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丝帐》 作者:醉酒微酣   文案1:   他屠了她的皇帝夫君,她杀了他的青梅月光。   文案2:   金丝帐中,软玉温香。   拓跋泰欺身而上,擒住纤细皓腕,切齿冷笑:“娘娘裙下之臣……数不胜数。”   丹蔻抚上俊脸,崔晚晚羞涩含情:“臣妾心中,唯有陛下。”   内心呵呵:陈年老醋,酸死个人。   又名《小学鸡恋爱日记》。   提示:   1.洁党勿入。不喜点X。   2.架空乱炖,不是历史上的北魏拓拔。   一句话简介:你杀我青梅,我灭你竹马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主角:崔晚晚,拓跋泰 ┃ 配角:青梅竹马们 ┃ 其它: ========== 第1章 弑君 陛下当真最爱我?……   《金丝帐》   醉酒微酣/著   魏国隆兴四年。   打着“清君侧”旗号的义军已经攻到了城门之下,魏国最负盛名的佞臣杜立德还来不及投降,便被凌空而来的一支利箭射中了左眼,鲜血喷洒一地。家奴背起伤重的杜立德慌忙逃窜,其余众人见状惶恐不已,纷纷丢盔弃甲,如受惊鸟兽四散。   义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京城南门,待城门大开,轰隆震天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队玄甲兵士策马而来,为首之人身姿挺拔面目英冷,眉梢还有血渍尚未拭去,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他的马背上挎着长弓利箭,样式与射中杜立德的那支一模一样。   先锋军派出的斥候头领此刻正好在南城门,见来人振臂高呼。   “报——”   拓跋泰闻声急急勒马,询问情况。   “禀将军,我等已照令封死宫门,不许进出,有十数人从内宫河道潜出,也尽数打捞上岸了。”   “无论死活,都不可放过。”拓跋泰遥望内宫的方向,又问:“东西二城门如何?”   斥候回禀:“尚未攻破。我军是最先入城的。”   “都知道杜老贼所在的南边防备最严密,武器也最精良,那两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贪生怕死不敢打南边,自请去东西两路,这都一天一夜了还没攻下来?”拓跋泰身侧一名副将不屑嗤道,“我呸!老不要脸的!”   言词中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义军名为“义军”,虽师出有名,但实则乃三方联军,主帅都有三位,拓跋泰又是在义父旗下效劳,生生矮了众人一头,说话也没那么重的分量,起义数月以来,拓跋泰与手下军士都受了不少闲气。   邓副将耿直爽快,拓跋泰却想得更为深远,道:“南门被破的消息传开,联军必然士气大涨,守城之人抵挡不了太久。”   邓副将问:“那我们接下来如何?难不成还要去帮那俩老东西?”   “不。”   拓跋泰攥紧了缰绳,果断下令:“兵分三路,你带一队留守此地善后,找出杜立德,另一队去迎义父入城,剩下的——”   “随我进宫。”   魏国内宫,摘星楼。   摘星楼高百丈,是如今的魏帝元启特意给崔贵妃修建的,绫绡作纱锦毯铺地,香木为梁云母嵌壁,还摆放了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极尽奢华。   可此时的摘星楼一片狼藉,成群奴仆已不知所踪,连崔贵妃寝卧里都是妆台零落的模样。   “贵妃呢?贵妃在哪儿?”   元启穿着一身内侍的衣裳,跌跌撞撞闯进摘星楼找人,一路上他与许多怀抱金银财宝的宫人迎面相撞,但他们似乎都没有认出他,众人都只顾着疯跑逃命。好不容易元启扯住一个人询问,却被推搡在地。   “陛下——”御前总管太监德顺颤颤巍巍跟上来,搀起了元启,苦口婆心劝道:“您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元启苍白着一张脸,长期的放纵导致眼下浮肿青乌长久不散,像两团挂在眼睑的乌影。他拂开年迈的德顺,继续往摘星楼深处寻去。德顺急火攻心,跺跺脚跟上去:“老奴刚听说贵妃娘娘去了宫女的屋子,陛下去那儿寻寻吧,寻着了赶紧走!”   崔贵妃身边有个颇得宠信的大宫女名叫佛兰,元启是认得的。他一路摸到佛兰的住所,听闻里面有人说话,其中一人的声音正是贵妃崔氏。   “爱妃!”   元启内心一喜,推门而入,却看见两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一人正是宫女佛兰,而另一人即便只穿布衣,脸上不施粉黛,一支发簪也无,依旧能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她只需站在那儿,已是倾倒众生。一如当年元启初见。   佛兰一惊,下意识把手中包袱藏了藏,并且挺身挡住崔贵妃。   崔贵妃却拨开佛兰,笑着朝元启走去:“陛下怎么来了?”   “朕来接你。”   元启上前捧住柔荑,略觉冰凉,抬眼见崔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赶忙解释:“朕知道前些时日冷落了爱妃……但朕心里最爱的还是你,这外面不太平,朕其他人都顾不上,只来同你一道走。”   崔贵妃似有不信,拿眼睨他:“陛下当真最爱我?那柳才人卫美人呢?”   “那些庸脂俗粉,怎可与爱妃相提并论,不过是些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陛下好生薄情。”崔贵妃娇嗔埋怨,唇角却是往上扬的,“若是两位妹妹听见了,不知有多伤心呢。”   元启素来最爱贵妃一颦一笑,总觉得这般绝色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只是他身为帝王,后宫佳丽三千,总不能只守着贵妃,况且男人的劣根性不就是爱尝新鲜滋味?仔细一想,元启才发现自己似乎有四五个月不曾召唤贵妃了,所以这会儿崔贵妃吃味拿话刺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爱妃跟两个死人计较什么。”元启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抓住贵妃的手,“随朕走。”   “陛下,您弄疼我了。”   崔贵妃娇里娇气的,她任由元启拉住手腕,脚下却纹丝不动:“走?去哪儿呢?”   逃命的紧要关头二人还磨磨蹭蹭,德顺在一旁急得不行,僭越说道:“陛下、娘娘!那叛军就快打进宫来了,您二位赶快走吧!再晚就出不去了!”   崔贵妃不以为然:“既然如此,出去也是送死,还不如留在这里。”她不着痕迹挣脱元启的束缚,笑盈盈道,“听说宫门已从外封死,横竖都是出不去的。”   “有一条出宫密道,只有朕知道。”元启安慰她,“等出了宫,我们就一路北上去漠北王庭,向冒顿单于借兵,他们兵强马壮的,到时候朕带领人马杀回来,把那些逆贼五马分尸!”   “陛下要找匈奴人借兵?”崔贵妃抚胸蹙眉道,“上次议和的时候臣妾见过冒顿单于,样子那么凶,还老是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爱妃莫怕,有朕在,冒顿不敢把你怎么样。”   “可是陛下,匈奴人真的会借给咱们兵马吗?”   “会的。”元启斩钉截铁,“待朕收复了京城,就封冒顿做亲王,再赏赐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奴仆美人。”   “美人呀……”崔贵妃似乎很担忧的模样,“那陛下会把臣妾送给别人吗?”   “怎会!你是朕的爱妃,朕可舍不得。”   崔贵妃闻言松了口气,妩媚娇笑:“陛下真好!您渴了吧,先喝口茶歇歇,咱们再走。”   她斟了一杯茶,亲手端到元启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元启刚要站起来,只见刚才一直站在旁边的佛兰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德顺的身后,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就往他身上用力捅去,接连数刀。   很快德顺倒在了地上,连哼都没哼一声,鲜血渐渐弥漫开来,似一朵红艳的花。   “大胆!你……”   元启大惊,正习惯性地要出声训吓,却惊觉自己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又麻又痛。   “陛下怎么了?”   崔贵妃娇娇柔柔地倚过来,一双含笑的勾魂眼,却让元启毛骨悚然。   元启往后仰倒,呼吸急促憋得脸颊通红,只见崔贵妃欺身而上,拿手拍着他的脸,戏谑道:“陛下,密道在哪儿呀?告诉臣妾好不好?”   “朕、朕……你这、这个贱妇!”   “我是贱妇,你又算什么东西?”崔贵妃终于敛起假笑,横眉冷对。   “畜生。”   她突然扬手狠狠扇了元启两耳光,把他养尊处优的脸打得绯红,冷冷说道:“从进宫那日起,我就在想要怎么杀了你。”说罢她示意佛兰先去处理老太监的尸体,她则拿起佛兰的匕首,“后来我发现,你死太快反而便宜了你,不如留着你的狗命——”   “爱、爱妃,有话好好说……”   崔贵妃握着匕首缓缓靠近,若雪脸庞浮起畅快的笑容:“我是有很多话想好好跟你说一说。”   拓跋泰率领部分人马疾驰入宫,直奔大殿与帝王寝宫,可却不见元启踪影。   他招来探子再三确认皇帝尚未逃走,果断下令分头去找,顺道还抓来一批御前伺候的近侍询问。   元启耽于享乐,跟着的近侍们也都养尊处优惯了,乍见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刀尖的鲜血都还在往下滴,不由吓得腿肚子发软,甚至还有人当众尿了裤子。   拓跋泰找不到皇帝,心中暗暗焦急。他之所以要抢在其余两方人马之前进宫,实则另有一番隐秘。略微思忖,他突然想起那昏君宠信崔贵妃的传闻,于是立即掉头,独自去了摘星楼。   奢靡的宫殿早已人去楼空,拓跋泰找了十来间房屋仍旧看不到昏君踪影,愈发焦躁。这时他隐约听闻偏殿角落的房间里似有响动。   拓跋泰赶紧过去,一脚踢开房门。   入目便是两个人齐齐倒在榻上,看打扮约莫是太监和宫女。太监背对着门,而宫女仰倒在榻,长发遮面看不清脸庞,两人应是正在缠打,传出了类似被扼住喉咙的闷哼声。   拓跋泰两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揪住那欺辱人的太监,把他从女子身上拽下来,一刀结果了他。   “唔——”   太监捂着胸口缓缓跪倒在地,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就断了气。   拓跋泰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去扶那差点被“掐死”的可怜女子。手掌触及女子赤|裸的手臂,他只觉得像是摸到了上好的羊脂白玉,滑润无瑕。   “你可知皇帝在哪儿?”   这时女子起身,抬手撩拢头发,露出半张妙颜。   “皇帝呀——”她闻言掩嘴一笑,娇媚容色更胜牡丹,“喏,不就在你脚下。”   拓跋泰这才低头去看那太监,仔细端详片刻,终于认出暴毙的狂徒就是记忆中的昏君,元启。   他一时之间怔愣在原地。   崔贵妃看他“吃惊到呆傻”的模样觉得好笑,故意凑上去伏在他耳畔轻轻呵气。   “将军犯下弑君之罪,可如何是好呀?” 第2章 捉奸 不许喊娘娘,我叫晚晚。……   拓跋泰只觉得耳根酥痒难耐,急忙侧头却不慎擦过那女子的嘴唇。   崔贵妃一时不察竟被他“轻薄”,愣了一瞬便又笑了:“将军此举……是想堵我的嘴?”   谁知拓跋泰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似是比她还嫌弃。他避开美人灼灼目光,一本正经道:“微臣不慎冒犯,请贵妃娘娘恕罪。”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行动却没什么诚意,蹲下去只顾在皇帝的尸身上搜查翻找什么东西。   崔贵妃见状饶有兴趣,问:“你怎知我是贵妃?”   拓跋泰头也不抬:“猜的。”   把元启从头到脚搜了两遍也寻不着,他不由得眉头紧皱。   “将军在找什么?”崔贵妃双手托腮蹲下,满脸好奇,“不若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   拓跋泰没回答,而是剥掉了皇帝身上的内侍衣服揉作一团,再把刀上的血擦拭干净。他环顾一周,目之所及都是寻常器物,况且此处也并非后妃寝殿,应是没有他想要寻的东西。   “快走。”   当机立断,拓跋泰拉起她就走。   “诶——”   崔贵妃不料他如此雷厉风行,被拽得脚下不稳,一头栽进他怀里,鼻尖撞到冷硬铠甲,疼得她瞬间蓄起眼泪。   “你这莽夫!”她从拓跋泰怀中抬起头来,泪盈盈的模样我见犹怜,“怎的这般粗鲁!”说完还不解气,踮起脚够到他的下巴,张嘴就狠咬一口。   “嘶……”拓跋泰吃痛,两指捏住她的下巴,“休要胡闹。”   崔贵妃被他困在怀里动弹不得,更加恼怒,挣扎着还想打人,却被他箍得更紧。   “别出声,有人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拓跋泰一副凝重神情,本来走到门口又绕了回去,指着窗户问她:“后面是何地?”   崔贵妃冷笑:“这里楼高数丈,你要是从这里跳下去,只怕要粉身碎骨了。”   拓跋泰推开窗户一看,果真如她所言,窗下是光滑的石壁,离地底足有十几丈。他仔细观察,想找出借力之处,又思索着若是再带一人,有没有十成把握安全落地。   就在拓跋泰扔掉血衣,撕扯幔帐准备拧成绳索的时候,外面的人离此处已经越来越近了,甚至能清晰听闻说话声。   “不是说拓跋泰那小子先进宫了吗?人在哪儿?!”   来人声如洪钟,脚步迭迭应有不少随从。拓跋泰见势不妙,愈发加紧动作,把绳索从窗口扔出去,转过来单臂搂住崔贵妃。   “原来你是拓跋泰。”   崔贵妃任他搂住,眼里玩味更浓,觑了一下窗户底下,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我怕高,头晕。”   “闭上眼睛。”   拓跋泰嘴上不说,眼里却写满了“麻烦”二字,神情也多有不耐。他不愿浪费时间,也不管崔贵妃愿不愿意,作势就要往外跳。   “诶诶诶,等一下。”   “何事?”   “将军忒急了。”   崔贵妃妩媚娇嗔,倚在他怀中指向一面墙壁,“何须冒这么大的险,咱们走近路。”   她走过去在墙角摸索一阵,方找到极为隐蔽的机关,拧开之后墙上露出一道窄门。两人先后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关上了门。   这条密道极其狭窄,拓跋泰在其中穿行,侧身都非常困难。密道里没有蜡烛油灯,只有墙上镶嵌的萤石发出幽幽弱光。崔贵妃在前,引着他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   出口就在两人头顶,崔贵妃却不着急上去,而是对拓跋泰说道:“你脱掉衣裳。”   拓跋泰迟疑:“为何?”   “听我的便是,又不会害你。”崔贵妃拿眼瞭他,“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素来知恩图报。”她说着还上前一步,作势要帮他解开锁扣。   拓跋泰急急后退一步避开,后背撞在石壁上“空咚”一声。   “不敢劳烦娘娘。”   他不知出口之外是什么地方,但自己满身血污,就这般出去确实太过惹人注目。于是他动手解开甲胄扔到地上。   “将军怎么总是视我如吃人虎兽?”崔贵妃也不恼,娇娇俏俏地笑,一个劲儿地出言戏弄他,“常言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   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甜腻娇柔的音调似乎还余留在狭小的空间中,只见她也脱掉了自己外衫,接着还去解腰带。   “不可——”   拓跋泰急忙去按她的手,却不料迟了一步,手掌正好落在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没有人摸过天上的云,但若是能摸到云彩,应是如此触感。   拓跋泰只觉指间腻滑生香,想收回手却反被崔贵妃摁住,她令他:“托我上去。”   他只得托举着让她借力爬出洞口,也不知这女子是如何生就这样一副身子,轻盈玲珑但不柴弱,一丝一厘都恰到好处,纤秾合度。   崔贵妃上去之后,伸手回来拉拓跋泰。不料他刚出洞口合上木板,就被一阵香风扑倒,跌在绵软的锦缎上。   “你……”   “嘘——不要说话。”   崔贵妃拉过被褥笼罩住俩人头顶,纤纤玉指封住他的嘴,红唇摸索着擦过他的脸颊停在耳畔。   “不许喊娘娘,我叫晚晚。”   她躲在被窝里轻轻地笑,手指一路滑到拓跋泰的胸口,不轻不重地一笔一划写着字,仿佛要将这个“晚”刻进他心里。   话说除了拓跋泰的义父江肃,联军的另外两路人马分别是镇南王与房大将军。镇南王乃元启叔父,生母位份低下,所以刚及冠就被随随便便封了个王爷,撵去了穷山恶水的岭南,从此以后镇南王只回过京城两次。第一次是他的父皇去世,太子皇兄继位,他作为亲王受邀观礼;第二次是先皇去世元启继位,他又受邀回京城观礼。镇南王几十年来做低伏小,夹紧尾巴做人,眼看着熬死了亲爹和亲哥,自己也是年近花甲的老人家了,本以为要老死岭南,没想到那侄儿皇帝竟是个百年难遇的昏君,骄奢淫逸不说,还宠幸奸佞滥杀忠臣,登基短短三年就搞得民怨沸腾,简直比酒池肉林的纣王还不如。他隐约嗅到风雨欲来的气味,暗中在岭南屯粮练兵,只待时机。   约莫一年前,魏国与北边的匈奴大战一场,虽是赢了,但也损伤严重。后来两方议和,匈奴赔了许多牛羊马匹和金银财宝,可昏君元启不说把这些拿来犒劳浴血奋战的将士,反而还任由相国杜立德扣挪战死士兵的抚恤金,自己则连朝也不上,成天窝在宫里饮酒作乐。   这下可彻底激怒了北伐的将士们,兵马大元帅江肃率先揭竿而起,举着“清君侧”的旗帜一路往京城而去,誓要除奸佞,振朝纲。   拓跋泰也是北伐将领之一,十余年前被江肃认做义子,他年纪虽轻,但骁勇善战,胆大不冒进,心思又缜密,总被江肃委以重任。北伐时拓跋泰便是行军元帅,统一调度各路人马,而此番打到京城,也是由他领军在前,江肃在后方稳定人心。   另外一位房牧山,说得好听点叫绿林好汉,实则乃西南道有名的山匪头领,许是当强盗当腻了,不知为何被朝廷招安,封了个骠骑将军的名号,本是吃喝嫖赌的闲人,没想到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一听说要清君侧就集结了人马前来结盟。   三方人马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各有心思。拓跋泰的人马攻破南城门不久,东西城门也抵挡不住,镇南王和房牧山前后脚入城,快马加鞭往内宫而去。   两人在宫门口相遇,皆对抢先一步的拓跋泰恨得牙痒痒。   房牧山马鞭一挥打在地上:“说好入了城相互接应,拓跋泰这小兔崽子,跑得倒快!”   “房将军息怒,找人要紧。”镇南王可不会骂骂咧咧,他只是担忧有人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拐弯抹角地说:“救驾有功,看来拓跋小将军这次要拔得头筹了。”   房牧山口无遮拦:“我看他小子八成是找皇帝写圣旨去了!”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撒蹄就往前跑。   二人带了数万兵马,把内宫围得水泄不通,特别是搜了半晌都没找到元启,也不见拓跋泰,房牧山发了好大一通火。   就在这时,下人禀告有了拓跋泰的踪迹。   镇南王与房牧山匆忙赶往下人所说之地,只见这是一处女人闺房,进屋便看到红纱粉幔,陈设也多是脂粉妆盒一类的女子之物。   金丝帐暖,软玉温香。   隐约有两个人影晃动,虽看不真切,但有女子娇声不慎漏出,愈发引人绮思遐想。   房牧山是急性子,上前准备撩开床帐,不想一只胳膊先他一步,从里面拨开了遮挡。   只见拓跋泰置身帐中,赤着精壮的上身,下方搭着锦被遮羞,大概是没穿裤头。他面不改色道:“房将军。”   语气平缓,毫无被“捉奸在床”的羞赧之色。   “拓跋将军在此是……”   镇南王也凑上来想看看拓跋泰搞什么鬼,却只看见地上散落着男女衣物,而帐子里还有个女人。   “见过王爷。”拓跋泰拱拱手,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躯,把窥探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请容在下整理一番。”   镇南王老脸一红,讪讪笑道:“拓拔将军请便。”   可房牧山却没那么好打发,追根究底地想知道帐子里有些什么。   “你藏了什么人?”   拓跋泰一把擒住伸来的手臂,竟按得房牧山动弹不得。   “房将军,”拓跋泰声音放低,听起来颇有几分威胁的口气,“容我片刻,可否?”   房牧山哪里受过这种气,顿时火冒三丈准备跟他好好干一架,却见锦被底下拱起的一团动了动,接着钻出一个脑袋。   “吵死了——”   美人香肩半露,鸦髻散落,脸上红潮未退,眉眼慵懒却更添风情。   她懒懒倚着拓跋泰,不满地瞪房牧山:“你这厮扰人清梦,该死。” 第3章 杖责 本宫和他,真的是清、清……   房牧山纵横风月数年,燕瘦环肥的美女见过不少,可如帐中人儿这般绝色的却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尤其是这美人还含嗔似怨地数落他,一颦一笑就如那陈年佳酿,让人觉得上头。   “我道你小子躲哪儿去了,原是寻到这么个宝贝!”房牧山一身匪气恶习改不掉,魔爪伸向美人,“好东西别藏着掖着,拿出来大伙儿一起享用。”   拓跋泰随手把崔晚晚一裹,抱着她滚到内侧,一脚踢向房牧山。房牧山当土匪头子的时候就自诩武艺不凡,不然也不会称霸一方,但到底四十来岁了,不敌年轻人气盛力强,这一脚又狠又重,直把他踹得跌倒在地。   随从兵士手忙脚乱去扶房牧山,被他一把挥开。   “滚!”   他挣扎着起来还想再打,却见那美人已经系好衣衫下地,昂首高傲。   “既是来勤王护驾的,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住在摘星楼,容貌倾城,还自称本宫……   一直在旁坐等渔翁之利的镇南王闻言率先反应过来,只见他“噗通”跪下,对着崔晚晚行叩拜之礼。   “臣元雍拜见贵妃娘娘。”   崔晚晚轻抬玉手:“镇南王免礼。”   房牧山呆呆回不过神来:“什么贵妃?”   崔晚晚懒得理他,用脚把衣裳踢到榻前示意拓跋泰穿上,面不改色道:“皇上与本宫被逆臣杜立德软禁在内宫,幸得各位前来相救,特别是拓跋泰将军,更是救本宫于危难之际——”   房牧山怒道:“救人救到床上去了,你这娘们儿当老子瞎了不成!”   崔晚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道:“拓跋将军只是帮本宫检查伤势而已。”   “伤口在哪儿?我怎没看见!”   崔晚晚勾起唇角,问道:“窥探妃嫔,该当何罪?”   眼见这鲁直的房牧山就要着崔晚晚的道,镇南王连忙出来打圆场:“娘娘恕罪,房将军是关心则乱,并非有意冒犯。臣等护驾来迟,幸好娘娘无碍,只是不知陛下现在何处?”   拓跋泰闻言身体略僵,不着痕迹看了崔晚晚一眼。   “咦?陛下不在大殿吗?”   见崔晚晚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情,镇南王也拿不准她言语的真假。就在这时,一名将士匆匆赶来,向镇南王附耳说了几句。   镇南王脸色一变,凝重地冲众人说道:“陛下驾崩了。”   众人大惊,尤其是崔晚晚,抚着胸口脚步踉跄,含泪悲哭:“怎么会……陛下——”   镇南王狐疑地看了看她和拓跋泰,道:“尸身就在宫内,请各位一起去看看吧。”   元启的死相非常难看,面庞青紫眼珠凸起,胸口一个大窟窿,淌出的腥血染红了地砖,可谓死不瞑目。   崔晚晚一来就作势要扑上去,还好一旁的宫女死死拉住她,不断劝她节哀。她反身抱住宫女哭哭啼啼,一副随时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房牧山上前查看尸体伤口,道:“从后至前,一刀毙命,刀宽三寸左右。”   “陛下怎只穿着寝衣?”   镇南王心细如发,指出不寻常之处,可房内并未搜寻到外衣以及凶器。   “贵妃娘娘,”镇南王直觉崔晚晚有古怪,躬身询问,“您最后一次见到陛下是何时?”   崔晚晚被佛兰扶着,摇头道:“自打那逆贼杜立德软禁我们以来,陛下一直被困正殿,已有数月不曾踏足摘星楼。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天人永隔……”   “不过两三日前,御前伺候的德顺偷偷来过,说是勤王大军到了城外,陛下让我莫要惊慌,静待佳讯。他还说,陛下决心与大魏共存亡,若是万不得已,便要、要自行了断!”说到这里她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几人面面相觑,尽管内心丝毫不相信昏君元启居然如此凛然大义、宁死不屈,但也不好当众质疑。   “哦,对了。”她拭了拭眼角尚未流出的泪水,话锋一转,“德顺还说,陛下已写好了一份密诏。”   房牧山与镇南王闻言一震,异口同声:“什么密诏?”   “大约……”崔晚晚眸目婉转,有意瞟了拓跋泰一眼,“陛下也许是交待身后事吧,毕竟都打算以身殉国了,哪儿能不好好托付江山呢。”   房牧山急迫追问:“遗诏在哪儿?”   “本宫如何知晓。”崔晚晚挑起热情又一盆冷水泼下去,“我又没见过密诏,都是猜的。不如你们找找德顺,兴许他知道。”   众所周知,皇帝没有子嗣,继位以来连公主都没生一位,若是要托付江山……   房牧山不由得看了镇南王一眼,而镇南王却看向拓跋泰,拓跋泰则目不斜视,冷冷看着躺在地上的尸首。   “要我说,就是你这妖妃搞鬼!”   房牧山突然暴起,冲着崔晚晚发难:“摘星楼是你的地方,陛下在此遇害,敢说跟你毫无干系?”   “本宫区区一弱女子,如何能杀人?房将军这般诬赖我,究竟是何用意?”   “你当然不用亲自动手,有人替你杀。”房牧山指着拓跋泰,“你二人暗中勾结,谋害君上!”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崔晚晚不疾不徐,气定神闲道,“拓跋将军前来救驾,顺道也搭救了本宫,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就变成勾结了。难不成房将军不希望有人来救陛下与本宫吗?你救驾来得迟不说,贻误时机害得陛下被奸人所害,这会儿又气急败坏地指责本宫,这幅模样倒像极了欲盖弥彰呢。”   若论能言善辩胡搅蛮缠,十个房牧山也不是崔晚晚的对手。虽然前来勤王的各路人马都有密不可宣的心思,但谁也不会当众表露和承认。房牧山说不赢她,调转枪头对准拓跋泰:“如果没有奸情,你和她刚才在作甚?”   崔晚晚翻了个白眼:“早说过八百遍了,验伤而已。”   沉默寡言的拓跋泰这时也开口道:“末将与娘娘之间是清白的,房将军单凭臆测就想给人定罪,未免太过荒谬。”   “拓跋将军所言非虚,本宫和他,真的是清、清、白、白。”   崔晚晚想起这男人被她碰一下就浑身紧绷,擒住她的手“誓死捍卫贞洁”的景象,不由得暗自发笑,于是故意咬重了“清清白白”四个字。   就在众人争执不休之际,从外又来一人,先闻其声。   “臣叩见贵妃娘娘——”   只见来人身材伟岸,面方口阔,自有一股大将气度,正是兵马大元帅江肃。江肃进来之后,先是对贵妃行礼,随即怒目瞪向拓跋泰,呵斥道:“逆子还不跪下!”   拓跋泰闻言也不做辩解,利落跪地,双目垂下。   “你身为臣子,须得谨言慎行,怎可因救人心切而失了分寸?”江肃语气严厉,“若是被有心之人编排,贵妃娘娘因此清誉有损,你万死也难辞其咎!”   乍被扣上“有心之人”的帽子,房牧山又要暴起发火,江肃却不给他机会,抢在他开口之前赔礼道:“年轻人不懂规矩,闹了一场乌龙,让王爷和房将军见笑了。二位身为长辈,提点晚生后辈乃是用心良苦,老夫在此谢过了。”   这番话反将一军,闹得房牧山不好发作,只得憋住一口气,半晌才冷哼一声。   镇南王捋了把胡子,道:“江大帅言重了,本王听闻拓跋小将军素来治军严厉,赏罚分明,想来断不会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不然大帅你头一个饶不了他,是吧?”   话中有话,摆明了就要揪着这件事不放,想拿军法处置拓跋泰。   江肃一听,暗道这只笑面狐颇难对付,便以退为进道:“王爷言之有理,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是要给这小子长长记性。来人!”   他大手一挥,指着拓跋泰令道:“拖出去,杖责三十。”   两个随从上来就要架起拓跋泰。   “慢着。”   崔晚晚刚刚出言制止,房牧山就讥讽道:“贵妃娘娘这是舍不得了?”   “房将军这喜欢妄加揣测的坏毛病,真像那什么改不了什么。”崔晚晚此刻眼角泛红,我见犹怜,说出的话却不软绵绵,“既然你们觉得拓跋将军冒犯了本宫,那应该由本宫罚他。”   镇南王问:“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宫刑的话——”崔晚晚慢条斯理,只说了几个字就去看拓跋泰,只见他视线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江肃闻言内心一惊,正欲开口求情,只听崔晚晚又接着说:“算了,看他粗手粗脚的,哪儿能伺候得好人,宫里又不缺内侍。”   她扭头问佛兰:“对了,旺财哪里去了?”   “回娘娘的话,已跑出去三四天了,估计是去找东西吃了。”   崔晚晚不满道:“放着上好的肉不吃,偏要撒蹄子乱跑,真是狗改不了那什么。”   房牧山这才后知后觉她之前的那句“什么改不了什么”是在骂自己,险些气得呕血。   “既然旺财不在,那就罚拓跋将军在此看门吧。”   堂堂行军元帅,令匈奴闻风丧胆的猛将被当作看门狗,在场之人都觉得这种羞辱太过火了,可当事人拓跋泰却仍是是一言不发。   镇南王又问:“那三十杖……”   崔晚晚把刁蛮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道:“当然要打,佛兰你去数着,一杖也不能少。”   说罢,她视线逐一扫过联军的三位主帅,唇角微翘:“本宫这般决定,诸位觉得妥否?”   江肃面色如常,道:“娘娘赏罚分明,臣无异议。”   镇南王和房牧山也只得表示赞同。   拓跋泰自己站起来跟着兵士走了出去,很快外面便响起了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   江肃几人也开始商量何时把皇帝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   崔晚晚“伤心过度”,捧着胸口娇如西子,遂命人搬来一张美人榻。她靠在上面,视线越过寝殿门口,落在外面院子里。   行刑的只是普通兵士,他们不敢让拓跋泰下跪,所以拓跋泰是站着挨打的。只见手臂粗的棍子轮番落下,他闭紧了嘴一声不吭,背脊挺得笔直,精壮健美的身躯蓄满了力量,犹如猎豹。   崔晚晚装模作样拿手帕揩着眼角,看似还在为暴毙的皇帝难过,实则一直偷瞄挨打的拓跋泰,甚至还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只见拓跋泰抬起了眼,竟径直望向了崔晚晚,眸色黑沉得有些吓人。崔晚晚不知为何突觉心慌,下意识就要躲开他的视线,想了想又觉得太丢份,于是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须臾,拓跋泰又垂下了眼。 第4章 丹蔻 将军这是要对本宫做甚,……   把皇帝尸身收殓以后,勤王的联军主帅都住进了内宫之中,江肃、房牧山、镇南王各据一方,表面上共同治丧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涌动。   特别是在德顺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三方更是毫无遮掩,大肆搜寻宫殿,借着绞杀杜党余孽的由头,掘地三尺的找所谓的遗诏。   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差明抢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了。   元启生前没有立后,所以贵妃算是后宫之首,崔晚晚仍居摘星楼之中,一切用度与从前一样,只是不能出去。   毕竟谁也不愿落个虐待先帝嫔妃的恶名,况且崔晚晚口中的遗诏还未找到,留着她还有用。   宫变死了不少太监宫女,摘星楼现在略显冷清,崔晚晚把寥寥几人都打发去了外院,只留下佛兰贴身伺候。   “娘子什么时候出宫?耽搁太久唯恐生变。”   二人私下相处不像主仆,更似姐妹。佛兰正在调丹蔻,像长姐一般关问。   “颜色太淡了,再红点儿。”崔晚晚捏着一把羽毛扇,百无聊赖地拨弄羽尖,“你看摘星楼,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我怎么走呀。”   “那狗皇帝不是说了有密道么?”   崔晚晚叹气:“唉,本来他正要告诉我,不巧得很,那谁进来就把他——”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佛兰哼道:“您就编吧。”   “真的!”崔晚晚一把撩起袖子露出皓腕上的珍珠手串,“比珍珠还真!”   “快放下来,别被人看见身子。”佛兰扯下她袖子,瞪着她数落道,“我看最近住进来的那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别像从前那般行事,当心惹上麻烦。”   “反正我不想惹也惹了。”崔晚晚努嘴示意门口站着的人,“喏,那不就是个大麻烦。”   “您不去撩拨人家,人家会被打了三十棍,还来给你看大门?”佛兰对她的恶劣行径一清二楚,虽然嘴上数落着,可心还是偏着自家人的,只得耐心劝道,“拓跋将军年少有为,说不定有大造化的,千万别把人得罪狠了。”   “我哪儿是得罪他,我分明是为他好,外头一群狗咬狗有什么好掺和的,在我这里待着多清净。”崔晚晚把羽毛扇扔掉,拿起调好凤仙花汁的小瓷碗,“你去把他叫进来。”   佛兰知道她素来聪明又主意大,还固执得紧,也懒得再劝,遂出门对拓跋泰屈膝一礼:“将军,娘娘请您进去。”   拓跋泰进殿之后,佛兰便从外把殿门关上了。他绕过屏风,只见崔晚晚没骨头似地倚在美人靠上,冲他勾勾手指。   “过来帮我涂这个。”   拓跋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白瓷碗,里面聚着浓稠艳丽的红,好像是女子染指甲用的。   拓跋泰没有伸手接:“不会。”   “不会可以学呀。”崔晚晚不容他拒绝,“快点,不然要干了。”   拓跋泰无奈,只得解了佩刀放在一旁,撩起袍角大马金刀地坐到地上,拿起小碗。   “劳烦娘娘玉手。”   “你坐近点。”   拓跋泰闻言挪近些许,却见崔晚晚提起裙摆往后一仰,接着赤足踩上他胸口。   “涂吧。”   竟是要给脚趾涂丹蔻。   崔晚晚一双玉足玲珑秀美,连脚指头都莹润可爱,视线徐徐往上只见细白脚踝上系着一条红绳,绳上坠了几粒指甲盖大小的金铃铛,再往上肌肤雪腻,如无瑕白玉。拓跋泰顿时身体僵硬,喉结微动。   看他发呆她就好笑,抬起脚在结实的胸膛踩了踩:“快涂呀。”   拓跋泰咬牙道:“娘娘接二连三戏弄微臣,究竟是为何?”   “不为何,我就喜欢将军——”崔晚晚歪着头,姣好容颜似烂漫少女,“伺候我。”   “微臣一介武夫,除了行军打仗,做不来侍奉人的精细活。”   “我说了,不会可以学嘛。”   崔晚晚微咬红唇,盛满秋水的眸子含笑望着他,一只玉足却缓缓上挪,竟搭在了他肩头,甚至还挑衅地摇来晃去,金铃铛也叮叮作响。   拓跋泰猛然起身,径直把眼前美人掀来躺在了榻上。他欺身而上,一掌捏住她的脚踝,整个人居高临下,犹如把猎物按在脚下的猛兽。   崔晚晚发髻散开,青丝如瀑,映着素缟白衣,更有种美到极致的观感。   她可不怕拓跋泰,仰视道:“将军这是要对本宫做甚,以下犯上吗?”   拓跋泰微微俯身,盯着她说:“冒犯娘娘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臣想问娘娘,难道就不怕死么?”   “你还想杀我不成。”崔晚晚嗤笑,“连那三个老东西都不敢拿本宫怎么样,你又敢如何?”   “我出身清河崔氏,祖父官拜先帝丞相,父亲乃河东郡太守,叔父是户部尚书,管天下钱粮,长兄二兄皆为地方大吏,更不提其他在朝中任职的族人。崔家虽比不得你们手握重军,但朝堂里盘根错节,数代帝王尚要给崔家人几分薄面,更别说一群连才进宫的泥腿子了!”   拓跋泰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嚣张的女子,他冷冷说道:“你不过是个女人,崔家总不会缺女儿的,大不了再送一个进宫。”   “崔家是不缺女儿,可是要再找一个如我这般的来,恐怕有些难呢。”崔晚晚媚眼如丝,伸手抚上他的胳膊,“况且,要是换了我家里面恨嫁的姐妹进宫,见到将军如此英武不凡,难保不春心萌动,到时候饥兽扑食,将军岂非更加凶险?”   “你!”   拓跋泰不料她此时还有兴致“调戏”自己,气急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啦,别生气了,若不做戏给别人看,怎么帮你脱身嘛。”崔晚晚这幅容貌想讨人欢心轻而易举,只需流露出些许爱慕的眼神,就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她纤纤玉指抓着拓跋泰的衣襟,撒娇道:“打你我也心疼呢,给我看看你的伤。”   她伶牙俐齿狡辩的时候拓跋泰尚且还能与她争一争,可当她撒娇卖乖,他反而狠不下心说重话,不觉间就被她扯开了衣裳。   “哎呀!好狠的心,下手太重了。”   三十杖下去,拓跋泰后背青乌泛血,简直没一块好肉,崔晚晚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拓跋泰牵扯嘴角,讥讽道:“都是拜娘娘所赐。”   “我给你上药。”   崔晚晚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瓶金疮药,呼啦啦就往拓跋泰背上倒了许多,激得他沉吟一声。   崔晚晚讪讪地问:“弄疼你了?”   拓跋泰拧着眉回头,见她一副无辜模样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摇了摇头:“忍得住。”   “那我轻点儿。”   崔晚晚回忆着佛兰照顾自己的模样,一边小心翼翼地涂药,一边冲伤处小口吹气。很快,拓跋泰的脖颈都红了,僵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好了。”   终于涂完了药,崔晚晚颇为满意,拍着拓跋泰肩头示意他可以转过身来。拓跋泰默不作声,只是拾起外衣披上,微微侧脸低声道了句谢,然后居然拿起了装着凤仙花汁的小碗。   “臣服侍娘娘。”   崔晚晚一怔,随即眉开眼笑,飞快抱膝坐下,露出白嫩小巧的脚指头。   “拓跋泰你很懂得礼尚往来嘛。”   佛兰回来的时候正遇见拓跋泰离开,还是冷着一张俊脸,但眼神却略显不自然。佛兰纳闷,接着去瞧崔晚晚,发现她如三岁稚童般翘着脚趴在榻上,手里捧着个药瓶玩来玩去。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您自个儿染了指甲?”佛兰眼尖,顿时就瞧见了脚上的艳丽。   崔晚晚只顾着笑,支着脑袋问她:“好不好看?”   “真稀奇,您还有这耐性。”佛兰总觉得自己不像大宫女,反而更像个照顾顽童的老妈子,语重心长地说:“国丧期间,还是收敛一点。”   皇帝大丧,举国素缟,若是被发现穿红戴绿,那是要治重罪的。   “我没怎么呀,就只染了脚指头,穿上鞋谁看得到。”崔晚晚不以为然。   佛兰也不再在此事上纠缠,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喏,您的信。” 第5章 夜会 这个女人可谓是红颜祸水……   是夜,江肃召拓跋泰到他暂居的太极宫。   “阿泰。”江肃亲切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辛苦你了,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拓跋泰摇头:“多谢义父关怀,我不碍事。”   “来来来,坐,咱们爷俩先吃饭。”   江肃命人呈上热饭热菜,和他一同用完之后,便挥退了了其余人。   江肃鹰目如炬,盯着拓跋泰看了须臾,低声问道:“你可有找到那传国玉玺?”   “不曾。”拓跋泰直视江肃,目光坦荡,“我入宫约半个时辰,房牧山也到了,我没有太多时间。”   江肃有些失望,微微叹气,又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跟那妖妃在一处?”   “我先去了正殿,没有找到玉玺,也不见皇帝踪影。我猜测他可能在贵妃处,所以去了摘星楼。”   拓跋泰隐去关键,只说了部分实情,“恰好贵妃遇险,于是我出手相救,都说皇帝宠信贵妃,我想着留下她也许能引来皇帝,便没有离开,但没过多久镇南王与房牧山就找来了,也许他们怀疑我拿了玉玺,所以冲我发难。”   “皇帝是如何死的?”   “我不知道。”拓跋泰毫不躲避江肃的打量,一字一句道:“房牧山正与我打斗争执,是镇南王的人说发现了皇帝尸首。”   元启无子,镇南王又是皇叔,若是论资排辈,他最有可能继承大统。这样看来,镇南王的嫌疑最大。   江肃表面豁达,实则疑心甚重,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是镇南王弑君篡位,故布疑阵又祸水东引,只要挑起拓跋泰和房牧山的争斗,便能坐收渔翁之利。江肃双手交背,在殿中烦躁地来回踱步。   想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在大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元启那黄口小儿不懂治国理政,但因为是皇家血脉就登基为帝,何德何能!好在老天有眼,杜立德混乱朝纲堪称天赐良机,他打着勤王的名义杀到京城,可不是真的来救元启的,而是瞧中了帝王宝座。   最好的打算便是让元启写一道禅位诏书,再加盖玉玺,如此一来江肃的皇位便坐得名正言顺。可如今元启已死,传国玉玺也无影无踪,联军三方鼎立,相互间虎视眈眈,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义父。”拓跋泰见状斟了一杯茶奉上,安慰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遗诏和玉玺,不管写了什么,只要我们抢先拿到手,就还有可能。”   一言惊醒梦中人。拿到遗诏便能知晓其中写了什么,若是对自己有利,便留下遗诏,若是对自己不利,大可拿着玉玺再“造”一份。   “我儿言之有理!”江肃吩咐道,“此事还是交由你去办,既是那崔氏女说出口的,多半不假,元启小儿可是极为宠信这妖妃。正好你留在摘星楼盯紧她。”   “定不负义父所望。”   江肃看他一脸肃然,想起他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那崔晚晚又生得花容月貌,娇妩动人,共处一室难保受不住引诱,于是叮嘱道:“阿泰,你千万不要被美色所迷,娶妻娶贤,待我们大业有成,义父重新给你指一桩好婚事,寻个大家闺秀。”   “儿知晓了。”   出了太极宫,拓跋泰沿着长街而走,路过几座静悄悄的宫殿,抬眼打量一番,推测应是那些低等嫔妃的住所。长夜独行,会让冷静的头脑愈发清醒,他不由得忆起许多往事来。   其实他对大魏内宫并不陌生,因为他从前也姓“元”。   拓跋氏原是鲜卑人,东汉伊始便逐渐向南迁徙,直至大魏建国,高祖拓跋宏入主中原,率王族改汉字单姓“元”,而王族之外的拓跋氏废为庶姓。他是货真价实的嫡系血脉,祖父是安乐王,父亲乃王府世子,将来会承袭爵位,他作为王府嫡孙,出生时即被赐名元泰。   元泰从前也算是内宫常客,他会跟着祖父进宫面圣,先皇称安乐王为叔父,也会亲切唤他“阿泰侄儿”,他甚至还跟元启一起玩耍过。   不出意外的话,他长大后也是亲王世子。   可是元泰八岁那年,安乐王获罪抄家,成年男丁全部问斩,女眷充入奴籍,十岁以下男童贬为庶人。他被褫夺了姓“元”的资格,改回拓跋氏,从此成了拓跋泰。   为了活下去,拓跋泰流浪街头偷过东西,当过药铺学徒,甚至在码头做过苦力,过了好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江肃找到他,认他当了义子,才总算是稍微安稳了下来。他重新读书识字,骑马射箭,十三岁就入了军营,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一步步挣军功,终于成为了江肃麾下的一员猛将。   