,孤注一掷的朝着胡善祥刺来。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但胡善祥不是勇士,她只想当官啊!   看着刺客边喷血边扑过来,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势必要与她同归于尽,胡善祥见根本跑不过刺客,把心一横,双手重新握紧了刀柄。   短匕对准她的胸膛刺来,胡善祥吓得赶紧蹲下,同时双手平行,惯性的朝下挥斩。   蒙面刺客的右腿还在原地,身子却已经飞出去了。   身后扑通一声闷响,胡善祥站了起来,回头一瞧,刺客右腿也在涌泉似的喷血。   这下右手右脚都断了,同手同脚,齐齐整整的。   真是一根蜡烛两头烧,蒙面刺客急剧失血,左手不知该堵那一头,她绝望的对着胡善祥怒目而视。   胡善祥看着血葫芦般的刺客,吓得口不择言,“对不起……不……你不能怪我,实在是这把刀太锋利了。”   蒙面刺客听了,两头喷血喷得越发快起来。   这时已经有外头巡夜的禁军听到动静,进入了安乐堂,杂乱的跑步声、还有灯火也越来越近了。   蒙面刺客绝望了,扯下蒙面的黑布,将黑布往地上一扔,刺客朝着胡善祥诡异的笑,“我就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借着明亮的月光,胡善祥看清了刺客的面容——正是给她搓洗身体、还有通头的宫女!   “是你!”胡善祥难以置信——怎么宫里也像山东运河上那些蛮横无理还贪婪的官兵一样搞监守自盗啊!   “是我。”宫女冷笑道:“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言罢,宫女不再理会胡善祥,一边哭喊尖叫“救命!有刺客!”,一边用仅存的左手左脚往外爬,去迎接闻讯赶来的禁军。   宫女所到之处,皆是鲜血,用身体画了一条粗长的血线。   胡善祥猛地意识到宫女想要混淆黑白、贼喊捉贼、栽赃陷害,连忙开口解释,“不是我!她才是刺客!”   禁军赶到时,看见地上有个血人在蠕动,简直就是个人形的“惨”字,此人声音和相貌都很眼熟,正是安乐堂里的宫人婵儿。   婵儿气若游丝的叫救命,她身后是个手拿雁翎刀、披头散发、脸上还有血的陌生人,那个陌生人不停的说“不是我,我不是,她才是刺客!”   此情此景,禁军当然是相信熟人了,当即朝着陌生人弯弓射箭。   一支箭飞来,插/入胡善祥脚尖下。   又是千金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解释无用,胡善祥撒腿狂奔,禁军举着火把在后面追……   皇太孙朱瞻基闻讯赶来时,安乐堂已经被禁军围得水泼不进,正在一间间屋子翻检搜查,捉拿“刺客”。   禁军半路追丢了,只找到了刺客的凶器——一把雁翎刀。   朱瞻基看着断手断脚、已经抢救无效、血尽而亡、还死不瞑目的宫人蝉儿,立刻下令,“传我命令,只要活口,不得伤人,我要查出幕后主使,务必要留住她的性命。”   朱瞻基生性多疑,在山东德州安德水驿的时候,胡善祥虽然拿出了户贴来证明身份,但是他依然暗中派出手下,去了济宁府走访,核实胡善祥的说辞。   从德州到济宁一个来回至少三天,还要摸清楚胡善祥的底细,所以当朱瞻基在运河河畔遇到刺客、被白莲教护送到京城时,调查胡善祥的手下还在返回德州的路上呢,根本来不及把全部属实的结果告诉朱瞻基。   故,朱瞻基乍一听说“胡小姐连杀两人”时,对胡善祥的信任就开始摇摆了,觉得她处处可疑。   但是,她的确救过我。而且,在渔船时,她给我疗伤上药,那时候我虚弱无比,连手都抬不起来,如果她欲对我不利,至少有一百个机会杀了我,为何一直不动手?   朱瞻基脑子里天人/交战,矛盾的很,故吩咐手下先保住胡善祥的性命,不要伤她。   朱瞻基看完了残尸,又去看护卫的尸首。护卫躺在床上,脖子里的鲜血浸透了被褥,也是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尸体旁边是个枕头,枕头上划着一个“十”字,是护卫临死前挣扎着用颈血在枕头上写的,他的手指在写一竖时停下了,不知是何意,或者还没来得及写完。   这个护卫重伤,高烧不止,脑子都烧糊涂了,为何要杀他?   山东之行我被出卖,遭遇刺客,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如此精准的掌握我的行踪,这个护卫是出卖我的内鬼,还是他发现了什么导致被灭口?   这宫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   朱瞻基正思忖着,床底传来一个声音,“皇太孙殿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真是被冤枉的。”   一个脑袋从床底钻出来,脸上糊着灰尘、蜘蛛网、鲜血和碎发,正是胡善祥。   她在一个分叉口把雁翎刀往左边一扔,却从树林里绕了回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赌一把,藏在了最初的案发地,也是皇太孙肯定会来的地方。   这宫里只有朱瞻基是熟人,也是唯一信任我的人——至少胡善祥目前是这么想的。   胡善祥从床底爬出来,头发散乱,宛若女鬼,“我就知道殿下会听我解释的。”   话音刚落,她就一哄而上的护卫们制服,捆绑成了粽子。 第17章 舌战 怎么皇太孙也靠不住?紫禁城比山……   怎么皇太孙也靠不住?   紫禁城比山东的贪官污吏们还不讲道理啊!   遭遇现实铁拳痛击的胡善祥就像误入白虎堂蒙冤受屈的林冲,强忍住铺天盖地的失望,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看着朱瞻基, “殿下,你是了解我的,我若真是歹人,殿下不可能活着回到紫禁城。”   护卫厉声呵斥道:“大胆!你还敢威胁殿下!”   朱瞻基正要开口问她,一个人直冲进来,没有任何人敢阻拦他——正是他的好堂弟、汉王世子朱瞻壑。   永乐帝的后宫都在南京应天府,北平新建的紫禁城里没有宫妃,东西六宫空无一人,所以朱瞻壑这个已经成年的藩王世子还能住在紫禁城,他住在乾清宫东五所。   安乐堂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连皇太孙都亲自过问,朱瞻壑闻讯赶来,他看见枕头上的血“十”字,当即对胡善祥横眉冷对,“你还敢狡辩!听说你姓胡,‘胡’字最先的笔画可不就是一个‘十’么?你分明就是凶手!”   朱瞻壑的相貌和朱瞻基有三分相似,胡善祥观其相貌,还有周围人对此人的恭敬的态度,猜出了他的身份,“世子殿下,这话可不可能乱讲,民女姓胡不假,可是先写十字的字实在太多了,比如……”   一旦被坐实刺客的罪名,不仅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家人,生死关头,胡善祥只想脱罪,顾不上尊卑,目光落在朱瞻壑身上,直言说道:“比如世子的‘世’字,也是先写一横一竖,像个十字。”   朱瞻壑从来没有被一个小姑娘当面驳斥自己,甚至把战火往他身上引,好大的胆子!   朱瞻壑冷冷笑道:“胡姑娘读过什么书?你会写字吗?”   胡善祥全身被绑,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就是脑袋,她用下巴指着十字血枕头,“民女读书不多,些许认得几个字。他脖子被划开,强撑着写字,只划了两笔就气绝了,没有写完。‘十’字开头有太多可能,‘胡’字,‘世’字,殿下不能凭这个就怀疑民女。”   朱瞻壑目光更冷,“你在怀疑本王?”   朱瞻基说道:“贤弟,我对你深信无疑,你莫要和此女一般见识,她吓坏了,口不择言。”   嘴上这么说,其实朱瞻基早就德州遇刺时就怀疑上了朱瞻壑。因为只有朱瞻壑晓得他微服去了山东。而山东青州,正是汉王朱高煦的封地,汉王在山东的势力不容小觑,有能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布置刺杀行动,父子里应外合。   目前,汉王和世子是最可疑的人,可是朱瞻基无凭无据,必须维持皇室兄友弟恭的体面。   虽然众所周知皇室的关系其实都不好,但是外人不能指手画脚,否则,一个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下来,胡善祥必死无疑。   朱瞻基是暗中警告胡善祥不要乱讲。   胡善祥见朱瞻基似有维护自己之意,便不和朱瞻壑纠缠,说道:“世子殿下,请恕民女无礼,民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举例说明一个‘十’字有好多种可能。除了胡和世,皇太孙的名讳有个“基”字,基字也是先一横一竖,像个十字,难道就能因此而怀疑皇太孙?”   “当时民女听到死者屋子里传来瓷杯破碎的声音,一时好奇来看,当时刺客正在用这个枕头蒙住死者的脸,用身体压着,想要闷死他,见我进来,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还提刀追杀我灭口,却不曾想死者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枕头上写字。我的话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诳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善祥发毒誓。朱瞻壑还是不信,说道:“好个伶牙俐齿,被告成原告。两人都死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如果婵儿真是行动利落的刺客,她夜间行凶,手握利刃,是如何被你夺了兵刃,砍掉手脚的? ”   胡善祥把虎口脱险反杀的经历讲了一遍,说道:“……乱拳打死师傅,一切皆有可能,民女命不该绝,因而老天爷都在帮民女。”   胡善祥的描述,简直耸人听闻,朱瞻壑觉得匪夷所思,“一波三折,胡姑娘不去当说书人,真是屈才。”   但是亲眼见过“夕阳西下,断肠人漂水潭”场面,朱瞻基觉得胡善祥可能真没骗他。   她可是徒手抽肠、心狠手辣的人啊,能在生死关头夺兵刃反攻并不奇怪。   朱瞻基心中天平开始往胡善祥这边倾斜。或许,她真是无辜。   朱瞻基想给胡善祥机会,回忆她所描述,命人把地上散落的布块一片片送来。   胡善祥用来包裹头发的黑布在倒地时被刀割破,裂成两半,这是黑色的松江三梭布,且皆有浓烈的药味——经过安乐堂的大夫鉴定,这是百部的味道。   百部是一种专门治疗虱子跳蚤等寄生虫的药材,胡善祥用来涂抹头皮的药汁就是百部煎熬而成的。   而第三片黑布是丝质的,溅着几点血。   胡善祥忙道:“这就是刺客蒙面的黑纱布,她摘了面纱,贼喊捉贼,污蔑我清白。”   朱瞻壑说道,“婵儿已经死了,你说蒙面黑纱是她的,她还能站起来反驳你不成?”   胡善祥辩道:“民女今夜是空手入宫,身无长物,一件行李都没有,可谓净身入户,且一进来就被按进水盆里洗澡,请问汉王世子,民女那个地方可以藏得了一把锋利的雁翎刀?难道民女是那戏文里的孙悟空,雁翎刀是金箍棒,民女吹口气把雁翎刀变小了,藏在耳朵里?”   此话一出,屋里好几个禁军都憋着笑。   胡善祥又道:“为防疫病,安乐堂将民女进宫时所穿的衣服都烧了,那里来的蒙面黑纱?”   说的……挺有道理。但是……朱瞻壑问道:“你一路舟车劳顿,为何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   此时胡善祥也恨不得回到过去,老老实实睡觉,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可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胡善祥说道:“民女在车上睡了一路,初次进宫,太过激动了,因而毫无睡意,索性起床走走。民女只在安乐堂散步,并没有乱走。”   别人好奇长知识,我好奇要命啊!   朱瞻壑步步紧逼,非要找到她的破绽不可,“你空手进来不假,可是黑面纱和雁翎刀,焉知不是你的同伙提前在宫里准备好给你使用的?”   “这——”胡善祥简直比窦娥还冤!这个汉王世子为何处处针对我?她终于理解了为何林冲会逼上梁上、唐赛儿为何会起兵,都是官逼民反。   不能被汉王世子牵着鼻子走,胡善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死死盯着一旁沉默不语的朱瞻   基,“皇太孙殿下,民女该说的,都已经交代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求殿下明鉴!”   只要皇太孙还信我,我就死不了。   朱瞻基说道:“将嫌犯暂且押进端敬宫,今夜抄检安乐堂,看有无私藏违禁之物。”   端本宫是东宫,端敬宫是皇太孙宫。朱瞻基担心胡善祥也遭遇不测,干脆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胡善祥被塞进轿子里抬走了。   朱瞻壑低声吩咐手下,“给你半个时辰,我要知道这个女人的所有消息。” 第18章 凶手 半个时辰之后,朱瞻壑气得要摔早……   半个时辰之后,朱瞻壑气得要摔早膳,“你就是知道她姓胡?和没打听有什么区别?我要你这废物有何用!”   亲信元宝是长着一张稚气娃娃脸、但身材壮硕的小宦官,像是年画里抱锦鲤胖娃娃的脸缝在张飞的身体上。   元宝扑通跪地,“殿下,奴婢尽力了,知道她身份的只有皇太孙和两个幸存的护卫,其中一个还刚刚被人杀了,另一个重伤的在出事后被皇太孙的人挪出了安乐堂,连同胡姑娘一起搬到了端敬宫,严加保护,奴婢的手根本伸不过去。不过奴婢在端敬宫里有个老乡,求世子殿下给奴婢一点时间,奴婢一定能找到法子打探胡姑娘的消息。”   朱瞻壑强忍住怒气,“还不快滚!日落之前,若连她的名字都打听不出来,你就回御马监永远当一员小卒吧!”   元宝腆着一张圆润的大饼子脸滚了。   朱瞻壑气得没心情继续用早膳,去了演武场耍大刀,他和朱瞻基一样都是皇爷爷带大的孙子,永乐帝朱棣藩王出身,靠着武力从侄儿建文帝夺得皇位,登基之后屡屡御驾亲征,因而两个孙子都继承了他的尚武之风。   此时天还没亮,夜空尚有星辰,朱瞻壑在演武场挥汗如雨,干脆脱了衣衫,只穿着裤子,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殿下。”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演武堂一座假山石后响起。   朱瞻壑拖刀走过去,“你来作甚?搞了那么多麻烦,我已经厌倦给你们擦屁股了。”   来人站在假山阴影处,看不清模样,听声音是个宦官,“王爷那边传来新指令,奴婢特来禀告。王爷说皇太孙带进宫的姑娘叫做胡善祥,山东济宁人,三朝尚宫胡善围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王爷嘱咐殿下,胡尚宫虽离开宫廷、归隐山林十年了,但在宫中余威尚存,如果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千万不要和胡善祥结怨。要想法子拉拢胡善祥,最好将她为我所用,甘受驱使,将来对王爷的大事有利。”   朱瞻壑呵呵笑道,“难怪这个姑娘如此棘手,原来是胡尚宫的妹子。听说当年皇上夺位时,胡尚宫倒戈,给皇上送情报,还带头打开紫禁城的大门迎接皇上,皇上不费一兵一卒就登上了龙椅。可惜——”   朱瞻壑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收,“你晚了一步,我为了掩盖枕头上那个血‘十’字,咬定是没有写完的‘胡’字。这个女人居然看破天机,连蒙带猜是没有写完的‘世’字,我们为此唇枪舌战几个回合,已经结怨了。都是你们办事不利索,逼得我自降身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民女吵架!”   那人说道:“没想到婵儿平日那么机灵利索的一个人最后阴沟翻船,杀人灭口拖泥带水,还被胡善祥撞见反杀,奴婢发誓,以后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连累世子殿下。”   朱瞻基的猜测是对的,山东德州刺杀陷阱的幕后主使的确就是汉王父子里应外合。   永乐帝一共三个嫡子,太子朱高炽体胖多病,骑马能够把马压断腿,根本不会打仗。但是二儿子汉王朱高煦无论相貌身材还是军事才能都酷似永乐帝。   当年永乐帝起兵靖难(谋反)时,汉王是得力战将,并且屡次在永乐帝陷入包围时冲破重围,英勇解救父亲,是永乐帝最爱的儿子。   永乐帝甚至对汉王说:“你好好努力,太子常常生病,身体不好。”   汉王以为,皇帝的意思是将来废了体弱的大哥,所以每一次打仗都豁出全力,一往无前。   毕竟,给自己打天下,自然要拼尽全力,多劳多得嘛。   可以说半个大明都是汉王打下来的,在军中颇有威望。   但是汉王等啊等,太子大哥越来越胖,越来越虚,却依然是太子,没有被废掉。   汉王不服气,屡屡鼓动大臣们上奏本废太子。   结果,把永乐帝惹火了,不仅没有废太子,还封了太子的嫡长子朱瞻基为皇太孙,是大明第二个储君。   如此一来,即使太子病死了,储位会落在朱瞻基头上,依然轮不到赫赫战功的汉王。   为了打消汉王的小心思,永乐帝还来了个釜底抽薪——把汉王远远打发到了山东青州就藩,从此汉王远离了京城这个权力中心,鞭长莫及。   但是汉王不服气啊,拼死拼活打江山,到头来小丑竟是我!   父皇画了个大饼给我,我要把画饼变成真饼。   汉王人在山东,朝中势力依旧,亲儿子汉王世子朱瞻壑也在永乐帝身边尽孝,耳聪目明,于是汉王父子里应外合,想要除掉太子和皇太孙父子。   太子在南边的都城应天府监国,他胖的连生活不能自理——他有腿疾,走路都需要四个强壮的太监搀扶,都没法独立行走,身边一堆伺候和保护的人,汉王找不到机会下手。   但是皇太孙这边有漏洞,朱瞻基为了尽快平定白莲教叛乱、恢复运河漕运而微服去了山东,汉王世子朱瞻壑岂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早就在朱瞻基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把此事密报给了在山东就藩的父亲,父子密谋借着白莲教之手,杀了皇太孙。   刺杀计划天衣无缝。   朱瞻壑在北平的紫禁城里脑子里甚至开始打起了皇太孙祭文的草稿。   不想当皇太孙的孙子不是好孙子。朱瞻壑也有野心。   但是皇太孙运气太好了,居然逃脱了刺杀,不知所踪。   收到“噩耗”,朱瞻壑表面淡定的继续坐镇紫禁城,内心其实慌得不行,就怕皇太孙怀疑到他头上。   朱瞻基回宫,身边还带着一个陌生女子以及两个重伤的护卫——其中一个正是和汉王里应外合计划要刺杀朱瞻基的眼线。   刺杀开始时,刺客们知道这个眼线是自己人,无论射箭还是打架的时候一直避开他的要害部位,所以他能幸存。   但是此人运气不好,仅仅几处不致命的皮外伤,却得了破伤风,高烧不止,烧得浑浑噩噩。在安乐堂当差的宫女婵儿听到他说胡话,含含糊糊好像是在说世子殿下,为了不牵扯到朱瞻壑身上,当晚就蒙面去闷死他,想要伪造成破伤风窒息而死的假象,杀人灭口,蒙混过关。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眼线在挣扎时打翻了药盏,引起了夜游安乐堂的胡善祥的好奇心,无意中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还大声尖叫。   婵儿只好一刀抹了眼线的脖子,去追胡善祥。   眼线晓得自己成为了弃子,当然也不甘心,为人卖命居然是这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就蘸着自己的颈血,用最后的力气写幕后主使“世子”,可惜他只写到“十”字就咽气了,没有写完。   故,朱瞻壑一开始就咬死“胡姑娘”是凶手,他刚开始真的以为她只是一个头上长虱子、浑身鱼腥臭味的乡下野丫头呢!   真正与野丫头交锋,朱瞻壑才晓得踢到铁板了,遂要手下去查野丫头的底细,知己知彼。   朱瞻壑气极,“如果早知道她是三朝尚宫胡善围的亲妹妹,我必定先用怀柔之计,现在父王要我拉拢她,晚了,饭煮成夹生了,再回锅也无用。那野丫头必定恨死我了。”   那人说道:“那个少女不怀春?殿下风姿俊朗,施以手段,定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朱瞻壑冷笑:“父王要我牺牲色相?”   那人说道:“殿下是男人,不吃亏。” 第19章 三人 朱瞻壑听了,旋转着大刀,刀柄一……   朱瞻壑听了,旋转着大刀,刀柄一横,死死抵住了来者的咽喉,几乎要将他“嵌”进假山石里。   来者要窒息了,双腿乱蹬、双手在脖子上乱抓,但是根本无法撼动掐在咽喉的刀柄。   就在来者的脚背即将绷直,彻底咽气时,朱瞻壑终于收刀。   来者扑通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息。   朱瞻壑说道:“记住了,以后不要教我如何做事。为了在山东德州解决皇太孙,我赌进去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信誉,从此以后,皇太孙肯定会怀疑我、防着我。我辛辛苦苦演了十多年的兄友弟恭毁于一旦。”   “我最近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授之以柄,你们也都老实点,不要像婵儿这样擅自行动,她死的那么惨,都是咎由自取,我看她改名叫惨儿还差不多。不想成为第二个惨儿,就夹着尾巴做人。”   朱瞻壑在立威,震慑手下。另一边,朱瞻基抄检安乐堂也有了结果。禁军从婵儿房间的地板下找到了一个箱子,里头有建文帝的诗文、旧物等等,以及缅怀建文帝的祭文等物。   德州的刺客们也自称是建文的遗臣,这下“证据确凿”,婵儿“贼喊捉贼”,其实她才是凶手。   当然,这些证据都是朱瞻壑吩咐手下故意栽赃,就是为了把这口黑锅牢牢扣在建文余孽的头上,以免引火烧身。   朱瞻基看到这些所谓的“证据”,心中越发肯定是朱瞻壑所为——除了这个好弟弟,谁有能力在这么短时间把证据埋在凶手的房间呢?   由此可见紫禁城里的宫人有不少是朱瞻壑的心腹,效忠汉王。   但,朱瞻基没有证据,朱瞻壑做的太干净了,他也不可能找到证据,如果他公开怀疑好弟弟,肯定会引起皇爷爷的不满,一旦失宠于皇爷爷,他的皇太孙储位不保。   看似众星捧月,实际四面楚歌的朱瞻基唯有先隐忍,维持兄友弟恭的面子。   此案便以建文余孽意图刺杀储君而了结,盖棺定论。   朱瞻基忍得心头滴血,面上还要故作淡定,嘱咐好弟弟,“建文余孽亡我之心不死,我这次侥幸逃出生天,贤弟也要小心,重查一遍身边的人的履历,务必家世清白,不可放松大意、重蹈我之覆辙。”   朱瞻壑乖巧顿首道,“愚弟记住了。大哥劫后余生,第一个想到却是保护愚弟,愚弟好生感动,只恨自己无能,屡屡让大哥赴险,惭愧惭愧。”   朱瞻基说道:“贤弟莫要自责,建文朝多行不义必自毙才过去十三年,有些人不服气我们燕王一脉成为皇室正统,试图行刺,实属正常。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只要我们兄弟齐心,维护北境稳定,让皇爷爷能够早日成功迁都,朝野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好了,这些建文余孽就没了追随者,必定会自取灭亡。”   兄弟两个互相吹捧恭维、互相开导、好一对令人感动的封建主义兄弟情啊!   背地里他们都想捅死对方,可谓是相敬相杀。   朱瞻壑嘘寒问暖完毕,这才奔向他来端敬宫的真实目的,“哥,既然婵儿证实是建文余孽,那么昨晚那个胡姑娘应该是被冤枉的,哥,放了她吧。”   朱瞻基点点头,“贤弟说的很对,我定放她自由。”   朱瞻壑说道:“胡姑娘本来有功的,无端被我冤枉了,我很是愧疚,我想补偿她,又不知她想要什么,可否叫她出来见见?”   朱瞻壑有他的骄傲,拒绝了父王要他□□胡善祥的计划,但是他也明白,此时不宜和胡善祥结仇,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她姐姐胡善围太厉害了,人不在宫廷十年,宫廷仍然有她的传说。   朱瞻基安慰好弟弟,“你也是关心则乱,无意之过——”   话音未落,从西厢房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声:“别找我!是你先动手的!我是自卫!阿弥陀佛妖魔鬼怪速速退散急急如律令!”   朱瞻壑当即跳起来,提剑护在朱瞻基身前,“什么人大呼小叫?”   朱瞻基从身后按住弟弟的剑,说道:“就是那个胡姑娘,她应该又在做噩梦。”   胡善祥再次历险,还蒙冤受屈成了凶手。昨晚噩梦连连,一会梦见水里的断肠人拖着无穷长的断肠绕着她的脖子索命。   一会梦见断手断脚的婵儿身体为笔、鲜血为墨,拖着残躯在地上写大大的“惨”字,把胡善祥频频吓醒,不管佛教还是道教的口号统统拿过来防身驱鬼。   不过,朱瞻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哥,这个胡姑娘昨晚就睡在你……你的房间?”   朱瞻壑:哎哟,看不出来嘛,平日一副不苟言笑、满口仁义道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样子,还不是为了笼络可以利用的女人,干起了牺牲色相这种下作的事情——连我不屑于做呢!   想到这里,朱瞻壑顿时觉得自己高尚起来。   我的好哥哥,你太虚伪了。   朱瞻基正要解释,惊醒的胡善祥光着脚、披头散发、穿着寝衣就跑出来了——昨晚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朱瞻基将她安顿在卧房旁边的耳房里,那是晚上值夜的内侍们睡的地方。   寝衣单薄,只有一层,少女柔美纤巧的身躯在奔跑中若影若现,看得朱瞻壑心中像有两个小兔子扑腾扑腾的乱撞。   胡善祥半梦半醒,恍惚中被鬼穷追不舍,眼前只有一个熟人、也是紫禁城是唯一相信她的人,不由得直奔朱瞻基而去,她藏在朱瞻基身后,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别过来!这是龙子龙孙,你们这些邪祟一旦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胡善祥紧贴在朱瞻基身后,两人看起来好亲密的样子。   朱瞻壑的目光从少女踮起的脚尖挪开,一副震惊的样子,“哥,昨晚你和胡姑娘……”   这是……已经侍寝了吗?   我的好哥哥,你下手也忒快了。   朱瞻基觉得背后热热的、软软的,顿时觉得脊椎酥麻入骨。   女人,你是在借着做噩梦装疯卖傻的勾引我吧!   你打错了算盘,我可是不沾女色的正经人。朱瞻基遂掰开胡善祥锁在自己腰间的双手,顺势将她推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右手拿起一盏凉透了的茶,泼在她的脸上,说道:   “你清醒一点,刚才在做梦,鬼神之说,不可信也。”   胡善祥被冷茶一激,灵魂归窍,用手一摸脸,终于彻底从噩梦中醒来,瞳孔渐渐焦距,看清了眼前的两人,立刻站起来行礼,“两位殿下,民女失仪,还请恕罪。”   她毕竟是个十五岁、涉世未深的少女,在家里连鸡都没杀过,连连遭遇生死危机,普通人早就崩溃了,她比普通人稍强一些。   朱瞻基说道,“无妨,医女开了安神汤药,你记得按时服用。”   朱瞻壑说道:“昨晚我冤枉了你,害得你原告成被告,是我不对。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补偿你。”   胡善祥大喜,“这么快就找到真凶是婵儿的证据了?”   “她是建文余孽……”朱瞻壑把昨晚安乐堂抄检的结果说了一遍,“恭喜胡姑娘沉冤得雪。”   胡善祥娥眉微蹙,“不对呀,如果是建文余孽,那个血十字如何解释?无论‘建’字还是‘婵’字,最开始的笔画都与之无关,那么护卫临死前拼尽全力是写了个寂寞,毫无意义?还有婵儿为何非要杀护卫呢?好多线索都对不上——”   朱瞻基打断道:“铁证如山,你莫要胡思乱想——你看看你自己,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还……衣不蔽体,成何体统!莫要污了世子的眼睛,速速去更衣梳妆。”   胡善祥觉得自己的确不像样,连忙告退,光着一双脚,在地板上一步一个脚印。   朱瞻壑心道:哟,大哥这摆明了起了嫉妒之心,嫌胡善祥抛头露面,想要金屋藏娇、独自欣赏嘛。   不让我看,我偏要。皇太孙位和胡善祥,怎能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第20章 抢人 胡善祥在耳房梳洗,朱瞻壑故装没……   胡善祥在耳房梳洗,朱瞻壑故装没有眼色,赖着不走,“哥,愚弟来都来了,想在端敬宫蹭顿早膳,你就答应愚弟嘛。”   朱瞻基看着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弟弟在面前撒娇,顿时恶心的连夜宵都要吐出来,毫无胃口,嘴上却说,“你若不嫌简陋,就一起吃。”   朱瞻壑说道:“这里是皇太孙宫啊,肯定比我的东五所好多了。”   等早饭摆出来了,朱瞻壑大吃一惊,“就这——”   一盘子香油烧饼、一笼砂馅馒头、一盘鹅肉巴子、五个水煮的鸡蛋、四小碟咸菜、一叠姜丝香醋、一壶热牛乳、一碗剪刀面、一碗鸡蛋面,如此而已(注1)。   朱瞻壑的早饭都是按照份例来的,一共十二道菜。他以为储君吃的肯定比他好,没想到朱瞻基吃的就和有钱的地主家差不多。   朱瞻基习以为常,“吃饱了就行,要克制口腹之欲。”   言罢,还把剪刀面和鸡蛋面推到朱瞻壑面前,“你喜欢吃面,这两碗面还是我刚才特意命人临时加上的——嗯?忘记叮嘱厨子不要加葱花了,你从小就不喜欢。”   朱瞻基拿起筷子,亲手把面汤里碧绿的葱花一个个挑出来,“吃吧。”   好一个宠弟狂魔啊!   其实朱瞻基当然记得朱瞻壑的忌口,他就是故意“忘记”的,亲手给弟弟挑葱花,这件事定会成为兄友弟恭的美谈,传到皇爷爷耳边。   故,他拿起筷子挑葱花,开始“表演”,伺候的宫人都不敢上前帮忙。   “大哥对我太好了。”朱瞻壑感激涕零的吃着面,暗自腹诽:你就是擅长用这些小心思讨好皇爷爷,让皇爷爷觉得你胸怀宽广,友爱亲人,能够容人,因而封你为皇太孙。   朱瞻基不喜欢类似面条、馄饨、稀饭这种汤汤水水的食物,他喜欢吃“干饭”,就是吃鸡蛋的时候有些噎、卡嗓子,需要用牛乳顺下去。   朱瞻基的吃相很优雅,吃饭就像完成一项关于仪态的任务,朱瞻壑心中大骂他虚伪。   其实朱瞻壑的吃相也不差,吃面条都不出吸溜声。两兄弟吃饭就像表演 一场默剧。   寂然饭毕。   朱瞻壑的眼神又往耳房飘,“哥的眼光太好了,那个胡姑娘机灵勇敢,真不错——她是什么来历?”   哼,明知故问!朱瞻基不信朱瞻壑不晓得胡善祥的来历,汉王在山东势力盘根错节,应该已经将消息传给你知道,否则你不会那么快灭口。   朱瞻基故意说的含含糊糊,“我从山东而来,她当然是山东人。至于来历,你放心好了,我确保她家世清白,否则怎么敢带她进宫。”   朱瞻壑厚着脸皮当面挖墙角,“真是太好了,我绝对相信大哥的眼光。愚弟那边刚好缺一个打理文书的女官,就让她去东五所当差吧。”   朱瞻基本来把胡善祥视为甩不掉的包袱,将她带到紫禁城之后,远远打发到一个清闲的去处,眼不见心不烦的,根本没打算把胡善祥留在身边当差。   可是,朱瞻壑开口要胡善祥,朱瞻基岂能答应?胡善祥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但是,如果直接拒绝朱瞻壑的话,他这个“宠弟狂魔”、“兄友弟恭”的人设就崩塌了,皇爷爷不喜欢。   朱瞻壑正是看透了他的虚伪,才有胆子直接开口要。   正是左右为难,不过,这难不倒心眼多如马蜂窝的朱瞻基,他说道:“这个……胡姑娘是来当女官的,并非普通宫女,况且她的出身不一般,她的姐姐是皇爷爷都敬重的人,连我也不好随意指使她去何处。这样,不如让她自己选,想去那当差由得她。”   胡善祥得了传召而来,她方才梳洗更衣,头发长虱子,头皮再次涂抹上百部炮制的灭虱药粉,用一块花开牡丹锦缎紧紧包裹起来,没有插戴任何首饰。   她目前还没有当差任职,因而品级只是普通宫女,穿着海棠红袄、绿色素锦马面裙,再配上花头巾,幸亏她青春逼人、面若桃花、眉若远山、眼似秋波,能够压得住身上花里胡哨的颜色,衬得她如花美眷貌、矫若游龙身。   胡善祥叉手,弯腰一鞠,行了个福礼,“两位殿下召民女所为何事?”   朱瞻壑抢在朱瞻基之前开口,热情邀约,“胡姑娘昨晚斗刺客的表现令我十分折服,刚好我的内书房缺一位管文书的女官,今日特意来邀请胡姑娘,成为我的入幕宾客。”   胡善祥记仇,她没有忘记昨晚朱瞻壑是如此咬定她是真凶的,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觉得朱瞻基冷漠高傲,霸道不讲情面,还阴晴不定,君心难测,但是,两害取其轻,朱瞻基是她唯一的熟人,她初来乍到,没得选,只能先在皇太孙的羽翼之下,等将来站稳脚跟再谋其他出路。   胡善祥说道:“多谢世子殿下厚爱。只是民女在山东的时候就已经决意追随皇太孙,既许下诺言,没有毁诺的道理。”   其实并没有什么许诺,都是她瞎编敷衍朱瞻壑的。   朱瞻基其实也并不想要胡善祥的“追随”,巴不得把她甩开,但迫于形势,他若把胡善祥安排到其他地方,就凭朱瞻壑不要脸的劲头,定能将她挖到身边当女官。   莫得办法,朱瞻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莫须有的诺言,“贤弟啊,胡姑娘自己选的,我们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你说呢?”   朱瞻壑笑道:“恭喜大哥又得一人才,愚弟我羡慕的紧呐。”   朱瞻壑悻悻而归:女人,从来没有人敢拒绝我,你是第一个。我还从未尝过被拒绝的滋味,女人,你再次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下一次,我会让你求我,求我带你走,哼!   朱瞻基把好弟弟送到宫门口,正欲摆驾文渊阁处理政务,胡善祥踅摸过来了,欲言又止。   朱瞻基屏退众人,“你还有何事?”   胡善祥说道:“民女觉得刺杀案疑点重重,可能并非建文余孽——”   “我说过了此案已经了结。”朱瞻基打断道:“他们刺杀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觉得我会把自己的性命当玩笑,敷衍了事?你在质疑我的判断?”   皇太孙语气依然平淡,但胡善祥听出了话里的威慑之意,心下胆寒,忙道:“民女不敢!”   朱瞻基说道:“在宫里做事,想要一直安安稳稳的,不是看你读过多少书,也不是看你有多勇敢。最重要的是摆正你自己的位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管。记住了吗?”   胡善祥看着皇太孙杀气腾腾的眼神,忙道:“是,民女记住了。”   朱瞻基的语气愈发冰冷:“这‘三不真言’你重复一次,给我记在骨子里。”   胡善祥从来见过如此可怕的皇太孙,好像一头猛虎,随时扑过来把自己撕扯成碎片,吓得心慌意乱,脱口而出说道:   “不该说的说,不该问的问,不该管的管。民女一定谨记‘三不真言’,做梦都不敢忘记。”   犹如一道炸雷劈过来,朱瞻基当场楞在原地:好么,全记错了。我这是在皇太孙宫里埋了个雷吧!这个胡善祥走那那出事,简直是个扫把星啊,我的好弟弟,你快把她带走吧! 第21章 将错 听你三句话,阳寿损十年! 朱……   听你三句话,阳寿损十年!   朱瞻基一时无语,连“好弟弟”朱瞻壑都没有让他如此头疼过,但文渊阁案头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料理,实在没有时间亲手教胡善祥宫里的规矩。   我,皇太孙、一国储君,不能被一个女人搅乱心神。   朱瞻基放弃了,说道:“你先回去,我会派专门的人教你宫规,没学好宫规之前,你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没有资格在端敬宫领事当差。”   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就不该管你。宁可白白养着你一个闲人,什么事情都不做,也总比你把事情搞砸了强。   胡善祥那里晓得朱瞻基卸磨杀驴的小心思,她吓坏了,连连点头,“对不起,民女……民女说反了,是不该说的不说,不该——”   朱瞻基忙得很,不得听她把话说完,就往文渊阁方向而去。   看着朱瞻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胡善祥惊魂稍定,一拍脑袋,不对,我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找皇太孙,人命关天呢。   胡善祥连忙跟过去,拐过宫墙,前面是两条分岔路,她初入宫廷,不晓得文渊阁方向在何处,周围又没有宫人打听,就碰运气择了一条道往前追去。   狂追了约一百步,终于看见了朱瞻基人影,朱瞻基腿长,一步顶她两步,胡善祥气喘吁吁,实在追不上,就大声叫道:“殿下留步!   朱瞻基果然停下来了,还走到了路旁边的凉亭下等她。   皇太孙好像并非完全不近人情嘛,胡善祥快步跟上,追到凉亭,顿时一愣:不是朱瞻基,而是汉王世子朱瞻壑。   他们堂兄弟长的有三分相似,朱瞻基今天穿的是大红圆领龙袍,上面绣着五条龙。朱瞻壑穿的是大红四爪蟒袍,龙和蟒都是金线绣制,长的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蟒袍少了一根爪子,只有四爪,四爪为蟒。   龙袍只有皇帝以及太子,皇太孙储君可以穿,皇帝绣九龙,太子和皇太孙是五条龙。而亲王和亲王世子只可以穿四爪蟒袍。   在紫禁城,饭可以乱吃,衣服不能乱穿。   这点常识胡善祥当然知道,但是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四爪五爪,她就误以为前方那人就是朱瞻基。   而朱瞻壑远远听到“殿下留步”,以为是叫自己,毕竟他也是个“殿下”嘛。回头看见是个穿着宫女服饰的人,虽看不清来人容貌,但此人裹着花头巾,没有首饰,整个紫禁城只有一个人这样穿戴——头上长虱子的胡善祥。   朱瞻壑心中得意:女人,你刚才拒绝我,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吧。我就知道,你迟早都是我的。   这不,巴巴的追过来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呢。   “世子殿下?”胡善祥发现自己追错人了,把李鬼看成李逵了。   朱瞻壑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腰都直不起来,遂指着身边的石墩说道:“坐下说话,胡姑娘找我有何事?”   胡善祥喘息渐平,冷静下来了,发现一个问题:她要找皇太孙说的事情,正是如何安置从朝鲜使团里逃脱的贡女韩桂兰,好像属于“三不真言”里的“不该管的不管”这一条呢!   韩桂兰被救下后,直接送到了京城朝鲜使团,等待她的怕是重复姐姐韩妃的悲惨命运。   朝鲜是大明的附属国,两国外交,自是与胡善祥一个小小宫女无关。   她刚刚被朱瞻基劈头盖脸的狠狠教训一顿,长到十五岁都没有被人这么凶过,着实有些害怕,现在还心有余悸。   皇太孙不准我管,他冷情冷性,即使有耐心听我说完,估计不会帮忙,还很可能再教训我一顿,骂我不该说的说、不该问的问、不该管的管。   可是,韩桂兰可怜又无辜,差点在我眼皮子底下自缢而死。如果我袖手旁观,恐怕一辈子良心不安。   那么……胡善祥看着眼前的朱瞻壑,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至少他是汉王世子,目前北平城第二有权势的人。   胡善祥说道:“殿下可知朝鲜使团在何处?”   她问这个干吗?朱瞻壑摸不着头脑,“各国使团都下榻鸿胪寺,怎么,胡姑娘认识朝鲜使团的人?”   胡善祥点点头,“民女认识朝鲜使团的一个贡女,可以去鸿胪寺见见她吗?”   朱瞻壑有心拉拢胡善祥,说道:“可以啊,北平城里,还没有本世子不能去的地方。”   瞧瞧,我多厉害啊,还不快投奔本王。   胡善祥纳闷了,“乾清宫殿下可以随意进出?”   朱瞻壑摇头,“那是不能,乾清宫是我皇爷爷住的地方。”   胡善祥又问:“端敬宫呢?”皇太孙住的地方。   自是不能。朱瞻壑觉得有点没面子,遂转移话题,“你还去不去鸿胪寺?”   “去。”胡善祥马上站起来,“多谢世子殿下!”   朱瞻壑存心炫耀,就把胡善祥带上自己的大马车,九匹骏马拉的大车,车厢就像一座小房子,胡善祥那里见过这种排场?好奇的在这个移动的小房子里东看看,西瞅瞅,透过窗户看着北平城繁华整齐的街道。   朱瞻壑见她天真浪漫,毫无警惕之心,便试探的问道:“你和皇太孙在山东的时候,是如何逃出建文余孽的追杀?”   朱瞻壑只晓得父王派出德州的刺客全军覆没了。   胡善祥趴在窗台上说道:“我也不清楚,当时他们打起来,我胆子小的很,吓晕了,醒来时就在一艘船上。”   胡善祥不傻,她晓得皇太孙多疑,干脆一问三不知。   安乐堂的婵儿在给胡善祥洗澡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她身上的除了右肩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疤痕以外,的确没有任何外伤,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这些情报都告诉了朱瞻壑。   胡善祥应该没有说谎。   朱瞻壑见套不出什么来,又问:“你是山东人,如何与朝鲜贡女结识?一到紫禁城就要去见她。”   胡善祥也不敢细说,说道:“机缘巧合,我和她同塌而眠过一夜,相见恨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那晚船上挤着三百多个尼姑道姑,几乎人贴人的睡觉,翻个身就是前胸贴人家后背了。   朱瞻壑脑子里立刻浮现两个妙龄少女耳鬓厮磨的场面……喔哦。   胡善祥见朱瞻壑发愣,反问道:“这些朝鲜贡女都是要进宫当嫔妃的吗?”   朱瞻壑一笑,“怎么可能,大明宫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少数几个家世好、相貌好的贡女会给个位份,绝大部分贡女分赐给功臣或者藩王,或者送到御膳房做事。”   胡善祥听了,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世子殿下好厉害啊,什么都知道,民女佩服佩服——殿下,可不可以把民女的贡女朋友安置到御膳房去?我们两个想一起在紫禁城当差,延续我们的友谊。”   只要韩桂兰不当妃子,她就不用重复亲姐姐被无辜赐死的命运。   朱瞻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个朋友想去御膳房搬泡菜坛子?不想当被人伺候的嫔妃?”   “真的。”胡善祥点头道:“我和她都是天生劳碌命,有点事情做,活的自在些。” 第22章 就错 两人到了鸿胪寺的朝鲜使团下榻处……   两人到了鸿胪寺的朝鲜使团下榻处 ,点名要找韩桂兰。   但是朝鲜使团面面相觑,支支吾吾的,吓得胡善祥以为韩桂兰又寻死,急忙道:“人呢?速速带我去见韩姐姐!”   一个使节出来解释道:“早上皇太孙派人来,说贡女韩桂兰私自出京,行为不检,罚没了她参选嫔妃的资格,把她拉去御膳房做苦役去了。”   若不因如此,以韩桂兰的容貌才学,以及朝鲜两班贵族的出身,必定会封以位份,成为后妃。   胡善祥一愣:朱瞻基不是叮嘱过,不该管的不管,要我在宫廷独善其身吗?怎么他……   胡善祥猛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皇太孙,他并非完全是个冷情冷性、眼中只有利益权衡的储君。表面上,他对韩桂兰宁可死也不要当嫔妃的绝望无动于衷,只想抓到佛母,其实他记在心里头了,一回紫禁城,就立马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把韩桂兰“摘”出来,安排妥当,根本不需要胡善祥开口去求他。   原来皇太孙的内心不是冰冷的钢铁,他也有柔软和温暖的一面。   胡善祥心里长吁短叹:唉,惭愧啊惭愧,是我对皇太孙有偏见。   朱瞻壑说道:“不是我不帮忙,这不歪打正着嘛,不用我出手。不过了,我会和御膳房个打招呼,没人敢欺负韩桂兰。”   两人又上了马车,胡善祥要回宫去御膳房找韩桂兰,朱瞻壑说道:“她人在紫禁城里,肉烂在锅里头,你急什么,以后有的时候见面。胡姑娘第一次来京城,我带你四处逛逛,宫外比宫内好玩,这新的都城比你们济宁城大百倍,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你会喜欢这里的。”   胡善祥听了,一股寒意窜进了脊梁骨,济宁?汉王世子怎么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身份的活人,只有皇太孙和那个一直昏迷的护卫,除非……   胡善祥强忍住寒意,婉言拒道:“世子殿下政务繁忙,民女怎好打扰。”   朱瞻壑说道:“昨晚我冤枉了你,本来打算好好补偿你,今天机会难得,就带你出来好好玩一趟。”必定让你拜倒在本世子的滔天权势、还有风流倜傥之下!   以胡善祥的年龄,自是玩性不小,可是她方才仿佛窥破朱瞻壑热情好客面具下的另一面,心中胆寒。   当然,她也害怕朱瞻基。可是怕归怕,和朱瞻基在一起她觉得是安全的。   这个朱瞻壑令她不安,渴望逃离。   胡善祥说道:“殿下的心意民女心领了,可是民女现在没有心思玩——昨晚和建文余孽婵儿搏斗,又噩梦连连,没有睡好,现在困的很,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朱瞻壑凑近过去看她的脸,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眼眶的确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之色,没有睡好的样子。   眼前蓦地出现个大脑袋,胡善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体态变得僵硬起来。   朱瞻壑感觉到她的紧张,“你好像……很害怕?”   胡善祥说道:“殿下靠的太近了,男女授受不亲。”   朱瞻壑不要脸,他没有后退,还上下打量她,“你今天早上还光着脚在我哥的寝宫里乱跑,那时候你还像不是拘泥礼节之人。”   胡善祥说道:“那时被噩梦所扰,就像梦游似的,民女失礼了。”   朱瞻壑终于肯放过她,坐回座位,往后一仰,“我跟我哥不一样,他从小就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张口规矩,闭口礼仪,你在他那里当差,要先立规矩。我就随便多了,不用建立什么功业,反正将来都去自己的藩地就藩,吃吃喝喝一辈子就过去了,所以你跟我在一起时不用拘泥礼仪,放轻松些——坐下,我们喝杯茶,提提神,很快就回宫了。”   大明皇室的男孩子们是完全不同的教育,储君照书养,藩王照猪养。   原本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朱元璋努力栽培每一个儿子,并效仿古时周天子,把儿子们分封在边关,给予兵权和军队,守护大明。   但自从封在北平的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他担心其他藩王也效仿他起兵夺位,就把原本镇守边关的藩王们全部改封到了大明的腹地,并逼藩王们交出兵权。   藩王不能当官、不能掌兵、不能做生意与民争利,像猪一样吃吃喝喝睡睡一辈子,所谓藩王府,不过是个华丽的猪圈罢了!   这要朱瞻壑如何甘心当一头猪?为了不当猪,只能铤而走险,和父亲汉王一起想法子夺储。   胡善祥一回到端敬宫,就被人送到文渊阁,朱瞻基要见她。   在进门之前,胡善祥深吸一口气,打算迎接朱瞻基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   朱瞻基在看公文,案头堆积的文书比他脑袋还高。   胡善祥行礼,朱瞻基仿佛没听见,久久没有回应,胡善祥就只能站着干等。   就在她腿脚都站麻了,案头文书和朱瞻基的眉头平齐时,他终于抬头看她,淡淡道:“今天出宫玩的可还开心?”   居然进宫第一天就跟朱瞻壑跑了!   “开心。”胡善祥说道。   朱瞻基嘴唇一抿:女人,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胡善祥又道:“得知殿下找借口把韩桂兰安置到御膳房,民女很开心。民女错了,民女违背了‘三不真言’,还小瞧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来吧,我这次心服口服,甘愿受罚。   朱瞻基说道:“惩罚对你有用的话,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天生胆大,还有一腔热血和莫名其妙的勇气,热血上头时,什么离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今天韩桂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个道理,宫里的规矩不仅仅是束缚,只要你掌控得当,也可以拿来当做达到目的的手段,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如果你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当了女官也无用,碌碌无为还是最完美的结局,身败名裂,驱除出宫,甚至丢了性命都可能是你的归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今天就送你回济宁,只是你要把这一路的事情都忘记,不要说给任何听。”   朱瞻基就是想要逼胡善祥自己放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德行自己最清楚,将来闯祸我可不管。   胡善祥不假思索,立刻说道:“不后悔,民女就是要当女官,民女的确有很多坏毛病,但是都会努力改正的,求殿下给民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韩桂兰不想当嫔妃,宁可去御膳房搬泡菜缸;她也一样,回家就要被父亲张罗着亲事嫁人当贵妇,她宁可在险象环生的宫廷当女官。   朱瞻基见拗不过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宫里的女官都归尚宫局的马尚宫管,来人,带她去见马尚宫,马尚宫会安排你学习宫规。”   胡善祥跟着一个内侍走了。内侍在前头带路,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东长街一直走到玄武门,出了后宫,就在胡善祥以为终于到了的时候,内侍又比了个邀请的姿势,“胡姑娘,请上山,快到了。”   这座山叫做万岁山,是元明两个朝代修建皇宫时挖地基、护城河时堆起来的土方累积而成,成为一座小山,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可惜胡善祥此时腿都要爬断了,无力欣赏紫禁城美景。   万岁山有个观星台,有十几台几人高的巨型铜制天文仪器,里头大圈圈套着小圈圈,上有还有刻度,就像十几头远古巨兽蹲在观星台上,震慑得胡善祥连呼吸放缓了,就怕惊醒巨兽。   有一中年女子正在拨动一堆算筹,内侍把胡善祥的户贴递过去,低声道明了身份来历和来意。   女子匆匆看了一眼户贴,就放到一边,说道:“我叫马蓬瀛,是北平紫禁城里的尚宫,所有女官都归我管。你虽是皇太孙殿下举荐而来,但按照我的规矩,手下女官必须先通过考试,身为女官,必须要有足够的学识,这一关若过不了,宫规什么的都不必讲了,你还不配。” 第23章 真题 胡善祥靠山硬的很,除了皇太孙亲……   胡善祥靠山硬的很,除了皇太孙亲自举荐,她亲姐姐胡善围是三朝女官,辞官归隐十年,余威尚在,连汉王都忌惮三分,要儿子朱瞻壑化敌为友,最好收为己用。   为何马蓬瀛明知胡善祥的背景来历,还是对她不屑一顾,连皇太孙的面子都不给,一定要她先通过考试呢?   马蓬瀛如此冷傲,自是有傲气的底气。   大明从开国到现在已经经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了,所有的女官都是通过考试选拔而来,唯有马蓬瀛是两个皇帝下旨请到宫里来的。   别的女官都是从最低级的九品女史开始做起,一步步晋升,唯有马蓬瀛一进宫就是五品尚宫!她的起/点是别人的终点。   马蓬瀛,河北昌黎人(现秦皇岛市),是个天才,精通天文算术,丈夫刘公直是朝廷高官,户部侍郎。丈夫去世之后,洪武帝派太监带着二百两银子、布帛等物,去昌黎请马蓬瀛进宫当女官,马蓬瀛还有个儿子,洪武帝每年给她家六十石米养儿子——相当于一个九品官的俸禄,要她安心在宫廷当差。   马蓬瀛一进宫,就封了五品尚宫,在都是男人的钦天监里当差,并用其精妙绝伦的才学在钦天监站稳脚跟。   洪武帝去世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建文帝太保守,认为她身为女子,在钦天监当差不合适,就赐给她银子布帛和一个在宫里经常使唤的侍女,命太监穆和送马蓬瀛荣归故里。   建文帝自焚、永乐帝夺位成功后,又派出太监去昌黎把马蓬瀛接到宫里,官复原职。永乐帝的嫡妻仁孝徐皇后薨,要择风水宝地修建皇陵长眠,钦天监选了好几个地方,其中马蓬瀛根据星象地理,推荐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北平城郊外的天寿山。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马蓬瀛哗众取宠——怎么可能抬着皇后的梓宫(就是棺材)跑到千里之外下葬!但是永乐帝偏偏选定了马蓬瀛的提议,并且宣布要迁都北平城。   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就在北平城就藩,他和仁孝徐皇后同甘共苦,守护大明边境,为燕地谋福祉,这对夫妻人生最长、最幸福的时光都在北平城度过。   永乐帝马背上夺得皇位,有尚武之风,认为天子就应该守护国门,而不是躲在安逸的江南享福,出于情感还有国防的考虑,永乐帝认同马蓬瀛的建议。   你们不是都说朕和仁孝皇后的寝陵距离京城太远不方便祭祀吗?   那么朕就把京城搬到天寿山脚下的北平城不就行了嘛!   修建皇陵和皇宫都需要天文地理以及精细的测绘算术,马蓬瀛便定居在北平的紫禁城,终日忙碌,她靠才学立足,专心学问,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理会,谁的面子都不给,胡善祥的后台再硬,遇到马蓬瀛的原则,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别说胡善祥是三朝尚宫胡善围的妹妹,她就是皇帝的妹妹,马蓬瀛也不会另眼相待。   想要得到马蓬瀛的认可,只能靠才学。   考试是机会还是挑战?   对于一个山东人而言,考试,尤其是公务员考试,永远是机会多于挑战。   这些年的苦读终于有机会表现出来了!   胡善祥摩拳擦掌,说道:“我准备好了,请马尚宫出题。”   马蓬瀛还是没有正眼看她,低头继续刚才的计算,“我忙得很,没工夫给一个小宫女出题——看户贴上写着,胡善围是你的姐姐。她是洪武十三年考进宫当女官的,如今又是永乐十三年,赶巧了,来人,就把洪武十三年女官考试的题目拿出来考考她,看她能有她姐姐的几分才学。”   胡善祥顿时热血沸腾,她一直视姐姐为榜样,能和姐姐考一样的题目,何其有幸!   胡善祥被带到一间静室,不一会,女史送来考题,她打开一看,一共十七道题:   试论《四书》义三道:   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三、物皆然,心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试论《春秋》经义,每道三百字以上。   一、齐人伐山戎。   二、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   试论《女诫》、《女论语》、《列女传》和《女则》各四题,每道三百字以上。   一、一行有失,百行无成。   二、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三、择《列女传》一人论之。   四、论《守贞》。   ……   胡善祥先通读了一遍考题,好难!真的好难啊!尤其是第三题“物皆然,心为甚”,这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很眼熟,但不记得出自《四书》那一本了。   而且每道题还要写三百字以上,女官考试比她预料中的难多了。   胡善祥先是心慌意乱,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不怕,不急,莫慌。为了进京赶考,我连续两次从鬼门关里跑出来,阎王爷都不敢收我,我还怕什么?   如果考过了,自是实现了梦想。   如果考不过,我……我就继续在端敬宫当宫女呗!好好读书,等待一下次的女官考试机会。   倘若学识不如人,落榜也心服口服。   所以,还焦虑什么呢?尽力而为便是了。   胡善祥自我安慰鼓励,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落笔作答。   十七道题,每道题三百字,先写草稿,稍作修改后抄到考卷上去,题量繁重,要求在一天之内答完。   为了抓紧时间,胡善祥写到半夜才停笔,睡在静室,次日天没亮就起床点灯答题,写到中午,有女史过来收卷子,因只有她一个考生,就没有糊名字,直接将她的答题蜡封在卷筒内,送给马蓬瀛审阅。   这期间胡善祥一直被反锁在静室,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次日夜里才被女史放出来,说马尚宫有话问她。   夜凉如水,万岁山顶,观星台上,星空璀璨,人眼就能看见一条流淌的银河。   马蓬瀛踩着一台三脚架木梯,转动着约有三个她那么高的浑天仪里的大小圆环,观测星象的移动。   马蓬瀛站在高处,仿佛融入星辰。胡善祥在地下仰望,吹着冷风,惴惴不安的等着考试结果,不敢吭声,怕打扰她。   马蓬瀛终于测算记录完毕,发现了地下正在喝西北风的胡善祥。   “你爬上来。”马蓬瀛指着□□,“爬的高,才能看得远。”   胡善祥乖乖爬□□,西北风吹得她的马面裙鼓胀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牡丹。   马蓬瀛问道:“《列女传》里诸多烈女,你为何选了荀灌为例答题?”   胡善祥说道:“荀灌是晋朝的花木兰,时逢乱世,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西晋灭国,衣冠南渡,城池被困,只有十三岁的荀灌主动请缨,冲破重围,寻找援军,救了城池。民女佩服她的勇气和武艺,《列女传》中最喜欢她。”   马蓬瀛顿首道:“我也欣赏荀灌,可惜她成亲之后,就没有战绩记入史书了,明明她与夫婿一共守护襄阳,功劳却被史书抹杀。”   马蓬瀛沉吟片刻,似乎为荀灌惋惜,又问:“你答《女诫》一题时,说‘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此言不公。《女诫》乃汉朝才女班昭所作,你觉得班昭的见识还不如你?”   “那是自然,每个人的见识都局限她生存的朝代。”胡善祥说道:“班昭是东汉人,天才女将荀灌在一百年后才出现,她当然不知以勇敢强大而名留千史的荀灌,荀灌以强闻名,为后世所敬仰,难道她就不美了?民女认为,无论男女,只要品行端正,强大起来都是美的。若品行不端,再柔弱的女子也是丑陋的。” 第24章 上岸 马蓬瀛顿首:“想不到你还有些见……   马蓬瀛顿首:“想不到你还有些见识,敢在考试里质疑这些女德规矩,胆子不小啊,这直来直去的爽利脾气,和你姐姐胡善围的圆滑精明完全不同,不过倒是挺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是皇太孙点名要的人,我不好横刀夺爱。你可以走了。”   马蓬瀛是个干脆人,得不到就赶人,绝不浪费感情。   啊?胡善祥不敢相信,“马尚宫的意思是……我通过了考试?我……我有一道题不晓得什么意思、出自何处,就没有作答。”   十七道题,胡善祥空了一道,她想破脑壳也记不起来这句话出自四书何处,是何意,当然写不出三百字的议论文来。   马蓬瀛说道:“读书人的乡试单是四书五经就要考三天。女官只考一天,本就不指望你们写完所有的试题,考试除了考研你们的才学,还有心性,什么反应、忍耐、临危不乱,你的试卷我判了乙等,丙级以上都能过关。你现在是九品女史了,官服官帽等我已经命尚功局的人送到端敬宫。”   胡善祥狂喜万分,嗫喏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马蓬瀛摆摆手,“你怎么还不走?难道要我送你不成?下去,不要打扰我看星星。”   胡善祥算是领教到了马蓬瀛的性格,就像寒冬腊月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冰溜子,晶莹剔透、锋芒毕露、冰凉刺骨,仿佛随便一戳就能通穿你的心窝窝。   胡善祥最喜欢天才女将荀灌,当然欣赏马蓬瀛这种靠着本事笑傲红尘的性格,被驱赶也甘之如饴。   胡善祥忙道:“不打扰马尚宫观星,民女告退。”   “错了。”马蓬瀛说道:“你如今是九品女史,吃朝廷俸禄,不是平民,对官衔比你的高的女官应该自称‘卑职’。”   胡善祥:“卑职记住了。”   马蓬瀛说道:“明日你去宫正司学习宫规,你得好好学,若连宫规都考不过,岂不给我丢人。”   万岁山在□□外,离端敬宫甚远,念她刚进宫,不晓得路,马蓬瀛派了一个小内侍送她回去,“你留心记路,以后可没人送你了。”   胡善祥提着灯笼,一路默记大小路径。   回到端敬宫时,几乎到了半夜,恰好碰上了刚刚从文渊阁回来的皇太孙朱瞻基。   朱瞻基下了肩與,胡善祥赶紧让开路,站在路边行礼。她依然是花布包头,实在太好认了,朱瞻基在朦胧的灯光下都能一眼看出低着眉眼的宫女是谁。   朱瞻基微微吃惊:“胡善祥?你这么快回来了?”   马蓬瀛刀子嘴刀子心,持才傲物,最厌恶走后门往她手里塞人,从没给过好脸色。   朱瞻基明知故做,举荐胡善祥,就是想“借刀杀人”,指望马蓬瀛给胡善祥一记下马威,要她知难而退。   可看灯光下,胡善祥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小模样,差点就把“我高中了”四个字贴在脑门上。   胡善祥说道:“民……微臣考了乙等,封了九品女史,待学完宫规,就能为殿下效力了。”   朱瞻基:不!我拒绝!你这个瘟神!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恭喜你。”   言罢,朱瞻基往寝宫走去,胡善祥还有一事,说道:“殿下,微臣有事禀告。”   瞧瞧,又来故意引起我的注意了,勾引我之心不死。朱瞻基尽量用淡漠的语气说道:“何事?”   朱瞻基身边跟着一群护卫内侍,胡善祥要禀告的是机密之事,便转动乌丢丢的眼珠儿,示意这里不方便说话。   朱瞻基: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烈男怕缠女,你有什么话非要单独聊?   但毕竟一起经历过生死,朱瞻基说道:“跟我去书房。”   书房,胡善祥看着一排排摆满书籍的书架,“殿下,那天微臣和汉王世子去鸿胪寺的路上,世子直接说出了微臣的籍贯济宁。殿下,论理,那时候他不应该知道微臣的来历。”   朱瞻基:你果然是个瘟神!跟谁就瘟谁!我的好弟弟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都把你看穿。我的好弟弟,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朱瞻基心如明镜,嘴上却说:“你这话是何意?”   离间天家骨肉是死罪。胡善祥不敢直说她怀疑汉王世子,“我就……就是跟殿下说一声。”   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咯,反正我已经尽到了为人臣的责任。   这兄弟就跟夫妻似的,平日有矛盾,吵架甚至打架,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若外人一开口就劝分,万一兄弟“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么外人就里外不是人了。   朱瞻基肯定不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女官说我现在可以肯定在山东德州刺杀我的幕后主使就是自己的亲叔叔和堂弟。   朱瞻基装糊涂,“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要禀告,这等小事,不足挂齿,浪费我时间。”很好,你继续祸害我的好弟弟去吧!拜托了!   这个皇太孙难以揣摩,胡善祥身为下属,需要知道明确的界限在那里,她才好办事嘛,于是斗胆问了一句:“如果还有下一次,微臣和世子殿下接触,还要不要禀告?”   朱瞻基说道:“你自己掂量着办,分轻重缓急。”   这意思是该试探还得试探,该说还得说。胡善祥明白了,遂告退。她走到一排书架前,无意中瞥见了书脊上写着《孟子》,就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脑子里蓦地一亮:   我记起来了!没答出的那道题‘物皆然、心为甚’好像就是孟子里说过的话!   求知的本能让她停住脚步,“殿下,微臣可否借《孟子》看一下?”   她有好胜心,那道题写不出,就像一道心结,迫切想要解开。   朱瞻基: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拿着借书的幌子来勾引我。一借一还,至少两次见面机会,我才不上当!   朱瞻基说道:“我从不借书。”   胡善祥本就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她连退婚偷户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自是有一股执着之心,再次求看:   “殿下,微臣不借书了,就站在书房看——昨日女官考试,有道题微臣没写,‘试论物皆然,心为甚’,微臣不知出处、不知何意,方才猛地想起在《孟子》里见过,具体记不起来了,就想拿来看看,否则睡觉都惦记着,怕是要失眠了。”   朱瞻基脱口而出,说道:“‘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意思是说用秤称重,方知重量。尺子测量,方知长短。东西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需要用各种考验来判断人心如何。”   胡善祥听了,甚是拜服,“多谢殿下答疑解惑,微臣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微臣佩服。”   朱瞻基:借书还书的小心机没有得逞,就立马退而求其次,拍马屁夸赞我。不过是想取悦我的手段罢了,女人,这些小伎俩是不会让我动心的。 第25章 重逢 胡善祥茅塞顿开,心结已解,此时……   胡善祥茅塞顿开,心结已解,此时已经到了下半夜,疲倦之极,遂告退。   朱瞻基心道:果然,女人不是想勾引我,就是想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幸亏我熟读四书五经,应付一个小宫女……不,现在是小女官了,绰绰有余。   胡善祥回到卧房,点燃蜡烛一照,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房间了!   原本空荡荡的罗汉床上堆满了大小箱笼,里头有各种精致的头面首饰、四季绢花、四季衣裳等等。   还有女官冠服、山松特髻礼服二十袭,庆云冠常服等等(注1),此外,还有一个檀木刻的腰牌,正面刻着“端敬宫女史胡善祥”。   反面刻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刻着 “永乐十三年造,丙字第一百八十七”。   看到自己的名字,胡善祥猛地想起马蓬瀛的话,原来这就是尚功局送来的女官服饰啊!   这也太多了,在罗汉床上堆成小山。   胡善祥连夜收拾,把衣服按照季节挪进柜子里,各种绫罗绸缎,绝对不亚于她在济宁老家当千金小姐时的衣服。   女官的待遇不错嘛,这仅仅是九品女史,倘若升官,日子就更美了。   胡善祥对未来充满希望,收拾的差不多了,看到角落里堆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瞧,是一块块缝合的丝绢,颜色偏黄,是没有经过漂染的野蚕丝织造而成。   这是陈妈妈(明代卫生巾的称呼),皇宫里的陈妈妈居然是绢布做成的,用完就弃!   真是奢侈啊!果然皇家就是不一样,和天家比起来,我们胡家的吃穿用度简直连乡下佃农都不如。   更令她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她用努力换来的,而不是靠家里养活。   进京赶考这条路走对了。胡善祥把剩下的物品收拾好,她太兴奋了,睡不着,想着明天还要去宫正司学宫规,乘着记忆还在,把她走过的路画在纸上,做了张简略的小地图,以防自己迷路。   次日一早,胡善祥穿上崭新的官袍,紫色团领窄袖袍、珠络缝金束带红裙,头戴乌纱帽,瑁额上綴团珠,垂珠耳坠(注2)。   穿戴的珠光宝气又不失官威,十五岁的少女正是爱美的时候,喜欢花啊粉啊什么的,胡善祥揽镜自照,在乌纱帽两边插戴了一对金镶宝石簪子,觉得有些头沉,就改为两朵绢布做的牡丹花,这才满意。   紫禁城里的女官机构按照职责分六局一司。六局是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一司是指宫正司,专门负责宫纪宫规,若有违反者,都送到宫正司按律处置,不能私下用刑。   内侍有专门管理宦官的二十四衙门,紫禁城新来的女宫人都在宫正司学宫规,胡善祥是考进来的女官,听课时有桌椅和文房四宝,宫女们只能自带小杌子来听课——她们几乎都不识字,用不着纸笔,只能靠耳朵听,死记硬背。   北平新紫禁城的新女官只有胡善祥一人,因而只有一套桌椅,她坐在最前面,后面是挤在一起坐在小杌子上的宫女们,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胡善祥一进来,就在后排拥挤的宫女群中看到了韩桂兰。   韩桂兰肤白貌美,气质出众,穿着布衣布衫,套着一件御膳房的白围裙,就像一只误入鸡群的白天鹅。   看到胡善祥,韩桂兰很是惊讶,德州一别,她只听说胡姑娘失踪了,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居然在紫禁城见面了!   胡善祥朝她微笑点头,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到了散学时,胡善祥才和韩桂兰相认。   韩桂兰自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胡善祥说道:“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我不方便说,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和你都能重新开始。你这几天在御膳房怎么样?”   韩桂兰上下打量着胡善祥,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她没有追问到底,说道:“我在御膳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在家里没学过做菜,就御膳房打打杂。御膳房安排我晾晒豆豉,不是累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每到四月,就是宫里做新甜酱豆豉的时间,要做几十缸豆豉酱。(注三)   胡善祥说道:“你在御膳房先待着时日,今天听宫正司的才人讲宫规,宫女们也有机会考女官,到时你报名参考,定能有出头之日。”   韩桂兰首次露出笑意,“那就借你吉言了,只要不当嫔妃,就是刷马桶也愿意的。如果能够像你这样当女官就更好了。这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休养些日子,韩桂兰脖子上那圈可怕的上吊淤痕没有了,阴郁消散,真个人就像十五的月亮似的发出皎洁的光芒,精气神和德州初次相见时的生无可恋完全不一样,眼里生机勃勃。   看着焕发新生的韩桂兰,胡善祥欣慰不已,说道:“女官考题很难,需要精心准备。等我能够搞到书了,就借给你看,你一定能高中的。”   两人手挽手,交头接耳说着体己话,虽只认识不到一个月,但一起经历生死,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一直到了分叉口,韩桂兰目送胡善祥离开,才转道去御膳房。   胡善祥一人从走在宫道上,立刻有个娃娃脸、壮汉身的俊秀小宦官过来打招呼,“我叫元宝,是汉王世子身边的随从,世子殿下在浮碧亭请胡女史过去说话。”   果然又来了!胡善祥存心试探朱瞻壑到底与德州刺杀一事有无牵扯,便应下,“请元公公带路。”   浮碧亭建在一池春水之上,池塘飘着一片片脸盆大的荷叶,凉风习习,一点都不热,朱瞻壑还是摇着一炳折扇,看起来风流倜傥。   朱瞻壑开口就赞道:“恭喜胡女史,马尚宫那么苛刻的人都对你评价不错,实属不易,你刚进宫,就已经是宫里的红人了。”   胡善祥也有小小的虚荣心,能够得马蓬瀛这种神仙般的人物认可,她当然高兴了,不过,“近墨者黑”,她最近一直跟着朱瞻基,也学会了虚假客套,“微臣甚是惶恐,唯恐将来让马尚宫失望。”   “你是宫里最年轻的女官,前途不可限量。”朱瞻壑存心笼络她,各种拍马屁,“我还听说你姐姐就是以前的胡尚宫,历经三朝都稳居尚宫之位,真是不一般。只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又身在汉王府,没有见识过你姐姐的风采。不过,现在见到胡女史意气风发,我一定能够亲眼看到胡女史将来平步青云,青出于蓝胜于蓝。”   胡善祥谦道:“微臣岂敢与姐姐相提并论,微臣只想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脚踏实地的当差。”   朱瞻壑说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十分看好你哦——上次说带你逛一逛京城,你说太累了要补眠,现在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我们这就走吧。”   胡善祥说道:“这个……我是端敬宫的女官,出入宫廷要先回去打个招呼。”不晓得朱瞻基是否同意啊!他是我的上官了,我得听他的意见,不能擅自行动。   朱瞻壑正要再鼓动她出宫,侍从元宝匆匆赶来了,“殿下,有急报,皇上班师回朝了,此刻应该已经去了长陵竭仁孝皇后。”   长陵是永乐帝为自己和仁孝徐皇后修建的皇陵,前年才刚刚落成,将已经薨逝六年的仁孝皇后的梓宫葬在长陵。   永乐帝与仁孝皇后少年结发,历经磨难,夫妻情深,所有子女都是仁孝皇后所生。他每一次御驾亲征之前和之后都会去长陵告竭亡妻。   讨好皇爷爷要紧。朱瞻壑对胡善祥说道:“今日不巧了,我要去长陵,我们改日再约。”   朱瞻壑匆忙离去,低声问元宝,“皇太孙那边有没有动静?”   元宝说道:“一炷香之前奴婢听说皇太孙快马加鞭赶去长陵了。”   又被好哥哥占了先!朱瞻壑不甘落后,吩咐道:“要御膳房备几样皇爷爷以及仁孝皇后生前喜欢吃的食物,我亲自捎带过去,尽一份孝心。”   长陵,陵恩殿。   永乐帝匆匆赶来,连盔甲都来不及解下,就来此给亡妻上香。   对着亡妻的牌位,永乐帝杀伐决断的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了,就像冰雪融化成一池春水,他低声叫着妻子的闺名,“妙仪啊,我回来了。这次北伐运气好,还没开战,瓦剌首领意外坠马死亡,部落自杀自,自己先乱了,不费一兵一卒,一定是在天之灵保佑我。”   永乐帝把香插进香炉,看见香案上两个青花蒜头瓶都供奉着粉白相间的棠棣花,“这个……是谁供的?”   这是亡妻最爱的花——因这花里有永乐帝的名字,朱棣。   太监马云说道:“陛下,是皇太孙供的,皇太孙每日从宫里御花园剪花枝,命人送到长陵。”因要避开帝王的名讳,马太监不敢直接说花名。   难怪这棠棣花那么新鲜。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永乐帝心下稍慰,说太孙太孙到,朱瞻基骑着快马赶来了。 第26章 布局 朱瞻基相貌身形都酷似少年时的永……   朱瞻基相貌身形都酷似少年时的永乐帝,是所有子孙里长的最像永乐帝的人。看看永乐帝,就知道朱瞻基的中老年是什么模样。永乐帝留了垂到大腿的长胡须,就像戏台上的关公似的(注1)。   朱瞻基先恭贺永乐帝御驾亲征,不战而屈人之兵,后要讲他的山东围剿白莲教之行。   永乐帝手一抬,“先把政务放到一边,朕先看看基儿的伤。”   孙行千里爷担忧,一手带大的大孙子,得知朱瞻基在德州失踪的消息,永乐帝在前线寝食难安,若不是次日就传来朱瞻基已经逃脱刺杀,一切安好的消息,永乐帝怕是要提前回到北平。   朱瞻基说道:“孙儿的伤已经好了。”   “你不脱,朕自己来。”永乐帝捉小鸡似的一把扯着朱瞻基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跟前。   朱瞻基只好听爷爷的话,亮出了上半身。   他年轻,恢复的快,缝合的线已经拆了,新长出粉嫩的肉,就像趴着一条条蚯蚓。   永乐帝戎马半生,身上的伤疤当然比孙子多,当然知道这一道道伤疤有多凶险、有多疼。   他亲手把大孙子的衣服穿好,“这些建文余孽,实在可恶,敢伤朕好大孙儿。”   朱瞻基安慰祖父,“他们尽心算计,倾巢出动,布下天罗地网,孙儿依然能够逃出生天,这正表示   建文余孽气数已尽,连老天都不帮他们。”   这话说得漂亮,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被朝臣大骂“殿下百年之后,逃不过一个篡字”,这一直是永乐帝的痛点。   永乐帝说道:“我们这一脉顺应天命,自是能逢凶化吉。当年朕南下靖难,仁孝皇后只带着五千兵守北平城,结果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你皇祖母乃将门虎女,亲自披甲上阵,以五千对抗十万,也是奇迹般的胜了。只是——”   永乐帝看着亡妻的牌位,心中一片酸楚,“北平保卫战,仁孝皇后受了重伤,身体垮了,缠绵病榻,连封后大典都推迟了两年,唉。”   永乐帝拍着朱瞻基的肩膀,“治国重要,但你也要好好保护好自己,君子不立威墙之下,以后轻易不要出城,莫要让朕再后悔一次。”   朱瞻基应下,拿出了白莲教给的山东官场贪腐名册,细述唐赛儿官逼民反,建白莲教造反的经过。   “……山东官场从根子开始就烂透了,要他们抓唐赛儿,他们就把山东所有尼姑道姑抓起来,搞得民怨沸腾,鸡犬不宁。连无名小卒都打出家人随身财物的主意,想浑水摸鱼发一笔小财。若不是孙儿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这些贪官污吏有多胆大妄为,山东老百姓过的真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永乐帝拿起朱笔,把名册上的名字全部勾了,由于名字实在太多,一个个勾的麻烦,最后几页干脆挥毫泼墨,在书页上写了个大大的“斩”字。   就这样,从山东最大的官山东布政司布政使开始,到强取豪夺女性出家人财物的小卒,一共好几百号人,全部砍了脑袋,山东官场几乎被一锅端。   永乐帝不仅仅杀伐决断,还爱惜民力,说道:“立刻派钦差去山东赈灾,不能再饿死人了。之前拖欠的赋税全部免去,今年赋税也全免,再免去今年的徭役兵役,让这些壮劳力都回家帮忙种地,才刚刚入夏,补充庄稼还来得及。”   永乐帝一边说,两个中年女官拿着笔记录,走笔如龙,记录帝王的吩咐(注1),然后拿给永乐帝核对、增补,最后交给太监马云,送到文渊阁的学士们手中,草拟诏书,往下推行。   解决了两桩大事,永乐帝还对招安白莲教一事做出了决定,“自古以来,朝廷剿匪屡次不胜才招安,胜利了就没有招安的必要。况且,唐赛儿在朝廷初次招安时杀了使节,又杀了数钱朝廷官兵。   如果我们还宣布招安白莲教,那么民众会认为朝廷软弱,斩杀了使节也没事。受损的军队也会对朝廷失望,失了敬畏之心,朝廷颜面何存?”   起初朱瞻基的想法和永乐帝是一样的,唐赛儿斩杀使节来祭天,就已经斩断了招安的可能。他所谓招安谈判其实是“请君入瓮”的局而已,他就想抓住匪首唐赛儿,彻底铲除白莲教。   但是他被唐赛儿所救,又听她的血泪控诉时,改变了主意,想要放唐赛儿和白莲教一马,连忙说道:“可是皇爷爷,唐赛儿有苦衷,使节收受贿赂故意侮辱她,他不是去招安,是点火去了。何况,唐赛儿他们也救了孙儿一命。孙儿斗胆给他们求情,放他们一条生路,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永乐帝先对两个负责记录的女官说道,“朕接下来说的话不必记录,你们先退下。”   女官告退,永乐帝对大孙子说道:“朝廷不能明面上招安白莲教,但是暗地里可以放一马,停止搜查抓捕白莲教成员便是了。但是你要转告唐赛儿,要她必须就地解散白莲教,不得再聚众闹事,不得再以‘佛母’的身份示人,蛊惑人心,世上从此没有唐赛儿,也没有白莲教。如果再闹,朝廷定会再次围剿,绝不留情。”   朝廷和白莲教各退一步,这已经是朱瞻基预料到最好的结果了。   安排了白莲教,永乐帝操心大孙子的安全问题,“这次你在山东遇险,是因祸起萧墙,被建文余孽安插在身边细作算计了,带过去的侍卫几乎死绝了,剩下的人也不可信,朕要锦衣卫一一摸清底细才敢给你用,朕会在各个卫所抽调精兵组建新卫队来保护你。”   对于护卫,朱瞻基有自己的想法,这次差点死于汉王父子设计的刺杀,他痛定思痛,发誓不会让自己再次被这对父子算计。心想汉王虽就藩山东,但在军中的威望尚存,朝中武将勋贵们和汉王一起在靖难之征时并肩作战,有同袍之谊,他们都支持汉王,即使从军中招募新人,大部分人心里也向着汉王。   在汉王出生入死帮永乐帝夺天下的时候,太子一直坐镇后方——他太胖了,且腿脚残疾,走路都要四个人扶着,如何上阵打仗?   因而朝中武将多支持英勇善战的汉王,文臣多支持温和宽厚的太子。   朱瞻基晓得,要保护自己,就要学皇爷爷将整个山东官场连根拔起的手段,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现有军队的人他都不敢相信。   朱瞻基早就想好的对策,说道:“皇爷爷,孙儿有个想法,这次皇太孙宫的卫队就不从军中挑选了,新紫禁城即将落成,这两年大明就要迁都了,肯定有人想借机兴风作浪。边关和各地卫所都要提高警惕,增加人手维持稳定。本来人手就不够用——皇爷爷刚才还免去了山东今年的徭役兵役,少了一部分兵源。如果孙儿从先有军户里选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孙儿选了一个,军中必然要有新人填补进去,人从何来呢?”   大明是按照职业来划分户籍的,分为农户、商户、军户、林户、渔户等等,军户都是世袭制,代代以军人为职业,家族传承,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汉王善战,又舍得花钱笼络,安顿老弱病残,因而在军户中的威望远远压过太子。   永乐帝问:“你不要从军户里选,那里来的人?”   朱瞻基说道:“孙儿觉得可以从民间招募。无论商户还是农户,各行各业,只要年轻力壮,愿意从军,都可以参选孙儿的护卫军。一来可以解决军户兵源短缺的问题。”   “二来这些人大多没田没地没有产业,就不计后果了,在城乡游手好闲、好勇斗狠,还自诩行侠仗义,一旦有类似白莲教这种□□鼓动,就会加入为之卖命,落草为寇,与朝廷为敌,搅乱时局,白莲教能够在两个月的时间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其主力都是这些没有产业但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如果孙儿给他们一条生路,凭本事建功立业吃饱饭,他们应召而来,被军纪约束,从地痞流民变成军人,市井乡村都闹不起事来,就稳定了。”   永乐帝一想,的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反正军饷都要支出的,不如把这些市井“闲人”养起来,好生调/教,这样兵源有了,地方也能稳定。   永乐帝顿首道:“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来人。”   两个女官进来了,永乐帝口述了在全国非军户的年轻人中为皇太孙招募新卫队的决定,沉吟片刻,“……都是些没有当兵经历的新人,就像新芽一般稚嫩,那就叫做‘幼军’吧。选五万幼军,交给皇太孙亲自训练。”   五万!朱瞻基狂喜,他以为五千人就顶天了,没想到皇爷爷大手一挥,给了他五万绝对忠诚的幼军。这些人都不是军户出身,和汉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了五万幼军保护摇摇欲坠的储位,朱瞻基多了份自信。   永乐帝用手比了比大孙子的身高,“朕去年出征时你才到朕的额头这里,现在已经和朕一样高了,这模样也越来越像,朕年轻时也俊过呢。”   看着已经大人模样的大孙子,永乐帝感慨万千,“你今年十八了,因北伐还有迁都之事,一直没有大婚。朕十五岁就娶了仁孝皇后,十八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朕就是想在迁都之后,万象更新,看着你在新紫禁城里大婚,好好热闹热闹,大明的未来从你们这对新人开始,朕明年就要礼部张罗选秀,给你好好挑个媳妇,孙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身为储君,朱瞻基自是给出标准答案,“任凭皇爷爷做主。”   永乐帝笑道:“你别害羞,要与孙媳妇携手一生的人是你啊,岂能不问你的意思,大胆的说出来,这是朕的旨意。”   不说就要抗旨,朱瞻基的目光落在仁孝皇后的牌位上,又给出标准答案,“像仁孝皇后这般聪明勇敢、临危不乱、刚柔并济的女子。”   在永乐帝看来,最完美的女人肯定就是仁孝皇后。   果然,这个答案戳动了永乐帝内心最柔软处,又是高兴,又是悲伤,“朕的大孙子就是有眼光,还有一年时间,朕一定会找到合你心意的女子。” 第27章 比赛 古往今来,长辈们都爱催婚,晚辈……   古往今来,长辈们都爱催婚,晚辈们都在逃避。朱瞻基自觉现在危机四伏,自身难保,一心想要破局巩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储位,根本没有大婚的心思。他不想和永乐帝聊这个话题,这时内官监太监马云进来禀告:“汉王世子来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永乐帝也疼这个二孙子,忙道:“快要他进来。”   见到朱瞻壑,永乐帝和寻常祖父一样,摸着孙子的脑袋,“长高了,瘦了,多吃点。”   朱瞻基是按照储君培养的,朱瞻壑则是按照“宠孙”养活的,朱瞻壑一个十八岁的大好青年,居然驾轻就熟的在永乐帝膝下承欢,胆敢伸手去撩永乐帝齐大腿长的胡须,一顿猛夸,“皇爷爷真乃美髯公也!”   美髯公是曹操赞关羽的说辞,从军之人莫不拜服关羽。永乐帝乐得学着戏台上关羽撩须的姿势,甩了甩自己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长须,像个老顽童,难得有开心的时候。   天降及时雨,朱瞻基从未觉得好弟弟如此顺眼,终于不用谈我的婚事了。   朱瞻壑提着食盒来的,都是永乐帝爱吃之物,红簇簇的樱桃、烧笋鹅、凉饼、蒸熟的糯米加了糖和碎芝麻打的糍粑,以及五六分大的卤雄鸭腰子。   还一种将五花肉、葱、姜剁成豆子大小混合在白米饭里,用莴苣叶子就像缠粽子似的包裹其中,名叫“包儿饭”的吃食。只不过吃粽子要剥掉棕叶,包儿饭是连同脆绿的莴苣叶子一起吃掉,这是大明宫廷里的传统美食,每年四月初夏独有的时令食物(注1)。   永乐帝挑了一叠樱桃、两块包儿饭供在仁孝皇后的牌位前,剩下的命人摆在偏殿,和两个孙子一起吃饭。   用过饭后,永乐帝要两个孙子先回宫,他还要去地宫里和仁孝皇后的梓宫待上半天,这是独属于他和亡妻的时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两人目送永乐帝独自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黝黑的地宫。   永乐帝到了幽深的地宫,把里头一根根巨烛点燃,亮若白昼,地宫中央安置着仁孝皇后的梓宫,左边还有个空出来的馆床,这是留给他的。将来他会与亡妻合葬在长陵。   永乐帝温热的掌心轻轻抚着梓宫走了一圈,然后撩着自己的长胡须,叹道:“妙仪啊,你走之后,我就没有刮过胡须,不知不觉留了八年,你的二孙子还赞我是美髯公,你看,我美不?是不是风采不减当年?”   言罢,永乐帝又学着戏台关公转圈抬腿撩须,摆了几个姿势,随后,他拔出佩剑,一把从胡须根部割断了四尺长的长须!   永乐帝把长须塞进一个绣着棠棣花的荷包里,这个荷包的绣工着实可怕,勉强是朵花形罢了,这是仁孝皇后的“杰作”,她是开国大将中山王徐达的嫡长女,擅长拿剑,不善女红。   永乐帝把装着长须的荷包放在仁孝皇后的梓宫上,“大明依然内忧外患,我还不能下去找你,就先让胡须陪着你……”   地下夫妻情深,地上“兄友弟恭”。朱瞻基和朱瞻壑骑马回宫,朱瞻壑巴巴的贴着朱瞻基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就像一个热情的小太阳,“哥,你遇刺不久,还是坐马车回去吧,别抛头露面骑马了。”   我要是听好弟弟的话,就是羊入虎口。朱瞻基保持兄长风范,一语双关,“刺客只晓得在暗处使绊子,见不得光,我不怕他们,再说了……”   朱瞻基一瞟朱瞻壑,“一路上不是还有贤弟护送吗?贤弟做事,我放心。”   今天朱瞻基来的早,朱瞻壑带了美食,还逗永乐帝开心,承欢膝下,两人在孝道上算是打平了。   朱瞻壑“笨鸟后飞”,还追上了大哥,很是得意,双腿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和朱瞻基并辔而行,好胜心顿起,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久没有和大哥赛马了,不如我们比赛,看谁先跑到城门。”   毕竟是气血方刚的少年,朱瞻基没有一味忍让,也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啊,彩头是什么?”   朱瞻壑把手一张,一副坦荡的模样,“但凡是我所有之物,大哥随便挑一样拿走。不过……”   朱瞻壑眼珠儿一转,“如果大哥输了,就把胡善祥让给我呗。”   朱瞻基本就在想法子把胡善祥这个瘟神远远地打发走,如果能够瘟到好弟弟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朱瞻壑这幅志在必得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你窥觊我的储位,还想染指我的女官?我把她打发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想巧取豪夺,那可不行。   朱瞻基压住心中怒火,说道:“好,一言为定。”   “那就开始咯!”朱瞻壑拍马抢跑,仗着他小,不讲武德。   为了获胜,朱瞻基干脆扔了马鞍,大大减轻马背的重量,就这么骑着光马,轻骑奔跑,抢先到了安定门。   朱瞻壑抢跑,还抄了近道,本以为自己要赢了,却看到大哥坐在城门口一个茶铺上等着他。   朱瞻壑看着拴马桩旁边光秃秃的马背,倒吸一口凉气,“哥,连马鞍都不要,还骑那么远,不得把你的屁股颠破皮啊。”为了获胜,对自己够狠的!   朱瞻基也觉得屁股疼,不过为了面子,他忍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弓身虚坐,双脚踩在马镫上支撑身体。”   朱瞻壑说道:“认赌服输,大哥要什么,尽管开口。”   朱瞻基说道:“你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一时想不出要什么。等确定了就告诉你,你可别舍不得。”我想要你的命!   朱瞻壑拍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要什么,大哥随时来取。”你怕是没这个命!   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剑拔弩张。   朱瞻基说道:“你先回去,我要去买新马鞍。”   打发走了好弟弟,朱瞻基去了东市买马鞍,拐到鞍马市的一个小巷子里,按照三长两短的规律敲院门。   门内的人说道:“满城尽带黄金甲?”   朱瞻基说道:“铁马冰河入梦来。”   门开了,正是还在山东地区通缉的白莲教匪首唐赛儿。   朱瞻基牵马进去,唐赛儿迅速关门,请朱瞻基在葡萄架下上座。   朱瞻基把永乐帝将山东官场一锅端、赈济灾民、减免税收和徭役兵役之事说了,“……只是你斩杀过朝廷使节,还杀了数千官兵,已无赦免和招安的可能。白莲教必须解散,你不能再佛母身份示人,朝廷便不再追究。”   唐赛儿静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的初心就是杀贪官污吏,给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找一条生路,不要再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如今算是心愿已了。”意思是接受这个结果。   朱瞻基拿出一沓纸,“这是一些房契地契,还有银票,你给追随的教众分一分,有田有地有做小买卖的本钱,以后自食其力,莫要再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唐赛儿纠正道:“是替□□道,取不义之财分之。”   她并没有立刻接受朱瞻基的钱财,问道:“无功不受禄,拿了你的钱,以后是不是要听你驱使?提前给殿下说明白了,我是绝不会当朝廷鹰犬的,宁可回乡种地去。”   朱瞻基现在迫切建立一股不受汉王父子渗透、监视、控制的力量,永乐帝给他组建的五万幼军还不够,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情报收集、传递也相当重要。   朱瞻基说道:“这些钱财没有任何条件。我在深宫闭目塞听,我能看见的,就是一串串数字,不知市井百态,人情冷暖。若不是你,我至今都不会晓得山东官场腐败如斯。”   又道:“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你以前也和亡夫退出江湖,男耕女织,是什么结果?我希望能够借你一双明眼,不再受人蒙蔽。”   白莲教解散,兄弟们需要钱财改行、安置家人。何况,朱瞻基的要求并不过分。   唐赛儿收了钱财,说道:“可以,不过,与我交接之人必须是胡善祥,这小姑娘有些良心,还有勇有谋的,运气也好,我信她。”   朱瞻基心道:幸亏今儿没把她输给二弟! 第28章 光光 半个月后,胡善祥考宫规,身为一……   半个月后,胡善祥考宫规,身为一个山东人,并不意外的以甲等的成绩过关,正式成为端敬宫的九品女史。   屡次被出卖,差点丢命,朱瞻基对身边的人都有疑心,胡善祥是没有被汉王势力染指的一张白纸,朱瞻基悲剧的发现他除了相信做事不靠谱的胡善祥,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朱瞻基把她带到自己的内书房,交代日常事务,“从今日起,你负责打理这里,进出的文书,哪怕是个纸片也要造册存档。我白天一般在文渊阁观政,协助皇上处理政务。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你就亲手带着去文渊阁找我,不要假手于人。”   胡善祥左手拿着硬纸板夹起来的纸张,右手拿笔,疯狂记录上司说的重点。   “我扔进废纸篓里的东西,你每天不要当垃圾倒掉,全部堆在院子里烧掉,连一角纸片都不得留。”   “进了我的内书房,你就是个锯嘴葫芦,我在这里说的话,做的事情,你对任何人都不得讲出去。”   胡善祥笔触一顿,问道:“殿下,如果皇上问微臣呢?”   朱瞻基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是不能说啊!可是身为储君和孙子,他肯定不能直接说出口。   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胡善祥不傻,说道:“我就说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见。”   朱瞻基说道:“还有,我讨厌任何熏香,除了书香墨香,书房里不能有其他异味、不可摆放花瓶、盆景、盆花什么的,除了这座用来记时的西洋大座钟,不能摆放任何饰品。”   胡善祥问:“那驱蚊的蚊香可以点吗?”   “不能,我讨厌烟熏火燎。”朱瞻基说道:“捉蚊子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自古钱难赚,活难干。“哦。”胡善祥继续记录,走笔如龙。   朱瞻基又交代一些要注意的事项,最后问:“都记住了吗?我只说一次。”   “记住了。”胡善祥心想:我还能说“没记住”还是怎么滴。   想起胡善祥以前的“杰作”,朱瞻基总觉得不放心,伸手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你记录的本子给我看看。”   胡善祥本能把硬纸板抱在怀里,“这个……微臣写给自己看的……就不必了吧。”   朱瞻基问道:“我交代你一句话是什么?”   胡善祥低头一瞥纸板,“存档造册,急事去文渊阁禀告殿下。”   “不是。”朱瞻基剑眉一挑,说道:“是服从,你是我内书房的女史,你要听我的话。现在,把本子给我看,立刻,马上。”   上司以权压人,胡善祥莫得办法,只得把记录的纸板就像刘备托孤似的缓缓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一看,一颗心顿时沉到了地狱十八层,上头写着“造册”、“烧纸”、“遇事不决找0”、“光光面”、“拍蚊子”。   除了文字,还有图画,简笔画了个葫芦,葫芦嘴上划了一道杠,应该是锯嘴葫芦的意思。   朱瞻基怒极反笑:“你还会图文并茂啊,真不错。”   胡善祥忙谦道:“殿下过誉了。”   啪的一声,朱瞻基把纸板狠狠拍在书案上,胡善祥吓了一哆嗦。   朱瞻基训道:“我不是在夸奖你!‘遇事不决找0’、这个圈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光光面’?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提过吃的东西。”   还有那个“烧纸”,这样写没错,但是不吉利,我还没死呢,你给谁烧纸。   胡善祥忙解释道:“就是遇到微臣不能决定的急事就去找皇太孙……殿下说的太快,微臣画了个圈代替‘皇太孙’三个字。光光面是微臣山东老家的一种面食,白开水煮面,不加盐和任何调料,只有一窝如银丝般的面条,和殿下的内书房一样,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书墨的本味。”   朱瞻基少年老成,做事有板有眼,循规蹈矩,要当一个好储君,就要抹掉自己的个性,朝着书本上的“明君”模板上靠拢。没有自我,只有储君,把自己活成了一碗光光面。   而胡善祥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是按照自己的个性来做事,两人性格天生就不对。   朱瞻基揉了揉额头,算了算了,都是命中注定啊。唐赛儿点名要她,时乃用人之际,我不能赶她走。反正这东西她能看得懂就行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储君肚里开大船。我不与她计较。   朱瞻基自我安慰,拂袖而去。   伴君如伴虎,女官这碗不好吃。