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菟丝花外室跑路了》 作者:羁旅人   文案:   那年清明雨上,少女跌跌撞撞,闯进了江陈的眼帘,湿透的薄衫裹在身上,抬起湿漉漉的眼,恳请:   “但愿国公爷,能伸一把援手。”   江陈望着这熟悉的眉眼,轻笑:“自然可以,只需拿些东西来换。”   自此音音便成了他的外室。   起初他以为自己要的只是一晌贪欢,到后来却越发撒不开手,选妻时便发了话:“我有外室柔弱无依,需得寻个能容人的。”   等赐婚的诏书一下,他以为音音多少会有些芥蒂,却见她还是惯常温和的笑,像一朵风中的菟丝花,柔弱易碎,   只能倚靠他而活,让他彻底放了心。   直到那日,他撞见他那御赐的未婚妻将他的菟丝花逼上了江堤,音音纵身一跃,葬身江流,他才晓得,她亦是有铮铮傲骨。   ......   后来他在江南再寻到那抹身影,眼尾便染了赤红,不敢想她这朵温室里的菟丝花,没了他如何颠簸流离的辛苦。   却见那姑娘握着书卷,温柔而坚韧的笑,正对身侧的女童道:   “身为女子,最要紧的是自立,有没有男人不甚打紧,你看,我们同样过的很好。”   江陈骤然抬眸,在她清凌凌的眉眼间,再未寻到那乖巧的依赖。   (1)男主无妻妾,双c,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菟丝花不需要男人   立意:努力生活,遇到困难要迎难而上,争取幸福。 ============= 第1章 你可识得我?   京都的三月,乍暖还寒。   辰时飘来一场小雨,细细密密,斜斜的吹进廊下。   沈音音撑了一把油纸伞,从垂花门拐进了院子。   她一身素锦衣裙,微微抬眼看细密的雨丝,瓷白的小脸,杏眼樱唇,是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柔美。偏生眉眼间带着易碎的柔媚,让人觉着风雨若再大一点,便要攀折了这姑娘。   “阿姐,明日我们便能去见爹娘了吗?”她脚边裹成一个团子的沈沁拽住她的衣袖,晃了晃。   三四岁的孩子对生死还没有概念,只当父母去了远方。   音音心里泛酸,伸手替妹妹裹紧了披风,牵着她的手,几步进了抄手游廊。   正房门口站了几个婆子,正低眉顺眼的候着,见了音音,俱是愣了一下,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张嬷嬷,姐姐可是起来了?”   音音浅笑盈盈,询问了句,话音落了忽听里面杯盏落地的叮咚声。   接着便是她表姐苏幻气急的声音:“你竟要将音音姐妹俩打发了?她一个姑娘家,还带个孩子,出去了如何立足?又生的这样的容貌,京中多少纨绔惦记着,若失了庇护,你让她如何自处?”   她的表姐夫陈林的声音便有些发虚:“阿幻,你也替我考虑一二。如今吏部缺出来个空职,多少人盯着呢,按理讲你夫君是最有资历的那个,可如今家里住了两个罪臣之后,难免被人抓住了做文章,我若失了这机会,还不知多久能出头呢。”   音音脚步一顿,垂下眼,遮住了眸光里的难堪,伸手便捂住了沈沁的小耳朵,她不愿这小娃娃过早的懂得人情冷暖。   她原也是国公府嫡女,只权利更迭,国公府在皇家血雨腥风的夺权中站错了队,被新帝清算,抄家没产,褫夺爵位,爹娘也在忧思惊惧中一病不起,没几天就去了,诺大的一个家便散了,只剩下她们姐妹俩。   素日里争着同国公府攀关系的族亲们也都远远避开了,没一个愿沾这俩灾祸。幸好还有她的幻表姐,愿意伸出温热的手,给了姐俩一个落脚地。   苏幻生母早丧,是跟着姨母长大的,是以跟音音要好。况她嫁的是个寒门进士,当初夫婿是受了国公府提携才进了吏部,陈家便不好说什么。   “你.你.你没良心啊!”   苏幻压着嗓子骂了句,隔着锦帘低低传来,接着便是一阵急咳。   音音心里跳了一下,因着表姐已是身怀六甲,胎象一贯不稳,近来又染了风寒,身子益发虚乏,她担心她一气之下动了胎气。   里面的陈林显也是吓到了,急忙道:“阿幻勿气、勿气,仔细身子!咱不提这茬了好不好,都是我的不是。”   顿了顿,又补救道:“明日清明,我带了她们姐俩去寺里给姨父姨母点盏长明灯,可好?你身子不好,就别出门了,你的那份心,为夫都替你尽了。”   接着又低低哄了几句,里面的声息才渐渐止了。   音音攥了妹妹的手,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忽见门帘响动,一身儒雅书生气的陈林走了出来。   他看见门口的小姑娘,脚步顿住,一时也有些无话。   目光落在这位妻妹柔媚的面上,饶是见惯了,仍是被惊艳了一瞬,忽而便想起昨日平昌侯府李二爷的话:“你那位妻妹,真真好颜色,若是能亲近一二,小爷保管给你拿到这吏部郎中。”   想起这兢兢业业盼了许多年,如今已是近在咫尺的机会,他心头猛跳,竟有些热血激荡。   他不动声色压下杂乱的思绪,对着姐俩含笑欠身,便大步往外走。   音音进了屋,只当未闻,温言同表姐说起明日上香之事。又拿些坊间趣闻来同她解闷,见姐姐终是开怀而笑,才起了身。   第二日一早,陈林已备了马车,亲自护送姐俩去了近郊普仁寺。   远远便见寺门前戒备森严,已是清了路。   有引路的小沙弥将她们一行引进了角门,有些歉意道:“施主莫怪,今日来了位大人物,正同普济大师谈禅,正殿便禁了闲杂人等,可随小僧来偏殿上一炷香。”   音音自是无话,去偏殿点了长明灯,跪在明灭的灯火里,轻轻垂下了湿润的眼。   她爹娘是带罪之人,连个牌匾也无,现如今便是点长明灯都不能留姓名,不知如今在天上,可能看见女儿来看他们了。   沈沁还裹着厚厚的棉披风,天真的看着上首慈悲的佛像,问阿姐:“爹娘看见这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音音嗓子发涩,一时不知如何回她了。   “音音,你大姐姐抄的经卷我忘在禅房里了,我带着阿沁在此候一会,你取来我们烧了可好?”陈林迈进来,收了油纸伞,眼神有些躲闪,道了句。   此时外面又开始下雨,落在屋檐上,噼噼啪啪作响。   因着今日也未带奴仆,音音不疑有他,当即起身,往方才表姐夫休憩的禅房而去。   穿过回廊,普济寺的后院深阔而寂静,刚推开禅房的门,迎面扑来一阵暗香,让音音轻轻皱了眉。   她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也未见着陈林所说的经卷。   正欲出门寻个小沙弥问问,却见门扉开合,闪进来一个黛蓝常服的男子。   音音愣了一瞬,她认得此人,一双桃花眼,中等身材,是平昌侯府上风流浪荡的李二爷,因着常年流连花丛,白净的面上显出些虚症。   “可是来寻经卷的?”李勋手中拿了个小包袱,往前送了送,笑着问。   音音不欲同个外男在此纠缠,简单道了个是,便要行礼来拿。   李勋瞧着那纤细白净的腕子伸了过来,心里一荡,将锦缎包袱往身后撤了撤,口吻轻佻:“不急,自打国公府出了事,在下真是好久没见过姑娘了,不若今日坐下来喝杯水,若是有什么困难,也可说给我听,我能帮上的定当给姑娘出一份力。”   非亲非故的,这话出格了些,音音品出些别的况味,忙道:“不劳烦李二爷,烦请将经卷还我。”   见他还是背着手,没有丝毫归还的意味,一双眼黏在她身上,从上到下巡梭,便连经卷也不要了,抬脚便要往外走。   只一动作才觉出,脚步虚浮,仿似踩在云上,一点力气也无。   她心里突突直跳,刚迈出几步,却被杵在门边的李勋用肩头一碰,又踉跄着往后退,跌坐在榻边,低低惊呼了一声。   连出口的声音都是软糯无力的,娇娇柔柔,带着勾人的尾音,让李勋身子都酥了。   他往前几步,看着她软软伏在榻上,桃花眼里是直白的欲望:“音音,我晓得你那妹妹素有心疾,若今日你让爷高兴了,爷给你寻了宫里的御医来,保管治好她。你说可好?”   音音身子发热,如坠云里雾里,她指甲嵌进掌心,努力让自己保持一丝清明。   见他还肯诱哄自己,犹豫了一瞬,颤颤伸出手,摇着男子的衣摆同他周旋:“爷,您这是什么话?若今日便这样不明不白,音音没了清白,爷可肯给音音个名分?”   李勋见她态度松动,喜不自胜,又见她泫然欲泣,眉头轻蹙,带着易碎的柔媚,生命仿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不禁心神荡漾,冲动之下便想要留她在身边。   可又想到此女乃是罪臣之后,断然不能有牵扯,只适合把玩一二。只好忍着冲动,含糊应了声,便急不可耐要来抱她。   他刚伸出手,却见小姑娘面上血色尽失,期期艾艾:“二爷.我.我心口疼的紧.”   说着已是额上沁出冷汗,一双细白的手紧紧拽住胸前衣襟,疼弯了腰。   李勋瞧她痛苦之色,猛然顿住,早听闻这国公府嫡女是个风吹就倒的娇人儿,难道同她那家妹一样,也是个患有心疾的?   他呸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触了霉头,这病恹恹的也无甚意趣,万一闹出人命来,到底不好收场。只现下心火难耐,又不好撒手。   正犹豫,忽而想起马车上还有些许凌春散,这凌春散可缓解疼痛,虽不能治心疾,到底可以让她撑一撑,等自己弄完了,就随她去吧。   他如此想着,开了门便要唤小厮。   只那小厮为了避嫌,去了走廊尽头,李勋也不好大声呼喝,只得掩了门,过去吩咐。   音音瞧见他出了门,勉力爬起来,跌跌撞撞便往外跑。   李勋嘱咐完,一回头,便发现那抹娇柔的身影正踉跄着往廊外跑,他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被骗了。   一时那些许怜惜也散了,倒是觉得看她挣扎求饶也蛮有趣味,不由大步走近,冷眼看她:“怎得,音音还想跑?只这后院已被爷打理了,旁人也进不来,你倒是能往哪里去?”   音音猛然转头,眼里的妥协温顺换了坚毅的决绝,看的李勋愣了一瞬。   外面的雨益发大了,云团扯絮一般,暗沉的紧。   在这唰唰雨声中,忽而有踏踏的脚步声,朝后院而来。   风雨中那一把赤红罗伞,分外醒目。   李勋手里的瓷瓶哐当坠地,这赤红罗伞,按照品级,当今也只有一人能用了。辅国公-江陈,现任摄政首辅。   他心里发慌,可转而一想,此人亦正亦邪,也是踏着白骨走上来的,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血污,手段之狠辣,令人闻之生畏。如今身为摄政首辅,亦是忠奸并用,迅速让新朝保持住了微妙的平衡,向来不管臣属私事。想至此,他微微放下些心来。   “大人.”   音音也瞧见了那身影,又瞧出李勋一副畏惧姿态,也猜这人定是来头不凡,便急急出声呼喊。   可因着中了媚药,这声音娇娇颤颤,倒似在招惹那人,让她倍觉羞耻,下意识咬住了唇,踉跄着朝那雨幕中的身影奔去。   只身子一动,却被李勋攥住了腕子,脚下一顿,摔在了廊下。   “见过大人,家里侍妾同臣置气呢,捞了您的清净,真是罪该万死”   陈勋点头哈腰,说的异常诚恳。   那伞下挺拔的身影并未有一刻停顿,只当未闻,连一个眼神也未施予。   身后撑伞的于劲瞧了一眼廊下,也未言语,这种事,他们主子向来懒怠瞧一眼的,只可惜了那姑娘。   “嘶.”李勋正专注的瞧那雨中人的反应,见他并不发话,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冷不防手上一痛,却被那姑娘挣脱了去。   他有些讶然,这春风一度厉害的很,寻常姑娘用了,早软成了一滩泥,哼哼唧唧往他身上蹭了,这沈音音倒是个能撑的。   音音腿脚发软,一点也用不上力,她下唇咬出了血,踉跄几步,跌在污泥中,抬起脸看近在咫尺的那人,勉力克制住溢出口的颤音:“大人,民女非是他的姬妾,本是来上香的,还请.还请大人伸一把援手。”   江陈因着污水溅到了脚边,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可听见那声音后,猛然顿住,微微眯了眯眼。   伞盖往后撤了撤,露出男子轮廓利落的脸,高鼻薄唇,凤目细长,目光刀锋一般,落在女子身上,待看清那张柔媚的脸后,背在身后的手顷刻握紧了。   又来了,那浑身冰冷的窒息感,让他头痛欲裂,后背冒出冷汗来。   音音身子发颤,冰凉的雨水落下来,总算让她些微好受了些。看到那双云纹鹿皮靴停了下来,心中一喜,急急抬起了头,却在触到那目光后,微微往后缩了一下。   那漆黑眸中目光幽深,像是一匹充满野性的饿狼,立时要将她吞进腹中。   她定了定神,再去看,却见那目光已隐了去,面前这人换上了淡漠矜贵的神色。   他脚尖朝她转了转,轻勾了唇角,问:“你可认得我?”   看这人衣着用度,当是个大员,可如今新朝刚立,朝中已是换了一批,她并不认得这新贵。   那人瞧她困惑神色,垂下头,轻轻嗤笑了声。   自然,她自然不记得他,当年高高在上的小姑娘,怎会记得一个卑贱之人。   他瞧着她衣衫浸湿,明明一身污泥,却依旧像是污泥里的清荷,挺秀而干净,虽中了媚药,可那双眼,便是透出来的□□都是纯净的味道,丝毫不媚俗。   是了,还是一如当年,她站在雪地里,比那雪花还要纯白几分,纯白的让人想要弄脏她! 第2章 人留下   “大人,贱妾冒犯了,冒犯了,您多海涵。我这便带她走。”   李勋几步迈了过来,扯着音音便要往廊下走。   腕上被攥的生疼,体内冲撞的热浪让她微微发颤,一张口,便似要溢出娇颤之声,音音死死咬住唇,只拿一双眼,望住了罗伞下的人。   一个闪电划过,江陈清晰的看到她眼里的凄惶,小鹿一般,蒙了一层水雾,偏偏执拗的盯住他。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微挑了眉,看向了李勋。   虽是一句话没言语,可那目光里的压迫让李勋后背直冒冷汗,膝盖一软,便想跪下去。   他依然是审慎的目光,不咸不淡,静静看雨幕里的姑娘。   音音觉得时间都要静止了,一颗心悬在刀刃上,等他一句施舍。   唰唰的雨声里,这句话久久也没有等来,久到她都要放弃希望了,微微垂下眼,不再看他。   “人留下。”   这清朗的男声骤然响起,让音音睫毛一颤,猛然抬起脸。   李勋也愣了一瞬,却也解脱一般,当即松了手,仓皇着跑回了廊下。   音音猛然松了口气,她勉力稳住身形,想要道一声谢。   风雨里,那人却先开了口,是对着身后长随说的:“于劲,把马车赶来寺庙后门。”   等音音上了马车,还有些不能相信,这瞧着冷冽的人,会再次伸一把援手。   “烦请.烦请大人,寻一家医馆,我.我自会下车。”   音音声音颤颤的,说完这一句,再不言语,只缩在车角,微微闭上了眼。她需得寻家医馆,解了身上这媚药。   车门轻响,于劲探进头来,恭敬的递给主子爷一个小瓷瓶。   江陈拿在手中把玩,明明晓得这是解春风一度的丸药,却并不递出去,只玩味的抬起眼,看住了面前的女子。   他想看看,那个曾经雪白一团的姑娘,会不会也如那些歌楼中的女子一般,撕扯着衣服扭成一团,展现出世俗的肮脏丑态。   可等了一会,角落里的姑娘却依旧安静,她细白的手紧紧抓住窗框,因着太过用力,轻动间留下丝丝血痕。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唇,一丝声儿也无,白净的面庞上浮起红晕,瞧不出一丝欲念的肮脏,倒像是春日里欲开不开的桃花,不动声色间吸人魂魄。   江陈眉目微动,带了点轻佻的坏笑,修长的指骨,忽而抚上了她的臂。   音音脑海中昏沉一片,腾腾的热浪里,忽觉有臂上一丝清凉,带着男子隐忍的力道,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睁开迷醉的眼,瞧清了那男子模糊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扣在窗框上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窗外的雨势小了几分,淅淅沥沥落在车顶,马车辚辚间,已是入了城。   江陈瞧着还是静谧的小姑娘,因着咬唇太过用力,嘴角已是氤出血丝来,他忽而觉得没意思,心绪也烦乱,将白瓷瓶一抛,扔进了她怀中,道:“吃了吧,别在爷车上闹出人命来。”   .   音音回到陈家时,申时已过,陈林带着沈沁还未归来。   她是从角门入的府,踉踉跄跄回了自己的桃苑。   院子里静悄悄,自小伺候在身边的婢女阿素正靠在床边做绣活,见了一身狼藉的姑娘,吓了一大跳。   她将人搀扶进屋,急急道:“姑娘,这是怎得一回事?不是今日去上香的吗,怎会如此狼狈?”   “备点热水,我要沐浴。”   音音嗓子有点哑,也无心思多说,她只想好好洗一洗。这被李勋攥过的腕子,还有他靠近时传来的熏香味,都让她觉得恶心。   待洗过了两三遍,热水漫过身体,才让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阿素瞧她神色,现下也不好多问,只一脸担忧的替她馆发穿衣。   “姑娘可是回来了?夫人正惦记你们呢,姑娘要是得空,去正屋说几句话吧。”   门帘打起,苏幻身边的大丫鬟萍儿步了进来,笑语盈盈。   音音晓得阿姐是要问几句祭奠事宜,坐在榻上稳了稳心神,便起身往正院而去。   进了垂花门,却见几个医者正提了药箱,躬身而退。   陈林搓着手,在廊下来来回回的走,一副焦急神色。   音音愣了一瞬,那些隐忍的屈辱一下子涌上来,她望着这个本是有几分敬重的表姐夫,红了眼眶,他怎么能这样狠心!想当年沈家,待他从来不薄。   陈林也看见了她,踌躇了一瞬,走了过来。   他不敢看她的眼,心虚的瞟向旁处:“你.你逃了也好。”   半途中他就后悔了,他不敢想,若是他的阿幻晓得了,该对自己多失望。   音音并不理睬他,绕过他身侧,便要往里走,却听身后的人焦灼着低低道了句:“音音,你大姐姐如今身子虚的很,刚刚大夫还叮嘱,定不能受惊受寒,算我求你了,今日这事,万不能让她知晓啊。往后.往后再不会有这等事了,我陈林用自己的仕途发誓。”   廊下有风吹来,吹的音音心底寒凉一片,她没说话,站了一瞬,打帘进了卧房。   小阿沁正赖在床头,奶声奶气的哄表姐喝药,一脸小大人神情。   苏幻靠在迎枕上,轻轻刮了下小人儿的鼻子,端起药碗小口而食。   音音看着阿姐凸起的小腹,单薄的肩背,微微垂下了眼,抬手拭去了眼角那滴泪,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一时觉得,要是母亲还在多好,还能给她一个怀抱,让她痛快哭一场。   可如今,放眼四顾,再寻不到能依赖的人,再多的屈辱,也只能自己和血吞了。   .   暮色时分,这场清明时节的大雨终于止了。   首辅府上已点了灯烛,影影绰绰,映出廊下站站兢兢候着的奴仆。   于劲传了膳,还未进正房,便听里面哐当一声响。   他从窗牖里瞧见自家主子扶着桌案,微闭着眼,正抬手轻揉太阳穴,便晓得,这大抵是主上的旧疾又犯了。当即止了步,一丝声儿也不敢出,屏息候在了门外。   江陈高大的身影微晃了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这只手今日真实的触碰到了小姑娘的肌肤,滑腻弹软,比梦中的还要软糯。   她身上清淡的栀子花香丝丝缕缕,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让他头痛欲裂,四肢冰冷,这些年已渐渐少犯的旧疾又潮水般袭来,还是那般让人心窒。   刻意遗忘的那些片段又鲜活起来,骤然跳入脑海。 第3章 平昌十四年   那大概是平昌十四年冬,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小姑娘一身素锦,站在雪地里,肌肤白莹的亮眼,仿佛要融进这天地间的纯白。   “姑娘,便是他了,可算是逮到了,是个乞丐,你瞧他,真真下贱又肮脏!”她的侍女指了被小厮压在泥泞里的江陈,一脸鄙夷。   江陈到现在还记得,污脏的泥水呛进口鼻,那让人作呕的味道。他依旧不发一言,只抿住唇,将那只折了的腿挪了挪,勉力不让背脊弯折。   音音细白的手紧了紧雪白的狐裘,闻言顿了一下,转头看了过来。   她发髻上的步摇晃啊晃,伶俐又娇俏,那一眼,楚楚又盈盈,像是一汪清潭,清晰的映出江陈的卑贱。   江陈瞧着那双眼,忽而想要开口解释一句,只张了张嘴,又被那小厮摁着头压进了泥水中,呛进一口辛辣,胸腹都是冷的。   他手臂挣扎了一下,便听见了小姑娘清灵的声音,她说:“做乞丐并不肮脏。”   他心中一动,忽而涌起一点热,可那丝热乎气还没来得冒出来又被她一句话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她说的是:“可你太脏,人从根子里坏了,不论何种地位,都是卑贱肮脏的。”   是了,她说他卑贱又肮脏。   江陈猛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后背已是冒出了冷汗。   他其实完全不明白,明明他受过那么多鄙弃轻视,都可以视而不见,偏偏沈家音音的这几句话总是午夜梦回间折磨着他。   他也不觉得肮脏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泥潭里爬出来的,也是踏着血污走过来的,这从来没什么好避讳的,可被那双眼睛一望,为何就觉得头痛欲裂?   “主子爷,老太君送了位姑娘来,说是顶顶干净的,这几年养在后宅,连个男人也未见过的。想要送来伺候您。”于劲缩在门外,觑着主子神色,战战兢兢问了句。   他晓得主子这毛病,近年来洁癖的厉害,竟是没有个姑娘能近的了身。   老太君早急坏了,不知物色了多少,再加上上位以来圣上赐下来的,臣属献上来的,世家姑娘们自己扑上来的,多少美恣仪,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于劲琢磨着,老太君这次又是白费心,肯定还是进不了主子的屋,刚想将人打发了,却忽听里面发了话:“将人洗干净了,换上素白的衣衫,送进来。”   起初于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连连称是,急急命人带着姑娘去准备了。   待送来的美人沐浴梳妆,换了素白纱裙,踏进内室时,里面明晃晃的烛树已是熄了,换上了暧昧的角灯。   里面铺了白绒毯,陈设简单,纤尘不染,没有多少人气。   江陈斜斜倚靠在玫瑰椅上,没了白日的矜贵,倒是带出些慵懒的随性。   他抬起眼,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娇人儿,明明皮肤一样雪白,身上的衣衫也是素白颜色,可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是步伐神态间的献媚之态,破坏了那丝纯净?   “挺直了腰板,好好走路。”   这冷肃的男声冷不丁响起,让缓步而来的美人打了了个颤,本就心头发紧,现下更是手足无措了。有点不明白,这练习了几百遍的婀娜之姿,怎就触了爷的霉头。   她抬眼见了那上首的人,俊朗疏冷,偏微上挑的眼尾带出慵懒的风流意,勾的她心里颤了颤,咬住唇,一时涨红了脸。   江陈有些不耐,招手道:“过来。”   等那女子一近前,身上熏香的味道一并袭来,不是栀子花的清透,有些浓烈的甜,带着世俗的味道,让他慕然僵住了身子。   他闭了闭眼,有些发狠,抬手扶上了女子的纤腰,也只不过一瞬,忽而变了脸色,将人一推,抬手掀翻了案桌上的杯盏。   不行,胃里翻涌,他还是觉得脏!   这些年了,午夜梦回,他会梦见自己一身脏污将那雪白一团的姑娘压在身下,看她迎合献媚,雪白肌肤上一点点染上了他的颜色。   可换了旁人,他却总忍不住同那雪地里的姑娘比较,所有人也都变的脏不可耐,让他下不去手。   “于劲,于劲,将人送走!”   他以手扶额,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迭声唤着。   于劲本以为主子爷今日好事已成,终于晓得这温香软玉的好了,却冷不防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得了,又是没成,他都有点怀疑,主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只看着身强体健,也不像啊。   待人一走,江陈命人换了毡毯软垫,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自己也换了衣衫,才又进了内室。   他背手站在海棠花阴下,神情晦暗,忽而隔着窗棂嘱咐了一句:“于劲,去打听下,沈音音现下住在何处,每日做些什么,盯着些,一一汇报了。”   既然旁人不可,那便将那小姑娘困在身边,总要解了他的魔咒。   他看着那双沾染了无数血污的手,嘲讽的勾了唇,忽而觉得,便用这双手,给那雪白染上浓黑,也是很好的,或许真将她弄脏了,看见了她世俗的媚态,他便再不会想起她。   于劲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主上口中的沈音音便是今日中了媚药的那姑娘。   他应了声是,抬首间瞥见昏暗里,主子那幽深的眸光,不禁为小姑娘捏了把冷汗,他跟在主子爷身边许久了,自然晓得这眸光里的含义,这是不动声色间的势在必得!   .   陈家的桃苑,音音亦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干脆翻身而起,靠在了迎枕上。   瞧见阿素还坐在灯下做活,不禁皱了眉:“阿素,这大半夜的如何还做活,当心熬坏了眼睛。”   “不打紧的,二姑娘的春衫还未做好,我再赶一会,一会便睡了。”阿素还是低头赶活,并没有住手的意思。   音音干脆下了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活计,罕见的板起了脸:“不许做了,你姑娘的话你也不听了?!”   如今沈家散了,陈家也不宽裕,里里外外就阿素一个,照顾着姐俩起居日常,自然是劳累。   想当年她也是一等大丫鬟,只管在她身边传传话,养的一双素手同她的一般嫩白,可如今却已是布满风霜。   音音有些心疼,抓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低低道:“阿素,咱们带着沁儿去江南吧,准备几日,这个月便走。”   阿素吃了一惊,忙道:“不是说等五月,天彻底暖了再走吗,二姑娘这病症怕风又怕累,这三月天还是凉的,我担心这路上受不住。”   “不能等了,我这几日就寻个机会,同大姐姐讲明了,这陈府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音音道。   阿素瞧她执拗的神色,也便不再说什么,她总觉得姑娘今日有心事,让人忧心,或许去了江南,离了这些污糟事,人也能开阔起来。   默了一会子,才又道:“二姑娘用的老山参没了,姑娘你看,可还要跟表姑娘开口?还是咱另想法子?”   “我明日去买,顺便多备些,好留着路上用。”   音音翻出钱袋子,一个子一个子的数,数到最后微蹙了眉,盘算着再卖几件首饰,好做这路上的盘缠。   陈家本就是寒门,只靠着陈林的俸禄度日,实在不宽裕,她是万不能再跟大姐姐张口了。   两人凑在灯下,商量了半宿,才合眼。   第二日一早,音音便出了门,要去给小阿沁抓药,顺便采买些日常用度。   两人也未坐马车,径直去了德济堂。   德济堂的伙计瞧见了这等气度的姑娘,立时迎了出来,陪着小心道:“姑娘是抓药还是瞧病?”   音音便将方子递过去,让他依样抓来。   那伙计端详一番,啧啧道:“您这方子都是名贵药材,可是不便宜。”   说完指了其中一味药,又问:“您看,这老山参有十年的有五十年的,还有那百年往上的,价格也相差甚远,您是要哪等的呀?”   “百年的。”音音一丝迟疑也无,脆生生答了句。小阿沁用惯了百年的参,如何能随便更换。   伙计笑的益发殷勤了,一避张罗一避道:“是了,这百年的参才出效果,不是那些十几年的能比的,虽说一株要百两银子,可……”   “一株要百两银子?”话还没说完,却被小姑娘出声打断了。   音音捏着手里的钱袋子掂了掂,脸上现了为难之色,犹豫了一瞬,问:“那五十年的参需得多少银钱?”   伙计停了手里的活,抬头扫了一眼堂内的姑娘,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身不俗气度,以为定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没成想看走了眼,出口的话便没了先前的殷勤热络:“五十年的只需三十两银子。”   音音垂下眼,脸色又难堪了几分,咬了咬唇,艰难启口:“您看,能否给便宜些,十五两可成?”   “这可是不成,您那,吃不起五十年的就直说,何必张这个口。咱来株十年的还得十几两呢,何况这五十年的。”伙计有些不耐,将手头的药材一推,直接道。   “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阿素看不得姑娘受委屈,当即便要同这伙计理论几句,却被音音扯了下袖子,止了声。   现下如此境况,实在不宜生事。音音琢磨着,把手头上还剩的一支簪子当了,换些银子,怎么也要给阿沁用五十年的参。   她携了阿素,还未迈出德济堂的门恺,忽被闪身进来的一个妇人撞了一下。   那妇人哎呦一声,目光不善的瞥了音音一眼,径自往堂内去了。   “张妈妈,今日竟是您来了,需要什么遣个小厮来知会一声便是了,何必跑这一趟。   见来人是平昌侯府有头脸的张嬷嬷,堂后的伙计当即堆笑道。   “今日来同你们结一下银子。”张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便去摸腰上的钱袋子,待摸出钱袋子,忽而哎呦了一声,道:“我那玉佩怎得不见了?”   说完立时转身,对着将要出门的音音道:“哎,你们俩,别不是刚刚摸了我的玉佩吧,那可是侯妇人赏的,顶顶好的羊脂玉。”   堂内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戴锥帽的小姑娘,暗自思付,这小姑娘看起来清清透透的,买不起山参竟也干起了这勾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说,谁稀罕你的玉佩,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休要血口喷人!”阿素气的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   音音拉了一把阿素,站在门口,薄薄的肩背挺直秀美,不见丝毫惧色,只清凌凌道:“妈妈慎言,我一个清白人家,当不起你这句怀疑。若是实在不放心,尽可过来搜身。”   她说着,打算摘下腰间的荷包,给张嬷嬷看下,可触到腰间的锦缎,忽而顿住了。   不对,在那外衣之下,似乎被塞了个物件,凭手感,是枚玉佩! 第4章 他侧过身,对着音音丢下一……   张嬷嬷在侯府当差这些年,也有几分老练的威严,当即拍拍手,让门口几个侯着的小厮堵住了音音的去路,嗤笑道:“自然是要搜身,这夫人赏的玉可不是寻常物件,便是把姑娘卖去花楼也不值这玉的十分之一,怎能善了?”   她说着往前一步,一扬手,掀起了小姑娘的锥帽,露出一副玉软花柔的倾城之貌。   堂内伙计手上的算盘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不免看痴了去,忽而便想起,这不是以前陈国公府上的嫡姑娘吗?想当年远远瞧过一眼,那样锦绣堆里的人,如今为了几株老山参要做起这勾当,不免也有些唏嘘。   张嬷嬷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冷肃着一张脸,便要来搜身。   音音微退后了一点,下意识摁紧了腰间,若是让他们搜出了这玉佩,断然是说不清楚的,要是这张嬷嬷再蛮横一点,直接下了定论动用私刑,想来也无人敢管平昌侯府的闲事。   她一颗心提了起来,伸手便护助了阿素,挺直了背脊,提高音调道:“搜身自然是可以,只张妈妈您却不行。这桩事要想断的公正明白,想来还得官府出面。你我不妨去到京兆尹,让大人当众来搜,也好还我个清白。”   如今这情形,自然是能拖一时算一时,去到了官府,说不定还能辩驳几分。   张嬷嬷似笑非笑打量着音音,觉得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识,若是换了寻常姑娘,早大惊失色丢了章程。   她忽而凑近了,在音音耳边低低道了句:“沈姑娘,今日这事你还不明白吗?去了官府又如何,我们二爷早打点好了,也只是多吃些苦头罢了。你也是个伶俐的,何不赶紧向我们二爷低个头,指不定还能寻个好前程。”   话音落了,张嬷嬷朝街角的马车努了努嘴。   音音顺着看过去,便见了那缀着织金缎子的华盖马车,车帘处若隐若现,是李勋那张纵欲过度的脸。   她心里咚咚直跳,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分明是这李勋上次未得了手,怀恨在心,要将她逼上绝路。   她能去求他,他便顺水推舟要了她,若不能,便要毁了她!   音音手心里沁出了汗,脸上现了绝决之色,扬起脸,道:“那倒要劳烦张妈妈,同音音去趟京兆尹了。”   她是被几个婆子扭送进衙门的,里面坐堂的,是四十岁许的京兆尹张文和。   张大人生了张和善的脸,说话却透着为官者的威严。他询问了一遍来龙去脉,一双眼便落在了音音身上。   “大人,今日这事有蹊跷,便是现下在小女身上搜出了玉佩,想来也不能说明是小女偷的,若是张妈妈有意栽赃陷害,也不是没有可能。”   音音也不明说身上有玉佩,她需得先探一探这张大人的口风,看这张大人,是不是真如那张妈妈所言,被收买了去。   张大人闻言,捋着胡须轻笑起来,反问了句:“平昌侯府主事嬷嬷,会为了栽赃你,将价值连城的玉佩也搭上?”   这话落了,连堂上的衙役也跟着哄笑起来。   音音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都失了力道,她知道,完了,这张大人确实早被李勋收买了去。   “搜身吧。”   张大人有些不耐,想要早点了结了这官司,好给平昌侯府个人情。只要搜出沈音音腰间的玉佩,便能下定论了。   衙役互相使了个眼色,自然愿意领这差事,这等姿色的姑娘,能摸上一把也是福气。   音音眼瞧着两个衙役走上前,伸手便要来触她的腰,猛然后退了一步,因着愤怒仿徨,手都是抖的,拔高了音调斥道:“大人,且慢!我一未出阁的姑娘,便是搜身也该遣个女吏来,缘何能被外男侮辱?”   这话落了,张大人连面上的和善也维持不住了。这姑娘好没眼色,那女吏是给贵人办案预备的,平常也不在衙门,如何会伺候一个罪臣之后。   他懒待言语,只抬起眼,瞧了那衙役一眼。   两位当差的立时明白过来,假正经的告了一声:“得罪了”,便要欺身而上。   音音后背贴在了朱漆门窗上,已是退无可退,那股寒凉从脚底窜到肺腑,已是生出巨大的绝望来,这府衙面阔极深,昏暗阴沉,似要将她彻底拖进黑暗里!   “张大人。”   一声不疾不徐的呼喊打断了这沉寂,府衙前的衙役门丁不由转头,待看清来人后,骤然顿住,皆是面面相觑的仓皇,呼啦啦跪了一地。   音音回头看,缓步走来两位男子,为首那人一身绯色官服,似是刚下了朝,冠冕齐整,身姿挺拔,于这冷肃端凝里偏带了股不羁的随性。   他从光亮中走来,仿似也让这阴暗的京兆尹府衙亮堂了几分。   出声的,是他身后紧随的于劲。   音音鼻子泛酸,脱口便喊了声“大人”,尾音压的低低的,带着屈辱的涩,她还记得,昨日绝境里,他伸出的那只手。   江陈脚步顿了顿,却并未看过来,只目光浅淡,看向了京兆尹张大人。   张大人愣了一瞬,手中的惊堂木哐当一声落在了案上,疾步下了高台,弯折下腰身,口中直呼:“参见首辅大人。”   一时也闹不明白,哪阵风将这活阎王给刮了来。   江陈背手立在案桌前,好整以暇的将那惊堂木放定了,声音不辨喜怒:“张大人,昨日刑部上了本折子,说是京兆尹近年来攀附权贵,颇出了几桩冤案,不知可否属实。”   这话落了,张大人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竟上下唇哆嗦,寻不到话来开解,这京中权贵云集,大家相互照应,给几分面子,本是约定俗成的,不知今日竟被哪个不懂规矩的给抖到了明面上。   他心里转了一圈,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却被身边的于劲一把拖住了: “张大人也无需惶恐,我们大人今日来,也只是瞧瞧这京兆尹府衙的章程,无需顾虑,你自办案。”   于劲这话陡然转了个弯,属实让张大人摸不着头脑。   只好战战兢兢站稳了,接着审下去,只再不敢糊弄,当即便要遣个女吏来给音音搜身。   堂下的衙役应了声是,便要动身去寻女吏,却听首辅身侧的于劲问了句:“这一去需得多久?”   “一刻钟便可。”衙役不敢抬头,急急回了句。   “我们大人等不得。”于劲摇摇头,道。   张大人简直左右为难,这可如何是好?   “设一架屏风,由我来搜。”   声音清朗威严,让堂上陡然沉寂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要不是这位江首辅素来不近女色,几乎都要以为,这是被沈家姑娘的美色所惑,想要沾染一二了。   江陈倒是坦然,看着木座山水屏风被抬上来,目光清浅,落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瞧不明白他,一颗心左突右跳,她想起上次在车上,自己意识昏沉,他亦没有趁人之危,想来不会像那些寻常男子,是个贪图美色的。   这样一想,倒是略略放下一点心,轻咬下唇,转身进了屏风后。   屏风隔在角落里,里面昏沉的紧,半扇雕花窗牖透出些许光亮,映出朦胧的光影。   江陈背手立在屏风后,俊朗的脸隐在了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他侧过身,对着音音丢下一个字:“脱。” 第5章 正人君子?   音音借着那丝光,猛然看向了身侧的男子,触到那双微上挑的凤目,微微打了个颤。   她似乎又看见了那狼一样的目光,充满野性的张扬与势在必得,落在她身上,肌肤都灼热起来,只也不过一瞬,那目光便隐了去,他依旧是清贵冷峻的江首辅。   音音垂下脸,一双素手在腰间摩挲,她在犹豫,要不要直接交出这玉佩。   正迟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忽而伸了过来,带着微凉的触感,落在了她的腰间。   音音心下一窒,急急往后退去,被屏风的倒座一绊,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一声,软糯娇柔,带着勾人的尾音,让江陈脊背一僵。   他微皱了眉头,倾身而来,大掌强势探进她浅碧的上襦,一抽,便将那枚羊脂玉握在了手中。   那修长的指带着薄茧,微凉又略粗糙,在她腰间的软肉上一触便离,带给少女轻微的战栗。   “大人,这不是我偷的,这是那张妈妈趁机塞过来的,分明想要栽赃陷害。”   音音瞧见他手中的玉,一颗心揪紧了,急急辩解。   见他不作声,又道:“大人您昨日见过的,平昌侯府的李二爷他.他心怀不轨,因着未能得手便怀恨在心,今日才有了这一出。”   她说完,忐忑的望住窗前的男子,想要从他脸上瞧出些反应。   只那人微垂下眼,把玩着手中温润莹亮的羊脂玉,并不见一丝波澜。   她有些着急,张了张嘴,还想再辩白,却见江陈将那枚玉佩往手中一扣,抬脚步出了屏风。   那鹿皮靴踩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落在了她心里,她不晓得,这人要同张大人如何说,他还能再朝自己伸一次援手吗?   “张大人。”   随着这清朗的男声响起,音音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骤然攥紧了衣摆,良久,听见他说:“今日且先到这里吧,不妨隔日再审。”   隔日再审?虽还是摸不清这人的路数,但这句话落了,已足够音音庆幸的了。她轻轻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背也松乏了些许。   京兆伊张文和也是一头雾水,今日这尊神,携了煞气而来,却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竟是稀里糊涂就要揭过,让他实在揣测不出他的心思。   他摸了把头上的冷汗,觑着江陈的神色,试探着问了句:“那今日便先让沈家姑娘归家,等来日再审?”   见江首辅不置可否,才重重舒了口气。   音音同阿素出得衙门,俱是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阿素搀着她的手,一个劲道:“姑娘,今日这位江大人是什么来头?可真是个好人,清正又坦荡,一点也不为难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吗?音音想起暗不透风的屏风后,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那么一瞬,总觉得有些野性,好像似曾相识,让她有些后怕。   可想到他两次对自己伸出了援手,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多虑了,只含笑回应了句:“是,大概是个正人君子。”   候在门边的于劲听闻了这句话,微微挑了下眉,正人君子?他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主上,大概小姑娘这结论实在下的有点早。   “大人,您看今日.”   京兆尹张文和搓着手,满脸堆笑,想要请江首辅里面去座,却听叮咚一声,案上落下一枚羊脂玉,一时错愕的住了嘴。   “这是今日沈家姑娘身上搜出来的玉佩。”   江陈将那玉扣在案上,慢条斯理道了句,看着张文和一脸疑惑,又开口道:“我说了,改日再审,你无须因着我的介入而改了章程,只管公正严明的去查。”   张文和听的更糊涂了,这姑娘到底放还是不放?遇到个这样的主,简直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啊。   他看着那绯色背影大步朝门外而去,想问又不敢问,正踌躇,却见江首辅身边的常随顿住了脚,回头对他道:“张大人无需着急,具体等哪日再审,我自会通知您。”   .   音音同阿素回到陈家,已近正午时分。   阿素一脸忧色,今日才晓得,她家姑娘为何急着要走了。   这原先国公府的嫡姑娘,容貌之盛传遍京都,是多少权贵纨绔只可远观不敢亵玩的存在,如今跌入了泥潭,自然都想来染指一二。她家姑娘这般容貌,生在权贵之家自然是锦上添花,可若是没了强有力的庇护,这便是祸事一桩啊。   音音见她一脸忧色,开口想要安抚几句,一抬眼,忽见小阿沁正被仆妇牵着,候在廊下。   见了她,立时扑腾着小短腿,扑了过来: “阿姐,你回来了!”   音音瞧她一张小脸苍白的很,跑了这几步,便开始大口喘息,不由显了忧色。   她蹲下身,牵起阿沁的小手,问:“今日几时起的,睡的可安稳?”   阿沁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才道:“刚刚孙妈妈将我唤醒的,可阿沁还想睡。”   音音心里的担忧又加了几分,这几日沈沁益发嗜睡,睡梦中也不安生,皱着一张小脸,来回扑腾,似是极不舒畅的模样。   她捏了捏她圆润的小鼻子,又问:“可有哪里不舒服?若是有千万记得告诉阿姐。”   沈沁看着姐姐近日来益发消瘦的脸颊,伸出小手环住她的颈,奶声奶气道:“姐姐别怕,阿沁好的很呢。”   她不太好,哪里不舒服也说不上来,就是时常喘不过气来,可她不想告诉阿姐,她怕她又翻来覆去不睡觉。   “要是孙太医还能给二姑娘瞧瞧就好了,想当年他开的那方子,可是救了二姑娘的命。”   阿素叹息了一声,上来牵了沈沁的小手,转身往室内走去。   音音没说话,她也想让孙太医给沁儿瞧瞧。孙太医身为太医院院使,一手医术精湛闻名,可去年因着长子早丧,一夜白了头,精神便不大好了,现如今只给圣上瞧病,旁人一概不管了。更何况她们这种罪臣之后,如何能有机会再得见。   几人进了屋,阿素一刻也不敢耽搁了,开始着手收拾行囊。   音音也琢磨着,早日跟大姐姐说明了,离了陈府才好。她怕那李勋记恨在心,给陈家带来灾祸。   晚间挑着表姐精神好,便去了正屋。   “音音,这两日吃用可舒心,若想要什么,你跟姐姐说。”   苏幻靠在迎枕上,见了音音,温和笑起来。她这几日卧床保胎,又喜静,实在分不出心力去照顾姐俩,便有些愧疚。   音音走过去替她拽了拽被角,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犹豫了片刻才道:“大姐姐,你还记得早年母亲身旁的林嬷嬷吗?”   “怎会不记得,我那时初到沈家,还是她照顾的呢,她如今可好?”苏幻微欠起身子,问了句。   林嬷嬷原先乃是音音母亲于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前年儿子季淮中了举人,沈家帮他在江南镇江寻了个空职,林嬷嬷便随着儿子赴任去了。   “嬷嬷很好,听闻季家哥哥又升官了,在江南立住了跟脚,最近嬷嬷一直来信,想要我跟沁儿迁到南边去。姐姐也知道,沁儿这病,还是去南边气候温润之地更好将养,我想带她过去,你看?”音音道。   苏幻便沉默下来,晓得音音这是为了不牵扯陈家,想要离京。这路远地遥的,她实在不放心,可忽而想到了季淮,那个青竹一般的温润男子,又转了口风:“音音,季家大郎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可有婚配?”   “嬷嬷讲还未寻到可心的,具体我也不晓得。”   听了音音这句话,苏幻便明白了,她那时在沈府便瞧出来了,这季淮看音音的眼光温柔而专注,是不同于旁人的。国公府昌盛时,这来自寒门的举人自然不是音音的良配,可如今这境况,若是能嫁季淮,已是顶顶好的选择了。   况林嬷嬷又是瞧着音音长大的,有姨母的恩情在,必不会亏待了音音。   思及此,苏幻心里也松动起来,半晌才艰难的道了声:“也好。”   还想再嘱咐些别的,可喉咙里像是被堵了团棉花,不能发声。她八岁丧母后便长在姨母家,是陪着音音长大的,如今骤然要分离,让人心里搅着难受。   音音眼圈发红,可又怕大姐姐忧思伤身,急忙转了话题,拿沈沁近日的童言童语来同她讲,混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音音同阿素将物件归置好,于三月十五上了路。   一大早儿,这天便阴沉的厉害,雾气蒙蒙的,有些不辨方向。   阿素低低咒骂了句这鬼天气,随手将沈沁裹的更严实了些。   今日是陈林送姐俩出城,一出城门,他勒住了马,瞧了眼身后的马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因着李勋这事,两人虽维持了明面的和善,却也实在难堪。   音音倒是坦荡,她掀起车帘,从车窗里朝他摆摆手,不冷不热道了句:“姐夫回去吧。”   陈林垂下头,默了一瞬,忽而一扬手,抛进车内一个钱袋子,他打马而过,声音隔着风飘进车内:“路上用吧,别让你幻表姐担心。”   音音打开来,里面塞了几张银票,于不宽裕的陈家来说已是不易。   她瞧了一眼那远去的身影,轻轻叹息了一声。哪里有天生的坏人,她这个表姐夫,当年也是良善赤城的,对表姐更是一片真心,否则她母亲也不会放心将幻表姐嫁过来。只在名利场上沾染久了,难免会有迷失的时候。他只盼着他日后能警醒,莫要真的伤害到大姐姐。   本就阴沉的天,被一阵疾风一搅,骤然落下豆大的雨滴,音音急忙撤回身子,将车窗一关,抚了下发上落下的雨水。   “二姑娘,可是不舒泰?”   阿素这声焦急的呼喊,让音音猛然一顿,回头便见沈沁正躺在阿素的大腿上,微张着唇,急促的呼吸。   她还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一双小手来回在心口拍打,额上沁出了冷汗,睁开一双迷蒙的眼,她说:“阿姐,我疼。” 第6章 他只是坏的更坦荡   风雨来的有些急,叮叮咚咚敲打在车身,钻进来一阵寒凉。   沈沁面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一声声微弱的唤着,她在念:“娘亲,沁儿疼。”   音音再忍不住,眼里的泪扑簌簌落下,伸手抚上她稚嫩的面庞,声音亦是抖的:“阿素,快让车夫掉头,回城,回城!寻家医馆!”   那车夫未料到雨势来的这样急,蓑衣斗笠都未来的及戴,被迎面的雨水扑了一脸,也顾不得了,摸了一把脸,便扯着缰绳转头。   却不妨转的急了,车轮一下子陷进了泥水坑,如何也出不来。   音音看着沈沁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唇色益发暗紫,一颗心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也跟着呼吸艰难起来。   她抱紧了那小小一团,带着哭腔哄:“沁儿不怕,阿姐在这里,医馆马上到了,一会就好了。”   她再等不得,让阿素撑了伞,抱着沈沁冲进了雨幕中。   今日雨大,风也大,吹的那把油纸伞几度弯折。阿素便整个身子倾过来,用并不宽厚的背替姐俩遮一点风雨。   音音深一脚浅一脚,凉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却早已觉不出冷,只叠声唤着沈沁的小名,她不敢让她睡过去!   胳膊早已脱了力,她兀自咬呀撑着,脚上不知何时,早已跑掉了一只鞋,娇嫩的足弓踏在冷水中,激起一阵阵水花。   在这茫茫风雨里,忽而有几辆马车迎面驶来,车前的风灯晃晃荡荡,带来些许光亮。   音音见了,愣了一瞬,发了疯般奔过去,她拦在马车前,颤着音恳求车上的人:“家妹病危,烦请载我们回城吧,求您发发善心,来日我们定当回报,求您了.”   恳求的声音来来回回响起,车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将音音与阿素丢在了火中煎熬。   音音咬住唇,当即便要跪下去求,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出来,扯住帘帐,轻微顿了一下。   车里有清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飘出来,待那织锦帐子被掀开时,露出一张轮廓鲜明的脸,高鼻薄唇,凤眼微挑,带着些许凉薄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大人!”   阿素认出这是那日在朝堂上救过她们的江首辅,当即惊呼出声。沁儿有救了,江大人可是个好人,那么正直的好官,不会不管小儿死活的。   果然,那清朗的大人发了话,他说:“上车。”   音音与阿素对望一眼,皆是绝境中窥见生机的欣喜,胡乱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相互扶持着上了马车。   车里铺了雪白绒毯,纤尘不染的素净,让音音有些手足无措,生怕身上的雨水滴下来,弄脏了贵人的毡毯。   她小心翼翼提起裙摆,一抬眼,便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老者,愣了一瞬,声音有些发颤:“孙太医.您.您是孙太医!”   阿素也瞧见了,噗通跪了下去,拖着老者的衣角恳求:“孙太医,您快瞧瞧我们二姑娘吧,她犯了心疾,等不得呀,求您了,求您了。”   孙太医头发花白,似乎有些精神不济,睁开半阖的眼,扫了一眼音音怀中的小儿,又将目光落在了江陈身上。   音音便明白过来,这是得要江大人拿主意。   她微转了身子,俯下身,喊了声:“大人。”   她斟酌着,要如何说才能打动这上首的人,毕竟他虽帮过自己,可看起来清冷疏离,不像个好说话的。   “可。”   这简短的一个字是对着孙太医说的,让音音吃了一惊,当即惊喜的抬了眼。   孙太医切上沈沁的脉,微皱了下眉头,捋着胡须沉吟了半晌,才道:“耽误了,若是不及时救治,大概拖不了半日便要去了。”   这句话让音音如坠冰窟,身子晃了晃,竟说不出话。   “你可能治?”是江陈平静的声音。   孙太医又翻了翻小阿沁的眼皮,俯身在她窄小的胸膛上听了听,道:“倒可以一试,先用长针压制一二,待回城配了药,便要看她的造化了。”   音音那口气终于上来了,拍着胸口,有了一丝活气。她清凌凌的眸子看住江陈,带着恳求的意味。   江陈还是一副清正宽和模样,挥了挥手,让孙太医带了阿沁去一侧的马车上施针,这车里太拥挤,施展不开。   待他们一走,这车里便只剩下音音与江陈了,窄小密闭的车厢里透出些许局促。   “大人,今日之恩,音音定会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结草衔环相报。”   音音先打破了这沉默,她是真的庆幸,这绝境里,碰见的是他。   江陈忽而笑了,带着点玩味的轻嗤,他说:“你拿什么还?”   她拿什么还?音音愣了一瞬,抬起脸,带着水雾的杏眼懵懂纯稚,望住了江陈。   还是这样,纯真又清透,看的江陈心里忽而烦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她娇媚的面,看她湿透的衣衫裹在身上,呼吸起伏间姣好的身形,看她圆润白皙的玉足,透着粉红色的甲盖。   那目光炽热滚烫,彻底撕下了淡漠清冷的表皮,现出阴鸷的贪婪。   音音觉得他那目光落在哪里,哪里便起了火,仿似被灼了一下,急急后退了两步,脚趾蜷了蜷,遮进了衣摆里。   她心里擂鼓一般,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可还是不敢想,这样看起来疏离孤高之人会存了那样的心思。   她仰起脸,想要博一把:“大人,您清正高洁,定不是那李勋之流。音音改日,定将诊金双倍奉上,您看如何?”   江陈转着手上的扳指,微垂着眼,遮住了眸低情绪,他说:“沈音音,你心里明白的很,便是有再多银钱,孙太医是你能请动的?便是真要你付诊金,你付的出?”   他这句话出了口,让音音心里的那点希冀彻底灭了,眼里现了惶恐。   江陈却犹嫌不够,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将她笼住,断了她的后路,他说:“我与李勋本质并无不同,我也从来不是好人。”   是了,李勋想要的,他也想要。只是他坏的更坦荡,不屑用那些下流手段,他要明明白白让她选。   “沈音音,本官要什么,你明白的很,不必装糊涂。而我能给你的,一是让孙太医替你家妹医治,二是。”   他说着停了下来,朝着车门拍了拍手,不过片刻,车外便响起了踏踏的脚步声,伴着配剑的铮然。   音音掀起车帘,便瞧见雨幕里一对人马肃然而至。蓑衣斗笠,里面赫然是京兆尹府衙的差役服。   她仓惶回头,带了点疑惑瞧向江陈。   江陈看着她衣衫还贴在身上,却微探了身去瞧那些男人,有几个没眼色的衙役,瞥见窗前那抹身影后已是看呆了去。   他微皱了下眉,刷一下就将那车帘放了下来。回头盯住她,道:“前几日你与平昌侯府管事嬷嬷的官司,也并未了。本官从来也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在这件事上,我断不会诬陷你,但也不会帮你,京兆尹府要怎么查,我不会干涉,你明白吗?”   音音忽而明白过来,这个人,怕是早存了那心思,怪不得她记得屏风后,他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   江陈瞧着她的神色,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道:“这第二个好处,便是我出面,替你解决了这麻烦。而你,要用一夜来换,至于换不换,由你自己决定,我不会强迫。”   他做的是公平的买卖,还不屑于欺男霸女。他只是笃定了,她没得选。   音音面上褪了血色,这条件太诱人,只能救小阿沁这条,便值得她在所不惜了。可她毕竟也是国公府嫡姑娘,自小金尊玉贵,如今要像个娼妓一样,拿自己的身子去谈买卖,让她耻辱的张不开嘴。   江陈瞧她神色,轻轻嗤笑了一声,拍拍手喊于劲:“于劲,去隔壁车厢,让孙太医停手,把人赶下去。京兆尹的衙役们也知会一声,尽可来拿嫌犯。”   车外的于劲道了声是,转身便要去旁侧车厢。   音音面色陡变,她听见于劲嘹亮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他在喊:“孙太医您甭忙了,我们大人发了话,还请里面的两位姑娘速速下车。”   那衙役捕头也得了令,齐刷刷侯在车外,就等着沈音音一下车,便拿了去府衙交差。   音音再顾不得脸面,急急扯住了江陈的衣袖,嗓音细细的,透着绝望,她说:“大人,我换!”   靠的近了,她身上清甜的香气也一并袭来,还是江陈记忆里的味道,起伏的曲线靠在了他的臂上,若有若无的触碰。   他喉结滚了滚,转了视线,声音有些暗哑,直接断了她的后路:“于劲今晚会去接你。” 第7章 你真是……无趣啊   马车进了城,已近正午时分,瓢泼的雨势渐渐收了,换成了细密的雨丝。   音音并未回陈家,不想大姐姐平白担忧,自寻了家客栈住下来。   沈沁经了孙太医的手,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唇色也正常起来,只还是昏睡模样,卧在榻上小小一团。   喂她喝了药,音音握着那双稚嫩的小手,双目通红。   还好,小阿沁没事,看见她渐渐平静下来的睡颜,她便觉得,今日这交易值了。便是再屈辱也值!   阿素张罗了两碗春面,放在矮桌上,劝音音道:“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姑娘你也辛苦的紧,快吃碗春面热乎热乎吧,仔细寒气入体。”   音音从善如流的用了几口,瞧着阿素面色,张了几次嘴,才艰难道:“阿素,等黄昏时分给我备些热水,我沐浴一番,今晚……今晚还需出去一趟。”   “姑娘,刚刚才沐浴过,您不妨歇下吧,晚间也不用折腾了,这客栈毕竟不是在家,咱明天再洗。”   阿素站起来收拾碗筷,今日她们浑身湿漉漉,进了客栈便沐浴更衣,左右下午也不出门,晚间也无需再洗了。   顿了一顿,忽而又反应过来,忙住了手,问:“这大晚上的,姑娘您去哪?”   “我……我……”音音咬着唇,实在难以启齿,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阿素更急了,拉过她的手,追问:“姑娘,到底怎得一回事?你倒是说呀!”   音音知左右瞒不过她,错开眼,瞧着雕花窗上的格纹,低低道:“我应了江大人,今夜会去首辅府。”   阿素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脑子里嗡嗡的,瞬间炸开了。她拉住音音的手,带了哭腔:“姑娘,咱不去,咱不去啊!”   说完又骂:“天杀的江大人,亏我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是个清正的好官。不曾想竟也是个黑心的,真真无耻!”   她说着已是哀哀哭起来,她的姑娘明明那样清透美好,本该受尽夫君的疼惜,如今却要像个娼妓一样,任人把玩,如何让她不痛啊!更痛的是,她完全无能无力啊,一点点也无法分担。   音音等她发泄完,拍着她的肩,那娇柔的面上现了坚毅神色,她说:“阿素,不要哭。用一夜换沁儿的命,换我们干干净净离开京都,难道不值吗?这反倒是我们占了便宜。遇见江大人,已是你我之幸,你觉得换了旁人,会给我们这样的选择?”   顿了顿,又道:“你无需担心我,我断不会因此事便消沉了去。”   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要好好抚养沁儿,要尽力将母亲的心愿完成,决不允许自己对世道低头。   两人说几句贴心的话,红着眼哭了两场,天便渐渐暗了下来。   急匆匆梳洗一番,门边便响起了于劲的声音,隔着门扇喊:“沈姑娘,也该出门了。”   ……   首辅府位于宫城北向的文户巷,离着皇宫颇近,方便天子近臣随时被召入宫,乃是历朝历代首辅办公之地。   江陈政务繁忙,嫌每日归家麻烦,直接将后院辟出来,做了起居之处,国公府倒是少回了。   是夜,一顶锦缎垂幔小娇,颤颤悠悠,于西南角门入了府。   音音攥着身下织金团云纹坐垫,微垂下了眼。   待入得府中时,早已有侯着的婆子将人领进了净室,一番梳洗打扮,送去了后院正房。   廊下点了立式琉璃风灯,映出一片昏黄的光晕,音音躲在门后的暗影里,拽了拽身上茜色薄纱衣衫。   她从未穿过这样俗艳露骨的样式,比那香楼里的妓子也不差多少,让人羞耻难耐。   江陈斜斜靠在交椅上,慵懒随性,全没了白日里上位者的冷肃矜贵,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像一株危险却昳丽的罂粟花。   他看着门前那个身影迟迟不动,微挑了眉,轻喝:“进来!”   音音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屋子里一片清冷,清冽的沉水香似有似无,江陈看着局促站着的小姑娘,微蹙了眉,明明是那样艳丽的衣衫,可穿在她身上丝毫不显轻佻,浓艳的茜色趁着莹莹玉肌,明媚与清丽奇异的糅在一起,益发显出娇媚的绝色。   他看她还是不动,转着手上的杯盏,不悦:“沈音音,这桩交易是你亲口应承的,若是不愿,尽可离去。”   音音想起床榻上的小阿沁,猛然抬起了眼,急急道:“大人,我愿意的。”   也不是惺惺作态,毕竟是自小那样的身份,如今要放下身段与自尊伺候人,多少是不自在的。   “愿意?”江陈弯起唇角轻嗤了一声,有些自嘲的笑:“愿意伺候一个卑贱之人?”   “大人怎会卑贱。”   他这话没头没脑,让音音愣怔了一下。   江陈便不说话了,他目光幽暗,划过她雪白纤细的颈,弧度优美的肩背,最后停在了那一双圆润晶莹的玉足上。   好半晌,他说:“既是交换,便该拿出诚意来,沈音音,我不喜欢了无情趣的女子。”   音音脚趾蜷缩了下,略迟疑了片刻,便缓步上前,斟了桂花琼酿,端至他唇畔。   江陈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便拂开了那酒杯,一双眼好整以暇看过来,似乎在说:“就这?”   音音便手足无措起来,忽而想起有次跟着堂哥去了趟花楼,那些女子会坐在男子怀中,捻了糕点送进男子口中,便依样学样,拿了块玫瑰花糕送了过去。   那玫瑰花糕小巧精致,上面鲜红的花瓣透着靡艳,停在了江陈唇畔。   他僵了一瞬,因着近年来洁癖益发严重,哪里能吃得别人碰过的糕点。   可看见那双手干净白皙,并未像寻常女子一样留甲,粉色的甲盖修剪齐整,圆润光洁,忽而觉得,也不是不能入口。   他俯身,轻咬了一口,微凉的唇蹭过皙白的指,让音音微微颤栗了一下。   她收回手,又开始不知所措,忽觉腰上一紧,已被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   男子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调笑道:“你真是.无趣啊。”   说着往前推了推桌上的的红釉瓷盏,不容辩驳:“喝了!”   那红釉瓷盏在灯下闪着艳丽的光,上面的瓷盖遮住了里面的内容,让音音无端手脚发颤。   他嫌她无趣,可是也要学那李勋,给她用些助情趣的药?   她实在不想再经历那样的耻辱,仰起脸,眼里便带了水雾,低低道:“大人,我不喝成不成?”   这水雾越聚越浓,最后化成水滴,啪嗒一声,滴在了江陈手背上。   他仿似被灼了一下,那浑身僵冷的旧疾又来了,让他蹙起眉,闭了闭眼。   忽而想起平昌十三年,他第一次见她,是在风雪交加的山神庙。那是他与祖母落脚的地方。   她从马车上下来,一袭白狐裘披风,肌肤胜雪,衬的乌发红唇,远山远水似的,如隔云端。她身上纤尘不染,是他向往的清透干净。   她轻轻咳了几声,便有婆子替她轻拍后背,咕哝:“这鬼天气,姑娘您当心寒气,我们先在此避避风雪,回去了合该喝碗姜汤的。”   那时他病了几日,好不容易熬煮了碗红糖姜汤,还热乎着,垂下眼看了半晌,忽而莽撞的递了上去:“这里有现成的,姑娘但可一用。”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的莽撞少年气。   音音听见声音,还未来的及转身,她身侧的婆子已是挥手将那碗姜汤打翻了,骂骂咧咧:“拿走拿走,哪里来的脏乞丐,这样污浊的东西也敢给我们姑娘吃。”   或许是他眼中的凶戾太重,吓的那婆子连连倒退了几步,拉着小姑娘就上了车,也顾不得风雪了,艰难远去。   那日他是将那些碎瓷片一块块捡起来,挑着那还能用的吃了饭,他只有这一个碗。他也不是寻常乞丐,他明明那么爱干净,便是冬天也会去河里沐浴,他的瓷碗也向来不同别人混用,一点油污也不带的,怎么便会让她觉得脏呢?   大概他给的东西,她都觉得脏污吧。   江陈忽而戾气翻涌,冷着声道了句:“沈音音,爷给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拒绝。”   而后短促吐出一个字:“喝!”   音音瞧见他的面容,知是无法避过,忽而便镇定了,喝就喝,今夜既然来了,便由着他折腾,左右不过熬过这一夜。   她带了点决绝,伸手便将那杯盖揭开了,看见里面乳白色的酥酪,一时愣住了。   一双清凌凌的眼瞧过来,疑惑的落在了江陈的面上。   江陈瞧了她一眼,忽而明白过来,不由挑了眉轻嗤:“沈音音,爷还不屑于用那些下流手段,让你喝你便喝。”   音音用白瓷勺舀了一勺放进口中,清甜丝滑的糖蒸酥酪在唇齿间蔓延开,是国公府败落前,她每日晚间必用的味道。   她觑着身旁之人冷峻的面色,忽而笑了,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她这一笑,杏眼弯起,露出清浅的欢喜,看的江陈愣了一瞬。   偏那娇嫩红艳的唇畔还沾着一滴酥酪,艳红趁着乳白,一片靡靡娇艳。   似也觉出了失态,她微微垂下头,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舔食了去,抬头便见江陈一双眸子益发幽深,里面像是点了一簇火。 第8章 可今夜,他要让她记住他!……   音音被他反扣着双手,被迫仰起头,与他呼吸相缠。   江陈看见那双清澈的眼里只映出一个他,凝视了片刻,他说:“你从来都不记得我。”   可今夜,他要让她记住他!   男子身上清冽的沉水香萦绕鼻端,腰后的大手带着薄茧的触感一下下传来,让音音如坠云端,来不及细想他话里的种种。   艳艳红唇下是纤细的脖颈,雪白一片,绵延进衣领深处。呼吸起伏间,盈盈绵软。   江陈的眸色渐深,忽而将人拦腰抱起,丢进了锦缎堆里。   于劲搓着手在外面来来回回的走,他有些担心,主子爷好不容易有个瞧上的,不会最后关头又不可心,给撵出来了吧。   正思量,忽听里面小姑娘莺莺娇泣,颤颤的喊了一声“疼。”接着便是男子暗哑着嗓音,低低道了句什么。   屋子里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烛花,朦胧暧昧里,罗帐上的流苏轻轻摇晃,由缓到急,伴着断断续续的低泣。   三更过后,里面才唤了水。   音音浑身酸软,如何爬不起来,由着婆子替她换洗一番,卧在锦缎上,柔软乖顺。   江陈瞧她模样,愣了一瞬,在外侧躺了下来。   女子与他隔得极近,温热清甜的气息丝丝缕缕缠过来,与他的纠结在一处,无端的让人憋闷。   他忽而起身,朝着外边喊了声:“于劲,备顶软轿,将沈音音送回去。”   他自有记忆起,从来未被抱过,他的祖母说过,身为男儿,便该坚毅孤勇。他一个人惯了,枕边忽而多了个人,实在压迫的紧。   音音本还有些迷瞪,听了他这句话,骤然惊醒。   是了,他们本来便是一桩交易,她出卖身体,他付出权力,自然该做完就走,她不过一个玩物,哪有什么过夜的恩情。   她咬着牙起了身,一件件披上衣衫,掀锦衾时忽而愣了一下,身下牙白锦缎上,几滴鲜红的血分外醒目,刺的她眼眶微微泛红。   她本以为会在新婚之夜,欣喜的交付于她的郎君,却未料到过,会是这样境况。   江陈听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嘎然而止,回头一瞧,便看见了她眼角的泪,不由皱了眉:“沈音音,你这般不愿又何必来.”   他说着,看见她皙白的手下那滴鲜红,忽而顿住了。   默了一瞬,目光又落在她锁骨处深深浅浅的痕迹上,半晌才道:“今日便留下吧,等明日再走。”   “主上,轿子备好了。”   于劲的声音恰当的响起,在门外低低禀了句。   音音便勉力爬起身,将那件半旧的薄棉披风裹了,朝她盈盈拜了拜,转身便要出门。   江陈瞧着她执拗神情,微挑了下眉,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从窗口看见那个荏弱的背影拐进了廊下,单薄的旧披风飘飘荡荡,裹不住半点暖意,不由微拧了眉,喊于劲:“把我那件狐裘披风拿给沈姑娘吧,夜里寒凉。”   小姑娘听见声音,顿住脚,转过头来,瞧着他的面目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在昏黄的风灯下散发着温润柔美的光,像一株暗夜幽昙,刹那绽放。   她隔着迷离的夜色,盈盈一拜,嗓音也轻柔,她说:“大人,后会无期。”   大概交易了了,他们再不会相见,她想遥遥的看一眼,这个她首次肌肤相亲的男人。   她不恨他,倒是感激他,还能给她困境里的选择。只是以后,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这句后会无期顺着夜风飘进江陈耳中,让他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手指轻轻敲着窗框,脱口问了声:“沈音音,你打算动身去何处?”   音音站在夜色里,微思索了下,道:“去边塞小城吧,我小时有幸随父去过,那里自由豁达,说不定能容下我这罪臣之后。”   边塞以后是要去,可不是现在,但她却不欲同他多说。   说完转了身,在昏暗的廊下,越走越远,隔着老远,也能看出行动不太利索,腿脚还微微发颤。   江陈想起榻上时,她吃力的逢迎,细软的身子像是朵菟丝花,在风雨中摇摆飘荡,下一刻似乎便要零落了去,只能紧紧攀附住他的腰身。   隐隐又有暗火窜上来,他微微闭了闭眼,对候着的于劲道:“让孙太医过去给她瞧瞧身子。”   那样娇柔的人儿,今夜确实弄的狠了些。   于劲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了这话里的“她”指的是沈家姑娘,挠了挠头,有点为难:“爷,您也知道,孙太医古怪的很,这大半夜的为了这点子事去唤他,怕是喊不动。”   女子初夜哪个不疼,忍一会子就过去了,哪里需要劳烦这样的圣手。   “孙太医的长孙可是在大理寺当值?”   江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慢条斯理问了句。   这懒洋洋一句话却让于劲后背一凉,晓得今夜孙太医要是不去,主子爷怕是要拿他的长孙做筏。他们主上虽然狠戾果决,可从来公私分的开,上位以来还未如此蛮横过。他下意识看了眼沈家音音远去的方向,晓得往后,但凡关系到这姑娘的事,怕是要多费些心了。   他领了命,当即转身要走,却听他的主子又淡淡道了句:“先让沈音音住进雪园,等沈沁的病稳住了,可自行离开。”   雪园,那个主上一早买来了,却讳莫如深的地方?   .   音音回到客栈时,天际已泛起青白的光晕。   她走的极为缓慢,身子一动便扯的痛,让她额上沁出汗来,到了门边,扶着门框歇了许久,脸上的苍白之色才缓和了些许,总归需得掩饰一二,不能让阿素又担忧。   阿素其实早听见了动静,却并未转身,只死死咬住唇,静默着等她自己推门而入,才将人迎了进来。   她一句话也不问,手上的动作轻柔的不像话,伺候着她的小姑娘换洗更衣。   她怕自己一说话,那些竭力忍住的哭声便要迸出来。可触到那白皙肌肤上的痕迹,眼泪还是忍不住,大颗大颗坠下来。   她想起那个男人高大强健的身体,心里止不住的发抖。她的小姑娘,也不知如何挨过的这一夜,这屈辱的一夜。   音音却回身握了下她冰凉的手,苍白面上浮起笑意,道:“阿素,都过去了。”   她说完,坐至床边,端详小阿沁天真的睡颜,问:“阿素,孙太医可有说,还需施针几日?”   阿素摸了把泪,压下所有情绪,故作轻松道:“孙太医说了,大概再有个十几日,二姑娘这病症便能压制下去,等日后按着方子吃药便可,也无需担忧。”   还有十几日啊。音音下意识去摸了下床头的钱袋子,微蹙了眉头。   这京都物价贵,住十几日客栈算下来,也得十几两银子,于她们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沈沁的药食起居,哪一样都需要不少钱财。   在生计面前,容不得人矫情,左右睡不着,她干脆去桌边摸出绣样,展开来,细细描摹。   她母亲教了她不少的本事,尤擅工笔,绘出来的花鸟人物富丽工巧,想来描出来的绣样定受欢迎,卖了也能换几个赶路钱。   刚俯下身,忽觉手下的绣样一晃,已被阿素抽了去。   抬起眼便见阿素红着眼眶,语气咄咄:“姑娘!你不心疼自个,可阿素心疼!你刚刚才.”   她说不下去了,看见素来行止端正的姑娘,此刻用腰垫靠在身后,勉强坐直了,握笔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忍不住就泣不成声。   音音叹息一声,只得住了笔,刚要开口安抚几句,却听客房门被敲响,于劲的声音猝然传来:“沈姑娘歇下了吗?让孙太医帮你瞧瞧可好?”   阿素喜不自禁,当即摸了把泪,开门道:“孙太医快请进吧,瞧瞧我们姑娘可还好。”   孙太医黑着一张脸,也不切脉,打眼将人瞧了两下,留下个补益的方子便去了。   于劲环顾了一圈狭窄的客房,斟酌道:“姑娘住在此处怕是多有不便,孙太医每日从太医院过来需得不少脚程。”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怕孙太医因着路途远,便懒怠过来给阿沁瞧病了,当即道:“我们可以搬去太平坊的,只要孙太医方便。”   说完了又有些后悔,这太平坊离着皇城虽近,却也是一等一的富贵去处,那房费可是不便宜,她们未必住的起。   于劲瞧她为难的紧,笑了:“姑娘也不必忧心,我们爷在太平坊倒是有处宅子,左右无人住,你们不妨搬过去住几日,等二姑娘的病好了再做打算。”   音音本不欲同江陈再有牵扯,可想到现下的境况,左右为难一阵,终究是谢着应下了。   待于劲一走,天也大亮,她拉住要去抓药的阿素,垂下眼,低低道:“顺便给我带副避子汤。” 第9章 我从来都不记得他   今日朝会结束的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文武百官们已从永定门鱼贯而出。   江陈一身绯色官服,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几个品阶高的文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想要同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太傅搭个话,都被他不冷不热碰了回去。   一时也无人再敢上前,眼瞧着这年轻的首辅大人出了宫。   甫一出得永定门,便见祖母身旁的张嬷嬷迎了过来,老胳膊老腿的,跑的有些急。   张嬷嬷有些怕江陈,这位主子,阴晴不定,冷起脸来那是要人命的,见了他便连声音都有些抖:“国公爷,您.您看今日随老奴回家一趟可好,老夫人有件事想同您商议。”   江陈颔首,上了轿,便命人转去了国公府。   他近来公事缠身,也有小半个月未归家了,蒋老太君见了他,便有些埋怨:“  怀珏,你如今身居要位,是越来越忙了,老婆子我想见你一面,也是不易。”   怀珏是江陈的小字,他早逝的母亲唯一留给他的念想。   江陈默了一瞬,替祖母蓄了杯清茶,道:“祖母莫怪。”   蒋老太君叹息一声,也不欲多纠缠,他们祖孙俩向来如此,虽有过命的情意,却从不互相靠近。   “霏姐儿下月也及笄了,你探探宫里的口风,看看何时送进去。”她喝了口孙儿斟的茶,道。   江陈微蹙了下眉,有些不赞同:“祖母,你也知道阿霏是个胆小怕事的,送进宫里,怕是不好过。”   顿了顿又道:“祖母,你又何必,阿霏不该是你手上的利器。”   江家的利器,有他一个就够了。   蒋老太君脸色剧变,咚咚的杵着手杖,迭声道:“我是为了我自个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还不是为了江家。你又何必拿话戳我心口。你父亲临终遗言看来你是忘了,如今越发不管不顾了!\”   江陈垂下眼,看着玉盏里的茶汤,语气意味不明:“立百年世家,重振江家门楣,父亲的遗言孙儿牢记在心。”   “如此,便好。霏姐儿早日进宫,我也能放心。”   老太君知他骨子里是个恣肆的主,也不敢逼的太紧,转了话题:“今日厨房蒸了只羔羊,鲜嫩的紧,怀珏不妨留下来用午膳。”   江陈还是不冷不热,推脱还有政事,抬脚出了松寿堂。   蒋老夫人望着那挺阔的背影消失在连廊上,叹了口气:“巧姑,我是不是逼的他太紧了些?”   巧姑唤的便是张嬷嬷了,她上前搀扶了老夫人的手,劝慰:“老妇人,想当年江家何等荣耀,百年世家,枝繁叶茂,没有哪个世族能比的。一朝落得个那样的境地,如何不锥心。如今国公爷又带着江家起了步,您不敢松懈,自然是人之常情,否则怎对的起江家列祖列宗。”   蒋老夫人沉默下来,她想起了那些旧时光景,丈夫是辅国公,儿子是镇守一方的大员,女儿宫中又得宠,世家大族的底蕴深厚无比,是人人仰慕的国公夫人。   谁也没料到,狄绒一战,竟传来夫君与儿子投敌叛国的消息。先帝震怒,血洗国公府,却留下了她与两个孙辈,沿街乞讨,好让那投敌的国公看看,家人何等凄惨。   她盖了盖膝上的厚毯,声音格外沧桑:“现如今我倒是有几分庆幸,我儿归来那日,是因着怀珏而死,否则以怀珏的脾气,你觉得是他个受管束的?”   张嬷嬷也想起了江家遭难前的少年江陈,那样的意气风发,恣睢肆意,曾因武安侯家的世子爷一句话不中听,便拆了武安侯府的一座别院,是个无法无天,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   后来跌落泥潭,硬是凭着那股子倔劲,一步步爬了出来,手段也益发狠辣,看起来清冷矜贵又自持,其实骨子里还是不羁的。   她小心替老妇人摁着肩背,提议道:“或许国公爷日后娶个贤明的妻,日日劝诫着,也能收敛一二。”   老妇人颔首,喃喃道:“是了,也该娶妻了。”   江陈出了松寿堂,径直往外走,父亲满脸血污的模样在面前晃,让他微微闭了闭眼,这是他的枷锁。   “阿韵,我们能不能待会再去祖母那,我大哥或许在呢……”清风送来江霏的声音,怯怯的。   她最怕大哥了,实在不想往枪口上撞。   她的手帕交柳韵拉着她的胳膊,并不停步:“阿霏,我今日既来了,便该先拜见长辈,不能失了礼数。”   柳韵是当今宣庆侯府的嫡女,在诗宴上与江霏投契,如今走动益发频繁。   她说着,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江首辅,微微垂下眸子轻笑起来,那样一个人,是她见过的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像是天上的明月,孤高冷清,可眼尾一挑,又带出冶艳的慵懒,罂粟花一般,危险又蛊惑,让人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   “哥.哥哥.”江霏看见前方挺拔的身影,脚步顿了顿,一副畏惧神色。   柳韵也是一楞,眼角余光瞟见那抹绯色袍角,耳垂漫上一点红晕。   她并不转头去看,依旧侧着脸,同江霏耳语,一副天真神态:“哥哥怎么了,你缘何要怕他?我瞧着陈哥哥倒是个温润的,定是个好人。”   她说着话,睁着圆溜溜的眼,只管瞧江霏,脚步却不停。瞥见那云纹袍角越来越近,她心跳愈快,她想,她今日大概要撞进他怀中了。   走的近了,男子清冽的沉水香一并传来,让人心慌意乱,她微微闭了闭眼,转头迎了上去。   没有预想中的温热怀抱,咚的一声,眼前发黑,她跌在地上,抬起眼便见江陈已闪身避出几步外,她便直直撞上了廊柱。   柳韵有些委屈,自小儿被娇宠惯了,还没这样丢人过。可旋即又换上了天真神色,咬着唇,泫然欲泣:“陈哥哥,我.我冲撞你了吗?好疼,韵儿爬不起来了.”   说着很是自然的伸出手臂,似是等他来搀扶一下。一副小女儿情态,像是烂漫的不懂男女大防。   江陈忽而笑了,狭长凤眼微微上挑,意味不明。   柳韵看楞了去,心也跟着跳,可接着,她便听见了他嫌弃的语气:“柳姑娘方才蹭了地面,太脏。”   这话落了,有一瞬的寂静,柳韵一双眼儿瞪得更大了,有些不敢相信,委委屈屈看住他,便要落泪。忽而目光停在他的领口处,微顿了顿,那里,有处牙印,观形貌,似乎是女子留下的。可世人都知江大人连个通房也无,从不寻花问柳,哪里来的女子痕迹?   旁边的江霏望了望天,她好像晓得她家哥哥为啥连个女人也无了。   江陈再不看她,只对着江霏肃了面容,郑重问了句:“阿霏,你可愿意进宫?”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今的李椹,早已不是当初的李椹。”   江霏想起那个废了一双腿,如今益发阴鸷的少年帝王,垂下头,低低嗯了一声。   .   江陈出国公府时,尚不到午时。   他急着回首辅府,将今日的折子处理完。   拐过几条街,却被一路迎亲的队伍堵住了,只好暂缓了行程,等他们过去。   今日迎亲的是个胡商,队伍浩浩荡荡,好不隆重,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江陈闭目小憩,外面的闲谈却纷纷涌了进来。   有男子啧啧称奇:“听说今日这新嫁娘,原先是李员外的一个外室,竟被这胡人当成宝,娶回家当正妻。”   “你不晓得,这些胡人不讲究的很,又喜汉女小意温柔,也就不重贞操。那些边塞小城,据说女子三嫁四嫁的比比皆是。”   外面哄堂大笑,笑这些蛮夷的粗俗。   江陈微皱了下眉,忽而想起,沈音音也说要往边塞而去。   待处理完政务,首辅府上已是点了灯烛。   江陈一迈进寝室,忽而顿住了脚,里面还残留着些许女子清淡香气,若有若无,在这清冷的室内飘飘荡荡。   他有些不耐,随手开了窗户,让微凉的夜风飘进来,吹散了那点子她留下的痕迹。   廊下,于劲瞧了眼寂静的内室,琢磨着左右无事,早些去歇了。   刚要走,忽听里面桌椅碰撞,主子爷隔着窗棂喊了声:“于劲,去查查,当初牵扯到沈家这桩案子的,可还有活着的?”   于劲从窗框的暗影里瞧见主子扶着案桌,正抬手揉太阳穴,以为他旧疾又犯了,也不敢多问,应声而去。   江陈额上沁了汗,后背寒凉的紧,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境。   梦里沈音音躺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一双迷蒙的眼里,全是他的倒影。他强势的征伐,一遍又遍的问:“你可记住我了?”   可画面一转,便是塞外风光,她一身大红嫁衣,被面貌英挺的胡人男子抱进了洞房,两人耳鬓厮磨,那男子暗哑着声,说的是:“无妨,便当被狗咬了,我并不介意,我们日后,不会再想起他。”   沈音音仰起清媚的脸,唇边含着笑,她说:“我从来都不记得他。” 第10章 原来,他要她做他的禁脔……   雪园位于平康坊西北角,两进的小院落,遍植清雅幽兰,铺绒白织毯,到处洁净雅致。   夜色浓稠,昏黄的烛光在锦窗上映出一副美人剪影。   音音披了件外袍,伏在炕桌上描绘花样,笔下的富贵花鸟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一阵冷风吹进来,让她微微瑟缩了下,抬眼便见隔扇门大开,走进来一个挺拔身影。   待看清那轮廓利落的脸后,她猛的起了身,急急往后退了两步。案桌被掀翻,绣样笔墨哗哗啦啦散了一地。   江陈微扬了眉,一步步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罩了个严实,带了点不悦的语气:“你怕什么?”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音音看见他便想起首辅府上的那一夜。那样强势,摁着她的腰,伐挞不止,不允许她有丝毫的忤逆,如何让人不发怵。   江陈见她不说话,往后退了一步,弯腰捡起地上的绣样,端详了片刻,道:“不是让于劲给了你银子吗,如何还做这些?”   音音搅着手,犹豫了一瞬,去榻上摸出个荷包,将里面的银票抽出来,放在了桌案上,细声细气:“大人,无功不受禄,暂住雪园几日已是叨扰,哪里能再收银子。”   顿了顿,扬起脸:“我能养活阿素与沈沁。”   纤细的身影在烛火里摇摇晃晃,明明娇柔的像浮萍,出口的话却倔强又笃定。   江陈瞧着这身影,微恍惚了一瞬,旋即自嘲的笑,是了,她从来不要自己给的东西!   再开口便带了轻佻的玩味:“收着吧,你前日伺候的好,让爷很是舒爽。”   音音骤然涨红了脸,忽而觉得自己便是那花楼里的妓子,因着伺候的好,被随手丢掷了些赏银。   她睫毛轻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江陈默了一瞬,将一只小巧白瓷瓶递了过来,闷声道:“拿着,宫里的秘药。”   “秘药?”音音一时没明白,脱口问了句:“如何用?”   她一双眼懵懂而纯挚,看的江陈转了目光,摩挲着腰间佩玉,微暗哑了音调,道了句:“用在我弄过的地方。”   音音霎时明白过来,身子一僵,红晕便蔓延到了脖颈,眼里也浮起了水雾。   她不想再想起那一夜,他偏挑开了那遮羞布。   那滴泪还未落下,便听男子不悦道:“哭什么?沈音音,你这般不愿,前夜又何必来!”   江陈忽而烦躁,倏忽转身,大步往外走,鹿皮靴在这寂静寒夜里发出踏踏的声音,一声声踏在音音心上。   她瞧着那身影渐渐远去,屋子里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了不少,不由微舒了口气,冷不防那清朗微沉的声音又响起。   他说:“沈音音,我若是没记错,你有个堂哥,因着被沈家牵连,现如今还在岭南受苦。”   挺拔的身影停顿一瞬,又转瞬消失在门边。   音音陡然一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急急追进了连廊。   她扯住他的袖子,出声唤他:“大人……”   因着跑的有些急,这声大人颤颤的,让江陈止了步。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也不出声,只好整以暇的看住她。   音音平顺了下呼吸,急急追问:“大人,您……您无缘无故,因何提起我堂哥?”   江陈瞧着她清澈的眸子,现了不耐神色:“沈音音,我没有多少功夫同你耗。”   这个姑娘,通透的很,他不信她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音音垂下眼,想起了她的堂哥沈慎。   她父亲只母亲一个,兄弟姐妹少,膝下又无男丁,便过继了大伯的儿子,养在身边,打算日后承袭了爵位,她自小便是跟堂哥表姐玩大的。   苏幻表姐性子倔,是个有主意的,堂哥呢,小小年纪,却纨绔的很。两人最是不对付。   而她便是最娇气的那一个,整日被他俩嫌弃弱不禁风。   她们三个人吵吵闹闹,动不动就冷战好几天。玩闹起来,还拿那大雪团子互相砸,每年冬天都得闹场风寒。   只是她从来没想到,等沈家一遭殃,那些平时将她捧在手心里的长辈都散了。是她的幻表姐拉住了姐俩的手。   而当初那个纨绔少年,不顾伯父伯母的阻拦,不顾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大好前程,竭尽所能的奔波,最终触了皇家的颜面,被寻个由头流放去了岭南。   他走时,她连一面都没能见着。   遭了劫难才明白,原来年少的情意才最纯粹,她不可能不顾及她的二哥哥。   她扬起脸,下了决心,晃了晃江陈的袖子,轻轻问:“大人,你想要音音怎么做?”   要她怎么做,才能换他救回二哥哥?   她出来的急,外裳也没披,这一跑,松散的中衣领口敞开些许,漏出圆润白皙的肩头,一头乌发随意散开,在身后随着夜风飘飘荡荡,平添了许多白日见不到的风情。   此刻偎依在他身侧,柔顺又乖巧,手上还轻扯着他的袖口,倒像是撒娇邀宠,在这暗夜里透出暧昧与缠绵。   江陈眸子暗了暗,却仍旧不疾不徐:“能不能救回你堂哥,也得看你的本事,我说过,不喜欢无趣的女子,你可懂?”   其实怎样的女子有趣,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想看她笑着迎合他、讨好他,再不是当年那个连一眼也不会看他的小姑娘。   音音咬着下唇,瞧了眼已熄了灯烛的厢房,忽而伸手,勾住了江陈的玉带。   不管如何,先要去屋里,总不能让沁儿与阿素瞧见了。   她勾着他的玉带,一步步进了内室。   等隔扇门一关,才觉一颗心惶惶不安。   她实在不懂如何勾男人,又开始手足无措。   江陈倒是耐性十足,站在室内,静静瞧她。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烛花,让音音陡然回神。   她一咬牙,松开了腰间系带,素锦中衣落了地,白莹莹的肌肤晃的昏暗内室也亮了几分。   江陈眸光一暗,身子陡然僵住,他看着小姑娘只着了亵衣小裤,踩着月光走了过来。   胸前一朵睡莲饱满异常,起起伏伏间格外鲜活,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他一只手便能牢牢禁锢住。   小姑娘走过来,伸手环住了他的颈,声音有些抖,却故作镇定的轻笑:“大人,我……我有趣的很,什么都会的。”   滑腻的肌肤蹭过江陈的脖颈,让他微微闭了闭眼,在听到她这句“什么都会”后,却轻轻笑了一声,眼尾上挑,薄唇勾起,笑的又坏又轻佻。   音音瞧见他这笑,背上却有些发凉。   江陈这人,穿上官服,有股子孤高的疏离,音音见过他对旁人时,都是一副清正冷肃模样。   偏生在她面前,就露出不受管束的放荡来,狭长凤眼一挑,笑起来坏坏的勾人,罂粟花一般,轻佻又危险,让她无处可逃。   她晓得他这笑里的意味,便大胆凑近了几分,踮起脚,娇嫩的唇瓣落下来,印在了男子耳畔。   这吻毫无章法,青涩而生疏,可也正是这份青涩,最容易勾起火来。   江陈只觉腾地一声,体内蹿起一股火,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腰,将人推进了锦缎堆里。   “阿姐,阿姐,沁儿害怕!”沈沁稚气的声音陡然响起,让两人都楞了一瞬。   音音也不知哪来的力道,一把将江陈推开了,伸手便捂住了他的唇。   江陈蹙眉,现了愠怒神色,可瞧见她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眼里雾蒙蒙的,透着急切的恳求,竟一时没有动作。   “阿姐,阿姐。”那声音越来越近,眼见就要进内室了,音音眼疾手快,扯过锦衾,就将江陈盖了个严实。   她转身抱住扑进来的小人儿,安抚道:“怎得了,可是又做噩梦了?不怕,阿姐在。”   沈沁瞪着圆溜溜的眼,左右看了几眼。抱住音音的脖子,奶声奶气:“阿姐,我想同你睡。”   阿素也踏了进来,一脸焦灼担忧,握住她的手问了句:“姑娘,你……”   她刚刚听见廊下的动静,便担忧这江大人又不怀好心,要强迫她们姑娘。   可外面有护卫守着,她也进不来,只能借助小阿沁,让她来打个岔子。   门外于劲搓着手,他一时没提防,竟让个孩子坏了大人的兴致,不免后怕,恶声恶气道了句:“阿素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时候,带了孩子先出来。”   音音回握了下阿素的手,低低安抚了句:“无妨”,便让两人回了厢房。   江陈呼啦一下掀开被子,声音沉的很:“沈音音,本官便这样见不得人?要被藏你起来。”   音音低垂着头,一步步迈过去,扯住了他的衣衫:“大人,您……担待一二,我……我替您更衣。”   她纤细的指伸过来,直直去摸索江陈腰间的系扣。   忽觉身侧的人僵了一下,臂上一紧,便被拽进了男子炽热的怀。   扯到了伤口,她下意识“嘶”了一声,让江陈动作顿了顿,他问:“怎么了?伤到了?”   音音面上殷红一片,低低道了句:“无妨,大人……大人轻些便好。”   江陈恍然大悟,这是初次的痛还没过去。   他闭了闭眼,压下了那股子邪火,将人松开,便去系腰间的玉带,语气不善:“你既还疼,如何又来勾我。”   音音抬起头,眨巴着眼,无辜又委屈,却是敢怒不敢言。   明明是他让她来勾他,现如今又这般说。   江陈瞧见她这模样,微挑了下眉,没再言语。系好玉带,便要出门。   音音瞧着那背影,忽而惶恐起来,她是不是搞砸了?他还是嫌她太无趣了,不值得他拿她二哥做交换?   她爬到榻边,死死拽住了他的袍角,声音仓惶:“大人,我堂哥……”   “他会回来。”   这声音笃定又果断,让音音喜极而泣,只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又听他道:“但你,日后需留在这雪园。”   她楞了一瞬,跌在了锦缎上,她方才还异想天开,以为再用一夜,便能同他交换。   原来,他要她做他的禁脔,从此再不能见光明。 第11章 她确实没有委身那李二,……   那夜过后,江陈便再未踏进过雪园,只遣于劲来了两趟,回回都是来送东西的。   这人倒是大方的紧,蜀地的锦缎,宫里的点翠头面,随手便送了,顺带发了话:“既跟了他,便不能太寒酸了去。”   音音也不做假,悉数都收了,既接受了这关系,便不矫情,缘何不让自己好过一点?   只是手上的绣样却不停,她得确保,往后离了他也能活的不差。   沈沁的身子有了起色,小人儿便闲不住了,整日缠着她要出门。   音音被她缠的无法,携了小丫头去采买些日常用度,从墨斋出来便打算往回走。   刚拐过长街,小阿沁忽而扯住她的袖子,咦了一声:“阿姐,我似乎瞧见大姐姐了。”   音音猛然一顿,抬头便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扶着旁边嬷嬷的手上轿子。   她心下发紧,伸手便捂了沈沁的嘴,一闪身,躲进了街角。   她不能让阿姐瞧见,如今自己沦落成他人外室,不,连个正经外室都不算,大概只是那人消遣的玩意罢了,若是幻表姐晓得了,该多难受。   小阿沁忽闪着大眼睛,疑惑的瞧着阿姐,忽而偏头过来,在她腰腹上轻轻蹭了下,似是孩子气的安抚。   音音眼眶一红,松开了手,再看那顶轿子已消失在了长街尽头,便默默携了沁儿往回走。   她心思恍惚,远远见阿素正开了门,候着她俩归来,不由加快了脚步,只还未迈进去,忽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沈音音!”   这声音既惊又怒,让她猛然顿住,回头便见她的幻表姐正站在巷角,挺着隆起的小腹,缓缓走了过来。   她抿着唇,脸上青白不定,指了音音道:“沈音音,你给我说说,现下如何还在京中?这宅子又是谁家的?”   苏幻最怕的,便是她落在那些纨绔子手中,沦为人人可欺的玩物,现如今看这情形,不免心惊肉跳。   音音愣了一瞬,忽而便镇定下来。她上前搀扶了苏幻的手,道:“姐姐别恼,你先随我进来。”   苏幻压着怒气,随她进了宅子,四下一打量,见清静优雅,里里外外也没有男人留下来的痕迹,倒是微微松了口气。   “大姐姐,这宅子乃是先前母亲的私房,当年给了林嬷嬷的,查抄家产时便没被抄了去。如今林嬷嬷又将它交到了我手中。”   音音从来没想过,自己说起瞎话来也能这样顺溜,可顾忌着表姐的身体,打定了主意要将她与江陈的事瞒的死死的,反倒益发从容。   “我与沁儿住在陈家,姐夫在官场上颇多掣肘,我不能再连累你们。如今有这处宅子,我们姐俩先住着,等天气一暖,沁儿的身体康健些,我便携了她去江南,有何不好?”   她说的轻松,言语间诚恳,倒是让苏幻信了几分,印象中,她的大妹妹从来不是个会撒谎的。   苏幻将目光转向阿素,斟酌着问了许久,倒是没看出破绽,正琢磨,听音音又道:“姐姐,你不必忧心,我如今毕竟罪臣之后,爹爹担的还是那样重的罪名,哪个权贵敢金屋藏娇?便是那些大胆的,顶多也是贪图一晌之欢,如何还能安置我们姐俩,万一被揭出来,前途不要了?”   她这话说的在理,一时让苏幻有些无话可说。   如今那江首辅正肃清官场,一双手搅的翻天覆地,世家官吏都人心惶惶,各个明哲保身,怕是没人敢在这节骨眼生事。   苏幻沉吟了一瞬,抱着沈沁逗弄了会子,也没哄出什么话来,这才放了心。   她喝了口茶,对音音道:“明日你来家一趟,我有些话要嘱咐,今个天晚了,我也待不了多少时候,再不回去你姐夫该出来寻了。”   音音便没留她,想着明日去一趟也好,姐妹话点体己。   .   早朝过后,陈林候在永定门外,远远见了那绯色身影,急忙整理了下衣衫,趋步行礼。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江陈江首辅,那个年纪轻轻却只手遮天的人物,远远瞧着便让人生畏。以前他官职低,完全近不了身,如今升了吏部侍郎,才有胆量上前说上一句话。   见那人走的近了,他俯下身递上了帖子,声音有些抖:“大人,下官今日家里办了升迁宴,如若有空,不妨来用杯酒。”   他这次擢升吏部右侍郎,听说是江大人从中授意,不免受宠若惊。这次递上帖子,自然晓得大人不会屈尊驾临,但也得做做样子,以示自己晓得了这提拔之情,日后定当效劳。   