八岁之前的事,差不多都要渐渐淡出脑海,可拓跋泰知道,自己心里蛰伏着一只凶兽,平素被牢牢关在笼子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可是当他杀进内宫,看着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殿宇,猛兽出闸了。   它嗅到了权力的味道。   也许这是流淌在拓跋氏血液里的东西,永远无法消除,拓跋家的男人永远都在渴望权力。所以他们相互倾轧厮杀,只为了自己大权在握。   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元启的父皇杀了他的父亲祖父,而他进宫后杀掉的第一个人是元启。   本来留着元启是有用的,但既然杀了……便杀了吧。   世间总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料,比如他从云端跌进泥里,比如他好几次险些死在战场,比如他率军打退了匈奴……再比如,他十五年后竟还能回到京城。   还有,他居然救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可谓是红颜祸水。她固然有倾城容貌,却是蛇蝎心肠,她惯会装模作样,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仗着貌美恣意妄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甚至栽赃嫁祸也不在话下。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女人,略微撒娇卖乖,他竟会原谅了她的所作所为!   其他事渐渐被抛在脑后,拓跋泰现在满脑子都想的是崔晚晚,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乌发云裳,甚至她贴在他掌心的一双玉足……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摘星楼。   传言这座拔地而起的宫殿是专程为她修建的,只因她说了句“若攀星辰去,挥手缅含情”,元启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地建了摘星楼。   对着元启,她是否也是这般娇嗔妩媚?   拓跋泰猜想着,心中腾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这时,他突然瞥见一个穿黑色斗篷的身影从侧门进了摘星楼,而且很快就隐入黑夜之中。   来不及多想,拓跋泰赶紧跟了上去。   黑影疾步匆匆,拓跋泰悄然尾随,发现此人对摘星楼极为熟悉,一路犹入无人之境,竟没有遇到任何守卫。他疑窦丛生,暗自思忖不可打草惊蛇,于是静观其变。   摘星楼除了贵妃寝殿,还有数间房屋,黑影来到一处不起眼的侧殿,只见他脚步微顿,回过头谨慎查看身后。虽然斗篷帽檐盖住了此人大半张脸,但拓跋泰还是看清了此人的下颔以及颈部喉结。   应是个年轻男子,而且从走路姿势来看,绝非宦官内侍。   拓跋泰藏身于墙柱之后,并未让其发觉,男子确认无虞,方小心推开殿门潜进去,接着原本漆黑一片的侧殿亮起微微烛光,似有男女低语。   拓跋泰等待片刻才弯腰潜近,紧靠墙壁站立,接着侧头拨开窗户一条缝隙。   殿中一男一女相拥而立,男子背对着他还是看不清脸,可那女子竟是崔晚晚。   崔晚晚才从男人怀里抬起头来,她好似哭过,睫毛还是湿的,娇嗔道:“这么久不来看我,真是的!”   她举起粉拳佯装要打,但还是没舍得落下,男人怜爱地摸了摸她头顶,还为她拭去腮边泪水。她破涕为笑,亲热拉着男人往内室方向走。   “来,我给你看……”   相识以来,崔晚晚是艳色无双的,也自有娇妩风情,但拓跋泰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居然露出小女儿的娇憨神态,此情此景让他颇觉讽刺。   他握了握拳头,想再靠近些听,脑海中不断说服自己,这并非是他不够君子,而是这两人深夜密会,万一是在谋划些什么,岂非坏了大计。可即便如此,拓跋泰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心平气和,胸口似有一团火,愈烧愈烈。   “救命!”   室内传出一声惊呼,崔晚晚似有危险,拓跋泰在外听见,来不及多想便破窗跳入。 第6章 吃醋 拓跋泰,你抱我回去好不……   三个人六只眼,目目相对   。   房中别无他人,只有一名年轻俊秀的男子揽着崔晚晚。而崔晚晚双脚离地,还挂在那男人身上,惊讶看着拓跋泰:“你怎么来了?”   “听闻娘娘呼喊,臣以为有歹人。”拓跋泰一本正经地解释,瞧着抱在一起的二人讽道,“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哪儿有什么歹人,是老鼠,吓死我了。”   崔晚晚惊魂未定,那男人把她缓缓放下,笑眼宠溺:“小晚还是没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鼠。”   小晚,喊得倒亲热。拓跋泰转身就走,权当是做善事了,也不想去管什么男女私会的丑闻。   “将军请留步!”   没想到那男人竟还主动喊他,拓跋泰回头,言语生硬:“何事?”   男人走近,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眼神,就像看到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竟似中意一般,点着头夸道:“久仰拓跋将军威名,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拓跋泰可没心情跟他寒暄,冷冷道:“我劝阁下还是省些功夫,若无要事便请回吧,万一被人发现,这擅闯内宫私会嫔妃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这番话语气颇重,男人听了也不恼,反而笑道:“拓跋将军多虑了,我夤夜而来,只是为了少些麻烦。”他拱手一礼,“听小晚说将军对她有救命之恩,我代她在此谢过。”   拓跋泰冷淡看着男人,只见他约莫二十五六,面白俊秀风度翩翩,应是京城女子最心仪的贵公子模样,他同崔晚晚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颇为登对。   说不清是不是嫉妒心作祟,拓跋泰把脸别开,敷衍道:“不敢当。”   “你干嘛谢他?要谢也是他谢我。”   崔晚晚走上前踢了拓跋泰小腿一脚,道:“你怎么跟我阿兄说话的,凶什么凶!”   阿兄?   “看我,竟忘了自我介绍。”男人拢起长袖,合手见礼,“在下崔衍,乃是小晚之长兄。”   清河崔氏之崔衍,三岁能诗五岁能文,是名闻天下的神童,十六岁即参加殿试,还被先帝钦点为状元,在朝为官十载,如今是兖州刺史。仔细一瞧,兄妹二人长得有几分像。   “小晚,不可无礼。”崔衍斥责了一句,代崔晚晚赔礼,“她被家里人惯坏了,将军勿怪。”   “原是崔大人,失敬。”拓跋泰终于缓和了口气,态度也放柔,略有窘迫,“那我就不打扰二位叙话了,臣告退。”他冲崔晚晚一礼,准备退下。   这时崔衍道:“夜已深,我也该走了。”他握了握妹妹的手,“小晚,保重。”   “阿兄放心,你也保重。”崔晚晚神情不舍,但也没多做挽留,而是吩咐道拓跋泰,“你替我送阿兄出宫。”   拓跋泰遵命,带着崔衍走出摘星楼,还欲送他到宫门口,却被崔衍婉拒。拓跋泰也未坚持,既然崔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自然也出得去,他何必替人操心。   二人就此别过,只是崔衍临走却托付了他一件事。   “拓拔将军。”贵公子崔衍诚恳道,“舍妹娇纵任性,若有冒犯之处,请您多多担待,这份恩情崔某人必定铭记在心。”   面对崔衍突如其来的示好,拓跋泰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模棱两可道:“崔大人言重,保护贵妃娘娘乃是臣分内之事。”   “将军留步,再会。”崔衍拉起斗篷遮住脸,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更鼓响起,已是三更。   拓跋泰本该回去休整,可却又回了摘星楼的偏殿。殿内烛火仍然燃着,崔晚晚坐在圈椅上,手托香腮,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应是困极了。   他轻轻走近,身影挡住了大半烛光,影子把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垂眼静静端详,他看见她乌黑的的发顶,雪白的后颈……   “好看吗?”   崔晚晚突然抬头,睡意还未完全散去,笑眼戏谑:“我还以为你会伸手呢。”   拓跋泰挪开目光:“臣不敢。”   “原是不敢,我还当你是不想呢。”崔晚晚站起来,上前一步猛然凑到他跟前,仰着头问:“拓跋泰,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骗人。”   崔晚晚觉得拓跋泰长得有点太高了,可能有快九尺了,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于是揪住了他的前衣襟踮起脚,道:“你是不是在想我?”   拓跋泰目光淡漠,低头看着胸口的小手,却没否认,而是说道:“臣送娘娘回寝殿休息。”   “我不——啊啊啊,老鼠!”   正说着话,崔晚晚眼睛余光瞥见地上有一小团黑色,顿时吓得跳起来,紧紧抱住拓跋泰,还把腿环在了他腰间。   拓跋泰目光一扫就锁定了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烛台掷过去,只听“吱”的一声,老鼠被砸死在了墙角。   殿内顿时漆黑一片。   ……   “娘娘可否放开微臣?”   许久,只听拓跋泰叹了口气,这般说道。   崔晚晚使劲摇头:“我不!”   “那东西已经被打死了,娘娘可以下来了。”   “我又没看见!万一没死爬我脚上来怎么办?我不下去!”   “……真的死了,我没骗你。”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反正我害怕!”   崔晚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生怕拓跋泰扔开自己,愈发搂紧了他,整个人在他前面拱来拱去。   拓跋泰似是气极了,咬着牙指名道姓:“崔、晚、晚!”   “人家害怕嘛,拓跋泰,你抱我回去好不好?求你啦。”   崔晚晚颇懂得如何以柔克刚,对着拓跋泰使劲撒娇,直把他磨得没了脾气。   “下不为例。”   他将就着二人如今的姿势,一只手臂穿下去,搂住她的大腿,直接把人抱着坐进臂弯,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   借着微弱火光照路,拓跋泰抱着崔晚晚走出偏殿,可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崔晚晚被他稳稳抱着,虽然姿势有些类似父亲搂着稚儿,但她还是乐得不行,不断找话跟他讲。   “拓跋泰,你力气好大呀。”   “拓跋泰,你都不怕老鼠吗?那你怕什么?”   “拓跋泰,我重不重?”   “拓跋泰,你哑巴啦?”   ……   寝殿门口,守了一晚的佛兰远远瞧见有人影过来,连忙小跑着上前。   “娘子……拓跋将军?!”   看见拓跋泰紧搂着崔晚晚,饶是稳重如佛兰也禁不住高呼一声。   崔晚晚瞪她:“要死了你,那么大声干嘛?”   佛兰急忙捂住嘴,好不容易才压下惊愕,低声道:“您可算回来了,怎的去了那么久?”   “你问他。”崔晚晚朝拓跋泰努努嘴。   拓跋泰无意解释,硬扯开崔晚晚的胳膊,终于把她放了下来。他冲佛兰点头示意,竟然连一丝余光也没分给崔晚晚,径直转身就走。   “哼,怪里怪气的。”   梳洗之后,崔晚晚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回想着晚上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佛兰正要熄灭蜡烛,闻声问道:“见到大公子有那么开心?还是您又捉弄了谁?”   “是呀,我开心。”崔晚晚索性掀了被子坐起来,招呼佛兰过来陪她说话,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我给你讲,今儿个有人打翻了醋坛子,可酸了。”   佛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有些不相信:“他吃谁的醋?”   崔晚晚手指头玩着自己一缕头发,乐不可支:“阿兄的醋!哈哈哈,什么私会嫔妃担待不起,真是太好笑了……”   佛兰没接话,只是坐着静静地看她笑,眼里浮起莫名伤感。   崔晚晚终于笑够了,见佛兰用那般眼神看自己,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佛兰垂眸,忍泪道,“以前在家里,您最爱笑了。”   崔晚晚怔住,笑容逐渐淡去。   从前在家里……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大公子是如何安排的?几时接您出宫?”佛兰勾起往事,害怕崔晚晚伤心,连忙转移话题。   崔晚晚收拾心情,马上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对佛兰眨了眨眼:“我给阿兄说先不走了,多留一阵。”   “因为我发现有些人还挺有趣的。” 第7章 烤肉 滋味甚美。   大魏历代帝王晏驾之后,都是择吉时入殓,然后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安葬。陵墓也是早早开始修缮。一般来说,皇帝从继位到驾崩有数十年时间,足够修建一座豪华的寝陵。但元启登基才三年多,他的陵墓尚未修完,况且他又是暴毙而亡,死得很不体面。这些年来皇家式微,连年打仗导致国库空虚,朝政又被奸臣把持,各地藩王大将割据严重,俨然是土皇帝。现在三个“土皇帝”打进了京城就赖着不走了,可谁也不服谁,连国丧大礼怎么办也争执不休,有的说要停够四十九日,有的说天气渐热恐怕发臭,难不成要买咸鱼来遮味?还有的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先抬进陵寝再说……吵来吵去也没个定论,一群京官也不敢干涉这几位拿刀的杀神,最后干脆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一致推举崔晚晚这个挂名贵妃来操持。   崔晚晚倒是没拒绝这差事,不过转眼就把庶务都扔给了佛兰,自己则因为“悲痛欲绝”,所以“一病不起”。   摘星楼内,贵妃寝殿外有个见方的小庭院,花木繁茂,雅致精巧。   不过此时院子中央却燃起了一个碳炉,一小缕混杂着油脂焦香的青烟缓缓腾起。   “拓跋泰,好了没有呀?”   只见“病重”的崔晚晚脸色红润、眼神清亮。她身穿素色寝衣,发髻未梳,只用一根丝带松松系着,此刻双手捧着一只碗,眼巴巴地望着蹲在炉边烤肉的拓跋泰。   拓跋泰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结实小臂,慢条斯理地翻动着炉上烤肉,道:“快了。”   “我都饿了。”崔晚晚可怜兮兮地冲他撒娇,“不信你听,肚子在咕咕叫。”怕他不信还拍了拍小腹。   拓跋泰随着她动作看去,只见纤腰盈盈一握,估计跟他巴掌一样宽。   “生的吃了会坏肚子,要烤熟。”   拓跋泰一边安抚她,一边加快了翻烤,终于等到一小块肉熟,便拈起来放进她碗里。   崔晚晚迫不及待塞进嘴,烫得她“嚯嚯”的,可仍是不愿吐出来,囫囵两口就咽下肚去。   拓跋泰见她一副小馋猫的模样轻轻一笑,叮嘱道:“慢些吃,还有。”说着又递给她好几块。   崔晚晚只顾吃肉,没工夫跟他讲话,不过从她边吃边点头的样子来看,对这些烤肉很满意就是了。   她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才后知后觉地问拓跋泰:“你不吃吗?”   拓跋泰摇头,又重新拿起几块生肉放上碳炉。崔晚晚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那你喝不喝酒?”   不等他回答,她“哐”的把碗放下,风一阵跑进房里东翻西找,不一会儿就抱了个酒坛子出来。   盖子一掀,酒香扑鼻。她倒了满满两碗,一碗推给拓跋泰,自己则端起另一碗“咕噜噜”就喝下肚去。   “肉不许吃,酒也不许喝,难受死了。”   国丧期间不许食荤饮酒,膳房每日送来的东西让人食不下咽,崔晚晚为此发了好几次脾气,佛兰劝她,她竟还赌气绝食。好在拓跋泰虽冷脸不语,却把此事记在心里,偷偷带了两只兔子进来烤给她吃。   陈酿下肚,很快崔晚晚双颊飞上桃花,美眸也似蒙上一层雾,不复之前清明。她高兴拍着拓跋泰的胳膊,道:“幸好有你,你怎么什么都会?”   会打仗,会杀人,会灭鼠,甚至还会涂丹蔻……虽然有点笨手笨脚的,但也算不错了,没想到他还烤得一手好肉!   拓跋泰盯着她看了片刻,端起酒轻抿一口,道:“臣出身寒微,自是要亲力亲为。”   “又骗人。长了一副好脸,嘴里没一句实话。”崔晚晚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了块肉,贴着他咬耳唤道:“元泰——”   拓跋泰猛然一惊,腮帮子鼓起甚至忘记咀嚼,愣愣看着她。   “别这样看我,不然……”崔晚晚|干脆双手捧住他的脸,趁着酒劲壮胆,凑上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亲完她还咂咂嘴,似在回味:“嗯,烤肉味儿。”   拓跋泰刚抬起手,崔晚晚又一把按住,娇蛮威胁:“你敢擦嘴试试!”   “娘娘误会了。”拓跋泰轻而易举挣脱,然后去拿酒碗,低声道:“我不姓元。”   “元”姓是枷锁,除了束缚住他,什么好处也没有。   “你不想姓元,但你那个义父倒是恨不得改名换姓,认姓元的当祖宗。”崔晚晚醉眼惺忪,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些年你在伪君子的手下,过得不怎么样吧?”   拓跋泰沉默不语,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说话,哑巴啦!”   他不理人,崔晚晚就踢他,反正他一向“逆来顺受”。   谁知今天拓跋泰一反常态,还没被踢到就逮住了她作恶的脚。   “娘娘须得改一改这动不动就踢人的坏毛病。”他冷脸说道,把她按到圆凳上,随手解下腕子上绑带。   崔晚晚挣扎一番,犹如蜉蝣撼树,根本不起作用。她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两只脚踝紧紧绑在了一起。   “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气得要命,举起手就要扇他,又被他擒住了手腕,然后解下另一边的绑带捆了起来。   拓跋泰衣袖散开,索性脱掉外衫,然后自顾自烤肉饮酒,好一派怡然自得。   “拓跋泰你混账!”   自打出娘胎以来,崔晚晚就没受过这种气,即便是昏君元启,被她甩脸色指着鼻子骂,也是先来赔礼求和的。可拓跋泰这厮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竟把她“五花大绑”,最过分的是还在一旁喝酒吃肉,看她笑话。   可任凭她怎么骂,拓跋泰都岿然不动,甚至还瞥她一眼,道:“猫儿的爪子总要磨磨才好。”   竟把她比作玩宠!   崔晚晚更气了,但她也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转瞬换上一副娇滴滴软绵绵的语气:“拓跋泰,我手疼——脚也疼——”   “不疼不长记性。”拓跋泰目不斜视,只顾着看碳炉,连余光也不屑施舍给她。   崔晚晚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忍了忍继续撒娇:“我错了还不行嘛,以后我不踢你了,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拓跋泰——求你啦!”   “求你了嘛,阿泰。”   “阿泰——”   崔晚晚好话说尽,嗓子都要冒烟儿了,一直无动于衷的拓跋泰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掌钳住崔晚晚的双颊,指腹上的粗茧刮擦过她细嫩的脸皮,泛起道道红痕。   崔晚晚与其对视,只觉他一双眼亮得吓人。   “聒噪。”   他凑近咬住喋喋不休的红唇,甚至还不断侵入其中。崔晚晚动弹不得,除了被迫承受毫无办法。   直到她胸闷气短,险些要晕过去,这狂徒才松开。   手指抹过唇角,拓跋泰捻了捻指尖的殷红唇脂,道:“滋味甚美。”转眼一瞧崔晚晚被欺负狠了,凌乱娇媚的模样,又补充道:“臣说的是烤肉。”   “拓跋泰。”崔晚晚掉下来泪来,抽抽噎噎放狠话,“我饶不了你、你给我等、等着!呜——”   佛兰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碳炉和空酒坛,并不见拓跋泰和崔晚晚,她赶紧收拾了残局,这才进了寝殿,一眼就瞧见了趴在软枕上的娇人儿,背脊一起一伏,像是在哭。   “您这是怎么了?”   崔晚晚闻声抬起头来,梨花带雨:“那混蛋欺负我——”   “谁敢欺负您呀?”佛兰不相信。   “就拓跋泰那狗东西!”崔晚晚把手和脚伸出来给佛兰看,告状道:“他还把我绑起来,疼死我了!”   “绑起来?”佛兰眨眨眼,一副打探八卦的表情,“然后呢?他把您如何了?有没有……”说着竟伸手要扯崔晚晚的胸口一探究竟。   崔晚晚双臂环胸遮住,没好气道:“去!你脑子里想些什么龌龊东西?”   佛兰笑道:“稀奇稀奇,您这也算是遇上克星了吧?也不对,应是一报还一报,整日打雁终被啄了眼——”   “胳膊肘往外拐!”崔晚晚作势要打她,威胁道,“明儿就把你配给老太监当对食。”   “只要您舍得。”佛兰才不怕她假模假样的威胁,笑闹够了才说道:“明日法事做完便要出殡,您这位贵妃娘娘是不是也该病好了?”   提起元启,崔晚晚一脸嫌恶:“我不去。”   “那不成,您得去露个脸。”佛兰拧来帕子给她敷眼睛,又打趣,“这种以泪洗面的模样就很好。”   崔晚晚瞪她一眼,拿湿帕子揩着眼角,忽然计上心来。   “去就去。”   灵堂设在清乾殿,皇帝梓宫停放在殿中央,两边设置白绫围幔以及黄龙帐幔,前方一个花梨木宝榻,榻前设置供桌,桌上放着香鼎灶台和花瓶,供桌前再排开三个香几,中间香几放着银缚山炉、香合等,左右香几上是银烛羊角灯。   已经停灵七日,法事道场也做了四十九场,连梓宫也刷上了四十九道漆,算是周全了元启生前为帝的体面,于是第八日便要移到寿皇殿,接着再由东华门抬出,正式安葬皇陵。   崔晚晚四更即起,先吃了碗热食,然后换上丧服,佛兰给她红润的脸唇敷上一层细粉,再蘸取一些青灰抹在眼睑下,顿时营造出一脸病容。   临出门,崔晚晚抓了把松仁糖藏在袖中,惹得佛兰数落:“您也不担心磕头时掉出来被人瞧见。”   崔晚晚嘻嘻地笑:“好办,磕头前我就给吃了。”   佛兰没辙,给她理了理衣裳,深吸两口气告诫自己别生气,这才搀着“弱不禁风的贵妃娘娘”出了摘星楼,往寿皇殿而去。   五更的时候,文武百官已经聚齐在寿皇殿前的广场上。镇南王元雍是皇叔,所以执典的礼官由他担任,只见他内着亲王礼服,外穿孝衣,头上还带着礼冠。而江肃和房牧山等人因不是皇家子孙,没有资格穿孝服,便只是在腰间系上麻绳。   吉时一到,大行皇帝梓宫便要从清乾殿移到寿皇殿,七十二个抬棺人抬着棺椁,伴着礼乐声浩浩荡荡而来,以崔晚晚为首的后宫妃嫔同文武百官一起,俯首跪在两侧迎接。   皇帝的棺木重达万斤,在正式出殡前,七十二个抬棺人其实已在德胜门外演练数日,即便棺椁上放置满满一碗水,走路时也不会洒一滴出来。但偏偏今日突发状况,梓宫才抬到广场中央,为首的抬棺人不知怎的脚下打滑,连累的后面几人也步伐踉跄,竟然把棺椁摔落在地。   连棺材盖儿都摔开了,里面的陪葬器物滚出来散落一地!甚至还隐约可见明黄龙袍一角!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大家什么规矩大礼也顾不得了,蜂拥而上前去帮忙拾捡。   “有诏书!”   也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嗓子,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在场之人七晕八素。   江肃闻言赶紧拨开人群,跟挤上前的镇南王和房牧山不期而遇,只见一个抬棺人双膝跪地,双手颤巍巍奉上一册明黄卷轴。   “是遗诏。”   崔晚晚缓缓而来,伸手取过卷轴,徐徐展开。 第8章 遗诏 本宫的狗不听话。……   那日,大行皇帝梓宫摔地,棺椁一角被磕烂,是为大不吉。但比这更耸人听闻的,是传言中的遗诏竟从天而降,然后文武百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听见了贵妃念出口的遗诏内容。   ——元氏子孙,持玉玺者,继位为帝。   误了吉时,后来棺椁就留在了寿皇殿,待重新刷漆修缮之后,择日入陵安葬。   念完圣旨,崔晚晚“心疾发作”,扔下圣旨和一堆烂摊子,翩然离去。   拓跋泰隔着人群,目送那轻飘飘远去的背影消失,方才把目光落到江肃等人的脸上。   只见江肃手握遗诏,面皮紧绷阴沉着脸,而镇南王几乎要掩不住得意,指挥着众人善后,俨然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房牧山则揪来御前侍奉笔墨的文官,挨个让人确认遗诏的真伪。   “确实是先皇的笔墨……”   房牧山问:“印章可对?”   文官点头:“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正是传国玉玺。”   房牧山大失所望,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元氏子孙”四个字,可谓是断绝了除镇南王之外其他人的念想,可即便还有其他宗室子弟,谁又能如他这般大摇大摆入主皇宫,近水楼台地找传国玉玺呢?   江肃等人虽心有不甘,但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表现出来,只得先静观其变。不过如此一来,镇南王可谓成了众矢之的。   是夜,太极宫的烛火彻夜不熄。拓跋泰去拜见了江肃,可江肃并未召见他,只让他在外等候。   殿门紧闭,拓跋泰知晓房里说话的都是江肃麾下谋士,他并不意外此时自己会被冷待。   毕竟他也算是元氏子孙。   回了自己的地盘,江肃彻底垮下脸来,眼里尽是凶狠。他端坐上位,示意底下之人出谋划策。   众谋士商量一阵,终于拿出个主意。   “主上,我等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先寻到传国玉玺,在此之前不可冒然撕毁盟约,否则难以堵住幽幽众口,特别是不可落下把柄给那二人。”   “先生言之有理,但玉玺何在无人知晓,即便寻到了,又该如何?”江肃问。   “元氏子孙何其多,不见得只有镇南王爷一人。”谋士胸有成竹,“不如在宗室里寻个稚童。”   谋士们依旧打得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江肃沉思须臾,也不置可否,挥退众人之后传召了拓跋泰。   江肃一脸慈父模样:“阿泰过来。”   “义父。”拓跋泰走近,停在他跟前。   只见当年那个落魄小童已经长成了昂扬男儿,并且模样愈发肖似故去的世子,若是脱去甲胄,换上锦衣华服,定能迷倒一众闺阁女儿。只是他在军中不修边幅,身上杀气颇浓,让人忽视了他其实出身贵重。   江肃反观自己,年迈体衰病痛缠身,如今连举弓也力不从心,亲生儿子又体弱多病,不堪重任,所以这几年的军务几乎都交给了拓跋泰。一方面他欣慰拓跋泰确是将帅奇才,能够为己所用,另一方面他又忌惮,害怕这把刀突然对向自己。   江肃试探问道:“今日之事,你有何见解?”   拓跋泰略微思忖,回道:“可疑。”   “哦?何出此言?”   “入宫以来,我等搜宫数次从未见过遗诏,入殓之时众目睽睽,也没有人见过遗诏。如今却说遗诏一直藏在棺椁之内,实在是匪夷所思,不得不让人怀疑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   江肃又问:“依你所见,是谁的手笔?”   “能在宫中做这般手脚的人并不多,一般来说,事情对谁最有利,谁的嫌疑就越大,不过——”拓跋泰一副认真思量的模样,“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故布疑阵,打算浑水摸鱼。”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江肃出言试探。   “在这个节骨眼上质疑遗诏真假,便会成为他人攻讦的对象。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玉玺,再做其他打算,切不可自乱阵脚,给人可乘之机。”拓跋泰说完,向江肃一礼,“儿愚见,请义父指点。”   拓跋泰所言与谋士所讲不谋而合,江肃终于松下戒备,道:“与我所想不谋而合。阿泰我儿,你多派人手去找玉玺,切不可让其他人抢得先机。忙了一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拓跋泰告退。江肃又喊他:“对了,明日你带人去接绪之进宫。”   江恒,字绪之,乃是江肃的独子,拓跋泰名义上的兄长。   翌日一早,拓跋泰率人马出宫,到城门口迎接江恒。等到快午时,才见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而来,拓跋泰认出车身上的江家标记,遂打马迎上。   “兄长。”   “是阿泰呀。”   马车中的男人说话略显气力不足,接着一只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名梳着妇人发髻的妙龄女子。女子约莫双十年华,长得柔美可人,正坐在江恒身旁,拈了一粒药丸要喂给他。   拓跋泰唤道:“见过嫂嫂。”   韦清眉回礼:“小叔安好。”   江恒就着女子的手把药服下,又喝了一盏温水,道:“眉儿担忧我哮症发作,特意要车夫走得慢些,辛苦你久等了。”   “不碍事,我也是才到。”拓跋泰策马跟在马车一侧,“义父还等着,我们走吧。”   路上,拓跋泰拽着缰绳放慢速度,目不斜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车里的江恒说话,偶尔韦清眉问他几句,他也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倒是比平常多了几分柔和。   “阿泰今年二十有三了吧?可有成婚打算?”江恒闲话家常,突然问道。   拓跋泰愣了愣,说道:“前几日义父说会为我寻一门亲事。”   “不知父亲看中了哪家小姐?”江恒看向韦清眉,含笑道,“闺中小姐的情况,我看还是让眉儿去打听比较稳妥。”   韦清眉低眉温顺:“是。”   “若是阿泰有了意中人,也可以让你嫂子帮忙说合一下。”   拓跋泰道:“多谢兄长好意,我并无什么意中人。再说婚姻大事应遵父母之命,全凭义父安排。”   马车从建福门入宫,经侧门来到正殿前的广场,几人需下马车换轿,方才能去往太极宫。拓跋泰搀扶江恒下车,又把胳膊借给韦清眉搭了一下,正要领路过去,只见广场另一侧有几个内侍在奔跑追赶什么东西。   那东西黄黄的一团,冲着几人越跑越近,拓跋泰这才看清了是一只短毛土犬。只见这黄狗身姿灵活健步如飞,任凭后面的内侍怎么追赶也撵不上。黄狗颇有灵性似的,眼见腹背受敌难以逃出生天,竟然“嗖”的一下钻进了马车之中。   “啊——”   韦清眉见状不由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抓紧了拓跋泰的手臂。   内侍们气喘吁吁地跑近,身后还跟着一位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正是崔晚晚。   崔晚晚身穿素色胡服,勾勒出傲人身姿,乌发用银簪挽起,手里还捏着一根鞭子。她眼神落在韦清眉抓着拓跋泰的手上,又看了看一旁病恹恹的江恒,勾起唇角。   “本宫的狗不听话。拓跋泰,你去把它抓来。”   拓跋泰只得遵令,转身进了马车,一眨眼就把黄狗揪了出来。只见这狗儿被提着后颈,四肢耷拉,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躲我。”崔晚晚也不接,就任由拓跋泰拎着狗,拿鞭子戳了戳黄狗的肚皮,指桑骂槐道,“一日是本宫的狗,终身是本宫的狗,你以为你逃得出我的手心?”   说话间她抬眼一瞭拓跋泰,意有所指:“旺财呀旺财,你昨晚去哪儿了?是不是有了什么相好?可别去惹些骚的臭的回来,看我不抽死你。”   听她越说越过分,拓跋泰脸颊发热,径直把黄狗塞进她怀里,道:“贵妃娘娘,物归原主。”   崔晚晚怀抱旺财,挠了挠狗儿的头,这才像刚发现还有其他人在旁一般,问道:“这两位是……”   江恒自我介绍道:“臣江恒,携贱内韦氏拜见贵妃娘娘。”说罢与韦清眉一同叩拜。   “原来是江公子和夫人,快请起。”崔晚晚露出温柔笑意,“令尊勤王有功,是大魏的恩人,本宫可不能受你们的大礼,相反,我还要好好感谢二位。”   “来人,去拿些上好的补品送给江公子和夫人,外加一尊送子观音。权作今日的见面礼了。”她赏赐完还不忘问拓跋泰,“这些够了吗?”   拓跋泰只得回道:“娘娘仁善,兄长伉俪必定牢记娘娘恩德,感激不尽。”   “既然你说本宫仁善,那本宫也不罚这只狗了,给它一次改正的机会。”崔晚晚把旺财又塞给拓跋泰,“我看将军你知书达理,不如这样,就由你来教旺财规矩吧。”   说罢她背手摇着鞭子施施然而去,留下拓跋泰抓着旺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江恒见状说道:“既是贵妃娘娘差遣,阿泰你就去吧。”   “好,我命人送你们。”   拓跋泰抱歉地躬了躬身,随即去追崔晚晚了。江恒和韦清眉则分别乘坐软轿,沿原定路线往太极宫而去。 第9章 摘星 我很喜欢娘娘——……   拓跋泰到摘星楼之时,崔晚晚刚拆了发髻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他在门口瞥见里面情景,顿时踟蹰不前。   “磨磨蹭蹭干嘛,还要我请你?”崔晚晚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勾勾手指头,“进来。”   拓跋泰进屋,佛兰识趣退下。   崔晚晚嫌热扯开衣领,露出一截雪腻粉颈,香汗濡濡。   “娘娘又想怎样?”   拓跋泰把旺财放下,狗儿赶紧撒丫子跑到崔晚晚脚底下蜷缩着,委屈得不行的可怜样。   “什么叫我想怎样。”这话崔晚晚就不爱听了,她喝着茶吃着松仁糖,道:“别人夫唱妇随地去见亲爹,有你这个外人什么事,不嫌自己碍眼?”   她眼光毒辣,嘴巴更厉害:“那个江夫人,是你的老相好吧?”   “娘娘慎言!”拓跋泰解释道,“我与江夫人……”   “清清白白嘛,我知道。”崔晚晚抢白,还给他抛了一个媚眼,戏谑道:“就像你我之间那样,清清白白的。”   拓跋泰沉默,这在崔晚晚看来就是心虚了,甚至还有点黯然神伤的味道。   她把手里的糖一撒,气呼呼的:“什么眼光,哼。”   只要人美,一嗔一怒皆是风情万种。   人生二十余载,拓跋泰总是克制且隐忍的,他的生活没有太多色彩,是单一的灰暗,即便浓烈,也只有战场上的血红。可崔晚晚却让他知道,世上有一种绝色,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松仁糖“骨碌碌”滚到脚下,拓跋泰弯腰拾起,拈在指尖向崔晚晚走去,递给她。   “干嘛?掉在地上的我才不吃。”崔晚晚横他一眼,又开始指桑骂槐,“连旺财都不吃,不像有些人,什么生的熟的、叔的嫂的都看得上,生冷不忌。”   “臣小时候饿得狠了,跟狗抢过吃的。”拓跋泰这般说道,把松仁糖放进嘴里。   “要死了你!脏不脏!”崔晚晚见状急忙去拍他的手。   “跟活下去相比,脏算什么。”拓跋泰泰然自若,抿了抿嘴,糖在口腔里化开,可说出来的话却含着苦涩:“狗食是什么味道我忘了,想来跟泔水差不多,但我记得曾有人予我一餐,这一饭之恩,当铭记于心。”   听到这些话崔晚晚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郁塞,但她硬撑面子不愿示弱,刻薄道:“谁予你的?江夫人?施舍一顿饭你就念念不忘,别人当你乞丐而已。”   “别人当我乞丐,那娘娘当我是什么?”拓跋泰步步逼近,身高压迫得崔晚晚必须要抬起头来,“今日娘娘话中有话,还搬出只狗当幌子,莫非是暗示臣当你的走狗?还是说——”   “你视我如所有物,不容他人染指?”   崔晚晚死鸭子嘴硬:“胡说八道,你也配?”   “哪里不配?”拓跋泰眼神侵略,好似要把她拆入腹中。   崔晚晚被他挤得靠在桌沿,全凭一只手在后撑着才没跌倒,她美眸圆睁故作凶狠,但看起来颇有几分外强中干的样子。   “你敢、敢动我?”   拓跋泰徐徐倾身,捏住她的下巴:“有何不敢。”   “拓跋泰你大逆不——唔!”   崔晚晚刚一张口,拓跋泰就往她嘴里塞了一粒糖,她猝不及防,想吐出来的时候糖已经化开了,而且拓跋泰还紧紧拢住她的嘴让她咽下去。   崔晚晚气得要命,脸都涨红了。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问她“好吃吗”?   看着崔晚晚眼角泛红要哭不哭的模样,拓跋泰意有所指:“若说大逆不道,我看谁也不及娘娘。”   松仁糖已下肚,崔晚晚又挣不脱,索性狠狠咬住他的手掌,直到淡淡血腥味溢出来才松开,还颇为嫌弃地“呸呸”了几下。   拓跋泰也不恼,瞟了眼手上伤口,学她的口气说话:“我很喜欢娘娘——”   崔晚晚斜眼睨他:“?”   “气急败坏的模样。”   天青色的蟹爪纹莲花碗里满满盛着松仁糖,圆溜溜的像是琥珀色的琉璃石。拓跋泰抓起些许捏在手里,稍微用力便听见咔嚓脆响。   “出殡那日,娘娘扔了不少糖吧?”   崔晚晚一脸无辜:“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最先摔下去的那个抬棺人,说他踩到了石头。但这么大的日子,广场上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再说事后也检查过四周,并无什么石头。直到后来,我看到蚂蚁聚在他脚下,于是让他脱鞋来看。娘娘猜我发现了什么?”   崔晚晚托腮一脸好奇,反问:“什么呀?”   “些许糖渣。”拓跋泰摊开手心,“与娘娘吃的这种糖一模一样。”   “那又能说明什么?”崔晚晚可不怕,“兴许他也爱吃糖,谁知道是在哪里踩上的。”   拓跋泰见她不肯认账,倒也不急,娓娓道来:“后来我又专程检查了皇帝棺椁,发现被磕破的地方也有一样的糖渣,这说明两者是在同一处沾到的。其实把戏并不高明,但当时众人都被突然出现的遗诏震住了,迫不及待地想知悉遗诏内容,故而竟无人追究事故的起因。”   “臣斗胆请教娘娘,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本宫觉得……”崔晚晚还装模作样认真思考了一番,眨眨眼道,“应该是天意。先帝驾崩江山无继,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所以要让遗诏现世,指引众生。”   她这幅样子好似狡猾的小狐狸,而且语气得意洋洋,就好比狐狸在耀武扬威地摇着尾巴。拓跋泰都忍不住想薅一把她的狐狸尾巴。   他伸手想揉揉她的头顶,可转瞬又想到,元启是皇帝,还是她的枕边人,尚且被她这般算计利用,连尸首也不放过,那其他人呢?   拓跋泰收回手,说话间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低落:“传闻娘娘宠冠后宫,独得圣心,可今日方知,狐狸应是没有心的。”   “宠?”   崔晚晚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冷笑了两声,继而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拓跋泰,你可知这里为什么叫摘星楼?”   清风自窗外灌进来,吹得美人衣衫飘扬,好似随时会乘风踏云而去。   “俯观大象欲堕地,仰摘星辰几可掬。当你站在高处,看芸芸众生只会像蝼蚁。”崔晚晚垂眼看着窗下,只见来往之人皆如蚂蚁般大小,“高高在上的皇帝,已经拥有无上权力,世间的一切都能轻易得到,甚至以为自己可以摘星揽月。可人总是贪婪的,这些怎么够呢,他还差一样与众不同的玩物。”   “金玉宝珠这些都太俗气也太常见了,他想要的玩物,不仅要好看,最好还会走会动会说话,可以随时向他人展示、炫耀。”   还有什么选择能比艳冠大魏的崔氏嫡女更好?家世显赫兼有倾城之貌,把这样的娇可人儿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不有趣吗?   “你发现没有,摘星楼进出只有一条路,只要把路封死,任你插翅也难逃。住在这里的人,就像被囚于笼中里的金丝雀。”   “你觉得我该感激这种‘宠爱’?”   天下人只知皇帝爱重贵妃,专门为她修建了奢华无比的摘星楼,饮琼浆玉液,食山珍海味,脚下堆满了奇珍异宝。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圣眷、是恩宠,她能做的就是谢主隆恩,欣然接受。   世人认为金丝雀就该娇养,可又有谁问过金丝雀的意愿?她也有翅膀,也可以飞。   这种时候,拓跋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怎么开口。好在崔晚晚没有伤春悲秋太久,转过来仍是一张妩媚笑脸。   “这里太闷了,你陪我去喂鱼。” 第10章 青梅 香甜可口,鲜嫩多汁。……   崔晚晚唤佛兰取来一盒鱼食交给拓跋泰,带着他一路去往太液池。   她没有乘辇,兴致勃勃地走路,步伐轻快娇俏,一副天真无虑的模样。拓跋泰默默跟在她身后,暗中招来手下人吩咐清理周围眼线。   崔晚晚好像也不好奇今日宫中实在寂静了些,她一路走来竟没碰到一个人。她宛如好不容易外出游玩的闺阁娇女,三步一停,瞧见什么花草都要摸一摸。   “树上的果子是什么?”   拓跋泰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道:“梅子,还没熟。”   “青梅呀,我想吃。”她走到树下,仰头望着树梢点缀的粒粒青圆,好像还咽了下口水。   拓跋泰道:“这种不好吃。”宫中树木多是观赏之用,这种又小又绿的梅子指不定有多苦涩。   “我不管,我就想吃。”崔晚晚噘着嘴,用撒娇的语气命令道,“拓跋泰,我要吃青梅,你摘给我。”   拓跋泰倒是没拒绝,只是沉沉呼出一口气,颇多无奈的样子,然后把鱼食盒子放进她手心。   “拿着。”   他撩起袍子塞进腰间,走到树下借力一蹬,眨眼间就跃上了树干,只见树枝摇晃,几叶零落,不一会儿他跳下树来,奉上一捧青梅。   果子只有拇指大小,绿油油的,一看就泛着让人倒牙的酸。崔晚晚却一脸雀跃,也不嫌脏,赶紧伸手拈起一枚放进嘴里。   拓跋泰一直注意着她表情,问:“酸吗?”   崔晚晚还是一副笑容,摇头道:“甜的。这果子只是不好看,其实很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说罢她也往他嘴里塞了一颗。   拓跋泰牙齿一咬,顿时眉头紧皱,差点把他牙都酸掉了。   “你怎么这幅表情?”崔晚晚一脸困惑。   拓跋泰费了好大劲才把酸味压下去:“太酸。”   “哦,可能是刚才那颗没选好,你再试这颗,肯定甜。”   说着她又要塞青梅给他,拓跋泰赶紧一躲,道:“我不会再上你当了。”   崔晚晚的表情就像只狡黠的狐狸,还是化身成人可以勾人魂魄的那种,她徐徐诱之:“再尝一颗嘛,很甜的,没骗你。”   她进一步,拓跋泰就退一步,直到他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阿泰,你信我呀。”   崔晚晚刻意软软绵绵地说话,尾音缠绕,媚眼如丝。   她含了一颗青梅在唇齿之间,两瓣嫣红托着一点青绿,衬得那颗果子格外可口,让人垂涎欲滴。   她把拓跋泰抵在墙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踮起脚仰起头,要把唇间青梅送他。   拓跋泰垂眸,只看得见如雪的脸庞,艳丽的红唇,还有点缀的一抹绿。皆是浓墨重彩的颜色,引得人热血发狂。   他拦住那把纤腰,毫不犹豫低头咬住。   ……   两人继续前行,只见崔晚晚脸颊微红,可唇上胭脂却淡了些许,而拓跋泰的下颔沾了点点红印。   方才,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待到终于分开。崔晚晚气喘吁吁地评价:“滋味甚美。”   睚眦必报的性子,非要报了当日吃烤肉的仇。   拓跋泰也不跟她计较,指腹抹了一下被咬痛的唇角,回击道:“香甜可口,鲜嫩多汁。”   崔晚晚恼羞成怒:“你放肆!”   “臣指的是青梅,娘娘以为是什么?”   “……”   “拓跋泰,我发现你这个人坏得很。”   崔晚晚不知从哪儿折来一枝花,捏在手里拿去敲拓跋泰的脸,道:“别人的坏都是写在脸上,你的坏是藏在肚子里的。”   花香扑鼻,拓跋泰打了个喷嚏。   “攻城那日,你只身一人来摘星楼,恐怕也是想独吞玉玺吧?”   拓跋泰对上她一双似乎能看穿所有的美眸,模棱两可道:“宫中藩王大将,皆是为了玉玺而来。”   “始皇帝一统中原,制传国玉玺,莫不以其为正统,登基为帝要是缺了此物,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堪称窃国。”崔晚晚拈花一笑,“我猜你当时即便找到了玉玺,也不会告诉江肃那伪君子,是也不是”   拓跋泰反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要是找到玉玺送给江肃的话,只能说明你们父子情深感天动地,本宫都要忍不住为这份情谊掉几滴泪。但倘若你存了私心——”   崔晚晚揉烂了手中的花,打趣道:“那还不算太笨。”   “臣愚笨,没有娘娘这颗七窍玲珑心。”   “拓跋泰,我发现你除了满肚子坏水,还喜欢装疯卖傻。”崔晚晚把捏碎的花瓣扔他身上,“我问你,你甘心吗?”   甘心吗?   三个轻飘飘的字落在耳朵里,犹如重锤击鼓,振得拓跋泰攥紧了拳头。   不等他回答,崔晚晚继续说道:“江肃从前不过是安乐王府的家奴,蒙世子提拔,方在军中当了个小小校尉。当年朝廷出征高句丽和百济,你父亲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军出征,再后来得胜班师回朝,便在朝堂上为随行战将请封,江肃这才成了五品归德郎将。之后我大魏对外几次大战,皆是由你父亲率兵,江肃做副手,一步步把他推上了辅国大将军的位置。”   “武洪十七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安乐王的谋反……”崔晚晚见他面色不虞,停顿一下,“内情如何我并不知晓,不做评判,我们现在只看结果。”   “那桩案子牵连甚广,按理说跟安乐王府亲近之人都难逃责罚,可江肃不仅平安无事,甚至还在一年后接管了本属于世子的那部分兵权,连带着藩王府兵也一并收入囊中,时至今日,他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回过头看,安乐王府不在了,是谁获益最多?”   崔晚晚咄咄逼人:“拓跋泰,我不相信你没怀疑过。”   “怀疑又如何?”拓跋泰的瞳孔里像有一簇火焰,衬得眼睛澄亮,“当年与案子相关的人大多数已不在人世,即便翻案又能怎样?安乐王府的人都回不来了!”   “可活着的人除了报仇雪恨,还应寻个真相,为冤死之人正名。”崔晚晚故意激将,“还是说你认贼作父久了,就算让自己的亲生父母背负骂名,遗臭万年也无所谓?”   这句话果不其然触到了拓跋泰逆鳞,他一把逮住崔晚晚手腕,咬牙道:“闭嘴!”   “那你就证明我说错了。”崔晚晚盯着他一字一句许诺,“那个位置,你难道不想要?拓跋泰,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与我说这些?你要什么好处?”   拓跋泰实在是看不明白这个女人,别人都说她是红颜祸水,凭着一张脸胡作非为,可她又并非空有美貌的草包美人,更不是那等只知柴米油盐的深宅妇人。她聪慧机敏心机深沉,兼有霹雳手段,这样的人突然说要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她想要什么?还有,她是怎么知道遗诏藏在棺椁之内?会是她放进去的吗?   “我想要阿泰——”她又故意逗他,说一半留一半,“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我想好以后再告诉你呀。”   太液池一隅,有一处幽静的水榭临池而建,崔晚晚凭栏而坐,撩起袖子要拓跋泰揉手腕。   只见那条如玉胳膊上一圈红印,像是被谁用力掐过。   拓跋泰理亏,只得按照她的吩咐轻轻搓揉,就像捧着一件琉璃宝贝,生怕稍微用力便碎了。   崔晚晚含笑看他,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但语气故作骄横:“本宫要罚你。”   拓跋泰已经习惯了她想起一出是一出,闻言眼皮也不抬一下,敷衍地“嗯”了一声。   崔晚晚打开食盒,随意捻了几粒鱼食扔进池中,许是很久没人来喂这些锦鲤了,鱼儿都蜂拥而至,一时间五彩斑斓浮在水面。   “哎呀!”   鱼食盒子噗通一下掉进池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泡泡。   “呜,我最喜欢的盒子。”崔晚晚咬唇,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再三强调,“真的好喜欢呢。”   拓跋泰深觉自己奴性渐强,他也不等崔晚晚下令,自觉脱了外衫靴子,认准盒子掉进去的位置就跳进了水池。   池水冰冷,他憋住气往下潜去,水下浑浊不太看得清,他便用手在池里摸索,好在淤泥不算多,不一会儿他就摸到了一个四方形的硬物。   拓跋泰抓住此物浮出水面,抹了把眉眼上的水,继而朝岸上游去。   崔晚晚站在岸边等他,待到他在浅滩处站立,竟然遥遥一礼。   “恭贺陛下。”   拓跋泰不明就里,崔晚晚则用眼神示意他看手中之物。   蓝田白玉,方圆四寸,纽交五龙。   正是皇权天授、正统合法之信物,传国玉玺。 第11章 过继 不知将军与柳下惠,孰高……   十一章   那日,拓跋泰一副落汤鸡的模样,惹得崔晚晚笑得花枝乱颤。   “脏死了。”   拓跋泰看着手里的丝帕,想起她一边嫌弃,一边把帕子扔给他的情形。   口是心非。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只要一想起崔晚晚,脸上就会带着笑意,不过当视线转到放在旁边的玉玺上时,笑意便淡了去。   ——元氏子孙,持玉玺者,继位为帝。   恢复姓“元”并非难事,军中本来就有安乐王世子的旧部,甚至还有几人应该知晓他的身份,只是从未明言。再不然,去宗人府翻找玉牒名册,总是有“元泰”此人的。   如今玉玺也有了,好像登基为帝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拓跋泰打仗鲜有败绩,靠的不是运气,也不是一味勇猛,而是筹谋千里。他向来走一步要想百步,绝不打无把握的仗。   好比如今,他是有了称帝的资格,换了旁人也许就迫不及待公之于众,先当上皇帝再说。可拓跋泰不会,坐上帝位容易,可要坐得久坐得稳,而且不被人拉下来,这位置才坐得才有意义。   他把玉玺收起放好,在没有足够实力之前,这样东西只会变成一道催命符。   话说另一边,大行皇帝棺椁另择吉日入了皇陵,接下来就是谁当皇帝的问题了,但如今内宫中住了三位“土皇帝”,一时间连京都世家都在静观其变,没有轻易站队。论血统虽是镇南王略胜一筹,但他年迈无子,只有几个女儿,若说承嗣也不是那么合格。江肃兵强马壮,又有拓跋泰这样的悍将,实力最强,可偏偏出生太低,不能服众。而房牧山的来历就更不堪了,土匪强盗起家,可恰好是这样的人最不讲规矩,也不在乎名声,搞不好来个改朝换代也说不定。   大魏行三省六部制,中书省代皇帝草拟和颁发诏令,元启在位时是杜立德任中书令,杜贼伤重逃亡之后,便由尚书令方晋杰暂代。   方晋杰是三朝老臣,也是三相之一,说话很有分量,这日联合了一帮臣子向江肃、镇南王元雍和房牧山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应从皇族宗室中挑选子弟继位。   房牧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宗室里还能挑出来什么好东西,不是吃喝就是嫖赌,没一个成器的。”说罢他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镇南王,“再不然就是七老八十生不出儿子,一样没用。”   镇南王一辈子都在忍,但最在意的就是没儿子,此刻被戳到痛脚,气得胡子都抖了抖:“先帝遗诏,传位于元氏子孙,房将军刚才的话乃是大不敬!”   “敬不敬的在心里,不像有的人嘴巴里说着敬,心里指不定想着如何抢侄儿的东西。”房牧山道。   “房牧山你此话何意?!”   “就字面上的意思,怎么?想打架?!”   江肃看俩人吵得厉害,这才出来打圆场,对着方晋杰道:“房将军的话虽然糙了点,但涉及江山社稷的大事,马虎不得。为人君者,当以仁善爱民为先,若是再有些功绩,必定更得民心。不知方相您可有合适人选?”   镇南王一听“功绩、民心”这些话语,便知道江肃这老东西是在给自己做铺垫,不由得心中冷笑。他再次强调出身:“江大人言之有意,宗室子孙人数众多,精挑细选必定能选出一位人中龙凤,堪当大任。”   话里话外都在打机锋,方晋杰像是早就有所预料一般,捋着白胡子端得一派仙风道骨,慢悠悠开口道:“诸位大人言之有理,我等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从宗室中寻一适龄男童,过继到先帝膝下,登基后再由诸位大人悉心教导,相信假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随行臣子附和:“先帝遗诏中所言的传国玉玺也许已经遗失,与其寻一个不知在何处的物品,不如先另立新帝,再从长计议。”   “这……”   过继宗室男童的主意,连镇南王这个正儿八经的元氏子孙都找不出反驳的话来,若是开口反对,岂不是更落人口实,江、房二人必定又攻讦他觊觎帝位。   江肃没有说话,尽管麾下谋士也打着另立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打算,但是自己立的和别人立的是有区别的,焉知是不是方晋杰这老家伙想的毒计,一心挑起他们三人争斗,自己好渔翁得利。   房牧山最急,不想答应就直接说了:“我认为不妥!稚儿过继之后,教养之责应由谁来担负?我等都是大老粗,骑马打仗还成,喂奶养儿全不会。”   “此事无需多虑。”方晋杰成竹在胸,“先帝贵妃崔氏,出身清河崔家,知书达理又熟知内宫事务,由她抚养再合适不过。”   房牧山吃惊瞪大眼。   崔晚晚那妖妃?还知书达理?你他妈逗我?   消息传到摘星楼的时候,崔晚晚正在亲手酿青梅酒,只见佛兰把渍好的梅子放入琉璃罐,然后她再倒酒,便成了。   做完这些她拍了拍手指头,很是满意:“我亲手酿的,一定好喝。”   饶是佛兰如此端庄沉稳,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梅子又小又涩,指不定多苦。”说完往琉璃罐里加了些糖。   “反正会有人喜欢喝的。”   崔晚晚自信满满,正好这时有人送来前朝的消息,佛兰听闻不免诧异。   “竟要过继到娘娘这儿——”   崔晚晚倒不怎么惊讶,托着腮问:“养小娃娃和养旺财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佛兰一扫大宫女的稳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您可千万别答应!那又不是小猫小狗,给口吃的喝的,喜欢了逗一逗,不喜欢就大不了送人。您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养小孩呢?”   “怎么说话的,我哪儿像个孩子?”崔晚晚拍案而起,挺着胸脯问佛兰。   佛兰恨铁不成钢:“您就别跟着瞎起哄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问您,如果真的要替人家养儿子,还走不走了?”   “当然要走啊,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佛兰比老妈子还操心,苦口婆心劝道,“养久了都有感情的,到时候分开,您不难过?又或者那孩子已经记事了,无论对他多好,他还是只记着生母,您又如何自处呀?”   “好了好了,知道了——”   崔晚晚不厌其烦,拿手去抚佛兰的额头,道:“此事我自有分寸,知道你管我一个就够累了,没精力再照顾小娃娃,放心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瞧你这样子,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头上皱纹可以养鱼了好嘛。”   闻言,佛兰才刚消了一点气,顿时又升了起来,她气鼓鼓抱起琉璃罐子就走。   拓跋泰也得知了消息,于是来到摘星楼,正巧遇到佛兰。只见这位处事圆滑的大宫女竟然板着一张脸,腮帮子鼓起,看样子气得不轻,而且竟然不打招呼就走掉了。   惯会气人的那人还倚在门口挥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管我啦。”   气得佛兰加快了脚步,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拓跋泰。”崔晚晚喊他,“进来说话。”   宫里之人一向拜高踩低,自从元启死后,摘星楼也冷冷清清,伺候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若不是新帝未立,崔晚晚这个前贵妃恐怕早该挪到冷宫去了。   拓跋泰进殿后掩上门,崔晚晚没骨头似的倚在贵妃榻上,懒懒开口:“我口渴。”   拓跋泰置若罔闻,走近问她:“娘娘将来有何打算?”   “你想知道?”   “嗯。”   “说来话长——我嗓子干,说不出话。”   拓跋泰拿她没辙,只好去倒了一杯茶来递给她,她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撒娇道:“手软嘛。”   反正就是不接。   “不知娘娘可读过论语?”拓跋泰把茶送到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斜眼狐疑:“考我学问?”   “崔氏家学渊源留长,想必娘娘也是满腹经纶。”   崔晚晚坐起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于是趴在他肩头,故意撩他:“妾身不像将军见多识广,略认得几个字而已。不知将军说的哪篇?兴许我读过吧。”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娘娘读过吗?”   整天吃饱饭,不干正经事,不觉得难受吗?   “你——”   崔晚晚柳眉倒竖,气得想捏拳捶他,可又发现这厮皮糙肉厚的,拳头落上去也只是给他挠痒痒。于是半空中把手收回去,转了转眼珠子:“妾身才疏学浅,不曾熟读孔圣人,但妾身读过荀子,记得一典故。”   “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崔晚晚徐徐环住拓跋泰的腰,脑袋拱进他怀里,“不知将军与柳下惠,孰高孰低?”   她无愧于艳冠大魏的美名,枕在他怀里,一张巴掌大的脸,眉眼含羞,腮凝新荔,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完美。偏偏她还笑得勾魂,即便是柳下惠也要变成登徒子了。   拓跋泰把她圈在怀里,低低说道:“娘娘莫要引火烧身。”   “烧就烧,那不是还有将军你灭火嘛。”   拓跋泰愈发火大,翻身在上:“玩火自焚的后果,娘娘可担待得起?”   崔晚晚定定看着他,仔细端详他的样貌,觉得他眉眼生得极妙,鼻子高挺,嘴唇微薄,若是肤色白一些,再拿把扇子装一下翩翩公子,指不定骗倒多少无知少女呢。   她眨眨眼:“阿泰,你真好看。”   拓跋泰脑中绷着的弦瞬间就断了。 第12章 榫卯 若是飞出这座牢笼,我就……   十二章   崔晚晚推开窗户透气,然后她拿着香胰子自顾自洗手。   “好了。”   拓跋泰见她洗手洗得通红,走过来拉她回床边坐下,仔细用帕子给她擦手,耳垂微红。   崔晚晚嗔道:“都怪你。”   拓跋泰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认错,但他此刻心情愉悦,忍不住调侃道:“也不知是谁娇里娇气……”   “还不是你——”崔晚晚恼羞成怒,“卯不对榫,是榫太大了!”   拓跋泰哈哈大笑,搂着她往后倒去。   崔晚晚难得像温顺猫儿似的趴在他怀里,觉得宽厚又温暖,逐渐有点昏昏欲睡。   “晚晚。”   拓跋泰喊她,问道:“前朝打算从宗室里挑选稚童立为新帝,然后由你来教养,你若不愿,我可以……”   “谁说不愿。”崔晚晚打断他,撑起身睡眼惺忪,“我还想当太后呢。”   拓跋泰也起身,道:“你听我说,如今局势复杂,宫里危机四伏,我并无十成把握,所以打算先送你去个安全地方,或者你想回崔家也行,总之你不要再淌这趟浑水。”   “那以后呢?”崔晚晚逗他,“你现在把我赶走,然后拿着玉玺登基为王,再大肆选秀广开后宫,这算不算是鸟尽弓藏?”   拓跋泰承诺:“待风平浪静,我便接你回来。”   “但是——”崔晚晚唇角含笑,语气却冷冰冰的,“我不想回来。”   她轻轻推开拓跋泰,疏离又冷漠:“若是飞出这座牢笼,我就再也不回来。”   “但你我……”拓跋泰错愕,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拓跋泰,我是先帝贵妃,不是你的女人。”崔晚晚挣脱开来,嘴里吐出字字残忍,“即便你我有些什么,你也不可视我为所有物,不如当成一段露水情缘,你情我愿,岂不美哉?”   “露水情缘,你情我愿……”拓跋泰反复咀嚼这几个字,苦涩道,“贵妃娘娘好一副铁石心肠。”   “没有啊,我心很软的,不信你摸。”   她去拉拓跋泰的手,却被他躲开,他很快起身穿戴整齐,也换上一副疏离模样。   他有意躲开她的目光,不愿对视,只是道:“娘娘以后若有用得到臣的地方,尽管差遣。”   “我还没睡够,那你陪我一会儿。”   拓跋泰又退一步:“臣不敢逾矩。”   崔晚晚觉得自己都示软了,他居然还不知好歹,语气也硬邦邦的。她也赌气道:“不劳大驾,哼!”   两人不欢而散。   前朝很快就敲定了人选,是旁支所出的一个四岁男童,虽然姓元,但是遗腹子,母亲生他的时候又难产而亡,所以是靠宗族抚育长大的。   方相看中他无父无母,过继之后便于教导。而江肃几人则觉得男童没什么背景,便于拿捏,况且这般年纪的小娃,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还是未知之数呢。   尽管各怀鬼胎,但众人在新帝人选上破天荒地达成一致。   前朝可谓雷厉风行,钦天监选了个最近的吉日就要举行典礼,过继和登基一起进行。   前一晚尚服局把礼服礼冠送到摘星楼,十二花树的礼冠,五色袆衣,朱红素纱中单,皆是大魏皇后的规制。崔晚晚随便看了一眼就挥手示意拿下去。   “您最近闷闷不乐的。”佛兰收起礼服,这般道。   “没有啊,我高兴得很。”崔晚晚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先当皇后再当太后,不用自己生就有个儿子,这种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两人相处多年,佛兰哪儿会看不出她强颜欢笑,只是这会儿也不好再在伤口上撒盐,于是佛兰低叹一声:“您早些睡吧。”   是夜,窗外蝉鸣鸟叫,崔晚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没有睡意。折腾到三更,她干脆起身去殿外透气。   小花园里,烤肉的小泥炉放在角落,有只蝉好像藏身其中,不断发出“吱——吱——”的烦人噪声。崔晚晚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一脚踢翻泥炉。   “哎哟!”   绣鞋轻软,踢在硬邦邦的炉子上反而把脚硌得疼,她蹲在地上,眼里都蓄满了泪。   身后传来脚步声,崔晚晚抬起头来,隔着雾蒙蒙的泪看见高大身影。   拓跋泰居高临下看着她孤零零在那儿蹲着,双手捂脚,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一副说不出的可怜样。   他叹口气,弯腰把她抱起。   “要你管!”   崔晚晚搡他,可哪里抵得过这人力气,说话间眼泪还不争气地掉下来,瞬间气势低人一等。   拓跋泰抱着人回了寝殿,脱掉她的鞋,看见玉足竟然破了一道小口,渗出点点鲜血。他随手从衣摆处撕下布条把伤口包了起来。   “你是豆腐做的不成?这也能受伤。”   “我是石头做的。”崔晚晚还记仇他说自己石头心肠,听他嘲笑自己,更气得拿手敲他的头,“你轻点,痛死了!”   拓跋泰生生挨了两下,这才挡住她作恶的小手,道:“别打了,小心手也破了。”   崔晚晚还真觉得手有些疼,哼道:“我当然不像将军这般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了。”   拓跋泰也不还嘴,帮她把伤口处理之后,径直半跪在她跟前,抬头望着她的眼睛。   崔晚晚被他看得脸颊发热,又有些心虚,故作凶相瞪回去:“怎么?登基大典还未举行,现在就着急拜见太后?”   “晚晚。”拓跋泰表情凝重,“便是明日了。”   “明日?”   “我已联络过先父旧部,以及当年与安乐王府有交情的老臣,再加上驻扎京畿的兵马,听我调动的有十二万。”   他这么一说崔晚晚就明白了,当日他拿走了玉玺,之后却没有动静,但他不是没有动作,而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暗中做足万全准备。   江肃千防万防,却没有料到拓跋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布局。   崔晚晚歪头一笑:“拓跋泰,你挺厉害呀。”   “你身边之人是否够用?”他捉起她的手,“明日凶险,我怕不能护你周全。”   “你当我崔家吃素的?”崔晚晚冷哼,“再说我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保护?”   她高高昂着下巴,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愉悦心情。   “你说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拓跋泰也不跟她争,从怀里掏出一条八棱玛瑙手串套在她腕上。   崔晚晚举起胳膊端详,笑意掩都掩不住:“送我?黑不溜秋的,又不好看。”   “看不上便算了。”   崔晚晚连忙把手背在身后:“送人的东西哪儿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拓跋泰从前很讨厌别人心口不一,但现在却十分喜爱崔晚晚口是心非的模样,一张冷肃的脸也浮起淡淡笑意。   “拓跋泰,我也会回礼的。”她收了礼物眉眼飞扬,“说到做到,等着瞧吧。”   二人相识至今,说她红颜祸水也好,恃美行凶也好,总之拓跋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不管她再怎么若即若离,他总是放不下她的。如今他也不求任何承诺,只是再三叮嘱:“明天如果见势不妙,你就先走……”   崔晚晚耳朵都被念起了茧子,见他滔滔不绝比佛兰还要唠叨,索性凑上去堵住他的嘴。   翌日,佛兰来伺候梳洗的时候,发现崔晚晚竟已经起了,自顾自坐在镜前梳理长发,嘴里还哼着小调。   “心情这么好?”   佛兰纳闷,绞了帕子给她敷脸,瞥见她赤着脚,便去拿鞋给她穿。   “咦,怎么伤了?”   崔晚晚把脚缩了缩:“不知道怎么弄的,别管这些了,你快拿礼服来。”   有猫腻。佛兰一边腹诽,一边服侍她更衣戴冠。   一切妥当之后,崔晚晚乘上凤辇,前往正殿。 第13章 登基 吾皇万岁!   十三章   大典在内宫正殿举行,只见丹墀之上,方晋杰身边站着一个比他膝盖高一点的小男童,想来便是选出的宗室子了。垂髫小童身着衮冕,因为是匆忙赶制的,尺寸极不合适,衣摆都长长拖在地上。   文武百官身穿祭服,头戴武弁,罗列在螭陛两侧的台阶上。   崔晚晚乘凤辇缓缓而来,在此场合收敛了一贯的懒散模样,身着华服正襟端坐,只见她薄施粉黛便显出十二分的颜色,俊眉修目,腮粉唇朱,令人见之忘俗。   她余光瞥见拓跋泰站在百官之中,高挺的身姿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她保持目不斜视,只是凤辇经过他的时候偷偷笑了一下,也不知他瞧见没。   吉时一到,大典开始。只见礼部官员先主持了祭拜天地的仪式,然后唱念祝祷之词,最后呈上了事先攥写好的诏书。   此诏书并非皇帝遗诏,而是由中书省拟好,在新帝登极的时候向天下人昭告。四岁男童尚不识字,于是丞相方晋杰代为宣读。   只见方相双手捧起诏书,郑重其事,站立面向文武百官,朗声道:“先皇骤崩,归于五行,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择宗室子弟入奉宗祧。”   他停顿须臾,念出下一句。   “安乐王之孙元泰,天禀仁厚,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宜登大位。”   “元泰”二字落入不同人耳中,自然也是不同反应。   “那小娃叫什么来着?”房牧山问左右官员,“朝中有安乐王此人?”   知悉当年事的官员惊讶:“十五年前安乐王府不是尽数都……”顾忌场合,到底没有再说下去。   镇南王顿觉不妙,打断方晋杰:“方丞相!此诏书恐怕有误,写错了名讳!”   方晋杰并不理睬,继续读到:“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   江肃则脸色清白犹如雷击,反应过来后赶紧去寻拓跋泰的身影,却不见他如往常一般,规规矩矩站在自己身后。   江肃心慌意乱,一转头竟看见不知何时拓跋泰已走上御路,只见他头戴通天冠,身穿大裘冕,双手在前托着一樽玉石方印,稳稳当当朝正殿而去。   “那手中之物是……”   “是玉玺!传国玉玺!”   典礼伊始众人都屏气敛声,渐渐地有些许讨论声在小范围传播,可也不知是谁喊了那么一嗓子,文武百官顿时沸腾起来。   元氏子孙,传国玉玺,承继江山,莫非这就是天意!   群情激奋之下,场面一度有些混乱。房牧山难以置信地揪着人打听:“拓跋泰那小子究竟是谁?他哪儿来的传国玉玺?”   而镇南王则气得胡子发抖,方才他的人来报,前夜内宫换防,拓跋泰借机调走了其他人马,如今内宫守卫已全部换成拓跋泰的人,各个披坚执锐,把正殿围得水泄不通。   四岁的男童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哇哇大哭。相比之下,冷面肃杀的拓跋泰不仅更有帝王气相,还兼具了催命修罗和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王模样。   崔晚晚示意宫人把那男童抱下去,随即朝拓跋泰迎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地,双手合前行了稽首大礼。   “吾皇万岁!”   她这一跪一拜就像洪水开了闸,接二连三有人跪下,山呼万岁。不多时,只见呼啦啦跪倒一片,仅有几人保持站立,屈指可数。   江肃没有跪,他面皮涨得紫红,几乎要碎了牙,双目怒瞪高高在上的拓跋泰。   “好!好!好!”   江肃连说三个“好”字,正要再讲什么,只见人群中突然有个官员起身破口大骂。   “汝等凶逆!逼迫天子,颠倒纲常,坏我大魏江山!昔年安乐王所犯之罪乃是谋逆,一干罪人皆已伏诛!你是哪门子的皇亲国戚,你不过是……呃——”   这人话还没说完,只见凌空一支箭羽,“倏”一下就钉进了他的咽喉,箭头还从他的后颈穿了出去。   一箭封喉,并且射穿了整个人,箭法之绝,力度之大,下手之狠。   正殿顿时一片寂静,众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大家突然想起,当日城门之上,杜贼便是被这样一支箭射得跌落。如今要继位的这位主儿,可不是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而是在魏国边境,真刀真枪打了十余年仗的杀神战将。一言不合,杀了便是,谁有功夫在那儿唇枪舌剑?   杀鸡儆猴,既然鸡已经死了,猴子也该识趣闭嘴了。   拓跋泰收了弓,从方相手中接过了诏书,这才对众人道:“孤仗赖将士披靡,三载苦战,驱逐鞑虏,正欲稍歇之时,恰适众卿力荐,言孤拥威名而怀柔,擒逆匪而仁厚,理应登基大统,茂立新天。孤自惭德疏才浅,数辞不就,然众卿广荐有三,再辞不得。由是决意称朕建制,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魏’,建元开明,复国姓拓跋。”   向众人展示过雷霆手段之后,大家便知拓跋泰铁了心要称帝,绝无讨价还价的可能。而镇南王等人见大势已去,也只得俯首称臣。不过拓跋泰却及时免了他们的礼,称几人都是匡扶社稷江山的功臣,理应嘉奖封赏。特别是对江肃,拓跋泰感念十年来的教导养育之恩,当场封其为异姓亲王,更加封太傅。   除了被射杀的那人,这场原本应该血雨腥风的继位大典用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结束了。   是夜,摘星楼。   “阿兄。”   崔衍再次夤夜而来,崔晚晚放下手中忙活的事,快步迎过去。   崔衍见到房中略显凌乱,但榻上摆着两个包袱,而佛兰还在收叠衣物。   “小晚舍得走了?”崔衍打趣。   崔晚晚撒娇:“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谁稀罕呀。”   “摘星楼你自然不稀罕,可某个有趣之人——”崔衍意味深长,“你真舍得?”   崔晚晚佯怒打人:“阿兄取笑我!”   这对兄妹打闹,佛兰见状偷笑,又自顾自收拾东西去了。   二人围着茶几坐下,崔衍煮茶。   崔晚晚捧着杯子,笑问道:“阿兄身为一州刺史,却总在都城出现,也不怕被御史台弹劾?”   “小晚此言差矣,崔刺史不是好好在兖州么?”崔衍高贵如明月,举止风雅,只是笑眼狡黠,“除非小晚告状,否则谁会知道呢。”   崔晚晚托腮叹气:“唉——不用说了,你肯定又让二哥替你,二哥真可怜。”   “他可怜?”崔衍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如果流连兖州的秦楼楚馆也算可怜的话,他确实。”   崔晚晚一听两眼放光:“听说里面的姑娘色艺双绝,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是不是真的?”   崔衍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姑娘家家,打听这些成何体统。”   “疼死了!”崔晚晚捂着额头,埋怨看着兄长,噘嘴道:“又不是小时候,干嘛还打我,你不说算了,等见到二哥我让他带我去。”   崔衍见她额头泛红又有些懊悔,轻轻帮她搓揉:“小晚,对不起。”   “唔?”   崔晚晚惊讶,傲气如崔衍,难道为这点小事道歉?   “对不起。”崔衍轻抚她的头顶,就像她幼时一般。他眼眸低垂,歉疚道:“当年是我没有护好你。”   崔晚晚及笄那年,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差点踏破了崔家的门槛。最后崔父千挑万选,定了世交陆家的嫡公子,此子人品贵重且才学出众,家世清贵还知根知底,是绝佳的乘龙快婿人选。但崔家父母心疼女儿年幼,要求多留几年再出嫁。   彼时崔晚晚是京城里最惹人艳羡的姑娘,出身显赫,父慈母爱,还有两个宠她的兄长,连未婚夫陆湛也是人中龙凤。也许是她人生前十几年过于顺遂,所以在十六岁的时候跌了个大跟头。   崔晚晚遇见了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元启。   元启对她一见倾心,求爱不成屡屡被拒,崔晚晚自觉不是什么大事,倾慕她的人何其多,那些狂蜂浪蝶若不拒绝得狠一些,还会卷土重来,到时候烦都烦死她。   但元启不是平常人,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皇帝垂暮,太子风华正茂,他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怎能容忍有人藐视皇权威严?   元启看似仁厚实则心胸狭隘,但顾忌储君的名声隐忍不发,崔晚晚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扎根久了就变成了一道执念。   没过多久先帝驾崩,元启继位。国丧刚过,新帝就不顾文武百官反对,执意纳崔氏女为妃。   崔晚晚缓缓摇头:“阿兄,不怪你。”   当年崔家兄弟二人前后外放为官,京中家里只有父母小妹。国丧期间不得宴饮玩乐,所以崔晚晚想出门透气,只好随母亲去礼佛烧香。   山郊古寺,本是佛门清净之地,却滋生出最阴暗的恶孽。   崔晚晚看着后脑着地晕死过去的母亲,跪在元启的脚下,含泪苦声哀求。   元启居高临下瞧着她梨花带雨的娇怯模样,胸中意气膨胀:“朕还记得从前崔小姐,对朕总是不假辞色。”   “以前是臣女不识好歹,求陛下宽恕。”母亲生死未卜,崔晚晚只能自断傲骨,匍匐磕头。   “崔小姐言重了。”元启手中的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这般美人儿,朕怎舍得怪罪?”   扇子沿着她的脖颈缓缓下滑,停在襦裙衣襟处。   崔晚晚似乎忘了不能直视君王的规矩,怔怔盯着他好一会儿,复又垂下眼帘,再次抬眼已是一脸媚笑。   “臣女,侍奉陛下。” 第14章 留下 亲娘当不成,养娘如何?……   十四章   崔衍虽不知当日详细经过,但后来崔母伤重归家,对外说辞是不慎跌倒,在床上躺了月余终是伤重不治,撒手人寰。他千里迢迢回家奔丧,却又得知了小妹竟入宫为妃的消息。崔衍素有神童之名,头脑是何等聪慧,略一思忖便推测出来龙去脉,此事绝对与新帝脱不了干系。   可恨崔家世代为忠,到最后却效忠了这样的帝王,落得这般家破人亡的结局!   崔衍还是懊悔:“如果当年我……”   崔晚晚在他面前从不提自己如何与元启相处,他也只能从外人口中探知一二,什么独爱专宠、骄奢淫逸、夜夜笙歌……多数不是什么好话。   想来深宫生活也是诸多苦楚的。   “阿兄,别说那些扫兴的事了。”崔晚晚打断他,不想他再沉湎愧疚,转而道,“今日之事你都知晓了吧,咱们这位新陛下可真是敢作敢为呢。”   崔衍点头:“我一早便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为何?”崔晚晚好奇,“你从前便对他颇多夸赞。”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对拓跋泰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智勇双全、用兵如神这些,看他如何率军击退匈奴便知道了。但难能可贵的是,三方联军起义,唯有他的人马途经各座城池,不烧不抢不扰民。”崔衍啜了一口茶,“足以证明他所谋之物,远不是高官厚禄这么简单。拢聚民心且爱惜名声,这是历代明君才会做的事。”   “如此看来,他的谋划可能早在你我之前。”崔晚晚点头赞同,随即哀叹一声,“阿兄,我怎么觉得咱们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呢?”   “崔家祖训世代忠君,但到我这里,需得加上几个字。”崔衍一字字道,“只、忠、明、君。”   也只有崔衍这般恃才傲物的人,敢这么大逆不道,说出不事昏君的话来,甚至隐约还透露出要改天换地的意思。   “那阿兄觉得,拓跋泰会是明君吗?”   崔衍摇头,轻笑道:“坐得稳皇位再说吧,如今他好比从狼窝里抢了肉的猎人,身旁都是虎视眈眈的恶狼,正眼红得不行呢。”   江肃万万没有想到,他螳螂捕蝉,拓跋泰黄雀在后,自己竟是养了条白眼狼在跟前,到头来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太傅是天子之师,地位尊崇,但并无实权。拓跋泰此举明升暗贬,大典结束之后,加封太傅的圣旨就到了江肃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金银地契等赏赐。   江肃面无表情接了旨,关上门却大发雷霆,砸碎一屋器物。平复心绪后他招来心腹。   此人叫赵阔,正是之前提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位谋士。赵阔四十余岁,身材精瘦其貌不扬,颧骨高高凸起,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   进屋见到满地狼藉,还不等江肃开口,赵阔率先伏地磕头请罪:“主公息怒!是我等不察,竟让那拓跋小儿钻了空子,还请主公恕罪!”   “先生请起。”江肃深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应当笼络人心,于是做出一副温和模样,虚扶一把,“我请先生来,是想商议应对之策。”   赵阔起身,毕恭毕敬道:“如今那拓跋小儿既已恢复安乐王后人的身份,又有遗诏玉玺在手,登基称帝占着‘名正言顺’四个字。”   “既然木已成舟,不妨让他先坐着皇位。”赵阔捋着胡子,眼神精明,“镇南王与房牧山两个心腹大患,拓跋小儿必不会放任自流,且看他如何与那二人斗法。主公趁此时机韬光养晦,待到他们几败俱伤……”   赵阔说着说着去看江肃脸色,只见他闭口不言,也不表态,便知道这是还没说到心坎上,于是眼珠一转,道:“但拓跋小儿这般算计主公,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在下有一计,可让他身败名裂。”   江肃这才开口:“说来听听。”   登基之后诸事繁琐,拓跋泰一方面要提防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发难,一方面又要处理朝中各项事宜,于是连着在正殿住了四五日,每天合眼不超过两个时辰。   待到大事理顺,这日入夜,他抽空摆驾摘星楼。   按照祖宗规矩,诞育子女的先帝嫔妃,可随子女前去封地养老,没有子女的,就打发去守皇陵,或者送至宗庙出家修行。   拓跋泰尚未下旨言明后宫一干人的去处,众嫔妃战战兢兢,生怕这位铁血手腕的新帝看她们不顺眼,要让诸女殉葬。   佛兰早已收拾妥当,日夜盼望可就是不见出宫的旨意下来,不禁疑问:“您说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崔晚晚闲来无事,竟然在画画。她伏在案头仔细描摹线条,头也不抬地说:“揣测君心可是死罪,我怎么知道他想什么。”   难道她揣测君心的时候还少了?   佛兰哼道:“您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崔晚晚收笔,笑道:“好啦,小老百姓快来点灯,瞧瞧我的画作。”   佛兰掌灯走近,只见她画了一副江山图,江河浩渺,群山层峦,犹如仙境。   崔晚晚颇为满意,问道:“这幅如何?”   “一般般,不及您在家所作。”佛兰故意气她。   “太久没画手生而已,你不识货。”   崔晚晚冷哼一声,把画晾在案桌之上。此时自外进来一名内侍,急急禀告圣驾已至殿外。按理说崔晚晚要出门跪迎,但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在画上填色。   拓跋泰进殿看见众人跪在地上,朝思暮想的那人却不在其中,他挥退闲杂人等,在桌案寻到崔晚晚。   “怎不理人?”   手中紫狼毫被抽走,崔晚晚瞪他一眼:“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寒舍?”拓跋泰指着四周金壁银柱,道:“如果此处都称寒酸的话,那正殿只能算作草屋了。”   “你喜欢的话,让你住好了。”崔晚晚仿佛这才想起他如今是皇帝,敷衍屈膝一礼,“臣妾见过圣上,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拓跋泰去牵她的手,眼里不自觉浮起笑意:“真让我住这儿?”   “你该自称朕。”崔晚晚嫌弃不已,咕哝一句,“当了皇帝也不像。”   拓跋泰负手在背,环顾寝殿四周,似乎真的在考虑如何把御案龙床搬来安置。他缓缓踱步,乍见一口金丝楠木大箱放置在屏风旁,正好挡着路。   随手掀开箱子,里面是几件普通衣衫以及一些书本画册,他略微翻了翻。   “在看什么?”   颜料晾干,崔晚晚徐徐把画卷起,见到拓跋泰躬身在屏风旁瞧什么。   拓跋泰转过身否认,收紧手掌:“没什么。”   “天子一言九鼎,陛下可记得还欠我一件事?”   她所说的是太液池喂鱼那日,他问她要什么好处?她说会让他做一件事。   拓跋泰点头:“自然。”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略有紧张,补充道,“只要力所能及。”   “我想请旨遣散先帝后宫。”崔晚晚满怀对将来生活的期待,眸里都是媲美星辰的光芒,“你放她们出宫去,再赏赐些财物,以后婚嫁自便。她们必定感恩戴德,出宫以后也只会宣扬陛下心慈仁厚,如此一来,陛下在民间声威更盛。”   “娘娘想得倒是周到。”   拓跋泰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落进崔晚晚的耳朵里就觉得不对劲了。   娘娘?如今她算哪门子娘娘?   她心情好也不跟拓跋泰计较了,笑盈盈的:“你没说不,就算答应了。”   “可。”拓跋泰点头,复又问:“那你作何打算?”   “我也一道出宫去,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崔晚晚把那卷画塞进拓跋泰手里,“送你。”   刚才她描色的时候,拓跋泰已仔细瞧过,笔法不俗线条轻快,想来作画之人心情极佳。   离宫归家,从此游山玩水,她应是很高兴……   说起来二人相识时间尚短,谈不上什么用情至深,她又是个惯会撒谎卖乖的女人,走便走了,可拓跋泰就是觉得心头堵得慌,他犹豫须臾,终是忍不住问:“能否留下?”   崔晚晚惊讶看他。   他直直对上她的目光,眼神灼烈:“我想你留下。”   如此热烈直白的言语,崔晚晚岂会不明白?她故作没有听懂,戏谑道:“留下作甚?接着当太后吗?”   拓跋泰恼她此时此刻还要避重就,故意无视自己一片真心。他抓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娘娘对朕既无生恩,更无养恩,凭什么做太后?”   崔晚晚抿笑,凑过去贴在他耳廓,朱唇微启。   “亲娘当不成,那养娘呢?” 第15章 露水 今夜,我愿与君共度良宵……   十五章   崔晚晚自认为只要她想,没有男人会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有意引诱拓跋泰,一来是察觉到他对自己确有几分怜惜甚至爱慕,帝王的怜爱那是能化作实实在在好处的,她不会傻到不要。二来,都说得不到的才会惦记,她认为拓跋泰是因为没有吃到,故而纠缠不放,她若想顺利离宫,少不得要舍一顿肉给这头狼吃。   可她连衣裳都解了,风情万种地伏在拓跋泰膝头,却换来他愈发冷冰的眼神。   “崔晚晚,你给朕起来。”   崔晚晚还是像从前那样撒娇:“陛下好凶,都吓到人家了,身子发软起不来嘛。”   拓跋泰气急,捉住她的肩就把人揪了起来,顺道还把她衣裳拉拢。   “端正些,好生说话。”拓跋泰正襟危色,大掌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抬眼正视自己,“你我之间,究竟算什么?”   露水情缘?若真如她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她又为何帮他良多?拓跋泰敢断定她对自己也是有些特殊情意的,正如他待她一样。   崔晚晚缓缓直起腰,撤掉虚伪笑容,面无表情看着他。   拓跋泰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逼着她问:“你为什么不敢留下?你怕什么?是觉得情深意重承担不起,还是你不敢承认动心?”   “是,我是动心,也有几分喜欢你。”   哪个闺阁儿女没有幻想过在危难时刻英雄从天而降?而且这个英雄还要英俊、勇猛、聪敏……拓跋泰完美契合一切。崔晚晚也不过才十九,正应是天真年纪。   崔晚晚大方承认,随即却说:“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留下。我想要的东西,谁也给不了我。”   拓跋泰欣喜她亲口说出“喜欢”二字,正打算做出任尔予求的承诺,又被她抢了白。   “你初登帝位,四周群狼环伺,若要坐稳这个位置,必然要选秀纳妃,挑选世家之女进宫,笼络各方势力。也许你会让我像从前那般当个宠妃,可这跟我以前的日子又有何不同?实话告诉你,即便是皇后之位,我也是不稀罕的。我早就恨透了这座牢笼。”   “又或者,等过几年大局已定,你身为天子坐拥四海,想要什么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任随你挑。可我呢?也许还不等年老色衰,就泯灭后宫之中。”   “这般结局难道是你想看到么?枉费了你我的初心,届时回想起来,大概也只是惋惜一句当年初遇是多么美好。”   