待朱瞻基走远了,胡善祥才长舒一口气,第一天当差就挨训,很打击人,胡善祥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啊,我得做点什么转变皇太孙对我的看法。   皇太孙喜欢干净整洁,我就把书房好好打扫一下,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说干就干,胡善祥端了盆清水,拿出一根银索襻膊套在脖子上,捏着绳子两头从两边腋下绕到胳膊上,绕圈一周,然后将绳子在背后交叉,从双肩上绕到前面,再次从腋下绕到后背脊梁,打了个结,将宽大的袍袖抽扯到上臂捆扎紧实的银索处,把袖子层层叠叠堆在了肩膀上,露出光洁的胳膊。   打扫从上而下,胡善祥拿起鸡毛掸子,先清理书架顶端的灰尘,书架几乎和天花板平齐,胡善祥踩着□□,伸展胳膊,举着鸡毛掸子扫尘,呼来呼去,啪啪两声,几本书和灰尘一起落下来。   怎么顶棚还有藏书?胡善祥下了□□,捡起来一瞧,封面上写的是《山海经》,但里头的内容是各种市井话本小说,比如:   男主是个侠客,被仇家寻上门来,父母惨死,他掉落悬崖,女神医救了他,还为了给侠客解毒,阴阳调和,主动献身,成了侠客的妻子。侠客带着妻子重出江湖,遇到了侠女甲、侠女乙、魔女丙等等,但凡是个美女就喜欢侠客、想要嫁给他,甘愿为妾甚至婢女,最后侠客带着一妻九妾归隐山林。   男主是个赘婿,入赘商户人家,被妻子全家看不起,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人,跪下叫他“少爷”,原来他来自书香门第,祖上被奸臣陷害死全家,他是忠臣遗孤。赘婿走了科举,考中状元,被公主看中,要召他为驸马,原配全家跪地哭泣求原谅,赘婿休了原配,当了驸马,原配羞愧吞金。   男主是个落第读书人,在破庙寄居,有个狐狸精爱慕他,自荐枕席,洗衣做饭,还点石为金给他盘缠上京赶考。赶考路上遇到一个千金小姐,爱他,两人以琴定情。他中了状元,被宰相之女看中,爱他,榜下捉婿要嫁给他。他不得已答应了,但前提是宰相之女必须要容许他把狐狸精和千金小姐都纳为侍妾。宰相之女愿意和“两位妹妹”共侍一夫,男主最后还当了宰相……   什么樵夫、农夫、磨镜少年、下凡的神仙,亡国皇子,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故事,男主角莫不升官发财中状元修炼成仙复国成功,所有女人都爱他,不爱他的女人都下场凄凉。   胡善祥看得有些腻:看不出来啊,皇太孙喜欢偷着看这种男人白日梦小说!   不过,皇太孙把书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于是胡善祥把书都放回了原位。   打扫书房、收录公文,忙了一天,胡善祥早早睡下了,也不知什么时辰,她被光亮和低语声唤醒了。   胡善祥恍惚看见朱瞻基站在她的床头,“你偷看了我的藏书,胡——善——祥!” 第29章 初吻 胡善祥当即连残梦都被吓跑了,腾……   胡善祥当即连残梦都被吓跑了,腾的一下坐起,“殿……殿下?”   朱瞻基将她从床上拽起来,“跟我走。”   胡善祥要守着内书房,随时听差,所以搬到了内书房旁边的小跨院里住着,和朱瞻基是邻居,只隔着书房,朱瞻基夜里回来,想要看几篇话本小说——这几乎是他唯一的消遣,他觉得看戏、说书什么的太吵了,还是看书安静些。   这些轻松的话本文笔简洁、都是白话、情节曲折,引人入胜,能够将他迅速带入书中的世界,暂时放下压力、逃离复杂血腥的现实,得片刻的放松欢愉。   但这些话本上不得的台面,朱瞻基好面子,刻意将其搁置在书架顶上,这夜回来,多疑他发现小说搁置的地方不准确,而且原本累积灰尘的顶部干干净净的。   藏书的秘密被发现,朱瞻基恼羞成怒,不顾男女大防,把胡善祥从卧房拉到书房。   胡善祥披头散发、穿着寝衣,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双手抱胸,遮蔽胸部,瑟瑟发抖:看朱瞻基的表情,好像杀人灭口啊!   朱瞻基指着印着《山海经》封面的话本小说,“这些你全偷看过了?看了些什么?”   胡善祥老实交代,“微臣不是故意的,微臣打扫书房时无意中扫落,其实微臣没看几篇,只看了《多情侠客多情剑,一妻九妾盼夫归》、《赘婿苦忍□□辱,一朝荣登天子门》、《狐狸精报恩穷书生,宰相女贤惠容二美》,还有磨镜——”   咚!   朱瞻基一拳砸在案几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闭嘴!给我闭嘴!”   不知为何,明明看的时候那么开心,觉得小说写的精彩极了,但从一个女人嘴巴里一一念出来,单是听小说的名字,还没有念到内容,朱瞻基心中莫名觉得好羞耻、好尴尬、好想从地板抠出一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胡善祥感觉这一拳像是打在自己的心脏上,越发紧张,“让微臣说看了些什么的是殿下,要微臣闭嘴的也是殿下。那微臣到底说还是不说?”   朱瞻基无能狂怒,“你闭嘴。”   胡善祥一手捂胸,一手捂嘴。   你这个瘟神,把我唯一的爱好都瘟到了,若不是唐赛儿点名要你,你早就滚回济宁嫁人了!朱瞻基说道:“此事不准说出去,若透露半点风声,你会被立刻逐出紫禁城,夺去女史的身份。”   胡善祥疯狂点头,嘴里发出呜呜呜(知道了)的声音。   第一天当差就两次惹毛了上司,胡善祥深感危机,当日事,当日毕,如果把恩怨带到明天,日积月累,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胡善祥斗胆给自己解围,说道:   “殿下,话本小说没什么的。微臣最喜欢的小说还是一本禁书呢。”   朱瞻基薄唇一抿,“什么禁书?”   胡善祥说道:“《水浒传》。”   《水浒传》在洪武年间成书,本来不是禁书的,但是最近山东闹起了白莲教,效仿书里山东水泊梁山造反,朝廷就把这本书宣布为禁书了。朝廷就是喜欢干这种张三生病,李四吃药的“好事”。   胡善祥觉得,让朱瞻基相信自己会保守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个秘密作为交换告诉皇太孙。如此,方能与皇太孙和解。   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太难了,尤其是让上司相信自己,得交出点投名状才行。   朱瞻基说道:“我是储君,不得有任何差池。”普通人看当然没什么,我不行,会授之以柄,一步都不能走错。   胡善祥出谋划策,说道:“殿下可以把这些书交给微臣保管,微臣就说是自己的书,放在卧房里,殿下什么时候想看,微臣就拿过来给殿下,如此,就杜绝了所有后患,殿下撇得干干净净。”   朱瞻基不得承认,胡善祥是个有“急智”的人,关键时刻还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的。   朱瞻基不置可否,捧起一部书,翻到昨晚断掉的部分,继续看小说,这个故事叫做《不爱天界爱红尘,九生九世度情劫》,讲一个男神仙思凡被贬出天庭,在人间经历了九世奇遇,成为富豪、武林盟主、皇帝等等,每一世都好几个美女爱他爱的死去活来,非君不嫁,最后看破红尘,遣散后宫三千佳丽,再次飞升的故事。   朱瞻基依依不舍的从故事里走出来,把书慎重其事的交给胡善祥,“我的书只许你保管,不准翻看。”   胡善祥接过,用书遮住胸脯,“微臣知道的,殿下从不借书。”上次想借一本《孟子》查女官试题的答案,你就是用这句话拒绝我的。   胡善祥把话本小说搬进卧室,放在书架上,生活不易,善祥叹气:“女官不好当,第一天就过得惊心动魄,差点被皇太孙灭口,将来怎么办?”   胡善祥拖着疲倦的身体爬到床上,被窝已经凉透了。怎么办?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就像这被窝,冷了就暖回来,我退婚偷户贴进京赶考,就断了所有退路,唯有一往无前。   一夜无话,次日,胡善祥去内书房,朱瞻基表情清淡如故,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说道:“皇上今日主持殿试,我不用去观政,你去换一身常服,我带你出宫见唐赛儿,顺便交代一下你们将来要做的事情。”   虽然大明还没有正式迁都,但是永乐帝为昭现迁都的决心,已经把三年一度的春闱改在北平城举行了,会试放榜之后还有皇帝当主考官的殿试,皇帝当庭出题,贡生们当庭作答。   一听要见老熟人唐赛儿,胡善祥很兴奋,跑去卧房换衣服,初夏季节,柳絮纷飞,天气燥热,她脱下官袍官帽,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插戴一对金嵌宝石簪。   十五岁的豆蔻年华,胡善祥爱美,尽情打扮自己。   女官穿戴要典雅大方,多戴珍珠耳环,但珍珠不配她现在的头饰,她摘下耳环,拿出首饰盒里的耳环一个个的放在耳垂上做对比,最后选定了一对金镶玉玉兔捣药耳坠。   以黄金做一轮圆月,以温润的白玉雕琢成玉兔捣药镶嵌其中,紫禁城内造局的手艺令胡善祥惊叹。这么漂亮的首饰,当然要戴出去看了,锦衣岂能夜行。   但等候“多时”的朱瞻基已经不耐烦了,其实胡善祥动作很快,但是等待女人化妆换衣服的男人都觉得这段时间太煎熬,朱瞻基也不例外。   他驾轻就熟的推门而入,“快走,我今天还要选拔各地投奔来的幼军,没时间等你化妆。”   胡善祥说道:“微臣就差戴这一支耳坠了,总不能空一只耳朵。”   朱瞻基耐心已经被她耗光了,说道:“上车再戴!”   君命难为,胡善祥只好照做,上了马车,她歪着脖子插戴玉兔捣药耳坠,车上颠簸,银钩子在耳垂上捅来捅去都没捅对地方,脖子和手腕都酸疼不已,耳垂还被扎红了,像胭脂般娇艳欲滴。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爱美之人,胡善祥拿出一面菱花小镜,想对着镜子找耳洞,不再瞎摸索了,但是这辆轻便马车没有能把镜片搁起来的地方。   无奈,胡善祥的目光落在朱瞻基身上,“殿下,能否帮个小忙,举着这个小镜子?”   从来没有人赶在我面前做无关正事的私事!此时朱瞻基快要忍吐血了,一手夺过耳坠,一手揪着胡善祥的左耳,看到了胭脂般的小耳洞,圆润的银针准确的刺进去,又顺畅的穿出来,勾在耳垂上。   她的耳垂就像覆盖了一层苔藓,光滑温润,戴耳环在那些话本小说里的寓意……   朱瞻基毕竟是凡夫俗子,十八岁的热血少年,心中一荡,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动,银针勾住她的耳垂,也勾起了令他顿感不安的欲念。   她又在勾引我了!故意装作戴不进去,一定是的。女人,你的小把戏被我看穿了。   身为储君,女人于我,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我不该被欲念所控。有欲念不可耻,是人就有,不要逃避。   要面对它、鄙视它、把它踩在脚下。   朱瞻基附身,蜻蜓点水般吻了胡善祥的唇,然后淡漠的说道:“才当了一天女官,你就迫不及待想当我的女人了。明确的告诉你,这点伎俩对我无用,我亲你,就像亲自己手背一样没有感觉。我能扛得住所有诱惑,你乘早死心吧,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逐出宫廷!”   胡善祥在突如其来的一吻之后脑子就炸了,嗡嗡响,根本听不见朱瞻基在说些啥。   我被皇太孙轻薄了!胡善祥回过神来,愤怒的抡圆了胳膊,朝着朱瞻基脸上扇去,说道:“士可杀!不可辱!” 第30章 开撕 第三十章被胡善祥“偷袭”,自幼……   被胡善祥“偷袭”,自幼习武的朱瞻基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至少有五十响的巴掌就成了哑炮,停留在空中,没在他的脸上炸开。   朱瞻基还振振有词,“我怎么辱你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一直费尽心机进宫,从你在船上给我疗伤开始,你就故意蹭我、摸我、撩我,在我耳边吹气,想要我以身相许,我念及你的救命之恩,一直忍耐,给你留面子,希望你回头是岸。”   朱瞻基冷哼一声,满是鄙夷之色,“可是你不知珍惜,沉迷我的英姿和储君地位,心生歹念,勾引的手段越来越不堪,甚至用戴耳环这种床笫之欢的暗喻,倘若我现在不直言拒绝你,让你死心,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脱光了爬——”   呸!   胡善祥听不下去了,她双手被困,无法攻击轻薄之人,就狠狠的啐了一口,用口水给朱瞻基做了个纯天然无添加的面膜,骂道:   “我与你,就像农夫和蛇,我一黄花大闺女不顾男女大防给你疗伤,你还反咬我一口!是你要我给你上药的、是你要给我戴耳坠的,我所做一切,都是听命行事,谁勾引你了!”   “还有,我费尽心机进宫是为了当女官,不是当妃子、以色侍人的!我若为了取悦男人,寒窗苦读干什么?学跳舞乐器、琴棋书画岂不妥当?”   “我在宫正司学宫规的时候,听老宫人私下议论,说我姐姐曾经有句名言,叫做‘不睡皇帝保平安’,你觉得我有这样的姐姐,还会巴巴贴上去当嫔妃?”   “你下流无耻,自己眼睛不干净,可不看谁都是脏的!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山东大妞的火爆脾气,胡善祥激愤不已,连上下尊卑的称呼都忘记了,你你我我的,边骂边哭。泪水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胭脂水粉在脸上冲成几行印记,双颊就像春雨之后的门窗,一股带着泥点的清新。   四月鲥鱼美,鲥鱼的鱼鳞细巧漂亮闪耀,泡在石灰水里去腥,用鱼鳞当成花钿,在眼尾贴成微微上挑的一线。   四月是鲥鱼上市的季节,鱼鳞妆是这个季节最时兴的妆容。   如今漂亮的鱼鳞妆也毁于决堤的泪水,鱼鳞从眼角冲到下巴和嘴唇边,胡善祥看上去就像一只偷吃了鱼缸里白锦鲤的猫,在唇颊留下鱼鳞证据,被抓了个现行。   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朱瞻基被喷了一脸口水,素来喜洁的他拿出帕子擦脸,松开了捏住胡善祥手腕的手。   胡善祥双手得了自由,举天发誓,“我胡善祥今日发誓,若当了你的嫔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胡善祥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言辞激烈有条理,还发了毒誓,朱瞻基意识到自己自恋自负,误会了胡善祥,又羞又愧疚。   但他是皇太孙,从小就被教育老朱家是大明最尊贵的家族,骄傲自豪,不会轻易低头认错,说道:“好,我现在已知你的真实心意,不会再误会了。”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最软和的话。   就这?   你亲我、轻薄我就这么算了?果然是天家,不讲道理,唯我独尊!   胡善祥顿时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之前的效忠和努力都错付了!给了一条狗!   胡善祥气得发抖,可是她能怎么办?拼尽全力和他同归于尽?   弑君之罪,要灭九族。   不——我不能拖着全家一起死,全家给一个轻浮之人陪葬,不值得。   胡善祥用拳头的手背狠狠的擦着刚刚被朱瞻基亲过的唇,觉得嘴巴脏了,几乎要擦出血来,她伸手推开马车车门。   朱瞻基拦在门前,“你要干什么?”   胡善祥恨他入骨,强忍住眼泪,“我要下车。”   我才不要在这个禽兽面前哭!也不要和他同处一室了!   朱瞻基说道:“现在已经出了宫门,在东直门大街上,你这个样子下车,旁人还以为我把你……你不能下去。”   胡善祥冷冷笑道:“呵,现在知道要脸了。”   朱瞻基说道:“我刚才说过了,都是误会,我不是故意要轻薄你。”   胡善祥指着自己快要擦肿了的嘴唇,”殿下的意思是说,我这里刚才被狗咬了吗?”   “你——”朱瞻基自知理亏,说道:“究竟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胡善祥觉得可气又可笑,讽刺道:“我原谅你什么?你做错了什么?你是君,君怎么可能做错呢?是我这个臣错了,若不是我勾引你犯了错,你又如何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坚贞不屈,清白无辜,好一朵纯洁的白莲花!”   看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朱瞻基用尽力气,低声道:“对……对不起。是我往邪处想,玷辱了你。”   “你不要用手打我,我练过武功,会伤了你的手。”朱瞻基把马鞭拿出来,将牛皮包裹的柄端递给她,“你可以用鞭子抽我。只是不要打脸——皇上看见我脸上有伤,肯定会追究到底。”   哼!惺惺作态!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所以给我递鞭子!   我叫胡善祥,济宁老家的人都偷偷议论我人不如其名,不善也不祥,我可不是心软的女人。   我狠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要我抽你,别人不敢,但这种抽打龙子龙孙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   胡善祥接过鞭子,含冤带怒,抡圆了胳膊,狠狠将鞭子甩过去!   皮鞭抽打的连空气都在颤抖,胡善祥心道,怕了吧,你肯定躲开。   但出乎意外,朱瞻基没有闪避,就站在门口挨抽,一声闷响,抽在他的胸膛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抽。   轻便马车车厢窄小,鞭子又太长,牛筋缠就的鞭子有弹性,从中间折回反弹,鞭梢如刀,朝着胡善祥的面门飞来——她的脑袋正到朱瞻基的胸脯,眼瞅着鞭梢要抽到她的脸。   完了,今天被狗咬,还要被鞭子抽。   胡善祥闭上眼睛,啪的一声脆响,居然一点都不疼!怎么光听雷声看不到闪电?   胡善祥睁开眼睛,看见鞭子就像毒蛇似的缠绕在朱瞻基的手上。   原来朱瞻基见鞭梢反噬,就伸手往后拽鞭子,鞭子再次反弹,缠住了他的手掌。   朱瞻基把鞭子绕下来,手掌上留下一条紫红印,看着就很疼。   朱瞻基觉得胸脯火辣辣的疼、左掌也快要断了,他驾轻就熟,从桌子下面抽屉里拿出药酒在伤处揉开,就像一匹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活该,打鸟终被鸟啄。胡善祥丢弃了鞭子,走到门边。   “你还要干什么?”朱瞻基扔下药酒瓶,从后面扯住她的衣袖。   “你放开!”胡善祥一甩衣袖,恨不得拿把刀把朱瞻基碰过的衣袖裁开,“我要下车,自己回宫。放心,我不会哭哭啼啼的,没有人会‘误会’你在马车里对我做了什么卑鄙下流的事情。”   朱瞻基看着她两行胭脂泪,还有双唇和下巴上散落的闪亮细鱼鳞,把地上的菱花小镜捡起来,“你照镜子看看自己。”   胡善祥还以为他在讽刺她,忙道:“你才要照镜子——”   看到镜子中糊着胭脂和鱼鳞的狼狈少女,话语戛然而止。   胡善祥端起茶壶,往手帕上倒温茶洗脸,擦去残妆。   再照镜子,除了眼睛因哭过红彤彤的以外,并没有异样。   胡善祥整理了仪容,又要开门,朱瞻基又拦住她,“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也道歉了,你为何还要走?出门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   如果今天胡善祥不露面,唐赛儿是不会与我合作的。   胡善祥说道:“我不干了,从现在起,我退出端敬宫,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在被朱瞻基强吻以前,胡善祥对他有着普通人对皇家天然的敬畏和服从之心,一言一行都以君为尊。   现在剥去了朱瞻基皇太孙的华丽外壳,真实的朱瞻基自恋自负,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却把市井话本小说里男主角历险、各色美女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内容读到了心里,以为她是也是轻薄浮浪之人。   皇太孙的形象在胡善祥心中已经坍塌了,所谓天家,不过如此!所谓储君,不过如此!   因而胡善祥和朱瞻基私底下说话,也懒得用”殿下“、“微臣”这种表示君臣关系的称呼,直接你我相称。   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朱瞻基慌了,忙道:“你本就是我端敬宫的人,你刚考上女官,考过了宫规,这就放弃了到手的功名利禄,要回济宁老家嫁人生子?”   “谁说我要嫁人。”胡善祥呵呵冷笑道:“紫禁城之大,不止你一个端敬宫。”   朱瞻基剑眉一竖,“你要投奔汉王世子?”好家伙,当差第二天就投奔敌营了!   “你们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胡善祥恨屋及乌,“难道我只能靠男人吗?我是凭着真才实学,堂堂正正考进宫的女官,马尚宫亲手判的试卷,乙等成绩过关。北平的紫禁城女官都归马尚宫管,我向你面辞之后,自是去找马尚宫,这两年就要迁都了,宫里正是用人之际,我很快就会有新差事。”   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   马尚宫是凭本事在宫里立足,向来“目中无人”,据说有时候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你一个皇太孙难道比皇帝还有脸面?   大树底下好乘凉,胡善祥有桀骜不驯的马尚宫撑腰,才不怕朱瞻基呢。   “不行。”朱瞻基说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胡善祥说道:“哦?你要霸占女官?我会大声嚷嚷出去,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清楚谦谦君子皇太孙的真面目。你就不怕被群臣弹劾,储位不保?我看汉王殿下对你的位置挺感兴趣的。”   连一个刚当差两天的女官都晓得我的困境。难怪军中还有宫里的人对我这个储君大多没有信心,觉得不是可以托付前程的人,不愿意效忠于我。   朱瞻基顿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一直以来,除了偷看市井话本小说,他一切都按照夫子们对他“明君”的教导来行事,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   但有什么用呢?除了皇爷爷总是赞他“好大孙”。   皇爷爷还在,他的储位无人能撼动,除非他死了。   可是皇爷爷老了,这次北伐回来,连胡子都花白,能护他多久?   终究还是得靠自己的势力啊!这次山东之行,让我看清楚了自己和汉王势力差别到底有多大。当年皇爷爷从建文帝手中夺得皇位,我若一直掌控不了军队,迟早走了建文帝的老路,被自己的亲叔叔逼得自焚退位。   前车之鉴,朱瞻基没那么容易放弃。他倒了一杯茶,递给胡善祥,“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这有端茶认错的意思。   胡善祥又哭又骂的,的确口渴了。龙孙主动给我倒茶,不喝白不喝。   胡善祥接过茶杯,一气喝完,“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都已经撕破脸了。若以后还要天天见面,大眼瞪小眼,就像一对强扭在一起的怨偶,相见两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和离’,咱们各走各的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胡善祥铁了心的要走。   朱瞻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要留,“我跟你之间是公事,和牵扯不清的怨偶不一样,公事公办,要解决的事情无非是钱和权。钱,你不在乎,但是权呢?”   朱瞻基诱之以利,说道:“你进宫是为了升官,你若跟着脾气古怪、要求苛刻的的马尚宫,什么时候能够升到五品尚宫?但是我能让你平步青云。”   这种诱惑对“官迷”胡善祥而言无疑如一块肥肉掉在饿了三年的人嘴边,馋的慌,但是……胡善祥今天对皇太孙的信任跌落到了十八层地狱,觉得他在给自己画大饼,说道:   “你现在有求于我,当然什么承诺都说得出,待将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胡善祥心想,还是跟着马尚宫混吧,升的慢,起码旱涝保收,能稳住女官这碗饭。   朱瞻基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晓得你读过一些书,马尚宫在钦天监,需要懂得星象天体、算术测量的助手,天文和算术这两门学问,你懂得多少?万岁山观星台上十几座天文仪器,你会用那一个?”   胡善祥:星象的话,只晓得牛郎织女星。算术……仅限于看得懂账本,会打算盘。天文仪器……啥都不会用。   学海无涯,在山东济宁老家里,胡善祥所学在官家千金里算是出挑的,是个才女,可是到了京城,见过绝地求生、英姿飒爽的唐赛儿;拜服一身傲骨、天文奇才马蓬瀛,胡善祥方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有许多东西都不懂,自惭形秽。   但,在朱瞻基面前,胡善祥不想认怂,得想法子要朱瞻基主动放人,知难而退。   胡善祥眼珠儿一转,想了个法子,说道:“既然皇太孙和我谈利益,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要当端敬宫的尚宫,今年就要升官,你可做得到?”   “我做不到。”朱瞻基摇头,“我与你坦诚交代,目前的皇太孙宫其实还在江南的应天府紫禁城,北平的端敬宫几乎是个空壳,皇太孙宫的尚宫是易碧渊,易尚宫是洪武二十六年考进来的女官,才华横溢,德高望重。前几年还跟着我来北平紫禁城,打理端敬宫,但她是江西人,水土不服,连生了几场病,我就命人把她送回江南调理身体,她的位置无人可替代。”   胡善祥就没打算他会答应,只是找个借口罢了,她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我就说没什么可谈的了,我要的你给不了。停车,我要走了。”   上贼车容易,下贼车难。朱瞻基如门神般守在门口,寸步不让,“虽说尚宫当不了,但是到了年底我可以把你升到六品司记的位置。”   胡善祥笑了笑,脸上写着两个字,“不信”。   她现在是九品女史,按照她分管文书进出的职责,往上分别是八品掌记、七品典记、六品司记。   从九品女史到六品司记,现在是四月份,她到了年底也只有十五岁,怎么可能在八个月之内就连升三级呢?   不可能。   朱瞻基从抽屉了拿出笔墨,铺开纸张,写了手谕,盖上印章,递给胡善祥,“口说无凭,手书为证,现在相信了吧。”   胡善祥看着墨迹未干的任命状,上头写着因她护驾有功,升为司记,落款是十二月初八,正是喝腊八粥的那天。   “护驾?”胡善祥不解,“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如何算出腊八节这天你会遭遇刺杀,还是我救了你?”   朱瞻基说道:“一场帮你升官的戏而已,交给我来排演。”   轻薄的一张纸,胡善祥却觉得沉甸甸的,八个月连升三级,梦幻般的开局啊,小官迷真的动了心。   胡善祥说道:“成交,不过,我们要先约法三章。第一,你不可以再碰我一根头发;第二,你不可以对我有歪心思、生邪念,打扰我升官;第三,你——我还没想好,等我想清楚了第三条再告诉你。”   朱瞻基听到前两条,满口答应,“既然把话说开了,你只想升官,以后无论你做什么,哪怕什么都不穿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会误会你。你只是把我当上官。同样的,我也只把你当下属,感情只会影响我的判断,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儿女情长,我一生只属于大明。”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女人!   胡善祥说道:“我一生只属于仕途。”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自负自恋、多疑无情的男人!   胡善祥、朱瞻基:我呸!   于是乎,两人从闹翻到握手言和,成为只谈利益不谈感情的上司和下属。   马车终于停了,在钟楼和鼓楼中间的一个大酒楼的门口,这个酒楼新装修过,朱红的油漆、素白的粉墙、绿色的窗,地上还有鞭炮的碎屑,应是刚开业不久放的。   胡善祥下车,看到了酒楼的招牌,山东菜馆。   一看招牌,胡善祥的嘴巴就湿润了,离家一个多月,她想家……里的菜。   当然,紫禁城里女官一天三顿饭加两顿点心,吃的不错。但是胡善祥有时还是会想起济宁老家的菜。   朱瞻基带她去了雅座包间,胡善祥拿着一本菜单开始点菜了,“甏肉干饭、光光面、胡辣汤、梁山糟鱼、烧——”   话音未落,进来一个人,正是唐赛儿。   胡善祥忙把菜单一合,“唐姐姐?快坐。”   四月出鲥鱼,唐赛儿也化着鱼鳞妆,她不仅打扮入时,脖子还套着一副沉甸甸的金锁,一副富贵娘子的模样。这是带给外人看的,好让人觉得她家生意兴隆。   唐赛儿笑道:“山东菜馆是我开的,你以后来吃饭都不用给钱……我会挂在皇太孙账上,到了日子就去讨钱。”   还有这等好事!公款吃喝,胡善祥发誓把朱瞻基吃穷,打开菜单,除了济宁菜,还点了最贵的孔府菜,什么一品豆腐、燕窝海参都点了,若不是怕桌子摆不开,几乎要照着菜单炒上一本!   朱瞻基是来办正事的,“唐老板如今家大业大,有四个酒楼、八个茶楼、五个澡堂、南北杂货铺子几十间,骡马行、经纪行,甚至镖局也在筹备中。再过几年,怕是有本事开钱庄了。以后唐老板会把市井江湖里的一些消息传给你,你负责整理归纳,报给我知。”   唐赛儿说道:“我有好多兄弟和他们的家眷要养活,大家各取所需——胡姑娘,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哭肿的呗。胡善祥低头用筷子将甏肉和干饭拌匀了,让每一粒米都吸饱甏肉的汤汁,说道:“北平城这个季节外头好多柳絮,都飘到我眼睛里了,难受的很,揉成这样的。”   唐赛儿热心,取了两片纱送给胡善祥,“以后出门戴上这个,在风沙和柳絮天最管用了。天子脚下的人就是讲究,上菜的小二都必须戴着面衣,怕饭菜溅上唾沫星儿,我店里有的是。”   狭窄的那片黑纱叫做眼衣,也叫眼纱,用来遮蔽眼睛的。宽的白色纱布叫做面衣,用来捂住口鼻,皆有带子系在后脑固定纱布。   胡善祥谢过。三人面对面,核对了各种暗号和印信特征,正密谈时,钟鼓楼声音响起,开始报时,此时正是巳初(上午十点)。   一听到这个声音,唐赛儿就兴奋了,端来瓜子等零嘴,泡了茶,打开雅座的窗户,招呼胡善祥坐到窗边,“快过来,好戏要开场了!”   胡善祥不明所以,坐在窗前,顿时吓一跳,楼下钟鼓楼之间的空地不知何时聚集了乌压压的人群,人山人海,围着戏台。   戏台上的江山背景图上拉着一条横幅,上头写着“幼军选拔”。戏台坐着五个武官,前面搭建了一个圆形的擂台。   朱瞻基端着茶碗过来了,坐在两个女人的对面,看着窗外的擂台。   胡善祥说道:“殿下今日出宫,原来是‘一鱼两吃’,见唐大姐、围观将来的亲兵——幼军的选拔。”   朱瞻基顿首道:“我一旦以皇太孙的身份现身,这些武试考官肯定会弄虚作假,把最好的几个挑出来比拼,逗我开心,以为自己的幼军多么强悍。其实对这些新兵一无所知,我不想被蒙蔽,故来微服私访看一看。如果好,自然是好的,如果差,我至少知道他们差在那里,将来因材施教。”   我即将组建第一支属于自己的亲兵。朱瞻基踌躇满志,对选拔军事人才充满希望。亡羊补牢,为之未晚,我要学会自保。   嗑啪一声,唐赛儿舌头卷进瓜子仁,拇指食指捏出瓜子皮,神情复杂,“殿下最好不要报以幻想,都选了十天了,一天比一天热闹,都是来笑话的,比瓦子里演的滑稽戏还好笑,还不用花钱看。这里人气旺,菜馆才开张就天天座无虚席,赚的就是这个热闹钱。”   擂台东面用绳子圈起来一个场地,立着两块木牌,左边写着“肃静”,右边也是“肃静”,里头站着一群拿着号码牌的青少年,天南海北的口音交杂在一起,一个个都像似不认识“肃静”二字,简直比鸭棚还嘈杂。   “嫩踩到俺滴酒咧(你踩到我的脚)。”   “对母鸡(对不起)。”   “额滴天,耗夺硬,杀时候轮到额(我的天,好多人,啥时候轮到我)。”   他们个个风尘仆仆,穿着粗布褐衣,上衣的下摆短到只能勉强盖住屁股,腰间缠着布条或者草绳,穿着草鞋或者布鞋,且几乎没有人穿袜子。   穿草鞋的居多,仅有的几个穿布鞋的,大拇指头红杏出墙般顶破了鞋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粗布褐衣是底层百姓穿的衣服,这群来自大明各地的无产赤贫青少年们是底层中的地狱层,连褐衣都补丁叠补丁,有的甚至连补丁都补不起,就这么豁这一道道口子,四处漏风。   围观百姓纷纷指指点点,“太寒碜了,这就是将来要效命皇太孙的人?”   “可不是,幼军嘛,皇帝亲自取的名字。”   “我看这那是幼军比武大会,分明是丐帮大会嘛!”   “这么说,皇太孙就是丐帮帮主了。”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山东菜馆的三楼雅座里,胡善祥回头看着已经变了脸色的朱瞻基,强忍住笑意说道:“想不到殿下成了丐帮帮主。”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看到朱瞻基吃瘪,胡善祥心里着实爽快。   朱瞻基大受打击,他好面子,就像餐桌上砂锅里的鸭子,肉都炖烂了,嘴巴还是很硬的,为了强行挽尊,说道:   “丐帮帮主又如何?我的曾祖父、大明开国洪武大帝幼时家中贫寒,为了生计,还当过乞丐、和尚,我高祖母的父亲还当过游方道士。”   股声响,选拔正式开始,每次上去两个人,先自我介绍。   山东大汉说:“俺叫顾小七。”   山西大汉说:“额叫陈二狗。”   “俺今年十八。”   “额今年十九。”   “俺力气大,一次能挑一百斤。”   “额会打架,打遍全村无敌手。”   这两人每说一句,围观群众就笑一次,还在下面起哄:   “你们两个说话都对仗,夫唱夫随,我看你们拜堂结一对契弟得了!”   契弟是两个男人结为伴侣,起源于福建,视为风雅之事。   两个少年都是北方乡下来的,听不懂契弟是什么意思,但是从这些不怀好意的哄笑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词,他们本就是无产无业的流民,底层求生,弱肉强食,丢了面子,以后还怎么混啊!   山东大汉和山西大汉对视一眼,虽第一次见面,还是默契的从擂台上跳下去,山东大汉拉住笑声最大的,将其按在地上,山西大汉则放开手往死里打。   果然是打遍全村无敌手的汉子,围观群众都不敢起哄了。   维持秩序的士兵连忙跑去拉架,起哄那人脸上就像开了果子铺,两行鼻血上青天,觉得没脸,用帕子遮住脸走了。   戏台上,五个武官面面相觑,最左的连连摇头,“一个力气大,一个会打架,就是匪里匪气的,将来怕是无视军纪,不好管呐。我看不能收。”   中间的武官提笔把两人的名字都勾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月底就要凑齐五万幼军交差,到时候咱们拿不出人来,你去交差?”   左边的军官立刻不出声了。中间主考的武官一拍惊堂木:“顾小七陈二狗通过考核,下一对!”   两个大汉双双过关,勾肩搭背,当场就拜了把子,齐齐去戏台后面领用军服、军靴等物。   “这是皮靴!皮的!”山东大汉顾小七使劲嗅着皮革特有的香气,还用嘴咬了咬,“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靴,这皮子到了饥荒时还能煮汤救命。”   顾小七把皮靴当宝贝,围观群众又起哄,笑他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陈二狗则当场脱了四处漏风的破褐衣,只穿着一块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短裤,迫不及待的穿上了黑色的新军衣,引得围观群众纷纷侧目。   陈二狗脱衣时,雅座里的唐赛儿低头嗑瓜子,胡善祥探过身去,在朱瞻基耳边窃窃私语,”殿下请看,这个陈二狗是不是在勾引你?”   你这看到人家露手腕就能联想到张大腿的毛病也该好好治一治了。谁要勾引你啊!   朱瞻基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咳呛出来:好个胡善祥,你也太记仇了!   朱瞻基猛地咳嗽,胡善祥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又附耳低语道:“殿下,我又在摸你了。”   朱瞻基咳得更厉害了:这个记仇的毒妇!   擂台上,一对又一对,其实只是走过场,预备考核的石锁、弓箭、鞍马、十八般武器都是摆设,根本没有排上用场,只要是两个胳膊两条腿、不瘸不拐,身高不像武大郎,无论高矮胖瘦、形容猥琐,基本都能通过考核。   围观群众就当看耍猴,还玩笑道:“这丐帮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来的时候朱瞻基还是斗志昂扬、对未来的幼军充满期待,指望他们翻身呢,现在一言难尽,为了面子强撑着自己看下去。   胡善祥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军官们对选拔幼军一事根本不上心,完全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可见传闻中汉王更得军官们拥戴之事所言非虚。皇太孙的处境很不妙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个饭碗能端多久?   当差第二天,胡善祥的心理落差就像风筝,时而高飞,时而坠落,   这时又上来一对,一个瘦小娇弱如风中柳絮,好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蜡烛。另一个身材魁梧,但左眼蒙了一块黑布。   魁梧男单手撑着擂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上台。   “好!”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像是看街边卖艺的。   “风中之烛”虚弱的连擂台都爬不上去,说道:“各位,我盘缠花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没力气,谁能赏口吃的,等我选中发了军饷,定十倍奉还。”   亲眼看到选上去的幼军都是一群流氓地痞,谁信他会还钱啊?   人山人海,就是没人给口饭吃。   朱瞻基看着他被万人嫌弃,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就用帕子裹了一盘子桂花糕,说道:“接着!”   从三楼扔到远处擂台边缘,不可能那么准确,风中之烛没接住,小包袱落地,“风中之烛”遥遥拱手感谢,捡起包袱,并不嫌弃沾了灰尘,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   在世上混碗饭吃都不容易,胡善祥要伙计送了一碗甏肉干饭,指着朱瞻基,“记在他账上。”   擂台上,魁梧男应考官要求,揭开了蒙在左眼上的黑布,只有眼白,没有眼球,原来是个独眼,用黑布遮蔽。   考官摇头,“身体残缺的不行,你走吧。”什么臭鱼烂虾都可以往幼军里头塞,充人头嘛。但这种有明显缺陷的太招摇了,不好看。   魁梧男说道:“别看我只有一只眼睛,我箭法好得很。”   言罢,抢了一副弓箭,朝着迎风摇摆的垂柳射去,射下了一枝杨柳。   这箭法,就是在军户出身的子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考官赶苍蝇似的摆手,“走走走!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别把我们的小太孙吓晕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路人又是一阵哄笑。   朱瞻基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我在军中的名声如此软弱无能,我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八成又是汉王散播谣言。   魁梧男是个有血性的人,自己千里跋涉却参军无望,被人驱赶,他不服气,再次弯弓射箭,对准了主考官,嗖的一声放箭,居然把考官的帽子射落,连箭带帽子一起钉在了戏台挂幕布的板子上!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掌叫道:“好箭法!”   主考官吓得屁滚尿流,“抓刺客!”   魁梧男弃了弓箭,有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直接跳进人群里,左突右闪的消失了。   朱瞻基说道:“唐老板,找到这个人,把他交给我。”   魁梧男大闹擂台的时间里,“风中之烛”终于吃饱了饭,爬到擂台上。   先自我介绍,“我叫梁君,十八岁,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不晓得籍贯何处。”   围观群众毒辣评价:“这回真来了个丐帮的人。”   主考官见他见风就倒的瘦弱痨病鬼模样,穿个盔甲这幅身子骨怕是撑不起来吧,问道:“十八般武艺你会什么?”   “我轻功了得。”梁君在擂台上助跑、跳跃、踏在栏杆上,飞身而上,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就窜到了戏台上。   刚才被魁梧男射落的帽子,主考官心有余悸,警惕的看着他,“回去,成何体统!”   梁君嘻嘻笑着,拿着朱笔往自己的名字上打勾,“多谢军爷收留,我这就走。”   梁君跳下约有二层楼高的戏台,轻若飞燕。   胡善祥赞道:“好俊的功夫。”可以说是擂台选拔以来能进前三名的武艺。   就连朱瞻基都松了松眉眼,全靠之前滥竽充数的衬托,这个梁君在他眼里都是人才。   行走江湖多年的唐赛儿笑道:“此人一看就是个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应该还是个惯偷,梁君肯定是化名,像他这样身手的偷儿应该不缺钱,巴巴跑来投军,怕是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不得已加入幼军,躲避仇家呢。”   朱瞻基:果然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选拔到了最后几对,一个个相貌身体都不错,一看就是练家子,朱瞻基又有了信心,后背往椅背上靠了靠。   唐赛儿今天瓜子嗑多了,脑门都有些发麻,说道:“这是我们卸石棚山寨的几个香主,对做买卖不感兴趣,加入幼军找个出路,也方便将来与殿下联络。”   朱瞻基:就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一场闹剧般的选拔看下来,胡善祥心里越来越凉,对皇太孙未来的前途有了悲观的预料。刚开始她涉世未深,以为皇太孙是储君,跟着他干一定不愁升官。   但当差的第二天,她就发现皇太孙光鲜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凉的不能再凉的冷灶。   胡善祥觉得皇太孙给她画的六品司记大饼不香了,这世上没有捷径,无论走那条路都难,都有风险。   回宫的马车上,朱瞻基心事重重,他为自己争取的幼军无疑是一把烂牌、乌合之众,和正规军户出身的军人完全没法比。   如何把烂牌打好?这是个问题。   胡善祥和朱瞻基面对面坐着,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个大大的“难”字。 第31章 参差 两人各怀鬼胎。 胡善祥:现在提……   两人各怀鬼胎。   胡善祥:现在提辞职还来得及吗?   朱瞻基:怎么这个女人总是能撞见我最虚弱、狼狈的时候?莫非她真是我的克星?   胡善祥回想第一次见到朱瞻基至今种种往事,山东平乱、释放无辜出家人,还补给路费、德州逃生、明为“贬斥”实则帮了韩桂兰、严惩山东腐败官场、与唐赛儿化敌为盟等等,都表示朱瞻基是个做事靠谱,有勇有谋的人。   所以,他现在虽然处于颓势,却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他毕竟是皇太孙,处境再弱势,起码占了储君的名分。   就像朱瞻基喜欢看的那本男主一出场就被退婚的小说《多情男偏逢薄情女,封侯爵一夜娶九女》里头一句话说的那样:   莫欺少年穷!   人人都挤破头烧热灶,这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把冷灶烧热啊!   山东虎妞不信命、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胡善祥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说道:   “你……殿下莫要惆怅,其实幼军还可以抢救一下的,看今日擂台的表现,有几个人可圈可点,万事开头难,是块真金也需猛火炼出来嘛,实在不济,十个人打一人,也能赢。幼军足足有五万,聊胜于无。”   朱瞻基察言观色,胡善祥今天幸灾乐祸,见识到幼军多么垃圾之后,他以为狠毒无情的她会再次提出“我不干了”,要投奔汉王或者马蓬瀛。   出乎意外,朱瞻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在鼓励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胡善祥叹气摇头,“我不鼓励你,难道是在讽刺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朱瞻基说道:“你不计较我在车上……非礼你?”   胡善祥说道:“于私,我当然还记着你在车上对我做过的‘好事’,对你厌恶至极。但于公,你是我的上官,已成事实,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当然要盼着你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公私分明,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入当差的情绪里。”   是升官重要还是赌气重要?当然是升官啦!   当官不为升官,不如回家嫁人生子。   朱瞻基心里五味杂陈,“想不到最支持我的人,也是最讨厌我的人。”   已经把话说开了,胡善祥显露了山东虎妞本性,懒得再装乖顺,“反正于私,你也讨厌我。我们在私底下互相厌恶,在目标上通力合作,这样的关系最纯洁了,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不会猜来猜去,坦诚相待,反而好沟通一些。”   朱瞻基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卸下过面具,听胡善祥一席话,挺直的脊梁软了,靠在椅背上,双手拇指揉着太阳穴,面露疲倦之色。   今天幼军给他致命打击,他简直是在垃圾桶里寻找人才。名副其实的丐帮帮主。   胡善祥给朱瞻基倒了杯茶,然后打开唐赛儿临走时给她包的山东青州蜜三刀,配着新酿造的甜丝丝的米酒吃起来——若是以前,身为人臣,可不敢当着面在朱瞻基面前进食。现在撕破脸,她吃东西就不用避讳了,想吃就吃。   朱瞻基喝着茶,觉得寡淡无味,看胡善祥吃的香甜,喉结动了动,说道:“我也要喝米酒。”   胡善祥:“你不是滴酒不沾吗?”   朱瞻基一气把茶喝完了,自己倒了米酒,自斟自饮,还吃了一块蜜三刀,皱着眉头说道:“太腻了,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蜜三刀是把发面在油锅里炸透,然后裹上一层热糖浆,凉透后就可以吃了,又甜又油。   胡善祥两口一个,“你吃的是蜜三刀,我吃的是思乡情,人和人都不一样。比如一碗燕窝和一碗蜜三刀,你觉得蜜三刀多油多糖,肯定选燕窝。若是今天选的那些幼军,他们觉得油和糖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朱瞻基听了,微微出神,似有所悟。   到了宫门,朱瞻基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股酒气和蜜三刀的香油味,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浊气。   他拿出一个小金瓶,打开瓶塞,倒了一滴像酱油般的液体在茶杯里,添了茶水,把茶杯递给胡善祥,“你含一口,就像早上呸我一脸口水似的,均匀的喷在我的衣服上,去除身上的异味,以免被人闻出来我喝酒了。”   胡善祥闻了闻,这是她从来没有嗅过的一种香气,如果这世上有天堂的话,那么这个香味一定来自天堂。   “这是什么?”胡善祥问道。   朱瞻基说道:“古喇水,是郑和太监下西洋的时候运回来的,一共只有十八瓶,这一瓶是皇上赐给我的,滴一汤匙在洗澡水里,香气能透骨不散(注1),一个月还是香的。”   胡善祥含了一口,把腮帮子鼓得像一只青蛙,朱瞻基伸开胳膊,闭上眼睛,“喷吧。”   噗噗!   带着古喇水香气的水雾落在朱瞻基的衣服上。   “好了。”胡善祥擦拭嘴唇,还把双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好香!原来话本小说里呵气如兰就是这个意思。”   宫里发放给胡善祥这种低等女官漱口洗澡的香露是蔷薇露,马蓬瀛马尚宫这种高阶女官是价格堪比黄金的苏合油。但这个古喇水才是无价之宝,皇室最顶级的人才能用上。   胡善祥喷完之后,茶杯还剩下一个杯底,朱瞻基拿起杯子把剩下的残水一饮而尽,驱除嘴里残留的酒味。   胡善祥愣住了,“杯子我刚用过。”这上头还有我的口水呢。   朱瞻基说道:“难道我先漱口你再喷?”   也对,不是你舔我的口水,就是我舔你的口水。   胡善祥心安理得:那还是你舔吧。   朱瞻基整理了仪容,说道:“我去找皇上说件事,你先回端敬宫。”   朱瞻基下了车,此时皇帝住的乾清宫还没有建好,永乐帝暂时住在养心殿里,今天是春闱的殿试,原本应该二月的考试,因永乐帝北伐,一直拖到了四月开考。   这在近十年的三次殿试还算是最快的,只拖了两个月,最惨的是永乐七年的春闱,二月会试发榜后,永乐帝一直在北伐打仗,按照规矩,殿试必须皇帝亲自主持,方是“天子门生”。监国的太子只得把中了会试的举子送到国子监学习当贡生,等皇帝归来考殿试。   殿试发榜,才能最终决定最终的排名。贡生们等啊等,几乎等得发疯,足足等了两年!   永乐帝为昭现迁都决心,以方便殿试为由,在北平城举行春闱。   殿试的试卷先交给考官判一遍,最后需要皇帝亲自过目,来决定前三名。   朱瞻基到了养心殿时,永乐帝正在看殿试试卷,他招呼大孙子过来,“……看看朕亲自出的题目。”   朱瞻基捧着试卷,今年的题目是关于教化、科举、官员选拔还有律法,“民俗之厚在于明教化,吏治之举在于严课试 ,士风之振在于兴学校,人材之得在于慎选举,刑狱之平在于谨法律,是数者皆为治之先务……”   朱瞻基赞道:“好题目,这是读书人经常谈论的话题,他们都有话可写,各抒起见。”   朱瞻基说着漂亮的场面话。这道题明显是“送分题”,是永乐帝用来拉拢士子的工具,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很简单,下笔如流,觉得皇帝真是通情达理,太对他们的胃口了。   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起初许多官员和读书人都认为永乐帝谋朝篡位,宁死不承认新帝。永乐帝用铁血手段,杀了一批又一批,先动武力,杀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拉拢示好,软硬兼施,来驯服读书人。   永乐帝龙颜大悦,把试卷一推,“你看看卷子,觉得谁能进前三名。”   朱瞻基连忙道:“国家科举取仕,孙儿岂敢越俎代庖。皇爷爷若看累了,躺下闭目养神,孙儿给您念一念。”   开玩笑,科举程序严苛,不容的半点差池。永乐七年那次殿试,永乐帝忙于北伐,曾经要监国的太子代为主持殿试,太子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以食物慰藉自己,胖了十几斤,以为父皇怀疑他有取代之心,群臣们也都上书说万万不可,永乐帝方收回成命,最后等了两年才考。   取状元、榜眼、探花这种大事朱瞻基作为皇太孙就更不敢了!会被文官骂死的!   朱瞻基念完了,躺在罗汉床上的永乐帝习惯性的伸手撩胡须,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昨天把留了八年的胡须割断了,留在长陵地宫里陪着仁孝皇后。   永乐帝坐起来,说道:“感觉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朕都快听得睡着了。这样,就点会试第二名的陈循为状元。他本来是会试第一名,因主考官也是江西泰和人,同乡避嫌,所以委屈他排第二。他是江西乡试第一名解元,应该连中两元的,因同乡避嫌的原因失去了,那就殿试第一,就让他当个状元吧,真正的人才不应该被规矩埋没。”   朱瞻基翻出陈循的试卷,永乐帝朱笔御题“状元”二字。   永乐帝又吩咐道:“朕殿试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白脸,长得挺俊,年轻的很,连胡子都没长出来,他适合当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朱瞻基翻看花名册,找到了年纪最小的进士,“叫陈景著,比孙儿还小几个月,不到十八岁,尚未婚配,看来是个天才。”   “对对对,就是他,他的相貌配得上探花。”永乐帝又撩胡须,又摸了个空,叹道:“可惜朕的公主都出嫁了,这种斯文俊秀还尚未婚配的探花郎还挺适合当驸马。”   状元探花都选定了,还缺第二名榜眼,永乐帝一扫花名册,手指落在一个名字上,”李贞?朕的一个姑父也叫李贞,是个大好人呐。”   朱瞻基熟背家谱,说道:“可是曹国大长公主的驸马、陇西王李贞。”   永乐帝点头说道:“当年皇考(死去父亲的尊称,指洪武帝)在凤阳的时候闹饥荒,李贞是皇考的二姐夫,他自家粮食也不够吃,还把皇考接到家里养活,养育之恩,你皇考记了一辈子啊。”   “可惜,家门不幸——”永乐帝目光蓦地变冷,“李贞生了个混账孙子李景隆,当年靖难之征,朕带兵出征。李景隆这个龟孙乘着北平城防守空虚,带十万大军攻城。朕的皇后披甲上阵,亲自带兵守城,艰苦作战,终于撑到了朕回来救援,但是朕的皇后受了重伤,熬到永乐五年去世了。”   只要提到仁孝徐皇后,永乐帝就会陷于悲伤,“朕登基之后,夺了李景隆的爵位,将他软禁,他还绝食一心求死……呵呵,朕的皇后临终时那么疼,朕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去!”   “马云!”永乐帝把内官监太监叫来,“李景隆近况如何?”   内官监是大明永乐朝的宦官衙门里权力最大的机构,掌印太监郑和地位最高,但是郑和常年不是带着大明船队下西洋就是搞下西洋的筹备工作,地位第二的秉笔太监马云长期伴驾在永乐帝的身边。   马云说道:“根据锦衣卫传来南边的最新密报,罪人李景隆身体并不大碍,绝食了就强灌,不会饿着他,但是李景隆有时候神经有些问题,会发疯。”   长年累月的折磨,还不让死,不疯才怪。   伤妻之仇,悲伤的鳏夫永乐帝说道:“好好给他治疯病,得让他清醒的感受到痛苦。”   马云立刻去传皇帝口谕。   永乐帝把李贞的试卷挑出来,写了个“榜眼”,“孙子混账,姑父李贞确实是个好人,没有他,皇考饿死,那里会有我们呢?这人名字不错,沾了姑父的光,就让他当第二名榜眼。”   永乐帝虽是为仁孝皇后复仇,但是朱瞻基目睹这一切,尤其是李景隆的下场,心中警铃大作:夺嫡之战,就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皇,败者比坠地狱还要痛苦!   我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我连想死都死不成!   以前朱瞻基以为乖乖听皇爷爷的话、当一个“好圣孙”,有皇爷爷保护,他的储君之位就稳当了,可是现在,他清醒的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武力,皇爷爷去了,汉王起兵,振臂一呼,军界响应,纷纷倒戈,他将会是建文帝的下场。   “皇爷爷。”朱瞻基学着好弟弟朱瞻壑的样子撒娇,“幼军已经初具规模,孙儿今天去看擂台选拔了,感觉到了大明军队的参差,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心都是散的,队伍不好带啊。”   “孙儿觉得要多了解他们,想扮作一员幼军小卒,和他们同吃同睡同操练,摸清楚里头那些人是可造之才,学会如何管控他们。每年五月端午之后,皇爷爷都要举行射柳仪式,演练军队。那时候幼军正式成立,孙儿会带着亲手调/教的幼军,接受皇爷爷的检阅,可好?”   永乐帝一怔,又想起亡妻了,“朕少年时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情,隐姓埋名参军,在你外祖父中山王徐达麾下当兵,遇到了你的——”皇祖母。   那时候仁孝徐皇后女扮男装,在徐达麾下当军医,两人邂逅,相恋……   当然,此事是皇室秘闻,传出去会有损仁孝皇后的形象,永乐帝连孙子都没告诉,说道:“军队很苦的,你长这么大,和别人睡过一张床吗?”   “没有。”朱瞻基摇头,“但是孙儿不怕吃苦,孙儿害怕不懂军事,不知实战,将来只晓得纸上谈兵,害了大明,成为大明的罪人。孙儿就想把皇爷爷走的路再走一遍。”   永乐帝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去幼军试炼,但是,必须有影卫暗中保护,你是储君,安全最重要。每日做了什么,也要报给朕知。”   朱瞻基狂喜,还没忘记撒娇撒到底,“孙儿就知道皇爷爷最会疼人了。”   大孙子有勇气,永乐帝笑道:“你别高兴的太早,看你能坚持几日、能把幼军改造成什么模样、检阅比拼那日能够排第几名,朕还挺期待呢。”   端敬宫,朱瞻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胡善祥。   胡善祥张大嘴巴,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馒头,过了好一会,回过神来,说道:“原来你要跟皇上说的就是这件事。”   朱瞻基问:“怎么,你觉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善祥说道:“幼军是殿下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当然要知己知彼,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只不过……”   胡善祥上下打量着朱瞻基,“以你的相貌,在幼军里肯定是幼军一枝花,被那些爱好结契弟的人窥觊,怕是麻烦不断。”   皇太孙,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呀。   朱瞻基看过今天的幼军选拔闹剧,当然晓得契弟是什么意思,怒道:“我看谁敢!”   胡善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热了也要穿好衣服,不能卷袖子和裤腿,不能光膀子,露出皮肉来,那些人会以为你在勾引他们,引诱他们与你结契弟。”   “你——”朱瞻基一时无语,“说好了不提这事的,都是误会,我也道歉了,不会有下次,你怎么总是不原谅。”   胡善祥说道:“如果有个人强吻你,还说你先勾引他,无论是什么原因,你会立刻原谅他吗?”   朱瞻基没吭声,肯定不能!我恨不得把这人的嘴巴割下来。   夜已深,胡善祥告辞,回房休息,朱瞻基叫住她,“你明天穿男装,跟我一起去幼军大营。”   胡善祥傻眼了,“我又不会武,去干吗?”   朱瞻基说道:“你去当文书,每日记录我的动向报给皇上知道。若别人记录,定事无巨细,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想让皇上知道,所以由你来记录。” 第32章 干饭 胡善祥从门口折返,走向朱瞻基,……   胡善祥从门口折返,走向朱瞻基,越走越近,两人只隔着一本话本小说的距离,她还不停步,继续往前,为了避免引起误会的碰撞,逼得朱瞻基不得不后退,“你想干嘛?”   一副贞洁烈男的表情。   胡善祥说道:“想让你好好好看看我,我这个样子,穿上男装也不像个男人,一去就露馅了。”   她嘴上安慰朱瞻基,说幼军可以抢救一下,但其实叶公好龙,真要她去全是无法无天、无产无业的青少年、且号称大明军队垃圾桶的地方,面对一群不良少年,她心里是害怕的。   朱瞻基说道:“你去之前先找唐赛儿,她会易容。”   借口没有了,胡善祥只能照做。   次日,胡善祥出宫,去成衣铺子买了几件男装,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她拿出镜子,假装整理鬓发,其实是看后面。   有个男人藏头露尾跟踪她,她拐弯就拐弯,她走巷就走巷,而且此人好像脑子不太聪明的样子,戴着一个簸箕那么大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就差在斗笠上写“我在跟踪你”五个字。   必须甩掉此人,否则跟我去山东菜馆,唐赛儿就要暴露了。   胡善祥走到一家有白莲教暗记的点心铺,结了一个类似道家莲花印的手势表明是自己人,低声对老板说道:“后面的大斗笠在跟踪我,拦住他。”   胡善祥买了包蜜三刀,走走停停,像是闲逛,过了一条街,一个妇人提着夜壶蓦地从小巷子里跑出来,去追前面走街串巷收夜香的车,由于太着急,正好撞到了大斗笠,泼了大斗笠一身。   胡善祥躲在暗处,看着大斗笠脱去臭气熏天的衣服,摘了斗笠,露出真容。   娃娃脸,壮汉身,正是汉王世子朱瞻壑身边的宦官元宝。   汉王府。   朱瞻壑捏着鼻子,指着跪地求饶的元宝,“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上一次要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搞到胡善祥的来历,结果除了她的名字,你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要你跟踪她,人跟丢了,还搞得臭烘烘的回来,你简直比幼军还废物!”   经过这些日子耍猴戏般的擂台选拔,幼军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的名声已经“享誉”全城,无人不知。   “不是奴婢不努力,实在今天运气不好。”元宝膝行几步,“求世子殿下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吧!”   朱瞻壑一推手掌,“你别过来!滚远一点说话。”   元宝往回爬,说道:“奴婢回去洗个澡,在端敬宫附近蹲守,总能再等到胡善祥。”   朱瞻壑怒道:“那你还不快滚!”   元宝走后,屏风后面有人说话,依然是不阴不阳的语气,“幼军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混进去。成立之日,皇太孙必会亲自检阅,我们已经在幼军里安插了几个刺客进去,检阅的时候自称白莲教,为佛母复仇,刺杀皇太孙。”   朱瞻壑焦躁的一脚踢翻了屏风,“皇上就在北平城,所有的锦衣卫、暗卫也跟着回来了,你们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闹事?山东德州的大好机会被你们浪费了,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你们都嫌命长!给我消停点!”   真是诸事不顺。   山东菜馆,唐赛儿送给胡善祥灰扑扑的粉盒,白皙的脸变得灰黄,还在鼻梁和脸上贴了星星点点黄褐色的斑,甚至还有两颗以假乱真的痘!   镜子里娇俏的少女立刻变成了正在长身体的上火长痘少年。   她取了一件男子夏天时穿的竹编的马甲,叫做竹衣,要胡善祥贴着里衣穿上,竹子有韧性,这样她的胸就变得扁平发硬,穿上外袍,显得肩膀和腰身都变宽了,像男子体型,即使把手放在胸脯上,有竹子的隔绝,也不会发觉是女儿身。   唐赛儿说道:“易容最难的是声音,需要练好几年口技,你肯定学不会,尽量少说话,沉默寡言。言多必失。”   胡善祥点头,说道:“幼军里都是一群臭男人,我有些打怵,唐姐姐这里有没有女子用来防身的东西?”   唐赛儿眉毛一挑,“有的是。都是行走江湖必备之物。”   唐赛儿给了她许多“好宝贝”,胡善祥简直开了眼。   幼军的营地在城区东南角,明智坊草场,地处偏僻,是给驻扎在京城的各个卫所的马匹提供草料的地方,一片旷野之地,仿佛置身草原。   明智坊草场右边就是贡院,前面是盔甲厂——盔甲厂不产盔甲,其实是大明制造火/药和火器的兵工厂,这东西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设立的地方最偏僻,远离热闹繁华的城区。   从各地选拔出来的幼军们就在明智坊草场上扎营操练,等待皇太孙的检阅。   朱瞻基化名为“木头”,混进了幼军,是第七营的一员小卒。五万幼军一共分为十个营,每个营地五千人。   他一大早就来了,和营地里的五千人练了半天,根据旗帜和鼓声,锣声来变化队形。   鼓声加红色三角旗向东走,锣声加黑色三角旗向西走。   鼓声加红色四方旗往南走,锣声加黑色四方旗往北走。   这是最最简单的队列变化,朱瞻基觉得三岁小孩都能理解掌握,但是幼军的表现让他更进一步的认识到了大明军人的参差。   只有差。   一个营五千人,至少一半的人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闭着眼睛走!   号令响起,就像一篓子螃蟹倒在了校场上,一群人前后左右瞎走,像螃蟹似的横冲直撞。   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都以为对方走错了,都被撞得满肚子怒火,都是一言不合就打架。   明智坊草场变成了群殴现场,大伙捉对厮杀,乱成一锅粥,无论教官如何怒吼、都无济于事。   教官骂道:“你们这些渣渣!垃圾!你们不配当军人!早知如此,早饭就不该让你们吃的太饱!饿着肚子看你们怎么打架!”   教官越骂越不堪,后来还口口声声要和这群幼军的亲娘或者其他女性长辈们发生不可描述的肉体关系。   幼军不堪受辱,干脆把教官从马背上拖下来,无视下官必须服从上官的军纪,挥拳就打。   骂声打架声哭叫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啊。   朱瞻基被夹杂在这群横冲直撞的螃蟹中就像洪流里的一片浮萍,身不由己,他不打人,但是有人打他啊!   打他他当然会自保反击,就这么被动的陷入其中,他也不知道打了几场架,随波逐流,想跑到边缘,远离“战场”都做不到,只有打架、再打架,总有人对他提起挑战。   他的暗卫也被洪流冲散了,找不到他。   幼军就像一个黑色的染缸,朱瞻基一块白布跳进去,染成了黑色,和普通幼军一样,厮打在一起。   胡善祥因要准备易容和防身之物,姗姗来迟,看到校场上乱成一锅粥的场景,她登上旗楼也看不清楚朱瞻基在何处,所有的教官怕被卷进这群疯子里打架,已经提前离场,没有人管,就等着幼军们打累了,自然会停手,自生自灭。   教官们都是军户出身,世代为军,瞧不起这些非军户出身的“杂种”。   胡善祥担心朱瞻基死于混战——连德州凶险的刺杀都逃过了,这次要是死在自己的护卫队手里,岂不是贻笑大方,连死都死的那么不光彩?   胡善祥疯狂的敲钟,这表示演练结束,大家住手,列队回营。   但是,钟声都传到了邻居盔甲厂上空,校场的幼军们依然对钟声充耳不闻,照打不误。   怎么办?   胡善祥看着下面如困兽般的疯狂斗殴的场面,怎么样才能他们停下来?   苍天啊,赶紧下一场大雨吧!   但是蓝蓝的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天气好得很。   老天爷一点都没有显灵的意思。   靠天无用,还是得靠自己。   什么东西能够控制住如脱缰野狗般的幼军呢?胡善祥看着远处一排排有烟囱的房子,有了个主意。   她骑马狂奔到炊事营,把中午的肉菜——卤猪下水装进铜盆里,一盆盆的抬出来,放在上风处,然后命厨子们拿起大铁勺,敲着铜盆,齐声大喊道:“开饭了!”   肉味顺着风吹向校场,下水的味道尤其浓厚。   好香!闻到味的幼军们终于停手,安静下来了,顺着味道看过去,食堂的大师傅们朝着他们挥动着铁勺。   “开饭了!”   “居然有肉吃!”   “我今年过年都没吃到肉!”   “还愣着干哈?快回营拿饭盆打饭去!”   “兄弟们,冲啊!”   几乎眨眼的功夫,满地螃蟹乱爬的校场上空无一人,安静下来了。   不,有一个人没有动,那就是朱瞻基。   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发髻蓬乱,衣服也被扯破了,揉成一坨咸菜般的褶皱,还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走着。   他越来越像丐帮帮主了。   两人在兵器库房秘密见面。   胡善祥看着劫后余生的朱瞻基,连忙拿出伤药,“你没事吧?腿怎么了?”   “皮外伤,没事。”朱瞻基把药油倒在脚踝上揉搓,“崴了一下脚。你还真有法子,用饭菜引诱他们停手,若来晚一步,我这脚怕是要废了。”   朱瞻基面色凝重, “我还是太乐观了,觉得幼军没有经验,多练就可以了,但是这群人就像猴子似的,根本不听指挥,还喜欢起哄,见风就是雨,闹得不可开交。”   胡善祥说道:“民间有云,好男不当兵。他们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来加入幼军的,不是为了效忠于你。如果混就能有饭吃,甚至有肉吃,还努力操练干什么?能混一天是一天。”   朱瞻基摇头道:“不行,不能按照普通卫所的训练方法来操练幼军,对付他们,得有特有的法子,根据我的观察,他们中间也有想要上进的,只是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我得让他们知道,服从军令,才有肉吃。”   朱瞻基拿起笔来,在红纸上写了一张细则,盖上皇太孙的印章,“你把这个交给教官,要他们下午按照细则行事,不得有误。”   “另外,从我的私库里支银子送到炊事营,专门拨给幼军加餐用。”   到了下午,教官按照皇太孙的手令,将队伍化整为零,每十人为一个小队,选出最能打的那个当小队长——看谁最强壮、身上的伤最轻,就能判断谁最能打。   锣鼓旗帜发令,小队长只管手下九个人的操练。   到了天黑之前最后一次演练,如果前后左右都能走对,一个都没走错,那么这个小队十个人明天早饭每人都有一个鸡蛋吃。   只要有一个人走错,十个人只能看着别人吃。   鸡蛋!   女人坐月子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手令一出,坐在旗楼暗中观察的胡善祥都能听见校场上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种类似“连坐”的奖惩方式打破了幼军们混饭吃的想法,而且具体到了个人,无法浑水摸鱼。如果做不得不好,不听号令、不分东南西北的话瞎走的话,会被小队长和队友联合在一起教他重新做人。   校场上一句话广为流传:“走路都不会的人,只配吃屁!吃个屁的鸡蛋!”   就这么个练法,是个木头人也会跟着转了。   到了傍晚最后一次演练时,只有一百来个小队出错,他们的蛋没了。   次日早饭,炊事营兑现了皇太孙的承诺,不过,他们许多人都舍不得吃,当宝贝似的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回味。   以后所有的训练,无论刀枪剑棒都是这样化整为零,谁一直拖后腿,就会被淘汰——经常出错,实在不是从军这块料的人会发放路费,遣散回乡。   当然,这个遣散费也是皇太孙从私账上支出。   朱瞻基是小队长,他带着小队又赢了蛋。再次和胡善祥密谈之前,他把鸡蛋壳敲碎了,一口一口的吃掉,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好的鸡蛋。   胡善祥把一纸公文递给他,“马上就要到端午节,京城各个卫所要在护城河比划龙舟,幼军也有份,这是兵部发来的告示。这也太着急了,明知幼军还在筹备,没有正式成立卫所,他们还要邀请幼军。”   朱瞻基拿起公文看了看,“他们迫不及待的想看幼军出丑而已。先给一个下马威。”   胡善祥说道:“时间太过仓促,离五月初五端午节只有十天了。明明可以早告诉我们,拖到现在才突然告知,分明就是乘着幼军措手不及。”   朱瞻基说道:“不要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四万幼军找出十八个会划龙舟的不难。”最近已经遣散劝退了一万滥竽充数的人,五万变四万。   胡善祥把账本拿出来,“殿下最近花钱如流水,就是金山银山也沟壑难填,再这样下去,端敬宫怕是快要喝西北风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朱瞻基看私库里能够动用的现银断崖一样下降,已是捉襟见肘了。 第33章 搞钱 朱瞻基一开始的反应是怀疑,“怎……   朱瞻基一开始的反应是怀疑,“怎么会?这才不到半个月。”   胡善祥摆出算盘,拨动算珠,“这半个月来,被淘汰的、还有实在混不下去主动离开幼军的有一万人,你可怜他们背井离乡来京城参军不容易,空着手回家,无产无业的,误入歧途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每人发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自力更生,这一下两万两银子就没了。”   “遣散的数目还在随着训练的难度越来越大、幼军越来越不好混而日益增加,照这样下去,幼军成立之日,至少有一半人,也就是两万五千人被遣散,费用需要五万两。”   胡善祥拿出一本带着油烟味的账本,“还有,幼军的伙食是全军最好的,遣散了一万,还有四万张嘴要喂,你以己之力抬高了京城鸡蛋和肉的价格。遣散费加吃的,进项少,坐吃山空,就像把银票放在火堆里烧,半个月就烧没了。”   朱瞻基指着账本,“这里还有一百万贯,能撑一阵子。”   胡善祥说道:“这是大明宝钞,商家不收的,形同废纸。”   大明宝钞是洪武帝开始就推行的纸钞,最开始是给官员们发俸禄用的,但印的太多了,不能兑现,被商家拒收,不能流通,如今大明宝钞厂已经改行做擦屁股用的草纸,销路还不错。   朱瞻基心里装着天下,平日对庶务金钱并不关心,他又从未缺过钱,为了安置唐赛儿的白莲教,他把积年累月的财富随手拿出来给她,目前这些产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绝对见不到回头钱的,本来私库就不剩多少了,还要养无底洞般的幼军,可不就捉襟见肘了吗。   朱瞻基问:“我的私库里除了那些不能变卖的赏赐之物,能够立刻拿出来的金银有多少?”   胡善祥伸出一个巴掌。   朱瞻基:“五万?”   胡善祥摇头。想得美!   朱瞻基:“五千?”   “五百。”胡善祥残忍的打破了朱瞻基的乐观,“私库的现银马上就要见底了,现在是四月底,夏粮还没丰收,殿下的皇庄远水解不了近渴。用来加餐的肉蛋顶多撑到端午,二两银子的遣散费到月底就拿不出来了。除非殿下停止用私库贴补这两项开支。实在不行,先舍弃一项。”   “不行,两边都不能省。”朱瞻基说道:“会影响军心和我在军中的名声。我连自己的亲兵都养不起,真是笑话。以后谁会为我卖命。”   胡善祥晓得朱瞻基好面子,“你要撑住这个排场,没钱可撑不起来,得想法子搞钱。你要不找爹娘要点?”   反正胡善祥在闺中时,和小姐妹办诗会、游湖赏荷花等聚会,私房钱不够了就找亲爹胡荣要,要多少给多少,还问她够不够,不够再添点。   胡善祥觉得,太子在应天府监国,应该能帮到儿子度过难关——把幼军的遣散费解决了也行,皇太孙尚未成婚,在家靠父母,天经地义嘛。   朱瞻基想都没想就立刻否了,“不行。太子监国,殚精竭虑,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盼着他出错,我不能给他添乱。”   其实东宫过的紧巴巴,并不是监国就能搞到钱。东宫最艰难的时候,太子妃张氏甚至找了小姑子永平公主借钱,以解燃眉之急。   这种尴尬事,爱面子的朱瞻基绝对不会和胡善祥明说的。   “那怎么办?”胡善祥说道:“私库里的宝物器皿都是有标记的,进出皆有记录,我问过唐赛儿,她说宫里的东西就是拿出去典当变卖,商人轻易不敢接手,怕万一事泄掉脑袋。”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朱瞻基要体面,要面子,要军心,就得不要脸的要钱。   朱瞻基挣扎了很久,说道:“只有皇上才能帮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让皇上失望过。这一次伸手,不晓得皇上会怎么看我。”   实在有损完美“好圣孙”的形象啊。朱瞻基一直背负着“好圣孙”的包袱,要抛开谈何容易。   说到底还是拉不下脸呗,在亲爷爷面前撒个娇有那么难吗?   胡善祥此时还并不能理解朱瞻基的包袱,心想身为人臣,就得帮上司解决问题才能升官嘛,她托腮想了想,“我有个法子,只是需要你配合。”   朱瞻基问:“如何配合你?”   胡善祥说道:“就是表面不配合但实际上是配合。”   朱瞻基被这绕口令般的话绕晕了,胡善祥如此这般仔细解释给他听,“……把这出戏演好了,或许就能有钱。”   当天,胡善祥照例把朱瞻基在幼军的日常记录下来,交给锦衣卫送入宫中给永乐帝御览。   永乐帝关心大孙子,每日都会过问朱瞻基近况,今天胡善祥在朱瞻基的起居注里除了例行写他从早到晚干了些什么,还额外写了最近变热了,他每天都洗澡,今天还洗头发,盆中漂着一层发丝,约有一小束。   才十八岁就掉头发?还掉那么多?毛发衰,是因肾水不足,莫不是那里出了问题?   这可不行,大孙子还没成婚呢就成了秃头。   永乐帝吩咐内官监太监马云,“把写皇太孙起居注的人叫来。”   第一次面圣,胡善祥有些紧张,紧紧跟在马云身后,马云蓦地放缓了脚步,她差点一鼻子撞过去。   马云上下打量胡善祥,“你是马尚宫亲自考校进来的,十五岁就当了女官,成为皇太孙书钦点的女史,真是年少有为啊。”   胡善祥一进宫就成了皇太孙心腹,还一口气通过了向来以严格苛刻、不近人情马尚宫的考核,最终被皇太孙“金屋藏娇”,藏在内书房当女史,轻易不让外人见她,又听说她长得娇俏美丽,林林总总,皇太孙又正青春年少,宫里背后各种闲话不少。   胡善祥之名“如雷贯耳”,就连马云都听过她的名字。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胡善祥忙道:“下官承蒙皇太孙殿下和马尚宫赏识,得到进宫当差的机会,定竭尽全力,不负重任。”   马云见她明明稚气未脱、紧张得鼻头冒汗,双手交叉在腰间,由于太过用力,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却努力装作成熟稳重大人模样回话,觉得有趣,说道:   “待会皇上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胡善祥说道:“多谢马公公指点。”   养心殿。   胡善祥施了一礼,“微臣胡善祥拜见皇上。”   永乐帝打量着胡善祥:“你姐姐胡善围曾经辅佐仁孝皇后打理后宫……你们姐妹长的不像。”   胡善祥说道:“微臣与胡尚宫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永乐帝说道:“不过你们姐妹都是有才学、勇敢果断、临危不惧之人——我已经听皇太孙说起过你们在德州是如何认识的,看来你们胡氏姐妹与我们皇家有缘。”   胡善祥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微臣以姐姐为荣,立志考女官,走出闺门,踏上姐姐走过的路。有志者,事竟成,虽然……几经波折,但是老天还会成全了微臣,误打误撞来到了北平城的新宫,微臣愿意效力大明宫廷。”   最近和朱瞻基相处久了,胡善祥耳濡目染,也会说一些场面话。   永乐帝指着朱瞻基的起居注,“你今天写皇太孙在幼军军营的记录,太孙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以前没有这样的记录?”   胡善祥说道:“之前皇太孙一直在大营的澡堂和幼军一起洗,所谓微臣并不知。今日皇太孙说晚上睡在大通铺,人挨人,有些幼军又脏又臭还懒得不肯洗澡,头发身上长虱子,要微臣带着宫里除虱子的药汁,在库房里等殿下洗完后,帮殿下涂上药汁,以防被过了虱子。所以微臣也是第一次见铜盆里的掉发,就记在起居注了。”   永乐帝问:“起居注上记载太孙黑了,瘦了,但身体还好,突然脱发,是怎么回事?”   胡善祥嗫嚅片刻,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可能是天气变热的缘故,微臣夏天也是容易掉头发。”   永乐帝目光一沉,“朕日理万机,可没有时间听你讲敷衍的话。”   胡善祥轻咬朱唇,好像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说道:“皇太孙最近遇到了一些难处,但是殿下不准微臣给皇上添负担,说皇上操心的事情太多,非要一个人硬扛着,心力交瘁,故,大把大把的掉发。”   永乐帝问:“太孙何事如此忧虑?”   胡善祥叹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太孙品行高洁,一直视钱财如粪土,现在却被钱财所扰……”   胡善祥一五一十的把皇太孙用私房钱贴补幼军的巨额遣散费以及改善伙食、用来给出身贫寒的幼军强健体魄的事情说了。   “……短短十天就劝退了一万不合格的幼军,殿下心善,每人给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要他们回家能有糊口立业之物,以免误入歧途,祸害乡里。”   “以微臣这些日子的观察,幼军参差不齐,还要再淘汰一万五左右,需要三万两银子的遣散费,而皇太孙能够立刻动用的现银不过五百两,故,皇太孙为钱财之事头疼不已。”   永乐帝听了,反而不担心了,“这孩子就是喜欢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就怕给朕添麻烦。”   胡善祥连忙说道:“皇太孙乃纯孝之人,他说身为孙儿,不能给皇上分忧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给皇上添忧。”   这话说的,永乐帝心疼不已,吩咐道:“马云,你带胡女史去朕的内库,支五万两给她。皇太孙还没成家,他那里养得起一支军队。”   永乐帝又对胡善祥说道:“以后皇太孙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不要替他瞒,告诉朕。”   胡善祥自是满口应下,然后跟着马云去库房了。   给了银子,永乐帝还是担心大孙子,次日偷偷微服去明智坊草场幼军大营看朱瞻基。   看着女扮男装、惟妙惟肖的胡善祥,永乐帝微微一怔,想起少年时隐瞒皇子身份在未来岳父中山王徐达麾下从军,邂逅了伪装成军医的仁孝皇后。   也是这般涂得灰头土脸,贴几粒雀斑,上半身平平整整,应该也是穿着藤甲或者竹衣来掩饰女儿身。   微服在外,便宜行事,不用行君臣之礼,永乐帝坐在一辆堆满甜瓜的车上,伪装来营地送货的。   胡善祥把永乐帝带到仓库深处,朱瞻基已经在这里等候皇帝。   “皇爷爷。”朱瞻基半跪在永乐帝膝盖边,永乐帝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伸手从头摸到脚,“头发少了,瘦了,还晒黑了。”   其实并没有少头发,永乐帝被胡善祥的鬼话骗了,先入为主,又加上身为祖父疼大孙子,就觉得朱瞻基真的操心过度狂掉头发。   有一种脱发,叫做你爷爷觉得你脱发。   朱瞻基说道:“千金散去都能还复来,头发掉了还能再长来,皇爷爷莫要忧心。”   祖孙情深,马云和胡善祥识趣,都悄然退下,守在外头。   马云问胡善祥:“昨晚五万两银子进了皇太孙的私库,解了太孙殿下燃眉之急,殿下很高兴吧。”   胡善祥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说道:“太孙殿下更多的是感激和感恩。”可不能说朱瞻基见钱眼开,孝道要摆在第一位。   马云又问:“太孙殿下没责怪你泄露私库空虚一事?”   这是个送命题,有或没有都是错的。有,就是太孙不领情。没有,就是太孙没有原则。   胡善祥没有直接回答,假装把问题听岔了,说道:“为君分忧,乃是为人臣的本分。”   皇帝,皇太孙,都是君。最后两个君都很开心,过程就不重要了。   约过了半刻钟,朱瞻基送永乐帝出来了,永乐帝上了车,吃着甜瓜,问马云:“你觉得胡善祥如何?”   马云说道:“虽比不得她姐姐胡善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言辞机敏,时时刻刻都维护皇太孙,不卑不亢,一点不像刚进宫当差的女官,是个人才,或许这就是天分吧,胡家的女儿教养的都不错。”   永乐帝顿首道:“胡荣会教女儿啊,胡家家风良好,虽有胡尚宫带给的荣华富贵,但族中子弟个个守本分,她父亲人称胡大善人,乐善好施,能做到富贵不易的人不多了。一般人得了富贵,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去。”   仓库里,胡善祥把账本里新添的进项给朱瞻基看,朱瞻基看到五万两个字,眼睛都亮了。皇爷爷这是用真金白银来疼他。   胡善祥玩笑道:“殿下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值钱吗?”   朱瞻基说道:“真心?忠诚?爱……爱情?”最后一个说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胡善祥说道:“是亲情啊,皇上对你真好。” 第34章 磨人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感谢各位……   是亲情么?   最冷是亲情,最暖的也是亲情。   在德州设下天罗地网要杀他的是亲人。现在小金库山穷水尽、没钱汉子难时对他伸出援手也是亲人。   朱瞻基一直用心机和“好弟弟”朱瞻壑在皇爷爷那里争宠,努力表现他是好太孙、好哥哥,但是现在胡善祥却用现实告诉他有时候示弱比争强更管用。   朱瞻基平日对手下的家事毫无兴趣,只谈公事,今日却对胡善祥的家庭有了兴趣,说道:“看来你们胡家颇为和睦,有事第一个想到的是家人帮忙。”   胡善祥讪笑道:“这个……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就是仗着父亲宠爱我,遇事就撒娇求父亲帮忙罢了。我父亲明媒正娶过三个夫人,原配夫人生了大姐姐胡善围,继室生了大哥不久就去世了,我母亲是第二个继室,有时候听下人们私底下讲古,说前头的继室曾经虐待过大姐姐,大姐姐双手长满了冻疮,与继母不和,不得已考进宫当了女官。”   朱瞻基恍然大悟,“难怪胡尚宫选择归隐山林,再也没有回济宁老家。”   又问:“你和兄长姊妹们的关系如何?”   胡善祥说道:“我是老来女,论年纪都能当他们的女儿了,平日说不上话。”   朱瞻基有些羡慕胡善祥,“兄弟姊妹不屑和你争,侄儿侄女不敢和你争,你真幸运。”两人自从捅破了窗户纸,说话越发直接了。   朱瞻基心道:不像我,日夜忧心,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路,万劫不复,那些堂叔堂弟们会扑过来活撕了我。   胡善祥颇有些“何不食肉糜”之感,“唉,各有各的烦恼,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怪没意思的。”自打离家出走,我才晓得闺门之外,海阔天空,以前不过是一只快乐的井底之蛙罢了。   朱瞻基沉默片刻:求求你把你的“烦恼”匀一点给我。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自打懂事起,就一直焦虑不得安宁。   真心话太伤人,两人的谈话不出意外的不欢而散。   不过,有了真金白银撑腰,朱瞻基整治的幼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了。   从一盘散沙、参差不齐,连左右都不分,到军容齐整、进退有度,令行禁止。   为了参加端午的龙舟赛,朱瞻基又背后操刀亲自写了龙虎榜,招募会划船会游泳的二十个壮士,就在营地附近的河里举行选拔赛。   一旦选中,训练期每天有半吊钱的补贴,比赛按照名次除了朝廷赏赐,幼军内部还有奖金。   此外,端午节军中还有射柳的传统比赛,选拔代表幼军的神箭手,依然是真金白银的奖励。   次日早起,女扮男装的胡善祥把赶在操练之前把龙虎榜贴在校场上,朱瞻基以为会听见众人兴奋的议论声,但是红榜之下,幼军们打呵欠、松筋骨、还有折了一小段杨柳枝擦牙的,就是没有人看红榜。   真是一击重锤落在破鼓上,连个声都听不见。   朱瞻基大失所望,走到榜前假装帮胡善祥把纸张和浆糊拍严实了,低声问道:“他们怎么都没有反应?真金白银都不要?”   胡善祥说道:“这些混混出身的幼军一年都吃不上几顿饱饭,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谁会看得懂你写的龙虎榜?自是无人响应了。”   朱瞻基久居尊位,刚刚“下凡”,这才晓得原因,说道:“既如此,你贴完之后念一念,他们就知道了。”   “我不念。”胡善祥皱着眉,一脸嫌弃,“这群人早上起来没几个人漱口洗脸吧,比我被关在几百个尼姑道姑的船舱还臭,何况我不想被一群臭男人围着,我还要去看账本,要念你自己念。”   被当成佛母胡善祥立马开溜,朱瞻基只得自己顶上,假装惊喜,“大家过来看啊!咱们幼军又有新奖励了……”   朱瞻基大声读出亲手所写的龙虎榜,幼军一层层围过来,一听有钱赚,眼睛都亮了,军心为之振奋。   有钱就是好啊!   重赏之下必会有勇夫。   朱瞻基亲眼看见上午还不会游泳、一划船就像胡善祥在德州的时候疯狂转圈圈的旱鸭子们为了争夺半吊钱的补贴在一天时间就学会了狗刨和划船。   将来就是打水战也不怕了。   站在瞭望塔上遥观划船选拔的朱瞻基看了身边的胡善祥一眼,想起她在德州划船的窘境,不禁莞尔一笑。   胡善祥注意力全在河里热闹得就像一锅开水似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场面,惊叹道:“这世上几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过,好景不长,这些划船出了一身汗,这里又没有女人,干脆脱了衣服在河里洗澡,霎时,尽是一片鸡飞蛋打的不可描述场面。   “咳咳。”胡善祥干咳一声,“微臣告辞……要回去写殿下今天的起居注了。”   朱瞻基化名为朱木头,一直在第七营里和幼军同吃同住同训练,划龙舟和射柳都报名了,参加重重选拔,身先士卒。   一开始,朱瞻基长得帅年纪小,幼军都是粗鲁的无产无业游民,弱肉强食,对他多有轻视欺负之意。   还有些龙阳之好的人冲过来当他的“保护人”,自告奋勇的和对方打架,来博取他的好感。   面对截然不同态度的两种人,朱瞻基先是隐忍不发,为了方便划船,他在龙舟选拔上脱了上衣划船,露出前胸后背一道道可怖的伤疤,伤疤是底层男人的勋章,一下子震慑了不少人。   河畔围观者窃窃私语。   “看不出这个小白脸是个狠角色啊。”   “人不可貌相。”   “这不是第七营的俏木头嘛,没想到是个疤身俏郎君。脸好看,就是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可惜了……”   “吹灯拔蜡之后,看得见啥呀,身段好就行了……”   议论声越来越下流,朱瞻基充耳不闻,还用眼神阻止了蠢蠢欲动的暗卫们,听到一声令下,挥着船桨划船。   经过五轮比赛,朱瞻基入选了幼军龙舟队。   朱瞻基划得全身是汗,懒得去澡堂,干脆也在河边洗澡——他稍微讲究一些,穿着裤子。   一伙落选的幼军不服气,趁着他沐浴,互相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的靠近,想要群起围之,教训疤身俏郎君。   朱瞻基早就防备,在水下踩着一支船桨,当即挥起船桨当大刀,以一对十。   围观打架是幼军的主要“娱乐活动”,霎时吸引了不少围观者。   幼军擂台上十八岁的山东汉子顾小七和十九岁的山西汉子陈二狗也双双入选了龙舟队,他们两个在擂台选拔后金兰结义,在混乱的幼军里抱团取暖,朱瞻基打十个的时候,两人正剥着河水里脆嫩的菱角优哉游哉吃加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和朱瞻基睡一个大通铺的梁君跑到两人跟前寻求支援,“两位大哥,你们一个力气大,一个能打架,求你们去帮帮朱木头,你们都是龙舟队的,将来要齐心协力赢奖金,朱木头若伤了,影响各位比赛。”   梁君就是唐赛儿判断是个惯偷的瘦弱少年人,擂台选拔那日,饿得没气力爬上擂台,就像风中之烛,奄奄一息病痨鬼的模样,朱瞻基曾经送他一盘子桂花糕,结了眼缘,如今恰好住在一个营地,朱瞻基平日对他多有照顾。   梁君见朱瞻基被群殴,他身子弱,不能打,就跑来求援。   幼军基本都是无产无业混生活的地痞流氓,同情心早就被磨光了,不欺负别人就已经是“圣人”了,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梁君就以利益诱之。   好像很有道理哟,看在奖金的份上……顾小七正要站起来,被陈二狗按住了,说道:   “别瞎出头,咱们这种人谁不是靠着自己的拳脚生活的?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人一世,还会得罪这些刺头儿,何苦?熬不下去就拿着皇太孙给的遣散费卷铺盖走人呗,这里不是适合弱者。以后咱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幼军混下去呢,不要到处树敌。”   陈二狗并非冷血,只是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这是以穷困闻名的幼军们从儿时就学到的生存经验。所谓同袍之情,不存在的。   顾小七忙道:“可是朱木头受伤,会影响咱们龙舟队比赛啊,我想多赚点钱。”   梁君点头如捣蒜,怂恿道:“就是就是,这年头,谁嫌钱多荷包沉啊。帮他就是帮自己,两位快出手。”   陈二狗笑道:“你这个滑不溜丢的泥鳅,见我兄弟实诚,就来瞎忽悠他。咱们幼军五万人,朱木头若被打伤了,大人们肯定不会让他进龙舟队拖累咱们,到时候自有王木头、刘木头什么的顶替朱木头,咱们一样划船拿奖金。”   顾小七恍然大悟,“我兄弟说的对。梁君,你既然这么关心朱木头,你为什么不上?”   梁君把褂子解开,指着自己如搓衣板般一根根肋骨被薄皮包裹的麻杆身材,“我打不过他们啊,我擅长轻功,翻/墙上房揭瓦在行,打架真不行。我行我早就上了。”   陈二狗不想惹麻烦,但朱木头梁君好像也不好惹,强硬拒绝将来不好见面,于是指着营地一排专门搞文书工作的廊房说道:   “你去找胡主薄,他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人家是专门管账的,他出来吼一嗓子说谁闹事就扣军饷,谁还敢动手?”   对于一群混混而言,扣钱的杀伤力比触犯军纪打板子厉害多了。   挨打算什么,如果挨打就能换钱的话,你把我打得半死都愿意!流浪汉的命又不值钱。   梁君说不动两个大汉,只得推而求其次,发足狂奔,去搬救兵。   胡主薄就是女扮男装的胡善祥了。她正在值房里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清点账目,梁君气喘吁吁跑进来,“不……不好了,他们打……打起来了!”   胡善祥负责打理朱瞻基的私库,最近珠算技能大涨,手指翻飞,快得看不见手指,只看见一道道手影,闻言她的手指不停,头也不抬的说道:   “你走错地方了,我是管账的,不是管军纪的。”   梁君在擂台选拔饿晕过去时,胡善祥送了碗甏肉干饭,当然,是要山东饭馆的伙计们送的,梁君目前还不晓得送桂花糕和干饭的恩人是谁。   胡善祥不当回事:幼军那天不打架?不打架还叫幼军?大惊小怪!   幼军那天不打架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梁君不死心,说道:“这些人都视军纪如粪土,目无上官,连教官都敢打,教官不敢管,但是胡主薄就不一样了,您管着发军饷,只要您出面跺跺脚,幼军都要抖三抖啊!”   梁君狂拍马屁,胡善祥忙得很,懒得理他,“我还有一堆账目要看,没工夫跺脚摆威风,你走吧,记得把门带上。”   我要安静算账!   梁君说道:“是朱木头被十个人打了,朱木头您还记得吧?就是个疤身俏郎君。我上次远远看见胡主薄在贴龙虎榜时和他说过话,他识得几个字,还帮忙大声念出来,你们在那天就认识了,都是熟人,您就帮他一把。”   朱瞻基被群殴?他的隐卫呢?   算盘声戛然而止,胡善祥起身牵出两匹马,“带我去看看。” 第35章 立威 果然长得帅就不一样啊!刚才还像……   果然长得帅就不一样啊!刚才还像个石头似得坐着不动,这会听说是朱木头挨打就赶过去了。   梁君拍马在前头带路,河畔已经被看热闹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胡善祥挥着马鞭,大声喝道:“让开!谁挡路扣谁钱!”   众人回头一瞧,正是不苟言笑、掌管钱粮的胡主薄。   此话如同利刃,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众人哗啦啦退散。   胡善祥拍马跑到岸边,正好看见朱瞻基挥着木桨虎虎生风,将一伙人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通扑通打进河水里。   影卫们表面挤在前面围观,实则是保护朱瞻基。   原来如此,皇太孙是故意以一敌十,是在凭真本事在幼军里立威啊!   梁君蒙在鼓里,还以为“朋友”被群殴了。   最后,朱瞻基还将一个总是嘴上占便宜的小卒拖到岸边,抓了一把淤泥糊在此人嘴巴上,“你的嘴巴不干不净,今儿好好给你搓洗搓洗,看你以后还敢欺负人!”   晓得朱瞻基存心立威,以此折服这些地痞流氓,胡善祥心想我来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再次扬鞭,抽着河畔带着水汽的空气说道:   “住手!就不该让你们整天吃肉吃蛋喂得太饱!操练的了一天,还有余力打架?吃饱了撑着!”   在军营这个大染缸多日,胡善祥已经不晓得名门淑女四个字怎么写了。   朱瞻基放手,小卒扑到河水里狂吐淤泥,还指着朱瞻基高黑状,“胡主薄,就是朱木头先动的手。”   梁君跳脚骂道:“呸!含血喷人,我们胡主薄是包青天在世,才不会被你这贱人蒙蔽!”   这时被朱瞻基打到河水里的军士一个个爬上岸,夏天裤子单薄,一个个湿透贴在身上,虽不是纤毫毕露,但也足够“写意”了,胡善祥看得实在辣眼睛,拍马回转,“告状去军纪处,我还要算账,才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   入夜,两人在仓库密会,朱瞻基教训道:“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梁君一来你就跟着去了,万一他心怀鬼胎,你岂不是落入陷阱?”他生性多疑。   胡善祥自是不服气,“我又不是莽撞独行,身边带着一队骑兵一起去的,梁君慌慌张张说你被揍的很惨,难道我能置之不理?你是皇太孙,若真的出事了,我们这些手下都要陪葬。”   朱瞻基其实本意是担心她,“以后莫要如此,先派人去看看再说。