江陈脚步顿了顿,没接那帖子,反应了一瞬才看清,这是沈音音的表姐夫。   他身后的于劲伸手接了,笑意盈盈:“陈大人客气,若是有空,我们大人定当去讨一杯酒喝。”   这已是极大的面子,陈林悄悄舒了口气,还好没被无视了去。   他陪着笑,目送首辅大人走远了,打颤的腿才站直了。   “大人,这请帖?”于劲攥着那帖子,小心翼翼问了句,他琢磨着,这八成是得扔了。   果不其然,他听见自家大人随口道:“扔了。”   于劲便将那帖子随手一塞,想起今早小厮递上来的话,犹豫了一瞬道:“大人,今日沈姑娘回了陈家。”   江陈微挑了下眉,倒是有些好奇,如今她会以何种身份回陈家,忽而顿住脚步,道了句:“帖子拿来,正午去一趟陈家。”   音音确实一早便去了陈家,只没料到,陈家今日竟是这样热闹。   门前停满了马车,前后院俱摆了宴席。后院的花廊上,三三两两的官眷聚在一起,互相攀谈。   她一进去,便觉出场面有一瞬的静默,审视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想当年,国公府嫡姑娘那可是上京第一美人,清媚脱俗,不沾凡尘,偏又生在那样的世家,让人仰望不及。如今跌落污泥,虽说惹人惋惜,可多少让官眷们有些阴私的畅快。   这些目光里有叹惋,有兴灾乐祸,也有高高在上的蔑视,让音音有些不适。   这其中有道目光格外鄙弃,让人无法忽视,音音顺着瞧过去,便见了她堂姐沈玉那张相貌平平的脸。   沈玉骤然见了她,也是浑身的不舒服,想当年在闺中,族中之人都捧着沈音音,从来看不见她,连她的亲哥哥,也同音音交好。便是后来音音一家遭了难,也连累的她爹爹星夜辞官,避去了老家。甚至亲哥哥为了她,还被流放至岭南,如何让人不恨。   她瞧着音音,如今虽是浮萍一样的罪臣之后,可却没有她想象中的落魄低贱,依旧柔媚的紧。衣裙质朴,不施粉黛,但耳上那对晃荡的东珠耳环,圆润光泽,一看便不是劣品。   沈玉几步上前,一脸忧色:“音音,自打国公府被抄没,我竟再未见过你,你如今背负罪名,想来不好过,若有什么难处,可同姐姐讲。”   她携了音音的手臂,要往旁处去说点私密,声音虽低了些,可到底能让这花廊里的人听清:“以你的的姿色,想来定有觊觎之徒,姐姐想嘱咐你几句.”   她说着忽而顿住,盯着她耳上的东珠,变了脸色,惊呼:“音音,你如今身无分文,哪里来的这等东珠。我晓得你艰难,可千万不能为了点子钱财任人玩弄!你.你是不是已经.”   这话让回廊上的官眷们又齐齐看过来,俱都带了鄙夷神色,如今这沈家嫡女落了难,曾经锦绣堆里的人,自然忍受不了这清贫困苦,想来用美色换些便宜,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被哪个纨绔沾了身,说不定啊,还不止一个,   已经有廊下的妇人低低私语,猜她委身了哪家公子哥。   音音隐隐听见那王詹士的小女儿低低道:“不会是平昌候府上那位吧,那可是个寻花问柳的主。”   接着另一个女声便道:“我瞧着那白家小公子也有可能,说不定啊,是你一夜我一夜,轮着来,还能多得些钱财,今日李家给个东珠,明日白家给个钗环,想来日子也不难过。”   这一句句一声声,剜心一样,让音音后背发寒。   她浑身有些抖,想出口反驳一句,这东珠明明是她幻表姐给她的,可话到嘴边,竟有些发虚。   她确实没有委身那李二,可她委身了江陈,同样是玩物,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第12章 让众人瞧瞧,你到底识不……   “休要胡言!”这声音含着怒气,来势汹汹。   苏幻扶着嬷嬷的手,缓步走进了花廊,望住沈玉,现了愠怒:“阿玉,同你说过多少遍了,素日心放大些,莫要无事生非,看来你是听不进去。这东珠乃是我给音音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这起子肮脏。我们音音清清白白的姑娘,你这一盆脏水泼下来,让她如何自处?”   她说完扶着笨重的腰身,歇了口气,对着廊下众人朗声道:“今日诸位过来,也正好见见小妹音音,她如今在外单过,还望大家照拂一二。”   音音忽而明白过来,为何幻表姐今日执意让她过来。无非是想着如今表姐夫升了吏部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员了,陈家摆明了庇护于她,多少能让她在外的日子好过些,不说别的,那些小官小吏富商之家的纨绔,是再不敢动歪心思的。   只,大姐姐口中的那句“清清白白的姑娘”,让她心里酸涩,脸上火烧火燎的,有些站不住。   陈林正引了一帮同僚往正厅走,路过花廊,也止了步。   他还是不敢看音音,这些日子以来,时常想起昔年沈国公的知遇之恩,心里煎熬的愧疚,如今再不愿退缩,当即拱手道:“是了,家妹音音,诸位往后多看顾。”   旋即又带了玩笑的口吻,调侃了句:“日后若是有正经的富足人家,也不妨给家妹做个媒。”   众人也跟着笑,说些场面话,一时那些猜忌鄙弃都散了些许。   音音感激的看向表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步至苏幻身侧,轻轻握了她的手。   “陈大人想要给沈姑娘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这声音郎朗,带着冷肃的低沉,让音音心里咯噔一声。   她急急转头去看,便见着了宽肩窄腰的挺拔男子,一身黑地云纹海水锦,大步走来。   行动间果决干脆,带着上位者的气度,让众人愣了一瞬,齐齐弯折了腰。   当下都人心惶惶,不明白这江陈江首辅今日如何会屈尊就驾?   音音脸色转白,仓皇后退了一步,他看见那人虽眉眼带笑,眼尾却挑起了危险的弧度,那是她见识过的,风雨前的平静。   江陈隔着连廊,看那素锦身影本能的后退一步,往人群里躲了躲,只当不识得他,一如当年,视他为耻辱。   他幽深的眸子暗沉了几分,踱至音音面前,低头瞧她乖顺柔媚的姿态。可却从她那微微后撤的脚步,僵硬的身子,清晰的认知到,她身上排斥的疏离。   “沈姑娘,你不认识本官?”   他倒也沉得住气,不动声色的问。   音音瞧着那银线滚边的袍角,一颗心揪紧了,她怕,怕他将那私下里的肮脏抖在明面上,将她仅存的遮羞布扯开了,露出内里的不堪。更怕今日狠狠打了表姐的脸,让陈家的脸面也因她被踩在了地上。   斟酌了半晌,那清澈的声音才响起:“认得,大人身居高位,是人人敬仰的贤名之士,音音自然也识得。”   她这话说的巧,既未隐瞒相识的真像,却也将两人之间瞥的干干净净。   江陈便笑,笑的意味不明。   音音看见他笑,更慌了,交握的手攥紧了,抬眼露出祈求的神色,却见他忽而转身,带着一群人呼啦啦朝正厅而去,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顿饭吃的有些食不知味,她早早便离了席,往西厢房而去。   待进了无人的房内,喝了几口茶水,才稍稍稳下心神,打算待会子跟表姐说一声,便先回去了,不敢再试探那人的底线。   她侧躺在榻上,想先歇歇今日的疲乏,刚闭上眼,就听门扉轻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了暗处。   睁开眼,便见江陈一脸莫测神情,微蹙了眉看她,他说:“沈音音,跟了我是你的耻辱吗?”   音音一咕噜爬起来,拽住她的袍角道了句:“不是,我.”   她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不让表姐伤心了去,可话到嘴边,便有些难言。   江陈瞧她眼里雾蒙蒙的水汽,乖戾之气直冲而上,忽而倾身,握住了她细软的腰肢。   音音见他高大的身躯单膝跪在榻上,一点点将她逼进了角落,带了薄茧的手带来腰间的颤栗,让她真的怕了,伸出皙白的手抵在他胸前,低低恳求:“别.别在这里。”   江陈本也只想吓吓她,可瞧见她闪躲之际,钗环松散,落下一头青丝,黑缎子一样,闪着微微的光泽。因着跪坐在榻上,素缎衣衫撑起,显出美好的腰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她拉进了几分:“在这里不好吗,也好让众人瞧瞧,你到底识不识得本官。”   “大人”音音声音颤颤的,想要哄他几句,冷不妨门外脚步响起,传来了他表姐夫的声音。   陈林端了个托盘,上面置青釉瓷碗,瞧着门边的于劲,殷勤道:“大人歇下了吗?我备了些醒酒汤,不妨用了再小憩,醒来也好受些。”   音音的肩背瞬间僵直,带了些许恳求神色,朝江陈摇了摇头。   男子却不肯放过她,带着些微酒气,低下头,含住了她小巧耳垂。   痒痒的酥麻感让音音身子一软,跌在了江陈怀中,下意识轻哼了一声,带着软绵绵的尾音,让门内门外的人都僵了一瞬。   她死死捂住嘴,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泪水滚烫,灼的江陈顿了顿,忽而后撤,闭目喘息几瞬,终究是不忍心。   他将人用披风裹了,对着门边喊:“陈大人,进来。”   音音尚还感激他停了手,可他接下来的这句话,却瞬间打破了她的幻想。 第13章 外室   西厢房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陈林领了几个小厮,端着醒酒汤,小心翼翼迈了进来。   苏幻站在廊下,有些惴惴的瞧,生怕夫君一个不慎,惹了这喜怒不定的首辅大人不快。   她看着夫君进了门,才稍稍放下心来,刚要转身,忽听里面叮咚一声,不由又提起了心。   陈林瞧着榻上衣衫不整的姑娘,手上青瓷盏碎了一地,好半晌才嗫嚅着问:“大人,家妹.家妹如何在此?”   江陈抬手为音音理了理额前碎发,将宽大的玄色披风替她紧了紧,只露出小姑娘一张惨白的脸,动作轻柔,透着股子亲昵,看的陈林变了面色。   他将人抱在怀中,抬脚往门外走,随口道:“陈大人可能还不晓得,音音早已是我的人,如今,是我的外室。”   这轻飘飘一句话,断了音音所有的后路。   午后的光透过藤木,明明灭灭映在廊上,她恍惚间瞧见了大姐姐沉痛的脸,挺着大肚子晃晃悠悠,有些站不稳。   还有那些瞧热闹的人,或是果不其然的鄙视,或是叹惋的兴灾惹祸,异或有些微的妒忌,妒忌她毕竟跟了江首辅这样的人物。   .   音音没能回雪园,她被江陈抱回了首辅府。   首辅府后院有些清冷,室内陈设简单,却件件都有讲究,桌椅床榻用的是紫檀木,绒毯帷幔是西域贡品,连杯盏也皆是青玉所制。   她坐在窗下,一个午后都未动作,在黄昏的光映进来时,忽而展了展腰身。   她用一个午后,跟过去那个体面的国公府嫡女做了告别,往后,只是个外室。不管什么身份,总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从来不是拧巴的人,既是自己愿意交换的,那便过好手头的日子,但也需守好自己的底线。   江陈回来时,已是更深露重,廊下风灯影影绰绰,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   他踏进房门,看见小姑娘立在门前,浅笑盈盈,问了句:“大人,您回来了。”   这脸上的平静神色,倒是让他吃惊不少,胸中的暴戾些微散了些,微挑了眉,低低嗯了声。   小姑娘便趋步上前,打算伺候他更衣,细软的手伸出来,摸索着解他腰间的玉带。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娇柔的侧脸,显出动人心魄的美。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江陈结实的腰间若有若无的碰触,细细麻麻的酥痒。   他喉结滚了滚,一把摁住了那小手,将人一拉,拽进了怀中,带了些惩罚的意味,丝毫不手软。   有婢子本欲进门送巾栉子,听见里面莺莺低泣,合着床榻摇动的声音,在这暗夜里分外勾人,不禁顿住了脚,脸上涨的通红,悄悄离远了些。   ……   音音醒来时,菱花窗框上透进明晃晃的日光,瞧着已是不早了。   她眼睫轻颤,见了屋里的西域织毯,猛然清醒了过来,撑着身侧的迎枕便要起身。   昨夜那人带了些怒气,床榻上便没了初次时的体贴,颇带了股子狠厉劲,让她实在吃不消,事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睁眼竟是到了现在。   她晓得江陈不喜她留下过夜,撑起身子,便去够床尾的衣衫。   “姑娘,您仔细着。”   隔扇门轻响,走进来几个婢女,为首的唤作羌芜,恭顺道:“大人吩咐了,您不用急着起身,尽可在此歇够了。”   她说着拧了帕子,过来替音音擦手,触到那无暇玉肌,立时哎呦了一声,慌道:“姑娘可是病着了?竟如此热。”   音音也觉浑身酸软的紧,热气腾腾的,爬不起来。   她瞧着羌芜的面模模糊糊,心下想应一声,只还未张口,又软软跌回了榻上。   江陈回来时,远远便见羌芜候在廊下,一脸的忐忑,见了他急急道:“大人,沈姑娘病了,这一天了昏昏沉沉的,粒米未进。”   江陈顿住脚,微蹙了眉:“孙太医过来了吗?如何说?”   羌芜一时有些扭捏,斟酌了片刻,才红着脸小声道:“孙太医……孙太医让大人日后怜惜则个,沈姑娘身子骨弱,经不起夜里这般折腾。”   江陈想起昨夜那个娇柔的人儿,脸上晦暗不明,脚步匆匆,转瞬进了内室。   辛涩的药味淡淡飘散,青幔床帏内,羸弱的姑娘面色潮红,闭着眼,睫毛却在轻颤,显是睡的不太好。   有婢子正拧了帕子,替小姑娘轻轻擦拭面颊,乍然见了面色沉郁的大人,吓的腿一软,跌在了榻边。   “出去吧。”   江陈拧了眉,低低喝了声。   他站在床边,瞧见小姑娘光洁的额上沁了细细密密的汗,犹豫了半晌,才拿了那帕子,蹲下身替她擦拭。   许是手上拿捏不好轻重,还未擦几下,小姑娘便睁开了眼。   她眼里蕴着些微水汽,分外专注的看住他,里面有星光闪啊闪,闪的江陈顿住了手。   她伸出细软的手,攥住他的衣摆,娇嗔道:“你怎么才来?”   这声音透着股子委屈,还有丝丝依赖,听的人心都软了,偏她还不够,又拽住了那袖子晃了晃,带出来哭腔:“我……我一个人害怕。”   说着,忽而扑了上来,抱住江陈的腰,低低泣。毛绒绒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像是惶恐的小兔子,终于寻到了安全的怀抱。   江陈手中的巾帕骤然落地,僵着身子,竟是一动不能动。过了好半晌,那只僵硬的手才轻轻落在了小姑娘的背上,安抚似的,轻拍了几下。   他将人拖离了些距离,垂下头看她柔美的面庞,此刻粉粉嫩嫩,倒是诱人的很。   音音忽而笑了,眉眼弯弯,红唇轻启,枝头的桃花颤颤悠悠,骤然绽开。   她歪头瞧着江陈,微嘟了唇,一点点凑了过来。   江陈眼尾上扬,暗影里的手骤然握紧了。   他从未亲吻过旁人,太亲昵的呼吸交缠会让他严重不适,可此刻瞧着这样一张纯稚的脸,竟是动不了分毫。   她的气息一点点靠了过来,伸出葱段般的指,抚上了他的面颊。   他心漏跳了半分,目光落在那越靠越近的娇嫩唇瓣上,滚了滚喉结。   可接着,他便听见小姑娘低低呢喃了句。   她说:“爹爹,你蓄的胡须呢?”   对,她唤他爹爹!   江陈眉毛一扬,骤然将人扔进了榻里。 第14章 她也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   音音被如此一晃,脑海里有一瞬的清明。   她想起来了,哪里能再见爹爹,沈家早没了。几百口人,一夕之间死的死散的散。   她爹爹是除夕之夜去的,死前圆睁着一双眼,瞧着她们姐俩,如何闭不上。她晓得,那是爹爹放心不下她们俩   那一日,她娘亲呕出几口血,随后也去了。   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却只记得那日潮气重,裹挟着夜里的寒凉,让人骨子发寒。她其实不担心日后如何养活沈沁,她阿娘说过,有手有脚,总能立于天地间。   她只是骤然便失了双亲,心里发疼。那痛感开始时细细密密,一点点侵蚀她麻木的身子,到后来便益发剧烈,让人几不欲生。   哪里疼她其实说不上来,就是茫然四顾,冷的骨头发涩。   江陈瞧着小姑娘心神恍惚,慢慢蜷起身子,大颗大颗落下泪来,不由脱口问:“沈音音,你哭什么?”   好半晌也不见她回话,犹豫了片刻,坐至榻上,将人抱进了怀中。   音音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瞧了一眼这个俊郎清肃的男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恍惚记起,这是江陈江首辅。   她说:“大人,我爹娘没了。前几日我爹爹还同我讲,要给我带顺和斋的玫瑰酥酪吃,酥酪还没见,怎得他就没了呢。”   江陈僵了一瞬,抬手将她打湿的发顺至耳后,沉默下来。   她怀中的小姑娘却忽而直起身,白着一张脸,仓惶问:“我爹娘现如今连个牌位也无,是不是便同那孤魂野鬼一般,寻不到投胎的路?”   江陈从来不信鬼神,可看见她杏眼里的惶恐后,默了一瞬,忽而道:“明日去普济寺,给双亲立个牌位。”   他此刻才觉出,她也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又遭逢巨变,孤苦无依,走到这一步,该是忍了多少血泪。   ……   音音这一病,昏沉了两三日,每日换洗用药,皆在江陈寝室。   羌芜略有些不安,往日主子爷最是喜洁,寝室除了于劲并贴身伺候的几个,皆不得入。更别说容忍榻上有个病人了。   可她旁敲侧击了几次,并未见主子有将人送走的意思,他每日得了闲,会坐在室内翻文书,由着她们进进出出的折腾,连以往最厌恶的药味也一并忍了下来。羌芜暗暗咂摸,这姑娘怕是不一般。   音音时有清醒,被婢子伺候着洗漱更衣时,偶尔那人也会在,并不晓得避嫌,握着文书,一副如常神色,却让她好不羞赧。   好在江陈不日便被召进了宫,直到她痊愈,也未得见,这多少让她自在了些许。   她醒来后,脑中一直惦记着他那句话:“明日去普仁寺,给双亲立个牌位。”   这或许是他随口一说,日后也不一定算数,但音音不打算给他反悔的机会,决定当即起身去普济寺。   羌芜拦不住,只得命两个婢女随了去,转身给主子爷传了信去。   音音是辰时出的门,不顾细密的雨,马不停蹄进了普仁寺,等巳时末立了牌位,听僧侣念完往生经,才放下一颗心。   她将两个婢子遣了,独自跪在明灭的长命灯前,一张小脸隐在暗影中,许久没做声。   殿门大开,一股冷风钻进来,吹的一列长明灯明灭一瞬。   小沙弥引着个锦衣男子进了殿,音音欠了欠身,瞥见男子的侧影,倒是愣了一瞬。   来人握着把折扇,眉目间透着股子精明市侩,是音音堂姐沈玉的夫婿-王从,如今在詹事府任职。   王从凑近了些,弯腰瞧了眼小姑娘精致的侧脸,啧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大人的外室啊。”   这人牙尖嘴利,眼也好使,一转头,便瞧见了牌位上的人名,不由脸色大变。   “夫君,香火钱今日.”   沈玉被两个婢子簇拥着,也进了殿内,瞧见音音,顿住了话头。   王从又惊又怒,指了沈玉道:“你看看你的好妹妹,竟敢公然给这等罪臣立牌位,看来是活腻歪了,便是不想活了,又何必牵扯我们这些族亲呢。我们王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牵扯上你们沈家这等逆臣。”   沈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自从国公府倒台,连累的她父亲辞官归故里后,婆家便待她一日不如一日,王从更是三番五次,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于她,直言她是个扫把星。她心里早窝着火呢,如今瞧见音音又生事,当即气血上头,有些失了理智。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便将音音面前的牌位扫落在地,厉声道:“沈音音,你有完没完!你瞧清楚了,你早不是国公府嫡姑娘了,如今只是个下贱外室,早些收敛起那大小姐脾性吧!”   外室就是外室,不管是谁的外室,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男人的玩物而已,还真当江首辅会庇护她?   音音眼见爹爹娘亲的牌位落了地,咔嚓一声,被沈玉一踩,裂开一道纹路。   她盯着娘亲裂了纹路的牌位,脑海中茫茫一片,顾不得许多,冲上前便去抢那牌位。   沈玉也未料到小姑娘有这劲头,拉扯间脚下一晃,咣当撞在了香炉上,香火灰烬落了满头满脸,好不狼狈。   她着了恼,大声急斥:“沈音音,你发什么疯?来人,快来人,摁住她,把那牌位给我毁了。”   有几个健壮婆子,上前将小姑娘摁住了,便来抽她手里的牌位。   音音死死护住了,抬起头,罕见的厉色,她说:“沈玉,今日这牌位是江大人允我来立的,你若毁了它,我定不饶你!”   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此刻现了坚韧的严厉,倒是唬的沈玉愣了一瞬。   可转念一想,这给罪臣立牌位,那可是要治大不敬之罪的。江首辅向来是个清醒又狠厉的政客,如何会为了她忤逆天家,怕是今日这事传出去,第一个要同她撇清的便是江大人。   她冷笑连连,合着几个婆子,一点点将她手里的牌位抽了出来,手一扬,便隔着窗扇,狠狠掷进了雨幕中。   音音眼里猩红一片,她的娘亲最怕冷了,走的时候连件厚衣裳也无,如今淋了雨,怕是冷的厉害。还有他爹爹的老寒腿,最是受不了这潮湿之气。   她不管不顾,死命挣脱开来,一头冲进了雨幕中。   细白的手伸出来,刚碰到她娘亲。忽而见一双云纹皂角靴移了过来,并一柄十二骨节油纸伞,隔开了一方无雨的天。   她抬头,便撞进了江陈意味不明的凤眸。   音音急忙将二老的牌位抱进怀中,拢着湿衣,打了个哆嗦。   她其实明白的很,这为罪臣立牌位,非是件小事,一般人是承担不起后果的。   她那日在病中,却也不是真无所觉,无非是趁机博他几分怜惜,索要了这恩赐。   但男人爱怜时随口的话,岂是能当真?音音怕他如今反应过来,这是要反悔,当即低低道了句:“大人,你……你应承了我的。”   江陈长眉一挑,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他说:“拿来。” 第15章 替我瞧瞧沈家姑娘   江陈手伸在半空中,好半晌,也不见小姑娘将牌位递过来,反而抱的更紧了,一副倔强神色。   他无奈的勾了唇,声音温和了些许:“你不给我,本官如何让小沙弥拿去修缮?”   音音楞了一瞬,朦胧的泪眼中透出亮光,破涕为笑。   她急忙递出去,很是感激的道了句:“有劳大人了。”   江陈接过,递给于劲去善后,解了宽大的披风替她裹了,拥着这瘦弱的一团往里走。   进了殿,殿内之人反应一瞬,当即呼啦啦跪下去,仓皇行礼。   王从官职低微,还从未近身见过首辅大人,此刻也同沈玉一般,手抖脚抖。   只他是个反应快的,立时道:“大人,私设罪臣之牌位非同小可,想来音音定是思念双亲无处排解,这才犯了糊涂,您瞧在她伺候的好,还请宽恕一二。至于下官与内子,确实不知情,方才正劝阻,也请大人明鉴。”   沈玉仰慕的瞧了一眼夫君,自认为她夫君这番话毫无缺漏,将她夫妻二人摘的干干净净。她现在倒要看看,这江首辅如何处置这扫把星。毕竟男人嘛,床上时千好万好,真要触及到自己的官场利益,那是绝际不允许的。   只是她没料到,那官威逼人的首辅大人,薄唇轻启,说的是:“缘何要你们劝阻?今日这立牌位之事,本就是本官授意,王詹士的意思是,本官这事做的糊涂?”   王从与沈玉吓出了一声冷汗,万没料到,这传闻中狠辣果决的首辅大人,也有被美色所惑的一天。   两人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却见小沙弥引了个高僧,已将牌位修复好,复又贡了上来。   音音看着娘亲牌位上打眼的裂痕,忽而转身,对那小沙弥道:“我爹爹娘亲生前,与王詹士的祖父多有不和,如今入了土,不想再生嫌隙,麻烦小师傅将王家的牌位清出去吧。”   “这.”那小沙弥一脸为难,双手合十,瞧住了江陈。   “使不得,大人,王家祖上牌位皆在此,骤然断了供奉,可是大不敬。”   王从又惊又怒,也不看音音,只对着江陈跪了下来。   大周有习俗,人死后皆要寻庙宇供奉牌位,否则不入轮回,不荫子孙。这擅自移先人牌位,是为大不吉。   沈玉也来轻扯音音的衣袖,为难道:“妹妹,你又何必,我先前也是怕你触怒天家。”   音音甩开她的手,一个眼神也未施与,只轻移两步,拽住了江陈的袍袖。   她纤细的小指,在他的大掌中挠了下,抬起脸,有些难为情的羞涩:“大人,我今日可以仗您的势,欺人否?”   江陈长眉微扬,翘了唇角,忽而包裹住那只小手,扬声道:“于劲,去找人将王家的牌位请出去,这殿里封了,请方丈来做场法事,安抚沈家亡灵。”   这声音落了地,王从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他抖着唇,剜了一眼身侧的沈玉,阴寒的紧。   两人被驱赶至廊下,抱了祖先牌位,在风雨中犹如丧家之犬。   法事一了,音音一颗心放下来,人便觉出了疲乏,她刚退了高热,身子尚虚,支撑了这许久已是不易。   她随了江陈往殿外走,虚浮着脚步,如何跟不上他稳健的步伐。   江陈脚步顿住,微蹙了下眉,他从来没等人的习惯,回头看见小姑娘靠在廊柱上不走了,开口便想斥一句。   可目光触到她额上薄薄的虚汗,荏弱消瘦的肩背,忽而沉默下来,站了半晌,微弯了腰,道:“上来。”   音音有些惶恐,今日一时失了理智,借着他的手,出了口气,已是任性至极,如何敢再劳烦他背,低低道:“大人,我自己可以走。”   江陈便不耐烦,语气也冷厉:“沈音音,我没功夫同你磨蹭。”   音音只好住了声,乖乖伏在他背上,一开始还有些惴惴,但这人脚步沉稳,肩膀宽厚,倒是让她在这风雨里,觉出一丝心安,沙沙的细雨声中,她听他道了句:“于劲顺手买了份顺和斋的玫瑰酥酪,待会上了车,趁热用。”   音音错愕的瞧了一眼这人轮廓鲜明的侧脸,环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低低嗯了一声。   寺院的侧门边停了一辆华盖马车,蟹壳青的车帘卷起,露出姑娘团团的脸。   柳韵胳膊肘撑在窗框上,拖着脸,看着正门处男子大步流星,将背上的姑娘护的稳稳的,抬脚上了马车。   一直目送着那标了江家族徽的马车驶远了,才放下车帘,靠在了迎枕上。   她身侧的秦嬷嬷将车窗关好,叹息道:“这几日江首辅养了个外室的事,京中已是传开了,观今日这情景,倒是有几分疼爱的,姑娘你.何必钻牛角尖,不行咱再相看旁的,也不是非他不可。”   柳韵闻言,忽而坐直了身子,问:“嬷嬷,纵观大周,二十四岁便大权在握,还如此风华气度的男子,你还能给韵儿找出第二个来吗?”   秦嬷嬷一时无言,别说如今的大周,怕是历朝历代,也没个年纪轻轻便爬到如此高位的,还是那样的绝地反击。   当年江家被定罪,这位江家小世子可是被贬为乞者,后来还是先帝仁慈,两年后赦免了这对祖孙。这江小爷自此便消失在了京中,不过几年光景,先帝病危之际,却用十万北地铁骑,打开了京中大门,拥护那个轮椅上的被弃皇子登上了帝位。   “我呀,要穿最华美的云裳,也要嫁最好的儿郎。”   柳韵弯起圆圆的眼,笑的一团天真。   外室又如何,等日后她嫁过去,接进府中,那还不是任她抡圆了搓扁了去。她娘亲这许多年,可是没少断送狐媚子,这暗地里的手段嘛,可是多的是。   “今日倒是甚想念阿霏,嬷嬷,我们去江家看看她吧。”   她转头扑进嬷嬷怀中,一团孩子气,让秦嬷嬷替她又叹息了几声。   江家后院里,莫名的有些压抑,奴才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出岔子。   蒋老夫人将手中的茶盏一放,提高了声调:“巧姑,今日还未堵到怀珏?”   “下了朝便不见人影了,说是去了普仁寺,至今未归。”张嬷嬷觑着老夫人神色,小心翼翼回了句。   “反了,真是反了!”老太君杵着手杖,脸色又暗沉了几分。   前几日外面便开始传些风言风语,说是江首辅养了个外室,还是那罪臣之后,简直打根上便坏了江家的声誉!   “姑母,您要寻怀珏哥哥吗?我今日倒是瞧见了。”   柳韵携着江霏走进来,脆生生的应了声。   因着近来柳韵与江霏走的近,攀扯起来,两家还是隔着好几辈的族亲,是以柳韵姑母姑母的叫,哄的老夫人欢心的很。   蒋老夫人见了两个小女儿,收敛了些脾性,扯出个笑,问:“韵儿在哪里瞧见的怀珏?”   柳韵歪起头,认真道:“侄女今日在普仁寺遇见了,怀珏哥哥肩上背了个女子,护的紧紧的。听说是去给那女子双亲立牌位的。”   这话出了口,厅里静默了一瞬,江霏急的一个劲去拽柳韵的袖子。   老夫人脸上那丝勉强的笑也撑不住了,喘着粗气急咳了几声。   她原先以为怀珏也不过一时兴起,毕竟那沈家音音姿容绝色,哪个男人瞧了不动欲念?可如今瞧着,倒有点不是那么回事,她的孙儿,从来不是个色令智昏的。   张嬷嬷替她顺着后背,担忧道:“老夫人您莫急,国公爷如今正在兴头上,多疼爱几分也不打紧,指不定几天就撒开手了。”   蒋老夫人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拿帕子擦了嘴,靠在椅背上,现了疲累神色。   她挥挥手,嘶哑道:“巧姑,你不了解怀珏,一但有人入了他的心,便要交付性命去护着的。你忘了当今圣上是如何回的大周?”   张嬷嬷便沉默下来,少年国公爷,当年被赦后第一件事,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跨边关,走单骑,独闯北狨大营,将当时还是个弃子的圣上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九死一生,满身浴血,所念着的,可不就是少年时的那点子情谊。   “明日你去一趟首辅府,替我瞧瞧沈家姑娘。”老夫人疲惫的闭了眼,哑声道了句。 第16章 她对那一刻卸下心防的自……   回到首辅府,雨势骤停,青蓝的天际漫过来,已是昏沉一片。   音音车上小憩了一会,又因放下了一桩心事,到晚间,竟也恢复了精神。   后院里已燃起了灯火,煌煌一片。   羌芜候在廊下,见人平安归来,才安了心。   她驱步上前,询问了句:“姑娘,抱厦里摆了饭,可要去用?”   音音没答话,只抬手捏了捏她单薄的衣衫,道:“这府上春日衣衫规制这样薄的吗?站在风口上冷不冷?”顿了顿又嘱咐:“往后勿需在廊下候着。”   羌芜愣在了当下,她自小儿便被卖身为奴,还没人问她一句冷不冷,如今骤然被问起,竟手足无措到不知如何答了。   这个小姑娘,自打进了府,便柔柔弱弱的,见了谁都平和的笑,从来没说句重话,可自有股子温柔的力量,让人无法不喜欢她。   半晌,羌芜也只垂下头,低低“嗳”了一声,转身将人往抱厦引。   今日回了城,江陈自去处理公务,只音音单独归了首辅府,她用过饭,便在内室翻起闲书。   这几日,她住在这后院,江陈从未留宿过,多是住在前院书房,是以,自是以为这人今日同样不会过来,正打算早早歇下,却见鲛绡帘账轻响,迈近来挺拔清隽的男子。   音音看清来人后,匆忙站起来,行过礼,竟一时无话可说。   他二人似乎从未好好说过话,除了那档子事,似乎也从未靠近过,如今独处一室,不免觉得局促。   江陈却只微扬了下眉尾,将手中文书往桌案上一放,又翻看起来。   他坐在书案后,飞扬的眉眼里透着沉稳的笃定,看文书的间隙,抬眸瞧了眼灯下独坐的小姑娘,那灯下的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瓷白的面上便染了些微红晕。   他见了那红晕,忽而起了戏谑的心思,微翘了唇角,并不将目光挪开,果然便见小姑娘脸颊上的薄红,一点点蔓延到了脖颈,昏黄的烛光一照,明媚的亮眼。   音音只觉那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带了灼热的温度,让她有些微的手足无措。在这难挨的静寂里,她听见江陈清朗的嗓音,道:“过来。”   音音晓得,他这是要安置,便走过去,打算伺候他更衣。只手刚碰到他紧实的腰身,却被摁住腕子一拉,撞进了男子温热的怀。   她触手所及,皆是他结实的腰腹,那点子薄红不由又加深了几分。   在这慌张中,她听见他轻笑一声,透出些不正经的轻佻:“沈音音,你没碰过吗?这般害羞?”   音音抬头,便见了他慵懒的笑,不知为何,他竟在那双素来冷清的凤眼里觉出些温情。许是今日他护着自己,还给她带了顺和斋的酥酪,她身上竖起的防备哗啦一下,裂开个口子,露出内里柔嫩的躯体。   又或许是今夜的月太美、他眼里的光太温柔,让独自走了许久的音音,忽而想停下来歇那么一瞬。   她面上不自觉泛出柔和的光,颤着睫毛去解他腰间的玉带,手背一凉,碰到了他随身佩戴的玉佩,便顺手摘了下来,拿在手中。   只还未握紧,男子修长有力的手忽而伸过来,劈手夺了过去,力道不轻,让音音跟着一趔趄,跌在了沁凉的地面上。   她抬起眼,便见江陈方才眼里那点子柔情顷刻散了去,又是莫测的疏离,不悦道:“江家的玉,不可碰。”   音音恍然明白过来,世家大族,都有传下来傍身的玉佩,这玉不离身,往后是要赠给自己的妻,成婚前,也断不会拿给侍妾把玩,以示对正妻的尊重。   她理智瞬间回拢,有些鄙弃方才的自己,竟是忘了自己的位置。   她心里明白的很,江陈这人,清冷疏离的外表下,其实有几分桀骜的不羁,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愿意纵她几分,也好给自己寻个放纵的口子。可真要触及到他在乎的,比方这块玉,比方江家,比方他未来的妻,那是绝际不许的。他只希望她做个乖巧的外室,讨他欢心。   音音当即摆正了自己的身份,站起身,垂头答了句:“是我疏忽了,往后不会碰。”   江陈方才,只道近来对她偏宠了几分,小姑娘一时忘了分寸,是拿了这玉来试探他。此刻见她规矩又乖巧,面上的清冷不由散了些许,只也再无方才的旖旎心思,淡淡道了句:“早些歇了吧”,便抬脚出了门。   音音夜里睡的不踏实,一直对那一刻卸下心防的自己耿耿于怀,第二日醒来时,便有些晚了。   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照进来,让她有片刻的懊恼,瞧见羌芜掀帘进来,不由出声问了句:“大人可是走了?”   羌芜嘴角含了笑,想起今早大人上朝前过来更衣,本指望沈姑娘伺候,偏这位却睡的香,老大动静也醒不来。他们大人站在内室,犹豫了片刻,终是未唤醒她,只那张惯常喜怒不辨的脸上,现了微妙神情,让羌芜不禁莞尔。   她上前打起床帏,刚要伺候小姑娘更衣,忽听门帘轻动,不冷不热的妇人声音响起:“沈姑娘可在?”   老妇人身边的张嬷嬷走了进来,也不通报,直着脖颈,颇有股子倚老卖老的态势。   张嬷嬷瞧见榻上的人身着中衣,睡眼惺忪,脸上的那点子笑意便有些维持不住,开口便道:“沈姑娘如今在国公爷身边伺候,比不得先前的身份,睡到这个点,怕是不妥当。”   音音尚迷糊,可瞧着这嬷嬷的气势,便知必是国公府上有头脸的,立时披衣而起,抬起脸,瞧了眼羌芜。   羌芜便一避替她理衣衫,一避附耳低语:“姑娘,这是老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音音低低嗯了声,浅笑着行了一礼,道:“嬷嬷勿怪,昨日实在累,今个便没能起来,也不知老夫人要遣人来,未能远迎,实是失了礼数,还望嬷嬷赎罪则个。”   张嬷嬷倒是愣了一瞬,没想到当年那高高在上的世家女,如今沦落成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也能进退得度,丝毫不见自艾自怜,异或放不下的身段。   只小姑娘虽言语恭谦,却也是不卑不亢,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气度,虽没有架子,却也分毫没有卑贱感。   她袖着手,将小姑娘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瞧了眼略显凌乱的床铺,对着门外喊了声:“红堇,送进来吧。”   有小丫头端进来一晚黑乎乎的汤汁,放在炕桌上,躬身退了。   “姑娘,有几句话老夫人让我带过来,你且听一听。”   她将那药碗往前送了送,敛起眉眼,端的有几分唬人的威势:“不管姑娘以前身份如何,现下毕竟是罪臣之后,我们国公爷愿意给你片瓦遮身,已是仁慈。这外室也比不得家里的侍妾们,是见不得光的,若是生下孩子,更是人人可欺的外室子,是以这避子汤不能断。姑娘也甭耍小心思,我们国公府,是绝不允许弄出庶长子来的,若是怀了,便要子母俱除。”   张嬷嬷话落了,端起药碗,亲送到音音面前,又道:“今日这份,姑娘自己喝了吧。” 第17章 只如今,他可看够了?……   青玉盏里的汤药黑沉沉,透着股子辛辣味。   音音垂下眸子,将张嬷嬷方才那番话一点点咽下,抬手便饮尽了那汤药。   虽昨夜也并未叫水,但音音明白,张嬷嬷这次来,便是来立威的,并不会计较昨夜如何,老夫人要看的,是这外室可否乖顺。若是自己不喝,国公府那边指不定怎么想。   喝的急了些,那辛辣之味直冲咽喉,让她微弯下腰,急急咳起来,呛的眼泪都沁了出来。   羌芜闻那味便知,这药烈的很,怕是加了不少红花、麝香,加之如此一海碗,想来定是阴寒至极,对身体之损害非同小可。   她一时对这娇柔的小姑娘心疼不已,急忙拿了帕子,替她轻拍后背。   张嬷嬷候了片刻,瞧着小姑娘和缓过来,面上的厉色退去,又换了一副对小辈推心置腹的亲善模样,叹息着劝道:“好孩子,你也是个懂事的,你在这伺候,想来老夫人也放心。”   “你也无需怕,我们老夫人跟国公爷都是仁慈之主,你若是尽了心力,往后说不准,真能提你进府,做个通房。”   音音也不争辩,只垂下头,柔顺的笑,轻声道了句:“多谢嬷嬷提点。”   张嬷嬷这会子倒是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来,这姑娘,一点也不拿乔,虽受了几分宠爱,却清楚自己的身份,确实是个惹人怜惜的。   她上前携了她的手,又让方才的婢子送了几套衣裙进来,指了那莲青掐花妆缎裙,道:“老夫人确实仁慈,这次便发了话,若是老奴这次过来,瞧着姑娘是个正经服侍的,便赏几件衣裙,你瞧这规格,可是逾制了的。”   音音一瞧便明白了,这大抵是府上通房的规格,确实是抬举她这个外室了。   .   前几日澜沧江发了水,江南一带多遭水患,江陈下了朝,工部吏部连轴转,将治水之策定下来,又调配人力财力,好一通忙。   至傍晚,才想起,今日国公府差人请了好几趟,脚步一转,径直归家而去。   进了门,廊下已点了八角琉璃风灯,在初春的风里晃晃悠悠,照的诺大的府邸有些许清冷。   张嬷嬷候在廊下,见了国公爷,行礼道:“爷,老夫人候您多时了,随奴才来吧。”   她在前方引路,竟未进松寿堂,径直将人引去了西南角的江家祠堂。   江陈踏进去时,老夫人坐在昏暗的光影里,依旧挺直着脊背,还像年轻时一样,是从来不服输的劲头。   她抬起眼皮,声音沧桑而沉郁:“怀珏,你父亲临终时留下的江家祖训,可背下了?”   江陈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父亲的牌位上,点头道:“自然。”   “祖训第八条,背。”老夫人杵了下手杖,咚的一下,在寂静的祠堂落下回音。   “洁身自好,娶世家端庄妻,纳清白之妾,严明后院,繁衍子嗣。”   江陈答的利索,声音落了,也明白了老夫人今日的反常。   他瞧了眼祖母单薄的身影,膝上空空的,未盖绒毯,不由皱眉道:“祖母,祠堂阴寒,小心着您的腿。”   “你还晓得我的腿,若真顾着,便也不能生出这许多事来了。跪下!”   老夫人忽而拔高了音调,试图站起来,却双膝一软,又跌回了轮椅上。   江陈垂下眼,一撩衣摆,跪在了蒲团上。   江家用父亲的命给他上了道枷锁,其实,他还有第二道枷锁,便是祖母这双腿。   昔年,他们祖孙被罚沿街乞讨,正是隆冬时节。他那会子刚从狱中出来,受了酷刑,如何爬不起来。   是老夫人跪在冰天雪地里,一口口讨来吃食,保住了他的命。而她的腿,也在刺骨的雪水里生生毁了。   蒋老夫人转着轮椅,行至孙儿身侧,忽而伸出手杖,硬硬生生落在了江陈背上,第一下,她说:“这一杖,打你不洁身自好,竟为了美色招惹罪臣之后,是为毁了江家清誉。”   第二下,她说:“这一杖,是替你未来的妻子而打,还未过门,便有了个得宠外室,是为后院不严明。”   第三下,她高高举起了手杖,看见孙儿倔强的背影,终究没落下去,叹息一声,道:“说吧,何时选妻,这外室又当如何处理?”   这外室如何处理?   江陈一时说不上话来,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祖母的膝上,迟疑了片刻,道:“祖母,外室便是外室,等日后必然不会让正妻因此烦恼。至于选妻之事,全凭祖母做主。”   这句话倒是让蒋老夫人吃了定心丸,脸上和缓了不少,点头道:“那既如此,过几日便点选几个世家女,瞧瞧看吧。”   “祖母,霏儿熬了冰糖燕窝,您尝尝吧。”   江霏探头探脑,犹豫着走进来,伸手给老夫人看:“您看,为了熬这点子汤水,手上烫了好大个包呢。您要是不尝尝,霏儿要睡不着了。”   蒋老夫人见了那细嫩手上的水泡,立时哎呦道:“我的小祖宗,谁让你又弄这个。快去拿那膏药来抹。”   “那您随我一起去,定要先尝尝我熬的粥”   江霏翘起嘴,不由分说,推着老夫人往外走,走至门边,回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江陈看着父亲的牌位,许久未动,直到后半夜,才直接起身洗漱,上朝去了。   他回到首辅府时,是次日午后,进了寝室,里面空空寂寂,不由挑眉问羌芜:“人呢?”   羌芜朝净室偏头,道:“姑娘午后起来出了身汗,这会子喊了水,正沐浴。”   看见主上神情有些不耐,又小心翼翼道:“奴才去喊姑娘快些。”   她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主子爷道;“你且退下吧。”   江陈瞧着净房门上的鲛绡帘帐默了一会,忽而长眉一挑,朝内室而去。   净室内水汽氤氲,铺了织金绒毯,踩上去静谧无声。   腾腾的水雾里,小姑娘背身坐在浴桶中,墨发垂下,散在肩头,丝丝缕缕都是风情,光洁的背莹莹一片,被透过窗棱的日光一照,晃眼的很。   音音今日午间噩梦又至,醒来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不爽利,便打了水净身。   她闭着眼小憩,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下一片阴影。听见身后似有动静,睫毛轻颤,转头暼了一眼。   这一眼不打紧,惊的她低呼一声,立时缩进了水中。   江陈背手立在窗边,身姿挺拔,容貌俊雅,端的一副清白爽朗。   可那双眼,却毫不避讳,带了侵略的意味,直直落在音音身上。   老夫人那句‘这外室当如何处置’,一直在他心中盘亘。   他其实想不明白,自己对沈音音何种心思。初始,只想在她的纯白上染上他的脏污,看她世俗的媚态,只如今,他可看够了?   他看见小姑娘满脸惊慌羞赧,双手捂着胸口,只露出纤细修长的颈,平滑圆润的肩。剔透的水珠沿着脸颊,滑过颈部,一路落在了锁骨窝里。   他仰起脸,喉结微动,说了句:“沈音音,出来。”   算起来,他们其实统共两回,都是在暗沉的夜里,他大抵也未瞧清什么,不如这白日,瞧的真切。   音音睁大了眼,肩膀有些抖,仓皇问了句:“大人,这□□的,您.”   “便是□□才好。”   他还是风清朗月的姿态,可出口的话却让音音羞耻不已。   她摇着头,又往后缩了缩,却不妨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攥住她的腰肢,将人提了出来。   羌芜本欲进门伺候,可还未迈步,便听里面小姑娘低低泣了一声,娇娇潺潺,带了求饶之态,合着净房内竹榻的吱呀响动,让她生生止了步。   许久,里面声响才渐渐止息。   音音伏在竹榻上,坦诚的暴露在阳光下、江陈的目光中。白净的面上不知是被午后的阳光灼的,还是方才累着了,已是绯红一片,靡靡娇艳。   她微闭上眼,不想看这一片狼藉,她自小的教养让她羞耻到发颤,眼角泛红,滑出一滴泪来。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拭去了那滴泪,叹:“沈音音,便是这种时候,你如何也不媚俗?”   不是媚俗,只是羞怯的无措,像是将开不开的桃花,颤巍巍盛开来,一点也不脏,只惹人怜惜。   音音是被这人抱出来的,被羌芜伺候着穿了衣,脸上的潮红才褪去了些许。   她看见张嬷嬷留下的婢女红堇,又将那黑沉的汤药端了上来,垂下眼默了一瞬,便支起身来接。   羌芜却如何不想接,今日小姑娘已用过一碗,若是再用,如何受的住。   她踌躇片刻,对着江陈道:“爷,您看今日这汤药可要用?”   江陈一抬眸,意味不明的瞧了眼红堇,那婢子便紧忙上前,躬身道:“大人,这是老夫人嘱咐的避子汤,原也是咱府上的规矩。”   那辛辣味让他微蹙了眉头,沉吟半晌,才道:“照规矩办吧。”   说完又补了句:“备些蜜饯。”   羌芜还想说话,却被音音扯了扯袖子,回头便见小姑娘笑着朝她摇头。   音音接过那药碗,一闭眼,便灌了进去。既然身为外室,这些便早预料到了,又何必多费心力去伤怀。 第18章 阿素,我总会离开的……   音音将药碗放下,瞧见江陈正穿戴,缓了片刻,硬撑着起了身。   她还记得今早张嬷嬷的声声句句,无非是要她记牢了现下的身份。   江陈正束玉带,瞧见一双细白的手伸过来,接了那白玉镂空云纹带銙。   他瞧见小姑娘靠过来,窄瘦的肩缩在他怀中,垂头去扣玉銙,不由松了手,由着她动作。   他微翘了唇角,刚要夸她一句:“今日倒是有眼色。”   冷不防小姑娘手一松,那玉带回落,重重在他腰腹上砸了一下。   他那点子笑意僵在脸上,没吱声,候了半天,才等到那玉带束好。   音音扣好玉带,暗自松了口气,又去拿桌上的金玉冠。   那金玉冠镂丝嵌羊脂,拿在手中沉甸甸,音音抿着唇,竟一时不知如何戴,正愣怔,听头顶男声透着不耐:“发已束好,直接戴上便可。”   她微有些难为情的“嗯”了一声,踮起脚,往他的墨发上簪冠。   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将那冠冕戴整齐,不免心下松快,声音里带了点子雀跃,道:“大人,好了。”   只抬起眼,却见江陈不言不语,看着她的眉眼,神情微妙。   那冠冕中本有簪针,用于固定发束,本是平着插进发中,此刻却被沈音音斜斜向下,蹭在了他的头皮上。   音音瞧他模样,晓得这是戴得不合心,急忙又踮起脚,去正那金玉冠。   江陈看她一脸慌张,倒是没了刚才的那股子气郁,沉声道了句:“也无需慌乱,冠冕平齐便可.”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头皮一痛,那枚簪针已沿着他的发,被沈音音刺了进去。   音音瞧着那冠冕齐整,松了口气。   如今,终于学会伺候人了,原来那个恣意的国公府嫡姑娘,可以被她藏进阴暗中了,她扬起脸,问:“大人,可好?”   江陈闭了闭眼,听那声音里带了点期待的欢欣,磨着后槽牙低低“嗯”了声。   他大步往外走,出了门,还未整冠冕,便听于劲惊呼了一声:“大人,血!您这是怎得了?”   于劲看见主子爷的发里搀了点血丝,瞬间变了脸色,诚惶诚恐想要唤御医。   江陈倒是淡定,将金玉冠重又束好,随口道了句:“无妨”。   于劲看着主子爷挺阔的背影,面色复杂的啧啧了半天。   .   南边这次发大水,各州县俱是焦头烂额,唯独镇江同知季淮沉稳有度,提前修渠筑堤,疏通水道,保下了一方安宁。   江陈看了奏报,对此人颇有几分赞赏,连夜召集进京,考校其治水事宜。   他是在工部衙门召见的此人,从辰时到巳时,听这位小吏将澜沧江沿岸灾情陈述一遍,当即力排众议,将其安置在了工部,专权负责此次治水事宜。   季淮从工部出来时,披了件月白斗篷,眉如远山,眼眸含情,温润谦谦,一副如玉君子之貌。   他苍白着一张脸,在风口上咳了几声,便有常随王至递了帕子来。   他虽咳的难受,禀了这许久的话,喉咙也干涩,可脸上依旧是畅快的笑,真心实意敬佩道:“王至,我今日方知,这江首辅为何年纪轻轻,便居如此高位,掌天下大事了。”   王至倒是头一回,听见主子如此诚挚的夸赞旁人。   他们家公子不是屈居人下的,也有傲气,往日提起那些朝中才俊,都只是讳莫如深的摇头,便是对这江首辅,也不置一词,今日见了一面,竟如此改口,实在是稀罕,便问:“为何?”   季淮想起这位江首辅在堂上云淡风轻,并不高谈阔论,却每每在他的陈述中挑出关键所在。且知人善用,这工部每个人的优缺点,仿似都了如指掌。明明威严日盛,一锤便可定音,偏偏推举他时,几句点出了非要不可的理由,让众人心服口服。   他笑着摇摇头,吐出一句:“胸有丘壑,却虚怀若谷;不怒自威,却人情练达。”   王至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有些听不明白,挠挠头,跟着傻笑,一伸手,便要扶公子上车。   “季公子。”   这娇俏的女声让主仆两人都顿住了脚,抬头去看巷口走来的姑娘。   姑娘十五六岁,扶着婢女的手缓步走来,将一放手帕递出,垂下头道:“我乃工部侍郎之女-李桃,方才见公子进衙门前丢了方帕子,特候在此处归还。”   她说到最后满面羞红,已是弱不可闻。   季淮只微笑着颔首,接过那帕子,转身上了车。   等车帘一放下,他脸上温润的笑都敛了去,将那帕子一丢,对王至道:“烧了吧。”   重又拿过干净的帕子擦了手,才又问:“可去过陈林陈大人家了?”   王至便道:“去过了,可苏夫人却并不愿吐露沈姑娘如今的下落,只含糊其词,说是让公子您勿要再寻了。”   季淮一惊,抬头敛眉:“你可听清楚了,她当真如此说?”   不对,苏幻这反应不对,她本该乐于见他来京。   “主子。”   王至凑近了些,掀帘张望了一番,才低低道:“我听闻,这江首辅安置了一门外室,正是.正是.”   季淮手里的茶盏叮咚落地,滚烫的茶水淋淋漓漓,洒在膝上,却不觉得疼。方才遇见江陈时那股子惺惺相惜的愉悦荡然无存,璀璨的眸子暗沉下来,意味不明的看了眼工部衙门。   江陈从工部踱出来时,便见了候着的张嬷嬷,不由微蹙了眉,今早才从家里出来,怎得又来请?   却也未多说,嘱咐轿夫回了国公府。   今日国公府上一反前几日的凄清冷寂,灯烛从连廊一直点到了后院,照的恍如白昼。   如今已是三月底,后院里开了一片梨花,团团簇簇,远远瞧去,便似雪堆云涌。   蒋老夫人设了梨花宴,请了忠勇侯夫人及其嫡次女闻善前来闲话家常。   她瞥见孙儿挺拔的身姿,当即慈爱笑起来,招手道:“怀珏回来的正是时候,快来见过你的闻伯母。”   又指了那着云锦织缎裙的姑娘道:“这是闻府上的嫡二姑娘,闻善”   江陈自然晓得这用意,只是未料到祖母竟心急至此,颔首同忠勇侯夫人问了句好。   他虽是小辈,可位极人臣,身上又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唬的闻夫人当即站了起来,实在不敢应承这声伯母。   蒋老夫人便拉了她入坐,拍着她的手笑道:“他是小辈,自该向你问好,无需多虑的。”   又转头对江陈道:“可曾用过饭了,若是不曾用,让灶上再给你备些。”   江陈今日午后政务繁忙,到如今并未用饭,只并不想坐下来凑热闹,便含糊道:“用过了。”   老夫人也不多问,指了闻家姑娘道:“那如此也好,我同你闻伯母说几句私房,你且带了闻二姑娘去赏花吧。”   闻家姑娘一听,白皙的一张脸漫上绯红,一时拽着裙角,手足无措的很。   江陈微有些不耐,可瞧见祖母眼里的期待,默了一瞬,沉沉应了一声好。   他脚步快,几步便进了桃林梨苑,身后的闻二姑娘小步快跑着,生怕被落下。   最后实在跟不上,便娇嗔着喊了声:“大人”。   这声音尾音上扬,倒是有点子沈音音慌乱时的娇怯,让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闻善见此眉眼笑开,急忙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她悄悄打量男子利落的侧脸,锋鼻薄唇,眉眼冷然,可眼尾那上扬的弧度,又带着勾人的余韵,不禁一颗心砰砰直跳,羞怯着找些话头:“大人,府上梨花开的好,这夜间一看,竟多了几分朦胧美感。”   这桃林梨苑里挂了无数琉璃风灯,隐在枝头,将雪白的花束一照,确实较白日多了几分缥缈之感。   江陈低低嗯了声,由着她并肩同自己徜徉在梨花树下。   许是不愿驳了祖母的面子,倒也散去了几分冷然,只余光暼过去时,忽而顿住了脚。   这闻姑娘大抵方才离席时走的急,嘴角还沾染了一滴花露羹,被灯光一照,剔透又显眼。   他蹙眉,往后退了几步,唤于劲:“去,带闻姑娘先去净面。”   这嘴角不干不净,实在让人忍不下!   待闻善被送回来时,老夫人听了于劲的说辞,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真真无奈道:“于劲,去,问问你们主子爷,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妻?”   江陈这夜住在国公府,岁寒院里冷冷清清,照出他颀长的身影。   于劲走进内室时,抱了一摞奏折,挠头道:“主子,宫里又传了话,说是新帝又醉酒,罚了几个奴才,将政务一推,都推您这了。”   他将折子放下,为难道:“可要进宫瞧瞧?”   江陈没作声,只扬声唤了酒,许多事他其实用不上力,现如今,李椹双腿皆废,能不能再直起腰身,端看他自己了,今夜,他只想陪他醉一场。   想当年年少春衫薄,他与李椹打马倚斜桥,意气风发,恣意风流,可眨眼间那个指点江山的少年将军成了残废,而另一个最恣意不拘的,也不得不套上枷锁,搅弄风云。   一壶桂花酿很快见了底,这几年无人敢劝他用酒,只今岁番邦来贡时饮了几杯,现下倒觉出几分醉意。   抬眼一顾,总觉得这室内冷清过头了,似乎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大概应给有个小姑娘,在他翻文书时安静的看书习字,异或醉心工笔,时不时弄出点响动来,便要惶恐的瞥他一眼。偶尔他瞧过去,她便又红了脸。   他忽而起身,大步往外走,唤于劲:“备轿,去首辅府。”   这大半夜,走的这样急,于劲有点叫苦不迭,可也不敢说什么,只得麻利的去了。   进首辅府时,里面已灭了大半灯烛,静悄悄,只守夜的奴才还候着,见了主子爷,俱是一惊。   江陈大步流星,直接进了后院,内室里燃了盏小夜灯,昏黄的烛光倒像是在等候归家之人,一时心里涌出点暖意。   他加快步伐,走至茜纱窗前,忽听里面沈音音声音温和,却透着股子倔强,让他猛然顿住了脚。   她说:“阿素,我总会离开的。” 第19章 沈音音,你想离开?   音音这几日放不下雪院里的沁儿与阿素,一直想要回去看看,只江陈不应声,她也不好动身。   今日便派人寻了阿素过来,想要问一问沈沁近来的境况。   阿素是申时过来的,瞧见姑娘颈上暧昧的红痕,垂下眼,又沁出泪花来。   只到底忍住了,将沈沁近几日饮食起居一一说来,让音音放了心。   她瞧着这屋子里现插的梅瓶,里面的桃花疏密斜正,各具意态,上面还残留着清晨的露水,一看便知是她家姑娘的手笔。心中忍不住又酸涩又安慰,她的姑娘,不论在何种境况下,从来不会失去对生活的热忱。   两人说几句体己,到了晚间,阿素才犹犹豫豫道:“姑娘,今日送沁儿去陈家,听表姑娘说.”   顿了片刻,才又道:“说是国公府发了话,要在世家中替江首辅相看,想来.想来江大人娶妻也不远了。”   音音手上的笔一顿,落下一团墨汁,在宣纸上洇湿一团,片刻后却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阿素鼻子泛酸,着急道:“那江大人可有说过,要将姑娘你置于何地?”   这正妻进了门,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如此貌美的外室,怕是要好一番磋磨。   音音放下笔,眼神瞟向外面空茫的夜,忽而问:“阿素,你可记得我娘亲生前的嘱托?”   阿素愣了一瞬,仔细回想了半天,才道:“不论贫穷富贵,只愿得一人相守,相互扶持,方是一生?”   音音便颔首,她的母亲是个古怪的,向来是京中世家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不允夫君纳妾,便是通房也不成,替她遴选夫婿时,不重门楣,第一要务竟是需得清白守心,对女儿一心一意,往后决不允许沾染旁人。   她一直记得母亲的嘱托:“音音,作为女子也须得有气节,你得有自己的主见,有独身的本事,也绝不容忍同她人分享男子。”   她抬起头,温柔又坚定:“阿素,到那时,我总会离开的。”   她母亲的影响深入骨髓,让她有些不容于世俗的观念,况想来江陈也是清醒之人,娶妻之前定会将她打发了。   这话落了地,黄花梨隔扇门“砰”的一声响,被从外面踢开来。   江陈从浓浓的夜色中走出来,一身的寒霜,看住音音,沉沉道:“沈音音,你想离开?”   一如当年,他跪俯在阴沟里,看着她转身离去,连个眼神都懒怠施予他。   案上的烛火被夜风吹的明灭一瞬,映出音音仓皇的脸,她实在没想到,这深更半夜他会回来,毕竟得了信,说是大人今日宿在家中。   她给阿素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了下去,轻声问:“大人回来的这样晚,可是有要事?”   江陈看着她状似无辜的脸,高大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将她抵在了案前,他薄唇勾起,自嘲的笑了笑,眼尾上扬,带了些许凉薄意味。   靠的近了,音音才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一双凤眼湿润又幽深,比往日更危险几分。   她伸手抵在他胸前,呐呐道:“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却被男子强硬的打断了,他俯下身,果断又强势:“沈音音你记住,放不放你离开,是我说了算,我若不松口,你永远别想离开。”   这话砸下来,倒是让音音一愣,她从没想过,江陈会有困她一辈子的想法。   江陈看她一张小脸现了惊慌无措,胸中的那口浊气上不来下不去,憋闷的紧。   他这几日理智时,也有过娶妻前将她送走的念头,可如今她这句“我总会离开”砸进心中,才知是何种滋味。   他轻叹一声,忽而将人一提,抱至了桌案上。   那桌上的砚台哐当一声扫落在地,让音音双肩颤了颤,她瞧他一脸怒容,手上力道又大的惊人,不禁慌乱道:“大人.你.你要打人吗?”   这声音里的恐慌让江陈僵了一瞬,拧眉道:“胡说什么,本官岂是会打女人的?”   谁说不会打女人?!今日午时明明是他将自己摁在竹榻上,伐挞不止。她脸上绯红一片,别开脸,闷闷道:“可你打我。”   江陈愣了一瞬,才明白她这话里的含义,那些气恼竟一时散了些许,瞧见那红的滴血的耳垂,倒是起了些戏谑的心思,忽而凑近了,在她耳畔道:“确实你该打,午时在竹榻上受了罚,这会子便在这桌案上吧,看往后还敢不敢有这离开的念头。”   他说着,微凉的唇凑过来,轻轻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细细研磨。   音音身子陡然一颤,那温热的触感细细麻麻,带来一阵阵颤栗的触感,让她腰身发软。可今日才受过,这会子实在承受不住,更何况还是在如此荒唐的案桌,只能慌乱的攥住了他的衣角,随口找了个脱身的说词:“大人,我.我饿了。”   江陈顿住,在她耳畔低低喘息一瞬,陡然起了身,面上还是爽朗清举的模样,仿似刚才动情的不是他。   他理了理衣角,将人抱下来,隔着支摘窗喊了句:“羌芜,备几样小点来。”   不多时,羌芜便将食盒提了进来,依样摆上赐绯含香、玉露团、玫瑰酥来,配了热腾腾的牛乳,摆了一炕桌。   音音本不饿,如今倒是骑驴难下,只好同江陈一道净了手,捡了那玫瑰酥来小口而食。   于劲听见里面和风细雨,探头探脑的瞧了几眼,方推门而入,在主子爷耳边禀了句:“老夫人让奴才连夜问一句,大人究竟要选个什么样的妻?”   说完了一抬头,忽而发现,对面的小娘子唇边沾了点子糕点屑,立时暗道不好。   这主上刚为了那闻家姑娘唇边的花露羹,闹了好大一场,这瞧见沈姑娘的,又得不舒坦许久。   他在江陈背后,抬起手,对着音音,食指在唇边点了点。   音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拿着那玫瑰酥,一脸懵懂的看于劲,透着股子娇憨的纯真。   江陈瞧她模样,唇边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轻咳一声,忽而倾身而来。   他高大的身影一凑近,音音又是一僵,怕他这大庭广众的,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她看见他清俊的脸一点点靠近,呼吸一窒,立时想要抬手捂住嘴,却被那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攥住了。   他伸出右手,轻轻在她唇上一碰而过,瞧着食指上那点心屑,轻笑:“就这样好吃。”   说完,放进口中,浅尝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味道不错,今日膳房的该赏。”   于劲瞧见主子这反应,跟被雷劈了一样,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他算是明白了,主子爷这洁癖是分人的,碰上沈姑娘,大抵就好全乎了。不是闻姑娘唇畔的花露羹恶心,是人不对,要是换了面前这人,大概便成了情趣。   他微躬了腰身候着,一时没话说,默了片刻,又听自家主子道了句:“去跟祖母禀一句,选妻选德,自然需得宽和能容人,其他的倒是不打紧。”   江陈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肩背单薄的紧,仿似风一吹便要攀折了去,若是放她走了,自己如何放心。   他迟疑了一瞬,终是开口道:“沈音音,你无需担忧,日后江家的主母必然是个良善的,你同我住在这首辅府,想来也不会为难。”   音音垂下头,还是惯常温和的模样,睫毛轻颤,浅笑着点了点头。   她没有资格置喙,她从来都明白自己的位置,一个外室而已,能有什么由头不让主子爷选妻?   江陈瞧着她乖顺的脸,竟下意识松了口气,她那样柔弱,像一朵攀附的菟丝花,大抵离不得自己。 第20章 要怪,只能怪那天杀的江……   蒋老夫人是第二日一早接到孙儿回信的。   她正吃茶点,便见于劲缩头缩脑的走了进来,行礼禀道:“老夫人,主子爷说是娶妻娶贤,必得选个宽和能容人的,其他的倒是不打紧。”   老夫人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那双久经世事的眼老练的很,盯的于劲头皮发麻,忽而冷笑一声,道:“看来你们爷是打定了主意,要庇护于她。”   于劲挠挠头,后面的话竟有些不敢出口,可到底是禀道:“国公爷还说,选妻之时望老夫人能同各世家明说,他有外室柔弱无依,往后必是不能舍弃的,若是能接受的便参选,不能接受的,也甭费这个心了。”   他家主子爷倒是坦荡,从不藏着拽着,可偏推了他来说,让于劲觉得,此刻在老夫人威严的目光下,自己犹如被放在火上烤,好不忐忑。   张嬷嬷亦是怕老夫人动肝火,急忙上前替她轻摁太阳穴,温声道:“老夫人莫气,仔细您的身子,国公爷如此坦荡倒也好,往后新妇进了门,心里有个底,也能少不少麻烦。”   蒋老夫人却并未大发雷霆,只连连冷笑,对张嬷嬷道:“巧姑,我自然不会同他置气,怀珏自小便是个倔的,岂能硬碰硬?”   她又拿了茶盏来吃,默了一瞬,才道:“等四月初四,便点选世家女,让怀珏来瞧瞧吧。”   说完又笑,意味不明:“沈家姑娘也请来吧,早日见见当家主母也是好的。”   .   音音一连几日没瞧见江陈,听说宫里那位又闹脾气,拉了江首辅全权处理政务。   她倒是月初便收到了老夫人的传话,要她四月初四去一趟,本想同江陈商议,可遍寻不到人,只好这日一早便去了国公府。   梁京四月初的清晨,薄雾袅袅,还带着潮湿的寒气。   音音与阿素候在角门边,许久也未得见。守门的婆子袖着手,眼皮都不抬:“老夫人还未起身,姑娘且先候一会吧。”   阿素替音音搓着冰凉的手,眼圈泛红,低低呸了声:“大清早将我们唤了来,却连门都不让进,不待这样欺负人的。”   音音回握了下阿素的手,笑着摇摇头。   等辰时一过,松寿堂才来了个小丫鬟,将人领了进去。   穿过几进的抄手游廊,蒋老夫人正坐在后院的翘角亭里看家丁搭戏台、摆花宴。   时候尚早,客人还未至,后院里假山嶙峋,清流潺潺,桃树梨树芳菲一片,富贵又清雅。   她远远见了那抹窈窕身影,眯起眼,招手:“可是沈家音音?快来,让老身好好看看。”   待走的近了,瞧见那姑娘琼鼻秀唇,眉目如画,一举一动都牵人心神,不由也心下感慨,自己的孙儿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着了道,也是情之所至,只,在这世家大院,空有容貌却是远远不够。   老夫人今日额上围了秋香色嵌珠抹额,掩去了眉眼间的几丝老练洞明,笑起来倒是慈祥的紧:“好孩子,如今你伺候在怀珏身旁,也算是尽心尽力,他的喜好想来你也略知一二。”   她说着拍了拍手,张嬷嬷立时将一摞画卷呈了上来。   蒋老夫人打开来,一一指给音音看:“这眉间有痣的乃是河西崔氏独女,家里几代都是当世大儒,自己也是沾染了一身书卷气;这笑容可亲的便是嘉明郡主,一家子的皇亲国戚,也算是个温雅端庄的……”   十几卷画册,上面个个是显赫世家的嫡姑娘,单独拎出哪个来,都是明珠般的耀眼。   老夫人耐心的很,细细介绍完了,润了口嗓子,才道:“阿音,你晓得,我们江家虽败落过几年。可到底是百年世家,如今也又站上了高点,根子上最重家世,等闲进不了门,更逞论那起子不入流的。今日来的这些倒也算合心,阿音不妨替老身看看,哪个兴许能入怀珏的眼?”   音音喉咙发涩,明白自己便是那不入流的,老夫人这是要她瞧清自己与日后主母的云泥之别,好早早死了非分念头。   但立在这天地间,她依旧不觉得这罪臣之后的身份有何卑贱。她母亲说过,人这一生,总有坎坷曲折,有什么好抱怨的,走过去便是。   她微微挺直了背,温和浅笑道:“老夫人,国公爷的心思小女不敢妄加揣测,这国公府选主母,也轮不到小女多嘴多舌,依小女看,这些贵女都是顶好的。”   蒋老夫人闻言,耷拉的眼皮抬起,第一次正眼瞧音音。   她确实没想到,曾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落到如今地步,能如此果决的便抛了那些昔日荣光,还能丝毫不卑怯,说话又得体谦和,也真真让人无法生厌。怪不得巧姑回来也罕见的替人说起了好话。   她满意的颔首,眼里的审视去了几分:“好孩子,今日你既来了,便帮着老身张罗一二吧。等贵女们来了,在一旁伺候着,也好给未来的主母留个好印象。”   音音笑着应了,随了张嬷嬷至后院花厅。   不多时,戏台上的伶人摆开架势,咿咿呀呀开了嗓。今日唱的是一出《汉宫秋》,颇有几分缠绵的味道。   蒋老夫人被几位夫人簇拥着,眉眼带笑的寒暄。   花廊下,世家千金越聚越多,三三两两,凭栏赏花,不时低语几句,俱是端方知礼的模样,只私下不免打量几眼她人的装扮,看看是否被比了下去。   音音端了茶托,从花架下缓步走来,进了花廊,总觉气氛有一瞬的安静。   她欲将茶托放在玉石桌案上,忽听一个娇俏声音道:“妹妹端着吧,这会子想来都要讨一杯茶水喝,放下来岂不是不便呈上。”   说话的正是嘉明郡主,她这话一落了,姑娘们便都闹着讨茶喝,只嘴上嚷嚷,却并不伸手来接。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旁的事,仿似都忘了这廊下的端水之人。   其实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江大人的外室,早在来之前便听闻了,却没有人放在心上。如今这大周,哪个公子哥没个通房小妾的,何况是江首辅这样的人物。   况今日看来,能让人出来服侍,跟个粗使奴才一般,也确实不见得多受宠。   阿素远远瞧见她家姑娘端茶倒水,一时心疼的紧,立马要来替换她,却被张嬷嬷喊住了。   张嬷嬷有些不悦,冷哼道:“阿素姑娘,这是国公府,你该晓得分寸。身为外室,本就是要服侍主母的,怎么,你觉得你家姑娘不该如此?端个茶水就委屈了?”   阿素有些愤然,却涨红着一张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是了,身为外室,这都是该做的,日后主母进了府,别说敬茶端水,就是伺候主母洗脚都是应当的。   要怪,只能怪那天杀的江大人,让她们姑娘屈辱至此。   音音倒坦然,她今日来之前便料到了这种种,既然接受了这身份,哪里有只占便宜的。   只那鎏金托盘分量不轻,又加之其上的杯盏茶水,端起来实在吃力。   她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眼瞧着再抬不起,只好趋步上前,将它放在了玉石案上,浅笑道:“音音给各位斟茶。”   这第一杯自然是要递给嘉明郡主,她刚刚拂了她的面子,总要赔礼。   她将茶水斟满,托起红釉瓷盏,送上:“郡主用茶。”   嘉明郡主笑的明丽大气,口中道:“谢谢妹妹”却并不伸手。   她慢条斯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转头同身侧的贵女谈起了京中新兴的工笔画师。一时大家又将话题转到了书画上,倒是文雅的紧。   那茶水滚烫,冒出袅袅热气,烘的瓷盏也灼人。   音音手指轻颤了颤,不着痕迹的换了换手,替换下来的食指上已是通红一片,让她几不可闻的嘶了一声。只不过片刻,另一只手也灼痛起来,让她紧紧咬住了唇。   江陈是巳时三刻进的门,倒是让张嬷嬷吃了一惊,没料到他来的如此爽快。   他并不多言,大步流星,进了门便直奔寒山亭。他还有政事要办,实在不能耽误太多功夫。   寒山亭地势颇高,站在亭内,尽可一览花廊境况。   他散漫的目光一扫而过,食指曲起,轻敲着窗棱:“于劲,各世家女的为人可都打听清楚了?”   于劲挠挠头,小心翼翼劝道:“爷,这品行是一回事,这长相也得入眼,您可要先瞧瞧?”   “让你说为人!”江陈短促的喝了一声,已是不耐的紧。   话音落了,忽而手指顿住,凝目看了一瞬。他似乎瞧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衣香鬓影的人堆里,也一眼便能认出来。   于劲正将各闺秀的品行为人仔细说来,忽见他家主子爷一撩衣摆,径直出了寒山亭。 第21章 我要嫁这天下最好的儿郎……   江陈走的有些急,沉稳的步伐带出凌厉的威势,骇的路上的奴才们都不自觉跪俯下去。   还未拐进连廊,忽听一道天真娇音响起,轻喝:“诸位姐姐,音音姐姐也不是府上奴才,今日过来帮把手罢了,何必做这高傲姿态,连个座都不赏的?”   江陈顺着那声音看过去,便见柳韵缓步走来,站定在音音身前,转头道:“嬷嬷,快给音音姐姐寻个坐吧,这美人靠上寒凉,她怕是受不住。”   江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第一次正眼瞧这个圆脸的姑娘,他记得,她叫柳韵。   他三两步走进去,伸手便将音音圈进了怀中,一副保护的姿态,蹙眉问:“你来这里做甚?”   音音冷不妨被他一扯,手上的茶水一扬,悉数泼在了江陈身上。   江陈本着了一身月白云纹直缀,去了几分凌厉威势,自有一番风清朗月的矜贵。此刻却被茶水一浇,淋淋漓漓落了满身。   廊下的众人也是一惊,惊的是国公爷来的如此突然,更惊讶这外室竟泼了大人一身茶水。一瞬的惊讶过后,却都是看热闹的心思。想看这卑贱外室如何收场。   音音白着一张脸,身子往后撤了撤,她自然晓得江陈最是喜洁,后背一阵发凉,怕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惩治于她。当下一咬牙,拿了帕子替他擦拭劲瘦腰身,仰起头,一脸真诚的仰慕,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低低道:“大人这几日是去骑射了吗,总觉得又强健了些许。”   江陈沉着一张脸,闻言扬了扬眉。   这句话也实在中听,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有时候这只最无辜的小白兔,偏偏小狐狸一样狡黠。   柳韵隔的近,她瞧见男子湿透的春衫下,勾勒出骨肉匀实的胸腹,年轻的身体蓬勃有力,像是喷薄欲出的朝日。   她微红了面颊,转了目光,心里却止不住的跳,若是被这有力的臂弯揽进怀中,该是何等滋味?   她擂鼓般的心跳还未平静,便听男子声音里带了点调侃,毫不避讳道:“沈音音,你的意思是,以前本官不强健?”   只是这样脸红心跳的话,是对他身侧的外室说的,猝不及防,在她心里扎进一枚尖刺。   音音见江陈并无愠色,暗暗松了口气,再不敢言语,悄悄远离了他,站的温婉淑静,福了一礼,便要离开。   他要相看妻子,自己自然不便多待。   只刚迈出步子,却见那人也跟了上来,背着手,丢下一句:“伺候本官换衣。”   廊下贵女们见江首辅转身离去,都有些面面相觑。   音音随他转出花廊,才低低辩解道:“大人,今日乃是老夫人着人要我来的,非是妾要来生事的。我……妾委实不敢打扰大人选妻。”   她怕他误会,出口的话格外谨慎。   江陈倒是没想过这一层,他刚刚着急过来,也只是怕她受委屈。只终究什么也没说,低低嗯了一声。   忽而蹙眉,伸手便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语气不善:“沈音音,你说清楚,爷平素不强健?”   音音楞了一瞬,急忙来掰腰间那只大手,这大庭广众的,如何使得,急急道:“大人,您……您最是强健。”   江陈瞧着小姑娘红的欲要滴血的脸颊,轻勾了唇角,不再逗弄她,转身进了厢房换衣。   再出来,依旧是清贵冷肃的首辅大人。他将音音送至角门边,嘱咐了下人送她回首辅府,又折回了寒山亭。   他站在宫槐的暗影里,背着手,身姿笔直,他在等一个人。   不多时,柳韵拾级而上。   她轻提着裙摆,一张团脸因兴奋而涨的通红,异或还有些羞涩。   进了亭,未及行礼,便听男子声音朗朗,他说:“柳韵,你想嫁给本官。”   不是询问,是肯定的语气,让柳韵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一张脸更红了,连脖颈上都晕染一片。   她双手搓着碧清的襦衫,忽而仰头,道:“大人,我很喜欢音音姐姐,我晓得她是个良善的,不会同我争什么。”   江陈转过身,看见柳韵一双圆圆的眼,闪着天真无邪的光,恳切的看着他。   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他没功夫探究,他只清楚,她是个聪明人。   江陈颔首,坦荡的很:“柳韵,你该听老夫人说过了,音音我不会舍弃,往后我会同她住在首辅府,你可想好,真愿意嫁?”   柳韵咬着唇,半晌,坚定道:“我嫁!若我嫁了,必会善待音音姐姐,不拿大,不欺人,不妒忌。”   她见江陈不言语,只意味不明的摸着手上的扳指,略一思索,又道:“怀珏哥哥,但我亦有条件。”   “这第一呢,我需得要正妻的体面。”   “第二,我要子嗣傍身。”   她这话落了,江陈才抬起眼,露出一丝赞赏的眼神。   她确实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只讲条件,不谈感情。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敢轻易逾越。   柳韵见他如此,心里有了底,又镇定了几分,道:“怀珏哥哥,我自打记事起,父亲便有偏爱的侧室,我母亲从不埋怨,有身份有尊容,有子女孝顺,一直过的很好。反倒是我那因爱而嫁的姨母,在姨父纳妾后郁郁寡欢,不得善终。我从小就觉得,嫁个体面人家,同我母亲这般便很好。”   江陈还是不言语,自斟了杯老君眉,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柳韵看不透他,总感觉被架在了山崖上,似乎再努力一把便能够到那天边的明月,可往后一步,又是渺无希望的深渊。   她咬住唇,忽而手一扬,将手中丝帕扬进了他怀中,抬起脸,热切又忐忑。   江陈轻轻嗤笑了一声,看着那手边的绢帕,半晌,抬手握住了,他说:“你且去吧。”   他收了她的帕子!他收了她的帕子!   柳韵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穿过假山,忽而攥住了秦嬷嬷的手,喜极而泣:“嬷嬷,我要嫁给这天下最好的儿郎了!”   秦嬷嬷却没有丝毫高兴之色,摸了把眼泪,道:“姑娘,你又何苦。夫人这些年,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吗,那些独守空房的日子岂是好熬的?”   柳韵却摇头,天真的笑:“嬷嬷,你糊涂啊。”   这男人跟女人,一旦有了亲密之举,便自然有了牵绊,再有了孩子,这关系便是如何剪不断了。况又是他的妻,便是那铁石心肠,也会对你存了三分感情。   她柳韵有的是耐心,这拿捏男人的手段也驾轻就熟的很,不怕磨不出他的怜惜。   至于沈音音,这后院的阴私可多了去了,江陈政务繁忙,可不是时时都顾的上的。   ……   音音归去时,坐的是国公府的马车,细纱垂幔内,正听阿素忿忿不平的数落今日花廊下的贵女们,忽觉车子一顿,竟甩了她个趔趄。   车夫隔着车帘,小心赔罪:“沈娘子,真真对不住,车轮里似乎卡了东西,容我检修一番,您与阿素姑娘不妨先去旁边的顺和斋坐坐。”   音音与阿素下了车,去顺和斋要了个雅间,正品玫瑰酥酪,忽见珠帘打起,进来个青竹般的男子。   阿素惊弹而起,挡在音音身前,刚要斥一声登徒子,可看清那人锥帽下的脸后竟愣在了当场。   音音侧身一瞧,手里的瓷勺叮咚落进碗中,喃喃了句:“季家哥哥?” 第22章 那她,又为何要待在他身……   季淮将锥帽一揭,笑的像天上的明月,看着音音,一如当年温柔低语:“音音,我来了,你……可好?”   音音眼里的泪骤然落下来,又哭又笑:“我很好,大哥哥。我现在很好。”   一时屋里静默下来,她不愿说如今的身份,他亦不问。   阿素摸了把泪,寻了个借口去门边守着。   季淮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流连缱绻,忽而瞥见她食指上通红一片,立时便蹙了眉,上前握了那柔夷,问:“怎得这样不小心,可是烫着了?”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挑出膏药,俯身细细替她涂抹,笑道:“这随身携带膏药的习惯,我可是记到如今。”   音音一愣,才想起自己小时最是娇气,不慎磕了碰了,便是绯红一片,她的季淮哥哥细心的很,总能随时变出膏药来。   她眼眶泛酸,自打瞧见了他,眼泪便止不住。仿似在他跟前,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体面姑娘。   手指上传来凉凉的细麻感,她看见季淮眉眼间似是聚了汪春水,温柔的不像话,手上的动作也轻柔,像是小心翼翼触碰易碎的珍宝。   她心里忽而生出点异样,撤回手,低低道:“大哥哥,我还是自己来吧,如今咱们都大了,也不能像小时那般亲密了。”   从小到大,她唤季淮大哥哥,唤沈慎二哥哥,都是亲兄妹一般的存在。   季淮的手一空,低垂的眼里幽暗一瞬,再抬起头,却还是朗月般的笑。他曲起指,在她头上轻敲了下,道:“你确实长大了,跟我也这般见外了。”   音音摸摸头,一时忘了这如今这种种,露出娇憨明媚的笑来,想开口问问他如何到了京中,林嬷嬷的身体可还好,家中是否都顺遂。   可刚张开口,便听那车夫气喘吁吁的喊:“沈娘子,车已备好,劳烦出门吧。”   接着是阿素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我们姑娘正吃茶呢,您稍稍候一会。”   音音眼里闪过一丝为难,立时起了身,不自在道:“大哥哥,我需得先走了,我们隔日再聊。”   江陈那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被他晓得了自己单独会见男子,大概又是一场风波。   只倒底舍不得,她如今日日被拘在首辅府,这口中的隔日,还不晓得什么时候。   她站在屋中,又看了几眼这位见证了她少女烂漫的兄长,才猛然转了身。   只手腕一紧,却被拽住了脚步。   她回头瞧见季淮那张如玉的面容隐在暗影里,眉间温和尽数散去,少有的沉稳凌厉,问:“音音,你便甘心做他一辈子的禁脔?”   这外室见不得光,生不得子,可不就是那暗无天日的禁脔。   音音心下一沉,脸上骤然转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季淮洞彻的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巡梭,有些苍白的手力道却不小,紧紧压住那细白的腕子,一字一句:“音音,你不欠他的。”   “沈沁这事,你已经还干净了。至于沈慎,在江陈过问这事前,我已四处走动,为他拿到了释罪文书,是以,这不是困住你的理由。”   音音陡然一惊,那句你不欠他的在心里久久回荡。   当初江陈拿替她二哥哥释罪作为交换,要她留在身边,可如今季淮竟说,这筹码其实并不存在,那她,又为何要待在他身边?   她无暇细想季淮缘何将她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楚,她只知道,她肩上好像陡然卸下了负担。   “沈娘子,可要启程?”   那车夫又开始催了,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门板。   季淮眉目压的极低,不动声色的靠近了些许,笃定的话语透着蛊惑,他说:“塞外的风沙,江南的烟雨,西北的辽阔,你幼时挺起胸脯,说过女子也当自由洒脱,音音,这是你骨子里的向往,我知道,你忘不了。”   音音面上有些许的茫然,是啊,经历了这许多的困顿,那塞外雪江南雨便都忘了吗,甘心做一只牢笼里的金丝雀?她骨子的热血告诉她,她没忘,她只是隐忍的压抑。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绢帕,眼角微红,倏忽滑过一滴泪,转身之际,听见季淮又轻轻道了句:“音音,我不愿看见你折了翅膀,”   待人去楼空,季淮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身影彻底不见,才慢悠悠转了身。   他拿起小姑娘用过的茶盏,蓄了点热茶,送至了唇畔。那上面留了一点她的口脂,沾在他的唇上,益发显出面容的苍白俊美。   .   音音回府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她侧身斜躺在榻上,以手支额,握了卷书册,眼睛盯着娟秀小楷,脑海里却不断回荡季淮之言。   江陈踏进来时,便见她背着身子,侧卧在软榻上,薄绫春衫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挺翘的臀。   他顿住脚步,背手凝目,又见她似是困倦,那握书的手慢慢松开来,啪的一声,砸在了脸上。便忍俊不禁,几步上前,从她面上揭下了那卷书册。   拿在手中一看,又扬了眉。这乃是前朝文士所做《熹微草堂杂记》,遍选民间传闻润色,其间不少荤段子。这一页,正记载了书生夜遇妖狐,彻夜荒唐。   他轻咳了一声,带了点揶揄:“心惊香玉战,喘促乳莺低.沈音音,你原是爱看这个。”   音音正迷瞪,听了这话,立时清醒了过来,她一骨碌爬起来,跪在榻上,伸手来够那书册。   今日神思恍惚,没料到竟拿了这卷册子,虽本也是她平日看过的,但被江陈逮个正着,不免脸红心虚。   她仰起脸,露出脖颈下一片瓷白肌肤,泛着玉润的光。脸上绯红一片,急急道:“这.这不是我的书,这是阿素的。”   阿素正欲端茶水进来,听了里面动静,默默转身,背下了这口锅。   音音看江陈一副调侃神色,那点子红晕一路蔓延,连玉白的颈都染了薄红。她心下一急,抬高了身子来够书卷,冷不防一个趔趄,栽进了江陈怀中。   江陈只觉怀中温软绵弹,一点点蹭着他坚硬的胸,一并带来少女特有的清淡甜香。   他仰起脸,喉结滚了滚,忽而带着人一歪,倒在软榻上。   音音低低惊呼了一声,颤颤的尾音勾的男子又是一僵。她察觉出他的变化,再不敢动,只乖巧的伏在他宽阔的胸前。   江陈垂眸看了眼她柔顺的发顶,手指动了动,轻轻触了触她垂在软榻边沿的青丝。   他们虽则行过那亲密之事,可次数了了,每次事毕,也再无亲近之举。像如今两人肌肤相贴、呼吸想闻的距离,却是从未有过的。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习惯与他人如此相近,可此刻就着那昏黄烛光,竟觉出几分安稳的静谧。   音音也晓得他不喜旁人近身,忙要起身,却被腰后的大手一扣,又软软跌了回去。听见男声暗哑,在他头顶道:“别动,躺一会吧。”   她只好侧过脸,沉默下来。   只此刻心一静,又距离如此近,便闻见了他袖口传来的阵阵香气,是世家女子惯常用的苏合香。   他带着旁的女子的香气拥着她,让她心里无端沉闷下去。只也无缘置喙,她一个外室,有何资格去过问?   她垂下眼,掩去了那几分不适神情,却听江陈又道:“我袖口一块绢帕,拿出来。”   音音便伸手,从他的宽袖里抽出一方帕子,上面素净缎面,单绣了个韵字。   她愣了一下,便听江陈肯定道:“这是柳韵的。”   他话音出了口,久久不见怀中之人回应,不由伸手抚着她的发顶,罕见的温和:“你今日也见着了,觉着柳韵如何?”   音音便明白了,他这是选定了未婚妻,要来知会自己一声。   柳韵这姑娘,圆脸圆眼,虽貌不惊人,却自有股子天真神态,最是让人不设防,只她总觉得,这姑娘纯澈的眼神下,掩着股子她瞧不清的阴晦,这是女人的直觉,说不出缘由。只她能说什么,他认定的妻,哪里容得自己说三道四。   她摇摇头,扯了扯嘴角,道了声:“是个通透的。”   江陈闭着眼,低低嗯了声,道:“既通透,便能清楚旁人的底线。你勿需担忧,我亦打听过她的为人,平素待人宽和,想来不会为难你。你且放宽心,只管服侍好本官。”   音音没作声,想着他毕竟是个男人,平素见惯了男人间的较量,却不懂这后院的阴私。一个聪明人,也是最会绵里藏针的,没有哪个妻子,能真的容忍自己的丈夫有偏宠的女子。   江陈见她还是沉默,亦未言语,只将人嵌的更紧了些,仿似要融进骨血中。   屋角的立式琉璃灯在地上映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一如这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音音瞧着那影子勾了勾唇,颇有些嘲讽意味,他拥着她,用最亲密的姿势,说的却是要娶旁的女子。   那帕子还在她手中,苏合香气经久不散,是柳韵的气息。   她在想,等日后他成了亲,日日带着柳韵的味道来拥她,甚至做那最亲密的事,她是否真的能习惯。   大概是不行的,她早被阿娘教导成了个不容于世俗的怪胚子。 第23章 她忽而又羞又恼,伸手便……   音音醒来时,已是第二日辰时,带了薄寒的春风顺着支摘窗,送来海棠的清淡香气。   她额前蓬起几缕碎发,眼神懵懂,咦了一声:“我昨日不是在榻上?”   羌芜但笑不语,这卧房内的事,她们下人如何知晓。   红堇端了木雕托盘进来,上面青玉盏里是黑乎乎的汤药,她上前,行礼道:“沈姑娘用药吧。”   阿素正给自家姑娘挑拣钗环,闻言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急道:“昨日并未叫水,缘何还要喝这劳什子汤药?”   “阿素姐姐,你勿需如此。这是我们国公府的规矩,凡是与主子爷同榻而眠的侍妾,都需得服用避子汤,毕竟万一有孕,可是打了未来主母的脸。”   红堇举着托盘,送至音音面前,连个眼神都不给阿素。她自诩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并不将这外室的奴仆放在眼里。   阿素瞧着音音急咳了三次,才将那一大碗避子汤用尽,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待屋子里没了人,低低哽咽道:“姑娘,老夫人瞧着和善,端的一副好手段,这是要姑娘你往后绝嗣啊!”   空腹喝了这一大碗辛辣汤药,音音胃里不舒服的紧,闻言拉了下阿素的衣摆,低低喝了声:“阿素,休要乱说。”   这话传回国公府,怕又要让人生疑。   她瞧了眼廊下,候了一溜小厮婢子,比之前几日,又多了不少生面孔。   音音微蹙眉,悄声问:“阿素,怎得后院里多了这许多仆从?”   阿素瞥了眼窗外,努嘴道:“江大人添置的,说是南边水灾严重,有灾民涌进京中,近日不太平,嘱咐姑娘您便不要出门了。若有要紧事,吩咐下面的人去办就是了。”   音音嘲讽一笑,心下明白,这定是江陈娶妻在即,怕她出门惹出非议来,让正妻心里不自在。她打眼瞧去,只觉这首辅府幽暗的紧,像一座牢笼,让人生无端出憋闷感。   她缓步至窗前,忽而提高了音调道:“今日这药苦涩的紧,胃里实在不舒坦,其他的也入不了口,阿素你且去买些顺和斋的玫瑰酥酪,勉强能用些。”   阿素愣了一瞬,晓得自家姑娘从不是那挑嘴难伺候的,这要求倒是提的怪,她疑惑的目光刚落在她身上,便见小姑娘走过来,轻轻拽了下她的衣摆。   她附耳过来,声音微不可闻:“去顺和斋找季家哥哥,告诉他,明日花朝节,安顺门边见。”   阿素却有些忐忑,如何能那般巧,她去了便能碰上季公子   音音却但笑不语,要她只管去,她的大哥哥向来是个周全的,必会安排人候在顺和斋。   .   国公府上今日倒是喜气,奴才们进进出出,也没了前几日的小心翼翼。   张嬷嬷斟了寿州黄芽,一避给老夫人递茶,一避笑道:“国公爷也真是利索,这才一日,便定了人选,老夫人您倒是白担心了。”   蒋老夫人也笑,她确实没料到孙儿如此果断,还以为他顾着那外室,需得同她拖拉许久。她吃了口茶,颔首道:“巧姑,你别瞧他整日同我不远不近,其实心里是顾着我这把老骨头的,晓得我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多久,这是要早日圆了我抱孙儿的愿啊。”   “老夫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您哪,等着含饴弄孙吧。”张嬷嬷急忙道。   正说着话,门帘打起,底下小丫头引了江霏与柳韵进来。   柳韵含羞带怯,全没了往日的率直,行礼道:“给姑母问安。”   老夫人忍不住打趣她:“这姑母不顺耳,过几日阿韵怕是要改口叫祖母了。”瞧着她团脸绯红一片,又笑:“你与怀珏倒是有缘,等你们柳家过了庚帖,我便遣他去定亲。”   屋子里笑作一团,柳韵闹了个大红脸,垂头揪着衣角:“姑母您又笑话我。”   顿了顿,忽而睁着圆圆的眼,诚挚的问:“怀珏哥哥说了,要我日后好好待音音姐姐,姑母,您说,音音姐姐是个好相于的吗?”   她这一问,屋子里瞬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才听见老太君冷笑:“音音姐姐?她是哪起子身份,也配江家的未来主母喊她声姐姐?”   说完忽而拍手,让张嬷嬷拿来了一卷画册,对柳韵招手道:“韵儿,你既是主母,便该端起主母的架子,岂能让一个外室欺负到头上?来,拿了这个,择日去趟国公府。”   她将那书册塞给柳韵,悄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柳韵那张团脸为难一瞬,嗫嚅道:“这.这合适吗?”   老夫人站直身子,嘴边擒着冷笑,道了句:“自然合适,你但管去。”   用了几口茶,又笑道:“明日便是花朝节了,你同怀珏去看看烟花,也合该培养些感情。”   柳韵羞羞答答的应了,又犹豫道:“那今日能请怀珏哥哥回来吗,我.我们也好同他用顿饭。”   屋子里又是一阵笑,笑少女不知羞,可还是立马遣了人去请江陈。   江陈今日在承恩殿过问吏部选拔之事,至晚间方出。出得永定门,便见了家中来请。他微蹙了下眉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正僵持,见羌芜探头探脑,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立时大步走过去,沉声道:“沈音音让你过来的?可是有事?”   羌芜有些为难,低低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沈娘子喝了几杯薄酒,许是醉了,现下闹的紧。说是.说是思念大人的很,想要立刻见到您。”   沈音音是个腼腆的性子,说话细声细气,从来不外露,能说出这话倒是让人不敢置信。   江陈肩背僵直,愣了片刻,忽而扬了眉,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沉稳,脚下却大步流星,直往首辅府而去。   那来传信的国公府家丁被扔在当街,走也不是等也不是,一脸为难。   回到首辅府,天已擦黑,廊下点起了八角琉璃风灯,影影绰绰。   江陈推门进去,便见沈音音正坐在炕桌前,以手支颐。   她身上的素淡软烟罗有些松垮,露出玉般润泽的肩颈,面上泛起潮红,眼角眉梢微扬,处处是平日不见的柔媚风情,偏这柔媚混在清丽的面上,便成了更为致命的诱惑。   江陈从未见过她如此,脚步都不自觉的放慢,他眼眸幽深,见她又擎起玉壶,蓄满了一杯秋露白,便抬手扣住了那玉盏,问:“如何要饮酒?”   音音抬起湿漉漉的眸,在他面上扫了几圈,忽而绽出一个笑来,婉转又清甜:“你回来了?”   这话音落了,忽而整个人凑过来,环住了他劲瘦腰身,在他腰腹上蹭了蹭,闷闷道:“我一个人整日困在府中,好不憋闷。”   那绵软温热的触感从江陈腰际窜到背脊,让他生生僵了片刻,握住她的腕子,低哑唤了声:“沈音音,你.”   音音没应,扬起脸,得寸进尺:“大人,明日是花朝节,你陪我去看花灯可好?”   她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温温柔柔,有股子江南水乡的软糯,此刻饮了酒,尾音轻颤,羽毛一样在江陈心里划过。   音音见他眼眸幽深,并不作答,一颗心也微微提了起来。   她明日必须出府,可是换作平日,是断不敢同他撒娇卖乖的,只好饮了些酒,才放开了身段。   她以前但凡饮酒,便要抱着阿娘撒娇,如今不敢放开了饮,只用了一杯,好留一点清明应付他。   她心里清楚,江陈如今已定了亲事,再明目张胆的带个外室出门,便是打那未婚妻的脸面,他向来明智,断不会做这糊涂事。   果然,她听见他说:“我不能同你去。”   音音便皱起一张小脸,委委屈屈:“可是大人,我想看看这盛京的烟火。”   她托着小脑袋想了一瞬,小心翼翼道:“那您放我出去如何?就一会子,我带了阿素登上安顺门,瞧一刻钟烟花便回来了。”   江陈张口便要回绝,可看见小姑娘眼里星光闪烁,满满的期待,拒绝的话便说不出来,唇齿研磨,终是吐出一个“好”字来。   音音心里瞬间落下一块大石,朦胧的眸子染上笑意,远山远水般,只倒映出江陈一个。   江陈又是一愣,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见小姑娘乖巧又柔顺,菟丝花一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侧,不禁勾了唇浅笑。   菟丝花便菟丝花吧,她既离不得他,那他便让她依赖一辈子。   音音见他并无不悦神色,许久也未驳回,便知这事妥了,她心里一松快,扬手便饮尽了手边那杯秋露白。   只用完了才猛然顿住,完了,她这一杯下去,指定要真醉了。   也不过片刻,她身子益发无力,只觉四周都在晃,下意识便抓住了江陈的手臂。   温软的触感在手臂上划过,江陈脊背又是一僵,再不愿忍,猛然将人提起来,握住了那纤细的腰。   音音瞧见男子清俊的脸越靠越近,眸子里像是燃着幽幽的火,狼一样,下一刻便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忽而觉得这眸光熟悉的紧,似乎很久前便见过,在哪里来着?   对,在四月的沉水巷。她从轿子上下来,要去找搬出去的林嬷嬷,路边男子多驻足,但也只敢偷偷的瞥一眼,便红着脸转了身。唯独巷口一个少年乞丐,一双凤眼不羁又野性,那样直直看过来,带着侵略的目光,让她犯了怵。   后来她又见过几次,次次如此不敬,让她着了恼,更可恨的是那一夜.   她忽而又羞又恼,伸手便是一巴掌,落在江陈面上,啪的一声,在这暗夜里格外惊人。 第24章 想要何时走?我来安排.……   次日,江陈是带着指印上的朝。   他左脸颊有道细细红痕,利落的下颔处落下一道细长血口,引得群臣纷纷侧目。只他黑着一张脸,也无人敢问,都暗自思付,也不知哪个有如此胆量,竟能伤的了这活阎王。   新帝李椹却乐了一早上,时不时便要问一句:“啧啧啧,江爱卿,你这脸?”   江陈在朝堂上还不言语,尊他为君者的面子,只下了朝,却将今日折子一甩,都命人搬去了御书房,说是陛下身体益发康健,也该接受这职责了。   李椹扶额而叹,只得又好言软语,将人请了来,磨了一天,才同他有商有量处理了近来的紧要政务。   他出宫门时,轻触了下下颔处的伤口,转头便要回首辅府,好同沈音音算算这笔帐。昨日她打完人身子一翻,竟心安理得的睡了过去,独留他一个,看着那背影,气到内伤。   于劲却小跑着迎上来,禀道:“爷,今日老夫人派人传了话,要您往安顺门去一趟。”   