崔晚晚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恳求道:“如果你真的对我也有几分情意,那就别让我留下。”   “你若觉得遗憾……”她拉着他的掌抚上自己的脸,她蹭着略微粗粝的掌心,眼里浮出几分娇羞,“今夜,我愿与君共度良宵。”   不是虚情假意,不是另有目的,她眼神澄澈,唇角含着羞涩。拓跋泰看得出她此时此刻确是真心。   美人在怀乞求怜爱,说不动心是假的,可他不甘心,若只求一夕欢愉,何必等到今日?   拓跋泰俯首而下,吻只落在她的额角。   “你歇息吧。”   圣驾匆匆而来,停留不过两刻钟又匆匆离去,佛兰正在纠结要不要备水,却见到拓跋泰的背影。   佛兰赶紧进殿去瞧崔晚晚,只见她披发散衣,可又不像是承欢以后的模样。   佛兰疑惑:“您没事吧?”   崔晚晚摇摇头,视线落在那卷江山图之上。拓跋泰离开时可算失魂落魄,竟然忘记拿了。   她拾起画卷,低眉须臾,自顾自咕哝一句。   “傻子。”   也不知是在骂谁。   翌日一早,遣散先帝后宫的圣旨就下了。众妃嫔喜出望外,果然如崔晚晚所说那般,对拓跋泰感激不已,径直在院子里就跪下,朝着正殿所在方向磕头谢恩。   佛兰也高兴:“终于等到这天了,方才来传旨的内侍说,今日让大伙儿收拾行李,明早直接从左银台门走,陛下还派了车马送出宫。”   崔晚晚笑意浅浅,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轻快,甚至淡淡萦绕着一丝丝酸涩。   “这坛酒怎么办?”佛兰抱着青梅酒扔也不是,带又觉得太麻烦。   崔晚晚轻描淡写道:“埋树底下吧,给有缘人喝。”   也不知将来是哪位佳丽住进摘星楼?   但愿她能多得几分帝王的垂怜。   新朝诸事繁杂,拓跋泰在正殿批了一天的折子,直至傍晚时分内侍掌灯,他才惊觉已经过了一日。   御前伺候的大监叫福全,二十多岁年纪,本是掖庭局里的一个小令,但拓跋泰幼时进宫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彼时幼童纯真,待王孙子弟也一片赤忱,是故拓跋泰记得他,称帝后就把他找出来,直接放在御前。   “陛下可要传膳?”   拓跋泰虽不觉饿,但也知到了用饭的时候,于是点头:“可。”   他站起来松活了一下筋骨,看着逐渐暗沉的天色,正想开口问问明日嫔妃出宫的事宜,这时福全来报,说是世子妃韦氏求见。   江肃封王,江恒是他嫡子,又是拓跋泰义兄,所以也封了世子,韦清眉乃其明媒正娶的夫人,自然便是世子妃。   “她?”拓跋泰皱了皱眉,“宣。”   只见韦清眉提着食盒进殿,俯首觐见:“臣妇参见陛下。”   “无需多礼。”拓跋泰赶紧让她起身,“嫂嫂请起。”   只见韦清眉一如既往地装扮素雅,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浓烈张扬的崔晚晚截然不同,是一种较为寡淡的颜色。   “嫂嫂怎来了?兄长呢?”   韦清眉浅笑温柔,道:“夜深露凉,夫君他身子不适不宜走动,但心里牵挂陛下,所以让我来看看您。”她瞄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未动的御膳,“陛下还未用膳吧?正好,夫君让我熬煮了参汤,陛下喝一碗吧。”   她从食盒里拿出汤盅,正想奉给拓跋泰,又突然一顿。   “瞧我竟忘了规矩。”韦清眉转手把汤递向福全,“请大监先验过。”她有些讪讪的,“臣妇一时糊涂,还总以为是从前在家里……望陛下恕罪。”   听她提起从前,拓跋泰冷肃的脸柔软几分,招手让福全把汤呈上来。   福全迟疑:“陛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拓跋泰接过汤盅饮了几口。   韦清眉则略有紧张地看着他,关切问道:“陛下觉得可还能入口?”   拓跋泰浅笑:“嫂嫂手艺依旧,与从前一样滋味。”   韦清眉的父亲韦禄曾是宣威将军,当初也是安乐王世子旧部,不过却受到牵连,被贬至边关当了个八品副尉,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后来又在江肃麾下任职。拓跋泰被江肃找回认了义子,韦禄是知晓其身份的,是故对他格外关照,又怜惜他在军中孤苦,常常喊他到家里吃饭,生活上的事情也诸多照应。   那时,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窜得飞快,衣裳总是很快就短了,都是韦清眉给他做新衣纳新鞋,小儿女的心思也浅显,韦禄还曾开玩笑要给二人定亲。   只是后来,韦清眉嫁给了江恒,拓跋泰尊她为长嫂,从无逾矩的言行。   不管怎样,两人确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拓跋泰喝了汤,见韦清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有话想说。   “你们殿外伺候。”   拓跋泰挥退内侍,问道:“嫂嫂可是有什么难处?”   “其实……”韦清眉落下泪来,“阿泰,我很苦。”   说着低低啜泣起来。   拓跋泰诧异之余有些手足无措,想找块帕子给她擦泪,站起来却突觉天旋地转,眼前也不甚清明起来。   “阿泰你怎么了?”   他脚步踉跄跌坐在龙榻之上,韦清眉上前扶他,隔着衣裳都能感觉他肌肤滚烫。   拓跋泰心中闪过不好念头,努力维持着理智,费力想推开她:“福全——”   “我先扶你躺下。”   拓跋泰昏昏噩噩,被她搀着进了内室。身体跌进柔软的床榻,他察觉韦清眉松开了手,正想着先熬过这一阵再说。   不想,一具娇软温香的躯体靠过来,嗓音缠绵媚柔。   “阿泰。” 第16章 美梦 你这人最坏,尽会欺负我……   十六章   拓跋泰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   梦中有一巫山神女,瑰姿玮态,皎若明月,她的脸庞虽笼罩在云雾之中,声音却柔媚熟悉,玉臂缠上他,贴耳轻喘:“妾慕君上,愿荐枕席。”   他隐忍克制惯了,即便心旌摇晃,初始时也僵着身子没有动作,反而神女咯咯娇笑,凌驾于上。   云雾散去,露出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拓跋泰觉得这场美梦是有生以来最为曼妙绮丽的。   这日有大朝会,但文武百官久等不见皇帝,好不容易等到御前大监过来,却只草草说了句陛下身体不适,便散了朝会。   江肃上前关切问道:“陛下如何了?宣太医看过没有?”   福全回道:“陛下说歇息一日便可,不用请脉。”   “不可!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个什么闪失谁担待得起?”江肃义正言辞,“不若我等现在就带了太医过去。”   他一提议便有人附和,眨眼间太医也来了,就像事先准备好一般。福全想阻拦,却被江肃一脚掀翻在地。   “你这阉人推三阻四,难不成有什么猫腻?!”   福全有口难言,又拦不下这群人,于是只能眼睁睁看江肃率人浩浩荡荡往皇帝寝殿而去。   直至天光大亮,拓跋泰才悠悠醒来,太阳穴还隐约发胀,但身体其他地方却舒坦松快。还未完全睁眼,他便察觉不对。   臂弯里躺着一个女子。   这时殿外一阵喧哗,拓跋泰警觉,顿时起身扯开幔帐,率先跳下了床。   他刚穿好中衣,江肃等人就闯了进来,随行的除了他的走狗,还有不嫌事大的房牧山。   殿中石楠气味甚浓,而本该上朝的拓跋泰衣衫不整,脚边还散落着女人衣裳。   “陛下!”   江肃先发制人,一副忍辱负重的口气:“臣的儿媳昨日入宫问安,竟是一夜未归!您如今这般、这般淫辱臣妻,恐怕会寒了臣子们的心!”   房牧山一听什么“儿媳臣妻”,两眼放光,讽刺道:“没想到咱们陛下还有这种癖好啊。各位回家可要看好自己的夫人了,省得哪天御赐绿帽,由不得你不戴。”   见一群跳梁小丑你一言我一语地唱戏,拓跋泰冷笑一声,道:“太傅未免太心急了些。”   这才几天,他就按捺不住动手了,还用得是这般不入流的下作手段。   既然铁了心要撕破脸皮,江肃也不管了,大义凛然道:“陛下今日定要给我江家一个交代!”   拓跋泰捏紧了拳头,也不想多做争辩,心中升起索性大杀四方的想法。   “你这老匹夫,凭什么要给你江家交代?”   帐中娇人被吵醒,颇为恼怒地叱骂道:“什么淫辱,说话也忒难听了。上赶着给自家儿媳泼脏水的公爹,巴不得自己儿子戴绿帽子的父亲,我也是头一次见呢。”   其实拓跋泰醒来并未瞧清怀中人是谁,这会儿听到熟悉又骄纵的声音,不禁喜上眉梢。   明黄龙帐中间钻出一个脑袋,让人过目不忘的一张脸,媚眼如丝双颊染绯,除了崔晚晚还有谁?   “怎么是你?!”江肃大惊。   “不是我还能是谁?”她对着拓跋泰嗔道,“陛下,不是说多陪人家一会儿的嘛。”   拓跋泰生怕帐中春光外泄,几步过去拥她入怀,把人挡得严严实实,道:“别出来。”   崔晚晚靠在他胸膛偷笑,觉得今天这场好戏她不好好演演,对不起昨晚舍身饲狼。拓跋泰这厮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一整夜折腾得她死去活来,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能歇会儿,却被一群坏东西扰了眠,真真是气死她了。   “太傅大人,您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尊儿媳怎么了?”崔晚晚心道,老匹夫,别以为现在不说话就没事了,偏要点你。   江肃脸色清白,事已至此也只能硬撑头皮坚持道:“韦氏入宫请安,一夜未归,老臣也是关心则乱,情急之下才冒犯了陛下。”   “韦氏?”崔晚晚略微思忖,恍然大悟道:“原来昨天那个犯病的疯女人,是你儿媳呀。”   她喊福全去把韦氏带出来,只见韦清眉被五花大绑,嘴也被塞着,衣裳破损,脸上还残留着耳光印。她使劲瞪大眼,嘴里“呜呜”想说话,看起来是有些疯癫模样。   崔晚晚解释道:“昨日她来请安,陛下与我正在用膳,便没有传召。听人说她带了些吃的想呈给陛下,但这不合规矩,于是我命人让她自个儿吃了。”说完她一拍手掌,拔高声音,“哪晓得她就突然发病了!疯疯癫癫扯着侍卫求欢,还自褪衣衫……真是没眼看。我估摸着这就是传闻中的花痴病了,害怕她伤人伤己,于是命人绑起来关好,也不知这会儿恢复没有。”   “正好太医也来了,不若喊他瞧瞧,有病嘛,早些治。太傅大人,你说对不对?”   江肃如今骑虎难下,打碎了牙也只得往肚子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多谢娘娘美意,不敢劳烦太医,臣自会带她回去好生医治。”   “如此甚好。”   崔晚晚一脸欣慰笑意,转头见到房牧山,颇讨厌此人总是添乱以及火上浇油,便说道:“房将军方才说御赐什么帽?”   “陛下,既然房将军喜欢,您就赏他一顶好了,省得他总惦记。”   话音一落,在场之人忍不住发笑,连福全都没能忍住。   房牧山是个炮仗一点就燃,破口大骂:“你这妖女胡说八道!你才给人戴绿帽子!”   只见拓跋泰突然暴起,拔剑就朝房牧山刺去,房牧山躲避不及,竟被划破了左脸。   “陛下息怒!”   众人也不敢上前阻拦,连忙下跪。   房牧山一抹火辣辣的脸,气得眼斜鼻歪,更变本加厉道:“老子有说错?不过是双破鞋——”   “房牧山!”   拓跋泰怒喝一声,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寒目凝视,威胁道:“再说一个字,朕宰了你。”   房牧山憋红一张脸,终于闭上嘴。   “拓跋先祖乃鲜卑人,鲜卑人本就有弟继兄妻之俗。”拓跋泰掷地有声,“若朕再听到谁谈论贵妃从前如何,便要他人头落地。”   闹剧草草收场,几方勉强维持面上的君臣之谊,拓跋泰摆出一副大方不计较的贤君姿态,与众人又到书房商议国事,也算是给江肃一个台阶下。   直至午时过后,拓跋泰才又回到寝殿,见佛兰捧着衣物等在外面,便知那小坏蛋还在睡。   “先传膳,朕喊她起来。”   拓跋泰接过衣物,径直去帐中捞人。   崔晚晚把自己裹成一条蚕似的,缩在龙床里侧一动不动。拓跋泰俯身咬耳:“还睡?”   “胖蚕”拱了拱,然后把头缩进了被子里。   “起来吃了东西再睡。”拓跋泰干脆把手伸进被窝去拉她,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崔晚晚起床气大得很,小腿用力一蹬,掀开被子撒气。   “你吵死了!烦不烦!”   福全在外听见暗自咂舌,不禁担忧一会儿龙颜大怒,他该如何是好。反观佛兰一派镇静沉稳,见怪不怪了。   “好好好,是朕烦。”拓跋泰好脾气地认错,要去给她披上衣衫,这才看见莹白肌肤上的红痕紫印,不禁脸颊一红,手也停在半空中。   崔晚晚随着他的视线看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瞧你干的好事!”骂人还不解气,抓起被褥软枕都往他身上砸。   拓跋泰也不躲,等她扔完把人搂进怀中,密密的吻落下来。崔晚晚被亲得发软,这才收起利爪,乖巧靠在他胸口,娇气埋怨:“你这人最坏,尽会欺负我。”   拓跋泰低低发笑,愈发收紧了臂膀,大有要把人箍进血肉的架势。他道:“那也是你愿意让我欺负。”   若她不愿,又怎么会来这一出李代桃僵,帮他化解今日困局?   “哼,陛下可真会招蜂引蝶。”崔晚晚酸溜溜地说,“看来不止是我,多得是女人想要和您结一段露水情缘呢。”   拓跋泰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口无遮拦。”   想起昨日种种以及韦清眉,他略有怅惘,叹道:“也是朕一时大意,总觉得从前……罢了,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得知?竟还及时赶来。”   “陛下莫不是以为我这个先帝贵妃是白捡来的吧。入宫三载有余,我若是没点自保手段,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您的宏图霸业要笼络人心,我想在后宫多活些时日,也要养些自己人。”   “韦氏进宫我便知晓了,不过我可不是特意来捉奸的,我只是来送画。哪晓得看了这么一出大戏,啧啧。”崔晚晚损起人来可不会嘴下留情,“干脆排出新戏,改天请姓江的来看看,戏名就叫‘一枝红杏出墙来’吧。”   拓跋泰大笑不已。   二人用过了膳,崔晚晚便一直喊腰酸腿软,又嫌龙床太硬不好睡,非得要回去。拓跋泰拧不过她,只得妥协。   福全早已让人备下辇轿,佛兰搀着崔晚晚坐上去,只见她如被雨打过的娇花一般,柔柔弱弱道:“大监回去吧,替我向陛下谢恩。”   说罢示意起轿,悠悠走了。   福全折返回了御书房,拓跋泰正在写字,见他随口一问:“回去了?”   “回陛下,娘娘已经乘辇走了。娘娘还说,谢主隆恩。”   “她谢朕?不骂朕便不错了。”   拓跋泰笑着说了一句,突然瞧见御案上的那卷江山图,顿时反应过来有诈,连忙吩咐:“快让人去拦着她出宫!” 第17章 寻真 她当年的未婚夫婿。……   十七章   辇轿并没有直接回摘星楼,而是半道拐了个弯去了左银台门,正是被遣散的妃嫔离宫的地方。   佛兰一路惴惴不安:“咱们就这么走了,陛下那儿……”   “怕什么,咱们是奉旨出宫。”崔晚晚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口气。   “可您不是昨夜才那什么,这般说走就走,换做是我也要生气的。”   “正是因为有人昨儿个吃饱喝足,想来心情好,应该不会计较这点小事的。”崔晚晚吃力地撑了撑腰,“苦了我牺牲如斯,这厮八百年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   佛兰有些同情陛下。   宫门口,先帝后宫的嫔妃排起长队,待身份核验无误之后,便逐一放出宫去。崔晚晚提前下了辇,跟着佛兰一起汇入队伍当中。   不一会儿便轮到二人,守卫依规矩询问姓名籍贯,佛兰拿出文牒,并替崔晚晚一一作答。崔贵妃倾国倾城的名号可谓如雷贯耳,那守卫一时间动作慢下来,忍不住多看了美人几眼。   佛兰呵斥:“放好你的眼珠子!还不快点!”   守卫讪讪,红着脸在文牒上盖下章,挥手示意放二人通过。   “留步——娘娘留步——”   福全急匆匆跑来,隔着老远就大喊,他遥遥看见崔晚晚主仆二人就要出宫,什么也顾不得了。   “不许放她们走!”   尽管守卫不认识福全,但御前大监的衣裳还是很好认的,见状赶紧伸臂一挡,抽出佩刀拦住二人。   “娘、娘娘,陛、陛下有旨。”   福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崔晚晚跟前一跟头跪下去,简直都要哭了:“奉陛下口谕,请贵妃娘娘回宫。”   他这一跪,守卫们也哗啦啦一片跪倒。   崔晚晚独自站在那儿,讥诮道:“呵,此地皆是先帝后妃,如今奉旨出宫,只是寻常人家女子,哪有你口中的贵妃娘娘?”   只见福全从怀里掏出圣旨,双手奉上:“陛下方才封了您为贵妃,请娘娘接旨。”   崔晚晚拿过一看,只见笔走龙蛇,连墨迹都未干。   也不知写字之人是有多急多慌。   此刻最淡定的便是佛兰了,她拍拍包袱走到崔晚晚身边,道:“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回去吧。”   不出一日,先帝贵妃摇身一变,成了新帝贵妃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在崔府等着妹妹出宫的崔衍也得知了此事,倒是不算特别惊讶,不过对新帝这种敢作敢为的姿态,还是有些出乎意料。逗留京城数月,他也是时候回兖州了。   将军府内,众人在饮酒作乐。   “老子早就说那对奸夫淫|妇勾结在一起了,你们还不信!”房牧山摸着脸上的伤,气得摔碗,“崔晚晚这个妖妃,牙尖嘴利的,还有拓跋小儿,竟敢伤我!”   房牧山的手下都是从前一起当强盗的土匪,其实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其中有个二当家,叫张大勇,长得人高马大,又有一身蛮力,打仗杀人也算是一把好手。   “老大甭气。”张大勇重新端了碗酒给房牧山,拍着胸口道:“兄弟们替你出气!”   “吹牛!人家是皇帝和贵妃,你连宫门都进不去,怎么出气?”有人取笑张大勇。   张大勇牛眼圆瞪:“我进不去,难道他们就一辈子不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房牧山一拍大腿,见到众手下看他,摆了摆手。   “喝酒喝酒!”   话说崔晚晚捏着圣旨直接杀回皇帝寝殿,可却不见拓跋泰,左右一问方知他去了演武场,于是崔晚晚追去了演武场,谁知又是迟了一步,内侍回禀方才前面有臣子求见,拓跋泰去正殿议事了。崔晚晚只好又回了寝殿,看那怒气冲冲的架势是恨不得抓花拓跋泰的脸。   直到她把宵夜吃了,甚至在龙床上睡了一觉,拓跋泰也没回来。   福全倒是把她当正经主子一般伺候,要什么给什么,可就是说不清皇上多久回来。   事到如今崔晚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拓跋泰出尔反尔,自觉无颜见她,存心要躲呢。   “佛兰,我们回去。”   崔晚晚又气冲冲回了摘星楼,只见摘星楼多了十来个伺候的宫女内侍,都是封妃圣旨下了以后送来的。崔晚晚懒得立规矩,一股脑儿全扔给佛兰料理。   一连三日,拓跋泰都不曾露面,也不召贵妃侍寝。惹得宫里小道消息流传,都说崔贵妃还未受宠就已失宠了。   新来的几个小宫女沉不住气,又见贵妃不大搭理人,一副软糯好糊弄的样子,于是连伺候都惫懒起来。   佛兰见状自是要管教约束,正好奉茶的宫女居然呈上的是隔夜茶,她有意立靶子,于是把这人拎到门口罚跪,转身去找崔晚晚说道。   “这些踩高拜低的势利眼,竟想拿隔夜茶糊弄人,也就是她们没见识,不知道明前龙井到了您这儿,也只是漱口的玩意儿。”佛兰知晓贵妃对拓跋泰是有几分特别的,而且她从心底觉得拓跋泰是个好归宿,又开始老妈子似的劝人,“既然都留下了,您就不能去哄哄陛下?”   “我去了呀,人家不见我嘛。”   崔晚晚说话简直比奉茶的小宫女还敷衍,只顾着对镜描眉贴花,就像要去幽会情郎的少女。   “那您就没其他法子了?”佛兰见她一缕发丝没别好,伸手帮忙,“别说没有,我不信。”   崔晚晚沾着口脂一点点往唇上抹,顾左右而言他:“我前几天让你送的信呢?”   “送了,大公子应该已经收到了。”   崔晚晚露出满意的笑容,从妆镜前站起来。只见她身穿束胸郁金襦裙,外罩藕丝缦衫,绮罗纤缕可见肌肤,身姿优美婀娜动人。   许久不见她精心妆扮,佛兰疑惑:“您这是……”   “闷得慌,出去走走。”   崔晚晚捡了把玳瑁柄纨扇,婷婷袅袅地走出殿门,瞥见跪在地上的小宫女,随意道:“起来吧,别杵在这儿了。”   小宫女磕头谢恩,一瘸一拐地退下了。   这几日拓跋泰人虽然在前朝,但对摘星楼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一贯沉得住气,可那小滑头居然不吵也不闹,颇为稀奇。   指不定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傍晚时分,福全来报,说是贵妃酉正就去蓬莱山看景,可眼瞅着戌时都过了也没回去。   拓跋泰皱眉:“跟着的人呢?”   福全又想哭了:“除了佛兰姑姑,贵妃娘娘不让其他人跟,侍卫们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瞧着。但娘娘说要更衣,命人都转过背去不许看,等侍卫觉得不对劲再回头看,已经没影了。”   “废物!”   拓跋泰一急,站起来就往外走,临要跨出殿门,又折回来:“那封家书。”   福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拓跋泰说的是崔晚晚写回家的信,连忙去翻找出来呈上:“遵陛下旨意,都誊抄了才送走的。”   其实之前便有人专程向拓跋泰叙述了信中内容,当时觉得无甚可疑,不过此刻回想起来,却发觉其中有两句诗别有深意。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崔衍文采风流,兄妹二人切磋诗艺无可厚非,可偏偏崔晚晚今日是在蓬莱山不见的。   拓跋泰咀嚼着这两句诗,不知不觉低声念了出来。   福全“咦”了一声,随即像缩头鹌鹑一样低下头去,紧紧闭嘴。   “讲。”   福全不敢隐瞒,如实道来:“武洪二十九年的探花郎陆湛,人称寻真公子,曾、曾经……”   拓跋泰乌沉沉的眼看着他,帝王之威惊得福全赶紧道:“曾与清河崔氏嫡小姐定亲。”   福全说得隐晦,但清河崔氏嫡小姐,除了崔晚晚还有谁?   而陆寻真,就是她当年的未婚夫婿。 第18章 真心 今夜与臣妾幽会的确有一……   十八章   福全看着大步走在前的拓跋泰,仿佛有团绿云挥之不去。他双股战战,总觉得自己这御前大监当不久了,别人在这个位置都是八面威风,惟独他数次掺和进皇上贵妃的事情当中,知晓太多辛密。   俗话说知道太多就活不长了……   福全自觉命苦,擦了擦眼角,小跑跟上。   拓跋泰径直来到蓬莱山后方的含香殿,夜色暮霭,他抬眼看见殿中一株松柏高大挺拔,正契合了那句“香风不动松花老”。   “尔等守在殿外,擅出入者,格杀勿论。”   拓跋泰孤身入内,每走一步胸中怒火就愈盛一分。   清河崔氏家世深厚,族中高官屡出,而崔衍更甚,进出内宫竟来去自由,可见皇族式微,假如再带个人进来,应算不上难事。拓跋泰知道自己的皇位还没完全坐稳,但崔家这番所作所为,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这也更加印证了一件事,世家并不把新帝放在眼里。   还有崔晚晚,简直欺人太甚……   含香殿并不大,兼他耳力过人,不一会儿就寻着说话声找到了崔晚晚。   殿门紧闭,屋内灯火微弱暧昧,崔晚晚应是与陆寻真在房内,拓跋泰在窗外听见她唱曲儿。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阕鹧鸪天,被她缠绵动人的嗓音唱得哀怨婉转,拓跋泰从不知她竟有这么一把好嗓子,可当下再美的歌声听进耳里,也如锯木头那般刺耳聒噪。   “题破香笺小砑红……今在巫山第几峰……”   唱着唱着,曲词变得更加不堪入耳,那对不知死活的男女也愈发放肆起来。   拓跋泰听着唇齿交依的轻吻声,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一脚踹破殿门。   木门轰然倒塌,激起一地尘埃,拓跋泰踏着木屑入内,打算先手刃了那所谓的旧日情郎再说。   这含香殿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寝殿,只做避暑之用,是故殿内陈设简单,一眼便看得到底,崔晚晚独自倚在榻上,守着一盏莲花灯,摇着扇子若无其事。   见到拓跋泰闯入,她不惊不喊,反而噙笑道:“哟,是什么风把陛下吹来了?”   拓跋泰沉着脸,先去窗边检查,又环绕屋内一圈,一无所获。他走回崔晚晚跟前,只见她今夜云鬓花颜,萤萤烛火之下,原本十分的颜色更有十二分的艳丽。   她仰头望他,狡黠的眼里含着挑衅:“参见陛下。”   嘴上说着,身子却一动不动,也不行礼。   拓跋泰俯身,只见他穿着窄袖圆领的荼白常服,腰扣九环玉带,并未戴冠,掩去通身杀伐之气,倒有些月下松柏的清冽文雅。   “人呢?”他声音沉沉,眸子里也是山雨欲来的浓云乌色。   “什么人?”崔晚晚揣着明白装糊涂,“臣妾不曾见过别人。”   拓跋泰冷笑:“你盛装夜行,甩开侍卫宫人,独自来此不是幽会,是作甚?”   “真是冤枉。”崔晚晚委委屈屈,“臣妾不过是走累了,来这里打个盹而已,怎么就变成私会他人了?”   “私会一事,贵妃娘娘可谓驾轻就熟。”拓跋泰见她抵赖,索性道,“寻真误入蓬莱岛,曾与你有过婚约的陆寻真,朕有说错?”   “啧啧啧——”   崔晚晚像蛇一般缠上他,贴耳轻佻:“没想到正人君子的陛下,也会做出鸡鸣狗盗、偷看家书的事来。”   拓跋泰偏头,冷冷躲开。   好大的醋劲。   崔晚晚暗自偷笑,又贴过去,柔媚无骨地倚着他胳膊:“今夜与臣妾幽会的确有一人。”察觉他手臂肌肉紧绷,她凑上去亲他嘴角:“此人便是——阿泰。”   说着只见她脱掉缦衫,横着玉臂给他瞧:“喏,你看。”   臂上印着口脂,原来方才的亲吻声她是自己发出的。   她索性身子一倒跌进他怀中,由他抱住,仰面含娇:“谁叫你躲我,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来见我?”   “陛下若不信,就搜我的身好了,从头到脚好好查验一番,如何?”她拉着他的手放到胸口,“谁管什么寻真寻假,臣妾心中只记挂着您一个。”   拓跋泰的心情忽高忽低,都被她一言一语牵引了,对她的顽劣又爱又恨。   他索性含住喋喋不休的小嘴,略带惩罚地狠狠咬吮。   崔晚晚自知今晚是把他气着了,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直到察觉他的手往下滑,才慌忙按住。   “陛下,臣妾还未用膳……”   好不容易设个局,腹中空空地等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请恕她真的没力气侍君。   拓跋泰气她拿陆寻真引自己上当,更气她和陆寻真定过亲,虽然并未成礼,但焉知心里是不是还对未婚夫念念不忘?是故也不买她卖惨的帐。   “先还了朕这笔债再说。”   崔晚晚被困于饿狼爪下。   她哭唧唧:“陛下我错了,我真的没力气,我还饿——”   ……   福全在含香殿外焦灼不已,一会儿担心陛下盛怒之下把人杀了,一会儿又想陛下约莫是舍不得贵妃娘娘的,也许小惩大诫,可娘娘受得住吗?陛下一箭能射穿一个人,臂力何等骇人!即便只是一掌,弱不禁风的娘娘也会被打骨折吧?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殿内传来贵妃的哭声,更让他心急如焚。   此时,佛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见他热锅蚂蚁似的转圈,淡然安慰:“殿中无事,叫人备水。”   半个多时辰后,拓跋泰才小尽兴一回,把哭哭啼啼的崔晚晚捞起来,在她颈侧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长记性了没?”   崔晚晚犹如水里捞出来的鱼,鬓发洇湿,说都说不出话来,只得弱弱点头。   “乖。”   拓跋泰拿自己外衫把她从头到脚裹好,径直把人抱出含香殿,坐上御辇。   佛兰回殿中收拾贵妃东西,只见春榻狼藉一片,襦裙衣衫都被撕破了,也不知当时是受了多大的力气。   她叹着气自言自语:“自作孽不可活。”   话说崔晚晚被抱回皇帝寝殿,略微用了些粥点,正要请辞回摘星楼,却又被拓跋泰扔到了龙床之上。   可怜她那把好嗓子,到了第二天清晨全哑了。   拓跋泰下朝归来,见崔晚晚正在喝一盏汤水,他凑过脸去看,她识趣地喂了他一大勺。   拓跋泰皱眉:“怪味。”   “女人养颜补身子的。”她声音还有些沙,“最最适合您了。”   “说朕是女人?”拓跋泰见她还能拐着弯儿骂人,便知她没有真的置气,遂逗她,“贵妃可曾见过哪个女子如朕这般伟岸?小卯儿。”   卯不对榫,这根榫十分得意洋洋。   初识只觉这厮心思深沉不善言辞,如今才知他的好话歹话全在床榻上说了,简直荤素不忌,什么都能出口。   崔晚晚媚眼一瞪:“那陛下又可曾见过哪个伟丈夫出尔反尔?”   “并非是朕出尔反尔,朕给过你机会的。”   拓跋泰知晓她不喜宫中,也曾真的打算放她出去,可谁知她竟折返回来自投罗网,他怎可能再放手!   “我救你还有错了?”崔晚晚恼他,气鼓鼓道:“早知今日,就该让那起子狂蜂浪蝶把你采了去!然后让全天下的都知道,你拓跋泰皇位还未坐热,就行君夺臣妻这等有违伦常的丑事,让天下人都骂你!”   “你舍不得。”   拓跋泰口气笃定,握住她的手,揭破她的色厉内荏:“晚晚,其实你对我远不止一点动心和几分喜欢。”   崔晚晚马上否认:“我才没有。”   “但我很喜欢。”他摩挲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回味每次在上面流连的滋味,深邃的眸子里浮起愉快之意,“晚晚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很讨人喜欢,连这张口不对心的小嘴,也深得我意。”   崔晚晚张嘴咬他手指,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说得对,朕皇位还没坐稳,所以也不冒然许诺你什么,但崔晚晚你记住,”拓跋泰敛起笑容,郑重道:“既把你留下,我必真心待你。”   崔晚晚松了口,舔舐了齿间的血丝,嗤道:“真心?你问问飞檐上的立兽,数百年来,这宫里面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它见过多少了?恐怕数都数不清吧。真心它见过一颗没有?”   “陛下也算是宫里长大的,怎会相信这样可笑的东西。”   这番话可谓是赤|裸|裸地践踏君王,拓跋泰却不计较,只是道:“无妨,我知我有。”   崔晚晚斜眼晲他,半信半疑:“当真?”   “当真。”   “既然陛下坚称真心待我,不如与臣妾打个赌。”崔晚晚咬唇轻笑,眉眼飞扬,“若是您输了,要送臣妾一封盖了印的无字圣旨,敢不敢?”   “岂会不敢,那你的赌注是什么?”   “若我输了,甘为笼中雀,如何!”   “可。”   崔晚晚好胜心一起,撩袖举手:“击掌为誓。”   拓跋泰与她掌心相碰三下。   他问:“赌什么?”   “就赌——”崔晚晚转了转眼珠子,笑得宛若狐狸,“您的皇后出自哪家?”不等拓跋泰开口,她抢白道:“必是镇南王、江肃、房牧山三者之一。陛下若要赢臣妾,除非立三家之外的女儿为后,不过臣妾觉得……您不会那么傻的,是吧?” 第19章 侍奉 竟敢嫌弃天子?   其实在拓跋泰登基第二日,便有大臣上折子,直言后宫空虚后位虚悬,请求皇上选秀充盈后宫。拓跋泰置之不理,可在崔氏女封妃的消息传出以后,上书请求选秀的折子如腊月雪飞纷纷,甚至其中一部分人还夹带私货,自荐家中适龄女儿。   朝中略有资历的人都熟知安乐王府当年是何等炙手可热,拓跋泰出身天潢贵胄,即便后来被贬庶民,但他少年英雄、战功赫赫,况且如今又以铁血手腕称帝,更重要的是没有娶正妻,若是能嫁给天子,整个家族是何等荣耀。   拓跋泰已是第三次在折子里看见“不慎”夹在其中的女子小像了,他面无表情扔到地上,福全连忙拾起,放入炭盆烧成灰烬。   这些所谓的世家高官,令人大开眼界,恋慕权势、巴结帝王的心思表露得如此明显,连块遮羞布也懒得盖。   崔晚晚对这群人的把戏十分熟稔,她说得对,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后位就是众人相争的香饽饽,而他为了巩固帝位,平衡藩王大将间的权势,必然要从中挑选一位结盟。   她看得太明白,所以嘲讽他的所谓真心,她太清楚权力能把一切辗轧成渣滓。   再取一份折子,竟是江肃写的。折中倒是没有明言推荐谁家女儿,只是说中秋将至,他接了老家的妻女到京城团聚天伦,届时请旨入宫问安。   这个夫人乃是续弦,并非原配,也不是江恒生母,她嫁过来后给江肃生了个女儿,如今正好十五岁。   无独有偶,房牧山的折子也说了要接妹妹进京,但他不改土匪本性,直接就说陛下既然都能封江肃的儿子当世子,那干脆也封他妹妹当个郡主。   真是好大的脸。   拓跋泰有些烦躁,索性把折子一撂,去了演武场骑马。他先是策马奔跑十来圈,又连续射箭百发,接着还让侍卫来陪练摔跤,直到出了一身大汗,这才觉得舒坦了一些。   福全正准备服侍沐浴,却见拓跋泰随意拿汗巾擦了把脸,道:“去贵妃处。”   说罢他竟让人把马牵来,径自骑马往摘星楼而去。   御街寂静,铁蹄哒哒声格外明显,摘星楼守门的内侍闻声赶紧扬起脖子看,眨眼间一人一马就来到跟前。   拓跋泰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把鞭子往小太监怀里一扔,大踏步进殿。   “陛下来了。”   佛兰急急给崔晚晚知会一声,随即小跑至殿门口跪下恭迎。拓跋泰一向不正眼瞧其他人,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春榻上的小几放着一壶茶一个杯,还摞着厚厚一堆纸帖,崔晚晚坐在那里翻看,连余光也没分给进门的人一分。   拓跋泰正口渴得紧,见到杯中还有大半茶水,索性端起一饮而尽。   “杯子臣妾用过。”崔晚晚这才开口,颇为不满,“陛下也不嫌脏。”   到底是谁嫌弃谁脏?   拓跋泰偏要惹她,道:“莫说只是你嘴唇粘过,晚晚从头到脚朕哪里没有品尝过?”说着在她脸颊舔了一口。   她果然炸毛,捏着粉拳就打人:“你属狗的啊!”   她一动就襟松肩露,拓跋泰逮住落下的小手,顺势凑过去在香肩咬了一口。   崔晚晚吃痛,使劲儿推搡:“起开,身上臭死了!旺财都比你好!”   拓跋泰厮缠够了才放开她,见她捂着鼻子气得脸红的模样,胸中郁懑终于散开,哈哈大笑。   “竟敢嫌弃天子?就罚侍奉沐浴吧!”   ……   两人闹了好一阵,待到收拾妥当方才传膳,殿外的宫灯一盏盏点亮,红穗随风而荡。   “臣妾手疼。”   崔晚晚才烘干了头发,随意用丝带束成一把,素脸便衣,一副洗净铅华的模样,不似往常妖妩,而有几分清纯。她惯会拿乔,累了一分就要歇上十分,推说手疼抬不起来,所以不能给天子布膳。   拓跋泰也换了常服,与她一同坐在桌前,看起来竟有些寻常夫妻的味道。   佛兰领着宫女正在摆膳,闻言还未说什么,只见一个小宫婢竟然僭越上前,拾起银箸给拓跋泰布膳,十指纤纤,还点了丹蔻,红映着白,果真是一双妙手。   崔晚晚笑眼看这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发现就是那日因奉茶被罚跪的画屏。佛兰正要发作,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陛下,您瞧画屏。”   拓跋泰皱眉:“谁?”   “就您跟前那个,”崔晚晚掩嘴一笑,“她那双手生得真好看。”   她若不说,拓跋泰还未注意到有个宫女,他顺势看去,只见画屏微微低头含羞,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虽有几分颜色,但姿态太过刻意。   他只淡淡一瞥就挪开视线,目无波澜:“不及贵妃。”   “你过来。”   崔晚晚招画屏到跟前,画屏忐忑跪下,竟然磕头哭道:“奴婢知错了!求娘娘不要杀奴婢!”   这一下可惹到了佛兰,佛兰也顾不得皇上在此,揪起画屏的后领就喝道:“你这蹄子胡沁什么?!”   也不知画屏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竟挣脱开来,手脚并用爬到拓跋泰脚下,抱靴哭诉:“陛下救命——”   拓跋泰冷眼看她,并不开口。   “哦?你倒是说说看,本宫怎么着你了?”崔晚晚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丝毫不觉得自己是戏中主角,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说:“有何冤屈尽管道来,咱们陛下会为你做主的。”   只见画屏低低啜泣,如雨打梨花般柔弱,丝毫没有嚎啕大哭的丑陋表情,她抹着泪撩起衣袖,怯怯道:“奴婢奉茶不合娘娘心意,娘娘就打了奴婢,还说、说不喜奴婢的相貌,要划烂奴婢的脸……”   她一双胳膊布满青紫掐痕,触目惊心。   佛兰跪下解释:“启禀陛下,罚她的是奴婢,不关娘娘的事。奴婢也没动用私刑,只是罚她跪了半个时辰,还是娘娘心善,做主让她起来的。”她转头又骂画屏,“你如此构陷污蔑娘娘是何居心?谁指使你的?老实交代!”   佛兰咄咄逼人之下,更衬托得哭诉的画屏楚楚可怜。寻常男子见状一般都会不自觉偏向弱势的一方,而崔贵妃跋扈嚣张也不是一两日了,残暴善妒动用私刑这些事一旦坐实,少不得要惹新帝厌弃。   可拓跋泰不是寻常男子。   他没有耐心听女人吵架,遂招来福全,指着画屏:“拖下去审。”   画屏万万没料到竟是这个结果,终于大惊失色,被侍卫反剪双手带走的时候尖嚎道:“就是贵妃做的!陛下您信我——陛下——”   崔晚晚也愣了愣,还以为要再玩几个回合,哪知道拓跋泰这厮不按常理出牌,快刀斩乱麻。   “来。”   拓跋泰亲自盛了一碗羹放她面前,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发什么呆,用膳。”   崔晚晚眨眨眼:“您不怀疑我?”   “怀疑什么?”拓跋泰干脆舀起一勺喂到佳人嘴边,“不是你说的,宫里的龌龊事连飞檐上的立兽都看腻了,这等子低劣把戏还糊弄不住朕。张嘴。”   崔晚晚被塞了满嘴软糯甜羹,刚咀嚼咽下,又来一勺,接二连三,拓跋泰把一碗羹都喂完了。   看他还要夹菜,崔晚晚连忙捂嘴拒绝:“臣妾吃不下了!”   “再用些,不要老是说没力气。”拓跋泰强势不容拒绝,意有所指,“总得让朕尽兴一回才是。”   崔晚晚目瞪口呆。   敢情这些日子她腰都快断了,这厮竟还隐藏实力?   直到亥时,拓跋泰还在摘星楼看折子,折子是之前福全送来的,看样子他是不打算走了。   崔晚晚倒没有打扰他,自顾自翻着那堆纸帖,不过却几次三番地抬眼打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终是忍不住,找佛兰沏了一杯茶亲自端过去。   “陛下请用。”   茶碗放下,拓跋泰捉住她困于怀中,问:“想做甚?”   “夜深了,您是不是该——”崔晚晚也不明说,只是一双眸子往外望。   拓跋泰笑:“赶朕走?贵妃不怕孤枕难眠?”   “臣妾睡相不好,怕扰了陛下的清梦。”   “无妨。”拓跋泰索性让她死心,“朕今晚就歇在你这儿。”   “可、可是……”崔晚晚吞吞吐吐,干脆把心一横,“臣妾人微力薄,陛下如此伟丈夫,请恕我无福侍奉。”   拓跋泰一怔,片刻才反映过来她指什么,忍俊不禁。   “也有你怕的时候。”   他起身离开案头,牵着她往榻上坐,瞥见那堆纸帖,已被她一分为二,他问:“瞧你看了一整日,是什么东西?”   崔晚晚拾起其中一摞,“啪”一下塞入他怀里,故作吃味:“这些是仰慕陛下威仪的待嫁娇女,各个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而且想与我义结金兰做好姐妹。”   “竟是求到你这里来了?”拓跋泰失笑,也不接,任由花笺洒了一地。   “而这一些——”崔晚晚莞尔一笑,双手捧起另一摞,交到拓跋泰手中,“陛下可要拿好了,万万丢不得。”   “清河崔氏、琅琊王氏、汝南袁氏以及其他旧魏士族,为陛下送来投名状。” 第20章 吵架 从前的崔贵妃,从来不会……   二十章   得知旧魏士族前来投诚,拓跋泰并未表露欣喜,反问为何?   “崔氏自不必说,您册封臣妾为贵妃的那日,他们就与您在同一条船上了。”崔晚晚低眉,“陛下此举,让我父亲兄长别无选择。”   深宫里哪儿来的真心?   元启身死,打进宫的几方人马都不伤祸水崔贵妃分毫,难道真是不跟她一个弱女子计较吗?恰恰相反,他们是太计较,计较着贵妃背后的清河崔氏。   世上从无一见钟情,有的只是见色起意,拓跋泰留着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或许他确有几分怜爱,但这远算不上真心。   “而王氏、袁氏和其他士族,看中的是陛下这个人。”   “江肃这个家奴连旧主也出卖,虚伪阴险之徒,士族心里如明镜似的,和他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镇南王年迈无子,窝在岭南几十年,除了会钻空子毫无建树,他若登基为帝,过个三五年死了,士族还要再站一次队,何必呢?”   “而房牧山匪性不改,不过是纠结了一群唯利是图的乌合之众,旧魏士族在他手底下没有出路。”   “挑来选去,唯有陛下您出身贵重且心怀天下,除了兵权军队,身后并无太多牵扯,毕竟当年安乐王府的人都不在了。正值用人之际,世家投之以木桃,陛下必会报之以琼瑶。他们如何不想自己更上一层楼呢?”   “留下崔家女儿只是个引子,陛下抛砖引玉,旧魏士族自然懂得投石问路。”   拓跋泰知晓她说得都在理,多数也是事实,可把真相这般剖析开来,无异于把他的窘境赤|裸|裸展示人前,鲜血淋漓。   “原来贵妃便是这般看待朕。”   拓跋泰唇边勾起冷笑:“什么叫崔氏别无选择,其实朕才是你们的棋子。”   “遗诏与玉玺,不正是出自贵妃之手么?”   起风了,窗外宫灯被吹得摇摆乱撞,烛光闪烁,光影投在他英俊的脸上忽明忽暗。   “那日你要走,我无意间看到了箱笼里你写的字,竟与遗诏所书如出一辙。想来以你的聪慧,在元启身边三年,模仿他的笔迹易如反掌。遗诏是你写好放入棺椁,也是你让抬棺人‘摔’出遗诏,更是你一早拿走玉玺沉入鱼池,引我去取。”   拓跋泰攥住士族拜帖,指节青白:“布局之人是贵妃,下棋之人也是贵妃,可笑他人争来夺去,不过是你棋盘上的笑话。今日种种,贵妃和崔家才是始作俑者。”   他语气颇重,句句话都直指她玩弄众人于鼓掌之中,包括他自己。   “陛下既然一早知道,为何还留下我?”崔晚晚也不甘示弱,回击道:“你的真心,有几分是为我,又有几分是因我姓崔!”   这晚两人大吵一架,拓跋泰夤夜摆驾回了紫宸殿。   隔日,宫里就传出要办中秋宴的旨意,因是新帝登基首次宴饮,故而特别恩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入宫赴宴。   接下来,内宫六局二十四司皆为这次宴席忙碌起来。   “您看这件如何?”   尚服局送了新衣首饰到摘星楼,佛兰一样样呈给贵妃看。尽管皇上又是数日不来,但经过画屏一事,无人再敢轻慢贵妃,况且还有福全敲打着底下人,是故摘星楼的日子竟比先帝那会儿还要好些。   毕竟如今后宫就这一位嫔妃,有什么好的都紧着她。   崔晚晚只顾低头看书,兴致缺缺:“可以。”   佛兰叹口气,让人把裙衫钗环收起,去盛了一碟子糖奉给崔晚晚。   “兰姐姐怎么今日待我这么好?”崔晚晚把书放在膝头,拈糖入口,眼睛弯起,“不担心我牙疼?”   “看您心里苦,给点甜头罢了。”佛兰只准她吃了两颗就又把糖收走了。   崔晚晚瞪她:“谁心里苦了!”   “一会儿好来如胶似漆,一会儿又跟仇人似的,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您是三岁稚儿不成?这般爱闹小孩脾气。”佛兰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训了她又劝道:“闹了不愉快还要自己生闷气,气坏自个儿就划算了?这是何必呀。”   其实佛兰并非崔家奴婢,她年长崔晚晚五岁,当年一段因缘际会,被养在崔母膝下,二人相伴一同长大,她更像崔晚晚的长姐,除了照顾她,还会管着她。   “我没有生气。”崔晚晚一向嘴硬,扭头看着窗外一丛芙蓉,“不相干的人,谁稀罕搭理他。”   佛兰见状,笑道:“您这模样分明就是喜欢别人,所以才介意。从前你可不会这样。”   从前?哦,那是在元启后宫的时候了。   崔晚晚一时恍惚,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年,回忆起元启,发现他的脸都有些模糊了,而那段身为宠妃的日子,离自己似乎也很遥远了。   院中那株酒醉芙蓉花瓣红粉,灼灼明丽,崔晚晚怔怔的:“从前……我会怎样?”   “从前的崔贵妃,从来不会在意皇帝对她是否真心。”佛兰一针见血,“既是她不喜欢的,她为何要在乎?”   元启在位时,世人皆知崔贵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她独居奢殿,奴仆成千,每日不是饮酒作乐,就是排歌练舞,逍遥度日好不快活。   