你毕竟是女子之身,河边游泳洗澡的好多都是光着的,万一被你看见了,就不怕侮了你的眼睛。”   胡善祥光明磊落,说道:“既然当了这份差事,自是差事重要,就别拘泥男女之别。看看怎么了?   男人眼中见,佛祖心中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难道我看几眼男人就动了芳心?哦,我明白了——”   胡善祥玩味的看着朱瞻基,“你是不是又想起了私藏的那些小说话本,里头的女人无论什么身份,只要看到一个稍微平头正脸的男人,就爱上了,要死要活的嫁给他,什么《多情侠客多情剑,一妻九妾盼夫归》,《赘婿苦忍胯/下辱,一朝荣登天子堂》,狐狸精报恩穷书生——呜呜。”   朱瞻基尴尬的脚趾蜷缩,几乎要抠破鞋底,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些书看的时候明明爽的很,但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只是书名而已,就羞得要命,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围观。   朱瞻基放开手,说道:“不要再提这些——再提就扣一个月俸禄。”   为了表现自己“坐怀不乱”的品格,胡善祥说道:“我和殿下这样又俊又位高权重的人日夜相对都不动心,何况是那群二流子般的幼军呢?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感情用事的。”   朱瞻基想想也是,但……明明是在夸我,但这话咋就不好听呢。   次日,朱瞻基又参加了射箭选拔,先考立射、再考骑射,最后入选了代表幼军参加端午节射柳的七人队。   这下朱瞻基名声大噪了,就连在廊房里拨算盘的胡善祥都听说幼军划龙舟和射箭都入选的新兵,只有七营的朱木头。   胡善祥将皇太孙在军中的“丰功伟绩”在起居注里大书特书,让永乐帝知道。永乐帝对大孙子的表现自是充满了期待。   朱瞻基白天练龙舟,晚上还练习骑射,每晚都半夜才睡。永乐帝心疼大孙子,命马云悄悄送来各色补品,给大孙子好好补补,把朱瞻基补得鼻血直冒。   朱瞻基便要胡善祥把补品倒进饭堂水缸那么大的锅里,分给五万幼军,可谓是“雨露均沾”。   很快,五月初五端午节来了。   从五月初一开始,宫廷就变了装扮,用鲥鱼的鱼鳞贴在脸上的鱼鳞妆已经过时了,为了迎接端午节,宫中宦官和女官们都改穿绣着五毒艾虎补子的蟒衣,在大门两边放上驱蚊虫的菖蒲,摆上一根根艾蒿,门上还挂着吊屏,上面画着天师钟馗驱鬼等等应景的图画,就像过年时贴门神一样,要悬挂到六月才会撤下来(注1)。   按照习俗,端午节要喝加了朱砂和雄黄的酒,吃粽子、五毒饼,以及蒜汁温淘面。   其他食物也就罢了,蒜汁温淘面闻着开胃,吃起来香,就是饭后的口气太吓人了,五万幼军的口气加起来都能把蚊子熏一跟斗!   今天要赛龙舟和射柳,出发前誓师大会,二十个龙舟赛选手和六个射柳(本来是七个,朱瞻基占了两个名额)站在高台上,五万幼军齐声大吼:“幼军幼军!出师必胜!”   风乍起,裹挟着蒜汁温淘面的气息扑面而来,台上的朱瞻基脸色苍白,快要熏吐了,他今早吃完面后偷偷含着茶叶把这股味道压下去,但他不熏人,别人要熏他啊。   朱瞻基难受,胡善祥此时更不好过。京城多柳树,到了端午节,柳絮纷飞,就像卷起千堆雪,扑到眼睛鼻孔里刺痒难受,胡善祥就戴上眼纱保护眼睛,再用面衣捂住口鼻,可谓是全副武装。   幸好有了面衣,可以过滤外头可怕的蒜汁温淘面的口气,就在幼军给自家参赛队伍加油打气时,胡善祥穿梭在幼军中,听声音,观容貌,矮子里头挑长子,点出一百个相貌身材过得去、且声音洪亮的幼军,待会一起跟着参赛的队伍,去充当幼军门面和鼓掌喝彩队,以免丢了皇太孙的面子。   挑出百人喝彩队,胡主薄负手在腰后,一个区区军中小吏,连个官都没混上,却摆出了一品武官的官威,开始训话:   “你们去仓库领一套新军衣换上,务必军容整齐。”   “头发梳顺,发髻扎牢,清清爽爽的。”   幼军号称军中垃圾堆,被正规军户出身的各个卫所瞧不起。胡善祥不懂练兵,不过她是皇太孙的人,要维护朱瞻基的面子,幼军第一次亮相,至少表面上过得去。   何况今日永乐帝要亲临观战,皇帝私下支援大孙子的小金库养幼军,要让皇帝看到他的钱没白花,下次才好再厚着脸皮要钱嘛。   胡善祥习惯在父亲膝下撒娇卖乖,父亲高兴了,要什么东西就容易多了,这是她的经验。   这时梁君拿着一个纸包跑来了,“胡主薄,这是小的刚从厨房拿(偷)来的丁香。”   胡善祥点点头,“发给他们,每人在舌底下含一颗丁香,去去蒜味。”   老娘都要被熏疯了!   胡善祥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各种小银馃子,一把银馃子也没多少重量,但看上去白花花的颇为诱人。   幼军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胡善祥故意把手插/进银馃子堆里,哗啦啦如炒菜般翻动着,“今日务必要喊出咱们幼军的气势,一个个的都卖力些,把别的卫所压下去,待晚上回营,每人赏五个银馃子玩。”   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大爷,众人把胡善祥视为财神爷,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嗓子就是为了今天的表现而生的!   梁君身子瘦弱,故没有入选,看到银馃子眼馋的很,抓耳挠腮,“胡主薄,丁香给您弄来了,您看……多少赏一点?”   胡善祥啪的一声合上箱子,“你这个人乖机灵的,今日在我身边搭把手,端茶送水跑跑腿。等晚上回来,论功行赏。”   梁君狂喜。   胡善祥指着跑去仓库领新军服的百人队,“你也去,监督他们的仪容仪表,我看有些人鼻毛长的都快成胡子了,指甲藏着黑泥……”   梁君听了,赶紧把指甲笼在衣袖里,他也好不到那里去。   胡善祥:“……邋里邋遢的像个乞丐,外头都暗自取笑皇太孙是丐帮帮主,你盯着他们修剪,别偷懒耍滑。”   梁君一一照做,待队伍出发时,幼军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不再是过去伤眼睛、有碍观瞻的形象。   混在参赛队伍里的朱瞻基都看在眼里,低声道:“你做的不错。”   胡善祥听着表扬面上毫无波动,“记得兑现承诺,给我升官。”   我就是个无情的官迷!口头表扬画饼什么的就算了吧。   这次端午龙舟赛就在紫禁城里的太液池的里举行。   太液池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在中南段漂着二十几条狭长的龙舟,元朝皇室也设在此地,元人把湖泊叫做海子,所以在中南段的湖泊位置便叫做中/南海。   大明紫禁城是在元朝皇室的基础上建造的,也延续了元人的称呼,中/南海上建有一个楼阁,叫做紫光阁。   永乐帝便在紫光阁上观看龙舟赛。今天参赛的都是直接负责皇帝安全的亲兵卫,有锦衣卫、金吾左卫、金吾右卫等等二十二个卫所,再加上刚刚成立的、负责保护皇太孙的幼军,一共二十三只参赛队伍。   二孙子朱瞻壑坐在永乐帝身边承欢膝下,当场做了两首歌功颂德的应景诗,当然,这都是幕僚师爷们操刀之作,朱瞻壑连夜背熟了,好在永乐帝身边显摆。   抱子不抱孙,永乐帝在儿子们面前不苟言笑,是个严父,但在孙子们面前是个慈祥的祖父,他习惯性的撩了撩并不存在的胡须,“写的不错,赏。”   朱瞻壑美滋滋的回到座位上,说道:“皇爷爷,每年端午孙儿都和大哥一起过,唯独今年不见大哥的影子,孙儿很是想念。”   这些日子都没有朱瞻基的消息,朱瞻壑试探永乐帝的口风。   朱瞻基在幼军微服私访当小卒,永乐帝为了保护大孙子的安全,自是不会透露,含含糊糊的说道:   “下个月朕就要班师回朝了,去南京督促那些老顽固们正式迁都,到时候你大哥自是要回到紫禁城监国,你要好好辅佐皇太孙守护国门,一旦出了什么纰漏,那些老顽固一定以此为借口赖着不走,不肯迁都。”   朱瞻壑忙说道:“孙儿定为大哥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   “大过节的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永乐帝打断道:“快开始划船了,看今年那个卫所能够拔得头筹。”   二十三条龙舟在中/南海一字排开,齐头并进,也不显拥挤。他们要从中/南海划到南海,然后调转座位,往回再划到紫光阁前头的终点。   朱瞻壑心道,皇爷爷一心为政,不喜玩乐,以往划龙舟都没有兴趣看,来观战只是为了鼓舞军心,弘扬军中尚武之风,走个形式而已,今年怎么变了心意?   一声炮响,比赛开始,坐在紫光阁上俯瞰中/南海,眼前的龙舟小的像一根根箭矢,人如蚂蚁,看不清长相,箭矢猛地弹射前行,船桨搅动着湖水,龙舟左右两边整齐的水花就像插了一对透明的翅膀。   永乐帝盯着幼军的龙舟看,虽说距离太远,看不到大孙子,但是脑海里想象朱瞻基的模样。   朱瞻壑正思忖着,心腹太监元宝缩着脖子靠近使了个眼色,朱瞻壑心领神会,假装去更衣,元宝说道:“奴婢方才好像看到了胡善祥。”   大哥消失了多久,胡善祥就消失了多久,两人定在一处!朱瞻壑大喜,面上却不显,问:“什么叫做好像?你的眼睛是擤鼻涕用的?看个人都不确定,我要你这废物有何用。”   元宝慌忙道:“长的很像,但是看着是个男的,奴婢不是很确定。” 第36章 争渡 在汉王朱高煦去山东青州就藩之前……   在汉王朱高煦去山东青州就藩之前,曾经以亲王的身份在北京监国,因而在这里的势力盘根错节,后来屡次弹劾太子想要取而代之,其野心让永乐帝很是忌惮,便强行命他就藩,远离政治中心。   身为汉王世子,朱瞻壑理所当然接手了父亲的势力,但是这股力量在刺杀朱瞻基的事情上屡屡自作主张,不听朱瞻壑的嘱咐,还差点暴露,朱瞻壑心生不满,手下只有元宝这个脑子不怎灵光的太监是朱瞻壑亲手扶持的心腹,忠心耿耿,就是能力太有限了,找个人都找不到。   朱瞻壑正值叛逆的年龄,不想被父亲的旧势力架空了,当个听话傀儡,只得凑合着用元宝,不想假手于人,因而一直没有打探到朱瞻基的消息。   如今元宝说有个人长得像胡善祥,朱瞻壑心想:连日以来都没有消息,蚊子腿也是肉啊,看看去!   “人在何处?”朱瞻壑问。   元宝指着御医们候命的值房,“奴婢担心殿下喝多了,就去御医那里要解酒的汤药,看到长得像胡善祥的人说要领取润喉解暑的药丸子。”   朱瞻壑问:“人去那里了?”   元宝一愣,“奴婢觉得声音熟悉,长相也像,就赶紧去了紫光阁找殿下,不……不晓得她去了那里。”   朱瞻壑简直要被这个蠢手下气得绝倒,真是干啥啥不行,除了长的好看、忠心以外,一无是处,绣花枕头一个!   幸好,取用药物都要签字画押,记录在案,朱瞻壑取来本子,一个个的找,端午节天气炎热,参赛的二十三支参赛队伍都过来取了消暑丸,朱瞻壑目光落在幼军一栏,取药的人签字是胡胜,职务是主薄。   中规中矩的馆阁体,是大明公务员撰写文书的标准字体,就像印刷出来似的,毫无个性,在横平竖直,书写工整,无法从笔迹上辨别书写人是谁。   此时龙舟已经划到了南段,开始折返往终点冲刺了,二十三条龙舟的差距并不大,最前面的是锦衣卫的龙舟和最后面的金吾右卫也只相隔一个船身的距离。   中/南海上,二十三条船你追我赶,湖畔边,各个卫所的百人喝彩队也在卖力的欢呼,比拼谁家的嗓门大。   龙舟赛即将结束,朱瞻壑要赶着去陪永乐帝一起观战,讨皇爷爷欢心,没时间亲自去寻人,他指着远处幼军的旗帜,“元宝,你去幼军的队伍看看,打听谁是胡胜。”   元宝顿首道:“应该就是她了,都姓胡。奴婢这次一定把她揪出来。”   朱瞻壑匆匆赶往紫光阁,元宝朝着幼军方向走去。   中/南海湖畔,艳阳高照,胡善祥的束胸早就湿透了,幸亏穿着一层硬邦邦的竹衣,胸脯依然是扁平的,外头柳絮纷飞,吹到眼睛里痛痒难耐,她又是个爱美的女子,在毒日头下站着怕晒黑了,热的要命也佩戴者眼纱,蒙着面衣。   反正她又不用欢呼喝彩。故,在室内摘下眼纱面衣凉快一会,在室外绝对“全副武装”,保护肌肤,阻隔无孔不入的柳絮。   “幼军幼军!出师必胜!”一百幼军卖力的齐声呼喊,声音牢牢压制住了两边的卫所喝彩队,他们都想回去领赏钱。五个小银馃子而已,其他卫所的士兵根本瞧不上,幼军却觉得这是一笔“巨款”。   元宝老远就听见幼军喝彩声,走近过去,问站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士兵,“你们的胡胜胡主薄在何处?”   巧了,此人正是胡善祥,眼睛和口鼻都蒙着白纱,连亲爹见面都不认得!   胡善祥一看是朱瞻壑的心腹元宝,心头一紧,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故意粗着嗓子说道:“公公稍等,我叫他过来。”   元宝怕人闻讯跑了,说道:“无妨,你带我去见人。”   胡善祥比了个姿势,“公公这边请。”   元宝跟着她走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觉得不对头,“都离开幼军了,你要带我去那里?”   “茅厕。”胡善祥淡定的说道:“天气热,胡主薄喝了太多的解暑汤,跑厕所去了。”   其实跑厕所的是她的帮手梁君,梁君体喜欢贪小便宜,见比赛提供免费的解暑绿豆汤,还加了甜丝丝的冰糖,他就猛喝一气,龙舟赛开始,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去了厕所。   胡善祥心想梁君是个猴精般的人,两人配合一下,把元宝这个傻太监哄走。   到了茅厕门口,胡善祥说道:“里头味大,莫熏臭了公公,我进去把他叫出来。”   胡善祥想先进去和梁君商议一下。   元宝虽傻,还没傻到底,他手一抬,说道:“我们一起进去。”   胡善祥正要再讲托词,厕所里却发出一声巨响,有人一声尖叫。   “什么人?”元宝听了,当即冲了进去,胡善祥紧随其后。   里头臭气熏天,有一个隔间的马桶被踢翻了,哗啦啦流了一地,一片狼藉,胡善祥再也忍不住了,立马后退,梁君朝着门口飞奔,神色慌张,和跑进门的元宝撞了个满怀。   元宝不认识梁君,以为他是闹事的,便抱住了他,身子往后仰倒,来了个漂亮的抱摔,将梁君压在地上,“你是什么人?敢在中/南海闹事?胡胜人去那里了?”   胡善祥乘着自己站在元宝身后,就扯下了面衣和眼纱,向梁君比划着,还做出口型,要梁君自认他自己就是胡胜。   但此时梁君惊魂未定,又被元宝抱摔,此时只觉得自己的皮包骨都要被元宝给压碎了,头晕眼花,根本没有留意胡善祥的暗示。   梁君快被元宝压扁了,此时只想脱身,他大呼道:“你找胡主薄?胡主薄不就你身后么?快快放了我!我刚才起身太快,头晕乎乎的,不小心把马桶踢翻了,再不走臭水就要流到门口了!”   元宝猛地回头,此时胡善祥已经来不及戴上眼纱和面衣,和元宝大眼瞪小眼。   胡善祥:“……”   胡善祥把脸涂得黑黄,还在鼻梁处点了几个黄褐色的雀斑,但是原来的相貌轮廓还在,元宝再傻也能认出来,他放开梁君,指着胡善祥,“果然是你!”   被戳穿了,胡善祥不能在梁君面前暴露女儿身,索性把元宝拉开,“一言难尽,我待会给公公解释。”   又对梁君说道:“瞧你弄得乱糟糟的,还不快去打扫干净,别丢了幼军的脸,刚刚成立就发粪涂墙!”   “是,胡主薄。”梁君乖乖去取墩布水桶冲洗,有人来入厕,皆被被梁君拦住了,“里头打翻了马桶,脏的很,都没地下脚,你们换个地方。”   于是乎,方圆二十步都无人敢靠近这里。   梁君四顾无人,提着墩布水桶走进厕所,来到刚才入厕的隔间,里头赫然躺着一个穿着军官服饰的人。   此人的脖子套着一根绳索,已经被梁君勒的晕过去,将死之时,门口胡善祥带着元宝来了,听到声音,梁君不得不放手,故意踢翻了马桶,污水横流,阻止外人进来。   此时军官刚刚苏醒,刚要呼救,梁君冷冷一笑,举着墩布砸过去。   咔嚓一声,颈骨断裂,军官气绝。   梁君摘下此人的腰牌,将尸体拖出去,湖畔边土质松软,梁君很快挖了个坑,将尸体掩埋,然后才不慌不忙的冲洗厕所,将一切痕迹消除。   梁君平日都是一副痨病鬼般见风就倒的瘦弱模样,幼军每一次操练考核都是擦着及格线过去的,好像随时都能被淘汰,却总是惊险过关,谁能想到他背后还有这番狠辣利落的身手!   另一边,胡善祥把元宝带到僻静处,还拿着鸡毛当令箭,说道:“你为何跟着我不放?我告诉你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奉皇上之命,你别妨碍我做事。”   短短三个月,胡善祥脱胎换骨,已经很能端得住姿态了,区区一个九品女史,装样子的时候很能唬人。   元宝立刻语塞,“我……我就是无意中看见一个人长得很像胡女史,一时好奇,就追过来问,胡女史为何骗我?”   元宝忠心,有事自己扛,不会把朱瞻壑招认出来的。   胡善祥说道:“我奉命行事,不想节外生枝,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哄哄你呗,可惜我手下的人太不中了,上个茅厕都能翻马桶,没能兜住。你该干嘛干嘛去,要是再鬼鬼祟祟跟踪我,我就告诉马公公。”   马公公就是内官监太监马云,宫中的公公们,除了下西洋的郑和太监,就属马云最得永乐帝器重。   元宝缩了缩脖子,“好好好,我今日就当没看见你。”   元宝走了,胡善祥回到幼军喝彩队里,此时中/南海一片欢腾之声,其中就属幼军的声音最大,“幼军幼军!出师必胜!”   胡善祥狂喜,问:“咱们幼军得了魁首?”   幼军答道:“第三名呢!锦衣卫是第一名。”   好家伙,第三的名次喊出了第一名的气势。   龙舟队上岸,除了名次的赏赐,永乐帝还额外赐给了幼军两缸宫廷玉液酒,马云过来传皇帝的口谕,“……幼军初次参赛,就有如此佳绩,朕心甚慰,赐美酒、赏勇士,下午还有比赛射柳,幼军不要让朕失望。”   众人对着紫光阁方向跪拜,三呼万岁。   观看完龙舟赛,永乐帝移驾午门,在那里有赐给文武百官的宴席,当了皇帝也避免不了应酬酒席。   下午的射柳安排在东苑举行,乘着众人移步东苑,胡善祥将元宝认出她的事情告诉了朱瞻基,“……汉王世子定猜出你就在幼军里,这事怕是瞒不住了。”   朱瞻基想了想,说道:“以我多年对他的了解,有皇爷爷在,他不会捅破我的身份,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以免扫了皇爷爷的兴致,我们静观其变。” 第37章 射柳 胡善祥有些心虚,“你……不怪我……   胡善祥有些心虚,“你……不怪我?我要是一直蒙着眼纱面衣就没这些事了。实在太憋太热,面衣眼纱都汗湿了好几块,到了室内没忍住,就摘下来凉快凉快,没想到这么一次,就前功尽弃,被元宝撞见了。”   做那行都难啊。   朱瞻基上下打量着她,为了女扮男装裹得严严实实的,的确燥热难耐,没有责备她,说道:“无妨,该来的都会来的。端午之后,皇上要回到南京督促迁都,反正我在幼军待不了几天了。”   头一次见朱瞻基如此宽容,这让已经做好挨骂准备的胡善祥很是意外,心道:看来这个冷灶值得我倾尽全力去烧一烧。   另一边,元宝将胡善祥在幼军当主簿一事秘奏给了朱瞻壑,“……事情就是这样,奴婢认为,皇太孙一定身在幼军。”   朱瞻壑喝着浓茶提神,“皇太孙还真能放得下身段,和一群鸡鸣狗盗之辈的混在一起。在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那副圣人的虚伪模样是装不下去咯,想想我就很开心。下午东园射柳,记得把郑和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千里眼拿着,我要好好看看我的好哥哥如何表现。”   元宝应下。   朱瞻壑嘱咐道:“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那边的人。”   父亲的心腹们都着急弄死皇太孙,但是屡屡错过朱瞻壑制造的好机会,出了纰漏都是他在背后擦屁股收拾残局,还差点暴露,如今皇爷爷就在北京,耳目众多,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事,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皇太孙没干掉,还失了皇爷爷的宠爱。   朱瞻壑只有一个皇爷爷,但皇爷爷有的是孙子。   “奴婢遵命。”元宝做了个锯嘴的动作,去取千里眼。   午宴过后,东苑射柳开始了。   以往端午都要射柳和击球,击球就是骑在马上打马球,以考验军中最重要的骑和射,今年端午节热得像蒸笼,为节省时间,干脆把射柳和马球合二为一,在马上射箭,改为骑射。   比赛规则很简单,用红绸将一片柳树丛围成一个圆圈,参赛的二十三个卫队,每队七个人,每次派出一个射手,骑上骏马,二十三个射手围着柳树策马转圈,先跑上三圈。   柳树的树枝上系着一百六十一个葫芦模样的灯笼,写个各个卫所的名字,每个卫所都有七盏灯笼。   在跑前三圈的时候,骑射手们要找到自家的灯笼位置。   规则是射手跑到第四圈时,要在疾驰的骏马上射落挂在柳树枝上飘飘荡荡的纸皮灯笼,射落灯笼的法子是要么射断挂着灯笼的柳枝,要么射断挂着灯笼的绳索。   无论柳枝还是绳索都在风中摆动,要射中很难。   每一次参赛的射手都有三支箭,三次机会。   七次比赛结束之后,数一数落在地上的灯笼,谁的卫所灯笼多,谁就获胜。   这是团体比赛,只看灯笼不看箭,如果有谁误射了别家的灯笼,类似后世的“乌龙球”,算别人家的成绩,无私贡献。   这一次东园射柳无论是竞技还是趣味都很强,永乐帝在午门赐宴上喝了些酒,下午昏昏欲睡,看到这个场面立刻来了精神。   高台之上,看得不清楚,朱瞻壑见皇帝喜欢,立刻把自己的千里眼献给永乐帝。   永乐帝满意的接过千里眼,虽然儿子们的争斗很闹心,但是大孙子懂事,二孙子体贴,这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鼓声响起,射柳比赛开始了。   第一个二十三人队拍马进场,围着柳树丛跑圈,在颠簸的马背上找出自家的七个灯笼,锁定目标。   跑了三圈过后,鼓声停止,可以开始放箭了。   嗖嗖嗖!   骑射手们跑圈放箭,一圈过后,三箭放完,下马对高台永乐帝方向行礼,然后牵着各自的马退下。   宦官们去柳树下清点射落的灯笼。   第一轮比赛都想来个开门红,选的是实力最强的骑射手,不过这次射柳的难度太大了,柳枝纷飞不说,一百六十几个的灯笼挂在上头摇摇晃晃,简直乱花渐入迷人眼。   第一轮成绩只有五人射落了灯笼,宦官捡起灯笼,挂在每一个卫所的旗杆上。其中幼军有两个灯笼,三射二中,全行最佳。   永乐帝是靠马背夺得皇位的,看到这个成绩,有些不悦,但是看到刚刚成立的幼军居然挂着一盏灯笼,紧锁的眉头又松开了。   看来招募新兵,注入新鲜的血液是有用的,这笔钱花得值。   永乐帝格外赐给第一轮胜出的五人每人一支御用的长弓,两匹布。   五人背着长弓,披着彩帛,站在高台下跪拜,三呼万岁。   这次隔得近,朱瞻壑看见有个人居然蒙着左眼,是个独眼,这幅上不了台的尊容,一看就是出自军中丐帮的幼军。   总所周知,幼军不挑人,喘气就能行,什么臭鱼烂虾都往里头扒拉凑数。   此人叫做李荣,本来在擂台选拔时因独眼,考官觉得他会吓到金尊玉贵的皇太孙,就将他淘汰了。   李荣愤怒之下弯弓射掉了考官的帽子,当时暗中观察的朱瞻基看中了他的箭法,暗中命唐赛儿把他找到,走了后门选入幼军。幼军选拔射手时,他报名参加,几轮比试都是第一,因而派他第一个出场。   李荣因独眼,一直受到白眼和敌视,今日在御前局促不安,害怕殿前失仪,连“万岁”都叫出了颤音。   但永乐帝并不以貌取人,为表现朝廷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的态度,他还特意赐酒给李荣,赞他“身残志坚,箭术了得”。   李荣喝了酒,酒状人胆,神色从容了许多。   朱瞻壑妒火中烧:皇太孙运气怎么这么好?垃圾堆里都能捡到宝。   射手候场处,前方捷报传来,梁君乐得在地上翻跟斗,胡善祥蒙着眼纱和面衣都能透出喜气,连不苟言笑的朱瞻基脸上都有了笑容。   经过龙舟赛和射柳,幼军总算可以洗刷军中垃圾堆的污名了。   鼓声再度响起,第二轮骑射开始了。   这一轮幼军射手三箭皆失,没有灯笼。   朱瞻基的笑容转瞬即逝,严阵以待,作为仅次于李荣的射手,他排在第七轮,也就是最后一轮压轴出场,来个善始善终。   胡善祥塞给他一个小木牌,“拿着。”   红绳栓的云头木牌上鬼画符似的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图案,朱瞻基问:“这是什么?”   胡善祥说道:“逢考必过符,以前我为了考女官从道观里求来的,可灵验了,一直贴身带着。我从济宁来京城赶考,被当做白莲教抓起来,几经波折,还是不是考中了?”   朱瞻基从不相信什么求神拜佛,只靠自己,还回去,说道:“我是射柳,又不是赶考。”   胡善祥不接,“射柳就是考箭术,都是考,谁比谁高贵了。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幼军的荣誉,累死累活忙了这么久,希望幼军能够出人头地。”   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努力。朱瞻基接受了她的好意,顺手要把逢考必过符塞进怀中。   “马上颠簸,别掉出来了,这可是我的宝贝。”胡善祥伸手把符牌拿出来,踮起脚尖,将红绳挂在他的脖子上,符牌刚好藏在领口之下。   朱瞻基只觉得细软肉腻的手指在他脖间滑过,舒坦的很,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一定是在勾引我吧,书上都是这么写——打住!上一回的教训还不够吗!现实和书里是不一样的!她只是为了公事而已,没有自荐枕席的意思。   鼓声响起,最后一轮了,朱瞻基代表幼军压轴出场。   此时幼军的旗杆上挂着三个灯笼,和几个卫所并列排名第四。   排第一的是锦衣卫,人家七盏灯笼已经全部射下来了,最后一个射手不发一箭都能赢。   胡善祥一挥羽毛扇,幼军齐声大呼:“幼军幼军!箭无虚发!”   如今这个比分,赶超第一是不可能的,但是嗓门气势还是可以争一争的,不争馒头争口气嘛,得第三名也不错。   朱瞻基开始跑马绕圈了,观察着自家灯笼所在,还有四盏悬在柳树上,如果全部射下来,就能和锦衣卫并列第一了。   身为皇太孙,从小就被教育无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要完美无缺、第三名在别人看来是很不错的名次,但对于朱瞻基而言,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成绩,他要第一。   但是,他只有三支箭,如何射落如柳絮般飘荡的四盏灯笼?   第四圈,鼓声停止,朱瞻基开始射箭了。   第一箭,射断了树枝,灯笼落,中。   第二箭,风向改变,柳树枝条变了方向,箭矢擦着柳条而过,柳枝只断了一半,灯笼未落,不中,白射了。   高台上的永乐帝捏紧了拳头。   朱瞻壑心中得意:我的好哥哥,你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围观的胡善祥十指交叉,护在心口,紧张的心脏都快破胸而出了:阿弥陀佛逢考必过符速速显灵急急如律令!   身边的梁君捂着眼睛不敢继续看了,一副胆小鬼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杀人埋尸的利索样。   冰凉的符牌刚好贴在了朱瞻基的心口,错失一箭之后,他强行命自己镇定下来,拿起箭壶里最后一支箭。   朱瞻基弯弓搭箭,在两盏灯笼的直线位置放箭,柳树摇摆,风向风力不定,他只有把握射落最前方的灯笼,后面那个就碰运气了。   第五盏,落。   箭矢的余力尚存,旋转着箭头擦着已经断了半截的柳枝而过。   这是要一箭双灯笼吗?   幼军欢呼雀跃,胡善祥狂喜:我就说逢考必过符有用吧!   永乐帝捏紧的拳头松开了,朕的好圣孙。   朱瞻壑: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唉。   可是柳树有韧性,木头断了,青色的柳树皮还“藕断丝连”,灯笼往下挎,晃晃悠悠,就是不落地。   这……   幼军停止了欢呼,笑容僵在脸上:哎嘛,高兴的太早了。   胡善祥恨不得变成孙悟空,用火眼金睛把柳树皮烧断!   永乐帝袍袖之下拳头再次握拳。   朱瞻壑说着漂亮话,“皇爷爷,此人箭术了得,就是欠缺一点运气,和刚才那个一只眼一样,都是可造之才,未来可期。”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裹着漫天柳絮而来,扯动着拴着灯笼的柳树皮,一拽之下,灯笼落地。   “好!”永乐帝带头鼓掌。 第38章 现身 啪啪啪! 皇帝鼓掌,陪同人等都……   啪啪啪!   皇帝鼓掌,陪同人等都是有眼色的,跟着一起鼓掌,朱瞻壑当然也不例外,只觉得这一个个巴掌都像是打在自己脸上似的。   幼军共计六个灯笼,和四个卫所并列第二,其中第七营的朱木头贡献了最大,射落三盏灯笼,再加上龙舟赛拿了第三名,朱木头成为幼军最大的功臣,在营地名声鹊起。   回到明智坊草场营地的路上,胡善祥把唐赛儿经营的账本给朱瞻基看,说道:“……如今店铺已经开始赚回头钱了,不再是一味的投入。再往后能够自给自足,不用一次次找皇上伸手要钱。”   唐赛儿是个奇才,造反造的好,做买卖也是一把好手。   朱瞻基合上账本,在山东德州遭遇刺杀,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亲人要杀他,身边的人皆不可信……还好,亡羊补牢,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胡善祥继续述职,“……今夜五万人庆功宴,宰了二十头猪,吃饱吃好没问题,就是皇上赏的两缸宫廷玉液酒实在没法分,若均分了,每个人只够润嘴唇的,属下建议掺一些外头的酒进去,每人分一口,皇恩浩荡,以振军心。”   朱瞻基点头答应,“行,我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安排……”   胡善祥听了,问:“你确定要这么做?会不会太快了?”   朱瞻基说道:“时机已经成熟,何况汉王世子已经知道了。”   入夜,端午节,粽叶飘香,草场校场上,五万幼军开大宴,席地而坐,每人碗里的肉都堆成了小山,校场高台上摆了两桌酒席,参加龙舟赛和射柳的选手每个人都有席位,可以坐着吃饭,英雄归来,这是他们应得的。   胡善祥站在高台上,朗声说道:“你们先不要动筷,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今晚皇太孙要来与诸位壮士一起庆祝,与军同乐。”   消息比蚊子飞的还快,全场沸腾,都伸长脖子,想看看龙孙长得啥模样。   神箭手独眼龙李荣赶紧把眼罩解开,拍了拍上头的浮灰,复又戴上,问胡善祥,“胡主薄,我戴的正不正?”   胡善祥竖起大拇指,“全幼军最帅射手非你莫属。”   这李荣平日沉默寡言,独眼总是冷冰冰的,一副“你们都是渣渣”的嫌弃表情,居然有些羞涩,“那里那里,胡主薄说笑了,朱木头才是最帅神箭手,他射柳三发三中,比我厉害。”   隔壁桌是龙舟队的,陈二狗和顾小七干啥都在一起,喝酒也是,陈二狗说道:“朱木头干嘛去了?他怎么还不入席?难道要皇太孙等他一个小卒?”   顾小七也是期待又不安的等待见到他们将来要为之卖命的皇太孙,“朱木头既是龙舟队的,也是射手队的,他待会坐在那一桌?”   李荣侧身说道:“当然坐在我们这里,他凭以一己之力追了三盏灯笼,把排名从第四升到第二,立功最大。”   陈二狗说道:“那可不行,朱木头长的帅,是我们龙舟队的门面,他坐在我们这一桌,谁不想喜欢看美人,估摸皇太孙都要多看我们龙舟队几眼。”   李荣不服气,“凭啥呀,朱木头被欺负、以一打十时你们这些队友都没出手帮忙,这会子来跟我们抢人了。”   顾小七抢先驳道:“难道你就出手了?”   李荣说道:“那时候朱木头还没选入射手队,他若那天选进来了,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陈二狗不屑,鼻孔喷冷气,“哼,事后诸葛亮。”   李荣把袖子一卷,“不服气咱们比试比试。”   顾小七拦在陈二狗前头,“你要挑战我兄弟,先过我这一关!”   朱瞻基成了香饽饽,两边都在抢,眼瞅着要打起来了,胡善祥少不得拦在中间发官威,“这大过节的,吵什么吵?再吵吵扣钱。”   这一招屡试不爽,所谓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胡善祥就是他们比亲爹还亲的爹。   两边都回到座位上去了。   梁君指挥着小卒抬了一张小桌、一张椅子上台,“胡主薄,摆在那里?”   “这里。”胡善祥指着两张大桌中间的位置。   摆平放稳之后,胡善祥拿住缂丝桌衣和椅衣蒙在上面,人靠衣装,桌椅也靠衣装,普通的木桌木椅霎时变得高贵起来了。   梁君碰都不敢碰,怕自己粗糙的手扯出丝线,恍然如梦,“胡主薄,皇太孙今晚真的会来?”   胡善祥摆了几个果盘点心,“那当然,君子不打诳语。”   顾小七看着华丽的桌布上盘子都没摆满,肉菜也只是薄的切了几片,连盘底都盖不住,赶紧把自己桌上的蒜泥白肉、大猪蹄子端过去,“这肉也太少了吧,皇太孙怎么能吃的比咱们差,胡主薄,我们少吃几口,你夹上几筷子,把盘子摆满。”   射手桌的李荣听了,也把桌上的鱼端过去给皇太孙加餐。   这些底层出身的幼军,有懦弱贪婪、只求自保的一面,也有爽直热情的一面。   胡善祥哭笑不得,“皇太孙什么没吃过,宴席上几乎不动筷子的,顶多喝点酒,这些都是摆设而已,待宴会散了,你们拿去分而食之,莫要客气,天气热,隔夜放不住,浪费可惜了。”   梁君猴精,说道:“原来胡主薄与皇太孙这么熟啊,我还以为你只是个管账的,以后咱们这些人以后都跟着胡主薄混了。”   顾小七和陈二狗也都过来拍马屁奉承。   胡善祥心道:今晚之后,皇太孙身份挑明,我就要功成身退,深藏名与利,恢复女装回宫了,身为宫廷内臣,怕是没有机会与你们这些人见面。   胡善祥笑道:“我就是个传话的,九品芝麻官,管钱钱却不是我的,每个月和你们一样都盼着领俸禄的日子快点到,你们太高看我。”   九品女史,女官最底层,我也想飞黄腾达啊。   谈笑间,射箭手李荣突然站起来了,对着东边方向挥手,“木头老弟!你终于来了,你的位置在这里!”   朱瞻基穿着普通军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过一个个席地而坐大口吃肉的幼军而来,依然不带一个随从。   经过今日两次竞技,五万幼军无人不识七营的朱木头,人家凭本事扬名立万,个个服气,连那天组队群殴他的十个幼军也都无话可说,底层百姓就像生活在丛林里,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饿肚子。   不知为何,今晚的朱木头似乎帅到发光,顾小七也开始抢人,“坐这里,位置早就给你留下来了,酒也满上了。”   陈二狗配合默契,一拳砸开泥封,开坛倒酒。   朱瞻基下马,一步步登上高台,顾小七和李荣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楼梯那里迎接,都把朱瞻基往自己的桌子拉。   “你是龙舟队的,坐这里。”   “你是幼军最好的射手,理应坐在主位。”   两人快把朱瞻基扯成两半了,胡善祥出面解围,“你们先回去,他坐在那里,由我来安排。”   梁君满肚子馊主意,摸出一枚铜钱,“不如掷钱决定,听上天的安排,谁都别争了,不要让胡主薄左右为难嘛。”   胡善祥嫌他聒噪,接过铜钱,却不投掷,把朱瞻基领到了中间的桌椅,比了手势,“皇太孙殿下请入席。”   什么?朱木头就是皇太孙?   我是在做梦吧!   台上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瞬间石化成雕像。   朱瞻基微微颔首,四平八稳的坐在尊位上。   胡善祥回头,对着众人轻咳一声,“见到殿下,还不快行礼?刚才教你们的礼仪全忘记了?”   言罢,胡善祥带头,打了个半跪,“微臣参见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梁君反应最快,第一个跟着半跪,台上之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着跪下,台下席地而坐的幼军们从前往后,犹如韭菜似的一排排抱拳半跪,之前与朱瞻基有过节的甚至吓得直接趴下了,五体投地。   怎么回事?   和传说中的不一样啊!   传说中太子是个腿脚不方便的大胖子,骑马都能把马压死。   皇太孙是个文弱少年,天天跟着老夫子们读书,从未见过血,连鸡都不敢杀。大明改朝换代,都是善战的汉王殿下鞍前马后,冲锋陷阵,帮助父亲成功夺位。   自古以来,成功夺位的藩王的只有当今圣上,汉王起码有一半之功,关胖子太子和病弱皇太孙什么事。   如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皇太孙和幼军同吃同住同操练,一个人打十个;龙舟射柳,竞技场上尽显百步穿杨的骑射绝技!   原来传说都是谣言,真正的皇太孙是吃苦耐劳、身先士卒、能文能武的全才,简直照着话本戏台上英明神武的储君长的,才能和德行都配得上储君的位置。   朱瞻基此番就是为了向幼军证明自己并非传说的孱弱无能。   汉王辱我、诽我、算计我、嘲笑我,战功赫赫,还是军心所向,那又如何?   我占据嫡长正统,名正言顺,我会一步步的扭转局面,先让自己人相信我,再笼络住军心、民心,储位之尊,岂容他人染指。   看着臣服在脚下的幼军,朱瞻基充满了力量,轻轻抬手,“诸位平身,坐。”   胡善祥站起来,看着朱瞻基明明很激动,却努力装作淡定的模样,想起下午回营时他在马车上的交代。   朱瞻基:“今晚我要在端午大宴上现出皇太孙真身了,你要把场面安排的自然又震撼,让五万幼军永远记住那一刻,对我心生崇拜和敬意,觉得跟着我干前途绝对一片光明。”   两人磨合多日,胡善祥立刻懂了朱瞻基,“就像殿下看的那本小说《龙王之子流落民间,三年之期龙子归位》认祖归宗的大场面一样?”   说的太对了!被胡善祥猜中了心思,朱瞻基要面子,嘴上依然淡定,“也别搞得像小说话本那么夸张,差不多就行了。”   胡善祥立刻领会了上司的意思:那就是要我照着做咯。哼,男人,嘴上这么说,期待的眼神倒是挺诚实的。 第39章 洗澡 当初永乐帝下旨挑选幼军,“选取……   当初永乐帝下旨挑选幼军,“选取民间壮勇子弟……有年岁相应、精壮有气力、快走路这等,户下情愿要补的,着他来补……”   军中都以为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皇太孙图个新鲜,带着一群鸡鸣狗盗之辈玩玩而已,都准备看笑话呢,没想到朱瞻基用钱、手段、才能征服了幼军,将这匹烈马驯服了。   这群乌合之众原本只是奔着混碗饭吃的目的从全国各地奔来的,毫无军魂可言,却不料皇太孙一直   在军中盯着他们呢?   原来皇太孙这么重视我们!   朱木头变成皇太孙,幼军就像打了鸡血,玩命似的操练,一个月后,永乐帝御驾亲临,来到草场,检阅幼军,依然是汉王世子朱瞻壑伴驾。   永乐帝穿着常服在高台就坐,一身戎装的朱瞻基行礼,奏请道:“皇上,幼军已准备完毕,请陛下检阅。”   永乐帝微微颔首。   朱瞻基走下高台,翻身上马,手持黄旗,“兵马入场!”   仪兵吹起了长长的号角,并鸣炮三响,幼军按照排演依次入场,先是演练阵法,而后上演作战攻防。   和老牌卫所比起来肯定稍显得滞涩,但能看得出幼军已成气候,最起码能够做到进退自如,指那打那了。   阅兵之后,就是阅射了,箭手入场,为首的骑射手自然是独眼李荣,站着射三支,骑射七只箭,九箭全中。   论理,阅射之后,还要演练火/枪大炮等等火器,但是幼军刚成立,只练过冷兵器,还没有学过使用□□,就免了此项。   检阅结束,永乐帝按例赏赐幼军,朱瞻壑说着场面话,“恭喜大哥得此强兵,能化腐朽为神奇,今日愚弟涨见识了,心服口服。”   永乐帝就是喜欢兄友弟恭的场面,龙颜大悦,将两个孙子的手按在一起,“朕不日将南下还朝,太孙在北监国,你们兄弟二人要齐心协力,为朕守住国门,守护新都。”   各怀心思的兄弟相视一笑,齐声说道:“孙儿定不辱使命。”   幼军恭送御驾回宫,看着皇帝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尘土中,朱瞻基才站起来,回到大帐,全副武装在盛夏六月的毒日头下阅兵,大汗淋漓,连皮质的盔甲都湿透了,他有中暑的症状,天旋地转,连解甲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善祥递给他解暑的藿香正气水,为他解甲,解开绳索,一片片摘下护甲,里头的军服湿得能拧出水来。   当皇太孙也不容易。   胡善祥说道:“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喝了药的朱瞻基躺在竹塌上,全身脱力,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   朱瞻基追求完美,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虚弱的一面,胡善祥只得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到浴房,驾轻就熟帮他脱了上衣,就是裤子实在下不了手,就干脆连裤子带人一起塞进浴桶里。   扑通一声巨响,朱瞻基毕竟是成年男子,一下子砸进水里,少不得水花四溅,把胡善祥的衣服溅湿了大半,满脸都是水。   朱瞻基仰面躺在浴桶里,虚弱的说道:“对不起。”   中暑的时候仿佛灵魂出窍,身体泡在水里的瞬间,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灵魂才重新附体,好像能够听见浑身的毛孔都在咕噜噜喝水,久旱逢甘霖似的。   胡善祥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珠,内心是嫌弃的,不过当差嘛,我忍,嘴上说道:“我没事。”   见朱瞻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胡善祥担心升官的靠山倒了,问:“要不要偷偷叫个大夫进来给你看看?”   朱瞻基摇头,“你弄一壶掺了盐和糖的白开水过来。”   胡善祥照做,朱瞻基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继续泡在浴桶里,闭上眼睛小憩。   胡善祥拿着空壶告退,到了门口,看见朱瞻基的身子往浴桶下面滑了滑,心想他要是在睡梦当中淹死了怎么办?   靠山不能倒。   胡善祥搬了张椅子,坐在浴桶旁边看文书,以防意外。   朱瞻基脖子以下都在水里,脸色苍白,唇色浅淡,长发在胸膛处漂浮缠绕着,像是有了生命,这幅模样,好像传说中水里的妖怪,有种诡异的美感。   还挺好看。胡善祥一边看文书,一边偷偷瞄着他。朱瞻基平日不苟言笑,有股不怒自威之感,就是在这种虚弱无力、全不设防的状态下,胡善祥也不敢放肆的看他。   但朱瞻基这幅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又让人平生“亵渎”之心,越不让人看,就越想看。   于是乎,暮色渐暝,文书没翻几页,胡善祥大饱眼福。   一只细脚蚊子跟着夜色飞来,落在了朱瞻基的唇边,正要享用晚餐,胡善祥挥手赶蚊子,冷不防朱瞻基睁开了眼睛,恢复体力的他迅速从水中伸出右手,稳稳的捏住了胡善祥的手腕,“你要干嘛?”   胡善祥有些心虚,说道:“我赶蚊子。”   朱瞻基见她眼神闪烁,又低头看见自己赤着胸膛,当即放开她的手,扯了一块布巾在水下护住胸膛,就像被流氓恶少偷窥的良家妇女,“赶蚊子用蒲扇即可,用手作甚。”   承认吧,你就是觊觎我的身体。   胡善祥说道:“我身边没有蒲扇。”   朱瞻基一瞥她的椅子,“方才你一直坐在我旁边?”   胡善祥说道:“我怕你淹死了。”   “我堂堂皇太孙,能够被洗澡水淹死?”朱瞻基不信,“你对我有何企图?”   胡善祥站起来,“我错了,我不该失了分寸,伺候殿下沐浴等等生活琐事本就不是我分内之事,我应该在账房里待着,属下告退。”   这种尴尬时候,谁端不住谁就输了,就是要死不承认,还要抢占道德和公理的制高点,道貌岸然的指责对方多想了。   胡善祥以退为进,朱瞻基在浴桶里反思:难道我又又自作多情了?   与此同时,汉王府。   灯火晦暗,飞蛾蚊虫纷纷往灯罩上扑,被活活烫死,灯罩旁边落了好几圈飞虫尸骸,依然有后来虫前赴后继,往火里扑,奔赴注定死亡的结局。   一个人站在暗处,看不清相貌。   朱瞻壑吃着西瓜,就着元宝递过来的小碟吐出西瓜籽,“你说锦衣卫那个失踪了一个月的百户是父王的心腹?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你来问我,我问谁去?”   来人说道:“此人知道王爷不少机密之事,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上个月端午节,然后再也没有人影,我们派人去他老家查过,妻小老母皆在,都没见过他。王爷很关心此事,下了密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言罢,来人双手递上信函。   朱瞻壑看完,随手靠在灯烛上点燃,烧成灰烬,“家小都在,定不是通敌潜逃,他可有仇家?”   来人说道:“平时人缘很好,没有什么生死大仇。莫名其妙的就失踪了,锦衣卫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查了一个月都没有消息。”   朱瞻壑想了想,说道:“端午节那天喝雄黄酒,会不会醉死倒在沟渠里淹死了?”   来人说道:“那天他在宫里当值,只有进宫的记录,没有出宫的记录,宫里的沟渠,水井,枯井,还有太液池里都没有发现尸体。”   朱瞻壑说道:“确定他在紫禁城失踪的?这就不好办了,紫禁城一半宫殿都还在建设当中,把他扔到地基下,谁人知晓。”   来人说道:“区区一个百户死了无所谓,就怕杀了他的人严刑拷打,问出汉王府的秘密,对王爷和世子不利。”   朱瞻壑并不当回事,“咱们能有什么秘密?早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就是想当储君,夺皇位吗?知道了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能奈我何?你们也太沉不住气了。难道父王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来人忙道:“非也非也,王爷英明神武,怎会被区区一个百户找到软肋。就是觉得这事太邪乎了,还是查清楚的好。”   朱瞻壑敲着桌子,沉吟片刻,“不会是我的好大哥派人干的吧?想杀鸡儆猴?警告我们不要再向他动手使杀招?刚好那天他带着幼军在宫里赛龙舟和射柳。不过,他如何得知此人是我们汉王府的耳目?就凭他的本事……也不像。”   来人说道:“殿下万万不可轻敌。太孙从德州回京之后,就大变样了,不再是儒雅温和的形象,三个月就练出了幼军,雷厉风行,如今他在军中风评颇有改观,不少人动摇了。”   朱瞻壑站起来,“咱们在这里猜来猜去有什么用,我亲自去会会他,看他知道多少。” 第40章 同床 紫禁城工程浩大,建了数年,规划……   紫禁城工程浩大,建了数年,规划中四方宫墙还没有合围,东一段,西一段的,宫墙在夜色下,就像正在换牙的孩童,咧嘴一笑,到处都是缺口。   缺口处有一排排路障围着,京城各个卫所轮番值守,每三天换防一次。   朱瞻壑拿着汉王府对牌,一路畅通无阻,守军搬开路障,两匹骏马消失在夜色中。   元宝在马背上打着呵欠,“世子爷,都宵禁了,明日再去幼军找皇太孙行不行?咱们骑马到了草场营地,怕是要到半夜了,世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熬夜。”   朱瞻壑拍马前行,“你白长了脑子,我就是故意晚上去,夜深雾重,皇太孙要扮演热心兄长,不得留我在幼军营地过夜,等天亮了再走?我们乘机留在那里,一探究竟。”   草场幼军大营,胡善祥刚刚入睡,就被敲门声吵醒了。   “胡主薄?快醒醒,外头有人找。”   是梁君的声音。   “谁?”胡善祥下午和朱瞻基闹得有些尴尬,不想半夜还见他。   梁君说道:“就是端午节在中/南海龙舟赛附近的厕所门口把我抱摔扑倒的公公元宝,但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面生的很,又不肯自报家门,只是说胡主薄认识他。我不敢放他们进大营,就斗胆来请胡主薄。”   元宝身边的人?难道是汉王世子?大半夜的捣什么鬼?争储位争的废寝忘食?   你不睡我还要睡啊。   没办法,职责所在。胡善祥起床,骑马奔去营地大门,途径朱瞻基房间时还瞥了一眼,窗户透着光,还没睡觉。   到了门口,果然是朱瞻壑,在唇珠上竖起食指,示意她别叫出他的真实身份,他是微服出城。   虽如此,胡善祥还是客客气气的请两人进来,引到一个凉棚处,这里虽然是露天,但垂着纱帐防蚊虫,比房间凉快多了。   胡善祥说道:“营地简陋,房屋闷热,没有冰块解暑,就委屈世子殿下在纱帐稍坐,微臣去请太孙。”   “胡女史别着急走,咱们先聊聊。”朱瞻壑用扇子拦住胡善祥去路,“你一个女子,在军营这种男人堆里过了三个月,初次见你时,你还有些腼腆,现在落落大方,士别三月,当刮目相看。”   胡善祥说道:“殿下过誉了,微臣只是尽分内之事。”   朱瞻壑话题一转,问:“端午节那天你在中/南海和东苑时,可遇到什么反常的事情?”   胡善祥答道:“微臣那天忙着管幼军的杂事,焦头烂额的,并没有留意其他……殿下,端午节那天可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若非如此,朱瞻壑不可能半夜跑到幼军营地来。   看胡善祥的表情,不似做伪。朱瞻壑卖关子,“你仔细想想,从踏入宫门开始,好好回忆。”   胡善祥苦思冥想之时,朱瞻基过来了,“弟弟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靠山来了,胡善祥得以脱身,拿起长刀切西瓜,招待客人。   朱瞻壑说道:“锦衣卫一个百户在端午节那天失踪了,宫里没有出去的记录,家中妻小皆在,也没听说瓦剌那边有咱们大明军管去投敌,就这么消失了一个月,皇爷爷快回南京了,大哥即将回宫,此事一时没有结果,愚弟一直悬着心,大晚上的睡不着,索性来找大哥帮忙。”   朱瞻基这一个月都忙着今日的阅兵,不会留意一个武官的失踪,说道:“端午节那天我都在比赛,没有察觉哪里不对劲,此事怕是帮不了你了。”   “难不成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朱瞻壑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在马背上颠簸了半夜,哥,我累了,今晚借宿一宿,睡你那里。”   朱瞻基当然不想留客,“我这里简陋的很,卧房闷热,两人睡就成火炉了,我要人赶着马车送你回去,你在车上躺着。”   “马车颠得我头疼。”朱瞻壑耍赖,“哥,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睡的,好久没有和大哥同塌而眠了,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晚,咱们就睡在纱帐里,这里凉快。”   胡善祥惊得差点切掉了手指。   朱瞻壑将折扇往手心一合,挥着扇柄轻轻在元宝胳膊上一拍,“你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帮胡女史切西瓜去,这么没有眼力见,真把自己当客人了。”   元宝赶紧抢刀切瓜,“胡女史,这些粗活就让我来。”   胡善祥看着元宝干脆利落的挥着西瓜刀,朱瞻基只有一个人,万一……朱瞻壑应该不会傻到在这里做掉皇太孙吧!   胡善祥要梁君抱来被褥枕头等物,铺在竹塌上,朱瞻壑往床榻上一躺,“真舒服,躺着数星星睡觉。”   朱瞻壑像个螃蟹似的摊开四肢。朱瞻基对胡善祥说道:“你且回去休息,这里不用你值夜。”   胡善祥到底不放心,回去把幼军武艺高强的李荣、顾小七、陈二狗叫醒,要他们围着纱帐值夜,保护皇太孙。   胡善祥还给他们每一个驱蚊的香囊。   李荣瞪大独眼:“皇太孙和人公然同榻,抵足而眠?这……咱们太孙不是荒唐风流人。”   胡善祥说道:“瞎想什么呢,那是个男人。”   “男人?”顾小七更惊了,“都说太孙不近女色,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原来是近男色——”   “胡说八道。”胡善祥赶紧打断道:“脑袋不要了?此人是殿下的堂弟,汉王世子,他们一起长大,感情自是不一般,一个太孙,一个世子,可不能在幼军的地盘出事。”   目前幼军还稚嫩的很,总不能直白的说你们要防火防盗防汉王世子。   纱帐里,凉风习习,夏虫鸣叫,两兄弟并排躺在竹塌上,互相猜疑,虽然闭着眼睛,其实都没有睡意。   “哥。”朱瞻壑睁开眼睛,借着漫天星光打量着朱瞻基的表情,“锦衣卫百户失踪,跟你有没有干系?”   朱瞻基依然闭着眼睛,眼睫毛都不动一下,“没有——你为何这么问?”   “你这么聪明,我这么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愿意?”朱瞻壑说道:“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幕天席地的睡着,理应比打开天窗说亮话还要敞亮,就别装了吧,你这个人连睡觉都戴着面具,累不累啊,反正我累了。”   朱瞻基也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看着弟弟,“那么我问你,我在德州被刺杀一事,跟你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细想,朱瞻壑脱口而出,“当然有关了。”   朱瞻基才不信他会如此坦白,“哦?那里有关?”   朱瞻壑说道:“如果当初我坚持要代替你去德州灭白莲教,那么遇刺的就是我,你就不用遭遇一路惊险。”   就这点诚意,还想从我这里套话。朱瞻基再次翻身,这回翻到另一边,背对着朱瞻壑。   “大哥。”朱瞻壑伸手掰朱瞻基的肩膀,想把他掰回来说话。   朱瞻基曲肘,往身后一怼,“别闹,睡觉。”   这一肘打在了朱瞻壑的胸膛,着实不轻,朱瞻壑嘶了一声,“你还真动手了,皇爷爷不在眼前,你就欺负我。”   朱瞻基说道,“谁欺负谁?都多大了还告黑状,再闹我就回房间睡去,不奉陪了。”   朱瞻壑忙道:“别走啊,我说真的,父辈的恩怨,咱们管不着,也没法管。皇位只有一个,你争我抢,自古以来,天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但是我们两个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有的吧,同一桌吃饭,同一床睡觉。老实说,如果不是你做的,此人最后死于非命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外敌弄死的——我们要守护北京,这是我们共同的任务,揪出内鬼,以保太平。”   哟,没想到你还“顾全大局”。朱瞻基只觉得好笑,他心思深沉,不会轻易暴露心中所想,就是睡觉也戴着无形的面具,说道: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说的很是,我们两个任务艰巨。可是你一开始就怀疑我,我都说了与我无关,你还是一遍遍的试探问我,说到底就是不相信我。”   太孙这话好像不作假,看来锦衣卫百户不是他杀的,朱瞻壑问:“你信我吗?”   朱瞻基说道:“我信”。我信你个鬼。   朱瞻壑当然也不信,嘴上说道:“等你回宫,我们一起查,敌方在我们眼皮底下行动,毫无破绽,不好对付……”   两兄弟低声说话,互相试探,但是外头守着的人听不见对话声,只闻得他们翻身时竹塌咯吱咯吱的响,就像夜行动物老鼠似的,令人浮想联翩。   胡善祥因担心朱瞻基,一晚上断断续续做着梦,一会梦见朱瞻壑乘朱瞻基熟睡,拿起西瓜刀就刺,朱瞻基的脑袋爆裂,得像一个切开的西瓜。   一会梦到她和朱瞻基一起逃亡,被逼到悬崖,朱瞻壑一脸奸笑,“别白费力气了,你们逃不出汉王府的手掌心。”   朱瞻基拉着她的手,要一起跳崖,她不敢,说与其都是死,不如和朱瞻壑拼了。   朱瞻基却说:“没关系,主角跳崖都不会死的,还会有各种机遇,我等着跳崖剧情很久了。”   胡善祥拼命挣扎,“你是男主角,但我不是女主角啊。书里头凡是和主角一起历险的配角都是垫脚石,主角跳崖不会死,配角会摔成肉酱的,然后主角得到高人指点或者什么武林秘籍,发誓为配角报仇。”   “你不是配角,你是我的女主角。”朱瞻基言罢,拉着胡善祥就跳。   啊!   胡善祥猛地惊醒,看到窗外朦胧的晨色,方知是噩梦一场,方才的梦境如浮光掠影,记得一些皮毛,依稀记得那句“你是我的女主角”。   女主角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在你看的那些书里,女主角不是和其他女人共享男主角,就是在最后的大战里牺牲自己,成全或者保护男主角,男性读者当然觉得结局是好的,但在她一个女人看来,这些女主角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第41章 异梦 胡善祥孤枕做噩梦,朱家兄弟大被……   胡善祥孤枕做噩梦,朱家兄弟大被同眠睡得香。   朱瞻基习惯早起,掰开搭在他胸口的手,推了推睡在枕边的兄弟,“你快起来,待会草场要练习骑射,幼军有些人射不到靶子上,四处飞箭,别误伤了你。”   一箭射死这个混蛋弟弟才好呢。   夏天的清晨在户外还是有些冷的,朱瞻壑双腿把被子一绞,一卷,把自己裹成了毛毛虫,“我再睡会。”   朱瞻基:这个家伙是故意来碰瓷的吧,伤了根头发就去找皇爷爷告状。   朱瞻壑赖床,朱瞻基解决不了赖床的人,就解决床,吩咐道:“你们过来抬床。”   十个壮汉把竹塌抬到了校场边上的廊房里,朱瞻壑愣是一路都没醒。   值夜的梁君看到这一幕,感叹道:“皇太孙宅心仁厚,是个好哥哥,都舍不得叫醒弟弟。换成别人,早就一脚踹地上了。”   胡善祥也起来了,看到众人抬床的场面,想起昨晚被朱瞻壑追杀的梦境,立刻警醒:善祥啊善祥,你只是个当差的,干好手里的差事,千万不要对皇太孙心生什么要不得的邪念,虽然他最近对我的态度变好了,但他是君,我是臣,要时刻恪守本分。   胡善祥深吸一口气,弯腰捞起铜盆里的冷水扑在脸上,顿时神志一片清明。   晨练过后,朱瞻基回到大帐冲凉、换下汗湿的军服,胡善祥见缝插针,抓紧时间向她述职。   高丽纸糊的屏风微微透光,依稀能够看见背后朱瞻基换衣服时的身体的各种姿态。   不要遐想,就当他是个皮影。胡善祥收敛心思,继续说道:“……盔甲厂刚送来了一百条火/枪,我已经清点入库。”   屏风后,“皮影”弯腰,像是在穿裤子,“才一百条枪?我要了两千,这如何够用?”   幼军现在还没有自己的火/枪队。   胡善祥说道:“盔甲厂的人说要先供给神机营,边关驻军也催得紧,这一百条还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以后每个月给幼军送一百条,慢慢把数目补上。”   朱瞻基心道:差不多要等两年,到时候估计我的坟头草都齐腰高了。   一个个难关接踵而来,无穷无尽,一刻不得放松。朱瞻基穿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世子起来了吗?”   胡善祥说道:“还没有,睡得香甜,看来要招待他一顿中饭。他的心腹元宝一大早就在营地各处游荡,对什么都好奇,不知想要耍什么花招。微臣命几个侍卫以带路的名义跟着他。”   朱瞻基吩咐道:“你去给唐赛儿捎信,要她留意和消失的锦衣卫百户有关的消息,此事相当蹊跷。如果不是汉王府的人贼喊捉贼,那只能是敌国在背后捣鬼,怕是有什么大阴谋。”   “微臣这就去办。”胡善祥告退。   前些日子相处融洽,胡善祥嬉笑怒骂,真性流露。今日全程面无表情,明显冷淡疏远了。   对此,朱瞻基的第一反应是:欲情故纵的老把戏而已。   第二反应是:怎么又把小说话本里的套路往胡善祥身上扣?她是不一样的。   身为储君,从小的教育是不要有情绪,不要让情绪操控自己,时刻保持冷静。同样的,也不要对旁人有情绪,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朱瞻基心道,不要浪费时间去揣摩一个手下的心思,一堆事情等着我去做。   另一边,朱瞻壑终于醒了,他坐起来,眼神迷离,“元宝,什么时辰了?”   回答他的是个陌生的声音,“世子殿下,元宝公公在营地骑马,标下来伺候殿下更衣。”   正是梁君。   梁君熟练的给朱瞻壑梳洗裹帻,毕恭毕敬。   朱瞻壑旧闻幼军是一群乡野村夫,市井闲汉,一般人见到权贵吓得腿颤手抖,这个梁君镇定自若,像是见过世面的人。   难道大哥真有令身边的人脱胎换骨的神奇能力?   朱瞻壑闭上眼睛,任凭梁君给他梳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他什么出身、为何投军等等。   “……标下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投军也是为了混饭,武功不行,承蒙胡主薄提携,见标下还算机灵,就在军中跑腿打杂。”   朱瞻壑说道:“我听元宝说,端午节那天你也遂幼军进宫比赛,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梁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标下贪图宫里的绿豆汤香甜,光顾着跑茅厕了,还不甚打翻马桶,闹了笑话,回来被胡主薄好一顿批评。”   梁君在发髻上包上网巾,又拿起锋利的剃刀,给他刮胡子。   轻薄的刀刃在朱瞻壑的下巴和鬓边游走,发出沙沙之声,几次在气管处打转,又收了回去。   “好了,殿下看看满意吗?”梁君拿起皮子,擦拭剃刀上的胡茬。   朱瞻壑睁开眼睛,摸着光洁的下巴,“手艺不错,在那学的?”   梁君说道:“跑江湖混饭,无师自通,刮胡子、采耳、算命、扮假道士给人驱鬼降魔,什么都做过。”   朱瞻壑笑道:“元宝笨的很,我喜欢你的机灵劲,有没有兴趣跟我去汉王府。”   梁君吓得打了个半跪,“元宝公公大巧若拙,标下卑微如尘土,岂敢污了汉王府的门槛。”   朱瞻壑想在幼军埋一颗钉子,充当耳目,梁君这种江湖人没有节操,容易收买,他把一张银票和一枚汉王府的符牌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说道,“你不要着急着急拒绝,等想清楚了再告诉我——这是你今日伺候我的酬劳。”   朱瞻壑出了房间,梁君听到脚步声消失了,才敢起身,他拿起银票一瞧,一百两,对于底层士兵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够他过一辈子了。   但是梁君连眼神都没有变,好像看着一张擦屁股纸,一钱不值。   梁君把银票和符牌都贴身收好,将刮下来的胡茬,还有梳子梳齿上的断发都清理干净,放在一方手帕上小心翼翼包好,喃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可还记得自己的母亲……”   朱瞻壑并不把自己当外人,醒来就骑马在草场逮兔子、捉蛐蛐、要元宝把兔子送到厨房剥洗烹制,中午和皇太孙一起享用,再提着蛐蛐笼子“骚扰”朱瞻基。   “哥,我们玩斗蛐蛐,我捉了几只‘菩提头’大蛐蛐,一看就很能打,你先挑两只。我记得你小时候可会玩蛐蛐了,把我的压岁钱都赢了去。”   朱瞻基头也不抬的说道:“我不得空,你和元宝玩去。”   其实朱瞻基老远听见蛐蛐声就心动了,他喜欢斗虫,但夫子们都说“玩物丧志”,他自打十三岁封了皇太孙,就将一切娱乐活动都丢下了——只剩下看小说话本这种极其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小爱好。   朱瞻壑怎么可能放过他?他提着蛐蛐笼子围着朱瞻基绕圈,“这里没有皇爷爷,也没有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看着,你别装了,你就喜欢这个。小时候我不小心弄丢了你的‘金刚战士’,气得好几天都不理我。”   唧唧!   朱瞻基强迫自己不看蛐蛐,但是耳朵却没法堵住,他从群蛐的叫声听到了“唧唧”的叫声,此声如金石相击,清脆洪亮,不用看蛐蛐的长相,光听声音,朱瞻基就能判断出是一只琵琶翅、大头、牙长、腿健、尾巴尖若长矛的战斗蛐!   我就看一眼,不斗蛐蛐。   不行,玩物尚志。   朱瞻基心中天/人交战。朱瞻壑就是喜欢看到大哥纠结挣扎的模样,越发放肆的逗他。   朱瞻基:这个讨厌的家伙,打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隔壁值房,胡善祥听到动静,悄悄走到窗边,看到朱瞻基就像陷入了盘丝洞的唐僧,朱瞻壑就是蜘蛛精,吐出千丝万缕的蜘蛛丝,把唐僧缠了一道又一道,好享用唐僧肉。   身为下属,要为上司解围。   胡善祥借口送解暑的西瓜,端着盘子进来了,“请两位殿下先垫一垫,兔子还要再烤一会。”   朱瞻基如释重负,过去吃瓜。   朱瞻壑紧随其后,故意把蛐蛐笼放在朱瞻基手边,还切了一块瓜瓤喂蛐蛐。   朱瞻基心痒难耐,胡善祥一把提起蛐蛐笼,把瓜瓤挑出来,“世子殿下,蛐蛐三分种,七分养。怎么能给蛐蛐喂西瓜,真是暴殄天物。”   “哟?想不到胡女史还懂得养蛐蛐?”朱瞻壑玩味的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还请赐教。”   胡善祥说道:“我们山东的蛐蛐是有名气的,多少懂一些。夏天的蛐蛐要给它们喂养夜里荷叶上凝结的露水,驱除伏天的暑气,强健筋脉,营地后方有一个荷塘,殿下随微臣去收集荷叶露,我们要快一点,等到了中午,露水被蒸得一滴也没有了。”   胡善祥就这样把朱瞻壑支出去,还朱瞻基一片清净之地。   刚才聒噪的屋子霎时安静了,朱瞻基的心却不在这里,想到朱瞻壑屡次对胡善祥不怀好意,两人在荷塘里收露水,万一朱瞻壑占她便宜怎么办……   声已止,心又乱,烦恼绵绵无绝期。 第42章 纷争 胡善祥不仅收集了荷叶露水,还从……   胡善祥不仅收集了荷叶露水,还从厨房弄来豆粉、米粉、连外皮一起磨碎的粗面粉等等混在一起,并将鱼骨头晒干了,碾成粉末,加进这些混合粮食里,用来喂蟋蟀。   “……鱼骨粉能够使得蟋蟀的牙齿变得强韧,一口就能咬断对手的腿。”胡善祥说的头头是道,赫然一副老手玩家的模样。   朱瞻壑低头看着蟋蟀们“用餐”,“你懂还挺多。”   胡善祥说道:“庭院深深,我们女子不能踏出闺门,不能像男人一样出门求仕途经济,闲来无事寻些乐子罢了,懂这些旁门左道没甚用处,没想到今日能排上用场。”   朱瞻壑用一根草指着蟋蟀,“挑一个,我们斗一局。”   胡善祥摇头,“吃饱喝足的蟋蟀没有战意,斗起来无精打采,没甚趣,等到睡足后肚子饿了,声若鸣金,那时候战意最浓。”   朱瞻壑玩过斗蛐蛐,这些常识当然知道,他就是故意找借口留在幼军,“既然如此,我今天不走了,到了傍晚再开战。”   胡善祥恍然大悟:糟糕,被世子套路了!   胡善祥正色道:“幼军禁止任何赌/博行为,我虽是文职,也要守军规。”   朱瞻壑不当回事,“我们不赌钱财就不算赌,就是玩玩。”   “不行。”胡善祥说道:“虽然不赌钱,但终究有胜负,请世子恕微臣不能奉陪。”   胡善祥要走,朱瞻壑扯住她的衣袖,“别走啊,你是不是玩不起。”   “微臣还有事,世子莫要纠缠。”胡善祥一甩衣袖,朱瞻壑就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正僵持时,梁君来了,“午饭摆好了,太孙请世子殿下入席。”   朱瞻壑中午蹭饭、下午睡午觉,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也不提走的事。   午饭后有些疲倦,胡善祥习惯班躺在交椅上闭目养神,休息片刻。心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了又痞又赖朱瞻壑的衬托,朱瞻基简直太顺眼了!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平缓的脚步声。   胡善祥还以为是送解暑绿豆汤的杂役,闭着眼睛说道:“就放在桌上——蚊香燃尽了,劳驾续一根。”   擦的一声,是火折子的声音,有人在点蚊香。   胡善祥皱了皱眉头,“怎么改了风向?烟熏火燎的,你把香炉搬到下风处。”   来人照做,脚步声往门口而去。   说了几句话,把瞌睡给说走了。胡善祥想起案头比人头还高的账本,天生劳碌命啊,快起来干活。   胡善祥睁开眼睛,看到往门口走的人居然是朱瞻基!   “太……太孙殿下?”胡善祥赶紧从交椅上站起来,“对不起,微臣不知道是殿下。殿下所为何事,还请吩咐微臣。”   朱瞻基指着案头的茶叶包,“皇上赐给我夏茶,给你一份,解暑解乏——我刚才听梁君说世子扯着你的衣袖不放,你……你应该早告诉我的,我这就把他赶走。”   梁君“告密”,朱瞻基表面平静,实则暴怒,非要与我同塌而眠也就罢了,居然敢对我的女官动手动脚!   这包御赐的茶叶有安抚之意,又涉及女孩子名节,不好假手于人,所以朱瞻基亲自来送。   来到她的值房,却被当成了杂役,指使他做事,见她睡眼朦胧的样子,朱瞻基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干脆将错就错,点蚊香、搬香炉,储君之尊,除了皇爷爷,他还没这样伺候过另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做这些事情他并不觉得屈尊或者违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胡善祥没有告诉朱瞻基,是因她觉得朱瞻壑扯袖子的举动没有调戏的意思、并非男人对女人不可告人的欲念,朱瞻壑就像一个被宠坏的熊孩子,非要和她斗蛐蛐玩耍。   胡善祥看着茶叶,一时不知该去劝阻还是坐视不理。   最终还是追上去,心想千万别打起来啊!   皇帝若知道两个平时兄友弟恭的乖皇孙为了一个小小女官打起来了,我怕是要被视为红颜祸水,轻者丢官,重者丢命啊!   赶到客房里,朱瞻壑已经被朱瞻基从床上拖起来了,元宝慌忙扶着自家主子,“太孙殿下,我们世子爷还没睡醒呐。”   朱瞻基冷冷看了元宝一眼,“出去。”   元宝忠心耿耿,当然不肯,梁君带着顾小七和陈二狗把他半请半拖的拉出去了。   客房只有兄弟两个,还有刚刚赶过来的胡善祥。   朱瞻壑揉了揉眼睛,“中午还吃了我打的兔子,不会这么快翻脸吧,我干什么了?”   “你……”朱瞻基顿了顿,“你对胡女史无礼。”   “我什么时候对她无礼了。”朱瞻壑一脸无辜,“胡女史,你来了,你自己说,我怎么对你无礼。”   无论如何,朱瞻基为我出头,我应该站在他那边才对。   于是胡善祥说道:“我希望以后我说‘不’的时候,世子殿下不要勉强我,扯着我的衣袖不放。别人不知道我是女子也就罢了,殿下明知我是女儿身,依然如此,此举……当然无礼。”   朱瞻壑说道:“我就是闹着玩,没有恶意。你觉得不舒服,就跟我明说嘛。”   胡善祥说道:“我当时说了很多个‘不’字,说军中禁赌,殿下非不听。”   “好了好了,我道歉。”朱瞻壑插手一躬,“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朱瞻基看着胡善祥,胡善祥说道:“这次我原谅世子,下不为例。”   朱瞻壑对着朱瞻基一笑,“你看,我们和好了,我能睡个回笼觉吧。”   朱瞻基继续把朱瞻壑往外推,“我是你大哥,教训你天经地义。你回去反省一下轻浮的老毛病,我不留你了。”   朱瞻壑这才晓得朱瞻基动了真格,“你别小题大做,乘机欺负我,我告诉皇爷爷去,大哥忘了兄友弟恭。”   通常最后一句话很有效果,但是这次朱瞻基不怕了,冷冷道:“弟弟举止轻浮,对哥哥的手下无礼,若当哥哥还惯着弟弟,就是包庇纵容。你尽管去告状,看皇爷爷罚你还是罚我。”   朱瞻壑被推到门口,还差点被门框绊倒,他先是一愣,而后笑了,“终于看到大哥摘下面具,这一趟来的真值,不虚此行啊。”   梁君早就把他们来时的马匹牵过来了,“送佛送到西”。   朱瞻壑不再纠缠,翻身上马,和元宝一起奔驰而出。   终于把这个瘟神赶走了。胡善祥长出一口气,客房传来蛐蛐的叫声,朱瞻壑走的匆忙,忘记拿蛐蛐笼子了。   胡善祥走进客房,看到朱瞻基盯着笼子看,方才横眉冷对的表情消失了,眼神柔和。   原来朱瞻基也喜欢蛐蛐。   胡善祥轻咳一声,朱瞻基立刻收回目光。   胡善祥曾经撞破他偷藏话本小说,晓得他好面子、爱惜名声、凡事追求完美,所有消遣娱乐都   是“玩物丧志”,不能让人知晓,活的很累。   朱瞻基的小说都在胡善祥那里保管,随时取阅,还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一头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干脆……   胡善祥提起蛐蛐笼,“我来照顾它们,殿下随时可以来看它们。”   朱瞻基连忙掩饰道:“我对这些虫子不感兴趣,玩物丧志。”   胡善祥早就把他看穿了,看破不说破,今日朱瞻基维护她,她是高兴的,昨天的不快烟消云散,嫣然一笑:“殿下可以随时来看我行了吧。”   朱瞻基此时只觉得自己在站在胡善祥面前就像没有穿衣服似的,心中如何想都被她看的一清二楚,他扶着桌面,手指几乎要把木板捏碎,“也……也不是不行。” 第43章 撒糖 盛夏,骤雨初歇。看了半……   盛夏,骤雨初歇。   看了半日公文,眼睛干涩,朱瞻基从书案走到窗边远眺,大雨停了,屋顶的积水顺着屋檐瓦筒低落,大珠小珠落玉盘,天籁之音最动听。   他在军营过了三个多月,各种苦头都吃过了,这里简陋寒碜,每日接触的人,除了胡善祥,几乎都粗人,但是他却觉得这三个月是他十九年人生中过的最舒服的日子,不像在宫里那样心累。   晚上结束所有的事务,去胡善祥的值房里看看闲书,逗逗蟋蟀,真是神仙日子!   只不过,皇帝即将启程还朝,朱瞻基的神仙日子要结束了。   朱瞻基看着屋檐的雨滴:要是一直滴下去,永远不停就好了。   正思忖着,远处荷塘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虽距离太远,看不清相貌,但身形依稀是胡善祥。   她总是在衣服下面穿着硬挺的竹衣,因而胸脯比男人还扁平。   胡善祥过了桥,登上一艘如弯月般的扁舟,泛舟荷塘,乘着太阳还没有出来,把一朵朵荷花里的雨水倒进水罐里。   军营生活艰苦朴素,她苦中作乐,用采集的雨水煮沸泡茶,茶中有荷花的清香,风雅的很。   雨后蜻蜓飞舞,一双双燕子在荷塘低飞穿行捉虫吃,佳人泛舟碧波之上,采集荷花露,莲花过人头,莲子清如水,一片诗情画意。   朱瞻基诗兴大发,回到案头提笔写诗:   “……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新秋凉露湿荷丛,不断清香逐晓风。满目秾华春意在,晚霞澄锦照芙蓉……”   他三岁启蒙,是个天才儿童,有名师教导,本人又好学,胡善祥考女官的那道“物皆然,心为甚”的题目,她忘记了出处,答不出来,他能立刻指出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还倒背如流,有如此才华,自是下走笔如龙,一首七言古诗一气呵成。   朱瞻基把毛笔搁在笔架山上,默念了一遍,起初颇为自得,之后蹙起剑眉: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写出“穿帘小燕双双好”这种艳词俗句。   以往朱瞻基写的诗皆是蓬勃霸气,什么“大江东去天连水,薄暮萧萧朔风起。须臾吹却冻云同,六花乱撒沧波里”之类的,颇受永乐帝的赞扬。   这种靡靡之音若被传出去了,类似写“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南唐后主李煜,怕是会被扣上亡国之音的帽子。   背负着重重的“好圣孙”明君包袱,朱瞻基顾虑重重,短暂蓬勃而发的文思冲动之后,重归理智,虽舍不得,还是将诗稿在手心里团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按照朱瞻基的要求,胡善祥需每日焚烧废纸篓,不许有片纸外传,夜里,她将纸篓的纸团全部倒进火盆里,点燃火折子,火苗从中间蔓延开,一步步吞噬着雪白的纸片,化为灰烬。   有一个纸团从火盆旁边滚落,就像一朵白莲花似的绽开一半,半开不开的样子。   胡善祥捡起纸团,要往火盆里扔,眼神随意一扫,上头写的不是公文批复,好像是一首对仗工整的诗。   胡善祥好奇,打开一看,念了一遍,觉得满口余香,写的好极了。   这么好的诗,如果是我写的,我肯定会请装裱高手裱糊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显摆,为何皇太孙当成垃圾付之一炬?   怪可惜的。   但我职责所在,该烧的还是得烧。   胡善祥默默念了几遍,将这首七言古诗牢牢记在心里,投入火盆。   朱瞻基夜间在各营巡视了一边,回来逗蟋蟀,胡善祥屡次欲言又止。   朱瞻基道:“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胡善祥轻咳一声,“那个……我今天烧纸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你的诗作。”   胡善祥把七言古诗背了一遍,“……写的极好,朗朗上口,纸团已经烧了,古诗我还记得,这样的好诗求之不得,为何要烧呢?”   胡善祥在烧纸之后洗了澡,即将就寝,因深夜只需见朱瞻基一人,不需要装男人,就没有化丑妆、裹胸穿硬挺的竹衣。她肤色皎洁,若月华初上,双眸璀璨,好像敛着银河的星光。   她穿着柔软宽松的松江三梭布道袍,胸脯有少女起伏的曲线,一头青丝松松的绾在头上,斜插着一根青玉簪,她头发厚重,发髻堆得层层叠叠,簪子都快簪不住了,发髻将倾未倾。   朱瞻基心中一荡,手中逗蟋蟀的草茎落在了笼子里。   为什么要比如蛇蝎似的扔掉?   朱瞻基现在才清楚的找到了答案。因为诗中荡漾的玉波是你、穿帘的燕子是你、泛水的闲鸥是你,你是满目秾华,也是晚霞下的芙蓉。全诗都没有你,却全都是你。   简单粗俗的说,就是朱瞻基发现自己发春了。   朱瞻基觉得咽喉一紧,立刻收敛心神,面色一肃,正色道:“这首诗皆是靡靡之音,私下消遣而已,若被传颂出去,会被人诟病靡靡之音,国家衰败之相。”   胡善祥不以为然,“诗歌和国运有什么关系,迂腐读书人闲的没事牵强附会。就像乱世总要找个绝世美人顶罪,什么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什么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杨贵妃,国家将亡,是皇帝和朝臣的责任,非要把这口黑锅扣在诗歌和美人上。”   “我喜欢这首诗,读上一遍,就像念经似的,变得平静。天下太平了,才有诗中闲适雅致的意境。”   得胡善祥欣赏,就连朱瞻基也“扛不住”,他毕竟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热血上头的时候,那些压在头上的顾虑和包袱都甩开了,就用胡善祥值房的笔墨把这首七言古诗《四景》默写下来,说道:“既然你喜欢,就把这首诗歌送给你。”   写完最后一句诗,朱瞻基写落款的时候,笔触在白纸上方顿了顿,理智再次占据上风,告诉他这样做不对,他的人生路注定道阻且长,莫要为了一时冲动埋下隐患。   这三个月的确很美好,可和他一生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   最是春光留不住,总是要凋谢的……   笔尖落在白纸上,朱瞻基在落款处写下“长春真人”四个字。   胡善祥轻轻吹干笔墨,“长春真人是殿下的别号?怎么之前没听过。”   朱瞻基说道:“刚刚取的,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第44章 监国 最是春光留不住,花开花谢,四季……   最是春光留不住,花开花谢,四季更迭,不可能有长春存在,自号长春真人,是朱瞻基所作出隐秘的叛逆,长到十九岁,他终于叛逆了一回。   打破常规和理智,向来循规蹈矩的他先是有些茫然慌张,而后是偷偷“做坏事”的痛快,暗自爽快。   永乐帝终于启程了,临走前,下旨要皇太孙在北京监国,并命令幼军进驻紫禁城!   前者也就罢了,皇太孙八岁起就镇守过北京,驾轻就熟,但是成立才三个多月的幼军去守护紫禁城,群臣哗然,一片反对之声。   幼军都是些什么人啊!脚都没洗干净的泥腿子、偷鸡摸狗的市井闲汉,从垃圾中的凑数的人,虽然在端午节龙舟赛和射柳中异军突起,长了脸面,但是五万中挑选二十来个优秀的人才并不难。   但是保护紫禁城,尤其是皇太孙的安全,需要整体协作,幼军不靠谱。   更何况,紫禁城多处宫墙还在修建当中,到处都是缺口,用六百年后现代城市的规划,此时的紫禁城还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小区”,还没有达到全封闭式小区的居住要求,如此以来,就要对小区的保安(也就是大内侍卫)的业务能力要求严格。   目前守护紫禁城的二十二个卫所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军户子弟,血统纯正,世代忠良,怎么可能瞧得起幼军这种杂牌军。   哪怕是皇太孙亲手调/教的也不行!   永乐帝非要把幼军弄进紫禁城里看门护院,激起一片劝谏之声。   “万万不可!幼军刚刚成立,经验不足,如何保护大内,保护皇太孙!”   永乐帝舌战群臣,“朕亲自检阅过幼军,看他们演习,令行禁止,进退有序,他们都是合格的军人。”   “演习不是实战,幼军从未踏上真正的沙场,纸上谈兵而已。”   永乐帝不以为意,“朕只是要幼军参与紫禁城防卫,他们先只负责保护皇太孙,其余二十二个亲卫照样履行原先的守护职责,多了幼军这个帮手,也能减轻二十二亲卫的负担。”   群臣还要再劝谏,永乐帝一挥手,”此事朕意已决,有谁比朕还关心自己的大孙子。”   永乐帝没有忘记朱瞻基在山东德州差点丢命的往事,他绝对不容许大孙子再出事。   朱瞻基搬回了端敬宫,胡善祥当然也跟着回到了内书房值房,继续做九品女史。   朱瞻基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端敬宫的护卫全部换成了自己人——一千个幼军。   从五万幼军里选择一千个可以拿得出来的小卒并不太难。   第一批选出来的一千幼军一个个欢呼雀跃,他们连地主家大院都没进去过,就要进皇宫这个天下最富贵之地巡逻去了!   朱瞻基还给剩下的四万九千人画大饼,“你们不要气馁,每个人都有机会,端敬宫每个月换防一次,下个月再选一千优秀者进宫,好好在营地操练,莫要进了宫丢人现眼。我只要得空就来草场营地观看你们操练,只要表现突出,就破例带进宫里当带刀侍卫。”   未来可期,出人头地的希望就在眼前,幼军军心振奋,跟着皇太孙混,有肉吃,有前途,攀登人生巅峰。   朱瞻基每日早上去文华殿处理政务,身为皇太孙,排名第二储君,能掌控权力其实有限,首先军机大事和藩王府事宜他是没有权力过问的,都需启奏给永乐帝决定。   对于文官,朱瞻基只能管北京所属衙门六品以下的文官选拔考核升职降职复职,而且都是按照惯例和吏典来处理,并不能随心所欲。五品以上文官,都要启奏给永乐帝。   对于武官,朱瞻基倒是没有品级的限制,但是所有在京武官的选拔考核任职等等,都是由行在兵部(行在就是临时的意思,目前大明兵部还是在南京)按照惯例来处理,将处理意见启奏给朱瞻基,朱瞻基确认后方能实行,朱瞻基并没有权力提拔或者惩罚武官。   然后就是刑名,所属北京管辖的官民犯罪,各衙门按照律法处置,然后交给朱瞻基做最后的批复裁决,朱瞻基若对案件存疑,有权打回衙门再审。   不过,如果是犯案的皇亲国戚,或者遇到死刑或者斩监候这种大刑罚,都必须送到太子或者永乐帝手中来最后批复,朱瞻基作为皇太孙没有死刑,斩监候的复核权。   尽管权力被重重掣肘,朱瞻基每天还是忙得团团转,京城所属的各大衙门、行在兵部送来的待批复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到文华殿,多到可以把朱瞻基埋起来。   幸好朱瞻基精力充沛,积累了几年的监国经验,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京城各大衙门、行在兵部都不敢糊弄他。   原本胡善祥只在端敬宫的内书房当差,她的事情并不多,因为朱瞻基白天都在文华殿料理政事,深夜才回去,但是她在幼军里表现好,头脑灵活,会使用各种手段,深得朱瞻基信任,就把她带到了文华殿的值房,继续发光发热。   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胡善祥恢复了女官打扮,穿着官袍,戴着燕翅乌纱帽,帽檐两边簪着珠花,好看又端庄。   梁君、独眼李荣、顾小七和陈二狗都入选了第一批来紫禁城驻守的幼军队伍,除了保护端敬宫,他们还要贴身保护朱瞻基,朱瞻基去那里,他们就跟到那里。   朱瞻壑去文华殿,这四人便守在正殿门口,胡善祥捧着一个剔红木匣过来了,这是兵部刚刚送来过来的待批复的文书。   看到胡善祥的娇俏模样,这四人瞬间变成石头雕像:同袍三个月,不知主薄是女郎!   顾小七嘴巴长的能够赛个拳头进去,说道:“二狗子,你咬咬舌头,看是不是做梦。”   “要咬自己咬,老子怕疼。”陈二狗伸手掐住了顾小七腋下的痒痒肉。   顾小七疼得跳脚,陈二狗“啊”的一声,“咱们果然不是做梦,胡主薄是个女娃儿!”   李荣的独眼仔细打量着胡善祥,“我……我以前就觉得胡主薄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我猜测胡主薄是宫里的公公,还是猜错了。”   胡善祥笑道:“我是宫里的女官,叫做胡善祥,是九品女史,你们以后叫我胡女史,千万别叫错了。女扮男装实属被逼无奈,都是为了差事,并非恶意欺瞒。”   “怎么会呢,胡女史太敬业了,我们都没看出来。”梁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立刻改了称呼, “我们都是粗人,以前不晓得胡女史是女子,当面说粗话,还光膀子乱跑,现在想想,真是该打该打!”   胡善祥说道:“既如此,我们就扯平了,谁也别怪谁,以后还要一起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莫要客气生分了。”   李荣伸出双手,“这木头匣子怪重的,我来帮胡主薄……不,是胡女史抬进去。”   胡善祥笑着摇头,燕尾般的乌纱帽翅在空气中震颤着,“多谢李大哥好意,上面还贴着行在兵部的封条,除了签字交接文书的人,其余人等都不能碰。”   梁君轻轻的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刮子,“哎哟,我们光顾着说话,耽误胡女史办事了,这东西抱着手沉,胡女史快快请进。”   胡善祥微微颔首,迈入门槛。   朱瞻基刚刚批完一个衙门的文书,懒腰伸了一半,胡善祥就抱来另一个。   朱瞻基双拳停在空中,尴尬的放下来。   胡善祥撕开封条,把里头的文书取出来,“行在兵部送来的,一共二十八份。”   一起摞在书案上,也有转头那么厚。   交接完毕,胡善祥告退。朱瞻基一看见她,心情就莫名好起来,从繁重的政务里透一口气,就找借口和她搭话,指着她刚搬出来的文书说道:   “臣子们做事,都有规律可循,他们总是把想要立刻解决的事情放在最上面,把最不希望我看见的事情放在最下面,觉得我看到后面就疲倦了,只要差不多就会点头同意。就像熬鹰似的,把我这个皇太孙当成幼鹰来熬。”   胡善祥是个好奇的人,果然上当了,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对付他们呢?”   “很简单。”朱瞻基双手捧起砖头厚的文书,在空中一翻,前后立刻互换,“翻个面就行了。” 第45章 吃瓜 看着朱瞻基就像煎鱼似的把文书翻……   看着朱瞻基就像煎鱼似的把文书翻面,简单粗暴还好用,胡善祥佩服至极,监国不易,防着敌国,还要与群臣斗智,说道:“好主意,以后我拿出文书的时就顺便翻面。”   朱瞻基说道:“这是我在初次监国的时候,皇爷爷告诉我的,他也经常这么做。不过,不能每次都翻面,若是被臣子觉察到我们看文的规律,他们就会把最不想让我看到的事情放在最上面,我就白翻了。”   胡善祥笑道:“微臣受教了。”心道怪不得皇太孙总是隐藏情绪,永远一副不动如山的表情,就像个没得感情的塑像,是因当储君若被大臣瞧出心思,就会被牵着鼻子走,被蒙蔽。   这个话题说完,室内一片静默,只闻得窗外阵阵蝉声,胡善祥再次要走,朱瞻基有些舍不得,他拿起堆着冰块的方型冰鉴旁边摆放的蜜瓜,自己拿一片,还递给胡善祥一片,“这是西域刚进贡的,你尝一尝,看甜不甜。”   胡善祥一顿,说道:“殿下上午就已经命人送给微臣两个,微臣是吃完过来的,很甜,多谢殿下赐瓜。”真是贵人多忘事。   朱瞻基忙得忘记了,为了掩饰尴尬,左右的瓜分别塞进嘴里咬着,“嗯,果然好甜。”   胡善祥识趣的告退,“唐赛儿那边传来消息,说消失的那个锦衣卫百户有了眉目,微臣今日要出宫一趟,去山东菜馆。”   朱瞻基说道:“你注意安全。”   胡善祥换了便衣出宫,护送她都是唐赛儿塞进幼军的手下,是自己人,不用担心暴露朱瞻基隐藏在民间的力量。   山东菜馆,胡善祥把朱瞻基赐给的西域蜜瓜分给了唐赛儿一个。   “哟,来都来了,还送什么东西啊。”唐赛儿热情招待,要厨房按照往日的惯例,把济宁的本地特色菜做一桌子。   这就是每次胡善祥都亲自来山东菜馆的原因了,搞情报是其次,吃家乡菜解馋是主要目的。   厨子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等候美食之前,胡善祥听唐赛儿讲神秘失踪的锦衣卫百户。   “这个□□小都在老家,在京城不甘寂寞,长期包了个暗门子——”   胡善祥目光迷茫:“什么是暗门子?”   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听不懂这些江湖黑话。唐赛儿解释道:“就是暗娼,花楼的娼妓要交税的,暗门子不纳税,偷着出卖身体赚钱……”   汉王世子朱高煦当然也查到这个暗门子身上了,还把她抓去,关在汉王府的地牢半个月,暗门子吓得屁滚尿流的,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朱高煦见她看是个胆小如鼠的蠢妇,以色侍人,应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放她出来了。   暗门子惹上了官司,别的男人怕粘上麻烦,都不敢做她的生意,暗门子断了生活来源,就靠典当度日。   “昨天,她在咱们的当铺当了这样一件东西。”唐赛儿打开一个包袱,里头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铜镜。   铜镜许久没有磨了,光面晦暗无光,胡善祥端起镜子自照,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脑袋。   但是镜子的背面是一上一下两只凤凰,翙翙其羽,仿佛要从铜镜里飞出来,其铸造雕刻之精细、雅致,在宫里见识了各种皇家富贵,胡善祥只是一眼,就觉这面铜镜应该是皇室御用之物。   铜镜中间有一行凸起来的铭文,上面刻着“洪武七年八日造”,下面刻着“美字伍拾玖号”。   唐赛儿说道:“我们当铺请来长眼的师傅都见识多广,眼光毒辣,老师傅说洪武七年八日,宫中银作局一共铸造了一百多面鸾凤铜镜,分为春字号和美字号。洪武帝将美字号赐给儿媳和孙媳妇,春字号赐给公主们(注1)。”   皇家规制的器物都有严格的标记,独一无二,以显示皇家的尊贵。皇家儿媳和公主用的同款鸾凤铜镜,由一个模子浇筑而成,只是字号不一样,每一面铜镜都标注了“美”字或者“春”字,用数字排列,每一面铜镜都有对应的标号。   “如此说来,这一面鸾凤铜镜应该是来自某个王妃或者郡王妃,为何落在一个暗门子的手中?”胡善祥的手指划过铜镜的铭文,说道:   “美字伍拾玖号,宫里御赐之物入库出库都会留案待查,我去银作局里翻一翻洪武七年的留档,看看这枚铜镜最终赐给了谁,抽丝剥茧,或许就能解开谜题。”   情报交代完毕,一桌子济宁菜也做好了,胡善祥收好铜镜,入席,先捧起一个陶制盆装的甏肉干饭。   胡善祥吃的正爽,紫禁城里,幼军小卒梁君上午在文华殿站岗,天气炎热,差点累得虚脱,好在下午休息,无事可做,值房里,同样站了一上午岗的陈二狗和顾小七累瘫在床,歇着午觉。   梁君闭着眼睛,听着同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应该睡沉了,蓦地睁开眼睛,光着脚提着鞋子,走路一丝声都没有,一直出了门,才穿上鞋子。   梁君走到文昭阁,拐进一个偏殿,元宝守在门口,见梁君来了,元宝进去禀告,汉王世子朱瞻壑歪靠在偏殿罗汉床上小憩,元宝低声道:“殿下,梁君已到。”   朱瞻壑翻了个身,“要他进来。”   梁君迈入偏殿,插手行礼。朱瞻壑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别弄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说,皇太孙那边最近有何动向?”   自从幼军进驻紫禁城,朱瞻壑以往埋下来的耳目基本上成了聋子和瞎子,幸好他未雨绸缪,及时收买了梁君,这个皇太孙御前的小红人,成了他的线人。   梁君说道:“太孙刚刚回宫,端敬宫大换血,以前的侍卫一个都不留,太孙还要我们幼军把端敬宫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是否有夹墙密道之类的,连鸟窝都看过了,风声鹤唳,好像很担心有刺客……”   梁君一股脑的交代,连早中晚吃了些什么都说的一清二楚,“太孙过的节俭,每餐菜不过五味,有些菜量大的吃不完,会先分出半碗给我们这些站岗的当加菜。”   朱瞻壑呵呵冷笑,“他对你们这么好,你没有被感动,还跟着我一条路走到黑?”   梁君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岂会被这些小恩小惠所诱。”   朱瞻壑给他画大饼,“待将来我成就大事,必定赐你爵位,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梁君拜道:“殿下不耻下问,标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蓬荜生辉!”   闻言,元宝忍不住噗呲一笑:都说我笨,我看他最笨,不耻下问和蓬荜生辉不是用来自谦的,果然是刚刚洗脚上岸的泥腿子,学了点东西就按捺不住的显摆,急于表现,简直沐猴而冠,可笑可笑!   朱瞻壑却对梁君颠三倒四的成语很满意,这才是一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幼军正常表现嘛,如果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那才反常。   朱瞻壑给梁君一个纸包,“拿去玩。”   梁君喜滋滋的跪接,叩谢赏赐,告退。   元宝看着梁君走远,回来复命,“梁君在花园子打开纸包,抽出银票,把纸包撕碎了扔进金鱼池。”   入夜,朱瞻基批完最后一本文书,回到端敬宫,梁君一路扈随,到了内书房,梁君把朱瞻壑给的银票,还有今天所有“告密”的内容都禀告了朱瞻基,“……标下按照殿下交代的,说了些无关痛痒的真话,汉王世子对标下似乎并没有生疑。”   “知道了。”朱瞻基说道:“银票一定要收好,待换岗沐休时,偷偷去勾栏堵肆,豪赌一晚,把钱都输出去。按照世子的性格,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他定派人一直跟踪你,观察你的心性。你要符合一个表面圆滑世故,内心其实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形象,这样才能真正博取世子的信任。”   原来,梁君在朱瞻壑“行贿”之后,就将此事秘密告诉了朱瞻基,还顺便把朱瞻壑抓着胡善祥的衣袖不放,意图“调戏”的之事也交代了。   朱瞻基干脆将计就计,要梁君当了双面间谍。   这对堂兄弟,简直绝了,斗智斗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标下遵命。”梁君揣好银票告退。   朱瞻基一扫旁边一片漆黑值房,没有掌灯,里头无人,问道:“宫里快锁门了,胡女史怎么还没回来?”   梁君说道:“胡女史在标下午睡醒来时就回宫了,只是没有到端敬宫,她说去银作局的库房查卷宗。”   库房的卷宗浩如烟海,胡善祥找到日落,连晚饭都没吃,掌灯继续寻找,终于从故纸堆里找到了“洪武七年八日铸造一百九十面鸾凤铜镜”的记录。   从记录上看,的确如当铺老师傅们说的那样,鸾凤铜镜分为“春”字号和“美”字号。“春”字铭款赐给公主,“美”字铭款赐给儿媳和孙媳们,一个个都是有主的。   胡善祥顺着“美”字铭款从壹号找到伍拾玖号,上面记录,这块镜子赐给了汉王妃韦氏。   韦氏是汉王朱高煦的结发妻子,汉王世子朱瞻壑就是她所生的嫡长子。   韦氏早就不在京城了,跟随汉王一起就藩青州,为何她的铜镜会落入一个暗门子之手? 第46章 摩擦 胡善祥带着疑问把赏赐名录放回去……   胡善祥带着疑问把赏赐名录放回去,提起羊角灯,正待要走,却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这边来的,而且越来越近。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莫非……胡善祥想起进宫第一夜在安乐堂差点被灭口的惊魂事件,顿时晓得赶紧吹灭了灯笼,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拿起怀中的铜镜防身。   待来者经过这排书架,她屏息凝神,生怕来者觉察到她就在这里。   可就是巧了,明明漆黑一片,来者却像是长了一双能够夜视的眼睛,朝着她走来。   胡善祥被逼无奈,只得先下手为强,举起铜镜,就像拍苍蝇似的砸过去!   来者反应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往书架一推,她手腕吃痛,铜镜落下,正巧砸在了她的脚面。   啊!   疼得胡善祥一声尖叫。   来者听出了她的声音,立刻放手。“胡善祥?你怎么不点灯?你怎么见人就打?”   是朱瞻基的声音,他点燃火折子,微光闪烁,找到了书架边的灯笼,遂点亮了羊角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有了一团黄橙橙的、就像咸鸭蛋黄般的光芒。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胡善祥蹲在地上揉砸疼的脚背,“安乐堂那次弄得微臣是杯弓蛇影,殿下进来也不叫微臣一声,微臣还以为是坏人,就吹灭灯笼拿着铜镜自卫。”   又问:“殿下怎么一个人进来了?幼军侍卫呢?”   若是一群人进来,胡善祥断然不会如此警惕   这个……朱瞻基心想:我就是想着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就没要他们跟着。   借着微光,朱瞻基看到胡善祥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紧蹙的峨眉,“很疼吗?伤到没?”   谁承想弄巧成拙,伤了她。   胡善祥摇头,“揉着都有知觉,没伤到,就是十指连心,太疼了,微臣先蹲着缓一缓再走。”当着他的面,她不敢脱鞋袜看伤,裸露肌肤。   朱瞻基说道:“我这就要人抬你回去,宫里有司药女官,让她们去端敬宫给你看看脚。”   “殿下莫急,微臣并无大碍,乘着机会先把事情禀告殿下,劳烦殿下把滚到那边的铜镜捡起来,这事要从这面镜子开始说起……”   胡善祥三言两语交代了唐赛儿的发现和她方才的查证,“……证据就在殿下后面那排书架的第五层,第十七隔,上面记载洪武七年八日铸造的美字伍拾玖号鸾凤铜镜赐给了汉王妃韦氏。”   朱瞻基找了账册,看到了记载,对比着铜镜背后的铭文,的确可以对上。   朱瞻基将铜镜放在灯笼下细看,说道:“太子妃有一面一模一样的鸾凤铜镜,背后的铭款是‘美字伍拾捌号’。”   太子妃张氏是朱瞻基的母亲。   胡善祥惊诧道:“两面镜子居然是连号的。”   朱瞻基说道:“当年太子妃和汉王妃一起参加选秀,我母亲被选中,嫁给我父亲,那时候我父亲还是燕王世子,我母亲是世子妃。韦氏赐婚给了我二叔,当了郡王妃。她们前后脚嫁入燕王府,是一对妯娌,铜镜是作为御赐之物赏给她们的,故铭号都连着。”   原来还有这个渊源。   胡善祥一头雾水,“此物既然是太/祖皇帝所赐的新婚礼物,应该弥足珍贵,好好收藏才是。这个账册还记载了把春字号铜镜赐给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当出嫁时的嫁妆,临安公主薨逝,还将此镜当做陪葬品,从此埋在陵墓中,可见铜镜的重要,为何汉王妃的铜镜会流入民间青楼女子之手?”   “应该和那个失踪的锦衣卫百户有关。”朱瞻基说道:“我会派人去查保护和汉王府的关系——你现在能走吗?”   胡善祥扶着书架站起来,试着走了一步,脚趾头被鞋面受力挤压,疼得要命!   