江陈没作声,轻叩了下腰间的佩玉,听于劲又道:“说是有紧要事,您还是去一趟吧,省得老夫人又动气。”   他顿住脚,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转头吩咐车夫去了南城安顺门。   每年四月初六,乃是大周的花朝节,庆祝万物生发,祈祷谷物丰登。   按皇历,这日该有后宫之主亲祭谷物之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只如今中宫空置,便有宫中女官暂行祭祀事宜。官中于安顺门燃放烟花,彻夜不休。   江陈被引去了安顺门北侧的靖水楼,三楼雅间清幽静谧,隔开了楼下长街上的喧嚣。待烟火盛放,临窗而坐,抬眼便能瞧清璀璨的天幕。   他掀帘而入,却不见蒋老夫人,独有柳韵羞红着面皮,坐立不安的张望。   见他来了,柳韵圆圆的眼弯成月牙,笑的的天真又可亲,呐呐唤了声:“怀珏哥哥。”   江陈墨眉微蹙,颔首应下,哪里还能不明白是怎得一回事。他在门边立了一瞬,便借口要走。沈音音这笔账还没算完,也没心情同旁人周旋。   柳韵仓皇站起来,伸手便拽住了他银线滚边的袖口,不安道:“怀珏哥哥,你今日抛下我出门,那这全京城都要晓得韵儿不受你待见了,没得成为那些贵女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便是日后嫁过去了也遭人轻视,何来正妻的体面?”   江陈脚步顿住,回头瞧住她团团可亲的脸,这个日后要成为他妻的姑娘,他确实答应过她,会给她主母的体面。   他袖口一闪,轻轻摆开了少女的手,却也未再转身而去,背手立在窗前的暗影里,沉声道:“柳韵,我会陪你一刻钟。”   柳韵垂下头,轻轻笑起来,她确实没看错人,便是将来无情,他这样的人,也绝不会亏待了她。   柳韵看着男子轮廓鲜明的侧脸,高挺的鼻,飞扬的眉,本是凌厉的长相,可微挑的凤眼,又在这凌厉里加了蛊惑的冶艳,让人沉迷而不自知。他身姿挺拔,半边身子隐在暗影中,半明半昧间让人琢磨不透。   柳韵又开始心口狂跳,这样的男子,将会是她的夫君,她柳韵的夫君!   她一点点靠近,瞧见他脸颊上的伤痕,吓了一跳,急忙拿了帕子来替他擦拭,语气里都是疼惜:“怀珏哥哥,你的脸怎得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能伤的了你?”   江陈脸一偏,躲开了那帕子,眉目间沉了一瞬,忽而笑了:“沈音音确实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虽如此说,可那笑里都是纵容意味,看的柳韵心下一沉,脱口道:“音音姐姐竟如此骄纵吗?这样还了得,日后.”   她话还未说完,却听男子声音清朗,带了点揶揄意味,肯定道:“确实是个骄纵的。”   他只字不提如何罚这罪魁祸首,倒让柳韵讪讪的住了嘴。   她还欲再言,却忽见长街上一阵骚动,人群熙熙攘攘,越发摩肩擦踵。   江陈看了一瞬,扬声唤于劲:“于劲,今日可有流民涌入?”   于劲挠头道:“爷,看这架势,怕是左右监门卫办事不利,让少许流民混了进来。”   江陈剜了他一眼,抬脚便往门外走,边走边道:“沈音音可是已出门?带了我的禁卫去寻。”   他慕然想起昨夜应了沈音音的恳请,那样娇柔的人儿,一碰便倒,若被那些不管不顾的流民踩踏了去,他不敢想后果。   柳韵瞧着江陈风一样卷了去,连个招呼都来不及同她打。她唇角发白,抬手便扫落了桌上杯盏。   秦嬷嬷拉住她的手,劝道:“姑娘,您又何必,大人这怕是在兴头上,等你嫁过去了,兴许这热乎劲就过了。”   柳韵却扶了下鬓发,又甜甜笑起来,挽着嬷嬷的手臂,道:“嬷嬷,我记得这沈音音还有个表姐,是如今她唯一的仰仗了。”   秦嬷嬷疑惑的哎了一声,便听她又道:“这位表姐的夫君是吏部陈林陈大人吧?也赶巧,倒是我表哥的下属。您替我传个信,明日让表哥带了这陈大人去趟香玉坊,点幼娘伺候这位。”   这幼娘可不是个好沾惹的,想来碰上个这样的主,这陈大人怕是再扒不下来。她倒想看看,等沈音音那表姐也成了弃妇,还如何能帮衬的了她。到那时她四下无亲,了然一身,才是最好拿捏。   .   音音是天擦黑出的门,十里长街灯火光烛一片,有卖字画古玩的,有杂耍戏台,亦有花灯小食,年轻男女手中拿了夹枝桃花,盼着与心上人擦肩一面。   音音夹在人群中,专挑那热闹处去,让她身后跟着的护卫们叫苦不迭,生怕一个错眼,便跟丢了这大人的娇娘子。   她左看看右瞧瞧,慢腾腾往顺安门而去,忽见前边戏台上鸣锣开鼓摆开了架势,又顺势钻到了台前。   寻了个安稳角落刚站定,便见竹青直缀一闪,高挑的男子替她隔开了拥挤的人群,转过头,笑的疏朗淡薄。   音音亦笑,向来晓得他大哥哥是个周全的,倒没想到来的如此快。   季淮只瞧了她一眼,便转了目光,看那台上唱念坐打。从后方看,便是两个同在看戏的陌生人。   他微垂下头,趁着那台上开嗓之际,低低问:“可想好了?”   音音亦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伶人,颔首,坚定的柔韧:“想好了,只需得劳烦大哥哥几件事。”   季淮便笑,只道:“但管说来。”   台上的丑角儿翻了个筋斗,惹的台下哄堂大笑,音音便趁这间隙,凑近了些许:“这第一,便是劳烦大哥哥将沁儿与阿素带去江南,好让我再无后顾之忧。”   “这不难,此趟来京,你林嬷嬷也同来了,只同你无缘得见,这几日会了会京中亲友,也要启程回南边了。到时带了沁儿与阿素同去,想来也不会落下话柄。”   季淮颔首,话里都是周全的顾虑。   音音一愣,倒没想到林嬷嬷也来了,只如今她被困在首辅府,竟是一面都见不上,不免心下酸涩,声音也不似方才生动了:“这第二件事,便是要劳烦大哥哥给个路引。”   她这话落了,便见季淮宽袖一甩,在人群的暗影中递来一纸官文,低低道:“早已备下了。”   “大哥哥你真是.”   余下的话她没出口,化成一声叹,淹没在喧嚣的人声中。他从来都给了她最周全的呵护。   季淮瞧着台上的伶人咿呀呀唱了段哭泣,随手抛了枚铜钱,喝了声彩,才又郑重道:“想要何时走?我来安排.”   “不,你无需插手,你能替我安顿好阿素与沁儿,已是解了我的困顿。”   音音不待他说完,急急张口打断了,她怕到时江陈彻查下来,连累到他,会断了他官场前程。   她忽而笑起来,带了点张扬笃定的俏皮,偏头看他,问:“你不信我能脱身吗?大哥哥。”   季淮在斑驳的光影里看愣了一瞬,长睫轻颤,笑的温润如玉:“我信,但你需得记住,无论何事,我都会帮你托底。”   他顿了顿,在这汹涌人潮中伸出手,隔着衣料,轻轻握了下她冰凉的指,道:“世人定都以为你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可无人知晓,这内里住了个自由坚韧的魂灵,你说你能做到的,我都信。”   音音忽而鼻子泛酸,眨眨眼,落下一滴泪来。大抵这世上,除了阿娘,第一次有人同她这样说。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笑,带了点鼻音道:“大哥哥,那我们来日方长,我会去看.”   话还未说完,忽觉人潮涌动,被推着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一踉跄,差点跪伏下去,幸得季淮伸手,将人捞了起来。   她本欲道声谢,可一抬头,隔着汹涌人潮,竟撞进一双幽深凤目中,那里面肃沉一片,骇的她手下一哆嗦,买来的银杏蜜饯洒了满地。 第25章 就让他们的过往,都留在……   江陈身姿挺拔,俊朗又疏离,加之一身凌厉气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站在一盏华灯下,云纹贡缎直身上的的银丝滚边闪着微微的寒芒,眼神晦暗幽深,隔着汹涌的人潮,定在了季淮扶音音的手上。   小姑娘细白荏弱,本该淹没在人潮中,可偏那股子清透柔美的风情飘飘荡荡,让人一眼便能捕捉到她。此刻她正侧着身,上半身微微后仰,脚下不稳。   而她旁边的男子,清瘦高挑,背着身,看不清面目,只凭背影却也能瞧出朗月般的温润。他骨节匀称的手伸出来,堪堪扶住了小姑娘的手臂。   江陈凤眼微眯,在微凉的夜风中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还未出声,却见小姑娘拨开人潮,一脸仓皇的朝他奔来。   她踉踉跄跄,艰难的挤过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扎进了他怀中。   江陈怀中一沉,被少女身上清透的香气填了满怀,手背微僵,一时竟不知如何问了。   音音抬起脸,牢牢锁住他的视线,语调里都是后怕:“大人,这人潮拥挤,险些被踩踏了去,还好身侧的公子扶了我一把,方才免了一难,只想起来还是心惶惶的。”   她纤细的臂绕过他的腰身,柔嫩的面贴上他的胸口,低低呢喃了句:“幸好你来了。”   江陈意味不明的瞧了眼她的发顶,再去瞧那戏台前,方才那抹如玉身影已没了踪迹。   他声音沉沉,不辨喜怒,却是不容置喙的强势:“往后,没有我陪同,不要出门。   她是他的,容不得旁人伸手碰触。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显,仰起头,带出点撒娇意味:“那今日倒要劳烦大人同我好好逛逛,往后怕是没这机会了。”   她说着,伸手去牵他的手,纤细的指碰到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时,微微瑟缩了下。他们本也只是床榻上的关系,还从未光明正大的行走在长街上,也从未十指相扣。   她有些担心他会甩开她,手指一顿,便要改为牵他的袖口。   只指尖轻蜷了下,还未动作,却被那大掌握在了手心里。他掌心温热,带着刀枪磨出来的薄茧,刮的她细嫩的手背微微颤栗。   音音被他大手扣住,往怀里带了带。她又闻见他袖口若有若无的苏合香,让人无端僵了一瞬,脱口便问了句:“大人今晚去陪柳姑娘了?”   江陈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捏了捏她细弱的指骨:“鼻子倒是灵。”   音音垂下头,心道果然。她不欲探究江陈对柳韵的感情,但她知道,他定给了她为妻的敬重。   她掂量一番,试探了句“大人既如此看重柳姑娘,便该在她进门前将外室打发了,否则……没得让柳姑娘难堪。”   她想最后试一试,他能否放了她。   江陈默了一瞬,幽深的眸光落在她面上,带了洞明的锋利,让音音后背发寒,生怕被他瞧出了端倪。   她听见他说:“沈音音,没人能让我放你走。”   音音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明白他打定了主意要困自己一辈子,再无后路可退。   她垂下头,有一瞬的失魂落魄,看在江陈眼中眼中,倒像是拈酸吃醋的试探与落寞。   他轻笑了声,刚刚的沉闷都散了些许,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愉悦:“这便吃醋了?”   音音“啊?”了一声,反应了一瞬,便顺着他的话,轻咬住了唇,显出被瞧破的尴尬与伤怀。   江陈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眼尾轻扬,片刻后才道:“往后我身边不会有旁人,只,主母的醋确是不可吃。”   是了,主母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去吃主母的醋。   她轻轻“嗯”了声,柔顺又乖巧,让江陈面上的神情又温和了几分。   他将小姑娘护在身前,顺着汹涌的人潮,往安顺门而去。既然出来了,便去看一看今晚的烟花。   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清冷淡雅,从后方一寸寸缠绕过来,让音音有些憋闷。她微微撤了撤身子,找些话头:“方才一拥挤,竟将手里的蜜饯都散了,也是可惜。”   江陈并不答话,还是带着她往前走,只在路过蜜饯摊子时暼了于劲一眼。   于劲倒也机灵,立马福至心灵,各色果子包了几样,急匆匆递了上去。   音音倒是愣了一瞬,逆着光瞧了一眼男子依旧淡漠的脸,捡了颗蜜枣来吃。   那枣子裹着蜜汁,晶莹又红透,被她娇嫩的唇含在口中,相应成趣。红艳艳的唇边沾了几丝莹润的蜜,益发娇艳旖旎。   江陈喉结微动,微哑着嗓子问了句:“可是好吃?”   音音点点头,伸出一点粉红丁香轻触了下红唇,还未启口,忽见他清俊的脸低了下来,微凉的唇猝不及防贴了上来。   他们二人虽有亲密之举,却也从未亲吻过。   江陈一直觉得,同旁人唇齿相触,是件恶心的事。可瞧见她朦胧光晕里红润的唇,竟一时鬼迷心窍,吻了上去。   那唇瓣柔软温热,混着枣花蜜的轻甜,让他一触竟移不开了,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她唇齿间的甜美。只到底顾及这是在街上,自制力也向来够强,低头一触便放开了她。   他脸上还是清冷孤高神情,耳际却染上了一点可疑的红。也不说话,将人护的更紧了些,往靖水楼而去。   进了三楼雅间,安顺门上已开始燃放烟花。目之所及,皆是璀璨星子,夜风一吹,千树繁花落如雨。   音音瞧着窗外的天幕楞了一瞬,眉眼弯弯,绽出一个惊喜的笑来。   江陈立在她旁边,忽而问了一句:“沈音音,要吃蜜饯梅子吗?”   音音目之不暇,瞧着窗外的天幕,随口道了句:“那便来颗吧。”   她伸出手,却没接到蜜饯,冷不防肩头一沉,被江陈抵在了墙角。   男子肩膀宽展,胸膛匀实,铜墙铁壁一般,困的音音动弹不得。他眼尾轻扬,带出点红,薄唇微勾,又露出了危险又蛊惑的笑,在这昏沉光影里透着几分慵懒的迷离。   低下头,不由分说便吻了上来,不同于街上时的轻柔一触,这次是强势的掠夺,容不得她说个不字。   音音脑中空白一瞬,唇齿间都是他清凉的气息,忽觉口中微甜,一颗蜜饯梅子竟被他推送了过来。   那蜜饯梅子丝丝甜蜜,更多的却是梅子本身的酸涩,一如他带给她的一切。   江陈呼吸益发紊乱,越吻越深,探手伸进了她的小衣。   音音被他吻的浑身绵软,轻轻推他:“别,别在这里。”   男子却混然不觉,将人拦腰一抱,扔在了雅间的矮榻上。   她听见他说:“沈音音,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一如当年初见,这念头便根植脑海。   他袖口还带着柳韵的苏合香气,让音音躲避不及。被他摁着,骤雨中的海棠般无助飘摇。   她看见窗外的烟花炸开,照亮了整个天幕。   她想,也好,就让他们的过往,都留在这最璀璨的一夜。 第26章 沈姑娘不见了!   安顺门的烟花燃放了多久,音音就被江陈折腾了多久。千树万树的繁华璀璨中,掩着这靖水楼室内的一方旖旎。   到最后昏昏沉沉,已是不知归处,脑中只一个念头:身上的这个男人是铁打的吗?怎得不知道累。   她再醒来,已是次日的黄昏了。   首辅府的内室昏沉静谧,婢子们屏气凝神,小心翼翼伺候着。   羌芜见她醒了,笑着将人扶起,带了点打趣口吻:“主子爷今早候了半天,午时又回来了一趟,总不见您醒,这才走了。要我转告您一句,他这几日要出京一趟,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音音轻轻嗯了声,就着红堇的手喝了避子汤,又用了点吃食,才寻到空单独同阿素说几句体己。   她瞧了眼紧闭的门扉,问:“阿素,昨日那副工笔仕女卖了多少银子?”   阿素替她续了杯温热牛乳,喜不自胜:“姑娘,你不知道,现如今你这工笔倒自成一统,被许多世家文人追捧,昨日那幅画可是卖了足足百两。”   她伸出指头晃了晃,替自家姑娘得意的紧,又问:“姑娘可要再绘一幅?”   音音却摇头,目光在她面上流连不去,带着不舍的忧虑:“阿素,你拿了这银钱,同沁儿去南边吧,近日便走,同林嬷嬷一道。”   阿素心口一跳,愣了一瞬才回过味来,往榻边一坐,倔强道:“沁儿可以走,我不走!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素伺候你一辈子,你甭想打发我走!”   “阿素,你不走,我如何干脆脱身?   音音这一句,让阿素骤然抬眸,转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才颤着唇齿道:“姑娘你.”   她平静了片刻,目光落在那碗剩了点残渣的避子汤上,不断点头:“好好好,走了也好,我的姑娘自有傲骨,本不该在这里伏低做小。可我又有些怕,怕你脱不开,怕你出去了一个人顶风冒雨,如何不辛苦。”   音音握着她的手,并不多说,只嘱托道:“阿素,沁儿便先托付给你了。”   阿素一壁抹泪,一壁诅咒发誓:“沁儿我若照顾不好,我卫素不得好死。”   可想起此去别离,还不知哪时相见,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攥着音音的手不放:“姑娘,四月二十三便是你的生辰了,我们.等我跟沁儿给你过完这个生辰再走,可使得?”   音音面上还挂着笑,眼里却雾蒙蒙一片,哑着嗓子“嗳”了一声。   阿素自此便记挂上了,憋着劲要给姑娘个圆满的生辰,。   可四月二十三这日,天刚蒙蒙亮,国公府的张嬷嬷却亲至,端着架子,笑吟吟道:“沈姑娘来家一趟吧,国公爷这次回京,特意去求了赐婚的圣旨。今日便摆定亲宴,沈姑娘过来给未来主母敬杯茶水,也能讨个好。”   音音进门时,国公府上一片和乐喜庆,扎戏台,搭花棚,流水宴摆开,玉器杯盏没一件俗物,一看便是费了心神。   只音音却明白,这热闹与她半点关系也无,是与她肌肤相亲的男子,要与旁的女子定下亲事。   她默默跟着领路的婆子进了国公府后院,却未见到蒋老夫人,直接被领去了松寿堂的后罩房。   那婆子抱了一卷经文,往桌上一放,道:“沈娘子,今日老夫人繁忙,每日要抄的经卷都落下了,便劳烦你给补上吧。”   音音本不欲往前边凑热闹,她这样的身份,没得尴尬,自然应下了。   后罩房里阴冷又潮湿,有股子久不住人的霉味,只一点,位置却颇好,临窗而坐,便能瞧清后院里花团锦簇的热闹。   阿素冷哼一声,心疼的替音音搓着手:“这屋子阴寒,姑娘你本就虚寒,如何能长待。”   说着要倒杯热茶来给她暖身子,找了一圈,却发现连点子热水也无,又是一阵心酸愤慨。   音音安抚的握了下她的手,翻开经卷,仔细铺开了笔墨,还未动笔,忽听外面脚步踏踏,抬眼从支摘窗望出去,远远便见江陈拐进了垂花门,顺着连廊,进了后院。   他一身玄黑,金线云纹暗芒微微,皂角靴上还带着路上的风尘,眉眼间透着点子疲惫,大步流星,匆匆往水榭而去。   音音想,他如此着急回来,大概是为了这场定亲宴吧。   那身影进了水榭没多久,便迎来了宝蓝宫装的大太监,尖细着嗓音,宣读圣旨:“辅国公江陈文治武功,乃国之栋梁。今有宣庆侯府嫡女柳韵贤淑谦恭让,才学独擅,特赐予辅国公为妻,钦此。”   她听见江陈与柳韵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确实是极般配的佳偶。是了,他与柳韵门当户对,才是契合的一对,音音想,而她,大概只是他闲暇时消遣的玩意。   她轻轻哂笑,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可手上的笔一顿,一团墨汁淋漓而下,瞬间洇湿了整张宣纸,倒是让人微微难堪。   外面已开了席面,热闹又欢庆,一点点漫进这方阴暗窄室。   阿素回手就将支摘窗关了个严实,有些哽咽:“姑娘,咱不看。我.我来替你研磨。”   两人沉默下来,只余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   待外面的光影一点点移进来,阿素动了动身子,转身去了外间。   再回来,涨红了一张脸,呸道:“竟连口饭食也不给,外面那婆子,直言今日府上忙碌,顾不上咱们,这午间竟让咱们吃几口点心凑合了。”   音音放下笔,低低嗯了声,拖过桌上的檀木漆器,用帕子拈了块挂花糕递给阿素,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想来国公府上的点心也不差,阿素你尝尝。”   阿素接了那点心,吃在口中,只觉心口堵的慌,难以下咽。   她红着眼,低低道了声:“可今天是姑娘的生辰啊,我给姑娘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啊!怎么能连碗长寿面也不给姑娘做呢。”   “生辰有什么打紧,年年都有,再说了,等晚间回去了,你大可做给我吃的。”音音默了一瞬,还是笑吟吟的模样。   只那点心拿在手中,如何也不往嘴里送。她余光里瞧见茜纱窗外光线明亮,团团的喜气,全不似这阴冷室内的昏暗。   忽而又想起往年的生辰,父母亲人围坐一团,阿娘亲手端上长寿面,爹爹一点点帮她剔除鲥鱼里的小刺,细心叮嘱:“长寿面也不可吃太多,晚上又要不克化了”。   她的大哥哥二哥哥还有幻表姐,总有各种新奇玩意拿出来,言笑晏晏的打趣:“我们音音又长大了一岁,往后就是大姑娘了,明年就不送这些小玩意了,得送你个如意郎君了。”   那时她也是坐在明亮温暖的廊下,享受温煦春风的,总觉得那是年年都有的平常,怎得一转眼,就在这阴暗后罩房了呢?   阿素正垂头艰难的咽那桂花糕,忽听吧嗒一声,抬头却见她家姑娘举着点心,愣愣望着那透光的窗格,大颗大颗往下掉眼泪。   自打沈家出事以来,阿素其实没怎么瞧过音音哭,她总是轻柔浅笑着,一点点扛起了肩上的重担。每每她为她不忍,她反倒要来宽慰自己。可今日这泪水砸的她猝手不及,她完全不敢想,姑娘心里该多难受,才会如此失态。   她手忙脚乱,抬手便去帮她抹泪,却不妨抹了她满脸的点心屑。小姑娘摇摇头,两人又哭又笑,一时倒也好过些许。   那边临湖的水榭里,江陈墨眉微蹙,将杯盏一放,有些不悦的对老夫人道:“祖母,何必闹这样大阵仗,连圣旨也请了来。”   蒋老夫人今日高兴,倒也懒得同他计较,道:“这是我江家定亲,自然要风光体面。祖母就是要让天下人瞧瞧,我们国公府如今又是何等荣耀。”   她说完又转头拍了拍柳韵的手,可亲的很:“韵儿,等你们大婚,祖母也定当给你好好操办,要你风风光光嫁进来。”   柳韵偷瞄了眼江陈清俊的侧脸,还是觉得像在梦里一样,羞羞答答点了点头。   今日这宴席也分男女宾,只一对新人却坐在一起,同蒋老夫人一道答谢。   这热闹的喧嚣让江陈无端烦闷,耐着性子坐了片刻,便借口起了身,出了水榭,吩咐于劲:“回首辅府。”   柳韵瞧着那果断转身的背影,愣了一瞬,眉眼垂下来,露出了无措伤怀神情。   老夫人看她如此,手中杯盏重重落下,冷哼:“他倒着急的很。”顿了顿,又吩咐张嬷嬷:“让沈家姑娘过来,来给主母敬杯茶水。”   话音落了,张嬷嬷还未动,柳韵开了口:“姑母,无妨,如此大张旗鼓,想必音音姐姐抹不开面子,等席面散了,再喝这茶也不迟。”   蒋老夫人叹息一声,拍着她的手,心疼道:“阿韵,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良善了些。”   音音抄了半卷佛经,扳着的腰身僵硬酸痛,手扶上去,微微动了下。   外面喧嚣散了些,只剩三三两两的女眷徘徊不去,凑在一起,说些场面话。   她展开一页簇新宣纸,镇纸刚放下,听吱呀一声,四棱隔扇门打开,泄进来一片日光。   柳韵脚步轻快,团脸上红晕未散,走过来,招呼道:“音音姐姐今日如何不出来吃些席面,躲在这暗屋里多冷清。”   音音下了榻,行了一礼,避开这话头,只道:“恭喜柳姑娘。”   柳韵一双圆眼笑弯了去,拉着音音的手,露出少女的羞涩与喜悦:“姐姐何必打趣我,我倒也没料到怀珏哥哥将这场定亲宴看的如此重,竟连夜打马而归。他.他身上还带着路上的风尘,竟也敢来拥我.”   她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捂住脸偷笑几声,忽而跳脱:“对了,竟是将正事给忘了,老夫人要我给姐姐带样东西。”   柳韵拍拍手,将秦嬷嬷招了进来,从她手中抽出一卷书册,露出些为难神色:“喏,姐姐自己看吧”   音音接过来,红艳艳的扉面,透着股子靡艳,却未落字。   她翻开一页,忽而愣住,面上先是要滴血,而后又一点点撤去了血色,苍白一片。手中啪嗒一声,那书册滑落下来,散了满地。   那上面一页页一幅幅,或是红罗账中,或是海棠花下,男女衣不蔽体,行那交合之事,都是些不堪的姿势,像那花街柳巷才使的手段。   柳韵捂住脸,哎呀一声,忙唤秦嬷嬷都收了,好半晌才启齿:“音音姐姐,老夫人要我带的话,我也必须带到,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你且一听。老夫人是望你能伺候好怀珏哥哥,多习些手段也无妨,让他舒爽了便好,这大抵便是外室的作用了。”   音音抿唇,没说话,她听的明白,这是要她学那妓子之态,做好爷们泄欲的玩物。   她似乎听见背脊咔嚓一声,是脊骨被人踩在地上,狠狠碾了一下。   柳韵瞧她面色,半晌没说话,忽而屏退了下人,稚嫩面上露出同情又怜惜的神态:“姐姐,容我推心置腹说一句,你一个外室,无名无份,只做暖榻之用,是连个孩子也不能有的,这也难怪老夫人会如此。要我说,这般憋屈的活着,还真不如自个儿出去,天高地远的过活,起码被人瞧得起。”   音音神思回拢,仰了仰头,将眼里的一丝雾气逼回去,轻笑:“柳姑娘说的哪里话,我一介浮萍,又能往哪里去?”   两人沉默着打了会子机锋,柳韵倒是先坦诚:“姐姐,我不信你是甘心如此过活的,你当年明明那样傲气。”   当年她站在人堆里,也曾仰望过那个国公府嫡女沈音音,美好的像是三月桃花,偏又带了股子清冷傲气。   她开门见山:“姐姐,你逃吧,我会助你。你走了,怀珏哥哥大抵会愤怒,但日子一过,也便忘了,毕竟一个外室而已。而我们夫妻间也能少份芥蒂。这盘缠用度你皆不用费心,我自会保你往后的日子安枕无忧。”   音音猛然抬头,直直看进那双圆圆的眼里,默了一瞬,不置可否:“那柳姑娘打算如何让我逃?”   “五月初五。”柳韵圆润的指尖在炕桌上点了点,继续道:“五月初五这日怀珏哥哥会去我们柳府下聘礼、换婚书,大概一日不得闲。到了晚间,我俩还需得进宫去谢恩,这宫中晚宴必然少不了。”   她说着,倾身过来,在音音耳边低语:“流民,京郊有流民正陆续被遣返,混在其中,最不易被发现,出了嘉峪关,我自会备下车马,送姐姐去任何你想去之地。”   她坐回对面,不再言语,却拿了纸笔,在宣纸上细细写来,待收了笔,偏头一笑,道:“姐姐权且一看,若有不周之处,也可提点一二。”   音音在那纸页上流连一瞬,看柳韵拿起那纸张,弹了弹,丢在熏香炉中烧了个干净,才抬起无暇的面,浅笑道:“柳姑娘,周道的很。”   柳韵出门时,眉眼带笑,脚步轻快,带着少女天真的娇憨。   秦嬷嬷见四下无人,替她顺了顺耳后碎发,絮絮叨叨:“我的小姑娘,你也及笄了,怎得还是如此纯善,便这样放她走了,真真便宜了那狐媚子,往后落在咱手里,好生磋磨一番才好。”   柳韵背着手,闻言回头朝嬷嬷做了个鬼脸,慢悠悠道:“嬷嬷,您又糊涂。我能真让她走?怀珏哥哥正在兴头上,陡然失去,岂不是要在往后的岁月中时时怀念?这男人啊,得不到跟已失去才是最珍贵。”   秦嬷嬷也是个久经世事的,听了这话却也不免愣了,一脸疑惑:“那姑娘您这是.”   “自然得让她走不成。怀珏哥哥如今如此维护她,她却一心要走,岂不是寒了怀珏哥哥的心?待捉回来,两人定是起了龃龉,这疑心一起,有多少感情经得起消磨?况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哥哥大抵贪她美色,尝够了,又离了心,岂不很快便打发了?”   话落了,她再不做声,蹦蹦跳跳往花阴处跑。   .   江陈回了首辅府,却见内室空寂,不见人影,一问才知音音今日去了国公府。   他在厅中立了一瞬,转身便要去迎,刚踏出门楷,却见音音苍白着一张脸,缓步进了连廊。   细细的风吹来,吹起她碧罗青的裙角,带了点弱不胜衣的轻愁。她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专注神情,脚下不查,一下子便撞进了江陈怀中。   男子带了薄茧的大掌在她腰上一扣,轻笑:“路也不看,是专往本官怀里钻吗?”   音音耳尖透出点红,伸手来推他坚实的胸膛,她还在一遍遍盘算柳韵那页宣纸上的内容,心里发虚,唯恐被江陈瞧出什么,忙低低道:“大人您又取笑我。”   这声音透着娇嗔,倒是让江陈愣了愣。她往日说话虽则也软糯,带着股子江南烟雨味,却极少同他撒娇嗔怪。   他平素静水深流的眸子里透出点笑意,紧了紧那细软腰肢上的手,一壁带去了内室。低头看见她脸色苍白,又蹙眉:“今日如何过去?可是受了委屈?”   音音喉咙发紧,却说不出话来。要她如何说呢?老夫人只让她抄了几卷经书,柳韵说话也极为和气,似乎挑不出什么天大的委屈,说出来不免矫情。况一个是他至亲祖母  一个是他敬重的未婚妻,他听了大概只会觉得自己多事。   只是那后罩房里的阴寒,那春宫图的不堪,却让她浑身打颤,那拼命保存着的一点清傲,似乎在那座深深府邸里,不堪一击的很。   她深吸一口气,扯出点笑,摇了摇头。   她面上一点血色也无,手脚也冰凉,让江陈目光顿住,沉声唤了句:“沈音音。”   犹豫了一瞬,终究是道:“娶妻是我对江家的责任,你可懂?”   音音没作声,一点点拉回心神,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神情,轻轻点了点头,笑的乖巧懂事。   她今日着的绿罗裙些许宽松,倒更趁的人娇娇软软,仿佛风中的菟丝花,飘飘摇摇,只能倚靠他而活,让江陈方才的一点子担忧彻底散了。   他拥着人坐至榻上,扬手拿出一枚缕金簪,别别扭扭:“路上碰见的,你随便用吧。”   觑着怀中人将簪子拿在手中,反复把玩,才微扬了眉。   那簪子通体缕金嵌玉,几朵白玉兰花栩栩如生,翩跹又纯净,底下坠了颗圆润红宝石,添了点红颜媚色,倒是适合她。   音音随手便将簪子馆在了发上,抬起脸,晃着那小巧红宝石,轻声问了句:“大人,可好看?”   那红艳艳的宝石坠在发间,平添几许风情,衬的白皙的天鹅颈益发莹润,微微晃人眼。   江陈眸子微暗,别开眼,低低嗯了声,又道:“南边新下了第一批荔枝,倒也鲜亮,碰上了便带了些,你且尝尝吧。”   这如今方四月底,便是宫里的荔枝都还未贡上来,南边也是极其难寻的,也不知哪里寻了些,偏生被他随口说起,带着股子不经意,仿似街边顺手买来的瓜果。   那荔枝已被去了皮,一颗颗晶莹圆润,盛在艳红的玛瑙琉璃盏里,甚是相映。   音音拈了一颗,慢慢放进了口中。红艳艳的唇含着玉润的荔枝,贝齿轻启,溢出一点甜腻汁液。   江陈眸光定在她的唇上,微哑着声问了句:“甜吗?”   说完也不待小姑娘回应,低头便吻了上来,花朝节那日她唇齿间的甜美馥郁让他惦记了一路,如今看了这情景,再不愿忍。   他微凉的唇贴上来,先是轻轻吸吮,尝那荔枝的清甜,到后来便藏不住的强势,叩开她的唇齿,想要她的全部。   他手下腰肢细软,隔着薄薄的春衫,透出温热滑腻的触感。偏生那怀里的人不老实,扭了扭身子,挣扎着要下来。   这绵软触感,让江陈陡然僵了背脊,一把将人摁回去,暗哑着嗓音轻叹:“沈音音,你又勾我。”   她总能轻易惹起他的火,何况他如今连旷了十几日。   他将人锁在榻上,倾身过来,借那日光看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一寸寸泛起红晕。   音音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日那一幅幅不堪的图册,此刻在他身侧,益发觉得自己便是那掌心玩物、那献媚讨好的风月女子,无论如何收敛心神,都忍不住微微战栗。   只这战栗如同春日里的桃花,在春风中轻轻摆摇曳,惹的身上的男子更难自抑,在耳边轻叹:“沈音音,你是云朵做的吗,这样软。”   她闭上眼,竭力压下心中那丝异样,任由自己随着他晃动。   待疾风骤雨停了,廊下已点起了灯烛,映进室内,昏黄一片。   江陈收拾一番,并不起身,从身后拥着她,低低道:“不必急着起,权且歇一会吧。”   音音乖顺的很,软糯的一团,缩在他怀中,声音有些微哑,带着云雨初歇的余韵:“大人,我想同你商议几件事。您也知道的,沁儿素有心疾,她这病最好去南方将养,我有心送她过去。”   听见身后之人并未出声打断,才又徐徐道:“原先我母亲身边有个嬷嬷,是看着我们姐俩长大的,后来随了儿子迁居江南,如今来京探亲,正要归去。我想将沁儿托付于她,去南边养大,连带阿素一块,过去伺候。你看可好?”   她听见江陈嗯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恳请:“嬷嬷后日便要启程了,我能否去送送?城门边看一眼便回来了。”   江陈其实不愿她出门,那样流光溢彩的一个娇人儿,走到哪里都要牵惹男人的眼光,总能让人想起当年,她被众多爱慕的男子围绕着,远远而去,分不出一丝眼神来瞧他一眼。   只看见小姑娘耳朵支愣起来,静静盼着他的答复,还是道了句:“多带几个家奴,早些归家。”   音音轻轻“嗳”了一声,带着点子愉悦,得寸进尺:“那五月初五,我能去陈家瞧瞧表姐吗?大姐姐说想要派人来接,同我话话家常。”   说完见江陈没作声,又低低叹了声:“大人五月初五要去换婚书赴宫宴吧,怕是一日也见不到人,我自己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便觉腰上一紧,男子的手温热有力,安抚的缠上来,道了句:“好”。   .   沈沁走的那日,是四月二十六,一大早雾气蒙蒙,带着春日的薄寒。   音音隐在城墙的暗影里,细细描摹那马车前的小小人影,却并不露面。她怕一见面,就再也舍不得。   沈沁小大人一样,裹着厚厚的棉斗篷,圆圆的脸小了一圈,执拗的不上车,揪着阿素的衣摆道:“我阿姐呢让阿姐再抱抱沁儿好不好。”   阿素通红着一双眼,站在车前,不断回首张望。最后一咬牙,抱了沁儿便上车,安慰自己也安慰沈沁:“总会再见,总会再见的,姑娘总会来看我们的。”   林嬷嬷老了些许,眼角都是褶皱,吃力的接过阿沁,疼惜道:“好孩子,老奴托个大,往后你就叫我声祖母吧,便是季家嫡亲的大小姐。”   音音瞧着这些最亲的人,却不能出声唤一句,细白的指尖抠着马车的木楞,骨节泛出白来。   她看着那承载着温情的马车离她越来越远,一点点消失在了晨雾里,抿住唇,毅然转了身。   还未上车,忽见季淮身边的常随王至走了过来,恭恭敬敬行礼,问候道:“问姑娘安,今日倒是赶巧,送老夫人出城便碰上了您。”   音音顿住脚,还未回应,却听他又道:“这次回南边,本是要走水路的,这水路既稳又快,可是比旱路强上不少。只如今南边江域发了大水,行船危险,官府已勒令停了一应客商货船,这便走不得了。”   他这话多少有些突兀,音音正琢磨,又听他低低道了句:“不过倒是听说有那利欲熏心的船家,偷着跑船,专载那急切归家的,据说武都码头就有,趁着夜色,做这暴利买卖,要是官府查下来,估计吃不了兜着走。”   音音立在车前细细的听,末了轻笑开来:“这是大哥哥同你讲的吧,你且告诉他,我早便听说了。”   她说完再不停留,匆匆上了马车,径直回了首辅府。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温婉平和的模样,对着江陈也总是未语先笑,乖顺又柔和,让他每每流连不去。   五月初五这日,东边的天有些暗沉,混着春日的薄雾,让人无端沉闷。音音起了个大早,将江陈送出门外,隔着长长的连廊,凝在他挺拔又凌厉的背影上。   江陈回眸,远远瞧了眼她倚门而望的身影,长眉微挑,勾了勾唇角,她那样依赖他,让他无端生出不舍来。   音音瞧着那玄衣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上,嘴上那丝笑意一点点隐没了去,看着进进出出的羌芜,忽而道了句:“羌芜,我给你备了几件贴身夹袄,放在西厢房的橱隔里,往后冷了,记得在外裳里穿一件,也不会太冷了去。”。   羌芜愣了一瞬,心窝子又跟着冒暖气,嗳了一声,才道:“今日姑娘去陈家,是备了轿子送过去,还是陈家来接。”   “不用麻烦了,陈家会派了人来接。”她说完,转身进了内室。   午时一过,果然有婆子领了车马来,自称是陈家来人。   那婆子一身褐色衣衫,脸上星星点点都是麻斑,让人见了便生不出欢喜,自称是陈家的王嬷嬷。音音却并不嫌弃,将人让进屋子,一句句问候家里的大姐姐。   待端茶水的婢子退了,她面上的笑意忽而敛了去,低低问了句:“嬷嬷,柳姑娘可嘱咐仔细了?”   那婆子抬起脸,没了方才的温厚朴实,露出个诡异的笑,回了句:“自然,我们姑娘都一一替您打算了。”   这声音软糯清甜,带着几分少女的尾韵,竟是同音音的话音一模一样!   音音错愕一瞬,倒也笑起来,真诚的夸赞:“确实很好,柳姑娘想的周全。”   两人喝了杯热茶,便要起身。   羌芜本欲陪了她去,却被音音借口打发了:“今日我去大姐姐家,是大人允了的,只去话些家常便回了,也用不着你们伺候。”   她面上都是平常的笑,隐在天水碧罗衫下的手却攥紧了帕子,回头瞧了眼这座规整的院落,转身进了连廊。   她听见自己的绣鞋踩在冰凉的青玉阶上,沙沙作响,一步两步.她一点点要走出那禁闭的门。   最后一脚落下,还未踏出垂花门,忽见前方拐进个玄色身影,衣角上的流云金线闪着细微寒芒,站在门前,挺拔威仪。   是江陈,竟是江陈!   她不知他缘何归来,心里哐当一声,手心里沁出了汗,面上却仍摆出平和的笑:“大人不是去下聘礼了?如何回来了。”   “让于劲送过去了,我回来.”他说着顿住,截断了话头,总不能说他忘不了今日她倚门而望的身影,眼巴巴又跑回来一趟吧。   他轻笑:“无妨,路过便进来了。”   音音便露出为难神情:“大姐姐派了人来,已候了一会了,我正准备起身。”   她话音落了,仰头看江陈俊朗的脸,见他面貌沉静,并无回应,却目光幽深,落在了她身后那婆子身上。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抬手便扯了扯他的袖口,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语了句:“你晚上早些回来,我.我给你绣了个荷包,想要拿给你。”   这句话落在江陈心里,泛起丝丝涟漪,让他眉目舒展,开口道了句好。   于劲探头探脑,已是来催了:“爷,别误了进宫的时辰。”   江陈颔首,摆了摆手,后院也未进,又转身进了连廊。   音音瞧着他身影消失在二进门上,袖下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才一点点松开,手心里已是出了一层汗。   她再不耽搁,出门便上了马车。   车马辚辚,不多时便进了广福巷,还未走几步,便见前方挤挤挨挨,似是起了争执,一群人围的水泄不通。   今日随身的护卫乃是原锦衣卫镇抚王鹿,好好的公职,却被调来给大人的外室看家护院,本就有些不耐,此时更添不顺。恶声恶气让前头的小厮去看看前方境况。   他话音落了,听马车里娇音音阵阵:“王嬷嬷,前面正好是顺和斋,你且先去买份玫瑰酥酪。”   他看见今日陈家来的那婆子从车上下来,佝偻着背,侧脸上斑斑点点,脚下也不太利索,缓步钻进了人群。   过了许久也不见回,那前面的人群却已被疏散开来,刚好能容下车马经过。   王鹿握了缰绳,从毡帽下抬眼扫了一圈,听轿子里面大人的沈娇娘发了话:“我们且先走,待会子让王嬷嬷自己带了酥酪归家吧,免得大姐姐等急了。”   车马起了驾,两刻钟便进了清水巷的陈家,通报了片刻,才见里面出来个管事,站在车前行礼道:“竟是沈姑娘,怎得不提前传个信,我们夫人前脚刚去了医馆,劳烦先进花厅候一会吧。”   王鹿心里咯噔一声,立时跳下马,长剑一挑,便挑开了那车帘,他瞪圆了眼,愣在了当下。   里面哪里还有那沈娘子的踪迹,只有那王婆子,被束住手脚,靠在车避上昏了过去。   他手脚发凉,在首辅府待久了,自然将大人对这沈娘子的重视看在眼里,立时喊道:“快,快去宫里通知大人,沈娘子不见了!” 第27章 他并不愿相信,她是要逃……   申时刚过,起了阵风,乌云越聚越多,眼见就要下起雨来。   于劲搓着手,来来回回在朱红宫墙下走,明明春风和煦,后背却频频冒出冷汗来。他不敢想,依着主子爷的性子,晓得了沈姑娘这事,该是何等滔天的怒火。   他是未时三刻接到的信,托了守门的太监,一层层递了进去,可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里面仍是半点动静也无。   御书房内,错金螭兽香炉内冒出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江陈与新帝李椹沉默对弈,好一阵不言语。   李椹打眼瞧着面前这张波澜不兴的脸,丝毫没有定亲的欣喜,一副置身事外的清冷,不禁打趣道:“怀珏,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真是可喜可贺。啧啧啧,蒋老夫人好手段。”   江陈修长的指夹着一枚黑子,慢条斯理落在棋盘上,才抬起头,没头没脑问了句:“女子给心爱的男子绣荷包,多绣什么图案?”出了口才觉出突兀,转而含讽带笑的回了句“你也可喜可贺,江霏过不了几日便要送进宫来了。”   李椹手里的白子叮咚落地,拧着眉,有些薄怒:“胡闹,谁让她来,毛头小丫头一个,朕不要她!”   门边立着的宫人听见帝王这一声斥,都弯下腰,诚惶诚恐起来。   江陈却不怕他,掀起眼皮哦了一声,不紧不慢:“这话你自己同她说。”   李椹有些许的挫败,忽而将棋盘一掀,恶声恶气:“不下了,去慈宁宫。”   两人出了御书房,丹陛下一个管事太监,远远见了这大周权势顶端的两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犹豫道:“陛下万安,见过江大人。方才宫门外传了信,说有桩紧要事必须报给江大人。说是.说是大人那位外室不见了。”   那太监话音落了,李椹已是抚掌而笑,啧啧道:“哎呦,怀珏,这天下也有你得不到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江陈面色大变,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已是风一样卷了去。   江陈下颌线紧紧绷着,他并不愿想她是要逃离自己身边,他想她定是遇到了危险,明明她说,晚上要送自己亲手绣制的荷包。   他出了宫门,抓住那送信护卫的领口,短促喝了声:“说。”   那护卫便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来,从沈娘子出门到如何乔装成那王婆子下了车,混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最后又加了句:“李镇抚已派了人沿途去寻,人还未寻到,只听说有路人指点,有个老妇模样的身影,有些像乔装后的沈娘子,已跟着今日遣送的流民出了城。”   江陈越听,面色越凝重,到最后已是罩了深秋的寒霜。   这一句句一声声,打破了他来时的那点子幻想。他一下午都在想,她送的那只荷包要拿什么颜色来作,上面又要绣什么样的图案,只原来,这些都是搪塞的话,她想离开他!   他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怒气,牵扯着心脏丝丝的痛,到最后都化成一声寒凉的笑:“于劲,拿了我的腰牌,领京中禁军并锦衣卫,封锁城门,控制流民,沿遣送方向布下重兵,一个个的给我查。”   于劲接了那腰牌,立时转了身,他想过大人会生怒气,却没想过他会动这样大阵仗。   柳韵从慈宁宫中谢恩出来,便听内侍传了话,说是江首辅推了今日宫宴,已出宫去了。   她却并不恼,面上贤明端淑的很,暗下却在琢磨,如今酉时刚至,想来沈音音已出了城,大概不到嘉峪关,不,瞧怀珏哥哥这架势,怕是不到郊外长亭便要被抓回来了。真是一场好戏。   柳韵料的不错,被遣返的流民是在京郊长亭被截下来的。   他们衣衫破旧,挤挤挨挨,本是沿路北上安家,却被肃然而至的官兵拦了下来,不免惶恐不安。   况这些兵士瞧着便不是普通官兵,个个披甲配刀,肃穆凛然,更是让他们吓破了胆。有那胆小的妇人小孩,已是抱作一团,期期艾艾哭起来。   江陈从马上下来,他眸光凌冽,刀锋一般,一个一个刮过这些流民,最后锁在人群中的一个老妇身上。   那身影着褐色衣衫,抱着双膝,混在流民堆中,低垂着头,看不清面貌。   他一步步走过去,玄衣下摆被风吹起,上面金线绣制的瑞兽都狰狞起来,骇的周遭流民惊慌失色,手脚并用的爬开。   “抬起头来。”这声音也是冷的,在这昏沉的傍晚格外清肃。   那褐色身影却不回话,只一个劲的发抖,让他拧了眉,又加重了语气:“我让你抬起头了来!”   “大.大.人饶命.”   这声音暗哑疲惫,不似伪装,显是被吓到了,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全。   江陈微蹙了眉,抬手便将人拽了起来,看清那面目后,细细梭巡一瞬,骤然转了身,不是沈音音,是个真正的逃难老妇人!   于劲挠挠头,看那老妇人确实不似乔装,可还是有些不死心,明明沈娘子是乔装成了那王婆子,夹在流民中出来的城,怎么会不对呢?   他刚要唤人端水来,好看看到底有没有蹊跷,却听自家主子高声喝了句:“于劲,别费功夫,将三帮六派的兄弟给我请来。”   于劲立时反应过来,是了,若论消息灵通,哪里有这些市井帮派灵通。也恰巧他们爷,可不是普通的官,是个黑白两路通吃的主。   不过一刻钟,十几个短打汉子便被请了来,都是平素不要命、朝廷也要头疼三分的主,见了这位,却都毕恭毕敬。   那衣衫褴褛的老乞头,见了江陈便两股战战,他可是忘不了,当初那凄惨一幕。   当年这位江小爷落难,被皇权压着乞讨,他们都料定了这是再翻不了身的,便想狠劲的欺辱这对祖孙。谁让他们曾经高高在上,是不把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里的权贵,如今被他们这些乞者压着欺辱,岂不是畅快。   只没料到,却碰上了硬骨头。   江陈那时刚出狱,本是受了酷刑,发着高热,又折了一条腿,那老乞丐分毫不将其放在眼中,踩着他那条伤腿,一口便啐在了他脸上。转头看见江霏十二岁的小姑娘,聘聘婷婷,已露出少女的美貌,便起了歪心思,言语挑逗起来。不敬的话刚出口,却见本是奄奄一息的少年挣扎了起来,他一伸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动作快而迅猛,丝毫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他那时看见少年眼中血红一片,是真的怕了,幸亏人多,才抢回了一条命,也不敢再去招惹。   只是这事却没完,这位小爷刚好些,便赤手空拳寻了来,他站在破庙门前,桀骜又狠辣,一句话也没有,看准了那日来寻事的几个乞者,下手便打。   少年一招一式迅猛又凌厉,完全不是他们这些草莽能招架的,不过几下,便生生扼断了那几人的脖子。   他到如今还记得当日惨状,几个兄弟口鼻流血,连声惊呼都来不及,便咽了气。   只这位小爷却留了他一命,他踩在他的胸口,语调清淡:“我今日不杀你,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倒是要劳烦一二。”   他哪里敢说不,自此后整个京都的乞者都听命于这少年。再后来他看着少年人又陆续收服了漕帮、马帮,成了这京中黑路上说一不二的人物。   只是万没料到,风云一转,这当初的桀骜少年又成了权倾朝野的江首辅。   他正胆寒,便听江首辅身侧的于劲发了话,只言要寻个人,将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了形容样貌,便等着他们回信了。   一时间,四方信息汇集,将京都翻了个底朝天,连今日广福巷那条流浪狗吃了个包子这等事都呈了来。   这其中却无那沈音音的半点消息,四方城门皆闭,并未见过一个形貌似王婆子的人出城。   那老乞头心里转了几个弯,忽而道:“大人,今日见那王婆子进了顺和斋后并未见人出来,只是.”   他脏手在身上蹭了蹭,细细咂摸道:“只是不多时却出来个年轻后生,个头矮小,一身青布衫,众兄弟都道,并未见过此人进去。”   天越来越暗,一个响雷打来,竟是飘起雨丝来。   江陈骤然掀起眼皮,在闪电的照耀下,细长眸子里的光骇沉莫名,忽而大步往回走,边走边道:“点了官船,去武都码头。漕帮刘大,将今日私船尽皆摆停。” 第28章 你且娶妻,我自归去,为……   音音是未时一刻下的车,缓着步子进了顺和斋,要了顶楼的雅间,果然在青缎迎枕内掏出了一身男子衣衫,并户籍路引,银票若干。   她微舒口气,感叹柳韵果然是个办事利落的,借了她的手,真真省力不少。   只是,她却不会走她安排好的路。借了她这条明线,将江陈的目光引去流民所过的旱路,虚晃这一枪,岂不是更稳妥?   她换了男装,脸颊脖颈都细细摸了香灰,在腰身上多缠了几圈白缎,抬头挺胸,便成了个俊雅斯文的小少年。   出了顺和斋,沿着广福巷往南,再拐过几条长街,便是武都码头。   她脚步平稳,并不回头,只攥在袍袖里的手却微微握紧了,踏出的每一步,都记在她的心上。   本就暗沉的天,一点点黑透了,进了酉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轰轰隆隆的雷声里,落下细密的雨来。   音音站在武都码头疏冷的风中,衣袂飘飘,细弱又伶仃。她指尖微微发颤,撑起十二骨节油纸伞,抿住唇,死死盯着静谧的水面。   她在等,等那黑暗里私船的风灯。   因着官府暂禁了客货商船,往日热闹的武都码头此刻寂寥一片,零星几个同音音一样候着私船的行客,各自沉默着,拢着肩膀张望。   他们或者那大胆的,贪图水路轻快,并不将那南边的水汛放在眼里。或是那着急归家的,能早一刻是一刻,或是有商人急着贩货,借这私船送一程。   待酉时三刻,死寂的水面上忽而传来橹浆破开水面的哗哗声,一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挂在船篷上,缓缓驶了过来,在这无边黑暗里带来蓬勃的光亮。   那船老大站在舷板上,压低着嗓音打暗语:“舟子贪风顺,开帆半夜行。若有水上事,三十四两可。”   岸上的行客们便聚拢过来,沉默着往船上走,经过舷板,将沉甸甸的钱袋子递了上去。   船来了,渡她的船来了!音音敛住衣袖,微微晃了下身子,抬脚便往船上走。   踏上舷板,她微微舒了口气,正收伞,听身侧船老大挤眉弄眼,调侃了一句:“哎呦,好个俊秀后生,竟也敢走这波涛夜路。”   这船老大身宽体健,行走江湖惯了,嘴上没个把门,此刻一双眼也放肆,毫不避讳的打量这清俊少年。引得几个行客也纷纷侧目。   身后有个年轻行客,也跟着低低笑了声,拿肩膀一碰,蹭的音音趔趄了几步。   她带了愠怒回首,刚要斥责几句,却被个胖婶子护在了身后。   那胖婶带了个总角小童,膀大腰圆,一看就有把子力气。她将那年轻行客一推,叉腰道:“呸,你们这些老油子,何苦调笑人家年轻后生,好生没脸”   她说完甩了个脸子,拉着音音便进了船舱,挤进角落坐下,同音音道:“这些跑船的调笑惯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心,你且别往心里去。”又见她身材瘦弱,一脸纯稚,不免豪气道:“小后生,看你形貌还未长开,也就十四五吧?这年纪就孤身辗转,也是不容易,这路上有什么不易,尽管同胖婶开口。”   音音打心底喜欢这胖婶子身上的热心肠,连连应了,包袱里掏出几块点心,分给胖婶带的总角小童。   那小童也是个爽利的,言语铿锵,自称虎子,惹的音音翘了唇笑。   她听见撸浆阵阵,渐渐远离了武都码头,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微微放下一点。   待船出了运河,驶进嘉陵江,便会扬起帆,顺水而下,急行起来。   她扒着窗口,一点点在心中默算着行程,待看见江上飘渺的灯塔,紧蹙的眉展开,又哭又笑。   看,光亮在前方,船要驶进嘉陵江了,而她,亦要离开这京都了。   只喜悦不过一瞬,沉寂的江面忽而响起犀利的哨声,一声声一阵阵,让急行的船只骤然停了下来。   那船老大立在栈板上远眺,没闹明白这究竟出了何事,竟劳动漕帮吹响了远山哨,这远山哨一响,万船皆停。   哨音刚一落,江面上已是星火璀璨,几十只官船沉默而快捷,迅速围了上来。   音音远远瞧见那为首的官船上站了个人,并未戴斗笠,孤身一人立在苍茫的细雨中,金线暗绣的玄色大氅烈烈飞扬,长身玉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清俊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清神情,只隐隐能瞧见那利落干脆的轮廓,出鞘的剑一般,凌厉锋芒。   她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退了去,细白的手扣在船壁上,微微发颤。   官船很快逼近,江陈率先跨了上来,他手里握了把乌木小弓,一扬手,短柄雕翎箭飞出,铮的一声,便将那船老大穿透了腿骨,钉在了船板上。   温热的血喷出来,顺着船板蜿蜒进舱内,引起行客们一阵惊呼躲闪。   音音整个人呆住,竟是动不了分毫。   她很早前便听说过江陈狠辣冷血,是踩着白骨上位的。只是这些时日,他在她面前虽矜贵淡漠,但也偶有温情,倒像个无双贵公子。今日这鲜红的血,却让她瞧清了这人骨子里的狠厉。   那船老大哀嚎连连,凄厉异常,在这静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江陈却眼皮也不掀,踩在血泊中,并不进船舱,只让于劲掀开舱帘子,居高临下的俯视。   于劲弓着腰,近身问了句:“爷,让这舱里的人出来,挨个查看,可好?”   江陈摩挲着弓|弩上嵌的红宝石,在舱内扫一圈,忽而指了胖婶怀里的虎子,道:“不必,把这孩子给我绑来。”   找什么呢他要她自己回到他身边。   “做什么要绑我儿?”   胖婶咬牙切齿,将虎子紧紧护在了怀中,只终究是个妇人,被于劲这种练家子一扒拉便掀了个趔趄。   于劲拎着那孩子,束了手脚绑在了桅杆上。   江陈垂下眼,抬手间便飞出一支箭羽。那纤巧的箭簇贴着小童的面,叮的一声,钉在了桅杆上。吓的那孩子连声儿都没了,过了片刻,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抬起手,将欲放第二箭。听见船舱内脚步踉跄,超着他奔来,不由下颔一扬,顿住了动作。   音音被贴着虎子面颊擦过的那只箭吓破了肝胆,反应过来后立马弹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外奔,出船舱时一个趔趄,摔在了湿滑的甲板上,抬起头,声音在抖:“你怎得这样狠辣,他还是个孩子啊!又与他何干?”   狠辣?江陈勾唇,轻笑起来,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转过身,与她隔着飘摇的雨,无声对望了片刻,忽而一步步走来,单膝跪在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他说:“沈音音,我从来都是个狠辣的,卑鄙又肮脏,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他彻底撕开了这温情,再不遮掩,让那个曾经的自己暴露在她面前,那个双手血淋淋的自己。   他眼尾一点赤红,像是染了胭脂,益发显出面容的冶艳蛊惑,他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流连一瞬,低低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首辅府你哪里不满意?”   细密的雨越下越大,将音音肌肤上的香灰冲了个干净,露出瓷白玉润的肌肤。急促的呼吸间,束胸的白锻挣脱开来,起起伏伏,显出玲珑的曲线来。   江陈微蹙眉,将大氅一扬,盖在她身上,抱着人跳上了官船。   官船内铺了白绒毯,踩上去,静谧无声。舱帘用竹青软烟罗衬着银丝鲛纱,在簌簌风中打着旋儿飘荡。   江陈将人放下,大氅一扯,抬手松了松领口。他身上的玄墨贡缎直身沾了雨水,紧贴在身上,显出肌理分明的腰腹,蕴着蓬勃的力道,无端让音音倍感压迫。   她看见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划过下颔,沿着微凸的喉结滑进衣领,不由往后退了退,忽而恼怒,他凭什么不让她走,他要娶妻了,凭什么要将她困在身边,她不欠他的!   她抬起苍白的脸,定定道:“江大人,我且问你一句,我二哥哥的释罪文书早便发下来了,与大人你没有干系,是与不是?”   江陈顿住,目光幽深,和着外面的疾风骤雨一道扑在了她面上,半晌,道了句:“是又如何?”   当初他用替她二哥哥开罪为条件,要她留在身边,可转头去操办,才发现沈慎早已脱了罪籍。他就是如此卑劣,将这事彻底瞒了下来,他怕再找不到借口要她留下。   “那大人凭什么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们当初的交易已了,合该不再牵扯。你且娶妻,我自归去,为什么要纠缠?”音音挺直了脊背,目光清澈又坦荡的执拗。   是了,他们之间只是交易。江陈无声笑起来,狭长的眸子微眯,蕴着波涛的汹涌。   他一步步走过去,高大身影将人罩住,却反常的不见风暴,只扯了巾栉,替她细细擦拭身上的雨水。   音音忽而生出巨大的无措,伸手便拍开了那巾帕,提高了音调:“江大人,你听不到吗,我不欠你的!”   江陈嗤笑一声,修长的指在她脸颊上划过,忽而捏住她下巴,低头吻了下来,还是一贯的强势,叩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   他听见心中的执念在喊:沈音音,那又如何,你终究是我的!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场雨越下越大,在茫茫的江面上,织起细密的丝帘。空旷的风呜呜咽咽,拍打着乌木官船,晃的船身飘飘荡荡。   音音被那凉薄的唇吻的呼吸不畅,发了狠,伸手拍打他坚实的胸。却被江陈松松反握了双手,一提,抱在了怀中。   他将她放在榻上,自葵花桌上端了白玉盏,呷了口烈酒,返身又来吻她。   醇厚的酒水渡过来,呛的音音急急咳嗽了声,她最不胜酒力,这一口下了肚,很快便软了身子。玉般肌肤上浮起一层薄红,眼神里是湿漉漉的春色,像是无声的邀约。   隐约间闻见那清冽的沉水香一寸寸将她包裹,男子倾身过来,将她困在了身下。   细雨飘摇,她亦跟着飘摇,只能紧紧攀附住那强健的腰身。一片迷蒙中,隐隐瞧见他眼尾泛红,迫她仰起头,声线暗哑低沉,他说:“沈音音,你看清楚,如今占有你的人是谁。”   音音偏开脸,眼神躲闪一瞬,忽而微抬起身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下了狠劲,直咬的他肩头血肉模糊。   待云收雨歇之时,外面的风也停了呼啸,成了轻柔的拍打。   音音神思倦怠,腰身似要被折断,沉的动不了,恍惚间被他抱着沐浴清洗,被固在温热的怀中,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雕花窗牖已透进淡淡的光晕,远山远水蒙在清浅的黛色中,晕染开的笔墨山水一般,蜿蜒进苍茫天地间。   她动了动身子,转头便看见男子清俊凌厉的脸,闭着眼,没了那股子威势,倒露出点无双公子的清润。   她伸手推他,手上绵绵的用不上力道,刚直起身,却觉腕子一紧,又被他拉到了怀中。   甫一触到他胸膛,才觉出灼热异常,似是发起高热来。她转头凝他,才发现他额上沁了细密的汗,罕见的显出了一丝病态。   江陈本就受了点子风寒,但因着江南水患、北方兵力调度,加之太后暗藏在深宫,发起了一轮轮文官的进谏,李椹又腿疾常犯,每每顾及不到,这新朝百废待兴,一轮轮的政事便都压在了他肩上,如何会顾及这点子不适。   熬了几个日夜,昨夜急火攻心,又淋了一场雨,这风寒便发做起来。   他咬着牙关,便是这高热中,亦是紧紧攥住了那纤细的腕子,低低道:“沈音音,你别想走。”   音音本欲唤外面的奴仆进来瞧瞧,闻言也冷了脸,坐在晕染开的光晕里,静默下来。他不放手,她又凭什么管他死活。   外面瓢泼的雨渐渐收了些,换成了绵绵无尽的细丝,天光一寸寸透进来,由青黛转成了青黄。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外面于劲笃笃敲门,小心翼翼的问:“爷,船只是否转头回京都?”   于劲连着问了几声,却一句回应也未得,里面诡异的安静,不由也提起了心,他往前凑了凑,耳朵贴着舱门,想听听里面到底出了何事。   只未曾想,这红漆雕镂木门并未关严,身子一挨过去,吱呀一声便开了道缝。   音音别开脸,终究道:“进来吧,你们主子爷发了高热。”   这话落了,却见那昏昏沉沉病着的人忽而睁眼,手一扬,扯了那玄色大氅便将她裹了个严实。   于劲闻言,门也没进,一个急转身,便去寻大夫了。   只出船仓促,别说医者,连个侍女都未带,如今又在苍茫江上,又哪里去寻大夫?   他转了一圈,才在昨日那船老大身上搜出些治风寒的草药,急急煎了,送了进来。   黑褐的汤药透着辛辣,端至江陈唇边时,被他一偏头,避了过去。   于劲好话说尽,他家主子却一口也喝不进去,急得他在舱内团团打转。   忽听主子爷嘶哑着嗓子,低低道了句:“沈音音,我要你喂。”   于劲松了口气,立马将那药碗往音音面前送了送,语带哀求:“沈姑娘,您来喂药成不成,大人这身体也不是铁打的,早便有些不适,却不放在心上,想来如今发出来便是急的,若是再拖延,怕是要落下病根。”   音音并不接那药碗,紧紧抿住了唇。   她看见江陈缓缓转头,眸光幽暗,闪着细碎的光,执拗而决绝,隔着天阴的昏黄,无声与她对峙。手上亦是攥的紧紧的,一分一毫也不放开,让她的腕骨微微发疼。   她往外挣了挣,声音亦是有些微哑:“你放开我!”   江陈勾起唇角,自嘲一笑,却分毫不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强势的执拗:“我就要你来!”   总是如此,他的决定她便需要遵从。   音音恼恨,拼尽了力气来挣脱,手脚并用,毫不顾忌的踢打他,出了一声的汗,却挣脱不开分毫。那只炽热的大手铁钳一般,牢牢将她困在了他身旁。   她忽而气馁,放声痛哭起来。起先呜呜咽咽,到后来便索性放开了,哭的像个迷路的孩童,无助而迷茫。   江陈眼里血红一片,下颔线紧紧绷着,任由她踢打痛哭,过了许久,依旧执拗道:“沈音音,我只吃你喂的药!”   音音只觉疲惫,她声息渐渐止了,隔着纱幔锦窗,看外面绵密的雨水无声无息落入江中,许久,忽而道了声:“好。”   因着刚才的用力,她手有些发颤,端着红釉瓷碗微微晃,细瓷白勺舀了汤药,往他唇边送,却被他又偏头避开了。   江陈目光凝在她面上,微扬了眉,抬手指了指唇。   于劲老脸一红,转身而去,将舱门关了个严实。   音音冷哼一声,倒也未再闹,自呷了那苦涩汤汁,一口一口渡过去,待最后一口时,柔嫩的唇忽而被擒住,被吸吮,被蚕食,被一点点占有。   她面上涌起红潮,抬手在他胸前捶打,呜呜咽咽,含着不甘道了句:“江陈你混蛋!”   .   江陈到底身体底子好,用完药,发了阵子薄汗,到武都码头时,已将这风寒熬了过去。   起先在船上,便是被高热烧的几番昏沉,亦是死死攥住音音纤细的腕子,生怕他稍稍放松,她又一走了之。   音音被他抱进首辅府时,已是日暮时分,绵密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却没有止息的意思。   她卧在床上,同样执拗的不看他,只当他空气一般。   江陈立在垂缦珠帘后,静止的身影一动不动,半晌,忽而一拨珠帘,大步往外走去,振的那琉璃珠串互相碰撞,叮咚作响。   羌芜本是跪在廊下,见人走了,急忙进来伺候,替小姑娘擦拭时瞧见她腕上一圈红痕,不由红了眼,小声道:“姑娘,您又是何必,这好好儿的,怎得说走就走。惹恼了大人,凭白受苦。”   音音闻声一顿,扯了扯唇角,她问羌芜:“你们是不是觉得他待我已是极好,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这般不识好歹?”   羌芜想起素日里大人对姑娘的爱宠,一时无言。   音音冷笑,笑过后莫名的苍凉,她说:“羌芜,你原先见过我吗?”   见过那个曾经清傲柔韧的国公府嫡女没?她虽沦落至此,可身为沈家嫡女的底线还在,那是任何人不能跨越的。   她看着廊下飘摇的风灯,开口道:“羌芜,身为外室,永远见不得光明,或是一生无子嗣,或者生了孩子记在主母名下,母子分离。便是自己的孩子,也要以你的身份为耻。整日守着一方院落,等男人的一点恩宠。羌芜,这样的日子,便是锦衣玉食,珠玉堆就,真的就是好的吗?”   羌芜说不上话来,她一个做奴才的,整日战战兢兢服侍,瞧着那些姨娘通房穿金戴银,还不用看人眼色,也是羡慕的,倒没料到被姑娘一说,竟如此不堪。   斟酌了半晌,才道:“可姑娘,你出去了又能如何,你早已是大人的人了,哪个又能毫无芥蒂的娶你?便是嫁个贫苦人家,也要跟着受苦受累,真的值得吗?”   音音便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阿娘说有手有脚,女子也当自立,活的自由坦荡,不好吗?”   她说完顿住,忽而觉得寂寥的很,再不去诉说,默默裹了锦被昏睡。   一连几日,音音都再未见过江陈,或是偶尔瞥见他的身影,那颀长影子也只止步于垂缦外,并不上前。   音音也不放在心上,自顾吃喝,她娘亲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吃饱再说。只多数时候神思空茫,让人瞧着便心疼的紧。   这常春雨罕见的很,一连下了几日,终于在五月初九的傍晚停了下来。   音音倦怠的卧在美人榻上,见羌芜端了糕点来,便随口嘱咐道:“羌芜,替我备点笔墨,便放置在南炕桌上吧。”   羌芜还未来得及应声,便听廊下脚步踏踏,男子清朗又冷凝的声音传了来:“府中尚缺笔墨纸砚,如今已无可用,等明日再去置办。”   江陈暗绣流云纹的肩袖上沾染了路上的雾气,进了屋,拿帕子擦拭一番,自去外间书案后坐了,将于劲送进来的案牍翻看一遍,拿了朱红笔批注。   羌芜听了这话,明知西厢房里还备着笔墨,也不敢再去取,讪讪的看了眼音音,退至多宝阁后。   首辅府的后院正房是个大开间,用细纱帷幔与多宝阁隔开来,内室乃床帷禁地,外间却置了书案桌椅,也可会见亲近之人。   此刻江陈握了卷文书,坐的笔挺端正,手上握着红朱笔,一副专注神情。眼神却透过多宝阁的空隙,瞥向那抹纤细身影。   三天零四个时辰了,她未同自己说过一句话!   音音闻言一窒,胸口涌上一股闷气,也不多话,又拿了卷书册来解闷。   刚翻开书页,听帷幔后那人声音又起,还是平平的冷肃:“羌芜,将屋子里的书卷都收了,竟是些不干不净的话本,拿去烧了。”   羌芜背后发凉,只觉在这屋子里甚是煎熬,只好讷讷上前,硬着头皮抽了音音手中的书卷,又将床头案上几本一并收了,送去了外间。   不让练字,连书卷都不让碰,他今日打定了注意让自己不痛快。音音喝了口茶水,干脆什么也不做了,盯着支摘窗外的夜色发呆。   江陈久不见那身影晃动,他说了这许多的话,她连个反应都没有,亦是气闷的紧,抓着文书的指骨微微泛白,转头给于劲递了个眼刀子。   于劲被这眼刀子刮的汗毛倒竖,挠了半天头,忽而拍手,咳嗽一声,高声道:“爷,今日沈慎流放归来,据说剥了一层皮,你看是否要去了罪籍,起复于锦衣卫?还是.”   他这话还未说完,果然听珠帘叮咚,小姑娘自帷幔后奔来,一脸的不敢置信:“我二哥哥回京了?”   于劲不敢接话,只拿眼觑上首的主子爷   江陈依旧端着架子,恍似未闻,朱红笔在文书上勾画一行,细细批注。   “大人,我二哥哥无恙?”音音耐不住,终究对着案后男子问了句。   江陈微挑眉,还是不作声,将文书一合,又换了一本。   他倒要看看,她这次拿什么来央他。只刚摊开文书,却听珠帘哗啦一声,小姑娘已甩着袖子,进了内室,只留给他一个天水碧的背影。   音音属实不耐,她再不想同这人打机锋,她知道二哥哥回来了便好,她的二哥哥是个散漫随性的,想来起复与否对他并不重要。   江陈脸色变了变,手上力道一大,哗啦裂开了手上文书。他僵着脊背,挑灯不寐,看了一夜的文书。   里面的人倒是心宽的很,早早熄了灯,一夜无声。   清晨的微光透进来时,书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已是燃尽了。   江陈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透过多宝阁的空隙,瞧床榻上那小小一团。   鲛绡纱帐透出女子侧身而卧的背影,柔顺而乖巧,一丝声儿也无。可江陈知道,她没睡,她好几个日夜没睡好了。好几回,他看见她夜里空茫的神色,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转。   他食指曲起,在多宝阁上轻轻敲击,忽而道:“沈音音,昨日你表姐递了帖子来,想要邀你顺和斋一聚,你.去吧。”   他说完,不待她回应,已大步出了寝室。   音音愣了一瞬,忽而掀被而起,扬声唤羌芜:“羌芜,羌芜,快给我更衣。”   待洗漱梳妆,用了早食,天还尚早,只得又耐着性子候了一会,才起身往顺和斋而去。   一路上都是匆忙神色,到了二楼雅间,音音推门的手陡然顿住,踌躇不前,回身问羌芜:“羌芜,我今日气色可还好?”   羌芜替她顺了顺发,安抚道:“姑娘的容颜,任何时候都是好看的。”   顺和斋的天字号雅间里,织毯软榻,檀木小几,茶香袅袅飘散,是她曾经最喜的西山白露。   曾经的国公府世子爷沈慎生了一双桃花眼,没骨头一般,懒散的倚在交椅上,还是那股子风流恣仪。只如今瘦了一圈,玉般肌肤也成了小麦色,少年时的张扬都退了去,成了如今的不动声色。   他对面坐了朗月般的季淮,两人自斟了茶水,无声对坐。苏幻肚子已大了起来,坐下不便,站在窗前,往街口张望。   听见吱呀的开门声,三人齐齐看向那门前细骨纤纤的小姑娘,一时竟都失了言语。   反倒是音音先开了口,她笑语盈盈,看不出丝毫的愁苦,还像闺中时一样温婉澄澈,唤:“大哥哥,二哥哥,幻表姐,你们来的这样早,倒显得我惫懒了。”   又仰起头,俏皮道:“这样久未见,诸位哥哥姐姐可有给我带见面礼?”   她这几句话,倒让本有些沉闷的室内轻松了些许。   苏幻执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喉咙里梗着千言万语,想问她在首辅府吃住可舒心?那人待她好不好?前几日那江首辅大张旗鼓寻人与她有没有干系?可看到她娇憨的笑,又都吐不出来,只点了点她的额,纵容又宠溺:“就你是个不知羞的,开口就要东西。”   音音伸出白皙的指摸摸额头,又偏头打量沈慎,从头到脚,啧啧:“二哥哥,你怎得又黑又瘦。曾经的玉面郎君可是不见了,这风月楼里的姑娘们见了,怕是要认不出了。”   沈慎便跳脚,扬了折扇道:“你二哥哥风流倜傥,何时又黑又瘦了,便是瘦了些许,也是更有风骨了!”   一时间,他们仿似又回到了年少时光,肆无忌惮的玩笑打趣。   店家换了新茶,在檀木小几上摆了莲花瓣盏,几人围炉而坐,小心翼翼避开如今,只捡过往趣事调笑。   沈慎摆了一桌子小玩意,有岭南牙雕木雕,木版年画、肇庆端砚.林林总总,新奇有趣,仿似只是出了趟远门,归家时给家中兄妹带了新奇好物。   音音同苏幻也不客气,趴在桌案上挑挑拣拣,不时还要嫌弃几句。   音音拿起那牙雕落水狗,笑的眉眼弯弯,道:“这狗儿耷眉拉眼的,竟有些肖似二哥哥。”   一句话,说的苏幻呛了口茶水,瞧着沈慎黑着的一张脸,也跟着笑起来。   这满屋子笑语中,唯独季淮不置一词,缄默而温润。他目光在小姑娘娇憨的笑脸上划过,垂下眼喝茶,掩去的眸光里多少疼惜不忍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少而聪慧,从一个奴仆之子走到如今,从来不觉得自己无能,直到今日才有些恨自己起步太晚,成长的太慢,竟不能在沈家落难时庇护于她。明明安排好了一切,以为能助她离了这糟污,却万没想到,那江陈缜密至此,手伸出来,便能将京都的天地都翻个遍。只,他从来不信,他永远敌不过他。   好在季淮向来是个沉默的,今日如此,也并未让大家觉出异样。   音音笑够了,啜了口西山白露,忽而问:“二哥哥,你想回锦衣卫吗?”   他为了沈家丢的官职,他若想回去,她不能置之不理。   沈慎放下杯盏,扬眉而笑,颇有少年时的倜傥散漫:“音音,你不必多想,我不会再回官场,做个逍遥富商,不好吗?”   音音晓得他说的并不违心,见识了官场倾扎,况他又是个随心的,自然不愿再回。且她也相信她的二哥哥,从商也必能富贵锦绣。   她微微舒了口气,别开了话头。   相聚时光总是短暂,日影偏斜时,音音看见羌芜已是探头探脑,满脸的焦急,知是再待不下去了。   她起了身,走前打趣下次要再找大姐姐讨要茶水喝,出了隔扇屏风,便要出门,忽听隔着山水织锦,苏幻的声音若有若无,她问:“音音,他待你好不好?”   静默了一瞬,沈慎的声音响起,那些慵懒随性收了去,是少有的郑重,他说:“音音,你若不愿作这外室,哥哥总有办法.”   “我愿意!”   音音打断他的话,很是果断,她怕他们又为她费神,她再不能拖累他们:“大姐姐,他待我很好,况首辅府富贵又锦绣,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地方,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你们.且放心。”   她说完,径直出了顺和斋,走在长长的广福巷,一次也未回头,她怕她一回头,便藏不住眼角的泪。   雅间里,三人都有些无言,默默瞧着那身影一点点淹没在黄昏的光晕里,才出了门。   季淮将苏幻与沈慎送上马车,自往官署而去。   马车上,沈慎瞧了眼苏幻挺起的腹部,桃花眼晦暗一瞬,语带讥讽:“苏幻,听闻你那位千挑万选的夫婿,最近迎了个妾氏进门,啧啧啧,想来你当初真是眼光独到。”   苏幻因着这场相聚,脸上本还带着点子脉脉温情,闻言嘴角拉下,转头瞪他:“是又如何,我的家事,你少管。”   还是如当年一样,自小丧母的姑娘,倔强要强。   “谁要管你,到时受了委屈,别来哥哥这里哭。”   沈慎挑眉,忽而一掀车帘,兀自跳了下去,转头看那马车嘚嘚走远,带了点不甘的语音缥缈荡荡,轻轻散在了风中,他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嫁给老子!”   苏幻进了家门,已是暮色时分,坐了这一日,便有些劳累。   她扶着大丫鬟萍儿的手,想要先进内室躺会,刚拐进垂花门,却见进门没多久的妾氏幼娘正跪在正房门前,单薄的肩背轻颤,一副孤苦无依的楚楚。   见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哀哀道:“夫人,幼娘.幼娘当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幼娘计较。”   苏幻脸色微变,并不理会,只偏头,问萍儿:“怎得一回事?”   萍儿也不耐,努嘴道:“今日姨娘来请安,不慎打碎了个玉盏,是夫人您最常用的那个,她便非要跪在这里请罪,奴婢劝也劝不动。”   “你起吧,往后少来我院中,晨昏定省也免了。”苏幻眼皮也不掀,丢下这一句,自往正房而去。   可刚迈开步子,却见那幼娘以头抢地,惶恐道:“夫人,怎可如此,幼娘自知身份卑贱,自该侍奉主母。您若不让我来,便是折煞我也。”   “你既愿跪,便跪着吧。”苏幻忽而疲倦,再不愿理她,只冷冷丢下一句,径直入了内室。   陈林归来时,廊下的风灯影影绰绰,照出一个孤寂伶仃的身影,跪在冷风里,有些微微发颤。   他打眼一瞧,才发现竟是进门没多久的幼娘,还未开口,便见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静静看了过来,一双眼湿润又凄楚,好不惹人怜惜。   他默了一瞬,才问:“你如何在这里跪着?”   幼娘身子晃了晃,已是有些跪不住,摇头道:“大人,无妨的,今日不慎摔了夫人个杯盏,本就该怨我笨手笨脚,别说妇人罚我跪一天,便是打幼娘几板子,也是应当的。”   说完了,柔顺的垂下头,一副恭敬神态,只将双手紧紧护在了小腹上。   陈林身子一僵,瞧了眼内室里明亮的烛火,眼神暗淡一瞬。   他是懊恼的,四月初因着官中应酬,去了趟香玉坊,不想喝多了,迷迷糊糊同那清倌儿睡在了一起,本以为这事过了便过了,他瞒好了,也断不会被阿幻知晓了去。只万没料到,不过月余,那唤作幼娘的清倌儿竟寻了来,说是怀了他的孩子。   那幼娘也是个可怜人,自小被卖进这风月场所,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怀了身子,连风月场所都待不下去了,揣着他的孩子,惶惶无归处。他自然起了怜惜,将人迎了进来,只从此,却与阿幻生了芥蒂。   他踌躇一瞬,还是打帘入内,瞧着那床榻上闭目养神的妻子道:“阿幻,幼娘不懂事,碎了你的杯盏,她年纪尚幼,又自小失怙,也是个可怜的,你又何必何必同她一般见识,让她回去吧。”   苏幻听见他的声音,并不睁眼,转了个身,朝向里侧,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闷闷道:“不必同我说,你的小妾,自随你处置。”   陈林知她气不顺,忙上前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阿幻,我同你的情谊你最是晓得的,我断不会辜负你的,幼娘只是个意外,等她孩子生下来,我便打发了她,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可好。”   他说着又去替苏幻除鞋袜,一避道:“这出门一日,可是累着了?脚都是凉的。”说着便将那双玉足握在掌心里,轻轻替她揉捏。   这温柔的力道让苏幻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羞涩清俊少年郎,涨红了一张面皮,对她道:“阿幻,你既愿嫁我这个清贫无功名的,我陈林定不负你,这一世,唯珍爱你一人尔。”   她想,若是幼娘走了,他们是不是真的还能回到过去?   只还未想到答案,便听窗外幼娘的婢子玉蝉呜咽道:“大人,大人,您快瞧瞧姨娘吧,她.她流血了,孩子.孩子.”   陈林一听,陡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到了门边才反应过来,微侧身对苏幻道:“阿幻,我去瞧瞧她,你先歇了吧。”   苏幻听着那脚步远去,又听见他在院中吆喝:“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死的吗,还不快去唤大夫。”   她隔着窗纱,看见陈林抱着幼娘远去,垂下眼,落下一滴泪,她知道,他们大概回不去了。她的少年郎,死了。   .   柳韵听闻这事时,笑的歪倒在秦嬷嬷怀中,直喊“哎呦”,待笑够了,才啐道:“好个陆幼娘,也是个有本事的,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拿住了男人的七寸。想来这沈音音表姐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喽,定是没心思再照顾她那好妹妹了。”   她说完又笑,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一团孩子气。   秦嬷嬷点着她的鼻子,道:“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顽皮。”   顿了顿,一张老脸上浮起精明狠厉的笑,凑近了,又道:“姑娘,你也不能老这样孩子气。依老奴看,不妨也学学这幼娘,等年底过了门。也谎称有孕,将这流产之事栽给那沈音音。你想啊,这国公府嫡子陨在她手上,那江首辅能饶她?”   “嬷嬷!”柳韵止了笑,瞪着一双圆圆的眼,摇头:“你趁早熄了这心思,你以为怀珏哥哥同那陈林一样愚钝啊?他是什么人?这点子手段,可是瞒不过去。”   “我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对沈音音好。”   她低下头,一点点揪着裙面上的苏绣,叹了一声,心里明镜一般,她是为何入的江陈的眼,还不就是仗着聪慧,将他的底线瞧明白了。她确实不会去动沈音音,那是自寻死路,她只会旁敲侧击,让那沈音音不好受。   她默了一瞬,忽而问:“近日,怀珏哥哥同音音姐姐可还好?”   秦嬷嬷神神秘秘,凑至她耳侧:“自然不好,听红堇说,那沈音音自从寻回来后,江大人还从未踏进过内室。”   柳韵颔首,托着脸颊眨眼,对着秦嬷嬷勾了勾手指:“嬷嬷,你说,要是她那表姐难产而死,她会不会很难过?”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音音回府时,抱厦里已摆了饭。今日灶上鲜宰了羔羊,做了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入口倒是极为熨帖。   回来好几日,羌芜头回看见小姑娘用完一碗饭,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音音用罢晚膳,坐在海棠花下打发光阴,身边人都散了,本来温笑晏晏的神色凝住,半垂眼帘,空茫又袭了来。   桌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她听见门帘轻响,有脚步声起。也未转头,随口道了句:“羌芜,不必进来伺候,容我待一会。”   话音落了,并不闻身后人转身而去,只有一片春夜的寂寥。   她蹙眉回头,便见江陈一身墨蓝海水锦,立在昏黄的烛光下。   他今日未束冠,墨发用月白丝带束成高马尾,发尾抚过利落的下颔,竟淡薄了平素的冷厉,带出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气。   负手走来时,步伐稳健,清风朗月的矜贵,狭长的凤眼迷离湿润,有桂花酿的甘醇酒气。   走的近了,他扯住音音的袖子,语气不善,还带着丝丝的委屈:“沈音音,我的荷包呢?”   音音头一回见他饮酒,微偏开头,眉眼间露出丝嫌弃神色。   江陈微扬了下眉,抓住她的袖口不放,顽劣的少年般,薄唇轻启,朝她呼了口酒气。   看见她转头避开,偏不如她愿,又凑过去,将桂花酿的清醇呼在了她耳际。   音音有些恼,干脆扭转了身子不理他。   明明白日里还是沉稳疏离的江首辅,一副运筹帷幄的不动声色,这会子跟那三岁孩童般,幼稚的紧。   江陈见她依旧不做声,又加重了语气:“我的荷包呢?拿来!本官现在就要!”   这副执拗又强势的无赖模样让音音一愣,这才想起,她脱身那日,曾诓骗过他,要给他绣一只荷包。   当下有些不自然,微拧了身子,道:“没有。”   明明知道骗他的,还来索要作甚?   “羌芜,拿针线绣活来。”   首辅大人的倔劲上来,捉住音音纤细的腕子,说什么也不放过:“没有就现在做,本官看着你做!”   羌芜诚惶诚恐的上了一应物什,躬着身子退下了。   音音哪做过针线活?她幼时,阿娘要她读书习字,启智开蒙,天上地下的学问都要同她说一说,唯独不要求她针线女工、女德规矩。   可旁边这人虎视眈眈,一副凶狠模样,仿佛今日她不做,便立时要吃了她。   她硬着头皮,伸手去拿布料,却听那人又道:“朱红锦缎为底,金丝银线绣制,本官要最耀眼的。”   音音一噎,瞥了他一眼,观其通身用度,墨蓝蜀地贡缎,羊脂玉钩革带,除了腰间那枚江家的玉佩,连个饰物也无,所用皆是不显山露水的贵气,实在没料到今日竟如此品味。   待案上的烛火又燃去了一截,音音手里的锦缎才有了雏形,她低着头,往江陈面前一送,语气生硬的“喏”了一声。   江陈目光在那物什上打量了一瞬,神色复杂,拧了眉问:“沈音音,这是个什么?”   而后默了片刻,认命的叹了口气,依旧强势道:“给我绣上鸳鸯,要那交颈鸳鸯!”   音音咬牙,被磨得没法,一把夺过那荷包,拿了针线来绣。   到底心绪不宁,甫一下针,便扎到了指尖,有鲜红的血珠冒出来,挂在白莹莹的玉指上,格外晃眼。   她轻轻“嘶”了一声,刚要擦拭,忽觉指上一暖,面前高大的男子已蹲在她面前,捧过那玉指,放在口中轻柔吮吸。   他微凉的唇贴上来,柔软一片,舌尖轻动,吮尽了那艳红的血珠。   指尖酥酥麻麻,带着濡湿的触感,一路绵延上来,让音音身子微颤。她瓷白的面上晕起薄红,推着他的肩,急急往外抽手。   不妨指尖勾住了男子衣襟,撕拉一声,扯的那贡缎直缀斜斜脱落,显出了男子肌理分明的前胸。   江陈愣了一瞬,反倒笑了,眼尾微挑,眸光细碎,实足的轻佻风流,坏坏的勾人。他反手握住那纤细的腕子,顺着手肘往上,在那滑腻温软的肌肤上轻触,轻笑一声。   看见小姑娘脚尖蜷起,眼里慌乱一片,慢慢后退,不由倾身过来,将她逼近榻角,挑眉:“怎得,音音想看?”   音音一阵窘迫,眼神不住躲闪,急急道:“我.我没有.”   江陈见小姑娘细白的肌肤上泛起绯红,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又延伸进了领口,呼吸之间那春衫上的海棠起起伏伏,分外娇艳。他那笑里的张扬轻佻更甚,盯着那饱满的海棠花,低低道了句:“可我想看。”   音音愣了一瞬,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她瞧着他一副无赖样,全没了首辅大人静水深流的沉稳,不由恼羞更甚,伸手便来推他的肩。   动作过急,一时也忘了右手还攥了枚绣针,那寒芒一闪,顺着墨蓝刺入了男子紧实的上臂。   江陈动作顿住,微蹙了下眉,低头瞧见那枚银针,哂笑一声:“沈音音,你要谋杀亲夫吗?”   “亲夫?”音音咀嚼着这个词,垂下头,低低道:“大人的妻另有其人,我算什么,一个外室,尚不敢称大人为夫。”   这话带着淡淡的落寞,让江陈无端憋闷,他抬手抽出那枚银针,盯住她孱弱的肩:“沈音音,你不该忘了你的身份。”   是了,她是罪臣之后,依大周律法,罪臣之后,男不得入仕,女不得为妻为良妾。更何况江家这样的世家,若真娶了她,那是要家族蒙羞的。   音音仰起脸,澄澈的眼里都是坚定,她问:“大人,我从未奢望过你会娶我,可你不该困住我,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是你太贪心.”   她还是要离开,那样坚定,酒气涌上来,江陈觉得自己眼里都有雾气,他再不敢听,倾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余下的话含含糊糊,再说不出来,音音被他的气息一寸寸侵占,险些呼吸停滞,脑子里昏沉一片,已被他抱上了床榻。   她挣扎不开,眼里的泪一点点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男子修长有力的指上。   江陈仿似被灼了一下,身形顿住,抬手来给她抹泪,语气不善:“沈音音,不许哭!”   可小姑娘哪里听的进去,泪珠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不断砸下来。   这泪水砸的江陈手足无措,扯着袖子替她抹泪,平日的波澜不兴、方才酒后的轻佻无赖都没了影,毛头小子般慌神,一个劲道:“你别哭,你别哭.沈音音不哭.”   音音自己也不晓得何时止住的哭声,只记得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揽着,哭了个痛快,迷迷糊糊睡过去时,梦里还在抽噎。   第二日一早,长街上的梆子敲了五下,青蓝的天际已是泛起了鱼肚白。   于劲搓着手,大步进了垂花门,远远朝候在廊下的羌芜使了个眼色。   早朝瞧着便要开始了,往日主子爷这时早已进了宫,今日却一点动静也无,他左等右等,连个人影也无,只得进后院来寻。   羌芜会意,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止步在紫檀底座的玉兰屏风外,低低问了句:“爷,该上早朝了,于劲已候了多时。”   屏风后一片静谧,隔了一会,才听见主子爷压着嗓子,道了句:“今日让于劲进宫,给圣上告个假。”   羌芜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们主子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于政务,竟也有告假的一天。   她“喏”了一声,躬身退了。   江陈平躺在宽大的乌木鎏金缠枝床上,垂眼看蜷在他怀中的小姑娘。   她柔顺的发细滑微凉,丝丝缕缕落在他腰腹,单薄的肩背孱弱的让人怜惜,伏在他身上,与他紧密想贴,尽是依赖模样。   这几日她横眉冷对,在这睡梦中才又恢复了温顺乖巧模样,让这内室一下子温暖又香柔,熏的他不想起身。   待窗外的光影一点点亮堂起来,音音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因着昨日痛快哭了一场,醒来时,便觉嗓子干涩,眼睛也肿的睁不开。   她微微动了下身子,手下温热又坚实,让她有一瞬的愣怔,抬起眼,便见男子下颔线紧绷,利落又飞扬,闭着眼,仿似还在沉睡中。   她似是被灼了一下,立时弹坐起来,去摸床脚的外裳。冷不防听见男子冷哼:“这会子倒是手脚麻利。”   方才这内室的温馨轻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江陈利落的下了床,一声不吭的穿戴,酒气散去,又成了平素冷厉果决的江首辅。   待腰间蹀躞一扣,他忽而转身,伸手便捏住了音音下巴,声音带着晨起的暗哑,他说:“沈音音,别再想着离开。”   顿了顿,又咬牙道:“若再有下次,想想你京中的亲眷,譬如你那幻表姐,你那二哥哥。”   “你.”音音猛然抬头,直直看进他幽深的眸,带出一抹防备神色。   江陈瞧见这神色,额上青筋跳了跳,顺着她的话,替她说出了那下半句:“对,我就是个混蛋。”   说着再不停留,逃也是的,大步往外走。走到门边,忽而脚步慢下来,低低喟叹了句:“只对你混蛋。”   音音愣了一瞬,抬手便将手边的腰枕扔了过去,没砸到那大步流星的人,倒是擦着羌芜的衣摆,落在屏风前。   羌芜没料到,这样温柔的一个人,竟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她捡起那秋香锦缎迎枕,只当未闻内室龃龉,走进了禀道:“姑娘,陈家来了个婢子,自称是苏夫人身边贴身的大丫鬟萍儿,今日天不亮就来了,说是有急事,可要见一见?方才已被引着进了后院.”   羌芜话还没说完,便听四棱支摘窗外萍儿带着哭声的喊:“表姑娘,你快去看看我们家夫人吧,她.她生了一夜了,今早上连声儿都没了。”   “萍儿,你说什么?大姐姐生了?”音音连鞋都来不及穿,顺手扯了件外裳,边披边往屏风外转。   萍儿推开隔扇门,满面泪痕的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她实在没办法了,苏夫人没有娘家人,现如今放眼京都,也就还有个亲厚的表妹。她说:“是,表姑娘快去看看吧,夫人她命在旦夕啊。”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幻昨日归来后便腰腹发沉,早早睡下了。   萍儿本不值夜,可瞧着夫人神色极倦怠,到底不放心,卷了铺盖卧在脚踏上守着她。   她是亥时一刻被惊醒的,彼时苏幻额上沁了豆大的汗珠,身下濡湿一片,人都有些不清醒了,握着她的手,痛的直发颤:“萍儿,去唤稳婆来,我.大抵是要生了。”   萍儿心里咯噔一声,立时披衣而起,出门先去寻家主。   她穿过漆黑的院落,跌跌撞撞跑去书房后才知道,今日家主宿在了新姨娘房中。   无法,只得又折身去了偏院,却被姨娘的丫鬟玉蝉拦了下来,直言:“家主今夜饮了酒,同姨娘早早歇下了,怕是不便打扰。”   萍儿哪里管她,一壁敲房门,一壁直着嗓子喊:“爷,夫人她生产在即,您快去看看吧。”   可话音落了,里面迟迟不见回应,过了会子,才听见幼娘染了云雨的娇音:“夫人要生产,寻家主作甚,现下萍儿姑娘该去寻稳婆。”   萍儿头一回觉得家主如此陌生,明明已是暖春五月,心却如坠寒冬腊月,她替夫人不值啊!她其实是陈家的家生子,苏幻嫁过来时,家主还是个清贫的举人,知道陈家艰难,夫人连个丫鬟也未带,劳心劳力,一手操持府物,让大人一心致仕,这才有了如今的吏部侍郎陈大人。可现在夫人要生产了,他却一眼也不看,忙着同新姨娘云雨行乐。   她一咬牙,转身便走,进了正院,吩咐粗使婆子烧热水,又让人进去伺候着,自己转身去寻了稳婆来。   好在那两个稳婆本是一早儿便备下的,听闻了消息,立时赶了过来。   那时苏幻已被一轮轮的疼痛折磨的失了力道,两个稳婆却不慌乱,将人安置好,便关了房门,直言女子生产是个耗力气的,不便旁人打扰,其余人等候着便是了。   萍儿看稳婆如此沉着,倒是安心不少,可候着候着,便觉得不太对劲。她起初还能听见夫人的痛呼声,但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她想进去看看,可那王婆子人高马大,堵在门口,道:“萍儿姑娘,这生产不出声才能节省力气,你如今进去,冲撞了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是不敢担这责任。”   今日家主不在,院子里的几个下人没个主心骨,自然不敢擅自硬闯,万一真冲撞到夫人,这怪罪下来可不是小事。   萍儿进不去,心焦不已,只得离了府来寻音音。   音音与她赶回陈家时,已是巳时末,明晃晃的暖阳照在身上,已有了夏日的微醺,可音音只觉周身泛寒,忍不住的打颤,她不敢想表姐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要如何面对。   待进了后院,那王婆子正端了盆血水出来,哗啦一声,倾盆浇在了花架下。   音音被那鲜红的血刺的一阵目眩,三两步奔过去,便要往内室而去,正伸手掀门帘,却被一只粗糙肥厚的手掌攥住了小臂。   那王婆子讪笑两声,道:“表姑娘莫进,夫人正是关键时候,您这一冲撞,万一让她这刚提起的一口气散了,那可是不妙。”   这表姑娘柔柔弱弱,想来也是个没主意的,王稳婆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丢下这句,便要自顾进门。却没料到,小姑娘腰板挺直,挡在了她面前。   “是吗?”音音还是亲和的笑,出口的话却一点不好糊弄:“王稳婆自不必担心,我悄声进去,只坐在屏风后守着大姐姐,也能给她些安抚。”   这话倒是让王稳婆噎了一瞬,支支吾吾道:“这.怕是不好,万一惊扰了夫人.”   “你怕什么?这屋里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姑娘忽而敛了笑,言语犀利,声声落地。她站在台阶上,打小儿养出来的贵气让那婆子不敢靠近,又一字一句道:“王稳婆,今日若我表姐出了事,我定饶不了你。”   那王婆子只觉颈上凉飕飕的,没了方才的强势,缩了缩脖子,还想再说话,却见小姑娘一个转身,已是掀帘进了内室。她跺跺脚,只得跟了进去。   音音甫一迈进去,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隔着绢丝座屏,隐约瞧见她的大姐姐卧在窄榻上,浑身被汗水浸湿,止不住的轻颤。她仰着头,艰难呼吸,已是一丝声儿也发不出。   榻边那位李姓稳婆,用热水浸湿了帕子,替苏幻擦拭额上的汗,动作轻慢,假模假样的喊:“夫人,您再加把劲,这马上看到头了。”   音音陡然攥紧了帕子,双亲去世时的无力与彷徨又一阵阵袭了来,让她有片刻的晕眩。   她稳住身形,转过屏风,抬脚便踢翻了那李稳婆,蹲下身,握住了苏幻濡湿的手。   她声音发颤,一遍又一遍:“大姐姐,大姐姐,音音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苏幻勉力转过头,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只扯了扯嘴角,无声回握了下她的手。   “大姐姐,不怕,不怕,再坚持一会,我给你请大夫去。”   音音说完这句,陡然起了身。   她想起幼时顽皮,每每犯了错,她的大姐姐总将她护在身后,不知替她顶了多少缸。沈家败落时,也是她的大姐姐站出来,她说:“音音,别怕,还有姐姐在。”   如今,换她来守护她!   她扬声唤王鹿:“王鹿,把这两个稳婆给我绑了。”见王鹿呆愣愣看过来,又道:“怎得,首辅大人要你们跟着我,我还使唤不得?”   王鹿上次送音音去陈家,结果半路丢了人,受了好大责罚,差点被遣去了西北荒凉地,如今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说二话。他只是惊诧于这平素柔弱的美娇娘,这会子如此果断。他扬扬手,跟来的几个护卫涌上来,立时将两个稳婆绑了个结实。   音音又唤萍儿进来守着,转身便去寻大夫。   同安堂坐诊的李大夫年逾五十,是京中有名的妇科圣手,苏幻自打安胎起,寻的也是他。   她打定主意要去接那李大夫,刚吩咐备马车,却见门口小厮探头探脑,小心禀道:“表姑娘,也赶巧,今日李大夫就在咱们家呢,现下正在偏院,给姨娘安胎。”   音音冷笑,好个陈林,真真狼心狗肺。发妻生死攸关,他却关起门来只顾新人。   她脚步匆匆,转瞬拐进了偏院,还未进屋,却见那唤作玉蝉的婢子拦在门边,阴阳怪气:“沈姑娘,您来我们陈家毕竟是客,没有我们家主允许,如何能擅闯主人居室,我们姨娘她虚弱着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音音不耐,并不正眼瞧这婢子,只给羌芜使了个眼色。   