可世人不知,元启后宫佳丽三千,崔贵妃从不争风吃醋,今日柳才人明日卫美人,她都待之亲如姐妹。但凡元启驾临摘星楼,她便设宴广邀众妃。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其实元启的嫔妃都觉得崔晚晚十分大度,大度得就像不屑争宠一般。也有那些妒妇在背后说她是装的,为的便是博一个贤惠名声,分明是在觊觎皇后之位。   谣言传到崔晚晚耳朵里,她付诸一笑:“皇后之位?谁想要谁拿去好了,本宫不稀罕。”口气狂妄,不屑一顾。   那时,她从不问元启的真心有几分。   管他几分,她只想要他的命。   忆及往昔,崔晚晚托着腮发了好一阵呆,迟迟回神。   “我又不喜欢,我当然不在乎。”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眨眼间,从前的贵妃好似又回来了,只见她傲然昂首,媚眼横波,道:“拿本宫的帖子去请王氏和袁氏的小姐们来赴宴。”   “不拘燕瘦环肥,十五以上只要未嫁,都来。”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宫宴设在麟德殿,丹陛上张黄幔,陈金器其下,卤薄后张青幔,设诸席。文武二品以上藩王官员可坐丹陛,其余就青幔下。因是赏月夜宴,故申时起各大臣携家眷进宫,酉正开宴。   御驾来时正好酉正,众臣下跪磕头。拓跋泰望着乌压压一群人,抬手道:“免礼,赐座。”   他径自落座,顺道看了眼御案左边专给贵妃设的座,空空如也。他面无表情,端茶饮了一口,福全见状便吩咐内侍奉茶,群臣接了赐茶,复叩首。夜宴正式开始。   雅乐起,氛围还是稍显拘谨。今日十有八九的臣子都带了适婚的女儿入宫,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殿内一时脂香粉浓,好一派争奇斗艳的场景。多数大家闺秀谨记规矩,并不敢随意乱瞄,对着案桌上的酒水食物也不敢用,只是绷直了背坐得端庄无比。但总有几个胆大的,趁长辈不察,偷偷抬眼去瞧御座,只见那传说中杀伐果断的新帝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高鼻深眸格外俊美,表情虽是冷肃了些,可气势威严,宛若骄阳烈日。   拓跋泰居高临下,对众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更何况被频频打量。他不喜,皱眉看了福全一眼。   福全自以为心领神会,躬身禀告:“陛下,贵妃娘娘已在来此的路上了。”   拓跋泰默不作声。   这时,只见房牧山站了起来,手中端了一爵酒,大剌剌走到御前,作势敬酒:“臣祝陛下圣体康泰。”   拓跋泰遥遥举杯,受了他的礼:“房将军有心。”   按理说饮过酒臣子就该退下,可房牧山偏偏站在中央,颧骨微红,借着酒意道:“陛下,臣是个粗人,听不来这些高雅乐曲,觉得瞌睡得很,臣斗胆,想看些轻快有趣的表演,不知陛下允不允?”   他既然先敬了酒,拓跋泰也就卖他一个面子,答应道:“可。”   还不等乐师换曲子,房牧山就得寸进尺,朗声道:“陛下,今日中秋佳节理应君臣同乐,臣的妹妹精通剑舞,愿御前表演博诸位一乐。”说完他冲一侧招手,“英莲,来。”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与房牧山同座的有一女子,看样子也不是什么二八年华的少女了,估摸二十有余,瞧着似乎比拓跋泰年纪还要大。她其实生得倒还清秀,只是皮肤略黑,打扮也朴素简单,衣裙样式是早就不时兴了的,发上连根金簪也无。   房英莲起身走到殿中央,无视四周窃窃笑语,对拓跋泰行礼:“参见陛下,民女献丑了。”   拓跋泰点头,侍卫给了她一把未开刃的剑。   曲子换成了阵前曲,房英莲颠了颠手中的剑,随着鼓点起跃,龙行虎步,如长虹游尾,又如行云流水。   一曲罢,房英莲收剑归还,随即站到一旁,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倒是房牧山大声为其叫好,随即洋洋得意地问:“陛下以为如何?”   “不错。”   拓跋泰话音刚落,房牧山竟然打蛇随棍上,开口讨要赏赐:“臣的妹妹头一次进宫,不知能不能向陛下讨个彩头?”   众人惊愕,没想到房牧山为了把妹子送进宫,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没脸没皮到这程度。   “这个彩头由本宫来给如何?”   乍闻此声,一直稳如泰山的拓跋泰立即转过头去,只见贵妃终于姗姗来迟。 第21章 中秋 疾风骤雨摧娇花,乱拳……   二十一章   崔晚晚身着朱色长裙,外披紫纱罩衫,搭着凤纹流云的帔子,雪颜红唇,眉间还贴了花钿,一张脸竟比乌鬓上别的牡丹还要娇艳。   众女早就听闻崔贵妃国色倾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美艳如斯,难怪接连迷倒两任君王。   她向拓跋泰施施然一礼:“臣妾梳妆来迟,万望陛下恕罪。”一把嗓子娇软得可以滴出水来,还隐含着几分委屈。   “无妨。”   拓跋泰竟伸手扶起她,然后把她拉至身侧坐下,毫不避忌对她的偏爱。   两人面上完全看不出吵过架。   崔晚晚乖巧依偎帝王身边,道:“诗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房姐姐方才的剑舞深得精髓,本宫十分喜爱。来人,取七星剑赠予房姐姐。”   传说欧冶子和干将凿开茨山,放山中溪水引至铸剑炉旁的七个池中,池子环列如北斗七星,故而铸成的剑名为“七星”。   如此宝物,崔贵妃说赏就赏,众人不禁咂舌。   “陛下不怪我僭越吧?”崔晚晚拉着拓跋泰的袖子撒娇,嗔道:“剑舞这么好看,臣妾都已经赠了礼,您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房大将军还等着呢。”   呵,这就露出狐狸尾巴了。她作为贵妃如此“大度”,连姐姐都称呼上了,就差明说不介意宫里多个姐妹,竟然还催他赏赐?赏什么?纳入后宫为妃吗?   拓跋泰心中冷笑,面上一派平和,道:“封房氏女为归仁县主,赐食邑一千户。”   听闻此言,房英莲似是松了口气,跪下谢恩。   大魏只有藩王之女被封县主,拓跋泰此举,一是表明他对房英莲并无兴趣,二是暗示房牧山的地位可同藩王平起平坐,比如镇南王和江肃。   这下房牧山得偿所愿,县主郡主都是主,他满面喜色道:“谢主隆恩!”   房家兄妹高兴了,可其他人就不满了,比如崔晚晚。   什么中秋宴请群臣,不就是要选秀纳妃吗?她梯|子都搭好了,拓跋泰这厮竟然不走,偏要从房顶跳下!   也不怕摔断狗腿!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大概是房姑娘不够貌美的缘故,也罢,总之今儿在场佳丽无数,就不信选不出一个好看的来。   于是她说:“既然房县主开了个头,大伙儿也别拘着了,有什么才艺尽管展示,陛下那儿有的是彩头,保证人人有份,永不落空。”说完她笑盈盈看拓跋泰,“您说是吧?”   她简直是把拓跋泰架在火上烤,拓跋泰自然不会当众否认,于是道:“就按贵妃说的办。”   一时间,众女纷纷献艺,诗书唱画皆有,看得人是目不暇接。   崔晚晚一边欣赏,一边不忘“好心”向拓跋泰介绍:“跳舞的这位我认得,是王家七娘,年方十六,身娇体软,尤擅霓裳羽衣舞,想来——”   她话未说完就掩着嘴笑,拓跋泰睨她,她凑近咬耳:“应是比臣妾有力气。”   其余人坐的远看不清,崔晚晚却清楚看见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拓跋泰脸色铁青。她得意洋洋,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王七娘之后又是袁三娘,她才名远扬,书法造诣更是了得,现场作了一首七言咏月诗,并且左右双手各执一支笔,双管齐下同时写字。   崔晚晚抚掌赞美:“真真不得了,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有三娘双管七言。”她才不管拓跋泰是不是火大,又是悄悄问他,“陛下不想感受一下这般妙手滋味吗?”   她咯咯直笑,见到案桌上又甄满一盅酒,又是一饮而尽。   渐渐地宴上热闹起来,拓跋泰也没有拘着众人走动,而表演尚未过半,还有大堆女子等着一展风采。不知不觉间,崔晚晚饮多了酒有些头晕,于是唤来佛兰陪她更衣。她离席的时候拓跋泰连眼神也未分给她一分。   在偏殿更衣之后,崔晚晚暂未回席,吩咐佛兰去端碗醒酒汤,而自己则打算补一补喝酒蹭掉的唇脂。   她刚到妆镜前坐下,便瞥见镜中自己身后有个身影,惊得正要喊叫,却被一掌捂住了嘴,然后来人把她按着趴在妆台之上。   “唔唔!”   崔晚晚这才从镜中看清来人,一身赤黄五爪龙袍,头戴金丝翼善冠,英俊的面庞挂着冷霜,不是拓跋泰是谁?她不甘心地挣扎一番,意料之中的不起作用。   肩膀一痛,美眸盈泪。   抬起朦胧泪眼,她从镜中看见他抬头舔舐唇角,宛若捕到心仪猎物的凶兽。   “身娇体软?”   “妙手滋味?”   “嗯?”   狼兽的舌尖扫过她耳廓,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贵妃难道不知自己才是最身娇体软,滋味绝妙之人么?”   ……   佛兰端着醒酒汤回来,见福全守在偏殿门口,而其他宫人侍卫都被打发出院外。   福全冲她打手势比划,意思是陛下和娘娘正在里面。佛兰明了,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醒酒汤,知晓应是用不上了,觉得该换一碗十全大补汤才是。   疾风骤雨摧娇花。   嘴上的掌甫一松开,崔晚晚提气张口就要骂人,拓跋泰早就料到一般,手捏香腮覆唇过去咬住,直到她舌根发麻、气喘不均才松开。   这下她是彻底没有力气张牙舞爪了,委屈抽噎:“你混账……”   “朕是混账。”拓跋泰捻着唇脂残红,眼尾都是餍足之意,“可你也只能雌伏在混账身下。”   “我又不愿,是你硬来!”   崔晚晚自觉见过大风大浪,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在宫里明争暗斗,她什么时候落过下风?偏偏拓跋泰这厮不按常理,吵了架不打不骂,也不贬她去冷宫,反而半中拦腰抛下宴饮的臣子,跑来偏殿拉着她胡乱云雨,害得她毫无防备,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拓跋泰伸出手指搭在她嘴唇上,讥诮道:“小卯儿这张嘴,可没有另一张老实。”   崔晚晚又羞又气:“不要脸!”   把娇娇人儿拆骨入腹之后,拓跋泰总算是消了大半火气,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扯过她抱在腿上。   “朕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便罢了,竟还自作主张。”拓跋泰铁臂紧箍,敛眉阴沉,“弄这么多不知所谓的女人进宫,你崔家是缺姐妹不成?”   崔晚晚顶嘴道:“陛下宴请群臣不就是打这个主意吗?臣妾主动为陛下分忧,竟还错了?”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皇帝想要臣子的支持,臣子想要皇帝的宠信,最行之有效的缔结方式便是送女儿入宫,女儿得宠则家族有光,若是再诞下皇嗣,这根纽带就轻易断不了。新帝后宫人人都想来插一脚,拓跋泰没有理由把人拒之门外,但他绝不会放任一家独大,既然如此,崔贵妃引旧魏士族来搅混水又有何不可?   “崔晚晚,你太招人恨了。”   拓跋泰自嘲道:“朕恨你对朕的心意弃之如履,更恨你总是如此清醒,看得明明白白。”   帝王真心少得可怜,他愿把仅剩的一点给予她,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劝他收回去莫要拿出来。天下、江山、皇权……她知道对于帝王而言,每一样都比她重要,所以她宁愿帮着他巩固权势,也不信他那句“真心待你”。   如此“贤内助”,他应是得之我幸,可他犹如心中压着巨石,满腔愤郁。他宁愿她活得糊涂虚荣一些,可偏偏她是这混沌噩世中难得的清醒纯粹之人。   崔晚晚不以为然:“既是厌恶了臣妾,干脆我搬去冷宫好了。”   拓跋泰知晓自己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如做些实事让她看。他索性摆出一副坐山观虎斗的看戏样子:“贵妃去了冷宫岂不是寂寞,你既然嫌宫里不够热闹,朕便多找些人来陪你。”   拓跋泰先返回宴席之上,一扫方才不假辞色的冷峻模样,此时眉眼间略含柔情,更引得未嫁少女春心萌动。又过了一刻钟,贵妃也醒了酒归来,众人见她换了衣裳,发鬓上的牡丹换成了芙蓉,娇颜泛着润泽后的光彩。   此时,又有一女登台,只见她落落大方移步上前,样貌虽不如贵妃美艳,但也是妙龄青春佳人,自有一股明媚娇俏。   拓跋泰已经认出了她,唤道:“阿音。”   江巧音步伐轻快,眼睛弯得像月牙,脆生生喊了一句“阿泰哥哥”。 第22章 长安 寓意朕与晚晚长长久久……   二十二章   “阿音不可无礼,快给陛下磕头。”   江巧音刚喊了句哥哥,江肃就站起来训斥,只见这小女孩儿吐吐舌头,作势要跪。   “不必。”拓跋泰抬手制止,“免礼吧。”   江肃板着脸对女儿说:“还不快谢恩!”   “阿音谢过皇帝哥哥。”   江巧音巧笑倩兮,改了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语气中的亲昵熟稔惹得其他女子好生羡慕。   拓跋泰对她确实也不同,一改之前惜字如金的模样,竟主动问她来京城可住得惯,甚至许诺短缺什么尽管开口,宫里会送过去。   “京城很好,阿音很喜欢,皇宫也很漂亮,我都看得眼花缭乱了。”话锋一转,江巧音说,“听说贵妃娘娘住的摘星楼是最好的宫殿,要是我能去瞧瞧就好了。”   众所周知,摘星楼乃是先帝所建,意在金屋藏娇,而崔贵妃便是那个娇,虽然如今她依旧是贵妃,但江巧音提起这茬旧事,无异于提醒众人崔贵妃乃是先帝的女人,而拓跋泰不过是捡了别人剩下的。   本来崔晚晚只是淡淡听着这个小青梅跟拓跋泰套近乎,一个黄毛丫头而已,想来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她竟敢点名道姓?还想挑拨离间?崔晚晚这下终于正眼瞧她,见这小妮子一脸无辜又纯真的笑容。   女人对敌人向来有种天生的直觉,崔晚晚今晚在拓跋泰那儿受得气还没找地方撒呢,这下有人凑上来,可别怪她迁怒。   “江小姐可问错人了。”   崔晚晚连房英莲都称一句“姐姐”,偏偏叫她“江小姐”,语气中的疏离可见一斑。她莞尔一笑,道:“你想去摘星楼的话,该问陛下准不准才是。”   江巧音一脸懵懂:“为何?摘星楼不是贵妃娘娘的寝殿吗?”   “虽是我的寝殿,但是陛下鸠占鹊巢——”崔晚晚掩嘴轻笑,冲着拓跋泰埋怨娇嗔,“您快搬回去吧,不然臣妾都没法子请人做客了。”   大魏后宫历来帝王召幸妃嫔,皆不留宿,可拓跋泰竟然搬到了贵妃那里一起住,除了不合祖宗规矩,更显得独爱专宠崔晚晚。   虽不知晓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但拓跋泰还是很配合地开口:“当初是爱妃说让朕住的,怎么?竟是要为了别人赶朕走?”   别人。   江巧音的笑意凝滞一瞬,但还算沉得住气,又说:“可臣女还是觉得问贵妃娘娘没错,皇帝哥哥迟早是要搬回去的呀。”   言下之意便是贵妃如今得宠又如何?后宫迟早进新人,到时候圣心何在还是未知之数。   “江小姐此言差矣。”   崔晚晚一早挖好了坑,就等着黄毛丫头往里跳,她端正坐姿,义正言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天子,天子坐拥四海,别说只是区区摘星楼,大魏的一切皆属于陛下,臣妾也是陛下的人,自然惟陛下是从。陛下如何说,我便如何做,为后妃是这样,为臣更应如此。”   她说完大道理还不忘点一下江肃。   “太傅大人,您是天子之师,更是陛下的义父,本宫方才所言可对?”   江肃一派正气,道:“贵妃娘娘深明大义,所言甚是。”他暗暗为女儿的鲁莽恼火,拱手赔礼,“老臣教女无妨,让娘娘见笑了。”   敲打完小的老的,崔晚晚见好就收,笑吟吟道:“太傅说的哪里话,本宫就喜欢江小姐这般心直口快的小姑娘呢,改日一定请她来玩儿。”   “小姑娘”三个字她刻意咬重,果不其然,江巧音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屈膝马虎一礼便退了下去。   崔晚晚见状胸中舒畅,连着吃了两个冰碗。   “少吃点,仔细闹肚子。”   拓跋泰偷偷来牵她的手,唇角含笑地叮嘱她,很有几分温柔。她甩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一眼。   要你管!   宫宴散了之后,拓跋泰跟着崔晚晚回了摘星楼。   “臣妾恭送陛下。”   她故意在摘星楼门口行礼,挡着路不让他进去。此刻小腹微微坠胀,她懊悔刚才不该吃冷食,猜着可能是闹肚子了,不由得更加讨厌眼前这个“乌鸦嘴”,语气愈发不善:“臣妾乏了,您慢走!”   说完也不管拓跋泰,转身就往殿内走,每走一步小腹就更痛一分,还没等回到房里,已经疼得弯下腰去。   “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佛兰追上来,见她脸色发白嘴唇青乌,捂着肚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大惊失色:“快来人——”   一道赤黄身影飞速而来,拦腰打横抱起崔晚晚往寝殿跑去,匆匆丢下一句话。   “召太医令。”   崔晚晚腹中疼痛犹如被人撕扯拉拽,她躺在床上都无法抻直身体,如虾一般蜷缩着,眼泪汗水一并流下来。   拓跋泰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模样,就像一尊惨白瓷人,仿佛随时四分五裂。他一扫平素的持稳,把人紧紧抱住,大声怒问:“太医怎么还不到!”   慌乱的不止他一人,连从来最稳重的佛兰也是手忙脚乱,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药瓶,从里面一股脑抖出几粒褐色药丸,拿水化开端到崔晚晚嘴边。   拓跋泰抬臂挡住,眼神狐疑:“什么药?”   佛兰咬唇不语,一副不知说什么的表情。   “不碍事……”崔晚晚挣扎着从他怀里起身,费力去够那碗药,“应是月事、快来了……药止疼……”   听她这般说,佛兰才补充道:“娘娘每逢月事都十分疼痛,这药是早就配好的,可以止痛。”   拓跋泰这才放下手臂,把人抱在怀里看她喝完药,还仔细地为她擦了擦嘴角。   不一会儿太医令匆匆赶到,拓跋泰免了他的礼,只让他速速上前诊脉。   崔晚晚已经缓过气来,靠着他扯出一个虚弱笑容:“臣妾这是老毛病,其实没什么……佛兰不敢说,也是怕污了陛下耳朵。”   她越解释,拓跋泰越有种她在欲盖弥彰的感觉。太医诊完脉之后,他命令其如实回禀。   太医令回道:“娘娘肾虚体寒,气凝血滞,是故每逢癸水将至,便疼痛难耐。此症许多妇人都有,只需要好生调理休养即可。”   “看吧,臣妾就说没有大碍。”   拓跋泰将信将疑,妇人月事他虽不懂,但多少也听过,崔晚晚刚才的模样简直就像被人剔骨剜肉一般,哪里是轻飘飘一句无碍就能揭过的。   他仍不放心,让佛兰把刚才的药丸拿来给太医令检查。太医令先是闻了闻,又把药放入嘴中抿,随即磕头道:“回陛下,此药乃是三七、蒲黄、延胡索、五灵脂、冰片等物制成,有通调气血、止痛调经的效用。娘娘方才服用,是极为对症的。”   “但贵妃方才的样子极为痛楚,”拓跋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是否有其他不妥?”   太医令回道:“此症需长期调养,尤其忌食生冷,注重暖宫,还有就是……房事也需节制,不可太过频繁。如此慢慢将养上一年半载,痛症自会减轻。”   “行了,啰啰嗦嗦,你快去写方子。”   崔晚晚恢复了一点精气神,不耐烦地将太医令赶去开药,转而戏谑道:“陛下可听见了?节——制——”   拓跋泰脸颊一热,回想起今晚在偏殿略微失控,不由得暗暗自责。他沉着脸道:“朕让你别吃冰碗,你又听见了?”   崔晚晚娇娇认错:“好嘛好嘛,以后不吃了。”   太医令开好药,佛兰很快就煎了药来,崔晚晚撒娇耍赖不肯喝,拓跋泰干脆以口哺之。喝下去不一会儿,只听崔晚晚“哎呀”一声。   “怎么了?”拓跋泰紧张询问。   崔晚晚只觉一股暖流自小腹向下,她羞答答地说:“陛下快走吧,臣妾要更衣……被褥也脏了要换。”   拓跋泰见状一笑,起身道:“去吧。”   佛兰搀着崔晚晚去沐浴更衣。她浸入其中热气腾腾的浴桶,佛兰倒了些药进去,顿时室内气味变得清苦。   “方才吓死我了。”佛兰心有余悸,“万一陛下他……”   担心隔墙有耳,她没有说下去。   崔晚晚摇头:“不会的。”   “不过他真的紧张您。”佛兰舀起热水淋下去。   崔晚晚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换了干爽衣裳出来,崔晚晚发现拓跋泰竟还没走,不仅没走,甚至霸占了她的紫檀木案桌,福全还带着人把奏折往殿里抬。   “您怎么还在这儿呀?”崔晚晚嘴巴撅得老高。   拓跋泰见她脸色好了许多,放下心来,道:“既然贵妃给朕安了个鸠占鹊巢的名头,朕不来这儿住一住,不是白担了罪名?”他招手示意她上前,“过来看看。”   崔晚晚走近,发现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长安殿?”   崔晚晚眨眼:“陛下这是何意?”   “摘星楼这个名字不好,换一个。”   拓跋泰把她圈在身前,下巴靠在她肩头,呼吸间尽是犹如松柏的清冽之气。   “长安二字,寓意朕与晚晚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第23章 东市 哦——朕的青梅。……   二十三章   中秋宫宴后半月,拓跋泰下旨遴选良家女子入宫。   除了房英莲,当日赴宴的人家基本都接到了旨意,包括江家。   江巧音雀跃不已,拿着圣旨去找韦清眉。   “嫂嫂,”她一副炫耀口气,“我过几日就要入宫了,到时候帮你教训那个妖妃。”   韦清眉自那日从宫中回家,先是被江肃关起门来狠狠训斥了一顿,然后便打发到一个小院子里“静养”。在拓跋泰的威压之下,当日宫中发生的事并没有外传,江肃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是三缄其口,是故江家人只知道世子妃韦氏“御前失仪”,让江家丢了面子。而江巧音则是在偷听的时候,听到韦清眉辩解自己是被崔晚晚陷害,一知半解下,以为所有事都是崔贵妃所为。   贵妃艳名响彻大魏,江巧音自然也听过,未见之前脑海中就描摹了一个心机妖女的形象,无甚好感。中秋宴上见到崔晚晚和拓跋泰亲密,江巧音愈发嫉妒厌恶。   韦清眉表情淡淡:“恭喜小姑。”   她衣衫简朴不施粉黛,眉间蹙着愁绪,整个人显得娇怯柔弱,正是最能博得男子怜悯的那一类。   江巧音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娇憨天真,她天生就有些小聪明,察言观色也很有一套,早就发现这个嫂嫂对拓跋泰有些别样情愫,但她从前年幼,大人的事插不上手,可如今她已经是大姑娘了,正值嫁龄,家世又显赫,宫中后位尽可以放手一搏。而韦清眉这辈子都只能当江家妇,拓跋泰于她,是可望不可及。   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腾起,江巧音更加耀武扬威:“嫂嫂放心,等我当了皇后,就把那妖女砍了手脚做成人彘,送到家里来任你折磨出气。”   “多谢小姑美意。”韦清眉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我要吃药了,小姑请便。”   待到江巧音走了之后,侍女端来一碗药,韦清眉素手端起碗,缓缓倒入一盆文竹里,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   “蠢货。”   ……   “长安殿。”   佛兰看着摘星楼的牌匾被摘下,换上新帝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自然而然念出声,眉眼盛满了笑意。   除此而外,拓跋泰还下旨修葺长安殿,要另外增加两道侧门。只因崔晚晚说过摘星楼进出只有一条道,好比囚笼。   这些日子皇上都住在长安殿,与贵妃同寝同卧,宫女内侍们都暗中议论两人伉俪情深。而在长安殿内侍奉的人走出去腰板格外直,与有荣焉。   近来,崔晚晚被一日三顿的药膳补品养得面色红润,拓跋泰还不许她随意出去,随她怎么闹都不理睬,非要她卧床休养,害得她身子都丰腴了几分。这日百无聊赖,正好内侍省把选秀名册送到长安殿,她便让佛兰取来过目。   “王家六娘七娘八娘都送来了?”崔晚晚一边看一边点评,“这王氏还真是下了血本。”   “怎么袁家大娘也在里头?不是说她嫁了人?”   佛兰也依稀记得有这茬,猜测道:“兴许是死了丈夫?”   “什么时候孀居妇人也能入选了,岂非笑话。”崔晚晚拿笔沾了朱砂,把名字叉掉,“也不知给了花鸟使多少好处。”   从前元启风流好色,每年都要派人采选天下美女,召入深宫,而这些内侍就被戏称为“花鸟使”。   “什么好处?”   拓跋泰下了朝回来,听见半句话,不禁发问。   崔晚晚把手中册子一扬,努嘴道:“您该好好敲打一下那些办事的人,什么香的臭的都选进来。”说完又见他还穿着龙袍,玉带勾勒出一把劲腰,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道:“是臣妾多嘴,也许陛下就喜欢人|妻呢。”   “胡说什么。”拓跋泰走近,弹了她脑门一下,“小卯儿这张嘴又不老实了。”   崔晚晚捂头瞪他:“哼,那劳什子韦清眉,不就是吗?”   瞧她醋劲儿上来,拓跋泰却高兴,故意拖长声调说道:“哦——朕的青梅。”   惹得崔晚晚把名册砸向他:“去你的!”   拓跋泰侧身躲过,上前双臂抱住她,低头含笑:“朕只给一个人摘过青梅,她还骗朕吃了两颗,酸得掉牙。”   “骗人,我才不信。”崔晚晚昂着下巴把头别开,气鼓鼓的样子。   拓跋泰去含那小巧莹白的耳垂:“朕说得都是实话,倒是小卯儿你,心里是不是还念着什么寻真公子?”   热气吹在耳根,崔晚晚吃痒,一边缩着脖子躲,一边不知死活地挑衅:“你猜?”   “朕不猜,没有最好,有也无妨。”拓跋泰温柔亲吻她脸颊,说出的话却血淋淋的。   “除了朕,谁敢住进你心里,朕就把他挖出来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两人闹了一阵,拓跋泰让崔晚晚换身轻便衣裳,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崔晚晚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换上胡服,随着拓跋泰一路乘辇到了丹凤门。只见宫门处内侍牵着几匹马,还有几个御前侍卫着便服,作寻常护卫打扮。   “这是……”   不等崔晚晚问清楚,拓跋泰抱她上马,随后翻身而上搂住她,接着拿披风把怀中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她一双眸子。   “抱紧了,我们出宫。”   一声“驾”,胯|下宝马就撒蹄飞奔起来,崔晚晚缩在拓跋泰胸前,抬眼见到他英朗的下颔,猎猎风声从耳边擦过,但她不觉得冷,反而连心田都是灼热的。   眼眶有些酸,还有些热,她吸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一行人骑马踏过朱雀街,往左而去,经过东市的时候放慢速度,听到周围的喧闹声,崔晚晚也从拓跋泰怀中钻出头来。   东市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她揪着拓跋泰的衣襟问:“我们去哪儿?”   拓跋泰低头见她眼睛里的雀跃之情都要溢出来,反问:“你想去哪儿?”   “以前那边有家胡人酒肆,我想去看看还在开没有。”   按着她所指方位,一行人穿过熙攘人群,来到一间酒肆。只见酒肆门口站着两名高挑胡姬,绿眼卷发,扭着腰正在卖酒揽客。   拓跋泰抱崔晚晚下马,胡姬迎了上来,说得一口流利中原话:“娘子打什么酒?”   “阿罗憾在不在?”   崔晚晚径直进店,很是熟悉的样子,胡姬冲柜台后面喊了一声,只见走出来一个胡人男子,约莫三四十岁,棕发蓝眼,蓄着胡须。   “来了来了,谁找我?”阿罗憾的官话十分地道,没有一丝口音。乍见一绝色美人站在面前,他眼睛一亮,正欲伸出手去行那“吻手礼”,眼角却瞥见一道寒光。   美人身侧的高大男子腰别赤冶刀,此刻刀已出鞘半寸。吓得阿罗憾赶紧缩回手,把视线转向此人。   只见这冷脸男人生得剑眉星目,不怒自威,称一句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阿罗憾,好久不见。”   美人说话,阿罗憾仔细端详片刻,面露惊喜:“小晚!”   阿罗憾引几人去二楼雅间坐下,又让胡姬端来上好的高昌葡萄酒,亲自斟上。   “小晚你都好几年不来了。”阿罗憾唏嘘,“听说你嫁人了,这位便是你的郎君?”   崔晚晚瞟了端坐的拓跋泰一眼,模棱两可道:“算是吧。”确实是郎君,只不过不是她一个人的郎君而已。   “在下阿罗憾,不知郎君如何称呼?”阿罗憾行了个叉手礼。   不等拓跋泰开口,崔晚晚抢先说道:“榫,他叫粗榫。”说完便一脸得逞地坏笑。   阿罗憾纳闷:“笋?竹笋?”中原人竟有如此古怪的名字?   “鹰隼之隼。”拓跋泰放在桌下的手暗暗捏了崔晚晚一把,正色道:“鄙姓褚,见过阁下。”   “原是褚郎君,幸会。”阿罗憾奉酒相敬,拓跋泰也不推脱,当即饮了一盅。   饮罢酒,崔晚晚问:“阿罗憾,我二兄来过你这里没?”   阿罗憾摇头:“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说来你俩不愧是兄妹,像约好一般,你是嫁了人就不来,他我就不知为何了。”   “哦。”崔晚晚有些失望,眼里的光彩都黯淡几分,不过她还是说,“如果我二兄再来的话,你记得告诉他我来过。”   阿罗憾应允:“一定。”   从酒肆出来,拓跋泰没有骑马,与崔晚晚并肩而行,看似在东市漫无目的地闲逛。   察觉到她闷闷不乐,他去牵着她手:“怎么了?”   “没什么。”崔晚晚一副不想吐露心事的模样,她深呼吸一口气,扬起笑脸,“郎君为何今天这么好?专程带我出来玩儿?”   “嗯。”拓跋泰应了一声,牵着她在卖珠花的摊贩前停下来,拾起一支绒花樱桃簪,“这个衬你。”   他抬手为她插发簪,同时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街尾的几个鬼祟身影。   “什么啊,又红又绿的,丑死了。”崔晚晚噘嘴不满,但却没把簪子取下来,而是照着摊位上的铜镜左顾右盼。   拓跋泰表面上在欣赏美人,实则背着手给暗卫打手势,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摊主见二人衣着低调贵气,奉承道:“娘子貌美,戴什么都是好看的。”   “好吧。”崔晚晚勉为其难,“就这支了,郎君快给钱。”   付了钱,两人又一路往前,崔晚晚走走停停,看见什么都想要,即便是福全都没料到,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的崔贵妃竟然喜欢东市街头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不一会儿,福全给圣上准备的零钱袋子就空空如也了。   “郎君,我想要这个——”   见到卖红绫餤的,崔晚晚忽觉饥肠辘辘,店家热忱无比,拿油纸包了个热腾腾的饼饵递过去:“娘子吃吃,甜着呢。”   崔晚晚接过马上咬了一口,醍醐饼皮子裹着玫瑰糖馅儿,在口腔里形成美妙的甜蜜滋味,她很快吃完一个,尚不知足,便叫拓跋泰来给钱再买几个。   拓跋泰面露难色地看着一文不剩的钱袋。   “唔?没钱了?”   崔晚晚大失所望,见拓跋泰略微发窘觉得好笑,愈发顽劣:“哎呀呀,没想到郎君竟是外强中干之人。”   拓跋泰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同店家商量:“不知可否赊欠一些,待我回家便差奴仆把钱送来。”   店家翻了个白眼:“店小利薄概不赊账,罢了罢了,刚才那个饼就当送你们吃了,真是,人模人样的……”   “闭嘴!”崔晚晚突然板起脸呵斥一声,“势利眼!不就是一个饼么,赔你就是。”   说罢她取下手镯,撒气似的砸到店家身上,店家赶紧捧住,只见赤金手镯上镶了红宝,一看就价值不菲。   店家马上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镯子如此贵重小人怎么敢收?怕是买下这个店也绰绰有余,娘子若要拿信物抵押,头上那支绒花簪便够了。”   “你想得美。”崔晚晚摸了摸樱桃簪,哼道,“我这支簪贵着呢。”   “晚晚。”   拓跋泰低低唤她,突然把她拽进怀里死死搂住。   四周刀剑杀声响起。   “别怕,有我。” 第24章 遇险 大开杀戒。   二十四章   这不是崔晚晚第一次见拓跋泰杀人,但却是她第一次见他杀了这么多人。   刺客前仆后继,暗卫把皇帝贵妃团团围在中央,一边抵御一边后退。但寡不敌众,很快最外围便有人倒下。   拓跋泰拔刀下令:“别恋战,全力突围!”   他是武将出身,没有花拳绣腿,出手的目的就是要置敌人死地,崔晚晚看他如砍瓜切菜一般,一刀下去能劈开半边脑袋,匪徒连喊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地而亡。   满地的肚肠血脑,崔晚晚强忍着恶心,身躯紧挨拓跋泰,尽量不拖后腿。   暗卫一早便向天上射出穿云箭,半空中爆开一朵红云。对方见状攻势更加凌厉,死士前仆后继。   一行人退到了新昌坊,坊内东南角有座寺庙,名为青龙寺。   暗卫抹了把脸上的血:“请陛下暂避寺中。”   拓跋泰右手握刀,左手环住崔晚晚,道:“走。”   进了寺里,众人合力关上寺门,暗卫还想再发信号,被拓跋泰阻止:“不急。”   寺中僧人乍见一群浑身是血还拿着刀剑的人闯进来,吓得四散逃窜,拓跋泰示意暗卫把和尚都关进禅房,然后又把住持拎到跟前。   佛殿肃穆,宝相庄严。   拓跋泰坐在香案之前,擦拭着刀上血渍,问:“寺里有多少香油?”   住持回话:“一千余斤。”   “找人都搬出来,垒在门口。”   住持一听大惊失色:“施主不妥!寺中僧众数百,人命关天……”   拓跋泰立刀撑地,扯了扯嘴角,犹如从地狱而来的修罗,道:“谁不搬,杀无赦。”   主持无法,只得在暗卫的胁迫下让僧人去库房里抬出一坛坛灯油,堆在寺大门后,还沿着围墙铺设一圈。做完这些,拓跋泰又把暗卫都召进佛殿,道:“坐下养足精神,待会儿还有恶战。”   歇息的间隙,他拉着崔晚晚坐到佛像身后,还贴心地为她垫上蒲团。   “怕不怕?”拓跋泰搂她靠在肩头,低头亲吻发顶。   她摇头:“不。”   他闷笑:“小卯儿胆子倒不小。”   “没正经!”崔晚晚佯怒捶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还满脑子这些,玷污佛祖耳朵!”   “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朕从不信。”拓跋泰自嘲一笑,“若是没了刀,只能任人鱼肉。所以,我只信手中的刀。”   佛殿之外,已经有人开始冲撞寺门了。   “后面的天井里有水缸,一会儿若是烧起来你便躲进去,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   说完拓跋泰拎刀站了起来,崔晚晚一把拉住他。   “你呢?”   “我?”   他安抚地拍拍她手背,眼里是嗜血又无畏的光芒。   “自然是去大开杀戒。”   寺外杀声震天,崔晚晚躲在佛像背后,并不探头去看,并非是她不敢,而是她需要保全自己,这个时候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助力。   “娘娘!”   火势骤起,呛人的黑烟窜入佛殿中,一名暗卫匆匆进来:“微臣奉旨护您出去。”   崔晚晚果断跟他去了殿后天井,踩着他的腿跳进一人高的水缸中,缸中余水没过她的小腿。暗卫拆了门板把缸盖住,留下透气的缝隙,叮嘱道:“娘娘莫出声。”   “等等!”崔晚晚听他要走,连忙问,“外面情形如何?可抵挡得住?”   暗卫实诚:“敌众我寡,若是救援不来,恐怕凶多吉少。”说完他又匆忙而去,加入了前方的战斗。   崔晚晚屏气躲在缸中,指甲扣紧了沿壁,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减弱,烟熏火燎的味道也淡了不少,喧嚣归于寂静。   崔晚晚几次想出去,可想到拓跋泰的叮嘱,又硬生生忍下。直到听见整齐划一的步伐踏踏而来,兼有铠甲碰撞的金属声,她猜测是援军到了。   她双臂高举费力去挪头顶木板,却是纹丝不动,再提一口气继续尝试,木板忽然移开了。   刺眼的光让她禁不住伸手挡了挡,须臾适应了光线,只见缸边凑来一张看不清五官的黑脸,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小卯儿,我来了。”   崔晚晚扑进他怀里,竟然也不嫌脏,垫脚咬他乌漆墨黑的下巴,说话声音发颤,哭唧唧的。   “你个混账!”   拓跋泰伸手为她拭泪,在雪白脸颊流下两道污痕,低笑道:“哭什么,朕又没死。”   “呸,死了算了。”   劫后余生,崔晚晚可谓喜极而泣,这时只见两个头戴翻缘盔,肩披虎头铠,身穿明光甲的武将过来,分别是龙武大将军邓锐与羽林大将军白崇峻。都是拓跋泰的心腹。   邓锐面黑身壮,手持一柄长柯斧,朗声道:“陛下,刺客尽数伏诛,死者三百二十八。”   拓跋泰问:“活口?”   “臣这儿没有,看老白。”邓锐大手一挥。   白崇峻二十来岁,个高面白像个儒将,他这才说话:“留了三个,挑断手脚筋卸掉下巴,一时死不了。”   “崇峻你来审,务必问出主谋。”   方才起火不仅烧掉半个青龙寺,相邻的屋舍也未能幸免于难,新昌坊损毁严重,目之所及都是断壁残垣,焦墙黑木。   拓跋泰带众人踏出寺门,见僧人百姓们颤巍巍跪在外面。他远目眺望皇宫所在方向,吩咐道:“派人来此善后,抚恤百姓。”   皇帝遇刺震惊朝野。   拓跋泰甫一回宫,草草换了身衣裳就去前朝接见大臣,崔晚晚则被送回长安殿。   佛兰一早便等在门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老远见到辇轿而来,连忙迎上。   “娘子!”   好在崔晚晚除了衣裳脏污,并没有受伤,佛兰放下心来,伺候她沐浴更衣之后,又让人熬煮安神的汤药来,说要为她压惊。   崔晚晚倚在美人靠上,乌发披散,道:“我又无事,喝药作甚。”   佛兰梳着她的长发,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知道您什么都不怕,可我却是胆小,听见消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崔晚晚笑:“那该你喝。”   “您就当宽我的心成不?”佛兰不依,端了安神汤硬是哄着她饮了几口。   崔晚晚含了一颗糖压下药味,思忖须臾,低声问道:“你们在宫里还听说了什么?”   佛兰心领神会,先是把其他宫女遣出去,又亲自关上房门,方才说道:“消息众多,真假有待商榷,除却陛下遇刺受困佛寺,大火烧了半个新昌坊这些,还有就是今日出事的并非只有陛下和您。”   崔晚晚坐直了身体:“还有谁?”   “江太傅府、房将军府还有数个官员府邸也遇袭了,据说死了好些人。”   听罢,崔晚晚沉默许久。   “娘子,这支绒花?”   佛兰收拾贵妃换下的衣物,发现了那支绒花樱桃簪,只见用材普通做工粗劣,上面还沾了灰尘,纳闷崔晚晚何时有这样的首饰,不禁一问。   崔晚晚迟迟回神,随口吐出三个字:“扔了吧。”   佛兰本要立马扔掉,可觉得崔晚晚是小孩子心性,今天厌恶明天又喜欢,万一回过头要找,岂不是难为人?于是干脆找了个小匣子来装上。   一连三日,拓跋泰都在前朝处理京城中的袭击事件,他人虽没有来长安殿,但关于前朝的消息源源不断。   这波来历不明的刺客应是精心豢养的死士,他们在同一日袭击了数人,由于青龙寺大火,京中禁军几乎都去驰援,所以好些朝中官员在此次袭击中丧命,尤其是房牧山的将军府伤亡严重,他本人更是重伤昏迷,太傅府也损失了不少护卫,而江肃安然无恙。   白崇峻奉命审问活口,十八般酷刑用遍,直至第三日终于拿着一叠供词呈上朝堂,出乎意料的是,死士招认背后主谋竟是杜立德。   就是那个被拓跋泰一箭射瞎眼睛,然后不知所踪的窃国贼。   朝中一片哗然,拓跋泰先是下令追剿杜贼余孽,随后以禁军防卫不力为由,颁布了重组禁军的旨意。   如今禁军设十卫,分别是左右羽林卫、左右龙武卫、左右神策卫、左右神武卫、左右神威卫。由五位大将军统领,除了本来的邓锐和白崇峻,拓跋泰另从军中提拔了三人负责神策、神武、神威三卫。禁军直接听令于皇帝。   如此一来,除了藩王府兵,其余兵权尽归拓跋泰之手。   第三日,拓跋泰踏着夜色驾临长安殿。   那恃宠生娇的美人一反常态,竟在殿门口接驾,礼数上寻不出一点错来。   “臣妾恭迎圣驾。”   她一乖巧,拓跋泰就知有诈,牵起人拽进怀里,低低问:“又怎么了?”   崔晚晚看他一副轻快模样就来气,使劲儿在他腰侧拧了一把:“陛下好谋算,把臣妾耍得团团转!”   “嘶——”   拓跋泰吃痛,难得的闷哼出声,用掌捂住腰部。   “贵妃娘娘您快住手,陛下的伤还没好呐,哪儿禁得住您这般掐!”福全简直哭天抢地。   崔晚晚这才松手,偏偏还咬着嘴唇鼓着腮帮,好像她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拓跋泰苦笑:“贵妃要兴师问罪,也先让朕止了血再说。”   崔晚晚冷哼一声,把手一甩扭头进屋。 第25章 良药 甘之如饴。   二十五章   崔晚晚打定主意不理这欺上瞒下的坏人,可见他剥开衣裳,腰腹处缠着的纱布渗出血来,还是不由得心里一紧。   拓跋泰大剌剌坐在那儿,福全小心翼翼帮他解开白纱,只见右侧肋骨下面有一条巴掌长的刀伤,尽管已经缝过了,可还是能推测出当时的凶险。   福全想帮忙上药,被拓跋泰拒绝:“退下。”   室内只剩二人。   崔晚晚余光瞥见他笨手笨脚自己上药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几步过去,朝着他小腿踹了一脚。   “装可怜给谁看。”   她一把抢过药瓶子,呼啦啦把药倒在刀伤处,疼得拓跋泰眉眼皱成一团。   崔晚晚哼道:“活该痛死你,不是做戏么?把自己弄伤又是几个意思?”   说完她拿一卷干净纱布帮他包扎,动作轻了不少。   拓跋泰见她半蹲着,垂着眸子把纱布一圈圈缠在自己腰际,虽然还是气鼓鼓的模样,可眼里的温柔做不得假。   他手掌抚上她的脸颊,问:“心疼朕?嗯?”   “疼死你才好。”崔晚晚一向口不对心,撒了手坐到一旁,离他起码五六步远,横眉冷对,“陛下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什么遇刺都是假的,他的目的是在京中引起一场大乱,然后趁乱杀掉不听话的人,再嫁祸给杜立德,从而名正言顺地把禁军兵权收到自己手中。   不然的话,暗卫一早就发了讯,为何救援迟迟不到?邓锐和白崇峻本就是他的人,不可能不来营救,除非是有更重要的事做。   枉费自己还为他担惊受怕,崔晚晚越想越气,恨不得敲破他脑袋:“横竖都是你的人,做戏不会?还真让人砍一刀,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不是朕的人。”拓跋泰解释,“从东市开始尾随你我的,是房牧山的手下,而冲撞青龙寺的,是另一拨人。”   “你如何得知?”   “斥候并非只有打仗时才用,京城既是天子脚下,那一举一动就应在掌控之中,否则与瞎子无异。”拓跋泰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当日朕一剑伤了房牧山,他怀恨在心,早就与手下共谋要取朕性命。但内宫守卫森严,他们进不来,只能期望朕出去。”   “所以——”崔晚晚斜眼睨他,“你就将计就计?”   拓跋泰点头:“不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房牧山的骠骑大将军是个虚的,但手底下八万人马却是实打实的,若不想办法瓦解,迟早生成大患。他以为趁拓跋泰出宫就可以把人除掉,不想拓跋泰也打得是同样主意。拓跋泰笃定房牧山不会蠢到亲自动手,只会派杀手前来,所以事先布置了人马,待到暗卫发出讯号,邓锐就率人血洗将军府。而白崇峻,则是要混淆视线,在大乱时杀掉一些对新帝不服不敬的人,抑或是手中有权却又不跟拓跋泰一条心的人。   那支穿云箭,不是求救信号,而是进攻指令。   拓跋泰果真是去大开杀戒的。   结果便是,房牧山手下死了十之八九,若非房英莲拼死相救,他也活不下来。如今房大将军重伤昏迷,即便醒来下半辈子也是废人一个,再也翻不起风浪。而拓跋泰在宣旨重组禁军的时候,再无人敢置喙反对。   饶是崔晚晚这般玲珑聪敏,也要赞他一句七窍心肝。   可她还是想不通:“那青龙寺的刺客又是谁派来的?”   “总归逃不过那两人。”