胡善祥干脆把鞋脱了,只穿着袜子,释放被砸的脚趾头,尽量用脚后跟走路,就是不好把握平衡。   朱瞻基走到了她的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趴上去,他好背着她,“不如我来——”   “多谢殿下相扶。”胡善祥将右手搭在朱瞻基刚才拍过的肩膀上,就像一个可以自己动的拐棍,她可以杵着这个人形拐棍,一瘸一拐的慢慢走。   简直毫无默契!   两人走到了仓库门口,梁君等人外头候着,看到自家殿下提着灯笼带路,胡女史一只手提着一只鞋子,一只手搭在太孙殿下的肩膀上摇摇摆摆的走过来。   梁君最先迎接过去,“胡女史这是怎么了?”   胡善祥编了个谎言,“我不小心踢到了柜子,脚趾头肿了。”   朱瞻基说道:“把我的肩與抬过来,送胡女史回端敬宫,再去安乐堂请个女医。”   胡善祥出师未捷身先受了工伤,第二天,脚趾头肿得挤在一起,就像五根胡萝卜,女医用帕子包了冰块,给她消肿,这一日是无法去文华殿当差了。   朱瞻基夜里来看“蟋蟀”,当然也来看她,肿消了一半,还得再休息几日。   胡善祥惴惴不安的问道:“殿下,这几日要扣俸禄吗?要扣多少钱?会影响我升职吗?”   自从进了宫,一件事接着一件,忙得像个陀螺。今天突然偷得浮生半日闲,无所事事过了一天,胡善祥无端焦虑起来了。   一听这话,长春真人朱瞻基只觉得可笑又可悲,他对一个不解风情的女子发春了,真是眉眼抛给瞎子看,都是白费力气。   我皇太孙什么女人得不到?何必生些闲气,多情却为无情恼。   朱瞻基的目光在烛火下几经变幻,说道:“宫里的内臣每隔十天有旬假,一个月分上中下旬,应该有三天假。你自打当了女史就没有休过旬假,攒了九天,这几日就从旬假里扣,就不用扣俸禄了。”   胡善祥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把旬假忘记了?明明宫规学过的,我还考了甲等,我记得规则是每年年底,没有休过的旬假会清空,不能顺延到第二年,这一年不休的话就没有了。殿下,微臣这次连养伤带休息一口气把积攒的九天旬假休完,脚好的差不多了,微臣还要去御厨房找韩佩兰说话,还要马尚宫那里看她如何观星象,微臣还没有看过偌大的北京城是什么模样,正好出去走走长见识,好好玩一玩。”   胡善祥越说越兴奋,双目发光,对突如其来的假期充满期待。   你就那么想离我远一些?朱瞻基心下郁闷,面上依然保持淡定,“玩有什么意思?我就不玩,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类似到处看看,吃吃喝喝,没有什么乐趣,也不会有收获和进步。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以做事为乐,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人,怎么也想着休息玩耍,看来我看走眼了。”   自从两人达成协议,胡善祥就不装淑女了,展露直来直去的性子,说道:“大明姓朱,是你们老朱家的天下,又不姓胡。家,国,天下,对于殿下而言是一样的,殿下不舍昼夜、不休一天的忙碌治理国家,国家好了,直接获利的是殿下,又不是微臣。就像开店,老板和花钱雇的伙计能一样嘛。”   “微臣就是个当差的,每个月俸禄就那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好本分即可,该休息时就得休息,殿下别把对自己的要求来要求微臣,微臣做的再好,也不可能得到天下啊。”   你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我可做不到,我得透透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朱瞻基连蛐蛐也不玩了,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想了想,折返回去,把墙上那副刚刚装裱好的、落款是长春真人的七言古诗《四景》摘下来,卷好,带走。   什么“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我就不应该把这首诗送给你。一片春情,终是错付了。   胡善祥惊呆了:送人的东西还能拿走?朱瞻基你也太小气了!   大明的小主人朱瞻基和大明的打工人胡善祥和谐了几日,再次有了摩擦。 第47章 台阶 朱瞻基抱着诗轴气冲冲的回去,走……   朱瞻基抱着诗轴气冲冲的回去,走到半路,清风拂面,听着夏虫浅唱,脑中一片清明: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不知觉的被情绪操纵?   上一次这样暴跳如雷、与人斗气是什么时候?   那还是我七岁的时候,朱瞻壑打开蛐蛐笼,放走了我心爱的金刚战士,我三天没和他说话。   皇爷爷说,为君者,不要有情绪。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表面上和人使过气。   如今我都十九岁了,怎么越活越回去,和一个小女官怄气,做出收回礼物这种毫无风度且幼稚的事情。   这样的话,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我很在乎这首诗?   我不能让人看出喜好的。   朱瞻基转身往回走,走了约十步,又停住了。拿都拿了,再送过去用什么理由呢?   欲盖弥彰,还是会被人看破。   朱瞻基进退两难,矛盾的很,心道:我给她台阶下,等她找我道歉,我再把诗轴送她,如此,就师出有名了。   朱瞻基抱着诗轴回去了。当然,也并没有等到他预料中的道歉。胡善祥浑然不把这当回事,沉浸在九天假期的喜悦里。   她只休养了一天,就穿着宽松不挤脚趾头的草鞋到处逛去了,先去御膳房找韩桂兰,给她带了几部书,说了些勉励的话。   韩桂兰自是感激不尽,把新鲜的西瓜籽在粗盐里炒熟了,用细筛筛出盐粒,把炒熟的西瓜籽放在荷包里,送胡善祥当零嘴吃。   胡善祥去占星台拜访马蓬瀛,马尚宫是她任职前的考官,按照科举的规矩,考生过关,便是考官的门生,有师生关系,胡善祥把马蓬瀛当老师尊敬。   大明宫廷到了七月,七夕是女儿节,女官们会换上鹊桥补子,马蓬瀛也不例外,她还记得胡善祥,“听说你如今是皇太孙身边的红人,如今皇太孙监国,你不忙着鞍前马后效力,怎有空来我这清冷的观星台,你又不懂星象。”   胡善祥一噎,“我……下官不才,牵牛织女星还是看的懂的。”   马蓬瀛并不因她背后的靠山是皇太孙就另眼相看,赶苍蝇似的不耐烦说道:“把礼物放下走吧,我忙的很,没时间应酬你。”   胡善祥讪讪道:“马尚宫最近忙什么,有下官能效劳的吗?下官攒了九天的旬假,横竖无事。”   “写明年的年历,推算日月食的日期。”马蓬瀛指着堆积如山的算稿,“你的懂得这些计算程式吗?”   胡善祥一瞧,上头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凑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更别提用日月食的计算程式一步步推演日期,隔行如隔山,简直自取其辱,她插手行礼,“对不起,打扰了,下官告辞。”   胡善祥逃也似的走了,出宫玩耍,什么西山、香山碧云寺等等名山古刹统统玩遍,每日清晨出,黄昏宫门快落锁时才回来。   七夕过后,中元节将至,京城各个街头巷尾烧着元宝纸钱,黑烟滚滚,胡善祥回宫时粘上一身烟火气,她爱这红尘万丈,享受其中。   另一边,朱瞻基还等着胡善祥低头道歉,左等右等,一天又一天,三天过去,别说道歉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朱瞻基发现,胡善祥并不需要什么台阶,真正需要下台阶是居然是他自己!   这一日黄昏,朱瞻基微服出宫,在东华门附近徘徊,这里离端敬宫最近,是胡善祥回宫的必经之路。   朱瞻基想着如何做出不经意间“偶遇”的样子,却远远看见一个沿街一个卖大碗茶的茶铺里,胡善祥正在和一个男人喝茶,正是他的好弟弟朱瞻壑。   皇太孙,胡善祥已经三天没来了。   肯认错了吗?   她和你弟弟玩的很开心。   听眼线梁君透露,胡善祥休九天旬假,朱瞻壑派人暗中盯梢,觉得胡善祥应该不只是玩,八成在给朱瞻基办事,但是从探子记录的胡女史日常来看,她居然真的就是纯玩耍,什么都没做,也无人与她接头,这个女人真是捉摸不透。   乘着胡善祥累了渴了,在路边喝茶,朱瞻壑提着蛐蛐笼子搭讪,“哟,真巧。”   朱瞻壑拿出一个蛐蛐笼子,“这是我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的蛐蛐,帮忙掌掌眼,值不值这个价?”   胡善祥才不信是偶遇,她本打算敷衍几句走人,转念一想,他知道自己母妃的铜镜流落民间的事情吗?汉王妃的处境有疑,是朱瞻壑贼喊捉贼还是真的不知道?   胡善祥起了试探之意,就和他聊起来了,“这只蟋蟀牙口不错,但价钱不好说,在我老家,一两银子的蟋蟀就很值钱了。京城有钱人多,好蟋蟀比人值钱,斗蟋蟀的人花百两银子买蟋蟀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千金难买心头好,世子喜欢就成,管它值不值。”   朱瞻壑笑道:“说到我心坎上了,真是我的知己。”   天快黑了,街头烧纸的人越来越多,胡善祥去临街一家火烛店买了纸钱,也蹲在街头烧。   宫里严禁私祭,违令者斩,要烧纸只能在宫外。   朱瞻壑问:“你烧给谁?”   胡善祥说道:“烧给亡母,她是为了生我去世的——好羡慕殿下,父母双全,自幼有爹娘疼爱,汉王携汉王妃去青州就藩有一年多了,世子许久不见他们,甚是想念吧。”   朱瞻壑斜睨着她:“你不对劲。”   胡善祥心头一紧,难道我话题转的太生硬,被他看穿了?淡定,像皇太孙一样淡定,死不承认就对了,胡善祥立刻朱瞻基上身,反问:“世子何出此言?”   这也是朱瞻基的习惯,回答不出问题,或者不想回答,就用问题回答问题,把皮球踢给对方。   朱瞻壑捡起一根树枝,拨动着堆积的纸钱堆,让火烧的更猛些,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灰烬犹如黑蝴蝶,在旋转飞舞中碎裂,散落成尘埃。   朱瞻壑说道:“你以前都躲着我,几乎每次都是一副想尽快结束聊天的样子,今天怎么主动问起我的父母,肯定有企图——是皇太孙要你这么做的吧。”   还真不是!胡善祥故作忧伤,“我为求功名,背井离乡,又恰逢中元节要到了,思乡想家不行吗?世子如此防着我,刚才又何必邀请我看蛐蛐?我现在休旬假,不当差,咱们能不谈公事吗?”   又道:“以前不想和世子说太多话,是因我的身份是皇太孙身边的女史,要避嫌,以免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现在我休息,只是一个从山东济宁来的女子,想父母了,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和世子话家常,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不量力。”   胡善祥把最后一陌纸钱投进火堆里,浇上一壶烈酒,篝火如一条火龙,猛地腾起老高,酒助火势,纸钱很快烧完了。   胡善祥闷声告辞,朱瞻壑叫住了她,“喂,我没有轻视你出身的意思,都是误会。你不是想好好祭奠亡母吗?到中元节那天,什刹海晚上放河灯,成千上万河灯飘在湖面上,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就像一片星海,好漂亮的。我给你弄条船,装上一百盏河灯,你放个够,为亡母祈福,你去不去?”   胡善祥点头,“不见不散。”   端敬宫,胡善祥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烟火味,去了内书房,梁君守在门口,以往只要见她来,梁君会自动让路,今夜却拦在门口。   胡善祥看着横在面前的佩刀,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难道皇太孙还在为三天前的事情生气?这气性也太大了吧!我就休个旬假而已,你拦着不让,我是女官,又不是卖身给地主家的长工——连拉磨的驴也有歇息的时候呢,你们老朱家也太抠了吧!   胡善祥把步子缩回去,“我要见皇太孙,有要事相告,你去通传一声。”   梁君进去不久,出来对胡善祥点点头。低声道:“太孙今日心情不好,胡女史小心。”   胡善祥走进书房,不知是不是里头堆着冰块降温的原因,冷的很,一阵寒意袭来,根根汗毛竖起。   朱瞻基在灯下捧着最新一期的《邸报》,没有看她,也不说话,似乎看得很入迷。   胡善祥不好打扰,想着等朱瞻基翻页的时候开口。   但是朱瞻基久久没有翻页,目光盯在书页上,几乎要把这一页用目光抠个洞出来。   胡善祥站得脚麻,不能再等了,轻咳一声,表示她的存在,“殿下,微臣有事相告,中元节夜里,汉王世子邀请微臣去什刹海放河灯,他——”   “不许去。”朱瞻基打断道,“你要求休旬假可以,但宫里落锁之前必须回来。” 第48章 放灯 朱瞻基黄昏时远远看到两人从茶铺……   朱瞻基黄昏时远远看到两人从茶铺到火烛铺都“相谈甚欢”,最后还一起蹲在街头烧纸钱!   烧纸钱是为了祭奠先人的,朱瞻壑的先人就是朱瞻基的先人——他们先人的牌位都在奉先殿里供着呢,所以他们两个一定是为了胡善祥的先人而烧,因为宫中严禁私祭。   看到两人烧纸,朱瞻基只觉得一个气流从心中逆流而上,像喷泉似的往上顶,这股气流是如此的强大,连头盖骨都要被顶开了。   长春真人变成了长怒真人,朱瞻基暴怒:胡善祥,你没有心!朱瞻壑是你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烧纸钱给你的先人?要烧也是我……我堂堂皇太孙,才不会屈尊干这种事,也就没皮没脸的朱瞻壑做得出来。   朱瞻基在满街烧纸钱的烟熏火燎中拂袖而去,我要是再对你有这种愚蠢的念头!我就……以后我只把你当成普通下属对待。   所以朱瞻基回到端敬宫后第一个交代就是以后不能直接放胡女史进来 ,要先禀告,他许可之后才能进去。   夜里,梁君来禀告,说胡女史求见。   此时朱瞻基越想越气啊,气得感觉头盖骨就像烧开水时水壶上的壶盖,被壶里开水喷出来的蒸汽咯噔咯噔上下跳跃着,原来气到极致,是这种感觉。   可是梁君一说胡善祥求见,就像炉灶燃烧的柴火一下子被抽干了,炉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烈火,开水壶的蒸汽减少,顶不动壶盖了。   跳跃的头盖骨停下来,没有那么气了,朱瞻基心中有个一个小人自扇嘴巴子:你怎么这么没有骨气?黄昏时发的誓言呢?她一来求饶你就忘记了?   这个小人还对他说:别让她进来,晾一晾她,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上官!   对,我得端着点,不能因她主动来道歉,我就轻易原谅,得让她知道为人臣的本分。   朱瞻基下定了主意,脱口而出:“要她进来。”   完了,心口不一。我明明要拒绝的,怎么变成了允许?难道下意识已经脱离了我的掌控?   “等等。”朱瞻基说道,心中有无数道力量互相拉扯,那句“要她走”到了嘴边,却无数次被咽下去,翻来覆去的。   梁君并不知晓朱瞻基剧烈的心理活动,在他看来,此时咽喉翕动,喉结滚来滚去的皇太孙好像被鱼刺卡住了似的,吞饭顺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   “殿下有何吩咐?是那里不舒服吗?”梁君问。   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见就见,还怕她不成?见面了也可以凉着她,让她自我反省嘛。   朱瞻基托词道:“你把通政司发的最新邸报拿过来。”   梁君眼神茫然,“殿下,邸报是什么?标下认识的字不超过十个,其中两个是标下的名字。”   笨成这样,还是胡善祥好用。朱瞻基只得自己去书架拿邸报,然后快速回到座位上,故意摆出高贵冷漠的姿态。   明明晓得胡善祥站在旁边等候,他就是不动,要她罚站。   过了一会,心道:差不多得了吧 ,她的脚趾头被铜镜砸伤过。   心中小人又跳出来打脸:脚伤已经好了,你看她玩的多么开心,连汉王世子都在大街上陪她烧纸钱。   最后他还是退让了,打算结束罚站,正要开口赐座,胡善祥抢了先说了中元节朱瞻壑要带她去什刹海放一百盏河灯。   心中小人把脸都都要打肿了:看看看看!你心疼她,她可想过你的感受?   头盖骨又像烧开的水壶壶盖往上蹦跶了,朱瞻基一怒之下,并没有耐心听胡善祥把话说完,果断拒绝,不许她晚上出去玩。   被粗暴拒绝,胡善祥有些小委屈,“你……殿下都没有问微臣所为何事?就拒绝了微臣。”   我明明是为了差事,尽量帮你查清楚铜镜和百户神秘失踪的关系。为此,连旬假休息都耽搁了呢,我在休假啊,牺牲了旬假去接近朱瞻基,你还对我甩脸子。   你还被告成原告大呼冤枉,朱瞻基冷冷道:“玩物丧志,你还记得自己千辛万苦进宫赶考的目的吗?整天就知道玩耍,现在还连晚上都要出去,就你这个表现,别指望升官发财了。”   胡善祥觉得自己很好笑,我为何要出力不讨好、在休假的时候夹带干公事?痛痛快快的玩几天不香吗?老朱家江山是你的,我只是个当差的,那么拼干嘛?万事都要等着我把旬假修完再说,从今天起,当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我再多管闲事,就把“胡”字倒过来写。   胡善祥说道:“是,微臣谨记于心,微臣明日就回复世子,说不去了。微臣告退。”   两人又不欢而散。   胡善祥一走,朱瞻基把手中的邸报往岸上一拍,今夜的确晾着她,对她略有警告,可是……为什么这一套做下来我没有预料中的开心?看到她吃瘪,我也不好受。怎么像两败俱伤的样子?   烦死了。   次日,一清早,朱瞻基就把朱瞻壑叫来文华殿,“……中元节将至,百姓祭祀,当街焚烧纸钱纸衣纸马,天气又热,容易引发火灾。二来恐有外敌乘着乱进城捣鬼,制造事端,从今日起,北京城防火防敌防骚乱的任务就交给贤弟去做,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个节日。”   朱瞻壑连忙摆手道:“愚弟有几斤几两大哥还不清楚?这个任务愚弟实在扛不住,大哥另请高明。”   朱瞻基说道:“不是要你亲力亲为,你就督促五城兵马司好好巡街、去保卫京城各营的巡视一圈,要他们提高警惕,在节日里保护城池太平。再说了,你不去,难道我去?我每天批阅完公文就天黑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相信你。”   朱瞻壑心想,这是个不错的差事,能够在军中建立威望,还能得老百姓赞扬,累是累了点,但回报远远大于付出啊。   朱瞻基心道:不能让你太闲了,你一闲就生事。   朱瞻壑应下,出了文华殿,遇到了“守株待兔”的胡善祥,她要告诉他中元节河灯不能去的消息。   没等她开口,朱瞻壑就迫不及待的说道:“中元节我忙得很,没时间陪你去什刹海放河灯,我要元宝陪你去吧,一样为你亡母祈福。”   胡善祥摇头,“算了,我不去了。”   朱瞻壑说道:“不要因为不是我陪你就放弃了,什刹海的河灯真的很美,不去后悔。”   为什么老朱家的男人都那么的自信?我才不是因为你呢。胡善祥说道:“不劳烦元宝,不去就是不去。我在这里等就是为了亲口告诉殿下,我不能赴约。”   “为什么?”朱瞻壑不解,“昨晚还说的好好的。”   胡善祥不想提朱瞻基,虽然她和上司闹矛盾了,但也只是内部矛盾,遇到外部矛盾朱瞻壑,自是要暂时放下隔阂,一致对外,别让朱瞻壑知道我们不和,挑拨离间。   于是,胡善祥说道:“中元节晚上鬼气森森的,我害怕,还是别出门了。我已经决定中元节晚上为亡母抄写经书,用来供佛,一样可以为她祈福。”   接连几天,胡善祥和朱瞻基都互相不搭理。胡善祥疯玩了几日,最后两天天气实在太热了,地都是烫的,她就没有出门,闷在屋里头,连饭都吃得少了。   看到胡善祥闷闷不乐,朱瞻基也不快乐,火早消了,心想这下终于把她晾够了,会反省自己了吧。   旬假马上就要结束,她要回来当差,每天看到一张苦瓜脸怪没趣的,我们要是回到过去多好。   朱瞻基心道:我是个男人,得主动一点,把关系缓和。   朱瞻基反复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她,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将来的工作顺畅,让她心甘情愿的为我所用。   不过是收复下属忠心的小手段而已,才不是想讨好她。   对,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在中元节那天的傍晚,朱瞻基结束一天的忙碌,要梁君把胡善祥叫到马车上,但没说去那里。   马车门窗紧闭,里头有冰块降暑,胡善祥坐在里头都很凉快,在车厢的颠簸下都睡着了。   “胡女史,到了,下车吧。”梁君敲响了板壁。   胡善祥睡眼惺忪的走出马车,此时天已经黑了,什刹海两岸都挂着灯笼,如两条游走的灯龙。   湖水里,成千上万盏河灯漂浮在水面上,大多是荷花灯,仿佛天上的银河倾斜在什刹海上,星星点点,无穷无尽。   胡善祥看呆了,连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奇景就发现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   京城果然不一样啊。   胡善祥贪婪的环顾四周,要把这一切美景镌刻在脑子里,将来垂垂老矣、走不动的时候拿出来回味。   “胡女史,咱们的船弯在那边呢,快过去。”梁君把胡善祥引到一艘小船上,戴着斗笠的艄公把船撑开,小心翼翼的躲避漂浮的河灯,以免撞翻别人寄托的思念。   船撑到了中心,这里的河灯变少了,艄公收起竹篙,用火折子点燃一盏荷花灯,递给胡善祥,“你   赶紧放,船上有一百盏,得放小半个时辰。”   方才胡善祥只顾着看景色,又是夜里,就没看到撑船的艄公长什么模样,现在粉色的荷花灯亮起,也照亮了艄公的脸。   居然是朱瞻基。 第49章 绿帽 “你……殿下怎么当了船夫?”胡……   “你……殿下怎么当了船夫?”胡善祥惊讶不已。   “怎么?你怀疑我不会开船?”朱瞻基明知胡善祥话里的意思,还故意曲解,说道:“我龙舟赛得过第三名,你亲眼看到过的——以后在外无需用尊称,以免惹人怀疑。”   怀春真人总不能坦白的说我就是想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咱们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   胡善祥忙道:“微臣……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瞻基又点燃一支河灯,这次是元宝河灯,“别啰嗦了,快放。”   看着朱瞻基急切催促的样子,胡善祥猜道:“其实你……是想自己玩吧,要梁君来接我,找个幌子,免得有人说你玩物丧志。”这样才能合理解释皇太孙今晚的异常行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胡善祥不开窍,是朱瞻基平日“好圣孙”的刻板印象深入人心。   朱瞻基不能否认,憋得心累,只是埋头点灯。   对胡善祥而言,朱瞻基不否认,就是默认了,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出来玩和陪太孙玩差不多。   一盏盏纸糊的河灯从胡善祥手里放进湖水,最多的是粉色荷花灯、偶有元宝、亭台楼阁、鲤鱼等等,做的精致小巧,让人舍不得往水里放。   河灯随着晚风在湖水里飘荡,就像夜空的繁星,什刹海成了银河,小船成了一弯月亮,霎时间,胡善祥觉得自己在夜空中遨游,在无边无际的星河里荡漾。   胡善祥心情大好,“星光”给一切都蒙上一层薄雾般的柔光,看什么都是美的,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眼神锐利的朱瞻基都平添了几分温和之色,胡善祥从未见过眼神柔和的似乎能够淌出蜜来的朱瞻基,一时看得怔住了。   朱瞻基感觉到胡善祥盯着自己看,得意之余又有些庆幸:幸亏我半路截胡,否则今晚和她泛舟放灯的就是朱瞻壑了,我这个好弟弟天生油嘴滑舌,善于揣摩人心,哄皇爷爷开心,如果他把这手段用在胡善祥身上,施展“美男计 ”,挖我的墙角……幸好我识破了他的阴谋。   胡善祥看着朱瞻基慢慢勾起了嘴角:哎哟,笑了,你果然是想自己玩!太孙真是虚伪。   胡善祥挪开目光,继续放灯。   晚风突然停了,河灯原地打转,清凉的湖面变得闷热,暑气升腾,过了一会,西北风起,转了风向,将湿热吹散,胡善祥刚刚点燃一盏河灯,就被吹灭了。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已经连续闷热了好几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龙王降雨。   朱瞻基说道:“好像要下雨了,今晚就放到这里,我们速速上岸回宫。”   也好,今夜玩的还算尽兴。胡善祥点点头,收起剩下的河灯。   除了他们的小舟,其余船只也都往岸边码头靠拢,拥挤在两岸边观赏河灯的京城百姓也纷纷做鸟兽散,一片呼儿唤女之声,回家避雨。   龙王摆尾,狂风扑向什刹海,一盏盏河灯吹灭的吹灭,翻身的翻身,沉入湖底,只剩下几只河灯顽强的亮着,就像几颗孤星。   神龙再摆尾,连几颗“孤星”都陨落了。   刚才还星汉灿烂若银河的什刹海一下子变黑了,胡善祥乘坐的扁舟也陷入黑暗,就像天狗吞月。   人的眼睛蓦地陷入黑暗,会短暂的“失明”,什么都不看见,约十秒钟才能恢复在夜里视物。   什刹海湖面的船太多了,且都往码头方向争渡,霎时拥挤不堪,且就在这十秒“失明”期间,人眼不能视物,胡善祥听见好几声的“碰碰”和人们的惊呼之声,应该是船只相撞。   胡善祥捏紧拳头,立刻紧张起来,视线恢复,隐约看见湖畔码头一层层全是游船,排队下客。   朱瞻基说道:“码头船多,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不知何时才能轮到我们。我找个湖畔停船。”   大船画舫吃水深,必须靠码头停船,他们的小船吃水浅,可以划到岸边。   狂风吹得小船剧烈晃动,胡善祥双手抓着船舷,差点被晃下去,几道闪电划破夜空。   朱瞻基毕竟不是经验丰富的艄公,在剧烈摇晃的船上根本站不稳,更无法撑船,他就弃了竹篙,坐在船上,改为用双桨划船。   “待会下雨,多少能够挡点雨。”朱瞻基摘下斗笠,扣在胡善祥的脑袋上,又拿出一根布条,沿着斗笠的帽檐绑了一圈,布条子上撒着绿色的萤石粉,在夜里发着绿油油的光。   胡善祥头顶着一圈绿光,很是醒目。   这是皇太孙的特殊标记,在夜里识人用的,绿色荧光表示正主所在,在嘈杂拥挤的人群中,不用大呼小叫就能识人,在码头等候的幼军的们看到绿色荧光,就追随而去,迎接皇太孙。   胡善祥戴着好大一顶绿帽,明知朱瞻基是一片好意,给她避雨用的,她还是觉得怪怪的,“萤石有好几种颜色,你为什么非要用绿色?”   “你快把蓑衣披上——就在你身后的船舱里。”朱瞻基摇着双桨,解释道:“因为绿色代表储君。按照规矩,皇帝宫殿用黄/色琉璃瓦,储君所住的宫殿用绿瓦,不得僭越,所以储君所住的宫殿也叫做青宫,都是绿色。”   宫殿戴个绿帽子还挺好看,人戴绿帽子那就……太孙的想法果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一样……当然,胡善祥只敢在心里偷着乐,不敢说出来。   闪电过后,接连几道炸雷,耳朵都震麻了,整个什刹海都跟着打哆嗦,黄豆大的雨点子从夜空中砸下来,敲得斗笠咚咚响。   胡善祥戴着斗笠,披着长达膝盖的蓑衣,只湿了裤腿和鞋袜。朱瞻基瞬间被大雨浇透了,冒雨划船,终于找了一个地方靠岸。   什刹海波浪滚滚,颠得胡善祥差点把晚饭都吐出来,朱瞻基先上岸,把木桩插/进泥土里,然后伸手把胡善祥扶下船。   风声雨声雷声混在一起,几乎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全靠摸索,好像全世界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胡善祥头顶的绿帽。   朱瞻基拉着胡善祥的手上岸,蓦地脑后起了凉风,带着入骨寒意,咚的一声,有人挥起闷棍,将他一下子敲晕在地。   与此同时,有人捂住了胡善祥的口鼻,一股强烈的花香钻进脑子里,就像一股狂风,吹灭了她的意识。   她都来不及呼救就晕过去,绿帽子被粗暴的摘下来,顺手一扔,然后被人扛到马背上,消失风雨雷声中。   暴雨冲刷着马蹄印,洗去了抢夺的痕迹。   顷刻的幼军们打着气死风灯笼赶到湖畔,追寻着绿色光环而来,却只看见地上的昏迷的朱瞻基,冷冷的雨点拍打在他脸上。   “殿下?皇太孙殿下!”梁君大声叫道,独眼李荣抱起了朱瞻基,众人围上去,撑着几把油布伞,给朱瞻基遮雨。   朱瞻基悠悠转醒,他的头脑刚刚被砸过,头疼欲裂还想吐,他强忍住吐意,环视一圈,问道:“胡……胡女史呢?”   他先被拍晕,并不晓得胡善祥已经被掳走了。   “没找到胡女史。”梁君拿着斗笠,“只看见斗笠。”   朱瞻基说道:“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消失,去找她。”   幼军奉命寻人,可是什刹海大街小巷全是狂奔避雨的百姓,找一个小女史简直大海捞针!   一处民居。   啪的一声,有人挨了一记耳光。   打人的手指着竹塌上昏迷的胡善祥,“你眼睛瞎了吗?这是个女的!你说她是皇太孙?我们的人好不容易混进幼军,博取皇太孙的信任,等到今晚这个绝佳的机会绑架皇太孙,以要回我族被大明侵占的土地城池,你绑了个什么东西!”   挨打的人捂着脸,扑通跪地,“属下得到的情报是荧光绿之处就是皇太孙,当时她就戴着绿帽子,还披着蓑衣,另一个人淋着雨。属下当然以为她就是皇太孙,幼军马上就要过来接应了,情急之下,不容多想,就把她当成皇太孙迷晕掳走。” 第50章 求生 又是啪啪两记耳光,打人者暴跳如……   又是啪啪两记耳光,打人者暴跳如雷,“比绑错人更怕的是我们好不容易埋在幼军的耳目要暴露了!把台是我的亲外甥!他冒险来明国当卧底,这几个月他搞了多少情报送给太师,你这个废物要将这一切都葬送了……”   胡善祥其实已经醒了,但是她不敢睁开眼睛,假装还在昏迷,听到两人对话,她猜测这帮人应该是北元的鞑靼或者瓦剌部的人,乘着永乐帝南下还朝,乘机来北京绑架监国的皇太孙朱瞻基,想要以此为筹码,逼永乐帝割裂疆土,讨些好处。   为此,他们的斥候乘机混进幼军,当了卧底,接近朱瞻基,伺机动手。   从被打和打人者的对话来看,这个卧底叫做把台,是打人者的外甥。   他们知道朱瞻基用绿色荧光为标记,只有被选入紫禁城里当侍卫的一千幼军才知道。   所以,奸细把台就来自这一千幼军。   一千幼军是朱瞻基从五万幼军里亲自挑选出来的,是从“垃圾堆”里挑选出来的佼佼者,第一批进驻紫禁城。   朱瞻基把保护储位的任务都寄希望□□,但偏偏出卖他的就是幼军。   这一刻,胡善祥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想到的是如果朱瞻基知道了,会多么的失望。   胡善祥脑子转的飞快,整理着信息,这个打人者应该地位很高,是绑架者的上司,也是敌国奸细的亲舅舅。   他们是谁呢?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打人者很为外甥的处境担忧,化焦虑为暴力,对着绑架者又是打又是骂的,绑架者在踹飞撞到墙壁上吐了口血之后,被揍的实在受不了,抽出藏在靴桶的一炳小刀防身,大声吼道:   “也先土干!我是太师的小舅子!不是你的奴隶!你若把我打死了,太师饶不了你!”   “太师十几个小老婆,你只不过是小老婆的弟弟,算哪门子小舅子,不要脸。”也先土干冷笑道:   “火真,毁了我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这件事我禀告给太师,太师也饶不了你!我告诉你,把台如果出事,我会提着你的脑袋做成酒杯,当我外甥的陪葬!”   两人撕破了脸皮,火真心想,老子这次八成会丢命,谁人不惜命?火真立刻推卸责任,说道:   “没错,我是绑错了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鬼知道今晚会有暴风雨啊!原本我们的计划是在什刹海湖面泼石脂,点成一片火海,制造骚乱,然后乘乱和把台里应外合,绑架皇太孙。”   “突然一场暴风雨,所有计划都打乱了,皇太孙刚好在我埋伏的湖畔靠岸,我看到绿色荧光,想起把台的情报,就去绑人,当时我只有一个人,他们两个人,一个带着绿斗笠、披着蓑衣、另一个划船还挨着雨淋。当时这个场景,换成你自己,你也会以为那个被保护的人是皇太孙!”   也先土干鄙夷一笑,“老子才不会这么蠢,把人扛起来放在马背上,居然是雄是雌都分不清楚。”   火真吼道:“当时幼军来接应的人快来了,我都听到了马蹄声!换成你你也紧张!”   也先土干也吼道:“紧张到男女不分吗?你这个蠢货!老子不跟你吵了,真正的皇太孙若醒悟过来,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一千幼军,一定把他们全部下狱,严刑拷打。中原有句古话,叫做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我这就召回把台,我们一起回部落去,再也不来明国了——迟早要被你们这些蠢货连累死!”   言罢,也先土干就要冒雨出门,火真指着“昏迷”的胡善祥,“她怎么办?”   “当然是杀了灭口!”也先土干说道:“难道你要留她苏醒后大声呼救,把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引过来,扫平我们的暗桩?宰了她,埋到菜园子里。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搞砸吧。”   火真闻言,举起小刀,对着胡善祥的心口就刺!   生死关头,胡善祥不能再装晕了,她往外一滚,躲过了第一刀,然后连滚带爬的大声呼救,“也先土干!想救你外甥,就先救我!”   火真举刀追刺,胡善祥举着椅子格挡,被火真连椅子带人一起踢飞了。   胡善祥倒地,火真右手按住她的锁骨,还用膝盖牢牢压住她的腰,她就像一只上岸的鲤鱼,头尾绝望的摆动,身体不能动,绝望的看着刀尖朝着脖子割过来。   胡善祥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没想到菜园是我的葬身之地,我身上会长出什么菜?白菜?萝卜?   谁会吃掉用我的肉身滋养的蔬菜?   以及……我怎么还没死?   胡善祥睁开眼睛,看到刀尖就悬在脖子上,只隔着一拳的距离。火真依然压制着她,但是左手手腕被去而复还的也先土干牢牢捏住,同样动弹不得。   火真问:“你要干什么?是你要我杀了她。”   也先土干说道:“放开她,万一把台被抓,我要用她交换外甥。”   火真不肯,“一个小宫女,能管什么用,杀了她,免得夜长梦多。”   也先土干捏着火真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力,“我说——放开她!”   火真吃痛,膝盖从她腰间挪开,放了她,打量着她胸前的起伏,啧啧道:“胸无二两肉,没想到你好这口。你快办事,办完了我来杀。”   也先土干绑住胡善祥的手,“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猥琐,你滚,这里不需要你。”   也先土干赶走了火真,把胡善祥拖到椅子上坐着,“你是什么人?你为何戴着他的斗笠,还穿着蓑衣?他身份贵重,自己都没穿,却把你保护起来,还亲手划船,你是明国的公主?郡主?”   如果是真的,那么用她来交换把台就十拿九稳了。   在鬼门关里逛一圈又重返阳间,胡善祥感受到了一线生机,其实她刚才是为了保命瞎吼了一嗓子,说什么“想救你外甥,就先救我”,其实都是瞎说。   朱瞻基是个完美皇太孙,理性的可怕,才不会为了一个九品女史而放过一个潜伏在身边的敌国奸细——这个奸细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但是,胡善祥不想死啊!   不想被埋在菜园子里,死的不明不白,连棺材都没有,用身体滋养蔬菜,想想就好可怕。   求生的本能使得她本来就聪明的脑子如虎添翼,为了活命,编个谎言不算过分吧。   胡善祥努力镇定,学着戏台子上的闺门旦们娇娇怯怯,眼波流转的模样,“我呢,有两重身份。明面上是端敬宫的九品女史,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官。但在暗处,我是……”   胡善祥深吸一口气,嗫喏片刻,好像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也先土干问:“你就是胡善祥胡女史,在幼军里当过一阵子主薄?”   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知道我这个双重身份的只有梁君、独眼李荣、顾小七和陈二狗这四个人。   奸细把台就是这四人之一!   完了完了,朱瞻基面前最欣赏的就是这四人,交代的事情最多,这些都当成情报泄露出去了。   胡善祥缓缓点头,“就是我,但主薄也是明面上有过的身份。我想说的是……是……”   胡善祥欲言又止,也先土干出身高贵,也先家族是蒙古鞑靼部贵族,祖上是元朝太保、恒阳王也先不花。贵族子弟自幼就懂得声色犬马,也先土干见胡善祥颇有姿色,又吞吞吐吐的,立刻猜到了。   也先土干问:“你是皇太孙的女人,白天伺候笔墨,晚上暖被窝。”   很好,都学会抢答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善祥含羞带怯的点头,“太孙十九岁,已经是个男人了。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大婚。在太孙没有大婚之前,房……房里的人是没有名分的。”   皇太孙,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死啊,为了保命,只能先“玷辱”一下你的名声,我必须要也先土干相信我有交换价值,区区九品女官的身份,筹码是不够的的。   胡善祥心下愧疚,随后又想:我今晚戴了绿帽,为你挡灾,现在我把你搬出来当护身符……应该不算过分吧。   也先土干又问:“太孙有几个暖床的女人?”   胡善祥说道:“只有我一个。”顿了顿,又道:“目前只有我一个,太孙与我……同床时还是个童男子。”   胡善祥心想,皇太孙那些藏书里,无论男主角开的后宫有多少个女人,第一个女人肯定是要浓墨重彩的写一笔,这些小说都是男人写的,代表男人的真实想法,觉得结束处男之身的女人很重要,而且大部分都是小说的女主角。   反正一头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横竖“暖床房里人”都摊牌了,索性再添把火,让也先土干先觉得我对皇太孙非常重要,先保住我的命,免得被那个火真埋在菜园子里。   活着,才有转机。死了,就全完了。   也先土干噗呲一声,笑了,“十九岁才破/处,这个皇太孙要么是个自律的变态,要么身体有病,那个不行。”   胡善祥故作羞愤,“你胡说,皇太孙那个明明很行的。”   啊!我都说了些什么虎狼之词!太羞耻了!我的脚趾头都能抠个菜园子把我埋进去了! 第51章 寻奸 也先土干越发相信胡善祥是皇太孙……   也先土干越发相信胡善祥是皇太孙的心尖宠。   胡善祥试探着说道:“你能不能解开绳子?我的手很疼,还有,我的衣服鞋袜都湿透了,虽是大夏天的,贴在身上还是很冷的,我自幼身子弱,万一得了风寒,一命呜呼了,你拿我的尸首去还外甥吗?劳烦给我一套干衣服换上。”   先提小要求,引诱对方按照自己的套路走。   也先土干解开绳子,给她衣服换上,说道:“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不要想什么歪心思,外头守着的护卫不止只有我的人,我要用你换人,但火真想要你死,千万不要想着逃跑或者呼救这种傻事,按照以往的规矩,你会被灌进哑药,叫也叫不出来,既然你是皇太孙的女人,哑药就免了。”   胡善祥觉得喉头一紧,若不是我人为制造莫须有的“绯闻”,此刻已经是个哑巴了。   哑巴还怎么升官啊!   胡善祥换了衣服,这里的门窗都从外面钉死了,无法推开,不晓得身在何处,她把耳朵贴在窗户,听着外头的动静,除了暴雨声,还时不时传来寺庙敲钟的声音,而且此起彼伏,可见这附近寺庙扎堆,胡善祥推测,这个大院就在什刹海,因为什刹海的地名就是因有十几座古刹围湖而建得名。   她离昨晚被绑架的地方并不远。   现在怎么办?不能一味等着朱瞻基来救,我得自己想想办法。   胡善祥环顾四周,这里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火坑,一桌一椅——本来是有两把椅子的,方才她用其中一把椅子防身之时,被火真踢散架了。   她头上的发簪等物都被没收,此时披头散发,没有任何尖利之物可以防身,她沿着墙角细细找了一圈,只在四角里找到一块椅子的残片。   胡善祥用牙齿把木头残片咬得尖锐些,成了一根手指头长的木刺,她把木刺藏进衣带里,这东西虽扎不死人,但给了她些许的安全感。   从济宁到北京一路如此凶险,我都扛住了,今日不定不会栽在区区绑匪手中。   胡善祥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入睡,休养体力。   与此同时,三支穿云箭发出滴溜之声,射进瓢泼大雨的夜空。   负责城防的汉王世子朱瞻壑寻找穿云箭的方向赶到什刹海附近的广化寺,朱瞻基在这里等他。   什刹海上,所有的河灯皆被雨打风水去,虽还没到夜里宵禁的时间,拥挤的人群也都做鸟兽散,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朱瞻壑看见朱瞻基额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脑后的纱布还浸出鲜血,屋里一股药味,大吃一惊,“大哥,你这是……这大晚上的,又下暴雨,大哥不在端敬宫,怎么跑到什刹海,还受伤了?谁干的?”   虽然两兄弟明争暗斗,面和心不和,可是对外,尤其是对敌国,一直是团结一致,毕竟,若大明衰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为之争夺的储位会一钱不值,谁都不想当亡国之君。   所以,朱瞻基思前想后,在这件事上,尽管朱瞻壑也想要他的命,可在这个时候,朱瞻壑是最为可信之人。   朱瞻基说道:“我没事,有件事需要你帮忙配合演戏,揪出幼军的内鬼……”   朱瞻基匆匆交代了前因后果,“……绿色荧光标记只有这四人知道,内鬼必定是其中之一,用蛇出洞的方法把他揪出来,要他招出绑架者巢穴所在,才能救出胡善祥。   朱瞻壑听了,目光复杂的看着朱瞻基,“难怪胡善祥突然取消了和我在什刹海放河灯的约定,这是大哥逼她这么做的吧,大哥不想要她和我走近,就取而代之,自己与她来什刹海,却让她当了替死鬼。”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朱瞻基心下自是愧疚,可是愧疚无用,他必须想法子救胡善祥,“绑架者是冲着我来的,结果绑错了人,万一他们恼羞成怒撕票,胡善祥怕是有去无回。”   “哦?大哥就如此笃定?”朱瞻壑附耳说道:“你叫我来,就不怕我就是绑架的幕后主使么?”   朱瞻基说道:“如果是你,我此时尸体应该已经凉了。在其余幼军即将赶来接应之时,时间紧迫,你绝对不会冒险留活口。在那个时候,一刀杀了我们是最好的结果,何必大费周折绑架。”   呵呵,朱瞻壑发出一阵轻笑,浑身都在抖,“你终于把面具摘下来,和我说实话了,真是痛快。”   风大雨急,雨水笼罩在京城,似乎无穷无尽,街面已经开始有积水了。   梁君,李荣,顾小七和陈二狗被分别叫到了广化寺东南西北四个门,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朱瞻壑对四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皇太孙殿下头上的伤恶化了,强撑到我赶过来,交代了几句话就晕过去,需要立刻送到宫里,交给太医医治。但是此路必定有敌国奸细埋伏,太凶险了,我想出一个法子。”   “我待会会亲自带着人马护送一辆空车进宫,奸细们必定以为太子就在其中,狗急跳墙的拼尽全力刺杀。我走之后,你就赶着这辆平民的马车从西安门进宫。”   朱瞻壑指着一张地图,上面用朱笔标记着从广化寺到西安门的一条路线,“你严格按照这个路线走,这条路沿街有许多表面是铺面,其实是锦衣卫的暗桩,他们会暗中保护马车,你定能带着皇太孙顺利到达紫禁城。”   “我?”四个人都受宠若惊,有些惴惴不安。   朱瞻壑点头道:“这是皇太孙昏迷之前的交代,一定要你们幼军保护他,他是君,我是臣,不能违抗君命。我已经将敌国奸细引开,你不要太紧张。这个是令牌,挂在腰间,若有巡城的五城兵马司拦住你问话,你就把令牌给他们看,一路畅通无阻。”   朱瞻基自打回宫,无论住处端敬宫还是白天去文华殿监国,都是幼军贴身保护,并不假手于人。昏迷之前将性命托付给幼军,理所当然。   “标下领命。”四人皆半跪行礼,双手捧住令牌。   末了,梁君说道:“世子殿下,您不是一直要标下监视皇太孙吗?这回……原来您和皇太孙没有矛盾。”   朱瞻壑说道:“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再说了,所有人知道皇太孙把京城防务交给我,若皇太孙出事,我必定会被皇上怀疑、厌弃。”   梁君顿了顿,又问:“胡女史怎么办?她一个姑娘家落入敌手,怕是……怕是不能善了。”   朱瞻壑说道:“看他们提出什么交换人质的条件。”   独眼李荣、顾小七和陈二狗也问起了胡善祥的安危。   李荣说道:“……待标下送皇太孙回宫,就立刻回到什刹海寻人。”   顾小七说道:“……幼军豢养了不少嗅觉灵敏的山东细犬,标下去端敬宫找几件胡女史的衣服,带着细犬一起来什刹海找人。”   陈二狗说道:“……胡女史待人和气,从不嫌弃我们这些粗人,待标下回到什刹海,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定能找到她。”   朱瞻壑带着两百骑兵将一辆马车围得铁桶一般,冒着倾盆大雨从广化寺出发,往紫禁城方向而去。   待马蹄声消失,四辆马车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门出发,走向了朱瞻壑指定的四条不同的路线。   待马车拐到广化寺尽头的巷子口,三驾马车按照路线前行,唯有顾小七勒住了马头,走进另一条巷子,偏离了朱瞻壑制定的路线…… 第52章 离间 广化寺,朱瞻壑得到线报,告诉了……   广化寺,朱瞻壑得到线报,告诉了朱瞻基,“鱼儿已经上钩了,顾小七偏离了我制定的路线,驾着马车,往德胜门方向跑了。”   带队护送空马车进宫的是一个和朱瞻壑长的有七分相似的替身,兄弟两个一直都在广化寺没出去。   “是他,斯——”朱瞻基腾地起来,站的太快,头疼欲裂,不禁身形一晃,朱瞻壑扶着他,“大哥先坐下,我已经派人沿路跟踪,他一定是想把你直接绑走,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些,需要接应,到时候我们跟着鱼儿找到他们的巢穴,将其一网打尽,就能够找到胡善祥。”   “我感觉不对。”朱瞻基指着桌子上铺开的地图,“京城城墙虽然还没合拢建好,可是缺口断都有军队和路障围着,一到宵禁,就不得出入。今晚我出事后,就提前宵禁,关闭所有出入口,胡善祥肯定还在城中。”   “如果顾小七拐到什刹海某个宅院,应该就是关着胡善祥的地方。但是看着一个样子,他是想借着你给的通关令牌直接出城。对他而言,已经完成了任务,胡善祥无关紧要,她已经是一枚弃子了,怕是凶多吉少。”   砰!   朱瞻壑一拳砸在地图上,“那就别跟踪了,直接抓人,严刑拷打,逼他找出巢穴所在。”   朱瞻基捂着额头,“如果他不招呢?如果他在我们围捕之时干脆自尽呢?他以力气大能够挑一百斤的山东耿直大汉的身份加入幼军,期间从未露出过破绽,做卧底的人心志坚定,早就将生死抛开,整日戴着面具过日子,身在曹营心在汉,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如果我们贸然行动,顾小七会选择鱼死网破,他和胡善祥都会死的。”   朱瞻壑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做?”   朱瞻基说道:“继续跟踪,找到他的城外老巢,把网撒的大一些。另外,加派人手,一定要挨家挨户敲门进去抽查,甭管是什么官员的宅邸,包括寺庙,都要搜一遍。”   朱瞻壑不看好这个做法,“第一个广撒网可以,第二个我觉得不行,绑匪肯定把胡善祥藏得严严实实,什么地窖枯井,甚至粮仓马棚都可以藏人,我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将什刹海掘地三尺,何必浪费人力。”   朱瞻基虚弱的摆着手,“我没指望通过入门入户搜查找到胡善祥,只是做个样子,让绑匪们看到我们很重视一个小小的九品女官,让他们觉得胡善祥是个很重要的人,如此,对绑匪而言,胡善祥就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而不是发现绑错人后立刻杀掉的无用弃子。这样做能够保证胡善祥的命,只要她活着,我们就有机会救她出来。”   朱瞻壑立刻召集五城兵马司的人冒雨去敲门搜人。   朱瞻基又忍着头疼说道:“把梁君李荣和陈二狗召回,他们已经洗清嫌疑,我还有其他事情交代。”   暴雨夜最适合睡觉,什刹海周围的民居都早早吹灯上床,刚刚入梦,就被震天响的敲门声吵醒了。   士兵粗鲁,自然不是用手拍门,一脚踢在门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快开门!查敌国奸细!”   霎时,什刹海喧哗阵阵,鸡飞狗跳,比白天还热闹,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胡善祥被一阵狗叫吵醒了。   难道是朱瞻基找过来了?   胡善祥立刻从炕上坐起来,进来的是火真,杀气腾腾,胡善祥一看来者不善,赶紧抓起一把椅子防身。   火真他体格强壮,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扑向胡善祥。   胡善祥不会武,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将手中的椅子砸向火真。   火真根本不躲避,他凭着自己皮厚肉粗,胸膛生生挨了一砸,伸手捏住了胡善祥的咽喉。   胡善祥无法呼吸,本能的双手一松,椅子落地,她的手抓住火真的手指,用力往外掰,想要他松开。   可是火真的手就像铁钳子似的,掐着她的脖子不放,胡善祥发出呵呵之声,徒劳的挣扎,双目充血,眼前也越来越黑,好像烛火就要熄灭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搜到巷子头了,再过一会,就要搜到这里,火真想着,杀人埋尸是最好的法子,一个大活人始终都是变数,万一露馅,我就完了,会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当场捉住。   杀了她,反正我是太师的小舅子,也先火真是外人,太师定不会为了一个外人杀了我。   火真下定决心,决定不顾也先土干的警告,杀了胡善祥这个祸患。   就在胡善祥即将断气之时,一个人带着雨水的气息冲进来,“放开她!”   正是半路折返的也先土干,他出去试图通过中间人打听外甥的消息,却半路遇到了五城兵马司冒着大雨“倾巢出动”,把什刹海围了个水泄不通,挨家挨户的敲门搜查,路上所有行人都一律抓起来,投入顺天府大牢逐一审问,谁的面子都不给。   也先土干只得跑回来再做打算,刚好看见火真要掐死胡善祥。   也先土干一拳砸过去,火真被迫放手,矮身躲避攻击。   胡善祥终于可以呼吸了,大声咳呛着,也先土干破口大骂,“老子还指望她赎回外甥,老子警告你,下次你若还敢对她动手,老子可不管你是太师的小舅子,照样杀了你!”   火真指着外面看门护院的狗不安的狂吠声,“你听!马上就要抄到我们这里里,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小心她使花招。”   也先土干说道:“我和她一起藏在密室,堵住她的嘴,绑住手脚,还有我监督,她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也先土干就像捉小鸡似的把胡善祥抓起来,用绳子绑住双手,正要往她嘴里塞破布堵嘴,胡善祥嘶哑着嗓子说道:“请你不要堵我的嘴,我的咽喉好疼,每呼吸一下就像针扎似的,如果堵嘴,怕是呼吸困难,窒息而死,我保证不喊不叫,会配合你的。”   火真说道:“你别信她的鬼话,一看就是个狡猾的狐狸精。”   也先土干扔了破布,“也罢,反正密室在地下二层,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怕她乱跑,也先土干干脆将胡善祥扛起来,放在肩头,就像搬运货物似的,去了后院,胡善祥先闻到一股臭气,然后在雨声中听见猪哼哼的声音。   也先土干来到了猪圈,这里养着五头黑白相间的肥猪,正挤在一起打呼噜,里头屎尿横流,惨不忍睹。   也先土干把胡善祥放下来,摸着猪食石槽下方的机关,用力一推,石槽挪开了,露出一个紧紧容纳一人通过的密道。   这是一个绝佳藏身的入口,臭气熏天,搜查的官兵不会细搜,即使地下有什么动静传出来,上头群猪打呼噜、吃食的声音可以掩盖住。   也先土干提着灯笼,指着密道入口,对胡善祥说道,“进去。”   火真一直跟在后面,他还要等这两人都走进密道之后把石槽退回远处,并消除脚印善后。   胡善祥心想我一旦走进去,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无法掌控了,只能把命运交给上天,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等着命运安排。   胡善祥一扫站在最后面火真手里的刀,心下有了个大胆的离间计。   胡善祥走到密道入口时,停步,转身,脸色一白,眼神恐惧,用手指着站在也先土干身后的火真,大声叫道:“小心背后!”   火真莫名其妙,正欲转身看身后,但是他的脑子突然不听使唤了,无论如何用力都转不动。   不仅如此,火真全身都失去了控制,手中的刀落下,插/入猪圈的屎尿堆里。   火真最后的意识,是一个诡异的、不可能有的视角,从下往上仰视着自己……无头的身体,以及双手握刀、刀刃上热血未冷的也先土干。   原来就在胡善祥大声警告之后,也先土干中计,以为身后的火真要乘自己不备,从背后偷袭自己,生死关头,不得任何差池,于是也先土干看也不看的立刻抽刀,在转身的同时往后挥斩,将正要回头看的火真斩首了。   火真和土里也先有过节,数次发生冲突,本就互相怀疑,胡善祥急中生智,施展了离间计,心想如果能引他们内讧最好了,如果也先土干对火真还有一丝出于同一族人的信任,没有出刀,她就谎称看花眼了,把杂树当人影。   幸运的是,因火真乘也先土干外出,要掐死胡善祥,这是也先土干对他彻底失去信任最后一根稻草,胡善祥一声“小心身后”,也先土干第一反应就是身后的火真要偷袭他,毫不犹豫的挥斩。   咚的一声,火真倒在猪圈。   也先土干看着插/进的猪粪堆里的刀,“想连我也一起杀,真以为你是太师的小舅子,我就不敢反抗了。”   火真真的没有杀也先土干的意思,可是此时火真已经成了无头真,无法喊冤。   胡善祥离间计成功。   也先土干把火真的尸体和头颅都扔进了密道,藏起尸首,但是猪圈里喷射的鲜血混杂在猪粪里,不是几桶水能够冲洗干净的。   也先土干吹响哨子,叫来手下,“快把这些猪粪铲进厕所里去!”   手下拿来铁锹和桶铲屎,才铲到一半,外头院门就被拍得震天响,“开门!我们是五城兵马司!奉命搜查敌国奸细!” 第53章 戏精 也先土干临危不惧,说道:“别铲……   也先土干临危不惧,说道:“别铲了,往这里撒一捆干草,再把猪群赶过来,盖住血迹。”   也先土干将石槽退回原位,又把胡善祥扛起来,跑到院子水井,他用绳子把胡善祥绑在身上,然后拽着架在水井上吊水桶的轱辘绳子往水井跳下去。   这是在跳井?   胡善祥吓得尖叫,两人坠了一半停下来,脚下离井水还有三尺,也先土干往右边一荡,一脚踢开了水井砖壁上伪装成青砖的木门。   两人荡进去,也先土干打开火折子,点燃里头一根足足有树干那么粗的巨烛,里头是个密室,有清水干粮,床铺被褥,甚至还有打发时间用的双陆棋子,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   狡兔三窟,此处藏身之地不止猪圈。藏身在此,胡善祥就是没有伤了咽喉,大吼大叫,外头的人也听不见。   胡善祥表面乖乖坐在一边,一副凭天由命的顺从模样,脑子里又再琢磨逃生。   院门开了,五城兵马司的人鱼贯而入,“怎么磨磨蹭蹭到现在才开门?把你们的户贴都拿出来,谁是房主?”   伪装成家丁的手下们说道:“我们家主人嫌弃中元节什刹海放河灯烧纸钱烟熏火燎的,他去城外的别院躲清静去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看了户贴,搜查了整个院子,猪圈太臭,打着灯笼捏着鼻子照了一圈,没有细看,草草收场。   其实石槽上还有喷溅的血迹,若白天还能看出来,晚上在灯笼的微光下颜色发黑,像是猪蹭上去的污秽,五城兵马司的人眼神扫过了,都没有引起警觉。   一阵喧哗过后,五城兵马司的人走了,临走时还给家丁们看了一副少女的小相,“你们要是看了这个姑娘,立刻去衙门告官,若线索是真的,衙门重重有赏。若你们见过,却知情不报……衙门会找你们算账。”   家丁们一看,正是今晚绑回来的女子,连忙点头哈腰,说一定配合。   等到五城兵马司连隔壁邻居都查完了,也先土干才从水井返回到地面。   胡善祥被掐的脖子已经出现一条紫茄的淤痕,也先土干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瓶膏药,“你自己涂,将来交换人质,皇太孙看见枕边人被折腾成这样,还以为是我弄的,恼羞成怒,报复到我外甥身上去。”   也先土干一心牵挂着外甥把台,且已经杀了太师的小舅子火真……这个人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多谢。”胡善祥接过膏药,“我会和皇太孙解释的,此事乃火真一人所为——你们所说的太师,是鞑靼部首领阿鲁台吧?”   元朝覆灭,回归草原,称为北元,北元小朝廷撑了几年,部落势力分裂,各自为阵,其中西蒙古瓦剌部和东蒙古鞑靼部最为强大。   鞑靼部首领阿鲁台接连扶持了几个拥有蒙古黄金家族血统的傀儡可汗,并自封为大元太师,是东蒙古鞑靼的实际掌权者,最初瓦剌部和鞑靼部抢地盘,鞑靼部节节败退,差点灭族,就向大明称臣,求大明出兵攻打瓦剌部。   只有分裂的对手才是好对手,永乐帝当然不希望瓦剌部吞并鞑靼部,统一蒙古各个部落,他希望双方势均力敌,你咬我一口,我打你一下,两方内斗不休,没有精力骚扰大明边境。   于是永乐帝接受了鞑靼部阿鲁台的投诚,封王封爵,并御驾亲征,数次与瓦剌部首领马哈木交战。   最近一次北伐,马哈木还没正式开战,突然从马背上栽倒,死于意外,首领一死,手下为了争夺领袖权,开始内讧,永乐帝这次不战而胜,班师归朝。   瓦剌部从极胜迅速衰败,鞑靼部的太师阿鲁台就乘机带兵夺回了被瓦剌部抢走的地盘,吞并其他部落,迅速扩张,变强了的鞑靼部虽然表面还是对大明称臣,但是两国都明白,和平不会太久,双方终有一战。   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瓦剌和鞑靼势力此消彼长,那个弱小,大明就扶持那个。那个强大,大明就打压那个。反正不能他们其中一方独大,独霸草原,这样对大明会造成巨大的威胁。   瓦剌和鞑靼对大明一边扶持一边打压的国策也心知肚明,鞑靼部被打得满地找牙,只能向大明求援,一旦满血复活,就立刻撕毁和平协议,不再对大明称臣。反正,就是互相利用。   所以,鞑靼部的实际首领、太师阿鲁台在得知永乐帝回到南京去了,北京城是皇太孙监国,就要埋在紫禁城的棋子绑架朱瞻基,先下手为强,逼大明重新划分边境。   也先土干闻言,上下打量着胡善祥,“想不到你一个暖床的女人还懂得这些军国大事,知道是我们太师动的手,你们明国不是说妇人不得干政么?”   胡善祥说道:“我就是晚上暖床,白天在书房当值,各衙门、还有兵部送来的文书都先要登记入册,留下交接记录,才会送给皇太孙处理,看得多了,多少懂一些。我就是抄录的小女史,就像绣娘似的,年年压金线,没有一件衣服是自己的,岂敢干政。”   又道:“如今,你杀了太师阿鲁台的小舅子,还绑错了人、暴露了埋在皇太孙身边的耳目,哎呀,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你回去之后,打算如何向太师阿鲁台复命?”   也先土干说道:“不是我干的,都是火真这个蠢货弄的,我连亲外甥都要赔进去。”   ”可是火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胡善祥双手一摊,“这个院子都是你的人,阿鲁台不会信一面之词。我倒是愿意出来为你作证,可是,我是皇太孙的人,阿鲁台更不会相信我的话。你如今局势不妙,赔了外甥又折兵。”   也先土干冷笑道:“你休得挑拨离间,火真这个蠢货倒是说了句实话,你就是个狡猾的狐狸精。”   胡善祥笑道:“难道姓胡的都是狐狸精,我就实话实话而已。你几次救了我,还给我药,我可没把你当坏人。只是你我各为其主,立场天然对立,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其实也先土干也想到了这次行动失败,太师肯定追责于他,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胡善祥说道:“你那外甥……我刚才在水井里思来想去,他应该就在四个人中间藏着,我能猜到,皇太孙应该也能猜到,他迟早会暴露的,这个地方皇太孙的人也会很快找过来,待天亮了,宵禁解除,你赶紧带人出城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也先土干冷哼一声,说道:“我们草原的汉子都是雄鹰,没有软骨头。何况把台还是我的外甥,他就是死,也不会把我招出来的。”   胡善祥啧啧摇头,“谁要要他死了?你放心,他肯定死不了的,皇太孙不会让他死的。只是他若一直不肯招认,怕是要受好多活罪,什么火烫、水淹、拔指甲、拔牙齿……锦衣卫诏狱的花样百出的手段,想必你也知道,遇到这样的行家,他们都有分寸,说不弄死你,就绝对不会让你咽气。”   一席鬼气森森的话,说的也先土干脸色都变白了。   胡善祥继续添油加醋,“你是他亲舅舅,他跟着你混,是不是自幼就父母双亡,父族都不肯好好带他,他只能依附母族,追随你这个舅舅。你就忍心看他受折磨?”   还真的被胡善祥猜中了,把台年幼父母双亡,是舅舅把他抱回家,当亲儿子养大,也先土干怒道:“他们敢拔他一颗牙齿,我就把你的牙齿全拔光!”   胡善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身子缩在墙角,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白鸽,用哭音说道:“我只是帮你辨析目前的处境,从头到尾,我都是无辜的,你为何要拔光我的牙齿?”   也先土干说道:“我是说假如。”   胡善祥假装用袖子擦泪,“不怕你笑话,我怕疼,更怕死。我无名无分跟了皇太孙,早就不是清白的身子了,玷辱门楣,我这样女人若死了,不能埋进自家祖坟,也不能享用皇室的香火,当个孤魂野鬼,无人供奉。我不想受罪,我想活着,你也不想亲外甥受严刑拷打之苦是不是?不如我们做个交易——用我换把台。皇太孙是在乎我的,今晚快要什刹海掀起来找我,我值得换一个已经暴露的卧底。”   也先土干其实早就心动了,但依然有顾虑,“万一皇太孙要卧底不要美人呢?他是储君,什么绝色美人都召之即来,你虽漂亮,但不值他倾国倾城来换。男人,都是以江山社稷为重。”   胡善祥泪眼婆娑,“值不值,赌一把才知道。我也能借这个机会,看清楚这个男人的心,到底值不值得我无名无分的跟着。若不是……”   胡善祥双手捧着脸,哭道:“我也早些死心,不再有六宫宠爱于一身的执念。”   胡善祥哭得梨花带雨,也先土干心想反正行动失败了,还杀了太师的小舅子,一败涂地,回去之后肯定丢官。如果能用这个小女官换回我外甥,我们舅甥两个一起归隐,了此一生。   也先土干权衡利弊,做下决定,问:“你如何与皇太孙联络?” 第54章 营救 胡善祥大喜,“我与他在宫外有一……   胡善祥大喜,“我与他在宫外有一个私会之处,你把我亲笔信送到私宅的管家,管家会代为转达。”   也先土干追问:“何处?”   胡善祥说道:“鼓楼大街的山东菜馆。”   也先土干听得眉毛都抖起来了,“你们……菜馆人多眼杂,人来人往,别人都在吃饭,你们居然在那里……”   胡善祥一脸坦然,“人不风流枉少年,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也先土干真是开了眼了,“都说我们草原民风彪悍,我看你们才是真疯狂。”   胡善祥说道:“你速速给我纸笔,我写信要太孙放人,把台到底是谁?你得先告诉我名字。”胡善祥也猜到把台就在梁君李荣、顾小七陈二狗中间,但她不知道到底是谁。   也先土干没那么容易上当,“不急不急,我还没确定把台暴露,说不定他觉得不对,自己先跑了。你是用来以防万一的,山东菜馆是吗?我这派人去一探虚实。”   虽没套出奸细的名字,至少这条命能够保住了。胡善祥心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有耐心。   且说另一边,顾小七偏离了路线,往城外方向而去,一路皆有探子盯梢,就等着他驾车奔赴巢穴,一网打尽。   顾小七是个谨慎的人,他在偏离路线之前揭开了门帘,看到车中躺着的的确是受伤的皇太孙,这才决定绑架逃跑。   行了几条街,每条街都有路障封路,五城兵马司的把手着,看到顾小七的令牌,皆搬开路障放行,不会多问一句话,也不会上车搜查。   一切都很顺利。   顾小七的计划是利用这块畅通无阻的令牌去舅舅在城外的田庄,然后立刻改为商队,把皇太孙混进货物里,往西北鞑靼部而去,把皇太孙交给太师阿鲁台,大功告成。他立了功,舅舅脸上也有光。   顾小七一路赶车,行经鼓楼大街山东菜馆,想起那天擂台选拔时,和山西汉子陈二狗一见如故,携手被选入幼军的情景。   顾小七在幼军里故作天真耿直,时常吃些暗亏,每一次都是看似油滑世故的陈二狗出面为他“找回场子”。   顾小七对陈二狗只是利用,陈二狗却真的被他当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顾小七表面憨憨笑,内心却是煎熬,当卧底之前,他以为最大的困难就是随时被识破身份,生命朝不保夕。   但真的当了卧底,他发现最大的困难居然良心不安!内心纠结!   这里的一切都和草原里想象的狡诈虚伪的明国不一样,这里有陈二狗这样的好兄弟、有外冷内热的李荣、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胡善祥,这里的女子也可以勇敢,和草原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这里有好人、有坏人,且大部分都是不好也不坏的普通人。甚至传闻中孱弱胆小的皇太孙也“名不   符实”,他明明是个敢于身先士卒的勇士。   而这些人对他都还不错。   但是他又必须这么做。   雨夜里,这些人的脸一一在脑海里闪现,每一个人都是失望的表情。   一切都结束了。顾小七定了定心神,这是我的任务,我不能辜负舅舅的期望,我不要去想这些了,离开这里之后,我此生不再踏入明国,不要再面对这些人。   终于,顾小七拿着令牌通过了最后一个关卡,顺利出城,到了舅舅的田庄。   顾小七驾车进了院子,跟踪的探子打听到了这时蒋姓人家的田庄,蒋老板在什刹海有铺有房,立刻飞鸽传书,十几只鸽子带着同样的信息顶着暴雨飞向什刹海的广化寺。   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驻扎在京郊的卫所悄悄包围了蒋家田庄。   顾小七直接将马车赶到仓库,脱下蓑衣,摘下斗笠,走到马车旁边,低声道:“殿下,已到端敬宫。”   车厢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我……头疼,过来扶我。”   顾小七走进昏暗的车厢,看见皇太孙盖着薄被,头上缠着一道道的白布,其中后脑还渗血。   皇太孙努力曲肘,想要支撑身体,顾小七连忙过去,扶着皇太孙的肩膀,“殿下慢点,起急了头疼。”   皇太孙按住他的手,突然发力,顾小七顿时觉得不妙,立刻挣扎,但双手被困住,不得动弹,脖间还突然多了一抹寒意,有人在他身后低语,“别动,再动你的脖子就要破了个洞。”   皇太孙用绳子绑住他的双手,说话居然是女声,“想不到出卖皇太孙的是你,幼军待你不薄啊,你说卖就卖了。可惜,你这个人运气和谋略都不差,就是被猪一样的队友给拖累了。”   原来根本不是皇太孙,只是一个和皇太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   此人就是擅长易容的唐赛儿,四个马车里足以以假乱真的“皇太孙”都是她的杰作。   凑巧,顾小七这辆车是唐赛儿亲自上阵。   唐赛儿顶着朱瞻基的脸,问:“你们把胡善祥绑架到了何处?”   与此同时,仓库外也传来交战之声,卫所军队如潮水般涌进了田庄,以绝对的优势,将所有伪装成农夫的鞑靼奸细抓获。   顾小七已经被绑着一颗粽子了,大势已去,心如死灰,“你们杀了我吧,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唐赛儿说道:“你嘴巴硬,你的同党就难说了哦。我们已经飞鸽传书,这个田庄的所有人姓蒋,五城兵马司的人会把这个蒋员外所有的铺子、住所掘地三尺,所有人都抓起来拷问,以你对同党的了解,猜猜谁会第一个招呢?”   一听到蒋员外,顾小七就没那么淡定了:糟糕!舅舅!   “我们回去吧。”唐赛儿把绑在头上的砂布条摘下来,“严刑逼供这种事情交给别人,我的规矩是不干脏活。”   “不过——”唐赛儿话题一转,“我在皇太孙那里有点面子,能说的上话,你要是能够痛痛快快的交代胡善祥下落,保住她的小命,我可以为你求情。放你自由是不可能的,你做的那些都不是人人干事。但是以我的脸面,让你痛痛快快的去死,一点罪都不用遭,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其实唐赛儿表面从容,内心其实一直惦记着胡善祥的安危,想要尽快救她脱险。   从接应的人绑错了人开始——不,应该是从今晚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开始,一切就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了,一败涂地。   我要死要严刑拷打都无所谓,但是舅舅……我不能连累舅舅。顾小七说道:“蒋员外在京城的房产写了名字就有十处,其中还有借用了他人户籍买的房产,你们一一挖地三尺的搜索,肯定能够搜到,但估计那个时候胡善祥的尸体都凉了。”   “我可以告诉你胡善祥所在,但是我的要求是你必须保住蒋员外的命,一命换一命,你干不干?”   看来赌对了,唐赛儿说道:“好,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事成之后,保住蒋员外性命。”   顾小七问:“若有违誓?”   唐赛儿举手发誓:“那就叫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嫁人死老公、不孕不育、一辈子无儿无女,无人送终,化为孤魂野鬼。”   这些对别人而言是毒誓,但是对唐赛儿而言,这就是她的一生。   顾小七说道:“她应该在什刹海甜水巷,右边巷子的丁字户。”   唐赛儿将地址写下,再次放飞信鸽,毕竟鸽子比马快,救人要紧。   广化寺,接连收到信鸽,地址一次比一次精准,尤其是唐赛儿送的情报,朱瞻基不顾脑袋有伤,杵了一根拐站起来,“我要亲自去甜水巷。”   他看地图,甜水巷距离什刹海湖畔不到五百步的距离,按照这个时间计算,胡善祥在这里的可能性相当高了。   朱瞻壑也有同感,遂提刀,“我也去。”   这是梁君、李荣、陈二狗都已经被召回,得知顾小七就是叛徒后,都很惊讶,陈二狗甚至不顾疼痛,一拳打在墙上,“我把他当兄弟,他却一直都在背叛我们!”   三人皆追随而去。   甜水巷,蒋宅,雨水掩盖了幼军和五城兵马司的层层包围脚步声,天罗地网已经铺成开了。   也先土干对局势的巨变浑然不觉,他焦躁不安的等待着外甥的消息,胡善祥倒是在炕上睡着了。   子夜已至,也先土干熬夜看守胡善祥,真是奇怪,这个看似多愁善感的女子,内心却是个胆子大、看得开的“傻大姐”,都这个时候了,还能睡得着!   隔壁邻居皆被悄悄清空带走,全是朱瞻基的人。梁君施展了他“梁上君子”的旧手艺,像个猿猴似的轻盈爬上墙头,跳进院子里,先向狗窝里投掷了掺了药的肉,把看门狗迷晕了。   随即架好了□□,接应李荣、陈二狗等穿着夜行衣的幼军爬到蒋宅,两人对付一个,将七个护院制服,堵了嘴巴。   暴雨掩盖了动静,但是也先土干是个谨慎人,和护院们约定好,每次绕着院子和各处房舍、猪圈等等巡逻一圈,经过他的房门时,就轻轻敲一敲,表示完成了一次任务。   差不多每次隔着半烛香的时间,房门就会响一次,但这次似乎有些长了。   快到一炷香,房门还没有响。   也先土干疲倦的眼神变得像狼一样锐利,他凭着直觉,认为危险靠近,难道外甥暴露、皇太孙查到这里来了?   也先土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立刻从炕洞里摸出一个大瓮,将瓮里的东西全部泼洒在炕上。   胡善祥被蔓延到身上的凉腻之物惊醒了,就像被缠上一条巨蟒。   胡善祥睁开眼睛,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昏暗的灯光之下,她睡的火炕上全是黑黝黝、像蜂蜜一样流淌粘粘的东西。   她的身上几乎都沾满了这玩意儿,只有搁在枕头上的脑袋幸免沦陷,是干净的。   “你往我身上倒什么东西?”胡善祥问。   不等也先土干回答,房间门窗皆被同时撞毁,一群人从这两个进口鱼贯而入。   “你们不要过来。”也先土干打开火折子,悬空放在上方,“胡女史身上全是石脂,万一我失手,火折子落下,胡女史就成了火女史,你们可以上来灭火救她,她未必会烧死,但是……一身好皮肉会烧成炭,变成怪物,这般娇俏的姑娘若毁了容,啧啧,可惜啊。” 第55章 虚情 石脂,遇火就燃,且水泼不灭,会……   石脂,遇火就燃,且水泼不灭,会浮在水面继续燃烧,胡善祥脖子以下几乎都沾满了融化的麦芽糖般的石脂,一个火星就能将她变成火善祥。   领头撞门的朱瞻壑看到胡善祥脖子上还有一圈紫红的掐痕,“王八蛋,冲女人来算什么本事。”   不是我干的,也先土干举着火折子,“你再走一步试试?”   你们别冲动,任何一方撩火我都会变成火人,胡善祥连忙说道:“说来话长,我脖子的伤与这位也先土干无关,是一个叫做火真的人干的,也先土干救了我,他的外甥把台混进了幼军,他现在只想知道把台怎么样了?”   胡善祥是故意的,把绑架之人和卧底的真实姓名说出来,让营救她的人有所准备。   胡善祥惜命还爱美,真不想死的那么惨、还那么丑。   原来是想交换人质。朱瞻壑收刀,不再向前,说道:“顾小七已经被我们活捉了,你先把火折子灭了,我会让你们舅甥见面。”   “见一面有什么用?我要确保外甥活着回去。”也先土干举着火折子不动,“看相貌,你应该是汉王世子,我记得北京是皇太孙监国吧,世子只是看门护院的,交换人质这种大事,皇太孙才有资格做主。君无戏言,他才是君,世子是臣。”   被戳到了痛点,朱瞻壑握着刀柄的手一紧,“你没有资格和皇太孙对话。”   “是吗?”也先土干举着火折子,往胡善祥脸上靠去,“皇太孙的女人在我手里也没有资格?”   朱瞻壑一懵:什么叫做皇太孙的女人?是女官吧。女人和女官一字之差,天差万别啊!一个写字,一个暖床。   胡善祥朝着朱瞻壑猛使眼色:权宜之计!快看我的眼神!你别说漏嘴的啊!   然而朱瞻壑并不懂她的意思,只看到她表情失控、眼神抽搐,就像戏台上演技太差的演员,无法准确表达喜怒哀乐,令观者迷惑。   她一定是害怕了,朱瞻壑心想。   这时朱瞻基杵着拐棍进来了,“你们都出去,火把,灯笼等有明火之物一概不得进屋,去挖一些湿沙土过来。”   水不可能克石脂的烈火,但湿沙土可以把“火”焖熄灭。   众人退散,在屋外把门窗围起来,一桶桶湿沙土严阵以待。   朱瞻基的脑壳被砸的不轻,走路时感觉地面都在摇晃,朱瞻壑扶着他,“大哥,此人阴险狡诈,万一他突然暴起对大哥不利——”   “听我的,这里交给我,你在外头等候。我虽受伤,尚能自保。”朱瞻基拄着拐,坐在椅子上说话,他弃了拐杖,抽出一炳寒光闪闪的剑,双手握着剑柄,以剑为拐,坐稳了身体。   朱瞻壑只得听命退下。   屋里只有朱瞻基、也先土干、胡善祥三人了。   朱瞻基是故意把人支走的,刚才在门外听到“皇太孙的女人在我手里……”这句话别人听不懂,他一听就懂,短短几个月和胡善祥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对胡善祥的“急智”有些了解,这个女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求生欲,为了求生,什么话都敢瞎编,临场应变能力令他也深深拜服。   她不过是为了求生给自己增加一些筹码罢了,一个人有了利用的价值,就不会被轻易灭口。   只是若公开讲,还是会伤她的名节,必须他亲自过来,关起门说话。   也先土干见朱瞻基单刀赴会,终于把火折子从胡善祥脸颊边移开了,“呵呵,想不到皇太孙还是个情种啊。”   一听这话,朱瞻基认定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胡善祥果然编造了她和他的绯闻谎言。   “彼此彼此,你也是一个重亲情之人,愿意把求生的机会让给外甥这个外人,自己宁愿赴死。”朱瞻基默认了绯闻,说道:   “也先土干,你是鞑靼部一个实力不差的领主,还时常以个人名义向大明进贡,也是我大明封的都督,还赐给官袍布帛。我们投之桃李,你报以战争,派了亲外甥混进幼军当卧底,怎么,舍不着外甥套不住皇太孙?你既然如此在乎外甥,当初又为何要他来以身犯险?”   也先土干说道:“你别假惺惺的来这套,你我都明白,什么进贡称臣,封官封爵,都是搞虚头巴脑那一套。你们想利用我们鞑靼部牵制瓦剌部。我们想利用你们打压瓦剌部。大家互相利用罢了,现在瓦剌首领马哈木一死,瓦剌瓦解了,你我必定会翻脸,只不过这次是我们先下手为强。”   “至于派出卧底……你们明国在鞑靼瓦剌两部都有卧底,都在搞情报,刺探军情,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低贱?谁敢逼着眼睛打仗?不都得在手上握几张底牌吗。”   胡善祥身上全是粘稠冰冷、还散发阵阵酸臭味的石脂,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她的目光追随着火折子上跳动的火苗,都忘记了自己瞎编的与朱瞻基绯闻捅破后的尴尬,恨不得用眼神杀死火苗!   朱瞻基见她紧张害怕的样子,说道:“她不是卧底,没有伤害任何人,无辜被卷进来,还泼被了一身的石脂。你拿她当人质可以,请不要用这种手段,你稍微拿不稳火折子,一个火星落下来,她就非死即残。”   “对对对。”胡善祥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我若死了,你外甥也得死,不看僧面看佛面。”最后一句话都语无伦次了。   也先土干见朱瞻基愿意坐下来谈判,心下就没有刚才千钧一发时那么紧张了,他指着火炕旁边的屏风说道:“好,我给她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不过在这之后,我会用刀比这她的咽喉。”   朱瞻基点头,“你不要轻举妄动,顾小七……把台马上就要到了。”   胡善祥赶紧去屏风后面换衣服,心想如果我这个时候推倒屏风,是不是就可以……   也先土干持刀站在绣屏前面,用刀尖对着胡善祥,“你不要动歪心思。我是草原上可以徒手抓羊的汉子,区区一个屏风是压不倒我的。”   被看穿了!   胡善祥只得作罢,将沾满石脂的衣服脱掉,身上还沾了些,用清水搓洗,皮都快搓破了,还是洗不干净。   “快点!差不多行了。”也先土干催促道:“清水不管用,得用草木灰的水洗个好几天。”   胡善祥嫌弃的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无可奈何,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也先土干就用刀尖抵着她的脖子。   朱瞻基杵着剑站起来。   “你要干嘛?”也先土干一抬下巴,“你再靠近,我就——”   “你没看她腿都吓软了吗?要她坐着等。”朱瞻基把屋子里唯一完整的椅子让给胡善祥,自己站着,“你不要为难我的……女人。   朱瞻基艰难的吐出最后两个字,噫?怎么话说出口,心下居然有些暗爽是怎么回事?   也先土干用脚把椅子勾过来,要胡善祥坐下,他站在后面,依然用刀架着胡善祥的脖子。   窗外,独眼李荣从窗缝里看到这一幕,低声对朱瞻壑说道:“我可以把窗户纸捅个洞,从洞里头放箭,将此人一剑封喉,救出胡女史。”   朱瞻壑观看过李荣端午节射柳,晓得他是个神箭手,问:“你有多大把握?”   李荣说道:“九成。”   朱瞻壑正在犹豫时,也先土干身子一矮,半蹲在胡善祥身后,以她为盾牌,以防止有人放暗箭射杀。   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   局势再次发生变化,朱瞻壑问李荣:“现在呢?你有几成把握?”   李荣傻眼了,“一……一成吧。”   梁君听了,赶紧把李荣拉开,”算了算了,别冒险。还是等着交换人质吧。”   屋里子,杵着剑站着的朱瞻基和椅子上的胡善祥四目相对,“脖子还疼吗?”   “疼。”胡善祥立刻进入了“皇太孙的秘密情人”状态,说道:“但是看到殿下来救我,就没那么疼了。有情饮水饱,情是万能药。”   朱瞻基也是情意绵绵,“是我连累你,害得你受这无妄之灾。”   这句话是真的,发自朱瞻基内心的愧疚。   胡善祥说道:“我生是殿下的女人,死是殿下的女鬼。能为殿下挡灾,是我的荣幸。”   这句话是假的,如果能够给胡善祥再来一次的机会,她宁可淋成落汤鸡,也不代戴那顶绿帽子了!   果然,绿帽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是皇太孙的绿帽子!   朱瞻基也越来越入戏,“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我此刻恨不得替你受这些罪。”   来呀来呀!你过来代替我啊!胡善祥暗自腹诽,嘴上却说道:“我心甘情愿,一点都不后悔。殿下心里有我,我……我欢喜的很。”   朱瞻基说道:“你再坚持一会,我马上救你出来,我发誓,今日你受的委屈,将来我一定用十倍的宠爱奉还。”   胡善祥泪眼朦胧:“殿下!”   朱瞻基柔情似水:“善祥!”   身后半蹲的也先土干听得快酸倒牙了!不禁说道:“严肃点,正在等着交换人质呢。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我这个绑匪?你们两个这样生离死别、难舍难分的样子,搞得像镇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和许仙,我是绑匪,又不是法海。” 第56章 脱险 胡善祥天然就会演,朱瞻基虽不懂……   胡善祥天然就会演,朱瞻基虽不懂情,但看过太多的话本小说,随便从里头摘上一段,就能接上戏,配合默契。   也先土干毕竟出身贵族,是元朝恒阳王的六世孙,接受过正统的中原文化教育,白蛇传的故事在戏剧和小说话本、说书里有多个版本,和水浒、三国一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先土干当然也懂。   也先土干抱怨两人只顾着眉来眼去、互诉衷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逗得胡善祥噗呲一笑,说道:   “你别小看一个情字,诗经第一首就是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再俗一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今日若是不幸,红颜薄命,死前是爱着的,死亦无憾,做个风流鬼。”   胡善祥俨然一副被爱情控制大脑、啥都不管,只想爱的轰轰烈烈少女怀春的样子。   也先土干被她的表白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别说了,再说下去,老夫就要聊发少年狂了。”   胡善祥说道:“你那里老了?我看你年轻的很,顶多三十出头。”   不管什么人,被夸赞年轻都是高兴的,也先土干说道:“我都快四十,连孙子都有了。”   胡善祥说道:“哎哟,真看不出来,您孙子多大呀?您来大明,想不想他?”   在胡善祥瞎胡扯的暖场之下,气氛不再是刚才的剑拔弩张,开始缓和。   也先土干简直想捂住她的嘴,说道:“关你什么事。”   顿了顿,目光一黯淡,又道:“反正我是回不去了。把台是个好孩子,他会照顾我的家人。”   朱瞻基观察着也先土干的神色,是个重视家人的人,心下有个主意,“其实……你也可以回去。”   “你什么意思?”也先土干从胡善祥身后探出半个头,“一命换两命?你们明国人最狡诈了,才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朱瞻基说道:“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顶梁柱,也先一族的领主。把台虽是亲外甥,却名分和血缘上都是个外人,我放他回去,他无法继承你的领主之位。草原上,弱肉强食,你这个年纪,正当盛年,身为领主,自是能够保住家族势力不被侵犯。可是把台能做到吗?”   “他一来年轻,二来名不正,言不顺,无人服他,你我都明白,想要保护好家人,单靠勇敢是不行的,要靠这个……”   朱瞻基在空中挥了挥拳头,“要兵强马壮,人多力量大,能够打硬仗,震慑那些窥觊你财富和土地的人,你才能好保护家人。”   “而这些,把台根本做不到。”   “换你的命,比换他的命要划算多了。”   也先土干沉默片刻,他当然懂得朱瞻基是什么意思,令人绝望的是,朱瞻基说的都是对的。   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自己的骨肉家庭。   也先土干内心挣扎,架在胡善祥脖子上的刀都在微微颤抖。   正思忖着,唐赛儿把把台顾小七带来的甜水巷蒋宅。   看到顾小七,陈二狗冲过去就是要给他一拳,“老子把你当亲兄弟,你把老子当猴耍!”   唐赛儿出手格挡,“别打脸,把脸打坏了,我不好交差。”   陈二狗屈膝,踹向顾小七的小腹,一声闷响,众人听得都疼。   顾小七像煮熟的虾似的缩起来,哼都没哼一声,真是个狠人。   他的手脚皆被绑起来,缠成粽子,不能走路,陈二狗和李荣把他抬进去,放在地上。   “舅舅!”   “外甥!”   舅甥相见,分外眼“红”。   也先土干说道:“快给他松绑!”   朱瞻基一剑挑开了绑在顾小七双腿上的绳子,让他可以站起来说话,就当成刚才也先土干同意胡善祥清洗石脂的回报。   胡善祥看着顾小七,也是分外眼红,“居然是你,我看走眼了,还把你当成山东老乡,平日对你不薄啊,差点被你害死了。”   虎落平阳,顾小七还是保持着平静,说道:“大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我并不后悔自己做的事情,都是我做的,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请你们放过我舅舅,也先家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他。”   “你闭嘴!”也先土干摆出舅舅的威风,“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听着便是了,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回去,照顾好你舅母他们,如果有人挑衅,不要硬碰硬,带着一大家子人远走西域,不要回来了。”   也先土干交代后事,顾小七不肯答应,“我才十七岁,一介孤儿,无权无势,承受不了这个责任。远走西域,也得走得了啊,这次行动失败,舅舅在太师那里还有些薄面,我算什么东西?太师肯定饶不了我们的。”   胡善祥乘机添油加醋,“没错,你舅舅和火真争吵留我一命还是弄死我,起了内讧,火真想背后偷袭你舅舅,却被你舅舅反杀了,如今尸体和断头还在猪圈石槽下的密室藏着。火真是太师的小舅子,此事怕是不好收场呢。”   顾小七听了,心里越发着急,扑通跪下,“舅舅,您就听我一句劝,让我去死吧。您的大孙子阿苏勒才三岁,他根本熬不过跨不过漫漫黄沙,他会死的。”   也先土干发出绝望怒吼,“我要独自求生,早就跑了!何必费尽心机与他们周旋,不就是要救你吗?卧底是我要你当的,我怎么忍心看你去死!”   顾小七也吼道:“难道舅舅就忍心看阿苏勒去死吗?”   顾小七走到墙壁,用脑袋哐哐撞大墙,“舅舅若不答应,我就撞死在这里,舅舅若不走,我岂不是白死了?”   顾小七来真的,撞了三下,额头就开始流血了。   也先土干看得肝肠寸断,“住手!住头!别撞了!老子就不该要太孙解开绳子!”   后悔也来不及了,眼瞅着顾小七要活活撞死,朱瞻基琢磨着时机已到,一拍桌子,“停!我有一个主意,你们舅甥二人都能活下去。”   顾小七终于停下来,如果可以生,谁人不想呢。   朱瞻基指着也先土干说道:“你,明天城门打开就可以走。他——”   朱瞻基指着顾小七,“继续留在大明,我保证他活的好好的。”   也先土干立刻明白了朱瞻基的意思,“反间计,你要我出卖国家,回去当你的卧底,在鞑靼部搞情报,我的外甥是人质。”   朱瞻基点头,“差不多吧,大明向来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我军将士有许多人来自北元,英国公张辅的父亲,还曾经是你们北元枢密院的头头,他的妹妹是我皇祖父的嫔妃。只要认同我大明、融入大明,大明自会包容容纳。”   “太师阿鲁台把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你们舅甥,他安的是什么心?他还偏袒没用的小舅子,此等胸襟,你跟着太师还有什么前途?连自家都难保。”   “如果你为我大明做事,大明绝对不会亏待你,将来封候拜将,指日可待。我是大明皇太孙,君无戏言,说话算数。”   朱瞻基一席话颇有诱惑力,也先土干若说一点都不动心,肯定是假的,可是他无法这么快就琵琶别抱。   朱瞻基洞察人心,趁热打铁,说道:“不用着急告诉我答案。你先回去,如果太师阿鲁台原谅你行动失败,还丢了小舅子的性命,宽容大度,对你一切如常,你就安心继续当领主,我不会逼你传情报。倘若相反,阿鲁台乘着你失败的借口,对你百般打压,吞并你的土地人口……我会在北京等候你立大功。”   朱瞻基晓得瓦剌瓦解后,大明和鞑靼一定有战争,皇爷爷会再次起兵北伐,如果能收复一个领主当耳目,皇爷爷定事半功倍。   也先土干指着外甥,“他还活着,太师如何信我?”   朱瞻基笑道:“这个好办。金蝉脱壳就行了。我这里有易容高手,将火真的头颅化妆成顾小七的样子,挂在城门上示众,宣布他是敌国奸细。然后给他换个身份……就让他跟你的化名姓蒋,名字就叫做蒋信,表示你我之间的信任关系,我会安排蒋信去看守皇陵,一切重新开始,那里清净的很,无人认识他。”   顾小七就这样变成了蒋信。蒋信见舅舅还在犹豫,劝道:“舅舅,您就答应皇太孙吧,先回去保护家人,皇太孙一言九鼎,他说保我性命,我就不会死。”   其实蒋信心里也没底,但如今这个局面,唯有先哄着舅舅安全离开,不要和他争着去死。   至于他是生是死,无所谓了,蒋信都可以接受。   看外甥如此,也先土干终于眉一皱,头一点,“我答应你,不过,有一些细节我还需与你单独商议。”   言罢,也先土干收刀,放了胡善祥,“你们两个离开。”   并且,还把刀柄递给胡善祥,“这是我身上的武器,以表示和谈诚意。皇太孙有伤有剑,我无伤也手无寸铁,势均力敌,不会乘机对皇太孙不利。”   总算自由了!胡善祥接刀,和蒋信一起离开,把屋子留给皇太孙和也先土干。   胡善祥回到端敬宫,女医为她治疗脖子的淤伤,调制了草木灰水,要她清洗剩下来的石脂。   这一折腾,天亮了,暴雨也停了,旭日东升。   胡善祥回到自己的床上补眠,她累极了,眼睛一闭一睁,已经是黄昏,她睡了整整一天。   令她惊讶的是,朱瞻基居然就在她的房中!   朱瞻基拿着一卷诗轴,挂在墙壁上,正是那首亲笔诗《四景》,“……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   这首诗是他在幼军军营里送给她的,但是回宫之后,因胡善祥坚持要休旬假,不肯和他一起天天都泡在文华殿料理公务而吵架了,朱瞻基一气之下,把送她的这幅诗轴卷走。   今天居然主动还回来了!   朱瞻基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诗轴,又走过去调整左右,终于不歪了,端端正正挂在墙壁上,还正对着她的床,每天一睁眼就是他的诗,想不看见都难。   朱瞻基站着,胡善祥不能躺着啊,她起床了,朱瞻基好像忘记了他们为了休荀假吵架的事情,问道:“脖子还疼吗?”   “好多了。”胡善祥说道,她指着墙壁上的诗轴,“殿下,这个怎么又还——”   没等胡善祥把话说完,朱瞻基就打断说道:“你对也先土干说,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只是因我还没大婚,一直无名无分的给我暖床?”   胡善祥瞪大眼睛:……!   朱瞻基继续说道 :“你还说,我十九岁还是个处男,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   胡善祥:……!!   朱瞻基咄咄逼人:“你还说,我那个很行?”   胡善祥:……!!!   天啦,还是让我去死吧! 第57章 尴尬 朱瞻基看着胡善祥尴尬得几乎能用……   朱瞻基看着胡善祥尴尬得几乎能用脚趾头抠出一座紫禁城的样子,心下大爽:现在你应该知道你当着我的面念出那些书名时,我是多么尴尬吧。   你也有今天!   可算是抓住把柄了。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报书名。   你敢报,我就敢把你那些骚话复述出来,看谁更尴尬!   朱瞻基可怕的求胜欲、凡事追求完美的心态,已经让他本来就不富裕的懵懂爱情雪上加霜!   胡善祥感觉世间万物都不存在了,只有朱瞻基复述出来的那些骚话,用粗正的字体写出来,“那个很行”、“十九岁还是处男”、“无名无分去暖床”等等围着她疯狂旋转着,就像有了生命,轮番嘲讽她。   “这……这都是权宜之计。”胡善祥说话就像醉酒似的大舌头了,语无伦次,“就……就是被逼到了绝境,实在没办法了,他们对我喊打喊杀,我就说谎,骗他们说我是你的女人,拿我当人质可以换好处。要他们相信,就得把谎言编的真一些,把细节都说出来,这样谎言才可信。”   胡善祥说了几句话,慢慢顺溜了,并开始转移话题,“你们一个是领主,一个是皇太孙,两个大人物关在关在房间里密谈,不谈国事,只聊风月?这成何体统!”   看着胡善祥一副封建卫道士的“嘴脸”,朱瞻基也大呼开了眼了,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吧!明明是她瞎扯,却把问题踢到我这边。   朱瞻基说道:“我们当然不止谈这些,也先土干提了不少要求,有些我都不能做主,需要秘密启奏皇上……最后的几段风月,是他主动说出来的,还说你是个好女人,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要我好好珍惜你,莫要辜负你一片深情。”   这个也先土干!谁要你多管闲事了!你不开口,朱瞻基怎么会知道这些骚话!   胡善祥羞得掩面坐在诗轴下方的玫瑰椅上,恨不得穿越时空,堵住也先土干那张破嘴。   朱瞻基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还不依不饶的追问,“你一个名门淑女,是怎么想出这些话的?听得我都差点当真了。”   不问还好,一问胡善祥立刻有了托词,她不再害羞,挺胸、抬头、把脸仰着,“从何而来?当然是名师出高徒啊!我都是从殿下那些私藏的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一妻九妾盼夫归》、《赘婿苦忍胯/下辱,一朝荣登天子门》、《狐狸精报恩穷书生,宰相女贤惠容二美》……”   胡善祥滔滔不绝,对朱瞻基的存货了如指掌。   朱瞻基越听脸色越白,他本打算等胡善祥再翻旧账的时候,把她那些骚话说出来以毒攻毒的,可是   他太高估了自己的面皮,听到这些书名之后,他实在难以启齿把里头的骚话复述出来。   胡善祥报完最后一本书名,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我还得感谢殿下救命之恩,若不是看了这些书,生死罐关头我一时半会编不出这些瞎话。”   朱瞻基无话可说,拂袖而去。想不到我一世英名,却屡屡败在她手下,这是何道理……   策反也先土干舅甥二人,把台改名蒋信,被安排到天寿山守皇陵去了。火真的头颅在唐赛儿出神入化的易容术下,变成了把台的模样,悬挂在正阳门城楼上,这就是中元节那晚在什刹海捉到的奸细。   胡善祥休完旬假再修病假,养脖子上的伤。朱瞻基把朱瞻壑召到文华殿,中元节一波三折,两兄弟配合默契,一致对外,也稍打开了一些心结,朱瞻基思前想后,觉得有件事必须要朱瞻壑知道了。   朱瞻基问道:“汉王妃最近身体可好?最近可有书信来往?”   朱瞻壑莫名其妙,平白无故,问候我母亲干嘛,说道:“挺好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送到青州孝顺父王王妃的礼物臣弟已经备好了,不日将命元宝带人送到青州汉王府。”   朱瞻基说道:“我是晚辈,汉王府的家事本不该我过问,太孙也无权处理藩王府各项事宜,但有件事牵扯到了汉王府,必须弄个明白。我只负责监国北京,汉王在青州府,此事已经超出我的权限,只能交给汉王府自己人去查。”   朱瞻壑受不了朱瞻基弯弯绕绕的性格,“哎,你有话快说,有……咳咳快放!能不能爽快点,连胡善祥一个姑娘都比你痛快。”   朱瞻基说道:‘这事也和胡善祥有关,汉王妃是不是有一块铜镜……”   朱瞻基隐去了唐赛儿等人,直说他的探子发现失踪锦衣卫百户的情妇典当了一块铜镜,就去当铺把铜镜赎出来,胡善祥核对了银作局多年前的记录,找到了铜镜的主人是汉王妃。   朱瞻基把鸾凤铜镜拿出来,朱瞻壑迫不及待的抢过去,看着铜镜的背面铭文,“洪武七年八日造,美字伍拾玖号”。   朱瞻壑细细打量,”我觉得有些眼熟,好像见过,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几乎一直和你在北京,与父王母妃没见过几次面,王府那些摆件记忆已经模糊了,我并不确定就是此物。”   朱瞻基说道:“我记得太子妃也有一模一样的鸾凤铜镜,且与汉王妃这块是连号的,太子妃是‘美字伍拾捌号’。都是她们在嫁入皇室时太/祖皇帝御赐之物,这样珍贵的东西,若丢失或者破碎,都会报给宗人府,以□□入民间,失了皇家的体面。我命人去南京宗人府打听过了,汉王府并无报备。”   朱瞻壑也不傻,计算着时间,“大哥的人往返北京和南京,最快也得一个多月吧,也就说大哥早就发现疑似我母妃御赐铜镜的线索,却一直瞒着我,大哥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   朱瞻基默认了,“我们两个的矛盾,都心知肚明。汉王曾经监国北京,颇得军心,紫禁城到处都是他的耳目,这也是我为何花大力气训练幼军的原因。”   “我起初以为消失的锦衣卫百户是你们贼喊捉贼,但越查越不对。你虽没有什么下限,但孝心毋庸置疑,不会为了争夺权势,把自己母妃都拖下水。何况中元节那夜,你我放下隔阂猜忌,一致对外,我并非是个冷情冷性的石头人,所以今日和你坦诚相见。”   朱瞻壑一直在逼他摘下面具,现在他摘下来了,朱瞻壑又觉得陌生,不敢相信。   朱瞻壑艰难的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母妃可能……有什么隐情?锦衣卫百户的神秘失踪,是有人灭口?”   “这可不是我说的。”朱瞻基连忙否认,“这桩悬案如果等到迁都都破不了,岂不是你我无能?你是汉王世子,有什么疑问你直接去查便是,这是你的家事,我不便干预。”   身为人子,朱瞻壑当然心急,他拿起铜镜,揣在怀里,说了声“谢了”,便匆匆回到北京的汉王府。   手下除了元宝,几乎都是父王配给他的人,如果母妃真的出事了,父王为何一直隐瞒?   