羌芜这些年在首辅府当差,出来也不是那怕事的,抬肘便杵了那婢子的肚腹,将人一推,不屑的呸了一声。   室内光线昏暗,萦绕着浓烈的安息香,幼娘靠在美人榻上,手臂搁在软枕上,隔着薄薄的绢纱,正让李大夫切脉,一避扶着额头道:“昨日流了不少血,也不知这孩子还与我有没有缘分,大夫您一定.”   话还没说完,看见破门而入的身影,忽而直起身子,哎呦道:“哎,你们如何进来.”   音音哪里管她,上前扯了那李大夫道:“陈家大夫人难产,烦请大夫速去正院看看。”   幼娘闻言,从榻上下来,动作倒麻利,不似方才的虚弱,直言:“沈姑娘,妇人生产如何能让外男入内,便是大夫也不妥,这如何使得?”   李大夫也踌躇,他虽善看妇科,可多是诊脉开药,何曾进过产房?这于妇人名声而言可不是小事,于是斟酌道:“确实非同小可,此事需得征得陈大人同意,否则却是行不通。”   虽说医者仁心,可他不敢担这责任,若万一那陈大人日后追究起不敬之罪,也是难缠。   音音环顾四周,透过内室的帷幔,隐隐瞧见陈林还尚在酣睡,当即便要冲进内室,却被那幼娘挡住了去路。   幼娘以手抚着尚未挺起的小腹,温和浅笑:“姑娘,我们大人昨夜醉了酒,现下还卧床不起,这衣衫不整的,您进去怕是不合适,不若我替你.”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脸颊上已是火辣辣疼起来。她盯着眼前娇柔的小姑娘,瞪圆了眼,你你你个没完,实在不敢相信,这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也会打人。   音音眼角发红,短促喝了声:“滚!”,推开人便进了内室。   她没有时间同他们纠缠,她的大姐姐还在等着她。   她见那陈林尚自醉卧,环顾一圈,伸手便拿了桌上的茶水壶,撩起帷幔,将那凉茶悉数浇在了陈林脸上。   可陈林只微蹙了下眉,依旧未睁眼,让她升起了几分异样感,回头一瞥,正瞧见羌芜端了盆冷水来,当即接过来,哗啦一声,尽数泼了过去。   这盆水乃是刚汲的井水,沁凉的很,激的陈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摸了把脸,怒喝了声:“哪个不要命的?”待看清床前的音音后,愣怔道:“音音,你缘何在此?可是.”   “陈林,大姐姐难产,危在旦夕,你让不让李大夫去救?”音音简洁明了,只求他一个答复。   “什么?阿幻要生了?如何了?我去看看。”   陈林说着已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却被音音一把拽住了,对他短促重复道:“说,让不让李大夫去救?”   陈林从未见过这位柔媚的妻妹如此果决过,当即愣愣道:“救,自然要救!”   音音得了他这句话,拉着那李大夫便走,她跑的急,烈烈的长发飞扬,满面的仓皇。 第32章 她倒想赌一赌,她这条命……   李大夫被音音拉着,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动,头上的巾帻歪歪斜斜,已是不成样子,一个劲道:“哎呦,姑娘您慢点,慢点.老夫这把老骨头要散了。   音音自己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白绫袜沾染了尘土,灰扑扑一片,只哪里顾得,她只知道,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的大姐姐耗不起。   待进了正院,远远便见萍儿抱了个婴儿,对着他们哽咽:“表姑娘,孩子已经.快,快去看夫人啊,血,都是血啊!”   生了?音音还未体会这喜悦,走进了一看那孩子,却见小小的一团,脸庞酱紫,已是没了气息。   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下那小小的脸庞,一直竭力忍住的泪水刷的一下落了下来,狠心转身,将李大夫一推,急道:“快,快去看看我大姐姐啊!”   李大夫哎呦着进了门,待瞧清苏幻现下的境况后,立时止了声。   苏幻早已脱了力,浑身湿漉漉的,身下的血不断涌出来,湿透了被褥,只睁着一双眼,瞧过来,倔强又不甘。   身为医者的责任感升腾而起,李大夫脸上的褶子都绷紧了,拖过药箱,跪在了患者身侧施术。   音音在屏风门口止了步,她知道大姐姐这人好面子,定不愿意兄妹们瞧见她现下狼狈模样。她透过屏风,紧紧锁住那榻上的身影,身子不住打颤,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大姐姐不会有事,她那样要强,任何境况都挺的过来!”   陈林踉跄着跑进来,瞧见这满目的血红,腿脚一软,跪在了门前。   怎得一夜之间便成了这样的境况?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他昨夜只是在姨娘房中吃了几杯酒,小意温存了会子,怎得睁开眼,他的阿幻便进了鬼门关?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没了啊!   音音一眼也不瞧他,自今日后,他再不是她的表姐夫。   这悲怆的忐忑的静默里,内室里终于有了动静,李大夫起了身,才觉出因着长时间跪着,老寒腿已是站不住,施针的手也无力,扶着门框走出来,道了声:“人无恙了,性命暂且保住了。”   音音一时间又哭又笑,朝着李大夫不断躬身道谢,却又听这位老者悲悯的叹了一句,冰锥一般,直直插入她心中。   李大夫说的是:“只是日后再不能生养。”   音音瞧着室内沉沉睡过去的大姐姐,竟是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她记得开春那会子,她的大姐姐还眉眼带笑,对她道:“我最喜幼童,往后定要多生几个,让他们整日缠着你喊姨娘,到时音音可不能嫌烦。”   只如今,她那最爱孩子的大姐姐,竟是再不能做母亲,   她恍惚站了一瞬,忽而转身,唤王鹿:“王镇抚,劳烦将两位稳婆押进厢房。”   今日这事不简单,她要替大姐姐寻个公道。   西厢房里安置着摇篮竹马,蓝须布老虎,却再没有人来把玩,她的大姐姐,这辈子都碰不得了。   音音轻摇着那竹制木马,听见门响,头也不回,悲怆的声音在这屋子里低低回荡,她说:“倒要劳烦王镇抚,将人摁住了,廷杖伺候。”   两位稳婆被推搡着进了屋,听见小姑娘如此说,唬了一跳,互相对望一眼,喊起冤来:“沈姑娘,这妇人生产本就九死一生,夫人这事,我们谁也料不到啊,又岂能怪罪我们稳婆。”   她们瞧着小姑娘背影单薄,柔弱又易碎,定也是个耳根软的,想来辩解几句,也能混过去,将欲再张口,却听这娇媚小娘子,声音果决,对着将她们押进来的男子道:“王镇抚,打吧。”   音音随身的护卫都是江陈在锦衣卫中指派的,身手利索又狠辣,三两板子下来,两个稳婆已是哀嚎不止。   那李稳婆尚硬气,直着嗓子喊:“沈姑娘,我们既不是陈家家奴,你们又有何权利私用刑法,便是要问罪,也该交有京兆尹来。清清白白的性命,若是今日死在陈家,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只这硬气不过片刻,已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音音挥手止了这刑责,缓步上前,惯常温和的面上沉静一片,她问:“我且问你们一句,今日这事可有人指使?若你们应了,自可就此作罢,若是不应,今日不算完。”   她说完,见那两个婆子奄奄一息,只顾着哼哼,并不回应,当即又招手再打。   两个婆子见侍卫又举起了手中杖板,早已吓白了脸,连连叩首,慌不迭道:“姑娘饶命吧,今日这事,全是府上姨娘指使的啊,这幼娘许了我们天大的好处,要我们在夫人生产时轻慢一二,我二人本也没想要夫人的命,只是要她多受会子疼罢了,您且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们吧。”   果然如此,音音吐出一口浊气,她闭了闭眼,命人将两个稳婆拖出去,也好让陈林看看,她那温善惹人怜的姨娘多么肮脏。   正房里已更换了被褥毡毯,再无血腥之气,她的大姐姐卧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她还不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会有孩子了。   陈林跪在榻边,一错不错的看着妻子。   音音接了萍儿手里的药碗,拿了拇指大的玉勺子,一点点往姐姐嘴里抿,低低道了句:“陈大人也无需在这里耗着了,你该去问问你那姨娘,为何昨日你在她房中饮了几杯酒,便酣睡至此,前院来来回回的动静都听不见。还有那两个稳婆,可是招了,说是受了幼娘的好处,要在大姐姐生产时轻慢一二。”   陈林豁的一下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愣怔了一瞬,风一样旋了出去,音音隔着窗,听见他怒气冲天的喊:“来人,来人,将幼娘拿下!”   音音将窗牖一关,不愿陈家这些污糟再惊扰了大姐姐,只坐在榻边,专注的喂药。   等瓷碗里的药汁见了底,她隐隐听见窗外幼娘哭喊着应了,将如何收买稳婆,如何在陈林的酒水里动了手脚,一一倒了出来。   她隔着雕花窗,看见陈家家丁拖着幼娘要去发卖,女子凄凄惨惨哭的不能自己,秋香衣裙一闪,消失在了廊下。   萍儿啐一声,恨恨道:“真真天杀的,她怎么敢!刚来陈家才多久,无根无基,竟敢要害我们夫人,还是这样下作的手段。”   音音正沾湿了巾帕,细细替苏幻擦拭身子,闻言一顿,蹙了眉头。   她也觉得怪异,这幼娘看着不是个蠢笨的,怎得如此心急?手段也不算高明,便是大姐姐今日真去了,陈林出仕多年,也断不会愚笨至此,事后一琢磨也能回过味来,她又能得什么好下场?   “陈大人这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这幼娘什么来头,竟被纳了进来?”   音音目光还在姐姐身上,手上动作细致轻柔,生怕再让她受丁点苦痛,头也不抬的问了句。   萍儿便愤愤道:“还能什么来头,也是个下贱的。我们大人四月份去应酬,酒后惹了糊涂账,动了这淸倌儿,没想到不过月余,这幼娘就找上门来了,说是怀了大人的孩子。大人的上峰崔大人便做主,要大人纳了这幼娘。”   “这关崔大人何事?”   官场上的上峰,哪里有管下属家事的道理,音音不解的问了句。   萍儿努嘴:“就是这崔大人,当初拐带我们家主去了这风月场所,看着家主与这清倌儿缠在一起的。这事后便做个和事佬,要大人纳了她。”   “可是吏部左侍郎崔健崔大人?”音   音脱口问了句,在看见萍儿点头后,心里的异样感更甚。如果没记错,这崔健乃是柳韵的亲表哥。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压下心头那丝异样,亲历亲为的照顾苏幻,直至掌灯时分才记起,也该回首辅府了。   李大夫嘱咐了,苏幻如今需静养,昏睡也无妨,也好多积蓄些力气。她其实想问大姐姐一句,她可还要留在陈林身边,但如今也急不来,需得她先养好了身子。   她出内室时看见陈林握着大姐姐的手不放,一时顿住,良久,丢下一句:“陈大人,你对不起我大姐姐。”   陈林身形一僵,痛苦的捂住了脸,是,他对不起阿幻,但他总觉得,他的阿幻向来体谅他,肯定会原谅他的。等日后他定会对她多在意几分,他们还会如从前一般,夫妇和美。   眼见着日头西斜,羌芜有些着急,催着音音出了陈家。   她二人还未上马车,忽见那去发卖幼娘的家丁跑回来,一手的血,见了她,躬身道:“表姑娘,方才姨娘趁人不备,自己撞柱死了,你说这.我先去禀了大人。”   被赶出角门,正哭哭啼啼的玉蝉闻言扑上来,哭道:“你们欺人太甚,我们姨娘就这样没了!沈姑娘你也勿需得意,我们姨娘生前可是同宣庆侯府的嫡姑娘交好的,想来柳姑娘定要替我们姨娘鸣不平。”   宣庆候府嫡姑娘柳韵!   音音心里那念头再摁不住,突突往外冒。她扶着马车的手攥紧了,身子轻晃了几下,差点从脚凳上栽下去,她不敢想,今日大姐姐落得如此地步,全是因为自己。   “羌芜,带我去找大人。”   她这句话寂寥的很,让羌芜吃了一惊,抬头便见小姑娘双目通红,抑着复杂情绪。   羌芜本还想劝一句,今日大人被老夫人叫回了国公府,她们不便去寻,可看见小姑娘如此,竟说不出相劝的话。   她让马夫调转车头,去了国公府。   这个时辰,路上都是归家之人,各府门前已点起了檐下风灯,暖黄温馨,带着家的归属。   可音音早已没有家了,如今她唯一的大姐姐也可能因为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为人母的权利。她觉得这个五月怎得这样冷呢,渗入骨髓里,让人忍不住的打摆子。   她那么努力,努力担起没落的沈家,努力看顾好每一个家人,牺牲了自由,牺牲了清白,可为什么到头来,却是自己害了她的大姐姐?   她紧了紧衣衫,突然很想见见江陈,她想问他一句,能不能替她查查大姐姐这桩公案。   这冰冷的沉默的长街上,仿佛没有尽头,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羌芜轻声唤了句:“姑娘,到了。”   音音回过神来,低低“嗳”了一声,随手掀起车帘,往国公府门前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却打破了她来时的那点子期待。   她看见江陈立在门前石阶上,一袭绯红官袍,俊朗又威严。   他面前停了辆华盖马车,细纱垂幔,四角挂玲,很是奢华。   车帘打起,露出姑娘家茜色春衫,羞涩的圆脸,却是柳韵。她躬身下车,身子顿了顿,将一双素手伸给了江陈。   男子站在琉璃风等下,犹豫了一瞬,终究当着众人的面,伸出有力的手臂,让她搀扶了一瞬。   他们二人并肩往国公府而去,一个挺拔疏朗,一个娴淑娇羞,端的一对壁人。   音音瞧着他们走在光亮里,是光明正大归家的未婚夫妇,而她算什么呢,一个躲在这角落里见不得光的外室。   她忽而觉得自己可笑,竟要来寻江陈,要他帮着自己一个外室,去质疑他未来的妻。   她是真的笑出了声,笑这一点奢望。她默默坐回车中,轻轻对羌芜道:“不用去寻了,我们回吧。”   是啊,又能如何呢,柳韵身后有屹立不倒的宣庆候府,便是查出来,又能耐她何?   只是,她忽而想赌一赌,她这条命在江陈心中价值几何? 第33章 他大概是信了这由头的吧……   五月的夜,风轻柔,月轻柔,微醺的醉人。   本该是极美好的春夜,可音音只觉得寒凉。她裹着薄锦衾,在榻上辗转反侧,天明时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做了个极长的梦,梦里还是膝下承欢的年纪,她因着童言无忌,冒犯了坡脚的阿婆,被母亲罚跪祠堂。   祠堂里阴气森森,让她心里发毛,那窗外风灯一晃,吓的她哇哇哭起来。窗外嘟嘟的敲击声响起,让她止了哭声,抬头一看,便见幻表姐正爬窗而入。   苏幻利索的跳进来,一壁嫌弃道:“别哭了,别哭了,再哭厉鬼都要被你招来了。”   说完从袖中摸出热气腾腾的松瓤鹅油卷,打开油纸,递过来:“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音音瞥见她宽松的袍袖下,白净的手臂被烫红了一大截,又哭起来:“呜呜呜,大姐姐你真好。”   “废话,我是你姐姐啊。”苏幻浑不在意,嘴硬又心软。   画面一转,也不知是哪年的除夕之夜,屋子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一片。她与大姐姐给双亲贺了新春祝词,转身往后院走。   明灭的烟火里,苏幻一脸憧憬,忽而感叹:“音音,等我日后成了婚,要多生几个娃娃,我也想要个热热闹闹的家。”   她的幻表姐自幼失怙,心里一直想要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音音笑她不知羞,两人调侃着笑闹一团,笑着笑着,她便醒了。   她嘴角还带着笑意,可慕然睁眼,忽而想起,就在昨日,她大姐姐头个孩子死了,往后,也再不能有个热热闹闹的家了。   而这一切,大抵都因为她。   她蜷作一团,昨日一直隐忍着的泪水涟涟而下,打湿了锦枕。   “姑娘,可是醒了?”   羌芜听见帷帐下悉悉索索的动静,出声询问了句。她将红漆食盒端进来,小心劝慰:“姑娘先用点饭食吧,这一个日夜了,滴米未进,如何使得。”   鲛绡帷帐里又是一阵悉索之声,不过片刻,素手挽起帷帐,露出娇媚的脸。音音起了身,面上淡淡的,并无方才独处时的无助凄婉,她几乎不在人前哭。   她接了羌芜递过来的杏仁粥,小口而食,问:“陈家可来信了?”   “来了,萍儿姑娘亲自过来的,说是苏夫人醒了,正调理,瞧着并无绝望之态。”羌芜正往炕桌上摆饭食,闻言回了句。   音音没说话,她早料到了,她的大姐姐要强的很,断不会在人前失态,只是人后何种滋味,她实在不敢想。   但她也不打算立时去看她,她晓得,大姐姐不愿兄妹们瞧见她如今的狼狈。需得等她体面些,才愿见她的吧。   羌芜拿了帕子替小姑娘擦手,忽而想起什么,顿住动作,道:“姑娘,你昨个让我去查那幼娘,上午便得了信。这幼娘家中还有个胞弟,原先靠她做淸倌儿供养读书,前几日据说得了吏部崔大人青眼,被举荐进了太学旁听。”   音音端粥的手一颤,淋漓了些许汤汁在手上。又是柳韵的表哥啊。怪不得那幼娘愿意舍了命,原来柳韵许了她胞弟的前途。若说原先她还只是猜测,如今倒是敢肯定,大姐姐这桩事,便是柳韵一手谋划的。   她只是想不明白,柳韵又何至于此?   羌芜替小姑娘擦拭了手上的汁水,瞧着她默不作声,只一勺勺的喝粥,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平素软糯的温柔里,透出了些坚韧的决绝。   音音用完了粥,还想再歇下,羌芜好说歹说,想要她起来散散食,却是说不动,只得又给她放下了帷帐。   只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听里面小姑娘声音虚弱,低低道:“羌芜,那止痛的汤药熬一副来。”   “好好好,姑娘您等着。”   羌芜一听,便知小姑娘这是来月事了,近来她来月事,总要疼一脑门子的汗,只能靠这止痛的汤药熬过去。   羌芜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端了汤药来,掀起帐帘,却见小姑娘已抱着小腹蜷缩成了一团,小脸上一点子血色也无。   她将人扶起来,吹凉了汤药送过去,心疼道:“姑娘,要不您还是要大人给您唤个太医,仔细瞧瞧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小姑娘,每每疼痛难忍也只是自己挨着,从不麻烦旁人,羌芜以为,她定要一口回绝,并不愿因自己这点小事,让大人费心费力。   只没料到,她听见靠在她身上的小姑娘语调清浅,道了句:“好,把这汤药倒了,遣人去寻大人吧。就说我疼的受不住了。”   .   江陈来的倒也快,不过两刻钟,便从宫里携了太医来,携的还是头发花白的圣手孙太医。   他本是从枢密院出来,要进宫理政,不巧在宫门边便见着了带话的家奴,说是沈娘子腹痛难耐,要大人回去看一眼。   他知道沈音音的性子,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讨要怜惜,况且他二人如今又僵持,更是不肯示弱的,如今肯遣人来寻她,想来定不是小事。   他大步流星,进了首辅府内室一掀帷帐,果然见小姑娘细汗淋淋,弓着身子,微微发颤。   听见声音,音音仰起脸,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忽而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声音里多是委屈:“你怎么才来,我疼啊。”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望过来,带着浓浓的依赖,看的江陈眼皮一跳。   他还以为她不愿见他,而他亦有骄傲,并不想再踏进首辅府内室,最近几日,都是归家过夜,除了醉酒那晚。只没料到,她还是对他依赖的。   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一副不在意神色,身后的一只手却攥紧了,扬声唤:“孙太医,来瞧瞧。”   他说着放下帷幔,将人遮严实,又拿绢帕盖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才让孙太医进来切脉。   孙太医掀起耷拉的眼皮看了江陈一眼,嘀嘀咕咕:“连人都见不着,如何望闻问切,老夫这把年纪了,还能吃了你的美娇娘?”   他自持资历老,向来说话也随便。只今日这话出了口,却见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淡淡暼来一眼,淡漠又凉薄,像是上好匕首闪着的寒芒,让他心里莫名一凛,再不敢多言。   沉默着诊了会子脉,他面上神情渐渐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江陈的目光凝在帷幔后那娇小身影上,低低问了句:“倒底如何?”   孙太医便道:“按理说本是妇人寻常宫寒,只姑娘这症状却是不好调理,寒气之重,非同小可,想来必是用了至阴至寒之物。”   “至阴至寒之物?”   江陈重复了一遍,忽而蹙眉,带了怒气的声音:“羌芜,你们下人是如何伺候饮食的?!可是给沈音音吃了什么?”   羌芜闻声吓的魂都没了,噗通跪了,道:“大人息怒,姑娘平日饮食断不至于如此,大抵……大抵……”   “大抵如何?”江陈已是不耐,那丝怒气已成了暴戾,在胸口横冲直撞。   羌芜一咬牙,俯身道:“想来是常用避子汤之故。”   她这话落了,室内静默了一瞬。   江陈身子一僵,片刻后才道:“把那避子汤端来。”   有那看眼色的的婢女急急跑出去,从红堇处寻来些剩下的药材,呈上道:“大人,红堇姑娘是国公府上派来的,平素专管娘子避子一事,奴婢也只从她那里寻了这些来。”   孙太医接过一看,直皱眉头:“红花、麝香、水银,这真是一个比一个阴毒,也怪不得如此了。哪里是避子,这怕是要这小姑娘绝嗣啊。”   江陈额上青筋跳了跳,幽深的眸子里蕴起了风暴,眼见着就要发作,屋子里的奴仆们各个战战兢兢,却听帷幔里的小姑娘低低唤了声:“大人。”   声音细细的,风一吹就散,落在江陈心里又酸又涩。   他轻轻“嗯”了一声,嘱咐孙太医开了药来,挥手让众人退了个干净。掀帘进去,一伸手便将那单薄的小姑娘揽进了怀里。   他以为她会抗拒,却见小姑娘肩背轻动,往他怀里钻了钻,倒像那受伤的幼崽,寻到了可靠的怀抱。   帷帐里有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没开口,音音嫩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清晰的心跳,一下两下……倒是有点像为她而跳。她不知怎得,竟是脱口道:“我大姐姐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能生了,我对不起她!我要说.”   这话没头没脑,出了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明明不抱希望,为何还要下意识再问?   音音只觉嗓子发干,骤然住了口。   江陈瞧她模样,开口要问她余下的半句话,却见小姑娘呆愣一瞬,忽而沁出泪来,闷闷道:“我因着大姐姐,心里难受的紧,竟同大人说这些,也是糊涂了。”   说着往他怀里蹭了蹭,又道:“我正难受着呢,说话便随便,但大人你不许同我计较。”   她这话带着蛮横的娇憨,淡淡的嗔怪。让江陈不自觉扬了扬眉。他没想过,她还会同他如此说话。   江陈默了一瞬,修长的大手贴在她小腹上,轻轻揉动,良久,哑着声道了句:“往后。那避子汤勿需再吃。你大姐姐那边若是不放心,可遣孙太医去瞧瞧。”   他这话落了,便见小姑娘仓惶抬起头,小心翼翼问了句:“真的吗?可若是生下庶长子,无异于打主母的脸,如何使得?”   她这副小心谨慎模样让江陈心里莫名不舒坦,他想起那时的国公府嫡姑娘,也温柔娇媚,可因着自小被爱滋养着,想要什么从来都是伸手便要,何曾这般小心过。   他语调莫测,淡淡道了句:“我说不用吃,便不用吃。”   音音愣怔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羌芜已端了汤药来。   江陈端过来,并不假旁人手,一勺勺喂她。   待温热的汤药下了肚,音音又缓了一瞬,才觉得好受了些许。   她靠在江陈怀中,僵硬的脊背放松下来,闭着眼,落下一排长睫的阴影。   江陈以为她睡着了,动了动身子,却听怀里的小姑娘轻轻道:“大人,你知道我为何要离开吗?”   “为何?”江陈语调随意,可替她拽被角的手却攥紧了。   这是他心里的顽疾,让骄傲的他不敢听不敢问。   他紧绷着下颔线,等了许久,才听见她又道:“我家人都没了,我想要个家了。”   “可我留在大人身边,是连子嗣都不能有的。我幼时读过几本医书,这避子汤阴毒,是早晓得的,我怕自己再喝下去,往后再不能得圆满。到那时年老色衰,大人也厌弃了我,又无子嗣傍身,岂不是要孤独终老,哪里又能得个家呢。”   她声音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凿进江陈心中,让他恍惚一瞬。   片刻后,江陈才犹疑着问:“若往后,我许你子嗣,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顿了顿又补了句:“真心实意的留下来。”   音音仰脸,杏眼里有熹微的光亮,忽闪忽闪看住他:“我……”   她没说下去,可那眼里的光却让江陈压抑了许久的心骤然开阔,一抬手将人箍的更紧了几分。   音音微挣了挣,她埋下脸,微舒了口气,他大概是信了这由头的吧?   信了才好啊! 第34章 放心   酉时未至,起了阵子风,本是澄明的天透出些阴沉来。   首辅府的后院里肃穆一片,廊下的奴才们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江陈转着手上杯盏,瞧了眼内室里熟睡的小姑娘,声音压低了些许。   可声调虽平平,却仍是压不住那话里的冷寒,他问:“红堇?往日的避子汤都是你熬的?”   红堇跪伏在沁凉的方砖上,吓的魂都没了,只一个劲磕头:“爷,这避子汤是国公府送来的,张嬷嬷亲自嘱咐了的,奴婢也是听命行事,万不敢擅自做主。”   上首那人恍似未闻,淡漠的语气,轻飘飘吐出一句:“杖一百。”   红堇浑身瘫软在地,连句辩解的话都喊不出了,这一百杖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她被几个家丁拖着往外走,忽听主子爷道了句:“慢着。”   她以为这是还有转圜,当即回过神,张口要求情,却又听那凉薄的男声道:“拖去国公府后院行刑。”   红堇被拖去国公府时,张嬷嬷正伺候老夫人用晚膳,听见外面声响,当即皱了眉,呵斥:“外面是何人,真是没规矩,这时候来扰老夫人清净。”   她说着替蒋老夫人盛了碗参汤,掀帘出去,便要责骂,还未张口,只觉腹部一痛,被整个踢翻在地。   江陈大步迈进来,背着手,冷然的瞧她:“无需看,外面受刑的是嬷嬷派去首辅府的红堇,因着给我那外室用了虎狼之药,自该杖杀。”   张嬷嬷一听,便晓得今日国公爷乃是为了那避子汤而来,她听着外面红堇一声声的哀嚎,脸色惨白,再不敢言语。   蒋老夫人将手中瓷盅一放,咚的一声,是盛怒之音:“好个杀鸡儆猴,怀珏,你今日这出戏是演给我这老婆子瞧的吧。是我要张嬷嬷给你那外室送的避子汤,怎的,你连祖母也要杖杀?”   “祖母,您送的这避子汤并非寻常之物,可是想要沈音音绝嗣?”江陈并不进门,站在门边,不答反问。   老夫人噎了一下,扬声喝道:“是又如何?一个外室,不配生我江家的子孙!”   江陈颔首,挺拔的身姿在铺着毡毯的地面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肃杀一片,他说:“自然不敢杖杀祖母,只是,若是再有这等事,祖母身边献力献策的奴才,一个也别想活。”   他说着瞟了一眼张嬷嬷,刀锋一般,刮的张嬷嬷汗毛倒竖。   老夫人杵着手杖,连声道:“好好好,我且问你,你这外室要是生下子嗣,你日后妻子的体面何在?”   “妻子的体面我自会顾全,无需祖母挂心。”   江陈应了一句,又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只我身边的小姑娘,旁人也不能伤害一分一毫!”   他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出了府,留下后院里一阵阵的哀嚎,以及老夫人长吁短叹的灰败。   *   江陈回首辅府时,已是更深露重。   音音没起身,闭着眼假寐。   她今日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原本还在忐忑的心,忽而就安定了下来,她这条命,在他心中还是有几分重量的吧,倒是值得搏一把。   她听见外面悉悉索索,几刻钟后,男子带着夜里寒凉的气息,贴了过来。   音音翻了个身,往他怀里蹭了蹭,还是闭着眼,仿似梦里的呢喃:“你怎么才回来。”   她能感觉到男子身子僵了一瞬,而后轻轻抚上了她的腰。   第二日一早,音音睁眼时,身边床榻早已空了。   她一反前几日空茫神色,拿了妆奁,淡扫娥眉。   羌芜替她馆好发,瞧着镜子里的小姑娘,饶是见惯了,仍旧愣怔了一瞬。音音这几日都是素面朝天,虽也是清透的好看,但此刻略施薄粉,于这纯真的美好里又带了丝丝欲念的媚态,让人如何移不开眼。   音音曲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道:“羌芜,你又发什么呆,今日大人是不是未用早食便走了?一会子我挑几样点心,你托人给他送去。”   羌芜更愣了,她头一回见姑娘如此殷殷关心大人,一扫前几日的冷漠之态,不由心中大定,试探道:“姑娘,您.您这是想开了?”   “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音音一壁梳发,一壁道:“大人既许了我子嗣,可见也是看重我的。往后我定当要好好伺候大人,日后主母进了门,也会尽心尽力孝敬主母。”   “那就好,那就好,往后等着姑娘的,必然是好日子。”羌芜搓着手,一脸欣慰,转身去拿点心了。   她看着羌芜掀帘出了门,轻轻笑了笑,落寞的悲凉。   是啊,多好的日子,要同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还要卑躬屈膝,对害了自己大姐姐的主母尽心尽力伺候。   江陈收到点心时,早已过了早食的点。彼时他正在内阁处理政务,放下朱红批笔,问了两遍:“这是沈音音送来的?”   送点心的家丁便急忙殷切道:“是了,沈娘子一大早起来准备的。”   江陈没作声,目光落在檀木缠枝食盒上,打量了一瞬。   于劲见此斟酌问:“爷,可要用一些?”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揭食盒的盖,却被江陈打断了:“不必,等午膳时拿去明辉堂用。”   内阁亦设有小厨房,专供各位大学士私用,午间膳食俱送往明辉堂。只各位内阁学士挑嘴的很,用者了了,若是午间不能归家,多有各家眷另备了精细饮食送来。   江陈踏进明辉堂时,里面已坐了几位同僚。   几位大人一壁准备用膳,一壁讨论时事。   文渊阁大学士陈识看着自家小厮从食盒中一碟碟摆出菜品,漱了漱口,道:“太后靠着章家把持了太半江南兵权,如今又摆明了想插手北方军务,首辅大人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沉的住气。”   他说完就着小厮的手,含了口漱口水,还未吐出来,却见门前绯红官袍一闪,满身威仪的摄政首辅迈了进来,那口水便一下子呛进了喉咙里,咳嗽起来。   几位大学士也是面面相觑,这位爷可是从不与他们共进午膳的,也不知今日如何来了明辉堂。当下板直了身子,起身行礼。   江陈摆了摆手,径自走了进去,将手中食盒一放,道:“无妨,你们且用,不必管我。”   他脸上神情温和,全没了前几日的冷凝,让几位大人松了口气。只哪里敢放开了饮食,也只能陪着笑脸,小心应承。   江陈却仿似体会不出这堂内的不自在,往案桌后一坐,慢条斯理揭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粉白的桂花糕,花朵般绽开,上面还带着刚采撷的花瓣,好不精巧。   他微挑了下眉,倒是没料到沈音音还有这手艺,也真是费心了。   他将第一层屉子抽出来,放在案上,对下首的陈识指了指:“看这桂花糕,可精致?”   在听到几位大学士交口称赞后,又抽出第二层,指了那荷花酥,道:“这荷花酥做的倒也逼真。”   待到第三层的水粉汤圆露出来时,翘了翘嘴角,轻轻扣了下案桌,漫不经心的道:“我这家眷倒也费心,一大早起来做这些费功夫的。”   说罢瞥了眼宋学士的食盒,又道:“只有一碗阳春面吗?宋大人的内子看来颇不用心啊。”   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想来摄政首辅这样缜密的人,哪能说废话?定是用点心比喻政事,借机提点他们呢。只是一时也想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有些着急。尤其那被点名的宋学士,已是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只有陈识是个不爱弯弯绕绕的,满脸堆笑的应道:“是了,这明月楼的点心乃是京中一绝,以前我内人也常给我捎带,好吃!”   江陈拈了块桂花糕,正要往嘴里送,闻言止了动作,抬眸:“这点心原是明月楼做的?”   “是了,他家的最是精致,一看便知。”   陈识笑呵呵的回了句,听在于劲耳中却觉得大概要不妙。   果然,他们主子爷面上虽还是散漫神情,却再不言语,随便用了几块点心,便出了明辉堂,留下一屋子冥思苦想的大学士。   江陈晚间回首辅府时,脚步轻快,脸色却微有些沉,他这会子空下来,脑子里一直回荡羌芜捎来的那句话,她说:“沈姑娘今日说了,日后定要同大人好好过日子。”   这寻常一句话,让他心中大定,松乏了几日来的沉寒。只想起那送来的糕点是出自明月楼,又有些骄矜的不自在。   进了首辅府后院,他不经意抬眸,却瞧见廊下立了个小姑娘,滚雪细纱的芙蓉裙衫,掐出细细的腰身,被暖黄的灯光一照,温婉又柔媚,像是等候夫君归家的小娘子。   他微微挑了下眉,加快了脚步,面上却依旧神情淡淡,走的近了问:“怎得候在这里?”   音音抬手拽了下他的袍袖,有些不自然道:“我等你回来用饭。”   江陈瞧着她白净的耳尖透出点粉,眸子里全是细碎的光,却依旧不咸不淡“哦”了一声,状似不经意问:“今日羌芜同我讲,你是想明白了?”   虽已觉出她的变化,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她回应。   音音微垂下头,脸上落下几缕细碎的发,整个人都闪着温婉恬淡的光,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低道:“如何能想不明白呢,出去一趟才知世道艰辛,不是我这样柔弱女子能自立的,多亏了大人的爱宠,才有今日衣食无忧的日子,往后又能有子嗣傍身,也没什么念头了。”   她芙蓉裙摆在晚风中飘飘荡荡,纤细又柔媚,让江陈心里生出无限的怜惜。   是啊,她这样的菟丝花,合该让男人庇护疼宠的,离了这首辅府,估计被吃的渣都不剩,吃了这一遭的苦,大概也明白了其中艰辛,如今也只能倚靠着他了,还能往哪里去?   他伸出温热的掌,包裹住那柔夷,轻轻握了下,道了句:“放心。”   放心,他会护她一辈子。   可这话听在音音耳里,却有些讽刺意味,她垂眸掩去那丝暗淡,再抬起头,又是晶亮的欢欣。   江陈被这丝光亮映的愣了一瞬,片刻后才牵着她的手进了抱厦,看见葵花式桌案上摆的晚膳,忽而回首,没头没脑道:“今日宋大人的内子给他做了阳春面,陈大学士的妻子给他熬了参汤,都是亲力亲为的。”   音音“啊?”了一声,没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江陈轻咳了一声,骄矜又别扭:“沈音音,我不吃明月楼的点心,要想表诚意,你亲手给我做来。”   他说着挥挥手,竟让羌芜将一桌子的菜肴撤了个干净,孩子似的无赖:“不吃这些,你给我做。”   音音一时竟无话可说,愣了一会,才呐呐:“可我不会做啊。”   “煮碗面还不会吗?”“为什么宋大人的妻子会做?”“陈大人的妻子还会熬汤。”   音音竟从这凉薄的声音里听出了几丝委屈,踌躇了一瞬,终是道:“行吧,煮碗面大抵还是拿的出手的。”   她说着便去了小厨房,许久也不见回。   江陈坐在桌案后,等的实在不耐烦,起身跟了过去。   膳房里的奴才们都被音音打发了,她纤细的影子映在小窗上,朦胧的晃动。   江陈踏进来时,便见她正低头切配菜,笨拙又小心,眉眼透着专注。锅里的汤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响动。闻起来,是浓重的人间烟火气,让人温暖又踏实。似乎是家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瞧了许久,直到小姑娘切完配菜,一抬眼便撞见了他漆黑的眸。   音音擦了擦手,有些不自在,问:“你怎么来了?”   “本官再不来,大抵要饿死了。”江陈压下嘴角,还是一副骄矜神色,走进来问:“可好了?”   音音仰起脸,眉眼弯弯,颇有几分得意:“好了,盛出来搭上配菜便好。”   她一副等待夸赞的神色,让江陈也升起了期待。他踱过去,伸手便揭开了那锅盖。   只是.现实总比期待残忍。锅盖一开,热气扑了江陈满脸,他闭了闭眼,便见咕嘟嘟的沸水里,细面已挤成一团,面嘎达一陀,沉沉坠在沸水中。   便是后来许多年,江陈依旧记得那面的味道,也记得他这辈子说过的最违心的一句话,他说:“好吃。” 第35章 柳韵的慌   自打那日避子汤风波后,江陈一连个把月未归家。   蒋老夫人起先还端着架子,等着孙儿来请罪。可眼瞧着都六月底了,孙儿那边依旧没动静,也是心里发虚。毕竟如今这国公府全靠江陈撑着,她自然不能同他生疏。   她坐在廊下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才放下些脸面,对张嬷嬷道:“巧姑,怀珏也有月余未来,我们祖孙可不至于因着这点小事生疏了去。”   张嬷嬷连连颔首,递出了台阶:“是了,亲祖孙,哪有隔夜仇,何况这点小事,不至于。后日便是大姐儿的生辰了,太后点名要见见大姐儿,不若明日便请国公爷归家一趟,商量一下这带大姐儿进宫的事宜。”   七月初一,便是江霏及笄之礼,及笄了,便可送进宫了,这江家的姑娘大抵是要封妃甚至封后的,自然需得太后先过一遍。   第二日一早,去请国公爷的家奴下了朝便在宫门外候着了,却是没请来人,悻悻的回来,战战兢兢禀道:“老夫人,国公爷说是政务繁忙,今日便不回了,明日会早早的携了姐儿进宫。”   蒋老夫人憋着一口气,脸色不甚好看,喝了几口茶水压下闷气,却听小丫鬟传话,说是沈姑娘求见。   老夫人愣怔了一瞬,倒是没想到一个外室竟敢登堂入室。她嘴角擒了一抹冷笑,道:“沈姑娘既来了,那便请吧。”   音音随着领路的小丫鬟进了松寿堂,她今日一身秋香色褙子,显出温婉的端庄来,入了花厅,低眉顺目的恭敬,行礼道:“沈家音音见过老夫人。”   蒋老夫人放下茶盅,并不回话,只斜睨着打量她,却见小姑娘垂手侍立,清澈的眼里都是诚恳,看的人不设防。   音音语气亦是诚挚的,她说:“老夫人,前些日子大人为着我闹了一场,音音今日来,是来请罪的。”   老夫人倒没料到她有如此一说,倒底拿正眼瞧了她一眼,却见小姑娘趋步上前,跪在了厅中,语调清晰,句句落进了她心中。   音音道:“老夫人,您最是了解大人,非是他多宠爱我,只他是个护短的,只要被他划入羽翼下的人,都是不允许被丝毫冒犯的。可音音有一问,老夫人您与我又何必对立?您是江家的老祖宗,我只是个卑贱外室,往后定当服侍好大人,敬重您,敬重主母,绝不会有丝毫越界的。您又何必将我放在眼中,因此跟大人生出嫌隙呢?”   她这话说的卑谦恭顺,让老夫人面上和缓了些许。她顿了顿,用完了面前的茶水,也未理音音,转头对张嬷嬷道:“巧姑,随我去内室礼佛。”   老夫人扶着张嬷嬷的手转去了屏风后,抄了个把时辰的佛经,才抬起头,从四扇座屏的缝隙里瞧了一眼那外面依旧跪着的身影。   她叹息一声,嗤道:“看起来倒也是个诚心的。”   张嬷嬷便道:“是了,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老夫人摇摇头,终究道了句:“今日午膳摆在花厅,便让沈姑娘来伺候吧。”   她何尝想不明白,孙儿既如此护着她,她又何必去触霉头。看这沈音音也是个柔顺的,左右不过一个外室,放在那里就是了,便是不用绝嗣,往后若是伺候的好,恩赐她生个一男半女,记在主母名下,认回国公府,也不是不可。   将近七月,天气已是益发炎热,今日松寿堂的午膳摆在了临水的花厅,里面置了龙凤冰鉴,沁出丝丝凉气,倒也不觉得热了。   老夫人主位上坐了,看见音音亦步亦趋上来布膳,又恢复了往日慈爱模样,语重心长叹道:“音音,你也休怪老身心狠,我只是为着国公府名声着想,不能要你生下庶长子罢了,既然那药阴寒了点,那咱便不用,用些温和的,等日后主母进了门,也能许你个一儿半女。”   音音听了这话,满脸的感激,忙不迭谢恩,让老夫人又舒坦了几分。   她含着笑,布置碗碟,细心又乖顺,正要去盛汤,却见珠帘轻动,柳韵走了进来。   柳韵见了音音亦是愣了一瞬,很快又眉眼带笑,对着老夫人撒娇:“祖母,说好了今日我来给您送药膳的,您是不是又忘了阿韵?”   柳府家厨做的药膳乃京中一绝,滋补养身,又鲜香可口。自打定亲后,柳韵每日都要给老夫人来送热腾腾的药膳,哄的老夫人直夸她孝顺。   老夫人闻言亦笑,忙指了柳韵道:“你们瞧瞧,柳家姑娘专挑饭点来,这哪是来送药膳,这是来我们家蹭饭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张嬷嬷忙拉了葵花凳,让柳韵坐了。   柳韵瞧着音音,忽而道:“音音姐姐今日怎么来了,也坐下用膳吧。”   她一双圆圆的眼弯起来,可亲的很,心里却明镜似是的,晓得老夫人自然不会要这沈音音同桌,必得当众提点几句沈音音这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可今日出乎她的预料,她听见老夫人说:“沈姑娘坐吧。”   老夫人有心缓和祖孙关系,今日又见音音如此乖顺服帖,倒是不欲再为难,转而对柳韵道:“阿韵,往后你们同在怀珏身边,关系如此融洽,倒是让我安心不少。”   柳韵依旧挂着天真的笑,端汤的手却几不可见的一抖,洒了些许汤汁出来,同她将一个外室摆在一处讲,让她分外不舒坦。   这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很快便散了。   音音是同柳韵相伴出的松寿堂。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连廊上拖了老长。她面上恬淡柔顺,落后柳韵几步,是妾室该有的恭敬之态。   走了一程,柳韵忽而顿住脚,回身拉住她的手,低低问:“姐姐,你那日因何改走水路?若是按照韵儿的安排行事,没准儿现在早脱身了,何苦在这里伏低做小。你被抓回来后我可是忧心了好几日,你别怕,若是怀珏哥哥为难你,韵儿替你求情去,我这未婚妻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她以为面前的小姑娘会感激会哭诉,可她没料到,音音只是轻轻摆开了她的手,羞涩的摇头。   音音垂眸道:“大人.大人是惩罚了我,他.他.”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下去:“他折腾了我一夜。”   柳韵起先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子才恍然大悟。圆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胸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憋的她脸颊微红,倏忽转身,往而二进门而去。   她走了几步,面上的难堪才散了个干净,微侧身,又道:“姐姐,你这样高洁的性子,竟受如此折辱,也真是让人悲叹。往后你便自甘做这无名无份的低贱外室?我心里替你难过,当年那个国公府嫡姑娘,不该如此。”   她语调凝结,带着悲悯,倒真像是替她难过。   音音却只轻笑了声,回道:“柳姑娘不必如此,这一遭下来,倒让我瞧清了,大人是真心待我的。我日后再无二心,定当同他好好过下去。况大人已停了我的避子汤,许我子嗣,今日连老夫人都松了口,允我一儿半女,这也算得个圆满,我还能有什么想头呢?”   怀珏哥哥许了她子嗣?连老夫人都同意了?   柳韵脚下一绊,微微趔趄了下。她可以容忍怀珏哥哥有疼宠的人,却绝不允许有庶子来分她的利益。她母亲说过:“那些得宠的女人勿需太计较,过个两三年你且再看。倒是那些有子的姨娘,却是不能放过。”   她微微眯了眯眼,扶着秦嬷嬷的手陡然一紧,她确实太过良善了,这沈音音再容不下。   音音憋了眼那微有些紧绷的背影,垂下脸不再作声,一直将柳韵扶上马车,才自顾转头上了车。   车上,羌芜掀开小姑娘的裙摆,看到圆润的膝头青紫一片,拿了散瘀的膏药替音音敷涂,想着小姑娘今日在松寿堂跪了个把时辰,还得忍着痛伺候老夫人,心里不得劲的很,闷声闷气道了句:“姑娘,咱往后不来了。”   音音却摇头,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望着窗外的街景,没做声。   过了许久,羌芜才听见她轻轻笑了声,声音轻飘飘的,说的是:“这就是外室的日子啊,还是得宠的外室。”   羌芜愣了下,她明明看见小姑娘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可不知怎得,竟觉出一丝悲凉,让人心里钝钝的难受。   江陈夜里回来的晚,第二日一早才听闻音音去了趟国公府。他披外袍的手顿住,不辨喜怒的问了句:“何事过去?”   音音一壁替他扣玉带,一壁回了句:“我不想大人为难。”   江陈脊背一僵,半晌没说话,只轻轻回握了下那柔弱无骨的手。他第一次觉得,她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   今日天阴,无风,是入夏以来最闷热的一日。   下了早朝,江陈叮嘱后宫掌事内侍将江霏引入慈宁宫,便在太液池畔折了回来。   他远远看见新帝李椹坐在临水的凝华阁内,微拧了下眉。   李椹一身明黄衣袍,剑眉星目,本是极英朗的长相,却无端蒙了一层阴鸷,显出捉摸不透的帝王气。他坐在轮椅上,听见脚步声,低低问了句:“怀珏,我并不喜江霏,何必又将她扯进来。”   “这是阿霏自己的决定。”   江陈立了片刻,转身往文渊阁走,丢下一句:“今日的半数折子我已差人送往养心殿,身子再不适,也要看。”   李椹嘲讽的笑,满不在乎的神色:“看什么看呢,昨日腿疾又犯,疼了一宿,废人一个,还管什么朝政。”   他听见脚步声远去,依旧未动,闭了眼,静静在香樟的暗影里坐了许久。听见太液池畔的宫道上脚步沙沙,才睁开了眼。   江霏一身云锦宫装,瘦小一个,正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正和门走,似乎是感应到那目光,她慕然仰起脸,朝水榭望来。   她看见年轻天子的脸一晃而过,还是少女梦中的模样,愣怔了一瞬,忽而不管不顾。   小黄门看见江家姑娘提起裙摆,抬脚朝水榭奔去,又抬头看见水榭里坐着的明黄身影,吓的一个哆嗦,跺脚道:“江姑娘,那不是您去的地方,快回来!”   江霏哪里听的到,她跑的飞快,眼见就要跨进水榭了,却被闪身出来的暗卫拦住了去路。   李椹面无表情,丢下三个字:“扔出去。”   可这毕竟是江首辅的家妹,暗卫并不敢下狠手,正犹豫间却见江家姑娘一个闪身冲了进去,跑的太匆忙,被台阶一绊,摔在了玉阶上。   江霏手上擦破了皮,淋漓一片血迹,却顾不得,只抬起头,急急道:“陛下,我只同你说一句话。”   她小腿在玉阶上狠狠磕了一下,抬不起来,却固执的往前挪了挪,扬起脸,一字一句:“陛下,腿废了又怎样,你便是没有了双腿,也还是那个于北地从无败绩的少年将军,起码在阿霏心中,永远都是。”   鲜衣怒马,傲骨铮铮,江霏永远记得少年那惊鸿一面。   李椹苍白的指骨骤然攥紧了轮椅边缘,他面上无谓的笑意僵了片刻,才道:“江霏,你冲撞圣言,就为了讲这句废话,你可知.”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面前的姑娘滚下热泪,又往前蹭了蹭,轻抚了下他膝头上的五爪金龙,哽咽问:“你.你疼不疼啊。”   李椹面色一变,似是再隐忍不住,厉声喝道:“来人,把江家姑娘送出宫。”   .   江陈在文渊阁见了几位北地官员,出门时天已擦黑。一个闷雷滚过,落下细密的雨来,冲散了些许白日的闷热。   门口的大太监汪仁探头探脑,见了首辅大人诚惶诚恐,道:“大人,陛下今日又饮酒了,醉的人事不知,把折子又推回来了,您看?”   江陈望着暗沉的天,没作声,一个折身,踏着雨水大步往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里点了鎏金铜制竹枝灯,明晃晃一片。   李椹手里拿了坛北地烈酒,望着沉沉的月色出神,听见脚步,头也不回的嗤笑:“怀珏,你为什么要推一个废人上位?你没听孙太医说吗,若是年底寒气不去,朕往后连坐立都不能,是要躺一辈子的。”   江陈瞧着他颓废背影,闭了闭眼,忽而往前一步,低喝了声:“起来!”   声音虽低,却带着凛冽的寒气,让李椹拿酒的手顿了顿。他又要笑,只还未出声,却被面前的男子拎着衣领,拖下了轮椅。   门外的内侍看见这情景,已是六神无主,江首辅拽的,这可是龙袍啊!   江陈却浑不在意,他将李椹拖进雨幕中,一扔,沉声道:“李椹,站起来,今日你若站不起来,你我再无昔年情谊。”   李椹双眼发红,想起了幼时光景。   那时他是大周最顽劣的皇子,初见这位叫江陈的伴读便不太满意。他蓄意捉弄于他,却万没料到,这人胆子可大,竟将他这皇家最得宠的皇子揍了一顿,两人都下了狠手,鼻青脸肿,却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他自请缨,去了北地战场,几年间纵横驰骋,是大周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只风云难料,京中突变,江家被打入地狱,而他也在北戎之战中陷入包围,被俘入敌营。   北戎这几年恨毒了这位攻城略地的少年将军,生生挖出了他的膝盖骨。   那时连他的父皇都放弃了他,是江陈千里走单骑,跨三山二十四关卡,一柄长刀卷了刃,出现在他面前。   他将他用粗布裹在背上,声音坚定,他说:“阿椹,跟我回家。”   他们一路从北地的风雪里走出来,流出的血交汇在一处,早已分不清是谁的。   如今连他也要放弃他了吗?   李椹忽而发笑,他扶着雕龙抱柱,试着站起来。腿上钻心的疼,一点力也用不上,刚抬起身子,又啪一声跌进雨水中。   当年于万人中斩杀敌军将领的少年将军,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多么可笑啊。   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浮现,试了一次又一次。   江陈眉目沉凝,只隔着雨幕,瞧他一次又一次跌倒再爬起。   最后一次,李椹扶着抱柱,堪堪站了片刻,又往下倒下,却轻笑着道了句:“这也算是站起来一回吧。”   “算!”   江陈郑重的声音透过雨幕,让李椹勾了唇角。   他招手,让候着的内侍将人抬进去,唤了御医来,自己却并未进养心殿,转身又走进了雨幕中。   他去偏殿换了身干净衣衫,撑了把油纸伞,却不挑灯,独自一人,沉默着往宫外而去。   天幕黑沉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   江陈走在这官道上,只觉得孤寒。这么些年,所有人都面目全非。   刚出宫门,却见在这黑沉沉一片中,一辆马车挂着气死风灯,竹帘打起,映出少女柔媚的脸,她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照亮了这暗夜里的路。   她说:“大人,我寻你归家。” 第36章 只未料到,归来时会是那……   音音是酉时末出的门,彼时天已黑透,响着滚滚闷雷。   近来每逢江陈晚归,她时常会去宫门口亦或内阁等他归家,提着暖黄的风灯,给他备一件氅衣。温柔乖顺的紧,仿似一刻也离不得他。   马车辚辚,在这雨夜里分外入耳,拐过安顺街时,陡然停顿了一瞬,车夫的声音不耐的紧,喝道:“哪个不长眼的,我们首辅府的马车也敢拦。”   音音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在看清那车边半跪着的妇人时,愣了一瞬。   马车旁洒了一地的鱼鲜,竹篾担子侧翻在地,圆润的妇人将身侧的幼童往身后一拽,一壁捡拾鲜鱼,一壁连连躬身:“对不住对不住,不慎打翻了担子,阻了老爷的路。这就收拾好,您稍待,您稍待。”   她说着手忙脚乱,往竹篾里划拉鲜鱼,忽而听到清脆的女声喊:“胖婶!”   妇人抬起脸,打量着窗口探出脸的小姑娘,愣怔了一瞬,拍手道:“哎呦,你不是那日官船上的小后生?怎得是个姑娘.”   那日有个朗月般的公子哥,给她塞了银子,要她一路照应个年轻后生。只是没料到,这后生竟劳动了官船,还是个姑娘,只如今一看便知身份不简单,当下也不敢再问。   音音望着这满地鱼鲜,想来胖婶应是江边打渔人家,从东市坊收摊归来,不甚路上滑了脚。她将车门前的珠帘打起,撑着油纸伞,探出半个身子,问:“婶子,这天黑路滑的,家中夫婿不来接应一二吗?要不要我派个人送你归家?”   胖婶搓搓手,叹息:“我家那酒鬼,早没了,现下家里就我们娘俩。”顿了顿,又爽朗道:“不碍事,婶子水性好的很,打渔的一把好手,家里不用男人。”   音音没再说什么,只让人帮着将鱼鲜收起,目送娘俩归去。   江边打渔的好手,水性好的很,她想起胖婶的几句话,笑着摇摇头,忽而顿住,掀帘问:“婶子,您家住哪里?”   “城郊江边的李家村,就在普仁寺脚下。”胖婶的声音响亮的很,隔着雨幕,遥遥送来。   音音耽误了些时候,到宫门前时已是快下匙,瓢泼的雨下的更大了些,一团漆黑。   江陈在这寂静的宫道上踽踽独行,一身玄黑,仿似融进了这天地间的黑暗,那盏昏黄的暖灯照进来时,让他慕然抬眸。   少女的眉眼带笑,四月的春雨,铺天盖地的温煦。   江陈愣了一瞬,忽而笑了,几步过去跳上车,问:“沈音音,你来作何?”   音音替他擦了下袍袖上的湿气,仰起脸,同他道:“久不见你归家,不知怎得,无端让人心里发慌。”   她说罢拿了热茶递过来,温柔小意的紧:“喝点热茶去去寒气。”   江陈接过那茶水,用了一口,只觉甘甜润泽,从咽喉滑下去,热到心里。   又听她温言浅语:“好喝吧?里面放了草木樨蜜,最是甜润适口。我还得了几罐子椴树蜜,赶明做蜜汁鸡最合适,大人你指定爱吃.”   一句句声声,都带着人间烟火气,将江陈从那些肃杀的过往、刀光剑影的朝堂上拉了回来。   他勾了薄唇浅笑,来捏她小巧的耳垂:“沈音音,我今日才发现,你本事不小。”   她带着温柔的力量,轻易便能让人心生欢喜,是人间烟火气的温暖踏实,可不就是天大的本事。   音音躲开他微凉的指尖,往后仰了仰,却听他又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拐了个弯,径直往南运河而去。   临京这一段,宽阔的河面上停了好些画舫船楼,挂着轻薄软烟罗,透出热闹的灯火。在这静谧的雨夜里,格外璀璨繁华。   这是京中儿郎们纵马轻狂的好地方,琴瑟声声,歌舞不休,有最烈的酒、最美的歌姬。想当年他与李椹少年意气,也曾在此呼朋唤友、斗酒而归。   江陈抛了一袋子金叶子,将江边最精致的那艘画舫包了下来,让人里外置换一新,才拉着音音进了舱。   里面檀木小几,软垫织毯,轻浮旖旎暗香。   音音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到处是新奇,打起软帘,看河面上映出万千星子,在这黑透的暗夜里,晃动粼粼波光,是世俗的惊人的美。只目光一转,瞧见隔壁画舫的细纱帷幔上透出两个暧昧人影时,刷的一下,放下了帘子。   她脸上染了薄红,转过脸,问:“大人,你是这里的常客?”   这话倒让江陈楞了下,眼皮一跳,忙道:“少年时被李椹拉着来过几次罢了。”   说完,又清咳一声,极不自在道:“沈音音,来也没叫过姑娘。”   他直呼新帝名讳,那坦然神色,竟让人觉得合该如此。   音音从未见过他微窘神色,倒也新鲜。她斟了杯清甜梨花白,隔着檀木小几,微倾过身,朝江陈递了过去,还未开口,却听窗外飘进来女子娇音:“郎君,你想死奴家了,喝了这杯酒,好好疼疼奴家可好?”   这……让人好不羞窘。音音端酒的手僵住,是送也不是撤也不是。   江陈好整以暇,眼尾挑起,蓄起一段风流。他微倾身,就着音音的手,轻饮了口梨花白,勾唇:“自然,用了这杯酒,便好好疼疼你。”   “你……”   音音一时竟无话可说,只觉这人焉坏焉坏,明知她不是要说这个,却还要来逗弄她。   她微嘟了唇,拿眼瞪他,正不知如何自处,那娇音又飘了进来:“郎君,你且亲奴家一口。”   江陈微垂眸,便见小姑娘红艳艳的唇湿润柔软,可不就是邀请姿态。倒确实应了这话。   他再忍不住,低低笑出声,身为首辅大人的冷肃散去,往榻上一倚,少年时那股不羁的风流透出来,挑眉看音音:“羞什么?这些手段,你不是都会吗?”   音音忽而反应过来,她那时勾他,他嫌她无趣,她壮着胆子大言不惭,说的是:“大人,我什么都会的。”结果到头来生涩的让人羞愧。如今再回想,不禁脸色发红。微垂下头,怨怼的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于少女的娇嗔中透出丝丝欲念的媚态,让江陈喉结微动。   他瞧着少女似是真的恼了,手臂轻动间,欲将那杯酒撤回去,便急忙伸手,攥住了细白的腕子,微哑了声问:“这就恼了?”   说完攥着她的腕子往前送了送,一仰头,将她手中的梨花白饮尽了。   音音瞧着他皮肤下浮凸适中的喉结滚动,清冽的梨花白顺着他利落优美的下颔,混进了玉般匀实的前胸,不由脸颊微烫,轻轻撇开了视线。   只还未来的及撤回手臂,却觉手心柔软温热,是他印下来的一个吻,以及闷闷的低笑。   音音知道他定是想起当初自己青涩木讷,正嘲笑她呢,不由微恼,轻咬了下唇,仰起脸,凑了过去。   她粉嫩的丁香一卷,轻轻舔舐了下他喉结上流下的梨花白。   还不忘挑衅似的笑:“我就是什么都会啊。”   江陈脊背一僵,那濡湿温润的触感顺着颈部蔓延而下,低头便见小姑娘杏眼桃腮,盈盈的笑。   他闭了闭眼,一伸手,便扣着她纤细的颈将人揉进了怀中,声音低哑:“沈音音,你真是长本事了。”   音音低低惊呼一声,倒没料到他如此。他这月余只拥着她睡,再未行过鱼水之欢。她知道,江陈不忍让她再用避子汤,却也不会成亲前弄出庶子来让正妻难堪,是以,忍了下来。   她藕臂抵在他胸前,本欲提醒他,可转念之间,忽而闭了嘴,羞涩着迎合他。   江陈手下柔软一片,感觉到小姑娘生涩的迎合,微顿了一下,他看见音音眼里星光闪烁,倒映的全是他。   她勾着他的脖子,呢喃:“我往后心里只有你,你不许再欺负我,好不好。”   江陈只觉心间有激荡的暖流冲刷而过,唇齿研磨,哑着声道了句:“好。”   粼粼的波光在晃,画舫也轻晃,合着女子低低的娇泣。   在一片情事的混沌中,江陈听见身下女子轻轻唤他:“江陈,江陈,江陈……”   待云收雨歇,江陈看着怀中女子海棠般慵懒媚态的脸,忽而想起一个词-两情相悦。   原来是这般滋味吗?以前的沈音音,只会闭着眼承受,如今她回应他,她娇嗔他,她呼唤他。   巨大的满足填满心间,江陈低头轻吻了下她的额头,道:“后日我要去北地,大概十月底归来,等回来便准备迎娶柳韵,婚期定在了腊月。”   等正妻进了门,她便可以孕育他的子嗣了,他再不想忍着。   音音闭着眼,乖巧又柔顺,轻轻嗯了一声。   两情欢好时,他却着急迎娶旁的女子。音音以为自己早已有了心里准备,可冷不丁一听,也不知为何,唇齿间竟有些涩涩的苦。   她并不睁眼,只往他怀里蜷了蜷,懂事的很:“好,等主母进了门,我去给她敬茶,生了孩子,也记在主母名下,定不让大人为难。”   江陈揽着她腰肢的手紧了紧,摇头:“无需如此。你便在这首辅府过你的日子,旁的勿需过问。”   说完替她顺了顺额上的发,低低喟叹:“你怎得这样懂事。”   懂事的让他心里柔软一片。   音音温柔的笑,单薄的肩背轻颤了下,风中的菟丝花般,伸出手,紧紧攀附住了他的腰身。   江陈只觉如何也不想放下她,只想护她一辈子。这样的菟丝花,没了她该如何活呀?   音音也瞧清了他眼里的怜惜,忽而问:“大人,若是日后有人欺辱我,当如何是好?你会……你会替音音讨回公道吗?”   “谁敢?”江陈声音沉寒,眉目间带了戾气,他说:“沈音音,没人能欺辱你,若是有,我不会放过他。”   音音似是极为感动,星光闪烁的眼里蒙了层雾气,在他怀里蹭了蹭:“大人,我信你。”   默了片刻,又轻柔道:“大人,日后,我们生两个孩子好不好,一男一女,你说取什么名儿好呢?”   孩子?他其实从未想过子嗣之事,左右不过是为了江家的香火,可如今她说要给他生两个孩子,纯粹的她和他的孩子,心里竟不自觉的温热。   江陈并不答话,只勾了唇,听她细细思量了几个名字,似是觉得不甚满意,竟微恼的戳他:“大人,我想不出来,你也不出出主意。”   他只好轻抚她的后背:“做什么着急。”   一时间,竟像是恩爱夫妻,憧憬日后种种。前面等着的,似乎都是烟火里的浓情蜜意。   那时江陈也是这样以为的,忽而生出对未来的巨大期盼。他们的孩子,该是何等脾性?像他还是像她?   他以为自己归来时,定能给江家圆满,也给自己圆满。   只是从未料到,会是那样撕心裂肺的场景。 第37章 我们往后,再不相干   京都这个夏日异常闷热,江陈走后,竟是连一场雨都未下。   柳韵送了几次帖子来,都被音音给推拒了,只称病不出,偶尔去趟国公府,在蒋老夫人身边恭敬伺候。   进了九月,萍儿跑了来,着急忙慌,说是苏幻终于发了话,愿意让音音去探望,又神神秘秘凑至她耳侧,不安道:“夫人近来身子倒是无碍了,只一心想着同家主合离呢,表姑娘您看这”   音音没应声,起身换了件衣服,随萍儿去了陈家,进门时已是申时末。   苏幻坐在海棠花架下,秋香色织锦软缎,端庄又文雅,还是体面又要强的大姐姐,丝毫看不出刚经历了那样绝望的境况。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苍白着脸浅笑道:“音音,你长大了。”   再不是那个被父母兄长护在身后、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她危难时,是这个小姑娘临危不乱,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音音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像堵了团棉花,喘不过气来。   大姐姐明明得体的很,她却想哭,她越坚强,她越想哭。她总是这样,将自己所有的彷徨凄楚藏起来,竖起尖刺,装作无坚不摧。   “大姐姐.”她眼里泪花闪烁,出口带着哭腔的抱怨。   苏幻面上哭笑不得,现在反要她来安慰她,只好拿话岔开,说些这些时日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身子渐渐康复之类,才止了小姑娘的眼泪。   音音替苏幻拽了拽膝上毯子,拿出南边来的信,给苏幻讲沈沁近来的境况。   姐妹俩正说话,萍儿探头探脑道:“夫人,家主来了,站了许久,你看这,可要见见?”   苏幻没应声,目光空茫,落在陈林曾亲手为她植下的海棠花树上,淡声道:“萍儿,明日找花匠将这海棠花除了吧。”   她说完,沉默了许久,忽而转头,对音音道:“音音,我要和离。”   音音并不劝和,反倒从袖中抽出一封早备下的和离书,娟秀小楷,条例清晰,递给苏幻道:“好,咱门合离。”   苏幻笑了,这个小姑娘啊,其实同她一样,是有傲骨的。她扬声道:“萍儿,让陈大人进来吧。”   陈林手里捧了剔透的茯苓糕,是苏幻最爱的清甜,这月余苏幻都不见他,今日愿意让他进正院,倒是让他心里高兴。   他知道苏幻气他,可他们毕竟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哪里有什么隔夜仇?想来他日后再多对她好些,这芥蒂也就消了,她不能生了也无妨,他并不嫌弃。   他进了二进门,看见海棠花架下的妻子,微有些出神的凝望了片刻,轻唤:“阿幻。”   苏幻倒也没了前些时日的冷淡,只客气道:“陈大人坐吧。”   陈林只觉欣慰,以为她这是看开了,他再温言软语几句便也过去了。可又无端觉得她这话里透着点子生疏,让人听了不舒服。   他隔着竹编案几坐了,抬头看见音音,刚想打声招呼,却听苏幻清清淡淡一句:“陈大人,我们和离吧。”   “什么?”   陈林无论如何不信深爱自己的妻子会说出这话,听在心中只觉惶惶,他缓了好大会,才勉强笑道:“阿幻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你我成亲时可是说过,永不相离的。这回是我的不是,我往后.”   “陈大人,这是和离的文书,你看可有问题?若是没有,便署名摁手印吧。”   音音不耐的很,懒怠听这人说话,不待大姐姐反应,已将和离的文书递了过去。   陈林的目光在那份和离书上扫了几眼,落在那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上,身子陡然一僵,站起来道:“不可能,我绝不同意,阿幻你说,为何要和离呢?我们少年夫妻,情谊是旁人不能及的。”   “为何要和离?”   苏幻的声音还是淡淡的,透着股子有气无力的飘渺:“陈大人,难道你忘了?是你在妻子身怀六甲时带回来个小妾,怜惜呵护。是你在妻子难产的夜里,还在同爱妾温存。是你带回来的小妾让我们没了孩子。我是说过同你永不相离,可你也说过此生唯我一人,绝不负我。你的话既不作数,我的便也收回吧。我们往后,再不相干。”   我们往后,再不相干。冰锥一样,直直插进陈林心中,让他微微战栗了一下,在看到妻子虽淡漠却坚决的态度后,忽而斯歇底里:“苏幻,我不能,无论如何,我不能同你和离。”   “陈大人,你是要和离还是要自己的乌纱帽?”   这声音清朗,带着股子慵懒,沈慎捏着把折扇,从花廊步了进来,一副风流贵公子模样,脸上却带着股子阴狠。他身后跟着朗月般的季淮。   “二哥哥,大哥哥?”   音音同苏幻看见两人,俱是愣了一瞬。   沈慎颔首,并不寒暄,从袖中掏出一沓票据账册,对着陈林似笑非笑:“陈大人,这票据是你从魏记订购的玉麒麟,样式独特,全京城仅此一个,现下被送给了自己的上峰崔大人;这是你今年所提拔下属家的账本,若是我没看错,上面可是有几笔不菲支出,用来谢你的提拔之恩;这是.”   他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句句打在了陈林的七寸上。现如今行走官场,哪个没些人情往来,只是这些事却可大可小,尤其陈林身在吏部这样的敏感职位,单凭这几册账本,便能让他清誉尽毁、前途尽失。   陈林周身发寒,自然是怕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是开口道:“我.我和离。”   他一遍遍安慰自己,便是今日签了和离的文书,等过几日苏幻消了气,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沈慎看陈林哆哆嗦嗦,动作不利索,实在不耐,摁着他的手,印下了红漆指印。   他拿了那文书,扬眉一笑,转手揣进袖中,弯腰将苏幻抱了起来,大步往垂花门走。   “你作甚?放我下来。”苏幻锤他的肩,慌乱的问了句。   “作甚?小爷带你走。”沈慎透着股子不正经,语气却不容辩驳。   “谁要你带我走,我自己有腿,物什还未收拾呢,我.”   “陈家的东西一件不许要,小爷我如今生意好的很,还能养不起你?都置办新的!”   “我无需你费心,我的后路自己早备好了,宅子也赁好了,哪里要你的?”   他二人吵吵闹闹,只留给陈林一对远去的背影。   陈林只觉血往上涌,大声喝道:“沈慎,你放下阿幻,你一个商户,若是胆敢冒犯,别怪本官不客气。”   他知道这个沈慎,归来才几个月,也不知钻了什么空子,竟在京都商界混出了名堂,金山银山也不缺的。只是毕竟是个商户,他一个官吏,想要拿捏他,还是有的是法子。   这句话落了,却见那一直沉默的青竹般的男子往前一步,脸上笑的温煦,语调却莫名的让人压迫,他说:“在下季淮,陈大人应该识得,同朝为官本不欲相执,若是大人执意为难舍妹令弟,季某却是不能旁观。”   他自是识得他,季淮,本是南边来的地方小吏,几个月间平了水患,一手锦绣文章,治世策论句句精辟,惊艳了京中官场,据说江首辅已属意其为下一任的江浙巡抚。这样的人物,他自然忌惮不已,一时讷讷不敢言。   音音瞧着陈林丧气样,痛快的很,垂下头轻笑。   她脚步匆匆,跟着沈慎出了陈府,还要跟着他二人上轿,却被季淮拉了一把,回头便见他的大哥哥笑的含蓄,提醒道:“莫再跟去了,给你二哥哥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音音眼神懵懂,转头问了句。   可看着季淮含蓄的笑,又瞥了眼二哥哥抱着大姐姐一副小心翼翼的珍重,不由恍然道:“我二哥哥他原来.可不能啊,他们是兄妹啊。”   “兄妹?”   季淮曲起指敲了下音音的头:“一个是你的表姐,一个是你的堂哥,又无血缘牵绊,如何不可?”   这话说的在理,可音音总觉得他们几人一处长大,都是亲兄妹一般,如今第一次察觉这微妙,不免有点诧异。   她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季淮语调不明,低低道了句:“你我也无血缘。”   音音“啊?”了一声,看见季淮别过脸,不再看她,已往长街而去,只好急忙跟了上去。   这会子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照进巷子,澄黄一片。   两人都沉默下来,踩着夕阳的余韵慢慢往巷口走。自从上次顺和斋一别,又是许久未见,再见也不知何时,音音忽而有些不舍,抬头瞥了眼身侧温润如玉的男子。   可巷子终有尽头,音音在长街口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朝他摆了摆手,将要放下车帘,忽听男子声音郑重,道了句:“音音,等我一段时日。”   等他做什么她还未来得及问,马车嘚嘚,男子清俊的脸、挺拔的身姿便渐渐模糊在了夕阳里。   大姐姐这事了了,让音音再无牵挂。   她开始给江陈去信,并不言思念,只道今日夕阳很美;隔日膳房做了他最喜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后日又看见匹云海纹蜀锦,觉得与他甚相配……林林总总的小事,一封封递了出去。   至十月初十,江陈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回了一封信笺,廖廖两句:“十月十五回,勿念。”   音音轻笑起来,她知道江陈向来是个守信的,出口的话还从未失言过,便转头对羌芜道:“羌芜,去给柳姑娘回个话,就说我这几日身子利索了些,愿陪她去普仁寺给老夫人祈福。” 第38章 跳江(一)   蒋老夫人是冬月的寿辰,柳韵十月份便打算去普仁寺抄几日经卷,为老夫人祈福增寿,哄的老夫人又是连连夸赞。   十月十二,柳韵携了音音去普仁寺,上山时刚下了场暮秋的雨,裹着萧萧的风,起了秋日寒凉。   羌芜有些瑟缩,跟音音歉疚道:“早知山上寒气如此重,该多给姑娘带几件厚衣裳的。”   音音只道无妨,陪着柳韵在偏殿抄了一日经卷,被安顿在了后院禅房。   禅房倒也宽阔,竹榻小几,干净清雅,只一点,窗棂似是有几分松动,呼呼往里钻风。   白日还不觉得什么,到了晚间,十月中旬的夜本就已下了霜,山上寒气更甚,夹杂着湿气,一股脑儿往里钻,让人受不住。   音音将披风裹在身上,嘱咐羌芜去寻个小沙弥来,好换间禅房。可那小沙弥却念了声阿弥陀佛,躬身道:“昨夜一场大雨,摧的后院禅房俱是窗扇松动,沈娘子这间已算是好的,实在无地方可换。”   羌芜气呼呼的回来,想着实在不行,寻点炭火来也好,却被音音止住了。   音音道:“不必跑这一趟了,定然是没有的。”   羌芜起先还不信,出去一趟才蔫蔫回来,丧气道:“那小沙弥说是这才十月份,寺里哪会预备炭火,实在寻不来。”   音音早料到了,这一趟陪着柳韵出来,定是不太平,倒也坦然,将带来的两件披风全裹在身上,俯在小几前看经卷,又嘱咐羌芜道:“羌芜,多裹几件衣服,待会就送膳食来了,用点热汤热水,这夜里也不算难熬。”   今日的素斋送来的有些晚,过了酉时,才有小沙弥不紧不慢送了来。羌芜便也没有好脸,接过食盒,砰的一声关了门。   好在也算丰盛,松黄饼、素烧鹅、热气腾腾的鲜笋汤。   羌芜盛了一碗,缓和了神色:“姑娘快用吧,去去寒气。”   音音没动,却动手另盛了一碗,回递给羌芜,学着她的语气,调皮道:“羌芜快用吧,去去寒气。”   “姑娘你真是.”羌芜噗嗤笑了,擦了擦手接过来,心里却暖热的很,她啊,福气好,遇上这么个主子。   当下也没了主仆之分,两人盘腿坐在小几上,准备用饭。   音音端起汤碗,凉透的手指在温热的碗沿暖了会子,才拿了汤勺来舀,可那鲜汤刚入了口,她忽而蹙眉,转头全吐在了盆盂里。   “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羌芜放下汤碗,急忙来给她拍背,却见小姑娘脸色转白,抬头急切道:“羌芜,别喝!今日这晚膳,一口也别动!”   “啊?”羌芜一脸茫然,一时没闹明白怎得回事。   音音直起身子,拿帕子拭了嘴,握住她的手道:“这汤里加了西域传来的红葚花,味微甜,有竹叶气,用后并无异常,却能让妇人轻易绝育。”   她小时候大伯母曾试图给小妾用这东西,却被她大伯父翻了出来,好一通闹。她那时出于好奇,辨识过这味道,一直记忆深刻。   羌芜一阵后怕,而后却是止不住的怒气:“这.这天杀的小沙弥,与我们有什么仇怨,竟敢.”骂着骂着,又觉不对,转而白了脸,半晌后才惊诧道:“不对,难道是柳.”   在看到音音点头后,一时还不敢置信,看起来那样和善的柳姑娘,竟藏了这狠毒心肠?   音音知她定是将信将疑,又拿了松花饼放在鼻下嗅,递给羌芜道:“不打紧,我也并不能确认,你且收好这松花饼,待下了山,让大人找个大夫查验一下便可。”   这松花饼与鲜笋汤口味清淡,音音尚能尝到淡淡的红葚花味,另外几道菜味重,确实分辨不出,可也再不敢动。   两人空着肚子,缩在榻上,将被褥裹了又裹,可明明看着厚实的松花棉被,却如何也不御寒。   熬到天明时分,音音手脚冰凉一片,已是失了知觉,却依旧笑吟吟道:“羌芜,不怕,待会我们去殿里抄经,那边暖和,还有备的素点,紧着你吃。”   这话落了,却见柳韵身边的秦嬷嬷敲开了门,站在门边袖着手,一副倨傲的和善:“沈娘子,我们姑娘今日要在大殿给老夫人祈福诵经,您这样的身份,怕是不宜过去。那便劳烦姑娘将经卷给抄了吧,也是给老夫人尽心了。”   她说着放下经卷纸张,又热络的让小沙弥送了早膳来,才退了出去。   只经了昨个一遭,两人哪里还敢用她送来的膳食,羌芜呸了一声,转头就倒了个干净。   山上才下过一场雨,还是阴恻恻的天,潮气夹裹着湿气,从窗框的缝隙里渗进来,直往人骨子里钻。   音音抄了几卷经书,手指僵硬的不行,干脆搁了笔。她望着羌芜瑟缩的身影,叹了口气:“羌芜,这一趟连累你了,要你受这个苦。”   “姑娘!”羌芜一听便有些急,跺脚:“你这话真见外。”   音音便笑,她默了半晌,忽而道:“羌芜,我来前在你的枕下放了副头面,红宝石点翠的,你出嫁时戴指定好看,便算我给你的嫁妆吧。”   羌芜面色微红,不明白她好端端的为何给自己备嫁妆,垂头羞赧道:“我出嫁还早着呢,到时候姑娘亲自给我戴上,现在就不必送了。”   音音却但笑不语,她哪里还有机会看她出嫁?   两人抄了几卷经文,已是暮色时分,这寒气还尚能忍耐一二,只肚中饥饿的紧,胃里一抽抽的难受,只好大口喝水,到最后,连热水也用了个精光。   羌芜实在耐不住,出门去寻寺中斋房,想讨一点吃食,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了下来,说是这斋饭都是定好的量,每一份都有去处,断没有随意分发的理。   她怏怏回来,却见音音用帕子托了枚红彤彤的野果子,小小一个,倒像是只野梨柿子。小姑娘听见她来,转过头来,一脸嫌弃道:“羌芜,我在后院捡的,你尝尝它有没有毒。”   羌芜拿过来擦了擦,用了几口,只觉汁液甘甜,让空空的肚腹舒服了几分,她用完了才后知后觉,急忙问:“姑娘,可还有?无妨,可以吃,是山上的野柿子。”   小姑娘抿了抿唇,笑道:“没了,我早用过了。”   羌芜看着她唇色淡薄,浑身被冻得发颤,虽勉力笑着,却是虚弱苍白的一碰就倒。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哪里吃过,她是只得了一个,想法子让自己吃呢。   她恨不得呕出那只柿子,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就是想哭。这世上怎得还有这样的小姑娘呢,温柔又温暖,让你一遇见,余生都被照亮。   .   柳韵今日替老夫人诵经祈福,从普仁寺的正殿出来,一身的香火气,带了点疲惫神色。她扶着秦嬷嬷的手,拐过回廊,问:“嬷嬷,沈音音今日还是不肯用膳食?”   “这小蹄子,警惕的很,竟是一口都不用。”秦嬷嬷咬牙切齿,有些无奈。   柳韵叹气,无辜又委屈:“嬷嬷,你说,对沈音音,我从未想过赶尽杀绝,我只是想要她绝嗣,这过分吗?”   “自然不过分。”秦嬷嬷心疼的握了握柳韵的手,劝道:“她一个外室。若是产下子嗣,简直打正妻的脸,明日这一遭,你也该替自己想想了,断不能再心软。”   柳韵低低嗯了一声,扶着秦嬷嬷进了后院禅房。   第二日午时将过,这场祈福也近了尾声,羌芜扶着音音上马车时,看见小姑娘浑身透着寒气,一点力气也无,心疼的涌出泪来:“姑娘,你再撑一会,咱这就回家了,回家了我给你做热腾腾的汤面。”   音音唇上血色尽失,扯了扯唇角,应了声好。   只也不过行了一刻钟,马车陡然一顿,织金车帘被猛的掀开来,秦嬷嬷立在车前,笑模笑样的请道:“沈娘子,嘉陵江到了,我们姑娘请你下车,同她一道放生,好给老夫人积寿。”   羌芜压着音音的手,本想替她回绝一句,却见小姑娘朝她摇了摇头,已是应下了。   音音理了理绣着海棠的烟青裙摆,躬身下了车,她站在脚凳上。细白的指攥住车帘,忽而回首,对羌芜道:“羌芜,我要你应我一件事。”   她这话少有的郑重,让羌芜不自觉点了头,便听见小姑娘一字一句道:“待会子不论看见什么,一概不许下车,你自归家去,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大人。”   羌芜心里一跳,这话让人不踏实,还要再问,却见音音已放下车帘走远了。   嘉陵江在京郊与内运河相接,河面宽展,水流湍急。江堤上建了凭栏亭台,是春日秋初踏青的好去处。   柳韵站在江堤上,遥遥超音音招手。   两人下了石阶,站在湿滑的江边,放生了一尾活鲤。   柳韵擦了擦手,站起来,用下巴示意道:“音音姐姐,剩下的你来吧,我着实疲乏。”   音音两三日未用饭食,又浸了寒气,此刻虽依旧是得体的笑,却清晰的感觉到脚步的虚浮,绵绵的,用不上力。   她颔首,伸手去接秦嬷嬷手中的放生桶,那木桶里有小半清水并几尾活鱼。只刚握住那木柄,却见这婆子往外带了带,连带着她人,一并带的脚下一趔趄,摔在沁凉的江水里。   “哎呀,沈娘子,您小心着!”秦嬷嬷立时惊叫起来,看见小姑娘在岸边的浅水中挣扎了片刻,才伙同几个婢子将人拉了上来。   “快先送沈娘子上去。”秦嬷嬷声音洪亮,乍听起来,还带着焦急的关切。   深秋的江水凉入骨髓,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让那份寒气益发难耐。音音牙关打架,却依旧脊背挺直,她抬头暼了眼秦嬷嬷,径直要去马车换衣衫。   柳韵坐在江边的翘角亭中,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一壁呵斥道:“嬷嬷,你是如何做事的?竟让音音姐姐跌进了江中,真是该罚!”   “是,是,是奴婢的不是,竟是大意了。”   秦嬷嬷一股懊恼神态,急忙去石桌上倒了热茶,送过去,殷勤道:“姑娘用杯热茶,先去去寒气,可千万别坏了身子。”   茶水清澈透亮,冒着腾腾的热气,是上好的老君眉。音音却没接,她知道,这里面必少不了红葚花。   秦嬷嬷身板宽展,同几个婢子一道,堵在音音面前,似是她不喝下这茶水,她决不会放她离去。   江堤上本就人来人往,此刻闹了这一通,已是不少人看过来。   少女衣衫尽湿,薄薄的贴在身上,显出娇好的身段。引得男男女女,尽皆驻足。   有轻浮的男子,下流调笑:“这就是当初国公府嫡姑娘啊?啧啧啧,瞧瞧这身段,怪不得连江首辅都栽了。”   “江大人好福气,也不知何时厌倦了丢开手,好让你我也过过瘾。”   “去,这样的美人,怎会厌倦,要是换了我,可是要夜夜疼宠。”   在这一阵阵哄笑中,亦有女子不屑的鄙夷   “这外室果真是外室,连点子廉耻也无,光天化日如此放荡。”   “少说两句吧,外室便是拿来取乐的,今日不过衣衫贴身了些,想来也是平常。这往日在屋里,还不知用了多少狐媚手段,惹的江首辅那样的人都把持不住。”   下流的审视,鄙弃的轻贱,一句句一声声,飞刀一般,让音音血肉模糊。   她记得小时候阿娘说过,人,可以身死,却不可无风骨。她想,她确实让阿娘失望了。   柳韵慢条斯理喝了杯茶水,恍若未闻。她自然晓得,音音看着娇柔,其实骨子里还是世家女的清高。她笃定了她受不住如此卑贱的暴露在世人面前,定会用了这杯茶水而去。   她并不怕江陈秋后算账,她从携沈音音出门开始,便一句也未苛待她。寺中年久失修,雨后窗扇漏风,可是怪不得她。沈音音不肯用饭食,更是怨不到她头上。至于这红葚花,这药好就好在,你一旦服用,便查不出来,再好的御医也诊不出,它只会一点点渗透进身体,让女子再不能孕育。   柳韵圆圆的眼微微眯起,她本以为定会看到沈音音一把夺过杯盏,饮下那茶水,然后悲愤欲绝的奔向马车。   却不曾想,她看见音音虽面白如白纸,却是站的稳当,朝她招手:“柳姑娘,我有句话同你讲。”   她这反应倒是有趣的紧,柳韵不禁朝她走去,想听听她有何话说   音音往后退了退,靠在江堤的凭栏上,看见柳韵过来,忽而将素手握在胸前,开口道:“柳姑娘,大人临走前要我转交给你个物件,你要不要瞧瞧?”   柳韵益发疑惑了,不自觉便伸手去拿,只还未碰到她的衣袖,却见音音骤然往后仰去。   她听见她声音轻轻的,却是自信的笃定。   音音说的是:“柳韵,往后你心思再缜密,却是斗不过一个死人。一个在同大人情意正浓时逝去的死人。而你,正是逼死我的凶手,你说,依着大人护短的性子,可会放过你?”   柳韵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遍体发寒。   是啊,她如何同一个死人斗,一个死在最美年华的死人。她向来知道男人的德性,得不到跟已失去才是最刻骨啊。往后,但凡怀珏哥哥看见她,便会想起她曾逼死了她的爱妾,依着他的性子,他又如何肯善了?   惊恐漫上心头,柳韵竟是一动不能动,愣了片刻才徒然的去拉沈音音。   可她看见那小姑娘偏过头去,不知在看什么,还是温柔浅笑模样,整个人却如同疾风中的落叶般,骤然坠向江面。   柳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有些抖,她试着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她马上让奴仆们去收买今日过路的人,她就咬定了,不是她推沈音音下的水,本来也不是啊!   她这样想着,心头的恐惧才缓和一点,只蓦然听见,沉寒的男声在喊:“沈音音!”   这声音于冷肃里带了些许破碎的颤栗,让她陡然转身,在看清那张奔来的脸时,一下子失了力道,软软跌在了江堤上。 第39章 跳江(二)   江陈八月开始收到音音来信,用的梅花笺,底下娟秀小楷署着她的名,打开来,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她说她在海棠花架下浅眠,竟一觉睡到了傍晚;她说九月下了一场雨,夜里惊雷不断,她有些怕;她说……   江陈每每百忙之中抽空扫一眼,随手便收了,面上从未有多余神色,似乎并不在意。却日日挑灯,将北地军务部署一番,硬是将返京的日期提前了半个月。   进京那日是十月十五,是有些阴沉的暮秋的天,坐下的马匹连日赶路,已是疲累不堪,于劲提议道:“爷,前面就是嘉陵江了,过了江堤便是京都地界了,不妨在江边休整一二,进了城也好有精神。”   江陈勒住马,接过水囊,仰头用了口水。他压了压胸前的信笺,足足三十多封,是沈音音一笔一划写下的。   他微翘了唇角,抬手捏了捏眉心。这小姑娘,如今益发粘人,一颗心全在他身上,让他有些担心若他大婚后,他没法子常陪她,她会失落。   “爷,前面江堤上似乎是沈娘子。”于劲张望着前方,犹豫着道了句。   江陈微不可查的扬了下眉尾,他倒没想到,她还要眼巴巴来侯着,也是让人无奈又好笑。   他唇角再抑不住,已是飞扬的意气风发,抬眸看过去,却慢慢凝了神色。   他看见人来人往的江堤上,音音衣衫湿透,被几个婆子堵住了去路,任由路人围观议论。   他胸口升出戾气,刚要吩咐于劲去看看,却见柳韵步步逼近,将他的小姑娘逼上了堤岸…   音音比他走时又瘦了些许,此刻紧靠在堤栏上,风中的柳叶般,飘飘荡荡,有种摇摇欲坠的凄凉的美。   江陈一颗心揪起来,只觉喉咙发涩,想喊一声沈音音,竟是哑了声。   她似有感应,忽而抬眸,隔着江面磅礴的雾气,遥遥朝他笑。她眉眼弯起,盈盈秋水般勾人心神,让江陈微微舒了口气。   可下一刻,他便看见柳韵朝她伸出了手,推的小姑娘一趔趄,仰头往后倒去。   她秋水般的眸子还在望他,里面似乎有含笑的诀别。   江陈只觉脑海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让他镇在当下,竟是一动不能动。   直到他恍惚看见小姑娘坠向江面,才猛然从惊悸中回过神来,打马奔了过去。   那声“沈音音”也终于脱口而出,是绝望的破碎的声音。   他眼中只有那个坠进江面的身影,再看不见其他,他真的没想过,他的菟丝花原还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永和二年的暮秋的傍晚,路过京郊嘉陵江堤的人一直都记得,那个端坐高位之上冷眼拿捏他人生死的江首辅,跑的满面仓惶,纵身一跃跳进了嘉陵江,为的是他那个外室。   于劲看见自家爷跟着跳进了江水,身子一歪,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大喊:“快,快,快去救主子!他不会水!”   ……   江陈醒来时,是晨曦微明的首辅府,他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陡然坐了起来,问候着的于劲:“沈音音呢?可救上来了?人呢?”   他只记得江水冰凉,他跳下去,遍寻不到他的菟丝花,自己却渐渐沉入了水中。   于劲面目悲戚,沉默了片刻,跪下道:“爷恕罪。沈姑娘她……”   他哽咽了两声,才又道:“沈姑娘到现在也未打捞上来,只在下游发现了划破的衣衫。想来江水湍急,人早不知被冲去了哪里,况隔了这许久,人也定无生还的可能,爷您……您且节哀。”   于劲高大黝黑的一个汉子,话毕了,也流下两行泪来。   这个沈姑娘,暖人心的很,府上个个都被她温暖过,如今死的这样惨,谁又不难过呢?   羌芜并贴身伺候的两个婢女。早哭的厥过去了好几回。   于劲跪在那里,等着主子爷发落。等了许久,却也不见动静。   他抬起头,便见江陈面目沉凝,定定望着音音离去前刚插的梅瓶,他脊背依旧挺直,可无端就让人觉得孤寂。   许久,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才听见他寂寥的声音,他说:“再去找,把沈音音找回来。”   江上不停息的打捞了三日,江陈亦在那梅瓶前枯坐了三日,推了一应政务,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看着那瓶花一点点败落。   到最后一片绿叶也显出枯萎的态势时,他熬的血红的眼里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泪来。江陈面上还是波澜不兴的沉凝,只轻抬起指尖,不可置信的触了下那滴泪水,默了片刻,陡然起了身,唤于劲:“拿我的清风剑来,去柳府。”   于劲一惊,知道江陈这是要去柳府,找那柳姑娘问罪。   他们主子向来雷霆手段,这次去,必然不会善了。可那柳家亦是显赫侯门,是新帝跟主子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用来平衡朝政的关键,哪里是能轻易让其寒心的?   他当即跪了,劝道:“爷,柳姑娘是柳老侯爷唯一的嫡女,疼宠的紧,必然不会轻易交由你处置,若是闹的难堪了,寒了老侯爷的心,可如何是好?”   “不会交由我处置?”江陈冷笑一声,笑的的寒凉,脚步一转,只道:“如此,那便进宫吧。”   今日也是阴沉的天,江陈进宫时,浑身冷肃的气势,竟是唬的大内总管汪仁半句不敢言语,胆战心惊的将人引进了养心殿。   江陈跨进门槛,也不落座,只对着桌案后的新帝李椹道:“我来请一道圣旨。”   李椹望了他片刻,声音少有的凝重:“怀珏,你可想好?柳成柳侯爷是你一手扶持起来的,如今把持南方太半兵力,与太后母家在南边分庭抗礼,才让南边官场维持了微妙平衡,若是……”   他虽没说下去,江陈却懂他话里的意思。只他半点不犯怵,只孤傲的笑,踱至御案前,拿了李椹的御用批笔,在案桌上写下了几个人名,笃定道:“我可以扶持他,亦可以扶持旁人。阿椹,你不信我?”   “我自然信你,只……”李椹皱眉:“只柳侯爷势力已成,如今因为一个外室,你便要拿他的嫡女,让南边兵将听了,自会寒心。再者,扶持旁人需要时日,南边如此局势,容不得你我有半点差错。”   “你还是不信我。”江陈还是倨傲神情,拿朱红批笔在一个人名后点了点,道:“阿椹,便是柳侯爷暴毙了,我也有三日内便可接替其职位的人。初始难是难了点,可毕竟不是不可为。”   难吗?应当是的,如今这南边局势确实紧张,可再难,他也得给沈音音一个公道。   李椹悚然一惊,明白江陈这是早就做了后手,为了防止柳侯爷一家独大,成为第二个太后母家,早便在暗中开始栽培旁人。这样缜密的心思,算无遗策的手段,也确实只有怀珏能做到。只是,连他都是现在才得知。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还要再说,却见江陈声音决绝,让帝王的心跟着一沉。   他说:“阿椹,昔年我从北戎将你背回来,本不欲要你回馈,可今日……也只今日,要向你讨个恩典。”   为着一个外室,他竟拿他们生死交情来换!李椹脸上实在不好看,却无法,再不好多说,提笔拟了封圣旨。   他看着玄衣男子转身离去,挺拔的背影在这阴沉的天地间竟有种翻云覆雨的气势。   李椹看了看自己的病腿,自嘲的笑了笑。垂眸在御案上凝视片刻,忽而指了那朱红人名,唤汪仁:“汪仁,去查下这几位什么来历。”   天阴沉的厉害,有暮秋寒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的江陈衣角的暗绣麒麟张牙舞爪。   他脚步飒踏,一声声落在寂静的官道上,听的于劲心肝都跟着颤,他晓得,主子这脾气,今日定要翻天覆地。   柳府正厅里,早早点了烛火,明晃晃的照亮了一方暗沉的天。   柳侯爷面色仓惶,背着手在正厅里来来回回的踱步。自打听说江陈进了宫,他一颗心就忐忑的厉害。   果不其然,两刻钟后,一身玄黑的江首辅便踏了进来。   男子宽肩窄腰,挺拔凌厉,往那一站,便骇的柳侯爷腿软起来,忙躬身恳求道:“江大人,小女柳韵不懂事,前几日竟做出这等糊涂事。虽说这沈姑娘不是她推下水的,可到底照顾不周,让沈姑娘失足跌落,确实该罚。”   柳成说着,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婆子搀着柳韵走了进来。   他端出严父姿态,冷着脸训斥道:“往日娇纵惯了,竟这般不知好歹,今日为父便替你未来夫君打你几板子,好让你日后进了门,晓得规矩。”   柳成笃定,江首辅年纪轻,对那貌美外室多看重几分也是人之常情。但却不会因着一个外室,真的将柳府嫡女如何,毕竟,他手里的兵权也不是一日能稳固的。这会子自揭个短,作势罚一罚也就过去了。只是女儿细皮嫩肉的,终究心疼的紧。   那厢柳韵亦是泪水涟涟,愧疚的哭倒在地:“我本想替音音姐姐整理衣衫,谁曾想,竟吓到了姐姐,她往后一退,跌进了江中。实是我的过错,韵儿该罚!”   江陈依旧是沉凝的面,没有一丝波澜,冷眼瞧这父女俩作戏。   半晌,他擒了抹冷寒笑意,一步步走过去,半句废话也不曾有,刷一下,将手中圣旨甩开,道:“柳侯爷,本官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接了这圣旨,二是交出柳韵,再不问其生死。你且想好”   柳成目光落在那圣旨,见了那寥寥两行字,腿一软,跌在了沁凉的方砖上。   他知道,他保不下自己的女儿了。   那圣旨上明明白白,列了他军中贪墨一事,定的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柳韵瞧着父亲的反应,一颗心跟着往下坠,忽而便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   她扬起脸,最后一搏,她说:“怀珏哥哥,在你来之前,可有想过老夫人,想过江家?若是你因着一个外室,便逼死了自己未过门的妻,这样的大逆不道,让江家的清誉何在?”   大逆不道?江陈嘴角的冷笑加深了几分。   他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如同看一滩污秽,让柳韵在那双凤眼里微微颤抖起来。   他一句都不同她多言,只挥了挥手。让于劲押着人去了嘉陵江堤。   此刻江面雾气更甚,同他的小姑娘死时一样湿冷的天。   江水湍急,江陈一下子便红了眼,江中那样冷,被江水淹没口鼻时,他的小姑娘该多么无助凄惶啊。   她向来怕冷怕黑,最后却葬在了这黑暗湿冷的江底,而他,竟是连尸首都寻不到。   江陈眼里的阴霾更重,声音带出阴测测的寒:“柳韵,她死前的那些绝望,你也该一一尝一尝。”   柳韵站在江堤上,被这声音吓的汗毛倒竖,忽而斯歇底里:“怀珏哥哥,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啊,你说过会给我体面的啊!”   “凭什么?”江陈一步步走过来,将她逼上了堤岸,他说:“凭你害死了沈音音。”   “柳韵,当初本官再三同你确认,在有音音的前提下,你是否愿嫁。是你亲口应承了,会用这宽容换体面。你在本官与祖母面前百般作样,背地里却将音音推进了江流,你以为,本官还能纵容?”   他语调刀锋一般,带着厌恶神情,让柳韵心里犹如刀搅,难受的捂住胸腹,微弯了腰。   只这还不够,她还未回过神,又听见了她的怀珏哥哥更绝情的话。   他说的是:“柳韵,你自己跳吧,本官怕脏了手。” 第40章   他的沈音音,死了!   许多人都记得,永和二年的深秋,柳家嫡女被江首辅逼上了江堤。对死的恐惧让柳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流了无数的泪,却打动不了那冷凝的男子,最终被于劲残忍的扔下了江堤。   她腰间系了条铁链,从江堤一直顺到了江中。冰冷的江水淹没口鼻,灌进肺腑,让柳韵在黑暗的江底滋生出绝望的恐惧。可每每胸口窒息到要昏厥,那铁链又呼啦一声,将人拉出了水面,给她一口喘息的机会。她不知道在这绝望与希翼间游走了多少回,意志早已崩溃,到最后,已是不能挣扎,她想,早点死了吧,便不会再痛苦再恐惧了。   那日,柳韵的呼救声在江面上一遍遍回荡,无助又凄厉,听的路人无不恻隐,却无人敢上前施救。   柳家姑娘的尸首是被柳府三日后打捞上来的,据说被捞上来时,早已泡的面目全非,好不凄惨。   朝中亦是不太平,有几个言官冒头,引发了一场南边官场动荡。   只江陈却不是个好招惹的,缜密心思,雷霆手段,不过短短几日,便让南边局势再度平衡下来,无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这时候大家才晓得,这位外室,在这位江首辅心中是何等重要。   江陈已有几个日夜未眠,微扬的凤眼里都是骇沉的血色,他手边的政务一件件过,眼瞧着今日又不归家。于劲再不忍心,噗通跪了:“爷,您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回家歇一晚,成不成?”   上首的人没作声,好半晌,等的于劲要死心了,才听见他的主子爷暗哑着嗓音,道了声“好”。   外面夕阳的残红已隐了去,落下青黑的天际。   