拓跋泰意指江肃和镇南王,他心里清楚,“偌大皇宫不知暗藏了多少细作眼线,既然朕能知晓房牧山的计策,他们自然也能窥探朕的行踪一二。”   东市尾随的宵小他压根不放在眼里,但刺客源源不断,后一拨明显与前面不是同一批人,他们训练有素,出手也更加狠辣,所以他才果断退避寺中,设法拖延时间直至邓、白二人来援。   “所以朕是货真价实挨了一刀。”   听完一通解释,崔晚晚看他脸色发白,嘴唇也有些乌,与平日龙精虎猛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才终于相信了他的所言。   “既然挨了刀,陛下不好好养伤,跑来我这儿作甚?长安殿又没有灵丹妙药。”   她的话虽冷冰冰硬邦邦的,但以拓跋泰对她的了解,知道这般便是消了气,遂乘胜追击。   “谁说没有灵丹妙药。”他把手搭上美人肩头,贴近亲昵,“晚晚便是朕之良药。”   自打太医令叮嘱了二人要节制,崔晚晚已经多日不许他近身。此刻拓跋泰虽然身上有伤,可美人在怀馨香缕缕,难免有些意乱情迷。   他去衔她的唇瓣,手也不规矩。   偏偏这朵美人花是有刺的,待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故意往他伤处戳了一下,笑得不怀好意:“未免伤口崩开,陛下还是清心寡欲为好。”   拓跋泰哪里肯,擒住她抱在腿上,咬牙切齿道:“贵妃惹的祸,须得负责。”   “臣妾要是不呢?”   她嘴上拒绝,手却极不安分。   拓跋泰倒吸一口凉气,越发掐紧了她,伤口顿时被抛至九霄云外,脑海里无端想起一句话。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可怜崔晚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好在拓跋泰顾忌伤势,没敢折腾太厉害。   擦洗之后,她趴在拔步床上,连根手指头都懒得抬,倒是拓跋泰一副吃了千年老山参补足中气的模样,精神奕奕毫无病色。   看着就来气。崔晚晚不满哼哼:“老狐狸……”   “骂朕什么?”   拓跋泰穿好中衣,见她如雨后残红般弱弱伏在那儿,样子惹人怜爱,可就是那张嘴非要逞强。   “陛下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谁也算计不过您。臣妾是夸您机智过人呢。”   拓跋泰挤上床,张开臂膀搂住她,倒在枕上闭着眼说:“晚晚才是山妖幻化成精,专门吸朕精气。”   到底谁吸谁!   崔晚晚又被他三言两语惹得炸毛,正要发作,他抱紧人喃喃开口,声音困顿疲惫。   “陪朕歇会儿。”   说完不过片刻,他就睡着了。崔晚晚本欲狠狠掐他,可见他眼下泛青,双颊也消瘦了些许,想来这几日殚精竭虑也是不易。于是她只在空中张牙舞爪了一下就作罢,还拉拢被褥轻轻为他搭上。   她缩在温暖宽厚的怀里拱了拱,如猫儿被挠痒痒般舒服地哼了哼,也阖上了眸子。   这一觉睡至第二日,拓跋泰悠悠转醒,一摸身旁竟空荡荡的。他撩开金丝帐,并不见崔晚晚,遂自己下地穿衣。   等候在外的福全听见屋内动静,开口请示:“陛下起了?可要更衣?”   “嗯。”   福全进殿伺候他盥洗,拓跋泰穿戴齐整正要走出寝殿,崔晚晚回来了。   只见她把宫衫广袖束起,头上还包了块帕子,一副酒家厨娘的打扮。她见拓跋泰站在门口,老远就殷勤笑语:“陛下饿了吧?正好用膳。”   拓跋泰看着面前那碗腥臭发黑的汤,眉头拧起。   他递给崔晚晚一个询问眼神,她却把汤往前推了推,邀功道:“臣妾一早起来熬煮的,放了生血补气的好药材,您快喝。”   拓跋泰抿唇不语,旁边的福全见状,伸手想拿那碗汤:“娘娘恕罪,按照规矩,奴婢得先验过。”   崔晚晚美眸斜睨,冷哼道:“大监这会儿要验了,之前别人送汤为何不验?”   她说的是韦清眉送汤那次。   福全赶紧跪下:“奴婢知错,幸得陛下宽宥,再不敢犯!”   “那你验吧。”崔晚晚哼道,“不许端走,就在这儿验。”   福全另拿一副碗勺,舀了些许出来用银针试过,又亲自喝了一口。   崔晚晚一脸期盼:“大监,滋味如何?”   福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难以言喻的腥汤咽下肚去,垂眸不敢看她,更不敢乱说话,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娘娘亲手煮的,很是……不俗。”   “陛下快喝。”崔晚晚满意地弯起眸子,殷切端碗捧到拓跋泰面前。   腥苦味扑鼻而来,拓跋泰为难:“晚晚——”   “怎么?那什么青梅的汤喝得,我的就喝不得?”   什么为君亲手做羹汤,他还道这小女人转了性,却是打破醋坛子,想起翻旧账来了。   拓跋泰端起碗一饮而尽。   崔晚晚托腮顽皮:“好喝吗?”   口中腥苦直冲天灵盖,拓跋泰却浅笑道:“甘之如饴。” 第26章 秀女 晚晚把自己予我可好?……   二十六章   开明元年九月二十,秀女入宫受阅。   掖庭局负责阅视这些良家女,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   说起秀女的年龄,前朝还打了一场官司。大魏历来选秀,秀女年龄皆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因为豆蔻妙龄最是鲜嫩,更得君王喜爱。元启时期就更荒唐了,秀女的年纪被放低到十一岁,年纪小进宫先养着,然后由江湖术士催经炼丹,不知残害多少无辜少女。   拓跋泰对此深恶痛绝,直接定了个十五岁,未及笄的通通不许送来,相了人家定了亲的也不许送来,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   大魏女子十五及笄,在这前后就要相看人家,相中以后从纳采开始过六礼,京城世家讲究,通常把流程走完都要一年多,届时十六七岁出嫁正好。崔晚晚当年便是,十五及笄就和陆湛定亲。   圣令一出,世家们叫苦不迭,家中女儿虽多,可留到及笄还未相看人家的有几个?除非身有残缺,或是貌丑无盐。可这样的女儿送进宫,且不说能不能得陛下多看一眼,光是掖庭丞那关就过不了。   于是就有老臣上书直言“祖宗规矩不可废”,请求重定秀女年龄。   拓跋泰也不明着拒绝,只是第二日朝会的时候说:听闻军中将士多鳏独,朕意欲为他们保媒,不知世家可有适龄女儿?无论美丑,满了十三岁就成。特别还点了那位最重“祖宗规矩”的老臣,问他家中孙女几人,是否满了十三岁?   差点把这老家伙吓得晕过去,直言孙女年幼不懂事,要教养到十八岁才能嫁人。   拓跋泰顺势道:“朕也这般以为。”   于是秀女年纪便定在了十五至二十。   掖庭局忙着为陛下选妃,长安殿的气氛就不同寻常了。贵妃不爱拘着人,所以殿里的小宫女们都是活泼性子,这几天大家却谨小慎微,毽子也不踢了,鲜花也不摘了,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像木头人。   就连大宫女佛兰姑姑,都破天荒地抓了满满一碗糖放在边柜上,任随贵妃取用。   只有贵妃还是跟往常一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陛下来了心情好便撒娇卖乖,心情不好就不理,陛下若不来,她更乐得清闲,不说去邀宠,反而拉着宫女们玩叶子戏。   寻常叶子牌是竹板做的,长安殿里这幅却是象牙雕的,薄如纸片而不透光,反扣牌面谁也看不见花色。   佛兰看看牌池底,左右迟疑,出了一张索。   “吃。”   崔晚晚雀跃,拿了她出的索,撂开自己两张,刚好拼成一溜顺。她又取一张牌来看,眉开眼笑。   “和了。”   哗啦推到牌,竟是清一色的索子。   崔晚晚把手一摊,腕子比象牙还要白上几分,笑盈盈讨账:“佛兰姐姐,给钱。”   佛兰把最后一颗金锞子倒进她掌心,叹口气:“没了。”   崔晚晚把金子收入囊中,笑嘻嘻道:“再来。”   “不来。”   佛兰示意陪玩的小宫女退下,作势去收叶子牌,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模样,真觉得自己应了那句骂人的话。   ——皇帝不急太监急。   “您一天到晚地在这儿瞎胡闹,有这打牌的功夫,怎的不去看看陛下?”佛兰老妈子附体,又开始念念叨叨。   崔晚晚不以为然:“看他作甚?反正晚上要来,我天天看都腻了。”   “如今是日日来,可往后就不一定了。”佛兰恼她什么都不上心,说话也不留情,“这几天那么多小娘子入宫,我瞧个个都新鲜!到时候谁腻谁还不一定呢。”   言下之意就是崔晚晚若不争宠,等新人一多,保不齐被拓跋泰抛到九霄云外去。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崔晚晚站起来,淡淡一笑:“从前不就是这样么?后宫里永远不缺新鲜美人,陛下喜欢谁宠幸谁,我管不了。”   佛兰气急:“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他……”   “哪里不同?”   崔晚晚打断她:“不一样都是皇帝?”   “只是元启昏庸,天下人都骂他。他抢我入宫,囚我于摘星楼,视我为玩物,我是该恨他。”   “而拓跋泰文韬武略、睥睨天下,比元启是好了一千倍一万倍,可难道这样我就该摇尾乞怜?我就该感激涕零?”   “他对我的好,不过是身为帝王,略微施舍了一些恩宠给一个还算喜爱的女人。”   “如果我真的有那么重要,他又怎会以我作饵,引刺客出来实施他的大计?”   崔晚晚面无表情地说完,垂眸自嘲。   “佛兰,我们不能太天真了。”   门外,一道颀长身影久久矗立。   拓跋泰负手而立,喜怒不形。   福全小心翼翼:“陛下……”   他这个御前大监已经见惯了风浪,对方才贵妃娘娘戳心窝子的话听而不闻,只是偷瞟陛下,总觉得那双沉沉的眸子里含着点别样情绪。   拓跋泰沉默须臾,方抬手指了指紧闭的殿门。   福全装作一副才到长安殿的样子,高唱“圣驾到”,殿中佛兰匆匆来开门接驾,神色略有慌张。   “陛下万安——”   拓跋泰抬步从她身旁略过:“平身。”   四方八仙桌上一堆金馃子,还有几支不起眼的珠花,崔晚晚挽起袖子数得正起劲,皓腕上带着八棱手串,正是拓跋泰送的那串。   “陛下快来瞧,我今日赢了好多彩头。”   兴高采烈的口气,完全看不出方才是她说出“不能太天真”这样的话。   拓跋泰从后环住她,问:“怎么赢的?”   “打叶子牌,陛下会么?”崔晚晚往后一靠,男人胸膛宽厚结实,“要不要跟臣妾玩两把?她们都不跟我打,输怕了。”   “教朕。”   一开始崔晚晚还好心教拓跋泰如何玩,前四五把都放了水没赢他多少,可渐渐地他反败为胜,杀得她片甲不留,很快把金馃子都赢了去。   崔晚晚不信邪,又让佛兰把首饰盒子抱来,算做赌注。   输掉最后一支珠花,崔晚晚撒气把牌一推:“不玩儿了!”   “真不玩?”拓跋泰拾起两粒骰子,“要玩就玩大的,一把定乾坤如何?”   “怎么个定法?”   “比大小。赢家可向输家讨要一物。”   崔晚晚瞧他面前小山似的金子和首饰,心动不已。   拓跋泰把骰子给她:“贵妃先。”   她双手合十捧着骰子,还往里吹了两口仙气,往桌上一掷。   两个六。最大点面。   “我赢了。”她得意洋洋,作势要去搂回输掉的东西。   拓跋泰挡住:“朕还没掷。”   “你掷什么也没用,还能比我大么?顶多一样。”崔晚晚转了转眼珠子,“一样大也应算我赢,因为是我先掷到的。先来者大。”   “总要等朕掷过再说。”   拓跋泰拾起骰子,学她的样子往掌心吹气,然后再扔出去。   骨碌碌——   待到尘埃落定,只见桌上两个六,另外还有两个一。   两枚骰子竟是被他用力一分为二,成了四瓣。   “两个六点加两个一点,十四点。”拓跋泰说话都掩不住笑意,“承认。”   “你无赖!”   崔晚晚扬手打无赖,却被无赖顺势捉住往怀中带,还蜻蜓点水般偷香一个。   “愿赌服输,贵妃欠朕一物。”   崔晚晚冷嘲热讽道:“宫里的东西都是陛下的,看上什么拿去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   长臂一揽,崔晚晚腾空而起。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众人只见皇上抱着贵妃大步出了长安殿,而贵妃不断挣扎。也不知二人要去往何处,宫人侍卫只得默默跟上。   崔晚晚都骂累了也不见拓跋泰松手,索性闭嘴省点力气,由他抱着一路往前,直至紫宸殿。这里是内阁,皇帝召见机要大臣商议国事的重地,后妃并不能来此。   此时殿中并无外臣,拓跋泰抱着她进去,把人放在御座之上。   一路行来,他步履稳健面色如常,连呼吸都未乱,反倒是崔晚晚头脑发晕,搞不清他要做甚。   她的鞋半路掉了一只,这会儿干脆把另一只也脱了,蜷脚坐在御座上,扶额道:“陛下掷骰子耍赖使诈不说,带臣妾来此又是何意?欣赏您日理万机的模样?还是要臣妾帮您选妃?”   “贵妃既答应了予朕一物,便不得反悔。”   “朕之所求,乃是贵妃。”拓跋泰此刻的呼吸才重了几分,低声蛊惑,“晚晚把自己予我可好?” 第27章 结发 (27章至36章倒V……   二十七章   “臣妾不早就是陛下的人了么?”   御座宽大, 玲珑美人撑坐在上,给沉闷的大殿增添一抹活色生香。   如花似玉的娇颜近在咫尺,拓跋泰触手可及, 可他要的不只是皮囊。   他突然有点理解元启为什么要建摘星楼来困住她。   象箸玉杯, 翠被豹舄,都只为博她一笑。若是得不到她的垂青, 便退而求其次,把人困在身边也是好的。   但拓跋泰不是元启,他比元启更贪心,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占尽风流的崔贵妃, 他更想要纯粹的崔晚晚,只看他只爱他,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崔晚晚。   “得到贵妃的人容易,得到晚晚的心却难。”   拓跋泰颇有自知之明, 崔晚晚是至纯之人, 偏生还聪明绝顶,善于洞察人心, 倘若没有获得别人十分的真挚,她连一分的情意也吝于拿出来。   而他恰恰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全心待她之人。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阂恐怕比天上银河还要宽。   崔晚晚妩笑, 音调酥柔:“臣妾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属于陛下。”   说着撩玉足去蹭他袍上金龙,简直大逆不道。   大掌握住玉足, 趾尖素净, 金铃铛依旧系着,拓跋泰挠她脚心:“我伺候娘娘涂丹蔻?”   她歪头,拿他当日的话来堵他:“陛下雄韬伟略,怎能做这样鸡毛蒜皮伺候人的活?”   “娘娘说的, 不会可以学。”他欺身而上,“我深以为然,熟能生巧尔。”   崔晚晚怕痒,咯咯笑了几声,蹬脱他的手,抬手取下髻上折枝花金鸾篦,娇声使唤。   “今儿个学梳头。”   美人懒坐,高大男子立于身后,舞刀弄枪的一双大手,小心翼翼捧起滑如丝缎的乌发,缓缓梳理。   博山香炉云烟袅袅,宫中难得如此岁月静好。   崔晚晚眉眼舒展,如猫儿般细声道:“想来陛下从前徜徉花海,不知为几多女子梳头挽发,手艺这般娴熟。”   “朕纵横沙场,花海什么的却是没有去过。”他轻轻挑起一缕青丝,伸手取过御案上的小刀,“取次花丛懒回顾,朕有晚晚。”   寒风掠过颈后,崔晚晚忽觉异样,青丝从脸颊滑落,她猛地回头。   拓跋泰一手持刀,一手擒着极小一束黑发。   他不知从哪儿取来一只白玉匣,把头发放进去,轻拿缓放犹如无价之宝。   她恼怒:“你剪我头发作甚!”说罢捏拳去打。   拓跋泰递上白玉匣:“晚晚你看。”   两股黑发,粗细有别,旁边还有一截红缨。   “这是朕的。”   他冷肃的脸竟浮上几分赧色,神情肖似十五六岁给她送诗的少年。   成婚之夕,男左女右共髻束发,以示结为夫妻。   微怔片刻,崔晚晚抿唇一笑,垂眸拾起两束发,纤指缠绕拧成一缕:“结发同枕席。”   拓跋泰见她乖巧如斯,接道:“恩爱两不疑。”   她含笑依偎入怀,唇角扬起眸子却没有暖意,视线落在御案之上,纷乱的奏折有意掩盖,还是不慎露出黄绢一角。   朱笔御批,封妃圣旨。   “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此诗出自《玉台新咏》,讲得乃是一对夫妻初时恩爱,后来却劳燕分飞且双双殉情的故事。   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更遑论这幽幽深宫。   九月二十九,秀女受封。   妃二人,嫔二人,婕妤美人各三人,采女八人。   加上崔贵妃,满打满算也不足二十人,较之历任帝王可谓少得可怜。不过这是新帝首次选秀,将来总归会有更多。   江巧音被封了淑妃,而另一位贤妃,崔晚晚之前却未见过。   “林新荔?”崔晚晚咀嚼着这个名字,猜道:“岭南人?镇南王送来的?”   佛兰回道:“应该是。听说其父是南海郡太守,姑母是镇南王妃。”   崔晚晚嗤道:“难为元雍那老家伙,竟还能从王妃娘家挖出个合适的女子。”   “方才金雪偷偷去瞧过,回来告诉我林贤妃长得不好看,比淑妃都差了一大截。”佛兰叹口气,忧心忡忡的。   “你叹哪门子气?”崔晚晚笑着打趣,“拓跋泰都没嫌弃呢。”   佛兰瞪她:“您说我为何叹气?陛下今晚就要宠幸那起子小妖精去了。”   这段时日拓跋泰天天来长安殿,仿佛给众人造成一种他属于这里的错觉,乍闻册封新妃,大伙儿都迷迷瞪瞪有些缓不过神来。   “那可好!”崔晚晚拍掌雀跃,“今儿晚上咱们吃酒烤肉,明儿谁也不用早起,一齐睡到日上三竿!”   果然,傍晚时分福全差人来长安殿传话,说是皇上今夜不来。   崔晚晚毫无伤心神色,点头表示知晓:“那我便不等陛下了,早些休息。”   传话内侍叩首告退。   崔晚晚得了消息,赶紧指挥人关上殿门,然后让金雪银霜把炭火炉子什么的都搬出来,就在院子里烤肉。   佛兰板着脸,抱着酒哗啦啦倒上满满一海碗。   崔晚晚嬉皮笑脸:“佛兰姐姐好酒量。”   “这碗是给您的。”佛兰没好气道,“专门让您借酒消愁。”   金雪银霜两个小丫头听见也不敢说什么,吐吐舌头兀自烤肉。   “非也,我这是犒劳自己。”   崔晚晚饮着酒道:“他住在这儿,我就得三更睡五更起,遇见朝会还要起来伺候他穿衣,没瞧我最近都清减了些么?所以呀,他不来才好,让我歇歇。俗话说上吊还要喘口气呢,也不能就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吧。”   也不知她哪里学来的这些俗语,歪理一套一套的。   金雪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为何陛下一来,娘娘就要睡那么晚?”   染着丹蔻的纤指戳上小丫头眉心,崔晚晚故作凶狠:“去,死丫头片子,肉都要烤糊了,还不快翻!”   这夜,长安殿众人喝得酩酊大醉。   二更的梆子响起,拓跋泰才从奏折里抬起头来。   福全上前提醒:“陛下,该安置了。”   扔开御笔,朱砂点点红得像血,无端惹人心烦。   拓跋泰问:“长安殿如何?”   “请陛下放心,奴婢已经去传过话了。”   “她说什么?”   “贵妃娘娘就说省得了。”福全觉得只要一碰上长安殿就头大,左思右想又补充道:“对了,贵妃娘娘还说今晚会早点睡。”   拓跋泰默了默,大步往外走。   “去拾翠殿。”   拾翠总来芳树下,踏青争绕绿潭边。正隐射了贤妃姓名中的林木果树。   看来众女之中,林新荔拔得头筹。   翌日,阳光透过金丝帐洒在酣睡的美人身上,犹如笼罩了薄薄一层金粉。   “娘子?娘子?”   耳畔是佛兰轻声呼唤,崔晚晚抱着被褥翻了个身,咕哝道:“我不起来……”   佛兰直接拽她,口气如临大敌:“嫔妃全都来了,正在前厅等着拜见您。”   崔晚晚坐在妆镜前的时候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任由佛兰梳妆折腾,金雪则捧出镶金织锦裙衫,仔细熏过香,熨平裙角,银霜挑了支金步摇为她簪入发髻。   佛兰让她抿口脂,她却嚷着腹中空空,要先吃东西垫垫肚子。   赶紧差人煮了一碗醒酒暖腹的香糟蛋圆来,等她慢条斯理地吃完,这才顺利抹了口脂,悠然去往前厅。   众嫔妃连茶都喝了两盏,方等到贵妃姗姗来迟。   容色艳丽,灼灼其华,令人不敢直视,甚至自惭形秽。   “免礼,都坐。”   崔晚晚一副温柔可亲的口气,含笑的目光扫过众女,只见皆是妙龄佳人,样貌体态也各有千秋,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拓跋泰艳福不浅。   “初次见面,略备薄礼,请诸位收下。”她让金雪银霜把见面礼拿给众嫔妃,口气愈发和蔼,“都是姐妹,不用特意来本宫这儿请安,伺候好陛下就是了。”   嫔妃中不少人都听说过贵妃大名,还以为今日她会仗着身份,有意立规矩敲打,没想到这么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竟是不想她们前来打扰的意思。   “多谢贵妃娘娘。”   众女道谢,又纷纷呈上礼物。崔晚晚都收了,还饶有兴致地翻看,挑出个绣着晚霞祥云的荷包,问是谁送的。   “回娘娘,是嫔妾。”王家七娘站起回话。她获封昭仪,仅在四妃之下。   崔晚晚赞道:“手真巧,赶明儿你也给陛下做几个,想来他会喜欢。”   王七娘喜悦:“是,多谢娘娘。”   旧魏士族,自成一派。   “贵妃姐姐偏心。”江巧音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娇憨样,撒娇道:“您不能只指点王昭仪,也给我们说说陛下喜欢什么,我们也想做些东西献给陛下。”   崔晚晚轻笑反问:“不知淑妃会做什么?”   江巧音一想荷包已经有人做了,自己断不能重复,否则没什么新意,遂道:“我在家中也习过女红,会做衣裳鞋袜,虽然陛下不缺这些,但总归是我的一片心意。只是我尚且拿不准陛下身高体宽……望贵妃姐姐告知于我。”   她是打算效仿韦清眉,帮着拓跋泰缝衣纳鞋,同时她又料定崔晚晚是断不会如此贤惠的。   且看这妖妃说不说得出尺寸。   “陛下的身高体宽呀……”   崔晚晚托腮凝思,好像不太清楚的模样,江巧音正要借题发挥给她个下马威,听她开口说道:“取软尺来。”   软尺拿来,崔晚晚却让人在她自己身上比划,从腰际量到脚背。   江巧音狐疑:“贵妃姐姐莫不是听错了,我问的是陛下。”   “没错呀。”   崔晚晚抬眼一笑,善意解释:“虽然本宫没有用尺子丈量过陛下的肩背,但是——”   “陛下的腰身我用腿不知量过多少次了,错不了。” 第28章 荤素 端看你有没有本事留……   二十八章   话音一落, 众女脸色纷呈,煞是好看。   秀女入宫前,家里都会专门请嬷嬷教导, 也看过那些画册。   丈量腰身不用尺子……   光是在脑海里想像那个画面都脸红耳热, 心跳砰砰。   江巧音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崔晚晚从不知何为见好就收, 只会变本加厉,继续道:“若是裁裤子,须得格外宽松,陛下甚是雄伟……”   越说越离谱, 眼看几个嫔妃把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佛兰忍不住咳了一声。   “咳——”   崔晚晚这才不提这茬,笑盈盈问众女:“不知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本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巧音一口浊气堵在胸口,闷闷道:“多谢娘娘, 我没有了。”   她都不问, 其他人更不敢开口。几人干坐一阵,见贵妃兴致缺缺, 于是接二连三起身告辞。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崔晚晚也准备回去补觉, 打着呵欠却见到一女还坐在那儿。   她冲佛兰眨眨眼,意思这是哪位?   佛兰比口型:贤妃。   “贤妃可还有事?”   林新荔虽然样貌不算顶尖,但人如其名, 肤白细嫩犹如新剥荔枝, 身形娇小自有美态。   约莫是才侍过寝的缘故,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无力,需要侍女扶着才能走到崔晚晚跟前。   崔晚晚唇角噙笑,微微眯起眸子。   这般姿态……是炫耀?抑或挑衅?   “妾拜见贵妃娘娘, 娘娘金安。”   礼数倒是周全。崔晚晚请抬玉手:“贤妃折煞本宫了,快请起。”   林新荔道谢坐下,忍不住眉头微皱,一副极力忍耐痛楚的模样。崔晚晚见状不由得心中感叹拓跋泰真不是个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金雪,去拿盒芙蓉膏给贤妃。”   崔晚晚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对林新荔说:“辛苦你了,这药拿回去擦擦就好。”说完又担心她脸皮薄不好意思用,善解人意地补充,“我也常用呢,陛下威武,不用些药是吃不消的。”   她不提还好,说起这茬林新荔泫然欲泣,努力把泪憋回去道谢:“谢贵妃娘娘赏赐。”   拿了药,林新荔还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崔晚晚纳闷她到底要说什么,于是挥退旁人,只留下佛兰。   “贤妃有何难言之隐?不如说与本宫听听,兴许能寻个解决之道。”   “妾无事。”林新荔还是没法说出口,随便捏了个幌子,“妾初来京城略感水土不服,所以想求贵妃娘娘恩准妾搬去含冰殿。”   含冰殿靠近太液池,与含香殿同样都是避暑所用,离皇帝寝殿十分远不说,况且如今都是秋日了,眼看气候渐凉,倘若初雪一来,含冰殿名副其实,里面犹如冰窖一般。林新荔放着好好的拾翠殿不住,自请去那么远的地方作甚?就算是岭南多水潮湿,她受不了北方干燥,也不必做出如此牺牲吧?   崔晚晚抿了口茶,心思百转千回,道:“挪宫迁殿的大事,本宫无权做主,贤妃何不求陛下?”   林新荔说:“陛下威严,妾不敢说。贵妃娘娘温柔和善,故而妾斗胆来求娘娘。”   这女子倒很懂得小意奉承。   崔晚晚心中下了判断,也不明着拒绝,道:“既是如此,那我就试试吧,但不能保证成功。”   林新荔大喜过望,再三道谢后方才告辞,走的时候还是一副劳损过度的模样。   人一走完,崔晚晚取下金步摇,向佛兰撒娇:“重死了,快拆了发髻,我去补个觉。”   “娘子如何看?”佛兰帮她把头发放下来。   金雪奉来一盏木樨香露,崔晚晚饮了两口,甜润散开才说道:“江家那个有几分小聪明,但都在表面,其实绣花枕头一个。倒是这个贤妃有几分意思。”   不想争宠?掩饰锋芒?坐山观虎斗?   金雪闻言忍不住插嘴,愤愤不平:“奴婢可看不惯她那个样子,拿乔装怪的,不就是侍了个寝而已?怎就路都走不动了?哼。”   崔晚晚咯咯直笑:“小雪儿,你年纪小不懂。”   “奴婢怎么不懂。”金雪据理力争,“娘娘您天天同陛下睡一张床榻,照样能走路啊。”   “哈哈哈——”崔晚晚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有意逗这小丫头,“走不走得动路,那要看是睡素的还是睡荤的了……”   金雪呆呆的:“什么荤素?”   “金雪!”佛兰喝了一声,大宫女的气势吓得金雪闭嘴,再不敢问。   崔晚晚擦掉笑出来的泪:“好啦,小孩子家家你凶她做什么,金雪儿你下去吧。”   金雪赶紧躲走,佛兰训完小的又来训大的,板着脸数落崔晚晚:“娘子说那些浑话也不害臊!”   什么腿量腰,甚雄伟,还荤的素的……佛兰都替她臊得慌。   “哎呀呀,我困了……”   崔晚晚打着哈欠往床榻走,心虚得很,丝毫不敢跟佛兰顶嘴。   佛兰恨铁不成钢,但也拿她没办法,把气都撒在被褥上,铺床的时候拍打得“噗噗噗”的,自言自语:“昨晚贤妃今夜淑妃,还有什么美人采女,长安殿怕是要排到明年去了。”   崔晚晚素手支头,美眸半阖,樱唇微启:“有些人恐怕不能如愿呢。”   酉时刚过,紫宸殿的琉璃绣球烛灯被接连点亮。   “陛下,承欢殿淑妃娘娘请您去用晚膳。”   眼见林新荔侍寝,江巧音不由得慌了起来,想着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干脆邀请拓跋泰到自己寝殿去用膳,然后再设法留他过夜。   拓跋泰皱了皱眉头:“就说朕已经用过了。”   “喏。”   福全领旨退下,还未走出殿门又听拓跋泰喊他“慢着”。   只见他大步出来,负手在背眉眼阴沉,道:“摆驾承欢殿。”   他没有乘辇,而是亲自步行前往。福全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心道贵妃娘娘这几日安静得出奇,倒是少见,不过陛下便不同了,一日比一日寡言,但通身杀伐气势不减,吓得御前内侍战战兢兢。   远远瞧见承欢殿一角,福全眼睁睁看拓跋泰方向一转,竟往另一条路走,他正要开口提醒,一抬眼发现这条路是通往长安殿的。   “站住了啊,不许动——”   还未走进长安殿,便遥遥听闻其中欢声笑语,特别是崔晚晚的声音尤为好认,笑若银铃。   福全觉得陛下的不悦更浓了些。   长安殿殿门大开,前方的空地上聚集了好些人,崔晚晚也在其中,正领着金雪银霜还有几个内侍嬉戏。   玩儿的还是盲人摸象。   正好轮到崔晚晚当盲人,只见她双眼被丝巾缚住,在脑后打了个结,莲步轻移,伸着双手四处乱抓。   “你们不许跑,乖乖站在原地啊。”   她一边叮嘱,一边竖起耳朵听声,猜测着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见赤黄龙袍的时候,长安殿诸人连忙跪倒在地,福全给众人使眼色不要开口。   是故崔晚晚循着呼吸声摸去,逮住了拓跋泰。   她高兴极了:“抓着一个!且让我摸摸这是谁。”   她刻意避开对方衣裳,抚着肩头沿脖颈而上,先是摸了下巴,察觉些许胡渣,然后又逐一摸过鼻子眉骨,最后把纤纤玉手停在脸颊上。   福全躬身在旁,听见贵妃口出狂言:“哎呀,这位侍卫哥哥手生得很,好像不是咱们长安殿的人。不过摸起来应该长得挺好看的,雪儿霜儿,不如我们把他要到宫里来怎么样?”   金雪银霜哪里敢回话,胆子都要吓破了。   拓跋泰站定不动,垂眸看她。   崔晚晚还在不知死活地喋喋不休:“侍卫哥哥,来本宫的长安殿如何?不会亏待你的。”说着手还在他脸上揉了揉,活脱脱的调戏。   福全此刻恨不得自己是聋哑之人,这样就能看不见也听不见这等抄家灭族的场面。   “侍卫哥哥?”   拓跋泰沉沉出声,冷意凛然,讥讽道:“娘娘究竟有几个哥哥?”   崔晚晚仿佛这才“惊觉”来人是皇帝,赶紧扯下丝巾,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拓跋泰居高临下,刚好能觑见她半蹲时若隐若现的雪谷,不由得更加火大,冷哼拂袖。   但眼前的娇人儿是个心大的,径自起身不说,还笑眯眯地问:“陛下用过膳没有呀?”   拓跋泰抿嘴不言。   “陛下可否赏脸到长安殿坐坐?”崔晚晚一贯撒娇卖乖,扯着他袖子摇了摇,“您都好久没来了。”   福全掐指一算,顶多三天。   拓跋泰还是不置可否,于是福全略微为难地提醒:“陛下,承欢殿那边……”   崔晚晚一听“承欢殿”,表情大失所望。她丢开手,哼道:“原来陛下约了旁人,臣妾还是不妨碍您了。”   见到她吃味的模样,拓跋泰面上的寒霜才褪去些许。   他反手捉住一只玉手:“不是要请朕进去坐?”   “您不去承欢殿了?”   崔晚晚轻咬朱唇,美眸斜睨,又生气又不舍的样子。   拓跋泰拖着她的手跨进殿门:“端看你有没有本事留住朕。”   待到圣驾一行都进了长安殿,在外的金雪银霜才捂嘴偷笑,窃窃私语。   “还是咱们娘娘有办法……”   既然拓跋泰人都进了长安殿,崔晚晚就断不会再给他走出去的机会。   她现学现卖,把林新荔的温柔小意学了个十成十,又是伺候净手,又是服侍更衣,还亲自斟酒布膳,就差把“谄媚”二字写在脸上了。   拓跋泰大方享受她的伺候,拿足了皇帝派头。   月上中天,他坐在榻上拿起一卷书,她倚在膝头给他捶腿。   小拳头举起落下,挠痒痒似的。   拓跋泰的视线掠过书本落在她脸色,只见她格外乖觉,小巧鼻尖沁出细汗,譬如朝露。可一想起她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句“哥哥”,心中的一点怜惜又化作怒火,他翻过一篇,冷冷道:“没吃饭么?大点劲!”   “陛下,人家手酸——”崔晚晚娇生惯养的,做到如此已是极限,不一会儿就哭唧唧喊累,把手伸到拓跋泰面前,“您看都红了。”   拓跋泰冷哼:“摸来摸去的时候不痛不酸,给朕捶腿就红了?”   “哪里嘛。”崔晚晚张臂搂住他脖子,娇声解释,“臣妾知道是陛下,所以才摸的,换了旁人我才不愿伸手呢。”   拓跋泰一脸不信:“哥哥也是叫朕?”   崔晚晚正埋伏在这儿等着他呢。   “凭什么别人可以叫陛下阿泰哥哥、皇帝哥哥,我就不行?”崔晚晚吃起飞醋来不遑多让,她莞尔一笑,樱唇贴着他耳廓,轻轻唤道,“我偏要叫,好哥哥。” 第29章 芙蓉 这般用力是想谋杀亲夫……   二十九章   金丝帐暖牙床稳, 怀香方寸。   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   一句“好哥哥”堪比阵前战鼓, 拓跋泰瞬间化身为狼, 叼住猎物咽喉。   崔晚晚云鬓斜坠,不胜娇困。   拓跋泰挥汗如雨, 扬起嘴角宛若露出獠牙的凶兽:“听说贵妃丈量过朕的腰身?”   长安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如何丈量的?晚晚再做与我看看。”   崔晚晚不情不愿地示范。   他愈发狂放:“还说了朕什么?”   崔晚晚咬着手指摇头。   “想不起来了?”他挑眉提示,“裤子怎样?”   崔晚晚含娇抹泪:“甚是雄伟……”   “晚晚盛赞期盼,朕总不好让你失望。”   从前佛兰怎么劝都阻止不了她口无遮拦,这番终于自食其果, 崔晚晚欲哭无泪,却是把“祸从口出”四个字记得牢牢。   榻上厮缠过后,拓跋泰把她抱起放到床上,她乱拥珠被, 眼角含泪认错。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回回认错, 屡屡不改。”   拓跋泰对她了如指掌,自去取了一盒芙蓉膏来放在床头核桃木脚凳上, 舀出一团柔腻置于掌心。   “朕给你长长记性。”他笑眼风流,“今夜用完这盒膏, 朕便饶了你。”   直至晨曦微亮,一盒膏才勉强见底。   崔晚晚乖巧缩在拓跋泰臂弯,昏睡过去前想得竟是:林新荔果真不是装的……   承欢殿。   江巧音差人去请拓跋泰后, 沐浴更衣熏香不说, 甚至豁出去穿了件袒胸露颈的薄纱宫装,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她想着拓跋泰既然宠信那妖妃,想来是偏爱妖娆女子的,故而刻意打扮得成熟妩媚一些。   不料左等右等不见圣驾, 再三差人打听后才知,拓跋泰在半路被长安殿截了胡。   气得江巧音大发雷霆,砸得满地碎片,心中恨不得把崔晚晚剥皮抽筋。   长安殿里,红烛泪干,翠屏烟寒。   这日是朔朝,但崔晚晚实在起不来伺候拓跋泰更衣,裹着被褥半睁眼撒娇:“我还疼着呢——”   “不起来也行。”拓跋泰坐在床边穿靴,“芙蓉膏还剩下不少。”   崔晚晚顿觉人生灰暗,不情不愿的,惺忪着眼磨磨蹭蹭坐起来。   拓跋泰已穿好衮冕,玄衣青褾衬着他高挺的身材,更显得巍峨如山。福全端来放着通天冠的托盘,崔晚晚识趣捧起帮他戴。   崔晚晚费力垫脚,可还是不能把冠带上,怨气颇深地说:“那么高谁够得到。”   拓跋泰只得弯腰,勉强让她把冠放在头顶,然后正了正,扯过组缨勒在下颔。   她有意报复,把组缨扯得紧紧的,十指翻飞打了结。   拓跋泰被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搂住她后腰把人扯进怀里:“这般用力是想谋杀亲夫不成?”   她只好解开重系,打上一个整齐的结,纤手抓着黼领,仰头献吻讨好:“臣妾恭送陛下。”   下颔一团温热,拓跋泰心满意足,捏捏她下巴:“等朕回来。”   每逢朔望朝会,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来朝,拓跋泰通常会忙上一整日。早间四方奏事,午时过后便是三省六部五品以上的大臣禀告军国大事。   往日一干臣子都抢着要在新帝面前露脸,问安的话一大堆,拓跋泰不胜其烦,今日却奇怪,好几个臣子甫一抬头,不约而同都要愣一愣,目光也有些闪躲。   挥退一拨人,拓跋泰招来邓锐和白崇峻,只见邓锐起身之后抬头直视天颜,不禁咂舌:“陛下您下巴怎么了?咋忒红了?”   白崇峻暗中踢他一脚,可为时已晚。   拓跋泰伸手一抹,见到指腹沾了些红印,还带着香气。想起临走时那人的献吻,不禁好气又好笑。   顶着女子唇脂接见群臣,这是要帮他把“昏君”的名头坐实。   “蹭了些朱砂。”   拓跋泰若无其事地擦掉胭脂印,问二人:“禁军整顿得如何了?”   邓锐豪迈地拍拍胸脯:“陛下放心,臣一定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   白崇峻道:“目前还算守纪,神策卫和神武卫之中有不少北伐兵士,新提拔的将领在军中也有威望,假以时日必能练出一支精锐。只是神威卫中多数是从前房牧山的人马,听他们的将军说这群人恶习颇多,不好管教。”   拓跋泰沉吟:“你二人已各带一卫,神威卫的担子不宜再加在你们身上。崇峻,放眼朝中,可有其他人选能担此重任?”   “说起合适人选,臣这里确有一人,只是不知陛下敢不敢用?”白崇峻微微一笑,话里却颇有些激将的意思。   拓跋泰起了兴致:“何人?”   “房英莲。”   邓锐一听大惊,嚎起来:“她一个娘们儿怎么能行?!”   “虽是女子,可邓兄却是她手下败将。”白崇峻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偏要戳邓锐痛脚,“你在她手下过了三十招没有?还差点被撩掉面巾。”   邓锐气得一张黑脸涨成紫色:“那是老子看她是个女人,有意让着她!”   他性情耿直,而白崇峻脸白腹黑,总是三言两语惹得他跳脚。   二人吵嘴,拓跋泰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兀自沉眉思忖。   一群不懂军纪无视律法的山匪,但却能靠江湖义气拧成一股绳,房牧山现在是倒了,若是想把这群人利用起来,再找个姓房的人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房英莲是女子,可有此能力?还有,正是他下令除掉房牧山,她是否知情?   “此事再议。”   邓锐和白崇峻一边吵嘴一边退出金銮殿,紧接着江肃求见。   这么快就来了。拓跋泰心中了然:“宣。”   江肃大步跨进殿中,只见在自己手底下十余年的小子端坐龙椅,头上通天冠附蝉十二首,珠翠黑介帻,加金博山。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而自己则要屈膝下跪。   江肃不由得暗暗咬牙。   “太傅请起,赐座。”拓跋泰一如既往对他礼遇有加。   江肃道谢落座,直接言明来意:“老臣本不欲叨扰陛下,实在是记挂小女,所以斗胆问问陛下淑妃娘娘在宫里如何?”   江肃一早便得了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是承欢殿昨夜未能侍寝,方才上朝又看见拓跋泰下巴的唇印,更加落实了长安殿崔妖妃抢人的行径,气得他忍不住来兴师问罪。   拓跋泰装作不懂弦外之意,四平八稳道:“朕自会照拂淑妃,请太傅放心。”   “淑妃娘娘自幼倾慕陛下,拳拳真心天地可鉴。若是她有什么不当之处,望陛下怜惜她年幼,多加教导便是。”江肃干脆明说,“还请陛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莫要冷落了她。”   “那是自然。”拓跋泰一口答应,转而问道:“朕有一事请教,太傅以为,户部提出的均田之法如何?”   大魏北方多年战乱,两年前北伐才打退匈奴,国家也元气大伤。而元启这个昏君贪图享乐,丝毫不顾百姓疾苦,弄得天下民不聊生。   拓跋泰称帝后,打算整国休养生息,前些年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随即这些土地被藩王大将、地方豪绅瓜分,成为私产。国家无法征税,自然国库不盈,拓跋泰这个皇帝表面风光,其实兜里穷得叮当响。如今他打算还地于民,农户得到田耕种,收获庄稼后则向官府交纳赋税。   均田之法便是把国有土地分给十五岁以上的男女,男四十亩,女二十亩,所受之田不准买卖,年老身死,则还田给官府。   但让藩王豪绅把吃进嘴里的地再吐出来谈何容易?   是故户部一提出“均田之法”,朝中就吵成一团,尤其是私田众多的世家反对声最大。而江肃暂未表态,颇有些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架势。他从前为兵马大元帅,权倾朝野,十年来占据大魏北方二分之一地域,自然也有不少田地。   拓跋泰这是拿江巧音来敲打他,逼他表态。   如此赤|裸|裸的胁迫,使得江肃恨意愈盛,可顾忌拓跋泰手中禁军又不能冒然撕破脸皮,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回话:“老臣年迈,又不通庶务,对均田之法不甚了解,待回去仔细研究清楚后,再给陛下答复。”   拓跋泰并不急于一时,要知道狗急跳墙,他不会把江肃逼狠了,于是颔首道:“如此也好,那太傅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站起来,留下一句意味深长话。   “朕回后宫看看。”   究竟是不是看江巧音,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30章 面首 何以解忧,唯有晚晚。……   三十章   拓跋泰自然是回的长安殿。   一日过去, 也不知那顽劣的小女子睡了多久,有没有按时用膳,又做了些什么……   拓跋泰忽然有种自己身为老父, 养了个不听话闺女的错觉。   此刻, “不听话的闺女”又在玩物丧志,邀约着宫人一起玩樗蒲, 好不热闹。   拓跋泰进殿的时候,装樗蒲的大瓷碗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碗底躺着几枚画着黑犊白雉的玉石。   金雪银霜跪伏在地上,袖口不慎露出钱袋子的须穗。   崔晚晚惊讶:“陛下这么早就来了。”   拓跋泰拈起玉石, 笑着问道:“贵妃今日是输是赢?”   “自然是赢。”崔晚晚还记恨他掷骰子使诈,讽刺道:“不过倘若陛下来玩,臣妾肯定又要输了。”   “赢了些什么?”   他随口一问,崔晚晚却如临大敌, 道:“管我赢什么!反正我不跟你玩。”   拓跋泰见她小猫护食的模样忍不住去捏她鼻子:“小气。”   “臣妾月例才多少呀, 哪儿禁得住陛下饕餮般的搜刮。”崔晚晚噘着的嘴可以挂茶壶了。   拓跋泰闻言叹气:“是朕太穷。”   虽然崔晚晚不提,但他也知晓如今长安殿的份例是远不及从前摘星楼的。关于后宫各殿的开销, 内侍省一早就请过旨,他拿来过目, 方知每月脂粉钱都是上万两,更别说什么衣裳钱、首饰钱、烛火钱,若是冬天还要再添上一笔薪炭钱。难怪元启任由杜立德侵吞赔款以及抚恤金, 实在是后宫的窟窿太大。   拓跋泰当即大笔一挥, 把后宫各项开支减了大半,今非昔比,妃嫔若想买盒胭脂,恐怕也要等上两个月。   还有, 当初遣散元启后宫,实则也是为长远计,何必养这么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闲人在宫里?不如给点财物让她们家去,自有他人会养。   “穷不打紧,郎君靠着这张面皮也是不缺饭吃的。”崔晚晚坐在他腿上,摸着俊脸调戏,“郎君难道不知,京中贵妇豢养面首的可不在少数,尤爱年少俊俏、阳道壮伟的男子呢,就如郎君这般。”   她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张小嘴又开始惹祸。   拓跋泰被她气笑:“贵妃倒是对面首一道颇为精通。”   “哪里呀,臣妾也是听说而已。”崔晚晚瞧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双腿发软,生怕今晚上还要用那芙蓉膏,连忙补救,“外头那些浮花浪蕊岂能比得上陛下,连您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口蜜腹剑。”拓跋泰又爱又恨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略作惩罚,随即抚着她的发鬓,口气歉疚,“且再等等,待到均田令一推,明年应就好了。”   “均田之法”的好处,不出三年便能见成效。   可偏偏不知多久才能推行,朝中积弊太多阻力重重,颁布政令倒是容易,但要是无人施行,那不成了一纸空文?   他兀自烦忧,崔晚晚却歪着头笑,突然问道:“陛下可知为何世人多爱赌钱?”   她叫来金雪:“金雪儿你说说,为什么喜欢玩樗蒲?”   金雪想了想,道:“好玩,还可以赢钱。”   “那你每回都赢么?”   金雪摇头:“有时输有时赢。”   崔晚晚又问:“若是你知道一定会输,那还会玩儿么?”   金雪果断否定:“肯定不会。”   “陛下你看,若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定是不会冒险去赌钱的。”崔晚晚拨动樗蒲,声音缓缓,“好比均田之法,世家既然知晓上交田产没有任何好处,又怎会赞同?”   拓跋泰道:“那些田地本就应该归还朝廷。”   “可如今田地并不在官府手中,不是有句俗话说,谁吃到就是谁的。”