朱瞻壑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到青州府看望母妃。   可是他有君命在身,必须在北京协助皇太孙监国,自从皇爷爷回到南京,敌方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万一我去青州出了什么事情,就影响皇爷爷的迁都伟业。   朱瞻壑左右为难,几乎想破脑壳,想出一个试探的主意。他弄了一箱子珍珠,要匠人们没日没夜的赶工,做了一件珍珠衫,并给王妃写了一份信,连同珍珠衫一起交给心腹元宝,叮嘱道:   “你把这个,连同中秋节节礼一起送到青州汉王府,一定要亲自交给汉王妃,问候王妃的身体,看她气色如何,并拿着王妃的回信给我,不可假手他人。记住,一定要亲眼见到王妃,和王妃说句话。”   元宝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朱瞻壑天天数着日子过,盼着元宝回来,连中秋节都没好好过。   八月十七,元宝独自一人风尘仆仆赶回北京城,把车队远远抛在身后。   元宝扑通跪在地上,“殿下,王妃病了,瘫在床上,奴婢呼她,说世子要奴婢来看王妃,王妃口不能言,只是看着奴婢流泪……” 第58章 仗义 且说元宝去山东青州给在此就藩的……   且说元宝去山东青州给在此就藩的汉王府送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节礼,朱瞻壑命人连夜赶制珍珠衫,还写了书信,说母妃向来喜欢,这是儿子孝敬您的。   汉王妃韦氏出身平民,是太/祖皇帝制定“选秀畎亩,联姻民间”的选秀政策下第一批平民王妃。   以往皇帝和皇子们的嫔妃大多是朝廷高官们的豪门贵女,比如永乐帝当燕王的时候,燕王妃徐氏就是开国大将中山王徐达的嫡长女。   汉王妃虽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依然保持着平民简朴的习惯,不喜奢华,以往朱瞻壑要给母亲珍珠衫,皆被母亲拒绝,说你把钱捐给积善堂,给孤儿们加餐饭,行善积德,就是最好的孝道了。   朱瞻壑这封信是试探之意,如果信真的被母亲收到,肯定会回信说他暴殄天物,做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要他以后不要再送了。   因为母亲从来都是报喜不报的人,她每一次给他写的信,都是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不要挂念云云。   他稍大些,就跟着皇太孙养在永乐帝跟前,是爷爷带大的孩子,和母亲关系生疏,除了客套问候,并没有什么母子之间亲密的交流,没有共同话题。   朱瞻壑本来以为母亲是跟随父亲去青州就藩之后将御赐的铜镜丢失了,害怕被父王责备、怕连累儿子,就一直瞒着,郁郁寡欢。   这次元宝去青州,胸膛还藏着一面鸾凤铜镜,他和汉王妃面对面说话时,就偷偷把铜镜还给汉王妃,完璧归赵。   但是元宝却说,汉王妃病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朱瞻壑如坠冰窟,“怎么会……就藩之前明明好好的,我还去送行了。”   “汉王说王妃是中风,因担心世子在京城挂念,无心办事,就一直瞒着,没告诉殿下,之前的几封信家书都是请了临摹高手,模仿王妃的字迹写的。”   元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病重的是他的亲娘,“奴婢去济宁,求见汉王妃,刚开始汉王还找各种理由搪塞,奴婢是世子爷的人,世子交代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啊,无论汉王怎么着奴婢都不听,发脾气也赶不走奴婢,就只好要奴婢见一面了。”   “不行,中风非同小可,有性命之忧。”朱瞻壑腾地站起来,“我必须要向皇太孙告假了,带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去青州看望母亲。”   朱瞻壑风风火火的去了文华殿找朱瞻基。朱瞻基听闻汉王妃的病情,爽快的准了他去一趟山东青州,“……路上注意安全,你我兄弟看来都与山东有缘。”   兄弟两个都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朱瞻基德州之行,就像走一趟鬼门关,各种追杀,围追堵截。   朱瞻壑出了文华殿,守门的梁君使了个眼色,朱瞻壑会意,两人在一个偏殿见面。   朱瞻壑不耐烦的说道:“你有事快说,我今日就要启程去青州。”   梁君说道:“世子殿下,那个失踪的锦衣卫百户是我杀的,尸体就埋在太液池中/南海一个厕所前面的芭蕉丛里。铜镜也是我从汉王妃那里偷的。端午节射柳结束后,幼军回营,我以身上因冲洗厕所太臭,去街边澡堂洗个操为借口,实际去了锦衣卫百户的相好那里。”   “我偷偷把鸾凤铜镜塞进她的妆奁里,目的就是想要你在查锦衣卫百户下落的时候亲手搜到,发现是汉王妃的物件,由此疑心王妃处境。可惜,世子手段着实不行,此物居然是皇太孙找到了。”   “你——”朱瞻壑觉得今天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转,母亲中风,他收买的间谍居然向他坦白人就是他杀的!铜镜也是他偷的!   朱瞻壑一直把自己当棋手,梁君只是一枚任人摆弄的棋子。万万没想到,梁君才是棋手,他是棋子!   朱瞻壑收起轻视之意,连连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母妃的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非要做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梁君鄙夷的看着朱瞻壑,“你身为人子,只顾着争权夺利,从来不去想母亲的处境和难处,很多事情,早有端倪,你醉心权术,无心在母亲身上,对此视而不见。王妃才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平日养尊处优,怎会无缘无故中风……”   原来这个梁君是孤儿,跟着一群乞丐偷东西为生,四处流窜作案,偷的东西还被同伙抢走,黑吃黑,痛殴一顿,他倒在路边又病又饿,快要死了,汉王妃平日惜贫扶弱,将他救下,送到积善堂孤儿所调养。   梁君从此视汉王妃为救命恩人,要报答她。汉王妃要他留在积善堂,照顾更小的孤儿,不要再去偷了。   梁君年龄和朱瞻壑相仿,汉王妃常年和长子相隔两地,未免有些移情,在一群救治孤儿当中对他好一些,有时候会对他说起自己的长子,满脸都是骄傲。   有时候什么都不说,神情落寞,一闷坐就是一天。   梁君猴精似的,看出王妃不开心,做善事是她的心灵寄托,她并不喜欢待在汉王府。   梁君打听到,汉王府里,汉王不喜欢平民出身的汉王妃,宠幸郭侧妃这个豪门贵女,郭侧妃是武定侯郭英的孙女。汉王妃是“选秀畎亩”选出来的平民王妃,当时汉王只是个郡王,洪武帝赐婚,他没得选。   但是后来汉王的父亲燕王从侄儿建文帝夺得皇位,成了永乐帝,汉王成了手握重权的亲王,就纳了   豪门贵女为侧妃。   郭侧妃进门之后,得汉王偏宠,一连生了好几个儿子,汉王妃一直闷闷不乐,汉王当然不愿意面对一张苦脸,越发不待见汉王妃。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汉王多有顾忌,再不喜欢汉王妃,也是以礼相待,给予尊重。郭侧妃自认身份贵重,被一个平民王妃压一头,心下有怨气,但也不敢有僭越之举。   去年汉王就藩山东青州,汉王妃也离开京城,远离了政治中心。梁君每个月都把积善堂的花用支出账本抄录一份,托给镖局捎到青州汉王府。   汉王妃人不在京城,对积善堂的捐助却每个月都不断,每个月节省的份例都捐出去,从不藏私。   但是从今年正月开始,梁君送去账本,却没有再收到汉王妃的捐助,和对孤儿们嘘寒问暖的信。   起初,梁君以为冬天冰天雪地,路不好走耽误了,但是等到二月春暖花开,还是没有汉王妃的消息,他心下不安,就千里迢迢去了济宁府找汉王妃。   他把藩王府一个管家灌醉了,打听到汉王妃并不在藩王府,而是在某个偏僻的庵堂里,为汉王身体祈福,与世隔绝。   原来,汉王全家就藩青州之后,天高皇帝远,只手遮天,再也不用顾忌他人。郭侧妃持宠而娇,屡屡欺负汉王妃。汉王嫌弃原配出身太低,木讷胆小,除了生了两个嫡子,几乎一无是处,是个无用之人,汉王宠妾灭妻,漠视郭侧妃虐汉王妃。   郭侧妃娘家强大,郭家有两个侯爵,如果郭氏成为继妃,无疑对汉王将来所图之事大有裨益。   郭侧妃窥觊正房已久,干脆以汉王身体为理由,要汉王妃搬到清苦的山野庵堂,想要虐死她。   汉王妃身边几个亲信在就藩之前就被汉王和郭侧妃找借口打发走了,大儿子朱瞻壑远在北京,二儿子朱瞻圻被送去南方游学,无人可依。   她还被切断了外界的联系,所写书信皆被扣留,模仿她的字迹代笔回信,她成了聋子和哑巴。   梁君原本是个偷儿,擅长□□护院,庵堂的墙壁拦不住他,他半夜飞檐走壁,终于找到了汉王妃修行之处。   三月,突如其来一场倒春寒,汉王妃病倒了,躺在床上,薄被冷似铁。 第59章 反目 没有取暖的木炭,汉王妃自己拾柴……   没有取暖的木炭,汉王妃自己拾柴火、劈木头升炉子,木头太潮了,熏的屋子里烟熏火燎。   汉王妃被熏得快要窒息了,全身脱力,连起床开窗的力气都没有,不是冻死也要被熏死。   梁君恰好赶来,打开窗户透气,将炉子上的热水灌进汤婆子,放进被窝,给汉王妃取暖,又偷偷溜进庵堂厨房,偷了几块冷粥,加热水重新煮沸了,喂给汉王妃。   梁君自从被汉王妃所救,就发誓不再偷了,否则断手断脚,不得好死。为了救汉王妃,他打破誓言。   汉王妃脸上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梁君看得难受,堂堂亲王妃,被如此虐待,说道:“王妃一定要撑下去啊,等您身体好转了,我就去京城找世子,他是您亲儿子,不会不管你的。”   “你不要去!不要让他知道!”汉王妃不知从那里来力气,一把抓住梁君的胳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他若为了我违抗父意,必定是玉石俱焚的下场,世子之位不保。还不如瞒着他,我是个没用的女人,无法像郭侧妃那样有强大的娘家给丈夫助力,不给儿子拖后腿,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你——”梁君气得无语,忘记了尊称呼,“你怎么可以如此糊涂!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以为你死了,郭侧妃扶了正,她会只甘心当一个继妃?自古以来,有几个后妈是好东西?她生了好几个儿子,到时候使一些手段,逼你儿子让出世子之位。”   汉王妃摇头道:“不会的,皇上明理,又是亲手抚养世子长大,祖孙情深,不会容许王爷废长立幼。何况世子是王爷的亲骨肉,在皇上身边长大,世子对王爷有用,他的世子之位是稳当的。”   梁君急道:“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天家和朝政,什么君臣父子这些大道理。但是我知道民间有几句俗语,‘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还说‘宁要讨饭娘,不要当官的爹’。”   “当爹的不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用命换孩子的命,不晓得珍惜子女,反正有的是女人给他生孩子。郭侧妃将来上位,为了自己儿子当世子,天天给汉王吹枕头风,她娘家有权有势还有兵,即使汉王现在忌惮皇上,不会废了世子,将来呢?若没有皇上,谁来庇护世子?将来世子就是任人宰割的肉啊。王妃莫要执迷不悟,把世子的将来全赌在宠妾灭妻的王爷身上。”   汉王妃沉默片刻,说道:“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谁头逃脱不了礼教的约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认命了。世子知道我处境艰难又如何?他不能和王爷撕破脸、斩断父子关系,世人会骂他不孝的。何况,这些年他一直养在皇上那里,我们母子生疏的很,倒是他们父子关系亲密,他未必相信你的话,会以为你故意出言挑拨,离间天家骨肉。”   梁君说道:“我拿着王妃的亲笔信找她,或者要他来济宁探望王妃。那有当儿子的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虐。”   汉王妃只是摇头,“不要这么做,我会拖累他的。我出身寒微,本就配不上王爷,本该自请下堂,退位让贤,可是我成了下堂妇,两个儿子就身份尴尬了,所以一直赖在王妃之位煎熬,死亡倒是个不错的解脱,我不惧死。”   汉王对汉王妃常年累月的打压、冷淡、嫌弃,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她,让她自轻自贱,也觉得自己不配,不敢反抗,只能接受现实。   梁君急的团团转,“谁说您不配?您是太/祖皇帝赐的婚,有金书宝册,明媒正娶的亲王妃!那郭侧妃娘家再厉害,她就是个妾。您不能被一个妾踩在头上拉屎拉尿!您得支棱起来,争一争。”   梁君话糙理不糙,汉王妃双目放空,“一个被丈夫厌弃的妻子如何与宠妾相争?算了吧,何况,争来争去也没什么意思,终究一个土馒头。王爷所图之事,我清楚的很,他不满当一个藩王,就像不想娶一个平民女子当王妃一样,他想娶豪门贵女,坐龙椅、当皇帝。”   “他执迷不悟,我曾经试探着劝过他,太子和皇太孙是大明正统,纵使王爷风头一时能压过东宫和皇太孙宫,终究失了礼法,王爷气急,打了我一巴掌,骂我出身低微,没得见识,鼠目寸光。”   汉王妃嘲讽一笑,“王爷这样下去,终究会走向毁灭。汉王府注定覆灭,我只是早死几年,先走一步而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在奈何桥上等我两个儿子,和鬼差好好聊聊,下辈子莫要再让他们投胎帝王家,天家无情。”   汉王妃早就有消极厌世之意,她身为妻子,无法挣脱丈夫的控制。儿子们身为人子,也无法反抗父亲的操控。   汉王不甘心当藩王,非要争夺储位,宁可拖着全家一起毁灭,她和两个儿子都无法也不可能阻止,他们母子三人早就绑在汉王府这艘船上,等待沉船覆舟的结局。   汉王妃现在活着,其实是个活死人了。   当年万里挑一选秀出来的平民王妃啊,就这样在皇家婚姻中凋零枯萎,犹如行尸走肉。   无论梁君如何劝,说干口舌,汉王妃都是一副入定状态,什么都听不进去。   梁君比当年病饿交加、倒在街头等死时还要绝望,哀莫大于心死,他能救王妃的命,救不了她的心。   没有人能够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没有人能够劝得动一个一心等死的人。   梁君离开了庵堂,临走时,到底心有不甘,偷了汉王妃的铜镜,来到京城,他要想法子接近汉王世子朱瞻壑、再用鸾凤铜镜考验他,看他会选择站在“争储位大业”的父亲汉王这边,还是站在出身低微的母亲平民王妃这边。   梁君是孤儿,深知人性是最禁不起考验的。虽然俗话都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但在现实里,绝大部分人会选择跟着当官的爹,不要讨饭的娘。   所以梁君并没有直接找朱瞻壑摊牌,他需要暗中观察世子是什么样的人。   汉王世子身在宫廷,梁君一个流浪汉无法靠近,正好看到了幼军选拔的告示,就从皇太孙身边入手,加入了幼军。   听到梁君交代了来龙去脉,朱瞻壑问道:“你为何要杀了锦衣卫百户?还是在端午节龙舟赛那天?你就不怕暴露?”   梁君说道:“那个百户认出了我,他在南京的时候,曾经是王妃的护卫,王妃去积善堂救济孤儿时,他跟在旁边,所以认识我。那天在中/南海他认出我以后,追问为何我明明是王妃的人,却加入幼军,还改名换姓,我想法子把他骗到厕所里,杀了他灭口。”   “杀人埋尸之后,我推测你一定会找他的下落,就把铜镜放了出去,想知道你发现王妃铜镜后会怎么做,是选‘讨饭娘’,还是继续跟着‘当官爹’奔赴前程。但可惜,铜镜这个线索被皇太孙的人捷足先登了。”   朱瞻壑自嘲一笑,“原来你一直没有被我收买,你愿意当我安插在皇太孙那边的眼线,不是为了钱和官位,只是想暗中观察我。看我母亲是不是白养儿子。”   “没错。”梁君说道:“当我看到世子殿下向皇太孙请辞,带着太医去青州府看望王妃,我就知道世子殿下心中是有母亲的,并非王妃说的母子关系疏远,所以决定将此事全部告诉世子。”   朱瞻壑目光一冷,“你就不怕我为了前途抛弃讨饭娘,替父王掩盖真相,杀了你灭口?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的野心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梁君说道:“上个月胡女史被奸细算计绑架,殿下放下以往矛盾,与皇太孙齐心协力救人,可见殿下在人命和大是大非面前是可以一信的。”   朱瞻壑说道:“你刚才也说了,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梁君双手一摊,无所谓的说道:“王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尽力报答过了,无论结果如何,死而无憾。世子就是现在杀了我,我到了黄泉之下,也是有脸恭迎王妃的。”   仗义多是屠狗辈,负情多是枕边人。朱瞻壑深吸一口气,我的父王,我在北京谋皇位,你在青州虐我娘。你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朱瞻壑连夜启程,赶往青州。汉王妃在庵堂苦熬,一场中风,身体便垮了,等到朱瞻壑赶到时,已油枯灯尽,失去了意识,到了半夜就去了。   郭侧妃在一旁哭泣,汉王也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藩王府所有人都在说王爷如何着急、如何亲自登门请名医;郭侧妃如何衣不解带伺候汤药等等。   整个汉王府都是帮凶。   朱瞻壑向来对家事不上心,一心为父王争储位,身边除了元宝,都是父亲的耳目,若不是从梁君那里知道真相,他根本不会对母亲的死因存疑,真的认为母亲死于中风。   汉王命人赶到两京报丧,对着朱瞻壑叹气,“你母亲的病来得快,中风不好治,怕你担心,就先瞒着你,没想到她会走的这么快。”   朱瞻壑木然的往火盆里投着一张张纸钱,“生死有命,儿子本想为母亲争一个世间最尊贵女人的宝座,没想到母亲命薄,无福消受。”   见长子并无疑惑,汉王放下心来。   朱瞻壑心下齿冷,说道:“父王,母亲虽然故去了,儿子的志向还是没有变,会鼎立协助父王达成心愿,希望将来能够亲自将母亲牌位送进奉先殿。”   汉王大喜,面色沉痛的将手按在朱瞻壑的肩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朱瞻壑乘机说道:“只是,儿子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父王答应。”   汉王说道:“你说,你是我的嫡长子,将来我的都是你的。”   朱瞻壑说道:“儿子希望父王空悬汉王妃之位,儿子实在不想称呼母亲以外的人为母妃。”   郭侧妃一心想扶正为汉王妃,朱瞻壑不准任何女人染指她母亲的位置,两者矛盾。但是对汉王而言,当然是先哄住长子帮他争皇位重要了,至于郭侧妃……反正他的女人,当然要听他的,纵使她不甘心,妇人身处后宅,翻不出浪来。   汉王抱着儿子,“好,我答应你。我父皇也是在我这个年纪失去了母后,从此再也没有立继后,我也要和父皇一样。”   朱瞻壑也回抱父亲,看着母亲的牌位,他暗暗发誓:母亲,这里烂透了,终有一日,我会将整个汉王府与你陪葬!   办完了汉王妃的丧事,朱瞻壑回到北京城,正好赶上九九重阳节,皇太孙按照旧例摆了宴席,请京城百岁老人们赴宴。   朱瞻壑警告朱瞻基:“到了敬酒环节之后,你假装喝多了身体不适,要我替你下场与这些百岁老人嘘寒问暖。”   “为何?”朱瞻基问。   朱瞻壑说道:“里头有汉王的死士冒名顶替成百岁老人赴宴,他拐杖里藏着刀,伺机将你刺杀,并自称是为瓦剌部首领马哈木复仇。”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朱瞻基不敢相信的看着好弟弟。   朱瞻壑呵呵笑道:“没错,我以后就是你在汉王府埋得最深的卧底了。有我在,汉王想和你争?我看他是想屁吃!” 第60章 猛打 转眼间,就到了永乐十五年。这两……   转眼间,就到了永乐十五年。   这两年监国岁月,朱瞻基第一次尝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是什么滋味。朱瞻壑就像给他插上了一对翅膀,他可以尽情的遨游,不用分心如何应对汉王的刺杀和陷阱。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反正每一次朱瞻壑这个内鬼能以以上三个理由把汉王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化解掉。   每一次失败,朱瞻壑都可以从汉王势力找一个背黑锅的,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把汉王埋在紫禁城的钉子一颗颗拔出去,再用朱瞻基的人顶上。   不仅如此,朱瞻壑还汉王的把柄告诉了朱瞻基,“……山东兵马司指挥徐野驴知道吗?”   “听说过。”朱瞻基说道:“徐野驴上个月剿匪的时候不慎中箭,殉职了。”   朱瞻壑摇头,“非也非也,徐野驴发现汉王私造兵器、招募私兵,要向皇上检举揭发,被汉王先下手为强弄死了,栽赃给山匪罢了。如今徐野驴的家人和旧部正在去南京告御状,汉王的人沿路设伏拦截,这是他们在各个驿站伏击的地点……”   朱瞻壑把地图给朱瞻基,“我不方便出手,徐家人就交给你,你的幼军养了那么久,总该排上用场了吧。”   朱瞻基接了地图,三个月后,徐野驴的家人在南京敲响了登闻鼓,状告汉王私造兵器、戕害忠臣。   永乐帝大怒,命锦衣卫去青州,将汉王带到京城,剥其官服,关在西华门,交给宗人府问罪。   太子朱高炽拖着残疾的腿脚,摇摇晃晃像一只企鹅,下跪为二弟汉王求情。   汉王不仅不领情,还大骂太子虚伪,“……徐野驴一家人不是你一路送到京城的吗?我有今日,全都拜太子大哥所赐!   太子大呼冤枉,“二弟,纸包宝不住火,如今证据确凿,你若迷途知返,向父皇认错,此时还来得及!”   “呸!我不认!”朱高煦不服,“又不是我干的。”   太子说道:“凶手是汉王府的护卫队,他们都是你的手下。”   朱高煦咬死不松口:“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私造兵器,招募私兵,关我什么事情?我全都不知情!”   朱高煦是亲王,锦衣卫和宗人府都不敢对他用刑,倒是汉王手下的护卫队一个个忠心耿耿,争前恐后的认罪,说是他们自己干的,与汉王无关。   汉王在武官中颇有威望,他不承认,许多勋贵和武将为他求情,说凶手已经投案自首,为何还要关着汉王?   太子也为汉王求情,每天不是哭就是跪,茶饭不思,人都变瘦了,从三百斤瘦到二百九十八斤。   毕竟是亲生的儿子,又在靖难之征中立下赫赫战功,帮助自己夺得皇位,永乐帝最终判了亲信死刑,削去汉王两千护卫队,并且贬斥了汉王,把他的封地从富庶的青州府迁到了贫困县山东乐安州。   乐安乐安,不乐也不安。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听到汉王府迁到乐安州的消息,朱瞻壑高兴的仰天长笑,“真是一出好戏啊,他们去乐安州挺好的,我母亲葬在青州府,清清静静的,不用在九泉之下看这对狗男女装腔作势,她在地底可以安息了。”   朱瞻壑嘴巴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进去了。汉王是狗,他岂不就是小狗。   丧母之痛,让朱瞻壑清醒过来,父王……现在他当着朱瞻基的面,只叫汉王了,没有“父”字。   汉王靠不住,郭侧妃虎视眈眈,将来父王肯定偏宠庶弟们,即使他全力帮助汉王夺得江山,未来的太子之位却未必是他的。   既然如此,朱瞻壑就假装不晓得母亲之死的真相,继续当汉王在北京的“眼线”,其实是是汉王储君之梦的绊脚石。   将来汉王一再作死,就拖着整个汉王府一起死算了。朱瞻壑有朱瞻基当靠山,他以及他的亲弟弟朱瞻圻是能活下去的。   “你呀你。”朱瞻基摇头,“汉王给你取名为‘壑’,就是水坑的意思,没想到你坑的就是亲爹,还真是人如其名。”   朱瞻壑瞪了他一眼,“你别总是得了便宜就卖乖啊,这一次汉王被迫迁到乐安州,在青州府苦心经营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元气大伤,你的幼军渐渐出息了,此消彼长,若是两年前,你可曾想过有今天?”   朱瞻基直言道:“不曾想过,那时候只觉得朝不保夕,四面楚歌,能活一天是一天。我有今日,都是二弟的功劳。”   朱瞻壑说道:“我不敢贪功,你不与我计较德州刺杀那件事就成。你这个人是有运道的,逆风也能翻盘,论打仗,你根本干不过汉王。论运气,汉王远不如你。不过,汉王虽迁到乐安州,我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汉王这种野心勃勃、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人。”   朱瞻基说道:“我已经提前派人去乐安州布置暗桩了,将来方便监视汉王一举一动。”   短短两年,朱瞻基反客为主,从被人监视出卖,到监视对手。   “那我就放心了。”朱瞻壑拍拍屁股走人,朱瞻基问:“你去哪里?”   朱瞻壑但笑不语,留给朱瞻基一个潇洒的背影。   御膳房。   朝鲜贡女韩桂兰围着锅台转,正在做糍粑,宫里到了三月,不用再穿夹衣了,换上轻薄的罗衣,迎接夏天,这时候要做糍粑来应景(注1)。   把一蒸笼糯米蒸熟了,乘热加糖和捣碎的熟芝麻,想了想,又往里头加了一罐子去岁秋天用蜂蜜腌制的糖桂花,整整一罐子,全部倒进去,搅拌均匀,然后放进石臼里,用脚踩着的杠杆支起来的捣棍,一下下的把糯米砸得柔软有弹性,然后倒进模板里,用木板压平,再在木板上面压一块石头。   韩桂兰在御膳房当了两年的灶下婢,早就做惯了粗活,她双手抱起一块压过泡菜坛子的石头,连气都不带喘的。   接下来要交给时间,让石头把糍粑压成形,最后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就大功告成。   韩桂兰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她泡了一壶茶,喝了一半,胡善祥来了,她今天休旬假。   “桂兰,你怎么还在厨房?今天女官考试要放榜了,我们一起看。”胡善祥今年十七岁了,比以前高半个头,连官也升了三级,现在是端敬宫的六品司记,都叫她胡司记。   两年了,紫禁城的宫墙终于合围,不再是换牙的小孩子凹凸不平,皇室成员可以“拧包入住”。   依然有很多大臣不同意迁都,但是永乐帝在开春之后干脆带着后宫一起北上了,并声称此次去北京,便一去不回,老子连家都搬了,你们这些顽固的老东西们爱去不去,不去意味着主动辞职,不想干就算了。   永乐帝一代雄主,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他此举有破釜沉舟之意,没得办法,臣子们只好跟着皇帝的屁股后搬迁,搬迁政治中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皇室成员、皇亲国戚、勋贵世家、文官集团等等至少需要两年才能搬完,太子朱高炽留在南京监国,督促迁都,“站好最后一班岗”。   太子为了表示支持父皇迁都,要皇太孙宫的后妃子女们统统跟着永乐帝一起走,把家人送到紫禁城的东宫去住,他留在南京善后。   连太子也这样,迁都已成定局。   按照行程,永乐帝带着庞大的后宫三月底就要到北京了。   如此一来,皇宫除了太子,所有人都要来北京崭新的紫禁城,宫里急缺人手,尚宫马蓬瀛就从宫女中选拔女官,预备配给后宫各大殿。   选拔女官唯一的方式就是考试,马尚宫以严格不徇私闻名,不拘宫女出身,唯有才学者得之。   韩桂兰报名参加考试,今天放榜。她内心紧张,坐立不安,干脆做起了费工费力的糍粑,用劳作将焦虑甩在脑后,逼自己不要想。   胡善祥拉她去看榜,韩桂兰想去,嘴上却说道:“我不去了,糍粑要不冷不热的时候用沾水的刀切成片,我要在这里守着时机,太热了不成型,太冷了就硬了,切不动的。你去看,回来告诉我结果。”   胡善祥说道:“以你的才学,还有我这两年给你看过的书,肯定没问题的,你亲眼看自己金榜题名的喜悦,比我直接告诉你结果的快乐,简直天壤之别。”   “虽如此……马尚宫出的题目很难,我没有把握的。”韩桂兰怕自己失望,“你去嘛,我守着糍粑,里头加了去年你亲自采摘的糖桂花,一罐子全倒进去,可甜了,等你看榜回来,我用芝麻油煎给你吃,刚出锅的最好吃,香香甜甜。”   胡善祥只好一个人去,才拐出御膳房,就遇到了朱瞻壑,他摇着一把川金扇,“胡司记是不是要去看马尚宫放榜?”   胡善祥点头。   朱瞻壑把扇子摇得像花蝴蝶,上下翻飞,说道:“哎呀,这天气越来越热,毒日头底下走路,太遭罪了,小心把皮肤晒出斑来,难看死了。刚好元宝刚刚跑去看过了,你猜韩桂兰中了没有?”   胡善祥问道:“中了第几名?”她相信韩桂兰稳过,只是排名尚不知。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家里人把她当牺牲品,卖女求荣,韩桂兰从此只为自己而活,学习刻苦。   朱瞻壑卖关子,“我告诉你,你怎么感谢我?”   胡善祥想了想,说道:“我请你吃加了糖桂花的煎糍粑。”   朱瞻壑问:“你自己做的?”   “嗯。”胡善祥点点头,桂花的确是我摘的,不算骗人。   朱瞻壑说道:“她中了,排名第七。” 第61章 抬举 韩桂兰高中,高兴得洗手……   韩桂兰高中,高兴得洗手煎糍粑招待贵客。   煎得两面金黄的桂花黑芝麻糍粑外脆里糯,胡善祥嗜甜,吃这个还要在上面撒两勺红糖。   朱瞻壑看得都牙疼,“人家是打死卖盐的了,你是打死卖糖的,不齁得慌?”   韩桂兰烧水沏茶,“喜欢吃就多吃点,喝茶水解腻。”   元宝学着胡善祥的吃法,开口大嚼。   朱瞻壑问道:“你十四天才休一次旬假,就打算在宫里看榜吃糍粑喝茶?”   这下把胡善祥给问住了,她喝了一杯清香荷叶茶,脑子浮现朱瞻基“压榨”她的“丑恶”嘴脸。   虽说十四天才休息一天,上司朱瞻基还是不情不愿的准了假,絮絮叨叨的说道:“有什么好休的……为什么我就不累……”   “你抄录公文累得手腕酸疼?你可以把书房打扫一下,把书搬到外头晒一晒,除湿除虫,劳逸结合,手腕就不疼了……”   “你为什么甩脸子?以上都是我的建议,你可以不照着做……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试试,我看累了就去幼军军营和他们一起操练,出一身汗,神清气爽。“   “别走啊,你还没告辞,礼仪何在!”   我是来当女官的,拿多少俸禄干多少事,我又不卖给你们老朱家当奴隶的。   当了两年女官,早没有了初进宫时的激情和新鲜。差事日渐熟悉,得心应手,没了挑战,工作变得井井有条,也变得枯燥起来,每天的日子过的好像差不多。   每天睁开眼睛起床,看到的是朱瞻基的诗文《四景》;洗漱打扮,去文华殿当差,看到的是朱瞻基的脸。晚上回到端敬宫,入睡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也基本还是朱瞻基。   差事到了二年之痒的状态,变得平淡起来。   为什么非要休旬假?因为只有这一天是完完整整属于胡善祥自己,其余十四天她是六品女官胡司记。   想到这里,胡善祥心下不悦,未免有些迁怒朱瞻壑,“你管我怎么休旬假,我想干嘛就干嘛,坐着发一天呆也与你无关。”   朱瞻壑说道:“唉哟,好大的火气!人生苦短,若不开心,就去寻点开心的事。迁都之后,好多南边的人来到北京,京城最近来了几个南戏班子,有个昆山戏班,唱的是昆山调,就像做糍粑的糯米似的软糯细腻,戏称水磨腔,在京城红极一时,我们去听听。”   宫里也有戏班子,但是宫里的曲目都是经过层层审核的,连唱个《西游记》都要加几句忠君忠臣,歌功颂德,太板正了,不如民间曲目有趣。   胡善祥其实心动了,但她自持身份,身为端敬宫的女官,除了当差时必须的接触,私底下不想和朱瞻壑有任何牵扯。   所以胡善祥拒绝了,“到了三月,京城何处不飞花,外头飘着柳絮,我不想出门,回去睡个午觉,睡到自然醒。”   胡善祥回到端敬宫,房里放着一篓子新鲜的大杨梅,小宫女说是新进的贡品,皇太孙命人送来的。   胡善祥分了一半杨梅,并搜罗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打发小宫女送给韩桂兰当高中的贺礼,然后换了常服,蒙上防柳絮的面衣,正要出宫去看传闻中的昆山调,一个女史过来传话,说马尚宫找她说话。   胡善祥提着另一半杨梅当伴手礼去了观星台,“马尚宫,您找下官有何事?”   马蓬瀛从堆积如山的算筹里抬头,“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皇上月底就要回来了,原先跟着皇上的四个司言女官有一个年纪大了,且水土不服,受不了北方的气候,就辞官还乡,不跟着迁都,空出一个位置,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当差?”   马蓬瀛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讲话开门见山,这个消息就像一记重拳,朝着胡善祥脑袋“打”过来,把她“打”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马蓬瀛还以为她在犹豫,说道:“虽然司记和司言都是六品女官,俸禄一样,但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太孙只是储君之一。以后的见识、前途都不一样,看起来是平行调任,其实是升官,抢破头的肥差呢。”   “我见你学识过得去,口才和机变能力算是宫中女官的上乘,虽年纪小了点,只有十七岁,但皇上是个唯才是举的君王,他不会介意你的年龄。”   “这……”胡善祥权衡利弊,的确,当皇帝的司言女官,肯定比当皇太孙的司记要有前途,我也确实有点干腻了,尤其是休个理所当然的旬假还要看皇太孙的脸色,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的答应过,皇太孙一天都不休息,还要拉着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干。   可是,毕竟干了两年,还是有些不舍,除了放假休息这件事,皇太孙对我真的很不错。   胡善祥说道:“这件事太突然了,下官需要考虑一下。”   马蓬瀛说道:“行,你自己斟酌,最晚在月底皇上回宫那天给我明确的答复。年轻人,机会难得哦。”   胡善祥说道:“多谢马尚宫抬举。”   马蓬瀛说道:“我个人还是希望你当皇上的司言女官,皇太孙这边……目前还算清净,但是后宫还有东宫的太子妃等人马上就要到了,一人多,事就多,太孙又不是唯一的储君……以后乱七八糟扯皮的事情肯定少不了,司记这个活不好干。”   马蓬瀛是从洪武朝过来的女官,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见识多广。胡善祥还从未与后宫、东宫打交道,并不晓得其中厉害,尚且懵懂,心想:宫中各项典礼都有明确的章程,凡事按照规矩来,总不会出错吧。   看着胡善祥迷惑的表情,马蓬瀛说道:“我点到为止,你自己做决定。”   胡善祥算着日子,她还有十四天去想,“多谢马尚宫指点,下官不打扰了,告辞。”   胡善祥顺便从观星台的北安门出了宫,雇了车,去朱瞻壑提到的文庙附近的戏园子,正上演着南戏昆山调《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是改自唐代诗人白居易一首《井底引银瓶》诗歌的元杂剧,讲述一对少男少女在墙头马上邂逅,一见钟情,相约私奔,但他们的爱情被世俗所不容,最终分离的故事,有“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名句。   用六百年后现代的话来讲,《墙头马上》就是《井底引银瓶》的同人创作戏剧作品。   刚过了中午,还没开戏,戏台上有乐人呜呜吹着箫热场子,等着看客们入座。   胡善祥找店伙计要个清净的雅座,伙计却说楼上雅座今天全满了,只有一楼的散桌。   胡善祥看着大堂人来人往,心下不自在,她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听戏都不安生,心想算了,还是去山东菜馆找唐赛儿嗑瓜子去,晚上吃顿家乡菜回宫。   正要折返,伙计追过来说道:“客官,雅座刚刚空出来一个,您楼上请。”   胡善祥上了楼,这个雅座极好,正对着楼下戏台,她点了果品香茗,好戏开场。   戏台上,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念白道:“小生是工部尚书舍人裴少俊,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才貌两全,京师每呼为少俊……”   胡善祥一下子被吸引了,心想这个裴少俊和朱瞻基差不多啊,不对,朱瞻基比裴少俊还厉害,人家三岁识字,五岁就会写诗了。   打住,怎么休个旬假还要想着上司?累不累,看戏,好好看戏。   胡善祥收敛心神,伸手抓了把瓜子,冷不防抓了一只手!   吓得胡善祥站起来,身边对座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此人的手正放在瓜子盘里,刚才她就是抓了他的手。   正是朱瞻基。   胡善祥惊讶的很,“殿……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从不休息吗?”   “我没有休息啊。”朱瞻基抓了把瓜子磕着,“我是来体察民情的。” 第62章 墙头 昨日两人因休旬假闹得不愉快,朱……   昨日两人因休旬假闹得不愉快,朱瞻基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只是急于试探胡善祥到底对他有无情思,他认为如果中意一个人,应该向往着彼此朝夕相对,他和胡善祥作为君臣,除了公事,还能有什么正当理由一直在一起呢?   她如果喜欢我,就应该会为我放弃一切假期,全心全意的陪着我料理政务。   可是她不会放过一次旬假,好像迫不及待的要逃离他身边——哪怕只有一天。   这让朱瞻基很失望,爱果然经不起考验,胡善祥似乎对他没意思。   以前朱瞻基没有这样“考验”过她,昨天他这么做,是因后宫和太子妃即将搬到紫禁城,如此急切,除了配合永乐帝迁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选秀了。   他今年二十一岁,大龄青年,为子嗣计,再也不能拖了。   对于一个储君而言,他需要成家,世俗看来,一个没有成家的男人是幼稚的、不可靠的,男人结了婚才成熟。他还需要妻子,打理端敬宫,以及……传宗接代,绵延皇嗣。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储君位置是不稳当的。   原本他认为的婚姻就是找个女人过日子,成为互相扶持的伙伴,这个女人面目模糊,可以是任何人。他对此毫无期待,只当是一条必须要走过的路而已。   可是现在,只要想到妻子,他脑子里出现的只有胡善祥一个人,如果是她,选秀也好,婚姻也罢,他都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必须要先确定胡善祥有没有这个意思!   以他昨天的试探,答案是:没有。   朱瞻基失望过后,很快重振旗鼓,我不能认输,还没有开始选秀,我还有时间争取,我得让她看到我的好,对我托付芳心。   朱瞻基命人暗中观察胡善祥,很快就得知了自己的好弟弟热情邀约胡善祥看戏被拒绝,以及胡善祥在拒绝之后遛出宫外,朱瞻基暗自尾随,到了文庙,看见胡善祥一家家戏园子找着,猜到她要看最新的南曲昆山调。   朱瞻基要手下把所有唱昆山调的戏院雅座全部包下来,无论胡善祥选择看谁家的戏,他都能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尾随。   胡善祥选择了看《墙头马上》,看得很投入,连他跟在摆放果盘茶壶的店小二一起进来都不知道。   他看她伸手抓瓜子,就以单身二十一年的手速把手放在瓜子盘中,让她无意中捉住了他的手。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缘分都是精准的算计。   胡善祥根本不想在休息的时候还要陪着上司“体察民情”,我是来玩的好不好!   胡善祥坐回位置,说道:“文庙附近那么多的戏院,你去别家体察民情,我就想安安静静的看戏。”   朱瞻基问:“你在赶我走吗?”   “怎么会。”胡善祥说道,心中暗道:你知道还不走啊!   朱瞻基明知她口是心非,还是厚脸皮的坐着原处坚如磐石,“多谢邀请,那我就留在这里了,唱得还不错。”   胡善祥:我什么时候邀请过你!   戏台上,男主角裴少俊的父亲出场了,自夸儿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等,是个多么厉害的天才云云。   朱瞻基边看边评价,“这算什么天才,我五岁就能写诗了。”   胡善祥忍不住说道:“知道你好强,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好强,听戏时都能跟一个戏本子上的人物攀比起来。像你这样的天才,是一百年才难得出一个的奇葩。”   此时奇葩还是一个褒义词。   朱瞻基给自己和她都倒了一杯茶,说道:“那是。”   胡善祥拿起茶杯,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今天皇太孙犯了什么毛病?话真多。   朱瞻基心道:现在看到我的好处了吧?戏剧人物都是虚构的,我比虚构的人假人还厉害,你还不快快把芳心交出来。   胡善祥干脆不接话了,只是看戏。   戏台上,女主角李千金在自家后花园赏美景,裴少俊骑着骏马,两人隔着墙头,四目相对,看对眼了,一见钟情。   裴少俊:“呀,一个好姐姐!”   李千金:“呀,一个好秀才!”   朱瞻基插话道:“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院墙至少有两人高,裴少俊别说骑马了,他就是骑着一个高大的骆驼也看不见墙内的李千金。”   胡善祥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看戏么,莫要深究。”   裴少俊和李千金眉来眼去,词曲相合,昆山调特有的水磨腔,唱词越发缠绵悱恻,且这一段只有萧管伴奏,风雅的很,难怪在北京这个北曲盛行之地都□□了。   两人情投意合,月下约会,相约私奔,裴少俊把李千金藏在家中后花园里,七年过去,李千金生了两个孩子。   朱瞻基又插话了,说道:“这个裴少俊好没担当,口口声声说喜欢李千金,却屡屡做下错事。问世间情为何物?发之于情,止乎于礼。我若喜欢一个女子,一定三媒六聘,过了明路,风风光光的把她娶回家,给她名分,堂堂正正做夫妻。”   朱瞻基自鸣得意:你看,我是个多么有担当的男人。   “看戏是为了和戏台上的人一道感受悲欢离合,就像做了个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的梦,”胡善祥说道:   “如果唱戏和真实生活一样,还看什么戏啊,看自己,看左领右舍的邻居,亲戚朋友的生活不就行了嘛,还不用花钱。”   朱瞻基问:“你会喜欢裴少俊这样孟浪的男子吗?”   胡善祥一笑,“怎么会,若有男子骑马趴在墙头偷窥我,我就拿着侄儿的弹弓打过去,登徒子。”   打得好。朱瞻基说道:“你们胡家在济宁算是名门望族,胡家的围墙骑在马上是看不见的吧。”   胡善祥不想看个戏还和朱瞻基一样较真,敷衍道:“是是是,得骑骆驼才看得见我。”   这下把朱瞻基逗笑了,“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只顾着看戏了 。”   胡善祥盯着戏台子,摆着手,“别说了,看戏。”   戏台上,裴父和裴母终于发现了儿子金屋藏娇,还生了两个私生子,气得要将李千金逐出家门。   裴父骂李千金是个“□□”,指责她“坏了少俊前程”、“辱了裴家门楣”,还说“聘为妻,奔为妾”,明知李千金生了一双儿女,依然不肯承认她是儿媳妇。   从头到尾,裴少俊看着李千金受辱,都没有反抗父母保护妻子,懦弱胆小。   看到这里,胡善祥忍不住说道:“难道这两个孩子是李千金一个人生的?她是□□,裴少俊又是什么?可是世人都只指责女人不检点,男人都是坏女人拐带坏的,不是男人的责任。”   朱瞻基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唱戏和现实不一样吗?”   胡善祥说道:“可是这世道对女人的苛刻、对男人的宽容,戏里戏外都一样啊。”   戏台上,裴父要李千金完成两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就承认李千金是儿媳妇。第一件事把玉簪在石头上磨成针,第二件是用丝线栓住银瓶在井里打水。   结果当然是断了玉簪,掉了银瓶。李千金被逐出裴府,两个孩子也被裴家抱走。   “不看了,看一肚子气来。”胡善祥站起来,朱瞻基说道:“此戏一共四折,现在才演到第三折 ,还有最后一折大结局,说裴少俊考中状元,回来接走了李千金,和两个孩子团圆,是个圆满的结局。”   胡善祥说道:“你我知道这不是可能的,现实里,第三折 李千金被逐出裴家就是大结局,第四折完全是为了圆满而圆满,硬造了个完美结局。”   这下两人心态完全互换,朱瞻基说道:“看戏别太深究,和戏台上人一起做一场现实不可能发生美梦。”   胡善祥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你出现在这里——今天的旬假全被你毁了。”   朱瞻基总是插话,胡善祥迟迟入不了戏,看着没劲了。   胡善祥走出雅间,朱瞻基跟在身后:明明看得很开心啊,还记得我说的骆驼,怎么突然变脸了?说我毁了她的旬假,真是搞不懂女人怎么想的。   文庙附近多书坊,胡善祥挑挑拣拣,买了几本游记长见识,她去那间书坊,朱瞻基就跟到那间书坊,还入手了好几本新出的话本小说,足足跟了她两条街。   胡善祥累了,坐在街头喝大碗茶,朱瞻基和她一桌,两人喝茶,胡善祥实在受不了了,说道:“京城那么大,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体察民情,别跟着我了。”   “好,我不跟着你。”朱瞻基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要赶紧回去。”   胡善祥听到“我们”二字就头疼,“你先回去,我自己走。”   朱瞻基想着如何挽回,刚好此时有西域商人的骆驼队行走在大街上,胡善祥好奇的看着比马高三倍的骆驼。   朱瞻基突然心中有了个想法,问:“你骑过骆驼吗?想不想知道骑在骆驼上能够看多高?”   胡善祥眼睛一亮。   一刻钟后,胡善祥骑着高大的双峰骆驼,朱瞻基在前面牵着绳,她坐在高处,街市一览无余,她甚至能够看见酒楼二楼包间桌子上是什么菜肴,街市熙熙攘攘如流水,骆驼如一艘大船,稳稳当当的驮着她。   胡善祥骑到了东华门附近才停下来,朱瞻基一看就是驯骆驼的老手,他摸着骆驼的毛皮,将鞭子在空中一甩,骆驼跪下来了,只不过驼背离地面还是有些高,胡善祥不敢从驼背上蹦下来。   朱瞻基伸手双手,“从背上溜下来,我接着你。”   胡善祥改为侧骑,双手一推,溜了下来,一头撞进了朱瞻基怀中,心中却有一头骆驼乱撞,扑通通的狂跳,一直到入睡时,还没平静下来。   胡善祥捂住胸口,翻了个身,月光下,床对面挂着《四景》的诗轴,朱瞻基这个人,作为储君,他无疑是优秀的。作为男人,他也无疑是完美的——甚至比戏台上虚构的人物还要优秀。   下午撞进他的怀里时,胡善祥立刻自己站稳了,可是朱瞻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紧紧的抱着她,差不多过了五个数才松手。   胡善祥十七岁了,别的女孩子在她这个年龄当了母亲的比比皆是,她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这个长长的拥抱、他为她牵了一路的骆驼是一个优秀储君对下属所为。   他是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而这么做的。   如果我推测的没错,那么……胡善祥的脸蓦地发红,心跳更快了,她干脆用被子蒙住脸,好像空气中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来紫禁城是为了当女官,又不是当嫔妃。   可是与他朝夕相对,万一我把持不住怎么办?   胡善祥心道:不行,我得快刀斩乱麻,别让自己陷进去了。我还是给马尚宫一个答复,说我愿意平调出端敬宫,去给皇帝当司言女官。 第63章 春梦 朱瞻基做梦了,不是一般的梦,这……   朱瞻基做梦了,不是一般的梦,这一回,是春梦。   他骑着骆驼,腾云驾雾般,仿佛知道自己在梦中,可以恣意妄为,开怀大笑,他听到蛐蛐声,就寻声而去,现实中担心“玩物丧志”,一直压抑着自己,现在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喜欢什么就去做。   他追到一户人家的院墙,蛐蛐一跃而上,从院墙上爬山虎爬到了别人家,一直爬到墙头,得意的挥着两根长须鸣叫,唱的响亮。   “小宝贝,捉到你了!”一个美人头蓦地出现在墙头,捉住了得意忘形的蛐蛐,放进笼子里,正是胡善祥。   朱瞻基说道:“这是我先看见的。”   胡善祥说道:“这是我先捉住的。”   朱瞻基问道:“你想要什么来换蛐蛐?我都可以满足你。”   胡善祥变成了他看的那些话本小说的女人们,只要看到男主角,就能慧眼识英雄,并且一眼就看上男主角,愿意自荐枕席,托付终身。   胡善祥说道:“我要……你。我要嫁给你,要给你生孩子,操持家务,供养双亲。”   朱瞻基说道:“好,我答应你。我愿意拱手河山,以江山为聘,娶你当我的妻子。”   胡善祥急不可耐的指着天空,“今晚我要丫鬟悄悄把角门打开,待月上柳梢头,你来我的闺房,你江山为聘,我愿以身相许……”   是夜,朱瞻基干出了现实世界里绝对不敢做的事情——偷情。他如约翻了墙头,分翠竹,步苍台,惊起庭鸦喧。又听邻犬吠,怕院公来(注:出自白朴《墙头马上》唱词,有删减)。   偷情的男人爆发出无限潜力,朱瞻基跑得比看门护院的狗还快!他从粉墙一溜烟跑到了胡善祥所指的角门。   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果然没有上锁!   朱瞻基狂喜,赶紧和上门,一转身,傻眼了,一排排院落,到底何处是胡善祥的闺房?   这要是走错房间……   正思忖着,朱瞻基听到了熟悉的蛐蛐叫,好宝贝,我这就来找你!   朱瞻基再次寻声而去,看到胡善祥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寝衣,提着蛐蛐笼子迎接他。   她担心脚步声被人发现,就没有穿鞋子,只着罗袜,袜子的丝线被月季花架的刺扯得一道一道的,玉足半露。   朱瞻基心疼的抱起她,迷迷瞪瞪到了闺房,与她松腰带、解衣袍、扯开鸳鸯被儿盖……   次日早上,朱瞻基换了裤子去文华殿监国,春梦就像蜻蜓点水,虽然梦醒之后忘记了大半,但轻盈的翅膀划破了湖水,荡起一圈圈涟漪,那种平静的美好是忘不掉的,甚至,比春梦还要美,回味无穷。   朱瞻基的唇角时不时勾起,无意识的露出笑容。   一旁胡善祥暗暗称奇,心想皇太孙为何这样?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天生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真是啧啧称奇,一看窗外,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并无异样啊?   昨晚,朱瞻基一夜春梦,神清气爽。胡善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毕竟正值少女怀春的年纪,而朱瞻基几乎符合一个少女对未来夫婿所有美好的幻想,甚至,朱瞻基在很多方面还超过了幻想。   但是,朱瞻基是皇太孙,仅仅这个理由,就让胡善祥知难而退。   朱瞻基啊朱瞻基,你为什么是皇太孙呢?否认你的身份,抛弃你的姓名吧!(注2)当然,这绝对不可能发生。   朱瞻基就是为了皇太孙之位而生的,他二十一年的努力,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女官而抛弃?   换成是我……我连六品女官的身份都不愿意放弃,何况是皇太孙这种尊位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胡善祥就像煎糍粑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两天煎,都快煎糊了。选择不易,默默叹气,最终在天快亮的时候认清了现实,做出了决定。   离开端敬宫,远离朱瞻基。忘记瞬间的春心萌动,不忘初心,千里迢迢赶考而来,又不是为了选秀。   在给马尚宫回信调任之前,胡善祥要先向朱瞻基请辞。   据胡善祥观察,今天皇太孙心情很好,一般他心情好的时候批阅各衙门交上来的文书,通过的概率比打回去重审的概率要高一些。   我今天提出辞呈,他应该会痛快的答应。   就是今天了,机不可失。   胡善祥说道:“殿下,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朱瞻基的下巴又往上挑起来,“你我之间,但说无妨。”   胡善祥说道:“我请辞去端敬宫司记之位。”   朱瞻基立刻说道:“准了。”从现在开始,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啊?”胡善祥三分意外三分惊喜六分失落——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原来我昨晚胡思乱想了,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这时朱瞻基刚刚回过神来,不对!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朱瞻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胡善祥说道:“我请辞去端敬宫司记之位。”   “你——”朱瞻基从云端跌落冰窟,”你为何……你机关算尽、历经艰辛、就像唐僧取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一步步来京城赶考,才升了三级,当了六品司记就满足了,想要功成身退?”   真想捏一捏她的脸,看同样的皮囊之下,是不是藏了一个假胡善祥。   胡善祥忙把马尚宫抬举她当皇帝的司言女官之事如实交代,“……微臣昨天考虑清楚了,微臣效力殿下已经两年整。殿下从刚开始藩王逼迫、四面楚歌、无一兵一卒可信,到如今幼军初长成,汉王被贬斥乐安州,势力式微,还有汉王世子殿下的暗中投诚,殿下更是如虎添翼,已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胡善祥按照昨晚熬夜斟酌的言辞说下去,先把朱瞻基好好夸赞一通,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到了月底,皇上、太子妃回到紫禁城,太子也随即而来,殿下有父母照拂、有亲祖父疼爱,加上幼军、世子殿下。相信以后没有我,殿下会或许更好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微臣继续在殿下身边已没有什么意义,想换个地方当差。”   梦里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春梦里的胡善祥温柔可人,情意绵绵。现实里的胡善祥不解风情,只想升官。   只要不是傻子,都晓得同为六品女官,皇帝身边的司言女官肯定比皇太孙的司记女官地位更高!   胡司记为何这样?明明昨天她从骆驼背上滑下来后没有推开我的刻意拥抱、明明我们在一起体察民情斗嘴聊天是开心的,我朱瞻基聪明一世,难道会错了意、爱错了人?   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一夜之间,你就判若两人?   “不行。”朱瞻基严词拒绝,“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同意你离开。” 第64章 蔽目 胡善祥很意外,没想到朱瞻基会如……   胡善祥很意外,没想到朱瞻基会如此蛮横的拒绝自己,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殿下,微臣去意——”胡善祥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你很闲吗?”朱瞻基打断道,甩给她一摞批好的文书,“搬出去抄录存档,再发给顺天府衙门。”   胡善祥从未见过这样的朱瞻基,他就像头顶滚滚乌云的龙,酝酿着雷霆万钧,正要朝她劈过来。   胡善祥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硬碰硬的话,怕是要粉身碎骨,实在惹不起。   她抱着文书,默默退下。   整整一天,朱瞻基都没有让她闲着,送来的文书越来越多,几乎要将她埋在里头,胡善祥吃饭都不得安生。   胡善祥觉得朱瞻基就像小孩子赌气,你越要什么,我偏偏不给,我还要撒泼打滚,表现我的不满。   所以,那个拥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如果他真的对我有意,怎么会如此折腾我?   傍晚,胡善祥揉着酸疼的颈部,琢磨朱瞻基是何意,梁君又抱了一摞文书进来,放在她的案头。   这是把我当驴使唤了吧。胡善祥心想,没错,我就是自作多情了。   就连梁君也看出了朱瞻基今天不对劲,“胡司记,你是不是得罪皇太孙了?”   胡善祥点点头,“难怪人们都说伴君如伴虎。”   梁君说道:“皇太孙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胡司记认个错,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胡善祥说道:“问题是,我没有错 。”   我凭本事被马尚宫看中,给我更好的官位。我也没有瞒你,开诚布公的和你谈,大家好聚好散,有什么错?   “这么说,是皇太孙错了。”梁君缩了缩细瘦的脖子,“没办法,看皇太孙这股火气什么时候消。”   这便是君和臣的区别,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以往种种,看似是胡善祥强势一些,其实都是朱瞻基愿意让着她。两人一旦只是君臣关系,胡善祥毫无反抗之力。   朱瞻基日落时摆驾端敬宫,不像往日一样带着她一起回去,一直晾着她。   胡善祥披星戴月,终于忙完了。三月的晚风有些凉,出了文华殿,瞬间清醒,她没有回端敬宫,而是沿着东长街走到观星台,马蓬瀛转动着浑天仪测量星座。   胡善祥随着□□爬到大圆套数着小圆的庞大仪器上,“马尚宫,下官考虑清楚了,决定接受您的举荐。可是下官找皇太孙请辞时,遇到了障碍,皇太孙不同意。”   马蓬瀛转动小圈的手一顿,“他们都说我说话直接,我看你比我还实诚,要跳槽这种事情你怎么好现在就向皇太孙开口?你等着皇上回来了再请辞,因为有皇上这个新靠山,皇太孙就是不想放你这个得心应手的属下,他也得放啊,总不能和皇帝抢人,忠孝两个字压下来,别说皇太孙,就是太子也扛不住。”   “我……”胡善祥想了想,的确是自己考虑欠妥,可是昨晚我脑子想的是皇太孙对我有意思,我对他也……   反正就是发现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纯洁的互相利用的君臣关系,我又没有当嫔妃的想法,当时只考虑离开他,斩断情丝,就在次日开口请辞了。   当然,胡善祥不敢和马蓬瀛说实话,“事已至此,下官后悔也来不及了。皇太孙明言不放人,下官连夜前来,告诉马尚宫,浪费了您给下官这次晋升的机会,请马尚宫另觅她人,及时找到候缺之人,以免误了马尚宫的差事。”   马蓬瀛沉吟片刻,“其实你若要硬辞,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身为皇上的司言女官,与储君关系到了决裂的地步,以后的活肯定不好干。而且,从长远计,皇太孙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你就像孙悟空似的,无论怎么蹦跶,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到时候新君对你寻旧仇,你就不是丢官的问题了,怕是连家人都会被连累。所以,我建议你不要硬辞,和皇太孙多多沟通,让他认为你当了皇上的司言女官对他有更大的好处。”   马蓬瀛是根据自身官场沉浮的经历来给胡善祥建议的,她是在丧偶之后,被洪武帝请到宫廷当女官的,且一进宫就五品尚宫了,因星象和算术任职钦天监。   洪武帝薨逝,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为建文帝,建文帝不会欣赏持才傲物的马蓬瀛,将她打发出宫回家。后来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重新将马蓬瀛请回宫廷,继续当尚宫,并委以重任。   所以,马蓬瀛太明白身为臣子,无论男女,能够在官走多远、爬的多高,本人的才学其次,是否得君王的赏识才是最重要的。君主决定臣子的命运。   永乐帝是君,但毕竟老了。太子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皇太孙才是将来决定胡善祥官途的人。   马蓬瀛站得高,看得远。胡善祥被懵懂情丝蒙蔽了双眼,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只晓得应该辞职远离朱瞻基,却没想到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如果不能处理好和朱瞻基的关系,让朱瞻基心甘情愿放手,她等于是自毁前程!   “多谢马尚宫指点,下官明白要做什么了。”胡善祥告辞,回到端敬宫时,已经将近子时,朱瞻基的内书房还亮着,有小内侍提着夜宵,正要往里送。   “我来。”胡善祥接过食盒,走进内书房,拿出杯盘碗筷,在圆桌上摆好,“殿下请用夜宵。”   听到胡善祥的声音,朱瞻基才抬头看人,“你还知道回来,都什么时辰了。”   胡善祥说道:“刚到子时。”   我不是问你这个问题!朱瞻基一扫圆桌上的夜宵,主动送夜宵是在服软的意思,说道:“别以为一顿夜宵就能让我改口同意辞职,你就死了这条心。”   胡善祥按照马蓬瀛提醒她的去解释,“微臣能够顺利进宫,是殿下的举荐。微臣从不敢忘记殿下提携之恩,无论微臣在何处当差,都会念着殿下的好,心里向着殿下。”   这话说的,就差明说我其实是去皇帝身边当你的耳目。我当司言女官能够给你更多的好处。   都是聪明人,朱瞻基明白胡善祥的意思,说道:“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就是马尚宫教给你的辞职对策?来骗我放了你。 ”   很明显,朱瞻基派人跟踪她,知道她从马蓬瀛那里过来的,虽然不晓得两人具体聊了什么,但从胡善祥突然服软送夜宵和刚才的话来看,明显是有高人指点。   一听这话,胡善祥立刻撇清了马蓬瀛,怕连累她重蹈建文帝辞退她的覆辙,说道:“和马尚宫无关,殿下不要恼她,她只是欣赏微臣的办差本事,尽职尽力举荐适合当司言女官的人。微臣连夜去观星台,是为了告诉马尚宫,殿下挽留微臣,微臣就不走了,留在端敬宫继续当差,要马尚宫莫要干等,早日寻找她人,”   看得出来,马蓬瀛非常享受她的差事,回到家里,她只是个有学识的寡妇,在宫廷才有条件展现才华。   这世道,女人能够找到一份堂堂正正的差事,养活自己和家人,得到尊重和认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可不能因为我毁了马尚宫未来的前途!   朱瞻基问:“你是真心想留下?”   胡善祥顿首。的确是真心,我不想连累马尚宫。   朱瞻基问:“不走了?”   胡善祥说道:“不走了。”   朱瞻基慧眼如炬,说道:“你留下,是因为怕我,怕我以后报复你。”虽然盼着她回心转意,但并不是朱瞻基想要的结果和理由。   甚至,比听到她开口辞职时更加痛心!   废话,难道是因为爱你。胡善祥说道:“微臣发誓,会留在端敬宫,像往常一样尽职尽责,为殿下效力。”   既然已经确定自己是自作多情,误会朱瞻基喜欢她,你若无情我便休,胡善祥相信自己在今后工作中不会再对朱瞻基有任何绮念,例行公事即可,就像刚开始那样,只是纯洁的君臣关系,一份不用交杂私人感情的差事。   我恨你是个只晓得升官的官迷!朱瞻基心中狂怒且失望,一下子掀翻了圆桌,夜宵撒了一地,梁君李荣听到动静,以为有刺客,立刻跑进来护驾。   朱瞻基看到幼军涌进来,一下子变得清醒:我这是怎么了?喜怒不形于色是储君必备的素养,我为何在她面前屡屡破功?这一次还干出掀桌这种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我很愤怒的傻事!   我再也不能为一个心中根本没有我的女人牵肠挂肚、连喜怒哀乐都受其摆布,变得不像一个优秀的储君,倒像是个昏君。   “莫慌,没有刺客。”朱瞻基说道:“是我久坐,突然站起来吃夜宵,有些头晕,不小心碰翻了桌子,悄悄的收拾干净,此事莫要传出去,免得惊动皇上,还以为我身子出了问题。”   众人领命,擦地的擦地,捡筷子的捡筷子。   胡善祥捡起一块碎瓷片,朱瞻基说道:“不用你动手,跟我来。”   两人到了偏殿,朱瞻基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没有错,是我狭隘了,觉得你一直很好用,就希望一直拥有你。其实换成是我,我的选择和你一样。我会牢牢记住你这两年的功劳,跟过我的人,理应受到赏识、配得上更好的前途,如果我因一时之私阻止了,以后还有谁敢为我卖命?”   “你走吧,我同意你的请辞。” 第65章 发恨 朱瞻基认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总……   朱瞻基认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总是让他失控,或者处于失控的边缘,心魔不除,大业难成。   君心难测。早上还要她死了辞职这条心,半夜就突然告诉她你走吧,我不拦你。   胡善祥不敢相信,以为朱瞻基以退为进,表面答应,秋后算账,忙道:“不,我不走。”   朱瞻基一语戳破她的顾虑,“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打击报复的,我没那么小心眼。我招安了唐赛儿、原谅了鞑靼部奸细蒋信,还和他的舅舅鞑靼部领主也先土干合作,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对手好得多。我连他们都一并宽容了,你这两年立下汗马功劳,从未做过伤我之事,我为何偏偏揪住你不放?你也太小瞧我的胸襟了。”   胡善祥说道:“可是殿下上午还说坚决不放人的,怎么现在就……”   朱瞻基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年朝夕相处,就是养条小猫小狗,突然要离开也会舍不得,何况是人。”   朱瞻基突然如此通情达理,胡善祥心中五味杂陈,以前朱瞻基与她相处,基本都是他本人,而现在,朱瞻基在她面前也戴上了完美皇太孙的面具。   最终,酸甜苦辣咸五味都变成了失望,胡善祥不想表现出来,便以开玩笑强行挽尊,表示自己不在意,笑道:“殿下为什么把微臣和小猫小狗比较?微臣觉得凭这两年的微末功劳,和蟋蟀总有一比吧?”   庭院深深,两人都在强笑,晚风充满了快活的、好聚好散的气息。   死要面子的下场是活受罪,当晚,胡善祥和朱瞻基几乎都失眠了,次日起来,精神都不太好,凭着年轻能熬夜强撑了一天。   这一天,朱瞻基对胡善祥客气的很,不再交给她繁重的事务,胡善祥到了中午就无所事事了。   朱瞻基把她叫过去,说道:“待皇上回宫,你便要搬去乾清宫当差,手头上的事情,包括唐赛儿那边联络都需要交接给稳妥的人。你今天带着陈二狗去山东菜馆见唐赛儿,他可以信任。至于文书和内书房,我会要金英帮你分担,这个月慢慢把活交给他们两个。”   陈二狗是幼军这两年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与鞑靼部的内线蒋信和也先土干的联络都交给了他,鞑靼部那边的情报都是过陈二狗的手到朱瞻基耳边。   金英是个宦官,本是永乐初年英国公征伐安南(今越南)时的战利品,阉割进宫后在内书堂读书,学识和品行都出类拔萃,被御用监内官监太监马云收为义子,目前在文华殿当写字(也就是抄文书存档的人)。   马云是紫禁城最有权势、最得永乐帝信任的大太监,朱瞻基用他的干儿子金英代替胡善祥,除了他本身才学之外,也有向马云示好的意思,毕竟作为储君,和帝王身边的亲信搞好关系非常重要。   听到朱瞻基的人事安排,胡善祥便晓得他羽翼已丰,不再是过去那个孤木难支的储君,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她成了一个可有可无之人,不再被需要。   这下轮到胡善祥如坠冰窟,原来即使没有马尚宫的提拔,皇太孙身边也早就有人取她代之。没有谁离不开谁。   这下胡善祥才算是完全清醒了,并深深觉得自己那些小儿女的心事脸红,我为什么会以为皇太孙对我有意呢,天家无情,我对他有利用价值时自是对我各种好,一旦无用,我算什么东西!   胡善祥用尽所有的涵养,平静的把事情一件件交给陈二狗和金英。   朱瞻基见她淡定从容的样子,心中愈发痛楚:原来你早有准备,这么熟练的交接差事,早就想要离开我、攀上高枝吧。往日种种,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胡善祥和朱瞻基都以为自己自作多情,两个都是骄傲的人,明面上冷静自持,内心里千疮百孔。真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胡善祥一桩桩交接事务,还有一些私密之事她无法做主,等朱瞻基从文华殿回到端敬宫内书房,她过去请示,“殿下,那些蛐蛐笼子怎么办?”   啊!我的金翅大勇士!朱瞻基心头在滴血,嘴上说道:“放了吧,皇上还有太子太子妃他们都要陆续搬过来了,宫里蓦地多么那么多人,人多眼杂,万一传到他们耳边,终究不好。”   朱瞻基目前在北京监国,是紫禁城的代理主人,他说了算,但是到了月底,他头上有皇帝,太子,太子妃,还有皇帝的嫔妃、东宫的嫔妃,都是长辈,许多事情他是无法做主的。   胡善祥又问:“那些话本小说呢?”   啊!那些可以短暂的逃避现实、所有漂亮女人都爱我、痛快淋漓的书中世界!   朱瞻基心肝都在滴血了,说道:“烧了吧,和蛐蛐一样,传出去都是玩物丧志。”   看着朱瞻基干净利落的斩断过去,胡善祥觉得自己就是被放逐的蛐蛐、被焚烧的话本小说。   她在御花园放了蟋蟀,喃喃自语,又像是和蟋蟀拉家常,“以后机灵点,别再被捉了,人为了生存,不得不谋膏粱,为名利所困,不得自由。你们别当了蟋蟀还像人一样,关在斗场里互相拼杀,也不得自由。   在端敬宫一口水井旁边烧书,她明明不喜欢这些所有女人一见男主就忘了自己是公主、侠女、甚至女帝的身份,除了嫁给男主就没别的想法的话本小说,但烧的时候舍不得,就像烧她自己似的。   胡善祥烧完了三箱子书,她用吃奶力气也搬不动的书,烧完之后轻飘飘的,比蜻蜓翅膀还要轻,徐徐的晚风都能轻易将其吹起。把任何一件事做好都不容易,毁掉它却很简单。   胡善祥伤春悲秋,强迫自己走出去,不要想朱瞻基,窗外是明媚的初夏之光,她却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天空是蔚蓝色,她看到的是渐起的云朵。   紫禁城黄墙闪闪琉璃瓦、四处雕栏画栋,她看到是犄角旮旯的蜘蛛网。   池塘新荷初绽,她看到是一口口被锦鲤吞噬的浮萍。   姹紫嫣红开遍,她看到的却是断井颓垣;云霞翠轩,烟波画船,一年中最炫目的颜色,在她眼里都成了黑白山水画,失了色彩。(注1)   她的确不想朱瞻基了,但云朵是他、蜘蛛网是他、浮萍是他、断井颓垣是他、黑白山水也是他。   他,无处不在!   胡善祥将自己沉进浴桶里,她水性好,在水底可以憋一会,她缓缓吐出一串串气泡,最后一口气出完,她憋得脑子都快炸了,才从水面探出头来。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感觉吗?就像快要淹死似的,令人窒息。   胡善祥大口大口的喘息,她讨厌朱瞻基、更讨厌放不下朱瞻基的自己。   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卧房,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正对着朱瞻基送给她的《四景》:   “……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新秋凉露湿荷丛,不断清香逐晓风。满目秾华春意在,晚霞澄锦照芙蓉……”   满目秾华春意在……还在个屁!   胡善祥气得都暗暗骂出了脏话,她一脚踩在椅子上,摘下了诗轴,卷了卷,怒气冲冲走出卧房,要还给朱瞻基,却发现自己披散着湿发,仪容不整。   可不能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要体面些。   胡善祥用干布巾把头发绞得半干,等不及全干了,梳了个漂亮清爽的云髻,在首饰盒里挑了珍珠、宝石最多的璎珞串挂在发髻上,璎珞珠光宝气,她就没有戴耳饰,选了一张最红的胭脂,涂在唇上,鲜艳的就像一团火在唇上燃烧。   大红石榴裙、绿色闪缎对襟褂子。上身一试,好看是好看,就是显得太刻意了些,弃之。   鹅黄交领袄,石青马面裙。太普通了,没什么特点,弃之。   鸦青通袖袍,玄色马面裙。太庄重了,好像我很在意这次道别似的,弃之。   胡善祥翻箱倒柜,几乎把衣橱里的衣服试了个遍,最终选定了一件月白色直裰。   看起来很家常,朴素的纯色更能衬托她精致的头饰和青春无敌的脸,尤其是烈焰红唇,让她看起来有些魅惑的邪气。   胡善祥满意了,将诗轴用一块布裹着,抱着出门,夜凉如水,她的脸颊热热的,到了庭院穿堂处,遇到正在带着幼军巡逻的梁君。   梁君吓一跳,以为见到女鬼,“胡司记?都过了子时怎么还在外头散步?”   什么?已经到了下半夜?明明才刚天黑啊!   胡善祥楞在当场,回想过往,才发现自己梳妆、翻箱倒柜选衣服,浑浑噩噩的过了上半夜都不知晓。   “我——”胡善祥一瞥前方朱瞻基的卧房,已经黑灯瞎火,人家早就睡了。   胡善祥编瞎话,强行挽尊,“哦,我看今晚月色不错,就出来走走。”   梁君看着夜空,一弯新月,还时不时被藏在云朵里,那里不错了?   胡善祥说道:“你看这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是不是很美?”   梁君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我是粗人,不能理解胡司记这种才女,若不是巡夜,这会子我连梦都做到第三个了。”   胡善祥摸了摸鼻子,“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些困了,我回去睡。”   胡善祥回到卧房,胡乱睡了,次日一清早,按照昨晚穿衣打扮装扮了自己,乘着朱瞻基还没有去文华殿,就抱着诗轴,亲手还给他。   进门时,胡善祥能够从朱瞻基的目光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心想老娘昨晚总算没有白忙活。   话语、仪态、神情,都对着镜子练过不下于十遍了。来呀,互相伤害呀!   然后,体面告辞。   朱瞻基握着诗轴,不敢打开,仿佛里头藏着一把绝世凶剑,一旦出窍就要见血封喉,杀得他体无完肤,溃不成军。   胡善祥,你好狠! 第66章 傻眼 朱瞻基点燃火折子,看似脆弱的火……   朱瞻基点燃火折子,看似脆弱的火苗靠近诗轴,充满危险的气息。   火苗在诗轴距离一个拇指距离时停下了。   朱瞻基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到底明不明白,这首诗其实为她而写?   她知道,就是故意糟践我的心意。   她若不知,我恨她是块木头!   朱瞻基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又在被一个女人支配,心下警告自己,赶紧闭着眼睛,把火折子往诗轴上靠过去。   他继续闭着眼睛,等待诗轴烧成灰烬时再睁开。   “殿下!到了!皇上的御驾即将到达通州港!”梁君得到急报,赶来传消息。   看到地上正在燃烧的诗轴,梁君还以为着火了,赶紧跑过去用脚踩灭了。   “还好还好,只是烧缺了一小块,重新装裱一下还能看。”梁君把地上的诗轴捡起来,吹去上面的黑灰,觉得有些眼熟,“咦,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   梁君闭眼回忆,“记起来了,下半夜末将当值巡夜时,看到胡司记抱着这个在庭院散步,把末将吓一跳,大晚上的穿一身月白,妆容精致,嘴唇涂得血红血红的,就像刚刚吃过小孩的女妖。胡司记真是讲究人,夜里散步也要好好打扮。”   朱瞻基听了,她刚才就是这样打扮啊,连忙问道:“她戴着什么头饰?”   梁君说道:“璎珞,堆满了宝石珠串,就像个发髻上戴着一个聚宝盆,老值钱了。”   朱瞻基又问:“就在下半夜?不是刚才?”   梁君说道:“当然是下半夜,末将在子时巡逻完毕后就换班回值房睡觉去了,这会子刚醒,收到御驾的最新消息就赶过来告诉殿下。末将今天早上还没见过胡司记呢。”   听到梁君讲述半夜遇到抱着诗轴的胡善祥,朱瞻基心中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出世间景色,看出了什么。   原来她今早的打扮、送诗轴是早就排演过的……她不是一直对我毫不上心,一心想要攀高枝吗?   为何……   梁君催促道:“殿下,御驾只有半天就要到京城了,都等着殿下安排接驾,后宫嫔妃,还有太子妃都在后面,这几天就到了。”   朱瞻基来不及细想这些小儿女的事情,接驾要紧,反正胡善祥还在端敬宫,又跑不了,等我接驾回来,再找她对质,哼哼。   为了迎接御驾,整个端敬宫都忙得底朝天,平时最忙的胡善祥反而无所事事,干脆收拾房间,把所用之物放进箱笼里,准备搬家。   皇帝未到,排场先行。从南京带来的宦官宫女女官们带着帝王的印信、书籍、仪仗、甚至御用的幔帐地毯等等先下船,从通州港搬到马车上,运到紫禁城乾清宫,先布置妥当,这样永乐帝可以直接入住新殿。   就连马蓬瀛也从观星台下来,忙于宫内的庶务,到了中午,突然来了个小宫女来端敬宫找胡善祥,说马尚宫有紧急的事情找她,要她立刻去尚宫局。   尚宫局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从南京皇宫来的女官们正在布置新值房,她们说着软软的南京官话,胡善祥在北地长大,不熟悉南边的腔调,竖起耳朵都没听出个大概。   胡善祥到了马蓬瀛的值房,马蓬瀛正在翻看一本花名册。   胡善祥施了一礼,“马尚宫,您找下官有何事?”   马蓬瀛抬头,指了指门,胡善祥会意,把门关严实了,走到马蓬瀛身边,声音都变小了,“尚宫请讲。”   马蓬瀛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你调任乾清宫司言女官一事已经黄了,我看了从南京皇宫来的女官花名册,乾清宫四位司言女官名额已经满了。”   “什么?”胡善祥傻眼了,“不是三缺一吗?怎么满了?马尚宫不点头,谁敢擅自顶这个缺?难道是皇上钦点了某个女官为司言?”   “不是。”马蓬瀛摇头,“尚宫局有两个尚宫,我在北京紫禁城,南京皇宫是黄惟德黄尚宫,我们都有调遣女官之权。之前我收到黄尚宫书信,说有一部分女官因年事已高,或者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决定辞官回乡,养老休养,不跟着一起迁都了,还列举了六局一司女官空缺人数和官职,要我就地在紫禁城里从宫女中选拔优秀者填补空缺……”   马蓬瀛主持了女官考试,韩桂兰等人脱颖而出,填补了六局一司的女官空缺。   但是永乐帝在途中也忙于政务,三个司言女官很吃力,黄尚宫就在途中选了一个女官先填补了司言的空缺。   如此一来,乾清宫四个司言女官名额已满,一颗萝卜一个坑,胡善祥进不去了。   “这——”掉进空里的胡善祥大急,“这可怎么办?下官已经成功请辞,将差事一件件的交出去了,今天连箱笼都收拾好了,就等着搬家,这……如何是好?”   胡善祥心想,都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老天是公平的,总得给点什么,可见此话不可信,我就是那那都失意!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你别着急,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马蓬瀛翻看着女官花名册,“刚才不是说黄尚宫将一个女官提拔当了司言女官么?这个女官原先是尚寝局的司苑女官,她调任了司言,那么原先的司苑就空出来了,我现在将你调过去填补司苑这个空缺——司字辈的都是六品女官,算是平调,你以后一应俸禄待遇和在端敬宫当六品司记时都是一样的。”   听到这句话,胡善祥心头稍有些安慰,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六品的官位保住了。   不过……胡善祥问马蓬瀛,“马尚宫,司苑女官是干什么的?”   马蓬瀛说道:“管后宫园林里蔬果种植。”   好么,胡善祥一下子从宫廷文女主变成了种田文女主。   胡善祥再次傻眼了,“我连一盆水仙都能养死,那里会种地啊?”   马蓬瀛说道:“又不是要你亲自动手,你就起个督促和监督的作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别怂啊,你这么聪明,学一学就会了。”   胡善祥名门千金出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真不懂,菜端上我知道是什么,在菜园里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还有桃李樱桃,这几样水果我都认识,可是春暖花开时,我都分不清桃树梨树樱花和海棠。”   马蓬瀛说道:“你若坚持要继续做文书的差事,就得从最低等的九品女史——”   “我干!我干了!”一听说要降级,官迷胡善祥立刻答应了,“不就是种地吗?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种田?司苑就司苑,好歹是个六品女官。”   马蓬瀛顿首道:“这就对了嘛,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胡善祥。你先干着,一旦有其他机会,我会首先举荐你,就凭你的资质,十年之后,干到我这个位置问题不大。”   除了接受现实,胡善祥能怎么办?造化弄人,又不是马尚宫的错,谁能料到迁都的途中有这等变故?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起码还有马尚宫当靠山,以后还有机会。   胡善祥自己安慰自己,说道:“马尚宫,您这里有农书吗?借下官几本看看,临时抱佛脚,总比一无所知要好一点。”   马蓬瀛拍了拍她的肩膀,“孺子可教也,我看你不用十年,就能干到我这个位置。”   胡善祥又道:“下官还有个请求,如今下官掉进空了里,实在没脸回端敬宫,怕他们看下官笑话,可是下官的箱笼行李还在端敬宫,马尚宫能派人派车把下官打包好的东西搬到——”   胡善祥眉头一皱,“马尚宫,司苑女官应该住在那里?”   马蓬瀛说道:“后宫种植的蔬果几乎都出于琼苑,你就搬到琼苑去住,我给你挑一间好房子。”   胡善祥自是感激不尽。   当晚,胡善祥就入住了新家,门口就是一块绿油油的菜地,胡善祥看着细长嫩绿的叶子,想着菜肴里对应的蔬菜,赞道:“这韭菜长的真好。”   搬箱笼的小内侍说道:“胡司苑,这是麦子,不是韭菜。”   胡善祥的脸比麦子还绿。   另一边,朱瞻基赶到通州港,一路护送永乐帝回宫,一应家宴、国宴,忙到深夜才回到端敬宫。   他先回房清洗,洗去一身酒气,才去了胡善祥了住所,里头黑灯瞎火。   但是,这个骗不了我了,你昨晚的反常已经出卖了你的内心。   朱瞻基把所有人都支开了,不准他们靠近,他敲门,敲了好几下,门都没有开。   虽然如此,朱瞻基心里却是高兴的,她不开门,表示他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于是他又敲,说道:“胡善祥,我知道你没睡,别骗我了。让我进去,我们当面谈一谈。”   如果胡善祥心里根本没有我,凭她的性格,早就开门和我敞亮的说明白了,何必躲着我、将我拒之门外呢?   我真是个推理的小天才啊!   屋里还是没动静。   朱瞻基前所未有的有耐心,隔着门说道:“你恼我,不理我,我认了。可是你能不能让我先把话说清楚?我们之间本来就有隔阂,再隔着一扇门,怕是又要误会。”   一直很安静。   朱瞻基说道:“再不开门,莫怪我硬闯了。”心想男人嘛,该霸道的时候就要霸道一些 ,话本小说都是这么写的,女人可能吃这一套了。   过了一会,朱瞻基低声道:“得罪了,我这就进来。”   朱瞻基先试探着用肩膀一顶,门居然就开了!   原来房门根本就没有从里头锁上!   她就是故意给我留的门!   朱瞻基狂喜,女人,就是喜欢玩欲擒故纵。   “这么黑,你也不点灯。”朱瞻基点燃火折子找烛台,一下子僵在原地,宛若石像。   屋子里不仅空无一人,连床褥幔帐也不见了!   空空如也,好像从未住过人。 第67章 多情 一瞬间,朱瞻基觉得自己关于胡善……   一瞬间,朱瞻基觉得自己关于胡善祥的一切记忆就是南柯一梦,她抹去了关于他的世界一切痕迹,就像她从未出现过。   如此决绝无情,原来又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瞻基失魂落魄的走出空房间,院门外传来争吵之声。   “让我进去!”   “世子殿下,太孙说没有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是梁君和朱瞻壑,这大晚上的,弟弟来作甚?   朱瞻基走过去,朱瞻壑看到他,在院门口说道:“我问你,胡善祥是怎么回事?她跟你两年了,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为何把她贬去种地?她那样的人,能拿得动锄头吗?”   朱瞻基听的莫名其妙,“你今晚宴会喝多了,胡说些什么!梁君,扶世子去客房歇息,今晚就留宿在端敬宫,再送一壶醒酒汤来。”   “我没醉!”朱瞻壑今晚的确喝了不少,一身酒气,叉腰指着朱瞻基,“你不要她,我要啊,我汉王府正缺人,你非要她去受苦,握笔的手你非要她插秧,简直暴殄天物!”   朱瞻基越听越不像话了,他今晚心情极坏,起了雷霆之怒,他一把抓住朱瞻壑的衣领,提到了空屋里,“你亲看看看,她攀上高枝,飞到枝头去了。对我都不屑一顾,丝毫没有留恋的地方,何况你一个藩王世子。”   朱瞻壑起了蛮力,耍酒疯,一把将朱瞻基推倒在床,“你才胡说八道,从储君的司记女官变成种田的司苑女官是攀高枝?就像你从皇太孙变成了我这样的藩王世子。”   “什么司苑女官?”朱瞻基说道:“她明明去当了皇爷爷的司言女官。”   朱瞻壑摇头晃脑的扶着桌子坐下来,“散席过后,我父王的眼线告诉我的,胡善祥都搬到琼苑去了,如何当得了皇爷爷的司言?乾清宫和琼苑一南一北,两个地方。”   朱瞻基还是不信,“你听错了,这是她今天早上亲口告诉我的。我若骗你,储君你来当!”   啧啧,这个毒誓发的……朱瞻壑听得瞬间酒醒了,开始自我怀疑,“不可能啊,难道是父王识破了我的真面目,要眼线耍我?”   朱瞻基把梁君叫进来,“胡司记……她搬到何处去了?”   梁君说道:“殿下真是贵人多忘往事,她的差事都早早的交接出去——还是殿下要蒋信和金英取代她的。胡司记不是高升了嘛,当然是搬到乾清宫去了。”   朱瞻壑问:“你亲眼所见?”   梁君想了想,说道:“倒是没有亲眼见她搬家。她如今地位高了,搬家怎么会自己动手,是马尚宫派人派车过来搬箱笼,来人手上有马尚宫写的条子,末将就放行了。胡司记都能请得动马尚宫出马,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胡善祥平调升职,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在皇帝身边当差绝对比继续跟着皇太孙干要强得多,所以端敬宫里的梁君、陈二狗,包括藏在暗处的唐赛儿知道了,虽说舍不得胡善祥,但都晓得她选择离开皇太孙是明智的选择,对她未来的官途有利,都对她的离开给予了理解和祝福。   朱瞻基看着弟弟,“都摆在眼前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朱瞻壑扶着桌子站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去琼苑看看不就知道?反正我喝多了,顺便走路散散酒。”   朱瞻壑强撑着走了几步,倒在朱瞻基怀中,彻底醉倒,嘴巴还不停的叭叭“胡善祥”。   朱瞻基本来不想白跑一趟,又给自己添堵,但是听朱瞻壑喝醉了还对胡善祥念念不忘,心头更烦,要梁君等人把朱瞻壑抬到客房,他独自走了,说是散散心,不要任何人跟着。   鬼使神差,朱瞻基看似闲庭信步,其实步履的方向就是琼苑。   琼苑,麦香小筑。   这栋院落大巧若拙,表面看起来是竹篱简舍,其实内有乾坤,刻意把外观做的简朴,里头书架屏风无一不风雅,宽敞而不空荡,马蓬瀛真会挑房子,窗户新糊的银红色霞影纱,配上外头绿油油,就像绿色波涛的麦浪,翠翠红红四处融融恰恰,好一处清清静静的仙居。   唯一不好之处,就是地方太偏僻了,以麦田为伴,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几个稻草人,一个活人都没有,胡善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第一个人独居,未免会害怕。   她也怕黑,所以入夜之后,她把所有屋子都点亮了灯,开了箱笼,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往柜子和架子里头放。   除此之外,被褥要自己铺,幔帐也要自己挂,今天三月二十四,正好立夏,虽不是很热,但蚊子渐渐猖獗起来,不挂蚊帐会被咬的满头包。   胡善祥踩在床板上,踮起脚尖,正要挂蚊帐,蓦地听到窗外竹篱发出吱呀声。   吓得她手一抖,轻柔的蚊帐落在地上,是人是鬼还是猫狗兔子黄鼠狼?   胡善祥跳下床板,顺手拿起一个银烛台防身,缓缓靠近窗户,透过窗纱看去,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原本关着的竹院门半开了!   应该不是鬼,鬼进门不需要推门,鬼会穿墙。所以应该是人,什么人?   胡善祥不敢大声呵斥,毕竟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她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她手无缚鸡之力,打也打不过。   算了,打不起我躲得起。   胡善祥连鞋子都不穿,无声的抱着烛台慢慢挪到衣柜前,柜子刚刚放了衣服,还留有一半空位,她走进衣柜,从里头带上柜门,藏在里头。   咄咄!   她隔着柜门都能听见脚步声!   脚步声如此沉重,对方一定是个人高马大的人,幸亏我藏起来了,根本打不过,胡善祥暗自庆幸。   脚步越来越近,来人已经走进卧室了!   听脚步声的方向,是去了她的床铺……莫非,有人窥觊我的美色?   禽兽啊!胡善祥握紧了烛台。   过了一会,胡善祥又听见从床上传来长吸一口气的声音,来人好像在用鼻子吸她的被褥!   变态啊!胡善祥握着烛台的手都出汗了。   来人正是朱瞻基,他从竹篱走进来时,透过窗纱,隐约看见一个女子的剪影在房间里。   这个剪影真的很像胡善祥啊!难道朱瞻壑酒后吐真言了?   朱瞻基激动得忘记关竹院门门,快步进屋,他步入闪电,所以胡善祥透过窗纱看过去时,他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朱瞻基直接走进刚才出现神似胡善祥剪影的房间 ,这是一间卧房,床褥堆在床板上,还没有铺开,蚊帐干脆落在地上。   这是薄如蝉翼的鲛绡帐,朱瞻基捡起来细看,灯光之下,帐子上绣着几朵牡丹花,这是胡善祥独有的,因某天她举着开口灯罩在帐子里捉蚊子时,不慎把鲛绡帐烫出了好几个小洞,后来她在破洞上缝了几朵牡丹的绣片,还挺别致的。   是胡善祥的蚊帐,没错。   朱瞻基看床上堆着绣着富贵牡丹的被褥,宫中这类图案司空见惯,看不出是谁的,但是……   朱瞻基趴在被褥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嗯,有古喇水的味道。   古喇水是郑和太监下西洋带来的香水,用金瓶装着,一共只有十八瓶,朱瞻基只有一瓶,很少使用,见胡善祥喜欢,就把剩下金瓶古喇水都给她了。   胡善祥洗澡时偶尔会滴一汤匙在洗澡水里,香气能透骨不散,时间久了,衣服被褥都有古喇水残存的香气。   真的是她!为何她不当司言,被贬斥到这个比冷宫还孤寂的地方?早上在我出去之后,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她人呢?   朱瞻基环顾四周,发现衣柜下方有一角衣料被夹在外头。   朱瞻基缓缓走近,打开了柜门。   胡善祥的眼睛从黑暗乍然看见光,瞬间眼前一片模糊,她挥着烛台,朝着模糊的人影狠狠砸过去。   打死你这个吸我被褥的变态! 第68章 爬床 胡善祥下手又狠又稳,拿着银烛台……   胡善祥下手又狠又稳,拿着银烛台,朝着“变态”的门面砸过去,保证脑袋开花。   朱瞻基反应快,感觉一道银光朝着脑袋划过,他身体一侧,闪身避过,并抓住了“凶器”。   胡善祥一击砸空,晓得自己根本不是“变态”的对手,立刻放下银烛台,拔腿就往房门跑去。   朱瞻基只看见背影,就晓得是胡善祥,惊讶瞬间变成气愤,他气得将银烛台往桌上狠狠一摁,“你躲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往死里打我?”   胡善祥已经跑到房门口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不可思议的转身:“怎么是你?我在柜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你吸……闻床铺的声音,以为进了变态,我就……你怎么总是进来一声不吭?我这里又不是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音刚落,胡善祥又是一阵心酸,“好吧,虽说我这里就是菜园子,你进来也得吱一声吧,又是大晚上的,方圆一里地全是田地,连个鬼影都没有,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朱瞻基听了,方晓得是误会,顿时怒气消了大半,他有些理亏,不过面子还是挂不住,辨道:“你昨晚还住在我的端敬宫,今晚就搬到菜园子里头住。我一声不吭,你还不辞而别呢。”   胡善祥说道:“我道过辞的,你不是还安排了陈二狗和金英来接替我的差事吗。”   朱瞻基说道:“那时候你说要去当皇上的司言女官,我以为你会搬到紫禁城最尊贵的乾清宫去,不是这种冷清的白天都能闹鬼的地方——你是怎么从司言变成司苑的?”   这话说的,把胡善祥都驳得哑口无言,她也是个爱面子的人啊,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把退路早早堵死了,结果掉进空里了,境遇一落千丈。   胡善祥怕人笑话,避而不答,开始揪朱瞻基的错处,“你为何闻我的被褥?吓死人了。”来呀,互相伤害啊!看谁丢人!   朱瞻基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我……我听说你搬到琼苑麦香小筑,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所以过来看看,如果真的是你,衣服被褥上应该还残留着古喇水的香气,宫中女官唯有你用古喇水,就……闻一闻。”   朱瞻基赶紧解释,“我就闻了闻,没干别的。”   听得胡善祥倒吸一口凉气,“你还想干点什么?”   朱瞻基捏紧拳头,告诉自己冷静,别总被她牵着鼻子走,遂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为何一天之间变了官职?”   “我……”胡善祥低头绞着手指,“一言难尽,总之就是阴差阳错,是我运气不好,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说什么,司苑也是六品女官,我没有可抱怨的,这里……”   胡善祥指着房子和窗外的田地,“这里也不错啊,安静清幽,也没有以前那么忙,农活自有小内侍们做,我只是督促他们、每天把交上去的菜蔬果子造册而已,自打进宫起,就一直忙碌,现在可以清闲下来,没什么不好。”   胡善祥看似说服朱瞻基,其实是自我安慰,都这样了,还能辞职咋地!   朱瞻基打量着她,“以前可没听说你喜欢做清闲的事情。”   打人不打脸,我都这样了,你还打破砂锅问到底,胡善祥暗自恼火,如今朱瞻基已经不是她的上司,便直接说道:“现在喜欢了不行吗?”   这根本不是真心喜欢的样子啊。朱瞻基反应过来,问道:“是谁暗中使绊子,把你煮熟的鸭子都抢走了?”   胡善祥忙说道:“没有,真没有。是我自己运气不好,谁都别怪。若真有人使绊子,我还能怨一怨,争一争,我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如今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接受现实,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我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又不是一辈子都在琼苑种菜种瓜果。”   的确,以胡善祥的性格,若是被让人坑了,早就叫唤出来。朱瞻基说道:“有些事情要看天分的,不是努力就能做好,你连水仙都能养死,真不适合当司苑女官。你别干了,跟我回端敬宫,继续当我的司记。你走之后,我没有向马尚宫要新的司记女官,这个位置一直都是空着的。”   胡善祥的差事分给了幼军和宦官,端敬宫没有新司记。   胡善祥没想到朱瞻基态度大变,居然要她回去!   当初不是你开口同意放我走、还迫不及待的要我交接差事,以往两年君臣之谊斩得干干净净的吗?   “我回去干什么?当花瓶吗?”胡善祥拒绝了,“我若吃闲饭、领空饷,整日无所事事,岂不是丢了女官的脸。何况我已经在马尚宫面前立了誓言,会好好干,不能让她失望。”   胡善祥拿定了主意,朱瞻基便没有再劝。   “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外面太黑了,我有些害怕,就不出去送殿下了。”胡善祥捡起地上的蚊帐,又爬到床板上挂蚊帐,忙自己的。   挂蚊帐的床柱有些高,她踮起脚尖,想把牵引蚊帐的绳子穿进床柱孔洞系上,勉强够着了,双手举得酸疼,不得已脱力放下。   “我来吧。”朱瞻基没走,他也踩在床板上,接过蚊帐。   胡善祥没有推辞,把绳子给他,下了床,归置箱笼。   朱瞻基挂好了蚊帐,蓦地听见外头哐当之声铜盆落地,随即胡善祥一声尖叫,啊!   朱瞻基赶紧跑出去,见胡善祥僵在原地,裙子全是水,铜盆还在地上打转,“老鼠!有老鼠!”   朱瞻基说道:“这里经常无人打理,地里又有吃的,有老鼠很正常,你别大惊小怪。”   身边有个活人,胡善祥瞬间有了安全感,逃也似的回到房间,哐当一声关门,“你说,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鼠会不会爬到我床上去?”   