江陈走出内阁,习惯性的站在暗影里候了片刻,才猛然想起来,再没有那个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来迎他归家的小姑娘了。   他落寞的笑了下,也未叫车,大步走进了傍晚的昏黄,路过顺和斋,鬼使神差便走了进去。   店里的伙计见了他,二话不说,躬身进去,包了现做的玫瑰酥酪出来,点头哈腰的递了过来。   江陈没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进了顺和斋。往日归家时,他总会顺手给沈音音带一份酥酪,如今那个人没了,又要带给谁呢?   这是他头一回清晰的认识到,那个小姑娘真的抽离了他的生活,用那样决绝的方式。   他忽而头痛欲裂,排山倒海涌上来的,不是痛,是寂寥的悲怆,巨大的、无处可躲的悲怆。   那小二巴巴伸着手,还在等着贵人来接酥酪,他并不晓得这贵人是何等身份,只是知道他每次来都会要一份酥酪,给家中娘子带回去。此时却冷不防被挥开了手,听见这冷峻的贵人哑声道了个:“滚。”   江陈也不知为何动怒,胸口横生的戾气压不住。他原先以为沈音音毕竟一个外室,他是偏疼她几分,毕竟她那样温柔乖顺。她死后,他不断告诉自己,忙起来,忙起来就忘了,他从来都是个薄情的!可今日从政事中一抽身,才发现他身边早已处处是她的影子,他已是无处可躲。   是啊,寂寥,往后踽踽独行的黑夜里,再没了那抹温柔的笑。这世间冷寒,再没有属于他的人间烟火气。   他的沈音音,死了!   他眉目是冷肃的寒,转身便往外走,走到门前,方要迈门楷,忽而听见侧边的雅间里传来几声女子的嗤笑,夹杂着“沈音音”的名字。   隔着竹帘,女子语气里都是轻蔑:“哎呦,这沈音音也真是好本事,一个外室而已,死了便死了,值当费这样大阵仗?”   “可不是,外室这东西,本就是人人唾弃的,竟还有人替她喊屈。”   “要我说,这柳姑娘也是糊涂,一个外室,也值当的自己动手?也不怕坠了名声。”   .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对外室的鄙弃轻贱,江陈从不知道,原来身为外室,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低贱。   他身子晃了晃,步出门,唤于劲:“去,里面的人各个掌嘴一百,日后若再有人议论沈音音,尽皆处死。”   悠悠众口难堵,这差事难办的很,于劲暗中叫苦不迭,却也只得吩咐人去办了。   他一路跟着主子爷,胆战心惊,生怕再出什么岔子,进了首辅府,才暗暗松了口气。   江陈进了内室,里面半晌没动静。于劲正琢磨传晚膳,忽听隔着窗棂,江陈问了句:“于劲,名分对女人来说这样重要?外室便要被非议吗?”   于劲挠挠头,还是说了实话:“爷,名分自然重要,是一个女人立于世俗中的身份,没有个正经的身份,哪个夫人小姐瞧的起?”   江陈淡漠的眼落在音音最爱的那只梅瓶上,细碎的光搅起暗涌,是钝钝的直入血肉的疼。   他的世界很大,目光也放的远,从不会去从女人的世俗观着眼,他以为沈音音有了他的宠爱,便可以活的足够肆意。如今似乎才明白,在旁人眼中,外室是个多么不堪的存在。便是他宠爱她,旁人亦只会笑她床上手段了得,却不会给她真正的尊重。   他陷在烛光的暗影里,久久没出声。直到羌芜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才惊起了一片寂寥。   羌芜手里拿了个油纸包,嗓子早哭坏了去,只能嘶哑着道:“爷,奴才有事要禀,是姑娘临死前嘱咐的。”   说着也不待江陈吩咐,自顾揭开油纸,呈上一枚松饼,道:“奴跟姑娘上山那日,禅房里窗扇松动,山上寒气厉害的很,冷的姑娘浑身没有一丝热乎气。偏送来的饮食还有问题,姑娘说是里面掺了绝育的红葚花,我俩便也不敢再用。硬生生熬了三个日夜,姑娘她.她.”   羌芜想起那日小姑娘拈了枚野山柿,哄着她用了,自己却饿的半分力气也无,便又忍不住哽咽起来,有些语不成声:“姑娘她.她被柳姑娘带去放生时,本就是强弩之末,偏生被推进水中,又是一番折腾,待上得堤岸时,浑身湿透,冷的打颤。柳姑娘的奴仆们却不放她离开,任她衣不蔽体任路人奚落.”   她似乎再说不下去,俯下身子,肩膀一颤一颤,痛哭起来。   “你说什么?”   江陈豁的一下站了起来,他一直刻意隐忍的沉凝的面上,此时才显出几分不可抑制的悲痛。   他一直以为,音音在他的羽翼下,被保护的滴水不漏,从未想过,她死前受过那么多的屈辱。偏生这屈辱,来自他亲自挑选的未婚妻。   他实在不敢想,那样娇柔的人,死前挨饿受冻,还要任旁人羞辱。经历了顺和斋这一遭,他也能猜到那些言语能有多锥心。她那样体面的一个小姑娘,尊严被众人碾在脚下,该是何等滋味?   他忽而想起她死前望向他的那一眼,是含笑的决绝。是啊,决绝,他似乎此时才明白她为何决绝。他险些忘了,她曾经可是国公府嫡姑娘啊,虽柔弱,可自是有铮铮傲骨的,岂能任人轻贱?   江陈并未唤御医来检验这松饼,比起这个,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她临死前决绝的眼,还有那些他如今才体会的她的痛。   他嗓音疲惫的暗哑,嘱咐于劲:“去,让柳韵那日带的仆从,都随了她们主子去吧。”   他说完,再不言语,出了门,往江堤而去。   京中主路已点了风灯,影影绰绰,越往外走,灯火越稀疏,出了城,已是漆黑一片。   嘉陵江沿岸,却有几盏灯笼飘飘荡荡,显出昏黄的光来。   苏幻将手中最后一盏河灯送远了,抹了把泪,起身往岸上去。   沈慎与季淮只目送那几盏河灯飘向远处,面目悲戚的沉默。   几人上了江堤,在这黑暗的寂寥里,苏幻忽而发狠的骂:“沈音音,你怎么能走了呢?你忘了姨母说过的话了吗?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怎么就没听见去呢?”   她骂完,陡然转身,伏在凭栏上,哀哀痛哭起来,出口的话破碎的听不清:“音音,怎么办呢,姐姐想你了。”   没人劝她,过了许久,这哭声才一点点低下去,没了声儿。   苏幻从凭栏上直起身,拿了帕子擦脸,望着两个沉默的男子,低低道了句:“抱歉,失态了,既.”   她话还未说完,转头间便见江堤的暗影里站了个挺拔的身影,身上的麒麟绯色官袍还未来得及换,消瘦了几分,比之往日的威仪倨傲,显出几分空荡的萧索。   苏幻神色一凝,还未出口,忽见旁边的季淮往前站了站,挺直着脊背,斥了一声:“滚!”   这声“滚”让周遭都静寂下来。   季淮平素有股坦荡的温润,说话也和气,此刻眼里蓄了波涛,一步步走出来,竟浑身透出凌厉的阴沉,看的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于劲皱眉,上前要治他的不敬之罪,却被江陈摆手止住了。   江陈面上波澜不兴,并未显出被冒犯的怒意,在这里,他不愿让沈音音看见他同她的家人不快。   他往前站了站,只道:“季淮,我来看看她。”   “你是音音什么人?”季淮却不退缩,忽而发问。   这话倒让江陈语结,他本想说“我是她的夫君”,可张了张口,竟是没发出声音。   季淮冷笑,犀利的话语直指人心,他说:“江大人怕是想说,你是她的夫君。可音音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外室,无论是从律法还是世俗,这声夫君是万万称不上。说白了,你什么都算不上。是以,江大人,你没资格来看她。”   “是,你什么都算不上!”   苏幻挺起胸脯,红肿的双目里有浓烈的恨,她走上前,直直对着江陈道:“江大人,你以为是柳韵害死了音音,所以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杀了柳韵,便觉得良心安了吗?”   “我告诉你江大人,真正害死音音的,是你!”   她伸出食指,直直指在了江陈的面上,让于劲惊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这沈姑娘的几个亲眷,怎得都是不怕死的,这可如何收场?   只江陈却没有如他预想中的动怒,他只是陡然掀起眼皮,凌厉的目光落在苏幻面上,反问了一句:“是我?你说是我害死了沈音音?”   “是你。”   苏幻还是倔强的不屈服,只想要替妹妹出一口气,依旧咄咄:“江大人,你可有想过,但凡你替音音考虑一二,哪怕给她个妾的名分,柳韵是否还敢如此?说到底,一个外室再得宠,主母也是决计不会放在眼里的,柳韵是吃准了,她身为主母,有随意拿捏外室的权利。江大人,你自己都从未给过音音一分尊重,如何又让旁人尊重她?”   这一句句落在江陈心里,激起一阵滔天的巨浪。他仓皇后退了一步,反复呢喃:“是我?你说是我害了她?”   苏幻却犹嫌不够,兀自冷笑:“害死音音的,不止大人的不尊重,还有你的贪心。音音那时要离开,本就不再欠你的,你为何又要强留她在身边?你既想要娶贤明妻,又想霸占她的温柔纯粹,这世上,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你们男人占了!”   江陈这二十四年来,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抄家灭族时昭狱内的血腥气、单枪匹马撞上北戎大军时、推新皇上位时的孤立无援,他从来不曾退缩过,可这一刻,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念头。他不是无法面对苏幻,他只是忽而觉得,愧对沈音音。   可在这几分愧里,又掺杂着巨大的痛,痛的他一贯挺直的背脊,微微弯了几分。怎能不痛啊,那样好的沈音音,他再也见不到了啊。   季淮冷眼瞧着这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首辅神色黯然,一步步走进了漆黑的暗夜里,转头又嘱咐沈慎,将筋疲力尽的苏幻护送回京。自己却站在江堤的暗夜里,许久未动。   初冬冷朔的夜风扑在面上,生生刮人肌肤。季淮却毫无所觉,只目光随着江面上的数盏花灯飘荡。   他记得音音最喜睡莲灯,往日还曾调笑,等自己死后,要水葬,让一簇簇的莲灯围绕着,送去远方。   他那回是第一次对她扳起脸,严肃道:“小小年纪,说什么生死。”   只是未料到,竟是一语成谶。   他扯起唇角苦笑了一声,忽而抬起修长的手,捂住了脸。   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有个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瞧着四下无人,忽而跑上江堤,扯了扯那站成石雕的男子。   季淮眉头微动,侧头瞥了一眼身侧虎头虎脑的小童。   那小童便坏笑着做了个鬼脸,给他塞了枚圆润东珠,神神秘秘道:“大哥哥,我叫虎子,有人要我告诉你,切莫伤怀,日后江南见。”   季淮瞧了眼手中那枚晶莹通透的东珠,猛然攥紧了,还要再问,却见那虎子蹦跳着跑开了。   他迎着朝日,那沉痛的眉眼展开,低低笑了一声。他的音音啊,小狐狸一个! 第41章 新生   永和四年的初冬,天气冷的早,江南罕见的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镇江西南角的清和坊有间不大的门面,稀奇的是,也不见摆东西,只墙上挂了几副精工绣样并卷轴工笔画。不论人物花鸟,皆笔法绵密细致,色彩浓淡相宜,有传神的韵味。   里间摆了几副桌椅,几个女童正低头习书。   音音放下手中书卷,从支摘窗里探出头,瞧了眼铺门前正欲清扫积雪的阿素,微扬了声调:“阿素,披件氅衣再出来,仔细冻了手。”   “哪里就这样娇气了?”阿素拢起双手呵气,转头暼见探出窗外的小姑娘,微愣了一瞬。   音音一身朴素的天青色袄裙,云鬓上只别了一朵盛开的红梅。一张脸比这江南的雪还纯净,益发显的乌发红唇,眉眼清丽,只这么一望,便能轻易让人丢了魂。   阿素回过神,轻轻嗔怪了句:“姑娘,你怎得就生的这般精巧,怪不得……”   怪不得那陆参军,宋秀才……没事老往他们铺子钻。   她正想着,里面四五位女童挎着书袋往外走,出的门来,同阿素问声好,便各自散了。   落在后面的一位,七八岁的年纪,枯草一般的头发乱蓬蓬,消瘦的肩上驼了个幼儿。   “阿奴,你且等下。”音音追出门,拉住了这女童消瘦的臂。   她手里拿了枚檀木梳,握住阿奴蓬乱的发,一下下替她打理服帖。   女童抬头看见音音脸上柔淡的光,往上托了托背上的幼儿,垂下头,无措道:“先生,我……我……”   尚年幼的女孩儿,还未被如此细心对待过,一时既羞窘又觉温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快走吧,再晚了你母亲要找来了。”音音揉了揉她的发,嘱咐道。   阿奴便惊恐的瞪大了眼,背着弟弟,撒开腿跑了。   音音是永和三年初来的镇江。那时她落了水,是早已受过嘱托的胖婶将她救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出京,而是在京郊的陈家村窝了几个月,转过年来才踏上了南下的路。   初来南方,同阿素碰了头,便寻了这不起眼的小城落脚。   待安定下来,便琢磨起维生的法子,起先卖些绣样书画,日子也不算难。因着音音功底扎实,当初工笔乃是跟着宫中御用画师徐仁所学,出来的绣样新奇又美观,渐渐也有了名声。   她的工笔画亦是不含糊,引得许多文人交口称赞,很快便有人专程寻了来。   她书画之名一时传开,竟有江南富商下了重金,要她去府上为女儿授课。音音辗转教习过几家,待到后来,便在铺子后面支了书案,收几位家境普通女童,教她们识字习画、礼乐书数。因她一直记得,她母亲生前曾说过:这世上,只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受到教育,才能窥见更广阔的天地。   按理儿讲,这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只需会些女工女德,哪里需要读书习字?起先各家也无人将女儿送来,但听闻这位女先生学问了得,教过的千金都嫁了世家大族,这才令几个小商户之家动了心思,送了姑娘来。   这其中,阿奴又是个异类。她家中贫寒,父母沿街卖油为生,小小年纪,每日浆洗做活,照顾幼弟,恰如她母亲为她取的名,是这个家里的奴才。只她每每经过梅花巷,总要拿一双渴盼的眼,蹲在支摘窗下,窥探一点点不属于她的天光。   音音还记得初见她时,女孩儿眼里明亮的光,脏兮兮的手抓着窗框,小心翼翼的偷看。她将她喊了进来,自此后时常施舍一口饭食,让她在这学堂旁听。   音音想起这些过往,站在雪地里,轻颤了下睫毛,抬头便见巷口驶来一辆轻便马车,走的近了,深褐车帘打起,走下来年过半百的林嬷嬷。   林嬷嬷手里捧了个瓷白汤蛊,走的小心翼翼,一壁道:“音音,现熬的参汤,来,趁热喝。”   季淮去年升任了江浙巡抚,林嬷嬷作为三品大员的母亲,在外也实实在在要被称一声林老夫人了。可在音音面前,她自始至终还是她的林嬷嬷,执意不让她改口。音音便随了她去,仍旧唤她一声嬷嬷。   此刻,她上前搀扶了林嬷嬷的手臂,让阿素接了汤盅,清甜的声音里带了点嗔怪的意味:“嬷嬷,这刚下了雪,仔细路滑,何必跑这一趟。”   林嬷嬷随她进了后院,一壁拍打身上的雪,一避道:“跑这一趟有甚打紧,我要不来,你与阿素怕是又要胡乱对付。”   说完顿了顿,又将那说了八百遍的话翻出来,絮絮叨叨:“早说要你们搬去江陵,与我们同住,我也好能随时照料,也能省了我与你季淮哥哥整日来回镇江。   季淮升任江浙巡抚后,常驻江陵办公,一并搬去了御赐的府邸。   林嬷嬷本是随他去了江陵,自打音音落脚镇江后,便三不五时要来小住一段时日,好照料小姑娘饮食。好在镇江紧邻江陵,半日车程便至。季家在镇江也有处老宅,否则以音音这处一进的小院落,怕是住不下。   音音听她又提起这茬,忙拿话岔开:“嬷嬷,沈沁怎未一起过来?可是又去哪处顽皮了?”   沈沁现下被林嬷嬷认在了季家,对外只称膝下抱养的女孩儿,也算是有了个好出身。   “确实顽皮,这几日你季淮哥哥教她骑术呢,得了匹小马驹,整日不着家。”   林嬷嬷听她问起沈沁,慈爱笑起来,只她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说完了沈沁,又拾起了方才的话头:“音音,你搬回季家,嬷嬷也好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今孤身一人在外,嬷嬷实在不放心。”   音音一时无话,她执意留在这不起眼的镇江,行事亦是低调谨慎,从不肯在明面上同季家有牵扯。不为别的,怕的就是万一哪天被撞破了身份,连累了季家,虽然这世上,再无人记得那个沈音音。   林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一双久经世事的眼现出探究的光,看住她,问:“音音,你老实同嬷嬷讲,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人?”   那个人?音音一阵恍惚,江陈这个名字骤然跳出来,让她有一瞬的失神。   这世上除了季淮外,没人晓得当初她的死,是自己蓄意谋划的逃离。连林嬷嬷都觉得,她对江陈用情至深,最后是被柳韵逼迫至此。大概世人都是如此想吧,包括江陈。   脑海里又浮现那人飞扬桀骜的笑,凤眼微挑,冶艳的风流,还有他平素冷峻的清贵,说话时倨傲神情。只这些画面,都停顿在他带着柳韵的气息,同她缠绵那日。   音音别开眼,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有些决绝的坦然,道:“嬷嬷,你多想了,我往后断不会想起他。”   林嬷嬷暗暗舒了口气,瞧着她的神色,斟酌了片刻:“音音,嬷嬷听闻,上个月,盛京辅国公府办了场喜宴,该不会是.”   喜宴?那人娶妻了?也不知这次可有看准。她惟愿他夫妻和美,再不相干。   “嬷嬷,如今好好的日子,何必提他。”音音抬起脸,嗔怪了句。   林嬷嬷这才彻底放了心,握着她的手,连连道好:“好好好,咱们不提他。嬷嬷想好了,等年底便要替你遴选夫婿,到时多请几个好儿郎,让我们音音好好相看。”   这话落了,一旁正喝水的阿素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同音音对了个眼神,无奈的笑起来。   林嬷嬷却越说越高兴,说到最后,连音音出嫁前的事宜都想好了:“到时候,你便从季家出嫁,正式拜季淮为兄,想来有他庇护你,你那夫君断不敢生事。”   阿素越听越乐呵,到了晚间送林嬷嬷出门时,便忍不住感叹:“嬷嬷,你这是断自家儿子的后路啊!”   季淮这两年,来镇江益发频繁,最近时日,不论多忙,两三日必要来一趟。有时来了已是深夜,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院子里瞧一眼音音卧房里昏黄的夜灯,便连夜返程。那样温润的一个人,从不打扰音音的生活,却事无巨细都能照顾到,傻子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林嬷嬷顿住脚,瞥了阿素一眼,忽而神神秘秘凑过来:“你以为我真忍心将音音推给旁人?阿淮这人,闷葫芦一个,我不激他一激,你林嬷嬷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你且看吧,阿淮听了这信,明儿一准来镇江。”   阿素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夸她姜还是老的辣。   她将林嬷嬷送走,转身进了屋。见音音正坐在书案后练字,瞧了片刻她沉静的眉眼,忽而问:“姑娘,你真没想过接受季大人?”   阿素一直觉得,季淮是她见过的男子里,最温润如玉的那一个,那句话怎么说的来,对,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人,与她们温柔的姑娘,怎么看怎么般配。   她见窗棂下的姑娘轻轻摇了摇头,心里一沉,忽而想起什么,探身过去问:“姑娘,你不会是因着自己已非完璧,打算后半辈子独身吧?这可使不得,往后日子这样长,还是得寻个归宿。再说了,季大人也并不在乎.”   “阿素”音音停下笔,无奈的摇摇头,打断了阿素的话:“我从未因失去贞洁便觉低人一等,只是季淮哥哥却不可。”   季淮哥哥是顶好的男儿,合该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阿素叹息一声,也不再说话。   只未料到,真真知子莫若母。第二日一早,音音刚起身,便见季淮携了一身风霜而来。   他推门而入,颀长的身姿在厅中映出长长的影子,看见音音懵懂神色,俊朗的眉眼蓄起笑意,伸手便揉了揉她的发。只揉完了才觉出失礼,耳尖透出点可疑的红,轻轻咳了一声。   “大哥哥来这样早,可是有事?”音音语音里尚带着晨起的慵懒,带了点疑惑的问。   为何而来?季淮一时语噎。他昨日归了府,听王至言老夫人要给音音相看良人,连日子都定下了,甚至要他将音音认作义妹。这平淡的几句话,却让他向来远山远水似的沉静眉眼透出暗沉的光,一句话也为说,连夜打马而来。可真到了门前,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默了一瞬,却只道:“前几日送来的银丝炭可用上了?夜里冷不冷?”   “不冷。”音音垂下鸦羽般的睫毛,在清晨微曦的光里,泛着轻柔娇媚的光,看的季淮有片刻的失神。她说:“大哥哥,往后你不必如此来回,我一切安好,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她想,他的大哥哥这样通透的一个人,定是明白的。   只是未料到,季淮只是扬眉轻笑,反倒放开了,问:“母亲可有说,给音音相看的日子定在了何时?”   “啊?”音音未料他会如此问,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道了句:“嬷嬷说腊月初八。”   “好,到时我会来。”   季淮这笃定的一句,倒让音音更迷惑了,扬脸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让音音相看。”   季淮含着笑,眼眸里有璀璨的星光,朗月一般,这话说起来有股子温润的坦荡,他说:“若论起来,这江南的儿郎,你大哥哥还未被比下去过,音音不妨考虑考虑我。”   季淮向来是个含蓄的,这是他头一回将话讲的这样直白,直白的、坦荡的喜欢,让人无法怀疑的真心。   音音杏眼圆瞪,有些不能相信,她的大哥哥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瓷白的面颊泛起红晕,刚要开口,却见王至探头探脑,拿了封急报,站在庭院里搓手。   季淮亦看见了他,微蹙了下眉头,抬脚出了正厅。他接过王志送上来的公文,扯开蜂蜡,扫了一遍,面上现了沉凝神色。   他修长的指尖在公文上轻轻点了几下,站在香樟树下踌躇了一瞬,忽而道:“音音,他要来江陵。”   “他?”音音正端了茶水润口,听了这话也未上心,随口问:“谁要来江陵?”   “江陈江首辅。”   呼啦一声,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音音白嫩的手背上立时泛了红,她却感觉不到疼。那只定窑青瓷盏摔了个粉碎,在她脚边留下一地狼藉,她脑中却只回荡着一念头:“江陈要来江陵了。”   缓了好一会,她才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大哥哥,苏州富商陈员外下了帖子来,邀我去为他府上嫡姑娘授课,明日我便启程。”   她想,她躲去苏州几个月,定是能避开他的吧? 第42章 本章24小时评论发红包……   听闻江首辅要来江陵,南边官员人人自危。   前年南方发了大水,今岁又逢严冬,致使粮食紧缺,稻米价格节节攀升。也亏得空降了个江浙巡抚,季淮是个手段利落的,开仓放粮、引导农耕,暂时疏导了民怨。只南边政绩毕竟不好看,江首辅这一来,自然在江南官场引起一片惶然,各个怕被问责,保不住头上的乌纱帽   “爷,江陵那边严阵以待,已候了您两三个月了,怕是没人能料到,您早已南下进了苏州,将江浙的灾情摸了个透。”于劲一壁替江陈蓄茶水,一壁小心翼翼恭维了句。   外面正飘着小雪,运河上氤氲着雾气,一片白茫茫的模糊。这样的天,也无船只出行,码头上孤零零停了这一只。   船舱内燃着上好银丝炭,驱散了些许江上的湿寒。   江陈连头都未抬,浑身的清俊冷肃,忽而将手中文书一扔,淡声道:“苏州知府遇事不辨轻重缓急,撤了职,下放吧。”   他如今消瘦了些许,益发显得轮廓利落、五官英挺,薄唇开阖间,便轻易断送了一个官员的仕途,唬的于劲急忙上前捡了文书,连声称是。   于劲抬头瞥了眼主子,暗中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主子变了,从前,他虽说平素也冷峻,但私下也有柔软的一面,如今那最后一丝柔软也抽去了,只剩下波澜不兴的沉寒,是没有半分人气的政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沈姑娘离世时起吧。   他斟酌了一瞬,递上封家书,道:“爷,老夫人来信,要您回家过年,毕竟今年……”   江陈面无表情的脸,忽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何必,在哪里过年不是一样?”   他说完再不言语,抬手轻摁了下太阳穴   “船家,船家.”   清脆的女声传来,惊扰了这一方静肃,让江陈微掀起眼帘,看了于劲一眼。   于劲立马如临大敌,掀帘出去了。   岸上落了一层雪,湿滑的紧,音音戴着锥帽,一身素淡衣裙,抬手扯了下跳脚的阿素。   阿素小心翼翼往后挪了挪,仍旧挥着手臂,沉着嗓子喊。   今年罕见的冷,一进腊月,这雪似乎就未停过,最近又起了雾,一连几日,都没有出行的船只。眼见就到年底了,音音同阿素急着赶回镇江,也是没法子了,便想问问,今日这只船能否捎她们一程。   音音裹了裹竹青的大氅,指尖已冻的通红,还是觉得不安心,悄声问阿素:“阿素,你说这时节了,那人都没能南下,年前肯定不来了吧?”   “肯定不能来了,年前正是政务繁忙的时候,想来京中定脱不开身的。再说了,季大人不是信上说了,连江陵的官员都陆续散了,是笃定了那人不会来了。”阿素自然晓得音音口中的那人是谁,随口安抚道。   音音“嗯”了一声,杏眼弯弯,笑成了一泓清泉,声音里都是欢快的憧憬:“今年有你有我有沈沁,还有嬷嬷跟大哥哥,真好啊。我们又能吃嬷嬷裹的汤圆了,再让大哥哥给咱们扎几只花灯,他那手艺,可比外面卖的强多了。”   她如今是真的欢喜,欢喜这平静的自在。这两年在外面,初始时确实也吃过风餐露宿的苦头,可一步步走来,牵挂的人都安好,大部分还在身边,她亦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过的恬淡而有尊严,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阿素也起了雀跃神色,一连“嗳”了两声。   她能看出来,姑娘如今是真的活的自在。大概如今这样平静的自由,是她真正向往的吧。   两人正说着,掌船的老翁走下来,摆手道:“两位快走吧,今日船上的客人尊贵,是不捎赶路人的。”   “老伯,你们这船可是要去江陵?”阿素脱口问了句,看见老翁颔首后,带了点央求的口气:“您看,这雪天大雾的,怕是年前都没什么船只出行了,我们二人急着回家过年,您就行行好,捎我们一程。”   老翁现了为难神色,这两个小姑娘看起来单薄瘦弱,让人不忍心抛弃在这冰天雪地中,可.他回头瞥了眼船仓,想起那位租船的爷,冷峻疏离,不怒自威,他看见就腿软,实在不敢凑到跟前说话。   音音瞧老翁神色,将几两碎银子塞至他手中,又拿出个红地金线绣福字的荷包,道:“老伯,马上年节了,这年节礼是小女求来的福字,送给船上的客商吧,替我们道句年节好。还劳烦老伯给问一句,能否捎我们一程,我二人绝不添麻烦。”   那老翁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犹豫了一瞬,终是道:“成,那老朽替你们问一声。”   他转身上了船板,却见于劲正背手立在门边,便递出荷包,躬身道:“这位小爷,方才岸上两位姑娘送上了年节的福字荷包,要老朽问一句,能否捎她们一程。”   于劲接过那荷包,有些不耐:“快些开船吧,其他的事,老人家还是少管。”   他转身进了舱,见自家主子正支了额小憩,便默不作声要去点熏香。只刚掀开鎏金的铜盖,便听主子爷沉着声喊了句:“沈音音!”   这声音是暗哑的,带着沉痛的不甘,冷不丁吓了于劲一跳,手中东西便咕噜噜滚了一地。   鎏金的铜盖滚了两圈,扣在了毡毯上。方才手里的那只荷包也已散开,飘落出一张福字,孤零零落在了厅中央。   江陈额上沁了点细密的汗,陡然睁开了眼,这两年,他一次都没梦见过沈音音,一闭上眼,席卷而来的,全是嘉陵江水的冷寒。   可他今日梦见了沈音音,隐约听见了她软糯的嗓音,她站在岸边,孤苦又无依,对他道:“大人,你怎么才来”。   他愣怔了片刻,勾起唇角,自嘲的笑了笑,对于劲道:“去,熬一碗安眠的药。”   几个日夜未眠了,要靠这安眠的药小睡一会。   于劲晓得,主子自打沈姑娘离世后,便落下了这失眠的症状,如今是益发厉害,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当即也不敢耽误,隔着指摘窗,吩咐随从去煎药了。   他嘱咐完,俯下身去捡滚落的物什,手碰到那张福字,顿了顿,暗自嘀咕:“能将小楷写的这样清瘦有气节的姑娘,倒也少见。”隐约中中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刚捏住纸笺一角,却见一只云纹皂角靴伸过来,一下子踩住了边缘。   抬起头,便见江陈一脸莫测深情,紧紧盯住了那福字。   江陈的脊背是僵直的,微扬的凤眼里暗流涌动,一错不错的打量这福字,片刻后,忽而扬声:“谁送来的?这写福字的人呢?人在哪?”   他声音是隐忍的平静,可莫名便让人觉得低沉,似是压抑了万千情绪。   于劲被他这神情语气骇住了,往后缩了缩,呐呐道:“怕是.怕是已经走了,方才岸上的姑娘递上来的,说是想要求咱们捎带一程。”   “停船,往回开。”   江陈丢下这句话,旋身往外走,他身姿挺拔,还是沉稳冷峻模样,可出舱门时竟被厚锦舱帘绊了一下,微不可见的趔趄了一下。   船已开动,离着码头有些距离,隔着茫茫的风雪,隐隐有两个身影,其中一人素淡衣裙,身姿荏弱,锥帽上的白纱飘飘荡荡,看不清面容。   江陈紧紧握着船舷,因着用力,骨节上泛出冷白。   船驶的近了,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岸边的风吹来,忽而掀起白纱一角。   他幽深的凤眼冷厉的骇人,穿透薄薄的雾气,盯住了薄纱下漏出的侧脸。   纤细的颈,白玉一般,可再往上,赫然是狰狞的疤痕,红肿扭曲,占了整个侧脸。   冬日的冷风扑在面上,让江陈陡然清醒过来。他握着船板的手微松了力道,斜长凤眼里的暗涌一点点平息了,垂下来,孤寂又自嘲。   岸边的风一阵比一阵急,音音低低惊呼一声,伸手摁住了锥帽。她摸了摸侧脸,粗糙不平,那假疤痕还牢牢贴在脸上,才堪堪放下心。   出门在外,美貌是灾祸,像她们这样独行的姑娘,是越丑越安全。   她碰了碰阿素,道:“回吧,看来今天也等不到船了,只能乖乖等大哥哥来接了。只是我实在不想再劳烦他。”   阿素也有点沮丧,接过音音手里的包裹,转身往回走,一壁道:“没得法子,这鬼天气,只能让季大人操心了。”   音音没回话,将手背在身后,踩着河堤的防线,摇摇晃晃的走,两只纤细的小指,在身后不自觉勾了起来。   客船上,于劲拿了件披风出来,抖开来,恭敬道:“爷,船上风大,仔细着凉。”   江陈没去接,修长的指落下来,轻轻摩挲了下腰间的一只红缎为底的破旧荷包。   他将欲转身进仓,抬头间,见了岸上的少女正摇摇晃晃的走直线,又陡然顿住了脚。   他凌厉的目光从她纤细的肩,背着的手,一路落在了她勾缠的两只小指上。   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又见那个春日,他提前回了首辅府后院,撞见小姑娘若有所思的神情,踩着白玉石阶的边缘,摇摇晃晃走直线,背着手,纤细白嫩的小手指,勾在一处。听见脚步声,她转头看见他的脸,瞬间变了面色,脚下一晃,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那时候,她还是是鲜活的,肌肤上细腻温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他的指尖。   “于劲,让船夫开快些,驶回去,将方才两位姑娘请上船。”   江陈这一声,不容置疑的果决,话音落了,犹嫌不够,短促加了句:“若人请不来,于劲,你也无需再回。”   于劲心里一凛,急忙着人去请。   冬日凛冽的风里,江陈一目不错的盯着那身影,他怕一眨眼,眼前这身影又消失不见。迎着风,兀自睁着的凤眼里,眼尾渐渐泛出猩红,绮丽的丰神俊朗。   音音正同阿素商量,等年后开了春,便辞了这陈员外,她还是放不下清和坊的几个女孩儿。也不知道阿奴有没有吃饱穿暖。   正思量,却见刚才那只船去而复返,那掌船的老翁并个船娘走下来,赶上她们道:“两位姑娘,上船吧,今日的主家说了,愿意捎带你们去江陵呢!”   音音同阿素对望一眼,俱露出了欢欣的笑意。   阿素拽了拽臂弯上的包袱,兴奋道:“姑娘你看,今日这船客真是个好人!” 第43章 姑娘这两年,过的不好吗……   于劲不明白,两个要搭船的姑娘,缘何能让主子这般?   他远远看见那二人越走越近,其中一人身姿袅娜,戴着帷帽,不见面容。另一位,高挑身段,五官尚算清秀,眼角下有颗泪痣。   这面容,无端让人觉得眼熟,他在记忆中翻捡一番,忽而想起,这,这不就是沈姑娘曾经的婢女,名唤阿素的!   那另一位……   他有些口干舌燥,急急抬眸去看主子。   江陈还是波澜不兴的面,只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的眼角正微微跳动,上扬的眼尾,猩红一片。   他脊背僵直,一动也不能动。搭在船舷上的指,却微微发颤。   于劲的心也跟着主子的指尖,在微微发颤。这些没有沈姑娘的日夜,他是亲眼看着主子爷如何过来的。如今陡然相见,他想不到他会如何举动。   只是他万没料到,眼见两位姑娘就要上船了,江陈忽而转身,一摔锦帘,进了船舱。   于劲抓了抓头发,也一个闪身,跟着进了船舱。   船舱里光线有些昏暗,支摘窗透进来冷白的光,映在江陈面上,辨不出喜怒。   许久,他听见自己隐忍的不甘的声音,在这舱内飘飘荡荡:“好个沈音音,她既没死,两年又八十四个日夜,她竟不来寻我!”   ……   音音同阿素上了船,被船娘安置在了后舱。   后舱里软毯小几,燃着银丝碳,暖烘烘一片。   阿素东摸摸西看看,舒服的直喟叹。   音音将大氅脱下,冻僵的细指蜷了蜷,凑近火盆烤手,笑道:“待会子必要去谢谢这包船的主人家了,总不能白住这样暖和的屋子。”   阿素连连道是,本以为是搭个便船,同主人家的奴仆们挤一挤,不日便到了江陵,未想被这样妥善安置,自然感恩。   眼见着日头西斜,江面上越来越暗沉,她从包裹中拿出炊饼,递给音音,两人就着茶水,打算对付一顿路上的饭食。   忽而窜进来一股冷气,厚锦帘被打起,方才安置她们的船娘走进来,手上提了个檀木食盒,一壁往案几上摆饭,一壁笑吟吟道:“两位姑娘,船上饭食不周,将就用吧。若有想吃的,尽可开口,船上有的,定当给你们做来。”   音音忙放下手中的炊饼,有些不好意思的无措:“不必不必,我们只是搭个船,不必如此,本来就够麻烦的了,还要你们送饭食,真是劳烦了。”   “姑娘不必同我客气,都是今日的客商嘱咐的,我只照规矩办事罢了。”船娘摆摆手,收拾了食盒,自退了出去。   音音送她出了门,转身回来,视线在食案上一扫,忽而顿住了。   樱桃酥肉,盏蒸鹅,姜辣羹……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菜色,旁边还摆了一盏糖蒸酥酪。   “姑娘,都是你喜欢的呢!”   阿素一脸的惊喜,指了满桌的菜色惊呼。   音音心里忽而升起一股异样感,真有这样巧吗?   两人用了饭,外面的夜色笼罩过来,益发显的这小小船舱内昏黄的暖人。在江边候了好几天,竟能等来这样一艘船,阿素心满意足的很,伺候音音洗漱完,早早睡下了。   圆月升到正中时,案几上的烛火劈啪一声,晃了几晃,扑哧一声灭了,后舱内陷入一片黑暗,只余下窗牖里淌进来的冷冷月光。   在这寂静里,雕花窗牖吱呀一声,闪进来一个高大挺拔身影。   玄黑衣摆融进夜色里,只一张如玉的脸,在月色下泛着冷白的光。他微挑的凤眼里蕴着波涛,一寸寸凝在榻上的少女身上,从她雪白的颈部,起伏的胸脯,到微微蜷缩起的脚。忽而微倾了身,松松扼住了她的咽喉,暗哑着嗓音,问了句:“沈音音,为何不来寻我?”   那时情浓,她说她心里只有一个他,她说要乖乖陪在他身侧,她说要给他生一儿一女.言犹在耳,却猝不及防生了这样的变故,他不明白,她既活下来了,为何不来寻他?   他看着她身上的粗棉布中衣,榻旁半旧不新的笨重棉鞋,凝脂般的手上亦有了些微冻伤,最后落在了她侧脸狰狞的疤痕上。   他指尖要抚上那狰狞的痕迹,可还未触到,又忽而收了手,眼尾的猩红更甚,像是染了艳红的脂。他无法想象,她一朵菟丝花,没了他的庇护,该如何颠簸流离的辛苦。   他想,只要她同他主动说一句话,就一句,他就原谅她,原谅这两年零八十四个日夜的煎熬。   .   第二日一早,音音起床时,船娘已送了早食来。   音音就着阿素端来的清水,洗漱完,露出了轻快的笑:“阿素,今日午后便能到江陵了,待会子我们.”   她说着,打开支摘窗,眺望远处青蓝的天际,目光触到远处的灯塔,忽而顿住了,翘起的嘴角也慢慢抑平了。   不太对,本该昨夜就驶出运河,驶入吴江的,怎得如今还在江边打转,这船走的这样慢?   忽而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双凌厉的眼,盯着自己,让人汗毛倒竖。   她啪的一声放下了窗户,走到阿素身边,揪了揪她的衣摆,悄声道:“这船上怕是有古怪,你看,走的这样慢,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这话说的阿素陡然变了面色,急忙将自己姑娘拽到榻边,压着声音惊悸:“我听闻江上有那等专门劫财的,将行客诓骗到江上,再下手,保准跑不了。咱们.咱们不会碰上了吧?”   她说着紧紧摁住了胸口,那里面贴身藏着陈员外给的酬金,整整一百两的银票啊。   音音有些迷惑,她们二人打扮朴素,一看就是穷困的,不应当被盯上啊。她蹙了下眉,叮嘱:“先别慌,见机行事,待.”   话还未说完,外面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吓的阿素打了个哆嗦。   是那船娘,在门外笑吟吟请道:“沈姑娘,今日包船的爷邀您前舱一见,说要谢谢您的年节礼。”   阿素张口便要回绝,却被音音摁住了,同她摆摆手,跟着船娘去了前舱。   主舱里,燃着清淡的沉水香,一架宽大山水屏风隔开了视线,后面影影绰绰,映出男子独坐饮茶的身影。   那身影挺拔如竹,见了来人,并不发话,凌厉的目光如有实质,透过屏风,看着少女一步步走近。   音音只觉如芒在背,也不便多看,立在厅中了默了一瞬,却等不来屏风后的人发话,只好硬着头皮问好:“问郎君安,此番水路难行,多亏郎君捎带,才能顺利回江陵,我二人实在心中感激。”   这话落了,厅中又是一阵沉默,等了许久,才听见屏风后的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素锦缎面上的影子一晃,咚的一声放下了杯盏,目光洞明,看少女半新不旧的粗布袄裙。清新的竹青色,虽布料粗糙,却合体干净,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身,一看便是日子艰苦,却不失体面的姑娘。   她今日未戴帷帽,侧脸上狰狞的红痕便格外醒目。   那屏风后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很,隐隐落在了她的侧脸上,许久,她听见屏风后的人问:“这疤痕是如何落下的?”   这声音如金玉撞击,有些熟悉的清朗,可又被压低了几分,带着宿醉后的暗哑低沉,便让人分不清了。   音音斟酌了一瞬,才道:“少时江边浣衣,不慎落了水,被水下的枝桠划伤了。”   那次落水,连她的脸都毁了?江陈坐在屏风的暗影里,微微闭了闭眼,又问:“如何得救?”   音音觉得这郎君太刨根问底了些,可也不好不答,只得硬着头皮圆 :“被江上行船所救。”   原来如此,怪不得彻夜打捞,都未寻到她的尸首。江陈肩膀微微放松了些,默了片刻,扬声:“给沈姑娘赐座。”   有小厮应声,急急忙忙搬来了小几、绣墩。音音迟疑了一瞬,隔着小几,同屏风后那人对坐。   许是屏风后的男子气势太盛,高大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无端便让人觉得压迫。   音音垂下眼,斟酌着问:“郎君,不知何时能到江陵,若是.”   “听姑娘口音,似是京畿人士,缘何来江南?”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又被那人强势打断了。   音音一愣,心里咯噔一声。这两年,她已尽量习得南边口音,可还是被这男子一语道破,不禁提防起来。   她纤细的指攥了攥裙摆,字斟句酌:“京中原有几位故人,小女在京待过些时日,是以染了京畿口音。”   江陈转着手中杯盏,看她低垂的眉眼,还是那般温婉娴静,指尖一顿,终究问:“为何不去寻京中故人?”   他虽是问句,可音音不知为何,竟听出了几分委屈不甘,夹着冷寒的怒意。她实在看不透这屏风后的人,也恼这人问的太多,不禁敷衍道:“容貌已毁,又无盘缠,走不了这样远的路。”   因着容貌已毁,所以羞于见他?又因着被所救之人顺路带进江南,路途艰辛,进不了京?他脑中全是替他开脱的话,一遍遍说服自己,她不来寻他,非是不愿,是事出有因。   他紧绷的下颔线柔和了几分,可转念一想,又将杯盏一放,语气不善:“你怎知京中故人会嫌弃你的容貌?”   他岂会因她的容貌便见弃于她?况她这疤痕,多看几眼,如今也顺眼多了,长在她的脸上,并不难看。   这声音又沉寒了几分,让音音不禁细眉微蹙。非亲非故,问这样细致,太冒犯了些,她有些不耐,转了话题:“郎君今日唤我来,可还有他事?”   江陈一顿,看见小姑娘蹙眉,不知为何,那些傲娇的别扭也散了些,语气没了方才的冷寒:“这两年,姑娘如何过活?”   音音的眉头蹙的更深了,心中亦是警铃大作,这问起家境营生,莫非真打起了她俩的主意?她眨眨眼,蒙上点哀戚神色,适时装穷:“家中贫寒,平日卖些绣样绣活维生,勉强糊口,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辛苦的很。”   江陈沉默下来,目光落在她生了些微冻疮的手上,从昨日起,便刻意压制的钝痛感又细细密密的锥心。他想过她过的辛苦,倒没料到这样的苦,要靠卖一点绣活,来勉强维持生计。是啊,这娇柔的菟丝花,又能做什么呢?这两年多,没了他的倚靠,该是多么的凄惶无助?   罢了,还计较什么呢,她回来,他便给她最好的呵护,给她身份,给她想要的一切,往后,再不让她受这苦楚。   这短暂的沉默,让音音益发不安,她攥紧了膝上竹青裙裾,正思量,忽见屏风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青玉盏,送出来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那只男子的手将杯盏放在音音面前的小几上,并没有立即撤回去,顿了顿,微微摩挲了下杯身。   青玉盏里,茶汤清亮,是一杯她曾经最常饮的碧涧明月。   她微微愣怔一瞬,礼节性的伸手去接那杯盏,指尖方碰到杯沿,却觉男子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若有似无的碰触,是男子带着薄茧的温热。   音音心下一凛,急急后撤,那杯盏被带的一倾,洒出些许茶水,又堪堪立在了小几上。   她心里突突直跳,实在想不明白这人的意图,不由凝眸看向屏风上男子挺拔的身影,隐隐听见里头低低道了句:“无需担忧,你这伤痕,并不丑陋。”   这样的伤痕都不丑陋?   音音觉得,这人定是有特殊的癖好,难道自己这残缺容貌,正中了他的喜好的?   她膝上的手轻轻抖了下,微不可查的后撤,绣墩轻动,让她微晃了下,还未稳下心神,忽见男子有力的手探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 第44章 原来沈音音是来相亲的!……   “姑娘小心了。”   屏风后的声音带了点蛊惑的温柔,听起来沉稳有礼,可那双手却牢牢握住音音柔嫩的指,有力又强势。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音音心头猛跳,往后挣了挣,微提了声调:“松开!郎君孟浪了!”   这声娇斥也带着女孩子嗓音里的软糯,没甚威慑力。江陈不但没松,反而轻轻摩挲了下,他说:“进来。”   他口中干涩,嗓音暗哑的紧,吐出这两个字,竟再不能言。他在想,待会子她进来,看见是他,那清澈的杏眼里,会是何等神情?   这等待有些漫长,让他下颔线紧紧绷了起来,抬手松了松领口。   音音从屏风上,隐约看见男子抬手去解衣襟,又握住了她的手,要她入内。还焉能不知他要作甚?这光天化日,竟要强抢民女,实在令人不齿。她左手从袖中摸出一柄匕首,寒光一闪,便在那双大手上划下一道血口。   江陈手掌一痛,急急收了手,他看着那淋漓的血,有些愠怒的不解:“你.”   音音猛然后退几步,退到门边,袖下的手还有些抖,却是挺直着脊背,道:“我劝郎君三思,我夫君是个不要命的匪徒,你今日若敢.我不信他会善罢甘休。”   这行商在外的,最怕得罪的便是当地耍狠的,她不信这人为了她这点姿色,愿意惹麻烦。   江陈长眉微扬,忽而反应过来,她这是误会了。夫君?不要命的匪徒?他眸光翻涌,问了句:“你夫君何许人也?现在何处?”   “我夫君姓江,出了趟远门,不日便归。”音音咬定了,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姓江?她说她的夫君姓江!江陈来来回回咀嚼这短短一句话,暗沉的眸子里透出光来,扬了扬眉。   “你.你可思念他?”   屏风后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咄咄,带了点忐忑的温柔,让音音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囫囵道:“自然思念的紧。”   思念的紧吗?原来,她也是一直念着他的。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音音只觉如坐针毡,又往后退了两步,匆匆道:“既无事,那小女便先行告退了,此次多谢郎君捎带。盼望船只早日到江陵,我有亲眷已候了多时了。”   她说罢,匆匆转身,出了主舱。   回了后舱,还心悸不已,只盼着早点到江陵。   好在接下来再未生事,船只扬起帆,很快便至江陵码头。   音音同阿素下船时,俱都松了口气。   此时晚霞蔓上来,江面红彤彤一片,已是黄昏时刻。两人聘了辆马车,想天黑前赶回季家。   “可算是到了江陵,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的,等回了季府,姑娘你需得好好将养,你看你的手.”阿素将包裹一放,絮絮叨叨,却不妨被音音扯了下袖子,回头便见自家姑娘一副警惕神色。   音音朝她摆摆手,悄悄凑近她耳边道:“阿素,有人跟着咱们。”   这一句话,让阿素汗毛倒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马车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并未去季府,而是拐去了平安坊的泗水巷。   音音先下了车,几步进了巷子,闪身躲进了一户人家。   阿素拖拖拉拉下了车,立在巷子口,一壁付钱,一壁警惕的四下张望,她倒想看看,金陵城这样的治安,光天化日的,谁这样张狂。   只她刚付了钱,便见一匹高头大马踱过来,上面端坐了个男子,小麦肤色,高大健朗,颇有几分英气。见了他,拱手道:“阿素姑娘。”   这人一副熟稔口吻,让阿素愣怔了一瞬,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确实想不起这男子是谁。   那时在盛京,阿素确实同于劲打过几次照面,只一个在前庭一个在后院,也从未有交谈,只匆匆而过。阿素又是个不记人的,此去经年,早忘在了脑后。   于劲起先还以为这姑娘是看见他惊到了,可看到她眼里陌生的警惕,不禁脱口问:“姑娘你不识得我了?”   阿素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忽而露出了然神色,指了他道:“识得的!”   体健高大,常骑马,可不就是那陆参军的长随--唤作福顺的。   于劲颔首,翻身下了马,超巷子望了眼,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上去道:“沈姑娘在外受苦了,大人令我来接你们,往后,定不让姑娘再受半点风雨。”   阿素拧了眉,这陆参军爱慕她家姑娘她是知道的,可如今这话却实在失礼,哪有不明不白接进府的?   她往后退了退,面色不太好:“大人的好意我们姑娘心领了,只如今却不太合适,若是有心,不若腊月十八来广寒寺赏梅。”   腊月十八,林嬷嬷给姑娘相看良人,倒也不多这一个。   于劲挠挠头,人接不回去,有些为难,可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性,看着软糯,实则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好硬来,只得去回话了。   江陵城南临江的金台坊,乃是个一等一的清雅富贵去处,许多官宦富商在这一带置了私宅,偶尔来住。   一户临江而起的三进小院落,黛瓦灰墙,清雅素净,里面假山流水潺潺。   江陈洗去了路上的风尘,换了簇新的月白长衫,一副清贵公子模样。   他背身立在廊下,目光落在院里的红梅上,听见廊下脚步,也未转身,还是闲散模样,只背在身后的手,却骤然握紧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却听出些不对,忽而转身,对着于劲蹙眉:“人呢?”   “沈姑娘.沈姑娘说是,今日相见有些不妥,想要邀大人后日广寒寺赏梅。”   于劲说的小心翼翼,生怕又惹了主子不高兴,他是个大老粗,实在想不明白,既想见人,船上直接扣下便是了,何必还要先回了住处,沐浴更衣再见,白白折腾。   江陈不动声色的扬了下眉,赏梅?   .   音音躲在紧闭的漆黑木门前,微微探头瞧了眼巷口,看见阿素大大方方走过来,低声问了句:“是谁?”   这泗水巷前边就是江陵府衙,料想定不会有歹人敢在此行凶,才放心让阿素在巷口探看。   阿素噗嗤笑了一声,掂着手中羊脂玉道:“是那陆参军派了长随来,说是要照顾姑娘一辈子。”她摊开手:“喏,还送了块玉佩来。”   音音被她调笑的红了脸,连看也未看,便将那玉佩推了回去,嗔怪阿素:“这玉可不是随便收的,你先放好,改日必要还回去的。”   阿素吐了吐舌头,只道:“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拐出泗水巷,经白下长街,再一拐,便至文户巷的季家府邸。   红漆门前的风灯已燃了起来,影影绰绰映出昏黄的光。   季淮刚下了值,正欲进门,抬眼便看见了小姑娘单薄的身影。   他微愣了下,三两步走过去,颀长的身影将小姑娘罩住,温润的声音里有些无奈:“说好过几日等我去接的,怎得自己回来了?这天寒地冻的.”   “大哥哥!”音音打断他,含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年底政务繁忙,何必麻烦。”   季淮清俊的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小姑娘总是如此,自己能办到的事,绝不麻烦他,独立又坚韧。   可,他想她麻烦他。   他吐出一口浊气,还是朗月般的笑,只带了点强势,果断道:“音音,别叫我大哥哥,唤我季淮。”   音音一愣,不肯松口:“不成,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岂能.”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林嬷嬷扶着婢女春杏的手,颤巍巍迎了出来。她将人仔细打量一番,问路上吃用,问这几个月可有委屈?   小阿沁也蹭蹭跑出来,拉着姐姐不松手。   一大家子簇拥着往里走,林嬷嬷事无巨细问了一遍,瞥了眼身后的儿子,忽而转了话风:“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帖子都下去了,等后日,嬷嬷带音音去赏梅。”   赏梅不是目的,相看郎君才是。季淮一噎,得,老太太是忘不了这茬了。   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江南一连几日的雪终于停了,露出温煦的日头。   音音一大早便被林嬷嬷唤了起来,被催着挽发梳妆,换了簇新衣裙。   芙蓉掐腰上裳配一条宫缎素雪绢裙,清新又素雅,衬出柔媚身段。乌压压的云鬓上只插了一支步摇,缀着一只莹润东珠,晃阿晃,是楚楚的清丽。   林嬷嬷围着音音转了一圈,只觉这室内都被小姑娘照亮了几分,欣慰道:“我们音音这容貌,谁看了不动心呢?”   音音原先以为林嬷嬷也就说说,走走过场就是了,倒没料到今日她费这样大阵仗,忙扯了嬷嬷的袖子,道:“嬷嬷,我如今的身份,本不宜张扬,万一被京中那位晓得了.再者,你可有告知今日来的郎君,音音早已非完璧?”   她确实不会因失了贞洁便自轻自贱,但却也不会隐瞒此事。   这话说的林嬷嬷心里一阵酸涩,这样好的姑娘,却白白受那些苦,叹道:“放心,今日来的都是小门小户,非朝中官宦人家,嬷嬷只盼着,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哪怕这知冷知热的人不是她儿子,她也开心。   广寒寺的梅花开的正盛,沿着后山,一层层漫开。   江陈站在半山腰的凉亭内,一身玄色直缀,挺拔清贵,袍角的银线暗绣麒麟微微扬起,闪着细碎的光。   他脸上还是散漫神情,微扬的凤眼,静静注视山脚下的行人。   于劲站的腿酸,换了个姿势,抬头瞥了一眼主子。他挠挠头,想不明白,主子爷明明今日天不亮就起了,换了好几套衣服,月白,竹青、象牙.每一件都是清俊模样,可临到出门,又换上了平日最常穿的玄黑。也不知折腾这一通,为的哪般。   他总觉得主子这两日不太对,透着股子.诡异,对,诡异!将政务时时放在心上的一个人,昨日竟推了一应政事,连京中加急送来的折子也未看,窝在书房,只为了雕刻一支桃花木簪。这怎能不诡异?!   他正瞎琢磨,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抬眼望去,不由一愣。   江陈亦抬起散漫的眼,落在连廊上的人影上,微微凝了目光。   他远远看见沈音音披了件翠纹织锦羽缎氅衣,飘飘荡荡的纤弱,脖上一圈白狐毛,衬的巴掌大的小脸盈盈娇媚。她白皙的脸上光滑皎洁,哪有什么疤痕?整个人也是舒展的,丝毫没有那日船上的凄苦无依,反倒比在京中时,更多了几分自在的风骨。   江陈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那一点疑虑还未深想,目光一偏,便见了她旁边跟来的男子,秀气的小生,涨红了一张脸,正一目不错的看着沈音音,那目光里,是冒犯的痴迷。   音音今日见了两三个年轻后生,已是有些乏了。此刻便只剩下拘谨的笑。   林嬷嬷拉了拉她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杨家老三,杨颂芝,家中行商,也算殷实。杨三公子如今管着几间铺子,经营的红红火火,是个有头脑的。”   杨家本是看中了季淮这个靠山,才巴巴攀了上来,这杨颂芝本存了几分怠慢心思,只看到人后,却手足无措起来,竟是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见林老夫人给他使眼色,才磕磕绊绊道:“沈姑娘.我.我家中人口简单,母亲早丧,现只余个爹爹并两个哥哥,你若嫁过来,我们分家单过,必不让你受委屈.”   这话一出了口,杨颂芝自己都呆住了,他从来也不是个急性子,怎么今日竟这样不知分寸了。   他因着懊恼,脸涨的更红了,一壁偷偷打量音音,一壁手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林嬷嬷有些不高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如何说这些?她默了片刻,道:“杨家公子,今日就到这里吧,音音也累了,等改日我们再聊。”   打发走杨颂芝,林嬷嬷握着音音的手,往后山走,问:“音音,今日若有合眼缘的,一定跟嬷嬷说,我们改日再约出来好好看看。”   江陈离的远,也未听清连廊上的话语,只被那男子看沈音音的眼神刺的不舒服。   他微眯了眯眼,便见小姑娘已拾阶而上,眉眼间潋滟的秋水,一步步朝着他走来。   那双幽深凤眸里的冷寒散了些,倒是染上了几分飞扬的光彩。   只还未看到沈音音走近,便见沿石阶下来个男子,青竹般的背影,擎了一支腊梅,声音温润:“今日可都见完了?”   林嬷嬷袖着手,一点也不替儿子着想,说起话来专戳季淮的痛处,道:“见完了。李家公子闻玉,家里世代行医,是个脾性温和的。还有那杨家小公子,长的也秀气,据说行商有头脑,人也靠谱。我瞧着都不错,端看音音怎么想了。”   季淮没说话,默了片刻才道:“让我同音音说几句话。”   林嬷嬷瞥他一眼,转身下了石阶。   季淮低头,看见小姑娘颤动的睫毛,嗓音里尽是温柔的蛊惑,他说:“李家闻玉虽温和,却无胆识,他护不住你。杨家小子,是有几分靠谱,但性子尚不定。若论起来,最适合你的.”   他顿了下,抬手将手上的红梅插进了音音乌压压的云鬓,仰起脸,真诚又坦荡:“是我季淮。”   江陈目光落在季淮扶着音音发鬓的手上,还有小姑娘娇羞的面。   他眼角跳了跳,背在身后的手陡然握紧了,那支桃花簪应声而断,在他掌心划出一道血痕。   呵,原来沈音音今日是来相亲的。 第45章 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季淮站在梅花树下,挺拔又清雅,本就含情的眼眸漾出春水般的柔情,看的人心里发紧。   音音张了张口,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口中的话还未吐出来,脚下一错,险些跌下去。   也亏得季淮眼疾手快,有力的臂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身。   梅林里有双飞扬的凤眼,微微眯了下,涌起滔天的风浪。   季淮的手一触即散,面上光风霁月的坦荡,他步下来,再不提方才的话,只蹙眉问:“可有伤到脚踝?”   音音摇摇头,同他缓步往山下而去,两人并肩而行,一个温柔娇媚,一个如玉公子,光看背影,都是万般般配。   待那身影渐渐隐没了,这寂静的梅林,忽而传来一声冰冷的轻嗤。   .   下得山,已是将近午时。林嬷嬷对这广寒寺的素斋念念不忘,季淮便陪几人在寺中用了顿素斋,才送她们出了寺门。   方出门,却见江浙按察使 、布政使及都指挥使正下了马,慌慌张张往寺中跑,后面还跟着江陵知府等五品以上的江南官员。各个官服在身,面色仓惶。   季淮见此微蹙了下眉,停住脚,喊为首的都指挥使杨茂:“杨指挥使,因何如此慌乱?”   杨茂顿住脚,抬手扶正跑歪了的官帽,见季淮只一身竹青常服,连个冠冕也未戴,不禁讶然道:“季大人,首辅大人到江陵了,现下就在这广寒寺内!方才有锦衣卫拿了腰牌来府衙通报,如今大家都急着来拜,怎得您不晓得?”   他这话出了口,季淮还未出声,却见他身后戴白纱帷帽的姑娘身子一歪,差点载倒。   林嬷嬷等人亦是面色大变,一时噤了声。   季淮扶住音音,低低在她耳边道了句:“无妨,你同母亲先回去。”   音音稳了下心神,轻轻“嗯”了声,抬脚便往马车去。她隐在袖中的手轻颤了下,却不断告诉自己:莫慌,便是同在寺中,又未碰上,哪里就能识破她?   她僵着身子往外走,只还未走几步,却听脚步踏踏,一群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握着绣春刀在前方开路,簇拥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玄色身影而来。   这身影也未着官服,一身玄墨云纹常服,走在一群带刀飞鱼服中间,却依旧打眼,是上位者不经意间的威仪。   布政使及都指挥使都是进京见过江首辅的,此刻甫一见了,立刻带领大小官员跪了下去,直呼:“见过首辅大人。”   江陈面上波澜不兴,浅淡的目光越过跪俯的人群,落在了那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氅衣的少女身上。   音音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竟有片刻的愣怔,反应过来后,急忙后撤身子,跟着跪俯了下去。   她心中忐忑,一壁试图安慰自己,现下戴了帷帽,那人也不一定认得出她。   强装镇定,她躲在人群后,尽量伏底了身子。只还未跪好,却听那人清朗凉薄的声音响起,问的是:“这位姑娘看身形,倒是肖似本官的一位故人,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让音音定在了当下,张了张口,不知做何反应。她闭了闭眼,就要认命的抬起头,却见颀长的竹青身影罩过来,将她稳稳护在了身后。   季淮起身,挡在音音面前,朝江陈拱了拱手:“江大人,这几位乃是季某家眷,正欲归家。扰了您,还望赎罪。”   家眷?江陈颔首,有平静下隐忍的暗涌。他一双眼,落在季淮身上,有千钧重量。   季淮却不躲不避,笔挺站着,不卑不亢的回视。   目光交锋间,是男人之间的暗涌。   江陈眼尾微扬,反倒笑了,那双凤眼平静的犹如深水,可莫名的,就让人觉得胆寒。   季淮亦是通透的,清晰的看清了那平静表象下隐忍的的杀意,适当退让一步,谦逊躬身道:“大人,家母耐不得严寒,还望能同家妹一道,及早归家。”   许是这声家妹取悦了江陈,他没再言语,只不置可否的轻笑了声。   音音一颗心忽上忽下,直到随着林嬷嬷上了车,才重重舒了口气。   待马车辚辚下了山路,阿素才吐出一口浊气,红着眼不忿:“这位江大人,怎么就阴魂不散呢?凭什么呀?我们姑娘伺候他一场,连个名分都没有,受尽了世人的嘲讽轻贱,喝了那么多避子汤,差点不能再育子嗣,还被他那未婚妻及祖母百般折辱,如今竟要再出现,打扰我们姑娘平静的日子。他凭什么啊?”   阿素说着,潺潺落下泪来,是真的替自家姑娘不平。   林嬷嬷亦是红了眼眶,握着音音的手,心疼的说不出话。   音音心里蛰了一下,那些首辅府的日子在脑海中浮现,她其实记得他偶尔的温情,可更多的,确实是细细密密难言的涩。   她压下心中情绪,反过来安慰阿素同林嬷嬷:“哪那么苦,那时也是锦衣玉食的,你们休要替我委屈。再者,他不是今天也没认出我来?就算真认出了,他如今想来已娶了妻,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于他来说,也没有纠缠的必要。”   阿素听了这话,不但没止住泪,反倒哇的一声哭起来。   林嬷嬷洞明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面上,拭了拭泪,将小姑娘搂在了怀中,问:“音音,你难受吗?”   “我哪里难受?我好的很,我……”   她扯出一丝笑意,安抚嬷嬷两句,可那怀抱温暖的很,有双像母亲一样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音音忽而就泄了气,在嬷嬷怀中闷闷道:“是有一点,不过就一点点,一会子就散了……”   车厢里沉寂下来,连阿素的嚎啕哭声都止住了。只有音音细小的啜泣。   外面起风了,刮的车帘哐当作响。许久,音音从嬷嬷怀里爬起来,拿帕子摁了摁水润的眼。   她也不知道怎得就哭了,那时候都不曾哭过,现在见了这人,哭什么劲呢?   “好了,不说这些,回去了我要喝嬷嬷熬的参汤。”音音扬起脸,笑着扯开话题。   林嬷嬷摩挲着她的手,说不出话。   车子一顿,忽而停了下来,车帘打起,季淮身边的长随王至露出脸,恭敬道:“老夫人,我们爷说要你同阿素姑娘回广寒寺寻他,让音音姑娘先家去。”   林嬷嬷一惊,还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急忙嘱咐车夫将音音送回去,同阿素跳下车,另乘车折了回去。   音音也有些担心,怕江陈那人刻意为难她的大哥哥。   一路上神思不属,待车停了才回过神,忙掀帘下了车。   只下了车抬头一瞧,才惊觉不对劲。   青瓦黛墙,门庭清雅,这不是中规中矩的季府,她似乎来了金台坊!   音音后退一步,本能去寻那辆马车,冷不防却听见了那熟悉的清冷声调:“沈音音,你还要去哪?”   她蓦然抬头,在看清那张清俊无双的脸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折身便跑。   只那人却比她动作更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她的腰身,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他脚步稳健,穿过庭院,径直入了厅房,将人往榻上一放,沉了目看她。   音音只觉口干舌燥,脑中空白一片,本能握住衣襟,往榻角缩了缩。   江陈的脸更阴沉了几分,出声道:“沈音音,你可有话同我说?”   有什么话要同他说?她张了张口,一时竟想不起这骤然相见,要说什么了。   她无话同他讲,她看见他只想跑。江陈飞扬的凤眼里又暗沉了几分,他走进些许,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娇小的姑娘笼罩住。   音音心中警铃大作,后背抵着墙,已是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那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孱弱肩头。   待那人倾身过来,欲解她氅衣的盘扣时,音音再不愿忍,伸脚便踢在了男子小腹:“江陈,我不愿意!”   总是这样,从来不问她的意愿。这算什么呢?他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见了面就要如此?   她伸手拍打他有力的臂,那人却眉头都不皱一下,带出点怒气:“不愿意?”   他说着,一伸手便将她的氅衣扯了下来,又来握她的臂。   音音眼里沁出泪来,转头闭了闭眼,有些绝望的况味,却冷不丁听见江陈道:“起来,给我煮碗面。”   只是煮碗面吗?音音骤然睁开眼,狐疑的盯住了面前的男子。   江陈却未看她,随手将那氅衣扔出了窗外,喊于劲:“拿去烧了。”   他今日可是瞧见,季淮的手,隔着这氅衣,落在了她的腰上。   他吩咐完,转头看音音:“不愿意吗?”   音音眨巴眨巴眼,忽而顺从道:“我……愿意。”   江陈也未多言,轻拉了她纤细的臂,进了后厨。   里面点了昏黄的光,在这起风阴沉的午后,显出朦胧的温馨。   小姑娘忙前忙后,牙白的面庞被锅里的水气熏出芙蓉娇色,倒像是替夫君做饭的新妇,满身烟火气的温柔。   江陈瞧着那背影许久,忽而转了眸,眼里有些不设防的水光。   他仰了仰头,反复在心中想起,平昌二年,她替他煮的那碗面。   再回眸,却见小姑娘已手脚麻利的出了锅,端了个檀木托盘,里面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她将汤面端进抱厦,低垂了双目,立在食案旁,一副恭敬疏离神色,看的江陈蹙了眉,平息了一瞬,才冷声道:“坐。”   他瞧见小姑娘挨着圈椅边缘坐了下来,才挪开目光,落在那碗汤面上。   没有煮成一坨,倒是进步了不少。   他拿起银箸,顿了顿,又啪的一声放下了,终究是问:“你这两年……”   他想问,你这两年好不好?可视线在小姑娘身上一转,看见她舒展的眉眼,娇俏的唇,便知她日子愁苦不到哪里去。   他早该想到,她既到了江南,有季淮这个“大哥哥”在,断然不会让她受苦。   可笑他这几日脑海中都是初见时她凄苦身影,疼到揪心,一心想要呵护她,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她并不需要他。   其实以江陈缜密心思,放在平日,如何会想不到?世上也唯有她一人,能让他乱了心神,不断自欺欺人。   余下的话他没问出来,连梗在心中的那句:“你既得救,为何不来寻我?”一并咽了回去。还问什么呢?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问。   厅内有一瞬的静默,让音音低垂的眼睫不安的颤动。   其实如今再见,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她已感到莫大安慰,开口便接了句:“大人,我很好。”   江陈没再言语,低下头吃面,待那碗汤面见了底,才慢条斯理放下银箸,道了句:“煮面的本事倒是长进了。”   不但未煮成一坨,还有几分鲜香,再不是他吃过的味道。   “嗯,跟着大哥哥学过几次,渐渐也能煮出味道了。”   小姑娘轻飘飘一句话,让江陈在热腾腾的汤面中柔和下来的眉眼又浮起了阴沉的历色。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立时岔开话题:“来江南的路上,生怕盘缠不够,时常也自己架起锅,煮一碗汤面,这才益发娴熟。后来又经大哥哥点拨,才有如今的味道。”   江陈看她那双柔嫩的手,想不到这样一双手,如何煮面操持,风餐露宿的来了江南。   她终究还是受苦了。   他沉默了许久,修长的指曲起,在桌面上敲了敲,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随我回京,我会.”   可话还未说完,却被小姑娘急急打断了。   音音仓惶抬头,没料到他这样一个理智的人,既已娶妻,还要如此荒唐,急急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我……我不能再随大人回去。”   她看见男子不悦的暼过来,一咬牙,道:“你能不能别再强迫我,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第46章 她似乎真的比在他身边时……   直到那清丽身影隐没在假山后,隐约出了院子,于劲才觑着主子神色,小心翼翼道:“爷,人走了。”   江陈手边的那碗面已彻底凉透了,那玉盏上的凉意透过指尖,一点点漫延。他垂下的凤眸敛了光,听不出情绪:“走了便走了,本官岂会留她?”   她说她不愿随他回去,她说是他强迫她!   他眼角微跳,竭力隐忍的平静。   于劲隔着几步远,都能觉出主子身上凛冽的寒气,不由缩了缩脖子。他琢磨着,自家爷这样孤傲的人,估计沈姑娘这句不愿出了口,他也不会再去寻她了。   只,谁难受谁知道。   但他是万万没料到,他向来骄傲肆意的爷,在良久的压抑的沉寂后,忽而问了句:“女子.女子大抵都喜何物?”   于劲觉得,真是□□见了鬼,他家主子也有这一天,慌不迭道:“想来不过珠宝饰品,绫罗绮衣。”   顿了顿,又及时给江陈递出台阶:“爷,沈姑娘不愿跟您回去,想来不过是因着经历了那场惊吓,怕了。您若是告诉她,往后再不会让她受欺辱,大抵,她也就释怀了。”   江陈没作声,拿起杯盖,轻轻抚了下茶汤,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许久,于劲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何必”。   何必放不下这骄傲,她毕竟是吃了苦头,他想,他会放低姿态,承诺她一句,往后再不让她受旁人的欺凌,受流言的伤害,她是会同自己回京吧。   .   广寒寺的这场谒见,不过半个时辰便散了。   江首辅并未事无巨细的询问江南事宜,却似乎早已了然于胸,点出的每一句话,都直指官员七寸。让这广寒寺的偏房里,战战兢兢一片。实在想不明白,这江首辅是开了天眼吗,怎么才来,便将南方灾情摸的这样透彻?   唯有季淮,还是自持的冷静。   待得散了场,他步伐间才露出一丝匆忙。他急切想知道,小姑娘可是安全到了家?   待下了山,却见母亲正匆匆往回赶,见了他,开口便道:“阿淮,这半道上将我们召回来,可是有事?”   季淮心里咯噔一声,温润的眉眼透出凌厉,瞥了眼王至。   王至觉出不对劲,呐呐道:“爷,方才有小沙弥传话,说是.说是你令我去将老夫人同阿素姑娘接回来,我这才.”   季淮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牵过王至的马,便往内城奔。   待纵马进了泗水巷,却见音音裹了件簇新的氅衣,迎面走了来。   他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护在了身前,来来回回打量她:“他.可有为难你?”   音音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淮,像是被触了逆鳞,平素的温润都散了去,是不管不顾的沉寒。   她不动声色后退两步,摇头道:“大哥哥放心,江大人并未为难我。”   季淮扶她的手落了个空,修长的指顿了顿,又恢复了平素温和的克制,并不多问,牵了马,同音音并肩往文户巷季家而去。   林嬷嬷早已候在了门前,急得团团转,看见小姑娘平安回来,上下打量一番,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音音搀着林嬷嬷进了厅堂,安抚道:“嬷嬷勿扰,这次是好事。我同江大人讲明,并不愿随他回京,他也并不欲为难。”   她解开氅衣,随手递给了阿素,眉眼弯弯,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往后,再不用刻意避着那人了。   林嬷嬷愣了片刻,一连问了好几声:“可当真?”   在看到音音颔首后,竟是泛起了泪光。屋子里有一瞬的静谧,谁也没料到,能这样轻易脱开。   林嬷嬷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转而笑起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往后我们音音,也能光明正大的过日子了。”   她转头吩咐廊下摆饭,又拍着音音的手,道:“明日,季家的几位表姑娘来送年节礼,音音同她们见见,小姑娘一处玩闹,也能开怀些。”   这几年,她看着小姑娘活在暗处,时时谨小慎微,便是来季府,也从来都是偷偷来去,她看的难受。如今没了负担,林嬷嬷也想要她与同龄的姑娘一样,有烂漫的时光。   第二日一早,季家府门前热闹异常,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挽手说笑着,往花厅走。   进了正厅,喊了声姨母,抬眼看见姨母身边站着的小姑娘,俱都愣了一下。那样好看的姑娘,肌肤瓷白,眉眼柔媚,光是站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目光。   林嬷嬷见了几人,慈爱的笑起来,拉了音音的手,道:“难得几位姐儿来的这样早。这位乃是故人之女,唤作沈音音,如今暂居季家,你们小姑娘能说到一块,几位姐儿闲暇时多走动,也省得我们音音无处消遣。”   她说完,指了对面容长脸蛋,细眉细目的姑娘,对音音道:“这位是王蓉-蓉姐儿,家里世代从医的。”   又指了另外两位道:“这是许言,这是杨惠,俱是季家的表姑娘,音音不妨同她们玩在一处。”   林嬷嬷祖籍江陵,亲眷也多在此,是以当初才同季淮迁来了江南。   音音晓得,林嬷嬷这是担心自己骤然见了江陈要难过,找了这些侄女儿来陪她,当下也欢喜的应了,同几位姑娘攀谈起来。   几个表姑娘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神仙妃子似的人物,俱都有些拘谨,挑些场面话说说。   这里面王蓉是最体面的一个,祖上出过御医的,家里也殷实,说起话来便舒展许多。她忽而想起,前几日,林姨母要给个姑娘相看人家,据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只是失了贞洁,不好高嫁,不会便说的这姑娘吧?   她试探着问了句:“音音姑娘,前几日姨母便是在替你相看人家?”   在看到音音点头后,王蓉竟是微微松了口气,如此,这姑娘再貌美,毕竟不是完璧,想来也入不了季淮哥哥的眼。   她对音音生出怜惜,拉了她的手道:“你小小年纪,便.可是遭了歹人?”   音音听王蓉语气,自是晓得她问的是什么,只她还是坦然神色,轻笑了下,道:“非是歹人,前几年家里遭难,逼得没法子,伺候过一位贵人。”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那是她的过去。   另外两位姑娘愣了一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不免瞪大了眼。   女孩子相处起来,免不了小心思。起初几位姑娘还觉得音音容貌太盛,气度又远盛她们,便生不出亲近的心思。如今晓得,这样的人也非完人,有那样不堪的过往,连她们都不如,又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疼惜。   接下来说话便随意多了,从替她叹息开始,慢慢熟稔起来,到午后用过饭,已能随意开起玩笑。   林嬷嬷瞧着音音又能像幼时那样,有了小姑娘间的交际,自然欣慰。到了傍晚,又遣了小厮跟着,让几位姑娘去年会上逛逛。   江陵年会从腊月十五开始,一直到年底方歇。从白下长街一直摆到了泗水巷,酒水饮食、钗环布匹、花灯烛火,凡是寻常百姓想买的,俱可在此寻到可心的,为的便是方便江陵百姓置办年货。   音音有几年没凑过这样的热闹了,在这烟火气的街头,不免露出少女心性,她笑吟吟买了几朵绢花,抬头又看见有叫卖糖人的,便又停下,买了几个糖人送给季家表姑娘们。   王蓉掩帕轻笑,点了她调侃:“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话虽如此说,却仍是伸手接了。   许言同杨惠接过来,亦是边吃边羞她,笑闹做一团。   音音咬了口薄薄的糖片,也不说话,只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透着纯澈的欢悦,仿似又回到了少年时,那些无拘无束玩闹的日子。   她正要抬眼去看小贩卖的花灯,却忽而被王蓉拉了一下,转头便见她细眉蹙起,跺脚恼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也不知哪里的登徒子!”   几个小姑娘闻言,下意识去四下搜寻,待看到前方那挺拔颀长身影后,俱都看愣了去。   男子一身玄黑海水锦,背手立在明晃晃的花灯下,一双微上挑的丹凤眼,越过人群,浅淡的落在她们身上。   这人相貌实在是好,又透着股子不羁的张扬,让几个姑娘一时都失了言。   音音却不自觉的往人群中躲了躲,还未站稳脚跟,却隔着这汹涌人潮,听见那清冷沉冽的声音在喊:“沈音音,你.过来。”   她心下微沉,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她怕触了他的逆鳞,这人又不管不顾,不若好说好散。   江陈看见她拨开人群,朝他而来,清冷的眉目间透出些许温柔笑意,在璀璨灯火下,益发显得清俊矜贵。   他轻咳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方檀木小匣子,往前递了递:“收着吧。”   于劲替主子捏了把汗,哪有这样送人礼物的,不禁斗胆插嘴道:“我们爷寻了许久,才寻到这样一枚簪子,罕见的蓝宝石,与姑娘最为相衬。”   江陈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也未打断,修长的指一抚,开了那匣子,露出里面精致的宝石簪。一颗湛蓝的宝石镶嵌在顶部,明丽又光华,的确最衬人气度。   音音顿了顿,抬眼去看他仍旧淡然的眉眼,一时有些想不清楚他的意图。她以为按照江陈的心性,那句不愿出了口,他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我.”   江陈握拳抵在唇边,又轻咳了一声,那几句话就在嘴边,他想说:沈音音,往后,我断不再让你受委屈,定然护好了你,再不能有人能将你逼上江堤,你可放心同我归京。可这话,竟是如何吐不出来。   官场上向来果决狠辣的江首辅,踌躇了又踌躇,忽而拉过于劲,道:“于劲.于劲有话同你讲。”   于劲只恨为何方才没躲远去,站在主子身边作甚?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他能有什么话对沈姑娘讲?若真有,怕他们爷,早剁了他了。   他搓搓手,额头上急出了汗,斟酌道:“这个……乃是我们家爷,有几句话想要在下转达。”   他说着,瞥了眼主子神色,才接着道:“我们爷,其实想对姑娘讲,往后他定会护好了你,再不会有人能欺你,你就放宽心,随他回京吧。”   待他说完,却见江陈微蹙了下眉,耳间透出点子红,冷冽道:“谁要你说这些!”   当然是您啊!那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于劲觉着,现如今这差事,真是比上战场杀敌难多了。   音音瞪圆了眼,被这主仆俩的把戏弄迷糊了,愣怔了一瞬,方要开口,却听身后王蓉的声音,在喊:“音音!”   几位表姑娘拨开人群,已是跑了过来。   江陈瞧见来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将手中的木匣子往音音手里一塞,丢下两个字:“收着”,便转身隐没在了人群中。   王蓉几步上来,拉住音音,关切道:“那人是谁?瞧着倒是仪表堂堂,这当街拉扯,可别是个登徒子。”   她们担心,音音这样的容貌,却非完璧,传开了,男子便没了顾忌与敬重,都想沾沾手,把玩一二罢了。今日这贵公子,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   音音不欲同她们多讲,只悄悄将木匣子往袖中塞了塞,摇头道:“不必担心,断无此事。”   她现在只一心想着,如何将这簪子还了,说的清清楚楚,好再无瓜葛。   许言叹了口气,惋惜的口吻:“音音,你从前生了那样的事,实在是可惜,如今合该早点找个人嫁了,越快越好,也能寻个庇护。”   王蓉一琢磨,便道:“说起来,我家倒有位远房表亲,虽人愚钝了些,相貌也矮胖,却是个实在过日子的,等来日,我替你说项。”   “听起来倒也合适,蓉姐姐多费心,替音音看看。”杨惠听的连连点头,先替音音应下了。   音音一愣,瞧几位姑娘神色,都是真心替她着想的焦急。心里便明白,她们当是无甚坏心思,是真的觉得她丢了贞操,便沦为了瑕疵品,能免于成为个玩物,当个平民正妻,已是最好的归宿。   观念这东西,不相同,倒也不必强融。她并不欲同她们争辩,拿了旁的话头岔开。   前边儿有杂耍的艺人,正铆足了劲儿变脸,看的几个小姑娘惊叫连连,早忘了方才这桩。   江陈站在暗影处,还在瞧那远去的身影。隔着汹涌人潮,他看见她笑着拍手,眉眼弯成了一泓春水,透亮的澄澈,还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叫好。   他愣了一瞬,忽而想起,在京都时,她也会笑,是乖巧的柔顺的轻笑,却从未如此放肆明媚,她如今,似乎真的比在他身边时,要开心。 第47章 大人,我们二人,到此为……   音音昨日回来的晚,第二日一早,便赖在床上不想起。   林嬷嬷为她备的这间厢房,在季府后院东北角,清雅又幽静。屋子里燃着银丝炭,丝丝袅袅的苏合香,熏的人不想睁眼。   阿素拿了个檀木匣子,掀帘进来,带了点疑惑的声音:“姑娘,今日门房说有人送了个物件来,点名要给姑娘您的,放下就走了,也未报名姓。”   音音尚迷糊,带着才醒的慵懒,低低“嗯”了一声,待掀开眼帘,瞧见桌上那檀木匣子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红漆鎏金,可不就跟昨天江陈送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欠起身,拿过那匣子,一掀开,便见了里面精致的宝石簪,不同的是,今日这支镶嵌的,是颗红宝石。   “他到底如何想的?”   音音低低呢喃了一声,引得阿素连连问:“姑娘,谁?什么如何想的?”   音音也无心思同她解释,只道:“往后再有送的,直接推了便是。”   只是未料到,第二日一早,同样的檀木匣子又送了来,里面换了嵌孔雀石的簪子。   一连七日,都是簪子,嵌绿松石的、嵌石榴石的、嵌祖母绿的.各个不菲。   那门房无奈道:“沈姑娘,每次来人放下就走了,也容不得我不收。”   音音亦是无法,琢磨着如何给那人送回去。   今年冬天冷的出其,到了年底,一天比一天严寒。音音便也甚少出门,待腊月二十五,林嬷嬷收了王蓉送来的帖子,便想带音音出去散心。   这回,是王蓉祖母寿辰,请了林姨母过去热闹。   王家今日扎了戏台子,前后院都是闹哄哄的。   音音同几个相熟的表姑娘,挤在花廊下烤手炉,一壁抬眼看台上唱桃花扇。   王蓉打量音音神色,开口道:“我那表兄今日也来了,你可要见见.”   她这话还未说完,忽见后院慌乱一片,王家老夫人也起了身,往前头去了。又过了半晌,后院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生面孔的夫人,各个珠环翠绕,得体雍容,一看便出身不俗,携着仆妇丫鬟,将王家这小小的院子填的满满的。   几个表姑娘瞪圆了眼,不明白哪来了这许多贵妇人。   杨慧戳了下王蓉,吃惊到:“你看,那位,那不是江陵知府的夫人?”   这位夫人,不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接触的,她只在知府府上施粥时远远见过一面。   许言亦是惊呼:“还有那位,似乎是王知州家的夫人,蓉姐姐,你家怎来了这样多的贵客?”   王蓉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半晌,才笑道:“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太医的,家里世代行医,应是都给这些贵人瞧过病,今日便给祖母些面子。”   她脸上有光,说话便更无所顾忌了,又继续方才的话头:“音音,你瞧,我那表哥便是不成器,仗着我家的余荫也能过份好日子,你嫁过去.”   “蓉姐儿,我无心嫁人。”   音音拒绝的干脆,让王蓉细眉微蹙,还要再说,却见方才戏台上唱着清雅腔调的戏子退了下去,换上来一位变脸的汉子。   只变脸不同于戏曲,乃是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也只能在街头杂耍,如今被搬上了台子,让后院的喧嚣一时安静了一瞬。   王蓉脸色变了变,有些下不来台。   音音却觉得好玩,聚精会神的去看台上的杂耍,待拍掌的间隙,眼一瞥,忽而见台后有个身影探出头来,熟悉的紧,再一瞧,可不就是于劲!   .   王家今日给老夫人办寿宴,非是什么显贵之家,来的人也不多,家主王大夫不慌不忙,在前院照顾男宾。   他提了几坛陈年老酒,正站在连廊下嘱咐小厮送进正厅,抬头却见走进来个玄衣男子,一身的气度,威仪又锋芒,让人看了便无端想要臣服。   他并不识得这等人物,正疑惑,转头瞧见男子身旁矮了半个头的中年人,惊的手中的酒差点脱手,这不是江浙都指挥使杨茂杨大人吗?   他忙不迭躬身,诚惶诚恐:“见过杨大人,大人今日光临王家,真真蓬荜生辉。”   有江陈在身边,杨指挥使哪里敢先受他这一拜,当即挪了挪身子,对王大夫道:“你不必拜我,今日是我们江首辅听闻王家老夫人寿辰,特意过来拜贺。”   江首辅?摄政首辅江陈江大人?   王大夫有些不敢置信,这天底下只手遮天的人物,会进了他们王家,愣愣重复了句:“江大人?摄政首辅江大人?”   “是了,江大人早年被王大夫医治过,感念你许久,今日特意过来贺老夫人寿辰。”杨指挥使见王大夫神情,又忙解释了句。   王大夫仍旧一头雾水,他医治过这样的大人物?他自己怎么不知道?那可是首辅大人啊,身边儿什么样的御医没有,会用得到他?   心里疑惑归疑惑,却噗通跪了,口中直呼:“见过首辅大人,大人有心了。”   江陈背手立在廊下,并不端架子,朝着王大夫温煦颔首。看的一旁的杨指挥使心里发毛,这位爷,什么时候这样和善了?   一时王家慌乱起来,王家老夫人也急急从后院赶来,诚惶诚恐受了声祝词。   这官场向来消息灵通,不多时,南边官员便都知道,江首辅去了王家,当即各自遣了家里夫人,送来了贺礼。   江陈抬步进正厅,听见后院正唱缠绵曲调,微顿了下,转头对王大夫道:“今日这样场合,不妨请个变脸杂耍来,也热闹热闹。”   王大夫迭声称是,心里去纳罕的紧,变脸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如今京中竟时兴起来了?   江陈耐着性子坐了片刻,看见于劲进了屋,微扬了下眉。   于劲俯身过来,低低道:“爷,沈姑娘去了寒山亭。”   江陈又略坐了片刻,便借口离了席,往后院寒山亭而去。   王家后院不大,也只这一处假山小景,小小一座八角亭,隐在假山之后。   音音背身坐在石凳上,听见脚步声,正欲起身行礼,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了回去。   那只手落在她肩头,温热覆盖上来,一触便离,她听见男子声音清朗,问了句:“你.可想好了?”   她没再起身,望着探进亭中的一株红梅,低低“嗯”了一声。   江陈修长的指曲起,在青玉桌面上轻轻敲了下,眼尾微扬,透出点子意气风发的笑意。   他绕过石桌,在一侧坐了,罕见的柔情:“你信我便好。”   信他能护好她。   “簪子可喜欢?”他顿了顿,又问。   “不喜欢。”   小姑娘这声不喜欢干脆利落,让江陈正斟茶水的手顿住,抬了眼看她,在触到小姑娘同样透着果断的眉眼后,微微愣了一瞬,道:“无妨,不喜欢,改日再挑别的头面。”   音音却摇头,她从袖中抽出一个红漆鎏金檀木匣子,往石桌上一放,抬手开了盖。   里面七根簪子摆放的整整齐齐,各色宝石交相呼应,甫一打开,便是光华璀璨。   江陈搭在玉石桌面上的指尖轻微一颤,微沉了声问:“你.?”   音音没回话,又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枚玉佩,是那天初见,他让于劲送来的那枚。本一直放在阿素处,那天她想起阿素说陆参军送了枚玉佩,便催着她拿出来去归还。只仔细一看才发现,莹润的羊脂玉上,刻了一个小小的珏字,分明是江陈曾经不离身的那块。这才恍然大悟,那客船上的行客本就是他!   她今日本是备了这些物件,打算王家的席面一散,便去金台坊寻他,一一还了,倒没料到他也来了王家。   她将那莹莹的玉佩一并放在匣子里,往他面前推了推,出口的话轻轻柔柔,却让江陈几不可见的蹙了眉。   她说:“大人,这是你近来送的簪子,还有这贴身玉佩,都在这里了。我今日来,是来归还物件的。”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懊恼道:“对了,还有几只檀木鎏金匣子,看样子也是不菲,只我出门匆忙,忘了带,待日后,让阿素给大人送过去吧。”   连几只匣子也算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一副不想再与他有牵扯的态度,让江陈忽而涌上来一点子慌,沉了声问:“沈音音,你什么意思?”   “大人,这些东西,您不该送我。”   音音并未因他声音里的沉寒而生了惧意,抬起清凌凌的眼,望着他。   这送东西还送出不是来了。江陈气笑了,反问:“不该送你,那当送谁?”   “送你的妻子。”   音音答的利落,沉吟了一瞬,终是道:“大人,小女斗胆劝您一句。你既娶了妻,便应在乎她的感受,不该背着她如此,她若晓得了,合该伤心了。”   虽说这时下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可音音总觉得,哪个妻子能容得下丈夫的分神?   她这话落了,让江陈愣了一瞬,长眉一扬,桀骜的张扬:“本官没娶妻!”   他握了青釉盏,饮下一口茶水,颇有几分耐心的解释道:“祖母嫌家里冷清,将江家的一位族兄认在了膝下,那场婚宴,便是替他办的。”   他说完,带了点轻缓笑意,看住音音低垂的侧脸,笑她这泼天的醋意。又放轻了语调,问了句:“年后何时随我归京?”   音音一时没瞧明白他这笑里的含义,惊讶于她分明说的明明白白了,他还要如此问,当即道:“我不随大人回京,我有自己的日子。”   江陈那点子笑意凝在眼梢,这一回,是真的现了冷寒的怒:“你说什么?”   音音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并不敢硬碰硬,反而柔了嗓音,问:“大人,您知道以前的沈国公府吗?”   “那时诺大的沈国公府后院,只有我母亲一位女主人。我幼时顽皮,出去见了旁人家有庶子庶女,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便问我的母亲,为何旁人家都有姨娘庶兄妹,偏我没有?我母亲那日罕见的郑重,将我抱在膝上,同我讲.”   她顿了顿,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又接着道:“我母亲说,因为娘亲想要给你一个纯粹的家。我那时不懂,什么是纯粹的家。后来才明白,这天下间没有哪个女子是真的愿意同别人分享夫君的,不过是对夫君、对世道的妥协,一段感情里插入了旁人,哪里还能纯粹,便会生出嫉妒,生出恨意。便是子女之间,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也最易滋生利益之争。而身为父亲,又真的能对所有的子女一视同仁?自然也会因着孩子生母有所区别。是以,夫妻之情、手足之情、父子亲情皆不能纯粹。”   江陈从未想过,一向乖巧柔顺的沈音音,能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他抬起头,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八角凉亭里有株红梅斜斜探进来,被风一吹,簌簌的落下些许花瓣。若有若无的冷梅香袭来,让人心也跟着沉静。   音音拂落膝头的梅瓣,捻了一瓣最艳丽的在指尖把玩。艳红的梅瓣衬着白莹莹的玉手,靡靡的娇艳。   她转过头,沉静了几息,终是说出了心底的愿,她说:“大人,我只是想要个纯粹的家。”   一个纯粹的家?   江陈口中发涩,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小姑娘施施然站起来,朝他拜下去,她说:“大人,你有江家在肩上,而我亦有自己的坚持,我们二人,注定不能有好结果,还望,到此为止。” 第48章 她走过那样长的连廊,一……   她说,他们二人,到此为止。   江陈只觉一颗心骤然缩紧了,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难受。他看着小姑娘裙角一闪,消失在了假山后,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理由阻拦她。   音音转出假山,回眸看了一眼,影影绰绰,只看到男子玄衣袍角上的银线暗绣,在日光下一闪,灼灼的刺目。她想,这大抵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她决然转头,几步进了抄手游廊,埋头疾走间,冷不防同王蓉撞了满怀。   “音音,你做什么着急,吓我这一跳。”   王蓉拍着胸口埋怨了句,抬手理了理裙摆,又道:“我方才正寻你呢,今日恰巧遇到了我表兄,你不妨也见一见。”   她说着,超一侧的男子努了努嘴。   音音顺着看过去,便见了那憨厚的王家表兄-周连。   周连尚不及音音高,胖没了眼,有些愚钝的迟缓,见了音音,呆愣了好半晌,才涨红了脸,挠头道:“沈姑娘,你过去那些事,我都听闻了,我……我我并不嫌弃。况且我家中父母早亡,也无人管束,定不会有长辈阻你进门。”   周连父母早丧,如今在王家的药铺讨份差事。王蓉合计着,寻常人家哪里会要音音这种伺候过旁人的,没准儿还吃了不少避子药,便是男子被美色冲晕了头,家里父母也定是不愿的。她这个表兄,真真是最合适的。   