崔晚晚手指点上他的唇,弯起笑眼,“陛下若想收回田产,少不得要吃点亏,还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倘若奴婢和牛只亦得受田,且受田之数高于普通百姓,你猜世家会不会挤破头都要上缴田产?”   豪门士族多豢养奴仆,亦有牛马,若是他们能靠牛只和奴婢得到田地,那就无需抗拒新政,反而会赞同才对。假如上交一千亩地,而奴仆有三百人,每人分田四十亩,统共能获得一千两百亩地,比从前还更多。这样一笔简单的账,世家不会算不来。   这就好比赌钱,利字当头,多得是人去冒险。   拓跋泰闻言为之一振,随即又生出顾虑:“可这样一来,田地岂不是又回到世家手中。”   “您没听见金雪儿说么,有时赢,有时输。”   “换句话说,也许东家多赚两百亩,但西家可能会亏四百亩。可不管谁输谁赢,只要均田令能推行下去,陛下您作为庄家,就是稳赚不赔的。”   “待到几年之后,均田令便可以稍作修改,比如限制奴婢受田,亲王最高三百人……总之不可操之过急,一步一步慢慢来。”   拓跋泰一点就通,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由得面露喜色,捧着她的脸重重一啄:“何以解忧,唯有晚晚。”   口水吧唧的。崔晚晚嫌弃极了,怒道:“您是旺财不成!”   谁知拓跋泰却不气,反而还说:“甘为晚晚效犬马之劳。”   “去,谁许你抢旺财饭碗。”崔晚晚嗔他一眼,故作骄横,“臣妾才不是为了陛下想的法子,我只是想多买点胭脂水粉而已。”   “晚晚倾城之貌,无需粉饰。”   从前冷肃寡言之人,现在说起甜言蜜语来简直出口成章。拓跋泰捉住她的手揉捏,想起一事来:“晚晚对均田之法如此熟悉,可是因为从前在家听过?”   提出均田之法的户部崔尚书正是崔晚晚的叔父。   “唔……”崔晚晚顿了顿,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听他们提过”。   这个“他们”,拓跋泰只当是崔尚书和崔衍。   他点着头夸赞:“你兄长确实不俗。”   “那当然,阿兄可是状元呢。”   从前,崔府。   那是武洪二十九年。   昔日状元郎与新科探花郎在放鹤亭下棋。   映竹青青,落子可闻。   崔衍执黑子,凝眉缓落,走得颇为谨慎。反观对面朗若清风的年轻郎君,手执白子不假思索,思绪敏捷。   “寻真,”崔衍见他下了一步险棋,好意提醒,“你不该走这里。”   陆湛摇扇轻笑,好比竹中君子:“落棋无悔。”   坦坦荡荡犹如骄阳明月。   崔衍又下一子:“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陆湛再下一子,剑走偏锋。   崔衍摇头:“圣人缠绵病榻已久,朝中局势尚且不明,北边匈奴虎视眈眈,与大魏迟早还有一场大战,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必要仰赖世家藩将。你所提的均田新政虽好,但如今不是推行的良机,且再等等吧。”他在棋盘放下黑子,再三叮嘱准妹夫,“锋芒太露不是好事,韬光养晦方为上策。”   陆湛盯着棋盘,目光坚定:“如今豪强横行,百姓流离人口凋敝,良田荒芜,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过几年大魏缺粮少兵,拿什么跟匈奴人打仗?我以为,出台新政迫在眉睫。”   “即便圣上同意新政,但就一定能上行下效么?”崔衍已在官场磨砺数年,比起初出茅庐的陆湛更多几分世故远见,“此举无异于撼动世家根基,若是底下阳奉阴违导致新政失利,世家必定拿人开刀问罪,后果你可承担得起!”   陆湛无畏道:“昔年商君变法,内立法度,严刑罚,饬政教,外设百倍之利,收山泽之税,国富民强,而秦人大治。功如丘山,名传后世。他都做得,我亦可。”①   “商鞅乃车裂而死,你也要效仿?”崔衍叹气,“那小晚怎么办?”   陆湛这才一愣。   他出身世家,自幼饱读诗书,且天资聪慧,文思敏捷兼对治国之道颇有见地,十六岁已声名远播,十八岁殿试被钦点为探花,更是风光无限。陆寻真此生顺遂,他胸怀天下心地仁善,总想为国为民做一些实事,他还有宏伟抱负亟待实现。   倘若他是光棍一个那还好说,尽可不管不顾,但他背后是陆家,现在还多了崔晚晚。   崔陆两家世交,小儿女青梅竹马,长辈做主为两人定亲,陆湛其实心底是很欢喜的。他早就倾心于她。   爱慕一人,便会为其长远计,忧其苦乐。洒脱不羁的寻真公子,自此有了软肋。   “我……”陆湛一时语塞。   “阿兄,你们在说什么?”   娉婷少女托茶而来,明眸善睐,仙袂飘飘。她放下茶盏,托腮观棋,烂漫天真:“下了半天也没分出胜负,好没意思!不如和局,你们陪我出去玩。”   崔衍和陆湛不约而同一笑。   时光静好,细水流年。   都已去了。 第31章 醉酒 夫君。   三十一章   一连七日, 拓跋泰都宿在长安殿。   各宫嫔妃别说侍寝,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拓跋泰每日除了上朝理政, 在紫宸殿召见重臣议事, 就是入夜直接摆驾长安殿,陪一陪贵妃。除此而外, 顶多去演武场跑马骑射,再没有什么别的消遣。   众女备受冷落,可也别无他法。后宫女子禁入前朝,只能在后宫走动, 长安殿又是贵妃地盘,除了贤妃淑妃,其他位份低的嫔妃若无诏令,不得擅自去长安殿。   毕竟崔晚晚连她们的问安都拒了。   眼看贵妃专宠, 贤妃林新荔乐见其成, 不争不闹,索性关上拾翠殿大门修身养性。而淑妃江巧音就不同了, 她的恨意几乎都摆到明面上来,但与崔晚晚过招几次皆是败下阵来, 龌龊早生,如今也拉不下脸去示好。   一时间,长安殿仿佛又回到选秀前的景象。   这日拓跋泰来得早, 日头尚好, 崔晚晚正伏案作画。   “晚晚又有大作?”   见她聚精会神,拓跋泰悄悄上前,从后面握住腰肢贴上去,下巴搁在她肩头, 目光落在画纸。   墨色勾勒,笔法拙朴,线条二三便勾勒孤山明月、旧寺枯枝。   竟是一幅意趣小景。   “取些朱砂来。”她使唤起天子也毫不客气。   红点缀于枯枝,令一幅意境孤冷的画作顿时鲜活起来。她笔意清绝画技老道,应是受过名师指点,包括之前她送的那副江山图,意气磅礴浩瀚江海,也当得起一句极好。   “原来是孤山月下赏红梅。”   拓跋泰瞥见旁边还有一小摞画,随手翻看,见到的皆是登楼观柳,高楼望桑一类的场景。   “贵妃画艺了得。”他打趣,“朕觉着宫里不用养画师了。”   崔晚晚嗔道:“陛下是属貔貅的不成?抠成这般,连画师的月例也要省!”   “没办法,谁叫朕没钱。”拓跋泰现在脸皮厚,竟打起了当面首吃软饭的主意来,“穷困潦倒,也只能在贵妃这里讨口饭吃了。”   难怪天天赖在长安殿不走。   崔晚晚作势要揪他耳朵:“不许在这儿白吃白住。”   “哪里白吃白住了?”拓跋泰偏头一躲,笑得别有深意,“难道没有把娘娘伺候好?芙蓉膏用完三盒了吧。”   “拓跋泰!”   沾着朱砂的笔掷过去,龙袍绽放点点梅花。天底下也只有崔贵妃敢直呼圣人名讳,还敢动手。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拓跋泰学习能力卓绝,如今再不是当初那个经不起撩拨的愣头青了,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掸掸龙袍:“晚晚这双猫爪子又该磨磨了。”   崔晚晚吓得拔腿就跑。   还没出房门便被逮回去,如上次那般绑住手脚捆起来,扔上拔步床。   她上一刻还盛气凌人,转瞬便双目盈泪我见犹怜:“您饶了我吧。”   拓跋泰嘴角噙着冷笑:“叫朕什么?”   崔晚晚试探:“陛下?”   他摇头,已解下九环玉带。   她连忙改口:“阿泰——”   他还是摇头,又脱了外袍,露出宽肩阔胸劲腰。   崔晚晚惧得双腿发软,赶紧唤了几声“好哥哥”。   “都错了。”   拓跋泰欺身而上,不知从哪儿扯来纱巾覆住她眼帘。   眼前漆黑一片,崔晚晚不知他意欲如何,只觉得耳旁蛰伏着一只凶兽,气息雄厚粗野。   吻轻轻落下。   “叫夫君。”   “晚晚,我是你夫君。”   ……   今日巫山未来疾风骤雨,而是绵绵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崔晚晚在起伏沉浮间,朦朦胧胧体会到些许不同以往的缠绵情意。   大红罗圈金幔帐仍紧紧合着。   崔晚晚倚在拓跋泰怀中,难得的温柔小意。她手指在男人胸膛画圈,闷闷道:“陛下明日就该搬回去了吧?”   前朝后宫密切相关。户部崔尚书刚一提出“均田之法”,皇帝就来了长安殿,连住数日专宠贵妃。而不表态的江家以及其他旧魏士族,送进宫的女儿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拓跋泰玩得好一手敲山震虎。   他捉起纤指轻吻,倒也不回避自己的打算,道:“没那么快,估摸还有几日。”   眼见崔氏炙手可热,同为旧魏士族,王氏袁氏自然不甘心屈居人下,这两日接连递了折子,表示愿意把族中田产上缴朝廷。但是还不够,拓跋泰在等,看江肃还能沉住多久的气。   也许是这几日拓跋泰对她柔情太盛,崔晚晚有些不舍,心里也堵得慌,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他并不再说话。   拓跋泰难得见她情绪低靡,想起方才她画的内容,皆是四季流转,豪门贵女爱做的一些闲事,猜测她许是觉得困在长安殿无聊。   思忖片刻,他问:“去不去坐船观景?”   “现在?”崔晚晚迟疑,“可天都黑了。”   拓跋泰来了兴致,说动就动,立马起身穿衣:“正好观星赏月。”   长风万里,芳林献霜。京城入了十月,那是一日冷过一日,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降下初雪。   皇帝贵妃突发奇想,大晚上要去太液池泛舟,搞得宫女内侍人仰马翻。佛兰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喜鹊绕梅的银质手炉,匆匆往里面添了几块炭,又给崔晚晚换上厚衣裳,再披上青缎斗篷,直把人裹得像个包袱。   崔晚晚哭笑不得:“这才什么季节就穿这般厚,我只是去泛舟,又不是要爬雪山。”   “外头夜深霜重风还大。”佛兰对这种小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做法嗤之以鼻,以为这是崔晚晚的主意,数落道:“您胡闹就罢了,陛下怎么也跟着瞎起哄?大晚上坐船吹冷风,真亏您想得出来!仔细冻着了回来又腹疼。”   “好了没?”   拓跋泰跨进内室,只见他身披玄色鹤氅,愈发显得身形伟岸。   “陛下来得正好,你快给佛兰说说,泛舟到底是谁的主意?”崔晚晚撒娇告状,“她把我训了好一顿,凶死了。”   拓跋泰道:“不怪她,是朕的主意。”   佛兰没料到竟真的是他的主意,急忙敛眉屈膝:“陛下恕罪。”   “无妨。”   拓跋泰见崔晚晚穿戴齐整,牵过她的手。   晴夜星繁,太液池边泊着一艘精致画舫。拓跋泰带着崔晚晚登船进舱,只见地上铺着波斯毛毯,踩上去细软无声,舱里放置了几个燃着的碳炉,湘妃竹帘此刻尽数放下,外面还罩着雨布,整个船舱暖意洋洋。   “福全想得还挺周全。”   崔晚晚见炉子上烫得有酒,伸手一摸温度正好,除此而外还备了一桌下酒小菜。   拓跋泰打起一扇帘子,凉风瞬间灌进来,他回头问:“冷不冷?”   “没事,多喝两盅酒就暖和了。”崔晚晚坐上美人靠,冲着他招手,“你快过来。”   拓跋泰与她挤在一处,拿自己的大氅把人裹进怀里。崔晚晚钻出一个脑袋,想伸手取杯斟酒。   “朕来。”   拓跋泰取过酒壶,衔住壶嘴仰头饮下一大口,低头尽数喂入怀中人的檀口之中。   “咳咳——”崔晚晚又呛又辣,咳得眼角泛泪,“什么酒这么烈?”   “西北烧刀子,像你们这般的贵人应是不喝的。”   烧酒性烈味辣,多为庶民所喜,而贵族嫌弃这种酒粗鄙,很瞧不上。   好一会儿崔晚晚才压下口中灼辣,不甘示弱道:“谁说我不喝,拿来!”   见她逞强,拓跋泰只笑:“醉了可别赖朕。”   伴着船外呼啸风声,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便分完了两壶酒。   后劲上来,崔晚晚已然醉了,酡红着脸想掀开大氅:“热——”她挣不开,抬眸迷蒙娇嗔,“阿泰,我热。”   拓跋泰尽情观赏着美人醉态,并不跟她搭腔。   “热……你放开我嘛。”崔晚晚哼哼唧唧地求他,脑中不甚清明,但还能分辨出这是让自己难受的罪魁祸首,故技重施又想咬人。   拓跋泰没躲,任小猫利齿落在嘴角,看她究竟胆大包天至何种地步。没想到这只猫儿学乖了,张牙舞爪看着凶猛,其实并不敢使劲。   她咬也没重咬,反而讨好地舔了舔,以柔克刚:“夫君——”缠缠绵绵的嗓音,软媚得能滴出水来。   拓跋泰没想到之前任凭他如何撩拨摆弄,这人都咬紧牙关不肯叫他一声“夫君”,此刻只是几杯烈酒,便轻而易举攻破防线。   “好晚晚,再叫一次。”   ……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崔晚晚第二日是在长安殿醒来的,宿醉过后有些头疼,她张口想喊人,发觉嗓子也干哑。   昨晚喝醉酒,拓跋泰都让她干嘛了?   她使劲回忆,但也只能想起来模模糊糊的场景,好似两人一直在说话……   “娘娘您醒了。”   金雪来勾起幔帐,小丫头经过佛兰的调|教,行事颇为利索周道,不等吩咐就端来一盏润嗓子的水。   崔晚晚喝了大半方觉没那么干渴了,疑惑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是陛下亲自抱您回来的。”金雪真心为她高兴,“娘娘您昨晚喝醉了,陛下可一点都没嫌弃,整夜都陪着您呢。”   整夜?崔晚晚怀疑拓跋泰是不是又趁人之危了,含蓄隐晦地问:“那他昨晚用芙蓉膏没有?”   “倒是没有喊奴婢取芙蓉膏。”金雪摇头,“不过陛下把您的画拿走了,说要制成画集册子。”   崔晚晚倒不是舍不得画,就是觉得拓跋泰行事古怪:“他制成册子作甚?难不成还想卖钱?”   “奴婢不知,不过陛下说了,今儿晚上还要检查您的新画,娘娘快起来吧,银霜把笔墨都备好了。”   “真把我当画师了?”崔晚晚生气,“不画!”   金雪掩嘴一笑:“不画可不成,陛下还说了,完成有重赏,完不成可要挨罚。陛下连题都帮娘娘选好了,奴婢拿给您过目。”   厚厚一摞白鹿纸,都被拓跋泰题了字,崔晚晚粗略一翻,只见竟是打算让她画一套《四时赏幽录》,整整四十八条,春夏秋冬各十二条。   看菜花、试新茶、剥莲藕、赏桂花、雪烹茶……都是些风趣雅致的闲事。   拓跋泰自幼习隶书,讲究蚕头雁尾,字体庄重。批折子倒是再适合不过,但御笔写在这些小品画纸上,反而不伦不类,就好比他这个人,在外也算个正经君子,偏偏喜爱崔晚晚这个“妖女”。   “赏什么?”崔晚晚才没兴趣知道挨罚是怎样,横竖不过舍身饲狼罢了。   说起这个金雪两眼放光:“陛下说了,娘娘要是画得好,这个月冬狩就带咱们长安殿一起去!” 第32章 惊马 承欢殿。   三十二章   议完事拓跋泰从前朝出来, 正打算去演武场,却在每日的必经之路上遇到江巧音。   江巧音低眉温顺:“参见陛下。”   “阿音怎么来了?”拓跋泰停下,问了一句。   江巧音抬头, 脸上脂粉甚浓, 口气委委屈屈的:“皇帝哥哥都不见我,我只好厚着脸皮来等您了。”   拓跋泰蹙眉道:“朕朝政繁忙, 你若无聊,可以自寻些事做,或者递牌子请家里人来说说话。”   言下之意便是无暇搭理她。   谁不知他夜夜陪着那崔妖妃?江巧音腹诽,可又不能说出来, 只得愈发憋屈地说:“阿音知道了。”   拓跋泰点点头,作势抬步。江巧音见他要走,连忙追上去:“皇帝哥哥可是要去演武场,能不能也带我去?”   拓跋泰这才发现她穿的是胡服, 看来是有备而来。   “来吧。”   拓跋泰扔下两个字, 径自大步往前。江巧音忙不迭跟上。   到了演武场,御马监内侍牵来了一匹大宛良驹, 通身黑紫,名为飒露紫, 正是帝王御马。拓跋泰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对内侍道:“你们带淑妃去选匹马。”说完也不等她,双腿一夹就驾马向远处奔去。   江巧音自是会骑马的, 为了追赶拓跋泰, 赶紧吩咐马奴牵一匹跑得最快的马来,马奴为难:“除了飒露紫,就属白蹄乌跑得最快,只是此马性烈, 轻易不让人骑……”   “少废话,快牵来与本宫骑!”   奴不敢忤逆,赶紧牵来白蹄乌,只见此马通身乌黑,只有四只马蹄是白色的,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江巧音踩着马奴肩头爬上去,扯过马鞭就狠狠抽了一下。   白蹄乌吃痛,箭一般飞出去。   拓跋泰有意避开江巧音,只往演武场远处去。倒不是说他对江巧音有多少厌恶,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小女娃罢了。他当年认江肃为义父时已经十一岁,只在江家住了两年就投身军营,江巧音那时顶多三四岁,二者实在没有多少交集。后来他一年也回不了江家几次,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兄妹相称不过做表面功夫,压根谈不上青梅竹马。加上他和江肃的关系其实一直很微妙,所以他更不可能对江巧音产生什么心思。   如今他称帝,江肃要送女儿进宫这件事无可厚非,但江巧音似乎也是芳心暗许的样子,这让拓跋泰觉得奇怪。   “啊——”   身后传来女子惊叫声,拓跋泰回头一看,只见白蹄乌驮着江巧音狂奔,她勒不住马,连缰绳都丢了,只能趴在马背上揪紧了鬃毛。   拓跋泰打马迎上去,驾着飒露紫追上白蹄乌,待到两马并行,一掌拽住江巧音的后衣领把人提起来,丢在自己马背上。   白蹄乌继续跑远了。   江巧音被内侍扶下马的时候,腹中翻江倒海,推开众人躲去一侧吐了个干干净净。   拓跋泰等她吐完漱了口,努力压下训斥的言语,淡淡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回去宣个太医看看。”   江巧音见他冷淡如斯,忍不住掉泪:“我没有受伤,可我心里难受。”一惊一吓过后还哭,她脸上的妆都花了,“陛下既然准我入宫,还封了我当妃子,可为什么不来承欢殿?阿泰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阿音,”拓跋泰耐着性子说道,“朕拿你当妹妹。”其实说是妹妹都牵强了,可也只能这般解释。   “我算哪门子妹妹?”江巧音擦着泪,一抽一噎,“陛下连贤妃那里都去过了,就是不来看我,别人都笑话我!”   她胡搅蛮缠,拓跋泰颇为头疼,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朕去看你。”   长安殿。   演武场发生的事很快被人传到这里,佛兰听罢还是平着一张脸,走进室内去看崔晚晚。   素手拾笔,墨黑指白。美人作画赏心悦目,竟难以分辨是画中景美,还是画画的人美。   佛兰本欲等她画完再说,但崔晚晚是何人?心比七窍多一分,早就察觉到佛兰欲言又止。她提笔蘸墨:“想说什么就说罢。”   “陛下今晚去承欢殿。”   崔晚晚头也不抬,只顾画一叶扁舟:“贤妃过了便是淑妃,咱们不是早就料到了?”   “可这回是淑妃主动求来的。”佛兰对后宫争宠的把戏很清楚,“她追去演武场骑马,惊了马被陛下所救,这是唱了出英雄救美呢。”说完她似有失望,“陛下怎就看不穿呢?我原以为不一样的。”   元启那种昏君活该被糊弄,可拓跋泰如此睿智,怎么也会着了道?   “早告诉你了,都是皇帝,没什么不同。”崔晚晚搁笔,懒懒道:“这幅画可要收好了,咱们长安殿就靠着它才能去冬狩。”   她还是那副不上心的模样,佛兰从前总劝她莫要懒懒散散,不然如何能抓住拓跋泰的人和心?如今倒觉得如她这般看得开也是好事。   是夜,拓跋泰在承欢殿待了两个时辰,直至子时却出来了。   福全赶紧为他披上大氅,问道:“陛下可要去长安殿?”   “不了。”拓跋泰摇头,“回吧。”   这是要独寝的意思。   福全急忙招来御辇,他躬身跟在一旁,心中想的却是怪哉,承欢殿淑妃明明喊了水,但陛下身上却是清冽干爽的气味,并无在长安殿和贵妃恩爱后的浓稠香腻。   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礼记》有云: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拓跋氏马背上得天下,猎杀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所以历代君王每年至少狩猎一次,或秋或冬。往年的冬狩一般在“玄冬季月”,也就是十二月,此时“天地隆烈,万物权舆於内,徂落於外,帝将惟田于灵之囿”①。而拓跋泰提前至冬季第一月,除了遵循祖宗传统之外,还为了大阅。   何为大阅?比年简徒,谓之蒐;三年简车,谓之大阅;五年大简车徒,谓之大蒐。②   拓跋泰把禁军兵权收拢,必然要检阅兵车军士以壮声威,同时也是一种威慑。   在前朝吵了快一个月的“均田之法”也落下帷幕,最后新帝和世家达成协议,世家先上缴田产,待朝廷清点后再按人丁分田,而奴婢牛只同庶民一样,亦可受田。以崔、王、袁为首的旧魏士族最先付诸行动,朝中其他官宦世家随后效仿,包括江肃,最终也缴了江家在北方的大半私田。至于镇南王,塞了林新荔进宫后,老早便回了自己的地盘,拓跋泰倒是不急动他。   前朝的风吹到后宫,近几日皇帝偶尔去承欢殿淑妃那里坐坐,却是未再踏足长安殿。   一日冷过一日,崔晚晚提前过上了猫冬的日子,早早让人烧起地龙,长安殿内暖意盎然,她成天靠在榻上连地也不下。   第二日便要出发去南苑行宫,佛兰忙着收拾一应器具,想着她怕冷,连被褥都带了足足五床。   崔晚晚素来不操心这些杂事,捧了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半天都不挪一下身子。   金雪银霜两个小丫头守着茶炉,躲在墙根下窃窃私语。   金雪道:“娘娘最近特别懒得动弹。”   银霜想了想:“可能是有了?”   “有什么?”金雪不懂。她自幼进宫,从前在尚食局打杂,并未服侍过嫔妃,是故有些天真。   银霜说:“我家嫂子有了就是犯懒,起先我也不知道,后来看她肚子大起来才晓得是有了娃娃。”   “你是说——”   金雪惊喜,差点叫起来,银霜连忙死死捂住她的嘴,紧张道:“别嚷嚷,我随口瞎猜的,要是错了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   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金雪银霜怯怯抬头,见到拓跋泰矗立在前,气势巍峨,吓得赶紧磕头。   他一向冷脸沉肃,难辨喜怒,此刻表情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召太医令。”   他吩咐一句,随即跨进寝殿。 第33章 小碗 小碗爱吃,人如其名。……   三十三章   殿内春暖, 豆形嵌铜琉璃香炉里缓缓飘出一缕烟,让人以为误入缥缈。   崔晚晚正看着书,余光瞥见拓跋泰进来, 头也不抬, 只是朝着案桌努了努嘴。   “喏,画在那里。”   拓跋泰并不去看, 而是三两步走到她跟前,连大氅也未脱,伸手按住美人双肩,可又只敢用三分力, 仿佛担心把她捏坏了。他眼神略显紧张:“晚晚你哪里不舒服?”   崔晚晚闻言抬眸,古怪看他一眼:“我没病啊。”   “不是病。”拓跋泰简直有些语无伦次,“朕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身子哪里不对劲?想吃些什么?头晕不晕?肚子疼么?”   他才像是犯了癔症的人。   “陛下这是怎么了?”崔晚晚把书一放,起身抬手去摸他额头, 果然有些热。她惊讶:“你发烧了!”   拓跋泰否认:“没有。”他解开大氅扔到脚下, 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赶紧去扶她, “你别站那么高,快坐下。”   正好太医令到了, 崔晚晚连忙让人进来。   “快给陛下看看,身上烫得慌,还尽说胡话。”   崔晚晚不由分说, 硬要他先诊脉。太医令遵旨, 小心翼翼地探了脉之后,回道:“陛下体热气盛,这殿中又烧了地龙,是故有些发汗, 注意及时更衣,莫要着凉便无碍。娘娘无需担忧。”   “傻啊你,热不知道脱衣裳?”崔晚晚没好气数落拓跋泰。   拓跋泰只顾看她,见她精神尚好也放下心来,对太医令说:“也给贵妃瞧瞧。”他亲自帮她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腕,再覆上一块丝帕。   太医令隔着丝帕诊脉,捻须沉眉,时间略微长了一点。拓跋泰不由得心都揪起来,忍不住问道:“如何?”   “启禀陛下,”太医令慢慢说道,“娘娘身体康健。”   拓跋泰一怔:“然后呢?”   然后什么?太医令脑中一懵,贵妃没病没痛的不是很好么?   还好太医令给嫔妃诊脉的经验丰富,也颇懂进补之道,又说:“那老臣给娘娘开两个固本培元的方子。”   拓跋泰似有失望,挥手让他退下。   莫名其妙闹了这么一出,崔晚晚也拿不准他什么意图,凑过去又摸了摸他额头。   “唔——好像不热了。”   拓跋泰顺势把人抱进怀里,方才还高涨的情绪顿时跌到谷底,埋首闷闷唤她:“晚晚我……”   拓跋泰欲言又止,愈发让她好奇,追着他问:“陛下到底怎么了?”   “无事。”   拓跋泰深吸一口气,鼻尖都是她的馨香,努力压下心中失落,另提话题:“明日出行,东西可收拾好了?缺不缺什么?”   “缺呀。”崔晚晚搂着他脖颈,借机讨赏,“陛下说话算话,我画好了画,您要赏东西的。”怕他不肯,又加了一句,“冬狩可不算!贤妃淑妃都没画画,您也一样要带她们去。凭什么欺负我,我可不依。”   拓跋泰刮了她鼻子一下:“想要什么?”   “我要住宜春殿。”   南苑建有行宫,宜春殿虽然不算位置最佳,但殿中就有一处天然热水泉眼,无需从外引水,殿中四季如春,故而得名“宜春”。崔晚晚这样精通玩乐的人,自然最懂泡汤乐趣。   “可。”拓跋泰看她笑靥如花,坏心一起,“不过朕有个条件。”   “什么?”   “明日你便知晓了。”   ……   十月廿三,帝驾往南苑,始冬狩。   长安殿昨晚闹到半夜,清晨崔晚晚尚在熟睡就被拓跋泰连人带被褥裹起,直接抱进御驾。   天子驾六,四黄两绯。车舆宽大可容纳五六人卧躺,四周还施以赤黄帷幔。   崔晚晚迟迟醒来,睁眼却发觉并不在寝殿,同时也感觉身下卧榻略有摇晃。   “醒了?”   车厢中,拓跋泰斜倚在一旁,手握书卷,面前的黄花梨小桌上还有一壶热茶。卸下了平素上朝时的威严,倒有了几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都出宫了么?”崔晚晚拥着衾毯坐起来,噘嘴埋怨,“陛下怎么不喊醒我。”   拓跋泰今日赏足了美人酣睡的娇态,饮着茶说:“既是起了,该干活了。”   干活?崔晚晚不明所以,随着他视线看去,见到榻侧放置了一套内侍衣裳。   她眨眨眼:“陛下这是何意?”   “这两日就在朕身边侍奉。”拓跋泰又加一句,“这是条件。”   闹了半天,竟然要她做伺候人的小太监,说不定还要给这厮倒洗脚水,光是想想崔晚晚就受不了。   她把头一撇哼道:“我不要!”   拓跋泰亲自拾起衣裳,循循善诱:“宜春殿——”   “大不了不住了。”崔晚晚嗤之以鼻。   “钦天监观天象,推测不日初降瑞雪,朕听闻宜春殿有数株红枫,若是雪下大了堆起来,也不知是何种景象。”   霜枫叶叶红,雨雪片片飞。倘若置身热泉丽水之中,一边泡汤一边赏景……   崔晚晚心生向往,可又不甘就此被引诱,故作无所谓:“下雪有什么好看的,不稀罕。”   拓跋泰揉了揉她的手:“下雪正适合吃羊肉锅子,再烫上一壶酒,到时候晚晚与朕边吃边饮,岂不快哉?”   崔晚晚从昨夜睡至此时一直没有进食,这会儿正是饥肠辘辘,一听有酒有肉就丢盔弃甲。   她一把抓起内侍衣裳,咬牙切齿:“成交!”   换上青色窄袖袍衫,再用幞头包发,崔晚晚摇身一变,成了御前侍奉的小小内侍。此番出行声势浩大,到南苑围场约莫需要两日路程,她想着大不了在御驾内睡个两天两夜,倒也一时放下心来,并不怕拓跋泰刁难。   可拓跋泰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使唤人的机会。   “小碗,奉茶。”   崔晚晚不情不愿倒上一杯:“我兄长才叫我小晚,陛下还是换个称呼吧。”   “此碗非彼晚,乃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中的碗。”拓跋泰一本正经地引经据典,“小碗爱吃,人如其名。”   崔晚晚怀疑他在骂人。   此去南苑围场会途经驿馆,按照惯例帝驾是要在那儿歇息一夜。黄昏时分,驿馆迎来帝王一行,但拓跋泰只是让后宫诸人入住安顿,而他则要带着邓锐和白崇峻去周围转转。   崔晚晚这一整日不是端茶就是倒水,还要侍奉笔墨陪说话,过得简直比福全还不如。她闻言欣喜,冲着拓跋泰挥手:“陛下快去吧,不用管臣妾了。”   她暗暗决心等着讨人嫌的家伙一走,她就让美美睡上一觉,再让金雪银霜捏肩捶腿,好好把受的累补回来。   拓跋泰却笑笑,问道:“小碗会不会骑马?”   崔晚晚担心他使坏,果断否认:“不会!”   “嗯。”   拓跋泰点头表示知晓了,吩咐马奴把飒露紫牵来,转身去拉她:“那就与朕共乘一骑吧。”   可怜崔晚晚连驿馆大门都没踏进去,就被拓跋泰抱上了马,照旧把她圈在怀中,打马而去。   邓锐没怎么瞧清楚,见状咂舌:“那是陛下的新宠?”   白崇峻虽未看清“小内侍”的脸,但他肚子里弯弯绕绕多,很快就猜出了这人身份。他有意挖坑给邓锐这傻大个,道:“是啊,穿着青色内侍衣裳,看着挺眉清目秀的。”   “陛下什么时候也好这口了!”邓锐大惊,想起拓跋泰从前不近女色的模样,露出恍然大悟继而捶胸顿足的表情,“难怪——唉!不妥不妥,太不妥了!”   白崇峻偷笑,一本正经地问:“哪里不妥?”   “我说你这厮,”邓锐瞪着牛眼,大嗓门道:“你见过公鸡下蛋啊?男人跟男人就是不妥!陛下放着那么多妃嫔不睡,如何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这不对!”   白崇峻似乎被他说服,一脸严肃:“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可是陛下喜欢,你我身为臣子又能如何?难办呀难办——”他说着便唉声叹气起来。   “自古忠言逆耳,我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应该多加提醒。”邓锐情绪激昂,拍着胸脯说,“一会儿我就去劝谏陛下,让他莫要龙阳!”   白崇峻已经忍笑得腹痛,但面上还是大义凛然:“仲祺兄言之有理,咱们快去。”   拓跋泰只带了十余位精卫,一路策马往郊野而去。   “我不——”   崔晚晚刚想张嘴抗议,一口冷风灌进喉咙,呛得她五脏六腑都是冷的。   拓跋泰把她脑袋往怀里按了按:“风大,莫要说话。”   崔晚晚只得攥紧大氅把头缩进去,靠着他取暖。   马跑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只见这是京城郊外的一个小村落,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夜幕降临,这些人家并没有点灯,四周黑寂的有些吓人。   拓跋泰在一户门口有柿子树的人家前停下,很是熟稔地去敲门,院中立马响起狗吠声,不一会儿微弱的光亮从并不高的围墙一侧映出来,有人拖着步伐走到院门背后。   “是谁?”   声音嘶哑,应是个老者。   拓跋泰沉声回应:“李叔,是我。”   里面的人赶紧拔掉门栓,把来人迎了进去。 第34章 不同 小碗,我们生个孩子,……   三十四章   崔晚晚坐在炕上, 好奇地看着这一家人。   一对花甲老夫妇,带着十岁的孙女和五岁的孙子,但并不见老者的儿女。   “有一年多没见将军了, 近来可好?”   李叔腿脚有疾, 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好像并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登基为帝, 仍是称呼他将军。   拓跋泰点头:“一切都好。”   老伴倒了两碗水端来,里面放了些红糖,这是农家人能拿出来见客最好的东西了,她看着一身男装的崔晚晚, 笑得脸上褶子都聚起来:“小娘子真俊,是将军的媳妇儿吧?”   崔晚晚有些不好意思,拓跋泰却大方承认:“嗯,是我媳妇。”   崔晚晚暗中掐了把他后腰。   在炕上坐了一会儿, 崔晚晚就被小孙女打的各式各样络子吸引住了, 跟着她回房去瞧更多花样。留下拓跋泰和李叔在正屋说话。   拓跋泰关切地问他身子可还硬朗,家中生活是否缺什么, 他让人送来。   李叔连连摆手:“不缺不缺,如今我们吃得饱穿得暖, 都好得很。将军照顾我们良多,实在不必再费心了。”   “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同我说。”拓跋泰又问,“对了, 孩子们的娘呢?”   “改嫁咯。”李叔抚着腿, 有些无奈,但语气并不难过,“她还年轻,又给咱老李家生了两个娃, 现在孩子也大了,我们老两口寻思着让人守一辈子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就做主让她家去,重新寻个后生嫁了。唉——是我家阿威没有福气。”说着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怕拓跋泰觉得儿媳是个没良心的人,连忙解释道,“她本来不愿的,还是老婆子劝了好久她才点头,那后生我也见过,敦厚老实的庄稼人,也不介她常回来看两个娃,挺不错的。”   “如此也好。”拓跋泰默了默,“我想给阿威上柱香。”   崔晚晚在小孙女的房里跟着她学打络子,看别人做起来容易,可在她手里那些丝线就不听话,滑不溜秋,她忙活了半天也理不顺,打出一个丑得不行的结。   李阿香捂着嘴笑,伸手接过:“姐姐让我来吧。”   崔晚晚双手托腮,目不转睛看着小女孩十指翻飞,不一会儿就做出一个梅花攒心结。   “真厉害。”崔晚晚捧着梅花结,赞叹不已,“你一定很喜欢玩这个。”   谁知李阿香却摇摇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打络子只是为了赚钱。”   崔晚晚有些惊讶:“家里靠你挣钱么?”   “不是。”李阿香低头重新起了个结,“阿翁年纪大了,我不想他们太辛苦,所以做些女红补贴家用。”   这样的生活是崔晚晚这样的世家千金从未见过的,她生来锦衣华服、钟鼓馔玉,闲来无事就读书作画、调脂弄粉。少女时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去参加宴席穿什么裙衫才好,又或者如何拒绝爱慕者。后来入宫为妃,身边也尽是差不多出身的嫔妃,连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商户女,在士族眼中也不过是暴发户罢了。哪里见过李阿香这样还要补贴家用的农家女?   崔晚晚好奇:“你的父母亲呢?”   “阿耶跟匈奴人打仗,战死了,阿娘改嫁了,离这儿不远,每个月都回来看我们。”李阿香有着超乎年纪的懂事,“阿翁说多亏了将军叔叔,我们如今才能过得这么安稳。”   邓锐和白崇峻到了以后,农家小院里燃起了篝火,男人们围火而坐。侍卫们方才在附近山林猎到一头麂子,正好拿来烤,李叔搬来几坛酒,又去杀自家喂养的鸡,李婶则在厨房蒸馍熬汤。   邓锐进了院子只看见拓跋泰,没见着所谓的小内侍,想起方才立志劝谏的豪情,喝了口酒壮胆,走到拓跋泰面前说:“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今日此处没有君臣,只有兄弟。”拓跋泰扬了扬手,“仲祺有话尽可直言。”   邓锐想了一下措辞,尽量委婉:“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年岁不小了,也应该考虑一下早点生个儿子。”说完觉得光提儿子不妥,又补充道,“女儿也成。”   拓跋泰点头:“好。”   “男人不要光是嘴上答应,最重要是要有所作为!”邓锐着急,坐到拓跋泰旁边搂着他的肩叮嘱,“那么多女人等着你睡,你可不要误入歧途,记住了,只有母鸡才能下蛋。”   一通话把众人说得云里雾里,连拓跋泰也闹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有白崇峻知晓内情,忍笑到一张脸都扭曲了。   拓跋泰拧眉瞧邓锐,见他一张黑脸格外严肃,遂问:“误入歧途?”   “哎呀你咋就不懂!”邓锐见他尚未体会到“弦外之意”,情急之下一拍大腿,干脆开门见山,“我说你快把龙阳断袖的恶习改掉,咱们出来打猎你竟然还带个小白脸!老子瞧他不男不女扭扭捏捏的样子就恶心!”   拓跋泰脸色一僵,恶寒道:“胡说什么,哪里来的小白脸。”   “汤来了。”   李婶从厨房端着热汤饭出来,崔晚晚和阿香跟着帮忙,邓锐正好觑见那一身青色衣裳,顺手一指:“那不就是!”   崔晚晚走近,见到拓跋泰和邓锐双双看着他,前者目光中似有无奈,而后者眼神十分微妙,先是怒视,继而惊骇,最后脸色还一青一白一红的,煞是奇怪。   “哈哈哈——”白崇峻笑得仰倒。   “看我作甚?”崔晚晚不明就里,“我脸上有东西?”   拓跋泰含笑牵她的手落座:“小碗貌美,百看不厌。”   “去。”崔晚晚可不信,狐疑看二人,“你们方才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拓跋泰否认:“没有。”他想起方才被邓锐这直肠子误会的场景就觉得好气又好笑,有意揶揄,“只是仲祺好心关怀我的房帏之事。”   “我、我——”   邓锐窘得满头大汗,一张脸涨得通红,转眼瞧见白崇峻笑得龇牙咧嘴,顿时找到了罪魁祸首。   “老白你这天杀的!竟敢陷害我!”   邓锐扑过去就要打,白崇峻东躲西藏,滑不溜秋像条泥鳅,跟他在院子里玩起了你追我赶。   崔晚晚捧着李婶才煮好的汤小口喝,觉得滚烫下肚,身子暖和了不少。她见白崇峻一跃跳上了房顶,而邓锐在下叉腰大骂,过一会儿两人还过起招来,她有些紧张:“他们这般打,不要紧么?”   “无事,出了气就好。”拓跋泰笑眼看二人打闹,搂着崔晚晚咬耳:“小碗不好奇仲祺与我说了什么吗?”不等她回答,他一字一句道:“他说我该生个孩子。”   “小碗,我们生个孩子,儿女都好。”   他的瞳孔映着篝火,比天上星辰还要璀璨。   酒足饭饱,一行人向李叔一家辞行,趁着他们不注意,拓跋泰让人悄悄留下一袋银钱,数量不算太多,但也够他们衣食无忧了。   福全率帝王车舆早已等在村外,拓跋泰带着崔晚晚下马换车,车厢中暖炉热水一应俱全,二人简单盥洗之后,双双上榻躺下。   冬夜寒冷,崔晚晚挨着拓跋泰,觉得好似抱住热气源源不断的暖炉,干脆把脚心贴在他腿上。   拓跋泰被冰得一激,却没推开她,反而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为她拢紧被褥:“好点么?”   她嘻嘻地笑:“有你就不冷了。”   两人并头靠在一起说话。   “李叔家是什么来头?你为何对他们那么好?”   “安乐王府不在之后,我流落在外几年,承蒙李叔收留过一段时日,后来他的儿子李威也参了军,恰好跟我同营,还有邓锐和白崇峻。”提起那段时日拓跋泰既怀念又怅惘,“战场上刀剑无眼,唯有同袍能相信,正面对向敌人,背后交给兄弟。我们几人一同经历大小战役,数次死里逃生,再艰难的处境也熬过来,但有一次跟匈奴交战,李威没有活下来。”   “你说的一饭之恩就是李叔家?”崔晚晚想起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心疼不已,靠着他胸口感慨庆幸,“还好你活了下来。”   “人总要活着才能实现心中所想,朕必须活着。”拓跋泰轻拍她的背安抚,“都过去了,匈奴如今四分五裂,至少十年内都成不了气候,大魏可以就此休养生息。”   “那是因为有你。”崔晚晚仰头看他,眼里是对英雄的孺慕,“拓跋泰,你会名留青史的。”   他轻笑摇头:“身后事无所谓了,朕问心无愧就好,功过任由后人评说。”   “既然李家有这样的渊源,为什么你不直接赏赐封爵?”崔晚晚想不明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他们而言权力并非宝物,而是累赘,再说京城那种尔虞我诈的地方也不适合他们,不如让二老在此地安享晚年。”拓跋泰心中清楚,若是李叔二老作为新帝恩人进京,必定会成为某些人眼中待宰的羔羊,而他们又毫无自保能力,只会成为恶狼的盘中餐。   “我懂了,有时候疏离也是一种保护。”崔晚晚觉得今日重新认识了一回拓跋泰,她喃喃道,“阿泰,你不一样。”   身为帝王,他手握至高权力,可他依然坚守着心里的一块地方,守护着对他重要的人。他没有因为拥有权力而膨胀成贪欲无限的禽兽,更没有成为被权力桎梏的奴隶。   何其难能可贵。   拓跋泰不解:“什么不一样?”   “长得不一样。”崔晚晚凑上去吻他嘴角,“阿泰格外俊俏,是最最好看之人。”   拓跋泰本想着夜深了也不折腾她了,谁知被这个亲吻撩拨得心猿意马,俯首低笑:“小碗既无睡意,不如做点别的?”   崔晚晚气道:“不要,拉磨的骡子还要歇歇呢,你是想累死我不成?”   “朕才是骡子,出汗又出力。”拓跋泰不由分说把她按下,“小碗躺着便是。” 第35章 御笔 使唤天子洗脚。   三十五章   福全在御舆外听了大半夜墙角。   先是陛下和娘娘在争执。   “不是让我御前侍奉吗?端茶递水这些我难道没做?我现在是内侍, 不是嫔妃,恕不陪|睡!”崔晚晚使劲儿推他,“你要是想睡内侍, 干脆喊福全进来。”   可怜的福全被吓得直冒冷汗。   “邓锐才刚劝过朕切莫断袖龙阳, 要早些开枝散叶。”拓跋泰紧紧箍着她,“朕答应他了, 小碗总不能让朕失信于人吧?”   “关我什么事?找你的贤妃淑妃生去。”   拓跋泰就喜欢看她吃醋的样子,亲昵贴脸厚颜道:“可朕如今只有小碗。”   崔晚晚控诉:“你就知道欺负我!”   拓跋泰计上心来。   “这算什么欺负。”他逮住崔晚晚的手往下,一本正经道,“朕只是让你侍奉笔墨。”   ……   福全刚擦了汗, 稍微稳定心神,听见舆内贵妃娘娘又开始哭哭啼啼了。   “陛下——阿泰——”娘娘有气无力。   “怎么了?这般侍奉笔墨不好?”陛下言语轻快。   “呜呜,御笔甚粗……容不下……”   福全纳闷:哪支狼毫这么粗?   拓跋泰低低发笑:“碗中有水,装得下。”   福全一头雾水:笔搁呢?砚台呢?为何要用碗装笔?   ……   因着连夜赶路, 是故拓跋泰一行人在清晨率先到了南苑行宫, 其余从驿馆出发的人马,要午时以后才到。   行宫诸人未料到皇帝竟然单独早到, 尚在整理宫殿,一时间措手不及, 拓跋泰并未怪罪众人准备不周,只是问宜春殿收拾出来没有,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带着崔晚晚先过去了。   自本朝高祖起, 在南山下始建行宫, 列植松柏千株,修屋建宇,数代之后逐成如今宏大规模。因山中有温泉,故而行宫中重要殿舍皆引热水建汤池, 其中以宜春殿的“红枫落雪”之景最负盛名。   崔晚晚一进殿就直奔庭院汤池,远远瞧见水面雾气蒸腾,她蹬掉绣鞋赤足跑去,踩进水里就不肯出来了。   拓跋泰见她不一会儿就玩湿了裙摆,不由得无奈摇头,佛兰和金雪银霜都还没到,于是他吩咐福全去取干爽衣物。   他漫步踱到池边蹲下,伸手掬起一碰水,口气讨好:“这下气该消了罢?”   她气性大,一早上都不理他。   “没有!”   崔晚晚一脚踢开水面,水花溅了他一脸,还是气鼓鼓的。   拓跋泰也不去擦眉梢水渍,只是问:“那晚晚要如何?”   崔晚晚瞥见福全率人捧着巾帕梳栉还有换洗衣裳而来,顿时有了主意。她在岸边坐下,斜眼睨他:“你给我洗脚我就不气了。”   福全走近听到这一句,惊得差点把手里东西摔出去。   这这这……使唤天子洗脚,诛灭九族也不为过啊!   “好。”   谁知拓跋泰却一口答应,俊脸上水珠滑落至嘴角,只见他勾了勾唇,水珠顺势滑进嘴里。   “朕连晚晚的洗脚水都喝了,洗个脚算什么。”   崔晚晚眉开眼笑。   二人含情脉脉,福全自觉此时此刻不该看也不该听,赶紧让人把手中东西放下就撤走,排在最后的内侍动作稍微慢了一点,还挨了他拂尘一下。   “别乱看!快走!”   这人年岁不小了,两鬓斑白,眼神也不太好的样子,似有白翳。他被训斥后十分惶恐,躬身埋头匆忙离去。   午时过后,冬狩随行众人陆续抵达行宫,日暮时分,行宫的广场上燃起篝火,设宴款待群臣。   不同于京城内宫筵席的庄重繁琐,行宫这里显得十分粗犷随意,而且延续了鲜卑人的传统。众人围火而坐,先杀牛羊祭祀,巫者唱跳祝祷,还要赐饮在场的男人牛血酒,寓意狩猎丰获。   众人落座,却迟迟不见皇帝到来。   宜春殿里,崔晚晚仍在梳妆。   崔晚晚在驿馆门口被拓跋泰带走,佛兰一晚上都没见到人,颇为焦灼,一到行宫首先把人从头到脚检查一番,见她毫发无损方才放下心来。接着又急忙让金雪银霜收拾寝殿,把衣裳首饰都拿出来熨烫熏香。   崔晚晚美美睡了一觉,直到日落才懒洋洋起身打扮,偏她事多,一会儿胭脂浓了,一会儿口脂淡了,磨磨蹭蹭折腾到点灯,又半天选不好要戴的耳坠。   拓跋泰在殿中等她,喝茶都喝饱了,见她在那儿挑三拣四也不开口催,只是频频打量。   崔晚晚从铜镜中捕捉到他的目光,故意阴阳怪气道:“陛下等不及就先去呀,姐妹们可盼着您呢。”   她这么一说拓跋泰就算要走也得把脚收回来,他走到她旁边,看着一匣子首饰,伸手取出一对碧玺石榴花耳坠:“这个衬你。”   崔晚晚一瞥,对他的审美嗤之以鼻:“丑死了。”   这厮就喜欢又红又绿的东西。   “晚晚戴什么都好看,朕给你戴。”