谁不想爬到你床上去呢……呸呸呸,我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朱瞻基轻咳一声,“你若害怕,我要梁君送一箱老鼠夹子过来,你围着床摆上一圈,就是有老鼠也不怕的。”   胡善祥紧紧抓住朱瞻基的胳膊,“那就拜托了。”   朱瞻基低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   胡善祥放开他的胳膊,强撑面子,“万事开头难,习惯了就好。”便是默认了。   朱瞻基说道:“我要端敬宫以前侍奉过你的两个宫婢搬来陪着你,她们一应开支份例还是从端敬宫里支。”   胡善祥拒绝了,“我这里只有一个主屋,东西两个厢房还没收拾,乱糟糟的如何住人?何况我和端敬宫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不好让人家来陪我吃苦的。”   一听“没有任何关系”六字,朱瞻基就起了怒火,“虽说人走茶凉,你我还是君臣吧,为君者关心臣子,难道不应该?反正她们也是闲着,就让她们轮流来你这里伺候。”   “不行不行。”胡善祥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这个道理,端敬宫的宫婢怎么能来伺候我呢。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会适应这里的。”   朱瞻基拗不过她,晓得自己即使强行把人送来,也会被胡善祥拒之门外,说道:“我这就回去拿老鼠夹子,你若害怕,多点几根蜡烛,鼠类怕光。”   朱瞻基走了,胡善祥拿起墩布,把地面洒水拖干净,又重新取了清水,擦干净床板,把被褥铺开。   做完这些,她累极了,一下子扑到床上,心想老鼠夹子还没来,我先合合眼,休息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会就睡着着。   朱瞻基回到端敬宫,要了老鼠夹子,没有假手于人,亲自送到麦香小筑,看到胡善祥已经睡沉了,就蹑手蹑脚把老鼠夹子围着床摆了一圈。   摆完之后,他挎着大长腿从夹子上空跳过去,心想这夹子是我摆的,万一她早上起床迷迷糊糊,不晓得床下有“机关”,一脚踩上去怎么办?   朱瞻基取了笔墨,在纸上写“床下有夹子,小心”,然后揭开蚊帐,把纸张放在枕边。   这时睡梦中的胡善祥翻了个身,一下子把他的衣袖压在身下。   朱瞻基坐在床边,慢慢抽出衣袖,谁知胡善祥又是个连滚,这一回压着了他的手。   感觉手上突然多了一团温热柔软,朱瞻基猛地一僵,小小基都直了,右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真是左右为难!   他的呼吸变得粗且急促,一个小人在脑子里疯狂叫嚣着:都这样了还当什么君子!天赐良机!上啊!今晚就爬到床上去,把她变成你的女人,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第69章 夹子 天人/交战之下,朱瞻基连佛经都……   天人/交战之下,朱瞻基连佛经都搬出来默念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因空见色,由色入空……   我不能干这种乘人之危的事。朱瞻基想起那天和胡善祥一起看的《墙头马上》,当时我还信誓旦旦的说,发之于情,止乎于礼。若真心喜欢一个姑娘,就应该明媒正娶,把她凤凤光光的娶回家,怎可委屈她做见不得人的外室?怎可让孩子变成私生子?   我要是手口不一,以她的性格,定不会原谅我。   想到这里,心中叫嚣的小人终于偃旗息鼓了。   朱瞻基俯身,朝着胡善祥左耳轻轻吹气,胡善祥睡梦中感觉耳朵痒,就往里头翻身,躺平了,伸手挠了挠耳朵。   朱瞻基被压的右手终于解放了,赶紧收回去。   胡善祥看起来雅致,睡相却像个螃蟹,在床上横冲直撞,躺平不到五秒,又是打滚,又是蜷身,薄被被瞪踹,滑到了床边,她什么都没盖。   胡善祥因老鼠吓得摔了水盆,裙子全是水,朱瞻基走后,她脱了湿裙子,只穿着薄透的纱裤拖地、铺床,本来只打算合合眼就起来,再穿上干净的裙子,没想到就这么睡了,螃蟹般的睡相,袜子早蹭没了,裤腿也从脚踝卷到膝盖,露出藕节般的小腿。   她的脚趾头肉乎乎的、除了大拇指微微上翘 ,其余脚趾头都微微内扣,在灯光下粉嫩嫩的,朱瞻基心想:就像猫爪的肉垫,走起来应该是无声的吧。   朱瞻基除了喜欢蟋蟀,他还喜欢猫。只是这种爱好都被完美皇太孙的面具压抑着,几乎无人知晓,唯恐被人指责玩物丧志。   朱瞻基不是小人,但也绝对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看着猫爪般的脚掌,挠得他的心直痒痒,不禁多看了几眼,才展开踢开的薄被,给她盖上。   盖上之后,朱瞻基听到了呐呐之声,刚才有蚊子趁着他进来放警告有老鼠夹子纸条的时候飞进来了。   朱瞻基寻声而去,看见一只约有半颗黄豆那么大的细脚蚊子围着胡善祥的的脸颊打转,想着那块肉的血比较好喝。   这能忍?朱瞻基不假思索,展开两双蒲扇般的大手,啪的一声,在空中一合,感觉掌心有个什么东西爆开了,朱瞻基内心窃喜:打中了!   此时正在做丰收美梦的胡善祥蓦地被打蚊子的声音惊醒,睡眼惺忪,恍惚看到一个鬼影附在自己头顶,吓得瞳孔还没有焦距就立刻弹坐而起,用尽全力将鬼影推开,还大声叫道: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急急如律令!”   朱瞻基被推下床,差点仰面摔倒,幸好他反应快,及时抱住了支撑蚊帐的床柱子。   但是,情急之中,他忘记了床下还摆着一排老鼠夹子……   啊!   脚趾头被老鼠夹子狠狠夹住了,十指连心,朱瞻基不禁发出一声惨呼。   听到声音,胡善祥方知鬼影是朱瞻基,你可改改总是闷声不响靠近我的老毛病吧!   什么情况?胡善祥连忙拨开纱帐下床查看,朱瞻基头顶着冷汗,忍痛将她塞回去,“老鼠夹子,小心。”   胡善祥低头一瞧,好家伙!十几个老鼠夹子排排坐,十面埋伏!   胡善祥蹲身下去,打开了夹住朱瞻基脚趾的机关。   幸亏朱瞻基穿着皮靴,若是布鞋,怕是脚趾头都要夹断了,就这么一会,两根脚趾已经红肿起来。   胡善祥把一排夹子收起来,翻箱倒柜的找药,把跌打损伤的膏药一股脑给他抹上。   清凉的膏药缓解了火烧般的剧痛。   这样子走路是不成了,必须有人抬他回去。胡善祥说道:“这都第几回了?你怎么总是悄没声的靠近?我从山东德州那场逃难开始,屡屡遭难,就比寻常人要多疑警醒,我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只能乘其不备的反击,每每差点误伤你,你运气好都躲过了,这一回认栽了吧。”   朱瞻基不服气,伸手掌心一滩蚊子血,“我打蚊子,不想它咬着你。”   看到他掌心的一抹红,胡善祥把所有责备的话都憋了回去,“你……你不是嫌了我、马上找人取代我、巴不得我早点离开端敬宫么,怎么这会子给人捉起蚊子来。”   朱瞻基气得连疼都忘记了,“你莫要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先提出辞职的。”   胡善祥比他更委屈,“我……你又不挽留我,明明是早就嫌了我。”   朱瞻基气笑了,“指鹿为马,你讲不讲道理?我怎么没留你?你提出辞职,我刚开始是出言留你的,你去意已决,实在留不住,我才要陈二狗和金英取代你——我都没有找另外的女官接替你的位置。”   胡善祥说道:“你那不是留我,你是在威胁我。就你那态度,我怕你将来会打击报复,还可能连累马尚宫。我不过是个小女官,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朱瞻基若不是脚上有伤,怕是要气的原地唱一出《窦娥冤》,说道:   “我态度不好?我威胁你?我干什么了?是打了你还是骂了你?你在端敬宫两年,我对你还不够好?仅有的一金瓶古喇水全给你了。”   朱瞻基越说越气,“对你那么好,你说走就走,我焉能心平气和的答应。”   胡善祥说道:“你后来还是要我走了。”   朱瞻基不禁加大了声音,说道:“是你先说要走的啊。”   见朱瞻基甩脸子,龙子要发威,胡善祥后退两步,“我后来说不走了啊,你还是要我走!”   朱瞻基脖子的青筋都爆出来了,“瞎子都能看出你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时候我又——”   我又发现你能轻而易举的搅乱我的心境,你就像一只螃蟹,在我心里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到处撒野,始终是个隐患,我要剪除你这个软肋,所以你必须要走。   想到这里,朱瞻基冷静下来了,声音也降低了,“算了,一团乱麻,越扯越乱,若说有错,咱们五五开。此事就此作罢,别再争论了。我最后问你一次,跟我回端敬宫,继续当我的司记女官,我会另外给你安排差事,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你回还是不回?”   朱瞻基心想,软肋真的可以剪掉吗?你才走一天,我就牵肠挂肚,比以前更乱。不如把软肋藏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   朱瞻基从暴怒变得温柔,诚心邀请,胡善祥不气了,心里就像打翻了一筐螃蟹,到处乱爬,乱的很。   不如归去?   回到端敬宫,也很难回到从前,迁都之后,后宫紧接着要办的一桩大事,就是选秀。皇太孙要选一个正妃,两个侍妾,以开枝散叶,绵延皇嗣。   我回到端敬宫当差,自是要一手操办此事……我实在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还不如就在琼苑种菜种果树舒坦。   胡善祥怔了怔,“发生了就发生了,人不可能把过去都抹去。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此事你莫要再提。”   “我去端敬宫找人抬你回去。”胡善祥逃也似的走了。   朱瞻基失望透顶,看着她的背影,“等等!”   胡善祥止步,朱瞻基指着她的下半身,“你看看穿的什么,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胡善祥低头一瞧,顿时赫然脸红,她起床后忙着取老鼠夹子、给他找药疗伤、和他吵架,忘记自己只穿着纱裤,还没系上新裙子,两条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胡善祥尴尬的跑回来,去衣柜里取裙子,找了条月白马面裙,穿了一半,见朱瞻基直直的看着自己,顿时含羞带怒,“你别看,转过去,非礼勿视,成何体统。”   朱瞻基说道:“我不会白看的——娶了你,就不算失礼了。” 第70章 再撩 这句话看似是轻飘顺口说出来的,……   这句话看似是轻飘顺口说出来的,其实朱瞻基用尽了力气、打破了含蓄委婉的习惯而说出来表白心迹的话语。   对于重视实用的朱瞻基而言,“娶了你”是最好的告白,“心仪你”太轻浮了,就像《墙头马上》男主带着女主私奔似的,上不得台面,不负责任,非男儿所为。   既然当端敬宫的司记女官已经留不住你,我就让你当端敬宫的女主人。   这个总该能留住你吧!   朱瞻基很有自信,种种迹象表明,胡善祥心里是有他的。   胡善祥呆在原地,好像这句话是定身术的咒语。   她先是欢喜,而后是纠结,最后下定了决心,给自己催眠,把这句表白的话当成是玩笑话,并以玩笑回应说道:“你是疼糊涂了吧,尽说些胡言胡语,我要是想嫁人,两年前就不会费尽心机算计着退婚了,何况——”   何况我听马尚宫私底下说,我姐姐胡善围当尚宫的时候,有一句名言,叫做“不睡皇帝保平安”,皇帝就是麻烦的祖宗,一旦粘上,就要倒霉的。   不过,当着未来皇帝的面,胡善祥是不会把自家姐姐扯进来的,于是吞下后半句,逃也似的离开麦香小筑,去端敬宫找人去了。   “你——”朱瞻基被残忍拒绝,正要去追,脚趾头的剧痛让他认清现实:胡善祥心里的确有他,但是她也的确不想嫁人,她不喜欢婚姻。   胡善祥喜欢他,但也没有喜欢到为了他而拥抱不喜欢的婚姻,所以这是一桩注定没有结果的双向暗恋。   认清了现实,朱瞻基重重的坐了回去。今晚真是一波三折,先是争吵、澄清了误会、表白了心意、被直言拒绝、又重新回到原点,这才不到半夜,却像过了半辈子。   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梁君陈二狗等人抬着肩與接他回端敬宫,朱瞻基的脸阴沉得像随时都会下暴雨。   反应稍微迟钝的陈二狗打量着麦香小筑,“胡司记,你怎么搬到菜园子里了?我们都以为你去了乾清宫,从此飞高腾达——”   梁君用手肘暗自怼了一下陈二狗的侧腰,插话道:“瞎叫什么,如今是胡司苑了,菜园子好啊,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住,这地方真宽敞,活少俸禄多离家近,这种差事万里挑一。”   梁君圆滑,一看就是司言的位置被人先占了,胡善祥被贬,看破不戳破,瞎说什么大实话!   陈二狗说道:“对对对,司苑好啊,天天都有新鲜蔬菜水果吃——”   “起驾回宫。”朱瞻基冷冷打断道,他不想在这个表白失败的地方多停留一刻,提醒他是个失败者,你既无意我便休!   胡善祥施了一礼,“恭送殿下。”   胡善祥晓得这次是真的得罪了皇太孙,可是我喜欢你是真,不想嫁人也是真啊。你一开口就是“娶了我”,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拒绝了。   幼军抬着朱瞻基走了,胡善祥孤身一人,看着满地的老鼠夹子,刚刚硬起来的心肠又变软了,朱瞻基是能满足少女们春闺梦里人所有幻想的男子,我也未能免俗,情不知所起,但很明确的止步于婚姻。   这便是坚持走官途的代价。   胡善祥心里不好受,干脆化悲痛为力量,全心全力投入忙碌中,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遗憾了。   次日起来,头戴遮阳的斗笠就出门去巡视整个琼苑,各色花果蔬菜地全部看一遍,记住它们的名字,当好司苑女官,从分清楚五谷开始。   胡善祥爱美,担心阳光把皮肤晒出斑点,就在斗笠四周缝了黑纱,一直垂到胸膛,遮住脸和脖子,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在田园之间飞舞。   胡善祥分清楚了麦子和韭菜、亲手嫁接了桃枝和橘子树、学会给葡萄藤施肥、用草木灰泡水,杀去青菜上的虫子、亲眼观摩了小内侍用豆饼加水沤肥的过程,臭的她这天饭都吃不下。   她洗了澡,感觉还是有味,就取出珍藏的金瓶,从里头倒出一滴古喇水在水桶了,重新泡澡,来驱除臭气。   她端着金瓶摇了摇,晃荡直响,听声音、辨手感,应该只有小半瓶了。用完就没有了。   胡善祥靠在浴桶上,这些日子努力不去想他,但是脑子却背叛了她的心,清醒的记得,朱瞻基已经二十三天没有来看她了。   他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   与此同时,端敬宫。   朱瞻基的脚趾头已经痊愈了,这些天对外声称是练武时不小心踢到石锁上,伤了脚趾头。   因他的脚伤,永乐帝和太子妃都免了他的晨昏定省,不用一天两次去问候长辈,永乐帝回京之后,朱瞻基就不需要监国了,加上脚伤,这些日子就在端敬宫静养,比以前清闲多了。   不过,朱瞻基从不会让自己闲下来,他让梁君从宫外抱几只猫,养在端敬宫,天天观察,画了好些狸猫图。   每一只落在画纸上的猫都有胡善祥的表情,有一只白猫,嘴里叼着刚刚扑倒的鸟儿,还给了一个不屑的回眸,好像在说:“看什么看?我就爱这口,有本事追我呀。”   胡善祥很像这些猫儿,野性难驯、令人捉摸不定。   猫儿永远都在做它们想做的事情,根本不理会主人的意愿,在花丛里扑腾扑蝴蝶、打翻了金鱼缸,把小金鱼叼走,然后一呲溜跑得无影无踪,任凭他在后面叫唤,就是不理他。   亦或是在他作画时,突然出现,跳到画案上,双脚挑衅似的往砚台上一蘸,然后跳到洁白的画纸上,追着自己的尾巴疯狂转圈,在纸上留下一个个梅花脚印。   待朱瞻基拖着伤脚走过去驱赶,猫儿早溜了。   朱瞻基看着满纸就像盖章似的“梅花”,简直跟胡善祥一模一样,闯进他的世界,把他平静的搅乱得一团糟之后,不负责任的跑了,“始乱终弃”,要他自己收拾心情。   骏马、烈犬等等,都可以被驯服,任凭驱策,唯有猫不可以。   朱瞻基对着满纸“梅花”出神时,突然闻到一股霸道的酸臭味,转身一看,正是自己的好弟弟朱瞻壑过来了。   朱瞻基脚上和裤腿都有泥点子,身上的味道一言难尽,朱瞻基捂着鼻子,“你是掉进马桶里了吗?臭死了。”   朱瞻壑说道:“我刚从琼苑过来,看胡司苑用豆饼沤的肥给菜地施肥,觉得有趣,就亲手浇了半亩地,身上沾了味道,我还要给皇爷爷请安,怕熏着皇爷爷,借贵地洗澡,再借你的衣服换一换。”   朱瞻基听了,鼻子里只有酸味,闻不到臭气,“你的爱好还真广泛,什么时候喜欢上种菜了。”   朱瞻壑不以为意,“种菜怎么了,刘备就种过菜。”看到窗外庭院里,五只猫或嬉戏玩耍,或趴在太湖石下睡觉,又道:   “你送我一只猫呗,我给胡司苑送过去,听她说麦香小筑里经常闹老鼠。”   “不给,我是留着画画的。”朱瞻基直言拒绝。   “小气。”朱瞻壑哼了哼,这时宫女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他就没有再要,去了浴房沐浴更衣。   乘着朱瞻壑去洗澡,朱瞻基去了庭院,伸手提起了趴在太湖石下睡觉的猫的后颈皮。   这里是猫唯一软肋,一旦捉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这是一只九节狸猫,金眼长尾,黑质白章,尾巴也是黑白相间,一共有九节,所以叫做九节猫(注1)。   九节猫擅长捉老鼠,它出没之处,老鼠断绝,一灭就是一户籍本,是驱鼠的最佳选择。   朱瞻基把九节猫放进笼子里,提着猫笼去了琼苑。 第71章 聘礼 琼苑,麦香小筑。胡善祥刚洗去一……   琼苑,麦香小筑。   胡善祥刚洗去一身豆饼沤肥的酸臭之气,散着半干半湿的长发,坐在庭院紫藤花架下吃枇杷。   朱瞻基提着猫笼叩响竹门,胡善祥还以为是浣衣局的人来送洗干净的衣服、顺便取走要洗的脏衣服,就没有顾及形象,披散着头发来开门。   没想到是二十三天没见的朱瞻基,顿时楞在门口:朱瞻基这个闷声不响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你倒是在门口说一声你是谁啊!   胡善祥说道:“殿下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我从此不再相见。   朱瞻基一扫紫藤花架下一盘子枇杷果,这是南方刚进贡的鲜果,一般人吃不到,一看就是朱瞻壑送给她的。   这枇杷明明甜的很,朱瞻基却感觉到一股酸意排山倒海般涌来,说道:“汉王世子来的,我就来不得?”   胡善祥变了脸色,好么,原来是来吵架的,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区区一个菜园子,殿下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朱瞻基顿时语塞,二十三天不见,还是那个桀骜不驯、怼死人不偿命的胡善祥。   猫一样的胡善祥。   别又被她乱了心曲,我这次来是想自己一个台阶下,而非吵架的。朱瞻基稳定心神,说道:“你去取一双筷子和一包盐来。”   胡善祥摸不着头脑,“筷子和盐?作甚?”   “聘礼。”朱瞻基说道。   胡善祥:“啊?”我说了不嫁人不嫁人,怎么扯起聘礼了?   “聘它,帮忙驱鼠。”朱瞻基指着脚下笼子里的九节猫,“陆放翁有诗云,‘裹盐迎得小狸奴’,盐,缘也。猫乃灵物,不是普通畜牲可以随便抱养赠与,需得盐来聘之,礼数周全。”   原来是送猫的。我那样对他,他还记得我这里的鼠患。胡善祥心头之火瞬间熄灭,有些讪讪的,语气也变软了,到处找台阶下,她摸着披散的湿发,“微臣……仪容不整,先去梳髻。”   朱瞻基面上依然淡淡的,“不用拘泥礼仪……头发没干就梳髻,第二天会头疼,你去取筷子和盐便是。”   胡善祥心头一暖,去拿了一双筷子,一包盐,她还用红缎带在筷子和盐包裹缠了一圈,看起来颇有喜气,很像“聘礼”。   朱瞻基慎重其事的收下盐包为聘,拿出备好的新鲜猪肝,要胡善祥亲自用筷子把猪肝夹进笼子里喂猫,并且将那双筷子就放在笼中。   猫、筷子和猪肝同笼,朱瞻基提着笼子,和胡善祥一起围着麦香小筑的竹篱院墙绕圈,“只是教猫认主,让它知道这里是它的地盘,所到之处,禁止鼠辈出没。”   走了一圈之后,朱瞻基打开笼子,此时九节猫已经吃完了鲜猪肝,正在意犹未尽的舔着沾着猪肝汁的筷子。   朱瞻基拿起筷子,插进了院子中间的一抔黄土中,放出了九节猫,“好了,聘猫仪式已成,它以后就在麦香小筑干活了。”   朱瞻基全程表情严肃,跟他在奉先殿祭祖时的神态差不多。   皇太孙就是皇太孙啊,连抱养一只猫都这么讲究仪式感。胡善祥啧啧称奇,见九节猫跳上紫藤花架,立刻没影了,有些担心,“它会不会跑了,不再回来?”   朱瞻基说道:“这只猫的嘴巴已经被我养刁了,只吃猪肝、鱼眼睛和鲜鳝鱼这种它自身无法在其他地方获取之物,它玩累了自然回来等你投喂。御膳房每天下午送来这些鲜物,它在黄昏时吃一顿,精神一晚上,在麦香小筑巡视,老鼠不敢骚扰你,你能安枕无忧。时间一长,老鼠就绝迹了。”   这可比老鼠夹子好用太多,斩草除根,还能给她做个伴,不至于太寂寞。   胡善祥高兴得用旧衣给九节猫做了个猫窝。   朱瞻基说道:“你是它的主人,给它取个名字吧。”   胡善祥回想九节猫漂亮的、黑白分明、如鞭子般的猫尾巴,说道:“就叫它九娘吧。”   朱瞻基说道:“他是个公猫。”   胡善祥说道:“那就叫它九郎。”   朱瞻基沉默,这个名字忒俗。胡善祥问:“殿下是不是觉得太俗气了?”   你是来找台阶下的,不是来吵架的!朱瞻基反复告诫自己,说道:“大俗即雅,九郎挺好。”   安置好了猫窝,朱瞻基又带着胡善祥从琼苑里挖了几根薄荷草,移植到了麦香小筑的庭院里,“猫以薄荷为酒,还能消食解腻。你这里有吃有喝,九郎会死心塌地的在这里当驱鼠将军。”   胡善祥赞道:“殿下真是行家啊。”   看着她绽放笑容,一阵晚风吹来,披散的长发在风中狂舞着,发丝在他面前纷纷扰扰的撩拨着,散发出古喇水独有的香味。   朱瞻基不禁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怎么上手了?胡善祥身子一僵。   感觉她变得紧绷,朱瞻基放开手,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头发上有一片薄荷叶,我摘下来了。”   虽然朱瞻基找的借口很完美,胡善祥还是有些不自在,“殿下,天色已晚,乘着还没天黑——”你赶紧回去吧。   朱瞻基不请自来,坐在紫藤花架下的椅子上,“刚才忙了一阵子,很是乏累,有茶吗?”   人家专程来送猫,总得留下来喝杯茶再走。胡善祥遂烧水泡茶,朱瞻基一尝,又是御赐的夏茶——不用说,肯定是从臭弟弟朱瞻壑送来的。   茶水变成了酸醋。   胡善祥见他不悦,“殿下不喜欢夏茶?”   怎么又情不自禁露出情绪了?朱瞻基暗自懊悔,说道:“有些闷热,不想喝热茶了。你去摘几片薄荷叶,放在凉白开里泡着,喝着清爽。”我就是不想喝臭弟弟送的茶。   胡善祥照做,泡了一壶鲜薄荷茶,朱瞻基方觉得舒坦了。   华灯初上,垂下纳凉的纱帐,阻隔蚊虫,听着夏虫吟唱,看着繁星点点,两人都没有说话,朱瞻基不走,胡善祥也没逐客,就这么坐着。   他知道她心里有他。她也知道他心里有他。他们也都知道阻拦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也晓得无法跨越。   但是,情丝无形,无法斩断,怀春的少男少女天然彼此吸引着,断也断不了,进也进不得,停留在这个薄荷味的夏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苍穹之下,只有她和他,并排坐着,眼里都看着星星,心里都看着彼此。   晚风又起了,卷着胡善祥一缕齐腰长的发丝,吹到朱瞻基的脸上,然后缠在他的颈脖。   胡善祥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假装眼瞎,坐着一动不动,任凭发丝入侵朱瞻基的领地。   朱瞻基斜睨着眼看过去,胡善祥赶紧把眼珠儿挪回正中间,不和他对视。   朱瞻基刚才喝了一口薄荷茶,唇上湿润,风吹起时,唇间沾上了她一根青丝,他伸出舌尖,轻轻一卷,将带着古喇水香气的发丝含在了嘴里。   感觉头发有些不对,胡善祥的眼珠儿再次滚到了眼角,朱瞻基收回目光,也不与她对视,只是依然含着她的头发。   看到了自己的头发在他嘴里,胡善祥不再躲躲闪闪的用余光看他,而是侧身过去,定定的看着他:还不快松口!   朱瞻基干脆闭上眼睛,好像老僧入定,守口如瓶。 第72章 粉头 两人就这样耗着,胡善祥心想,有……   两人就这样耗着,胡善祥心想,有种你把头发吃下去,反正我有的是头发,每天梳头都会掉几根。   朱瞻基假寐,胡善祥也闭上眼睛,她干了一天的农活,真的累啊,不久,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她在交椅上睡沉了。   “胡司苑?胡善祥?”   朱瞻基见她睡了,不好再含着她的头发,想着已经粘上了口水,还回去也不好,干脆拿出金七事上的小金剪子,把这根头发剪下来,绕在食指上打圈,然后放进荷包里藏着。   夜里露水重,不好一直睡在外面。朱瞻基便过去,打横将胡善祥抱起来,送到卧房去睡。   其实在身体腾空的瞬间,胡善祥已经醒了,她没有睁开眼睛,闻到了薄荷的味道,晓得抱着她的就是朱瞻基,便故意装睡,任凭他抱。   这是一桩近乎绝望的双向暗恋,注定没有结果,既然如此,就让这一刻的美好停留,哪怕只有从庭院到卧房的距离,也足够她回味一生。   朱瞻基低头看着她,她颤抖的眼睫毛、渐渐变快的呼吸声其实已经出卖了她,她醒了。   但是,朱瞻基也佯装不知,明明心意相通,却不能承认。   朱瞻基抱着她,走的很慢,他也希望这一刻能够停留的久一些、再久一点。   只可惜,胡善祥看起来窈窕,毕竟是个成年人,抱起来太沉手了,朱瞻基体力有限,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不得已加快了步伐,将她放在床上。   她装睡。   他看着她装睡。   过了许久,朱瞻基才吹灭了蜡烛,带上房门,走了。   九节猫精神抖擞,跟着朱瞻基走到院门外,朱瞻基拿出一包盐,说道:“九郎,这是你的新家,聘礼我都收下了,还不快回去。”   喵呜!九郎一个纵身,跳到了竹篱院墙上,消失了踪影。   卧房里,胡善祥睁开眼睛,刚才朱瞻基坐在床边看着她时,她内心矛盾的很,甚至数次冲动的想要起来抱住他。   但是她不能。   她伸手摸着朱瞻基刚才坐过的地方,还有些温热,告诉她方才一切都不是春梦,真有一个人被她拒绝过了,还是喜欢她。   他刚刚离开,她就又想他了,可是内心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再来,她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冰火两重天,太折磨人了……可是,短暂的甜蜜却能治愈这些折磨,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有危险,还是情不自禁的扑过去。   胡善祥心道:让我再放纵一下吧,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了,等各地秀女们来到紫禁城,选秀正式开始,我无论如何都会斩断这一切。   想必他也是这样想的。   另一边,朱瞻基回到端敬宫,一路上走路都打飘,连蛙鸣都没那么难听了,心仪的姑娘也喜欢他,他满心欢喜,想着再找个借口去麦香小筑,她总是说不嫁人,两年前还算计退婚,那是因为她没有遇到我啊,或许她不是恐惧婚姻,她只是没有见过我这样的男人。   一定是的。   朱瞻基自信满满,还没到宫门口,等候已久的梁君过来说道:“殿下,太子妃等候多时,此时还没走。说一定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夜宵。”   一听母亲来了,朱瞻基扬起的唇角垂下来,低声道:“你怎么不去找我?让太子妃等那么久。”   梁君装傻,“谁都不知道殿下去了那里散步。凡是殿下说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谁都不敢问呐。”   虽然梁君等人都心知肚明,朱瞻基说要独处时,他应该去了麦香小筑找胡善祥去了。   后宫一直没有皇后,所以张罗选秀一事落在太子妃张氏的肩头,由六局一司协助,太子妃和皇太孙一南一北,长期分离,母子之间比较陌生,不似其他子女承欢膝下那么亲密。   朱瞻基板板正正的行礼,太子妃问他去了何处,朱瞻基自称在御花园转了转。   太子妃没有再问,只是要他坐下来一起吃夜宵。   太子妃要的夜宵都是燕窝粥等等汤汤水水好消化之物,为长子身体考虑,毕竟吃完了要睡觉,怕积了食。   不过朱瞻基喜欢吃干食,平日连面条都不碰。太子妃刚刚跟着迁都搬过到一起,对长子的饮食习惯并不了解,还按照他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的口味,给他舀了一碗莲蓬汤,“特意要厨房做成甜汤,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无论太子妃给他夹什么,朱瞻基都说好,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夜宵,朱瞻基还从今天画的猫嬉图里挑了一副最满意的献给太子妃。   猫,同耄。耄耋之年,是指寿命在九十岁以上,所以猫嬉图也有长寿的意思,适合送给长辈。   虽说母子客气大于亲密,但长子的一片孝心太子妃还能感受到的,开心的收下了猫嬉图。   太子妃回到东宫,东宫的坐在地是端本宫,就在皇太孙宫端敬宫的南面。   刚刚坐下,就有心腹来报,“……方才打更的小火者说,看到皇太孙从琼苑那边回来的。”   琼苑是种植蔬菜瓜果的,和御花园是两回事,长子在说谎。   太子妃沉吟片刻,“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心腹嬷嬷说道:“太子妃,不如明天要胡善祥来端本宫说说话?”   太子妃摇头,“我们迁宫当晚,胡善祥就从端敬宫的司记变成了琼苑的司苑,连夜搬出去,这其中必有蹊跷。不过她既然走了,太孙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她,可见两人都无意过明路。她可能听见要选秀,为了避嫌连夜搬走。算了,不聋不痴,不做阿翁。过去的事情,别刨根问底,太孙与我才刚刚团聚,别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让我们更生分了。”   两年前,胡善祥是皇太孙带进宫,并举荐她当女官的,仅仅两年时间就连升了三级,从九品一跃为六品司记,且这两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自是有些传闻,就连在南京皇宫的太子妃也有所耳闻。   只是,一来,胡善祥是以前三朝尚宫胡善围的亲妹妹,太子妃要给三分薄面。二来,选秀在即,如果真有此事,皇太孙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把关系过了明路的大好机会呢?只要皇太孙开口,太子妃绝对会满足长子的要求,给胡善祥一个侍妾的名分,将来若有孕,升为良娣也成,毕竟母子分离太久了,太子妃希望借此机会让儿子亲近自己。   太子妃看着猫嬉图,太孙对她的孝顺无懈可击,但孝的疏离,既然如此,就别雪上加霜,孩子大了,只要不伤及根本,由得他去。   不仅太子妃暗中关注着胡善祥,永乐帝也同样如此,临睡前,内官监太监马云秘奏了皇太孙在麦香小筑待了小半夜才离开的事情。   永乐帝当然还记得女扮男装、帮助朱瞻基征服幼军军心的小女官,他一直觉得敢闯敢做、性格爽直的胡善祥有当年结发妻子仁孝徐皇后的影子。   在永乐帝看来,如今大明帝国刚刚迁都,根基不稳,内忧外患,正妻,尤其是将来要继承宗庙的皇家儿媳妇一定要像仁孝皇后那样刚强、能抗事,娇滴滴的、遇事只会哭的可不行。   所以传闻到了永乐帝耳边,他是高兴的,心想真不愧为是我的大孙子,和我的品味一模一样。   但是,选秀都开始了,永乐帝迟迟没有等到朱瞻基开口找他做主,胡善祥还搬到琼苑去了,自永乐帝搬到乾清宫开始,二十三天,朱瞻基不开口求赐婚也就罢了,连对胡善祥也不管不问,脚趾头还有伤,应该是暴怒之下踢伤的,这对小儿女似乎翻脸了。   就在永乐帝以为此事就此作罢时,今晚又出现了转机。   这对小儿女到底是闹那样?   永乐帝说道:“你安排一下,明天朕要去琼苑。”   次日,胡善祥戴着垂着黑纱的斗笠,穿梭在麦田里,麦子已经结穗了,她仔细看着麦穗,看有无生虫的迹象。这里的出产一般用来宫里各种祭祀或者观赏的插瓶之用,颗粒饱满,好看最重要,并不指望这里的粮食养活宫人。   一条菜花蛇在田间游走,胡善祥从最开始吓得尖叫,变得现在司空见惯,这种蛇没毒,不过,她还是拿出腰后一把长镰刀,保护自己。即使知道没毒,若被咬一口还是很疼的。   菜花蛇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想咬人,居然直冲着胡善祥游过来。   胡善祥不客气了,抡起镰刀,一个挥斩,将菜花蛇斩成两截。   永乐帝在山间凉亭举着西洋千里眼望远镜看着这一幕,说道,“马云,你们放的那条蛇也太粗了,就不怕伤着她。”   马云忙说道:“皇上放心,那蛇无毒,且早就摘了牙齿。”   永乐帝对胡善祥的表现很满意,“是个干什么都很认真的好孩子,她不是欲擒故纵,与太孙玩心眼,她是真的在做好司苑的差事,且临危不惧,虽远远不及仁孝皇后当年的风采,但也十分难得了。”   老婆还是自己的好。永乐帝对胡善祥的评价已经够高了。   马云会意,“皇上看人的眼光是极准的,胡家会调/教女儿,一大一小两个女儿虽性格不同,但都是出类拔萃之人。”   永乐帝放下千里眼,“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朕那大孙子温吞的性格,怕是要错过了,还是要朕操心他的婚事。不过,‘选秀畎亩,联姻民间’是太/祖皇帝定的规矩,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谁也不能例外。马云,你赶快安排一下,把胡善祥的选秀之路铺好,想法子把她推上去。”   马云应下。   过了十日,胡善祥在高粱地里收到了一封紧急家书,说她爹胡荣不幸坠马,伤的很严重,要她马上请假回济宁一趟。   胡善祥是老父亲一手带大的老来女,父女感情深厚,且从信中看,好像胡荣没几日好活的样子,胡善祥心急如焚,赶紧向马尚宫告假,要回家看看。   马蓬瀛说道:“孝字最大,一旦背负不孝的名声,官路也很难走得长久。不过,我得提前告诉你,宫里的差事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司苑肯定需要有人填上,到时候你回来,我要另外找给找差事,有空缺还好,没空缺你就等着。”   胡善祥道:“我省的。”言罢,匆匆离去,回到麦香小筑收拾行李时,朱瞻基闻讯赶来,说道:   “接你的马车已经安排好了,连同通州港的快船也备好,日夜兼程赶往济宁,估摸三天就到。你回来若六局一司没有空缺,我的端敬宫司记的位置一直虚位以待。”   胡善祥心想,或许父亲意外受伤就是老天给我的警告,不能忘记初心,心生“邪念”。当断不断,祸患无穷。   胡善祥忍痛说道:“那时候你已经大婚 ,有妻有妾。求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我志不在此。每天在眼皮底下看你……无疑是一种折磨。这个和你在一起的夏天很美,到此为止,不要伤了这份记忆。”   朱瞻基再次被残忍拒绝,胡善祥始终不点头,他不能用皇权来强迫她。   胡善祥赶回山东济宁老家。父亲胡荣迎接爱女,胡善祥风尘仆仆,上下打量着父亲,胡荣红光满面,身子比起两年前,有些微微发福,那里是信中所写坠马受伤,在家等死的样子?   胡荣激动的抱着老来女,老泪涕零,“你终于回家看为父了。”   胡善祥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父亲,您不是写信说坠马了,身受重伤吗?”   “没有的事。”胡荣说道:“我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怎会无中生有,胡说八道。” 第73章 吉兆 胡善祥把“家书”拿出来,和老父……   胡善祥把“家书”拿出来,和老父亲对质。胡荣打开一瞧,一手漂亮的飞白体,飘若游龙,的确是自己的字迹。   胡荣提笔,对着信件照抄,两封信的开头放在一起比较,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那个是真,那个是假。   “这是临摹高手所为。”胡善祥说道:“有人伪造父亲手书,引我出宫。”   胡荣问:“什么人?”   胡善祥沉思,梁君抢先说话,“会不会是敌国奸细所为?以前胡司苑就被绑架过。伪造胡大人的信件,把胡司苑引出宫,伺机绑架。只是这些间谍没有想到皇太孙命我们幼军一路护送,没有下手的机会。”   胡善祥说道:“我如今不是端敬宫的司记,只是管着菜园子的司苑女官,早就远离了权力中心,绑我有什么用?”   梁君说道:“虽如此,胡司苑依然知道不少秘闻。”   胡荣听懵了,又惊又怕又有劫后余生的喜悦,“祥儿啊,你被绑架过?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受伤了没有?我就说女官不是那么好干的,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若有事,为父想救你都鞭长莫及。”   “不管是不是敌国奸细所为,你因祸得福,回家是件大好事,回都回来了,就别再回宫了,你今年十七岁,大好青春,为父定选遍济宁城的青年才俊,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接下来的话胡善祥都拒绝听,过耳不走心,父女重逢的喜悦一下子消失了,刚刚进门,屁股都没坐热就想逃离。   两年不见,胡善祥不好当着梁君等人的面和父亲闹不愉快,于是出言转换了话题,“父亲,梁百户他们远道而来,一路护送我,舟车劳顿,赶紧安排他们去客房休息,沐浴更衣,再叫厨房的人烧一桌好酒席,悉心招待才是。”   胡荣一拍脑袋,“哎呀,失礼失礼,老夫和女儿久别重逢,一时昏了头,只顾着唠叨,忘记了各位贵客。客房已经备好,请贵客去休息——各位有无忌口?喜欢吃什么?尽管告诉老夫。”   梁君说道:“我们都是粗人,有肉吃就行。”梁君以前骨瘦如柴,这两年伙食好,变壮实了。   胡善祥逃也似的回到闺房,关起门泡澡,不想听胡荣催婚,心想我顶多在家里过三天,去母亲坟头拜祭,烧一陌纸钱,尽一尽孝道,然后立刻北上回宫。   反正来时朱瞻基交代过梁君等人,要他们听我调遣,我说要走,梁君带我走,父亲也不敢硬拦。   就这么定了。   胡善祥拿定了主意。   夏天蚊虫多,胡善祥所住的绣楼空了两年,平日没人住,成了蚊虫老巢,捉也捉不完,侍女们便用艾叶和苍术配在一起,在房间各个角落处点燃驱赶蚊虫,两层小楼犹如腾云驾雾般,门窗呲呲往外喷着白烟。   另一边,胡荣正在和厨房的定菜单,“……除了这些肉菜,每一桌都上一只烤羊,让客人们吃饱了肉,最后上一盘黄瓜解腻。”   这时管家拿着一张名帖,慌忙跑来,说道:“老爷,有大人物登门造访,咱们济宁府府尹都只是一员随从,站在这位大人物的身后。”   胡荣打开名帖一看,赫然写着“尚宝监太监,黄琰。”   宫里一共二十四衙门、十二监,每个监地位最高的公公称为太监,尚宝监管着御用宝玺盖章,以及各种军用符牌的发放,地位超凡,太监黄琰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胡荣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沾了大女儿胡善围的光,封官发财,荣华富贵,但一直约束族中子弟,平日谦虚低调,看到有大人物来了,不敢怠慢,赶紧命人铺设地毯,赶到门口迎接黄太监。   “黄公公、府尹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胡少卿莫要多礼。”   众人客套一番,胡荣把黄琰和陪同的府尹请到正堂坐着,上了好茶和茶果。   胡荣请客人喝茶,说道:“不知两位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休怪(注1)。”   黄琰赞了茶,说道:“实不相瞒,咱家是为了选秀之事来到山东这块宝地,采选适龄、德才兼备的女子送到紫禁城参于选秀。听闻胡少卿的小女儿自幼聪慧,饱读诗书,是济宁出了名的才女。”   胡荣一听,顿时心慌,他的确想快点把小女儿嫁出去,免得再被敌国绑架,可是他怎么舍得让胡善祥选秀?选不上还好,若选上了,我们胡家实在高攀不起啊。我只想找个俯首帖耳的乖女婿,将来被女儿吃的死死的最好了,有没有出息都无所谓。   自家闺女的脾气,胡荣心知肚明,胡善祥可不是那种做低伏小、忍气吞声的儿媳妇。   胡荣赶紧说道:“不过是女孩子们偶尔一起起诗社、填几句伤春悲秋的词,无病呻吟,玩玩闹闹,互相吹捧。我家小女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敢当一个才字。她学的都是些女德女则,不过是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子罢了。”   黄琰说道:“女子当然是以德为先,才学次之,胡二小姐正是咱家要寻访的人啊。”   府尹大人说道:“胡少卿莫要自谦,我们山东是孔孟之乡,男女皆有才华。听闻胡二小姐考中过女官,才学在女子中算是状元之才。倘若将来中选,我们整个济宁府都面上有光啊。”   胡荣听了,肠子都悔青了,他为了给胡善祥找个好夫婿,一直对外赞小女儿才德兼备,这时候强行改口,人们只会觉得他是欲扬先抑的谦辞,都不相信。   这时黄琰突然站起来,指着窗外一栋四处都在冒着白烟的小楼,“那里就是胡二小姐的住处?”   胡荣点头,“她刚刚回家,屋子里多蚊虫,正在熏房子。”   临近黄昏,红霞漫天,刚好笼罩在二层绣楼之上,将白烟染红了,随着晚霞的变幻,绣楼时而喷白烟、时而喷红烟、时而红包相间,将绣楼包围。   黄琰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说道:“快看,红白之气自户出,还经久不散,这是奇观、是吉兆啊!”   府尹大人就像哼哈二将,连忙附和道:“黄公公说的对,这是吉兆,大大的吉兆!”   不等胡荣开口说其实就是熏蚊子的烟雾,黄琰大手一挥,“将此吉兆计入胡二小姐的参选名册中。”   胡荣忙说道:“黄公公,我家小女她——”   黄琰问:“已经定了亲事?”   胡荣说道:“还没,但是——”   黄琰说道:“那就没问题了,完全符合参选条件。过几日咱家就启程,将山东的秀女们一并送入紫禁城。”   胡荣急的满头汗,正要再解释,黄琰放下茶碗站起来告辞,“咱家还要再走访几户人家的姑娘,时间紧迫,改日再与胡少卿聊天。”   胡荣没办法,送两位到了门口。   黄琰在上马之前,还安慰胡荣,“这次咱家来山东之前,皇上要钦天监对这次选秀算了一卦,卦辞上说‘后星直鲁也’(注2),济宁属于齐鲁大地,莫非山东这批秀女将来会出来一个皇后?咱家十分看好胡二小姐,将来若验了这卦辞,你们胡家成为后族,荣耀至极,你就等着将来享受女儿福吧。”   胡荣苦笑,这福气,我着实不想要啊。我只想把她嫁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平凡一生,生个一男半女,过安稳日子。   胡善祥等人沐浴更衣完毕,宴会开始。好客山东,一盘盘肉食在桌上堆成小山,梁君等人把裤腰带松了又松,吃了个痛快。   胡荣全程劝酒劝食,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决口不提催婚。   胡善祥松了一口气,总算吃了顿安生饭。   酒足饭饱,梁君等人回客房睡觉。   胡荣送女儿去绣楼,吞吞吐吐的说道:“下午尚宝监太监黄琰来过咱们家,说正值皇家选秀,你符合采选的标准,已经将你的名字写进了山东秀女的花名册,过几日就要一并送去紫禁城参加这次选秀了。”   “哦?”胡善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这一桩桩的,怎么没完没了啊!   胡荣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我应该早点给你定亲的,你有了人家,就不会被拖去选秀了。”   胡善祥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看着老父亲这幅自责的样子,她于心不忍,说道:“我来解决此事,皇家选秀,万里挑一,选上很难,被刷下来还不容易?父亲放心,我至少有一万种法子把自己淘汰掉。” 第74章 疤痕 梁君等幼军回到了端敬宫,向朱瞻……   梁君等幼军回到了端敬宫,向朱瞻基复命,拿出那封伪造的“病危家书”,“……事情就是这样,胡荣满面红光,身体好得很,看起来还能活个五百年的样子。老爷子和胡二小姐一样爽快,顿顿请我们吃大鱼大肉,我们住了三天,腰都胖了一圈。”   啪啪,梁君拍了拍自己的小腹新长出来的肉。   梁君这两年吃的太好了,早就不是过去见风就倒美人灯的模样,已经有了从赵飞燕变成张飞的迹象。   朱瞻基拿着假信看了几遍,“如今迁都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无权去查,不得僭越,你把这封信和来龙去脉交给锦衣卫。”   永乐帝回宫,朱瞻基不再监国,只是每日去皇爷爷那里听政,权力大不如从前。   梁君下去安排,朱瞻基叫住他,“琼苑的麦香小筑已经住了新的司苑女官。胡善祥回宫,马尚宫把她安排在何处?”   胡善祥是辞官归乡探亲,一来路途遥远,而来无论是在病榻伺候汤药,还是胡荣不幸去世,身为子女,都要守孝三年,以尽孝道。所以预测大概需要一到三年才能回宫。   所以胡善祥这一去,相当于不留任何后路的“裸辞”。后宫的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有什么停薪留职的待遇。类似文官回家丁忧,丁忧结束之后,回到朝堂,也要先去吏部候缺,等到有空下来的职位才能继续当官。   正因如此,朱瞻基在临行前告诉胡善祥,只要她愿意,端敬宫司记的位置永远为她而留。   胡善祥明确的拒绝了,此次一别,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不要纠缠。   现在胡荣没事,胡善祥回宫,她何去何从?这是朱瞻基担忧的事情。   梁君说道:“哦,差点忘记告诉殿下了,胡二小姐没和我们一起回宫。她被去山东主持选秀的黄琰黄公公看中了,上了秀女的名册,不日将和其他山东秀女们启程来紫禁城参选。”   朱瞻基听了,脑子先是一片空白,而后是惊喜,再然后是担心,“这……胡善祥愿意当秀女?”   “自是不愿意。”梁君摇头,“但是没办法,一来她年龄和条件都符合,二来没有定亲事,三来黄公公投递名帖去胡家选人时,胡二小姐的绣楼散发红白之气,还经久不散,实乃祥瑞之兆,连街坊邻居都看见了,黄公公当即就写进了花名册,选秀是皇上下旨,谁敢抗旨不尊。”   朱瞻基已经死了的少男心又又死灰复燃,难道这就是天意?我们就是有缘分。   朱瞻基忙问,“她不情不愿,一定很难过吧。”   梁君表情轻松,“胡二小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就是选不上吗?这等小事难不住她,我们向她辞行时,她还有说有笑的,心情不错,情绪稳定。”   朱瞻基听了,扬起的唇角又落下去。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梁君把假家书交给锦衣卫彻查,锦衣卫是永乐帝的亲兵,简直是“羊入虎口”,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到了七月,从北京、北直隶、南京、南直隶、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山西一共十个地区的秀女们陆续被送入紫禁城。   秀女们坐着一辆辆青帷车,被安置在储秀宫。   故地重游,却换了个身份。以前胡善祥拼尽全力也要选上女官,现在胡善祥天天想着被淘汰,所以心态最为放松,在摇晃的青帷车打瞌睡。   “到了,你这个秀女怎么还不下车?”储秀宫的老嬷嬷揭开车帘,催促这个“漏网之鱼”。   胡善祥睡眼惺忪的下了马车,其他秀女们都散去各个房间。   老嬷嬷打量着胡善祥,又探头看着车里,里头空空如也,“你没有随身带行李?”别的秀女拎包入住,她连个包都没有。   胡善祥说道:“听说宫里什么都有啊。”反正我来来就走了,带什么东西,手沉的慌。   胡善祥就差在脑门写四个字:不要选我。   哟,这碰上一个硬茬了,看你能硬气多久,一旦见到了宫里的富贵,怕是舍不得走啦。老嬷嬷把胡善祥引到一个房间,指着大通铺说道:“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出宫,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大通铺里有八套被褥,一字排开,七套被褥已经有了主人,只有靠近房门的铺盖太过嘈杂没人要,这就是胡善祥要睡的地方。   老嬷嬷见胡善祥一声不吭,问:“怎么?嫌简陋了?就凭你,明日还不一定有命继续住在这里呢。”   胡善祥把被褥上的凉席摊开,“怎么会,我曾经和几百个尼姑道姑们挤在船舱里睡过一夜,翻个身都要说一声对不起。这个条件很好了。”   老嬷嬷心道,这是那里来的村姑?选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虽说不让出储秀宫,但是在宫里头转一转还是可以的,老嬷嬷一走,其余秀女们聚在一起,互相自我介绍,携手同游储秀宫,胡善祥摸着脑袋说我有些晕车,只想休息,你们不用管我,玩的开心。   胡善祥倒在凉席上睡大头觉,进宫第一天就是吃吃睡睡,别人在选秀,她在休假。   次日,老嬷嬷一早就来了,“你们各自梳洗整齐,换上昨日发给你们的衣服,记住,不要施脂粉,父母给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   天气炎热,众秀女素着脸,穿着鹅黄单衫、白纱裤、杏子红裙,一个个天然去雕饰,娇俏可爱。   她们被引到一处偏殿,偏殿里用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每人一间,里头都有一个中年以上的嬷嬷,以及一个扎着白围裙的女医。   这个我熟,进宫要验身。胡善祥盼着这一刻很久了,不等嬷嬷发话,她就解开腋下的衣带,麻溜的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还从未见过配合的秀女,一开始都是要扭捏一下的,嬷嬷洗了手,先从头部开始检查。   头发,耳朵,看眼睛有无斗鸡眼、三白眼,目光要正,女医还要胡善祥开口,看她的牙齿是否整齐洁白,还要她呵气,闻是否有口臭。   都没有问题,女医对着老嬷嬷点点头,”可以继续。“   然后是肩膀,一看到胡善祥的右肩,老嬷嬷目光定住了,“这是先天的胎记还是后天的疤痕?”   等的就是这一刻!   肩膀的疤是两年前在德州和刺客搏斗时被斧头削去了一块皮肉,留下拇指大的疤痕。胡善祥最后用“抽肠”反杀了刺客。   感谢刺客,感谢疤痕,胡善祥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受过伤,有了伤疤,立马淘汰出局。   老嬷嬷问:“怎么受的尚?”   胡善祥如实回答:“被人用斧头砍的。”   老嬷嬷扫了一眼她的身体,“可惜了,一身滑不溜丢的白皮,身段也好,就是这伤疤太惹眼,再好的舒痕胶也恢复不了,脂粉也盖不住。好端端的瓷瓶有了一丝裂痕。”   女医也觉得可惜,“若是伤在隐秘之处还能勉强过关,这肩膀一目了然,无法遮掩。”   秀女为了给皇族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上炕脱衣,肩膀上拇指大的疤,藏也藏不住。   胡善祥从未觉得被人形容成碎花瓶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勾起了唇角,拿起了纱裤穿上。   女医按住了,说道:“你虽然没希望了,但过场要走完,我们奉命例行公事,姑娘稍稍忍耐。”   听到“没希望”三个字,胡善祥高兴的很,把裤子放下,乖乖躺在交椅上接受查体。   两人从头到脚,连胡善祥私密之处都看过了,一一记录在册才罢。   胡善祥穿上衣服,回到宿舍,听到好多呜咽之声,没有通过查体这一关的秀女们含泪收拾行李,当日就要被送出储秀宫。   别人都在哭,胡善祥不好意思笑,她也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换上昨日进宫时穿的衣服,把换下的衣服叠好、凉席卷起来,一并堆在床头,等待嬷嬷来赶人。   另一边,当场出了验身的结果,在严苛的标准之下,哗啦啦淘汰了一半人,淘汰秀女的名字一个个抄录在花名册上,等待唱。   负责抄录的女史刚刚在花名册上写了个胡字的一半“古”,就被人捏住了笔杆子。   女史抬头一瞧,赶紧行礼,“卑职见过马公公。”   正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太监马云。   马云拿着毛笔,将古字涂黑,然后在验身记录薄上添了一行字,“然,瑕不掩瑜。且疤痕似一片祥云,乃吉兆,特将此女留名,准许初选。”   胡善祥竖起耳朵,听嬷嬷们唱名,每叫一个名字,就有个红了眼眶的秀女登上青帷车。   胡善祥等啊等,翘首以盼,直到嬷嬷收起花名册,只听见蝉声阵阵。   “嬷嬷,是不是漏了一个?”胡善祥赶紧顶着烈日追上去。   “没有,一共淘汰一百六十人,都已经送出去了。”嬷嬷把胡善祥拉到树荫下,“你这个秀女,怎么如此不小心,马上要初选了,好好保养肌肤,别晒黑了。”   “不是。”胡善祥低声道,“我身上有疤,怎么没被淘汰?”   嬷嬷笑道:“瑕不掩瑜呗,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完美无缺的?什么黑痣、胎记,只要不有碍观瞻、不影响传宗接代就行。”   胡善祥急道:“有碍,非常有碍!我觉得难看死了。”   嬷嬷打量着她,“你们这些大美女,就喜欢吹毛求疵。明明瘦成美人灯,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胖,要减肥,我看呐,都是闲的。” 第75章 嚣张 初次淘汰之后,还剩下三百余人,……   初次淘汰之后,还剩下三百余人,八人间成了四人间,还是有点拥挤。   不仅如此,每个房间都搬进来一个中到老年的宫人,与秀女们同吃同住,她们一个个眼神锋利,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观察着四个秀女的一言一行。   接下来一个月秀女们要学习宫廷礼仪,老嬷嬷们名为照顾她们日常起居,其实是暗中监视。   说话口吃的、乡音太重的、吃饭夹菜的时候嘴巴吧唧响的、把筷子在菜盘中翻来覆去搅和的、为了胭脂水粉、谁先去洗澡吵架相骂的等等,老嬷嬷都悄悄记在小本本里。   这一个月,秀女们不用拘在储秀宫,可以在后宫各处转转了,宫里的富贵繁华远超过她们的想象,秀女们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从刚开始的怯生生、惧怕惶恐,到慢慢有了野心和心气,跃跃欲试,努力表现自己。   只有胡善祥从头到尾一个表情:完全没有这些世俗的欲望,淘汰我吧。   礼仪课,胡善祥早就烂熟于心,三天两头请假不说,还迟到早退,考勤稀烂。   胡善祥从未如此恣意过,吃饭也不装斯文,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从小教养是骨子里的,吃饭不出声,不乱夹菜,懒得为了针头线脑的事情和人吵架。   她只是想淘汰,而不是表现的像个脑残,毕竟余生还要在紫禁城里混,不能太过火。   天气热,晚饭之后送来西瓜,同屋三个秀女每人吃了一片就住下来,老嬷嬷胃口不好,也只吃了一片,剩下半个几乎被胡善祥包圆了。   吃的太多,半夜被尿憋醒了,胡善祥从大通铺凉席上爬起来去厕所,却看见睡在竹床上的老嬷嬷睁着眼睛看着大通铺上四个秀女!   胡善祥吓一跳,“嬷嬷,大晚上的不睡觉,瞪着眼睛吓死人了。”   老嬷嬷说道:“我年纪大了,睡得少,夜里要观察你们的睡相,有没有说梦话、梦游、磨牙的。”   胡善祥问:“嬷嬷觉得我睡相如何?”   老嬷嬷说道:“像个螃蟹,横冲直撞,滚来滚去的,好几次把腿都搁在了隔壁孙姑娘的肚皮上,把人家活活压醒了。”   睡在身边的秀女姓孙,还是胡善祥的山东老乡,来自济南。   “真的?”胡善祥一惊,“我不知道啊,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孙姑娘怎么没把我叫醒?”   胡善祥真不知道自己张牙舞爪的睡相,以前伺候她的侍女们不敢说主人的不是。朱瞻基也见识过她的螃蟹睡相,但因喜欢她而不说破。故,她一直蒙在鼓里头。   老嬷嬷说道:“孙姑娘脾气好,不和你计较,每次都把你的腿轻轻放下去,没叫醒你。若遇到个脾气暴躁的,早就一脚把你踹醒了。”   胡善祥早就打起了退堂鼓要被淘汰,但是她也不想影响到别的秀女,说道:“嬷嬷,咱们互换位置吧,我睡竹床,您搬到炕上去睡。这样我再瞎翻滚,顶多自己摔下凉床,不至于祸害别人。”   老嬷嬷说道:“竹床硌人,还晃晃悠悠的,没有炕上睡的舒服稳当。”   胡善祥把凉席被褥卷起来了,说道:“我绝不反悔。”   谁不想好好睡觉?老嬷嬷乐见其成,和胡善祥换了床。   凌晨,胡善祥被人推醒了,看见身边的老嬷嬷,同屋三个秀女也从大通铺上坐起来,齐齐看着自己,一个个面露疲色。   “怎么了?”胡善祥问。   老嬷嬷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算了,我们还是换回去吧——你下半夜睡的更不安稳,翻来覆去,凉床就像闹老鼠,吱吱叫个不停,把我们所有人都吵醒了。”   还不如睡竹床呢!睡的不舒服,但起码能够睡着。   胡善祥羞愧难当,连忙起来,把老嬷嬷按在大通铺上,“您继续睡,反正天快亮了,我已经醒了,就当早起出去走走,明日我要一张木制的罗汉床搬进来,我睡在床上,再怎么翻也没动静,不会吵到你们。”   老嬷嬷说道:“我这个老婆子可没脸面开口,要什么东西你自己想法子。”   胡善祥拍了拍胸脯,“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老嬷嬷实在太累了,躺了回去,睡个回笼觉。   胡善祥起床,怕吵到别人,悄没声的外面洗漱。   虽然被嫌弃睡相不好,但是胡善祥内心是喜悦的,对被淘汰充满了信心。她现在有两个淘汰砝码了,第一当然是礼仪课,在宫里当了两年女官,她通晓各种礼仪,所以非常有把握把礼仪搞砸。   第二嘛,当然是她可怕的睡相了。无论当谁的嫔妃,都要在床上“开枝散叶”,她梦中一记断子绝孙飞腿踢过去,估计会把龙子龙孙们的“宝贝”踢碎!别说绵延皇嗣了,她能直接让皇族绝种。   胡善祥在储秀宫里散步,看到第一缕阳光在紫禁城的黄/色琉璃瓦上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这两个淘汰砝码,任何一个都能让我轻松出局,太好了!   胡善祥心情大好,就连蝉鸣听起来都那么悦耳。   今天的礼仪课,胡善祥不出意外的又请假了,请假理由是大通铺睡的不舒服,她要去找一张床。   就是这么嚣张又直接,都不屑编个合理正当的理由来掩饰她翘课之实。   胡善祥已经和朱瞻基一刀两断了,当然不会找他,她去了观星台找老上司马蓬瀛。   马蓬瀛说道:“床好说,宫里有的是,我马上命人给你搬一张过去,真看不出来,你长的斯斯文文的,睡觉像个霸王。”   胡善祥面上讪讪的,“多谢马尚宫。我就是走个过场,一个月后的初选定被淘汰……最近六局一司有无空缺?”   胡善祥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选秀,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官途。这回被假家书害惨了,连冷衙门司苑的位置都保不住。   “暂时没有。”马蓬瀛说道:“不过,到时候你就来观星台,我又要忙着编写明年的历书,当我的助手,我把庶物交给你去做,按照六品的待遇给你俸禄,你一边干着,一边候缺。”   胡善祥忙不迭的感谢。   马蓬瀛说道:“还有一件事要交代给你,你今日不来,我也会派人把你叫来。尚仪局的蔡尚仪跟我说,她的礼仪课几乎不见你的影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见你一面比见皇上一面还难。这是怎么回事?”   尚仪局管着宫廷礼仪,由蔡尚仪主持秀女们的礼仪课。胡善祥请假请的太嚣张了,但她背后有马蓬瀛这个大靠山,马尚宫也是蔡尚仪的顶头上司,蔡尚仪都不敢得罪,就一直忍耐。   想淘汰呗!胡善祥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道:“我都会啊,有什么好学的。如果和这些秀女一样从头学起,我在宫里这两年岂不是白混了?天气又热,还不如请假在屋里歇着,看看书,睡睡觉。”   说的也是。马蓬瀛是个务实的人,也很讨厌浪费时间,“那我就跟蔡尚仪说一声,你以后不用一次次请假,把你的课全免了吧。不过——”   马蓬瀛盯着胡善祥,“到时候考礼仪你千万不可以出错。别忘了,你是我亲自出题考进宫的,宫规我也是教的。如果你连礼仪都通不过的话,就是丢了我的脸,别人会怀疑我的公平公正。你可不能毁了我的名声。”   这——礼仪这个砝码被没收了,马蓬瀛决定着胡善祥未来的官途。胡善祥只得答应,“马尚宫放心,礼仪考不了第一,我提头来见你。”   反正我手上还有另外一个砝码。   胡善祥把床的事情办好了,遂告辞,刚下观星台,就“巧遇”了一个老熟人。   所有的巧合都是跟踪,朱瞻基一直要人暗中盯着她,好容易等她走出储秀宫。   胡善祥默默施了一礼,转身离开,朱瞻基隔了十步左右,远远的跟着,跟到僻静处,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说道:“到现在你还在逃避吗?你我根本没有结束,我们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第76章 缘分 分手六十三天,若说一点不想朱瞻……   分手六十三天,若说一点不想朱瞻基,那准是假的。   胡善祥连日期都记得那么清楚!一天不差。   她本以为回老家照顾“病重”的父亲,等她重返紫禁城时,朱瞻基已经妻妾成群,都当爹了,两人自然就断得一干二净,过往种种美好,都是尘封的记忆,就像水似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但是如果水结成冰,一刀就能斩断了,毫不拖泥带水。   多年后若有人问起,一句“爱过”,释然一笑,足矣。   但是她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还是以秀女的身份,原本凝固的冰块融化成水,流的到处都是,所到之处,犹如烈火之后的草场,春风吹又生。   朱瞻基说的对,她只想逃避,自我淘汰。   胡善祥甩开他的手,“即使有缘,也是孽缘,我根本不适合当你的妻子,我这个性格,若当皇家儿媳,必定搅合得天翻地覆,即使你能忍我,别人可容不了我。何况,我的条件在这些秀女中并不出挑,当你妻子的希望微乎其微,顶多就是个侍妾。我怎么可能给人当妾?将来生儿育女都不能叫我一声娘,我也是有自尊的。”   朱瞻基的手就像狗皮膏药似的,无论她如何甩,都紧紧贴在她的衣袖,“你只要点头,我必定会想法子让你中选太孙妃。我从来没有向皇爷爷求过什么,只这一回,皇爷爷必定答应。”   失而复得,朱瞻基这次不会放手了。   胡善祥着急,她无法挣脱,干脆俯身过去,朝着抓着她衣袖的手用力一咬。   朱瞻基手腕受痛,不得已放开了,胡善祥乘机逃脱,一溜烟似的跑了。   朱瞻基看着自己的手腕,整整齐齐的两排牙印,没咬出血,只是破了一点油皮。   朱瞻基怔怔的看着牙印,然后将嘴唇贴了上去……   四舍五入算是亲吻,今天这手是甭想洗了。   这就是爱情吧,涩中带苦,痛中藏着快乐,让人欲罢不能,牵肠挂肚。   一只雀儿在紫禁城上方盘旋着,看到穿着杏子红的少女在道上狂奔,紫禁城一道道宫墙、一座座宫殿、一条条御道,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胡善祥看似挣脱了,其实依然在蜘蛛网的范围之中,也必须沿着蜘蛛网的脉络前行,她以为自己操控这命运,其实在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由一个叫做皇权的东西牢牢掌控着,就像孙悟空,本事再高,翻再多的筋斗云,她也依然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此时如来佛,不,是永乐帝正在听马云送来的最新“情报”,字面意义上的情报,和大孙子的感情有关。   “什么?她咬了朕的宝贝大孙子?”永乐帝都替朱瞻基手疼,“她是属狗的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瞻基盯着胡善祥,永乐帝的眼线一直盯着朱瞻基。   马云说道:“她属马。皇上,胡善祥的脾气的确火爆,现在就敢咬皇太孙,将来怕是河东狮吼。”   永乐帝摸着蓄了两年的胡须,“男子汉大丈夫,咬一下就咬一下。看来那些传闻是真的,皇太孙的确中意她,被咬了还闷声不吭。这女人还是刚强一点比较好,当年仁孝皇后还差点杀了朕。”   什么?马云赶紧低头,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永乐帝想起往事,不能自已,又到长陵地宫看亡妻仁孝徐皇后去了。   马云揣摩着永乐帝的意思,看来还是要力保胡善祥过关啊,哎呀,这个小祖宗咬了皇太孙,看来真的无心选中,一心求淘汰,怕是又要作妖。   胡善祥前脚回到储秀宫,后脚马尚宫就命人抬了木床过来,她独自睡个大床,晚上梦到朱瞻基追她,她拼了命的跑,次日醒来,薄被枕头都落到地上了,她还从床头不知怎么睡到了床尾,天翻地覆。   看得老嬷嬷连连摇头,这睡相,将来侍寝,谁扛得住哟?不淘汰她淘汰谁?可惜了,长的挺好看。   到了月底考礼仪,每个人走路行礼说话,自报家门,要求礼仪娴熟,口齿清楚。胡善祥牢记马尚宫的叮嘱,不能丢她的脸,顺利过关,还拿到了甲等。   考勤稀烂的学渣一下子成了学霸,令不知真相的秀女们大吃一惊。   胡善祥表面微笑,内心苦笑,对于一个山东人而言,这是她唯一不想得甲等的考试。   礼仪考核之后,淘汰了五十个秀女,又综合这个月监视秀女们日常行为、品德等等嬷嬷们的反馈,又淘汰了近一百来个,还剩下一百六十八个秀女。   胡善祥除了礼仪是甲等,其余都惨不忍睹,尤其是可怕的睡相,枕边人怕是有性命之忧。   这种肯定会被淘汰。   储秀宫,熬了一个月,胡善祥期盼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   她破天荒没有睡懒觉,早早起床,把被褥抱到烈日下翻晒,拿着撑窗户的插杆啪啪拍打着床褥,把里面的棉花拍的蓬松柔软。   细微的尘土在阳光中快乐的舞蹈,空气中弥漫着自由的味道。   她还将凉席清洗干净,晾在树荫下吹干,累出一身汗,回房喝着解暑的绿豆汤,对屋里的老嬷嬷说道:“多谢嬷嬷这个一月的照顾,这床铺就给您了,被褥凉席我都拆洗的干干净净,您一把年纪,晚上睡得舒坦些。”   老嬷嬷又是感动,又是遗憾,“你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可惜不适合在富贵里打滚。老婆子干的是这份差事,不能说谎,你出去之后,莫要怪老太婆。”   胡善祥说道:“我怎么会怪您?我谢您还来不及呢。我想开了,没这个富贵命,早走早死心。睡相不好这个毛病实在改不了,难道将来睡觉的时候把自己捆起来啊。”   虽说铁了心要淘汰,面子上还是要表现出遗憾的,毕竟是皇家选秀,区区一个民女,怎么能公然嫌弃皇家呢?   胡善祥毫无悬念的会被淘汰,已经“坦然”接受了结果,连“后事”都安排好了,就等着唱名之后马车来接人。   同屋的三个秀女在等待结果,其中两个秀女受不住压力,一个出去散心,另一个已经开始抹泪了,唯有孙秀女淡定自若,坐在炕上做鞋,她长的极美,就像画上飞出来的仙女,气质娴静,性格随和,礼仪考试也是甲等,老嬷嬷最喜欢、也最看好她。   哭泣的秀女止住了眼泪,为了强行转移注意,就凑到孙秀女身边看她做鞋子,她用手指比了比鞋的大小,“比你脚大一些,给谁做的?”   孙秀女笑了笑,“一个长辈。”   小哭包秀女又问:“都这个时候了,你不紧张啊,还能拿得动针,一针针的密密缝,一针都不差。”   老嬷嬷说道:“何秀女,你的条件不上不下,当然会焦虑。孙秀女可不一样了,老婆子见识多广,孙秀女这样的妙人也是罕见的。”   人比人,气死人,何秀女看着玉雕美人般的孙秀女,顿时自惭形秽,下了炕,挨着喝绿豆汤的胡善祥坐着,“我心里七上八下,难受的很。我现在第二羡慕的就是胡秀女你,索性不成,一心卷铺盖准备走人,不用如此悬心。”   胡善祥给何秀女倒了碗绿豆汤,按照其口味多加了糖,“莫急莫慌,干了这碗绿豆汤,甭管是走是留,我们同屋一个月,也是有缘。”   孙秀女闻言,放下针线下炕,倒了两碗绿豆汤,一碗给自己,一碗给老嬷嬷,四个人碰了一碗,齐声道:“选秀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值房里,女史提笔,要将胡善祥的名字写入淘汰花名册。   “且慢。”又是马云,他将记录胡善祥“劣迹斑斑”的小本本没收了,递给女史另一个版本的胡善祥,睡相差删的一干二净,考勤一栏依然是稀烂,但是加了一条备注,上面写着:   “此女因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为不打扰其他秀女训练进度,频频请假休养,但只要稍有恢复,就去上课,可谓是身病志坚,最后考试得了甲等,可见其天资聪颖……” 第77章 饺子 胡善祥留下来了,原本一百六十八……   胡善祥留下来了,原本一百六十八人,变成了一百六十九人。   同屋的四个秀女,胡善祥,孙秀女,何秀女都在其列,只有紧张的出去散步的秀女被淘汰,秀女一去兮不复还。   “怎么可能?是不是漏了我的名字?”胡善祥急的顶着烈日,去看贴出来的花名册,恨不得用放大镜贴在纸上看。   旁边戴着一顶黑纱足足垂到脚踝帷帽、全身防晒的孙秀女摇摇头,“我看了第三遍,的确没有你的名字,你没有被淘汰。”   何秀女举着一把油纸伞,垫着脚尖为自己和胡善祥遮阳——她身材娇小,比胡善祥矮半个头,热得鼻尖冒汗,“这不正好嘛,咱们三个都留下来了。回去吧,快要热化了。”   胡善祥只好作罢。回到屋里,老嬷嬷说道:“走了一半人,腾出不少空房间,你们不用住的这么拥挤了,可以两人一个房间,西厢就有个空屋子,你们谁搬出去?”   我何止想搬出房间?我想搬出宫啊!胡善祥又热又失望,扑通倒在床上,瓮声翁气的说道:“我不想折腾了。”   “差点热中暑了。”何秀女收起伞,拿刀切西瓜吃,“我也留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习惯了,若遇到陌生的秀女,谁知道好不好相处。”   孙秀女摘下帷帽,洗去脸上的汗水,切了一片西瓜皮在脸上轻轻的滚来滚去,保养肌肤,“我也是,劳烦嬷嬷说一声,我们三个继续住在一起。”   老嬷嬷实在想不通为何胡善祥留下来,她也不敢问上头的人,看胡善祥蔫了吧唧的样子,说道:“你不是在外头有急事,想要离开?别着急,最后顶多十来个秀女留下,其余都会送出宫去,你就当晚走一两月。” 老嬷嬷依然不看好胡善祥。   起初,胡善祥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一次次以为稳淘汰,却一次次“侥幸”过关,让她对选秀起了怀疑,她肩膀的疤痕、懒散的表现还有可怕的睡相,若一次算是侥幸,每次都如此,她背后肯定有人暗箱操作,故意留她。   是谁?   胡善祥脑子浮现一个人,朱——瞻——基!你这个王八蛋!   端敬宫里,朱瞻基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有人惦记我了,他的脑海里要立刻浮现一个人。   不可能是她。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紫禁城笼罩在雨帘中,难得清凉,到了傍晚,暴雨转为中雨,胡善祥在布鞋外套了一双锯齿木屐,打着一把普通的黑色油纸伞,出了储秀宫。   端敬宫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梁君正在带队巡逻,胡善祥捡了一个石块,扔到了梁君脚下。   梁君看到黑伞下熟悉的人影,打发手下继续巡逻,来到拐角处,很是惊讶,“胡二小姐?你怎么还没淘汰?拿出以前的手段来啊,这……听说就要快复选了,你这样很危险的。”   就连梁君都看得出我不想嫁入皇室。胡善祥心里一声叹息,“一言难尽啊,我为了淘汰,已经使出全力了。今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走,可是花名册没有我,我也很绝望啊——我有事找皇太孙商量。”   梁君比了个邀请的动作,“皇太孙早就说过了,胡二小姐什么时候来端敬宫都行,你直接进去。”   胡善祥说道:“我如今的身份是秀女,要避嫌的,不能大摇大摆出入端敬宫。你转告皇太孙,就说我在兔儿山南边池塘等他。”   兔儿山原来是块平地,因修建紫禁城,需深挖地基,挖出来的泥土砂石堆在此处,就成了一座小山,为了美化小山,堆砌了许多太湖石,这里成了野兔的天堂,狡兔三窟,到处都是兔子洞,所以干脆叫做兔儿山。   朱瞻基举着雨伞,单人赴约,他来到池塘边,沿着木屐留下来的锯齿鞋印,找到来隐蔽处的胡善祥。   朱瞻基柔情脉脉,“我就知道你会为我留下来。你放心,我这就去皇爷爷那里,给你我赐婚。我早就说过,我喜欢的人,一定三媒六聘,过了明路,正大光明的娶她为妻,绝不苟合,乱了礼数。”   听说胡善祥初选过了,朱瞻基高兴的很,看来这手腕没白咬,她舍不得我,最终改变主意,好好表现,凭实力留下来了。   胡善祥一听,怒不可遏,她脱下木屐,朝着朱瞻基扔过去。   朱瞻基根本没有料到胡善祥见面就揍他,本能的举着雨伞当做盾牌格挡。   咚的一声脆响,木屐砸穿了脆弱的油纸伞,折断了伞骨,落在朱瞻基靴尖只有一拳距离的草地上。   朱瞻基弃了破烂油纸伞,冷冷的雨水拍在他的脸上、身上,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我信你,爱你。你咬我,砸我?”   胡善祥双目赤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我一次次的说不,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决定?你是不是那种话本小说看多了?以为我在玩欲情故纵?都两年了!你怎么还是自以为是的老样子!”   胡善祥干脆把另一只木屐也脱了,狠狠的砸在太湖石假山上,摔了个稀碎,“不就是不,我没有和你斗心眼,玩什么欲情故纵。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错,我承认,我是喜欢你,到现在也断不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嫁人,包括你。我们说好的对不对,就让这个夏天保留住最美丽的样子,不要纠缠了。”   “可是你……你偏偏要毁了这个夏天。”胡善祥怒斥朱瞻基,“我真傻,真的。我早就应该猜到那封伪造的家书就是你弄出来的,逼我辞官,把我哄到老家济宁,我刚好没有定亲事,入选了秀女名册。”   “我怎么没想到呢?以皇太孙的本事,怎么至今连伪造家书人都没查出来?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   朱瞻基又要唱《窦娥冤》了,简直要七月飞雪,“我没有!伪造家书一案我早就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我总不能僭越去要幼军去查。”   胡善祥不信,她紧急之下,扯开衣襟,露出光洁的右肩,肩膀上拇指大的疤痕清晰可见,“这个疤痕你如何解释?我身上有疤,若不是你买通了验身的嬷嬷,如何连这个丑陋的疤痕也视而不见?”   雨水落在肩头,如珍珠般滚落,被锁骨引流在肩窝处,晶莹剔透,美艳动人。   真想饮去她肩窝的雨滴,一口即醉。朱瞻基的喉结滚了滚,“你莫要自卑,那里丑了?我觉得好看,我不会嫌弃的。”   胡善祥气得发抖,“果然你是干的!”   “不,不是。”朱瞻基连忙摆手,“我可以发誓,我是皇太孙,储秀宫在皇爷爷的后宫里,我怎么可能把手伸的那么远,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若真有这本事,早就与你相见了,何苦等到你出了储秀宫,才跑去观星台和你偶遇。”   现在无论朱瞻基如何解释,胡善祥都不相信他了,“你就是故意的,把我当成掌中之物,随意捉弄。你不要逼我讨厌你,连最后一丝情分也折腾没了,把最美好的夏天,变成最讨厌的夏天。八月就要复选了,我警告你,不要想着再耍手段,你若连复选都要干涉,阻止我淘汰,我就——”   胡善祥指着兔儿山,放了狠话,“宫里不准自戕,会株连九族。我就假装失足,从兔儿山跳下来,摔进这个池塘里,大不了病一场。选秀是为了给皇室开枝散叶,我一个自身难保的病人,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用处!”   朱瞻基大急,“你别冲动做傻事!你从上头掉下来,万一砸到太湖石上就没命了!”   胡善祥当然不想死,但若不是使出玉石俱焚的勇气,她担心朱瞻基还要强留她啊,说道:“做人留一线,你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有什么办法?如果你还念及两年君臣不易,就请不要再干涉复选了,让我把自己淘汰。”   胡善祥打着伞走了,冷雨把朱瞻基浇透了,不是我干的,那么是谁做的?   蓦地,朱瞻基脑子一片清明,是他!   朱瞻基出宫,去了汉王府。   朱瞻壑笑嘻嘻的迎接,“哟,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下雨天好惦记着弟弟。”   朱瞻基屏退众人,一把提起朱瞻壑的衣领,把他按在桌子上,“你做的好事!你用汉王留下来的人手,层层阻扰胡善祥淘汰,你对她生了歪心事,想让她通过选秀,赐婚给你。”   这次选秀,所有正值婚龄的龙子龙孙们都有份,朱瞻壑和朱瞻基一样,都是二十一岁。甚至已婚的藩王郡王们若是在子嗣上艰难些,也会从秀女们挑选好生养的,为皇室开枝散叶。   朱瞻壑对胡善祥的心思,没有谁比经常抄弟弟“作业”的朱瞻基更清楚了!之前都是看破不说破,各怀鬼胎,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暗地里较劲,今天干脆把窗户纸捅破了。   再不捅破,就凭胡善祥的火爆脾气和胆大妄为,她真有可能“意外”从兔儿山“失足”掉下来!   朱瞻壑听懵了,“什么?胡善祥在选秀?她不是还在山东济宁老家伺候摔伤的老父亲吗?”   “你还装!”朱瞻基把弟弟从桌子提到了墙壁上,“我警告你,你这样会逼死她的,收起你的花花肠子,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在兔儿山下看到她的尸体。”   “你若再干涉选秀,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告诉皇爷爷,你谁都娶不成,还会丢了世子之位。”   朱瞻基警告了搞事情的弟弟。朱瞻壑总算听明白了,他也冤枉啊,他连胡善祥来选秀都不知道……   朱瞻壑脑子里浮现一个人,好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朱瞻壑找了梁君,破天荒抄了大哥的“作业”,把梁君抵在墙壁上,“你对我隐瞒了消息,胡善祥明明被推去选秀了,你一声不吭,还告诉我她在济宁伺候病榻。你骗了我。”   双面间谍梁君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淡定地说道:“我是为了你、皇太孙还有胡善祥三个人好。你和皇太孙都喜欢胡善祥,都想娶她,这本不是胡善祥的错,漂亮又聪明的姑娘谁不爱?但是,这件事若被皇上知道了,胡善祥会被视为破坏你们兄弟情的红颜祸水。轻则被逐出宫廷,再也不能当女官,仕途断绝。重则赐死,以免将来你们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反目相残。”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世子殿下,您要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莫要害死一个好姑娘。”   “她若淘汰,最好不过了,继续当女官。她若不幸被选中了,也只能当太孙妃,是殿下的大嫂,殿下可别整天打着吃饺子的歪主意。” 第78章 洗头 梁君是乞丐们养大的小偷,至今说……   梁君是乞丐们养大的小偷,至今说话还带着民间的粗语。民间有“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说法,如果胡善祥嫁给朱瞻基,就成了朱瞻壑的嫂子,所以梁君警告他不要“吃饺子”。   朱瞻壑要为母妃守孝三年,还有一年孝期,期间不能说亲,所以这次选秀与他无关,他根本没有留意,以为与自己无关。   而现在,他在意也没有用了,胡善祥是秀女,她就是被选中了,也不可能嫁给他。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早就出局了。   朱瞻壑赶走梁君,独自闷坐。   一直以来,他都以轻浮孟浪的形象示人,他对所有长的好看的女子都是笑脸,时不时温柔小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对胡善祥好一些,旁人也不会觉得他是来真的——除了有同样心思的朱瞻基。   梁君话糙理不糙。如果在这时候朱瞻壑要纠缠胡善祥,无疑会害死她的——他连争都没法争!   雨夜,朱瞻壑把酒问青天,拿着酒壶在雨中狂奔,“我从投胎开始就输给大哥了。一个苦命的娘,一个狠毒的爹,不幸成为他们的儿子,我还奢望什么!”   哐当一声,朱瞻壑把拳头大的酒缸往地上一扔,“但愿来世,不要生于帝王家!我为亲娘复仇之日,就是我离开皇家之时!”   储秀宫,端敬宫,汉王府。   胡善祥,朱瞻基,朱瞻壑分别在各自的地方在雨夜中,一个个以酒浇愁,怅然而立,同一种爱而不得的情思,三处闲愁,摔杯子的摔杯子,摔酒壶的摔酒壶,摔酒缸的摔酒缸。   这个夏天以快乐开始,以惆怅结束,三个人都被推向了未知的命运。   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天气终于放晴了,一下子跨入了秋高气爽的秋天,怕冷的秀女已经早早穿上了夹衣。   胡善祥蒙头大睡,同屋孙秀女坐在旁边推了推她,“胡善祥,嬷嬷领了香胰子、皂角,要给我们洗头,准备去中秋赏月宴,你快起来。”   “你们洗吧,我不想洗头。”胡善祥卷起被子,往床里头一滚。   何秀女也来了,她凑过去闻了闻胡善祥的头发,“你上一次洗头是什么时候?”   胡善祥的脑袋埋在绣花枕头下,瓮声瓮气的说道:“不记得了。”   老嬷嬷已经调好了热水,衣袖用襻膊堆在肩膀上,露出松弛的胳膊,进来说道:“你们两个今天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到椅子上躺着,十天没洗头了,油得苍蝇停在上头都打滑,这头发还能闻吗?别在宴会上熏坏了贵人们。”   何秀女和孙秀女齐心协力,一个揭被子,一个拉胳膊,左右架着她的肩膀,把胡善祥推到了躺椅上。   孙秀女将一块大手巾围住她的衣领,何秀女拿着水瓢往她头上浇热水,钟嬷嬷拿起皂角往胡善祥头发上直怼,孙秀女帮忙搓洗,三个人分工明确,看来提前商量过的。   胡善祥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躺着,任凭摆弄,她懒得挣扎。反正挣扎也是无用,她都那么努力淘汰自己了,还是无法走出储秀宫。   洗了头,孙秀女拿出剃眉刀,给她悉心修了杂毛,剃完之后,孙秀女对着她的脸呵气如兰,吹掉杂毛,赞道:“你的眉毛天生浓密,都不需要画眉。”   胡善祥懒洋洋的说道:“多谢,我妆奁里画眉的黛石归你了。”   何秀女见孙秀女修眉的手艺好,嚷嚷的要她修,胡善祥把躺椅让出来,让何秀女躺下,也拿起水瓢,帮她洗头。   三人都洗了头,坐在庭院里晾湿发,三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眉形,胡善祥端庄大气、孙秀女如珠似玉、何秀女娇俏甜美,三个都是大美女,各有特色。   一旁收拾残水的钟嬷嬷看了,心想这三人就像亲姐妹似的相处,不知将来有什么样的命运。   八月十五中秋节,皇家家宴,她们这些秀女在储秀宫里度过。   八月十六,月亮依然很美,太子妃在兔儿山的旋坡台举办了大宴,邀请一百六十九个秀女参加。   旋坡台是紫禁城的最高处,比太液池的蓬莱阁还要高,是皇家登高赏月的绝佳去处,在万里无云的满月之下,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昨晚就在这里举办过皇室家宴,今天一应摆设都是现成的,旋坡台四周摆着一座座灯山,每一座山都有两百多个灯笼,把整个高台照得如同白昼。   正中间是主位,是太子妃张氏的位置,下面摆着二十四张座子,每桌约八人,一百八十九个秀女围坐其间。   桌子上摆着月饼、螃蟹、蘸螃蟹的葱姜孙醋等等调料,以及用来驱除口中螃蟹腥气的苏叶汤、还有大红的软籽石榴、玛瑙般的大葡萄等等。   来赴宴之前,各屋伺候的嬷嬷都偷偷从御膳房提来食盒,要屋里的秀女们提前吃饱,晚上在宴会上装装样子即可,免得吃花了妆容,或者吃相不雅,被太子妃嫌弃。   钟嬷嬷摆出一盘大馒头,“吃吧。”   孙秀女拿起馒头就啃,何秀女不解,“嬷嬷,为何没有菜,也没有甜心,还没有汤?我是南方人,吃不惯的,也咽不下去。”   钟嬷嬷经验丰富,说道:“你们提前吃饱,不要吃宴会上的菜,晚风一吹,早就放冷了,小心吃坏肚子。菜,点心,一咸一甜,吃完就要喝水,喝汤也是一样,都要频频离席上厕所,回来席面上一身污浊之气可还行?”   “所以,吃馒头最合适,能够吃饱,口也不会渴,不用跑厕所。你们先忍一忍,等宴会结束,我再去御膳房找夜宵给你们吃。”   “嬷嬷对我们最好了。”何秀女乖乖吃馒头。   钟嬷嬷把躺在床上的胡善祥拉起来,“睡了一下午还没够?快,起床吃馒头垫垫肚子,晚上夜宴有的熬。”   胡善祥不肯,“我喜欢吃螃蟹,听说宴会上有碗口那么大的螃蟹,我得留着肚子。”   钟嬷嬷无奈,“随便,你爱吃不吃!”   胡善祥复又躺回去。钟嬷嬷说道:“论理,夜里穿月白色最显眼,也最好看,我看别的屋秀女们好多选这些素雅的颜色。你们都不要选,那些小门小户的没见识,旋坡台上头全是灯山,照的和白天一样,再穿月白就没意思了,就像隐形人似的,看得还刺眼。你们都穿红着绿,怎么艳丽怎么来,都是花一样的年龄,穿得再花团锦簇也是好看的。”   孙秀女和何秀女都照做,还互相给对方梳了漂亮高耸的云髻。   胡善祥穿了一身月白,梳了最普通的少女发式双鬟髻。   钟嬷嬷无语了,“胡秀女,你就是故意和我对着干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胡善祥施了一礼,“对不起,嬷嬷。我父亲生病了,我着急回家。”   钟嬷嬷摆了摆手,“也罢,孝字比天大,你爱咋地咋地吧。”   排队去旋坡台,按照花名册入了席,上了螃蟹,一人一个大螃蟹,只有胡善祥伸手拿着螃蟹仔细剥壳,揭开脐盖,挑剔蟹腿的肉,蘸着酱醋,甚至还加了蒜汁!   很快,一个螃蟹吃完了,胡善祥还把空壳摆成蝴蝶形状,问同桌七人,“好看吗?”   同桌目瞪口呆,孙秀女和何秀女早就见惯不惯了,把自己的那份螃蟹给了胡善祥,让她吃个够。 第79章 再考 胡善祥吃了三个螃蟹,拼了三个蝴……   胡善祥吃了三只螃蟹,拼了三个蝴蝶。   教坊司的女乐在一旁演奏着《进膳乐》,秀女们以桌为队,八人一队,轮番举着酒杯,去太子妃那里先自报家门,然后一起敬酒。   太子妃将这些秀女们扫视一遍,喝着不醉人的果子露,微微颔首,每个敬酒的秀女都会得到衣料首饰等等赏赐,算是太子妃的见面礼。   太子妃看到顺眼的秀女,会点名要其写诗词助兴,展现才艺。不过不是每一桌都有这种机会,要极得太子妃眼缘的秀女才有此荣幸。   “快轮到咱们这一桌了。”孙秀女说道,“大家做好准备。”   胡善祥用苏叶汤漱口,洗了手,螃蟹性凉,她已经喝了好几杯温热的黄酒。   何秀女紧张的问道:“你还站得稳吗?要不要喝点醋解酒?千万别在太子妃面前失仪。”   “我没事。”胡善祥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她平时两瓶花雕的酒量,喝几杯黄酒就像喝水似的,不在话下。她自我淘汰的前提是不影响别人,看得出何秀女和孙秀女是愿意留下来的,她要为了别人的梦想坚持住。   何秀女紧张得发抖,“你们说,太子妃会不会点咱们这一队的人吟诗作赋啊?我……我不成的。”   孙秀女低声道:“来之前我就提前写了几首中秋月圆应景之作,要你背熟了,好出来应酬,你忘了?”   何秀女说道:“我没忘,背的滚瓜烂熟,我就是……就是害怕见到太子妃天颜后吓得忘记了。”   孙秀女安慰道:“别怕,太子妃脾气很好的,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何秀女问:“你怎么知道?好像和太子妃很熟似的。”   “我——”孙秀女一滞,“我听说的。”   很快轮到她们了,在尚仪局女官的带领下,胡善祥等八人排着队,去了太子妃桌前,轮着行福礼。   “民女孙妇好,参见太子妃。”   “民女胡善祥,参见太子妃。”   “民女何萍萍,参见太子妃。”   一轮行礼过后,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们端上一个金盘,盘子上搁着金爵杯,里头是葡萄美酒。   既然是敬酒,自是一饮而尽。胡善祥扬脖喝酒,可是这酒入喉肠,味道却不对,舌头尝着明明就是普通的、味道柔和甘甜的葡萄酒,可是喝进去之后,其凶猛的酒劲倒很像可以直接点燃的烧刀子!   咽喉肠胃受了剧烈的刺激,胡善祥本能的想吐,可是想到不能在太子妃面前失仪,影响到一起敬酒的秀女,便拼尽全力,强行忍住了。   她留了个心眼,最后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有往下咽,打算回到座位上后借口漱口,将这奇怪的酒吐出来。   最后一口酒虽然没咽下去,但是前几口已经起了作用,胡善祥只觉得烈酒从胃部迅速扩张到全身,攻破了她的脑子,在里头瞎搅和,脑子不清醒了。   她还感觉双腿发软,脚下的地面就像地震似的,不停的摇晃,几乎站不稳了。   这种场合,太子妃不用自己说话,旁边的司言女官说道:“赏。”   宫婢们端着剔红牡丹托盘过来了,上面放着一支金镶玉簪子。   胡善祥拿起簪子,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嘴里含着酒,无声道谢,反正七个姑娘一起答谢,她不发声也无人注意。   正要列队离开,回到自己座位,太子妃抬了抬手,司言女官会意,说道:“且慢。”   胡善祥等人一起停下。   太子妃终于开口说话了,“胡善祥?听着名字那么熟悉,你以前在宫里当过司记和司苑?”   太子妃问话,胡善祥必须回答,不能再含着酒了,她把酒咽进去,说道:“回太子妃的话,民女是在宫中干过一阵子,小小女官,不足挂齿。”   这下身边的孙秀女和何秀女都惊呆了!怎么从未听胡秀女提起过这段往事?   太子妃并不理会胡善祥的谦辞,“既然是考进来的,年纪轻轻就官居六品,才华定是了得,今夜月色正好,我想听才女吟诗作赋。”   言罢,司言女官就捧上了笔墨,铺好了纸,等待胡善祥下笔。   最后一口酒下肚,胡善祥更晕了,连太子妃的脸都看不清楚,手软脚软,即使勉强拿起笔,写字也不听使唤。   自我淘汰可以,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当众丢脸、丑态毕露,我是不愿意的!   胡善祥好强倔强的脾气支棱起来了,她对太子妃说道:“民女刚喝了不少黄酒,写字手颤,唯恐污了太子妃的眼。孙秀女一笔好字,可否请孙秀女代笔,写下民女做的诗词?”   太子妃点头应允,“孙秀女,你来代笔。”   孙秀女大大方方的拿起毛笔,何秀女在一旁焦急担心:她提前背下了孙秀女写的应酬诗句,但是胡善祥没有啊!   胡善祥一直在睡觉!一点准备都没有!   胡善祥心中完全没有世俗的、荣华富贵的欲望,也没有歌功颂德的心思,她站在兔儿山旋坡台,俯瞰夜色下的紫禁城。   紫禁城是一座不夜城,她所有的宫道每隔几步就有铜制的灯柱,里头燃着灯火,彻夜不息,每晚都有值夜的宦官们往里头添加灯油、拨亮灯芯。灯火照亮,贼人刺客都无处遁形,以保护皇室安全。   因此,东南西北一条条宫道在夜里格外醒目,从旋坡台看上去,就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玉带,稍有一步走错,就步入了歧途。   没有提前准备,胡善祥酒入愁肠,有感而发,借着酒兴吟了一首《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注1)   自从我踏出闺门,寻求功名利禄,自以为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了,其实不然,命运如同风中柳絮,飘来飘去,不得自主。   到现在,进不能,退也不能,总是伤心处。   孙秀女走笔如龙,写了这首《青玉案》,词是好词,只是不应景,有消极避世之感。   孙秀女将词作献给太子妃。   太子妃毕竟久居尊位,喜怒皆不形于色,微微颔首,“写的不错,赏。”   胡善祥和孙秀女都得了一对玉镯,两人再次拜谢,归队,和同桌秀女们一起回去。   到了座位上,头晕目眩的胡善围再闻到螃蟹的味道,就不是美味,而觉得一股腥气,恶心想吐了,可是宴会还在继续,她不想在酒桌上失仪,影响其他七个秀女,就干脆站起来走开,离螃蟹远一些,说道:“有点闷,我去透透气。”   她的双目开始重影了,眼前一片模糊,就像踩着一团棉花,连路都看不清了。   蓦地,有人从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狠狠一拽,胡善祥本就无力,立刻往后仰,靠在了一个人的怀中。   正是觉得胡善祥情况不对劲,跟过来看看的孙秀女。孙秀女看见胡善祥魔怔了似的往前走,可是前面就是旋磨台的绝壁处了,再走一步,就会跌下去!   孙秀女赶紧出手把她拉了回去,悬崖勒胡。胡善祥差点把孙秀女压垮了,幸好钟嬷嬷和何秀女过来,将胡善祥撑起。   孙秀女说道:“她不胜酒力,我们送她回去吧。”   “宴会还没结束,你们两个留下。”钟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找了几个相熟的小内侍,轮番把胡善祥背回储秀宫。   钟嬷嬷给她弄来醒酒汤,喂她喝下去,“喝酒误事,酒量这么差就别喝那么多。”   胡善祥想说我酒量其实不错的,两壶女儿红都没有问题,今天不过喝了几口黄酒,就跟喝水似的,就是在给太子妃敬酒时那杯酒好奇怪啊,她们都没事,为何我一喝就晕?   可是她“醉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任凭嬷嬷灌药,沉沉睡下。   次日醒来,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兔儿山旋坡台发生了什么,忘记了大半,就像大梦一场。 第80章 算计 怎么一杯酒就喝断片了?……   怎么一杯酒就喝断片了?   胡善祥蹙眉揉着太阳穴,好像有无数根针刺着她的脑袋,孙秀女端来一杯清水,胡善祥伸着脖子,就着她的手一气喝干了,就像一滴水洒在久旱的地里,呲的一声冒了青烟,然后不见了,旱还是旱。   “不够,我还要。”胡善祥说道。   孙秀女提壶倒水,胡善祥干脆把水壶抢了过去,壶口对着嘴巴,倾倒出一根透明的细线,缓缓注入口中。   这个水壶大家都要用,不能对瓶吹。   一壶水下去,总算缓解了“旱情”。   何秀女端来一碗白粥,“你先吃点流食好消化,调理肠胃,嬷嬷说今天不能让你碰有油水的东西,怕克化不了,要清汤寡水才好。”   胡善祥觉得舌头糙糙的,像是被砂纸刮了一遍,这分明就是宿醉后的感受,可是我酒量不至于一杯就倒啊……   胡善祥毫无食欲,但是何秀女如此殷勤,她不好拒绝,勉强吃了半碗,就摇摇头不吃了。   何秀女说道:“没滋没味的,难怪你不想吃,我去给你弄点咸菜,咸菜没有油水。”   胡善祥拦住她,说道:“我刚起床,吃不下,跟你们聊聊天,或许就有食欲了,昨晚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最后清醒的记忆就是吃了三个螃蟹,你们两个跟我说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孙秀女和何秀女你一言我一语,讲了昨晚兔儿山旋坡台的惊魂。   何秀女赞道:“太子妃赞你的那首《青玉案》写的好,赏赐了一对金镶玉镯子——”   何秀女起身,从胡善祥的妆奁里拿起一对用帕子包裹的镯子给她看。   “啊?”胡善祥文:“我写了什么?”   孙秀女说道:“你当场作词,我执笔抄录——”   孙秀女才华了得,摆开笔墨,一气将昨晚的《青玉案》默写下来,给她看。   “……金堂玉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胡善祥念着词,“这个……伤春悲秋的,岂不坏了宴会的气氛?太子妃真是好涵养,容忍我胡说八道,还给了我赏赐。”   何秀女心直口快,拍手赞道:“孙姐姐之前说的果然不错,太子妃脾气好,性格随和,犯点小错也无妨的。”   胡善祥心里咯噔一下,“孙秀女如何得知太子妃的脾气性格?你认识太子妃?”   孙秀女低头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是家中长辈认识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我是山东济南人,小时候我父亲曾经在永城县当过主薄,那时候彭城伯夫人接我去伯府玩耍,所以久闻太子妃之名。”   哟呵!孙秀女的后台够硬啊!   “你——”何秀女指着孙秀女,又指着胡善祥,“你——一个太子妃娘家的旧相识,一个曾经是宫廷六品女官,原来你们两个都是有来历的!我真傻,怎么一直没看出来!和两个厉害的人物住一个屋子,将来就是淘汰了,出宫回家,也够吹一辈子了。”   “啊?”胡善祥又惊,“你怎知我——”   孙秀女打断道:“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太子妃当众说出来的呀,说你考进宫廷,必定才华横溢,就给你展现才艺的机会。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纷纷议论,说难怪你礼仪课缺了那么多,还能考甲等,原来早就学过。你为何不早说?害得我替你担心那么久,现在想想,真是瞎操心。”   胡善祥听了,犹如被揭开龟壳的乌龟,立刻提起被子,裹住了全身,尴尬的要命,呐呐道:“我……我……我就是低调一些,安安静静的淘汰出局。免得将来回到宫廷复职,被人议论嘲笑。”   “哎呀!”何秀女捂着嘴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办?瞒不住啊。”   胡善祥内心痛苦绝望,面上装作无所谓,说道:“再过几年,什么大风大浪都平息了。等我在家尽几年孝道,避避风头,改名换姓再进宫,谁知道呢。”   何秀女抱着孙秀女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孙姐姐,你有这么硬的靠山,此次准会选中,就是当太孙妃也有可能啊,到时候你是君,身居尊位,若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欺负胡姐姐,你就摆出威风来,给胡姐姐撑腰。”   何秀女年纪小,只有十五岁,嘴巴甜,一副娇憨的模样,最近彼此熟悉了,就姐姐妹妹的叫起来。   孙秀女听了,脸色一红,“嘘,此事千万别张扬出去,连钟嬷嬷也不能告诉。我没有把你们当外人,不想用谎言敷衍你们,才说出实情的。”   孙秀女的家族是太子妃母亲彭城伯夫人的故交,如今太子妃主持选秀,如果传出去,怕是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嫌,有失公平。   胡善祥晓得其中厉害,说道:“对,咱们必须守口如瓶。”   