她正琢磨,让两人单独说说话,却见音音礼貌又疏离的笑,干脆道:“我与周家兄长并不合适,今日便不单独相见了。”   周连听了这话,呆愣一瞬,也不好再呆,借口出了后院。   他这一走,王蓉急的直跺脚:“多合适的一个呀,音音,你怎么……”   许言与杨惠本躲在暗处瞧,见人走了,拐进游廊,俱是纳闷道:“咦,走的这样快?当是不成吗?”   王蓉顺了顺气,耐心道:“音音,你这样的过往,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呢?我这表兄虽愚钝了些,但终归能真心实意接受你。而那些公子哥儿,或许因着容貌,对你讨好几分,但要真较起真来,你看谁敢要你。”   许言与杨惠连忙附和:“是啊,谁又会真要你呢?可莫要迷了眼。”   这一声声在游廊上回荡,闹的音音有些不耐,正欲说话,却听身后脚步铮然,含着怒气的冷然之声。   是江陈断然而问:“谁说她没人要?!”   这话落了,让几个小姑娘住了声,转头看到冷峻疏离、威仪不俗的男子后,呆愣在了当场。   这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却又听走廊那头温润又果断的男声:“我要!”   季淮一身月白,风清朗月的身姿,面上却发沉,对几位表姑娘道:“若音音不嫌弃,我自会娶她,几位表妹操什么心?”   许言同杨惠讪讪涨红了脸,一时没话说。   独王蓉眼里蓄满了泪水,一眨眼,便落了下来。   她打小儿倾慕的表兄,说要娶旁人,还是个有那样过往的姑娘。   季淮却丝毫不理会,只目光柔和的落在音音身上,道:“我来接你们归家,你林嬷嬷都等急了,还不快走。”   音音“嗯”了一声,随着他往前院而去,她想起江陈方才的那句:“谁说她没人要”,脚步微顿了下,可也依然未回头,转瞬便出了垂花门。   有光秃秃的藤蔓从游廊上垂下来,钩了下江陈的衣袖,他垂下眼,勾了勾唇角,嘲讽的轻笑。   她走过那样长的连廊,一次也未回头看他。   回去后,林嬷嬷听闻了此事,很是动肝火,立马放了话:“谁说我们音音没人要?她若点了头,我们季家立马欢欢喜喜娶进来,谁也别想看了笑话去。”   这一闹倒好,江南的世家都知道,那位年轻有为的江浙巡抚季大人有了心上人,是寄居府中的故人之女。   音音私下急的不行,怕耽误了大哥哥的姻缘,总想找个机会,同季淮摊开了说。   只江南局势益发艰难,已是年根了,天气却益发严寒,明年又是个早春,若不能及时回暖,这第一茬稻米就又要耽搁了。如今本就闹粮灾,如此一来,更是人心惶惶。   最让人不安心的,是听闻南边的苕国有异动,打算趁火打劫,扰乱边境。   季淮被江首辅扣在衙门,几日不归家,忙的不分时日。   南边的折子递到宫里时,武安帝李椹刚犯过腿疾,额上还隐隐冒青筋,冠玉般的面上苍白一片,显出漠然的阴鸷。他匆匆扫了一眼,将那折子扬手一扔,笑的莫测:“这章家,杀了便是了,怀珏当真费心了。”   这声音,低低的狠厉,让近侍汪仁打了个哆嗦,这位主子,因着腿疾,喜怒无常,实在是难伺候。他将折子捡起来,顺着他道了句:“南边有江首辅在,陛下不必忧虑,定都能妥善了去。”   江怀珏啊,这天下似乎还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有他在,南边自然无恙,哪像他这个废人,连宫门都出不了。李椹低低笑了声,喜怒难辨。   良久,汪仁觑着帝王神色,见御座上的人终于现了平静之色,才小心翼翼提了句:“陛下,江姑娘在外侯了个把时辰了。”   李椹这才想起,江霏熬了药膳送过来,还在殿外侯着,不由微抬了眼,不紧不慢道:“进来吧。”   江霏前年参加选秀,定了皇后之位,只因着皇帝的病情,婚期一直拖延,到如今也未正式大婚。   她人却在去岁被宣进了宫,学习宫规礼仪、中宫之举。   此刻已是申时末,北地的风凛冽刺骨,生生刮人肌肤。江霏被冻的鼻尖通红,却掀起大氅,将手中的汤蛊尽力捂住,生怕里面的汤药冷了去。   待进得养心殿,李椹打眼瞧了她一眼,嘴角挂起了温柔笑意,只这笑意却不达眼底,漫不经心的很:“阿霏久等了,方才忙起来竟忘了你。”   有这一句解释,江霏便释然笑起来,她怯怯的将汤盅放下,往他面前推了推,低低道:“椹哥哥,你趁热喝了吧。”   李椹瞧着她分明想靠近,却又胆怯的模样,那丝疏离的笑里带出几分真,抬手拿了汤勺来舀浓稠的汤汁。   只这参汤还未送进口,他额上又开始冒冷汗,方才勉力压下的痛感,又自膝上一点点蔓延上来。他还是在笑,端碗的手却微微有些颤。   汪仁瞧见了,瞬间变了脸色,急忙去宣孙太医。   这疼痛一点点啃噬人的神智,李椹恍惚中,瞧见江霏一双眼里含着泪,关切又焦灼的望着他,他低低嗤笑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再醒来,腿上的疼痛已慢慢退了去,膝头有温热的触感熨帖着,让人有片刻的失神。他垂眸,却赫然发现江霏正蹲在他的膝前,拿了温热的帕子,替他热敷。   他膝上刚施针过,上面青青紫紫一片,蔓延到大腿根部。   江霏的手绵软细腻,温热又轻柔的触感顺着他的膝,往上一点点蔓延,让李椹僵住了身子。   他陡然变了面色,伸手便钳住了小姑娘的下巴,用了不小的力道,在上面落下一道红印,冷了声问:“江霏,你真是大胆,你不怕?”   这宫里所有人都怕他,怕他这个喜怒无常的残废帝王。   果然,他听见江霏声音怯怯的,道了一声:“我.我怕。”   是了,她当然也怕他,他翘了唇角,那声嘲讽的笑还未出口,却听小姑娘又糯糯道:“我.我怕你疼。”   我怕你疼。这短短四个字,让李椹方才胸口的戾气凝住,有些滋味难辨的蹙了眉。   小姑娘却犹嫌不够,仰起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道:“往后,往后……椹哥哥施针完,我.我来替您热敷,总不能这样青紫一片。”   江家遭难那几年,江霏随着祖母乞讨,受了不少苦头,养成个懦弱的性子。此刻却大胆的很,颇带了几分执拗气。   李椹当帝王这两年,早已是喜怒无常的狠厉,面对这个小姑娘却忽而手足无措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懦弱,却每每勇敢。   他正头疼,却忽而听见汪仁慌里慌张的声音 “陛下,太后娘娘回宫了,此时已进了承天门。”   李椹抬起眼,凌厉的光落在汪仁面上,略疑惑的“哦?”了一声   章太后乃先帝发妻,并非李椹生母,年前去了皇家寺庙清修,轻易不回宫,不知今日缘何来的这样匆忙。   汪仁觑了眼皇帝身侧的江霏,犹豫道:“说是……说是宁二姑娘染了风寒,太后携了她来将养。”   李椹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瞥了眼外间候着的孙太医,道:“也是巧。既孙太医在此,便将太后与宁二姑娘迎进养心殿吧。”   宁二是章太后母家的侄女,也是李椹少年时的未婚妻,那时他遭了难,宁二便改嫁他人,去岁夫君早丧,便随章太后去了寺庙清修。这宫里都传,新帝对这位宁二姑娘多有照拂,是旧情难忘。   江霏骤然听见这名字,有些闷闷的不自在。   不多时,殿门大开,内侍宫人簇拥着章太后进了养心殿。   章太后保养得宜的面上挂了几分笑意,一双眼,久经世事的老练,看到将欲行礼的皇帝后,忙慈爱道:“皇儿好好坐着,腿脚刚好些,仔细着又牵动筋骨。”   又扫了眼江霏,道:“江姑娘竟也在,快快起吧。”   她说完,将正给李椹行礼的宁二拖起来,心疼道:“这孩子发了高热,两三天了也不见好,我这才在宫中下匙前赶了回来,也不知具体是何症候。”   宁二姑娘将门出身,本有几分英气的面上染了病容,比平素显出几分苍白的荏弱。   李椹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那便让孙太医瞧瞧吧。”   有内侍抬了美人榻来,垂幔遮下,竟在这养心殿瞧起病来。内侍们交换了个眼神,这宁二姑娘,果然在帝王心中不一般。   殿内有片刻的宁静,御案上的八角琉璃烛树,映出李椹苍□□致的面容,瞧不出喜怒。   章太后见此情形,笑着开了口:“我这一路也累了,便让宁丫头留在养心殿瞧病吧,我同江姑娘先去歇了。”   要单独将宁二姑娘留在养心殿吗?江霏揪着手里的帕子,头一回,怯怯的提要求:“我……我能留下来吗?”   这声音细细的,怯懦的很,李椹看见她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显然是忐忑不已。   他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当未闻,对着章太后道:“既如此,母后同阿霏便回吧。”   江霏知道,她离皇帝只一步之远,他定是听到了她的话,可他不在乎,并不在乎她这点微末的心情。   她再未开口,福了一礼,转身出了殿门。   走的远了,她身侧的小丫鬟同她一样,是个怯懦的性子,只会轻轻安抚:“姑娘,您……您别难过。”   江霏紧紧攥着衣袖,低低嗯了声。他永远都是她心中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值得她一生守候。她……她不难过!真的不难过!   殿内,章太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轻笑了声,状似无意叹道:“哥哥把持前朝,妹妹入主后宫,江家如今也真真荣耀。”   她含笑的目光望进帝王不辨喜怒的眸子,清晰的看见了里面一闪即逝的波澜,若无其事挪开来,摆手出了养心殿。   走的远了,她身侧的大内侍李奉久带了点不忿神色,啐道:“江首辅真真好手段,如今南边局势这样艰难,他竟还能夺了我们章家的兵权!”   “临危不乱,釜底抽薪啊!”章太后啧啧两声,嘴角的那几分笑意终于慢慢凝住了。   她辅佐两朝,在位这许久,从未想过,会碰上这样的主。这江家小子,行事果决狠辣,偏算无遗策,从来让人想不到,他下一步要如何行事。每每于危机中逆转乾坤,将政敌逼入死地。   她从来不想与这人为敌,可偏偏,他要将她们外戚手里的权势一一收回,连她章家在江南的军权也敢动,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   她低低冷哼一声,透出些许老辣的狠厉,忽而道:“听南边密探来报,当年江首辅那个外室并没死,现如今,也在南边呢?”   李奉久喏了一声,没明白太后提这等微末之事做何。   章太后却舒展笑起来,伸出染了丹红豆蔻的手,点着他道:“奉久你这便不懂了,这样的男人,一旦动了情,就再不是铁板一块。”   她说着进了章含宫,命人伺候笔墨纸砚,俯身片刻,便差人往南边章家送去。   这密笺里,偌大的一页宣纸,上面却寥寥三个字:沈音音! 第49章 他酒气上涌,翻江倒海的……   南边今年的雪格外多,进了腊月,已是飘了三四场,腊月二十八这日又开始下,飘飘扬扬,一直到了除夕也不见停。   林嬷嬷捂着个手炉,站在季家后院的连廊上张望,叹道:“这天眼见就黑了,阿淮怎得还不归家?这大过年的,有什么政务不能先放放?”   音音手里抱了件竹青大氅,打帘出来,道:“嬷嬷,起风了,大哥哥连件氅衣也未披,我们去府衙接他吧。”   林嬷嬷当即连连称是,要是不去接,她这个儿子忙起来,估计连除夕的年夜饭都忘了。   府衙离季府一条街的距离,两人也未乘车,各撑了把油纸伞,闲闲走了过去。   季淮从江陵府衙出来时,茫茫的大雪,天地间昏暗一片,一抬眼,却见母亲正同音音候在府衙门前,挑着的风灯飘飘荡荡,温暖的昏黄,让他淡然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几步走过去,先唤了声“母亲”,又将目光落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见他只着了一件月白直缀,还是单层的锦缎,不由送出手里的氅衣,道:“这样冷的天,大哥哥穿上吧。”   季淮两只手都拿了文书,朝她扬了扬,笑道:“音音替我披上吧。”   音音如今一心想同他避嫌,便不太想动手,转头看了眼林嬷嬷。   林嬷嬷却仿似未闻,只袖着手,偏头去跟身侧的婢女说话了。   没得法子,音音踌躇了一瞬,还是抖开那氅衣,踮起脚尖,披在了季淮的肩头,细细的指绕过来,替他系好了。   三个人一同往家走,音音同季淮一左一右,搀扶着林嬷嬷,从后面看,倒像极了一家三口。   林嬷嬷絮絮叨叨:“等回了家,我给你们做圆子吃,现磨的芝麻,今年除夕,咱们也.”   音音笑的眉眼弯弯,胡乱点头,如今的日子,这样平实的温馨,她忽而觉得,这茫茫的风雪天,一点都不冷。   江陈从府衙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温暖平和的一幕,他顿住脚,站在茫茫风雪里,许久未动。   小姑娘不知说了什么,惹的中间的那位婆婆开朗笑起来,另一侧的男子便温柔又无奈的瞧着俩人,真真像极了夫妻俩,哄的长辈喜笑颜开。   他本能的跟着她的背影,往前走了几步,却在听到她轻快的笑声后,陡然顿住了。   他脸上有些莫测的阴寒,一撩袍角,上了马车。   车厢里燃了细细的银丝炭,扑面而来的暖融,益发显得外面昏沉一片。   江陈闭目靠在车壁上,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平昌二年的那场雨,那也是个昏沉的天地,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出了宫门,是沈音音手中昏黄的风灯,将他迎回了烟火人间。   如今她亦挑了八角风灯,还是温柔的笑脸,在这暗沉的天幕间出现,迎的,却是旁的男子。   他心里空了一块,太阳穴突突的跳,抬手便掀翻了小几上的茶盏。   于劲见主子如此,哪里还敢说话,只埋头收拾残局。   待回了金台坊的宅子,里面清冷一片,丝毫看不出年节的氛围。   其实于江陈来说,他冷清惯了,并无节日概念,只今日瞧见季家的热闹,竟生出几分孤寂的寒。   抱厦里摆了饭,丰盛的珍馐,偌大的葵花桌旁,却只坐了他一个。   江陈没动筷子,沉默的饮了几杯秋露白,忽而将杯盏一放,抬头问于劲:“于劲,那时在首辅府,我不在的日子,沈音音又是如何过节的?”   于劲挠挠头,这他哪知道啊,左右也是一个人过了,还能怎么过?   他斟酌了片刻,方道:“沈姑娘孤身一人,应也是如爷今夜这般,用过饭,早早便歇下了。”   江陈便沉默下来,又开始一杯接一杯的饮酒。琉璃烛树照出他冷峻的面,利落俊美,一贯张扬的眉眼却稍稍垂下,透出些许落寞来。   想来当初若沈音音未跳江,若他当真娶了柳韵。像这样除夕的夜,他应是要回国公府同家人守岁的,那沈音音,该也是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围桌旁,吃一餐一个人的年夜饭。   这样的日子,真的好过吗?如今易地而处,他头一回有些明白,为何首辅府富贵锦绣,她却不愿同他回去了。   他忽而想陪她过个除夕,可细细想来,竟寻不到理由同她守岁。   外面萧瑟的风透过窗棂,漏进来些许,吹得葵花桌上的烛树明灭一瞬。   于劲见自家爷只顾着喝酒,并不用饭食,刚想开口劝一句,却听叮咚一声,是江陈丢了手中杯盏,站了起来,大步往门外走,丢下一句:“备马车,去季府。”   不同于江陈落脚处的冷寂,季府门前廊下都挂了灯笼,红彤彤的亮堂。   正厅里,大家围坐一桌,正吃圆子。   音音一口下去,竟吃出个枣子,再一口,又是个桂圆。   林嬷嬷便笑道:“我们音音,明年定会得遇良人、早生贵子。”   说着,还不忘瞥一眼季淮。音音便一时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阿沁听了,却不服气的很:“怎得我吃不到,沁儿也要早生贵子。”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热热闹闹的欢愉。   一阵冷风袭来,夹裹着湿气,门边出现的挺拔身影,让这笑声嘎然而止。   江陈肩袖上落了点子雪,他抬手拂落,含着笑的孤高,对着上首的林嬷嬷颔首:“林老夫人,本官乍来江陵,这年节竟是无处可去,不知可否收容一二。”   林嬷嬷愣在当场,哪里会想到江首辅会来,一时错愕又畏惧,竟说不出话来。   季淮抬起温润的眼,瞥了江陈一眼,已是起了身,行礼道:“江大人即来了,便是季府的荣幸,若是不嫌弃,可一块用顿年夜饭。”   他话虽如此说,却并不将人往里让,只客气疏离的笑。   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谁都听的出来。   江陈却仿似未觉,背着手,似笑非笑的道了声:“好”。   这声“好”出了口,季淮嘴角的那丝笑意隐隐维持不住,却也只得转身吩咐:“给江大人备把交椅。”   门口的小厮搬了把红漆交椅进来,正欲往上首放,却被江陈止住了。   他修长的指点了点音音一侧,气定神闲的矜贵,发了话:“放这里。”   音音膝上的指蜷了蜷,在察觉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后,微偏开了脸。她有些看不透他了,曾经的江首辅,那样孤高的一个人,如今竟要舔着面皮来旁人家蹭年夜饭。   待清冽的沉水香一点点袭来,又将她包裹在了他的气息里,音音侧了侧身子,随手倒了满杯的清甜梨花白,将要往口中送,却听身侧的人沉沉发了话:“不许喝,这梨花白寒凉的紧。”   自打那场避子汤风波后,江陈便不允她再碰寒凉之物,甫一听到这声音,倒让她恍惚又想起首辅府的日子。   她微微抿了唇,并不想再受他管束,带了点孩子气的执拗,握着那青釉盏不放。   这僵持的当口,季淮忽而倾身过来,将一盏温过的果酒递了过来,柔声对音音道:“喝这个,那梨花白确实不宜你用,这果酒甘醇,你尝尝。”   音音乖巧的“嗯”了一声,很是顺从的放下梨花白,去接了那果酒。   江陈太阳穴一跳,瞬间变了面色。他的话她丝毫听不进去,偏季淮一开口,她便乖巧的应下。   他垂下眼,轻轻嗤笑了一声,斟满了酒水,对着季淮举起了杯:“季大人勤勉有加,如今这江南局势,倒多亏了有你在,本官便替朝廷,敬你几杯。”   季淮自然不敢受他的敬,当即端了杯盏回敬于他:“下官不敢,这第一杯酒,应是下官敬大人。”   两人说着,竟拼起酒来,一杯杯烈酒下去,俱都带了些微酒气,却依旧互不相让。看的一桌子人,面面相觑。   林嬷嬷心惊不已,生怕季淮今日得罪了这江首辅,会被秋后算账。   定窑秋梨壶里的桂花酿很快见了底,两人却不罢休,又扬了声唤酒来。   一屋子人,没一个敢出声相劝。   音音手边的圆子已凉透,再无吃的心思,她忍了又忍,将手边白瓷碗一推,忽而道:“都别喝了,用饭!”   两个兴头上的大男人,俱都愣了一瞬,竟不约而同放了酒盏。   这年夜饭匆匆收了尾,音音有守岁的习惯,待厅中的杯盘都撤了,便拥着手炉,坐在窗边,仰头看夜幕里偶尔绽开的烟火。   小阿沁熬不住,林嬷嬷便带她去歇了,这屋里便只剩下她与季淮、江陈。   音音本以为年夜饭散了,江陈便再待不下去,却见他气定神闲的很,稳稳坐在桌案旁,饮小厮刚端上来的龙井茶。   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微微扬了下眉,耳尖不知是因着饮酒还是什么,竟透出点子羞赧的红。   音音急忙撤回目光,转头同身侧的季淮说了句什么。   季淮因着饮酒,冠玉般的面上薄红一片,本就含情的眉眼更是春水满溢。他从袖中抽出一支细狼毫,满脸的纵容宠溺,道:“毫州的细狼毫,你画工笔正合适.”   他这话还未说完,却听上首一声轻嗤:“季大人真是大方,一支狼毫也送的出手。”   季淮墨眉蹙起,摇摇晃晃站起来,对江陈摆手:“你不懂。”   他这话说完了,忽而闭了闭眼,身子一晃,坐回了交椅,不过片刻,竟是靠着椅背醉睡了过去。   音音错愕的喊了声:“大哥哥”,见季淮毫无反应,只得喊了王至,将人扶回屋歇了。   这一来,厅里便只剩下她与江陈了。   音音踌躇一瞬,便起了身,这漏夜更深,单独同外男待在一处,毕竟不妥。   只脚步还未迈开,却听男子带了点忐忑的声音,问:“沈音音,你.你不守岁吗?”   “今日累了,便先歇了,大人您自便。”她福了一礼,半点不拖拉,转身便回了厢房。   厢房里点了盏莲花座灯,不似正厅里亮堂,有些朦胧的昏黄。   音音拿了铜剪,拨了一下烛芯,这屋里便霎时亮了几分。忽而听门边有轻微的笃笃声,接着便是男子带着酒气的微醺,是江陈在喊:“沈音音。”   她将铜剪一放,并不欲理会,只沉默的站在房中,那声音却不依不饶:“沈音音”“沈音音”.   清朗男声因着染了酒气,有些微的低沉,一声声的沈音音,倒像是唇齿间的呢喃,有种温柔的眷恋。   音音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下,她印象里的江陈,向来是果决的,说一不二,这是她头一回听见他如此唤她,带着温情的声音,忽而便有一瞬的无措,闷闷回了句:“她睡了。”   她纤细的影子投在门上,透过细绢布窗棂,细弱的飘摇。   江陈站在门边,修长的指伸出来,在那影子上轻轻拂过,听见她这掩耳盗铃的回答,垂下头,轻笑了一声,低低道了句:“沈音音,新的一岁,平安喜乐。”   许久,他听见里面的人回了句:“愿大人亦是。”   雪花飘飘荡荡,被风灯一照,纷纷扬扬的纯白,有爆竹声噼噼啪啪的炸响,又是新的一年。   江陈看见那细弱的影子慢慢挨着门边矮了下去,知她定是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瞧见门下有厚厚的绒毯,便也未吭声,同她隔着一扇门,背靠背,坐在了廊下。   他单膝曲起,手里把玩着一支缕金宝石簪,声音清淡,问了句:“沈音音,你如今.是真的欢喜吗?”   里面有良久的沉默,就在他以为等不到回应时,忽而听轻轻柔柔的声音,道了一句:“我欢喜。”   音音抬头看窗外飘洒的雪花,头一回同他说起首辅府的那些日子,她说:“大人,还记得永和二年的八月十五吗?”   永和二年的八月十五,江陈恍惚想起来,那时他因公在外,八月十五这日,因着忽而收到了祖母的信,说是旧疾复发,便连夜赶了回去,顺便同老夫人并柳韵吃了顿团圆饭,连首辅府也未回,便又去了北地。   他听见小姑娘声线平稳,似是在讲旁人的故事,却莫名让他心里发紧。   她说:“其实那日,我也在国公府,老夫人要我过去,打理柳姑娘送来的几盆墨菊。我透过窗牖,瞧见你们坐在明亮暖融的光里,热热闹闹的团圆,那时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光明正大的坐下来,同我的家人吃顿团圆饭。”   她声音低低的,顿了顿,忽而轻快起来:“你看现在,我又有家人了,我有可以见光的身份,除夕夜,也可以堂堂正正上桌,吃一顿年夜饭了,不好吗?”   她轻轻笑起来,是真的觉得,如今这日子,是父母过世后,最温暖的日子。   江陈只觉酒气上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口中发涩,半天才道:“我那时不知你也在,我.”   他说不下去了,能说什么呢,似乎所有解释的话,如今听起来都莫名的牵强。   他那时以为自己将音音保护的很好,予她锦衣玉食,予她宠爱。   这是头一回,去正视她曾经的日子。一个外室,于国公府来说,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团圆的日子,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瞧着同自己肌肤相亲的男子,与自己的家人光明正大的享受阖家欢乐。而她,只是个外人,一个永远无法融入的外人。   可他,曾让她做了外室。 第50章 你其实不懂她   他心里酸涩,有许多的话想同她讲,可最终张张口,都隐没在了风里,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沈音音,我给你一个家,一个纯粹的家,你.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音音抱着双膝,仰头看夜幕里绽开的一束烟花,转瞬即逝的美好。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嘲讽的语调:“你能给我一个纯粹的家?”   门外有片刻的沉寂,男子声音里带了干涩,道:“你等等我。”   空口无凭,那道圣旨没下来之前,他知道她不会信,他总要先拿到了,再来承诺。   音音便无声笑起来,她说:“大人,我不需要,你也无需再来。”   门外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她拍拍手,将欲从地上起身,却见门缝里,缓缓塞进来一枚缕金宝石簪,缀着细细的流苏,点缀明艳的鸽血红,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江陈将那簪子塞了进去,平生头一回,竟生出忐忑来,待良久后,见并未被退回来,才微微舒了口气。   他一直记得,那时在首辅府,他送了她一支缕金簪子,缀着明艳艳的红宝石,在她的发间晃阿晃,妩媚的娇俏。小姑娘一直戴着,很少见她摘下,当是喜欢的紧。   他靠着门扉,单膝曲起,一只手臂搭在膝上,仰头同她看同一场烟火。许久,俊朗的脸沉在风灯的暗影里,轻轻道了句:“沈音音,让我陪你守岁。”   即便被她隔在这湿冷的室外,可还能听见她的声音,便让人安心。   江陈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大抵是昨日饮了不少酒,竟靠在门扉上小憩了过去,再睁眼,院里的风雪小了些,雪花打着璇儿簌簌落下,已是透出冷白的晨曦。   他动了动手臂,转眸却瞧见,一侧门扉大开,厢房里空空荡荡,已没了人影。   他微蹙了下眉,转身进去,却见屋内早已熄了炭火,冷清一片,到处收拾的齐齐整整,不见一丝沈音音的痕迹,唯独靠窗的小几上,放了一只缕金宝石簪,分明是他昨日送出的那只。   她带走了季淮送的那只细狼毫,却独独留下了他送的簪子。   江陈眸底泛起沉寒,扶着交椅的手骤然握紧了,咔嚓一声,折了一根扶手。   “江大人,音音留了句嘱托,要下官转告。”是季淮的声音,隔着连廊远远传来。   他身上的酒气散了去,又是那个风情朗月的如玉公子,几步走来,行礼道:“音音临走前,将大人送的簪子留在了窗下桌案上,烦请大人收回,说是无功不受禄。”   无功不受禄?如今他连送她件物件都没有立场了吗?   江陈冷笑一声,将手中那枚簪子随手一掷,扔在了雪地里,再开口,便带了冷寒的压迫:“她去了哪?”   “镇江。”季淮并不遮掩,坦然同他对视。   有奴仆从雪地里捡回了簪子,唯唯诺诺的递上。   季淮接过来,又执拗的递到了江陈面前,躬身道:“烦请大人带回去吧,这样贵重的物件,扔在我季家,终是不妥。”   江陈这回,是真的现了怒意,平静的眸色下,是深藏的暗涌。   他将要开口,却听季淮又道:“江大人可知,音音打小便对黄金过敏,碰到肌肤,便会泛红发痒。”   江陈那微扬的眼尾微跳了下,半晌,只低低道了句:“她.从未说过。”   男人的天地广阔,尤其是江陈这样的男人,他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哪里会这样细心。她从来都是乖巧柔顺的,从不诉说自己的委屈。细细想来,她带给他的,是温柔的抚慰,每每归家,便一寸寸抚平了他奔波的劳累。他原以为他亦回报了她妥善的安置,其实现在看来,他给予的,并不是都会让她快乐的,大多如这簪子,表面精美,实则会让她难受。   他喉咙发紧,一句话没说,大步走进了风雪中。   上了马车,忽而吩咐于劲:“去,把沈音音自小到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经历过哪些,一一给我查出来。”   .   音音为了避开江陈,大年初一就归了镇江,懒懒散散歇到初十,有女学生陆陆续续寻了来,便开了学堂的门。   晚间歇了课业,便同阿素出了门,打算去墨斋买些笔墨纸砚。   刚出了门,却见隔壁门前停了辆马车,几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正来来回回搬东西。   阿素咦了一声:“这隔壁,年前王家刚搬走,这么快便来了新住户?”   音音瞥了眼小厮身上的衣料,也有些好奇。竟养的起奴仆,还不止一个,可见家境殷实。只家境殷实的人家,又如何会来清和坊赁这样一处小宅子?   她正琢磨,却见那小厮停下手中活计,含着笑迎了上来,送上一蓝点心,连声问好:“我们主家要我问姑娘好,往后都是邻居,还望多照拂。”   音音笑着应下,掀开那竹篮上的白棉布,倒是愣了一瞬,竟是她小时最爱吃的白皮儿八件,只这白皮儿八件是宫中点心,北方或许还能寻到,这南边却是没得吃,不由脱口道:“竟是白皮儿八件?你们主家是哪里寻到的?”   小厮挠挠头,道:“我们主子是北方人,许是带过来的吧。”   音音便不好再问,同阿素出了巷子,径直去了墨斋。   刚进门,却见案后的陈掌柜迎了出来,客气的很:“姑娘,你可还要那端砚,近来进的这批端砚无人识货,一个多月了也脱不了手,今日你若还想要,五两银子给你了。”   “五两银子?”阿素瞪圆了眼,伸出五个指头,在陈掌柜面前晃了晃,不敢置信的很。   昨日他可不是这样说的。昨日她们姑娘对这端砚多看了几眼,这陈掌柜便阴阳怪气:“姑娘甭看了,这端砚名贵的很,五十两也拿不下,您还是看看这石砚。”   阿素看见陈掌柜忙不迭颔首后,当即掏出银子,往柜上一放,道:“陈掌柜既说好了五两,可是断不可反悔,这端砚我们姑娘要了。”   两人从墨斋出来时,阿素还犹不敢置信,喃喃道:“今日可真真走运,五两买到了姑娘心心念念的端砚,还有白皮儿八件可吃。”   音音垂下眼,扫了眼那装了白皮八件的竹篮,催促道:“快走吧,明日去看看,隔壁搬来户什么样的人家。”   第二日一早,音音便备了回礼,打算去拜访隔壁新搬来的住户。   刚掀开帘子,却听院门被拍的哗哗响,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喊:“先生,先生,您救救我。”   音音打开门,却见她的学生黄杏儿衣着单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满面的泪水,哽咽的说不出话。   她将人迎进室内,拿帕子替小女孩儿擦了把脸,柔声问:“杏儿,你先别哭,同先生讲,倒底出了何事。”   黄杏儿扑到她怀中,抽噎着断续道:“先生,我.我家中要将我嫁给周员外做妾,那个.那个跑船运的周员外,我不要嫁,我不要嫁!”   “你父母怎会.”   怎会如此狠心?这周员外音音是知道的,跑船运发家,是镇江一等一的富户。只这周员外已逾花甲之年,年轻时便是个眠花宿柳的主,染了一身的脏病。杏儿才将将十三岁,身子骨儿还未长结实,便要嫁给这样一个人,还是做妾,何其忍心啊。   音音既气愤又心疼,扳直了小女孩儿的双肩,温柔又坚定:“好,我们不嫁。”   “先生说不嫁,便不嫁了?”   略显刻薄的妇人之声,自门外传来,夹棉布帘骤然被掀开,钻进来一阵冷风。   黄杏儿的母亲崔氏宽肩厚背,瞧起来颇圆润,她一脸的愠色,伸手便揪住女儿的手臂,一用力,将人拽出了屋子。   她将瘦小的女孩儿扔在院中,指了她便骂:“母亲一心一意为了你着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嫁进周家穿金带银,有吃有喝,你有什么不满的?”   小女孩儿从雪地里爬起来,裤脚洇湿一片,冻得直哆嗦,头一回敢大声反驳:“你是为了我吗?你是为了周家送来的百斗米吧。”   崔氏一噎,又气道:“你真是大小姐当贯了,不晓得如今生活艰难。你知道现在一斗米多少银子?要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啊!”   她伸出两根指头往小姑娘眼前戳,提高音调:“父母养你一场,换家里几份口粮,怎么就不行了?”   音音听不下去,将小女孩儿护在身后,道:“崔婶,杏儿也是你的亲生闺女,你只看到了这几份口粮,可有想过,她小小年纪,若真给了周员外做妾,这后半生将如何?”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女先生又何必忧虑。”   崔氏冷哼一声,转头对音音道:“先生也不必多管闲事,我送杏儿来你这女学堂,不过是为了识几个字,学些书画之流,附庸下男人的风雅罢了,说到根里,本就是为了,能寻个好人家嫁了,如今寻到了,你也该高兴。”   她话里透着轻蔑,似乎女孩子生来就是为了嫁人,所作的一切,都是合该为了取悦男人。   这话让音音心里不舒服,本能反驳到:“她虽是个女孩子,可首先是个人,不是附属的物件,她有自己的想法.”   崔氏急着拽走女儿,这下是真的不耐了,伸手便将音音推了个趔趄,啐道:“沈姑娘,我叫你一声先生,你还真把自己当先生了,女人就是女人,当不得大家心中真正的先生,一个老姑娘罢了。再说这女孩子,本就生来低贱,她不嫁人,她能做什么?往后谁来养活她?”   院门外,有辆轻便马车停了下来,步下个挺拔颀长的男子,本欲跨进隔壁的门槛,听见吵嚷,顿住了脚步。   待听到妇人口中的那声老姑娘后,蹙了眉头,侧过身子,透过大敞的院门,便见了被推到在地的沈音音。   他面上骤然骇沉,抬脚便要往隔壁的院子而去,刚迈开几步,却觉小臂一紧,转头,是季淮大胆的握住了他的臂。   季淮见江陈住了脚,急忙撤回手,略微压低了声音,道:“江大人不必进去,音音自会解决这麻烦?”   沈音音自己能解决?他微扬了下眉,却见季淮不紧不慢,对他道:“江大人怕是不晓得,音音这一路独自南下,风风雨雨自己都走来了,你觉得她解决不了手头这点麻烦?”   顿了顿,他语带郑重:“你其实不懂她。” 第51章 我所求的,不过一个你罢……   音音被阿素扶了起来,理了下裙摆,忽而变了口风:“崔夫人既如此说,我一个外人,确也无权干涉杏儿的婚嫁。”   崔氏听了,冷哼一声,揪着女儿便要出院门。   音音也并不阻拦,只转过头,对阿素道:“阿素,我记得杏儿是二月底的生日,还有月余才满十三岁。大周有律法,未满十三岁的女孩儿,随意买卖,当是按照拐卖人口入刑,你我准备下,去府衙报官。”   崔氏闻言,骤然转身,怒道:“沈先生莫要血口喷人,我们正经婚嫁,何来买卖人口?”   音音面上还是温和的神情,只肩背挺直,不避不让,一字一句问:“正经婚嫁可有婚书?若无婚书却收受钱财,不是买卖是什么?”   崔氏嗫嚅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因着女孩儿生来低贱,平民中,买卖之风盛行,官府不得已,才出台如此律令,只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闹的太过,哪个会管女孩儿的死活。   平常大家私下里交易,约定俗成的沉默,只若闹到台面上,毕竟不好收场。   可这周家又等不得,她们家若是不赶紧将人送过去,怕是这周老爷立马又寻了别的人家。崔氏脸色变了又变,恼恨交加,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音音却放缓了语气,同她商议道:“崔夫人,不若这样,我予你二十斗米,你将杏儿留在家中,待及笄了,方可论及婚嫁,且这婚事,必要她甘愿。”   崔氏原本暗淡的怒容顷刻亮起来,问:“沈先生,这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音音说着,让阿素拿了纸笔来,俯身写下一纸文书,递给崔氏,道:“只夫人口说无凭,也得给我个保障,不若签下一纸文书,我们明明白白交易。”   自家女孩儿留在家中,过了十五岁,再许人家,这聘礼一样不少,如今还能白得二十斗米,这如何不划算?   崔氏自然愿意,当即签了文书,喜不自胜,舔着脸问:“这签也签了,沈先生何时将二十斗米送来我们家?”   音音慢条斯理将那文书收好,颔首道:“好说,待杏儿大婚的时候,我自会差人送去,权当我送她的嫁妆。”   “你……”   崔氏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先生,竟这样胡搅蛮缠的不讲理,当即气白了脸。   音音却并不为意,还是温和神色:“崔夫人,我讲好许你二十斗米,可却也未说何时给,这文书上也是未约定的。这可不算违约,你要不愿意,我们现在便去报官。”   崔氏被她摆了一道,面皮一阵白一阵青,呕的不行,偏偏无处发泄。   江陈站在院门的暗影里,眉尾扬起,翘了唇角。他从未想过,向来柔顺乖巧的沈音音,也有这样泼辣耍赖的一面。   季淮亦笑,摇头道:“江大人,你一定以为音音这些年,是活在我的照拂之下,才得以安稳度日。”   肯定的语气,说到了江陈心里,他转过头,探寻的看了眼季淮,却听他否定道:“不是,她当年孤身来了镇江,并未知会我,凭着一手好工笔,卖绣样卖书画,养活自己,渐渐落稳了脚跟,才来了江陵寻我。”   季淮想起那年的音音,一双棉布鞋,一身青衫布衣,娇嫩的手上有细小的冻疮,笑盈盈走到他面前,道:“大哥哥,我来看你们了。”   她看起来那样纤柔,可从未向生活低过头,凭着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搭建起自己的日子,活的自在又坦然。   季淮想起这些,面上的笑又柔和了几分,低低道了句:“这些年,她也从未接受过季家的银钱,花的每一个铜板,都是自己双手挣来的。”   里面不知又说了什么,那崔氏扔下女儿,一脸铁青的走了出来,看见门边的两位男子,略顿了顿,打量了一瞬,径自出了门。   音音给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披了件夹棉氅衣,微俯下身,替她整理颈间系带,安抚道:“别怕,没人能再逼你嫁给那周员外了,杏儿放宽心,便在我这里休养几日。”   小女孩儿抬起泪蒙蒙的眼,是对未来迷茫的神色,问:“先生,我如今不嫁周家,往后真的能过的好吗”   音音瞧着她的眼睛,温柔的坚韧,她说:“能,杏儿往后,会遇到你的良人,便是不能,身为女子,也该自立,有没有男人不甚打紧,我们同样过得很……   这细细的声音飘过来,让江陈骤然抬眼,落在音音清澈的眉眼上,方才季淮的那翻话在心中翻滚,让他有一瞬的心慌。   他一直以为,沈音音不愿同他回去,是怨他未能细心呵护她,他以为,了解了她的喜好,给她可靠的依赖,她总会再回头。可如今,竟生出一种莫大的恐慌感,头一回觉得,她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季淮瞧他神色,一拱手,便要跨进小院,见江陈下意识要跟进来,不禁顿住脚,恭敬道:“江大人,下官今日来,是来送音音落在季家的几样物什,不知大人又是因何而来?”   江陈的骄矜,让他再迈不开步子,骤然转了身,朝隔壁而去。   是啊,如今他有什么理由进她的院子。   季淮进屋时,黄杏儿已被阿素带去安置。音音瞧见他,笑的眉眼弯弯,一壁替他倒茶水,一壁道:“大哥哥今日如何过来?”   季淮没应声,修长的指在桌案上轻敲了几下,忽而问:“音音,你可知隔壁住了何人?”   音音愣了一瞬,老实道:“瞧着昨日刚搬来的,还未有机会碰面,也不知这邻居好不好相处。”   “是江陈江首辅。”   季淮短短一句话,让音音手中的杯盏一倾,洒出些许热茶来。   她急忙拿了帕子,来擦拭袖口的一点茶渍,垂下眼睑道:“他……他怎么……”   话说到一半却止了话头,不欲再言。   厅内有一瞬的沉默,音音从未想过,那人会来镇江,平静的日子被投进颗石子,总觉得心浮意乱。   这烦絮还未被压下去,便听外面阿素“哎呀”一声,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响。   音音打帘出来,便见西南角与隔壁共用的一堵院墙被推翻,砖瓦碎了一地,掀起些许烟尘。   江陈背手立在狼藉之后,脸上倒是坦然,轻咳了一声,道:“这院墙不结实的很,夜里易有盗贼翻入,不若推了重建。”   音音暼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了屋,竹帘被她摔的咔嚓一声,来来回回荡了许久。   江陈摸了摸鼻子,面色不太好,头一回,被沈音音甩脸子。   音音喝了口茶水,才将心里那股燥郁压了下去,垂头揪着帕子,喃喃道:“他到底如何想的……”   季淮沉默的看了她许久,忽而问:“音音,你可有想过随他回京。”   “断不会!”   音音回答的干脆,让方才还一脸沉寂的季淮舒展开了眉眼。   外面夕阳漫进来,铺了一地的碎金,音音瞧着天色,便留季淮用了饭再走。   阿素煮了热腾腾的汤面,本是音音极喜欢的,今日却有些食不知味,总觉得如芒在背。   她不经意抬眼,从窗棂看出去,却见那堵被推翻的院墙后,设了书案,江陈也不嫌冷,依在一树梅花下,正看文书。   时不时抬眼,便能透过这窗棂,将厅内瞧个清楚。   音音将手中的白瓷碗一放,再没吃一口。待季淮用完了,便起身送他出门。   两人出了院门,并肩走在巷子中,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脱离了那人的视线。音音微微松了口气,低着头,一壁走一壁摆弄手中的一支梅花,闷闷道:“大哥哥,我……我不知道如何处理了。”   季淮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江陈这事,侧头看她低垂的眉眼,许久,忽而问:“音音,你想过嫁人吗?”   “嫁人?”音音抬起头,有片刻的愣怔,不明白他缘何说这个。   季淮瞧她懵懂神色,不自觉便柔和了眉眼,循循善诱:“瞧江首辅这架势,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若你嫁了人,想来他才会歇了心思。”   “不可。”   音音回头瞧了眼被甩在身后的院门,急忙摆手,低低道:“他……他那样的脾性,我嫁哪个,怕是都要给未来夫婿带去麻烦。”   她倒不信江陈是对她如何深情,想来不过是男人的占有欲,况是江陈那样桀骜的男人。   “因而,你只能嫁我。”   季淮的声音如玉石撞击,却是笃定的自信,让音音顿住了脚。   “如今江南闹粮灾,南边边境又不太平,江首辅却釜底抽薪,借此换掉了南边军防大臣,我本是他手中一把刀,可如今我这把刀,他已是不能轻易丢弃,若弃,在南边如此局势下,必伤筋动骨。是以,音音,你但可放心嫁给我,也唯有我,能同他争。”   青竹一般的季淮,嘴角噙着笑,坦荡又坚定,看的音音有一瞬的手足无措,她抿了唇,摇头:“不行,大哥哥,我一直视你为兄长,你合该有你自己的姻缘,不能被我耽误。”   季淮早料到小姑娘会如此说,不疾不徐,一点点打破她的心防,他说:“音音,你总说我该有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妻,可你是否想过,这真的是我所求?”   “我所求的,不过一个你罢了,我们定亲,既能让江首辅歇了心思,又能成全我的圆满,音音,你缘何不能考虑下?”   他看着小姑娘神色茫然,又走近些许,伸手轻揉了下她的发顶,语调蛊惑至极:“音音,答应我,考虑一下,成不成?”   音音一时无措又茫然,竟是忘了反应,只抬起头,楞楞看着他。   巷尾吱呀一声响,有扇黑漆木门打开来,闪出挺拔的玄衣男子,狭长凤眸微眯了眯,凝在了两人靠近的身影上。 第52章 从那场温柔的梦里彻底清……   月影朦胧,昏暗的室内只点了一盏如豆夜灯,影影绰绰。   音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季淮那句“我所求的,不过一个你罢了”,反反复复在她心中回荡,让人久久不安生。   季淮在她心中,一直是兄长般的存在,如今她第一次,将他作为普通男子来审视。   扪心自问,季淮的确是个极出色的男子,而且季家,有她最贪恋的温情。与他们在一处,她仿佛又有了家。可她心中对他并无男女之情,这对大哥哥,真的公平吗?   她脑海里混沌一片,干脆披衣起身,步至廊下,抬头看清朗的月。   今夜天朗气清,倒是难得的好月色。她暂时抛下了那些烦闷,微舒了口气,绽开安谧的笑,纯澈的杏眼弯起,倒映在月色下,流光潋滟的美。   咔嚓一声,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音音吓了一跳,转头去瞧,便在那处残缺的院墙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江陈倚靠在那株虬结的梅树上,拎起手中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清俊的脸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有股子疏离的慵懒。   他也在瞧她,看见那抹惊慌神色后,忽而自嘲一笑,将手中酒壶一扔,朝她而来。   音音瞧见那颀长身影一步步走来,本能的想避开,转身迈进了内室,关门时,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摁住了门扉,如何合不上。   男子一只手撑着雕花门,垂下头,看小姑娘的眉眼,声音有些微的低沉,他说:“沈音音,你能不能离季淮远一点?”   音音这回是真的有点恼,凭什么呢?他又凭什么来干涉自己的私事?   她仰起脸,一点也不想妥协:“不能,我因何要离大哥哥远些?我同大哥哥,向来如此。”   江陈面上的神情变幻一瞬,想起今日黄昏的巷子里,她与季淮凝眸相望,彼此眼中,都有明亮的光。她二人离的那样近,投下来的影子纠缠在一处,多像恩爱的眷侣。   他眸中有暗沉的厉色沉下来,胸中戾气翻涌,搅的他近乎失了理智,忽而俯下身,在她耳边问:“沈音音,季淮亲过你吗?”   音音面上染了薄怒的红,再不想听他说浑话,伸手便来推他,可触到那坚实的胸怀,却是如何撼不动。   他身上有桂花酿甘醇的酒气,危险又蛊惑,长腿一跨,便将她抵在了门扉上。   他看见小姑娘面上泛起了红晕,轻轻咬住了唇,便以为这是默认。酒气混着胸中的戾气直冲上来,让他头疼难耐,季淮亲过她啊,那画面只一闪,已是让他酸涩的微弯了腰,涌出一口腥甜的血气。   在这铺天盖地的嫉妒里,还夹着巨大的恐慌,让他微微眯了眯眼,俯身便吻上了她娇嫩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攻城略地。   他轻咬了下她的唇,强势又温存,一点点敲开她紧闭的唇齿。音音鼻息间都是他身上沉水香的清冽,恍惚见又听见他微哑了声音,低沉的浑话,他问:“我亲的好,还是他亲的好?嗯?”   这样的浑,让音音气到发颤,眼里浮起水雾,抬手便捶打他的肩背,却依旧挣不得一丝喘息。   那杏眼里的水雾越聚越沉,啪嗒一声,砸在了江陈的面上,让他脊背一僵,顿住了动作。   男子昳丽的眉眼垂下来,瞧见小姑娘满面的泪痕,酒气顿时散了些,抬手替她拭泪,一壁道:“沈音音,你哭什么?”   可小姑娘并不答话,只沉默着,大颗大颗的砸下泪珠。   生死里走过,战场上鏖战过,官场上亦是经历过无数危机难解的局面,他从来都是沉稳而笃定的,可今夜,这是江陈头一回觉得,无措的很。   “沈音音,不许哭。”   “沈音音,不哭了成不成。”   “沈音音,你.你别哭。”   “沈音音,是我不好.”   音音一句话也不应,身子轻颤了颤,忽而低头,咬住了他的小臂,她下了狠劲,直咬的满口血腥气。   江陈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那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在袍袖上,只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语调轻柔的不像话:“小心着,我身子硬实,别伤了牙口”   音音忽而觉得无力,趁机挣脱他的桎梏,回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是真的气恼,他凭什么如此待她?   她坐在榻边,拢着单薄的衣裳,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阿素掀帘进来,便见了床边眼眶通红的姑娘。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盥洗盆哐当落地,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音音抬手抚了下微微红肿的唇,低低道了句:“这一回,又要麻烦大哥哥了。”   阿素没听明白,疑惑的“啊?”了一声。   音音便抬起脸,郑重道:“阿素,去趟江陵,同大哥哥说一句-我愿意,现在便去。”   阿素一直到出了门,都没闹明白,她们姑娘愿意什么呀?   .   音音一夜未眠,江陈亦是不得安心。他站在她窗前的暗影里,许久,听见里面并无啜泣之声,才转身回了临院。   音音隔壁是处三进的院落,是这巷子里,最阔气的宅子。江陈将前院三间房打通,做了临时落脚的厅堂,此刻屋内燃着琉璃烛树,照出清冷的空旷。   他指尖轻点了下桌案,问于劲:“宫中的旨意还未下来?”   于劲瞧了眼主子爷挽起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臂,上面一圈小巧牙印,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他看着都觉得疼,本想劝主子去包扎一番,可张了张口,又忍住了,回道:“是,宫中未有动静。”   江陈坐在案桌后,沉思良久,终是写下了封书信,于天明时分,递给于劲,道:“八百里加急,递往御前。”   顿了顿,又嘱咐:“不以江首辅的身份,以江陈的名义,递给阿椹。”   于劲一直在身侧伺候笔墨,自然晓得这信里的内容,他觑着主子爷神色,道:“爷,这桩事确实有些难办,爷您何不,干脆给沈姑娘换个身份,这倒容易的多,旁人绝不敢置喙。”   江陈却冷笑一声,一如既往的强势:“我既要娶她,便要让她堂堂正正的嫁,以沈音音的名义,载入我江家的族谱。岂会无能到,要让她改名换姓,遮遮掩掩一辈子?”   于劲挠挠头,私下咂舌不已。他们主子爷,于政事上,向来公正严明,只未料到,也有为了沈姑娘破例的一天。可这毕竟不是小事,圣上见了这信,也不知会有何反应。只哪里敢有二话,当即揣了信而去。   于劲走后,江陈又将堆积的几封文书批阅了,才起身,欲往江陵而去。   出了正厅的门,却见晨曦的光里,站了个娉婷的小姑娘。   他恍惚又回到了她在首辅府的那些日子,那时,她经常会站在廊下,目送他出垂花门,温柔的嘱咐一句:“大人,早些回来。”   如今才觉得,那时的日子真是让人留恋啊,像是一个温柔的梦境。   音音送走阿素,披了件素锦夹棉斗篷,在廊下站了片刻,便要转身进屋,一回头,便见了正凝着她的江陈。   她本不欲搭话,垂了头便走,却听男子轻轻问了句:“沈音音,唇.疼不疼?我这里有宫中止疼消肿的膏药.”   江陈瞧着她红艳艳的唇,被他咬的些微有些肿,下意识抬起修长的食指,抚了下自己的,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清甜的味道。   他昨夜确实莽撞了,也唯有这人,能让他失了分寸。   这话听在音音耳中,让她细眉蹙起,再不能忍,扬起脸,郑重道:“江大人,如今我已不是你的侍妾,往后,能不能给我一分尊重?你又凭什么亲我?我便是那青楼里的妓子,要任你轻薄吗?”   江陈唇边的指尖顿住,轻缓的目光沉了下来,从那场温柔的梦里彻底清醒了过来。原来,她是这样认为!他若不尊重她,如今她早便在他榻上了,他又何须忍的这样辛苦?   他食指抵在唇侧,轻轻“嗬”了一声,并未回话,抬脚便走。   走了几步,却忽而顿住,闭了闭眼,将胸口那团翻搅的冷气一点点咽了下去,终究道:“沈音音,我往后都过问你的意愿,成吗?”   可隔壁的连廊早空了,无人听到这句低低的诺,风一吹,便冷了。   许是政务繁忙,一连几日,隔壁的院子里都静悄悄的,音音再未见着那人的身影。这倒让她松了口气。   她舒心了两天,正月十三一早,却见林嬷嬷同季淮从江陵而来,还携了个圆润的妇人。   那妇人一进门,先开了口,喜气洋洋道:“沈姑娘,恭喜了。”   音音倒是愣了一瞬,不知这喜从何来。   林嬷嬷将手中的红绿书纸放在桌上,拉了她的手道:“你既愿意,嬷嬷今日过来,便是替季家向你下婚书、换庚帖。可惜你父母不在了,无人替你操持。嬷嬷如今,即算你的婆家,也是你的娘家人,我便托个大,一并替你张罗了,你看如何?”   林嬷嬷在音音母亲闺中时便陪伴在侧,是看着音音长大的,她一直记得,昔年离开沈家时,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日后若得空,多回来看看音音。”   如今,她终于能够替国公夫人,好生照看音音了。   音音便明白过来,这圆脸妇人乃是季家请来的媒人,她没料到林嬷嬷来的这样快,连媒人都带了过来,一时有些无措:“嬷嬷,何必劳动这样大阵仗,我们.”   “既然要娶,便要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将你迎进来。”   季淮一身单薄的竹青直缀,打帘进来,直接又果断。   他看见小姑娘袖下的手指搅在一处,是忐忑的不安,便转头对林嬷嬷道:“母亲,你先同媒婆去厢房喝口茶水,容我同音音说句话。”   待她二人一去,他柔和的目光落在音音身上,直截了当的指出了她的心结:“音音,你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是不是?”   “是。”音音也干脆,仰起脸,认真道:“大哥哥,我能讲出这句我愿意,无非是因着想要避开江陈,又贪恋季家的温暖,对你何其不公,我心里不安生。”   季淮却上前一步,屈膝,看住她的眼:“你有所求,我亦有所求,我求的是你余生的陪伴,算起来,还是我赚了,如何是对我不公平?”   这话倒是将音音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至亲至疏夫妻,音音,夫妻做到最后,无外乎都成了家人,你我本也是家人,便做一世的家人,不好吗?”   季淮修长白皙的指夹起婚书,递到她面前,诚挚的目光投过来,让人无处可躲。   音音站在窗前,目光在季淮面上审视片刻,忽而笑了,伸手接了那婚书,道:“好,大哥哥,那便做一世家人。”   季淮笑的清朗,垂下头,低低“嗯”了一声。家人吗?家人同爱侣从来分不清,他有的是时间,将这份感情酿成醇厚的爱。 第53章 做她身后见不得光的人   南边的天不过放晴了四五日,又开始飘雪花,携着湿冷刺骨的风,簌簌落下来。   江陵府衙里彻夜燃着灯,南边的地方官员连着熬了两个大夜,个个叫苦不迭。可正堂内,江首辅还在为江南政务操劳,又哪里敢走。   于劲站在廊下,瞧了几眼纷纷扬扬的雪花,叹了口气,打帘进了正厅。   他替江陈蓄了杯水,担忧道:“爷,又下雪了,看这架势,怕是开了春也无法转暖。”   又将是一个倒寒春!开春的第一茬稻米挨了冻,这江南存粮怕是撑不住,要闹场□□啊!   江陈曲起指,抵在额上,闭目休憩了一瞬,嗓音有些夙夜的暗哑:“与南邵的战事怕是躲不过,军粮,亦是重中之重。”   于劲又是一声叹,斟酌道:“实在不行,于南邵些好处,这一仗,也可缓一缓。”   江陈陡然睁了眼,凌厉的威视,果决道:“不可,大周的版图,在我手中绝不能缩小一寸。”   只能开疆扩土,绝不能丢掉一个城池。   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抬手捏了捏鼻梁,笃定的自信:“无妨,这江南不会乱。”   只要江南子民的信心在,撑过这个春天。他便能逆转这局势。   有主子爷这句话,于劲心里便踏实了,他们家大人顶天立地,说出来的话,就没见不应的。   只他心里微有些酸涩,这天下人人都道江首辅权势遮天,却无人知大人为这天下付出了多少。整个大周都扛在他肩上,容不得大人有半分松懈,也是殚精竭虑的辛苦。   他忽而想起什么,复又开口道:“大人,这节骨眼上,南边的边防大将真的要换吗?”   江陈曲起指,在桌案上轻敲了两下,微有些不悦:“于劲,你跟我多久了?”   跟了这样久,连这点事都不明白?这大战前期是忌讳换主帅,可这也是拔掉章氏一族最好的时机。   李椹即位以来,章太后并不愿放权,依靠把持江南兵权的母家,于朝中结党营私。   江陈这几年,一点点拔除了章太后于梁京的势力,此番,便是要将章家的兵权一并收回。   他以章老将军年事已高为由,替换了主帅。新任主帅亦是根植于南边军中,并不缺少威信。若此番战事能与兵士同仇敌忾,必能培养军士感情、替代章老将军在军中的地位。其实战争,才是培养嫡系的好时机。   于劲缓了这一会,也自是想明白了,有些羞赧的挠挠头,岔开了话题:“爷,您歇一歇吧,这样熬下去,身子吃不消。”   江陈方才冷肃的眉眼忽而染了笑意,手中朱红批笔顿了下,语气亦温和了下来,吩咐:“备辆马车,天一亮便去镇江。”   于劲算是明白了,感情这连夜处理政务,是为了能挤出一天,去镇江看沈姑娘。   待天明时分,江陵府衙正厅里的灯火终于熄了,各官员都舒了口气,终于能回家歇歇了。   众官员陆续往外走,却在门前碰见了江首辅身边的长随。   于劲笑的和善,将一摞文书递出去,对最后一个走出门的季淮道:“季大人,还有几桩事,我们大人点名要交给你处理。季大人若是累了,不妨便在府衙歇息,待处理完这几桩急差事,再走。”   季淮挑眉看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那文书,转身回了府衙。   江陈坐在车中,瞧着那抹竹青身影重又进了府衙,才刷的一下放下了车帘。   车内小几上有只缠枝檀木盒,修长的指拂过,啪的一声打开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几房砚台,端砚、歙砚……皆是难得的珍品。   他食指曲起,在一方砚台上轻敲了下,伴着清脆的声响,低低道了句:“沈音音,往后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寻了来,成不成?   马车进镇江时,已是将近午时。   江陈抱着双臂靠在车避上,闭目小憩。听见外面热闹起来,便知已是进了镇江。他将车帘打起,一抬眼,便扫见个纤瘦的身影。   裹了件半新不旧的竹月氅衣,同身侧的婢女说话间,已是进了一间成衣铺子。   “停车。”他扬声喊了句,一撩玄衣袍角,跳下了马车。   ……   季家这几日动作快的很,合了庚贴,下了婚书,也算是过了小订。大订的日子便定在了正月二十。   阿素一路拽着音音出了门,打趣道:“我看季大人是怕姑娘你跑了,真真的够快。过几日大订便要摆宴席了,姑娘你也该打扮打扮。”   音音本不欲出门,听她如此说,倒是动了心思。确实,既然答应了这门亲事,便该好好对待。等来日的订婚宴,她也需得体面些,必不能让大哥哥丢份。   她抽出手,同阿素迈进了成衣铺子,一壁笑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   一进铺门,迎面便见了柜上新摆出的大红嫁衣,妆花蜀锦十二幅留仙裙,金线绣鸳鸯石榴图,明艳艳的晃眼。   音音抬手轻触了下嫁衣上的金线暗纹,忽而真切的感知到,自己也要嫁人了。不是一顶小轿抬进去,做见不得光的外室,是凤冠霞帔,堂堂正正的嫁。   哪个女孩子没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她及笄时,也曾不知羞的想过,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郎君,该是何等甜蜜。只经历了那些外室的日子,这点子想法也一点点磨没了,如今真要嫁了,心里虽再无年少时纯真的期待,却也微微有些发热。   “喜欢?”清朗的男声,微有些低沉,在她身后响起:“沈音音,你想嫁人?”   音音不用转头,也知是谁。这世上也就那人,每每字正腔圆,  连名带姓的喊她一声沈音音。   她只是有些诧异,如何这样巧,这里也能遇见。   她没回应,亦未转身。只心里却有些忐忑,怕她订婚这事,若是被他提早晓得了,会闹出意外。不若等木已成舟,再让他知晓,想来他也再无权干涉。   江陈目光亦落在那大红嫁衣上,眉眼间带了点笑意。她想嫁人,他便娶,给她一个纯粹的家。   “姑娘,您瞧这海棠妆花裙,瞧着鲜亮也喜气,你穿一定好颜色,不若……”阿素挑挑捡捡,一回头见了姑娘身后挺拔的男子,顿时止了声。   音音还未出声,却见江陈掏出一枚金叶子,抛给掌柜,道了句:“给这位姑娘包起来。”   转头又对音音道:“若是喜欢,改日让于劲给你送几匹鲜亮的蜀锦,总比这街头卖的要好些。”   说话的功夫,掌柜已手脚麻利的包好衣裙,递到了音音面前。   音音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抬起清凌凌的眉眼,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要……”   江陈却罕见的好脾气,并未动怒,只看着她的眼,轻笑:“不必推辞,算我给你添妆,如何?”   她想要的,他都给她,要她体体面面的嫁给他。   添妆?音音心里咯噔一声,以为他这是晓得了她与季淮的婚事,不免有些忐忑。可瞧着他眉眼平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又悄悄松了口气,不禁试探道:“江大人,您不介意?”   江陈以为她说的介意,是怕他介意她的出身。看见小姑娘眉眼间忐忑的不安,心里针扎一样,细细麻麻的疼。   他嗓音微有些哑,道了句:“沈音音,往后,再不会。”   音音真的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大哥哥说的对,只要她成了婚,江陈那点子对她的占有欲也就散了。   她心里放下了包袱,轻轻笑起来,道了句:“也好。”   转出成衣铺子,音音以为江陈也便要走了,却没料到他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大有陪她闲逛的架势。   这人身高腿长,相貌又极好,加之一身矜贵凌厉气势,走在街上实在太打眼,惹的行人纷纷注目。   音音实在不自在,如今她就要定亲了,跟个外男如此靠近,她怕传出非议,丢季家的脸面。当即住了脚,转头道:“江大人,您政务繁忙,就此别过吧……”   “无妨,今日便陪你这一回,待会子去临江的酒楼用过午膳,我再走。”   江陈打断她的话,语气虽温和,可音音晓得,依旧是不容置喙的。   她从他这话里,品出些别的况味。今日便陪你这一回?是要最后坐下来吃顿饭,好一并告别他们的前尘,日后也再不牵扯?   那倒也好,省了许多的麻烦,她干脆转身,往临江的酒楼而去。   走了几步,瞧见不时频频回首的路人,又现了苦恼神色。   她顿住脚,回身,将手中的锥帽递给江陈,道:“江大人太打眼了些。戴上这锥帽吧,也省得旁人说三道四。”   江陈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怕自己跟着她,惹出闲话来。   一时脸色不太好看,眼角跳了跳,语气不善:“沈音音,本官见不得光?你竟敢……”   他这话还未说完,却觉眼前一暗,小姑娘已努力踮起脚,将那顶锥帽戴在了他头上。   他听见小姑娘低低道了句:“有什么呢?戴个锥帽而已。我当初在大人身边,可是连脸都不能露的。”   江陈胸口一闷,也想起了那些曾经,他细纱垂幔下的眸光暗沉,有一瞬的沉默。   这见不得光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方才甫一听闻她话里的意思,已是不舒服的紧。可是沈音音啊,那时在他身边,却是常年见不得光,她是不是曾经也难过过?   他心中酸涩的紧,又想起那时总是浅笑盈盈的小姑娘,一时竟不敢想,她那笑颜下,该是藏了多少隐忍的心酸。   他再未有异议,任由那锥帽遮住脸,做她身后见不得光的人。   待进了临水的周记酒楼,于劲早已提前一步,定好了酒菜。   顶楼的雅间里,倒也雅致安静,一扇雕花窗,敞开来,正对一江风月。   桌上荔枝白腰子、奶房签、三脆羹……,俱是音音爱用的,桌边还摆了一盏温热的糖蒸酥酪。   于劲本想躬身退下,却被音音唤住了:“于劲跟阿素留下来,否则我同大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不妥。”   江陈方将那锥帽摘下,闻言又是一噎,眸光暗了暗,却也未置可否。   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默,每每江陈欲言语,音音便要抬起眼,提醒道:“江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江陈扬了扬眉,想起以前在首辅府,他被政务占据心神,有时在餐桌上亦会若有所思,每每音音想同他说句话,他便会点点桌面。同她道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如今倒好,她一字不落的还给他,偏他好几日未见她,此时分外想听听她的声音,竟是不能够。   他掩唇轻咳了声,拖过那碟炽烤醉虾,开始慢条斯理的剥虾。   修长的指利落又轻巧,很快堆了一碟虾子,他拿帕子拭干净手指,将那碟子端至音音面前,轻声道:“吃吧。”   说完又去剥松子,一脸甘之如饴的神色。   于劲神色微妙,有些看愣了去。   要知道他家主子爷最是怕麻烦,往常这些东西从不碰,更别说替旁人费这功夫。   他忽而想起从前沈姑娘在首辅府时,多是沈姑娘替大人布菜,如今倒好,真是完全反过来了。   音音不欲同江陈过多纠缠,很快用完,出了酒楼。   江陈亦随她出了酒楼,往清和坊而去,走到巷口,见小姑娘住了脚,蹙眉看他,脸上有些难为情的不耐。   他晓得,这定是又怕街坊们说闲话,要他离她远一些。   江陈太阳穴跳了跳,有些燥郁的难言,可也只能压着性子随她去了。待她进了家门,自己才慢慢踱进巷子。   他进了院门,抬手捏了捏鼻梁,无奈笑起来。   看来他必要早点娶她过门了,这样下去他怕是耐不住。   他唤于劲:“再去封信,催催京中的反应。”   说完一转头,发现那堵被推倒的院墙竟被堵上了,不由又无奈的扯了扯唇角。   也亏得他人高腿长,那院墙砌的又矮,抬头便能瞧见隔壁院里情形。   他看见音音的身影映在窗棂上,细细的飘摇,心中便软的一塌糊涂。   他眉眼间的冷厉尽数化开,抬手轻轻摩挲了下腰间的佩玉,那是江家传下来的羊脂玉,要交给当家大夫人,他想送到她面前,她会收的吧? 第54章 沈音音要定亲了?!……   明日就是正月十五,音音十四这日便给学生放了假,打算午后赶去江陵,去季家过节,再后日,便是她与季淮大订的日子。   她一早起来,从支摘窗望出去,见隔壁院子沉寂一片,才松了口气,想来,那人已走了。   窗前的炕桌上摆了几件女孩儿衣裳,音音三两下收拾齐整,听对面正吃早茶的黄杏儿道:“先生,我不想回家,我怕一回去,我母亲又要打歪主意。”   音音便笑:“总不能一直躲在外面,明儿个团圆的日子,回家看看吧。”   杏儿搅着手中的帕子,抿了唇,不再言语。   “姑娘。”   阿素打帘进来,将手中竹篮往桌上一放,有些郁郁的难受:“我今儿看见阿奴了,瘦的一把骨头,跪在冷风里乞讨呢。”   阿素这几日一直惦记着城西的李记甜豆花,今儿个天不亮便寻了去,谁知竟撞上了小阿奴,一时吃豆花的心思都没了。   音音将手中粥碗一放,抬眼问:“阿奴她缘何至此?”   阿奴也不过十岁,比一般女孩儿要矮一头,平素背上总驮着幼弟,会默不作声摸进学堂旁听,怪不得年后便再未见到,原是出了事。   阿素想起今早见到的场景,一时有些沉默。城西多坊市,人来人往的嘈杂,杂居贫下之民,乞讨者多聚集于此。今早坊市还未开,她便远远瞧见墙角跪了一溜乞者,多是年幼的女孩儿,跪在烂泥地里,见了人便磕头,讨要一口吃食。   她叹了口气,闷闷道:“如今粮米这样贵,想来是家中过不下去了,便打发了女儿去讨要一口饭食,好供养家里的弟弟们。城西不止阿奴一个女孩儿,大多衣衫褴褛,被弃于路旁,靠乞讨寻一份活路。”   这世道一乱,女孩儿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尤其闹的是饥|荒,模样不好的,连青楼都不收,只能丢在路边自生自灭。   音音心里钝钝的难受,默了片刻,转头对阿素道:“阿素,熬些粥米,我们去城西看看”   “成。”能给那些孩子一口热饭,阿素欣慰的紧,又问:“姑娘,左右咱们年前囤了不少米,不若直接在城西架口锅,去施粥吧,”   也亏得她家姑娘有远见,年前便将银钱换成了米粮,以防万一。   她以为她家姑娘这样纯善的人,定会一口应下,却未料到,小姑娘回转身,一口回绝:“不可。”   音音见阿素一脸不解,便又耐心道:“如今粮价疯涨,饿急了的人什么都做的出来,若是被晓得了我们家里有囤粮,你可想过后果?况且救急不救穷,这一城的难民我么也救不过来。”   阿素这才反应过来,不由一阵后怕,是啊,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做的出,看见有粮,万一不管不顾的疯抢,她们两个弱女子,也护不住什么。她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   “粥要布施,但万不可大张旗鼓。”音音嘱咐:“咱们晚间带了粥食,去城西,先供给老弱幼小,奄奄一息者。”   阿素急忙应了,要去拿米熬粥,却觉衣襟一紧,回头便见黄杏儿揪着她的衣摆,好奇的眨眼:“阿素姐姐,先生囤了不少的米粮吗?怪不得敢应承我阿娘二十旦米。”   阿素伸手摸摸她的发顶,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俯身道:“杏儿,不可往外说。”   因着这事,今日去江陵的行程便被耽搁了下来。第二日一早,音音才同阿素上了马车。   拐进主街,却见镇江府衙前围了一层层的难民,涨红着脸叫喧。有个短打汉子的声音格外洪亮,冲在最前面,啐骂:“凭什么不给放粮,李半仙都说了,今年春天又是个寒春,过了夏季便旱涝,这粮食,是肯定没收成,朝廷还不放粮,是要看着我们百姓活活饿死吗?”   阿素探头听了会子,甩下车帘,道:“也不知哪来的李半仙,竟散布这样的言论,这下好了,真真火上浇油。”   音音转头瞧了眼外面沸沸扬扬的人群,默了一瞬,是啊,这回,怕是要不太平了。   镇江要粮的消息,不过午时便传到了江陵。   于劲听闻后吓了一跳,如今大战在即,江南存粮已送往边防前线,是真真拿不出来。虽说他家大人已让京中世家开始捐粮,但少说也得开春才能运来。   他以为主子爷定要大动肝火,将那李半仙斩杀了,却没料到,江陈只微蹙了眉,曲起指轻敲桌案,半晌,自语了句:“镇江?”   他吩咐:“去查下这李半仙。”   这话落了,于劲还未来得及应声,却见府衙正厅的门帘打起,差役引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来人后,于劲又是一惊,这不是皇帝身边的大内侍汪仁吗?怎得来了江陵。   汪仁趋步上前,对着上首的江陈行礼道:“江大人,您的来信万岁爷看了,实在有些为难,一时也不好下圣旨,特意遣我来下个口谕。”   江陈微蹙了眉,没作声,只浅淡的目光落在汪仁身上,让汪仁无端打了个寒战,急忙又道:“也非是圣上不应。您也晓得,沈侯爷当年可是坚定的太子一党,那些年,支持圣上者了了,那几位可是没少被太子打压,冒着全家被害的风险同太子对抗,如今事成了,圣上却要公然封沈侯爷的女儿为郡主,这是寒了这些老臣的心啊。如今江南局势复杂,实在不宜再生事端,不妨待大人回了京,圣上自会封沈姑娘为成平郡主,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江家。”   音音乃是罪臣之后,按理儿讲,是万万入不得高门,江陈亦不想她因身世再遭人非议,便请旨,要给她个体面的身份。   他自然晓得,李椹是为难的,可为了让他安心,特意遣了汪仁来。   他面上的冷凝散了些许,露出点浅淡笑意,对汪仁道:“汪总管既来了,便去后院歇一程吧。”   汪仁当年是见过这位江大人的外室逝去后,江首辅枯坐内室,三天三夜不曾吃喝的模样,自然晓得大人对这沈姑娘的重视,一路上都有些忐忑,怕圣上这封旨意下不来,江大人会动肝火。如今见他如此,方才摸了把额上的冷汗,放下心来。   待汪仁一走,江陈将最后一本文书批阅完,倚在椅背上,抬手摁了摁太阳穴。他将腰间的佩玉摘下来,拿在手中反复把玩,极为罕见的,带了点忐忑,问:“于劲,我将这玉送至沈音音面前,你说,她可会欢喜。”   于劲抬头便见了他手中那枚莹润的羊脂玉,通透又盈盈,坠了一个小小的珏字,乃是江家传下来的佩玉,是新婚之时送给妻子的信物。他自然晓得主子的心思,忙躬身道:“自然欢喜。沈姑娘一直以来,所求的不过一个家,如今大人能给,想来她定会感念不已。”   江陈眉梢微扬,沉默着没作声,背手立在窗前看外面一树轻绽的梅树。他忽而不想再等,既有了这口谕,他便想立刻见到她,问她一句:他给她一个家,一个纯粹的家,她可愿意嫁给他?   他抬眸,吩咐于劲:“备匹马,我要去趟镇江,现在便去。”   于劲搓搓手,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道:“爷,您怕是不用去镇江,沈姑娘来江陵了,去了季家。”   又去了季家?江陈一顿,眸光有一瞬的暗沉,曲起指,在案桌上轻敲了几下,问:“季淮可走了?我这里还有几件公务,要他去办。”   “季大人今日午后便告了假,是大人您恩准的。”于劲觑着江陈神色,低低提了句。   季淮连轴转了小半个月,今日午时来告假,江陈便允了,只未料到,沈音音也会来江陵。   他微蹙了眉,想起明日休沐,那眸子里的光便益发暗沉了,吩咐于劲:“明日去趟季家。”   正月十六一早,季家门前停了好几辆马车,罕见的热闹。   音音坐在西厢的妆台前,看铜镜里精心装扮的姑娘。柳眉杏眼,红唇娇嫩,瓷白的肌肤泛着玉润的光。乌发间一枚玉簪,坠着一颗圆润东珠,晃啊晃,搅人心神。   她对着铜镜眨眨眼,忽而问:“阿素,我今天要定亲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将孑然一身,如今要有家了,竟生出些虚妄感。   “嗳,是啊,姑娘今天定亲。”她的姑娘再不用喝避子汤,不会见不得光,她要堂堂正正嫁人了。阿素眼里都是水雾,又高兴又酸涩。   她上前将音音上下打量了一圈,又在小姑娘发间别了一枚珠花,才将人拉出了厢房。   出得后院,便见连廊上走来几位姑娘,正欲往正厅而去,见了主仆俩,俱都住了脚。   是季家的几位表姑娘。许言同杨惠都是直率的性子,早忘了年前的那点子不快,蹦跳着围上来,惊叹:“音音,你今日这样好看!”   音音今日一改往常的素淡,苏绣月华细锦衣,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海棠流云百褶裙,走动间,裙角轻轻扬起,娇弱的明媚。明明已非完璧,可几位表姑娘总觉得,她眉眼间那丝懵懂神情,依旧纯澈的紧,便是她们瞧见了,都忍不住要生出怜惜。   音音便笑,杏眼弯成了月牙,微有些羞赧道:“自然要打扮打扮,今日不能给大哥哥丢了脸。”   几位姑娘笑作一团,笑她不知羞。   唯有王蓉,咬着唇,举步不前。她双目通红,显是哭过几场,踌躇了一瞬,忽而几步走来,将手中的匣子递出,往音音怀中一塞,带着鼻音道:“喏,订婚礼。”   说完有些别扭的跺脚,冷哼:“别看我给你送礼,我还是生气。凭什么你一来,便得了季表哥的偏爱。上一回,我本也无甚恶意,是真心替你相看,姨母却将我好一通训,我有些生气的。”   音音晓得,王蓉这性子,许是有些骄纵,但也是个直率热情的,也许有些观念同她相差甚远,却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便当即偏头问她:“那蓉姑娘要怎样才会消气?”   王蓉瞧着音音娇俏的脸,看愣了一瞬,揪着帕子,面上都是失落神情:“你也确实好看,怪不得季表哥非你不可,算了,我不同你比。”   她说完,甩着帕子便往正厅去。   音音失笑,晓得这便是不计较了,姑娘家的心思,有时候也最单纯。   季家这次定亲宴,只请了亲近的族亲,不过巳时末,便陆陆续续到齐了。   门房袖着手,满脸的喜气,瞧见华盖马车停在面前,走下来一位冷肃清俊的公子哥,哎呦,真真生的好看,他还是头一回,瞧见同他们家少爷不相上下的人。只看着面生的很,不是季家的亲眷,便躬身道:“这位爷,今日可有庚帖?”   云纹贡缎直身下摆的金丝银线滚边一闪,江陈顿住了脚,被个门房拦在了门边,面上有些微的不悦。   于劲瞧主子面色,上前问:“季家今日可是有宴,没有帖子进不了门?”   “是了。”门房笑的喜气洋洋,扬声道:“今日是我们家大人的定亲宴呢。”   江陈抬眸,微沉了目光凝在门房那张黝黑的面上,问:“季淮定亲?同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我们季家故交的女儿,名唤音音的。”   在门房殷切的回应里,江陈眼皮一跳,扣在腰间玉佩上的指尖骤然一击,挣的一声,白润羊脂玉上,裂开一条细细的纹路。 第55章 原来沈音音才最会诛心   56   季家今日在厅堂设了两桌席面,用竹帘分隔内外室,男宾在外,女宾聚于内。   席面上都是恭贺之声,觥筹交错的热闹。   音音有些拘谨,透过稀疏的竹帘,去看外边一身月白的季淮,她总觉得恍惚,往后,她要与大哥哥做夫妻了吗?她压下心底那丝异样,同自己道,做一辈子的家人,不是很好吗?   林嬷嬷今日一身暗红妆花褙子,喜庆又端庄,笑的眼角细纹都舒展开来。   吃到一半,她将杯盏一放,让女席有一瞬的静默。   她自手上褪下一只莹润的玉镯,握住小姑娘细白的腕子,替音音戴了上去,拍着她的手道:“音音,这是嬷嬷成婚时,季家老夫人替我戴上的,如今,我将它戴在你的腕上,愿你同阿淮,能一生和睦。”   这便是得了婆母的认可,席上的女眷们目露笑意,恭贺着说些场面话,一时又热闹了些许。   在这喜庆的热闹里却听砰的一声,似是厅堂的门被踹开来,灌进来一阵冷风。   方才还喧嚣热闹的外间,忽而肃静下来。片刻后,是交椅拖拖拉拉的声音。   音音骤然抬头,透过竹帘缝隙,隐约瞧见外面跪了一片,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背光而立,透着萧索的寒气。   她心口突突猛跳,还未站起来,便见那竹帘刷的一下被劈开来,江陈微扬了凤眼,似笑非笑的出现在帘后。   他暗沉的眸光落在音音身上,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今日真是好看啊,娇媚又纯真,让人见了便想拥入怀中。薄施粉黛,海棠裙衫,她精心装扮,笑语盈盈,是要嫁给旁人!   他眼角轻颤,低低“嗬”了一声,冷风灌进心口,寒凉一片。   他一步步走至音音面前,噙着嘲讽的笑,问:“沈音音,你要嫁给季淮?”   音音面色转白,袖下细白的指尖轻颤了下。她知道江陈怒起来,是个不管不顾的,可今日不行,她绝不能让他说出出格的话来,当众将季家的脸面踩在地上。   她心念急转,忽而扬起脸,定定道:“大人,当初你那外室投江而亡,你以为她真的是被柳韵所逼?”   江陈骤然顿住,掀起眼帘,凌厉的逼视,他问:“沈音音,你说什么?”   音音并不退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大人,你还不明白吗?你那外室当初的死因,另有说话,你可想听听?”   她说完,竭力压下指尖的那点颤粟,神色平常的转身,对林嬷嬷道:“嬷嬷,我有几句话同江大人讲,你们先吃。”   她径直出了厅堂,拐进垂花门,见季淮远远跟了来,便朝他摆手道:“大哥哥,你若信我,便让我同江大人说几句话。”   有些事,总得做个了结,而他们之间的牵扯,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斩断。   季淮止步在垂花门边,藤曼的阴影落在如玉的面上,看不清神情,只隐忍着,道了个“好”字。   音音推开厢房的门,手脚利落的沏了一壶碧螺春,一壁往青瓷盏里倒茶,一壁道:“江大人,坐吧。”   江陈背手立在窗边,并未动,微哑了嗓音,追问:“沈音音,你当初为何跳江?”   “大人,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茶水的雾气氤氲而出,让音音的视线有一瞬的模糊,她知道江陈这样的人,当初不可能无所察觉,只是身上的傲气,让他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那青瓷盏放在案上,直白的撕开了这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无非,是想干脆的离开你。”   深秋的江水那样寒凉,她冒着葬身江流的风险,纵身跳了下去,为的,只是想要离开他。   江陈想笑,可扯了扯嘴角,竟牵动不了分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寂寥的很,颔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厢房里静默下来,桌上茶水的热气都散了去,江陈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字一句的问:“沈音音,当初你说要给我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哄骗的话?”   “是”   小姑娘答的果决,将他最后的一丝期待碾在了尘埃里。他站在窗前的暗影里,一动未动,微扬的凤眼微阖了下,再睁开,是一片幽深的寂寥,可笑他当初全信了,她的每一句,甚至反复思量,他们的孩子,该取什么名字。   他这一生大起大落,早练就了直面人心的不动声色,可这一刻,才知道何为溃不成军。   到最后,心底有许多的执念,化成一句不甘心,他问:“沈音音,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在意。”   这话落了,许久也未听见小姑娘回应,江陈闭了闭眼,陷进自嘲的绝境,又何必问呢,若有一丝心动,又怎会如此决绝。   可在这静默里,他听见小姑娘轻轻呢喃了句:“在意?应是有过的。”   分明轻柔又恍惚的声音,落在江陈心里却激起擂鼓般的心跳,他骤然抬眸,语调都有些慌乱:“沈音音,你……你再说一遍?”   音音将手中的瓷盏放下,缓步至窗前,看屋檐上滴下的雪水,吧嗒吧嗒,一滴滴没进墙下的□□。   她转过头,对着江陈坦荡的笑,她说:“是,我对大人有过在意的。”   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那时他出现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救过她的幼妹,给过她片刻的安宁。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耳鬓厮磨间,也是极尽温柔的。他那些傲娇又别扭的示好,也曾一点点看在她眼中。况郎绝独艳,初经世事的小姑娘,又怎能一点也不为所动?   她头一回,诚实剖析这段过往:“我那时也不知,对大人是何种感情。直到你的定亲宴,我躲在阴暗的后罩房,看着你同柳韵光明正大的站在一处,许下终生,那时猝不及防的一滴泪水,让我生出了惶恐。再后来我大姐姐出事,我明知不可为,可竟也存了一丝妄念,妄想你能相信我,妄想你能怀疑自己的未婚妻,给我的大姐姐一个公道。”   她低低笑了一声,为那滴泪,为那一丝妄念。   江陈喉结滚了滚,微倾身握住了她的腕子,问:“表姐?你的表姐同柳韵有何牵扯?”   音音摇摇头,从他手中抽出腕子,低低道:“那时表姐胎死腹中,落得个终身无孕的后果。皆是因为柳韵买通了那幼娘,用的手段。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才害的表姐如此。”   想起表姐,音音心里还是搅着难受,她说完了,垂下头,默了一瞬,才轻笑:“不过如今说来,大人怕是也不信的,我毕竟无甚证据。”   “我信!”果断的男声,带着暗哑的涩。江陈忽而想起,她那时苍白着一张脸,确实对他说过:“我大姐姐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能生了,我对不起她!”   可他,并未在那时,给她可靠的依赖。   原来她也确实依赖过他的。也曾有一些瞬间,对他心动过。是他一点点斩断了这份依赖,将她那点子少女心思磨没了。   若是当初她便无心,他还能狠的下心,可明明她动过心,却被自己给磨没了,大抵,这才是最大的遗憾。   果然,他听见小姑娘悠悠道:“可是大人,这点子微妙的感情,在你要娶妻时,就决议被我丢弃了。我是真的怕,若是对你生了感情,我实在不敢想,你再带着柳韵的气息来拥我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若是没有感情,尚且能忍耐一二。可若是真的将你当成夫君,大人,没有哪个女子能忍受的。”   是以,她决计不能容忍,自己对他动感情。可那些已生出的在意,真的便那样好抽离吗?音音想起那时听见他要娶妻,自己洇湿的宣纸;国公府后罩房里,她落下的一滴泪;那一丝妄念落空时,她骤然失力的身体。曾经是有一点难的吧,可好在她知错能改,早就释然了。   这一声声一句句,砸在江陈心里,让他搭在窗框上的手骤然握紧了,哑着声道了句:“沈音音,我不娶旁人,往后,只有你一个,成不成?我给你一个家,一个纯粹的家。”   他伸手解下腰间的佩玉,递至她面前,虔诚的蛊惑:“沈音音,嫁给我可好?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回,他一定好好呵护她的少女情动。   那枚江家传下来的羊脂玉,莹润光泽,坠了一个小小的珏字,只一道细痕,突兀的很,破坏了这整体的美感。   音音忽而想起,她那时替江陈更衣,不慎碰了这玉佩,被他劈手夺过,凉薄的声音,说的是:“这玉,不是你该碰的。”   如今,他竟捧至她面前,说是要娶她。真是讽刺啊。   她伸手推回那玉佩,凝了神色,对江陈道:“大人,你看这玉,有了裂痕,便再难修复。感情也是如此,一旦抽离,也再难回来。我早已释然了,大人又何必执念。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说完,双手交叠在小腹,曲膝行礼,恳请道:“还请大人成全。”   “起来!”江陈眼底猩红一片,下颔线紧紧绷着,声音亦是暗哑的沉凝,在这静室里,分外骇人。   音音却执拗的很,并不起身,又道了句:“还望大人成全。”   有些事,必须当断则断。她不允许自己同大哥哥订婚后,还同他有纠缠。   她细白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等他一个结果,忽觉手臂一紧,却被他抵在了墙边。   江陈微倾身,清俊的脸近在咫尺,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凤眼里的惊涛骇浪。他低低笑了一声,问:“沈音音,你让我成全你什么?成全你同季淮吗?还是成全你的再无瓜葛?”   只可惜,这两个他一个也做不到。   任何一个,只要一想起,都足以让往后余生不得安宁。   偏偏音音扬起脸,坚定道:“是,两者都有,还望大人成全。”   江陈连脸上那丝嘲讽的笑都维持不住了,青白不定的沉默,每一口呼吸,都搅的心肺难受,良久,才低低“嗬”了一声,狠厉道:“沈音音,你真是做梦。”   “你怕是要害了季家。”   他这最后一句,让音音骤然抬眸,定定望住他。   江陈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音音,往日水波荡漾的杏眼里燃了一簇火,愤恨的不甘,一寸寸凌迟他。   在这沉默的对峙里,终究是他先败下阵来,偏开眸光,哑声道了句:“沈音音,别这样看我。”   音音却充耳不闻,那簇火苗越燃越旺,压抑的果决,她说:“江陈,别让我恨你。”   这话落了,她看见男子宽展的肩膀轻颤了下,下颔线越绷越紧,像是即将喷涌的岩浆,危险的压抑。   可最终,他还是凭着强大的毅力,一点点压下了所有,现了苍白的无措,他说:“沈音音,怎么办,我放不下你。”   江陈向来是沉稳笃定的,有他在,似乎这大周所有的风浪都能压下去,这是音音头一回,看见他的无措。   她一点点平息下来,从他怀中钻出来,柔韧的倔强,福礼道:“大人保重,往后,愿您得世家良配,恩爱余生。我们,各不相干。”   她推门而出,沿着连廊走向垂花门,单薄的肩背挺直,一次也未回头,在那连廊尽头,有季淮在等她。   往后,愿您得世家良配,恩爱余生?呵,原来沈音音才最会诛心。   江陈袖中一方檀木小匣应声落地,大颗的圆润东珠滚出来,熠熠生辉。   他瞧着云纹皂角靴旁那一粒粒东珠,嘴角那抹嘲讽的笑勾的更深了些。   明明他来时,满心的期待,想要告诉她:“沈音音我来娶你了。往后,但凡你喜欢的,我都替你寻了来。\”   可原来她对于他的承诺,早就弃若敝履,她有了新的奔赴,新的生活,那里没有他一丝一毫的立足之地。   这西厢房日照不足,午时一过,便阴暗下来。炕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了,冰冰的寒人肺腑。   外面的席面又热闹起来,从锦窗望出去,恰能看见音音同季淮站在一起,对众人答谢敬酒。   江陈站在这一方阴暗里,许久未动。   明明这场定亲宴,这季家,他动动手指便可以毁掉。可他不能,他不想看见沈音音那愤恨的眼神。   沈音音曾说,她那时躲在国公府阴暗的后罩房里,看着他同柳韵定下终生。如今他站在季家的厢房里,看着她同季淮恩爱和美,命运颠倒,亦让他尝到了这滋味。   好受吗?有刀锋在搅,血淋淋的痛。 第56章 只是怕万一   大订后,季淮麻利的很,趁着音音在江陵,不日便下了六礼,过了文定,去姻缘铺子合了八字,正式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   音音总觉得太快了些,季淮却眉眼柔和,玩笑的口吻:“自然要快些,夜长梦多,日子一长,我怕音音被旁人抢了去。”   音音也不好说什么,便随了他去。   季淮的意思,是如今镇江不太平,要音音留在江陵待嫁。只她夜里一闭眼,便想起那些烂泥地里乞讨的女孩儿,皮包骨头,等一口救命的饭食。   音音实在放不下,左右镇江还囤了不少米粮,能救一个算一个,便执意在正月二十起了程,回镇江。   这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虽依旧湿冷难耐,但好歹露出了日头。   出城门时,却被守门的兵士拦了下来,说是今日要盘查出城之人,音音只好同阿素下了车,耐着性子,被盘问一通。   城楼之上,立了个颀长身影,金线云纹的玄墨直缀微有些宽松,瞧着似乎消瘦了些许,更显凌厉气势。   他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目光凝在城楼下一身素锦衣裙的小姑娘身上。   于劲走上来,拿了件大氅,满脸的忧色:“爷,您披件衣裳吧,仔细您的身子啊!”   江陈自打从季家出来后,便埋头政务,三个日夜了,不眠不休,今早更是发起了高热,却全然不被他放在眼中。   于劲焦心的很,他其实明白,主子爷这是不敢闲下来,闲下来便是锥心的痛。只不管如何,也不能如此糟蹋身子啊。   他斟酌了片刻,劝道:“爷,今日是您的生辰,老夫人一早便传了信来,嘱咐您要吃碗长寿面。这政务没有完的时候,您今日就歇一晚吧,找个大夫瞧瞧风寒,成不成?”   江陈并未应声,只垂了眸子,看音音同守门的兵士周旋,看她细白的指叠好户籍,放回了袖中;看她转身上了马车,缠枝裙角一闪,隐没在车帘后。   直到那辆马车驶出城门,再寻不到一点踪迹,他才扬起利落的下颔,微眯了眯凤眼:“于劲,你如今管的益发宽了。”   于劲脑门上冒冷汗,知道他家主子自持身体底子好,不将这风寒放在心上,可底子再好,那也不是铁打的啊。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忽而道:“爷,镇江的宅子也改造的差不多了,要不您今日去看看吧,便在那里歇一歇。”   他知道主子爷这症结,归根结底还是在沈姑娘身上,或许看到了人,能得片刻安心。   江陈并未接他手里的大氅,转身往楼下而去,闻言顿住了脚,微哑了声,道了个“好”。   音音是午后到的镇江,一下车,却见门前挤了不少人,正袖着手看热闹。见了她,都讪笑一声,纷纷让出路来。   黑漆木门前黄杏儿正抽抽嗒嗒的哭,她的母亲崔氏拽着女儿的袖子,一壁拉扯一壁高声道:“那日,这位女先生可是许过我们二十斗米的,白纸黑字写下的,如今却不认账了。”   她看见音音回来了,便抖着那纸文书,益发不依不饶:“我听杏儿说,先生可是囤积了不少的米粮,两间的屋子里堆满了米,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她伸手比划,夸张的很,又道:“先生还去西城施粥了,一碗碗的白米粥施舍出去,半点也不心疼的,怎得就不舍得还我们这二十斗米。”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众人纷纷咂舌,暗中讨论这女先生到底囤了多少米,如今世道艰难,大家没几个不饿肚子的,有这些存粮,可是不得了。   音音悚然一惊,扫到人群中有些面黄肌瘦的贫民已是眼里冒了光,不由心下担忧,上前对崔氏道:“崔夫人有事进门来说,在这门前喧嚣,终是不妥。”   崔氏却不依,胡搅蛮缠:“怎得就不妥呢?先生欠我二十斗米是真,我如何敢妄言。况且也好让大家瞧瞧,我们这位女先生,到底存了多少米。”   “崔夫人是不想要这二十斗米了?”音音转头看她,清澈的眸子里沉静一片,是果决的威胁,看的崔氏讷讷一瞬,跟着她进了院子。   音音将院门一关,唤阿素拿了五斗米来,往地上一丢,道:“只有这五斗米,崔夫人要拿便带走,不要,那便请回吧。您也不用费心,今天我是一粒也不会多给。”   崔氏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再讹不出什么,将那五斗米拢起来,同黄杏儿带了去。   音音如今哪里还在乎这几斗米,她怕的是,灾民们饿极了眼,暴动起来,会洗劫了她这小院。她微微蹙眉,低低道:“阿素,这些米怕是留不得了,明日我们筹备下,后日便都分发给灾民。”   阿素“啊?”了一声,有些舍不得,可看见音音凝重神情,也晓得这不是个小事,自然无甚异议。她贴在门边,听见外面的人群渐渐散了,才松了口气。   到晚间,阴冷的风愈刮愈大,吹的窗棂哐当作响,乌云聚起来,似乎又有了下雪的痕迹。   音音叹了口气,起身去关窗牖,忽而瞥见隔壁的院子亮起了灯火,她指尖一顿,微微愣怔了一瞬。   窗扇还未关上,却听见院门被拍的哗哗作响,阿素今日不太爽利,早早便去睡了,音音也未叫她,披了件织锦斗篷去开门。   黑漆木门吱呀一声,闪开一条缝,现了于劲黑暗中焦急的一张脸,见了音音,他眸光一亮,急急道:“沈姑娘,我们大人病了,您去瞧瞧成不成?”   “病了合该请大夫,来寻我作甚。”   音音有些不耐,顺手便要关门,却被于劲撑住门扉,探头进来,满脸的恳求:“沈姑娘,求您了,大夫也请了,只如今大人高烧昏沉,竟是一点药也喂不进去,您试试成不成?”   江陈向来厌恶喝药,于劲跟在身边这几年,几乎就没见他用过药,偶有风寒,都是生抗。   只这次却不成,不同于以往的小症候,这回大人已高热了两三日,拖到现在,陷入了昏沉。于劲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虚弱的一面,简直心急如焚。   他想起那时在船上,头一回见大人吃药,是沈姑娘喂进去的,这才病急乱投医。   他见音音神色冷淡,并没有动身的意思,一着急,竟噗通跪了下去,凝重道:“沈姑娘,您便是不顾大人,也该为这江南的百姓想想。如今南边内外交困,所有担子都压在大人身上,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南决计不太平。”   音音闻言顿住了脚,在暗影中站了一瞬,终究道了个好。   这江南,不能再乱了。   她进隔壁院落时,已近亥时,顺着连廊,直直进了内室。   内室里燃了一支八角琉璃烛树,光影重重的明亮。音音止步在缠枝檀木床前,看安静睡着的男子。   她往日见到的江陈或是张扬的凌厉,或是强势的笃定,亦或清冷的疏离,只从未想过,他会是现在这样。   江陈冷白的面上有些微的潮红,精致的眉眼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病态的柔软。   音音垂下眼,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她接过于劲手中的药碗,坐在了床侧的绣墩上,舀了黑沉汤药,往他唇边送。   那床上意识昏沉的人闻见辛辣药味,下意识偏开了头,音音无法,只得微倾身过去,追着他喂。   记忆中的清甜女儿香一并飘了过来,让床榻上的人止了动作,连微蹙的眉目都舒展开来,懵懵懂懂启了唇。   于劲擦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汗,重重舒了口气,这两年他时常想,沈姑娘要能一直留在大人身边多好,可惜啊。   一碗汤药很快见了底,烛影一晃,将音音床前的影子拉的老长。她将最后一勺汤药送进他口中,微舒了口气。往回撤手臂时,冷不防蹭到了他腰间的物什,微凉的顺滑。   音音低头一瞧,便见了那只朱红缎子的荷包,上面金丝银线歪歪扭扭,不太成样子。她骤然愣在那里,下意识拿在了手中,凝了目看。   可不就是她当初缝的那只,磨旧了些许,显是时时放在身边摩挲。她指尖在那歪扭的针脚上划过,微微顿了顿,不曾想勾到了束口的带子,啪嗒一声,掉出一枚姻缘符。   染了红漆的梨花木,上面刻了两个名字:江陈、沈音音,字迹行云流水,凌厉有力,一看便知是江陈刻上去的。   音音愣怔了一瞬,却也只嘲讽的笑笑,又将那枚姻缘符放了回去,抬手便去他腰间解那只荷包。   既然要断,就该断的干干净净,何必留着她的荷包。   只刚要动作,那方才还安静的人忽而一动,抬臂便摁住了她的手,他掌心潮热,微微发烫,让音音陡然一惊。   她以为江陈醒了,抬眼去瞧却见他还是昏昏沉沉,只下意识中护住自己最紧要的东西。   于劲叹了口气,想起永和二年,跟着大人北上当值,路遇道观,据说求姻缘最准。向来不信鬼神的大人,竟勒令停了兵马,亲进道观求了这枚姻缘符。   他这些年一直记得,当初大人坐在暗沉的道观内,一笔一划刻下他与沈姑娘的名字,虔诚而认真的模样。   他忍了又忍,还是道:“沈姑娘,有些事,大人总觉得不值一提,可我总觉得,您也有知情的权利。”   “当年您的二哥哥沈慎,大人过问此事时,他虽已拿到了释罪文书,可你也知道,这穷山恶水,不是有了释罪文书当地官员便会放人,季大人当时还是地方小吏,手伸不了那么长,是大人一层层压下去,将人提了出来。也是大人,费了功夫,将沈慎刑部的案底给销了,沈二爷才能在商场施展,暗中做了皇商。大人总觉得,此事上亏欠了您,可其实若较起真来,没有大人,沈二爷也回不了京。”   “永和二年,大人北上前,是曾想过替沈家洗脱罪名,给姑娘个名分的。可您也晓得,沈侯爷当初可是坚定的太子一党,公然翻案便是打当今天子的脸,况也会让朝中扶持新帝上位的老臣心寒。新朝方立,百废待兴,大人的婚事,不只牵扯江家,也同样牵扯党争啊。”   于劲记得,那时在北地,大人一闲下来,便会拿出沈姑娘的信件来看,他有时会问:“于劲,你说,往后沈音音有了孩子,柳韵真的会善待她们母子吗?”   这话于劲答不上来,他亦不知主子爷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即将返程时,他们大人给柳侯爷备了封信,他说:“于劲,我这桩婚事,若是想退,也需得让柳韵借口江家的不是,主动退了,方不伤及她的颜面。你说,柳家那边,又该如何补偿?”   于劲悚然一惊,这婚期已近,如何突然说这个,他曾试探着问了句:“爷,您要退婚?”   江陈却未回应,只扬了眉轻笑:“沈音音说要给我生孩子,一男一女凑个好字,我只是怕万一。”   怕万一?怕万一主母待她们母子不好吗?于劲也是那时才看清,主子的一颗心,早丢在了沈姑娘身上。   他站在床边斟酌片刻,才道:“沈姑娘,大人那时是有退婚的打算的,为的是往后,你们母子能不受半点委屈。”   音音抬眼看他,有片刻的愣怔。   她听明白了于劲话里的意思,江陈当初虽不能给她名分,却是想过退婚的,留她一个在身边,便是一时半会不能有名分,也能少受些委屈。   烛光下,她秋水盈盈的眸子眨了眨,忽而摇头,释然道:“于劲,到了如今,这些事我知道与否,并没有不同。”   她理了下裙摆,将要站起身,才发觉一只手还在江陈掌心里,不由蹙眉,急急去抽手。   只动作大了些,拽的床上那人长睫轻颤,睁开了眼。   许是喝完药发了阵子汗,江陈脸上的潮红退了去,冷白的精致。察觉到有人动他腰间的荷包,眉眼骤然凌厉,摁住那只冒犯的手,转头逼视,却在看清那张芙蓉娇面后,顿住了动作,呢喃:“沈音音?” 第57章 沈音音,抱歉   音音本打算趁着江陈昏睡,喂完了药便走,也省得纠缠,冷不防对上这一双幽深凤眸,指尖下意识便轻颤了一下。   他从前都是强势的,在这静谧的暗夜里,音音怕他又不管不顾,只未料到,男子却只眸光晦暗一瞬,放开了她的手,带着病中的微哑,道了声:“失礼了。”   音音有一瞬的愣怔,倒没料到他会如此,她瞧见那双凤眼微微扬起,有一瞬的光亮,他说:“沈音音,今日是我的生辰,能见到你,倒是很高兴。”   话说到这份上,音音便随口恭贺:“那倒要祝大人生辰吉乐,年年康健。”   江陈翘了翘唇角,无声轻笑,忽而问:“沈音音,你生辰是几时?”   她在时,他未赶上过她的生辰,往后,只怕想要陪她过,都再无由头。   “四月二十三。”小姑娘垂下头,随口答了句。   明明是既轻又柔的声音,可落在江陈心里,却咯噔一声,他转头,盯住她的脸,问:“我同柳韵定亲那日?”   他听见小姑娘低低“嗯”了声,喉咙发涩,竟是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那时为何不同我讲?”   “又有什么必要呢,大人的好日子,何必挂怀我这样一件小事。”音音瓷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玉软又花柔,现在想起来,并无任何波澜,只是释然的笑,她说:“大人,从前的事不必再提。”   她说着提了裙摆,起身告辞,不妨推开门,却被呼啸的冷风扑了一脸。   外面又开始下雪,柳絮一般,打着旋儿飞扬。冷风肆虐,吹的庭院里的香樟树哗哗作响,咔嚓一声,竟是折断了一截枝桠。   于劲递出把油纸伞,劝道:“姑娘,待这阵风雪过去了,您再走不迟。”   这深更半夜的,音音总觉得留在此处不妥,她道了句“无妨”,撑开十二骨节油纸伞,便迈步进了风雨中。   只刚撑开伞,那劲风呼啸而来,竟一下将那把油纸伞吹折了去,雪花扑面而来,洒了音音满头满脸。   她急急退往廊下,拍打身上落下的雪花,隔着锦绡帘账,听里面江陈道:“沈音音,你留下,若想避嫌,我自去书房。”   音音踌躇了一瞬,望着这场暴虐的风雪叹了口气,又退回了内室,只止步在紫檀倒座的细绢屏风后,再未入内。   她拿绢帕擦拭腕上的雪水,听里面于劲担忧道:“爷,书房未烧地龙,这当口冷寒的紧,你才好些,如何能过去?”   音音隐约瞧见江陈下了床,拿了氅衣来披,他挺拔的身影映在素娟屏风上,隐去了平素的凌厉,颇有清俊贵公子的气度。   她垂下眸子,将最后一滴雪水拭净,终是道:“江大人不必麻烦,我在屏风后候一会,待风雪小些便自行离去。”   里面的人影顿住,那件玄墨云纹氅衣拿在手中,未再去披,他站了片刻,转头对于劲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时,便有小厮端了红糖姜水来,放在音音手边的炕桌上,躬身退了。   那白玉盏里汤水暗红,还冒着袅袅热气,音音没碰,只拘谨的坐在了南炕边,转头看窗外的风雪。   刚坐下,却听屏风后那人声音果断:“沈音音,喝了这姜汤。”   音音抿了抿唇,知道江陈这人有时强势的执拗,听这语气,怕是又来了。当下也不想与他争执,端了那玉盏轻抿了几口。   一时间,屋子里静默下来,只余窗外肆虐的风拍打窗棂,哗哗作响。   音音垂头看十二幅留仙裙上绣的一朵红梅,良久,听里面那人声音寂寥,微哑的开了口。   他说:“沈音音,你知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吗?”   江陈瞧着姑娘温顺的影子,虚虚抬手轻抚了下。   今夜外面风雪肆虐,室内温暖平和,她坐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还是柔和的模样,有些话便再也压不住。   他站在屏风前,低低道:“平昌二十三年,狄绒之战,天下人都以为江家通敌叛国,可鲜有人知,先帝无非是想用五万将士的命替太子拿回兵权,扫清障碍。那时我父亲本已逃出升天,却又折返回京,用自己的命与虎符换了我一命,他是自刎在我面前的,死前唯一的嘱托,便是望我能重树百年清流世家。”   他轻笑了一声,有些落寞的寒凉,从那时起,他便戴上了枷锁,江家的枷锁,再后来,祖母又用一双废腿,给这枷锁加了重量。他再也不是那个不受拘束的自己,这些年背负着重担,为江家而活。   他说:“沈音音,娶妻确实是我对江家的责任,只是这责任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该要你同我一起来承受。我那时以为,你是无处可去的罪臣之后,我往后定会护好了你,给你安稳富足的生活。可这一切都是我以为,我从未想过,你要什么,直到江南再寻到你,我瞧见你舒展的笑脸,才明白,我从前给的从来不是你想要的。更逞论我从未去设身处地去体察你的境况,让你受了那许多的委屈。”   他是个男人,担着天下的男人,每日眼光放在朝堂上,便难免疏忽了她去,他后来才晓得,她曾经在首辅府,有过那么多绝望的瞬间。   可是晚了啊,他终究知道的太晚了。   他修长手指轻敲了下屏风的紫檀倒座,喉结滚了滚,道:“沈音音,抱歉。”   江陈自小身份尊贵,骨子里养出来的骄矜,便是落难的那两年,也未能磨去他的骄傲。音音从来都晓得,是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听见这人同她说句“抱歉”。   她抬起眼帘,不确定的呢喃了一句:“你说什么?”   接着她便听见屏风后又低低重复了一遍,落地郑重又暗哑。   “沈音音,抱歉。”   音音愣怔了一瞬,垂下头轻轻笑了,她说:“大人,都过去了,不必说这些。”   琉璃烛树上的火苗噼啪一声,落下一滴滚烫的蜡油。   音音瞧着外面的风雪小了些,香樟树的枝桠不再剧烈晃动,便站起身,打算告辞。   她从墙角捡起于劲留下的油纸伞,朝着屏风侧身道:“大人,往后我不会再来,还望您能为江南的子民着想,多顾着身体。这把伞,我明日会让阿素送过来。”   她说完,再不停留,伸手去掀锦绡帘账,只细白的指刚触到帐帘,忽听江陈问:“沈音音,你真的要嫁给季淮?”   音音指尖微顿,低低“嗯”了一声。   江陈眼尾微扬,笑的有些落寞,他瞧见那娇弱的影子掀帘而去,脚步匆匆,埋进了风雪中,许久许久,他听见自己问:“那往后,会不会有合离的时候?”   说完,他自己都愣怔了一瞬,抬手抵着额头,低低“嗬”了一声。   其实依着他的性子跟手腕,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可看见如今沈音音活的自由又舒展,他竟舍不得,他再舍不得她流一滴泪。   .   因着昨夜睡得晚,音音第二日便没能起来,睁眼已是午时。   自打拐过年来,南边饥/荒越演越烈,越来越多的民众食不果腹。学堂早早便停了课,吃饭都成了难题,哪里还有心思来问学。因着左右无事,音音便也不急,不紧不慢的起了身。   阿素正摆饭,瞧着她惺忪睡态,懵懵懂懂的天真,不由笑道:“姑娘,你明明都十七八岁了,怎得我总觉得你还是不经世事的模样。”   音音亦笑,一壁梳洗一壁问:“今日的米粥送去了吗?”   这几日音音同阿素都是天不亮便起,熬了米粥,给城西乞讨的孩子们送去。   阿素颔首,将手中的粥碗放下,叹了一声:“姑娘,外面米粮又涨价了,还不一定买的到,如今有钱也不好使了。眼瞧着这日子益发艰难,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在坊中听有私下议论者,说是南边边境要打仗了,江首辅放着灾民不管不顾,却送了军粮去前线,这是穷兵黩武、不顾江南百姓死活。”   音音秀丽的黛眉微蹙,总觉的这事有些蹊跷。   江陈这人于私事上先不论,于公事上却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当一句高瞻远瞩也不为过。他既然要送粮草去前线,那边境情况必然紧张,这一仗不得不打。   只她不知何人放出的这消息,总觉得有双无形的手,在背后引导这舆论。   她沉吟了片刻,方道:“阿素,莫议政事。江南这场饥/荒虽严重,但百姓起码还能撑到开春,总有办法可想。可若是边境线上的兵士吃不饱,却是随时都会城破家亡。到时家国都不在了,我们这些百姓又能得什么好下场?”   阿素一琢磨,也觉得她家姑娘这话有道理,便未再言语,顺手给音音添了碗粥。   两人正用饭,听院门又响,阿素只得放下碗筷去看。   音音用完了饭食也不见阿素回来,不由从支摘窗探出去瞧,远远看见阿素拿了个空空的米袋,从廊下过来。   她抬头撞见音音疑惑的视线,忙道:“姑娘,方才有位阿婆带了个幼童,来求一点米粮,瘦的一把骨头,好不可怜见,我便拿了袋米给她们。”   “你给了啊?!”音音反问了一声,抿住唇,没再说话。   她担心这口子一开,上门要粮的会源源不断。   果不其然,自打午后开始,便陆续有灾民上门,求一袋米粮。有那实在可怜见的,阿素便也都给了,只傍晚时分,却被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敲开了门。   为首的一个面庞黑黄,虽有几分饥饿相,却也还算康健,在灾民中实在算不得病弱的。他倚着门,露出一口黄牙,讪笑:“听说姑娘家布施米粮呢,我们几个饿到不行,想要来求些米。家里人口多,也是没法子,烦请给个百十斗米,方能解一时之困。”   这真是狮子大开口,阿素呸了一声,懒得搭理,这灾情之下,可怜人多的是,她们囤的这些米粮,是要真正救命的,哪能随便给出去。   那汉子见她撑住门不松手,扬声喊:“这位姑娘家里存了凭多的米粮,却不施舍给我们这些灾民,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啊。”   一时间这间小小的院落门前聚集了不少灾民,原先观望的,也渐渐聚拢来,露出贪婪的目光。 第58章 江大人,你这是在求我吗……   音音被这些目光骇的往后退了一步,袖下的指紧紧攥住了帕子,她微转头,对阿素低低道:“从后门出去,去府衙报官。”   她站在门前,挡住些许视线,扬声道:“这米是要分出去的,只需得有个轻重缓急,过几日,我去城西施粥,你们看如何?”   去施粥,还能让那些奄奄一息的女孩儿跟老人有口热粥吃,可今日若便这样分出去了,怕是一点也不会落在她们肚中。   “姑娘是要哄我们吧,现在把我们打发了,过几日谁知道你来不来。”那黄牙的汉子不屑的很,话虽是对音音说的,却是转头对着众人起哄。   “是啊,这是要搪塞我们吧,真真不把我们灾民当人看,连一点米也舍不得施舍。”   这声音越来越大,附和的越来越多,让音音心里一点点沉下来。   也亏得府衙离的近,不过一刻钟,便有衙役赶了来,将人驱散了。   只离去时,倒底不甘心,竟是仇视起来,纷纷在音音门前呸一口,直言:“黑了心肝的,见死不救。”   黄牙汉子挤在人群中,忽而拍手道:“你们晓不晓得,这位小娘子,可是我们江浙巡抚未过门的妻,想来这些米粮也不干净,这些当官的,搜刮民脂民膏,却是用来讨好美娇娘了。”   这一声落了地,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音音眼瞧着民怨沸腾起来,瞧她的目光竟是怨毒的很,一时间也心慌,砰的一声关了院门,低低道了句:“阿素,这些米粮需得尽快布施了,再不能拖。”   .   江陈风寒才好些,天不亮便从镇江出发,去了边境曲城。从曲城回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   马车辚辚,往江陵而去。江陈往车壁上一靠,扬手将一份文书拍在了桌案上。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扬声道:“于劲,转道去镇江。”   于劲挑起一角车帘,探进半边身子,踌躇道:“爷,杨指挥使还在江陵府衙候着呢,您不见了?”   “明日再见。”江陈饮了一口茶,透过车窗看外面阴沉的天。   今日风雪稍停,却依旧是暗沉的紧,不过申时末,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男子的脸隐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轮廓利落凌厉,清俊的逼人。他瞧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黑暗,忽而轻笑了声,低低道:“永和二年,我削弱世家特权,扶持寒门学子,满朝上下没一个赞同的,是沈音音轻轻拽住我的衣袖,同我讲: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往后朝廷终会受益的,不管别人如何,我总是相信大人的。”   明明是清浅的语调,于劲却无端听出了些许落寞,在这凄寒的傍晚,让他不太好受。   南边大战一触即发,江南又天灾不断,全靠大人一力撑着。   章太后却不是个消停的,纠结了几个言官,指责大人不顾民生多艰,穷兵黩武。   往常,还有文昌帝在朝中支撑,可这次,帝竟罕见的不作为。   大人想来是寒心的吧。   其实他知道,大人从不在乎攻讦流言,只难免会有孤独的时候,他想去镇江,无非想再从沈姑娘口中,听一句“我相信”吧。   于此时,于劲是真的希望,沈姑娘还能给大人一份温暖。   马车到镇江时,天益发黑沉,各家各户都燃起了灯火,星星点点的光亮。   一拐进清和坊的甜水巷,远远看见沈音音院门前的气死风灯,江陈眸中便映出了一层浅淡的光亮。   他轻叩了叩车壁,顺着那丝光亮,便看见了芙蓉掐腰袄裙的沈音音,提着一盏琉璃风灯,映出玉润的肌肤,秋水盈盈的的眸子。   这倒像极了那些首辅府的日子,她站在垂花门前,等她归来。   江陈唇角不自觉带出舒展的笑意,刚将车帘撩开,却见了她身侧的季淮。   季淮披了件月白大氅,肩上还有细小的雪粒,显是刚下了马。   他挨的她极近,微微倾身同她说话,眉眼间都是专注的柔情。   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听了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清透又娇媚。她抬手拂落了季淮肩头的雪花,转身同他往家走。   风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缠绵的温馨。   江陈的指尖轻颤了颤,愣在了当下。良久,低低笑了一声,大梦初醒的落寞。   他一挑车帘,跳下了马车,大步往隔壁院落而去。   季淮进了屋,将大氅脱下,拍了拍上面的雪沫子。他一壁让王至抱进来个檀木红漆盒,抬了抬下巴,示意音音打开来。   音音还以为大哥哥又给她带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不禁笑道:“大哥哥,你又带什么了?”   她说着随手开了漆盒盖,眸光一亮,愣在了当下。   里面品红鸳鸯石榴上裳,百子百福销金描银红罗裙,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是一套彩绣辉煌的嫁衣。   音音指尖轻抚了下金丝银线织就的交颈鸳鸯,听季淮道:“苏州云和绣坊做的,你试试可还合身?若有不合适的,及早让他们改了去。”   苏州云和绣坊专做嫁衣,在江南颇负盛名,是一衣难求的。音音倒没料到,季淮会专门寻了来。   她只是有些恍惚,此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嫁人了。   她垂下头,低低“嗯”了声,指尖蜷了蜷,要去盖那红漆盒,却觉手背一暖,已是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攥住了。   季淮掌心里一片柔弱无骨的滑腻,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去,让他忍不住便放轻了力道。   他瞧见小姑娘小巧的耳垂透出粉红,一点点蔓延到了脖颈,微微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去。   可他没有再放开,她将是他的妻,总要习惯他。   他一点点靠近,带着清爽的竹香,微倾身,点了点小姑娘圆润的鼻头,含笑道:“羞什么呢?往后你我是夫妻,还要做更多亲密的事,你总要慢慢习惯。”   音音下意识后退一步,急急抽出了手,反应过来后有一瞬的无措,轻轻动了动脚尖,呐呐道:“对不起大哥哥,你.你等等我。”   等等她,等她将二人兄妹的身份转变为夫妻。   季淮的眸光有一瞬的暗淡,面上还是温煦模样,淡雅又温和,道:“好,会一直等你。”   水滴水穿,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她在他身边。   他瞧着小姑娘多少有些不自在,便自然的转了话题:“音音,我今日来时,瞧见几位妇人站在巷口张望,指指点点的议论。”   “议论些什么?”音音抬起脸,不明白他如何说这些,随口问了句。   季淮斟酌了片刻,方道:“你且听一听,也莫往心里去。坊间议论你曾是江首辅的外室,如今又攀了高枝,要嫁江浙巡抚,是个手段了得的。”   音音手中的茶盏叮咚落地,喃喃道:“她们怎会如此?”   过去了这两年,她以为这些往事也随风散了,谁会记得那个曾经卑微的外室。只未料到,从京中到江南,竟又被抖了出来。   季淮拿出绢帕,轻柔的替她抹去了指尖的水珠,又仔细将她脚下的碎瓷片收拾干净,才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册话本,递给音音。   音音打开来看,越看越凝重,方才还晕红的脸颊一点点褪去了血色,苍白的荏弱。   这话本写的缠绵悱恻,讲一对相互恋慕的男女因着门第之别,不得不分开,女子另嫁他人,男子默默守候。虽未指明道姓,但观其内容,是她与江陈没差了。   她细弱的腕子轻颤了下,扬手将那话本丢尽了火盆中。   这大婚在即,她不怕自己名声扫地,她只怕给季家蒙羞。   季淮安抚的捏了捏她的腕子,带了点不安:“音音,我并不在乎这些风言风语,我只觉得,这事不简单。”   顿了顿,又道:“音音,早些来江陵吧。”   她一个人留在镇江,他实在不放心。他想她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音音回过神来,也觉出些蹊跷。有什么人会这样大胆,冒着触犯江首辅的风险,将这些私密传出来?   她细眉微蹙,道了声“好”。   这镇江,怕是待不得了。   送季淮出了门,阿素瞧着音音神思不属,便将那嫁衣抱了来,打趣着来分她的心神:“姑娘,季大人也是费心了,这嫁衣真真儿好看,你且试一试吧。”   音音拗不过她,便由着阿素替自己试穿,待最后一件霞帔上了身,整个屋子都随之一亮。   璎珞垂旒,一抹浓艳,衬着小姑娘芙蓉娇靥,千娇百媚的勾人。   阿素看呆了去,半晌才啧啧道:“姑娘,等成婚那日,季大人看见这样的你,还不知要痴成什么样儿,指不定要撒不开手了。”   这大胆又直白的话,让音音微红了面颊,微恼着来捂她的嘴,这样一闹,倒是将方才那点子担忧散了去。   江陈将最后一本文书批注完,出了书房往后院而去,经过连廊时,下意识越过那堵矮墙,往隔壁院落望去。   小姑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火,暖黄的温馨。   她纤弱的身影正映在绢纱窗上,随着烛火一晃,荡开柔媚风情。只这身影不同于平日的清丽婉约,透着些许红艳艳的靡靡,将半边绢纱窗都衬的通红。   他微微眯了眯眼,不自觉便往前几步,靠在院墙下那株残雪垂枝梅下,抱了手臂凝望。   那身影转了几圈,忽而消失在窗前,不多时,门帘打起,阿素牵着小姑娘的手走了出来。   他隐隐听见那婢女阿素叽叽喳喳:“姑娘你随我来,我那儿替你收了支东珠步摇,戴上了更衬这衣裳。”   江陈借着廊下风灯的光,睇了一眼那身影,忽而凤眼微扬,迷离了一瞬。   他手中那株红梅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小姑娘一身艳艳嫁衣,踏着月光而来,面上还带着羞赧的笑,像极了那些梦里的场景,她身披嫁衣,来做他的妻。   在这恍惚的梦境里,他隐隐听见小姑娘语带娇怯,开了口:“阿素,五月初五就是我跟大哥哥的婚期了,我真的要嫁人了。”   那梦境哗啦一声碎成了粉末,江陈勾了唇角笑,自嘲的落寞,她是要嫁人了,可嫁的不是他。   方才还剩下的半截梅枝,在他手心里被捏了个粉碎,细小的枝桠戳进掌心,淋漓一片血迹。   他闭了闭眼,想起从前在首辅府,他要娶柳韵,每每当着音音的面提出来,从不避讳。   他定亲,他下聘,都是她眼睁睁瞧着定下的,她那时但凡对他有一点心思,又会是何等滋味?   他再不敢想,微凸的喉结滚了滚,仰头看暗沉的天幕,怪不得她斩断的那样利索,怪不得她拼死要离开。   这世上,同旁人分享自己的爱人,原来是这样的锥心刺骨。男人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女人做到?   可惜,他知道的太晚,晚到明明血流不止,可还是不忍心,去毁掉她的笑颜、她的期待。   音音夜里睡的不□□稳,一早儿起来,便去厢房清点米粮。   她裹了件夹棉斗篷,秋香的底色,领口一圈雪白的狐毛,烘着一张小脸,益发显的晶莹透彻。   她步下青石台阶,沿着院墙往厢房走,冷不防听见一声沉哑的男声在喊:“沈音音”   她吓了一跳,抬头去寻。微踮了踮脚,才看见了江陈轮廓利落的脸。   这堵院墙同她差不多高,她往后退到台阶上,仰起头,才能看见隔壁院落的些许景致。   那株残雪垂枝梅开了些许花骨朵,风一吹,冷淡的梅香,这一树梅花下,江陈斜斜倚在枝干上,肩上落了一层夜里细小的雪粒,眼里血红一片,似乎一夜未睡。   他人高腿长,高出这院墙些许,此刻微垂了眼看她,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掩去了眼里晦暗的光。   他问:“沈音音,嫁进季家真的是你期待的日子吗?能不能换个别的期待,成不成?”   不知为何,他明明还是一副骄矜的桀骜模样,声音也无半点低声下气,可音音就是从这一丝一缕的落寞里,听出了祈求的意味。   她紧了紧颈上的狐毛,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霜,让一张莹莹的脸模糊一片。   她仰起头,问:“江大人,你这是在求我吗?” 第59章 从今往后,我只望她开怀……   音音因着昨日那话本,本就心绪不佳。她夜里辗转反侧,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江陈故意放出的这消息,要毁她姻缘?   这念头一旦生出,再看见他,便没了往日的平静。她眸光清澈,这一次却带了点咄咄的意味,听见那头沉默下来,又扬声问了句:“江大人是在求我吗?”   音音知道江陈的骄傲,定是不会承认的,但单单这句话已够让他难堪的了。她果断的转了身,再不想与她纠缠。   可在这寂静的晨曦里,簌簌冷风吹过,送来男子艰涩微哑的声音。   他说:“是,沈音音,我在求你。除了嫁给别人,你想要什么都行。”   想要什么都行!这天下间,她要的,他便都捧至她面前。   音音身子微晃,急急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抱柱,她从来没想过,江陈也会有求人的时候。   可她并不回头,只微冷了语调:“江大人,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嫁给季家哥哥,还望你成全。你我的那些过往,我再不想被提起,那是我的耻辱。”   他们的过往,是她拼死也要逃离的耻辱!   江陈嘴里有淡淡的血腥气,通红的眼尾扬起,低低“嗬”了一声,良久良久,一贯挺直的肩背,微微垮了下来。   音音再未多说,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了门。她坐在竹编屏风后,许久没动,听见阿素掀帘进来,才轻轻动了动腰身。   阿素打了清水来,伺候姑娘梳洗,一壁道:“隔壁一大早闹出好大动静,那江大人终于走了,我瞧见他们的车马出门了。”   音音缓缓吐出一口气,随手拿了方才丢在一旁的账本,道:“阿素,你我今日清点下囤积的米粮,都捐赠给官府吧,让官府派人去施粥。”   顿了顿,又道:“要大张旗鼓的去送,最好让府衙贴个榜,言明这捐赠的米粮何处来,又何时去施粥。”   阿素恍然明白过来,这施粥不是简单的差事,就她们两个姑娘家,怕是不成。不说要搬运米粮,万一施粥时无人维护秩序,出现踩踏抢夺,她们可是万万应付不来。这交给官府,是最稳妥的法子,她们轻松了,府衙也能落个为民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她有时候是真的佩服自家姑娘,虽则看起来柔柔弱弱,小事上也常迷糊,是个讨人怜惜的,可大事大非上从来有自己的主见,不慌不忙的安排好一切。   她“嗳”了一声,去厨房端了早食来。   两人用过早食,便着手清点米粮,到午时方才歇口气。   阿素又心疼又无奈:“早知道年前不把银钱都换成米粮了,如今到好,什么也剩不下了。”   音音便安抚她:“没了就没了,况还能救几个人,已是知足了。往后,我们也用不到那许多银钱。”   两人说着话,却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这米粮一去,便也没有那许多担忧了。   正松口气,忽听院门外一阵哭号,凄凉而尖厉,惊的音音手中的账本骤然落了地。   外面簌簌的风,又吹来一阵细小的雪花,阴冷的紧。   阿素急忙披了件氅衣,出门去看,许久也不见归,只听外面那哭声一阵紧似一阵。   音音心头猛跳,放下手中杯盏,跟了出去。   外面院门大开,一拐进连廊便瞧见,门口一个妇人抱着个面色灰白的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壁拍打自己的胸口,含恨的愤怒:“若是前日这家能施舍点米粮,我的儿也不至于饿死。凭什么她们背靠权贵囤积米粮,却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灾民饿死,真真的丧尽天良啊!”   她泪眼模糊中,转头撇见音音走了出来,不由放下孩子便要扑过去,一双浑浊的眼里,是明晃晃的憎恨。   阿素眼见这妇人要来伤害自家姑娘,急忙挡在门前,推了她一把。   那妇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自是羸弱的,被这一推便跌倒在了门槛上,拍着地面哭号:“老天爷呀,这家害死了我的儿,如今又来要我的命了。”   她这一闹,巷子里早已挤满了灾民,本就对前日音音不分米粮怀恨在心,如今见这母子的惨状,更是愤愤不平的议论:   “真是黑了心肝的,见死不救。”   “是啊,一碗粥都不施舍,活活饿死了这孩子。”   .   阿素被这一句句的言论气到发抖,涨红了脸,直着嗓子喊:“自打年后我们姑娘一直悄悄施粥,是你们瞎了眼看不见。如今这孩子的死又关我们何事,我们姑娘本也没有义务承担灾民的死活。你们这些人无非饿急了眼,贪婪毕现,却又欺软怕硬,不敢去明抢官家老爷,便打起我们两个姑娘家的主意。”   人群有一瞬的沉默,这当口,一个短打汉子拽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挤了进来,抬起脸,露出一口黄牙,竟是前几日来要粮寻事的汉子。   他将那女孩儿往前一推,大声道:“这位女先生可是个了不得的。不仅有个江浙巡抚的未婚夫,还是当今首辅的牵挂之人。依靠着身后这两个男人,囤积米粮,哄抬米价,这是将我们这些灾民推向绝地啊。”   “你们不信,问这女孩儿。这女孩儿可是她的学生,同这位先生亲厚着呢。”他说着又去推搡身侧的女孩。   小女孩怯怯的,身子一直发抖,抬起一张泪脸,竟是黄杏儿。她哭号了两声,断断续续道:“是.我.我曾碰见那位季大人同先生商议,要暗中囤积米粮,等粮价一涨,再卖出去,好狠赚一笔.”   音音一目不错的瞧着黄杏儿的眉眼,微微后退了一步,她不是害怕,她只是心寒。   如今灾民最恨的便是那哄抬米价的商人,如今一听,咂摸过味来,怪不得官府一直压着不放粮,原是这些官老爷们也都想着从中牟利,简直是拿他们灾民的命来谋财啊!   那黄牙的汉子目露凶相,恨恨道:“这样不仁不义的,我们又何必顾忌,但抢了这些米粮便是,能给食不果腹者一碗粥,也是做了善事。”   巷口的灾民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听见有米粮分,早便红了眼,一蜂窝往里涌。   一个瘦小的身影忽而冲出来,张开手臂,死死抵住了门框,竭力的喊:“你们胡说,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米谁也不能抢。”   她衣衫褴褛,瘦的不成样子,被人群一推,便狠狠跌在了门楷上。这小小的女孩儿却半点不退缩,立时爬起来,扑过去便抱住了那黄牙汉子的腿,倔强的不松手。   音音被汹涌的人潮挤进了角落,抬眼瞧见那倔强的小小背影,打量了一瞬才瞧出,那是阿奴。她急急喊:“阿奴,松开手,快松开手!”   她怕她被踩踏了去!   她倾力相助的学生构陷她,可这随手施过一点恩惠的的小阿奴,却愿意为她奋不顾身。   这人心,音音觉得永远瞧不清。   *   江陈清晨回江陵时,未坐马车,骑了匹赤黑大马,迎着飘雪的寒风,一路疾行,到江陵府衙时,眼尾艳丽的血红才散了些许。   他一连召见了几位江南大员,于夕照时分才让自己空闲了会子。   于劲抱了个缕金方盒,探头探脑的走进来,犹豫道:“爷,您要的红丝砚送来了,您看这.”   这红丝砚如今已绝迹,也就宫中还珍藏了几台,其发墨益毫、极显墨色,最宜拿来绘画。这是给谁寻的,于劲自然晓得,只如今沈姑娘瞧着是决裂的态度,大人这砚台还不一定能送的出去,是以,他提起这个极是小心翼翼,怕又触了大人的痛处。   江陈正看文书,长睫垂下,不辨喜怒,轻敲了下手边的剔红嵌玉多宝盒,道:“放进来。”   于劲如蒙大赦,急忙拿了那方砚,往多宝箱中放。甫一打开,便见那多宝箱中琳琅满目,集齐了各色形态的端砚、歙砚、澄泥砚,亦有细致狼毫齐笔、莹润珍珠头饰,俱是精巧难得的,其中不乏宫中珍品。他暗暗咂舌,又悄声将那多宝盒合上了。   于劲琢磨着,大人也确确实实费心了,每一件,都是沈姑娘喜欢的物件,也不知这送出去了,那沈姑娘能不能软了心肠。   他正瞎想,却听主子爷吩咐:“去,把季大人唤来。”   季淮本就在府衙偏殿办公,不过片刻,便打帘进了正厅,恭敬行礼。   江陈掀起眼皮,打量面前的男子,温润文雅,如竹如松,的确是极好的相貌。只是他自少年起便被女子的目光追逐,大抵晓得自己这副皮囊也不差,并没有被比了下去。   他轻嗤了一声,更像是自问:“季淮,沈音音喜欢你什么?”   季淮虽躬身回话,却自有不弯不折的气度,直率道:“大抵是喜欢我对她的尊重。”   尊重吗?江陈那抹落寞的笑凝在唇畔,良久,空空荡荡的声音:“是吗?”   他没再说什么,只将面前的多宝箱推给他,又恢复了凌厉的疏离:“拿去。”   季淮接过,打开来扫了一眼,轻笑起来:“多谢大人,每一件都是珍品,想来添在聘礼里,音音定是喜欢的。”   江陈眉目沉凝的看他,指尖方才沾染上的一滴朱红墨汁氤氲开来,一点血红,他说:“季淮,从今往后,我只望她开怀。”   她想要的,他可以都替她寻来,即便要用别的男人的名义送出去,即便她会因此对这个男人更感念。可想到她收到所喜之物时,眉眼间荡开的愉悦,便又觉得都是值得的。   季淮骤然抬眼,竟在江陈从来张扬笃定的眉目间,看到了妥协,带着卑微的妥协。他知道面前这人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也是对任何事都势在必得的强势,倒没料到,他也有如今。   他冠玉般的面上隐去了笑意,亦是郑重的:“好,望她开怀。”   他说完,提了那多宝箱,行礼退了出去。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斜斜的光一点点隐了去,死气沉沉的昏暗。   于劲斟酌了半晌,才横下心问:“爷,要不要给宫里去个信,撤回给沈姑娘请封号的折子,别让陛下再为难了。”   本来给沈姑娘请封,也是他们爷为了将人娶进江家,如今这人都不嫁了,还请什么呢?况这桩事,本来就难办的很。   可他万万没料到,江陈暗哑的声音在案桌后响起,果断的很:“不可,沈音音的封号,开春前必要请下来。”   于劲挠挠头,不明白的很,这.这又何必,这分明是替他人做嫁衣,往后,沈姑娘就是季家的人了,是什么身份,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他正纳闷,却听他们家主子爷轻笑了一声,落寞的低语,他说:“于劲,你不懂。”   顿了顿,又笑自己:“从前,我也不懂。”   不懂爱一个人,到最后,便只想守护她的安宁,想让她过自己欢喜的日子   哪怕她不再属于你,哪怕她欢喜的日子跟你毫无关系,是同旁的男子共度余生、生儿育女。   于劲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什么,复又禀道:“爷,这几日镇江那边舆论越演越烈,坊间已传闻您将官府备的救灾粮运往了边境,是穷兵黩武,不顾民生。另有.”   他咽了咽口水,才又道:“另有消息,将沈姑娘同您的那段过往抖了出来,连您当年为了沈姑娘跳江之事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江陈手中的杯盏咚的一声搁在了案上,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日就开始传了,这几日从镇江开始,灾民要朝廷开仓放粮的呼声越来越高,好几次围了州府?”   “如何现在才报?”   江陈压着声音,可那平平的语调里依旧让于劲听出了冷肃,不禁缩了缩脖子,辩解了句:“前日随了大人去边境,军事繁忙,也是如今才晓得。”   江陈眉眼压的极低,指尖在檀木桌案上轻点,是什么人在背后引导舆论不难猜,他也并不怕,可为什么舆论的中心会是在镇江?   他微微沉吟了一瞬,忽而扬声唤于劲:“于劲,点一对人马,去镇江接沈音音。” 第60章 沈姑娘怕是熬不过这两日……   于劲不明白,主子爷为何急着要他去接沈姑娘,可瞧见主子眼角微不可查的跳了下,他忽而也跟着不安起来。   他点了几名侍卫,往镇江而去,走到半路,却见镇江知州迎面而来。见了他,这位年过半百的地方小吏立时勒住了马,青色官袍一绊,滚了下来,慌慌张张的便要磕头:“于大人,劳烦通禀首辅大人一声,灾民聚众闹事,现已围了镇江府衙,喊着要开仓放粮呢,可您也晓得,如今江南粮仓,哪里还有半粒米呀!”   于劲蹙了下眉,未料镇江局势这样棘手,可也未转头,只吩咐了一名侍卫回去禀告。大人要他去接人,那他须得先把人接回来。   待进了镇江城门,却见黑压压的灾民已涌到了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要求放粮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愤怒的呼喊:   “江大人真真不顾及我们江南百姓死活,竟将救灾粮送去了前线,这是要我们活活饿死啊!”   “如今这境况,打什么仗,我们百姓不要打仗,我们要填饱肚子!”   “今日若不放粮,便让那位江浙巡抚的未婚妻、首辅大人曾经的外室,同我们一道饿死在镇江。”   .   于劲想起大人这些时日的宵衣旰食,是他一力顶起了这多灾多难的江南,撑到如今,竟换来这些诛心之言,他不由替他们家大人不值,气血上涌,站在城门前大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若没有大人,南沼早拿下了江南,你们这些人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官榜早已张贴出来,再过十日,京中筹集的救灾粮便能运来了,你们所有人的命都在大人惦记中!”   可他一个人的声音太过微弱,很快便淹没在沸腾的人声中,激不起一点水花。   那张承诺十日后放粮的官榜今早便被揭了下来,那揭榜的汉子高喊:“这京中来的米粮据说大半已被运往了边关,这剩下的,经过层层官吏剥削,又能剩下多少给我们,这是拿我们当傻子耍呢。”   饿极了的民众,本就终日惶惶,被这些言论一激,便再不相信官府。   这人潮挤挤挨挨,将城门堵了个严实,于劲进不去,只好转身,拾阶上了城楼。   从城楼上望下去,便见人群以清和坊与府衙为中心,一层层漫开,一直堵到了城门前,黑压压的一片。   那镇江知州连滚带爬的上了楼,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对于劲跪了下来,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位爷便策马远去了。   他斟酌了又斟酌,才开口:“于大人,还有桩事,烦请通禀江浙巡抚季大人,他的未婚妻被灾民们困在了院中,说是若朝廷不放粮,便要这沈姑娘同他们一道活活饿死。”   他其实亦听说了这沈姑娘同江首辅的牵扯,只这关系毕竟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提一提季大人。   于劲悚然一惊,如今才明白主子为何要他来接沈姑娘,怕是早看穿了这矛头的指向。他能跟在江陈身边这些年,自然也是个心思缜密的,细细一思量,也能明白个八|九分。   这江南背后有一双手,一力推动了这舆论,想来这样的手段,也断没有旁人,定然是章太后谋划的。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裹挟着簌簌的风声,屋子里没有滴漏,音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院子里挤满了灾民,他们抢光了她的米粮,将她同阿素封在了主屋里,屋子里的一点炭火也被抢光了,只余下一室的寒凉。   她听见他们在喊,要季大人同江首辅放粮,如若不放,便要她活活饿死在这冷屋里。   其实音音明白,如今这些灾民们实在是饿怕了,被流言一激,便没了理智,要拼了命去搏一线生机。他们也不一定觉得这位沈姑娘在两位大人心中有多重要,他们只是要找个口子,找个筏子,来发动这场暴|乱,况且,手里能多一个筹码是一个筹码,指不定那两位大人,顾着这位姑娘,于心不忍,还能给他们些好处。   音音身上只着了件素锦夹袄,实在抵不住这潮湿的寒气,不禁有些瑟缩的拢了拢肩。这屋子里已被抢空了,连件厚衣裳也没给剩下,阿素寻了一圈,只得一咬牙,将床上的帷幔扯了下来,折了折,裹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却反手将那竹青帷幔抖开来,一拉阿素,同时披在了两人身上。   她们两个互相依靠着坐在床边,同披着一块棉布帷幔,实在是狼狈的很。   音音却顾不得,一颗心揪着,眼前总是浮现阿奴抱着那黄牙汉子的腿不撒手的情景,担忧道:“也不晓得阿奴怎样了,她怎么那么倔。”   她当时被人群推拉着,挡住了视线,再未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儿。万一被踩踏了去,她不敢想会是多惨烈的境况。   阿素便沉默下来,半晌叹气道:“姑娘,你说那黄杏儿,你拉她出了泥潭,还好吃好喝的照顾着,怎么就是她呢,要来诬陷我们。她走时那件小衣不合身,还是我连夜给她改的呢,脚上一个小水泡,也是你给她挑破包扎的。”   她顿了顿,又重复着呢喃:“你说,怎么就是她呢?”   音音没说话,只伸手握了下她冰凉的指尖,阿素便住了口,长长的叹一声,有些疑惑的问:“姑娘,你说我们往后遇到这样的事,还管吗?是不是就该躲的远远的?”   音音垂下鸦羽般的长睫,大概也是有些动摇的,可过了片刻,她仰起脸,杏眼里依旧是清澈的光。   她说:“管,阿素,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们还是要管。你看见阿奴了吗,不过随手施舍过几碗粥食,她便能为你舍了命,万一你不管,毁掉的是这样一个孩子的未来,该多惋惜。”   “嗳,管,我们还是得管。”阿素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应声道。   屋子里最后一抹光亮一点点隐了去,彻底陷入一团漆黑中。   阿素戳破了窗户纸往外瞧,借着外面一点微弱的光,看见这些灾民依旧未离去,干脆在院子里或坐或卧休息起来,门口被几个汉子倚着,依旧堵的死死的。她是看明白了,这些灾民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不要到粮不罢休。   阿素这时才觉出害怕,声音有点发抖:“姑娘,他们真的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在这里吗?季大人.季大人是会来救我们的吧?”   音音沉默着没说话,她知道如今这情形,已不是季淮想救就救的,除非.除非那人想救,可是她从来不认为,江陈会为了她放弃原则。   阿素没等来她的回应,喉咙有些发紧,转身想寻杯水喝,可摸索半天才发现,这屋子里连滴水也无。   入了夜,寒气益发重了,湿冷的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从窗缝里一点点渗进来。   两人躺在床上,挨着取暖,阿素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咕叫,难堪的翻了个身。   音音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的声音:“阿素,官府张贴的榜上说了,十日后京中的救灾粮就会到,到那时灾民得了粮,你我也能得救。你.撑一撑好不好?”   “好。”阿素声音沙哑,喃喃道:“那咱们一定要撑过这几天。”   顿了顿,又故作轻松道:“十天而已嘛,眨眼就过去了。”   对呀,十天而已,她跟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活着走出这屋子。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外面依旧昏沉一片,只一点微弱的光透进来,似乎已是平旦时分。   阿素也不知是饿醒的还是冻醒的,只觉得又饿又冷,再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葱白的指往音音腕上一搭,慕然僵住了。   她弹坐起来,伸手去探音音的额头,在触到那滚烫后,下意识缩了缩手。她心里咯噔一声,看着音音潮红病态的脸,一下子跌坐了回去。   怎么办,她的姑娘病了,病的这样重,怎么不吃不喝撑过这十天?   于劲折回江陵时,已是大半夜,他肩头发上落了一层的积雪,也顾不得拍打,进门便跪,将沈姑娘之事禀了来。   江陈正跟季淮商议镇江灾民之事,听见沈音音的名字,眉目一凛,手中的文书骤然裂成了两截。   他一句话也未说,起身便往外走,带的交椅哐当一声,倒在了青砖上。   季淮手里那只狼毫停在半空,方才还沉静的眉眼亦是冷凝一片,将那笔一扔,转身便跟了出去   于劲从窗口瞧见有下人牵了马来,两人正翻身上马,自己也顾不得喘口气,又跟了去。   到镇江时,已是亮起了微明的晨曦,灾民们席地而卧,短暂休憩后,已是渐渐醒了过来,又开始了要粮的声浪。   季淮几步跨上城楼,一贯温雅的面上冷肃一片,高喝:“我乃江浙巡抚季淮,京中筹集的救灾粮已在路上了,官府承诺,十日内必放粮,还请大家回家去等。”   城门下黑压压的人群有一瞬的静寂,可片刻后,又是半点不信任的声讨之声。他们如今既已闹到这个地步,已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到米粮,绝不退步。   江陈站在季淮身侧,微扬的凤眼幽深的骇人,冷风扬起他滚银边的玄衣袍角,肃杀一片。   他看的清楚,这黑压压的人群中,混进了太半制造慌乱者。是谁派来的,他自然清楚。他们伪装成灾民,借用言论,一点点挑起了这场灾民与官府的对立。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剑柄,微微用了些力道,便听于劲仓皇道:“大人息怒,这灾民一个也杀不得啊!”   哪怕杀一个,也会益发激化这场对立。不仅镇江的灾民会因此暴|乱,整个江南的灾民怕是都会因此寒心。届时,可不再是一个镇江的问题,是整个江南的灾难。   江陈自然明白的很,他压在剑柄上的手很快放松了力道,转头吩咐:“点一队人马,去迎一下京中送粮的车队,要他们先分出部分米粮,轻车简行,快马加鞭,先送了来。若是如此,大概第一批粮,几日能到?”   于劲盘算了半天,才小心禀道:“便是如此,再快也要五六日。”   季淮落在城墙上的手倏然握紧了,眉间落下一层霜雪,轻轻一动,便落下冷寒来,低低道了句:“五六日?音音可等得?”   没有人回答,只余下寒风裹着雪粒,簌簌作响。   他闭了闭眼,似是在安慰自己:“她一定等的到!”   他这声音甫一落地,却见那位镇江知州上了城楼,对着江陈连磕了两个头,才将脸转向季淮,道:“季大人,清和坊的灾民方才放出信来,说是沈姑娘发了高热,若不及时救治,怕是熬不过这两日。” 第61章 因为失去过,所以不敢赌……   音音脑海一片混沌,眼皮沉的抬不起来,隐隐听见阿素在哭喊:“姑娘,您跟我说说话,别睡成不成,再等一会子,一会子大夫就来了。”   她嗓子干涩,细白的指轻握了下阿素的手,张了几次嘴,才道了个“好”字。   有这一声,惊慌失措的阿素才止了泪,抽噎着应了一声。   她今早慌了神,死命拍打门扉,扯着嗓子喊:“我们姑娘病了,病的不轻,快给寻个大夫啊。”   门外的汉子回身踢了一脚雕花门,骂骂咧咧:“喊什么喊,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撑撑也就过了。就你们这些人娇贵,你看看我们这些灾民,谁还请的起大夫,哪怕有了大病,不也是擎等着死?”   阿素不甘心,又喊:“我们姑娘打小儿身子骨就弱,每次风寒都要闹场大的,若是不医治,说不准撑不撑的过去。你们不是要以她为筹码,要季大人放粮吗?若是人都死了,你们也是两手空,甭想落得一点好处。”   门外的汉子竟是没话说,沉默了一瞬,才骂骂咧咧的走了,过了片刻,粗声粗气的在门外喊:“能不能有大夫愿意来,也看你们的造化了,莫要再生事。”   有这一句话,也算有个希望,阿素一颗惶惶的心才稍稍安定一点。   待得丝丝缕缕的光从锦绡窗泄进来,屋子里亮堂一片时,被封了一个多日夜的雕花木门忽而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秋香色掐腰妆花袄裙的高挑女子闪身进来,抬手摘掉锥帽,便去床边看音音,语气却不善:“沈音音,死了没?”   音音勉力睁开眼,瞧清那张秀气的容长脸后,笑了,声音细弱的低哑:“怎么是你?”   是季家表姑娘-王蓉   王蓉将阿素推开,伸手搭在音音的腕上,来探她的脉,努嘴道:“你这境况,哪个大夫敢来啊。万一有来无回,被这些灾民堵在这里可如何是好?我虽是女流之辈,可自幼跟着爹爹学医,对付风寒还是使得的。”   音音其实想问,旁人不敢来,那你如何来了?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你这是真不生我气了?”   她大订那日,王蓉临走时还是气呼呼的,气她不声不响就把她的季哥哥拐走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来了。音音觉得,她到底没看错季家的几位表姑娘,尤其王蓉瞧着骄纵又嘴厉,其实骨子里都是赤诚良善的。   王蓉瞥她,嘴巴上能挂个油瓶,哼道:“气啊,我气性可大着呢,谁让你不声不响就跟季哥哥定亲了,也不提前只会我一声。”   音音轻笑起来,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别气了,别气了。”   她因着病中,两靥潮红,平添几分娇媚,声音虽虚弱,却含着股子化不开的软糯,摇的王蓉也没了脾气,对着这样一个姑娘,只能认命的叹气。   她诊完脉,手脚利落的打开药箱,配起药来。   王蓉来时便料到,音音多半是风寒,带了应急的药材来,还拿了个熬药的陶罐。   阿素又费了不少口舌,向外边的灾民讨了几杯水,一捧炭火来,凑合着煎药。   待一碗黑沉汤药喝下去,音音额上沁出点虚汗,一直沉重的眼皮才轻快些许。   王蓉摸着她的脉象,却暗暗叹了口气,她不明白,明明青春正好的小姑娘,体内哪来那么重的寒气,淤在体内,让人心惊。便是风寒好了些,若继续待在这冷屋子里,不吃不喝的熬,别说五六日,怕是三天也撑不过。   她一时坐在床边,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音音瞧她模样,也不多问,从枕下摸出一封信件,递给王蓉道:“蓉姐儿,劳烦带给季家哥哥。”   说完又递给阿素一封,道:“阿素,你跟着蓉姐儿走,给江首辅递个信。”   王蓉便努嘴:“沈音音,事到如今了你还放不下那江首辅?这信还有一式两份的?我告诉你,不许辜负了我季哥哥的一片心意。”   音音靠在迎枕上,偏头朝她笑,她这一笑,杏眼弯起,藏着些许狡黠,小女孩儿般懵懂的顽皮:“蓉姐儿,我可不想活活饿死在这里,自然要给两位大人求求情,要他们顾忌顾忌我这条命,成不成?”   王蓉便无话可说,人在生死面前,哪那么多原则,活着要紧。她梗了梗,还是道:“仅此一回,往后,再不能同这江大人有牵扯了,必得跟我季哥哥好好过日子。”   阿素也纳罕,忙道:“姑娘,给江首辅的信让王大姑娘一块捎着便是了,如何让我单独去?”   音音便来握她的手:“阿素,如今这境况,也只有江首辅能转圜一二了,可他未必肯费心。只递一封信,毕竟隔着一层,你若能站在他面前,指不定还能让他想起从前,也能有几分希望。”   阿素便明白了,如今唯一与姑娘有牵扯的旧人便是她了,江首辅若见着她,指不定便记起了过往种种,能心软几分。她一咬牙,觉得自己不论如何也得出去,去给她家姑娘寻个活路。   王蓉瞧见音音握阿素的手苍白到透明,仿佛一折就断,她撇开眼,不忍心再看,只低低道了句:“放心吧,我带她出去。”   她戴上锥帽,转身要走,忽而脚步一顿,极快的塞进音音手中一块窝丝糖。   小小的一块,包在绢帕中,还带着少女身上暖人的温度。那是她进门前,藏在怀中,躲过了几个婆子的搜检,给她带进来的一点甜。   音音指尖动了动,握紧了掌心那块糖,还是笑盈盈望着她。   只她虽还是含笑模样,脑海里却渐渐混沌,撑着说了这许久的话,已有些熬不住。   她隐隐听见门前吵吵嚷嚷,是灾民不让阿素出去,也不知王蓉说了什么,僵持了半晌,便没了声息。大抵阿素一个仆从,于他们来说无甚重要,便放了她去。左右她在这里。   她将那块窝丝糖含在口中,微微笑起来,多好啊,阿素出去了,临睡之前还能吃上一块糖,走的也甜。   季淮收到那封信时,有那么一瞬,不太敢看。他怕听到她不好的消息,会再不能忍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指尖在信纸上摩挲了一瞬,才抖开了那纸张,借着积雪的余光,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读。看到最后,那双惯常含情的眼眸一点点沉寂了下去,暗淡的无光。   小姑娘一个字也未提她现下如何了,她只是给他写了一封退婚书,言辞恳切,字字凿进他心里。她说如今这江南都晓得她给江大人做过外室,这样的名声,实在不适合再嫁给大哥哥。她只望他以后另择良人,一生顺遂。   季淮哪里不明白,小姑娘这是存了死志,她不要他们因她为难。她也不要他往后愧疚。   江陈那封信亦是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撕开来,却一个字也无。   他陡然抬眼,瞧了眼面前的阿素,瞬间便明白过来。沈音音她只是想寻个由头,将身边的婢女送出来。   她给季淮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却一句话也未给他留下。她无话对他说!江陈嘲讽的轻笑,灌进来一口冷风,扯的他胸口丝丝的疼。   阿素许久等不到两位大人回应,着急的跪了下去:“季大人、江大人,你们想想法子,救救姑娘啊。”   季淮睫毛轻颤,忽而抬起脸问王蓉:“她如何了?”   王蓉抿了唇,斟酌了好久,才道:“不太好,也不知为何,小小年纪体内便淤积了这样深的寒气,怕是撑不了五六日,最多.最多三天。”   季淮搭在城墙上的手陡然收紧了,低低道了句:“好,三日,最多等三日,如若第三日.”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带了点果断的狠厉,轻轻飘散在风中。   江陈在听见王蓉那句:“小小年纪,体内便淤积了这样深的寒气时”时,方才呛进肺腑的那口寒气横冲直撞,让他以拳抵在唇侧,压抑的咳嗽起来。   她的寒气,大抵是那些避子汤落下的吧,还有那日沁凉江水的浸泡。   他修长的指握紧了腰间挂的一柄乌木小弓,凤眼微扬,看城楼下的灾民,漆黑的眸子里是漠然的凛冽,静水深流的平静。出口的话亦是平静的莫测,他说:“季淮,你能等三日,我却等不得。”   于劲闻言,猛然抬眼去看江陈,瞥见主子这眼神,双腿都发软。他知道,那双凤眼里越是平静的幽深,便越藏了滔天的巨浪。   他噗通跪了,去扯江陈的袍角,仓惶道:“爷,您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吗?便是不顾自己,江家的清誉也不要了吗?可如今这一切,是您一步一个血印挣来的啊,如何便能轻易的抛了去。”   “您忘了吗,当初缅北之战,一柄长箭从您的肩胛骨纵穿到肋骨,您半身都是血,硬是一人一骑拿下了缅军将领,这才赢得了北地军心,您这一路走来,是拿命换的,岂能说抛就抛了啊?!”   于劲说到最后,已是涕泪横流。   没有人的成功是轻易得来的,尤其是这条通往权利顶端的血腥之路。世人都看到了江首辅的权势滔天,可没有人比他清楚,他们爷从那样的绝境走到这权利中心,是如何过来的。   他相信他们爷比他更清楚,今日若杀了灾民,必会引起民怨沸腾,必将将他自己、将江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任世人唾骂。   “江家?”江陈抽出一支雕翎箭,捏在手中把玩,低低重复了句。   是啊,他从十七岁起,便戴上了家族的枷锁,为了江家而活。他承诺过他的父亲,要立百年清流世家。   他将雕翎箭轻搭在弓弦上,扬起臂,试了试准头,忽而道:“于劲,那时我为了江家,让沈音音平白受了许多苦楚,可如今,我再舍不下她。”   于劲身子一歪,跌在了沁凉的方砖上。   他知道他家爷是个有主意的,这必是再劝不动。可一想到后果,于劲便觉胆寒的紧。   季淮亦从未想过,江陈会如此,眼里的惊诧毫不掩饰,问:“江大人,你果真要如此?若今日.”   “是。”江陈答的干脆,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他将腰牌递给季淮,还是平静的语气,出口的话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愣在了当下。   他说:“今日杀灾民,是以我江陈的名义。事后,我会下责己书,辞了一身官职,给天下人谢罪。朝廷尽可将所有罪名推我一人身上,来平复百姓的怒意。”   他微微侧了侧身,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季淮说的:“季淮,你不能动手,需得留下一身清名,来收拾残局,肃清江南官场。”   他丢下这句话,再不言语,转身朝楼下而去,挺拔的身姿沉稳肃杀,在这天地间搅起风云。   他失去过一次,尝过沈音音死在面前的滋味,是以,这三天,他不敢赌,一天都不敢赌。 第62章 江大人,为什么是你?……   “今日官府要是不放粮,我们决计不能善了。若此番轻易偃旗息鼓了,那下回官府也必不把我们这些灾民放在眼里,这米粮是肯定分不到你我手中.”   一个褐色短打的汉子站在石阶上,卖力的喊。他话还未说完,一支短柄雕翎箭呼啸而至,带着惊人的力道,一下子便穿透了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喷出来,洒了周围人满头满脸,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情形,喉咙里“叽咕”几声,噗通倒了下去。   周遭有片刻的死寂,他身边的另一个汉子最先反应过来,指了城门的方向,轻抖起来:“江.江首.”   另一支箭接踵而至,须臾之间穿透了他的颈,惊人钉在了城墙上。   人群慌乱起来,惊恐的朝城门望去,便见了一身玄黑的挺拔男子。   “江首辅杀灾民了!”   也不知是谁先喊出的这一句,甫一落地,便在人群中惊起了滔天的巨浪。   江陈逆着光,站在城楼前,玄衣上的金线麒麟闪着摄人的寒芒,挺拔的身姿站在这天地间,是凛然不可犯的态势。   他俊朗的眉眼间依旧是冷峻的沉静,辨不出喜怒。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上却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衬出几分绮丽的美感。   他丢了弓,抽出腰间佩剑,剑尖一转,便将来阻他路的几名男子斩在了剑下。   其实,哪个是灾民,哪个不是,好分辨的很。真正的灾民面黄肌瘦,虽跟着起哄,迫切想要一口米粮,可真正事到临头,也会惜命的退缩。   那些煽动情绪,带头生事的,此时又敢上来阻路的,必然是章家派来祸乱这江南的。   江陈剑尖上的血越聚越多,滴下来,沾湿了他的袍角。   所过之处,鲜血汇集在一处,顺着青石板路蜿蜒。到最后,已是无人敢靠近,看着他一步步踏进了清和坊。   音音昏昏沉沉,隐约听见吱呀一声,雕花木门骤然打开,泄进来一片日光,晃的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便见那束光里走出来玄衣的男子,挺拔威仪,丰神俊朗,恍如天神降临。   她眨了眨眼,确认了又确认,才喃喃道:“江大人,为什么是你?”   江陈便笑,冷峻的眉眼化开,浮上了些许缱绻的温柔,他说:“沈音音,为什么不能是我?”   音音还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懵懂的看他,片刻后,她问:“江大人,这一回,你又想交换什么条件?”   江陈单膝曲起,半跪在床前,冰凉的指轻触了下她的额头,低低笑:“自然要交换,你知道,我这个人狠辣又卑鄙,从不干无本生意。”   “那大人要什么?”音音说完这句,又隐忍着咳起来,咳的脸颊通红。   江陈将她半扶起来,靠在了自己肩上,一下下替他顺着气。   许久,她听见他略低沉的清朗声音,他说:“这一回,我只要你活着。”   音音骤然失了声,仰起脸,看他薄情又多情的眉眼,眼尾微挑,昳丽的精致,此时眸中暗流涌动,漩涡一般,引人深陷。   她别开脸,声音细细的:“可是大人,我不会感激你。”   江陈失笑,飞扬的凤眼里都是桀骜,他说:“沈音音,我不需要。”   音音便沉默下来,看他丢在门边的那柄剑,上面淋漓的鲜血滴下来,沾湿了门边的毡毯,在这屋子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她知道,他杀灾民了,这一路来,也不知杀了多少。   她轻笑:“江大人,你要千古留名了,这杀灾民的罪名,可是要载入史册的。”   载入史册,任后人唾骂。   江陈没回应,只轻轻捏了捏她苍白的指尖,顺势要将她抱起来,道:“沈音音,我带你出去。”   出去?音音骤然握住了床帏不撒手,苍白着一张脸,问:“我还能去哪儿呢?”   她没有出路了,便是出去了,江陈为着她杀了这许多的灾民,必然引起民愤,她这祸水红颜的罪名是逃不过的,在这江南,怕是再没她的容身之地。   她垂下头,睫毛一颤,沾了点雾气,轻轻道:“我本来京中长大,有家有父母,可是后来一夜间家就没了。京中待不下去了,我就来了这江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有了季家这处温暖,还有了季家几位表姑娘一处玩,可是怎么突然间这江南就又容不下我了呢?”   这么些年了,她努力的努力的经营,就想有个家,能安稳自在的过活,为什么就没有一处能容下她呢。   她抓住江陈的衣袖,轻轻摇了下,她说:“江大人,我再不能回季家了,我能去哪呢?”   江陈幽深的眼里有隐忍的情绪在翻滚,他声音低哑,轻轻诺:“好,我带你离开这江南,你想去哪儿都成。” 第63章 沈音音,我们来做个交换……   一个月后,蜀地榆叶镇上淅淅沥沥的雨水绵绵不断,已是下了三五日了。   镇子东头的客栈二楼,一扇小窗推开来,露出一张凝脂般的脸,苍白的荏弱,却丝毫掩不住眉眼间顾盼的盈盈。   那双杏眼透过雨雾,将这小小的镇子打量一瞬,忽而关了窗,低低道:“我同这小镇倒是有几分机缘。”   一个月前,音音昏沉的厉害,隐约记得是江陈握着那把滴血的剑,一步步将她背出了镇江。   她似乎一直在马车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他们走过了许多的城池,最后被这场绵延的雨困在了这个小镇上。   音音觉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安排吧,她可以有个落脚地了。   她侧身,不动声色的问了句:“江大.江陈,看这雨势渐止,是要启程了吗?”   江陈背着手,也正站在窗前看细密的雨丝。他一身细棉竹青直缀,脱去了华服的陪衬,却丝毫不显落魄,清俊的疏离。   他听见小姑娘软糯的一管嗓音,喊他江陈,不再是江大人,眉目间那丝疏离也淡了些,露出几分温和笑意,他说:“是,待会子雨停了便起身,去蜀郡锦城,那里尚算安居乐俗,可以安身。”   音音乖顺的点头,忽而朝他道:“大人,我饿了,我们用些饭食再启程,可好?”   江陈微侧了身,便见了她唇角弯起,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抹笑,不自觉便应了声“好。”   音音瞧着那挺拔清俊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嘴角那抹笑意也渐渐凝在了唇角,她默了一瞬,干脆的转去屏风后开始收拾行李,看了一圈才发现,也没什么好收拾,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裳并她日常用的笔墨罢了。   他能护送她走到这里,她心里是感激的,因着这感激,那些先前的种种便也都忘了。只也不想再同他纠缠了,他们俩纠缠了那么久,如今也两清了,既不打算再重聚,便要断的干干净净,相忘在这广阔天地间。   音音是个干脆的性子,她瞧着外面雨势渐渐止了,留了封信,便挎着小包袱出了门。   此时已近午时,阴沉的天终于露出了些许温煦的日头,让人的心也跟着暖了几分。   这雨一停,街面上也渐渐热闹起来,行人商贩陆续冒了出来,小小的镇子,烟火气的日常。   音音在一处面摊前,顿住了脚,她轻抚了下空空的肚腹,有些懊恼,应该蹭江陈顿饭再走的。   她翻遍了全身,才摸出了两文钱,拿在手中舍不得递出去。   从镇江出来时,她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件早被灾民们趁乱摸了去,是真真的身无分文。这一路上,全靠着江陈吃用,如今要分开,自然没脸拿他的钱。这两文钱,还是上次江陈嘱托她付车钱时剩下的。   热乎乎的汤面出了锅,飘过来诱人的香味,音音看着桌前的食客浇上卤汁,大口吃起来,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她一狠心,递上一文钱,道:“劳烦来一碗面。”   待汤面上了桌,音音喝下一口热汤,只觉整个人都暖起来,不由弯起杏眼,露出欢欣满足的笑。   隔壁桌青衫蹼头的年轻男子正高谈阔论,不经意间瞥见小姑娘的笑,一下子便失了声,被身侧的男子用胳膊肘一杵,才又道:“听闻那日镇江血流成河,也不知那江首辅杀了多少人,这可是一条条无辜的人命啊,真真造孽啊。”   他一侧的男子“呸”了一声,道:“为官者不为子民着想,却将屠刀对准了灾民,是为不仁不义。”   “哪里还有什么江首辅,月前这位便下了责己书,已辞去了一身官职,自贬为庶民了。”   .   音音被这些议论声搅的心绪不宁,垂下眼看剩下的半碗面。怪不得江陈有这样的闲工夫送她入蜀地,她想,他如今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是个回不了京,归不了家的?   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本是站在权利顶端,拿捏他人生死的,如今被碾碎了声望,背上一身的骂名。音音想,他肯定是后悔当时冲动救下她吧。   她手边的那碗面已是凉透了,指尖的冰凉,让她猛然回神,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复又低下头去吃面。   待那碗面见了底,音音犹豫了一瞬,又将碗底的汤汁喝了个干净。她晓得,今晚必是没有饭食用的,这会子,无论如何要吃饱。   这如今最大的难题,是如何立住跟脚。   音音琢磨着,先去城郊的山神庙凑合一晚,待明日一早儿,她便去找份活计,哪怕先找份浆洗的活,待拿了月钱,先找个落脚地再说,总会慢慢变好的。   她这样想着,倒也开朗起来,刚要起身,忽而听身后妇人抱怨:“吃什么吃,这面要一文钱的。待会子还要去给你爹爹写信,那孙秀才黑心的很,一封信要收两文,哪里有钱给你吃面。”   音音回身,便见一个粗布妇人正拽着个小童数落,她顿了一顿,上前问:“婶子,你要写信吗?我幼时家里富贵过,也是习过字的,不若今日我来给你写,就收一文钱,成不成?”   能省下一文钱,这妇人自然是心动的,只看着一个女娃娃,又实在信不过。   音音瞧她神色,也未多说,沾了几滴雨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字体秀气工整,看的这位妇人眼睛亮了亮。她虽然不认字,可瞧着这姑娘手法娴熟,写出来的字也好看,不比那孙秀才的差,不由动了心。   她变了笑脸,对音音道:“成,那姑娘就给写一封吧,咱可说好,只收一文。”   音音连连颔首,从包袱里掏出笔墨纸砚,借用面摊上的桌子,铺开了纸张,一壁听妇人陈述,一壁下笔如飞。   也不过一刻钟,这封信便写好了,音音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了出去。   妇人瞧着这娟秀字迹,甚是满意,又省了一文钱,也是高兴,当即将那枚铜钱放在桌上,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音音将那文钱拿在手中,上下掂了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一文一文挣出活路。   那枚铜钱被她高高抛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往下落,眼瞧着要落在她掌心了,一只肥厚的大手蛮横的伸过来,一把将那铜钱夺了去。   音音转身,便见了那满脸横肉的汉子,一双眼肆无忌惮的打量她一瞬,咧嘴笑道:“好个小娘子,没经我王六允许,也敢在这榆叶镇赚钱?”   他说着,“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柳芽,指了那面摊老板道:“你问问他,哪个想在这榆叶镇赚一分钱,不得先孝敬你六爷?”   这王六乃是榆叶镇一霸,凡是开门营业的商户,都要被他盘剥一层,没人敢说个不字?这面摊老板也只能干笑两声,私下替这小姑娘捏把汗。   音音往后退了两步,“砰”的一声磕在了食桌上,疼的她微蹙了下眉,抽气道:“可我没有钱,方才赚的那一文也已进了你腰包,今日.今日能不能就两清了?”   那王六盯着小姑娘看了片刻,笑道:“一文钱就想把爷打发了,小娘子你也忒不知好歹了。你没有钱?”   他顿了顿,笑的见牙不见眼,“没钱也不碍事,我看小娘子你容貌不俗,不若跟了我吧。我王六在这榆叶镇也是说一不二的,跟了我,也不算辱没你。”   “是喽,跟了我们大哥,小娘子有福气了。”王六身后的几名男子也跟着起哄,让音音恼恨的涨红了脸。   她本能要跑,却被脚边的方凳一绊,直直跌在了沁凉的青石板路上。   眼瞧着那双肥厚的大掌便要来扯她臂,音音微微有些发颤,扬声斥道:“这光天化日的,榆叶镇便没有王法了吗?若.”   她声音是有些抖的,其实知道,同这些无赖,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她话还未说完,忽见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攥住了王六的小臂,轻轻一扯,便将这身宽体阔的汉子掼在了地上。   音音听见这王六闷哼了一声,显是被摔的不轻,抬眼便见了江陈冷峻的脸,一双幽深的凤眸,寒星一般,看的王六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江陈抬脚碾在他胸口,语调清淡,问:“你叫王六?在这榆叶镇说一不二?”   王六梗着脖子,目眦欲裂:“自然,哪来的不长眼的,今日若敢.”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胸前那只脚重重碾了一下,如有千斤重,压的他瞬间憋红了脸,窒闷的咳嗽起来。   待那窒息感越来越重,王六才渐渐软了神色,露出怕死的惶恐与挣扎。   他勉力抬眼一扫,才发现,带来的几位兄弟,早横七竖八躺下了,他那份恐惧便又加深了几分,抱住江陈的腿,讨饶:“不不不,往后.我王六都听爷您的.您才是说一不二.”   江陈颔首,倒是收了几分力道,慢条斯理道:“好,既你如此说,往后便要记牢了。”   音音方才受了点惊吓,待从沁凉的青石板上爬起来,却见那王六已一溜烟跑了。   她理了理衣摆,垂着头,低低道了句:“江陈,这一回,倒是要感激你了。”   她顿了顿,忽而问:“那封信,你看了吗?”   她以为他看了信,估计也便同她两两相忘了,倒没想到他追了来,只她又有些担心,这人既追了来,估计要为她的不辞而别发脾气了。   可她没料到,江陈只目光凝在她身上,轻轻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无奈。   他屈膝,视线与她平视,只问了一句:“沈音音,你想留在榆叶镇?”   音音愣了愣,点头:“是啊,山清水秀,只是可惜.”可惜有恶霸。   她这话还未说完,却见江陈以拳抵唇畔,压抑的咳嗽起来。   音音抿住唇,没再言语,这些时日以来,她常听他咳嗽,只装听不见罢了。   江陈凤眼里有一瞬的暗淡,忽而道:“这一路风餐露宿,落下这咳疾,方才去看大夫,言宜好生将养。蜀地湿润,倒是有利于恢复。”   他顿了顿,盯住她的眼:“沈音音,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留在这榆叶镇养病,需得有个照应之人,旁人我并不放心。而你没有银钱,寸步难行,不若我给你提供庇护与银钱,换你一段时日的照应。待你在这榆叶镇落稳了脚跟,而我亦痊愈,便分道扬镳。你看,如何?”   这听起来似乎颇为公平,可音音并不想再同她纠缠,当下便想回绝,却听江陈又闷闷咳起来。   他清俊的眉目间带了几丝病态,唇色苍白,再不是从前那个无坚不摧的江首辅,让音音那句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唇边。   她想起他这一路上舍身护送,垂下头,许久,才低低道了句:“成吧,待大人痊愈,便分道扬镳。” 第64章 我没想过,我们也会有这……   榆叶镇的东南角,远离坊市,还算清静。清水巷口,停了辆马车,车帘打起,下来一双神仙似的男女,引得路过的行客不住回头。   音音从车上扯下个包袱,往肩上背了背,一壁小跑着跟上江陈,问:“你真的买了个宅子?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这句话,她其实早想问了,明明这人背她出镇江时,也是两袖清风,可这一路上,就没缺过银钱。   江陈随手将她肩上的包袱夺了过来,拿在手中,不紧不慢道了句:“这宅子,旁人送的。”   送的?音音瞧了眼后面正帮着搬东西的王六,狐疑的很,一点也不信:“江陈,你可别跟我说,是王六送的。”   江陈只微挑了下眉,没应声。不是王六还有哪个?   那王六鼻青脸肿,只管低着头搬东西,一眼也不敢瞧音音,他可是记住了,再瞧一眼,他这双眼大概是保不住了。他闻言,心里又是一痛,想起那白花花的银子,恨不得哭出声。老天爷,这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直接残暴的人!还被他王六遇见了!   这处宅子在巷尾,四方院落,青石铺地,正中三间房连在一起,用碧纱橱隔开,是主人家起居的厅室与卧房,另有西厢一间,虽说不大,却也方正规矩。   音音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甚是满意,犹豫了又犹豫,终是问了句:“江陈,等你病好离了榆叶镇,这处宅子真的留给我吗?”   等他走了,她就又有自己的家了?那她要在院里种两颗石榴,等秋天结了果子,便在树下画石榴百子图,画完了,还能顺手摘颗果子吃。   她眼角眉梢都是向往,是一心盼着他走,看的江陈胸口憋闷一瞬,低低咳嗽起来,半晌,才浅淡颔首。   音音觉得,这交易实在划算,可听见江陈咳嗽,又心虚起来,哪有只占便宜不付出的,当即关切道:“你……难受吗?这眼见着午时了,我去煮碗面你吃吧。”   这院落小的很,出了正屋,几步就是灶房。好在江陈是个办事利落的,也不过两天,小院里的一应起居用品皆已齐备。   音音瞧着利落整洁的灶台,很是满意,刚要下手,却犯了难,她确实会煮面,可生火却不太在行,往常这活,都是阿素来做。   正为难,却见江陈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捡了灶底的斧头便又转去了院里。   音音倚在门边,瞧他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匀净的手臂,竟是开始劈柴。   往常她见的江陈,有双执笔执剑的手,修长又干净,指尖轻动,便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倒没想到,劈起柴来也这样利落。   音音走过去,颇有几分惊奇:“江陈,劈柴你也会的?”   江陈手上动作不停,只微侧了身子,以防那木屑溅到她身上,轻笑了声:“我会的多了。”   音音因着有了落脚地,心情也轻松,随口调侃了句:“那江大人必是会煮饭的,不若这午食便由你来煮吧,我要姜汁鱼片、羊肉片川小萝卜”   她以为,依着江陈的脾性,听见被使唤,必要面色不好看了,可她没想到,那清朗的男声,并无半点波澜,只轻轻道了个“好。”   说完,他抬起利落的下颔,朝王六瞥了一眼。   正打扫庭院的王六立时如芒在背,跺脚道:“买,买,买,我这就给大哥去买食材。”   “不许盘剥商户,每一样,都要付钱。”江陈将手边劈好的柴码在一起,随口道了句。   音音瞧着这膀大腰圆的汉子,惶恐点头,一溜烟出了院子,疑惑道:“他因何这样听你的话。”   要知道,前两天,这王六还叉着腰,断言在这榆叶镇说一不二。   江陈没抬头,抱起一捧柴进了灶房,丢下四个字:“以理服人。”   王六回来的快,不过一刻钟,便提了满篮子的食材,送进了灶房。   音音愣了一瞬,也跟着进去打下手,她看见江陈清俊的脸,明明同这狭小的灶房格格不入,可偏偏手法利落,切菜下锅,倒被他做出了行云流水的清贵。   她急忙上前,本想帮着添柴禾,冷不防那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挡了她一下,曾经高高在上的江首辅,从浓重的烟火气中抬起脸,挑眉:“沈音音,你出去,我怕你烧了这灶房。”   音音瞪他,有些不服气,随手往里丢了几根细柴禾,扬脸道:“我怎会.”   话还未说完,灶膛噼啪一声,有明亮的火团爆出来,吓了音音一跳,被一双大手揪着,远离了灶台。   江陈微低下头,问:“还要留下来吗。”   “我.出去吧。”   音音走出灶房,待饭菜上了桌,还有些懊恼。   她一抬头,瞧着摆碗筷的江陈,忽而有一阵恍惚,仿似昨天这人还是强势凌厉的江首辅,今日却在这小小的庭院里洗手做羹汤。   她轻笑:“江陈,我没想过,我们也会有这样一天。”   有这样一天,他不再是江首辅,只是一个唤作江陈的平民,同她有了平等的身份,坦然的相处。   江陈往她手边放了碗黄芪当归粥,又夹了片细薄的鱼片放在她碗中,冷峻的眉眼化开,轻笑:“沈音音,这样不好吗?”   音音没作声,只拿箸尝了口鱼片,忽而顿住,杏眼瞬间亮起来,道:“这样好吃的吗”   江陈眉梢微扬,往她碗里又添了几块。   丝丝缕缕的光透进来,照的这不大的厅堂橙黄一片,音音用了几口粥,忽而小小声道:“这碗太大了,我用不完。”   她出来镇江时,病的厉害,大夫说是气血有亏,要每日用滋补的粥,开了几个方子,每餐必用。   她以为,依照江陈强势的性子,必定会说:“沈音音,都喝了,这对你身子好。”   可她默了片刻,却听那人道:“能喝多少算多少,不必勉强。待晚上再煮一些。”   这样的江陈,让音音总觉得有些陌生,她抬起眼,狐疑的瞧他:“你怎么同以前不一样了?”   是因着被便贬官,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连心性都变了?   她这样想着,倒是有几分了然,只未料道,男子抬起俊朗的脸,忽而笑了,他说:“沈音音,我会去学。”   学着尊重她,学者去爱她,以她喜欢的方式。   他生来高贵,父亲手握重兵,是威名显赫的镇国公,自己打小儿便常出入宫中,同几个皇子一块厮混,是个张扬肆意的主,又如何会去在意别人的感受?后来江家遭难,倔强不屈的少年,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出来,又站在了权利顶端。这益发让他冷漠,冷眼旁观这世间生死。   只如今,他想将另一个人的情绪,放在首位了。   音音“啊?”了一声,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随口问了句:“你要学什么?”   江陈却止了声,耳根透出些许可疑的红,片刻后,才道了句:“你听错了。”   他随手便将她手边剩的那大半碗粥端走了,拿了白瓷羹勺来吃。   音音瞧见他吃自己剩下的粥,一时有些别扭,低低道了句:“你怎么.你怎么,吃我剩下的。”   “沈音音,如今这境况,不该节省吗?”   他问的这样坦然,吃的也坦然,倒让音音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她别开脸,揪了揪手边的巾帕,忽而好奇的问:“江陈,你成了庶民,那江家呢?”   “江家?”江陈手中的瓷勺顿了顿,摇头:“我已让于劲送了祖母去老家,江霏亦托李椹照应,京中的世家大族中,再没有江家。”   “那你该后悔了,从泥泞里爬出来,又跌了回去。”音音颔首,浅淡的表情。   后悔吗?曾经江家落难时,桀骜的少年一夜长大,唯一支撑他的信念,便是完成父亲的嘱托,再将江家撑起来。从一个乞者再到掌权者,哪里便那样轻易,也是一步一个血印走出来的,如今轻易便弃了,可后悔?   花厅里有一瞬的沉默,在这沉默里,却听院门轻响,伴着妇人的声音:“家里有人吗?”   音音放下碗筷,起身去开门,没听见江陈那句低低的自语。   他说:“不后悔。”   她穿过小院,开了院门,便见青布袄裙的妇人正张望,见了她,愣了一瞬,叹道:“哎呦,真真神仙似的人儿。今日巷口见着了你们这对新搬来的小夫妻,我还以为晃了眼,我们清水巷竟也能见到这样俊的?”   她说着,将手中的竹篮递到音音手中,道:“我是隔壁王婶子,今日家里新摘梅花,做的梅花饼,你们尝尝。往后,街里街坊的,大家多多照应。”   音音接过来,清甜的喊了声“王婶”,笑的眉眼弯弯,这样朴实的街坊,让她对这榆叶镇又多了一层好感。   江陈正用茶,听见外面的妇人嗓门大的很,在问:“你那相公生的着实不俗,同你站在一起,真真般配。”   茶盏停在唇畔,他凤眼微扬,勾了唇角,无声笑起来,有些少年气的意气风发。   只这笑刚展开,便听沈音音软糯的嗓音在说:“婶子,那不是我夫君,那是我哥哥。”   “亲哥哥啊?”   “对,亲哥哥。” 第65章 有我护着,沈音音想做什……   蜀地的二月,潮湿阴寒的紧,第二日一早,已是卯时末了,还是雾蒙蒙的天,透不出日光。   音音披了件氅衣,打帘出了卧房,一抬头,便见南炕桌上,江陈已备了早饭,热腾腾的枸杞粥,并几样小菜。   她微有些羞赧,说好了她来照料他这个病患,换取吃住,往后,还能得处宅子,本已是极划算,如今瞧这架势,倒不知道谁照料谁了。   她慢慢走过去,双手放在热腾腾的粥碗边沿取暖,觑着江陈神色道:“不能是我起晚了吧?是你起太早了。”   江陈长眉微扬,没回应,只曲起指,轻敲了下炕桌,嗓音是晨起的慵懒:“吃饭”。   音音有些心虚,往炕桌前挪了挪,微微倾身问:“江陈,我看你也不需要照料,我能替你做什么?”   这话落了,对面的人又转过头去,低低咳了几声,唇色浅淡,声音也带了点病态的微哑:“熬药,我最讨厌闻见药味。”   音音便点头,成,她还是有用的。   用过早食,音音便出了门,她拿了绘的几张绣样,摸去几家绣坊,挨着问了一遍。只跑了一大圈,一张样式也未卖出去。这小小的镇子,也无甚贵人,最有权的,便是镇子东头的里长,最有钱的呢,大概就是卖茶叶的张大户了,不对,也可能是这榆叶镇一霸-王六。也无人穿多光鲜的衣裳,平常的绣样足够了,绣坊哪里要另花钱去买新巧的样式。   更别说卖字画维生了,这小镇子,连家正经的书画铺子都无。   音音叹了口气,回去的时候便有些丧气,搬了煎药的小火炉,在廊下熬起药来。   咕嘟嘟的水汽里,她杏眼里蒙上一层浅淡的雾气,轻轻一眨便没了。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唯有几分才学,可在这小镇上,似乎全派不上用场。可若去大些的市镇,怕是她的故事早传遍了,若被认出来,也再没有平静的日子。   她将帕子捂在脸上,极低微的叹了口气,忽听一声清朗的男声,提醒道:“沈音音,药沸了。”   音音拿开帕子,便见那药罐的青瓷盖被水汽顶着,上下耸动,边沿已是涌出不少药汁。小姑娘低低惊呼一声,急忙要去揭陶盖,却被热气灼了一下,又反射性的收回了手。   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揭开了陶盖,让那沸腾的药汁慢慢平息了些许。   江陈刚练剑回来,一身玄黑,挺拔又清俊,朝她伸出手:“可有灼伤?给我看看。”   音音将手藏在身后,也未回应,坐在绣墩上,继续看药炉里的簇簇火苗,良久,她抬头,闷闷的问:“江陈,我要怎样才能在这榆叶镇活下去呢?”   “还记得这文钱吗,你在榆叶镇挣的第一文钱。”   江陈修长的指夹了一枚铜钱,微倾了身,放在她的膝上,还是惯常散漫语调:“沈音音,能挣第一文,就能挣到第二文,怕什么?”   音音垂眸,看膝上那枚铜钱,良久,忽而握在了手中,扬脸:“好,总会有第二文的。”   她抬起头才发现,江陈正微倾了身同她说话,他清俊的眉眼近在咫尺,就那么直直的看进她眼中。   小姑娘骤然往后退了退,急急站了起来:“我.我这就去支个摊,代旁人写信。”   她说着,裙角一闪,已下了石阶。   江陈望着那还在咕嘟咕嘟冒热气的药罐,微蹙了蹙眉:“沈音音,药.”   浓重辛辣的药味直冲而来,让他微偏了头,可瞧见音音兴冲冲的身影,又止了声,忍着胃里的不适,拿起了煽火的小蒲扇。   音音利落的很,午后便在长街的尽头摆了个小摊,备了笔墨纸砚,打算先从写信做起,她手中转着那枚铜钱,放在眼前看,轻笑起来,一双纯澈的眼里,都是生命力。   江陈说的没错,一文一文的挣,总会有活路的。   蜀地的午后,太阳勉强露了个头,雾蒙蒙的湿冷。   一旁摆面摊的中年夫妇,好奇的看了几眼小姑娘,裹青布头巾的婶子探头过来,试探道:“姑娘,你这是要替人写信吗?瞧着还未出阁,如何出来抛头露面的干这个。”   音音一壁摆弄笔墨,抬头道:“婶子,不碍事,挣钱有什么不好。”   这位妇人便撇撇嘴,不再言语。   音音将那枚铜钱放在桌上,想着,只要今天挣一文,就成。   可她从午时,坐到傍晚,身上都僵冷了,也不见一个人来。冬日天短,日头一落,这街上就几乎没了行人,只留下旁边面摊上的一盏风灯,飘飘荡荡的照出些暖光。   面摊大婶又探出头来,问:“姑娘,这会子了,还不归家啊。”   “嗳,我再等一等。”她抿了抿唇,还是不死心,想等一文钱,好给明天个希望。   她将冻僵的手拢在唇边,呵了口气,暖了暖。眼瞧着这街上连个人影也没了,旁边的面摊老板也要收摊了,才微垂下头,开始收拾散落的纸张。   “还写不写信,给我儿子捎带一封家书,要几文钱?”   这声苍老的声音,让音音黯淡的眼眸骤然亮起来,急忙抬头:“写,写,写。只要一文。”   就着面摊的风灯,她落下笔墨,仔细听老妇人言语,写了短短一封信。写完了还不忘仔细折好,双手递了出去。   接到那一文钱,音音竟有些喜极而泣。这是她在榆叶镇挣的第二文钱,那第三文还远吗?   她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珍而重之的将那枚铜钱放在了荷包里,转头却见面摊夫妇正收摊,同她招呼道:“姑娘,我们走了,你也早些归家吧,这晚了不太平。”   音音“嗳”了一声,也去收拾手边的笔墨,刚收拾完,却觉那点灯光也渐渐远了,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昏沉,抬头便见面摊夫妇已收了灯,走远了。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街,这才觉出些许害怕来,这小镇上歇的早,长街远处还有稀稀拉拉的灯光,可一旦离了这条最繁华的街巷,便到处都是一片黑暗。   一想到要穿过漆黑的街巷回家,音音拢了拢肩,微微瑟缩了下,壮了半天的胆,才将笔墨收好,转身要走。   可一转身,并未陷入漆黑的夜,在街口的老槐树下,有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为她照亮了身后的路。   江陈抱臂靠在老槐树上,一身筠雾直缀,衬的人疏离的清雅,修长的指微弯,提了一盏风灯。也不知待了多久,肩上已落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有些潮湿的气息,她说:“沈音音,回家。”   音音未料到他会在此,面上都是讶然神色,问:“你缘何来了?来多久了?”   “刚来,顺路就过来了。”他说的云淡风轻,提着那盏风灯,转身替她照亮了脚下的路。   小姑娘小跑着跟上他,拍了拍扁扁的钱袋子,炫耀:“江陈,我今天又赚到了一文钱。我在这榆叶镇赚到第二文钱了!”   江陈只扫了她一眼,有些不屑的神情,转过头,嘴角却跟着她的笑容,翘起了愉悦的弧度。   方才那位写信的老嬷嬷走的慢,慢慢挪了一段路,回头瞧见这一双身影,疑惑的愣了一会。这对小夫妻也不知闹的哪一出,一个要出来写信挣钱,另一个便花钱聘人来写信。她摇摇头,管不了管不了,反正她倒是挣了五文钱,划算的很。   回家的路要经过几条漆黑的巷子,寂静无声,隐隐还有犬吠,音音不自觉往江陈身后躲了躲,倒是庆幸今日回来碰见他。   两人进了清水巷,迎面碰上了出门倒泔水的王婶子,王婶子打了声招呼,瞧着兄妹俩犹豫了一瞬,还是对江陈道:“小兄弟,我听闻今日姑娘出去摆摊写信了,这哪是姑娘家干的活,抛头露面的不好,还是别要她去了。”   说完,转头又劝音音:“沈姑娘,别嫌婶子唠叨,婶子也是为了你好,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整日抛头露面,这不好寻人家。”   音音有一瞬的尴尬,立在原地,轻笑了两声,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觉有一双大手轻触了下她冰凉的指,将她护在了身后。   她听见江陈疏离清冷的嗓音,对王婶道:“婶子多虑了,有我护着,音音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在乎旁人看法。”   王婶子有些讪讪,干笑了两声便转身归家了,心里却轻嗤:没本事让妹妹安心在家,还要小姑娘出去挣几个辛苦钱,瞧着高大英俊,原来是个无能的。   音音自然猜得到王婶会如何想,她扯了下江陈的衣袖,弯起杏眼,狡黠的笑:“看来,这街坊邻居们定要说你无能了,要让妹妹抛头露面去挣钱。江大人,是不是要伤到脸面了?”   江陈却没做声,只轻挑了下眉,伸手想摸一下她的发顶,却在触到小姑娘躲闪的眼神后,移开了去,转而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了声:“确实,一点面子也无。”   两人进了门,音音才想起,自己熬药熬到一半便跑了,也不知这人今日喝上药没。她微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这样晚了,我去煮碗面。”   江陈却指了指桌上的油纸包:“方才王六送了柳记烧鹅来,这榆叶镇一绝,你不尝尝?”   他说着,净了手,打开油纸包,拿帕子垫了,扯下一根鹅腿,递到音音面前:“尝尝。”   两人坐在厅房的南炕桌前,隔着窗棂,看外面浅淡的一点月色。   这柳记的烧鹅,表皮酥脆,软嫩脱骨,入了口,唇齿生津,音音举着手中鹅腿,朝江陈轻笑:“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不文雅?”   “是”江陈答的肯定,往迎枕上一靠,懒懒散散的风雅,他扬了凤眸看她,眸光幽深的专注。   音音吃的开心,连仪态都忘了,她如今在江陈面前,丝毫不在乎他的目光,反倒自在的很。这小小的榆叶镇,给了她另一种安宁的包容。   江陈的目光一直是平静的幽深,压抑了许多的情绪,让人看不透。他没动那只烧鹅,只懒散的靠在迎枕上,瞧外面暗沉的夜色,只余光注意到小姑娘洗漱回房后,才转回头来。   内室里燃了暖黄的灯,丝丝缕缕透出来,他依旧未起身,瞧着那扇紧闭的卧房门,静默了许久,才拿了一本医书出来,细细翻看,看上面关于女子虚寒之症的记载。   这样守着她,让他觉得安心。   外面又下起雨来,是蜀地特有的潮湿绵密的雨水。   他起身关了窗,刚要转身,忽听卧房里哗啦一声,碎了一只杯盏,还有重重砸在地上的声响,让他骤然转了身。 第66章 被他肌肤上的温度妥帖的……   音音今日在冷风里坐了一天,上床时已有些不舒服。内室燃了盆炭火,虽有几分热乎气,却烟火缭绕,呛的人直咳嗽。这小镇偏远,能寻到最好的炭,便是这红罗炭,这炭耐烧,却烟雾大,实在比不得银丝炭。   音音干脆熄了火,拽了厚厚的棉布来盖。只这蜀地湿冷,盖再多,也抵不住这透骨的湿寒。   她这一觉,越睡越冷,到后来撑不住,竟迷迷糊糊发起热来。   喉咙干涩的紧,音音就着案桌上烛火的微光,摸索着爬了起来,想倒一杯茶水,润润喉咙。   可她刚触到茶盏,许是起的猛了些,眼前一黑,那茶盏便脱了手,叮咚一声落在了地上。凉茶洒出来,打湿了她的素白中衣。   隐约听见房门被推开,有个又凉又薄的男声在喊:“沈音音。”   她往后一仰,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抬起脸,便见了利落干脆的下颔、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再往上,是飞扬昳丽的凤眼,让她迷蒙中觉的熟悉的紧。   江陈方才听见内室动静,眼角跳了跳,也顾不得其他,猛然便推开了那扇门。   小姑娘又发了高热,面上苍白的荏弱,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眼神懵懂的迷茫,大概是烧迷糊了,忽而抬起手,“啪”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她身上竖起尖刺,拢了拢素缎中衣,有些仓皇的防备,脱口道:“走开。”   江陈愣在当下,竟是一动不动能动,他看的清楚,小姑娘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浮起的是浓浓的防备。   他仿似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凉意一点点渗进了骨头缝里,他知道,音音是将过往的恩怨都一并抛了,却也对他关上了心门,她看见他,下意识的是防备。   他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良久,才一点点将心里的酸涩压下去,将昏沉的小姑娘抱上了床。   床上的人手脚冰凉,微微蜷起了身子,江陈在床边站了一瞬,忽而单膝跪在床边,将那双小巧白皙的脚放进了怀中。   音音醒来时,外面青蓝的天际被一点点蚕食,已是透出晨曦的光。她额上覆了凉丝丝的巾帕,身上的锦被松软的包裹,让她轻轻喟叹了一声,脚趾微蜷了蜷,却忽而觉出一丝异样来。   她脚下是一片温热,紧实有弹性,让她下意识便沿着那紧实的纹路,轻蹭了蹭,好分辨这触感的由来。   忽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了那只不安分的脚,男声带着晨起慵懒的暗哑,提醒:“别动!”   音音方才那点子迷蒙散了个干净,一下子坐起来,寻声看去。便见江陈正靠坐在床侧,微闭了眼,一张侧脸利落又清俊,每一笔弧线都精致到完美。   他胸前衣襟微敞,漏出一点冷白的肌肤,有一截锁骨,若隐若现。   音音一双脚,便被他捂在怀里,被他肌肤上的温度妥帖的温暖着。   她愣怔了一瞬,才意识到方才触碰到的是什么,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急急往回抽脚。   不妨抽的急了些,一抬脚便踢在了他的下颔上。咔嚓一声,听的她心惊。   江陈这下,是真的清醒了,他闭了闭眼,压着薄怒,一字一句:“沈音音,你……”   可最后,那声音却拐了个弯,问的竟是:“可还发热?”   