何秀女说道:“你们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去的。”想了想,又抱紧了孙秀女的胳膊,说道:“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三个一个屋住着,还在炕上一起睡过,虽不算是共枕,但也至少修了五百年的缘分吧,我们互相保密,互相扶持,可好?”   “好。”胡善祥看着孙秀女,“听何萍萍说,昨晚多亏了你拉住我,差一点点就跌下旋坡台了,我欠你一条命。”   根据何萍萍的描述,昨晚她靠近悬崖的地方,是一片太湖石,而非南边的池塘,如果她跌下去,全身的骨头都会摔碎,一命呜呼。   孙秀女有些不好意思,“换成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昨晚太险了,你不胜酒力,以后少喝点。”   何秀女端起粥碗劝食,“现在有没有好一点?想吃了吗?”   胡善祥还是没胃口,不过,盛情难却,接过了粥碗,“我自己吃,多大人了,不用你喂……”   另一边,曾经的六品胡善祥成了秀女“回炉重造”,以及在兔儿山旋坡台吟诗作赋、醉后差点跌落悬崖、被背回储秀宫之事传遍了紫禁城。   端敬宫,朱瞻基听到传闻,一下子想起夏天大雨下胡善祥发的毒誓:“……你若连复选都要干涉,阻止我淘汰,我就假装失足,从兔儿山跳下来,摔进这个池塘里,大不了病一场,皇家不会要一个病秧子开枝散叶……”   结果未出,我也警告朱瞻壑不要干涉选秀了,她怎么提前行动?   朱瞻基大急,难道她如此不信我?宁可冒险跳崖?   不行,这样会逼死她的!   朱瞻基去了端本宫,求见母亲太子妃张氏。   朱瞻基说道:“胡善祥是儿子以前的司记女官,这次她参加选秀,儿子还请母亲帮个忙。”   太子妃说道:“你所愿,身为人母,我定尽力满足你。只不过,她昨晚在旋坡台的表现想必你也听说了,才华的确了得,人长得也标志,就是性格脾气太冷傲直接了,这是她昨晚作的词,你自己看看。”   太子妃把孙秀女抄录的《青玉案》给他瞧,“这样的女人,当侍妾可以,随便你如何宠爱她,可是当正妻不可,当太孙妃更是不行,将来要母仪天下的女人,首先要懂得隐忍,怎么可以如此恣意任性?你放心,我会保住她,封她当侧妃。”   太子妃中意的儿媳妇是孙秀女,但她也晓得儿子喜欢胡善祥。   其实昨晚是太子妃在酒里做了手脚,点名要胡善祥写诗词,就是为了看她醉后出丑,留下把柄,将来不好当正妻。   朱瞻基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就被母亲看穿了,震惊过后,立刻调整了心情,说道:“母亲误会了,儿子这次来求母亲,是想要母亲将胡善祥淘汰,让她出宫。” 第81章 吻别 “为何?”太子妃目光柔和,“你……   “为何?”太子妃目光柔和,“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没有错,你和胡善祥日久生情,我并非那种古板的父母,非要拆散一对有情人。因迁都之故,你的婚事拖到了二十一岁,寻常男子在这个年龄都已经好几个孩子的爹了,你身边有个心仪之人,太正常不过,我会成全你们的。”   因长期分居两地,太子妃本就和朱瞻基母子关系疏淡,身为母亲,自是关心长子,太子妃再不喜欢胡善祥,也会看在长子的份上,去“包容”任性的胡善祥,迁都之后,母子长长久久的相处,太子妃希望母子之间不要太客套了,满足长子的愿望,是母子融洽的开始。   太子妃已经够开明了,但是这种成全,朱瞻基不想要。   女子名节重要,看太子妃的反应,外面的传闻怕是多有不堪,以为胡善祥已经成功爬床。   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为何还要担负这个虚名!朱瞻基忙说道:“儿子和胡善祥之间清清白白的,她参选秀女,完全是巧合,她本就志不在此。现在谣言满天飞,对儿子和她的名节都有损,她也当面和儿子说过,只求淘汰,无意中选。儿子来求母亲,成全她,她出宫之后,谣言自会平息。”   太子妃还是不信,“皇太孙是储君,喜欢什么女人,抬进来给个名分,开枝散叶,皇家又不是养不起。若在外头养个外室,成何体统?将来生的孩子都无法写进玉碟,私生子的名声不好听。”   这就是母子疏远,互相不了解的恶果了,太子妃和皇太孙各说各的,无法沟通。   若按照太子妃的安排,让胡善祥做侍妾,这比正妻还糟糕!简直就是逼她去死。   朱瞻基没得办法,只得跪下,指天发毒誓,“儿子句句是真,与她并无瓜葛,若有违誓,就让儿子盛年即衰,断——”   太子妃赶紧起身捂住长子的嘴,“你在为娘面前发这种毒誓,是要为娘的命啊,你起来,无论你要什么,为娘照做便是。”   朱瞻基道谢后离去。太子妃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以为胡善祥只是长子情窦初开、年龄到了喜欢亲近的一个女人,等将来娶妻,有了燕环肥瘦各种美人后,自然会淡了,慢慢的丢开,只不过,人生中第一个女人稍稍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又如何?不过如此罢了。   可是看到朱瞻基为了胡善祥跪地发毒誓,太子妃心慌意乱,这幅模样,分明是情根深种啊!   嘴里说着清清白白绝情的话,做的却是最深情的事情。   一跪一毒誓,就是朱瞻基对胡善祥的告白。他宁可伤自己,也不想伤害她。   胡善祥不是暂时的玩物,她是朱瞻基的软肋。   长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痛下决定,将她放逐宫外,忍痛切断了软肋吧。身为储君,不能有软肋。   太子妃长叹一声,长子这些年不容易,他说不要就不要吧。   胡善祥,出局。且不能让她再回到紫禁城了。   太子妃做出了决定。但是,另一个人却有另外的想法。这个人,是大明最有权势的男人,永乐帝。   马云把昨晚胡善祥“醉后”的词作抄录一份,献给永乐帝。   永乐帝看了,将最后那句“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念了好几遍,“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感悟,难得难得。在太子妃的威压之下,还敢直抒胸臆,和当年仁孝皇后一模一样。”   马云心想:喝多了,酒壮人胆呗。不过永乐帝都说胡善祥像亡妻仁孝皇后,马云怎么敢多言,顺着永乐帝的心意说道:“皇上真有眼光。”   “那是。”永乐帝合起诗词,“虽说夫唱妇随,但男子要有所成就,妻子不能一味的当应声虫。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妻子发现不对,应当有胆量直言劝谏,唯唯诺诺的不成事。”   马云继续拍马屁,“皇上说的极是,正所谓妻贤夫祸少,就是这个道理了。”   ”佳儿佳妇。“永乐帝沉浸在即将抱重孙的喜悦中,“胡善祥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了,喝几杯就醉了,酒醉误事。”   马云赶紧说道:“人无完人,酒量这种瑕疵,瑕不掩瑜。”   永乐帝吩咐道:“之后如有宴会饮酒,把她的酒都替换成果子露,可别再出差错了。”   得,又来新活了,皇上为了这个孙媳妇,可谓是用心良苦,马云应下,正要安排下去,永乐帝叫住了他,“今晚朕会去承乾宫,要张贵妃准备接驾。”   贵妃张氏,出身英国公府,豪门贵女。承乾宫在后宫东西六宫里,是东六宫之首,张贵妃住在承乾宫,是东西六宫地位最高的女人,形同副后,代掌后宫。   永乐帝所有的子女都是和仁孝皇后生的。且如今这个年纪,去后宫要张贵妃接驾,就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睡觉,没有别的,他找张贵妃,实在有事所求。   太子妃主持选秀,但她是儿媳妇,永乐帝这个当公公的不好直接和她说,要避嫌。如今快要复选,最后角逐出皇太孙的人选,永乐帝就通过张贵妃来传达他的意思。   至于太子妃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当她的公公是皇帝时,她的想法轻若鸿毛,无关重要。   皇权碾压一切。太子妃也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胡善祥休养了三天,终于恢复了。复选在即,储秀宫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唯有她们这个屋轻松愉快。   胡善祥确定自己淘汰,孙秀女确定自己会中选,何秀女因找到了孙秀女这个靠山,无论将来中选与否,都能有所收获,所以也很放松。   三人在院子里轮流荡秋千,红裙翻飞,一片片枫叶落下。   喵呜!   胡善祥觉得声音很熟悉,寻声而去,看到了久违的“九郎”在枫叶树上!   这是她用一包盐从朱瞻基那里聘到九节猫。   胡善祥慢慢靠近,“九郎?你不在麦香小筑?怎么跑到储秀宫来了?”   九节猫似乎还记得她,弓着腰跳下来,闻了闻她的裙摆,然后躺下来,不要脸把肚皮露出来,要她摸圆滚滚的肚皮。   胡善祥蹲下撸猫,听见钟嬷嬷的声音,“……你是幼军的人?幼军不去巡逻,跑到储秀宫作甚?快走快走!”   另一个声音说道:“皇太孙的猫溜进去了,我来找猫,找到立马走人。”   是梁君的声音。   胡善祥赶紧抱着九郎走出院门,“嬷嬷,梁百户是我的旧相识,我去去就来。”   梁君把胡善祥引到兔儿山的池塘边,朱瞻基在这里等候多时,九郎是一块抛砖引玉的钥匙,把胡善祥“引”过来。   梁君知趣的离开,九郎看到兔儿山的野兔,喵呜一声,从胡善祥怀里跳出来,跑去追兔子。   上次两人在这里吵翻了,胡善祥用木屐砸烂了朱瞻基的雨伞,再次见面,都平静了许多。   朱瞻基说道:“你放心,我已经和太子妃打招呼了,她不会选你,让你顺利出局。”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是为何心里还会痛?这该死的爱情!胡善祥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突然落寞的表情,低声道:“多谢。”   朱瞻基又道:“你不要再想着冒险做傻事,旋坡台上的风波我听说了,以后少喝酒,少往危险的地方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保护好自己。”   胡善祥心头又暖又酸,又苦又甜,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三个字:“知道了。”   秋风萧瑟,吹得半池枯荷簌簌作响。朱瞻壑和胡善祥两人的影子倒映在池塘,被枯荷切得七零八落,就像他们此刻破碎的心,明明都把心剁碎了,放在油锅里煎熬,心里疼的嗷嗷叫,却都说着最冷静的话,看似无情。   这一切终究是要结束了。朱瞻基看着池塘的人影,人是分开的,倒影也是分开的。人是心碎的,倒影也是破碎的。   朱瞻基往前走了几步,他和胡善祥之间依然隔着约两步远的距离,但阳光下,两个人的人影已经交汇在一起了。   朱瞻基还是舍不得道别,说道:“你走之后,回老家济宁歇一歇,避避风头,最近很多谣言,你不方便回宫。等将来我……你再回来当差。”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倘若再这样低着头,怕是要控制不住的落下来了。胡善祥说了声“知道了”,转身就走。   朱瞻基看着她的背影,放手了,依然心有不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为什么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为什么,却还是一遍遍的问自己,自欺欺人?   朱瞻基追了上去,用后面拦腰抱住了胡善祥,几个旋身之后,抱着她拐进一个太湖石洞里。   他将她抵在冰冷的石墙上,脸贴着脸,唇挨着唇,但是没有立刻吻过去。   他在等,等她允许一个离别的吻。   胡善祥只觉得双脚像似离开了地面,人在空中飞,失控似的,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忽上忽下,内心天人/交战。   一会是不行,我要推开他,一会是上一次我们在吵架,两人的关系以这种方式结束,心有不甘,明明之前那么快乐,不如,以一吻结束?善始善终?   她微启朱唇,他得到暗示,迫不及待的钻了进去,唇齿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注1) 第82章 C位 这不是他们的初吻。他们……   这不是他们的初吻。   他们的初吻早在两年前的马车上就发生了。那天幼军擂台选拔,他催促还没戴好耳环的胡善祥赶紧上马车,马车颠簸,胡善祥捏着耳环的银针挂钩就是刺不中耳洞。   他看得心烦,就抢过耳环,给她戴上。银针刺破耳洞,勾在耳垂上,他看了太多的话本小说,以为胡善祥就像书里的女人一样玩心眼,故意装作戴不进去,勾引他帮忙,在这些书里,如果一个男人给女人戴耳环,就意味着他可以对这个女人做任何事情。   为了表现自己坐怀不乱的品格,他蜻蜓点水般吻了她,还说我亲你,就像亲自己手背那样毫无感觉,我能扛得住所有诱惑,你乘早死心,别在打勾引我的主意了。   把胡善祥气得“士可杀,不可辱”,要打他耳刮子。   初吻是你不情我不愿,吻别却是你情我愿。   老天就是这么不讲道理,错位人生。   一吻之后,一刀两断。这一吻就长的很,呼吸都纠缠在一起,都分不清那些在狡兔三窟、错综复杂的兔子洞里回荡的急促喘息是她的、还是他的,吓得胆小的野兔们瑟瑟发抖,不敢蹦出来,盼着他们早点结束。   但是对于吻别的人而言,这一吻又短的很,短得就像红叶从树枝落到地上的那一瞬。   胡善祥回到储秀宫,蒙头便睡,她其实没睡着,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微微红肿的唇。   她在被窝里蜷缩着身子,回味着兔子洞的那个吻。就像儿时蒙在被子里偷吃糖果,明知吃糖对牙齿不好,她还是忍不住偷吃,把糖块藏进荷包里,压在枕头下,等值夜的奶妈都睡沉了,她拿出一块糖塞进嘴里,慢慢的品,细细的回味,享受甘甜在嘴里蔓延开的滋味。   明明知道吃糖坏牙,越是禁忌,就越想尝试,而且,蒙在被窝里吃的糖总是比白天光明正大吃的糖要甜许多倍!   胡善祥心想,我才十七岁,我的人生还长着呢,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回,不后悔。   秋风起,给这个世界披上一层金黄色,到了收获的季节,选秀也迎来了最终的角逐,孙秀女手中的那双鞋也做好了。   确定会被淘汰,胡善祥不再终日惶恐,她换上应景的玉兔桂子锦做的衣裙,梳妆打扮,排着队,来到大殿。   太子妃拿着准备好的青纱手帕和金镶玉手镯,按照古礼,将手帕和手镯系戴在谁的手腕上,谁就是她选中的太孙妃。   其余选中的秀女们会写入花名册,等待分配妃位或者赐婚给藩王、郡王。落选的秀女会得到四十两银子,并八匹布,立刻送出宫,由其家人接回。   所以,今天的重头戏就是谁是太孙妃,得到这个位置的女人,将来会母仪天下,成为皇后。   太子妃环视一圈,然后拿起青纱手帕和金镶玉镯子,缓缓走向孙秀女。   孙家是太子妃娘家彭城伯府的故交,孙家是有野心的,给女儿取名“妇好”,就是打算靠着女儿振兴家族。   彭城伯夫人喜欢孙秀女,极力向女儿太子妃推荐,太子妃还在南京皇宫的时候,彭城伯夫人经常带着孙秀女进东宫看望女儿,一来二去,太子妃也喜欢这个面目姣好,温柔乖顺的女孩子。   心想着,她和长子长期分居两地,已然不熟,孙秀女嫁给长子,成为太孙妃,夫妻一体,生儿育女,关系自然亲密,儿媳妇本就偏向自己,再从中调停,她和长子必定会熟络起来。   孙秀女符合太子妃对儿媳妇所有美好的期待。   太子妃一步步走向孙秀女,孙秀女再有涵养,此时也不禁激动起来了,藏在衣袖的手紧捏成拳,手心全是汗。   太子妃在孙秀女面前站定,正要先把青纱手帕系在她的胳膊上时,外头起了鼓乐之声,内侍尖细的嗓音唱道:“贵妃娘娘驾到!”   张贵妃是长辈,形同副后,是太子的庶母,太子妃只得停下来,先去迎接张贵妃。   张贵妃生得前凸后翘,有些微微发福,不过芳华犹在,她出身豪门英国公府,将门虎女,且父亲在靖难之征中为了救永乐帝而死,故永乐帝待她与其余嫔妃不同。   张贵妃气质高华,不怒自威。   不过,太子妃毕竟是储君的正妻,尊位依然是她的。张贵妃坐在太子妃的下首,但气场将太子妃牢牢压制住了。   众秀女连大气都不敢喘,按照刚学的礼仪给张贵妃行礼。   “平身。”张贵妃悠闲的喝着茶,“本宫喜欢热闹,听说储秀宫今日大选,就过来瞧瞧,久闻这一届秀女生的不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本宫大饱眼福,来人,赏。”   张贵妃送给秀女们每人一份见面礼,秀女们齐齐道谢,“谢贵妃娘娘赏赐。”   太子妃心里惴惴不安,张贵妃平日逍遥自在,独善其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不喜欢凑热闹。   宫里她的位份最高,又无子女,娘家又硬,舒舒服服的享受换皇室荣华,是个富贵闲人,今日怎么掺和进选秀了?   张贵妃打量着秀女们,“啧啧,一个个花容月貌,本宫个个都喜欢,个个都想留下。想必太子妃也挑花眼了吧?”   太子妃附和道:“谁说不是呢,都是好孩子。”   张贵妃一扫太子妃案头的青纱手帕和金玉镯子,“今年太子妃要挑儿媳妇,这是一桩大事。太子妃的儿媳,皇上的孙媳妇,就是本宫也盼望了好久,太子妃可要慎重挑选哦,都要满意。”   太子妃顿首道:“这是自然。”   “最近,本宫看了仁孝皇后所写的《内训》。”张贵妃拿出一本书卷,“《内训》写女子的德行、修养、节俭、自律,实乃女德典范,太子妃照着《内训》来选太孙妃,定能让皇上满意。”   张贵妃把《内训》递给太子妃,“你拿去看看。”   张贵妃只是太子妃的庶母,但是仁孝皇后是张贵妃正儿八经的婆婆啊。   太子妃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内训》,她翻开一瞧,内训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太孙妃,济宁胡善祥。”   这一行字没有落款,但是有印章,红色的印泥鲜艳欲滴,一看就是刚盖上的去的,写着“厚载之记”。   “厚载之记”是大明皇后的宝玺。是开国皇帝朱元璋赐给马皇后的,从此成为在历代皇后手中流传,永乐帝从侄儿建文帝手中夺得帝位之后,“厚载之记”到了仁孝徐皇后手中。   徐皇后薨逝,由张贵妃代掌凤印,不过张贵妃要使用凤印,必须由皇帝点头,所以“太孙妃,济宁胡善祥”这句话,其实是公公永乐帝的决定。   只是张贵妃毕竟是庶母,无权决定太孙妃人选,这本《内训》代表着仁孝皇后,再加上“厚载之记”的皇后宝玺,名正言顺的选定了胡善祥。   连去世的婆婆的都搬出来了,太子妃必须照着《内训》的指示,选择胡善祥。   当然,张贵妃的突然临场,以及与太子妃暗流涌动的交锋,默默站立的胡善祥都没有在意,她脑子里就像演戏似的,从她偷户贴离家出走到德州被当成白莲教佛母与朱瞻基相识、到与他经历刺杀、亡命天涯、到紫禁城从误会到君臣携手保护储位,整治幼军……   林林总总,一幕又一幕,最后在兔子洞里头缠绵又绝望的吻别时,太子妃拿起青纱手帕和金玉镯子,再次离席,走向孙秀女那边。   走到孙秀女跟前时,孙秀女颤抖着微微伸出了胳膊,但是太子妃并没有停步,她继续走着,来到孙秀女旁边正在走神的胡善祥面前,将帕子系在她的左臂、金玉镯子套进她的右手腕上。   除了张贵妃,所有人都震惊了! 第83章 赐婚 端敬宫,朱瞻基手中的毛笔悬在空……   端敬宫,朱瞻基手中的毛笔悬在空中,墨汁掉在纸上,湮开,“你再说一遍,太子妃选中了谁?”   “胡善祥!”朱瞻壑怒不可遏,一把抓起画纸,在手里捏成团,扔到朱瞻基的脸上,“你装什么装!你跑去警告我不要干涉她选秀女,让她自我淘汰,其实是贼喊捉贼,怕我出手,半路截胡!”   还真是截胡,胡善祥的“胡”。   “不可能!”朱瞻基抛开笔,“一定那里出了问题,太子妃不可能选中胡善祥,我这就去找太子妃。”   朱瞻基要去端本宫,梁君跑来传话,“殿下,皇上叫殿下去乾清宫。”   乾清宫。   永乐帝一脸喜气,“两年前,朕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说像仁孝皇后这般聪明勇敢,临危不乱、刚柔并济的女子。朕一直都记得,朕为你选了胡善祥为太孙妃,总算满意了吧。朕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   朱瞻基身体一僵:原来如此!是皇爷爷!我当年只是为讨好皇爷爷说过的话,皇爷爷居然当了真!   永乐帝是过来人,晓得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戳穿他晓得朱瞻基和胡善祥私下密会、两情相悦的事情,就用过去的话来掩饰。   满意,当然满意,是我梦寐以求的妻子,可是……婚事已定,永乐帝又是一脸期待,巴巴的叫朱瞻基过来,向大孙子邀功的模样,朱瞻基肯定不会逆了皇爷爷的意思。   赐婚的旨意已下,皇帝金口玉言,胡善祥不得抗旨,否则整个胡家都要拉出去陪葬。   朱瞻基只得跪下道谢,“孙儿求之不得,多谢皇爷爷成全。”   永乐帝乐得眼睛都笑成月牙,“成婚之后,就是大人了。佳儿佳妇,天生一对,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朕盼着抱重孙。”   胡善祥在被选中之后,当即就被送到了迎禧宫安置,其余被选中的秀女送回储秀宫,落选的秀女都赐了银两和布匹,送出宫外。   胡善祥就像梦游似的,突然陷入一个噩梦,梦中她被选中了太孙妃,面前摆着香案、黄蒲团,马云打开圣旨,要她接旨。   她木然的跪下,耳朵什么都没有听见,世界变成了无声,任人搀扶着站起来,送进正殿,她坐在椅子上,一群端敬宫的女官嬷嬷进来了,要教她规矩。   她再无法忍受,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导致太子妃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选择,脑子乱的很,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我累了,想歇一会,诸位明日再来。”   毕竟背后有皇帝赐婚撑腰,不是任凭摆布的小秀女,众人只得退下。   大殿只有胡善祥一人,她用指甲狠狠掐了手心,疼。用手捏着上臂内侧的细皮嫩肉,更疼。她咬了舌尖,差点咬出血来,用尽所有的办法,却依然没法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肌肤之痛告诉她,她就在这里,身处紫禁城,她选中了太孙妃,要嫁给朱瞻基。   她……永远都不可能当女官了,仕途断绝。   那些野心、那些梦想,都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她怀揣着当紫禁城女管家的梦想来到这里的,却踏上了成为紫禁城女主人这条路。   她以为走的是仕途,却不料是歧途。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她努力斩断情丝,不让自己沉沦于情爱,却直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翻了船,让她一沉到底,以往种种纠结、挣扎、决断,都是枉然。   朱瞻基!枉我对你重拾信任,你又一次骗了我!   胡善祥推开窗户,看着天空大雁排成人字形飞向南方,她多想肋下生双翼,跟着雁子一起飞出紫禁城。   她默默的站在窗下,一动不动,就像个石头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胡善祥冷冷道:“我没有叫人,出去。”   “是我。”韩桂兰快步走来,她考中女官之后,正逢迁都,东宫端本宫缺人,韩桂兰在端本宫当了九品女史,算是太子妃的人。   韩桂兰拉着胡善祥的手,低声道:“太孙殿下要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从后门走,我已经打点好了,四周无人。”   我正好找他算账!   韩桂兰与胡善祥早在德州船上一起装扮成道姑开始就成了生死之交,胡善祥换了一身普通宫人的衣服,跟着她从后门溜走,到了一个花轩。   朱瞻基站在一丛玉簪花里等她。   韩桂兰在葫芦院门口把风,胡善祥看着朱瞻基,连打他骂他的欲望都没有了,感觉灵魂已经被赐婚的圣旨压出去,被信任的人辜负,哀莫大于心死。   朱瞻基一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又误会自己了,忙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皇上,他一早就看中你了。钦天监那个‘后星直鲁也’的占卜,是皇上的授意。骗你回家的假家书是马云的手笔,否则锦衣卫怎么可能至今什么都查不出来。还有你肩膀的疤痕……我刚去看过你的卷宗,上面说伤疤似祥云,瑕不掩瑜,实乃吉兆,是马云的字迹,他篡改了一切不利于你的记载,你的背景干干净净。”   “今日复选,张贵妃突然到场,拿出仁孝皇后的《女训》,里头藏着皇上的旨意,故太子妃最终选择了你。”   犹如晴天霹雳,胡善祥后退两步,原来如此!她如此消极怠慢,却一路顺畅中选,背后居然是皇帝!   她能用性命逼迫朱瞻基放手,但她无法让皇帝收回成命。   胡善祥靠在葡萄架上,身体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坐下,“为什么?皇上到底看中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是我的错。”朱瞻基走过来,蹭她身边坐下,把两年前他对未来妻子的期待说了一遍,“……皇爷爷说,你很像仁孝皇后。”   朱瞻基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肩膀,“如今木已成舟,你我翻来覆去,兜兜转转,还是成了夫妻,可见缘分是逃不掉的。我早就说过,我若喜欢一个女子,必定三媒六聘,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你我本就相爱,天生的一对,有情人就应该成为眷属,相守一生。我发誓,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好的。”   朱瞻基已经接受了现实,也许这就是话本小说里的命中注定吧,他托付韩桂兰把胡善祥约出来私聊,就是想说服她接受赐婚,安心嫁给他。   朱瞻基的怀抱宽阔,温暖,令人沉迷,身心俱疲的胡善祥靠在他的怀中,“可是,我嫁给不仅仅是你,我不只是你的妻子,我还是太孙妃,将来还会是太子妃、皇后……这并不是我所愿,我也不想当。我知道这些话不知好歹了,当大明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呢?多少人羡慕,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和迷茫的胡善祥不一样,朱瞻基是自打懂事起,就晓得自己要当皇太孙、太子、乃至皇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做好这些角色而努力。他出生就注定了,没有第二种选择,他也不会去想其他的路。   朱瞻基柔声道:“你还没有当,怎么知道不喜欢?你以前当女官的时候,也有很多不喜欢的差事,难道你就放弃不当女官了?”   胡善祥说道:“不一样的,当女官有退路、还可以选择。这条路没得退路,也没得选啊,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朱瞻基紧了紧怀抱,“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胡善祥这句话没能说完,朱瞻基附身吻过去,把反驳的话死死堵住了。   铺天盖地的热吻,差点压塌了葡萄架。爱情、欲望、□□一起被点燃了,烧得她浑身火热,无暇顾虑。   永乐十五年,朱瞻基和胡善祥大婚,封胡善祥为皇太孙妃,赐给金册宝玺。   永乐帝亲自颁发册封诏书:   “帝王主宰天下,必重嫡长,以隆万世之本。必谨婚姻,以正王化之原……尔胡氏光禄寺卿胡荣之女,天作之合,兹特授金册,立尔为皇太孙妃……光显万年,尔其敬之。” 第84章 撑船 两年后,永乐十七年,又到了中元……   两年后,永乐十七年,又到了中元节,什刹海河灯多如繁星的时节。   湖心一艘画舫,胡善祥趴在栏杆上看着如银河般的河灯在漆黑的湖水上飘动,感叹道:“每年都来,这样的景色,每年都看不够啊,可惜每年只有这一天能够一饱眼福。”   “若每天都有,你就不稀罕了。”朱瞻基点燃一盏兔子灯,挂在银钩上,递给她,“给,这是第一百盏河灯,放完这个就没有了。”   他们在画舫第二层的露台,要把河灯放到湖水中,就要用鱼线挂着河灯,像钓鱼似的垂下去,待河灯浮在湖面上,轻抖鱼竿脱钩,将河灯放出去。   胡善祥左抖右抖,河灯就是不肯脱钩,朱瞻基从身后捉住她的手,操纵鱼竿,“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有耐心,要感觉到底下暗流的方向,左突右闪,把握好力度,找到位置,一击即中——脱!”   朱瞻基将鱼竿一压一抬,果然脱钩了,兔子灯随着流水飘走。   明明是很平常的话,胡善祥听得脸红心跳,轻轻啐了一口,“呸,越来越不正经了,快放手。”   朱瞻基面上一本正经,手上却很诚实,紧紧贴着她的手不放,“不是风动,是心动,你心里不纯洁,听什么都是不正经。我说的是脱钩,你以为是什么,嗯?不妨说来听听?”   胡善祥耳朵尖鲜红欲滴,就像长了朱砂痣,支支吾吾,面向繁星点点的湖水。   朱瞻基在身后咬着她的耳朵尖,低声道:“回头看着我的眼睛,你刚才想什么?说实话,眼睛骗不了人的。”   耳朵尖的麻痒扩散到全身,胡善祥耿着脖子,眼神躲闪,不敢回头,“我……我没想什么。”   朱瞻基牙齿轻轻一合,耳朵尖微微刺痛,胡善祥嘶了一声,“你属狗的吗?别咬了,放开,再咬我恼了。”   朱瞻基总算松了口,朝着兔子河灯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嫁给我两年了,还不知道我是属兔的?”   胡善祥终于转过身来,扯了扯朱瞻基的两只耳朵,笑道:“好一只纯洁无辜的小白兔。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小白兔皇太孙怎么把身边的小女官吃掉了呀。”   朱瞻基脸皮厚的很,板着脸说道:“你看你,整天都想些什么,过中元节呢,严肃点。”   胡善祥的笑容停在脸颊,朱瞻基却噗呲一声笑了。   胡善祥恼羞成怒,扯着他的耳朵,朱瞻基笑道:“别扯了,再扯就真成兔子了。”   胡善祥放手,朱瞻基又捉住她的手,将她抵在栏杆上,“窝边草,兔子饿了,让兔子啃一口……”   当然不止一口,朱瞻基这只兔子二十三岁,正值壮年,沟壑难填,放河灯的鱼竿从栏杆缝隙掉下去了,扑通一声,斜斜的刺入幽深的湖水中。   成婚两年了,恍惚还是新婚燕尔,甜得如梦如幻,胡善祥仿佛身处一个永远都醒不来的美梦,她痴痴的看着朱瞻基的眼睛,那么的光亮、闪耀,夜空的繁星,什刹海的河灯,天下地下,都不如他的眼眸。   河灯多如繁星的什刹海上,云雨大兴,画舫飘摇,于急水时撑篙,于静水时自横。任凭雨打风吹,我自稳如泰山。   一夜无话。   听说太孙和太孙妃又又夜不归宿,太子妃张氏那个愁啊,看着通风报信的孙太孙嫔直叹气,“你生的比太孙妃还好些,怎么至今连侍寝都没混上?”   孙太孙嫔就是孙秀女,本来是奔着太孙妃的位置进宫选秀的,可惜功败垂成,后台硬不过胡善祥,太子妃怜惜她,处于补偿心理,给她争取了皇太孙嫔的位份,是个贵妾。   孙太孙嫔有些尴尬,“这……端敬宫里,太孙独宠太孙妃一人,何贵人也至今无宠。”   何贵人就是何秀女,她也被选入端敬宫为侍妾,只是比孙太孙嫔低一个位份。   朱瞻基都二十三岁了,太子妃急着抱孙子,“独宠了她两年,至今一男半女都没有生,她还霸着太孙不放,不让你们沾身,这般不能容人。”   孙太孙嫔低着头,“不是太子妃容不下我们,她对我们极好,和颜悦色,只是皇太孙一心在太子妃身上,眼里没有我们这些侍妾。”   太子妃无奈,两年了,论理,再稀罕也会慢慢淡下来,孙太孙嫔文静温柔,何贵人娇憨可爱,两个侍妾一静一动,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的美貌,不输胡善祥,可就是分不得半点宠,胡善祥的肚子又一直没动静,真是愁煞人了。   当年太子妃在葡萄酒里做手脚,就是担心皇太孙对胡善祥情根深种,失了分寸,宠一个妾没事,横竖初一十五的正日子是要正妻一起过的,面子上不能宠妾灭妻。   可是现在胡善祥是正妻,皇太孙就是夜夜和她在一起,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太子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太孙妃说道:“你去和太孙妃说,要她和皇太孙中午一起来端本宫吃饭。”   得敲打这对小夫妻了,只顾着你侬我侬的情情爱爱,忘记了皇室开枝散叶的大业。   孙太孙嫔说道:“今早太孙和太孙妃回宫之后,太孙去了幼军大营,不知今晚能否回宫。”   “太孙妃呢?”太子妃问。   孙太孙嫔低着头,“太孙妃正在睡回笼觉,我们不敢打扰。”   太子妃也是过来人,大概猜出昨晚小夫妻过的很“辛苦”,说道:“太孙真是的,不晓得爱惜自个身体,太孙妃也不劝一劝他,只顾着自己歇息。”   孙太孙嫔说道:“太子妃误会了,是太孙把太孙妃抱下车,送到卧房,要我们不要惊扰太孙妃,然后去了幼军大营,太子妃一直睡着,并不知道太孙出宫了。”   太子妃听了,几乎酸倒牙齿,“这那里是娶了个老婆,分明娶了个祖宗进门,日上三竿了还在睡。”   孙太孙嫔不敢接话,故意把话题扯开,“午饭还要太孙妃过来用膳吗?”   “不用了。”太子妃摇头,“若是太孙知道我要你把太孙妃从床上拖起来陪我用饭,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定以为我故意为难他心尖上的人。岂不与我更生分了?”   太子妃有些委屈,“难道我平日对儿媳妇不好么?我不想劳累她,只在初一十五时来我这里晨昏定省,不用天天来。每个月这两天来我这里伺候孝敬,吃饭的时候她站在旁边替我布几道菜,我怕她饿着,夹了两筷子意思意思,就让她坐下来一起吃。”   太子妃叹道:“当年我婆婆仁孝皇后还在时,她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儿媳妇的,向来都是疼惜儿媳们,从不摆出婆婆的款,把我们当亲女儿对待。还说,女子本来就不容易,女人不要为难女人,将来等我们当了婆婆,也要对孙媳妇们好好的,宽厚待人,一代传一代,代代如此,这才是好的家风。”   孙太孙嫔忙道:“仁孝皇后人如其名,真是慈悲为怀。太子妃好福气,有这样的婆婆疼爱。”   太子妃说道:“我们这些儿媳妇无以为报,就生儿育女,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续仁孝皇后的后裔。自己不能生的,选家世清白,好生养的女子,为夫婿纳妾,借个肚皮生呗,反正生下来的孩子都会叫自己亲娘,侍妾生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都姓朱。”   “我一直以仁孝皇后为榜样,当个宽容的好婆婆,可是太孙妃却只顾情爱,不能背负自己的开枝散叶的责任,即使太孙对你们无意,她也应该说服太孙去亲近你们,早日诞下皇嗣才是正理啊,太孙都二十三岁了,他是储君,将来要继承皇位,却至今没有子嗣,外头已经开始有风言风语的议论了。”   太子妃愁眉不展,“没有皇嗣,储位摇摆。他们小夫妻不着急,我着急啊。我就是背负恶婆婆的名声,也要跟太孙妃好好谈一谈,跟她讲道理。孙太嫔,等太孙妃醒了,带她来端本宫吃晚饭,连同何贵人也一起叫来,你们三个都肩负皇嗣的责任。”   孙太孙嫔应下,回到端敬宫时,太孙妃胡善祥还在睡。   孙太孙嫔对已经是端敬宫侍卫总兵的梁君使了个眼色,密告了此事,“……太子妃今晚怕是要教训太孙妃了,快告诉皇太孙。”   虽然是太子妃扶持的贵妾,但孙太孙嫔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毕竟是端敬宫的嫔妃,总要看太孙和太孙妃的脸色,反正两边都不能得罪,只能尽力从中斡旋。   梁君赶紧飞鸽传书到草场的幼军大本营,今天太孙过去检阅幼军对火器的使用,晚上本来回不了宫的。   胡善祥睡到下午才醒过来,昨晚幕天席地,一夜荒唐,像是在醋里泡过似的,腰腿还酸着,身上懒懒的,听孙太嫔说今晚要去端本宫用饭,赶紧起床,泡了个澡清醒清醒,梳妆打扮得体,带着孙太孙嫔和何贵人出门。   胡善祥坐着肩與,孙太孙嫔和吴贵人坐着轿子,到了端本宫门口,却看见皇太孙朱瞻基骑着马,风尘仆仆的等着。   朱瞻基下马,扶着胡善祥下了肩與,“今日幼军演练的不错,我就早早回来了,正好赶上家宴。” 第85章 甜蜜 幼军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一……   幼军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一手筹办的胡善祥心里清楚的很,“你莫要哄我了,幼军现在敢点火/炮的人都不多,他们能让你满意?怕是别有隐情吧?”   朱瞻基浓眉一蹙,“被你猜中了,我是被他们的操练气得够呛,中途勒令停止演练,要他们多练练,免得浪费火/药。”   这还差不多,胡善祥不再疑心,和朱瞻基手挽手的走进端本宫。   孙太孙嫔与何贵人在后面下了轿子,听到朱瞻基充满爱意的谎言,心下喟叹:我输给她,真是一点都不冤,皇太孙为她如此用心良苦、遮风挡雨,若她只是个侍妾,我将立于何地!   何贵人还是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她亲热的挽着孙太孙嫔的胳膊,一手拿着团扇捂嘴轻笑,“太孙和太孙妃真是恩爱啊,我们慢点走,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   孙太孙嫔是个七窍玲玲心,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和何贵人一起,放缓了步伐。   太子妃听说长子来了,赶紧命人去御膳房加了菜,分别是:炖鹿茸、虾籽烧海参、韭菜炒豆芽、烤羊腰子、牡蛎烧豆腐、以及十全大补汤。   全都是壮阳补肾的硬菜。   一道道菜端上来,朱瞻基有些尴尬,好像这些菜都在嘲讽他“你是不是不行啊,所以要吃了我们,你这个废物!”   当然,私底下,朱瞻基有时候也吃这些菜肴,只是在亲娘这里吃、而且全部都是和壮阳有关的菜,有些怪怪的。   胡善祥用尽力气憋住笑,夹了个烤羊腰放在朱瞻基的碗里,“太孙最近辛苦了。”   朱瞻基用眼睛夹了夹胡善祥:促狭鬼!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你也有。”太子妃对胡善祥说道:“把这碗雪蛤汤喝了,最是滋阴补肾。”   啊?胡善祥后悔自己乐的太早了。雪蛤是雌性林蛙的输卵管,也属于内脏,据说有助孕的功效,是非常名贵的食材。   胡善祥不喜欢吃内脏,任何一种内脏都不碰。   但是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这是连太医都认定的好东西,不吃就是不知好歹了。   胡善祥只得硬着头皮喝汤。   太子妃满意的点头,“多喝几碗。”   一碗就已经是极限了好吗!胡善祥顿时绝望。   朱瞻基当然知道胡善祥的喜好,说道:“我也来一碗。”替她分担一碗是一碗。   太子妃笑了,“女人吃的菜,你一个男人还好意思跟老婆抢。”   这下连朱瞻基也帮不了,孙太孙嫔立刻伸出了援手,假意撒娇道:“太子妃偏心,我也想喝。”   言罢,孙太孙嫔还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踩何贵人的脚,何贵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也跟着撒娇道:“我也要!”   胡善祥高兴极了,“来来来,我们一起分了它。”   这顿家宴吃的还算融洽,饭后,太子妃要留小夫妻两个深聊,不等太子妃开口,朱瞻基就对胡善祥说道:“你带着她们先回去,我有事和太子妃聊。”   儿子开了口说要和亲娘私聊,太子妃就不好非要将胡善祥留下。   胡善祥带着两个妾告退,“今晚我吃撑了,不坐肩與,走着回去。”太子妃要她吃这吃那,她都不好拒绝,每样都吃了一口。   孙太孙嫔和何贵人也都吃多了,纷纷表示不坐轿子,一起走回去,顺便消消食。三人一路欢声笑语,一如两年前还在储秀宫当秀女的时候。   难得长子主动要求要和自己谈心,太子妃是高兴的,“你有何事?跟为娘说说,为娘定全力帮你。”   朱瞻基说道:“就是关于儿子子嗣的事情。”   这下说道心坎上了,太子妃忙道:“是时候将孙氏和何氏开了脸,安排侍寝。”   朱瞻基说道:“儿子觉得,嫡庶有别,长幼有序,须先生下嫡子,不用着急生庶子,庶出一旦居长,将来立国本之时,会有很多麻烦。很多人急功近利,想要立从龙之功,纷纷站队,挑破皇子们内斗,离间天下骨肉。”   “如果嫡出居长,就少有上述那些隐患了。故,从长远考虑,儿子觉得先生下嫡子比较好。“   太子妃变了脸色,“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过虑了。”   朱瞻基说道:“话虽如此,现实却没有这么简单。历朝历代,庶长和嫡弟之间多有纷争,祸起萧墙,骨肉相残,儿子不想子孙后代们步入后尘。故提前规避这些隐患,还望母亲理解。”   太子妃急道:“可是你都二十三岁了,成亲两年,胡善祥独宠,肚皮却一点动静没有,连个郡主都没生,外头已经有了太孙不能生的谣言,你连储位都不稳了,还要护着胡善祥?”   太子妃抓起儿子的手,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们小夫妻感情好,我不是那等见不得媳妇过好日子的恶婆婆。不过是借侍妾的肚子而已,孩子生出来,胡善祥才是正儿八经的嫡母啊。”   “再说了,女子出嫁从夫,身份地位都是丈夫给的。你有了孩子,无论男女,都打破了这些不堪的谣言,你的储位稳了,胡善祥太孙妃的位置才能稳住啊,她是当过女官的人,这点常识她应该明白的,不会因为你要孙氏和何氏侍寝而生气,她要是这样,就太不懂事了。”   太子妃不能理解这对小夫妻的做法。她当初赐婚给太子时,也是抬进去了两个侍妾,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责任,生孩子,尤其是生儿子是她的首要任务。   太子妃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此外,她还鼓励侍妾们生孩子,安排她们轮流睡太子,把太子每个晚上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甚至有时候初一十五属于正妻的正日子,她睡完太子之后,感觉太子还有点“存货”,就干脆把侍妾们叫到正房来,一个个都沾一点“雨露”好怀孕,把太子榨得一滴也没有了才罢休。   在太子妃和侍妾们集体努力下,体型肥胖有三百斤、腿脚还瘸,连走路都需要四个强壮的内侍搀扶的太子,居然生了十个儿子、七个女儿!   别看太子身体虚弱,总是生病,他们三兄弟中,汉王和赵王的子女加起来都没有太子生的多!   这一切,太子妃居功甚伟。   所以,虽然东宫总是风雨摇摆,时不时传来废太子,立汉王的呼声,太子都稳坐东宫——即使太子不行,太子还有十个儿子呢!   在太子妃看来,侍妾们都是生育工具,那有放着工具不用的?你们小夫妻情情爱爱也可以,该用工具就得用嘛,生儿子要紧。   朱瞻基身为长子,如何不懂母亲的良苦用心?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坚持,说道:“母亲也是先有儿子这个嫡长子,才容许其他侍妾怀孕,二弟是李氏所生,足足比儿子小五岁,可见嫡长子多么重要。母亲,以己度人,儿子希望至少头一个孩子一定是嫡出,请给儿子和太孙妃一些时日,我们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这……   朱瞻基一语道中了太子妃的要害。没错,太子妃并非没有私心,身为正室,当然希望嫡出的孩子占据长的优势,顺利继承爵位的胜算就板上钉钉了。只是,如今位置变了,从媳妇变成婆婆,想法和做法也在变化。   自己打脸,太子妃没得办法,只得退一步,“好,再给你们一年时间,胡善祥今年也十九岁了,正是最适合生育的年龄,再不怀孕,就是她的问题——皇上一直盼着抱重孙呢。”   朱瞻基安抚好了太子妃,他发过誓言,一辈子都会护着胡善祥,母亲这边的压力,他想法子替她扛着。一年后,他会想别的法子。   朱瞻基回到端敬宫,胡善祥正在和孙太孙嫔和何贵人轻罗小扇扑流萤,见他回来了,两个侍妾知趣告退。   朱瞻基问:“你们扑了几只?”   胡善祥拿起一个蓝光闪闪的纱袋,“我们捉的不多,只有三十几只吧。”   朱瞻基问:“你想要多少只?”   胡善祥随口说道:“一百只吧。”   “你怎么什么都是一百,放河灯也是一百个。”话虽如此,朱瞻基把袍角一扎,“看我的。”   最后还是梁君带着巡逻的幼军一起帮忙,凑齐了一百只,放在一个球形的纱笼里,闪耀夺目。   卧房床帐上挂着蓝光萤火虫灯球,朱瞻基洗了澡,捏着腮帮子呲呲有声。   胡善祥问:“你怎么了?”   朱瞻基说道:“吃了太多大补之物,上火了,长了个口疮。”   朱瞻基年轻,一下子吃那么多壮阳大补的菜,补过头了。   “我看看。”胡善祥从梳妆台起身说道。   朱瞻基不肯,“别看,怪难看的。”   胡善祥说道:“这有什么,你身上更难看的地方我都看过了,快,把嘴巴张开。”   这话说的,朱瞻基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你说的是那里啊?”   “还装!”胡善祥一拳砸在朱瞻基的肩窝里,“给我看看。”   朱瞻基促狭的故意要解开腰带,要你给我夹烤羊腰,哼哼!   “不是那里!”胡善祥把他拖到梳妆台前坐好,“我看看你的嘴巴,我这里有降火的喉风散,吹一点点在溃疡上头,明日就好了。”   啊!朱瞻基乖乖张开嘴巴,胡善祥拿起一根麦管,将粉末状的药吹在上头。   啊!朱瞻基疼的嘴唇抽动。   胡善祥说道:“闭上嘴,不要说话,别把药蹭没了。”   不过,朱瞻基有个更快的降火的方法,他拦腰抱起胡善祥,滚到了床上。   帐子上挂着的蓝色萤火虫灯球摇摇晃晃,时而如暴风骤雨,都晃出重影来了,时而斜风细雨,如风中柳絮般轻轻摆动。   太子妃一桌子大补的菜肴,最终全都便宜了胡善祥。 第86章 星愿 观星台,星汉灿烂。马蓬……   观星台,星汉灿烂。   马蓬瀛拨动着巨大的浑天仪,将观察星星的窥管对准了一片星系,说道:“太孙妃过来看,这就是紫薇恒,代表着天家,我们所在的紫禁城营造时就与天上的紫薇恒互相对应。   马蓬瀛挪步,将窥管的位置让给胡善祥。   胡善祥从窥管看过去,“哦,原来是这里,我记住了。马尚宫,紫薇恒对应紫禁城,那么那颗星星是皇太孙?”   马蓬瀛啧啧道:“微臣就说太孙妃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晚皇太孙定不在宫里,太孙妃孤单寂寞,你想着他,就过来睹星思人。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满脑子都是差事,想着如何解决问题,现在满脑子都是皇太孙。”   “身份不一样嘛。”胡善祥展开双臂,舒展着身体,“我以前当女官的时候,差事庞杂,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自是整日忙于奔命般去解决,每个月只有两天的旬假可以休息一下——有时候还休不到,皇太孙总是故意给我找事情。”   马蓬瀛是过来人,笑道:“太孙是想把太孙妃时时刻刻拴在身边呢,就用不准休假这种笨法子。”   星辰下,胡善祥脸上娇羞毕露,但是眼神很快被落寞迷茫所覆盖,叹道:“如今我是太孙妃,我的差事只有一桩,那就是生孩子。可是孩子又不是想要就有的,得等着。”   “宫中事务,上头有张贵妃和太子妃,我这个晚辈沾不上边,我能做的,就是打理好端敬宫一亩三分地,约束宫人,克行节俭,把节省的银两给边关战士做冬衣。”   胡善祥和朱瞻基一样,对吃穿并无要求,都是菜不过五味,除了节庆祭祀等必备的豪奢礼服,平时穿着简朴,不穿金银缂丝或者织锦、繁复绣花等衣服,因为这些衣服都不能洗,一过水就坏了,穿一次就得扔,价格又昂贵,都是一次性的。   为了节省,小夫妻平时都穿着再濯之衣。   马蓬瀛说道:“太孙妃还约束娘家人,不给家族的人请封官职,胡家从未横行乡里的族人,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太孙妃的名声无论在朝野还是民间都是极好的,太孙妃莫要对自己太过苛责。”   皇太孙几次要给胡家封官,都被胡善祥婉言拒绝了,说赐给财帛田地即可。   两年前,马蓬瀛惊闻胡善祥被选中太孙妃,宫中都羡慕胡善祥好福气,一步登天,麻雀变凤凰。唯独马蓬瀛为胡善祥惋惜,明明是个当女官的好苗子,又有野心,仕途一片光明,却走了另一条路。   不过,这一切都从马蓬瀛将她调出端敬宫、去填乾清宫司言女官时掉进空里了开始,胡善祥的仕途出现了拐点,所以马蓬瀛一直心怀愧疚,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的她,每次胡善祥来观星台,她都亲自相陪。   胡善祥深吸一口气,“这些都在我掌控之中,我能够做好。可是生儿育女这种事情,并非我想做就能做好,但偏偏……”   胡善祥摸着小腹苦笑道:“马尚宫,我就是想不通,我少年时暗暗立志考女官,刻苦读书,后来考进宫廷,协助太孙,虽说谈不上立下汗马功劳,但作为还是有的。我以为自己有些成就了,可是嫁为人妇之后,世俗评判我的标准和普通目不识丁的女子没有区别,就是能不能生孩子。”   “什么才学成就,什么品格修养,比起生孩子,都是次要的。我实在不服啊。”   胡善祥蹙起眉头,“我讨厌别人用这个标准审视我,可是,我又不得不遵从这个标准。”   马蓬瀛深有同感,“微臣年少时就以天文成名了,但也不得不按照世俗结婚生子,在深宅大院里闭门造车,空有才华,不能施展。世俗对女子的要求,是要做好女儿、妻子、母亲,要把自己献祭给家庭,唯独不能做自己。”   “宫中女官,要么是未婚的女子,要么是丧夫的寡妇。微臣一直到丈夫去世,把儿子也安顿好了,才有机会进宫一展才学。否则,还真要在深宅大院里困一辈子呢。”   马蓬瀛安慰胡善祥,“太子妃,很多事情需要时间,时候到了,一切水到渠成,莫要着急。”   胡善祥这些心里话,只敢和特立独行的马蓬瀛倾诉、在空荡宽阔的观星台上,没有任何人的耳目,才能肆无忌惮的表现内心。   在这种时候,唯有引起共鸣的女子才能够真正理解女子的困惑和苦衷。   “借你吉言。”胡善祥说道。   马蓬瀛见她闷闷不乐,刚好此时萤火点点,飞到观星台上,与星空混在一起,便转换话题说道:“听说皇太孙为太孙妃捉了一百只萤火虫,博得美人一笑?太孙还是一直护着太孙妃的,多少女子艳羡不已。”   提到朱瞻基,仰望星空的胡善祥眼神变得缠绵温柔起来,“他对我是极好极好的,甚至比我婚前幻想的还要好。顶天立地,为我遮风拦雨。只不过他毕竟是皇太孙,平日忙于观政,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不像我,困于紫禁城一隅,最大的任务就是生孩子。”   马蓬瀛说道:“这世上那有密不透风的墙?皇太孙再有本事也是做不到的。那些不利太孙妃的风言风语,我知道的,早就严惩不贷了。依微臣看,太孙妃目前的境况,比起很多儿媳妇、孙媳妇已经好太多了,把心放宽些,儿女缘自会到来。”   “我省的。”胡善祥说道:“我就是在你这里发发牢骚,不想一直憋着。在他人甚至皇太孙面前都是淡定自若,就像没事人似的,稳坐钓鱼台。太子妃偶有微词,都是皇太孙找借口拦住了,我身在福中要知福。”   胡善祥突然指着星空,“马尚宫,那边有颗星星摇摇欲坠的,是不是要变成流星了?”   马蓬瀛顺着她的指向看去,一颗星时而黯淡,时而光亮,而后越来越近,倾斜着坠落,在夜空划过一条明亮的直线,一直在端敬宫上空方向才消失。   马蓬瀛说道:“这是吉兆呢。”   当月,胡善祥癸水迟迟未至,太医们轮番问诊,诊出了喜脉。   朱瞻基狂喜之后,冷静下来与胡善祥“复盘”回忆,“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是中元节在画舫那天晚上?还是次日我吃了你夹的烤羊腰、喝了十全大补汤补过头了,上火生疮,夜里泄火那次?还是——”   胡善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别说了,羞不羞,孩子能听见。”   朱瞻基弃口从笔,拿起纸笔,与胡善祥笔谈。胡善祥夺了笔,刷刷左右两撇,给朱瞻基画了两道胡须。   朱瞻基照镜子,觉得有趣,把脸仰着,“来,左右再添上两笔,就成一张猫脸了,我喜欢猫。”   胡善祥拿起湿手巾给他擦脸,“人脸都不要了,还换一张猫脸。”   朱瞻基颇为得意,摇头晃脑的说道:“死皮赖脸才好呢,我要脸的话就娶不到你了,这叫做舍不着脸皮套不着老婆。”   胡善祥嗔怒道:“你不觉得自己从大婚之后慢慢变了吗?这不要脸的架势,越来越像二弟了。”   二弟就是汉王世子朱瞻壑。胡善祥现在是他大嫂,所以顺着朱瞻基的称呼,叫他二弟。   别人不知道朱瞻壑的心思,朱瞻基是晓得的,心里未免有些吃味,朱瞻壑去年就出了孝期,各种理由不肯成婚,一看就是贼心不死。   不过,朱瞻基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完全不晓得如何讨好女人,他哄媳妇的各种手段,基本是照着朱瞻壑“抄作业”学的。也就是说,胡善祥和朱瞻壑本应该是极其般配的一对,是他从中偷师截胡,横刀夺爱。 第87章 机锋 朱瞻基婚前偷师弟弟,学到了精髓……   朱瞻基婚前偷师弟弟,学到了精髓,婚后举一反三,让老婆死心塌地,别想着逃跑。两年的婚后生活,朱瞻基自觉完美,胡善祥又在这节骨眼上怀孕了,打破了他们不孕不育的传闻,简直锦上添花。   就像所有婚后幸福的人一样,朱瞻基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弟和他同岁,也应该成家了。   朱瞻壑一口回绝,“汉王最近也在催我成亲,我说找了高人算命,三十岁之前若娶妻,定有血光之灾,要娶妻也得三十岁之后,谁催我结婚就是催我去死。再说了,我现在属于吃里扒外,不能有家室拖累,你别瞎掺和。”   朱瞻壑如此坚决,朱瞻基没有多言,只是说道:“我要当爹了。”你别惦记我老婆啦,她都要快当娘了。   听闻胡善祥有孕,朱瞻壑面上并无变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道:“恭喜大哥,也恭喜我自己,我就要当人家二叔了,得备一份大礼。”   朱瞻基:算你狠!   朱瞻壑回到汉王府,晚上对着一桌子菜,毫无食欲,吃不下去,要厨房煮了一碗水饺,往里头使劲倒醋。   胡善祥怀相不错,除了早晨漱口时有些恶心反胃之外,能吃能喝能睡,胎相稳定。   太子妃张氏松了一口气,都说得陇望蜀,她又有其他想法。她生了四个孩子,是过来人,晓得孕妇情绪不稳,要保持愉快的心情,不好打扰,要安心养胎,便把朱瞻基叫去端本宫。   母子围绕着生二胎问题展开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太子妃说道:“既然太孙妃怀孕了,这说明你没问题的,她怀孕加上坐月子,至少一年不能侍寝,你正当盛年,太孙宫里还有现成的两个侍妾,抓紧再生第二个,第三个……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朱瞻基说道:“太孙妃这一胎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如果是男孩,占据嫡长,母亲说的这些可以安排上。如果是女孩……还是等生了嫡子再说。”   朱瞻基不好直接反对,他打的主意是先拖一年。   太子妃说道:“我最近做了个梦,梦到一条蛇钻进端敬宫,定是个男孩。当年我生你的时候,就经常梦到蛇,果然一举得男。”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朱瞻基即将当爹,自是格外感激父母生恩,语气放柔和了,“太孙妃是在观星时看到流星入端敬宫而有孕,我们商量好了,将来无论男女,小名就叫做星儿。”   这意思就是说,胎梦不准,还是等生下确定男女再说。   又被儿子不软不硬的顶回去了,太子妃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没想到我居然生了个情种!   双方就催生二胎的议题坦率的交换了意见(各说各的),增进了双方的了解(都没有说服对方,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太子妃表示:我和皇太孙的交谈是有益的(虽然没谈拢,但也没吵架,至少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唠嗑了)。   朱瞻基表示:对太子妃要我睡侍妾们生二胎的提议,我保持保留态度(我不同意)。   太子妃表示:我尊重皇太孙的决定(我觉得太孙做了错误的决定,但是我又不能强迫他改变,这会导致我们母子本来就不浓厚的感情雪上加霜)。   朱瞻基表示:我很赞赏太子妃对我们小夫妻的态度(虽然我们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是您有事冲我来、不为难怀孕的太孙妃这一点,我还是很感激的,谢谢亲娘)。   太子妃表示:我对这个结果很遗憾(不满)。我会严重关切(必要时会采取其他措施干预)端敬宫的二胎问题。   朱瞻基跟亲娘说话就像搞对外邦交似的,要把意思全部表达出来,还不能撕破脸,实在累得很,又不得不这么做。   还是和老婆在一起放松自在啊。   他回到端敬宫,小夫妻吃晚饭,因胡善祥怀孕了,平时菜不过五味,太子妃非要给她加两道菜,变成了七道菜,胡善祥的食量并没有增加,朱瞻基吃饭的时候陪着小心,就像她是一尊易碎的花瓶,说道:   “你想吐就吐,不用顾忌我,太子妃赐给你不想吃的东西,你给我吃便是。”   胡善祥心头暖暖的,说道:“女医也说了,不是每个女人怀孕都吐都不想吃饭。我没有感觉,跟平   时一样,就是容易疲倦,上午睡回笼觉,中午睡午觉,晚上也照样睡得着。”   朱瞻基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真是个乖孩子,不折腾亲娘。”   朱瞻基这话说早了。   胡善祥怀到第四个月时,开始腰疼,耻骨处好像长了个东西,谈不上有多疼,但是总感觉多了个东西难受。   随着月份的增加,腰和耻骨的疼加剧了,倒也不是受伤或者受刑那种剧痛,就是有些疼,但这种疼没日没夜,且持续不断,就很折磨人了。   胡善祥第一次怀孕,没有经验,身体这些奇怪的、没来由的变化,让她有些害怕,无论她是否情愿,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生孩子,太医和女医轮番诊断,都说没问题,这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不安感越发强烈,胡善祥时常做噩梦,急的朱瞻基也没辙,无能为力。   有时候朱瞻基问多了,像个小媳妇似的陪着小心,胡善祥会越发烦躁,她甚至忍无可忍。发了脾气,把朱瞻基赶到书房里去睡,“你不要管我了好不好,让我安静一会。”   真正安静下来了,胡善祥又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是不是持宠而娇,蛮不讲理,太能作了。这么好的丈夫,为何还要对他发脾气?他又没错什么。   胡善祥亲自去书房把朱瞻基请回来,朱瞻基诚惶诚恐,就像一只被逐出家门、又重新领进门的小狗,他被刺客追杀时都没有这样感到无力、使不上劲的时候。   他想安慰她,又怕她嫌烦。   他想沉默还给她宁静,又怕她觉得自己是生气了、故意晾着她。   最终,朱瞻基采用了折中的法子,躺在她身边,不说话,默默的抚着她的背。   摸着摸着,胡善祥从背对着他,翻了个身,改为面对着他,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脸,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过来,隆起的肚皮刚好蹭到朱瞻基的肚脐,还未出生的孩子如同一个纽带,将两人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胡善祥把右腿撩在他的腿上,缓解耻骨莫名的疼,说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或许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朱瞻基改为抚着她的肚皮,“你永远都不会对不起我,把‘或许’两个字删掉,你一定会好的。”   胡善祥把他的手拿开,“别摸肚子,一摸我就想尿,刚刚有点睡意,别又要起床蹲马桶。”尿频影响睡眠也是她烦躁的一个原因。   马蓬瀛来瞧她,胡善祥向她倾诉了自己最近的反常,“……我和太孙成亲两年来,都没有红过脸,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很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不晓得原由,不知道如何解决,只能凭天由命。”   马蓬瀛是女子中出类拔萃者,也经历过婚姻和生育,自有一番见识,她想了一会,说道:“世俗皆以为女子生育,天经地义,就像瓜熟蒂落,其实孕育一个生命那有这么容易。但是世俗不准女人认为这是苦,还要女人将生育的痛苦甘之如饴,否则就是没有母性,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如果太孙妃坦白的说出自己的真情实感,怀孕并不是一桩完全令您愉快的事情——至少烦恼和快乐是一半一半,或者烦恼多于快乐。或许心里会舒服点、没这么烦躁了。”   马蓬瀛这话说到胡善祥心坎上了,但她嘴上还是不承认,“我怎么会不高兴、不快乐呢?我明明盼望这个孩子很久了,我不应该觉得痛苦才对啊。”   “不能承认痛苦,只能使人更痛苦。”马蓬瀛说道:“太孙妃,您压抑自己太久了,对于这门以生孩子为第一要务的婚姻,您最初就是不愿意、不喜欢、一直在逃避的。后来因为赐婚不能抗旨和对太孙的爱情而接受了现实,您到底意难平啊,不想只当一个生育机器,所以对生育又期盼又抗拒。”   “您怀孕了,皇上多有赏赐,太子妃对您多有忍让、皇太孙对您越发关心,您晓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非您自己本身,烦恼在所难免。毕竟在空中翱翔过的鸟儿,很难甘心被关在笼子里的。”   聪明人说话就是如此通透,直接,又锐利,直切要害。   到底……意难平么?胡善祥心头一震,两年多了,朱瞻基的热情温柔还没有把心似铁的我变成缠指柔吗?我还是不甘吗?   胡善祥大腹便便,太子妃送她一件东西,是个引枕,里头塞满了棉花,圆鼓鼓的,但是比寻常要长很多,几乎和胡善祥本人一样长,这么大个东西,放在床上,就像躺着一个没有胳膊和脑袋的“人”。   “这是——”胡善祥不晓得婆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太子妃毕竟生过四个孩子,经验丰富,她要胡善祥侧躺在床上,教她用这个小玩意,“你现在肚子大了,仰卧的时候会觉得呼吸困难,胸口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只能左右两边侧着睡。你侧睡的时候,把这个长引枕抱在怀里,双腿夹着引枕,会舒服一些,肚皮也能有所托举,没有悬空之感。”   胡善祥一试,果然如此,婆婆的妙招是管用的,她从床上起来道谢,太子妃说道:“这是我婆婆仁孝皇后教我的法子,她传给我,我传给你,将来你传给你的儿媳妇,一代代的往下传。你累了也要每天走一走,活动筋骨,将来好生,这第一胎啊,有的折腾,你要有准备。”   永乐十八年,初夏,胡善祥发动了。 第88章 摧城 胡善祥一晚要起夜好几次,已经三……   胡善祥一晚要起夜好几次,已经三个月没有睡过囫囵觉了,缺觉的她疲倦烦躁,这一晚她没有憋醒,而是被腿间的温湿潮热惊醒了,她第一反应是:我居然失禁尿床了?   幸好双腿之间夹着长引枕,没蔓延到熟睡的朱瞻基那边去,否则就更尴尬了。胡善祥也是爱面子的人,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胡善祥悄悄起床换“尿湿”的衣裤,却看到裤子上沾着血,腹部一阵阵抽紧,就像有人从后面紧紧的抱着她的小腹,她再次“失禁”,流出清亮的水,不是尿液的味道,女医和产婆都教过她,这是破羊水要生了。   到了胡善祥足月,朱瞻基夜里睡的十分警醒,胡善祥一叫就醒了,连鞋都没穿,把她扶到隔间早就准备好的产房。   胡善祥要生了的消息传出去,后宫的张贵妃、端本宫的太子妃都连夜赶来了,张贵妃没有生育过子女,帮不了忙,她也不添乱,安安静静的躺在罗汉床补眠。   毕竟是头一个孙辈,太子妃坐不住,对胡善祥说道:“你能睡的话尽量接着睡,才刚开始,蓄养体力要紧。”   朱瞻基什么都帮不了,头一次附和了母亲的说法,“对,你快快睡。”   一阵抽痛后,胡善祥面色如常,没有再痛,她也的确很累,侧躺着身体,将一个新长引枕夹在腿间,闭上了眼睛。   之后就是阵痛疼醒,阵痛消失后,朱瞻基见缝插针给她喂一些东西吃,然后又躺回去,到了产婆和医女有时候还搀着胡善祥起来,扶她在屋子里走动,朱瞻基已经被“赶”出去了,永乐帝时不时打发太监马云过来问情况,他盼了重孙盼了三年,也有些坐不住。   到了傍晚,胡善祥不记得自己换了几次衣服,总是疼得冷汗直冒,浸透衣裳。她也不记得自己第几次问女医,“我好疼,感觉有人挤着我的肚子,是不是要生了。”   女医掀开裙摆看了看下面,摇头,“宫口才半开,还早着呢,太孙妃再歇一会。”   根本没有办法歇好吗!胡善祥暴躁的捶床□□,太子妃用完晚饭进来了,也掀开裙摆看了,说道:“我听动静以为你快生了,原来宫口在开到这里。现在别瞎使劲乱叫,还没到用力气的时候,别散了劲,到生了时候疼到极点反而没力气了。”   太子妃是好意,传授生孩子的经验,要她在最后关头少吃些苦。但胡善祥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光光过,是个人有正当理由,就可以看她的私密之处。   她不想这样,除了觉得羞耻,她觉得自己躺在这里,就是没得感情、没得尊严、也没得自主权利的一个生孩子的工具,除了生孩子,其他都不重要,她就是个产妇,所有人都只在意肚子里的孩子。   至于胡善祥本人的感受、还有太孙妃的身份都无关紧要。   她就是个母体。   胡善祥想说请你们都出去,但是又一阵阵痛袭来,就像有人在她肚子里一根根的扯她的肚肠,她疼得说不出来,这回不是大声呻/吟了,她直接大叫起来。   太子妃说道:“你要忍住,该发力时就发力。你只要出一声大动静,太孙在外面听见了,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   不提朱瞻基还好,一提胡善祥暴躁的同时又添无名怒火,她叫的越发大声,还紧紧捏着太子妃的手腕,力气太大了,掐得太子妃也疼得一魂升天似的叫起来。   产房里的叫声此起彼伏,朱瞻基忍不住冲到门口,被嬷嬷们拦下,“产房有血光,男人进去不吉利,殿下忍一忍,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朱瞻基没法进去,就趴在门缝大声说道:“善祥,你要撑住啊!”   撑撑撑,老娘肚子快撑爆了!胡善祥听了,更加烦躁,像个发怒的母老虎,怒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蓦地从产床上坐起来了,大吼道:“滚!都给我滚开!”   当然没有任何人走开,都以为她疼得发疯,口出狂言,并非有心之言。   太子妃看着手腕上的勒痕,倒吸一口凉气,但并没有责怪胡善祥,反而柔声细语的说道:“疼极了可以骂人,别瞎使劲就行。现在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必须吃点东西,晚上更难熬,你想吃什么,跟我说。”   胡善祥躺了回去,一点世俗的欲望都没有了,木然说道:“甏肉干饭。必须是山东菜馆的。”   外食不得入宫。朱瞻基把大厨子召进宫,要他用宫里的食材做出来,送到产房。   胡善祥干了半碗饭,阵痛造访,继续战斗。   时间突然变得好慢,胡善祥躺在产床上,每个人的动作缓慢如蜗牛似的,她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是一个盔甲武士,守护着一座城池,此时乌云压城城欲催,阵痛就是一波波敌军攻城。   箭矢、火炮、投石器等等武器轮番开攻,城墙每一次的伤口,被砸、被烧、被射、被扯开一个大口子,城池所有的痛苦,她都感同身受,她负隅顽抗,打退了敌军一波波的攻击。   她遍体鳞伤,一个人在战斗,没有人能够帮她,她必须要靠自己守住这座城。   她也没有退路,更不能投降,她的盔甲已经破了,她的剑缺了无数道口子,变成了锯齿。她浑身都是伤,鲜血染红了盔甲,低落在尘土中。   漫天星辰,她累极了,杵着剑,半跪在城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她已经不记得第几次打退了敌军的进攻,得片刻喘息之机,从天际之间传来一声声时近时远的惊呼声:   “宫口开全了,怎么还没看到孩子的头?”   “……只摸到了一只脚,孩子胎位不正。”   “快,把太孙妃抬起来,要想法子把胎位转正。”   她的呼吸还没平稳,又一波攻击开始了,这一次是火攻,天上下起了火雨,整个城池都在燃烧,犹如身处炼狱之中。   胡善祥虚弱的杵着剑,站都站不起来,身上是那么的痛,内心却诡异的平静,一个诱惑的声音响起来: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放弃吧,抛掉你的剑,弃城投降,你会永远归于这样的平静。”   “不要挣扎了,他们要的是孩子,是皇室继承人,你算什么?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就是,毁灭吧,赶紧的,以后凡事都与你无关。”   她几次欲弃剑,听见有人念诗,“……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燕子是你,闲鸥也是你,你快醒来,我再为你写诗。”   又听到马蓬瀛的声音,“……太孙妃还这样年轻,将来还有好长的路,莫要在现在就止步不前,以后还有好风景。”   我再坚持一次。胡善祥咬牙,拔剑,朝着前方黑压压的敌军冲了过去……   恍惚中,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天降暴雨,浇灭了战火,不再灼烧般的疼痛。   水漫城墙,胡善祥飘在洪水中,如一叶孤舟,随波逐流,她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身体冰凉。   这一仗,是惨胜,还是同归于尽了,她也无暇去想,她好累,只想睡觉。   有风抚过的她的湿发,风是有温度的,还有形状,就像一双透明的手 ,把粘在脸颊上的湿发扶到耳后。   风还有朱瞻基的声音,“我们有女儿了,睡吧。” 第89章 堕落 皇室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新生儿的……   皇室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新生儿的哭声了,都沉浸在新生儿的喜悦之中。   尤其是永乐帝,抱着第一个重孙女,爱不释手,襁褓里的小婴儿毛发浓密,头发齐耳、鼻头微翘、刚出生时特有的肿眼泡还没有消肿,但看得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   乳娘刚喂饱了奶,星儿睁开眼,乌丢丢的眼珠儿随着永乐帝拿起的一面剔红拨浪鼓转动着。   “星儿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永乐帝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感叹道:“这眉眼长的真像仁孝皇后。”   朱瞻基看着女儿,实在不觉得还没长开的星儿和在奉先殿里供奉的慈眉善目的仁孝皇后画像有半分相似的地方。   但是永乐帝一开口,众人都附和说长的像,朱瞻基当然也说像。   星儿在襁褓里不耐烦的蠕动,脸突然红的像关公,连屁带臭臭释放了出来,噗噗两声,永乐帝只觉得托住襁褓的手掌都在震动,赞道:“这孩子真有劲!”   永乐帝忙把即将哭闹的星儿交给奶娘下去清洗换尿片,问朱瞻基,“太孙妃今日如何?”   朱瞻基说道:“好些了,太医每个时辰都去诊脉,说脉象比昨日平稳有力,一日好似一日。”   永乐帝点点头,“让太孙妃好好休养身体。”又道:“你们莫要着急,朕与仁孝皇后的头一个孩子也是女孩,生了永安公主,第二个孩子才是你的父亲。”   提起头一个孩子永安公主,永乐帝目光一黯,大女儿在三年前病逝了,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因而这三年沧桑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明显觉得自己老了,人越老,就越盼着下一代,如今终于四世同堂了,永乐帝巴望再来个重孙在膝下承欢。   女儿好啊,生了女儿,自然还要生嫡子,不能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就不用担心太子妃再逼我睡侍妾了。朱瞻基说道:“孙儿不着急,目前当务之急是太孙妃的身体快快康复,她这次吃了大苦头。”   永乐帝一生只和仁孝皇后生了三个嫡子,四个嫡女,后宫佳丽三千,均无庶出子女,他自然也倾向嫡出的血脉。   “太孙妃是大功臣,朕期待着大功臣再立新功。”永乐帝拍了拍大孙子的肩膀,表示小夫妻还需继续“努力”造第二胎,然后摆驾回宫,他天天都来看一次重孙女。   胡善祥彻底清醒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中间她偶尔醒来,看人都是模糊重影的,被人往嘴里塞进去吃食或者药物,然后没了意识,不晓得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任人摆布。   胡善祥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朱瞻基,他在卧榻旁边支了一张桌子,案头堆着文书。   胡善祥恍惚回到了过去当小女官时,在朱瞻基一起当差时的场景。   每到她到了旬假的日子,明明是她应得的,但在从来不休息的上司面前,她只能怯生生的提出要休假,明天不要给她安排新活了。   朱瞻基从来没有爽快的答应过一次,板着脸,“休休休,就晓得休假,休假有什么好玩的,有跟我一起保护北京城好玩吗?”   “有啊。”她坦白承认:“微臣没有殿下这么崇高的理想,微臣是吃俸禄的,拿多少俸禄干多少事。有时候也需要脱掉这身官袍,无所事事的过一天。”   朱瞻基有时候不情不愿的答应。有时候甩给她的一堆“急活”,并不知廉耻的保证“下次一定准假”。   虽然这个“下次一定”至少一半都没实现过,但这也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了……   她很怀恋。   “你醒了?口喝吗?饿了吗?宣太医——”朱瞻基感觉到她的动静,忙过来坐在床头。   哦,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了,我现在的差事是生孩子,这个差事没有旬假,什么假期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躲避逃离的时候。   关于过去的美好的幻想立刻打破了。   “都不要。”胡善祥的声音有些嘶哑,从薄被里伸出手,无力的搭在朱瞻基的手腕上,“我不想见任何人,就我们两个,安安静静的,好不好?”   胡善祥瘦了一大圈,小脸才巴掌大,下颌尖尖,原本饱满的鹅蛋脸成了瓜子脸,脸色苍白,嘴唇的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像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还阳的女鬼。   “好。”   “我想看看太阳。”   朱瞻基用薄被裹着她,把她抱到了临床大炕,她流了太多的血,轻飘飘的,身体比瓷瓶还要脆弱。   窗外是盛夏,以往她讨厌夏天的阳光,觉得灼烧刺眼,晒得人都没精神了。今天看了,却喜欢的很,连聒噪的蝉声都成了仙乐,悦耳动听,充满了生机。   “活着真好。”她靠在朱瞻基的胸膛上,眯着眼睛,伸手感受着阳光。   朱瞻基紧了紧怀抱,“你要好起来,什么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你差一点就永远离开我和女儿了。”   胡善祥轻轻一笑,“你还记不记得,刚刚认识我时,你经常说我是个祸害。放心吧,祸害活千年,我没那么容易被带走。”   还能开玩笑,看来真没事了。朱瞻基心下狂喜,也跟着玩笑道:“祸害,你想不想看我们的小祸害?哭起来可大声了,几乎要掀翻屋顶。”   大小祸害初次见面,胡善祥不敢相信这是她生的,“真丑,脸就像泡肿了似的,一坨红红的肉。”   朱瞻基:“皇爷爷说长的像仁孝皇后。”   胡善祥立刻改口,“好一个倾国倾城大美人。”   两人相视一笑。   胡善祥元气大伤,气血亏损,太医和女医共同会诊,一致要她坐满双月子才能出房门。   坐月子的时候,不能洗澡洗头,用细密的梳子通头,去掉污垢,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每梳一下,就薅下十几根头发,胡善祥一度担心自己会秃头,但是很快长出了小碎发,生个孩子,就像洗髓似的,把身体的部件换了一遍。   坐牢似的憋了两个月,胡善祥觉得气闷,央求朱瞻基偷偷带她出去,朱瞻基心有余悸,就怕万一,谨遵医嘱,“你忍一忍,出了双月子,你想去那里玩都行。”   胡善祥终于出了双月子,她因不用自己哺乳,次月就来了癸水。   又过一个月,给星儿过百岁,一百天的女儿白胖肥壮,果然变漂亮了,胡善祥毕竟还年轻,只有二十岁,正青春,恢复的好,坐卧行走都如常,脸上也有了血色,腰身依旧入昨,生了就像没生似的。   太医女医们都来请脉,说她身子已经大好,暗示可以同房了。   端敬宫没有孩子的时候,都盼着婴儿诞生,儿女都行,打破不孕不育的谣言。等生了小郡主,又都开始盼着早点生下嫡子,以稳定国储。   胡善祥听见这些话,心下不高兴,面上不显,重赏了医者。   她的身体,她自己最了解,看起来已经好了,其实做什么都很容易疲倦,底子还没恢复。   更何况,第一胎生的太惨烈了。从心理上,她是抗拒、恐惧生第二胎的。   可是,这偏偏是她的责任,还是唯一的责任。   她戴着得体的笑容面具,内心不安,焦虑,频频做噩梦,梦到她在产床上痛苦挣扎。   又到了中元节,小夫妻在什刹海放河灯的节日。   这是她从怀孕以来第一次出宫,朱瞻基牵了一头骆驼,胡善祥立刻想起过去两人暧昧时期看《墙头马上》闹别扭时的情景,顿时会心一笑。   他一直都是在乎她的。爱情是最好的良药,让她在不安的时候找到安全感。   胡善祥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红尘万丈,看着满城烟火,每个人都活的那么真实。   她照例放了一百只河灯,诚心为亡母祈福。亡母就是因生她难产,过了几日便去了。当她亲身经历了母亲受过的苦,更加珍惜现在。   禁欲了一年,朱瞻基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胡善祥身子一僵,本能的推开他。   “你说梦话,我都听见了,你放心,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再要第二个。在这之前——”朱瞻基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羊肠和鱼鳔做的小雨伞,“这是我们夫妻的小秘密,谁都管不到我们床上去。”   他好爱她。   她攀着他的肩头,入目繁星都不及他眼神明亮,他是美酒,喝他一口,就忘掉忧愁,令她沉沦其中。   她觉得自己堕落了,有种莫名的负罪感。朱瞻基对她越好,她就越沉沦,越堕落,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   她喜欢朱瞻基、喜欢女儿,但她也真的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又不得不装着喜欢的样子。   她觉得端敬宫有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她,还越收越紧了。   一晌贪欢,朱瞻基沉沉睡去,胡善祥没有睡意,她用指腹轻轻的抚摸他的面庞,“我不想要第二个孩子,我不喜欢紫禁城,我不喜欢你我的婚姻,我只是喜欢你,我好矛盾啊。”   她只在他睡着的时候才敢说出心里话。 第90章 二胎 转眼三年过去,到了永乐二十一年……   转眼三年过去,到了永乐二十一年。   星儿三岁了,健康活泼,之前担心她年纪小,受不住福,没有正式册封,过了三岁生日,永乐帝便迫不及待的册封她为顺德郡主。   永乐帝又老了,常年征战,身上多有伤病,积年累月,今春病了几场,北方鞑靼首领阿鲁台乘机犯边,虽群臣劝阻,永乐帝拖着衰老和伤病缠身的身体,坚决宣布亲征。   三年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太子朱高炽也迁到了紫禁城,大明正式迁都完毕,万象更新,永乐帝又派了郑和太监下西洋,沿路宣布大明迁都到了北京,要万国来朝,以示正统,大明生机勃勃,步入盛世。   但是在两年前的一个雷雨夜里,紫禁城遭遇雷击,奉先殿、谨身殿、华盖殿这三大殿全部焚毁,差点连祖宗的牌位都没抢救回来。   许多南边的大臣们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和生活,纷纷以天谴为由,劝永乐帝再把都城迁回南京去。   没有什么能够动摇永乐帝的天子守国门的决心,砍头的砍头,打板子的打板子,用强硬手段压住了群臣动摇的心,坚决以北京为都城。   迁都费用巨大,如今,奉先殿,谨身殿,华盖殿还是一片废墟,没钱重修。鞑靼首领阿鲁台今年又在边关作乱,大明可谓是内忧外患。   面对诸多怀疑动摇的目光的,永乐帝毅然决定亲征,天子守国门,可不是说说而已。   在出发之前,永乐帝册封了最疼爱的重孙女为顺德郡主,就像了了一桩心事——他晓得自己的年纪和身体,这次亲征,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凯旋而归、甚至活着回来,他第一次不确定。   册封仪式过后,永乐帝和朱瞻基密谈,“……朕老了,这次北伐,能不能回来,朕也不知道。在走之前,朕册封了顺德郡主,希望不要留下遗憾。”   朱瞻基眼眶一红,皇爷爷对他最好,连他的女儿都考虑周到,“皇爷爷一定能一击必胜,凯旋归来,您一点都不老。”   永乐帝摇头,他最近腰痛,不能久站,遂坐在椅子上,“英雄暮年,谁都打不过时间,得认——倒是你们小夫妻,年纪轻轻,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四岁,怎么三年了,还没生下第二个孩子?”   永乐帝这三年一直盼着他们的好消息,原本他还能再等等的,可是现在大明风雨摇摆,风烛残年的他不知道能活多久,最最心疼的大孙子还迟迟没有子嗣,现在他还可以保护大孙子的储君之位,如果将来他走了……   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是坐不稳的,必定被群狼环视,鼓动其他孙子争储位,以图从龙之功,一步登天。到时候天家自相残杀,祸起萧墙,刚刚崛起的大明会落入何地?   永乐帝怕是死不瞑目。   故,永乐帝在出征之前,给朱瞻基敲响了警钟。   子嗣之事,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   因为这三年来,胡善祥始终不肯要二胎,我们一直暗中用鱼鳔羊肠避孕。   当然,这话朱瞻基绝对不敢实说。在多子多福的主流传统观念下,避孕是有违天和的事情,穷人家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生,明知养不活都要生,何况是最有权势的皇家。   身为女儿,首要的责任就是生孩子、生儿子,何况是家里的确有皇位要继承的天家呢?   如果被人知道胡善祥拒绝再生育二胎,这是严重失职,她轻则被训斥,重则废掉太孙妃位、休弃都有可能。   无论胡善祥如何节俭,省钱充军费、如何约束娘家、如何宽厚待人、品德出众,无论民间还是朝野都名声颇佳,统统没用。   生出嫡子才是衡量她价值最重要的标准,有着“一票否决权”。   面对永乐帝催生二胎的压力,朱瞻基和往常一样,把问题揽在自己身上,“皇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好好努力,尽快传来好消息。”   虽然偷偷避孕是小夫妻不能说的秘密,但端敬宫皇太孙一直独宠,两个侍妾至今都没有侍寝的事实,太监马云早就秘奏了永乐帝。   永乐帝看破不说破,他的慈悲和涵养也不至于直接给难产过的孙媳妇施压,委婉的对大孙子说道:   “太孙妃是朕亲自挑选的孙媳妇,是皇家的宗妇,是朕赐的婚,亲自写的册封诏书,无论端敬宫的子嗣是谁生的,她的地位永远都不会变。你把朕的话传给她,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定不会让朕失望。”   朱瞻基闻言,内心犹如掀起了地震海啸,“是。”   永乐帝北征去了,朱瞻基要幼军里的梁君、陈二狗,以及曾今被开除幼军、一直守皇陵的蒋信(就是鞑靼也先土干的外甥把台,后化名为顾小五加入幼军当间谍)加入了北征军斥候营。   他和也先土干有过约定,将来在永乐北征之时,要暗中协助大明军队,蒋信,梁君,陈二狗是负责与也先土干接头的亲信。   这一次北征,朱瞻基虽然没有跟着永乐帝一起去,但把一半的底牌和半副身家都推出去了,希望能够助得皇爷爷得胜归来。   军国大事安排完毕,要面对家事了。   家事比国事还要棘手。   但,天家的家事,也是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皇太孙,乃至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   朱瞻基决定和胡善祥好好谈谈,三年了,他的心依然不变,只想和胡善祥生嫡子,并没有想过其他女人生庶子。   朱瞻基回到端敬宫,胡善祥不在,孙太孙嫔与何贵人正在和星儿玩躲猫猫,说太孙妃刚刚被太子妃叫去端本宫了。   朱瞻基立刻赶到端本宫,不出意外,太子妃正在以二胎问题,与胡善祥进行着“深入友好”的交流。   太子妃表示:二胎问题刻不容缓,对此,我这个当婆婆的不能置之不理(必须要干涉了),要对你的表现拭目以待(最后警告)。   胡善祥正要回应,朱瞻基匆匆到了。见长子,太子妃立刻转换了话题,“你们两个前后脚到,也不把我的乖孙女抱来瞧瞧。”   朱瞻基扯了个谎言,“星儿正在睡午觉。”   太子妃看了看天色:“都快吃晚饭了吧,怎么还在睡午觉。”   朱瞻基说道:“她下午尽淘气,这会子累了,直打瞌睡。”   太子妃说道:“你们回去,别让她睡太久,小憩片刻便是,别走了困,晚上就不肯好生睡了。这小孩子啊,晚上睡得好才长高个,太孙小的时候可能睡了,雷打都不醒,你看,现在长的高大俊朗……”   陪着太子妃说了会家常,小夫妻告退,太子妃对胡善祥说道:“我刚才给你说的事情,你要抓紧办,不可拖延。”   “是。”胡善祥应下,夫妻双双把家还,自是前呼后拥,哗啦啦跟着诸多宫人,但一路上安静的很,一声咳嗽都不闻,只有窸窣的脚步声。   回到端敬宫,两人到了卧房说体己话,朱瞻基才开口问道:“太子妃给你交代什么事情了?”   胡善祥早就习以为常,说道:“横竖不过那件事。”   饭后,萤火星星点点,星儿骑在朱瞻基的脖子上,笑嘻嘻的和父亲一起扑着萤火虫,胡善祥拿着纱布笼子,把捉到的萤火虫关进去,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好不和睦。   星儿一阵疯玩,衣服头发都汗湿了,两口子把脏娃娃捉到浴桶里洗干净,你泼我,我泼你,孩子洗澡,大人身上全是水。   奶娘把星儿抱回房穿衣服哄睡,两口子身上都湿了,索性脱了衣服一起洗,洗着洗着,自然而然滚到床去了,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时候,胡善祥小拳拳捶在他的肩窝,“快把那东西戴上。”   朱瞻基没有伸手打开床头暗格里,他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旁呢喃,“不要戴了,好不好?” 第91章 摊牌 看着朱瞻基热情期待的眼神,“不……   看着朱瞻基热情期待的眼神,“不”字已经在胡善祥嘴边了,就是说不出。   朱瞻基以为她默认了,狂喜万分,待发时感觉她身体僵硬,就一个深吻过去,让她慢慢放松,接纳自己。五年夫妻,他对她早就轻车熟路了。   胡善祥几乎要溺死在这个吻里了,她在一片虚空中看见自己往下堕落,深不可测,好像永不见底的堕落。   够了!   压抑了五年,胡善祥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居然奋力将朱瞻基一把推开。   不等朱瞻基反应过来,胡善祥就光着从床上起来,顺手拿起一件衣服,胡乱裹在身上,屋外值夜的人听到动静了,以为小夫妻要水,连忙开始准备,还心道这一次也太快了吧,太孙是不是最近身体不行……   谁知听到隔着门的太子妃说道:“要孙太孙嫔准备一下,太孙今晚要过去。”   她说的极快,就怕自己狠不下来心来,干脆来个覆水难收,话已经说出口了。   “什么?”屋外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一句话说出口,第二句就没那么难了,胡善祥说道:“今晚孙太孙嫔侍寝。”   此时愣住的朱瞻基已经反应过来了,坦坦荡荡的赤足走过来,一把抱住胡善祥,“一派胡言,你们都退下!”   值夜宫人赶紧离开,太孙和太孙妃意思相反,到底要不要通知孙太孙嫔准备侍寝啊!   朱瞻基把胡善祥抱回床上去,低声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发什么疯。”   “我没有疯。”到了这一步,胡善祥反而冷静下来了,“大明帝国、端本宫、端敬宫,都需要一个儿子。所有人都盼着我生儿子,但是生儿子从来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更不想用生命去拼一个儿子出来。”   “五年了,我曾经骗我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是我的责任,我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围绕着生儿子来,我有着比别的女人在春闺里幻想的意中人还完美的丈夫,我应该知足,为你生儿子。”   “但我的骗术还不够。”胡善祥又从床上起来了,这一回她不再光着脚狂奔了,她慢慢的穿上了鞋,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满天星辰。   夏虫在鸣唱,晚风清凉。胡善祥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都不是我想要的,一切都围绕着要生儿子的婚姻、太孙妃的身份、我统统不想要。”   “你们想要儿子,你们去生,我的身体——”胡善祥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我要自己做主。”   朱瞻基不敢相信这是他宠爱了五年、用尽全力去呵护、去保护的妻子,“你我成婚五年,以前那些自恋自大、自以为是的毛病,你说不喜欢,我全部都改了,再也没有犯过。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人赔上所有的小心,用心对待过。我在你面前,甚至有时候卑微的像个孙子,只要能护着你,让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而你……胡善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捧在手心里捂了五年,一个人扛下所有,你拒绝我的求欢就罢了,还要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五年了,朱瞻基第一次在胡善祥面前露出暴躁的情绪。他看着胡善祥,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个和他缠绵恩爱的妻子、那个一勺勺耐心给女儿喂食的年轻母亲、那个温和简朴高贵大方的太孙妃,统统是一个个幻想。   如梦幻泡影,一戳就破了。   站在窗前星空下的胡善祥,那么的陌生,就像是……就像是他和她在山东德州的驿站邂逅,她被当做白莲教佛母捉起来、绑到他的大帐审问时的样子。   眼神锐利、张牙舞爪,就像一只从山林里误入红尘的母狼,得谁咬谁,谁要惹她,她就把谁撕的稀烂。   朱瞻基发了脾气,胡善祥不害怕,也不痛苦,而是有种释然的情绪,“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你了,朱瞻基。这才是真实的你,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完人。我当然爱你,过去,现在,都爱你。但是这五年婚姻,你我都不知觉的戴上面具,扮演着对方喜欢的样子。你为了让我接受赐婚,倾其所有。可是你想过没有,那个要太子妃淘汰我的朱瞻基,才是最真实的你。”   “不是!”朱瞻基捉住胡善祥的双手,就像一个输掉所有本钱、输红眼的赌徒,孤注一掷要典当性命去下注翻盘,“我爱你,当然要正大光明的娶你、拥有你、和你一起生孩子,共度一生。赐婚虽是皇爷爷所为,但也是我所愿。”   胡善祥摇着脑袋,“但不是我所愿啊!我不想,不要,不愿意。曾经我天真的以为,爱情可以改变我的想法,让我愉快的接受赐婚,你那么爱我,我应该勇敢的试一试,就当为了你。”   “我努力了五年。”胡善祥轻轻一叹,“我再也撑不去了。我不能这样,我要重拾初心,我首先是我,是胡善祥。我不想过着以生孩子为主要任务的生活,你要的子嗣,我不能给你,我做不到,我再爱你也做不到。我不能为了生儿子,把自己给丢了。”   “失去自我,比难产还痛苦。”   朱瞻基不信,“你现在对我说,我为你付出那么多,这五年你其实过的不开心?”   胡善祥说道:“当然开心过,但都被逼生儿子蒙上了阴影。”   朱瞻基捏起她的下巴,强行与她对视,“好,我不逼你生儿子,按照你的安排,跟别的女人生儿子,你就开心了吗?”   胡善祥的眼神并不躲闪,“对我而言,无论怎么样,这都不是一桩令人开心的婚姻。但是没办法,一开始我就没得选。我现在唯一能选的,就是自己生儿子,还是别人生儿子。”   朱瞻基的心越来越冷,“所以,你选择把我推到别的女人床上去,胡善祥,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这也是爱?”   一瞬间,朱瞻基眼神里的失望和伤心令胡善祥下定的决心动摇了。   胡善祥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你回答我!”朱瞻基怒吼道,“你以前一直对我说,那些话本小说里一群女人都爱男主角,愿意姐妹相称,共侍一夫,都是写书的文人一厢情愿做白日梦,一个女人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必定是独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正因如此,朱瞻基一直不二色,始终和胡善祥一双人,他知道不能越雷池一步。   胡善祥把他推到侍妾房中,这意味着她不再爱他了,或者,她决定不再爱他了。   胡善祥睁开眼睛,不再逃避,“你我情爱,在江山社稷和储位面前,如一粒微尘。你我的婚姻,注定要我与其他女人分享你,我今天终于做出取舍。但是,这门婚姻无论开始还是结束,你我都做不得主,现在必须绑在一起。将来你荣登大宝之日、掌握权柄之时,请你放我自由。” 第92章 三人 “你休想!拿走了我的心,然后弃……   “你休想!拿走了我的心,然后弃之如敝履,说不要就不要了。”长这么大,朱瞻基第一次有了如此巨大又屈辱的挫败感,他粗暴的将胡善祥抵在窗台,就在这里求欢。   曾经温柔得令人沉沦的吻变成了带着危险气息的掠夺式的强吻,胡善祥奋力挣扎,皆是徒劳,她完全无法抵抗一个成熟男子的力量,她的骄傲倔强又不容许她开口求饶。   城门即将失守之时,她摸到了支撑窗户的插杆,抓起杆子,朝着压在她身上的人敲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朱瞻基终于放手,他站起来,看到窗台边,胡善祥衣不蔽体,双手握着插杆,警惕的像一头受伤的狼,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倔强的瞪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在那里?她在干什么?谁把她弄成这样的?   朱瞻基感觉到头上一股湿热涌出,他摸了摸头,星光下,鲜血是黑色的。   一棍子将他从绝望失控中打醒了,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自持。   朱瞻基撕下衣襟,自己包扎被打破的头,说道:“若无子嗣,我失了储位。端敬宫所有人,以及和我们有关的人下场都会很惨。汉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尚且斗得你死我活。太子若无子嗣,早就被汉王取而代之了。”   朱瞻基拿起一件大氅,披在胡善祥身上,“我需要一个子嗣,我也需要你。你刚才说要离开紫禁城一事,我就当没听过,你不许再说。”   言罢,朱瞻基离开了正殿,去了孙太孙嫔所居住的偏殿、又去了何贵人的偏殿,遍洒雨露。   事后回到了书房沐浴更衣,一个提热水的吴姓小宫女看到墙壁上爬过一只大象鼻虫,当即脱了鞋往墙壁上狠狠一拍,干净利落的拍死了虫子。   这一幕被朱瞻基看见了,恍惚看到了一个人,他吹灭了蜡烛,捂住她的嘴,说道:“不要出声。”   在一片黑暗中,他临幸了吴氏。   皇太孙一夜连御三女之后,没有回正殿,就在书房歇息。   次日,专门记载后宫雨露播撒情况的彤史女官拿着本子递给胡善祥过目,官方记载能够确保皇室血脉纯净。   这个记录需要太孙妃加盖宝玺,来确认记载是否准确,毕竟侍妾们所生的孩子,都要认她这个嫡母,名义上都是胡善祥的孩子。   胡善祥拿起宝玺盖上,并且按照三个人的位份,分别赐给钗环首饰或者衣料等礼物,表示“你们辛苦了”。   这些赏赐,都被彤史女官记录在册。   胡善祥命人收拾出一个院落安置吴氏,封她做答应,吴答应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诚惶诚恐,她早上和孙太孙嫔、何贵人一起来给胡善祥请安时,连行礼都不会,跪趴在地上,吓得腿软的起不来。   吴答应急的直哭,她是个做杂活的宫婢,长的有几分颜色,只有十七岁,青春逼人,但后宫美女如云,她的长相只算一般,从未想过会成为太孙的女人。   胡善祥命人将她扶起来,赐座,说道:“论理,我今日应该带着你们三个一起去给太子妃请安,但吴答应这个样子,怕是会殿前失仪,今日我会替你告假,等你学好规矩再去。”   端本宫,太子妃一脸喜气,厚赐了三人,还跟胡善祥说体己话,“……你总算想明白了,我就说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端敬宫有了的子嗣,你的名声就更好了。”   又道:“虽然子嗣要紧,太孙的身体也要注意。一夜三女,往后可别这样安排了,以免贪多嚼不烂。”   “那个吴答应出身卑微,你别着急抬举她,等她生下子嗣再提位份不迟。这御下之道,要恩威并施。要她们知道,她们的生死荣宠,都牢牢捏在你手里,妾就是妾,不过是借她们的肚皮使一使,若得意忘形,有的是法子让她永不翻身……”   三个侍妾就像胡善祥投靠山头的投名状,太子妃这一回才把胡善祥真正当成了自己人,传授多年来的心得体会。   