音音面上浮起薄红,轻轻摇了摇头,她脚上,似乎还有他肌肤上的余温。   男子没再言语,只起身轻弹了下袍角,迈步往外走去。   小姑娘松了口气,方才的一点尴尬渐渐散了。她将那双圆润白皙的脚缩进棉被,微抬身,去够床尾的袄裙。只低头的间隙,忽而瞥见自己身上的水红中衣,低低“咦?”了一声。   她明明记得,昨天自己着的是一套素白中衣。   小姑娘的嗓音带着羞赧的薄怒,对着门边挺拔的身影,微提高了声调:“江陈,你……你给我换的衣服?”   那颀长身影在门边顿住,耳根透出一点红:“是,你……昨夜中衣被茶水浸湿,若是不换,会寒气入体。”   他声音是平静的微哑,可想起昨日旖旎光景,手下嫩滑肌肤,不由微微发热,耳根那点红晕一点点蔓延,染红了整个耳朵。   音音微拢了下中衣,从胸口看进去只见了自己海棠色的肚兜小衣,她满面的红晕,抬手就将软枕扔了过去:“你……不知羞!”   江陈背影依旧是沉稳平静的挺拔,只轻咳了声,低低道了句:“又不是没见过。”   这一句话,勾扯出许多陈年的记忆,那时他呼吸灼热,那双幽深的眸子,也曾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   “你……你出去!”音音抬手捂住脸,一句话不想再跟他说。   她歇了一上午,喝了碗风寒的汤药,至午后,便觉得身子利索了不少。   歇在家里,同江陈抬头不见低头见,音音想起今早一幕,便觉恼羞,干脆去街角摆摊写信了。   今日面摊的李婶子和气的很,看见小姑娘,主动招呼道:“姑娘,这边坐,这处遮风。”   她刚坐下,笔墨还未铺开,却见王六领了一群人,呼啦啦围了她的小摊子。   王六气喘吁吁,见了她,满面堆笑:“姑娘,你瞧,街头那孙秀才往后不再代笔了,这一堆人等着写信,也寻不到个有学问的,我便给你引了来。”   说完大手一挥,指了那群人道:“写信,都找沈姑娘写信!”   音音一时忙起来,一壁研磨。一壁抬头道:“孙秀才如何不代笔了?”   王六挠挠头,想了半天,才磕磕绊绊道:“他……他忙着呢,私塾里的学生还等着他授课。”   王六口中忙到抽不开身的孙秀才,却紧蹙了眉头,正从街头往这边走。   二十出头的男子,有些书生气的清秀文弱,戴着青布幞头,越走越急。   今日这王六冲进他的铺子,抬手就拔掉了他的幌子,还威胁再不让他在这榆叶镇代笔。临走,却忽而又折回来,没了方才的凶神恶煞,不情不愿道:“我们大哥说了,不能恃强凌弱,喏。拿着这银子,顶你一年代笔的收入了,算是补偿,往后,你停笔一年,便补给你一年银子。”   可惜这孙秀才是个自诩清傲的,软硬不吃,整个榆叶镇,也就他从不怕这王六。   他倒想看看,谁这样蛮横?   只拨开人群,往里一瞧,却忽而愣住了。   小姑娘坐在榆木桌前,微偏了头,正听身侧的老伯说话。她一张侧脸莹润娇柔,美好的像是三月春桃,睫毛一颤,便是一段明媚。   她笔下的小楷娟秀工整,比他的还要耐看几分。   孙秀才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又好看又有学问,甫一出现,便让这原本灰蒙蒙的榆叶镇有了光彩。   他正愣怔,却见小姑娘转过来,凝着他问:“这位郎君,是要写信吗?”   嗓音也是软糯的清甜,孙秀才整个人都僵住,早忘了为何而来,下意识道:“是,来……来写信。”   音音今日生意好的很,整整写了五十封信。她原本一封信是想收一文钱的,可来写信的都说孙秀才以前收两文,他们照旧也会付两文。   这样算下来,一个午后,便有整整一百文。她将铜钱一文文穿起来,弯了眉眼,轻笑起来。   今日天阴,黑的早,音音便提早收了摊,在隔壁用了碗面,才慢慢往家走。   她不想与江陈同桌而食,没得尴尬。   只进了门,却见厅里摆了一桌热饭菜,桌前空空荡荡,并无那人身影。   内室里,也不再是她走时的冰冷潮湿,点了几盆碳火,烘的满屋子暖融融的。奇怪的是,一点烟火气也无。   音音靠近那碳盆,一眼便看出,里面燃的乃是上好的银丝碳。   她不禁纳闷起来,这样好的银丝碳,到底哪儿来的?她可是记得,因着自己畏寒,前儿个问遍了榆叶镇,也未能寻到。那掌柜的还说了,这银丝碳在蜀地难寻的很,也就那锦城的官老爷家能有,寻常百姓可是买不到的。   她本想问问江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才不要理他!   那桌饭菜音音没碰,今日写了不少字,手腕疼,便想早早洗漱歇了。   她拿了瓷盆去打水,却发现院子里的水缸干干净净,竟是一滴水也无。   榆叶镇多有泉眼,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井水。这小院里,也有一口砖石砌起来的四方井。   井口架了辘轳,转轴上绕了一圈麻绳,麻绳下端系着水桶。   小姑娘踌躇了一瞬,便要去汲取井水。她放下瓷盆,去转辘轳上的曲柄。   第一下,那曲柄纹丝不动,第二下,音音几乎整个身子压在上面,那曲柄依旧未动。   今日真是见了鬼了,明明往常见江陈打水,轻轻一转,那辘轳便转动起来。   她微抿了唇,有些泄气,一摔帘帐,进了屋。   不过片刻,又气鼓鼓的出来了。   总不能不洗漱便歇了,实在不舒服的紧。   江陈透过厢房的支摘窗,瞧见小姑娘轻咬着下唇,白嫩的脸颊鼓起来,小松鼠一样,一点点去挪那辘轳的曲柄。   他勾翘的眼尾微扬,沾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沈字,待沈音音三个字写完,果然听见院子里小姑娘在喊:“江陈!” 第67章 他,不行!   江陈步出来时,便见小姑娘微垂了头,浓密的睫毛轻颤,指了那口井:“这辘轳似乎别住了,转不动。”   墨眉微扬,有浅淡笑意一闪而逝,男声清冽,问了句:“是吗?”   他说着,修长的指握住那曲柄,一压,那辘轳便转动着,将水桶下了井。   很快,一桶桶的井水打上来,填满了院里的水缸。   音音有些难为情,轻轻启唇,道了声:“谢谢”   她舀了井水转身去灶房,想要烧些热水来擦洗。   低头一瞧,却发现灶房里细柴也无。小姑娘身影一顿,又摸索着去拿灶台旁的斧头,打算劈柴来烧。   可今日也是邪门,这斧头跟灌了铅一样,总觉得比平素沉了许多,她纤细的腕子用了力道,却是连提都提不动。   试了好几次,小姑娘微有些泄气,想着干脆用冷水洗了,可垂下指尖一试这井水,又立时收了回来。   这井水本就沁凉,更何况是这样的天,指尖一探进去,便觉刺骨的凉,如何能清洗。   她垂下眼,轻咬了下唇,鼓了三次气,才喊出声:“江……江陈。”   那院子里挺拔的身影一顿,昳丽眉眼微扬,隔着窗扇应了一声。   江陈进来时,还是云淡风轻的神态,只细长眼尾勾翘,眸子里细碎的光有些温柔愉悦的缱绻,衬着那样一张脸,轻易便能让人恍了神。   音音别开目光,面上漫上些许难为情的红晕,指了那斧子道:“你……你能帮我劈一点柴吗?”   男子唇角那一点弧度加深了些许,微挽了下袖口,漏出腕上凌厉的线条。   明明是劈柴这样的粗活,音音却觉得,倒被这人做出了清贵感,她抱了那捧细柴,声音轻轻的,道了声谢。   今日天黑的早,到这会儿,乌云漫上来,已是黑漆漆的一片。   音音生了火,安静的坐在灶房的蒲垫上烧水。   心里一直在琢磨,如今除了写信,自己还能做点什么维生?   外面起了风,穿过灶房后面的小巷,呜呜咽咽的声响。   这声音让音音有些头皮发麻,她拢了拢衣襟,微微瑟缩了下,起身去关临街的窗扇。   巷内的榆树被吹的哗哗作响,忽而咔嚓一声,落下一截枯枝。吓的小姑娘低低惊呼了一声,拍着胸口回了灶台旁。   锅里的水还没烧开,音音却有些坐不住了,这风声凄厉的暗夜里,她有些害怕。   她抓着手边的蒲垫犹豫了一瞬,忽而听清朗的男声在喊:“沈音音”   小姑娘抬起眸子,透过窗棂,瞧见江陈在院中的香樟树下挂了盏气死风灯,瞬间驱散了满院的黑暗。他一身竹月直缀,抱了双臂倚在树干上,疏离的慵懒。   音音脱口而出:“江陈,你在啊。”   男子便在风灯的暗影里笑起来:“我在,别怕。”   她方才还想起身回屋的,此刻干脆坐了回去,安心等这一锅水烧开了。   音音怕这人走了,有些没话找话:“镇子东头有株龙游梅,听说开了一树的花。”   说完又有些后悔,这样琐碎的话,说来做什么?只她没料到,窗外的男声极为认真的应道:“你是想摘几朵来做梅花饼?”   音音错愕了一瞬,继而弯了眉眼,轻笑起来。   她没想到,江陈一句话道出了她的心思。其实离开京都前,她还是有一腔风花雪月心思的。只经历了这许多,看见游龙梅,头一个念头竟是,这梅花清香扑鼻,拿来做梅花饼再好不过。   她细长的指拖住脸颊,微偏了头,道:“嗯,我那时南下,曾有位婆婆给了我一块龙游梅做的梅花饼,清香又爽口,很是好吃。”   “好,明日摘一些,做了梅花饼来吃。”   两人的声音,隔着蜀地冬日的风,来回传送。   音音从来没想过,她同江陈还有这样一日,能在静谧的夜里,说起这样踏实的家常。   她随口应承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聊着,方才的恐惧害怕便都散了,一直安安稳稳等到了那锅热水。   她垫了巾帕要去端那锅热水,却被热气灼了一下,急急缩回了手。   一双冷白修长的大手伸过来,稳稳端起了那锅热水,一壁往外走,一壁丢下一句:“我替你端了,热水分我一半。”   ……   音音第二日起的早,替江陈煎了药才出门。   今日这天依旧阴沉,乌云大块大块挤在一起,仿佛随手一拧,便能拧出水来。街上行人了了,写信的人没几个,音音便呵了口热气,暖了暖冰凉的指尖,拿了张帖子出来习字。   她刚落下笔,却听有文雅男声在头顶响起:“姑娘习的是楷体,用颜真卿的帖子才最好。”   音音抬眼,便见了文弱清秀的年轻男子,有几分面熟,正低头看她的字迹。   她温和浅笑,点头:“是了,可惜这镇上寻不到颜公的帖子。”   年轻男子白净的面皮透出些许红晕,忙道:“我家中有几张颜公的帖子,你若要用,我可以拿给你。”   音音觉着这郎君声音也耳熟,忽而想起来,这不是昨日来写信的那位?   她清澈的杏眼凝过来,问:“郎君可是昨日来写过信?瞧着你对笔法颇有研究,如何会不识字?”   孙秀才被小姑娘这眼神一望,面皮更红了几分,憋了半天才道:“这几日伤了手,动不了腕子,这才找姑娘代笔。”   他顿了顿,又道:“小生孙益之,东头私塾的先生。”   音音这才恍然,原是那孙秀才,怪不得停了笔,不再写信了。   两人正说话,卷过来一片乌云,噼噼啪啪落下细密的雨点来。   砸的街上的商贩们手忙脚乱,赶着收摊。   这时节雨水冰凉入骨,落在身上便要起一阵寒气,音音用手遮住额头,急忙去收桌上的宣纸。   一柄水墨油纸伞撑开来,替她遮出一方无雨的天。   孙秀才将那柄油纸伞倾过来,也伸手帮着小姑娘收拾笔墨。   音音忙乱的很,一时也未察觉不妥,待将纸笔收进匣中,才理了下发梢上的水滴,眉眼弯弯道了声谢。   江陈拐进长街时,便见了伞下的男女。那男子清秀儒雅,倒有几分季淮的影子。   他眼角猛跳,脱口便喊了一声:“沈音音”。   音音转头,瞧见他,便将那匣子抱在怀中,对孙秀才道:“我兄长来接我了,多谢孙先生帮忙,免了这宣纸被淋湿。”   她说着便要跑进雨幕中,孙秀才却紧跟了两步,替她遮了雨水,对江陈一揖,道了声:“沈家兄长安。”   江陈眼角又是一跳,都是男人,他自然看的出对方的意图,这声兄长,他实在应不下。   偏音音跑过来,轻轻拽了下他的袍袖,纯澈的杏眼眨啊眨,示意他应承一声。   她早宣扬了出去,说他是她的亲哥哥。如今就生怕江陈给她露了马脚。   面前这男子高大挺拔,身上有股凌厉的威压,让孙秀才不自觉便有些发怵,可一想到这是沈姑娘的兄长,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丢份,便又硬着头皮唤了一声。   许久,才听见那人冷着嗓音,应承了一声。   回去的时候,江陈眉眼冷然,暗沉的光,映出他冷白的肌肤。这人天生便有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此时不言语,便让人觉得压迫的紧。   音音却不怕他,只微同他拉开些距离,问:“你还有伞吗?我们二人共用一把,有些不妥当。”   “没有。”男子答的干脆,声音也冷,却下意识将伞面一倾,将小姑娘罩了个严实。   两人进了巷子,正碰上隔壁王婶家的大姑娘王巧英,正在自家屋檐下张望。   巧英见了这兄妹俩,微红了面皮,招呼:“沈姑娘,沈大哥。”   音音便垂下头轻笑,现如今,不但整个镇子都晓得江陈是她的兄长,他还跟她姓了沈。   瞥见江陈投来的凌厉眸光,小姑娘忙扯平唇角,轻咳了一声。   两人步至门檐下,江陈面上还是冷然神情,将伞一收,转身进了门。音音同巧英招呼了声,也要转身进屋,却被巧英唤住了。   “沈姑娘,方才我……我看沈大哥湿了半边身子,这时节雨水刺骨,可莫要染了风寒,我家里刚煮了姜汤,你……你等我一会子,我给沈大哥端一碗去。”   巧英说着,秋香裙摆一闪,已转身回了家。   音音这才琢磨过味来,这姑娘在门边侯了这许久,八成是在专门等江陈呢。   江陈这人相貌打眼,一进了镇子,便招来了许多姑娘家羞怯的眼神。这会子,音音也见怪不怪了。   她进了连廊,理了理裙摆的功夫,便见巧英已端了姜汤来。   巧英一脸羞涩,站在廊下,问:“我……我能给沈大哥端进去吗?”   音音自然晓得姑娘家的心思,可她知道,江陈这人并不属于这小小的榆叶镇,他总要离开。   她有点不忍心,怕这王家大姑娘终究落得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便掐断了。   她犹豫了一瞬,直白的问:“王姑娘,你看上我家哥哥了?”   巧英一愣,顿时满面通红,手中的帕子搅啊搅,垂下头,没做声。   江陈进厢房换了件直缀,出来时,便见音音正站在廊下问王巧英的心思,他墨眉微扬,顿住脚,没再上前。   小姑娘顾虑重重的模样,一张玉润的小脸挂上忧色,拉住王巧英的手:“巧英,你听我一句,我家大哥哥不是良人,你还是趁早歇了心思。”   这句话莫名让江陈心里舒畅,方才因着孙秀才那声兄长而起的郁气顷刻便散了。   他唇角微扬,却听沈音音又道:“巧英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别看我家哥哥英挺俊美,实则是个不中用的,你没听见吗,他时常虚咳,底子早坏了。”   那软糯清甜的嗓音压低了一些,又道:“他有隐疾,不行的。” 第68章 沈音音,行不行,你不知……   音音瞧着王巧英端着姜汤,失魂落魄的走了,不由轻叹了一声。   她转身,冷不防撞进一双幽深凤眸中,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江陈背手立在廊下,似笑非笑的神情,问:“沈音音,我不行?”   音音一时语噎,头一回说旁人短处,却被抓个正着,实在羞窘。   她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那高大身影往前一步,将她拢在了他的暗影中。   男子微低头,眸中情绪幽深的翻涌,声音微微暗哑,他说:“沈音音,行不行,你不知道吗?”   小姑娘一瞬间红了面颊,许久之前的记忆蓦的被翻卷出来,那时芙蓉帐暖,她被他掐着腰肢,每每要折腾到后半夜。   她面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脖颈,抬了手便去推他,忽而腕上一紧,那纤细的腕子已被他攥在了手中。   音音有一瞬的慌乱,低头却见男子修长的指拿了块温热的巾帕,轻轻覆在了她的右手腕上。   她听见他极低微的叹了一声,似乎隐忍了许多莫名的情绪。   他说:“写字久了,腕子酸痛,热敷可化瘀止痛,往后每日归家,切记热敷一二。”   那温热的触感让音音冰凉的腕一点点暖了起来,一路顺着手臂,让她整个人都微微发热。   她瞧见他修长的指是隔了块白娟,才轻轻捏住了她的腕子,不由微微一愣,撇开眼,几不可见的弯了下唇角。   她知道,他这是怕唐突了她,这才隔着帕子来捏她的腕子。她只是没想到,曾经桀骜不驯的一个人,也有这样细致知礼的时候。   江陈眉眼淡漠,还是疏离清冷模样,只那双握过刀剑的手此时却分外轻柔,忽而道:“沈音音,你知道我最怕麻烦。”   他抬起眼,看住小姑娘清澈的杏眸,凤眼微扬,带了点冶艳的蛊惑:“我有个法子,可免去你我许多麻烦,你可要试试?”   音音警惕的看他一眼,没接茬,转而问:“什么法子?”   果然,她听见他说:“同我成亲,假成亲。”   小姑娘一下子将那截白皙的腕子抽了回来,瞪他:“不要,这是你的麻烦,我又何来的麻烦?这与我来讲并不划算。”   她脸颊上还留着方才的残红,胭脂一样,氤在凝白的面上,一双眼儿水润清澈,便是瞪人,亦只是软软的威慑。   江陈唇角微翘,循循诱导:“沈音音,同我假成亲,日后便不会有人打你的主意,自然能免去许多的麻烦。往后,便是我离了这榆叶镇,你只需对外称夫君出了远门,自可过你请清清静静的日子。”   顿了顿,声音冷了点:“倘若哪日有了心上人,也可直接对外称夫君暴毙了。”   这最后一句话,让音音盈盈的眸子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还未说话,却见他已回身进了门,丢下一句:“你不必急着回应,我出门几日,等我回来再答也不迟。”   音音没问他要去哪,本就是互相利用,何必管这许多。   她第二日醒来,那人已走了,打开门,便见了门边放着的几盆银丝炭,足够她烧好几日了;厨房里有劈好的细柴,一摞摞码好;院里的水缸亦是蓄满了水。   她蹲下身,拿钩子拨弄了下冒尖的银丝炭,瞧见自己一双细嫩的手,忽而愣怔了一下。   她想起永和二年,自己孤身南下,那时也是冬日,一路走来,凄风苦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一双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这一回,亦是冬日离的江南,进了更冷寒的蜀地,这双手竟完好无损。大抵是因着身边有个人,替她遮了许多的风雨,譬如这银丝炭、这细柴、这水缸里满满的水。   她微垂下眼睫,轻轻叹了一声,出了门去摆摊。   今日乌云散开,洒出些许暖融的日光,街上也比昨日热闹了些许。只写信的人依旧寥寥,她代笔了四五封信,便再候不到客,午后便早早收了摊。   回家时,王婶子正候在她门边,见了人,热情招呼道:“沈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今日婶子家里做了叶儿粑,你尝尝。”   音音便将人让进了家门,替王婶倒了杯茶水,笑吟吟谢道:“多谢婶子,往后不必麻烦。”   王婶子打眼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落,试探着问了句:“沈姑娘,你家哥哥出门了?这一出去得几天呀?”   “是,出门了,也不晓得多久,兴许得过个十天半个月。”   听小姑娘如此说,王婶子方才还小心翼翼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拍着胸口舒了口气。这家兄长看着便凌厉威仪,明明是个白丁,可淡淡瞥你一眼便让人胆战心惊,比那话本里的官老爷还骇人,有他在,她是不敢乱说话,这一走,倒是好办事。   她垫了巾帕,伸手从竹篮里拿了叶儿粑,送至音音面前,满脸堆笑:“趁热吃,尝尝婶子的手艺。”   看见小姑娘接过去,这才道:“沈姑娘,你听说过咱们镇子东头的张家吗?哎呦,那可是殷实人家,开了好几间铺面,传言日进斗金的。”   王婶子沉吟了会子,喝了口热茶,拉过了小姑娘的手:“这张家小爷今年二十有四,娶了隋家的大姑娘,三年了,竟是一儿半女也无。前几日,张家小爷见了姑娘你,这便记在了心里,今日便托我来说项。你要能点头,便以妾礼迎进门,若是日后能有个一儿半女的,那可真真是富贵.”   音音听不下去,抽出手,直截了当的打断:“婶子,我如今无心婚嫁,还请你回绝了那张家,况我家兄长也断不会要我去做妾.”   “姑娘啊,那张家多好的日子,况那张小爷人也能耐,这桩婚事,是真真儿难求。”   王婶子有些急切,倾身过来,语重心长的嘱咐:“要我说,这事儿得抓紧办,这两日,你便见见那张小爷,若是行,便定下来,多少姑娘等着呢。也不必等你兄长回来,左右你双亲不在了,这终身大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你那兄长毕竟是个男人,顾不了这许多。等你定下来,他回来,也省得操心了。”   音音算是听出来了,王婶怕是早打上了她的主意,只畏着江陈,不敢言语。江陈一走,便急着来撺掇她了,还以为她是那没注意的,好拿捏。   她垂下头,轻颤了下睫毛,也并不打算撕破脸皮,街里街坊的,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假意扭捏了下,干脆将难题推到了江陈身上:“婶子,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家兄长管的严,你到时还是同他商议吧。我双亲既不在了,这家里便是兄长做主,哪有我一个女儿家私定终身的。”   这话堵的王婶子哑了声,讪笑了会子,便起了身。   音音随手关了门,晚上心里便有些不爽利。   她实在后悔当初入榆叶镇时未遮掩容貌,她不明白,自己怎能就疏忽了去?明明当初南下时思虑的那样周全。   想至此,她忽而顿住,隐隐有个念头冒出来,大抵那时无人庇护,自己一颗心始终提着,不敢松懈半分,如今有那人护送,竟疏忽了去,是笃定了他能护住她?   她再不愿深想,起身去烧水沐浴。   往常晚间出门,江陈挂在香樟树下的那盏风灯飘飘荡荡,昏黄的照亮这小小的院落。今日那灯无人点,院子里漆黑一片。   音音摸去灶房拿了打火石,打算先将风灯点亮。她站在院墙边那株香樟树下,踮起脚去挂风灯,忽而瞥见墙头有黑影一闪,冒出一张男子四四方方的脸。   小姑娘手中那盏气死风灯啪嗒落了地,急急后退两步,低喝了声:“谁?谁在那里?”   她一张脸褪去了血色,益发白盈的亮眼,惊慌的眸子楚楚的水润,看的人立时想揉进怀中安抚一番。   张家小爷也是个混不吝,花名在外。王家婶子昨日同他讲,镇上来了个娇花一样的姑娘,他若有心,可替他说项。   他今日饮了酒,兴致上来,便来瞧瞧这朵娇花到底有多娇,谁成想,这一看却丢了魂。   “别.别怕,姑娘别怕,我乃张家小爷,非是登徒子,今日.”他大着舌头,出口安抚。   音音听出这人饮了酒,心里更怕了几分,她不动声色后退几步,同他周旋:“这夜里攀人墙头,实在非君子所为,郎君若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张家小爷一听这软糯娇音,身子更酥了,不自觉便前倾了身子,眼看要跳进来。   音音心里擂鼓一般,张口喊了声“江陈”,可出了口,才想起,那人并不在。   她指尖轻颤,要去拔发上的簪子,还未拔下来,却听院墙外有男子粗声粗气的喊:“哪个不怕死的,敢爬我大哥家的墙头,看你六爷今日不打死你。”   那墙头上的男子惊呼一声,下一刻便消失在了墙头,接着,便是拳脚入肉之声,男子哀嚎之声,以及王六的骂骂咧咧:“张家小爷?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张家小爷,八成是蒙骗你六爷呢。”   许久,院墙外的声息才止住,王六隔着院墙喊:“沈姑娘,你安心吧,我大哥临走前嘱咐了,要我看顾于你,必不会再让你受惊。”   音音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只夜里终究睡的不安生。   她如今才知,她在榆叶镇这月余,能够安稳舒畅,多半是因着有江陈在。   第二日一早,因着倦怠,便懒散了半日,至午后方去街上写信。   刚一坐下,却见镇纸下压了两张帖子,是颜真卿的楷书。   音音忽而想起,那日孙秀才言要送两张颜公的帖子来,好让她习字。她没动那帖子,琢磨着今日收了摊便给他送回去。   冬日天黑的早,傍晚时分起了阵风,入骨的阴冷。隔壁面摊今日收摊早,已撤了桌椅,音音便也打算早些儿回家。   她刚收起纸笔,却见一位豆绿袄裙的姑娘走了来,往她桌前一坐,开口便问:“姑娘姓甚名谁?”   在听见音音答复后,她余光一扫,目光落在了那两副颜真卿的帖子上,良久,再抬起脸,竟是满面的泪痕。   她伸手将那帖子抽出,质问的口气:“好个沈家音音,原是你勾了益之的魂。这帖子还是我要父亲辛苦寻来,亲手送到他面前的,却被他巴巴的转手给了你。”   这姑娘嗓音算不得高,却又悲又愤,无端让人心里发凉,惹得几个行人纷纷住了脚。   面摊夫妇也停了手里的活计,探头看过来。一看便认出,这不是林家二姑娘吗?那孙秀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见有人围观,林二姑娘提高了音调:“沈家姑娘,还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做这等无耻之事。”   音音只觉头疼,昨晚的惊吓刚压下去,却又来这样一桩,怎得就没有清净的日子呢?   她心绪烦乱的很,忽而一拍桌子,道:“姑娘莫要胡言,我同你家益之半点关系也无,我是定了亲的人,不日便要完婚了。” 第69章 你别这样对我……   江陈是三日后回来的,昨夜镇上又开始下雨,夹着细小的雪沫,落在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难行。今儿个一早,也不见放晴。   他撑了把水墨油纸伞,一身玄黑,挺拔又凌厉,在清晨的微光里,进了家门。   修长的指刚收起油纸伞,转头却见小姑娘站在晨曦的廊下,微有些沮丧的神情,抬起脸,低低道:“江陈,成亲吧。”   江陈愣了一瞬,幽深的凤眼里有细碎的光在浮沉,良久,他上前几步,伸手捏住了小姑娘白嫩的脸颊,声音里压抑着许多音音听不懂的情绪,是微微颤栗的愉悦:“沈音音,我们成亲!”   他手上力道轻柔,带了薄茧的指腹轻轻刮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微凉又粗糙的触感让音音腾地红了脸,抬手拍开他的指,提醒道:“假成亲,江陈,是假成亲。”   “好,假成亲。”   江陈那双薄情又多情的凤眼眼尾微挑,里面翻涌着灼人的光,低低轻笑了声。   音音咬了下唇,心里忽而有些别扭,她在利用他,获得一份安稳,他心里定是明白的很。分明一桩交易,可音音竟在他眼里看到了旋涡般深藏的喜悦,不由避开那双眼,转身回了屋。   那人却未跟进来,身影在窗边一闪,径直消失在了连廊上。   音音本还有事同他商议,见他如此,倒一时愣在了厅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江陈才又进了门,提了一摞艳红信札,往桌上一放,摆开了笔墨。   音音好奇的望他两眼,问:“你.你做什么?”   “写请柬。”   男子头也不抬,纤长睫毛垂下来,在冷白肌肤上落下一片阴影,还是疏离清冷的模样,只唇角一抹弧度,桀骜的张扬。   请柬?他们在这榆叶镇,本也无亲眷,音音本以为这成亲的消息对外昭告一遍,便也得了,哪里需要什么婚宴、请柬。   她略不解的问:“既是假成亲,何需费这许多周章,往后,将关系讲明了,也便成了。”   江陈抬起眼,微微蹙了下眉:“沈音音,正是因着假成亲,才需大张旗鼓的办,让大家瞧瞧,你光明正大嫁了人,往后,才能都歇了心思。”   他这话似乎说的在理,让音音一时无从辩驳。   她细嫩的手拖住下巴,微偏了头问:“你我在这榆叶镇也无亲眷,这婚宴请谁呢?”   “整个镇子的人都请来。”   “全镇的人?江陈,你疯了,这得多少银钱?”   音音微倾过身,错愕的瞪圆了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可爱,看的对面的男子扬了眉,又想伸手来捏她的脸,被她一偏头避开了。   江陈收回手,笃定的语气:“我既要娶你,便不能委屈了你,银钱岂要你操心?”   小姑娘忽而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却一时找不到症结。   接下来的几日,家里陆续有来恭贺的。多是些镇上的生面孔,三五成群的汉子,瞧着便让人生惧。带的礼物也贵重,蜀锦苏绣、宝石头面,京中也难得的西山白露。甚而有她还是国公府嫡姑娘时惯用的胭脂花露。要知道。这琼花露乃是京中云记所出,专供往达官贵人后宅的。   音音心惊不已,不免旁敲侧击:“江陈,你如今在谋何事?怎得结识这许多人?你……切莫取不义之财,这些东西如此贵重……”   江陈还是散漫神情,扬了眉轻笑:“既带了来,你便只管用,若有什么想要的,但管同我讲。”   顿了顿,又道:“你嫁给我,这些不是应当的吗?倘若吃用让你尚不及闺中之时,如何算个男人?”   这如何能比较,她闺中时可是国公府嫡姑娘,如今,他们是这小镇上寂寂无名的小民。   她还欲言,那人却转身替她修净室去了。这小院里并无单独的净室,每每沐浴,音音便在卧房凑合,临了总要弄得一屋子水渍。江陈替她在内室劈出一间暗房,松木铺了地,四周挂竹青软烟罗,专用来沐浴洗漱。   这净室修好,便到了三月初十。   三月初十是江陈定的摆酒的日子,小院里摆不下,便直接摆在了巷子里,几十桌席面,一直摆到长街方止。   小镇上但凡得空的,都想来瞧瞧这神仙似的一对。这两人方来镇上时,对外只称是兄妹,前几日忽而挨家送请柬,说是两人并非血亲,不过路上认的义妹,如今才发现,早已生了情,便干脆决议成亲。这也够离奇,让镇子上的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外面觥筹交错的热闹,卧房里支摘窗一关,倒能清净几分。   窗前的帘账都被江陈换成了朱红锦缎,映出几分俗艳的喜气。音音着了海棠苏绣上裳,配一条素缎留仙裙,坐在床沿,垂头揪膝上的缠枝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散了,隔扇门吱呀一声,迈进来挺拔颀长的身影。   男子身上带了桂花酿的甘醇,甫一进来,便让音音觉得,这屋子里骤然局促起来。   她微侧了下身,问:“你.你如何来了?今日累了便早些歇下吧。”   江陈因着饮酒,勾翘的眼尾微微有些泛红,衬着他精致眉眼,昳丽的风华。   他修长的指搭在床帏上,低低笑了一声,清朗中又带着几分低沉的哑,像撩人的夜风:“外面还未散干净,今日这样的日子,我若还要睡厢房,被瞧见了,指不定要被如何议论。”   音音面上有些微的潮红,并不敢看那双幽深的凤眼,只低低道:“不成,你我终究.”   话还未说完,却听他又道:“沈音音,做戏做全套,今日便将就一夜吧,我在内室打个地铺便可。”   话说到这份上,音音一时竟无话可说。内室里,有一瞬的沉寂。   桌案上的白瓷莲花座灯影影绰绰,将他俩影子投在了一处,像极了男子正俯身亲吻怀中的女子,那双修长的大手,恰巧落在她的腰上。   音音急忙撇开眼,瞧见江陈也在看两人地上的影子,不由羞窘:“你……你别看。”   地上高大的身影顿了顿,男子扬眉:“好,不看。”   他说着,径自转去了净房。   直到净房里哗哗的水声传来,音音才反应过来,这人正用她方才刚用过的浴盆沐浴。   她脸上那抹红加深了几分,忽而听里面清冽男声喊:“沈音音,帮我递块巾帕。”   音音搅着手,不动:“我不方便进去。”   “好,那我便出去,只湿着身子不便披外袍,你担待一二。”   小姑娘听见里面哗啦一声,似乎那人出了浴盆,要转出净房,她急急弹了起来,生怕这人出来时不雅的很,扯了棉巾递了进去。   这净房未设隔门,只扯了细棉帘帐遮掩。音音掀起帘帐一角,递了进去。   只万没料到,帘帐哗啦一声,被一只大手扯开来,男子赤着上身,直直映入小姑娘的眼帘。   他发上还滴着水,沿着利落下颔蜿蜒进了精致的锁骨。身上肌肤冷白,匀称结实,正微挑了眼尾,慵懒的看她。   音音腾的一下红了脸。将那棉巾拍在他身上,急急转身,听身后那人微哑了音低低笑了声。   小姑娘再不想理他,趁着他沐浴的功夫,自己将外裳脱了,着了水红中衣,上了床。她将床帷放下,隔开了外面的视线,那些拘谨才散了去。   过了片刻,外面悉悉索索的动静,那人似乎沐浴完毕,在床边铺了铺盖,躺了下来。   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透过帷幔,若有若无的传来,还是音音记忆里的气息。   她翻了个身,隐隐听那人低语:“沈音音,今儿是个好日子。”   音音前几日因着那张家小爷暗夜□□头,受了点惊吓,最近夜里便睡的格外不踏实。今日有这人在,倒一夜好眠。   她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外面昏沉一片,似乎是平旦时分。   人还尚在懵懂中,白玉小脚探出来,东珠般圆润的脚趾落了地,掀开帷幔,便要去桌旁倒水喝。   忽听带了晨起慵懒语调的男声,提醒:“穿上鞋袜。”   音音一时没回过神来,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懵懂杏眼圆睁,坐在床边愣住了,白玉小脚依旧踩在地上。   抱壁侧卧的男子无奈的叹了一声,忽而起身,半蹲下来,轻轻握住了那双白玉小脚,随手拿了白绫袜,低头替她穿戴。   他眼睫低垂,掩住了眸中情绪,音音从上方看过去,只看到他高挺的鼻,利落的轮廓,在晨曦的微光里,肌肤泛着冷白的光。   他手上动作轻柔,带了薄茧的指腹在幼嫩的脚背上刮擦出微微颤栗的触感,音音方才还混沌的脑海立时清醒过来,急急抽出脚:“我……我自己来!”   顿了顿,又羞赧道:“你……不能碰我脚,这不妥……”   江陈便扬眉:“往后可还光脚下床?被我逮到一次,便给你穿一次。”   她这毛病顽固的很,从首辅府时带到了如今,江陈只觉头疼。这内室虽铺了软垫,但到底冬日寒凉。   小姑娘闻言息了声,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她乌黑的发垂在肩上,衬的人更柔媚了几分,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瞪人的时候亦是招人怜惜的。   江陈喉结微动,看见小姑娘套了鞋子,又要下床,不由轻摁了下她的肩,声音微有些哑:“等着,外面冷。”   内室的茶水早凉了,他掀帘出去,寻了热水来,才将温热的杯盏递到她手边。   音音握着那青瓷盏,被袅袅的热水熏的眼前起了雾气,忽而低低叹了一声,抬起脸:“江陈,你别这样对我,我怕……”   她明明自己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任何凄风苦雨都抗的住,可如今他将她护的滴水不漏,她已然生了懈怠,她怕会生出更深的依赖。 第70章 药酒   这蜀地的雨水实在是多,初十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到清明,方才止住了。   音音昨日跟对门刘婶子学着做了青团,一大早儿起来便左邻右舍分了些。隔壁是王巧英开的门,瞧见音音,狠狠“呸”了一声,语气不善:“谁要你的青团,狐媚子!”   她心里窝着气,这几日眼睛都哭肿了,明明那日这姑娘还是江大哥的妹子,偏无耻的告诉她,江大哥有隐疾。她回来后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这样风华气度的男子,暗自下了决心,便是他有隐疾,她也认了,她想同他过日子。只这心意还未宣之于口,隔壁便送了请柬来,还大摆了喜宴,干脆成了亲。   她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戏耍她呢,暗中的伎俩真真无耻。   王婶子听见门口声响,哎呦了一声,急急捂住闺女的嘴,将人推进了门,转头对音音笑吟吟道:“沈姑娘来了,快进来坐。”   她这几日瞧的清楚,隔壁这位姓江的,可不是简单人物。前几日他们家进进出出的,都是逞凶斗狠的主,偏见了那位,毕恭毕敬。况瞧家里吃用,真真富贵,谁知道干什么勾当的,她们小门小户的可是惹不起。   她想起前几日替那张家小爷牵线搭桥,后背便冒冷汗,生怕得罪了那位。此时再同音音说话便分外亲和。   王婶接过音音的竹篮,转身进了院,将里面的青团放下,又特地拿了一坛老酒放进去,转回来递给音音道:“沈姑娘,回家让你男人尝尝这酒,这里面可是加了不少好东西泡的,保管你们小夫妻畅快一.”   她嘴上没个把门,想起小姑娘脸皮薄,又急急住了口,道:“拿着吧,婶子藏了好几年的酒,回家尝尝。”   音音听王婶将江陈称为她的男人,一时脸颊发热,也来不及细听,接过提篮应承了声,便转了身。   今儿个清明,街上行人寥寥,大抵都忙着祭奠逝者。音音便也没出门摆摊,坐在廊下的绣墩上发呆。   她也想爹娘了,那时双亲俱在,每年清明,家中祭奠完先祖,父亲便会带她们娘仨去踏青。他还会扎纸鸢,削竹为骨,绘以彩鸢,每每高高扬起,便惹得母女三人拍手欢笑。   那些笑声仿似还在昨日,可细想起来,她已失去双亲三年了,这一路自己走来,凄风苦雨一个人受着,再没人给她扎一只纸鸢。   许是这节气分外让人感伤,音音卷翘的长睫轻颤,眼里便起了雾气。如今她远在蜀地,连去爹娘牌位前说说话也不能。   “沈音音。”   清越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小姑娘急忙抬起细白的指压了压眼角,低低“嗯”了一声,下意识转身去瞧。   厅堂的双扇直棂门大开,男子一身竹月直缀,立在门前,端的清白爽朗,他微低了头,摆弄手中的一只纸鸢,默了片刻,才道:“今日宜踏青,沈音音,要去放纸鸢吗?”   那只纸鸢骨架有些微歪扭,彩绘倒不错,下笔有神,活灵活现,只糊在上面的纸绢却发皱,有些.有些不成样子。   音音瞧着那双修长冷白的大手上被竹篾划出的一道道伤口,忍不住问:“你做的?”   江陈别开眼,轻嗤:“买的罢了,谁要做这个。”   买的能这样丑?音音没拆穿他,却鬼使神差,低低“嗯”了一声。   出榆叶镇不足五里,有片梅林,这时节,深紫浅绯一片,傍着一侧的溪水,别有三月的风姿。   此时树下、溪边早聚了三三两两的人群,趁着节日,踏青赏春。小小的镇子,出门都是面熟的,瞧见音音,便要打声招呼:“沈姑娘,来踏青啊?”末了还要感叹一句:“哎呦,你同你家相公站在一处,真真般配。”   音音应承着,转头却微红了面颊,低低道:“哪里就般配了?”   江陈却微翘了唇角,曲起指轻敲她的额头:“大伙儿既都如此说,自然便是般配的,哪里不般配?”   音音捂着额头,软软瞪他,这人脸皮厚的很,她一句话不想同他再讲,自个儿拽了那只纸鸢,去旁边的空地上放飞。   试了三次,也未能放飞,不免有些沮丧:“江陈,你这纸鸢是不是飞不起来?”   “大抵是你放不起来。”   这样直白的一句话,让小姑娘一噎,不服气的很,拿了那纸鸢,扯着线绳又试了一次,那只彩绘纸鸢终于摇摇晃晃飞了起来,一阵风过,便高高飘到了空中。   她转头抬了下巴,眉眼弯起,绽开一个得意的笑来,澄澈的杏眼里浮起细碎的光,天真纯粹又温柔的醉人:“江陈你看,纸鸢飞起来了!”   这一笑,方才那堵在心里的愁绪也散了,连天空都湛蓝的紧。   一直到暮色四合,音音才兴致未尽的收了线,将那只纸鸢拿在手中,同江陈往回走。   落日的余晖洒下来,四周暖黄一片,小径上落了一层浅绯的梅花瓣,风一卷,四散飞扬。   她伸手轻拨了下纸鸢的翅膀,静默了一瞬,忽而转头,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莹润的光泽,看着男子清俊的侧脸,低低道:“我十五岁后便再未放过纸鸢了,原以为往后也不会再放。”   十五岁后,骤然便失了双亲,家也一夕散了,她是嫡长女,稚嫩的肩要替妹妹遮一遮风雨,大抵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放纸鸢了,原来还有今日这样的时光。   江陈在那眸光里失神了一瞬,他问:“沈音音,你十五岁之前如何过的?”   他不曾参与的日子,她那些最欢快的时光,总是让人向往   “十五岁前啊。”她轻轻笑起来:“那时我娇气又慵懒,每每午睡不起,逃了课业,阿娘便要气势汹汹的来揪我,我爹爹呢自然要慌慌张张来劝架.”   她说她十二岁的时候生过一场病,闹的全家人不安宁,她说十四岁时摔了娘亲最爱的翡翠镯,结果自己因着愧疚比阿娘哭的还要大声,反要全家人来安慰她.   十五岁前的那些过往,早被她尘封起来,不敢看不敢碰,那样的圆满,她怕她想起一点便要对如今的自己顾影自怜。   可今日不知怎得,竟同身侧这人说起这些过往,有怀恋,却不沉溺,倒像是倾吐出来,能更好的面对往后余生。   暮色越来越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音音在这昏暗中,不自觉朝江陈靠近些许,问:“江陈,你年幼时又是怎样的日子?”   男子沉吟了一瞬,清冽的声音里略带了点低沉,重复了一遍:“年幼时?”说完轻笑一声,道:“沉闷罢了,我自出生起便没了母亲,爹爹常年驻守军营,只有一个祖母在身侧,只我的祖母坚信男儿打小便要刚毅,从不允许下人抱一抱年幼的我,便是哭也不许。”   因为从未被给予过柔软,才有了外壳无坚不摧的少年,用张扬与肆意掩盖那一点渴盼的温情。   音音脚下一顿,去看他依旧沉静的脸,不知怎得,心头忽而往下坠了坠。   这一分神,脚下不查,一脚踩进了泥坑中,四散的泥水溅湿了裙角,绣花鞋陷在里面,音音一动,竟只拔出了一双小脚,白绫袜亦是湿了个透。   她微蜷了下指尖,一时无措起来,只微窘的将一双脚往裙摆里藏了藏。   江陈抱臂,眼微勾翘的弧度又深了几分,问:“沈音音,是要我背你回去还是抱你回去?”   小姑娘羞窘的很,拽着裙摆不撒手。这时节,光脚走几里地,怕是脚趾都要冻麻木了去,况若被外男瞧见,也实在不妥。   她正思量,一双有力的臂伸过来,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腾空的一瞬,她低低惊呼了声,一双绵软的手,下意识便勾住了男子的颈。待她娇嫩的唇瓣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颔时,听见发顶传来男子低低的轻笑声,微哑的清冽,又坏又轻佻,像这暮色时分初春的风,吹的人心痒痒。   音音暗恼,抬手去捶打他的肩,只这人身上坚实,伤不了他分毫,反倒自己的掌心微微泛疼。她别开酡红的小脸,低低“哼”了一声。   江陈便微垂下头,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低低的哄:“别恼,回去了你想怎么打都成。”   “我让王六带了喜春楼的酒醋蹄酥片同虾鱼汤齑,给你吃,好不好?”   他细长的凤眸微扬,平素冷厉的淡漠,可此刻沾上细碎的一点笑意,又让人恍惚觉得,是最温柔多情的宠溺。   音音瞥见那凤眸中的光,微愣了一下,又急急移开了视线。   这条路且短且长,两人归家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音音换洗过鞋袜后,王六已送了酒菜来。她净过手后,也坐至了桌边。只今日不知为何,不太敢看对面那人的眸子,那里面的光,没来由让人心慌。   她随手开了王婶送的那坛子老酒,给江陈手边的杯子蓄满了,问:“江陈,眼见着开春了,你什么时候搬出主屋?”   自打那日成亲后,这人便一直借口西厢寒凉,不宜他这咳疾,硬是留在了主屋打地铺。   男子唇边那抹笑意僵了一瞬,指尖摩挲手边青瓷盏,端至唇侧,一饮而尽,道:“蜀地的初春依旧寒凉,待天暖了便搬。”   音音蜷了蜷刚暖过来的指尖,也知那西厢常年不见日光,现在依旧湿寒的紧,确实不宜住人,便未言语。   她用过饭,便直接进了内室,依着往常惯例,沐浴更衣后,将床上帷幔放好,才对着门边喊:“好了,进来吧。”   只今日不知为何,睡的不太踏实,一会儿是父母生前模样,一会又是江陈眼眸缱绻的温情,迷迷糊糊到半夜,忽听帐外咔哒一声,掀开帘账,便见江陈闭目靠坐在床边,单膝曲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膝上,青筋毕露。   听见声响,他微转过头,额上沁了薄薄的汗,那双凤眼里血红一片,开口,亦是暗哑的厉害:“沈音音,你给我喝的酒里加了春/药?” 第71章 当年的少年褪色了吗?   江陈刚躺下时,便觉燥热难耐,体内有热浪,沿着四肢百骸,一点点烧起来。   他闭了闭眼,强自按压,可偏偏心爱的姑娘就在身侧,她身上清浅的香气从帷幔中溢出来,在这室内飘飘荡荡。   因为尝过,他亦清楚的知道,那样娇嫩的人儿,是怎样销魂噬骨的滋味。   她现下就在他身侧,伸手便能拥有,可如今,他想尊重她的意愿。   在这难挨的寂静里,他翻了个身,忽而坐起来,要往净室而去。   只刚一动作,便听帷幔里,小姑娘惊恐无助的喊了声:“江陈!”   他顿住,低哑的应了一声:“我在。”   近来她总是睡的不安稳,夜里每每噩梦缠身,有时害怕了,便要喊一声“江陈”,似乎他是那辟邪的凶兽。   他无奈的牵了唇角,终究没走,他怕他走了,她又唤他,他不应她会怕。   为着她的这点安心,他在这热火中左右煎熬,忽而从枕下摸出匕手,在掌心划了一道,鲜红的热血涌出来,让体内的躁动平息了些许。   他靠在床边,单膝曲起,微闭上了眼,冷不防那只匕首垂下来,咔嗒一声磕碰在了床沿。   音音被这声音惊醒,懵懂探出头来,便见了这惊人的一幕。   她额前还竖着几根绒毛般的碎发,眼神迷茫的纯稚,偏中衣微敞,隐隐漏出雪白圆润的肩头,这纯澈与妩媚混在一起,在现下的江陈看来,简直致命。   他微凸的喉结滚了滚,问:“沈音音,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音音这才明白过来,估计王婶那酒里泡了大补阳气的药材,这陈年久泡,怕是药力不小。   她面颊通红,揪着衣襟犹豫了会,便要下床:“我……我替你找个大夫去。”   只刚要伸脚,却被那人长臂挡了下,强势道:“不许去,外面这样冷,乍一出门撞了冷风又要闹风寒。况单纯补阳气的药酒,也并无可解的方子。”   音音缩了缩脚趾,又羞赧又愧疚,毕竟那酒,是自己给他倒的。   她犹豫了又犹豫,才忍着羞耻,小小声提议道:“你……你可以去净室,自己解决一下……”   江陈勾翘的眼尾往上扬了扬,眸子里暗沉的汹涌,额上隐隐有青筋显现,只他意志惊人,还是清白爽朗模样,朝她伸出手,无奈道:“怕是不行。”   他左右掌心皆有细长伤口,有艳红的血,不断涌出,滴滴答答落在身边的瓷盆里。   音音心里更愧疚了,暗恼自己给他喝了那酒。   她垂下头,面上能滴出血来,静默着挣扎了许久,忽而咬了咬唇,低低道了句:“我……我帮你……”   江陈骤然抬眸,压着汹涌的热浪,似笑非笑的调侃她,只瞧见那张芙蓉娇面,忽而耳尖微红,一点点染红了整个耳廓。   他轻咳了声,低低道:“你……闭上眼……”   音音轻轻嗯了声,捡了块白帛慢慢覆住了眼。   在抬眼的间隙,她瞧见他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眼尾一点点漫上了冶艳的红,偏他薄唇紧抿,面上还是疏离神色,在这昏暗的光线里,昳丽与清冷撞在一起,俊美的蛊惑人心。   音音想,算了,为着这张脸,她也不算亏。   待在脑后系好白帛,她摸索着触到了他的衣襟,那衣襟下的紧实躯体忽而一僵,一双大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引领着她去探那火热。   那掌心潮湿灼热,轻轻蹭在她的手背,让她还未触到他的肌肤,便没来由的也心慌起来。   *   不比蜀地春日的雨水绵密,京都自入春以来,便是大晴的天,干燥的风裹挟了一点沙尘,吹的宫中的银杏哗哗作响。   汪仁捧着几本文书,颠颠的绕过丹陛,几步到了御书房门前,脸上都是洋洋的喜气。他伸手要扣门,却在听到里面杯盏落地之声后顿住了。   御书房里燃着龙涎香,帝李椹以手支额,微闭了闭眼。   御案下散落着几本折子,落了些许茶水,洇湿一片。   自打江陈引咎辞去后,这朝堂便乱成了一团,京中官场倒还好说,虽说需得费不少心力与时间去平衡,但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尚能顾及。   最大的难题在南北军务上。北方大军自不必说,那是江陈一手带出来的,他当年便是起复于北军,是同将士一块洒过热血的,威望无人可及。他这一去,朝中也没个能弹压的,北地军中那群粗蛮将领实在不是好驯服的。   至于南方的赤领军,几位主帅皆是江陈一力推上去的。他于江南最困难时主导了赤领军的改革,亦是成为了南边军中的精神支柱,甫一辞去,南边军心便散了。   好在江南有个季淮,手段利落,很快收拾了当初的烂摊子,缓解了南边的粮灾。只毕竟是个文官,手伸不到军中去。   李椹靠在椅背上,良久未言语,瞧见门上映出手捧文书、微躬了身侯着的影子,便出声道:“汪仁,进来。”   汪仁小心翼翼入了内,还未言语,忽听皇帝问:“汪仁,当初我做错了吗?明知道章太后在江南布下了怎样的局,却从未替怀珏出一分力。”   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冷眼旁观,明明这么些年,他们互为依靠。   他如今分外想他,不是因着有他在,这朝廷便稳如泰山,他只是,孤独啊!   他想起初登帝位,孤立无援,四周虎狼环伺,是怀珏推着他的轮椅,笃定道:“阿椹,怕什么?你我二人同在,难道开辟不了这大周的太平盛世?”   可如今,转过身去,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他落寞的笑了声,自语:“大抵是错了。”   汪仁听见这话,下意识便瞥了眼门边,他方才似乎瞧见江家姑娘从廊下过来,若被她听了这真相,怕是心里不好受。   只也无暇多想,听见帝沉默下来,忙道:“陛下,好消息,蜀地传了信来,说是在东南的小镇上寻到了江大人。”   江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御书房的,只觉脚步虚浮,脑子里浑浑噩噩。   她身侧的婢女凌儿不解的问:“姑娘,这参汤不送了吗?”   白白这样回去,凌儿是心疼那银子。自打江家出事后,帝虽未废止同江家的这桩婚事,可依旧对她家姑娘不冷不热。宫里的奴才们各个都是人精,眼瞧着姑娘身后没了依仗,都琢磨着这桩婚事迟早要废弃。   先前儿,她家姑娘早被帝允了出入御书房,往常,每每过去,哪个宫人不殷勤恭敬?可如今去一次,竟得拿银子打理,方能顺利出入了。可见这宫里头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凌儿连着问了两遍,江霏才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摇头:“不送了。”   她心绪烦乱,到如今才知道,哥哥这事,是另有隐情。   原来陛下早已知道,只是冷眼旁观,冷眼旁观那个同他生死与共、那个为了他的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背上满身骂名。   他在她心里,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赤诚良善的小将军,如今才惊觉,他早变了,在权利的熏陶下,变的面目模糊,再也不是她心中的那个少年了。   主仆二人沉默着,穿过永宁殿,进了长长的宫巷。   凌儿瞧着姑娘神色。正琢磨出口安抚几句,却听前方脚步踏踏,肩膀一疼,已被撞倒在地。   抬头便见宫巷另一头抬进来一方肩舆,上面坐了面容苍白的宁二姑娘,正一脸漠然的瞧着她们。   这宁二姑娘宁行霜年初犯了病,便一直留在宫中将养。   她身边的婢子快走几步,迎面将凌儿撞的倒仰在地,皮笑肉不笑:“江姑娘,劳烦让一让,我们家姑娘身子虚,在外面吹不得风,这不方才去了趟御书房,回来便又发了高热,现下急着赶回去,要孙太医诊看。奴才方才走的急,撞了您身边的人,还望宽恕一二。”   她话虽如此说,面上却半点不恭敬,一副挑衅神色。   江霏将凌儿拉起来,本就心绪不宁,并不欲同她争执,只微欠了身,示意她们先过。   谁知那肩舆上的人却发了话,是清凌凌的淡漠之音,带着些许将门之后的傲气:“巷子狭窄,容不下你我这许多人,烦请江姑娘退回去,退到巷子外面,容我这肩舆先过了。”   凌儿气的脸都红了,这分明是刻意刁难。   虽说如今宫里都传,帝是要废止同她家姑娘的婚约,同这放在心上的宁二姑娘再续前缘,可如今婚约还没废不是吗?她们家姑娘现下本就处境艰难,如今再为了给宁二让路退到巷子外面,待明日一传开,岂不是这宫里头更不拿她们姑娘当回事了?   她气不过,张口想辩驳几句,却被江霏拉了一下,陡然住了口。   江霏惯常是个忍让的,软糯糯一团,可忍让归忍让,却也不是个无底线的。她抬眼瞧着肩舆上的人,开了口:“宁二姑娘,是我先进的这巷子,已走了长长一截,走回去怕是要费功夫。反倒是你们,刚拐进来,现在转头还便利。”   宁二略诧异的顿了顿,孤傲的面上依旧冷清一片,白玉兰般的高洁,她没再说话,只转过头,以巾帕掩唇,轻咳了几声。   正僵持的功夫,宫巷口,有明黄帷幔的肩舆移了过来,前方开路的汪仁瞧见这境况,急忙高声道:“两位姑娘缘何堵在这里?快些儿.”   他还未说完,忽见一个婢子噗通跪了下来,汪仁仔细瞧了瞧,认得那是宁二姑娘贴身的婢子,唤作云织的。   云织咚咚磕头,焦急又心疼:“汪总管,我们家姑娘病的不轻,高热不退,这会子等着去寻孙太医呢,偏生江姑娘堵在巷子中不让过,白白耽误了这许久,这会子怕是撑不住了。”   巷子里的奴才们瞧见这明黄帷幔,已是跪了一片,宁二急咳了几声,扶着身侧婢子的手,便要下肩舆行礼,一壁斥责云织:“快起来,瞧不见万岁爷也在这里吗,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江霏木然的转过身,却没有去跪,只抬起一双总是雾蒙蒙的桃花眼,看住了那帷幔内若隐若现的明黄身影。   往常但凡同宁二同在,他总是要她去让,可如今她的处境,这一回,是退无可退,她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是要她给宁二让路。   在这肃然的静默里,那肩舆内的明黄身影终于开了口,还是冷玉撞击的温润之声,先是对宁二道:“宁姑娘既病着,便不必下来了。”   帷幔之后,那人似乎转了目光,隐隐落在江霏身上,轻斥:“阿霏,你不该生事。”   阿霏,你不该生事。短短几个字,在江霏心里来回的荡,撞的她心尖发疼。是啊,她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微末的不值一提,她哪儿来的期待呢?   她站在那里,突兀的很,单薄的肩背微微有些抖,看的汪仁有些不忍心,刚想劝一句,却见向来软糯的小姑娘忽而抬头,定定道:“好,我让。”   她屈膝,行了一礼,带着婢女静默的往回走,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口。汪仁瞧着那背影拐出巷子,才若有所思的回过头来,总觉得今日这江姑娘有些不一样。   江霏同凌儿另择了一条路,远远绕过御花园,进了暂居的明春阁。   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洒扫的宫人。凌儿以为她家姑娘定要伤心了,她一伤心,便要拽住她掉眼泪,可今日不知怎得,她一滴泪也未流,只眉眼里有种深切的哀戚,让人看了,反倒更心疼。   凌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怯怯的问:“姑娘,明日的参汤还熬吗?”   “不熬了。”声音空空的,带着几分落寞的果断。   这参汤一断,便是好几日,起初李椹还不以为意,可渐渐竟觉得,午后不用一碗参汤,连肚腹都是空落落的。   他从堆积如山的折子后抬起头,问:“汪仁,江霏这几日缘何没来送参汤?”   汪仁便趁机劝:“许是前几日陛下当着宁二姑娘及一众奴才的面,责备了江姑娘,小姑娘面子薄,指不定暗地里别扭呢,陛下不妨去瞧瞧。”   李椹没做声,只淡淡瞥了汪仁一眼,至傍晚,还是去了趟明春阁。   也未声张,只带了个汪仁,轮椅上了连廊,他并未入内,只在银杏的暗影里坐了片刻,这院子里清冷的很,连落叶都未能及时清理,让他心下诧异。   江霏其实瞧见了廊下那抹明黄,只也无小黄门通禀,她便也装作不知道,片刻后,听廊下男子玉润的声音里带了点冷,道:“阿霏,你往后是要做皇后的,凡事要大度得体,莫要因这点小事闹脾气。”   这话落了,里面半晌也无回应,李椹那点耐心便耗了个干净,俊朗的眉眼上落了一层阴鸷。   他转着手上扳指,开口要唤汪仁进去通禀,却听吱呀一声,殿门洞开,江霏站在门边,还是往常软糯清甜模样。   她上前行了礼,不太敢看李椹的眼睛,低低问:“陛下,你是要去蜀地寻我家哥哥吗?能不能带上我。”   李椹便笑,方才眉目间的阴鸷消失了个干净,他从来都喜欢江霏这一点,无论再生气,都能自己消化好,从来无需他费心,只是太过粘人了些。   他再开口,便没了方才的冷然:“蜀地路遥,你跟着多有不便,若能劝的动怀珏,朕月余便归了,无需挂念。”   江霏似乎有些失落,默了片刻,才犹豫着递上一封信:“那烦请陛下帮我带封信给哥哥。”   李椹收了信,没再言语,唤汪仁推了轮椅,径直出了明春阁。   凌儿跪在地上,瞧着人走了,才爬起来,有些仓皇的问:“姑娘,您真的.真的下了决心?依着咱们家大爷的性子,若是晓得了你这心意,是指定要给你办成的,你可想好啊!”   她方才伺候笔墨,瞧见姑娘信中的内容,实在心惊不已,她家姑娘,竟要大爷想法子,退了她这桩皇家婚事!   江霏瞧着院中冒芽的银杏,低低“嗯”了一声,她当年惊鸿一面的少年,一心想嫁的少年,早已在这权利倾轧的皇宫里褪了色,她瞧不清他了。 第72章 他离开了?   清明一过,蜀地的雨水渐渐收了,露出难得的晴天   音音今日得闲,将被褥抱出来,晾晒一番,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一通忙乱下来,身上便起了薄汗,她住了手,自转去净房沐浴。   待洗完,拿了巾帕坐在窗下慢慢擦拭发上的水滴。只一抬手才觉出,右手依旧酸痛的厉害。她面上瞬间染了薄红,江陈那日灼热的呼吸仿佛还在耳畔,掌心里还残留着他灼人的温度。   小姑娘将巾帕一扔,想起那夜到最后,那人强势的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在了膝上,他滚烫的额头贴过来,蹭着她的,那带着清冽沉水香的气息将她包裹,在她耳畔低语:“沈音音,我喜欢你。”   短短七个字,被他暗哑低沉的嗓音,翻来覆去的呢喃,带着滚烫的赤诚,让音音心绪烦乱。   她低低叹了一声,忽觉颈侧一凉,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握住了她湿漉漉的发,拿在手中细细擦拭。   江陈微垂了头,卷翘的睫毛遮住了寡冷的凤眼,握着手中巾帕,一点点擦拭那发上的水渍,问:“手还疼吗?”   音音一听这话,心里便来气,怎能有这样的人,仿似不知道累,一遍又一遍,直折腾到她的右手再抬不起来,如今还好意思来问。   她面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醉后的海棠般,斜睨了他一眼,抬手便来抢他手中的巾帕,冷哼:“不用你,我自己来。”   只不妨身下的绣墩一晃,便直直撞到了男子温热的怀中,她听见他坏坏的轻笑了声,微哑的清冽:“沈音音,要我抱吗?”   说完也不待她反应,径直坐在榻上,将人抱在了膝上。他一手箍住她细软腰身,另一只手拿了巾帕,替她擦拭未干的发,低低哄:“别动,发不擦干,回头又要着凉了,等我给你擦干了便放你下来,好不好?”   音音忽而觉得真真无奈,她发脾气她使性子,他都无限包容,从来宠溺的哄,仿佛她的娇嗔喜怒,于他都是馈赠。可明明她还记得,这人是个手段狠辣、杀伐果断的。   她别过脸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待海藻般的发在那双大手中一点点擦干后,江陈却没放开她,反而握住了她的右手,又道:“同隋大夫要了化瘀止痛的药膏,给你涂涂试试。”   音音低头,便见她的手被他握在大掌中,倒显的分外小巧,掌心红彤彤的,显是还未消退。待腕上冰凉的触感传来时,她才慕然回过神来,不满的喊了声:“江陈.”   话还未说完,那人却又轻笑,一下下轻抚着她单薄的背,倒像是哄幼童:“知道了,待涂完药便放你下来,听话。”   音音暗恼,趁他不备,从他膝上跳了下来,站在床边,伸手:“喏,这样涂。”   外面的日光从窗口一寸寸褪了去,似乎已是申时了。   屋子里有一瞬的静默,江陈正低头替音音上药,微凉的指若有若无的蹭过小姑娘的掌心,让她微有些不适,没话找话:“说起隋大夫,他上次替我诊脉,还曾说过,蜀地的无望山中产一味车樱子,本就藏在山坳里,极难采摘,这几年益发难见了,似乎是绝迹了。前年山中又开始闹大虫,更没人敢去寻了。这味药据说对妇女虚寒不孕有奇效,有那久未有子的吃了便能怀上。”   江陈没抬头,只指尖一顿,在音音掌心划出一段涟漪:“倒是对你这虚寒之症。”   音音沉默了片刻,睫毛覆下来,没了方才的神彩,低低道:“不是,我只是想到了大姐姐,她明明那样爱孩子,若是能有孕,多好。”   江陈依旧没抬头,只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几分,轻轻道了个“好”字。   “好什么?”音音问。   好什么?那人没回应,只轻笑了声,起身出去了。不消片刻,他抱了个罐子来,往案桌上一放,道:“沈音音,家中我没备多少银钱,都在这里了,你先拿着,若是不够了,随时跟我说。”   音音“啊?”了声,微倾身,好奇的瞧了眼那瓦罐,只一眼,便愣住了,里面黄澄澄的,足足一罐金叶子,这叫没备多少银钱?   她转头瞧他,有些不解:“给我这些做什么?”   江陈长眉微扬,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地契,随手压在了瓦罐下面:“这是家中的地契,拿好。另有,我原本着人在锦城备了处宅子,地契也一并在此了。”   而后才不紧不慢的理了下袖口,看住她:“既已成婚,家中财产便该交由妻子打理,我如今也只有这些,你莫要嫌弃。”   音音一时语噎,说好的假成亲,如今怎得越来越像真的了?   她刚要开口拒绝,却见那人已转身出了门。   这隋大夫的止痛药倒也管用,至晚间,右手的酸痛感便渐渐消了。   音音煮了两碗面,却未等来江陈,便自个儿用了晚食,早早歇下了。   晚间起夜时,忽而瞥见西厢的灯还亮着,隐隐有几个高大身影投在窗上。小姑娘下意识一凛,放轻了脚步靠近。   厢房里有些昏暗,江陈坐在上首的交椅上,斜斜靠在椅背,还是疏离慵懒的清冷。   屋里站了几个汉子,都是高大魁梧的身材,把窗边的视线遮了大半。其中一个语气愤慨,分外不平:“大人,如今朝中的调令下来了,但我们兄弟几个谁也不认,只认您一个,谁也别想调的动我们北疆将士。咱们几个都是粗人,自然不信那些文人的骂名,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软骨头,只会咬着人骂,我们大人驱逐北绒、为了大周的一寸疆土满身浴血的时候,他们哪儿去了?”   这汉子涨红了一张脸,越说越激愤,到最后竟是扯下了手中腰牌,要递至江陈面前:“这大周本就是大人您守住的,这些文人凭个来骂您?我们北疆将士可不吃这一套,我们只听命于您,哪怕您要反了,兄弟们也绝无二话.”   这话越说越没谱,听的音音心惊胆战。   “方玉。”   上首清淡的一声喝,让这汉子陡然住了口,下意识便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应道:“属下听令。”   江陈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语调清淡,却似有千钧重:“方玉,你们北地将领守得的是边疆、是百姓,我不在,你们便不守了?”   屋子里有一瞬的静默,那唤作方玉的汉子微垂下了头:“可是大人,北绒如今修养了几年,已是兵强马壮,如今又蠢蠢欲动,你若是不在.”   音音垂了眼睫,不欲再听,轻移了步子,要回正屋,却听里面一声凌厉粗哑的喝:“谁?谁在那里?给老子出来。”   出声的是厢房中的方玉,都是战场上拼杀下来的,自然耳聪目明,院中这微小的动静,也逃不过几人的耳朵。他们几个擅自来了蜀地,自是要避开朝廷耳目,更何况方才还讲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哪里敢让旁人听了去,是以听见声响,便瞬间起了杀意。   音音被这话语里的森冷杀意骇的一顿,一颗心微微提了起来,却听江陈清冽的声音,在说:“无妨,吾妻。”   她这一声吾妻,让音音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转身从廊下拐回了主屋。   内室里点了盏昏黄的莲花座灯,照的细纱帷幔影影绰绰。江陈今日抱来的那罐金叶子还搁在桌案上,在地上投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音音指尖扫过罐子边缘,下意识便伸手抱在了怀中。她抱着这罐沉甸甸的金叶子,坐在床上,看透过锦绡窗,洒进来的些许月华。   她一直都知道,江陈不属于这榆叶镇,他迟早会离开,可也没料到,会这样快。她晓得大周的万里山河依旧在他心中,如今北疆局势又起风云,他怕是再待不住。   怪不得今日将银钱同地契都给了他,原是已作好了离去的准备。   她纤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了眸中的光,身子微微动了下,罐子里的金叶子便随之叮咚作响。小姑娘伸手拿出一片,放在眼前看了看,忽而摇头轻笑,他走便走吧,不是早做好了离散的准备吗,有何可多想的。   她将那罐子放回了案桌上,抬手放下了帷幔。   第二日一早,音音掀开帷幔,瞧见床边空荡荡的,并无那人的床铺,不由微微愣怔了一瞬,他昨夜未归?她抬头,便见了桌案上留下的一封信笺。   张扬凌厉的笔迹,力透纸背,一字一句嘱咐:不可光脚下床、生冷之物勿要再碰、灶房里的细柴王六会每日来添、银丝炭足够她烧到春末.   一件件一桩桩,倒是替她事无巨细都打点好了。   音音扯了唇角笑,笑这人实在是个雷厉风行的,说走便连夜走了,连声告别也无。   只笑着笑着,忽而将手中那信笺一扬,扔在了地上。走便走了,何必又写这样一封信,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关切,无端让人心烦。 第73章 你真是会挑时候啊!   “沈姑娘,今儿个我们要早早收摊了,你不走?”周婶子从面摊后探出头,一壁手脚利落的收拾摊子,一壁问了句。   音音“嗳”了声,将纸笔收拾好,笑道:“婶子,这便走了。”   进了四月,一天比一天暖和,音音已换上了单层的鹅黄裙裳,在这春日的薄风中飘飘荡荡,更显腰肢纤细,弱不禁风。   周婶子瞧着鲜嫩的小姑娘,啧啧羡慕:“这日子也是快,眨眼便四月二十三了,你们小妇人,穿上薄衫也真真儿娇嫩。”   “今儿个四月二十三?”音音顿住,抬眼问了句。   四月二十三啊,似乎是她的生辰。只如今四下无亲,一个人的生辰,便也无甚特殊。   周婶子应了一声,同自家男人收了摊走远了。   过了春分,白日一日比一日长,此时过了申时,还是橙黄的天际。   音音提了笔墨匣子,转身拐出了长街,她忽而想起,那时江陈还在,她往往为了多等一笔生意,候到天黑,一转身,从来都能瞧见,那人提着一盏风灯,默默等在街角。   如今他一去,她倒是时时警醒了,知道天黑了自己发怵,每每早早便归家了。现在想来。那时她敢肆无忌惮的候到天黑,是笃定了他总会在?   她将那匣子抱在怀中,摇摇头,将这点思绪甩了个干净。待拐进清水巷时,忽而顿住了脚。   黄昏的光斜斜照进巷子,暖融融一片。有个挺拔颀长的身影,站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细长凤眼微扬,桀骜的清冷,他说:“沈音音,我回来了。”   音音愣在当下,以为再也不见的人,竟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不禁别开脸,低低道:“你.你回来做什么?”   江陈几步过来,伸手捏了捏她细嫩脸颊,轻笑:“出了趟门而已,怎就不回来了?总要赶回来给你过生辰。”   他说着,伸出手,掌心里躺了两只小瓷瓶,送至了她面前:“无望山里摘了两株车樱子,我让隋大夫配了去寒助孕的丸药,送你做生辰礼,可好?”   音音骤然抬眼,望住他俊朗疏离眉目,问:“你出门这些时日,是为了这味车樱子?”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气恼,瞪他:“山中有大虫,你不知道?隋大夫也说了,这车樱子已多年遍寻不到,怕是已绝迹,为这一点存在的可能,去冒险,值得吗?”   “沈音音,你忘了?”江陈被这双水润的眸子一瞪,反倒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不答反问。   他微倾身,视线与她平齐:“从前许诺过你,但凡你想要,我都会给你寻了来,男儿在世,岂有食言的道理?”   这话落在音音耳中,让她长睫轻颤,沉默了下来。   这人离的她近,身上的沉水香又一点点萦绕过来,小姑娘微往后仰了仰身子,抬手去推他的肩。   “嘶”面前的人身子一僵,倒吸了口凉气。   “你.”音音收回手,方才还嫌弃的神色,到底是浮起一丝担忧,杏眼里的水波荡漾开,映出江陈苍白的面色。   只对面的人却忽而扬了墨眉,轻笑:“沈音音,你担心我?”   音音方才那句关切的话便卡在了喉中,有些恼他,拍开他的手,道:“回家!”   她说着,绕过他径直往家走,到了门边,回头却见江陈并未跟过来。   他依旧站在巷子里,额上沁了点冷汗,还是方才慵懒笑意,道:“沈音音,我饿了,你去买点酒食来,我们晚上用。”   音音顿了顿,瞧着他皂角靴上的风尘,低低“嗯”了声。   这会子,已是酉时末,小姑娘从喜春楼出来时,最后一抹残阳也褪去了颜色。   她手里提了个食盒,拐进巷子时,正瞧见王婶子同几个邻居妇人凑在一起拉家常。   王婶子嗓门大,伸手比划道:“哎呦,据说两只壮年的大虫,都被抬去了府衙,个头那么大,也不知谁有这能耐。”   对面的刘婶便啧啧:“有再大能耐也不顶用,怕是这会子,人也没了。听说下山时,那人已是浑身的血,早看不清模样了。”   几人正说话,瞧见小姑娘走进来,便住了嘴,和善的招呼了声。   音音不知为何,眼皮一跳,脱口便问:“婶子,您说的大虫,是无望山上抬下来的吗?”   “可不是,这倒是个好事,往后.”   后面的话音音便再听不进,握紧食盒,小跑着进了家门。   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她将食盒放在桌上,脚步一转,去了厢房。   厢房背阴,这会子早昏沉一片,江陈点了盏莲瓣灯,正坐在榻边,用细白棉纱缠肩上的伤口,换下来的棉布扔在榻边,沾染了不少血迹。   方才沈音音那一下,又让肩上的伤口渗出了血。   听见院中脚步声,他抬起微蹙的眉眼,急忙去扯榻边的外袍。   音音推开门时,便见他一副风清朗月模样,正坐在榆木桌前斟茶水喝,抬眼,问她:“回来的这样快?”   小姑娘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柔和了眉目,低低道:“嗯,想早些儿回来见你。”   她说着,走近几分,去扯他的衣袖:“你走时也不只会我一声,这些时日总是担忧你。”   江陈握杯盏的手一顿,洒了几滴茶水在冷白的手背上。他瞧着小姑娘一点点靠过来,一副羞涩模样,下意识便伸了臂,想将人拥进怀中。   只冷不防,那只柔嫩的手扯住他的肩袖,唰一下,便将他的外袍扯了下来。   他方才情急,也未套中衣,连外袍也只是松松掩了,此时被她这一扯,那件月白直缀便松垮的脱落半边,露出缠满细纱白布的肩背,那上面星星点点,渗着血迹。   他眉目一凛,急急要去披那件直缀,却觉那只柔白的手,顺着他坚实的臂,一路抚上了肩背,让他陡然僵住了。   音音指尖在他冷白肌肤上停留了一瞬,迟疑着扯下一点素白细棉,便见了里面皮肉翻卷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纤细的指蜷了蜷,忽而一下摁在了他的伤口上,问:“疼吗?”   她想看看他是不是铁打的,到底知不知道疼?!既知道了,往后可会收敛?   江陈额上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下颔线一瞬间绷紧了,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扬了眉,轻嗤:“外伤罢了,沈音音,你真是没见识。”   音音忽而无奈的紧,对着这样一个人,逃不掉,躲不开。   她轻叹一声,一点点替他去缠裹肩上的伤口,问:“何时回的榆叶镇?”   问完又娇斥:“不许说谎!”   江陈别扭的别开脸:“十几日前。”   音音便明白过来,怪不得无望山这样近,几日的脚程罢了。他却足足去了二十日,想来是回来后伤重昏沉,躲去了隋大夫的医馆,待能见人了,方才出现在她面前。   什么样的伤,能让江陈这样的人,足足休养了十几日?大抵当初是致命的。   小姑娘垂下眼睫,忽而想起今日巷口王婶子的话:“听闻下山时,那人已是浑身的血,早看不清模样了。”   她忽而觉得袖中的两只小瓷瓶沉甸甸的,不由低语:“这生辰礼物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拿命换来的生辰礼,如何不重?   江陈慢条斯理敛了衣襟,抬眼看小姑娘纠结的小脸,问:“你不需要,你表姐也不需要吗?”   这一句话,一下子拿捏住了音音的七寸,让她去摸小瓷瓶的手顿住,愣在了当下。   大姐姐的病,是她的心结,便是有一分的希望,她也想要试一试。   江陈一双幽深凤眼,直直看进她水润杏眸,每一句话,都轻轻落在她心里。   他说:“沈音音,我不要你背着歉疚过余生,你表姐的顽疾,我总会想办法,若是这世间实在无法,我便给她想要的余生。还有沈沁、阿素……每一个你在乎的人,我亦会妥善安置,你无需挂念。”   顿了顿,他声音微低下去,是郑重的沉稳:“我总想你回到十五岁之前的日子,无忧无虑又无暇,你父母不在了,由我来给你一方庇护,你永远做你的小姑娘,好不好?”   音音不知为何,长睫轻颤,便落下泪来。她抬手轻触了下脸颊边的泪滴,喃喃道:“我怎么就哭了呢?”   江陈方才还沉稳有度,瞧见她的泪,忽而便有一瞬的无措,起身,指尖轻柔的去拭她脸上的泪滴,有些无奈:“沈音音,你哭什么?”   哭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何哭,就是泪珠止不住,一颗颗砸下来。   在这迷蒙中,她隐隐听见那人无奈的声音:“你再哭,我便亲你了。”   直到细软腰肢被他箍在大手中,那人微凉的唇贴了上来,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抬手欲推他的肩。   可一抬手便想起,他肩背上都是伤,一时又下不去手。   江陈方才只想吓吓她,可瞧见她靡艳娇嫩的唇瓣,梨花带雨惹人怜的模样,眼眸便暗了下来。鬼使神差,吻了上去。   小姑娘软软跌在他怀中,像一朵云一团棉花,触手都是绵软。她杏眼迷蒙,眨啊眨,纤长的睫毛拂过男子的额头,让他又是一僵,手不自觉便将她又箍紧了几分。   她唇上柔软的甘甜,还是他记忆中的美好,让人沉溺。   他忍不住越吻越深,想要更多。   只在这旖旎中,忽听院门被拍的哗哗响,有道尖细的嗓音在喊:“江大人可在?”   小姑娘骤然清醒过来,挣了几下挣不开,便启齿咬了他的唇。   男子吃痛,下意识离了她唇,眼眸里暗沉一片,喉结上下滚了滚,哑声道:“不用管,沈音音,我们再来。”   可那拍门声越来越响,让他闭了闭眼,轻轻磨了下后槽牙。   李椹一身月白常服,看汪仁敲响了那扇黑漆木门,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握紧了轮椅边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木门吱牙一声,江陈站在门边,沉着一张脸,瞧见他,只微微扬了下眉。   他还是桀骜清冷模样,让李椹轻笑起来:“二哥,我来给你赔罪了,没有来晚吧?”   他俩都是心气盛的,打小儿就谁也不服谁,也只有犯错时被江陈摁在地上打,才会别别扭扭喊一声二哥。今日这声二哥,倒是自然的很。   江陈却面目沉凝,凤眼里掩不住的戾气,一字一顿:“不早不晚,李椹,你真是会挑时候啊!” 第74章 尾声(上)   那扇黑漆木门敞开一瞬,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汪仁一激灵,脑门上已冒了冷汗,急急去看皇帝的面色。   李椹面上倒平静,似是早有预料,修长的指曲起,轻敲了下轮椅扶手,有些无奈的笑:“有时我倒羡慕怀珏这脾气,无论经历了什么,永远是少年的桀骜恣意,汪仁,朕怕是要挨顿打了。”   江陈回西厢时,屋子里已空了,只余下一室她清甜的气息。他折身进了正屋,伸手推门时才发觉,内室门早已被小姑娘从里面上了栓,她闷在被子里,声音颤颤的:“你别进来,我睡了。”   *   音音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她唇上还留着他的痕迹,让她羞于直视那双凤眼,收拾妥当,便出了门。   甫一开门,却见了门边贵气俊朗的公子哥,坐在轮椅上,朝她颔首:“沈姑娘,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家夫君,可否引见一二?”   音音瞧他清润和善,不像坏人,略顿了顿,便引了他去见江陈。   那人交际广,家中时常有各色人物寻了来,她早见怪不怪了。   江陈正坐在正厅吃早茶,见了来人,只一眼,便又去斟手中的茶水,待慢条斯理用了几口,才问:“你今日来,是以什么身份,阿椹还是帝王?”   帝王?音音甫一听闻,眼皮跳了跳,便要上前行礼,却被江陈一双大手稳稳拖住,摁在了交椅上。   “自然是阿椹。”李椹笑了笑,这会子,倒恍惚还有少年时顽劣又意气风发的影子。   江陈颔首,放了手中杯盏:“好,你今日若是帝王,少不得我还要敬你一敬,可今日你若是阿椹.”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那便自行离去吧。”   年轻的帝王垂下眼睫,默了半晌,忽而自腰间摸出半枚玉璧,拿在手中摩挲:“永和初年,你我断玉璧为誓,若往后在权力倾轧中迷失了本性,以此玉璧为证,可予对方一次悔过之机。”   初初走上这条路时,两人便明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一个不慎便会迷了眼,这半枚玉璧是惊醒、是情谊、是不离弃的佐证。   李椹说完,星目灼灼,望住他,带了点挑衅:“怀珏,言而无信,非大丈夫所为。”   江陈便掀起眼皮,慵懒的笑了声:“单凭一块玉璧,你要威胁我?”   两人都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本就自有逼人的气势,此时言语间争执起来,大有剑拔弩张的架势,让这小小的厅堂内有了隐隐的肃杀之感。   音音有些心惊胆战,刚要去拉江陈的衣袖,却被汪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他出去。   她二人悄声出了院子,片刻后便听里面有茶盏碎地之声。   汪仁拍脑门叹:“哎呦,真打起来了!可千万别伤了我们万岁爷的脸。”   音音想起江陈一身的伤,亦是隐隐有些担忧。   待日头渐高,院里的声息才止了,帝王的声音在喊:“汪仁,滚进来倒酒。”   音音步进去时,便见了满院的狼藉,几盆花草歪扭的倒在地上,青瓷花瓯碎了一地。有暗卫在收拾,弯着腰,一眼也不敢乱看。   两个罪魁祸首反倒在厅中饮起酒来。   李椹眼角一片青紫,嘴边渗了点血,小臂上织金妆花的贡缎袍袖裂了个口子,哪里还有帝王的端庄。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别别扭扭的喊了声:“二哥!”   江陈亦好不到哪里去,背上伤口开裂,在云雾直缀上渗出些许血迹,见了音音,扬眉招手:“过来!”   待人走近了,他牵起小姑娘的手,骄矜的斜睨李椹:“吾妻沈音音。”   李椹便又憋红了一张脸,咬牙道:“二嫂!”   音音哭笑不得,男人间的情谊她不懂,但有时他们也最像孩子,有不变的少年气,别扭又骄矜。   两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是被几个暗卫扶回房的,至晚间,也未醒。音音第二日起床时,李椹已走了,院子里笼着清晨的薄雾,寂静一片。   江陈背光站在厅中,透过窗棂,看那株簌簌风动的香樟树。   他手边的桌案上放了两枚虎符,统帅南北大军的最高权柄就这样被他随意扔在一旁,挺拔的肩背有些落括的疏离。   听见脚步声,声音有些宿醉后的微哑,他说:“沈音音,怕是要打仗了,南北都不太平。”   说完,忽而摇摇头,转身,将那两枚虎符扔进音音怀中,嘱咐了句“拿着”,便消失在了晨雾中。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陪在她身边,盯着她喝早上暖热的粥,抓住她圆润的脚俯身替她穿上鞋袜,让她白嫩的指从未磨出一个茧子,让晚归的小姑娘转身便能瞧见一盏昏黄的风灯,   这些陪伴是细致的,无孔不入的,从冬末到夏初,一点点渗透。   音音经常会惶恐,惶恐这熨帖的温暖。   初夏夜里有蛙声,吵的人睡不安稳,音音起身喝了杯水,瞥见外厅的灯火还亮着,微弱的一盏,便从碧纱橱的缝隙里瞧了一眼。   江陈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随着烛火微晃,他凤眼微垂,低头看手边的一张舆图,指尖在北疆的山脊点了点,微微蹙了眉。   音音悄声退了回来,方才的睡意消散了个干净,在月色下坐了一晚。   至天明时分方笑着摇头,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便不凡,江陈啊,是胸中有丘壑,要立马振山河的,怎能陪她在这小镇消磨时光。   第二日一早,她依旧出门摆摊写信,黄昏时未等他去接,自己便早早儿回来了,抱了一坛喜春楼的桂花酿并一壶果饮,往桌上一放,道:“江陈,今晚我请你喝酒。”   江陈意外的挑了眉,随手接过了那坛桂花酿,问:“因何饮酒?”   小姑娘将食盒里的菜碟一一摆上桌,长睫颤了颤,低低道:“我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说,可又怕出不了口,或许我们都醉了,便能更无所顾忌。”   她说着,替江陈倒了杯桂花酿,又替自己斟了碗清甜果酒,轻笑:“来吧,敬我们这些相守的岁月。”   小姑娘酒量浅,几杯果酒下了肚,面上便染了薄薄的红,眼里雾蒙蒙的,懵懂的妩媚。   江陈扣住她的手,亦染了些微桂花酿的甘醇酒气,道:“不许喝了,再喝怕是要真醉了。”   音音目光在他俊朗的眉目间流连,忽而弯了眉眼,露出纯稚的笑,乖顺道:“好,不喝了。院里的蔷薇开了,我们去看好不好?”   开春时,江陈替她在院墙边移植了满墙的蔷薇,如今,已开满了深红浅绯的一片。   还有那株白玉兰,那株象牙海棠,都是他替她植下的,如今已是满院的芳菲,是她曾经想要的家的模样。   音音同江陈并肩坐在花墙下的台阶上,转头看月色下微微颤动的蔷薇,开了口。   她说:“江陈,我心里有你。”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身侧的人陡然抬眸,细长凤眼里有幽深的暗涌,在月光下流转。   音音脸颊微热,声音又轻了几分:“你知道吗,我当年孤身南下,可是谨慎的紧,是凭着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搭建了属于我的日子。可是如今我在你身边,你瞧,连生火做饭都不会了,我生了依赖,生了懈怠,生了懒惰。后来我想,大抵这便是你在我心中,与旁人的不同。”   江陈薄唇轻启,竟没能发出声音,只试探着,轻轻握住了她柔嫩的手。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轻轻的颤栗,从她的指尖往上,一直到将她的小手整个包在了他的大掌中。   许久,才微哑又郑重,还带了点忐忑的问:“沈音音,就这样牵着吧,我永远不会放开你,好不好?”   瞧见小姑娘不做声,他指尖在她细嫩手背上摩挲一瞬,忽而将人扯进了怀中。   她还是绵软又敏感,被他一碰,便软了身子。   江陈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暗哑的一塌糊涂:“沈音音,你今晚给我喝的还是药酒吧?只这回,用手怕是不行了。”   音音恼羞的瞪他,分明是普通的桂花酿罢了,被他一说,倒解释不清了。   她浑浑噩噩,这一丝清明,很快被他那双大手撩拨的云里雾里,张张嘴,也只能发出细细的嘤咛。   男子肩背陡然一僵,将人抱进了内室。   内室里没点灯,月光洒进来,照在小姑娘雪白起伏的曲线上。江陈最后一丝理智也轰塌了,强势的箍住了她的腰,隐忍了三年的渴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他能忍得了最烈的□□,却忍不住她稍微的一点靠近。   夜风送来满院的花香,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娇泣,在这暗夜里分外动人   ……   江陈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了,长睫颤了颤,下意识便去抱那个娇软人儿。只手臂伸出去,才觉出身侧空空如也。   他陡然睁开了眼,翻身而起,内室里不见人,厅里不见人,连厢房与院子里亦是空寂的可怕。   外面如血的夕阳,让他愣怔了片刻,忽而想起昨夜到最后,她端来的那杯水。定是那杯水有问题,否则他绝不至于昏睡到如今。   他眼皮跳了跳,顷刻便红了眼尾,头痛欲裂间,恍惚想起永和二年,也是这样让人沉溺的夜,可归来便不见了她。   桌子上有封信件,修长的指轻颤,终究拿了起来。   娟秀的小楷铺满了纸张,她说,她知道他放不下大周的山河,知道他忧心边疆战事,她不该困他在这一方小院。   她说,她亦有想做的事,她母亲打小儿便告诉她,女子也不该困于后宅,也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想走过大好河山,写一本山河地理志,告诉世间的每一个女子,我们也可以去丈量这个世界。   她说,她母亲说过,好的感情应该是互相成就,你有你的山河要守护,我亦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她说,若山河初定,她亦得偿所愿,他们依旧还牵挂彼此,就去守护一个家,一个纯粹的家。   信的最后,她似娇似嗔,仿佛在扯着他的袍袖撒娇。她说,江陈,这是我的选择,你总不会不答应吧?   江陈便无奈的笑,落寞的无可奈何,他怎么能不答应?他早就拿她无可奈何了。   *   李椹是五月初回的宫,进了御书房沐浴换衣后才恍惚觉得,少了点什么。   往常,该有个软糯糯的小姑娘早早候着他了,会抬起雾蒙蒙的桃花眼,担忧的问:“椹哥哥,这一路上腿疾可有犯?”   他抬手捏了捏鼻根,问汪仁:“江霏呢,怎得没来迎?”   汪仁觑着帝王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您忘了?从蜀地出发时,您便给宫里传了信,允了江姑娘回老家一趟。这会子怕是早到了益州。”   李椹这才想起,怀珏看了江霏给他的那封信后,瞧着他的眼神更冷了几分,沉默了许久才道:“阿霏念着老家的祖母,李椹,你安排人先送她回去,待她想好后,由她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宫。”   江陈最后又将那封信扔给了李椹,要他回宫后再看。   想至此,李椹便扬声唤汪仁:“阿霏的那封信呢?拿来。”   他劈手夺过那封件,一目十行的过了一遍,那张俊朗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又蹙着眉,一字一句回看了一遍。   江霏要退婚?   他嗤笑一声,阴鸷又冷怒,将那信件撕了个粉碎:“阿霏又闹小孩子脾气,这皇家的婚事,岂是说退就退的!”   汪仁骇的脑门冒冷汗,也是实在没想到那样软糯糯的一个小姑娘,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踌躇着劝:“陛下,江姑娘.江姑娘许是一时赌气,写下了这信,您不若给个台阶,小姑娘也就顺势下了。”   李椹扶额,手背上隐隐冒出了青筋:“再如何赌气,也不能拿退婚当筹码。”   他默了片刻,才压下了心中情绪,终究吩咐汪仁:“拿她最爱的蓝宝石,做幅头面送去益州。”   在她的爱里,他向来是有持无恐的,他知道,她总会回来。 第75章 尾声(下)   永和七年的冬至,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一般,将京都裹在了一片茫茫的雪白里。   十一月十九是章太后的寿辰,又恰逢大周南北战事大捷,宫中今年便在承恩殿设了宫宴,命妇女眷席面则设在章含殿。   各世家提前许久便开始准备,明面上是进宫祝寿,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如今章太后失势,早不是先前儿能与新帝分庭抗礼的时候了,也只是宫中的摆设罢了,大家心里是另有想头。   他们惦记的,是那两位权力顶端的年轻男子。   那位江陈江首辅,罢官后,曾一度消失在京中,后又一力平定了北疆,再转战南边,震慑了蠢蠢欲动的南绍,被封为神策将军,回京才俩月,如今已是官复原职,又成了只手遮天的人物。   各世家早便动了心思,哪怕送个女儿去当妾,能攀附一二,也是好的。   更不用说宫中那位,如今后宫还未充盈,若此次进宫,能得他眼缘,便是家族蒙荫。   是以,今日各命妇俱携了家中女儿,精心装扮,来赴这宫宴。   江陈同李椹在承恩殿用了几杯酒,便同往章含宫,去给章太后献几句祝词,明面上的礼仪,还是要走一遍。   两人从宫巷里拐进来时,远远便见章含宫的花廊下三三两两站满了闺秀,衣香鬓影,环肥燕瘦,在这素白的大雪天里,争奇斗艳。   江陈忽而止了步,微蹙了下眉,道:“阿椹替我向章太后献句祝词吧,今日政务还未处理完,我先回文渊阁了。”   李椹扶额而叹:“江怀珏,你至于吗?”   江陈转身而去,撑了把二十四骨节油纸伞,身姿清俊挺拔,在茫茫风雪里摆了摆手:“待会子沾染上女子香气,万一被内子知道,该说不清了。”   李椹简直想好生嘲讽他一番,他那位妻,人都不在京,哪里就能管束的了他?   他摇摇头,随了明黄步辇刚要进去,不知怎得,他耳边忽而想起江霏细声细气的低语:“椹哥哥,你要不是皇帝该多好,不是皇帝,兴许还能只有我一个。”   他有一瞬的失神,转头吩咐汪仁:“从御花园绕过去,打章含宫后门进殿。”   汪仁暗暗叫苦,实在闹不明白,这大冷天的因何要绕这样远的路。   待进了章含宫,章太后方送走一波觐见的命妇,正倚在罗汉榻上休憩,见了李椹,颇有几分疲惫的笑:“皇儿来了。”   她如今鬓边生了几缕白发,眼角皱纹纵横,从前那个手段强硬的章太后,已是老态毕现,只反倒对小辈益发平和了。   她笑着听李椹献了几句生辰祝词,便亲斟了杯茶水给他,开了口:“行霜在这宫里头陪了我两年,如今身子也养的差不多了,总不能白白在宫里蹉跎她这大好青春,皇儿你瞧,是送她出宫还是先给个名分留在这宫里头?这样不明不白下去.”   自打两年前江家那姑娘离了宫,这桩皇家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章太后不知皇帝心里如何想的,既不完婚,也不封妃。她微微眯起浑浊的眼,想探一探这帝王心思   李椹端茶水的手顿住,从氤氲水气中抬起头,俊朗的眉目有些沉凝,打断了章太后的话:“不明不白?母后,当初是你让宁二姑娘来宫中养病,顺便陪伴您一二,我念在宁家满门忠烈的份上,允了这请求,如何就是不明不白的待在宫中?”   章台后脸上不太好看,只如今也只能耐着性子,笑道:“皇儿对行霜多有照顾,甚至为了行霜,多次责罚江家姑娘,这宫中都传是皇儿对当年那段情念念不忘,母后原想着,你若真有意,便替你做主.”   “母后真真替儿子想的周到。”李椹转着手里的青玉盏,轻嗤了一声,本就沉凝的面,此刻更是蒙了层莫测的阴鸷,骇的章太后住了口。   他没再说什么,挥手让人将轮椅推了出来。   待上了步辇,才冷声对汪仁道:“今日便送宁二姑娘出宫吧。”   这会子风雪有些大,出了章含宫,北风卷着雪粒,扑进步辇,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前头的汪仁忽而听步辇里的帝王低低道了句:“既你们都这样认为,江霏亦如此想吗?”   明黄帷幔的步辇未回养心殿,径直进了明渊阁。   明渊阁离着御书房颇近,是专门劈出来给江陈进宫理政时用的,此刻那人批阅了几本文书,正站在窗前看外头铺天盖地的雪,眉眼间落了一层担忧。   李椹在他身侧坐了,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了片刻。   是皇帝冷润的声音打破了这沉寂,轻飘飘的,他问:“怀珏,阿霏真的不愿回来吗?”   他用了两年,到现在还是不相信,总觉得,第二天一睁眼,那小姑娘便又回来了,会用雾蒙蒙的桃花眼望着他,喊一声“椹哥哥”。   江陈没应声,只冷眼瞥他。   李椹眼皮跳了跳,忽而自嘲的笑,他说:“我就知道她会放弃我。”   “当年父皇多疼爱我,他教我习字射箭,还曾让年幼的我坐在他的膝上用饭,可后来呢,也是他勒令援兵不前,眼睁睁看着我被北绒剜去了双膝,要用我的命,来给太子清路。”   他低低笑,有些落寞的悲凉:“他们从来都是带着目的爱,在你满心欢喜的享受这爱时,又猝不及防给你一刀,让你亲眼看看这爱的虚妄,多么残忍啊。”   他说完,默了一瞬,忽而摔了手边的珊瑚摆件,有些怒气:“江霏她,她当初又为何要来接近我!”   他冷眼看着她热枕的爱意,若即若离,不敢碰触,你看,果然,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   在他一点点贪恋、沉溺时,骤然转身!   江陈只沉默的看他,待他面上的神色逐渐平静后,才道:“李椹,你可曾想过,阿霏她也只是个小姑娘,面对你的冷漠,她也会难过、也会退缩,没有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李椹骤然抬眼,有片刻的失声,许久,眼里的挣扎才渐渐褪去,低低问了句:“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江陈却步至书案后,开始翻阅堆积的文书,半晌,淡淡道:“不可,她现在还不想见你。”   年轻的帝王没再作声,坐在暗影里许久,才慢慢转着轮椅出了文渊阁。   待江陈将手边的文书处理完时,外面已点起了影影绰绰的宫灯,今日的宫宴早散了,深深的殿宇便又沉寂下来。   他披了件玄墨大氅,从文渊阁出来,往永定门而去。   于劲替他撑了把赤红罗伞,小心翼翼禀道:“爷,今日宫宴上,您不在的那会子,御史大夫王琴喝醉了,痛哭流涕向陛下忠告,说是.”   他咽了咽口水,才有些不忿道:“说是爷您斩杀无辜百姓,是载入史册的佞臣,怎能又官居太傅?这是要让天下多少正值的子民失望啊。好在万岁爷只当他醉了,让人拖了出去,这才止了许多人的嘴。”   江陈连脚步都未顿一下,只轻笑着摆了摆手。   有些事,做下了就是做下了,总会留下痕迹。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譬如当年这事,便会成为他此生背负的污点,再成不了万人敬仰的直臣,只能做一个史书上的佞臣。江家,也再不能享清名爵位。   可他并不屑于去计较。   他金线云纹的鹿皮靴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微侧了身,问:“沈音音可还在翼州,怎得这次的信件还未到?已晚了半日了。”   这两年,她在外游历,江陈暗中派了人守护,每隔五日,便会详细汇报给他她的足迹。明知她会不高兴,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即便知道她是个外柔内韧的,即便知道她能走过这大好河山,可在他心里,她就是个软乎乎的小姑娘,需得时时知道她的动向才能安稳。   于劲缩了缩脖子,忙道:“许是风雪阻了路,信使的脚程耽搁了”   他悄悄儿抹了把冷汗,他们家爷这样的人,要想瞒他一点事,可真真儿难啊。   这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压的宫门前的几株银杏树弯了枝桠。连宫门前的风灯都蒙上了一层白,照不真切。一切都朦胧的昏暗,又冷又肃寒。   于劲提议道:“爷,今日冬至,回去了让府上备点饺子给您?”   江陈没应声,只静默着往宫门走,身影挺拔的孤寂,首辅府亦是同样的冷清,那个人不在,吃什么不一样呢。   他出了永定门,益发习惯这黑暗冷寒了,转身要去宫廷侧门寻马车。   只走了几步,忽而被前方的一盏八角风灯迷了眼。   娇俏的小姑娘,换下了青布衣衫,着了芙蓉掐腰袄裙,被灯光一照,粉光若腻,眉眼盈盈,正温柔浅笑,她说:“江陈,回家吃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