胡善祥听了,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悲哀,紫禁城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被规则操控,身不由己。   这是她当太孙妃的第五年,也是进宫的第七个年头,本以为会平步青云,一直在紫禁城干到退休,衣锦还乡。却不料待到第七年,她就厌倦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朱瞻基都睡书房,吴答应、孙太孙嫔和何贵人轮番侍寝。   孙太孙嫔这个月癸水迟迟不来,太医诊出了喜脉之后,朱瞻基完成任务,搬回了正殿,没有再召侍妾侍寝。   天气炎热,胡善祥在院子里的纱帐中纳凉看书,朱瞻基走到院门口,顿住了,转道去了东厢房,将女儿抱出来。   星儿睡眼惺忪,揉着眼睛,“爹爹,我困了。”上午吃过水果点心,正是她小憩片刻的时候。   “想不想让娘哄着睡?”朱瞻基问女儿。   星儿立刻来了精神,“想!”又道,“爹爹,你别抱我,好热呀,我早就会走路了,我走的可快了,连太子爷爷都追不上呢。”   朱瞻基脑中立刻浮现亲爹瘸着腿、一步一喘,在四个强壮内侍的搀扶下追着星儿玩耍的场景。   太子能追上你就怪了。   朱瞻基抱着肉墩墩的胖闺女也热得慌,但他一心求和,女儿今天是个重要的道具,他得抱着啊。   朱瞻基抱着女儿来到纱帐里,把扭来扭去像个肉虫子的星儿直接放进了胡善祥膝盖上。   怕女儿滑下去摔跤,胡善祥只得放下书,抱着女儿。   星儿在母亲怀中拱来拱去,像一只小兽。   朱瞻基乘机蹭在胡善祥身边坐下,肩膀挨着肩膀,伸手捏着女儿的脸颊,“小淘气,刚才我抱的时候嫌热要自己走,现在怎么黏在她身上不肯下去了。”   星儿亲着胡善祥,糊了她一脸口水和汗水,“娘身上最香了。”   朱瞻基也探身过去,在胡善祥身上使劲嗅了嗅,“嗯,果然好香。”   当着女儿的面,胡善祥不好推开他,星儿渐渐口齿含糊,要睡了,胡善祥把她放在凉塌上。   星儿滚来滚去,“娘,摸摸背。”   胡善祥轻轻抚着女儿的脊背,朱瞻基也伸手摸背,渐渐的,星儿就像猫似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吸声,睡着了。   胡善祥收手,朱瞻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像个牛皮糖似的,无论胡善祥怎么甩都甩不掉。   朱瞻基伸出另一只手,将食指放在胡善祥唇间,“嘘,别吵醒她,她若睡到半路被吵醒,哭得像打雷,半天都哄不好。”   女儿的起床气胡善祥是领教过的,低声道:“你快放手。”   朱瞻基放开手,没有其他的动作,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挨着她坐着。   胡善祥担心她一旦挪开身体,朱瞻基又要和她拉拉扯扯纠缠,闹出动静惊醒女儿,也没有动,任由他挨着。   夫妻就这么坐着,默默的等着女儿小睡醒来。   一片红叶落在青纱帐上,秋天悄然而至。 第93章 修复 永乐北征,太子监国,前方不停传……   永乐北征,太子监国,前方不停传来战报,朝廷气氛紧张。被雷击烧毁的三大殿依然是一片废墟,没得钱重修,就这么放着,到处都是断壁颓垣,据说夜里还闹鬼,宫人听见凄厉的鬼哭之声,夜间无人敢靠近这里。   入秋渐凉。胡善祥削减了端敬宫的开支,用来采买棉花和布匹,牵头带着宫人们给北伐军队赶制冬衣,除了怀孕的孙太孙嫔,几乎每个人都从天亮做到掌灯。   胡善祥所住的正殿,灯火甚至到了夜半才熄灭。   她本不擅长女红,捉针捏线,手笨拙的很,跟着尚功局的人学了几日,熟能生巧,每天也能缝十  来件了。   累吗?确实累。胡善祥手上布满了针眼,不过,只要不生孩子,她干什么都愿意。   厚实的棉衣每天装车运出去,胡太孙妃的名声在军中颇佳。   享受顶级荣华富贵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连太子妃也感叹道:“太孙妃除了生不出儿子,其他都做得无可挑剔。”   秋风秋雨,羊角灯发出柔和的光,胡善祥强打精神,将一件棉衣收尾,她学着尚功局绣娘的样子,将手里的针在头发缝里蹭了蹭再用,困倦中,针尖不慎刺破了手指,一滴血珠出来了。   她正要含手指,朱瞻基从身后触不及防的探出脑袋,含住了她血珠的手指。   夫妻隔着手指四目相对。   片刻,朱瞻基松了嘴,端起茶杯漱口,问:“都三更天了,怎么还不去睡。”   “快了,这件就差个收尾。”胡善祥继续缝棉衣,“你先去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听政,我起的比你晚。”   “不着急,我陪陪你。”朱瞻基在一旁坐下。   只有朱瞻基知道,胡善祥身体力行做棉衣是为了拥军,她也是为了避开自己。   朱瞻基完成任务搬回来之后,两人之间的交流都是以女儿为桥梁,只谈孩子的事情,都刻意避开那晚的争执,以及三个侍妾的存在,没有再红过脸、吵过架,但,也仅限于此,夫妻两个相敬如宾,人前还是恩爱夫妻。   两人都很忙,朱瞻基协助太子监国,胡善祥拥军做棉衣,朱瞻基忙到半夜回端敬宫,胡善祥不是已经累得睡沉了,就是在灯下赶工,朱瞻基又不是禽兽,看到疲倦的妻子,他像往常一样挨着她睡,只是不干别的了。   因要听政,朱瞻基不到五更就起床,那时候天还是黑的,胡善祥睡得正酣,朱瞻基命宫女不要掌灯,他光着脚提鞋,抹黑去隔间洗漱更衣。   两人已经三个月零七天没有欢好过了。   朱瞻基一会拿着银剪子给蜡烛剪灯芯,一会端着燕窝喂给她,不会问她冷不冷,要不要披件衣服。   胡善祥被他扰得一连缝错了好几针,“祖宗,你坐下不动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朱瞻基这才消停,终于最后一针缝完,胡善祥用牙齿咬断缝线,朱瞻基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好了,我们去睡。”   两人并排躺下,朱瞻基继续找话,“说起来,你还从未给我做过衣服。”   胡善祥闭着眼睛说道:“你又不是没衣服穿。北伐军等着棉衣过冬,听说漠北很冷,都能冻掉耳朵。”   朱瞻基撒娇,“等这阵子过去,你不忙了,给我做一件,什么衣服都行,实在不行,缝一双袜子也行。”   “行行行。”胡善祥说道:“快睡吧,我好累。”   “你答应了不能反悔,来,学星儿勾手指,我们拉勾。”朱瞻基的手从被窝里“越界”了,理所当然伸到胡善祥这边,到处摸她的手勾手指,还故意摸错地方。   谁家的手长这里啊!胡善祥伸手格挡,主动勾了勾他的手指,“好了。”   朱瞻基勾住了她的手指,圈起来,再也没放,也没进一步干点别的,夫妻关系,出现裂痕只在一瞬间,修复起来就难了,急不得。   反正,来日方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次日,拉棉衣的马车来到端敬宫,胡善祥密会伪装成车夫的唐赛儿。   唐赛儿把一堆瓶瓶罐罐、假头发胡须等等给了胡善祥,“你如今都是太孙妃了,怎么突然要学易容术?学这些江湖技艺作甚?看你天天缝棉衣,也没空捣腾这些。”   胡善祥说道:“心血来潮,等以后闲了学来玩玩,只是这事别告诉皇太孙,他又要怪我多思多虑,没事找事。”   唐赛儿说道:“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秘密,你放心,绝对守口如瓶。”   胡善祥把这些东西都收好,现在她一个孙媳妇是走不了的,如果将来朱瞻基成了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她要铺好其他的路。   这一年的秋冬就在紧张忙碌过去了。   北伐频频传来捷报,大明这几年的情报和搞战术平衡起了成效。   且说蒙古分裂成瓦剌和鞑靼两部,瓦剌最强。前些年大明逮着强大瓦剌部死捶,终于把瓦剌部给捶散了,首领马哈木死后,鞑靼部乘机崛起,攻占草场,还把瓦剌部的王子脱欢俘虏到鞑靼部,恣意侮辱。   朱瞻基要鞑靼部的内应也先土干暗中保护脱欢,并想法子把脱欢送回瓦剌部。饱受胯/下之辱的脱欢一回去,朱瞻基就暗中给予粮食和武器,帮助脱欢召集父亲旧部,一统瓦剌部,发誓让部落再次伟大。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为了复仇雪耻,瓦剌部新首领脱欢向大明称臣,并在永乐帝这次亲征后,也向鞑靼部宣战,和大明一起捶死敌。   所以,等永乐帝带兵赶到战场时,瓦剌部已经击溃了鞑靼部,夺回以前的地盘,永乐帝“捡漏”,在黄河以北又击溃了刚刚吃过败仗的鞑靼部,北伐胜利。   暗藏在鞑靼部的内应也先土干圆满完成了任务,就干脆带着家人和外甥把台投奔了永乐帝,由暗转明。   也先土干是这次北伐最大功臣。永乐帝亲自给他取了汉人的名字,叫做金忠,还封了他为忠勇王——这是大明第一个活着就封王的异姓王。   外甥把台,永乐帝也赐给汉名,就沿用了朱瞻基给他取的名字,叫做蒋信,封了都督佥事,正二品的官职。   从此金忠和外甥蒋信改头换面,成了大明的将领,和北伐军一起班师回朝。   这次北伐成功,一切皆因朱瞻基在七年前收复了金忠和蒋信这对舅甥开始,永乐帝对大孙子的谋划很满意,终于可以安心的把大明交给他。   到了十一月,永乐帝班师回朝。这次能活着回来,又听说太孙宫有侍妾怀孕,子嗣有望,永乐帝自是龙心大悦,好好的过了个年。   除夕守岁,星儿早早在永乐帝怀中睡去,朱瞻基用毯子包住女儿,送回端敬宫去睡,胡善祥不在,宫人说她被太子妃叫去端本宫打牌去了。   现在胡善祥和太子妃的关系好得很,朱瞻基再不用担心媳妇受委屈,他去了端本宫,里头骨牌声阵阵,太子妃、东宫两个有头有脸的侧妃,以及胡善祥一起打牌。   胡善祥面前的小银馃子堆成小山,太子妃等三人的银馃子“粒粒在目”,显然是胡善祥一家独大,赢了三家。   朱瞻基来了,东宫的郭侧妃打趣道:“哟,你们小夫妻是商量好的吧,知道赢了就过来接人,好找个理由下桌。”   郭侧妃出身豪门,乃是武定侯府的嫡女,还给太子生了三个儿子。家世好,长得美,还能生儿子,她是太子最宠爱的侍妾。   东宫的张侧妃也笑道:“这可不行,那有赢了钱就下桌的道理,劳烦太孙等一等了,等我们打回本再来接你媳妇。”   张侧妃的娘家比郭侧妃还硬,乃是英国公府的嫡女,后宫张贵妃的亲侄女。虽然一直没有生育,但是太子和太子妃都很尊重她。   正因如此,郭侧妃和张侧妃这两个庶母都敢和皇太孙开玩笑。   “碰。”胡善祥面不改色,继续打牌,“我今日运气好得很,愿意奉陪到底,就怕各位输不起,到时候不认账。”   太子妃其实很欣赏儿媳妇这种“横扫千军”“正室最大”的气势,不被出身高贵的庶母们压制,但是场面话还是要说的,“都是长辈,怎么说话的?赢了钱也别得意忘形。”   “和了。”胡善祥把牌一推,“都说赌场无父子,那么牌场就无婆媳了,给银子吧。”   众人皆笑。她们当然不在乎输赢,打牌就是守岁无聊消磨时间罢了,胡善祥把赢的银子全部赏给伺候牌桌的宫人们,宫人吉祥话说个不停,都赞太孙妃贤惠,会做人。   胡善祥笑眯眯的,到处撒钱,好像已经融入紫禁城了。 第94章 烟花 小夫妻从端本宫出来的时候,下起……   小夫妻从端本宫出来的时候,下起了雪,除夕夜,紫禁城上空烟花不断,直至天明,是为山河不夜天。   胡善祥仰着脸看雪夜里的烟花。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注1)。   旗帜分明的说要分开已经被证明不可行,朱瞻基听了就发疯,不准她再提。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得把他先哄住了。   两人相处快到了第八个年头,胡善祥是了解朱瞻基的,让他放手,胁迫、恨都是行不通的,唯有爱才可以。如若不然,以朱瞻基的地位和手段,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把她捉回来。   那晚真的把她吓到了,从温柔体贴的丈夫到把她抵在窗台上肆虐的暴龙,只在一瞬之间。   一把伞遮住了雪花,也遮住了烟花,朱瞻基打着伞,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除夕夜要守岁,不能睡,我们走回去,解解困。”   宫人都有眼色,没有跟着小夫妻。   雪夜里,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相拥相依,走到一半,胡善祥停下脚步。   “怎么了?”朱瞻基问。   “靴子进了雪水。”胡善祥说道。   朱瞻基把伞递给她,拍了拍自己的背,半蹲,“上来吧,我背你。”   胡善祥没有拒绝,顺从的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打着伞。   雪地只有一行脚印,独自前行。   朱瞻基背着妻子,打趣道:“最近不用赶制棉衣,你比以前重了些。”   “重多少?”   朱瞻基上下颠了颠,“也就是一百个星儿那么重吧。人家是猪八戒背媳妇,我们两个反过来了。”   “又耍贫嘴。”胡善祥挠着他的脖子,两人笑闹着。   朱瞻基本性不苟言笑,少年老成,本来说不出什么俏皮话,但他是个天才,极其聪明,用心模仿二弟朱瞻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学了其八成功力,专门用来在妻子面前表现。   只要他想,几乎没有什么做不成。   回到端敬宫,小夫妻自是先去看了看熟睡的女儿。   “她睡得正香,不要吵她,我们走吧。”朱瞻基把她拉出去,守岁不能睡,但可以干点别的,胡善祥这一次没有躲避丈夫的求欢,只是敲了敲放着羊肠鱼鳔的暗格。   时隔六个月零七天,终于接受了和他欢好,朱瞻基脑子里满是烟花绽放。   从正旦到元宵,皇家各种祭祀活动,忙得不可开交,永乐帝旧伤又复发了,连长久站立都无法坚持,就交由太子和皇太孙代为祭祀。   山东乐安州就藩的汉王坐不住了,频频和世子朱瞻壑联络,布置夺储计划。   如果汉王这时候起兵夺储,大明陷于内耗,外敌必定乘虚而入。   在朱瞻基的授意下,朱瞻壑回复父亲,说皇爷爷的身体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差,都是帝国奸细恶意散播的谣言,动摇军心和民心。皇爷爷要太子和皇太孙代祭,是因他本就不喜欢冗长的仪式,能让两个储君代劳的,他都懒得去。   又道:皇爷爷刚刚北伐班师回朝,京郊驻扎着大量军队,汉王莫要贸然行动,以卵击石。   汉王看了儿子的来信,躁动的被迫平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一场祸起萧墙的危机被按住了,这个正月还是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背后暗流涌动。   好景不长,过了正月,鞑靼部又开始犯边。永乐帝从病榻起来,宣布再次北伐,御驾亲征。   永乐帝披上戎装,剑指西北。太子监国,皇太孙也公事缠身。   胡善祥暗中学着易容术,因夫妻恩爱如昨,朱瞻基不再防备她离开,胡善祥身边再无眼线,她又从唐赛儿那里弄到了好几本户籍文书,男女老幼皆有,并借口出宫玩耍散心,用新户籍买房置地,狡兔三窟,藏下金银细软,以备他日之用。   初夏的时候,孙太孙嫔生下一女,母女平安。   “又是个女儿。”太子妃不喜,“当初彭城伯夫人(太子妃的母亲)极力在我面前举荐你,说请过名僧相士看过,说你易男相,八字好,能生儿子,天生富贵命,是太孙妃的最佳人选,我才保你进宫,你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   “胡善祥也无子,但她心志坚定,勤俭持家,贤惠善良,又会做人,宫里宫外,民间朝野都喜欢她。你呀,两头都图不到,幸亏当初没选你当太孙妃。”   期盼已久的皇孙盼不到,太子妃失望的拂袖而去。   孙太孙嫔泫然欲泣。   胡善祥当年生女儿时,太子妃还是以安慰为主,因为太孙妃是正妻,是她的正经儿媳妇,婆婆仁孝皇后教导她善待儿媳。   现在轮到孙太孙嫔,太子妃对待一个侍妾就没那么客气了,又不是什么正经儿媳妇,不过是为了生儿子借来的肚子。   月子里不能流泪,孙太孙嫔躺在炕上,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去,正妻侍妾,天壤之别,一步错,步步错!没有名分,就处处低人一等,处处受屈。   得知是个女儿,朱瞻基也很失望,这意味着他又要播种去了,他与妻子除夕才刚刚和好,努力修补裂痕,结果又来这一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裂痕怕是越来越大,心结难解了。   在必须生孩子,尤其是要生儿子的规则下,无论男女,无论嫡妻侍妾,都是被压迫的对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二胎催完催三胎,永无止境。不过,这一回太子妃没有再找胡善祥谈话了,已经开了头,她以为不需要自己催促,小夫妻只会比她更着急,何必讨人嫌、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呢。   鉴于上一次打破头的惨烈教训,胡善祥没有再明言要朱瞻基去侍妾房里播种撒雨露,无需她开口,朱瞻基也会为了子嗣去拼第三胎,只是时间的问题。   胡善祥小心翼翼,怕触龙之逆鳞;朱瞻基也同样赔着小心,怕失去好容易挽回的妻子。   她等着他行动,他等着她开口。就这么互相耗着。   两人各怀心思,互相猜测。夫妻依然抵死缠绵,热情如昨,亲密无间,他们无疑还是互相爱着的,心里的隔阂也是在滋长着。 第95章 升职 除了生三胎,朱瞻基还要操心北伐……   除了生三胎,朱瞻基还要操心北伐,这一次北伐不再捷报频传,倒不是永乐帝老了不能打,而是鞑靼部在上次吃了败仗后,不敢和永乐帝的北伐军交锋,拔营跑了,茫茫草原,北伐军找不到对手,独孤求胜。   史书记载。“周回三百余里,无一人一骑之迹”,北伐军一仗都没打过,全在草原疯狂找人,连对手都没有,当然没有捷报。   比捷报更令人的担心的是永乐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六月二十一日,一代雄主永乐帝再也撑不下去了,接受了无功而返的现实,宣布班师回朝。   到了七月五日,永乐帝连床都下不了了,意识到了政权交接的问题,当即命礼部尚书吕震先轻骑回北京,密报给监国的太子,要他做好最坏的准备。   永乐帝并不满意太子,但是有个好太孙朱瞻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将皇位传给太子。   然而,路途太过遥远了,鞭长莫及,七月十七日,榆木川,吕震还在疯狂赶路时,永乐帝已到了弥留之际,恍惚中,他看到一个军医模样的走进大帐,温柔的摸着他的额头,“四表叔,我来接你了。”   只有一个人这样的叫他,那就是仁孝皇后,他的妻子徐妙仪,按照辈分,他是她的四表叔,妻子以前经常借此打趣他。   两人邂逅之时,朱棣是大明开国将领、未来老丈人魏国公徐达账下一员小将,徐妙仪女扮男装,在是父亲账下一名军医,她救过他的命。   徐妙仪一摸,永乐帝立刻并从病榻上坐起来,变成了一个少年郎,没有病痛,没有衰老,两人携手,消失在榆木川烈烈北风之中。   与此同时,紫禁城,端敬宫,星汉灿烂。   朱瞻基处理完政务,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寝宫,夏虫窃窃私语,胡善祥还没睡,她在庭院纱帐里仰望星空。   自从跟着马蓬瀛学习星象,观星成了胡善祥的爱好。   “你在看什么?”朱瞻基问。   “这是紫薇恒。”胡善祥指着一片星空,“马尚宫说,这里代表天上的紫禁城,刚才有流星滑过……你看,又有一颗!这一颗流星好亮啊。”   朱瞻基顺着胡善祥的手指看去,只见一颗如碗大的流星划破了星空,是红色的,绚烂夺目,瞬间的闪耀,晃得他眯缝了双眼,这颗流星滑过的轨迹越来越亮,然后在末端蓦地炸裂开来,整个星空似乎都为之一震。   那一刻,朱瞻基的心也跟着莫名一震,有种不好的预感。   且说千里之外的榆木川,太监马云第一个发现了永乐帝崩逝,连忙把大臣们叫来商议。   为了稳定军心以及政权顺利交接,最终一致决定先掩盖大行皇帝(帝王死后没有上谥号之前都称为大行皇帝)去世的消息,将大行皇帝的遗体安置在锡制的酒器之中,一日三餐照样端进去,就像大行皇帝还活着一样。   另一边,悄悄派人疾驰进京报丧,要东宫做好准备。   七月三十日,凌晨,朱瞻基夫妻被唤醒了,已经是大明将领的蒋信风尘仆仆赶来报信,“太孙殿下,皇帝崩天了。”   两人赶紧起床,东宫太子太子妃也被叫醒,父子两个储君的利益是一致的,当即分配任务,监国的太子坐镇紫禁城,保护京城;皇太孙朱瞻基连夜出城,去迎接大行皇帝的龙体回京。   皇帝已死,皇权自然落在监国的太子身上,太子当机立断,写了诏书,“……行营大小官军,悉听皇太孙节制。”   上阵父子兵,居然把接管北伐军的军事大权直接交给了朱瞻基,除此之外,太子还把自己的一枚藏书的印章作为信物交给朱瞻基,上面刻着“东宫图书”四个字。   太子说道:“这是大兴皇帝给我的,现在传给你,你拿去,凡有密报,皆用此章,以后也交给你保管,不用还给我了。”   朱瞻基接过东宫印章,说道:“父亲,汉王那边不得不防,大行皇帝崩天的消息还需继续隐瞒,待儿子掌控了北伐军再对外公布不迟。”   太子顿首,对太子妃和胡善祥说道:“此事连张贵妃也不能告诉,你们不要立刻穿着素服,就像平常一样穿着打扮即可,以免露出马脚。此事关系大明江山社稷,祖宗们不会怪我们不孝的。”   婆媳两人应下。   朱瞻基拿着“东宫图书”的印章和接管北伐军的诏书,带着幼军匆匆出发,去迎接大行皇帝。临走之前,朱瞻基把一件事交代给胡善祥,这时候,妻子是他最信任的人。   过了三天,胡善祥按照朱瞻基的交代,密会朱瞻壑,把大行皇帝崩天的消息告诉了他。   朱瞻壑听了,当即对着西北方向跪下,泪流满面,唯一疼他的长辈也没有了。   胡善祥说道:“太子那边要一直瞒到确定太孙接到了大行皇帝龙体才会公开宣布,但是你不能被汉王怀疑一直被蒙蔽。所以太孙要我三天后就告诉你,你好传情报给汉王,让汉王觉得他比别人早知道,你才能继续被他信任。”   朱瞻壑忍痛给汉王写密信,说大行皇帝崩天,太子隐瞒消息,此时京城防守空虚,只有数千守军,天赐良机,要汉王立刻起兵进京夺嫡。   从北京到偏远的山东乐安州需要时间,等汉王收到密信,招兵买马凑了十万军队,赶往京城时,朱瞻基已经在接到了大行皇帝,控制住了北伐军,并大声旗鼓的举哀,朝着北京而去。   两军在京郊碰面。   披麻戴孝的朱瞻基带着几十万北伐军质问气势汹汹的汉王,“二叔意欲何为?”   汉王深知,他的十万军队是打不过朱瞻基庞大的北伐军的,无疑是以卵击石。   我还是来迟了啊!若早一天,攻下京城,得到国玺,伪造诏书继位,宣布太孙朱瞻基毒杀了大行皇帝,贼喊捉贼,尚能赌一把。   现在连上赌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汉王也有第二手准备,他命令军队全部放下武器,并脱下盔甲,里头穿着粗麻孝衣,他率先   跪下,哭天抢地,“父皇!不孝儿来送父皇!”   十万军队皆是一片哀嚎之声,就这样,夺储变成了奔丧。政权有惊无险的交接成功,避免了动荡。   按照规矩,藩王的军队不能进城,至少退回三十里驻扎。汉王只身走进紫禁城,长子朱瞻壑眼睛都哭成肿眼泡了。   汉王恨不得一脚把长子踹飞,跪在他旁边低声道:“你是怎么监视紫禁城的?你要是早一天……不,就是早半天把消息传到安乐州,过几天登上龙椅的就是我了。”   朱瞻壑哭得声音沙哑:“爹啊,不是儿子不努力,实在东宫太狡猾,瞒得一丝风也无。儿子还是通过发现城中幼军大营采购肉禽蔬菜的数目骤然减少,太反常了,便派人潜入幼军大营刺探情报,发现大营几乎空空如也,平日五万人只有巡逻的两千人在,才晓得皇太孙唱了空城计,推断定是大行皇帝出事了,就写信告诉父王的。”   汉王听了,叹道:“时也,命也,怪不得你。这次欠点运气,下次我们再战,我就不信了,我们父子斗不过这对窝囊废父子。”   朱瞻壑心里冷笑:有我在,你休得如愿!   大势已去,汉王不得不扮演大孝子,参加国丧,并且装模作样的上了劝进表,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求太子大哥登基当皇帝。   多年媳妇熬成婆。当了二十几年太子还能顺利登基为帝的东宫并不多见,大部分不是被废、被杀就是压力太大病逝了。   按照规矩,东宫太子要三请三辞,等待第三次上了劝进表才会装模作样的说“哎呀,既然你们都如此诚心,我就勉为其难登个基吧!”   但这一次,太子当了太久的太子,扭捏过头,自称还无法走出丧父之痛,居然拒绝了第三次的上进表!   群臣都很崩溃,就连朱瞻基都觉得父亲演的太过了,差不多行了!还有一堆国事要办呢!   汉王心中大骂:这个死胖子就是矫情!太虚伪了!父皇都驾崩了,还在这演呢!演给谁看!   其实太子喜欢仪式感,他觉得八月十五中秋节是良辰吉日,以后大家过中秋节,都晓得这是他登基的大日子,永远都不会忘记。   所以,到了八月十四日,群臣第四次集体上表劝进,太子终于点头同意了,并如愿在中秋节那天登基,为自己挑选了年号,洪熙。是为洪熙帝。   洪熙帝登基之后,封了妻子张氏为皇后,封嫡长子朱瞻基为太子,胡善祥妻凭夫贵,封了太子妃。   胡善祥搬到了东宫所在的端本宫,正殿设有香案,并有抱着乐器的女子乐队,因还在国孝期间,只是摆设女乐,并不演奏,做出仪式感就行了。   胡善祥穿着隆重的礼服,接受了册封,捧着高两寸,宽五寸,重达十斤的太子妃金册。   若没点力气,怕是连金册都拿不动。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要啊!   但是没办法,若要实现目标。她必须牢牢捧住太子妃金册,还要把金册变成皇后的宝玺。 第96章 矛盾 太宗皇帝的葬礼上,太子朱瞻基和……   太宗皇帝的葬礼上,太子朱瞻基和汉王世子朱瞻壑两人哭的最伤心,别人在演,他们堂兄弟是真心实意的悲伤。   祖父去世,作为嗣子要守孝三年,不过君不一样,背负着开枝散叶的责任,不用禁欲,意思一两个月就行了。   太子也是君,东宫现在只有两个小郡主,东宫再次面临子嗣的问题。   但太子朱瞻基和爷爷太宗皇帝感情深厚,比亲生父母还要亲密,虽然身为君,不用禁欲,但他还是决定半年不碰女色,清心寡欲,诚心为皇爷爷守孝。   夫唱妇随。太子妃胡善祥把端本宫一应华丽的幔帐摆设等等都收进了仓库,宫殿洗净铅华,她的穿戴也极尽素淡,不施脂粉,与太子步调一致,以孝道为先。   张皇后为东宫的子嗣着急,但是孝也相当重要,东宫纯孝的表现在朝野之间都得到了赞赏。毕竟东宫也不是不生孩子,只是推迟半年罢了。   张皇后最近愁死了,长子太禁欲,皇帝又太纵/欲。父子两个走了两个极端。   洪熙帝当了二十二年太子,时时刻刻都在废太子的恐惧中,战战兢兢,用暴饮暴食来安慰自己,越吃越胖,越胖越吃。   都说饱暖思那啥,以前当太子的时候,汉王的人总是各种诋毁他,他为了名声,不敢多收美人,为了子嗣而睡妻妾。   现在当皇帝了,压抑了二十二年的洪熙帝不用再顾忌,彻底放飞自我,葬礼刚完毕就开始宠幸后宫。   已经生了十个儿子,不缺子嗣,张皇后担心洪熙帝的身体,就屡屡相劝,洪熙帝不悦。   宠妃郭氏封了郭贵妃,她为了讨好洪熙帝,不禁不劝,还为洪熙帝张罗新的美人,承乾宫里莺莺燕燕、燕环肥瘦,各种美人令人眼花缭乱,将洪熙帝牢牢栓在自己身边。   郭贵妃娘家是武定侯府,她又生了三个儿子,凭借洪熙帝的宠爱,后宫郭贵妃隐隐有与张皇后分庭抗议之势。   张皇后有深深的危机感,当了皇后,成为大明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居然还不如当太子妃时开心,这话说出去谁信?   除了封后大典那天短暂的幸福了一下,之后都是压抑不安。这皇后,不过如此,还是得看丈夫脸色啊!   以前丈夫迫于内外压力,对她这个正室相敬如宾,现在登上至尊之位,无人能管束他了,张皇后规劝他注意身体,洪熙帝觉得妻子嫉妒刻板,不如郭贵妃温柔小意。   我压抑了二十二年,好容易熬到今天,就不能开心一下吗?洪熙帝对张皇后不满。   张皇后心灰意冷,这二十二年年来,只是你一个人有压力吗?夫妻一体,我也一样啊,我若嫉妒,你怎么可能有十个儿子、七个女儿?   我与你共患难,到了富贵的时候,你就开始嫌弃我啰嗦嫉妒不体贴。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体,都三百多斤了,腿都瘸了,脚也是烂的,还夜夜吃夜宵,睡美人,不知节制,你是那种能够夜夜做新郎的毛头小伙子吗!   我都是为你好,你还怨我不贤惠?   张皇后心中一片怨气,也只敢对着利益一体的儿媳妇胡善祥发发牢骚,她以前总是可怜胡善祥不能生儿子,现在又觉得,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又如何?   丈夫不体贴,不尊重,还不如胡善祥过得舒坦。   公婆之间的事情,轮不到她一个儿媳妇置喙。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胡善祥默默的听着,并不插话,任凭张皇后发泄怨气,   在婆婆说话的时候,胡善祥在烹茶,她在碟子里放了些茉莉绿茶,将一个茶盅倒扣在茶叶上面,然后点燃碟子下的蜡烛。   烛火慢慢烘烤,就像厨房做熏肉似的,将茶香熏在茶盅里头。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胡善祥将茶盅取出,摆正,注入温水,递给张皇后。   这样的“茶水”有茶香,喝起来满口余香,但不伤脾胃,也不会影响睡眠,最适合身体正在步入衰老的长辈。   一杯喝完,茶叶弃之不用,再换新茶熏茶盅。   张皇后一面倾诉,一面喝茶,终于说完了,胸中舒坦了些,那股无名火也压下去了。   张皇后以前觉得胡善祥话少沉默,现在觉得话少也有话少的好处。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聆听,好像泰山崩了也不会动摇分毫,冷静自持,让人莫名安心。   给张皇后请安完毕,胡善祥回到端本宫,穿着素服的朱瞻基也刚刚回来,脸色如常,但是六年夫妻,她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火星。   胡善祥问:“从钦安殿来?”洪熙帝不喜欢乾清宫,总觉得这里还残留着父皇的影子,目前住在钦安殿。   洪熙帝一直生活在父皇的阴影下,当了皇帝之后,推出洪熙新政,许多新国策和太宗皇帝反着来。   太宗皇帝重视航海,屡屡派出郑和太监太监下西洋。洪熙帝下令停止航海,连造到一半的大宝船都停工了,成为一堆废木头。   太宗皇帝对侄儿建文帝时期拒绝承认自己正统帝位的大臣们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洪熙帝则下令特赦,善待建文旧臣和家人。   太宗皇帝五次御驾亲征,以攻为守。洪熙帝下令严防死守,不提北伐。   但是朱瞻基是爷爷带大的孩子,更认同太宗皇帝的治国理念,父子政令不和。   以前父子齐心协力保护东宫和皇太孙宫的储位,有相同的目标、共同的对手,自是父慈子孝,现在日子好过了,却生出了矛盾。   “嗯。”朱瞻基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和最信任的在一起,不用戴面具了,一拳砸在案几上,“父皇说,他要迁都。”   胡善祥以为丈夫气糊涂了,说道:“这不已经迁到北京了吗?”   朱瞻基叹道:“父皇说要再迁回南京去。”   这……胡善祥听了,一阵无语,皇家真能折腾啊,“所以你和父皇有所争执?”   朱瞻基说道:“父皇是君,也是父,我怎么敢和父皇争吵。我只能劝,说都城在京城的各种好处,南京的种种不合适。太宗皇帝为了迁都,已经付出无数银两、民力,再迁回去,多年心血白费了。何况南京的宫室是填平了燕雀湖建的,地基不稳,宫室多有塌陷,损毁,回去还要重新,修了将来还得塌,怎比得北京地基沉稳,可住千百年。”   “可是父皇不听,他不喜欢北京,不适应北方的气候,说太宗皇帝迁都劳民伤财,本就是错误。否则怎么会在迁都第二年紫禁城刚修好的三大殿就遭遇雷击烧成灰烬呢?这是上天示警。我为太宗皇帝多说了几句,父皇就发怒了,要我回来反省。”   张皇后和太子母子两个都受了洪熙帝的数落,都在胡善祥这里倾诉。   明明都一起升职了,日子却都不好过。   胡善祥说道:“当太子,你还是得学父皇。父皇以前怎么做,你现在怎么做。”   胡善祥提笔,写了个“忍”字。   话虽如此,做到却很难,朱瞻基说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父皇把都城又搬回南京?太宗皇帝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胡善祥说道:“别着急,以太宗皇帝的魄力和手腕,迁都都用了十几年,父皇的新政以休养生息为主,这事一两年是不可能办到的。若说北京的三大殿雷击起火是上天警示,那么南京的皇城呢?”   朱瞻基说道:“可是南京皇城只是地陷坍塌,并没有起火。”   胡善祥笑道:“这个可以有啊,就在打雷那天南京皇城某个空殿起火了,谁知道是雷击的,还是人为的?既然都是上天示警,那就不用搬回去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至少上天警示这个理由就站不住脚了。”   朱瞻基当即密令心腹去南京旧皇城,在打雷那天放了一个火,烧了半个宫殿。   南京旧皇宫雷击起火的消息传到紫禁城,朝廷吵成一团,有支持迁回去的,也有反对的。   洪熙帝铁了心要迁都,他干脆六部所有的印章都收回去,加了“行在”二字,“行在”的意思是皇帝临时办公的地方,虽然现在暂时无法回迁南京,但是洪熙帝在名分上否认了北京作为都城的地位。   朱瞻基自是反对,父子矛盾加剧,加上郭贵妃最终频频吹枕头风,洪熙帝对不听话的太子有了疑心,说道:   “你麾下幼军是太宗皇帝时期建立的,为的是你在北京监国时保护你,现在紫禁城二十四卫皆已具备,幼军冗余,国家连重修三大殿的钱都没有,就没有必要再耗费银两养着他们了,给些遣散费,就地解散吧。” 第97章 齐心 朱瞻基在迎回太宗皇帝遗体时曾经……   朱瞻基在迎回太宗皇帝遗体时曾经手握几十万北伐军,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他一进京就全部交给太子了。   所以朱瞻基唯一掌控的军队只有幼军。幼军对他而言意味太多东西了,这是皇爷爷留给他的“遗物”、这是他由衰转胜的拐点、这是他隐姓埋名身先士卒,亲自训练的军队、这也是他和胡善祥配合默契的开始,有太多美好的记忆。   幼军都是些无田也无产业的底层流民。他们现在除了操练,不会干别的,手里的遣散费会很快用完。   有些幼军这几年已经在京城娶媳妇有孩子,落地生根了,这时候赶他们走,多少个家庭要崩溃。   洪熙帝突然要求他解散幼军,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求他肯定无用,还会让父皇更加忌惮自己!   毕竟,一个身体不好的帝王,一个身强力壮、十几岁就开始监国的太子,帝王猜忌太子也是实属正常。   如何保住幼军?朱瞻基脑子转得飞快,他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愤怒,故作无所谓的说道:“父皇说的是,如今正是节省开支的时候,不适合养闲人。只不过,儿子有个想法。各地藩王府的护卫隔几年要换一次,皇上刚荣登大宝,更要防患于未然,不如将幼军打散,分配到各个藩王府换防,有他们当眼线盯着,藩王们定不敢轻举妄动。”   “父皇也知道,幼军都不是军户出身,他们都是平民,与朝中或者与藩王们都没有任何利益干系,最是忠心。”   朱瞻基晓得父皇是忌惮京城里的五万幼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亲儿子也不行。   不过,如果幼军离开京城,且被打散,切的一块一块的,不再有太子统领,就对洪熙帝形成不了没有任何威胁了。   既然没有威胁,还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洪熙帝答应了,“就按照你说的去做,速速安排幼军出城,换防各地的藩王府。”   这是保全幼军的唯一方法。幼军名亡,但实存。幼军们可以继续领军饷养活自己和家人,不至于立刻退役失业。   只要幼军心里还认同太子,到时候……总会机会再将他们从各个藩王府召集回来。   朱瞻基去了幼军大营,宣布幼军解散,归于各个藩王府。   原来那些七尺男儿,也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校场都哭湿了。   朱瞻基心如刀割,还不得不故作镇定,将队伍送出京外,看着他们一队队上船,天南地北,就像蒲公英似的散落在天涯。   朱瞻基觉得一股股气冲上天灵盖,当太子真是太难了。   当得不好,会被废掉。   当的太好,会被猜忌。   为今之计,只能走中庸之道?   可是从小就优秀、争强好胜、追求完美的朱瞻基怎会甘于平庸?   当皇太孙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做得完美很累,现在发现,平庸才累,心累。   朱瞻基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到空空如也的幼军大营时,已经是深夜了,大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但是库房却亮着灯。   朱瞻基缓步走近,听见里头传来点数的声音,“……大红三角旗五十面、小军旗一百八十面……”   正是胡善祥的声音。   朱瞻基快步走近,看到梁君和陈二狗正在清点仓库,把旗帜等物归拢,装箱。   胡善祥女扮男装,一副账房先生的模样,将物品名称、数量写进账本,并且在箱子口贴上封条,编写箱号,将来找什么看账本就能拿出来。   朱瞻基瞬间就回到了八年前他们一起建立幼军时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是一箱箱把做好的旗帜等物拿出来分发,现在是收纳起来。   朱瞻基说道:“你……你怎么来了?天气那么冷,今晚怕是要下雪。你还写字,手冻不冻?”   “还好,有时候拨算盘、搬东西,没得闲时候。”胡善祥继续录入账本,“做事要有始有终,幼军初建时我就在这里,管着账本。我如今的身份,不能亲自送幼军出城,就把他们的东西收起来,将来都会用得上的。”   胡善祥眼神坚定,柔和,她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   一瞬间,那些委屈、不忿、迷茫等等,统统消失了,朱瞻基过去抱着胡善祥,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   原来看似娇柔的肩膀也能如此坚韧,靠上去好有安全感。   梁君和陈二狗假装眼瞎,什么都没看见,抓紧时间收拾仓库。   朱瞻基靠着胡善祥,过了一会,身上充满了力量,一起清点装箱,忙到半夜,终于整理完毕。   胡善祥锁了库房,把钥匙给朱瞻基。   朱瞻基把钥匙推回去,“你来保管,将来我召集幼军回京之日,你来打开库房。”   三更半夜,紫禁城已经落钥了,如果开门需要皇帝御笔亲批才行。朱瞻基干脆和胡善祥就夜宿在军营里。   简陋的被褥,屋里连炉子都没有,两口子为了取暖,挤在一起睡,仓库的拥抱远远不够,朱瞻基还想索取更多,胡善祥低声道:“别闹,没带床头那些东西。”   鱼鳔羊肠做的小雨衣没带。   朱瞻基只得放弃,叹道:“书到用时方恨少。”   “胡说八道。”胡善祥揪揪他腰间的痒痒肉,“圣贤书看到狗肚子里去了。”   两人在被窝里笑闹成一团,外面一夜北风紧,寒风刺骨,里头温情脉脉,春意正浓。日子再难,夫妻齐心,总能过去的。   冬天过去了,到了洪熙元年。   洪熙帝纵欲太过,元旦大朝会差点没起来,勉强支撑。大部分祭祀活动都是太子朱瞻基代祭。   洪熙帝身体每况愈下,看着健康有才名声好的太子越发不顺眼了,两人政见相左,虽然太子现在不再和洪熙帝争论了,但是他越沉默,洪熙帝就越猜疑,把朱瞻基的心思往歪路上想。   郭贵妃有三个儿子,野心勃勃,乘机进言道:“皇上,您不是一心想回南京吗,朝中阻拦太多,不能一蹴而就,可以先派太子去南京监国,修复旧皇城,等一切准备妥当了,不搬也得搬。”   郭贵妃培养的美女们几乎要把洪熙帝身体榨干了,但是她一直暗中献金石之药,给洪熙帝服用,助兴之用,给皇帝制造出“我还能行,只是偶尔有点累”的假象。   郭贵妃明白,皇帝其实快不行了,到时候太子还在南京,张皇后又一直被皇上厌弃,连钦安殿走进不来……我的机会来了。   洪熙帝一想,是这么个理,把太子远远打发到南京,没有任何人对他的皇位再生威胁。   在仁宗的授意下,御史胡起先最先上书,说“……南京龙盘虎踞之势,长江天堑之险,国家根本所在……伏乞命皇太孙留守,以系人心,以固邦本。”   当然也有大臣反对,监察御史李时勉上书驳斥,说洪熙帝“谅暗不宜近嫔妃,太子不宜离左右”,反对太子去南京监国。   这简直当面打脸皇帝,骂他宠爱嫔妃,色令智昏,居然想出把储君弄到千里之外的阴招。   郭贵妃:你什么意思?干脆我的名字写出来算了!   洪熙帝暴怒,命金瓜护卫打了李时勉十八下,打断了三根肋骨,并将其投入锦衣卫诏狱。   太子朱瞻基哭求,说“不愿远离膝下,不能尽孝道。”   他晓得无法改变洪熙帝的决定,但是样子还是要做的,身为储君,他不能背负不孝的罪名。   洪熙帝说道:“你若能完成朕的迁都大业,就是最大的孝道。”   坤宁宫的张皇后听了消息,近乎崩溃,要去钦安殿求皇帝收回成命,被胡善祥拦住了,“母后,此事已成定局,去了也受辱。接下来,我们要盯紧郭贵妃,她那么着急把太子支开,怕是要做些什么了。”   洪熙元年,四月初四,太子朱瞻基启程去了南京。 第98章 宫变 幼军虽解散了,东宫暗中的力量还……   幼军虽解散了,东宫暗中的力量还在,唐赛儿的人跟踪郭贵妃的心腹,找到了洪熙帝浑身是病、站都站不起来,但某个部位却可以神奇的站起来、不耽误一个病人临幸美人的“仙丹”。   胡善祥拿着“仙丹”去坤宁宫。张皇后拿起一枚红彤彤的弹丸,只是闻了闻,就觉得心跳加快,血液都流动得快起来。   张皇后就像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扔掉仙丹,“这是什么鬼东西?”   “金石之药。”胡善祥复述唐赛儿的话,“就是可以让那个地方……变得像个石头。”   张皇后毕竟生了四个孩子,且以前为了求子嗣,用完丈夫后会把侍妾们叫过来姐妹们一起上,一滴也不要浪费的狠人,马上懂了胡善祥的意思,说道:   “这东西亏损身体,皇上身子本就不好,频频服用此物,雪上加霜。”   胡善祥说道:“懂行的大夫说,身体肥胖,有消渴症,严重到双足都病变烂了,无法站立,本就病情严重,若还是不忌口,每日大鱼大肉,甜食点心的乱吃,再加上金石之药,随时随地都可能猝死。”   张皇后忧心忡忡,“何止白天油荤不断?皇上每晚都要吃夜宵,都半夜了,还看见御膳房往钦安殿送吃的,我看过菜单子,什么烤鹿肉、菱粉糕,全是甜腻之物,我以前还要厨房尽量少放糖和盐,做的清淡些。现在郭贵妃为讨好皇上,都是正常放,皇上患消渴症多年,身子怎么吃得消。”   到底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起熬过了二十二年的东宫岁月,张皇后得知真相后,第一反应还是担心丈夫的身体,觉得问题出在郭贵妃身上。   都是这个狐媚子拐带坏了!   胡善祥说道:“皇上若不吃、不临幸美人,郭贵妃还能强迫帝王不成?皇上心存侥幸,觉得放纵一下没事,才有郭贵妃这种小人乘虚而入,投其所好。皇权至上,把握住皇上,就握住了皇权,权力诱人,使人铤而走险,即使没有郭(锅)贵妃,也会有卢(炉)贵妃、碗贵妃、筷子贵妃。追根溯源,还是皇上心志不坚,没有控制欲望,反而被欲望控制。”   真话不好听,张皇后顿时语塞,儿媳妇性格端正,说话也直,居然不给公公留一点情面,就差直说公公自寻死路。   张皇后说道:“这可怎么办?皇上病危,太子却远在南京,皇上宠妾灭妻,偏心郭贵妃,我不得君心。如果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郭贵妃污蔑是我们母子对皇上早就心生怨怼,有异心,再栽赃我什么巫蛊坐实了罪名,诱着皇上废了我们母子,另立她的儿子为帝,我们岂不是要一败涂地了。”   张皇后熟读史书,尤其是皇后列传。都说太子是危险的职业,实则不然,皇后才是宫廷最最危险的职业,被废被杀被折磨抑郁而亡等等的人数,比太子还多!   张皇后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卫子夫卫皇后,重蹈被废、儿子被杀的悲惨结局。她不相信卫子夫会用巫蛊诅咒这种低级手段来诅汉武帝,必定是汉武帝忌惮成熟强大的太子,设计栽赃卫子夫,将母子一并解决了,还按上巫蛊的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胡善祥是个有急智的人,说道:“您是皇后,除了皇上,您最大。如果……母后可以以清君侧的名义,先下手为强,除掉郭贵妃……”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图穷匕现,不得不做生死一搏。   张皇后是历经风雨的人,以前所做之事都是为了保住丈夫的储位,如今丈夫顺利登基,却负情薄幸,嫌弃她这个糟糠之妻管束太严厉,还变相驱除了她最疼爱的长子朱瞻基。   我可怜的孩子,若不是有这个“好圣孙”,当年你的东宫之位未必保得住!   如今当了皇帝,就过河拆迁,去宠爱郭贵妃、猜忌我的长子。   是你先背叛了我们母子,让我们陷入困境,就别怪我无情了。   我绝对不会重蹈卫子夫的后尘,输得那么惨。   张皇后的目光越来越冷,最近一直愁眉苦脸的她居然开始笑起来了,“皇上啊皇上,臣妾这个皇后才当了几个月,就已经厌倦了。臣妾想换个位置,升升职……”   如果任由郭贵妃操控下去,大家最后都要死。婆媳两个密谋,商议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胡善祥密会唐赛儿,把朱瞻基惯常穿的衣服鞋袜交给她,“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这九年来,你对太子的姿态和说话声音应该很了解了,现在,你变成他试试。”   唐赛儿一扫鞋子,“身高不行,需要在增高一块城砖那么厚的鞋底。”   一个时辰之后,“朱瞻基”从房间出来,捏着胡善祥的下巴,“媳妇,快和我生个儿子吧。”   很好,可以以假乱真了。   胡善祥把一封信递给“朱瞻基”,说道:“你速速赶到南京,顶替皇太孙,要他立刻微服秘密回京……”   计划开始了,曾经是神偷的梁君重操旧业,把郭贵妃正欲献给洪熙帝助兴的仙丹调换了。   依然是仙丹,但是药效比过去起码强两倍,加量不加价。   洪熙帝吃后雄姿英发,觉得自己有劲了,他白天勤勉的处理国事,力行休养生息的新政,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   到了夜晚,忙碌了一天的洪熙帝需要用美食和美人来犒劳自己,仙丹必不可少。   就这样,一只蜡烛两头烧,何况洪熙帝这根蜡烛本就不长,五月十三日,夜,洪熙帝照例服食仙丹,临幸美人。   洪熙帝先吃了一丸,不管用,又吃了一丸,身上倒是热了,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膛,但是那地方还是站不起来。   仙丹是郭贵妃送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洪熙帝捂着狂跳的胸口,说道:“去,把贵妃叫来。”   报信的小内侍出了钦安殿,往郭贵妃的承乾宫方向而去。   走到拐角处,就被人捂住了口鼻,拖走了……   洪熙帝身上越来越燥热,皮肤的血管几乎蹦出来,一根根的覆在身体上,就像一根根蚯蚓。   洪熙帝躺着难受,“水,朕要喝水,要冰的绿豆汤。”   一个冰凉的的茶盏放在唇边,洪熙帝双手捂着胸口,就这别人的手,把冰“绿豆汤”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洪熙帝砸吧砸吧嘴,觉得味儿不对,一点都不甜,还一股药味——似乎和仙丹一个味。   “这是什么东西?”洪熙帝转头问,“——怎么是你?贵妃人呢?你刚才给朕喝了什么东西?”   正是张皇后,她将空茶盏放在案几上,“不过是郭贵妃一直给皇上吃的仙丹融在水里罢了。既然皇上喜欢,那么臣妾就送给皇上双份,可还满意?”   “你——”洪熙帝全身犹如在火上烤着,心跳快到无法控制了,一股腥甜涌出,喷在龙塌上。   洪熙帝吐了一口血,双目圆睁,当场猝死,年仅四十七岁,只当了八个月多的皇帝。   张皇后用手覆在洪熙帝脸上,盖住他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滴滴泪水砸在手背上,“你我结发夫妻,一起共患难三十年,却无法共富贵一年。天家无情,古人诚不欺我!”   张皇后手背一紧,移开手掌,洪熙帝眼睛已经合上了。   张皇后止了泪,破涕为笑,“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谁献的仙丹,谁掏空你的龙体,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着呢。不过,你毕竟是君,为君者讳,不能把这些丑闻传出去,仙丹我会毁掉,不留任何纵欲的痕迹。横竖你们老朱家有殉葬的习惯,我就名正言顺的将郭贵妃等五人送下去陪你。”   皇帝驾崩,张皇后最大,掌控大局,当晚就强逼郭贵妃等五人上吊自尽,以身殉大行皇帝。   张皇后密召杨士奇、夏元吉等大臣进钦安殿,宣布噩耗,由于太子还在南京,为了政权平稳过度,最终一致决定效仿太宗皇帝死后的法子,秘不发丧,一日三餐照样供应,还有太医装模作样的问诊熬药,等待太子朱瞻基归来 。   虽然秘不发丧,胡善祥还是将此事密告了汉王世子朱瞻壑,“……你赶紧写密信告诉汉王,要他在山东各个驿站等必经之地设下埋伏,袭击回京奔丧的太子。”   朱瞻壑听了,吓一跳,“你要干什么?谋杀亲夫啊?你不想生儿子也犯不着杀了他啊,实在不行,我豁出去了,帮你离开紫禁城。”   胡善祥气笑了,“胡说八道,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便是。真正的太子早就秘密启程往京城赶了,南京的那个是假的。等你的信到了山东乐安州,太子已经到京城。要汉王设伏拦截,是为了你继续哄着他。”   这个法子在太宗皇帝病死榆木川时用过了,就是打个时间差。   招不怕老,好用就行。   朱瞻壑当即奋笔疾书,三人联手,将汉王玩弄于股掌之上。   六月初三,太子朱瞻基回到北京,从长安右门下马,一路步行进宫。   与此同时,汉王在焦急等待埋伏刺客们的好消息,左等右等等不到,等到六月十二日,朱瞻基已经顺利登基了。 第99章 封后 朱瞻基登基为帝,年号宣德。……   朱瞻基登基为帝,年号宣德。   妻凭夫贵,很快就是胡善祥的封后大典。   其实从前三天就开始了,帝后需提前斋戒三天,以表示诚心,朱瞻基派大臣去祭告天地、宗庙、社稷。   按照礼仪,朱瞻基还亲自告祀仁宗(就是洪熙帝的庙号)皇帝。父亲是如何死的,朱瞻基心知肚明,这一切都要被仁宗带进棺材里去。   很奇怪,父亲活着的时候,朱瞻基多是不满、恐惧、甚至愤怒,现在父亲去世了,他心中却是悲凉,脑子全是以前父亲待他好的时候的片段。   明明以前父子感情那么好,虽然总是分隔南北,他在北京监国,父亲在南京监国,可是心是连在一起的,共同对抗汉王。   怎么当了皇帝就……   朱瞻基在父亲灵前暗暗发誓,绝对不要成为第二个父皇。   胡善祥戴着九龙四凤冠,穿着袆衣,先在坤宁宫接受了册封,得到大明祖传皇后印——“厚载之记”。   之后,胡善祥去了奉天殿,坐在凤椅上,和朱瞻基一起接受了文武百官朝贺。   这还没完,正式册封后的次日一早,胡善祥又要戴着沉重的九龙四凤冠,穿着厚重的袆衣,乘坐重翟车,去宗庙行谒庙礼。   盛夏六月天,且不说头冠了,身上的袆衣足足有十几层,胡善祥给祖宗们三上香,行拜礼,反复两次,身上的汗水起码湿透了好几层衣服。   礼仪依然没完,胡善祥乘坐重翟车回宫,朱瞻基穿着大红皮弁服升座,胡善祥要给他行八拜谢恩礼。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纵使胡善祥身为是皇后,已经君了,但在皇帝面前,她是臣,这种繁琐的仪式,就是“立规矩”,表示皇后必须服从皇帝。   行完八拜礼之后,还有最后的仪式。   朱瞻基去钦安殿大宴宾客(按照规矩应该去谨身殿,但是三大殿已经烧毁,所以换地方了)   胡善祥回到坤宁宫,接受公主,嫔妃,命妇等等朝贺,这才可以去换衣服,穿着稍轻便的燕居冠服升座,设宴款待庆贺诸人。   众嫔妃就属生了二公主的孙贵妃地位最高,她穿着礼服跪下给胡善祥行礼,“兹遇皇后殿下受册宝,正位中宫,妾等不胜欢庆,谨恭贺(注1)。”   两边宴会都结束,封后大典礼成。   胡善祥累瘫了,泡在澡盆里就要睡过去。   朱瞻基来了,把她从盆里捞出来,“小心风寒,到床上睡去。”   两人躺在床上,胡善祥闭着眼睛,问:“当皇上是什么感觉?”   “这一切来的太快了,就跟做梦似,我还没咂摸出味道来。”朱瞻基问她,“你呢?当皇后是什么感觉。”   我不想当皇后,我要自由了。胡善祥心中如此想着,薄被下的手却违背了意识,摸索着握住朱瞻基的手。   可是我舍不得你,还有我们的女儿。如果你不出身天家,如果……   胡善祥说道:“我在想,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皇后,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应该就是另一种活法了。”   朱瞻基说道:“瞎想什么呢,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也无法改变,比如出身。再说了,如果我不出身天家,你我怎会有缘相聚?”   朱瞻基回握她的手,“此生遇你,三生有幸。这就是姻缘,将我们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胡善祥听了,心下难过,把手挣脱了,“好热啊。”   朱瞻基笑道:“是你先动手的,怎么先撩者告状。”那只手不老实起来。   胡善祥翻身朝着里头,言语含糊,“今天累死了,快睡吧。”   朱瞻基只得收回手。   朱瞻基登基之后,大体延续了仁宗皇帝休养生息的国策,有些政见不同的地方,迫于孝道,不好一上台就直接推翻父亲的决定,就采用迂回政策。   比如航海,仁宗皇帝停止制造下西洋的大宝船,朱瞻基恢复拨款,并下密旨要镇守南京的太监郑和开始筹备航海。   比如迁都,朱瞻基依然保持了北京“行在”的印章,没有明说不迁了,也没有明说要迁。   但是,所有关于迁都的行动都暂停了,连南京旧皇宫修缮工程需要烧制新黄/色琉璃瓦,他也不准,就说现在又不搬,用普通瓦片即可。   任何大臣提出迁都或者不迁都,朱瞻基都加入讨论,任凭其滔滔不绝,吵得天翻地覆,他最后都来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再议。”   反正就是不表态,不反对,不支持,以免激化矛盾,先拖着。   朱瞻基嘴上说着“再议”,行动上却是不一样。他下令清理遭雷击焚毁的三大殿,重新丈量土地,画图纸。   北京的部分外城墙还没合拢,他下令继续修。   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宣德帝的意思了。   忙忙碌碌,半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元旦大朝会上,朱瞻基宣布正式启用新年号,宣德。   宣德元年开始了。   27岁的宣德帝朱瞻基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公主。皇帝不急,臣子着急,又开始催生儿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催促赶紧选秀。   该来的还是来了。   胡善祥等着他行动,然后找借口离开这里。   朱瞻基等着她开口,然后找个台阶临幸嫔妃,像上次那样,怀孕后再搬回来。   两人又耗上了,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张太后先坐不住稳了,她和胡善祥一起经历过洪熙朝的至暗时刻,最困难的时候,朱瞻基身在南京,是这对婆媳携手破局,所以张太后不再为难胡善祥,等朱瞻基来请安的时候,忍不住摊牌了:   “你是什么回事?怎么迟迟不同意选秀?这又不是迁都可以从长计议,这干系到国本,着急生儿子,你一拖再拖,再拖下去,旁人不敢议论你,但会议论皇后嫉妒不贤惠。”   君王至高无上,即使是无能的亡国之君,世俗也会把灭国的责任放在某个亡国之君宠爱的红颜祸水上,让女人承受骂名。   张太后现在对胡善祥是满意的,不想她被人非议。有维护之意。   朱瞻基说道:“儿子初登基,忙得很。”   张太后说道:“你白天忙,晚上也忙?再说了,也就是一炷香的事儿,这点时间都抽不出?”   朱瞻基当然不止一炷香,问题是……胡善祥会难受,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都要面临问题。   张太后说道:“你要记住,你首先是皇帝、然后是哀家的儿子、再是公主们的父亲、最后才是皇后的丈夫。你必须把首要的责任肩负起来,评价一个皇帝,是看他的作为,他能否给国家带来稳定、繁荣昌盛,其余都得靠后啊。”   “哀家不想跟你说这些,但是哀家迫于太后的责任,不得不敲打你。不敲你,就得敲皇后。哀家怜惜皇后难产过,身子不好,生大公主,她几乎没命。她已经尽力了,哀家就不叨扰她,你是个男人,又是哀家的亲生儿子,哀家就多啰嗦你两句。”   在张太后看来,帝后关系一直很亲密,皇后独宠,但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一定是胡善祥难产时伤了根基,难以再有孕,若再强求皇后,她就是个不讲理的恶婆婆了。张太后万万没有想到,帝后一直偷偷避孕。   朱瞻基行礼道:“儿子明白了。” 第100章 囚凰 春寒料峭,门窗紧闭,室内有地龙……   春寒料峭,门窗紧闭,室内有地龙,温暖如春,胡善祥坐在罗汉床上,手里好像忙着什么活计,听闻脚步声,连忙把活计塞进抽屉里。   朱瞻基眼神快,“你藏着什么?是不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胡善祥有些不自在,“以后你就知道了。”是惊喜还是惊吓我不敢确定。   朱瞻基不想重蹈覆辙,这一次开诚布公的和胡善祥谈子嗣的事情。   朱瞻基说道:“今日太后说起了子嗣,要张罗选秀了。”   终于来了么?   胡善祥无时无刻等着这一刻,又害怕这一刻,脑子都是木的,不过她在心里早就琢磨过无数遍应对之词,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说道:   “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同侍一夫,即使短暂的也无法接受。上一次你……那时候我只是皇太孙妃,你是皇太孙,我也晓得那些事情连你也无法改变,我只能选择重新接受你,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皇帝,你有权改变。”   朱瞻基听了,会错了意,“你的意思是说立我弟弟为皇太弟?你听我说,这个做法我也考虑过,不现实,容易滋生混乱。你也知道,我二弟是李太妃所生,我最大的亲弟弟排行老三,他们两个一个占据长,一个占据嫡,年龄也差不多,立谁合适?怕到时弟弟们争来争去,都对我这个兄长心生怨怼,祸起萧墙。只有自己生的最可靠,以免将来争论不休。”   唯有嫡长,名正言顺,占据大统,争议最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善祥只得放弃委婉,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胡善祥说道:“你可以接受我与其他男子同床共枕,一个月,亦或是几个月,一年、几年,男子的数目少则一个,多则十几个,直到我生出儿子为止吗?”   屋子里明明那么暖和,朱瞻基却觉得脊背发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如果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私欲,是为了大明的社稷江山。你会同意吗?”胡善祥的眼神不闪不避,直视着朱瞻基:“回答我。”   朱瞻基双手抓住胡善祥的胳膊,“我不同意,我死也不同意。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听我说,我的心永远都在你这里——”   “我知道,我相信你。”胡善祥打断道:“但是比起你的心,我还有更想要的东西。我以前的理想是升职当五品尚宫,然后到老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赐婚之后,这个理想就破灭了,不可能实现。现在,我想要不戴绿帽子的尊严,想要自由。我厌倦了紫禁城,讨厌一代又一代人永无休止的纷争——”   “你胡说!”朱瞻基不禁发怒,“皇爷爷走的时候、幼军被迫解散的时候,你明明是全心全意支持我、对我好的。你一直都是我最大支持,助我成为紫禁城的主人,而你现在告诉我,你讨厌紫禁城?”   朱瞻基抓着她胳膊的双手箍的越来越紧了,胡善祥说道:“只有你成为紫禁城的主人,我才能得到如愿得到解脱。当年选秀的时候,你就放过我了,跟太后说不要选我,只是你我那时候都没有料到太宗皇帝会赐婚。如今九年过去了,你对我的爱不减当年,我想离开的意愿也一样坚决,所以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么你的心呢?”朱瞻基将手掌放在她的心口,“所以,你对我的爱消失了吗?你明明知道,你无法带走女儿,你也不爱她吗?就是太后,她对你也是真心疼爱,你都要抛下?”   胡善祥心头剧痛,好像他的手掌是一块烙铁,将她的心放在火上烤,“我如果不爱你了,何至于纠结到等你主动开口选新人入宫、实在无法拖延下去才和你摊牌?没有我,你和太后都会好好照顾女儿长大,大明的公主不用和亲,她地位尊贵,定一生顺遂。至于太后……太后是个无论在何种境遇都能让自己过好日子的人,她天生就属于皇家,是个好太子妃、好皇后、好太后。”   “她能做到的,我几乎统统做不到。我作为一个妻子、一个皇后,不想生儿子,也无法接受别的女人给你生儿子,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妻子、皇后,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个位置上!当初的赐婚,本就是个错误,我们现在可以纠正这个错误了。”   “不不不。”朱瞻基连连摇头,他不能接受胡善祥这样看待自己,“没有谁能够取代你的位置,你我姻缘是老天安排的,那么多阻碍都没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妻子,好皇后。”   胡善祥奋力一挣,“可是比起当妻子,当皇后,我更想做我自己。我不能把自己给弄丢了啊。”   朱瞻基痛心疾首,“你为什么一直这样,不肯为了改变?九年前你逃婚离家出走,九年后你还要逃避离家出走。你不喜欢那个定亲的未婚夫,逃婚尚能理解,可是你明明是爱我的,你就不能为了我改变吗?如果说这九年来,我对你还不够好、不够你为我改变,那么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留下来?”   看着朱瞻基悲痛的眼神,一瞬间,胡善祥去意已决的心摇摆了。   胡善祥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说道:“我若变了,我就不是我了。不要逼我亲自为你挑选生儿子的女人、看着你走进一个个女人的房间。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一刀刀的凌迟着我对你爱,时间久了,爱会一刀刀的割没的,我们迟早会变成一对怨偶。”   “不会的。”朱瞻基忙道:“只要她们生出一个子嗣,我就回到你身边。”   胡善祥说道:“纵使天家,也不能保证一定生儿子,即使生了儿子,不能保证就能站住了,顺利养到成年。而且只有一个儿子,又是将来要继承皇位的人。所有人都会宠溺他,顺着他,这样的儿子长歪、成为昏君的可能性太大了,你岂不是自毁长城?”   “所以,你至少需要生下两个以上的儿子才能停止。这期间,我会一直受煎熬,每天有刀子割我的心。”   胡善祥其实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最终的答案都是一样。正因如此,她才一心求去。   朱瞻基用拳头把自己的胸膛捶得咚咚响,说道:“你以为我临幸其他女人就不煎熬?就不心痛了?我也很痛苦啊。”   “你看,这不就吵起来了吗?既然这样的婚姻让我们都痛不欲生,为什么不结束呢?”胡善祥说道:“再深厚的感情也会消磨殆尽,由爱生恨,变得面目全非。就让我们的爱情停留在最美的时候,将来回忆起来时,都是对方最好的模样。”   “我们的爱怎么会有消磨殆尽的时候?”朱瞻基终于放开了胡善祥,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上次我搬出去不到一月,孙贵妃就有了,这次选秀,你选九嫔充实后宫,加上原有的孙贵妃、何贤妃、吴婕妤,一共十二人。估摸不到一年,不,就半年,她们或许就能为皇家生下两个儿子。你我会有隔阂,但是爱情不会轻易消失,到时候我会尽所能弥补你。   朱瞻基半跪在胡善祥跟前,“不要离开我,求你了。”   “你不要这样,你是皇帝。”胡善祥不敢受他的跪,但是她力气小,无法扶起朱瞻基,只得也跟着半跪在地上,夫妻对着跪。   胡善祥主动拉起朱瞻基的手,“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个女人,我九死一生生过孩子,深知女子生育的痛苦和不容易。你觉得不过是借十二个肚子使一使罢了,我觉得是在借她们的性命、夺走她们十月怀胎的孩子。她们生的孩子,都只能叫我母亲,我有负罪感。”   “再则,朱明皇室有殉葬的祖制,太/祖皇帝去世,后宫里除了要养小公主的丽妃,所有嫔妃全部殉葬。太宗皇帝去世时,殉了十六人。仁宗皇帝去世,太后将郭贵妃等五人殉葬。将来……或许我要亲自挑选后宫女人去死,郭贵妃是咎由自取,但你后宫的女人是无辜的,利用她们的肚皮还不够,连命都要索取,我不想违背本性,弄脏了自己的手。”   “我不想把别的女人的肚皮当成工具、我不想夺走别人的孩子、我不想殉葬无辜之人。我真的不适合当皇后。”   无论是生儿子,还是殉葬的祖制,朱瞻基都无法改变,胡善祥也无法在这两个方面做出让步。   朱瞻基和胡善祥作为夫妻依然相爱,如果只是一对平凡夫妻,这日子还是能够和和美美过下去的。   但是两人身为帝后,对生儿子和殉葬的矛盾不可调和,都无法说服对方认同,那么决裂就是必然的。   这个局面,无论怎么下,都是死局。   除非……   朱瞻基缓缓站起来,然后扶着胡善祥坐在罗汉床上,“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不选秀了,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今日就当我没开口,你我还是老样子。”   胡善祥站起来说道:“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今日破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好皇帝,你不可能一直卡在情关上过不去。”   “我这样卑微的求你了,你还是铁了心的要走,这些措辞,你想了很久对不对?你是一个不甘认输的人,一定备有其他的法子,日思夜想的要离开我。”绝望的朱瞻基猛地打开抽屉,看到了进门时她藏进去东西,是一本普通的唐诗诗集。   一本诗集有什么好藏的?   朱瞻基伸手进去摸,也没摸到什么机关。   他干脆将柜子砸了,终于找到了暗格。里头瓶瓶罐罐,假发假胡须,都是易容的工具。   朱瞻基看了,如坠冰窟,心脏似被冻住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他气极反笑,说道:   “我以为与你琴瑟和谐,却不料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你早就与我同床异梦了,我还像个傻子似的,对你心存幻想。你做很好,终于让我清醒了。一腔柔情是留不住你的,我要一直拥有你,就必须学皇爷爷的法子,用皇权强行拴住你。”   言罢,朱瞻基走出房间,亲自带上门,吩咐侍卫:“皇后体弱多病,需要静养,从现在开始,外面任何人都不准进坤宁宫打扰皇后,皇后也不能出宫,以免病情加重。”   居然将胡善祥软禁在坤宁宫。   凤凰乃神鸟,凤为雄,凰为雌。凤求凰,求之不得,就凤囚凰。 第101章 痴男 朱瞻基以养病的名义将胡善祥软禁……   朱瞻基以养病的名义将胡善祥软禁。   胡善祥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抗争。   她没有用蛮力闯关卡,因为这样只会让护卫们为难——这群护卫也是来自幼军——朱瞻基登基之后,立刻把散落在各地藩王府当护卫的幼军们召集回京城,待遇比以前更加优厚。   护卫不阻止她,是抗旨。阻止她,势必会弄伤她,伤害国母,轻则丢官,重则丢全家人性命。   做人要善良。胡善祥不想借别人肚子、坐享其成抱儿子、不想把后宫嫔妃当猪狗一样殉葬。甚至九年前参加选秀时,她再消极怠慢,只求淘汰,但只要干系到同屋秀女们实现梦想,她还是会尽力过关。   所以被软禁之后,她没有硬闯,没有用暴力手段反抗,照样吃吃睡睡。   她只是不合作了。   在坤宁宫这个华丽的囚笼里,她不再配合朱瞻基扮演恩爱夫妻,不和他说话,朱瞻基非要挤过来要她同床,她就抱着被子滚到里面,把外面让出来给他睡。   她拒绝他的求欢,不让他碰她。当然,以她的体力,她反抗不了他。   好几次差点失守了,她对他说,“不要让我恨你。你再越雷池一步,我们就彻底决裂了。”   沦为爱的囚徒,胡善祥也有她的骄傲和尊严,她不哭也不闹,平静的警告他,让他知道,她做出的决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随口放出来的狠话。她每一句话都是认真思考过的,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他无法改变。   朱瞻基终究放开了她,忿忿而出,道:“我恨你!”   走到房门口,顿住,折返回来,强行扯开她的被子,默默的贴在她身边睡下。   如此这番,反反复复。   从初春二月到盛夏七月,从树枝上白雪莹莹,到池塘莲花绽放;从屋里子烧着地龙取暖,到摆上了置放冰块的木制冰鉴。   天气越来越热,由寒入夏;夫妻关系越来越凉,由夏入冬。   这期间无论朝野如何催促,朱瞻基都不提选秀之事。张太后问他,“你和皇后是怎么回事?好端端以养病为由把她软禁在坤宁宫,连哀家都不能去见她。你怎么越大越犯浑了,这么好的媳妇上那找去。”   迫于孝道,朱瞻基只得含糊的说出实情,“她要离开紫禁城,与我和离。”   张太后大惊失色,“怎么可能?天家没有和离一说,只能废后。她是不是糊涂了?”   朱瞻基说道:“我巴不得她糊涂一些。可是她偏偏活的太清醒了,她从选秀时就要逃离这里,我们成婚七年,无论我如何温柔小意,她最终都不改其志,从太孙妃到皇后,她都不曾放在眼里,而我,也不会让她离开。”   张太后连连叹气摇头,“孽缘,真是一段孽缘。”   汉王世子朱瞻壑从守卫坤宁宫的梁君那里得知帝后闹矛盾,胡善祥被禁足。   朱瞻壑深知大哥密不透风的手段,加上九重宫阙,胡善祥插翅难逃。   思虑再三,朱瞻壑硬着头皮触了龙鳞,先套近乎,“臣弟还能叫皇上大哥吗?”   一看就没憋好屁,朱瞻基没有回答。   “那我就当大哥默认了。”朱瞻壑嘴上叫的亲热,“大哥,听说大嫂身体不好,连宫门都走不出去了,要不要臣弟去请几个神医进宫给大嫂瞧病?”   朱瞻基说道:“不用,静养些时日就好了。”   朱瞻壑说道:“心病难医,大哥,你明知什么心药可以治疗大嫂的病,你就不能给她吗?再这样下去,会越拖越严重。”   朱瞻基双目迸发出危险气息,“朕看你最近是太闲了,最近连日暴雨,德胜门那段刚修好的城墙又塌了,你去督办此事,重修城墙,若再塌了,就削你的禄米。”   朱瞻壑说道:“孟姜女哭倒长城,城墙八成是大嫂哭倒的。女人看似柔弱,实则骨子里和男人一样,甚至比男人要硬,有些事情,勉强不得。”   “朕偏要勉强,滚!”朱瞻基把弟弟打发去修墙,又回去把负责保护坤宁宫的梁君换下来,也一并贬去砌墙。   七月十五,中元节,入夜。   朱瞻基来了,要胡善祥换上平民的衣服,“我们去什刹海放河灯。”   九年了,这是他们每年到了这天必定会去玩耍的地方,承载着太多美好的记忆。   胡善祥换好衣服,说道:“皇上总算记起来了,囚犯也有出去放风的时候。”   朱瞻基假装没听出话里的讽刺,说道:“把手张开,我要搜身,你别想夹带什么户贴、金银细软出宫。”   “我是去给亡母放河灯,又不是春闱进考棚的举子,还要被搜身查夹带。”胡善祥不理他,径直上了马车,朱瞻基怕是走火入魔了。   朱瞻基随后跟上,马车疾驰,其颠簸之声掩盖了车厢里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的动静,朱瞻基将她从头到脚都搜(摸)过了,没有找到夹带。   到了什刹海的码头,胡善祥云鬓微松,衣裳散乱,连膝裤的带子都开了,喇叭花般的膝裤褪下小腿,堆在脚面上。   朱瞻基把膝裤提到胡善祥小腿肚上方和膝盖之间,系紧了带子,“看来静养是有用的,不出去乱跑,腿比以前丰润了一圈,变结实了。”   胡善祥简直想捶爆他的龙头!   朱瞻基又在椅子上捡起一只耳环,这也是胡善祥在被搜身挣扎的时候无意中甩脱的。   他拿着耳环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记得这只耳环吗?”   这是一只金镶玉玉兔捣药耳环。用黄金做圆月,里头是一块白玉雕琢成玉兔捣药镶在圆环里。   作为皇后,胡善祥的首饰多得一个屋子都装不下,她未婚少女时期还挺喜欢精心打扮自己的,与朱瞻基大婚之后,当了皇室孙媳妇,要谨言慎行,打扮以素净端庄为主,有时候甚至不施脂粉,那里还记得一对普通的耳环。   “不记得了。”胡善祥说道。朱瞻基眼里掠过一丝失望,“我帮你记着,这是你刚进宫当女官时,宫里银作局分发的首饰之一。你曾经戴着这对耳环与我乘坐马车,去观看幼军擂台选拔。”   胡善祥猛地记起来了,当时朱瞻基嫌弃她打扮太耗时间,把她强行拖到车上,她在车上插戴这对耳环,马车太颠了,总是对不准耳洞,戴不上。   朱瞻基嫌她碍眼,就抢过耳环,给她戴上。   戴上之后,“博览群书”的他以为是胡善祥故意戴不上,勾引自己玩心计,为了证明自己心志坚定,就吻了她的唇,还说:   “才当了一天女官,你就迫不及待想当我的女人了。明确的告诉你,这点伎俩对我无用,我亲你,就像亲自己手背一样没有感觉。我能扛得住所有诱惑,你趁早死心吧,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逐出宫廷!”   这是他们的初吻。那时候两人面不和心也不和,互相瞧不起,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是甜的。   九年过去,物是人非。   胡善祥叹道:“现在过的不好,才会一直回忆过去的旧时光。你我再这样磨下去,这些旧日美好时光都会扭曲变形,只剩下怨恨,相看两厌,佳偶变怨偶。”   “不准说这些。”朱瞻基捂住她的嘴巴,像九年前那样给她穿过耳洞,戴好耳环。   两人从码头上船,胡善祥看着护卫们一个个都脸生,朱瞻基怕她横生枝节,将与她熟悉的梁君、陈二狗、唐赛儿等等全部调离,这次中元节放河灯,用的都是与胡善祥没有瓜葛的新人,所以她一个都不认识。   一盏盏河灯飘荡在湖水之上,天下水面,皆是一片银河。   围绕着帝后画舫的船只都是伪装成游客的暗卫,若有不是自己人的船只靠过来,就驾船去拦截,将船只逼开。   船只会拦下,但是一盏盏河灯飘过来是不会管的。一来河灯实在太多了,管不过来,二来河灯寄托着人们的哀思,强行打翻,沉入湖底,有损阴德。   又有一大波河灯飘来了,护卫和暗卫们都没注意到在一盏盏莲花灯里,在重重莲花花瓣的掩盖下,是一根用来换气的芦苇杆。   漆黑的湖水之下,是一个个含着芦苇杆的潜行者。 第102章 乱战 一百盏河灯很快放完了。……   一百盏河灯很快放完了。   朱瞻基问:“你今年怎么这么快?”   胡善祥说道:“无他,唯手熟尔,毕竟放了九年了。”   胡善祥放完就回到了船舱,朱瞻基就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跟进去,“你既然无心赏景,就回宫去睡,湖上夜里湿气重。”   什刹海一年才有一片星湖的美景,以前两人都是赏景到半夜方休,甚至连女儿也是在这艘船上有的。   胡善祥说道:“我不是睡觉,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朱瞻基命人送来夜宵,胡善祥坐下来吃,问朱瞻基:“你不用一点?”   朱瞻基眉头一皱,“你今晚很反常,居然邀请我一起吃夜宵,以前都是不理我的。”   胡善祥把鱼面的面捞出来,放在碗里,“是为了感谢你带我出来放风,吃吧。”   鱼面是鱼肉做的“面条”,朱瞻基不喜欢吃汤汤水水的东西,她就捞出鱼面,成了一碗干面。   “你突然变贤惠了,我有些受宠若惊。既然你亲手捞出来了,我不吃就是不识抬举。”朱瞻基用筷子夹住鱼面,往嘴里送,眼角的目光却在暗中观察胡善祥。   果然,胡善祥也在偷偷的瞟他,手里的汤匙还微微颤抖。   鱼面有问题。   朱瞻基将到了嘴边的鱼面放回碗中,推到一边,然后把胡善祥吃了一口的莲子羹抢过来。   胡善祥忙道:“你不是不喜欢吃汤汤水水的东西吗?好端端的鱼面放着不用,白给你捞了。”   “我信你个鬼,你这个女人坏的很,心机深,总想着离家出走。这鱼面你碰过了,肯定里头有东西。”朱瞻基指着半碗莲子羹,“只有你吃过东西才是安全的,我今天就吃这个。”   胡善祥冷笑道:“今天在马车上你亲自搜的身,你这个色胚,连头发丝都看过了,我还能藏什么东西,你太多疑了。”   朱瞻基说道:“没办法,都是被你逼的,谁叫你总是给我‘惊喜’呢?女人,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尽管使出来吧。”   胡善祥白了他一眼,换了一碗螃蟹煮的粥。   两人吃着吃着,朱瞻基眼皮越来越黏,趴在了饭桌上。   胡善祥推了推朱瞻基,“皇上?”   朱瞻基没有反应。   胡善祥开了个门缝,把外头抬食盒三个伙夫叫进来,“我们吃完了,进来收拾吧。”   三个伙夫提着空食盒进来了,看到皇帝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并不惊讶,一左一右架起朱瞻基,把他放倒在床上。   他们抬朱瞻基的时候,胡善祥利索的把盘子碗筷放进柜子里藏起来,然后从空食盒的夹层里拿出一个绢袋,放在了朱瞻基的枕边。   “这是装着什么?你给他写的诀别信?”伙夫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却是朱瞻壑的声音!   另一个伙夫说道:“都什么时候还还有空说闲话,我们快抬她走。”是唐赛儿的声音。   原来朱瞻壑、梁君、唐赛儿暗中结盟,计划把胡善祥从紫禁城这个金丝笼里营救出来。   无奈紫禁城防守森严,朱瞻基又多疑,将他们全部打发走。于是众人改变了计划,趁着夫妻一年一度中元节来什刹海放河灯的机会,唐赛儿施展易容术,将三人假扮成伙夫,顶替真伙夫混进大画舫里。   其实无论朱瞻基选择吃什么都会一碗倒,因为全部加了唐赛儿的“好料”。胡善祥没有倒,是因她吃的少,只有一口莲子羹,而且她吃之前服用过解药——解药就在酒里,她夜宵前喝了三杯酒。   朱瞻基担心醉酒误事,酒后睡的太沉,万一胡善祥跑了呢,就干脆滴酒不沾。   到底两年君臣,七年夫妻,相处九年了,胡善祥把他多疑的心思揣摩得死死的,传信要唐赛儿放心大胆的把解药下进酒壶里。   胡善祥看着朱瞻基的睡颜,把绢袋放在显眼的位置,“好吧,你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我的确居心不良,不是一个好妻子,好皇后。我也不想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时隔九年,又要上演金蝉脱壳、离家出走,我——”   “行了行了。”唐赛儿急的打断道:“别说了,赶紧走吧。我们还要赶到天津卫坐大海船离开大明,避几年风头再回来。”   胡善祥想亲亲他,来个吻别,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和他碰了碰额头,“你自保重。”然后走进像蒸笼那么大的食盒里,蜷身坐下,由梁君和朱瞻壑抬着。   唐赛儿提着一个小食盒走在前面,“好了,待会你们两个都不准出声,我来应答。你们的声音都不像。”   唐赛儿正欲开门,后方传来一个声音,“计划确实不错,可惜你们低估我了。”   居然是朱瞻基的声音!   食盒里的胡善祥:被看穿了!   朱瞻基不知起来了,“我一直提防着她,怎么可能碰入口的东西,莲子羹都偷偷吐了,看她接下来怎么唱这一出戏,就等到了你们三个出场,真是请君入瓮的一出好戏啊。”   胡善祥从食盒里站起来,说道:“我认输了,你放过他们,我跟你回宫,再也不折腾了。”   这是不可能的,先把这条暴龙哄住再说。   朱瞻壑大急,说道:“大哥,强扭的瓜不甜,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朱瞻基强忍住满腔怒火和失望,说道:“这是我和你嫂子的事情,你莫要掺和进来。我觉得强扭的瓜很甜啊,当初就是皇爷爷赐婚,把我们强行绑在一起。我吃了七年强扭的瓜,甜甜蜜蜜的。”   胡善祥说道:“甜不甜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的感受不能代表我的感受啊!   朱瞻基拿起枕头旁边的绢袋,“你送了什么好东西给我?总算还有点良心。”   胡善祥说道:“我不走了,你还给我。”   “诀别信吗?”朱瞻基欣赏着她脸上的慌乱,“那我要当众念一念了,让他们也听听你对我的告白。”   朱瞻基正要打开绢袋,外面传来兵戈相交之声,护卫们大声叫道:“有刺客!护驾!”   朱瞻基的手顿住了,不敢相信,“你们要杀了我?”   胡善祥脸色大变,“我们的计划只是乘坐送饭的伙夫小船逃走,这不是我们的人。”   话音刚落,就听到兵戈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口。   “八成是我爹连续两次扑空,开始怀疑我,不再与我商议,自己行动了。”朱瞻壑离胡善祥最近,他把她按进食盒里蹲下,然后和梁君、唐赛儿一起,把食盒往朱瞻基那边用力一推,“保护她!”   随后,三个“伙夫”抬起桌子,柜子等物,堵住大门。   然而并没有堵住多久,夜里含着河灯下的麦管潜游到大画舫下的刺客足足有两百人之多,又是趁其不备,他们很快杀光了大画舫的侍卫,还有一百多人。   刺客们兵分两路,五十人负责守船,阻止撑着船前来护驾的暗卫们登船。   另一拨人则用利斧劈开了舱门,蜂拥而入…… 第103章 放开 胡善祥蜷在食盒里,上面还有盖子……   胡善祥蜷在食盒里,上面还有盖子,四周全是黑的,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外头全是拼杀之声、家具轰然倒塌之声、杯盘破碎之声。   全屋的人只有她不会武,晓得出去就是给他们添乱,她乖乖的待在食盒,焦虑恐惧之下,时间变得漫长起来,仿佛在这里待了千百年。   咚的一声,还伴随着一声惨叫,好像是个人撞在了食盒上,这是个圆形食盒,被人撞翻了,咕噜噜在地板上滚动起来。   里头的胡善祥顿  时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连夜宵都吐了。   朱瞻基等人已经杀红了眼,看见食盒咕噜噜往门口滚去,一路还绊倒了好几个浑身湿漉漉的黑衣刺客。   但好景不长,食盒撞在倒塌的柜子上,嗑开了盖子,将里头的胡善祥给甩出来了。   刺客们看见食盒里大变活人,一拥而上,“她是皇后!抓住帝后当人质,我们都能活!”   胡善祥赶紧捡起地上一炳刀胡乱劈砍,都说乱拳打死师傅,刺客们要的是活口,不敢下狠手,居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她。   这时救驾的援军凭借人数优势,打败了守船的刺客,纷纷登船杀过来救驾。胡善祥已经被逼退到门口了,干脆往甲板上跑,与援军相会——这样还能把船舱里的刺客引出一部分,以缓解朱瞻基等人的压力。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腿,咔嚓一下,小腿以一股诡异的姿势站立着,剧痛涌来,胡善祥扑通摔倒在地。   她想爬起来继续跑,后方刺客已经追过来了,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狠狠往甲板上撞击,“把你打晕,看你还怎么跑!”   头部受到重击,胡善祥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她并不知道,自己晕倒之后,朱瞻基杀出重围冲过来了,一剑刺破刺客的咽喉。   援军上来了,身后的刺客们见抓活口无望,干脆背水一战,将所有暗器全部放出来,死也要帝后陪葬。   援军以身为盾,纷纷飞身而出,挡住暗器,朱瞻基也以身为盾,将昏迷的胡善祥护在身下……   次日,坤宁宫,胡善祥昏迷不醒,她头上包裹着一圈圈纱布,右腿还绑着夹板固定小腿。   她的右腿被铁棍打骨折,脑袋伤的也十分严重。   朱瞻基光着上半身,他的脊背约有十来处伤,已经缝合了,太医正在给他换药。   太医说道:“皇上,您的外伤不难治,麻烦的是那些暗器淬毒,虽说及时清创服用了药物压制毒性,然而,患处太多,余毒难清,有损皇上的寿数。”   朱瞻基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目光依然落在胡善祥身上,“朕还有几年?”   太医说道:“臣等定竭尽全力,力保皇上十年寿命。”超出十年就不确定了。   十年之后,我三十七岁,胡善祥只有三十四岁……那时候正当盛年,她的路还很长。   “知道了。”朱瞻基穿上衣服,“朕的身体是绝密,任何人都不要告诉,包括太后,就说只是些皮外伤。”   太医说道:“微臣遵旨。”   朱瞻基又问:“皇后怎么还没醒过来?”   太医说道:“皇后的头部伤的太重了。”   朱瞻基问:“她……最坏会如何?”   太医扑通跪地:“最坏……要么永远醒不来,要么一生痴傻。不过,皇后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   朱瞻基沉默一会,说道:“你走吧,此事也要保密。”   朱瞻基喝了药,从怀中拿出已经皱巴巴的绢袋,这是胡善祥“迷晕”他,准备离家出走时留给他的东西。   之前一片混乱,他还没时间打开绢袋,看里头藏着什么。   不是诀别信。   是一双袜子,纯白柔软的松江三梭布缝制而成,针脚笨拙,女红一般,不过缝的很结实。   一看就是胡善祥的手艺。   朱瞻基瞬间想起皇爷爷北伐、胡善祥带着太孙宫所有宫人做军棉衣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为了生儿子,一夜御三女,之后一直想法子修复两人关系。   他没话找话,说“你还从未给我做过衣服……你不忙了,给我做一件,什么衣服都行,实在不行,缝一双袜子也行”。   他纠缠不休,她终于答应了,还拉了勾。   本以为她是敷衍应付,以免他再纠缠,之后就忘记了。   没想到她还记得。在临走时做了双袜子,兑现承诺。   还真是……她的一贯行事风格。九年了,她一直没有变,顽固像块石头。   “袜子……还合适吗?”   一个声音响起,胡善祥不知何时醒来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便知她不痴不傻,胡善祥啊胡善祥,你果然人如其名,在绝地里还能吉祥逃生。   朱瞻基当着她的面穿上了布袜,“正好合适……你何时量过我的脚?我都不记得了。”   胡善祥说道:“等你睡着时偷偷量的。”   朱瞻基:很好,你果然还有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胡善祥嗫嚅片刻,问道:“唐赛儿、朱瞻壑还有梁君他们怎么样了?我腿断了,头也破了,不走了,你……你放过他们吧。”   朱瞻基说道:“都有伤,都活着,最好的大夫给他们疗伤,都死不了。他们虽然与你沆瀣一气,犯了欺君之罪,但也误打误撞救了我的命,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   朱瞻基越说越火起,“你为何不问问你的丈夫怎么样了?”   胡善祥上下打量着他,“我看你还行啊,你也受伤了?伤在那里?严不严重?”   朱瞻基想起太医“十年寿数”的断言,心下凄凉,面上却强撑着,淡淡道:“有他们的保护,我自是伤的最轻。刺客是汉王豢养的死士,汉王刺杀不成,图穷匕见,没有退路,已经在乐安州宣布造反了,这次我会御驾亲征,去山东讨伐叛军。你好好养伤,我去去就回。”   叔侄终于要兵戎相见了。   胡善祥说道:“你要小心——你这次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汉王叛军肯定打不过你的讨伐军,只是汉王向来喜欢出阴损的招数,那次在德州——”   胡善祥回忆与朱瞻基在山东德州的邂逅、历险……从山东开始,在山东结束,命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总之,要防着刺客,保护好自己。”   “我晓得。”朱瞻基脱了袜子,放回绢袋,穿好鞋袜,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生养病,别再琢磨着离家出走,折腾自个的身子。半年后,你的腿骨长全了,我会……我会安排废后,还你自由。”   不等胡善祥反应过来,朱瞻基把绢袋塞进怀中,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卧房。   他害怕自己舍不得,改变决定。   七年前选秀,朱瞻基求婚不得,最终忍痛求太子妃淘汰胡善祥,选择放手。   七年后,他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成全她。 第104章 离人 时隔九年,朱瞻基再也不是过去那……   时隔九年,朱瞻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被汉王设圈套追杀、如丧家之犬般逃亡的皇太孙了。   他气定神闲,犹如一只戏耍老鼠的猫,有条不紊的将汉王的力量一刀刀剪除。   八月初一,朱瞻基发布诏令,所有不愿意和汉王同流合污的军人官员都可以回到朝廷这边,颁布赦令,以前做的事情既往不咎。   八月初五,朱瞻基对每一名将士,小吏,甚至军医都有所赏赐,军心振奋。   八月初七,朱瞻基命勋贵公侯伯等军中有影响力的大人物镇守在京城各个大门,每个城门都增加了五百人。   其实朱瞻基知道,汉王的叛军根本打不到京城,但他偏要“画蛇添足”,这样他就能让所有勋贵与汉王为敌,逼观望者站队,汉王在靖难之征时立下的战功、建立的威信,全部崩塌。   八月初八,良辰吉日,宣德帝朱瞻基宣布御驾亲征,讨伐军开拨山东。   八月十七日,朱瞻基到了沧州,一边遣使者劝降汉王,一边派出前锋包围安乐州,不投降就开打,双管齐下。   汉王起初还负隅顽抗,朱瞻基命令神机营开炮,乐安州火光冲天,汉王被绝对的优势压制住,撑了几天就崩溃了。   八月二十一,汉王弃城投降,被囚禁在紫禁城西华门里的逍遥城。   逍遥城,朱瞻基探望汉王,还带着朱瞻壑,故意刺激汉王,“二叔,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过九年,我们叔侄的势力就调换了一遍,多亏了你养的好儿子。”   朱瞻壑在画舫刺杀那晚拼了命保护大哥朱瞻基,他受了重伤,全身的血几乎要流干了,就连来看阶下囚汉王,也是坐着朱瞻基赐给的肩與而来,虚弱无力。   汉王双目赤红,怒斥朱瞻壑:“逆子!吃里扒外,弑父之罪你一辈子都洗不清!”   “你何尝把我当成亲儿子看待。”朱瞻壑歪在肩與上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为你卖命,你却虐杀我母。你只喜欢郭侧妃生的儿子们,你若登基,我又当不了太子,还会步入我母亲的后尘,被折辱而死,何苦为人家做嫁衣。”   汉王冲过来要打儿子,朱瞻基使了个眼色,梁君指挥手下用一口三百斤的铜缸将汉王扣在里头,相当于一个洪熙帝的体重。   谁知汉王武艺高强,居然把铜缸给顶起来了。梁君冷笑,命手下搬来木炭,围着铜缸生火。   当年汉王用饥饿和寒冷慢慢折磨虐待嫡妻汉王妃,直至她中风病死,现在梁君以血还血,用火刑来慢慢烤死汉王,为汉王妃复仇。   汉王在烤红的铜缸里惨叫,朱瞻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画舫刺杀夜,汉王的死士明明都认识他,还是对他痛下杀手,如果没有汉王的同意,谁敢动他?   你无情在先,就休怪我无情。   由此,汉王一脉被斩草除根,灭了全家,朱瞻壑和亲弟弟朱瞻圻假死,金蝉脱壳,换了身份,从此走出了父亲的阴影,重新做人。   汉王被挫骨扬灰,梁君心愿已了,向朱瞻基请辞。   朱瞻基说道:“再过五年,你能封伯爵。”   梁君说道:“微臣的命是汉王妃给的,如今大仇得报,微臣再无遗憾,微臣余生要为汉王妃守墓,还望皇上成全。”   仗义多是屠狗辈。小偷出身的梁君从此解甲归田,成为了汉王妃陵墓附近的陵户,世世代代守着一座坟。   半年后,宣德二年元旦,胡善祥、朱瞻壑、唐赛儿的伤病都好了,身体恢复如初。   按照规矩,元旦这日,京城四品以上的命妇要列队入坤宁宫,给皇后朝贺。   唐赛儿假扮的“胡皇后”穿戴礼服,接受众命妇朝拜。   真正的胡善祥做道姑打扮,梳着道髻,头戴紫色垂珠妙常巾,两条紫纱长巾垂到腰际,飘然若仙。   她穿着月白道袍,外罩紫色菱格纹水田比甲,手持一炳麈尾拂尘。   这副模样,和朱瞻基初见她时几乎一模一样,她被当做白莲教佛母抓起来。   原来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朱瞻基送她出了西安门,平民打扮的朱瞻壑驾着一辆马车,在城门口等她。   胡善祥止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年的紫禁城。   十年前,她满怀期待的来到这里。   十年后,她五味杂陈的离开这里。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犹如黄粱一梦。   她和朱瞻基从最开始的欢喜冤家、到君臣、到小情人、到分手、到强扭的夫妻、到一起成为父母、到差点变成互相折磨的怨偶,到了下半年养病时,又变成了朋友。   这半年来,明知即将离别,他们的心却前所未有的靠近,几乎无话不谈。   可是临到离别,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两人相伴了十年,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就像过了一辈子。   朱瞻基故作轻松的说道:“你才二十五岁,年轻的很,将来无论做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外面海阔天空。若……遇到一个能够让你再次动心的人,尽管再去爱一回,爱情是极好的东西,我们都尝过滋味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再次拥有,好好的享受人生。”   闻言,胡善祥的眼睛鼻子开始酸涩了,忍不住落泪,“遇到你,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事情。”   “我也一样啊,你也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朱瞻基笑道,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别哭,你一定要过得幸福,你要是不幸福,岂不辜负了我的放手?到时候我会把你再抓回来的。”   马车驶出京城。   朱瞻基回宫,开始临幸孙贵妃、何淑妃和吴婕妤,张太后张罗选秀,为后宫添了九嫔。   到了年底,孙贵妃生下长子朱祁镇。朱瞻基封长子为太子,并加封孙贵妃为皇贵妃。   次年,宣德三年,“胡皇后”以无子多病为理由,自请废后,三次请求之后,宣德帝同意了,封“胡皇后”为静慈仙师,迁居长安宫,立孙皇贵妃为皇后。但是宣布两宫并尊,静慈仙师与孙皇后平起平坐。   《明史》对胡善祥的记载一共二百九十四个字:“……后无过被废,天下闻而怜之。宣宗后亦悔。尝自解曰:“此朕少年事。”   意思是说无论朝野还是市井,都同情无辜的胡废后,连皇帝都明言后悔废后,说都是年轻不懂事做出的决定。   同年,吴婕妤生下次子朱祁钰,封为吴贤妃。   皇室有了两个儿子,国本总算稳了。   张太后不喜欢孙皇后,明知“静慈仙师”是个假的,依然在吉庆日子里请静慈仙师出来,无视皇帝“两宫并尊”的诏令,座位待遇都在孙皇后之上,屡屡当众给孙皇后没脸。   孙皇后闷闷不乐,这皇后当的,真是当了个寂寞。有名无实,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她都不受尊敬,都喜欢那个“天下闻而怜之”的胡废后。   宣德十年,正月,朱瞻基伤病余毒爆发,再也支撑不住了,夜里醒来时,自知大限已到,他回光返照般有了一些力气,打开秘阁,拿出绢袋里一双白袜子穿上。   他打开窗户,坐在窗下的太师椅上,仰望星空。胡善祥在宫廷最后几年喜欢观星,时常一看就是半夜。   朱瞻基心想:此时她是不是也在看星呢?但愿星星能够传达我的告别。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幸福,好生过日子。   正月的寒风从窗户涌进来,朱瞻基看星星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繁星点点,就像画笔似的描绘出一张熟悉的脸,璀璨夺目。   笑容凝结在了朱瞻基的脸上。   外头值夜的宫人听到室内传来北风呼啸的动静,赶紧过来查看,发现皇帝驾崩了,立马告诉了孙皇后。   孙皇后写了十个嫔妃的名字,“快让她们下去伺候大行皇帝。”写名字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可见殉葬名单早就想好了。   张太后闻讯赶来,偏殿房梁上挂着十个人,身体都凉了,其中就有在选秀时与胡善祥、孙皇后同屋过的何贵妃。   张太后心想:我当年只殉了五人,其中郭贵妃他们咎由自取,我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我。你怎么一殉就是十个?何贵妃与你这样的情分,平日关系融洽,你怎么舍得殉她?如此凉薄,当年没有选你为太孙妃是对的。   小皇帝年幼,张太皇太后与内阁一起料理朝政,宫里宫外的权柄都牢牢抓在手中,不准孙太后染指分毫。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朱瞻基穿着白袜子看星星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沙漠戈壁丝绸之路上,驼铃阵阵,商队们抱团扎营,升火做饭。   别人都在做饭,披着红纱巾的胡善祥在烹茶,朱瞻壑把烤好的肉递给她,嗅着茶味,“这是我们坐着郑和太监的大宝船从苏门答腊买的龙脑茶吧?好香。”   “正是。”胡善祥分给他一杯茶,“远渡重洋,又在大漠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回到大明,整整八年,方知天下偌大。”   朱瞻壑品着茶,“去济宁给岳父岳母扫墓,接下来我们去那里?”   胡善祥说道:“江山如此多娇,想去的地方有好多。你把大明舆图拿来,我随便一指,指到那里是那里。”   朱瞻壑从帐篷取来羊皮地图,胡善祥闭着眼睛一指,就听见朱瞻壑说道:“不好不好,换一个地方。”   胡善祥睁开眼睛一瞧,正是北京城,难怪朱瞻壑说不好。   胡善祥正欲再指,却见看见大漠星空紫薇恒那里,一颗星星蓦地闪耀夺目,随后摇摇坠坠,成了流星,在夜空划出一行光线,光线的轨迹正朝着她这边而来,滑到头顶时,又奋力一亮,整个星空都似乎为之一震,流星的光芒彻底消失在夜空。   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   (《胡善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