拓跋泰躬身,小心翼翼捻着她耳垂,寻到耳洞把坠子轻轻穿过去。   崔晚晚嘴上嫌弃,可戴好一边又自觉把另一边脸侧过去。拓跋泰帮她把另一边也戴好,然后二人终于牵手出了宜春殿。   等在篝火宴的诸人终于等到皇帝携贵妃姗姗来迟,纷纷起身见礼。拓跋泰也不啰嗦,径直取了刀走到捆了红绳的祭牛面前,一刀插进脖子放血,旁边将士接了满满一盆,又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烧酒之中混合,拓跋泰先舀了一碗喝下,接着赐血酒给众人。   牛头被斩下放置在祭台之上,腥稠的血滴滴答答往下落,男人们骨子里的杀戮天性被激发出来,说话嗓门都大了些,可就苦了娇生惯养的嫔妃们,第一次见这血淋淋的场景,好些人都忍不住作呕。即便是武将世家出身的江巧音,也掩住了口鼻。   拓跋泰回到御座,见旁边的崔晚晚只顾盯着自己看,以为她也害怕,正要出口安慰,谁知她好奇地问:“什么味道?好喝么?”   “血和酒的味道。”拓跋泰看她小馋猫似的表情,问:“你想喝?”   崔晚晚忙不迭点头。   拓跋泰果断拒绝:“不可,此酒女子不宜饮用。”酒里面除了血,还加了一些补阳之物,喝下去片刻就浑身发热,若是体虚之人绝对受不住。   “陛下,给我尝一点,就一点点。”   崔晚晚扯着他衣袖撒娇,往常都很好使的一招,今天却任她怎么说都不管用,拓跋泰稳如磐石。   “小气。”   她求了半天无甚效果,干脆把袖子一扔,余光觑见他嘴角一点残红,猛然凑上去啄了一口,舔掉了残酒。   “你!”   拓跋泰不料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突袭”自己,自觉今天帝王威严大损,面皮都红了。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不知错,抿了抿嘴,皱眉嫌弃:“好腥。”   座下响起了起哄声。拓跋泰抬眼望去,发觉方才的场景已被许多人看去,好些军中将士都在偷笑,特别是邓锐还冲他挤眉弄眼。   好似在揶揄他竟被贵妃调戏。   血酒热气直冲头顶,拓跋泰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看着,径直揽过崔晚晚的腰,大掌握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把人箍在怀中狠狠亲吻。   邓锐带头吹起了口哨,男人们纷纷为帝王气魄拍掌叫好。   对于英雄美人,烈酒焰火,杀猎屠戮这些东西的追求与喜爱,刻在所有男人的骨子里。   夜深了,男人们还围着篝火痛饮,甚至比起了摔跤,连拓跋泰都亲自下场。崔晚晚对这些没兴趣,不一会儿就哈欠连天,招来佛兰一起回宜春殿。   远离广场,行宫里一片幽静,佛兰提灯在前,随行的还有三四个仆从。崔晚晚并不急,而是缓缓走过石径小路,看着熟悉的草木亭台,心中滋味复杂。   上一次是和元启来行宫,她厌恶他以及他的一切,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篝火宴她称病没有去,想来以元启那色厉内荏的懦弱性格,也做不出亲手杀牛饮血酒的事来。   元启死后,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行宫,可是兜兜转转又跟着拓跋泰到了这里,回想当初提起冬狩这件事,自己仿佛有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期待……   身后有人追了过来,脚步甚急。佛兰警惕,连忙命人挡住。   “娘娘请留步。”   是个女子的声音。   来人走近,仆从举起宫灯照亮她的脸庞。   崔晚晚惊讶:“是你。” 第36章 良善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三十六章   竟是房英莲。   她已是县主, 可依旧是那副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模样,头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没有发簪步摇, 穿得也是男子胡服。   房英莲大步走近, 拱手见礼:“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崔晚晚纳闷,“县主寻本宫有事?”   二人除了在中秋夜宴上见过一面, 再无其他交集,若说过招斗法,崔晚晚与房牧山倒是来往过好几次,不过房牧山在上个月就重伤昏迷, 听说至今未醒。也不知今日房英莲是不是来求医问药的?又或者知晓了拓跋泰乃是主谋,杀不了皇帝来找她这个贵妃出气?   “确有一事。”房英莲大方承认,又走近些许,语气恳切, “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崔晚晚仔细打量她, 觉得她虽容貌清秀普通,但通身气势磊落, 目光坚毅,举止毫无扭捏之气。   她示意佛兰等人退开, 领着房英莲往一处亭子而去:“县主随本宫来吧。”   亭中只有二人,崔晚晚披着斗篷捧着手炉,见房英莲衣着单薄却仍是背脊笔直, 不由得好奇:“县主不冷么?”   “不冷。”房英莲摇头, 见其余人都离得尚远,应是听不见这里说话,她也不磨叽,直直跪下, 开门见山地说道:“恳请贵妃娘娘救我兄长一命!”   崔晚晚心中一惊,半是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半是为她所求之事。不过她并未外露多少情绪,而是说:“县主这是作甚?快些起来,什么救命不救命的,都把我弄糊涂了。”   房英莲依旧跪着,道:“想必娘娘知晓,家兄上月遇袭险些丧命,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救回来,至今仍在昏迷之中。”   崔晚晚点头:“略有耳闻。不过县主说的救命什么的……可是需要御医诊脉?这倒不是难事。”   “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御医来也无甚作用,家兄伤势太重并不一定能醒来,郎中说下半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房英莲俯身磕头,“请娘娘帮我转告陛下,我愿带家兄回乡终老,再不踏足京城,如果陛下不允,那我愿意一命换一命,只要能让兄长活下来,我怎样都行!”   崔晚晚还是装糊涂:“怎么还扯上陛下了……”   “那日遇袭,我与来人交过手。”房英莲不愿再绕圈子,直言道,“来人身高七尺,体壮臂粗,擅使长柯斧,极似龙武大将军邓锐。”   崔晚晚狡辩:“物有相同人有相似——”   “随后又来一人,身高八尺身形偏瘦,脚下功夫极好,应是羽林大将军白崇峻。”房英莲娓娓道来,“娘娘不必骗我,我知道他们是陛下派来的,只为杀我兄长。”   崔晚晚终于收起敷衍神色,正视房英莲。   与房牧山这个一点就燃的炮仗子不同,他这个妹妹倒是冰雪聪明。   “既然县主知晓是陛下派的人,为何笃定本宫能救你兄长?”   房英莲道:“因为陛下待娘娘不同,而娘娘心地良善,我觉得可以一试。”   “心地良善?”崔晚晚嗤笑,眨眼反问,“县主不知外人都喊我妖妃毒妇么?接连侍奉两任君王,多得是人骂我不知廉耻。”   “世人对女子总是诸多苛待,流言蜚语管它作甚。当初娘娘请旨遣散先帝后宫,放众女一条生路,足以证明娘娘并非恶毒之人。而如今我只是想兄长能留下一条命而已,其余皆不奢求。”房英莲再次俯首,眼中含泪,“求娘娘成全。”   崔晚晚见她这副模样,沉默许久。   “起来。”   房英莲跪了好一会儿,膝盖已开始发麻,正值心灰意冷之际,崔晚晚亲自去扶起她。   “女子膝下也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崔晚晚终于收敛起惯常的妖妩笑意,冷着脸道,“给我一个救房牧山的理由。”   房英莲起身,望着远处的山,幽幽开口:“兄长不是坏人,他从前热心爽直,实诚本分。”   “只是后来,他忘本了。”   崔晚晚从她口中得知了兄妹二人的过往,原来房牧山与房英莲并不是亲兄妹,她是房牧山捡来的弃婴,带回山寨中抚育长大。寨子里其实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苦命人,因战乱逃荒没有生计,被迫为匪。后来山寨越来越大,人也多起来,愈发不好管教,加上君主昏庸朝臣奸佞,赋税一涨再涨,百姓日子愈发难过,世道更加乱了。渐渐的他们违背了劫富济贫的初衷,四处打家劫舍,最后竟成了西南道上的一霸。接着朝廷招安,房牧山被突如其来的富贵迷花了眼,仰仗身份纵着底下人胡作非为,烧杀抢掠,最后联军起义还要去掺和一脚,更生出了改立新天的心思。   房英莲叹息道:“我劝过兄长多次,可是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其实我很清楚,即便他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不长久的。他从前太苦,所以很贪婪,想要太多东西。”   “欲壑难填,人心易变。”崔晚晚深以为然,在宫中多年,她见过太多受到权力辗轧的人,在自己获得权力之后,又毫无怜悯之心地去倾轧别人。包括她自己,曾经也被皇权打碎了骨头。   一时间亭子里安静下来,两人都默然不语。   “你恨拓跋泰吗?”良久,崔晚晚这般问。   “伤我兄长之人,我自是恨的。但我很感激陛下颁布新政,均田令可以让像我们一样的百姓有所依仗,不用再流离失所。恩仇是否能相抵我说不清,如今兄长还活着,这就够了。”   崔晚晚听她说完,由衷道:“县主今日让我刮目相看,你真是个妙人儿。”   房英莲也说:“贵妃娘娘也与传闻中大不一样。”   二女相视一笑。   “好了,你兄长的事我会与陛下说的,尽力而为。”崔晚晚拢紧了斗篷领子,“县主请回吧,若是觉得行宫无趣,可以到宜春殿来坐坐。”   房英莲走了之后,崔晚晚与佛兰挑灯往宜春殿而去,路上佛兰问她房英莲说了什么,她却幽幽一叹。   “娘子为何叹气?”   “我好后悔啊。”   “嗯?”   “我当初就不该任由拓跋泰封房英莲当什么县主,应该把她弄进宫里跟我玩儿的。”   佛兰被她这番言辞气得脑瓜疼:“您还嫌宫里莺莺燕燕不够多么?人家即便进宫也是陛下的人,跟你没关系。”   “后宫那么多女人,分一两个陪我玩儿有什么不可以,拓跋泰不会那么小气的。”崔晚晚噘着嘴,“我都没有手帕交,一个也没有。”   从前在崔家,幼年的崔晚晚倒是有那么几个小玩伴,可等她渐渐长大容貌展开,同龄的小娘子就不怎么找她玩了,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毕竟谁也不愿跟她走在一起,只能沦落为衬托。   佛兰也不好再说她,语气软下来:“难道我不是么?”   “你是姐姐呀。”崔晚晚抱着她胳膊撒娇,“跟手帕交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   寝殿内金雪银霜已安置好一切,暖意融融被褥香软,崔晚晚觉得这两日赶路众人辛苦,于是更衣之后就打发大伙儿都自去歇息。   正好膳房送了驱寒肉汤来,她招呼众人吃下,自己则没有胃口,准备直接睡下。佛兰也喝了汤,过来帮她拆下发髻,问:“不等陛下了?”   崔晚晚摇头:“他今日应该不来了。”   “那您睡吧,我就在外间。”佛兰放下幔帐。   “嗯。”   许是下午睡久了,崔晚晚躺在床上无甚睡意,约莫过了快半个时辰,还觉得有些口渴。   “佛兰姐姐,我想喝水。”   佛兰并未回应,她猜测是不是出去了,于是又喊了金雪银霜,可也无人应答。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崔晚晚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顿时坐起来,抓起瓷枕慢慢往床的内侧退去。   后背还未碰到墙壁,猛然撞上一个人,惊得她立即尖叫。   来人一掌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按住她抓的瓷枕,冷冰冰的唇贴着她脸颊,呼吸间透出极度压抑的兴奋,他犹如毒蛇般吐出信子。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第37章 营救 新V章,三合一。……   三十七章   听到这个声音, 崔晚晚放弃挣扎,甚至还松开了瓷枕,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会乱动, 想让他先放开手。   一条冰冷的链子缠上她脖颈, 接着“咔嗒”一声锁扣闭合,来人这才松开手掌, 随即又用绳子捆住她双手。   他口气威胁,一语双关:“这下我就不担心娘娘逃走了。”他略微用力拉扯,链条收紧,崔晚晚被勒得吃痛。   “相国大人, ”她喘息也有些困难,吃力说道,“您深夜来此,是专程找我叙旧么?”   他是杜立德。那个城破失踪, 还被拓跋泰射瞎一只眼的前任相国。   杜立德手握铰链, 把崔晚晚拽下了床,然后点亮烛火, 回过头来看着她。只见他穿着最低等的内侍衣裳,一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瘦得脱相, 颧骨高耸两鬓花白,左眼眶空空如也,眼睑还留着疤痕。不过而立之年, 竟如花甲老翁,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相国大人,而是一只东躲西藏的丧家之犬。   “叙旧?”杜立德笑意森然,猛然狠拽链子,“娘娘如今炙手可热, 恐怕早就忘了我这个旧人。”   “呃!”   铰链挤压,她脖颈上已经渗出了血,连话也说不出,只能仰头挺直脖子尽力喘息。   杜立德眼见把她折磨得够呛,这才松了松掌,崔晚晚腿脚一软跌坐在地,赶紧俯身大口喘气。   “元启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前脚刚死,贵妃娘娘就迫不及待投怀送抱,在叛军身下承欢婉转。”杜立德居高临下,肆意讥讽,“时至今日娘娘仍是贵妃,当初我可真是小瞧了你。”   崔晚晚费力咳嗽几声,抬头反问:“那相国大人以为我该如何?为元启守节吗?”她眼角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可我一弱女子能怎么办呢?不过是委身求全,寻个依靠罢了。”   杜立德冷笑:“娘娘这套骗人的把戏糊弄别人还行,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从我这里骗走传国玉玺,转手就给了旁人!这笔账我可要好好跟娘娘算一算!”   他俯身掐住她的下颔,骨瘦如柴的一只手,带着置人死地的力道,独眼在她脸上来回梭巡:“也不知道你给那鲜卑杂种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他弄得神魂颠倒。”   崔晚晚勾唇媚笑:“迷魂汤的滋味,相国大人不想尝一尝?”   他目光一凛,随即扔开手,嫌恶道:“脏。”   崔晚晚突然提及一桩旧事。   “当初相国大人在摘星楼扪虱而谈的时候,怎么不嫌本宫的鞋脏?”   当年摘星楼夜宴,杜立德虽是外臣,但深得元启宠信,是故也在。元启让贵妃献舞,于是她换上轻薄露腹纱衣,赤足披发登台,跳了一支胡旋舞。端的是腰腹雪白晃花人眼,足踝金铃还叮当作响。一舞毕,她遍寻不见绣鞋,索性光脚走回御前。   “杜卿,贵妃之舞如何?”元启刚食了丹药,神志飘荡,竟然让下臣评价后妃。   杜立德恭敬道:“娘娘天人之姿,犹如神女,臣等凡人不敢窥视。”   元启哈哈大笑,行事愈发不堪,竟然说道:“杜卿如此赞许,爱妃代朕敬他一杯。”   崔晚晚闻言微微一笑,斟了杯酒端在手中,盈盈走到杜立德面前,风情万种道:“本宫敬相国大人。”她目光掠过他的广袖,笑得别有深意,“承蒙错爱。”   “娘娘折煞微臣。”杜立德躬身惶恐,却暗中捏紧了袖子。   她知道,她当时就知道。   内心不可言说的隐秘被戳破,杜立德恼羞成怒,扬手就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直把她打得眼冒金星。   他扯住她的头发,咬牙切齿:“住口!人尽可夫的娼妇!”   “噗。”崔晚晚吐掉口中血沫,仍旧无所畏惧,“娼妇又如何?我可从没有装什么冰清玉洁,哪像某些人,做尽蝇营狗苟之事,沽名钓誉,这才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她言辞锋利,字字都往人心窝子里戳。被气得头昏脑涨的杜立德突然冷静下来,抓住她就往外拖。他空荡荡的左眼看起来甚是骇人,衬着他枯瘦的身材,就像一具在暗夜游荡的骷髅。   “你别枉费心思了,一群睡死的人,砍了脑袋也不知。”杜立德露出森森白牙,“等我把你身上那狗杂种的气味洗掉,教你知晓我的厉害!”   崔晚晚被他扯得跌跌撞撞,挑衅道:“那你要多费些功夫,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可不少。”   篝火宴三更过后才散,因为第二日一早便要开始狩猎,拓跋泰本应就近在飞霜殿安置,但他依然回了宜春殿。行至外院前,有几名侍卫在此值守,见到他连忙行礼。   “起吧。”他压低了声音询问,“贵妃几时回来的?”   侍卫回道:“娘娘亥时回来的,一直在殿内。”   宜春殿是个三进的院子,侍卫门都守在最外围。拓跋泰抬眼望去,只见里面四处静悄悄的,也无烛火,想来众人都睡下了。他怕吵醒崔晚晚,便让福全等人都退下,独自走了进去。   福全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强撑精神安排明日之事,还未说完却听见脚步声折返。   拓跋泰疾奔而出,身影极快,一脚踢翻侍卫头领,怒问:“贵妃呢?!”   头领跪地,挨了一脚嘴角都渗出血来,他闻言惶恐:“我等一直守卫在外,未曾见到娘娘出来,望陛下明察!”   自从青龙寺遇险以后,拓跋泰对身边护卫进行了大清洗,这批侍卫是他亲自挑选,身家清白背景可靠,断不会内外勾结。可他方才进了内院寝殿,见床铺凌乱留有挣扎痕迹,却遍寻不见崔晚晚身影,他隐约觉得有异,遂去耳房查看,竟赫然发现佛兰等人皆昏迷不醒,应是中了药。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拓跋泰见众人匍匐在地,黑夜寂寂,树影诡谲,一颗心沉沉下坠。   “去查,拿有用的消息来将功抵罪。”他负手而立,冷面肃杀,先对侍卫下令,然后警告在场所有人,“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句,朕亲手剐了他。”   “福全,喊白崇峻来此。”   一炷香的功夫,侍卫们从掺了迷药的肉汤顺藤摸瓜,先去膳房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下等仆役,赶紧着人描摹画像追踪去向。另一边他们把今晚和贵妃说过话的房英莲也带到御前。   房英莲进入宜春殿,只见外面如常,走进去却是三步一人,众人撬墙翻土找着什么,而拓跋泰身披鹤氅站在庭院中间,身姿如高山巍巍,阴着脸风雪欲来。   她跪下叩首:“参见陛下。”   “今日你与贵妃说了什么?”拓跋泰并不让她起身,“如实道来,一字不漏。”   房英莲无意隐瞒,简明扼要说完,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不是贵妃娘娘出事了?”   拓跋泰眼刀飞来,不置可否,却让她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房英莲说道:“不知娘娘何在?也许我能帮上忙……”   “贵妃无事。”拓跋泰断然拒绝,吩咐白崇峻,“看好她。”   就在这时,侍卫们在温泉池里捞到了一只耳坠,赶紧送过来。拓跋泰一看,正是自己给她选的碧玺石榴花。   他抓住耳坠攥在手心,心中愈发冰寒,咬牙下令:“放干池水。”   宜春殿汤池巨大,又引活水入内,放水需要先堵住进水口,然后再让池水淌尽,十分耗费功夫。   “噗通”一下,房英莲却趁人不备跳进池中,只见她潜底片刻,然后浮了上来,仰头道:“来个人帮我。”说完她又潜下去,白崇峻见状也跳进去,跟着她一起推开水底池壁上的大石头。   井盖大的石头被移开,只见池水如同被漩涡吸附一般,全部顺着洞口流走,藏身汤池的密道也终于露出真容。   “有人来过。”房英莲抠着密道里的青苔,“从划痕来看,时间还不算太久。”说完她钻身而入一探究竟。   拓跋泰闻言也跳了下来,只见房英莲从密道返回,笃定道:“娘娘是被人从此带走。”   白崇峻惊讶:“你如何得知?”   “今夜我与娘娘说话,她带着这副耳坠。”房英莲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另一只石榴花耳坠,她解释道,“陛下深夜召我来此问话,事事皆与娘娘有关,但又不见娘娘身影,而且宜春殿封锁消息,众人也三缄其口,想来是陛下为维护娘娘声誉,不愿让外人知晓她被掳走。”   拓跋泰终于另眼看她,道:“既然猜到,就管好嘴巴。”说完他扔开大氅,作势要进密道寻人。   “陛下!”白崇峻喊住他,“还是让臣去吧。”   拓跋泰坚持:“朕去。”   白崇峻情急之下拉住他,劝道:“前方状况不明,也许有埋伏,来人掳走贵妃是什么目的也不知晓,敌暗我明,陛下不能冒险,况且明日狩猎天子首箭,您若是赶不回来怎么办?到时候恐会生变,请陛下三思!”   房英莲也表示自己可以同去帮忙。   于情于理,拓跋泰都知道自己以身涉险是下下之策。   可他心中焦灼难以言表,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也无法同外人说,崔晚晚于他,不只是贵妃而已。   “朕意已决,不用多说。”拓跋泰按了按白崇峻的肩头,交待道:“朕尽量天亮赶回来,若是没有回来,你和福全设法遮掩。崇峻,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钻进密道。   ……   早在崔晚晚被挟持之际,她就料到杜立德不会硬碰硬,宜春殿外守卫森严,他一个丧家之犬没有能力正面突围,但这人卑鄙阴险,悄无声息蛰伏在行宫数月,肯定是有备而来。   果不其然,他把她拖下了汤池。   “相国大人说给我洗洗,不会就是在这儿吧?”她刻意出言激怒,“你口中的鲜卑杂种最喜欢与我鸳鸯戏水,你闻闻这池子里是不是全是他的气味?”   杜立德气得脸青,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径自去开密道机关。她趁机取了耳坠扔下。   密道打开,池水哗哗向洞口涌去,崔晚晚被水流冲击得脚下不稳,杜立德愈发拽紧了铰链:“走!”   她一头栽进水中,屏气跟着杜立德在密道潜行,加上脖颈受缚吃痛,险些憋死。好在没过多久水就尽数散去,她无法辨别方向,只能受人挟制跌跌撞撞向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立德拽着她出了密道洞口,只见外面杂草丛生,是不知名的荒郊野外,唯一惹眼的便是一辆青毡马车,还有车夫。   杜立德扯着她登上马车,马夫随即抽鞭起驾。寒夜极冷,此刻两人的湿衣几乎凝结成冰,崔晚晚冷得牙齿打架,抖抖索索道:“相国大人是打算冻死我?”   杜立德觑她一眼,借着车厢壁上昏暗的油灯,翻出包袱里的衣袍扔给她,示意换上。   他直直盯着她,毫无非礼勿视的自觉,他就是要看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如何跌落神坛。他想要折辱她。   崔晚晚看着手中明显是女子的衣物,巧笑倩兮:“相国大人好生体贴。”她把捆着的双手往前一伸,面露为难,“可是不解开我如何更衣啊?”   杜立德料她翻不出什么风浪,解开了绳索。   崔晚晚揉了揉剧痛的手腕,四肢如今活动自如,但脖子的铰链还在,确实不易脱身。   她也不急,干脆坐下缓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动手解开寝衣束带,边解边说:“看来相国大人的癖好除了偷盗,还有偷窥。”   杜立德嗤笑:“就算看遍娘娘,你又能耐我何?”   “不如何,只是我想起了相国大人之前说的话。”崔晚晚褪下寝衣,亵衣只能遮住胸腹,大片美背露出,她仍是直腰挺背落落大方,噙笑开口:“您言之有理,元启尸骨未寒,而我早就向拓跋泰投怀送抱,夜夜承欢。”   她虽衣不蔽体,可神色并无羞赧,纤秾合度的玉体之上,露出来的肌肤皆映着红痕爱印,特别是香肩还隐约可见淡淡咬痕齿印,就像野兽给猎物留下的标记。   是拓跋泰留下的。他就像是争夺地盘的狼王,撕扯碎其他恶狼,独占水草丰美,而战败者只能臣服,或者灰溜溜被驱逐。他不仅夺了天下,更霸占了崔晚晚,艳冠大魏的贵妃就是他的战利品。   而这一切,杜立德觉得本该属于他。   明明已经再三警惕自己不可被她牵着鼻子走,但杜立德还是不由自主被激怒,张口叱骂她不知廉耻。   杜立德之所以被称为窃国贼,不仅是他混乱朝纲妄图取代天子,更因为此人内心扭曲行事龌龊,就如见不得光的老鼠,总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事物,贪欲在阴暗中疯狂滋生。   崔晚晚拿捏住这一点,故意打蛇打七寸,轻蔑道:“廉耻为何物我确实不知,我只知谁是最强,我就跟着谁。”她眨了眨眼,表情既无辜又透着蛊惑人心的媚意,“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才能拥有我,从前这样,如今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从前是元启,如今是拓跋泰,那以后……   杜立德怔愣之际,一件湿衣从头落下罩住他,待他反应过来匆忙扯下,只见崔晚晚已披上了外衫,把春光遮得严严实实。   她笑眼勾魂,言语却毒辣:“相国大人看一半也该够了,毕竟您只有一只眼。”   也不知马车要去往何方,崔晚晚一晚上筋疲力竭,靠在车厢角落闭目养神,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到脖颈剧痛方才醒来。   杜立德拽着铰链,又扔给她一件毛领斗篷,凶恶喝道:“穿好下去。”   他也换了身绸缎衣裳,空荡荡的左眼眶里放了玉石做的假眼,乍一看与常人无异,而发白的双鬓也染回了黑色,伪装成一个普通富商的模样。   下了马车发现天已经亮了,他们现在一个村落口,崔晚晚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此处有人接应杜立德,两个仆妇来看住崔晚晚,应该是临时在乡下找的婆子,杜立德交待她们看好这名“小妾”,然后随人走开,只说半个时辰就回来,也不知是去作甚。   崔晚晚左顾右盼,身边粗壮的仆妇得了杜立德的嘱托,眼睛牢牢粘在她身上,喝道:“别乱看,老实些!”   “两位好心的婶婶,”崔晚晚一副柔弱可怜的小白花模样,“妾身一日水米未进,腹中实在饥饿难耐,不知有没有什么吃的?”   仆妇并不知她的底细,只以为这是谁家老爷抓了逃妾回家,两人狐疑打量她,一时间不敢贸然答应。   崔晚晚扯了扯斗篷领子,略微露出颈上链条,泫然欲泣:“妾身是万万不敢逃的,他会把我打死的……”   仆妇见她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而那男人一副阴鸷狠毒的模样,不由得心软几分,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我去找些吃的来。”   “多谢婶婶。”   崔晚晚支走了一个,又跟另一个攀谈起来:“妾身叫小晚,不知婶婶贵姓?”   “不敢当,老婆子姓何。”   “何婶,请问您会梳头么?”崔晚晚吃力抬手,袖子滑落露出腕上勒痕,“妾身实在太疼了,能不能劳烦您给我梳个发髻,随便什么样的都行。”   同为女人,眼见她被凌虐得浑身是伤,任谁也于心不忍。何婶没有拒绝,走到她身后帮忙挽发。   “何婶,这是什么地方?”崔晚晚一边望着眼前的村子,一边跟何婶攀谈。   何婶道:“是李家村。”   姓李的村子?   崔晚晚暗中记下,心中有了点期盼,随即哀怨叹道:“也不知回家还要多久?何婶,这儿离京城还远么?”   “不远,赶车一日功夫,若是坐船更快些。”何婶帮她挽好了发,“好了。”   既能坐船,这里必然有渡头,看来运河途经此地。   崔晚晚有了考量,摸着发髻含笑夸赞:“您挽的头发真不错。”   不一会儿另一个仆妇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个馍,还热气腾腾的。崔晚晚道了谢接过,大口吃了起来。   李家村并不算大,而且平时鲜有外人来此,农家人日出而作,渐渐有大人出来走动,孩童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耍。仆妇见状便要崔晚晚进马车里去,她嘴上答应,脚下却磨磨蹭蹭地挪动。   这时有几个孩童看见陌生人在村口,好奇地来看热闹,崔晚晚见状连忙招手:“过来,快过来。”   孩子们这才一起靠近,其中有个胆子大的歪头发问:“姐姐是仙女吗?”   “你猜呢?”崔晚晚微微一笑,看见一个小男童腰上栓了个红色络子,伸手拿起,“你这个真好看,是在哪里买的?”   小男童回答:“是阿香姐姐编的。”   “阿香是谁?”   “阿香是我们村手最巧的姐姐,她会打好多好多花样的络子呢。”小童怕她不信,遥遥一指,“她家就住那儿,门口有颗好大的柿子树。”   李家村,打络子,李阿香。   天无绝人之路!   崔晚晚心中激动,但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哦,是吗?那她会不会打荷花络子?水里面开的那种花。”   “会的会的!肯定会的!”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那你让她打一个给我,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请你们吃糖。”她眨了眨眼,“说话算话,仙女不会骗人的。”   孩子们一窝蜂跑远了去找李阿香,崔晚晚这才回头,对何婶她们解释:“我喜欢小孩子,逗他们玩呢。”   说罢她登上马车。何婶见她只是与几个小娃娃说了几句话,并没有交换什么的东西,便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片刻后杜立德就回来了,马车重新出发,走出村子十来里,他们便来到一处荒废的渡头,船只已经停靠在此。   崔晚晚被押上了船,船夫撑杆离岸,顺流而下。   在他们离开李家村大概半个时辰,拓跋泰和房英莲就追到了这里。   房英莲在山寨中长大,学了一身野外追踪痕迹的本领,她和拓跋泰出了密道循着马蹄印一路追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如今天光大亮,南苑冬狩应该已经开始,拓跋泰肯定是来不及回去了。但为了避人耳目,他只带了七八个精锐。   “马车在这里停过,车辙印很深。”房英莲蹲地查看,抓起泥土搓了搓,“很新鲜,才走不久。”   李家村紧邻官道,来往车马行人众多,如果掳走崔晚晚的马车上了官道,痕迹就无法追踪了。   于是拓跋泰命人分头打探消息。   房英莲见到不远处有几个孩童玩耍,便过去跟他们说话,不一会儿只见她面带喜色跑回来。   “我问到些有用消息!”   ……   运河是大魏南北往来、经商通贸的重要渠道,北起京城,东到余杭,南至南海。   初雪未降,河水还没结冰,是故这几日运河往来繁忙,多数商船都赶着要跑年底最后一趟。崔晚晚乘坐的普通商船其貌不扬,行进不久就淹没在众多船只当中。   杜立德自打上了船,神态都轻松不少,他甚至大发慈悲地没有捆住崔晚晚,反而还命人整治了一桌酒菜要与她共食。   崔晚晚冷眼看着面前的酒杯,无动于衷。   杜立德小人得志:“娘娘是怕我下毒不成?”   “我不饿。”崔晚晚转头去看船舱外,不屑把目光施舍给他。   杜立德自饮一杯,得意开口:“你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儿?”   “哪里?”   “娘娘饮下这杯,我就告诉你。”   崔晚晚冷笑:“运河向南,多半是回你的老窝,鄂州。”   杜立德正是鄂州人士。   他并不否认,反而还赞道:“我如今才知娘娘竟这般秀外慧中,可笑元启那傻子只把你当只金丝雀。”   大约是笃定了他们已成功脱身,杜立德甚至有点意气风发,开口就想挫挫崔晚晚的锐气:“你猜那鲜卑杂种多久才能发现你不见了?他到时候会作何反应?气得发狂?”   崔晚晚斜眉高傲,看着他的假眼意有所指:“你确定受得起他的雷霆之怒?难道还想再领教一次?”   杜立德骤然想起当日城门一箭,恨得咬牙切齿,摸着左眼眶恨恨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鼠辈宵小,也配称君子。”字字鄙夷。   杜立德突然伸手抓住她脑后发髻,把她扯得被迫昂头,他贴着她的面颊,贪婪嗅闻,阴恻恻道:“你这会儿逞强,待见识过我的手段,你会后悔没有早点哭着求饶。”   崔晚晚轻视蔑笑,毫无畏惧之色。   须臾,杜立德扔开手,仍是一副嫌弃她的模样。他又阴阳怪气地说:“怪只怪你树敌太多,本来该杀了你,但是留着你还有用……落到我的手上,呵呵。”   这时,外面的仆从唤了几声“老爷”,而船也缓缓停了下来。   他语焉不详,崔晚晚却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她一反常态,突然抓起桌上盘子砸他:“那你杀了我!”   很快杜立德就拽着铰链挟制住她,盘子碎了一地,她无法动弹,脚下踩着碎片气喘吁吁:“折磨我算什么男人,姓杜的,你有种就杀了我。”   “杀你有什么意思,我还要看你如何跪地求我。”   杜立德见船停了,小心翼翼往外面看了一眼,接着喊人进来清扫,仍旧让仆妇看管住崔晚晚,这才去往甲板。   这一路都是京畿要道,船只每到一个渡口都要检查文牒查验货物,最主要是防止走私。通常来说,小的商船走走过场就会放行,但今日有些特殊,前面查验排起了长队。   杜立德警惕,于是派仆从到前面打探情况,下人回来说:“是官差在查私盐,检查过货物就会放行。”   杜立德闻言放下心来,慢慢排队等候。   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官差登上了甲板,照例询问所载货物是什么,船上有哪些人。   崔晚晚在船舱内听杜立德回道:“小人是贩茶的,此番前去余杭,船上都是家眷下人,没有旁人。”   “打开货舱看看。”   官差查看了货舱并无可疑,但见船舱门窗紧闭,又命杜立德打开。杜立德只得推开舱门,侧着身挡住大半光线,唯唯诺诺道:“是家中妾侍和两个粗使婆子。”   官差伸头打量一番,见到里面的确只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和两个老妇,遂点头示意可以放行。   离开渡口关卡,船只继续向前。方才有惊无险,杜立德认为接下来必定路途坦荡,于是回到船舱就摘下了左边假眼。   瞥见崔晚晚的目光,他捏着假眼玩味道:“怎么,娘娘也想试试?”   崔晚晚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砰”的一声,有什么撞了上来,船身剧烈摇晃,站都站不稳。   船夫匆忙扔锚下水,只见四五只渔船逼近,拦截河道挡住去路,为首之人屹立甲板之上,玄衣冷面手握赤冶刀,凝眸盯着紧闭的船舱。   “放人。”   拓跋泰冲对面下令,语气冷硬,毫无转圜余地。   须臾,舱门终于从内打开,崔晚晚缓缓走了出来,而杜立德紧随其后,而船上的手下也拿着刀械对峙。   拓跋泰捏着刀的手指节发白,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发现了她脸上的掌印,杀意顿起,恨不得立即把歹人碎尸万段。他咬牙暂且忍下,勉力维持语气平稳:“放了她,朕饶你一命。”   “放?”杜立德阴恻恻地笑,亲昵贴着崔晚晚的脸,挑衅看向拓跋泰,“你凭什么?”说着他拽掉崔晚晚的斗篷,露出她脖上的铰链。   “让开!”杜立德威胁道。   他稍微收紧铰链,崔晚晚被勒得吃痛,拓跋泰远远看见她衣领都染上了血渍,眸底顿时猩红一片。   那么娇气的一个人,平素针尖大的伤口都要哭哭啼啼,偏偏此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杜立德见她不肯开口,怒火中烧,愈发用力大有要把她当场勒死的架势。倒是拓跋泰见状一急,大喝道:“住手!”   杜立德露出得逞神情:“把刀扔了。”   拓跋泰毫不迟疑立即松手,随行侍卫也接二连三扔了刀剑,杜立德见状示意手下拿着绳索过去。   “全部捆起来。”   眼看杜立德的手下已经踏上小船。崔晚晚垂在一侧的右手动了动,只见她突然偏头,举手刺向身后的杜立德,直冲他的右眼。   “阿泰!”   她一声大喊,拓跋泰猛然抬脚踢翻来人,直奔对面甲板。杜立德没料到崔晚晚竟暗藏利器,乍见尖锐的瓷片直面而来,当初被射瞎左眼的恐惧顿时涌上头顶,脚下连忙后退,拽着铰链的手也松开些许。   崔晚晚要的就是这一瞬的机会,她果断一头栽进了河里。   ……   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她不会游水,掉进水里只能直直往下坠,颈上铰链又重,她费力用手去抠却怎么也掰不开,呼吸愈发不畅之际,被链子拖着沉向水底。   胸腔剧痛好似要炸开,手脚渐渐瘫软,她的意识也开始溃散……   有人在水下托住了她。   崔晚晚很久没有梦见过父母了。   她好像回到了六岁的年纪,那年崔父赴河东任职,他们一家都随行搬去。当年冬天很冷,刚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放晴,长兄崔衍在书房念书,二兄崔浩陪着她在庭院里玩雪。   崔浩堆好雪人得意洋洋:“小晚,怎么样?”   “好丑。”崔晚晚年纪虽小,审美却很高雅,“这个雪人为什么又矮又胖,头还这么大?”   崔浩解释:“这是个将军,带着虎头盔,再说将军都是虎背熊腰的。”他丝毫不觉得是自己手艺不佳,信誓旦旦道:“我以后也要当将军!”   崔晚晚咯咯直笑:“我才不要丑八怪的二哥。”   崔父崔母携手过来,两人似有忧愁。   “雪这么大,恐怕有不少百姓屋舍垮塌,唉——”   “听人说近几日城中流民多了起来,我和小晚今早在家门口见到有个孩子冻晕在门口,瞧起来跟阿浩差不多年纪,可怜得很。我叫人拿了过冬衣裳给他,小晚心善,还亲自端给他一碗粥。”   “世道不好,我们尽力而为吧。”崔父握了握妻子的手,“我已命人在善堂支棚施粥,这便去瞧瞧。”   崔母温柔叮嘱:“雪多路滑,夫君小心。”   她送走了崔父,回头来找孩子,老远就笑着招手:“小晚,来阿娘这儿。”   崔晚晚只觉得眼眶滚烫,大颗大颗的泪掉下来,她不顾一切跑过去,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阿娘!”   崔母接住她,蹲下来抱着女儿,笑颜可亲:“小晚怎么哭了?是哥哥们欺负你了?回头我让你阿耶教训他们。”她把晚晚搂进怀里,为她擦拭泪水,“不哭了啊,我带你回去。”   “阿娘我好想你……”崔晚晚扬起泪眼,连连点头,“我跟你走。”   她紧紧抓着崔母的手,跟着她穿过风雪,似乎即将步入更加纯白的世界。   “晚晚。”   “晚晚,你快醒醒。”   “晚晚……”   耳畔有人呼唤,声音忽远忽近,梦中的崔晚晚迟疑一瞬。   崔母停下脚步,温柔细语:“小晚,好像有人喊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崔晚晚犹豫:“可是我……”   “他很着急的样子,你去吧。”崔母松开了手,笑眼温婉,“阿娘就在这里等你,不用怕。”   李家村。   崔晚晚被捞上岸就昏迷不醒,拓跋泰劈开捆住她的铰链,按压她的胸口想让她吐水,可是收效甚微,她的呼吸弱到几不可闻。   房英莲也爬上岸,来不及喘气就去查看,面色凝重:“这样不行,得看大夫。”   拓跋泰当即抱着人策马狂奔回了最近的李家村。李叔一家被拓跋泰一群人的狼狈模样惊得不轻,但一见崔晚晚气若游丝的样子,还是赶紧收拾大炕让人先躺上去,又去找村子里的郎中。   乡间赤脚郎中虽然不比宫中太医,但好在也算见多识广,每年都要治几个溺水小童,是故几针下去,腹中积水就顺着崔晚晚嘴角淌出来。   拓跋泰见状松了口气,不过郎中接下来一句话却又让他五脏俱焚。   “听天由命吧,要是晚上还醒不过来,就要准备棺材寿衣了。”   拓跋泰守在旁边,轻轻把一只柔荑包在掌心,低低唤她:“晚晚。”   “晚晚,留下来。”   低声呢喃似有哭腔。   黄昏渐暗,空中飘下了小雪。   崔晚晚费力睁开眼,立马就见到一张胡子拉碴的俊脸,眼睛猩红仿佛要滴血。   她挤出一抹笑,喉咙剧痛还是嘶哑开口。   “拓跋泰,你吵死了。” 第38章 珍重 朕只有这一个小碗。……   拓跋泰见她醒了也笑。   “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崔晚晚费力想坐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   拓跋泰扶起她靠在自己怀中:“李叔家。”   他喂她喝了些水。   液体滑过咽喉一阵剧痛,她蹙眉轻咛,拓跋泰连忙道:“你颈上有伤, 别说话。”   崔晚晚摇头, 倚着他觉得心中特别踏实,问:“你怎么来了?”冬狩皇帝不露面, 又要引人非议了。   “朕怎么不能来?”拓跋泰心中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朕的小碗不见了,当然要亲自来找。”   “哪里值得陛下以身犯险,你笨死了。”崔晚晚虽然言语嫌弃, 但眉梢眼角都是缠绵情意,喃喃道:“丢了就丢了,你还有那么多。”   遇险之后,她除了设法留下线索, 也笃定了会有人来救。只是这个人可能是侍卫, 或者将军,甚至是崔家人……但她没有期待过拓跋泰会抛下冬狩不管, 亲自追上来。   以她对拓跋泰的了解,他不会这么没有理智。万一这是诱敌之计呢?也许前方有埋伏呢?他行军多年, 阵前交战之际必然思虑万千,慎之又慎。   对于任何帝王而言,丢一个女人无甚可惜, 反正后宫还有那么多佳丽美人。   可偏偏他这次毫无理智可言。   “朕只有这一个小碗。”拓跋泰眼含柔情, “独一无二,珍之重之。”   崔晚晚鼻子发酸,努力把泪憋回去,佯怒数落:“谁是你的!呸。”   房英莲知晓贵妃醒了, 从厨下端了热粥过来。崔晚晚喉咙损伤吞咽困难,勉强吃了两口就推开了碗。   她纳闷:“县主怎么也在这儿?”   房英莲答道:“我同陛下一起来的。”   拓跋泰这人赏罚分明,有一说一:“多亏了她一路追踪车马痕迹,也是她打探到你留下的消息,把握住良机。”   “多谢县主。”崔晚晚感激之余,仍旧心有余悸,“其实我也拿不准,只是赌一把。听说这里有渡口,我猜姓杜的应该会选水路,运河南下途经鄂州,那里是他的老窝。”   什么荷花络子,水里的,字字皆在暗示会走运河水路。而她貌美惹眼令人难忘,房英莲无需画像,只要问一问有没有见过神仙妃子般的人物,轻而易举就从孩童口中套出话来。   “对了,姓杜的呢?”崔晚晚突然想起来,落水之后的情况她一无所知,也不知这人逃了没有。   “死了。”拓跋泰冷冷吐出两字。   房英莲默不作声,心想何止是死了,死状极其恐怖,名副其实的千刀万剐,割到最后全身上下白骨都露出来,偏偏拓跋泰还吊着他一口气,要他受完最后一刀。   崔晚晚一无所知,叹了口气:“可惜了。”   杜立德隐匿数月,却能在她第一日住进宜春殿就绑走她,如此精准无误实在蹊跷。而且从他的只言片语当中,看出应该有人与他合谋,只是现在杜贼身死,无法得知还有谁想要她的命。   天子盛怒绝不留情,即便杜立德想拿什么换自己一命,拓跋泰也不屑一顾,心中只余剐了他的念头。他恨此贼只有一条贱命,不然非得多剐几道。   ……   冬狩首日,众臣武将及世家年轻儿郎皆在行宫广场集结,只待一声令下就入林狩猎,在帝王面前博一个骁勇印象。   但皇帝又是迟迟不到,还有贵妃也不见踪影。   邓锐左顾右盼,发现连白崇峻也没在,不由得挠了挠脑袋纳闷。   江肃自然也在南苑猎场,他久等不见天颜,心中腾起烦躁,虽然觉得这跟拓跋泰平素作风大相径庭,应是出了什么事,但思及上回“捉奸”不成反被咬一口,并不敢妄动。   焉知是不是那妖妃搞鬼?   “我说陛下昨晚该不会是血酒喝多了,早上起不来吧?”邓锐等得不耐烦,竟跟身边人打趣起天子来。   “陛下酒量你又不是不知,喝倒你三个也醉不了。”一群将士都是拓跋泰从前的同袍,粗犷武将说话豪放得很,有人笑道:“兴许是芙蓉帐暖度春宵——”   虽然话没有说完,但谁人不知紧接着的那句是“从此君王不早朝”。大家心照不宣,都认定是艳色无双的贵妃把陛下缠住了。   好在没过多久,陛下就来了,只见他身着龙袍却以巾覆面,站在高台上离众人甚远,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他并未说话,而是拿起弓来往天上射了一箭,接下来狩猎就正式开始。   做完这些“陛下”又匆匆离去。   邓锐打马上前想说些什么,御前大监福全拦住他,解释道:“陛下昨夜饮酒后又吹了风,今早起来不住地打喷嚏,嗓子也哑了,太医看过说是感染风寒,须得静养两日。”   “原来如此。”邓锐不疑有他,还关切道:“还请陛下多多保重龙体,我等稍后再去请安。”   “奴婢一定如实禀告陛下。”福全后背全是冷汗,生怕谁又要如上次那般强闯寝殿。   好在男人们都更加喜爱狩猎的乐趣,纷纷带着人进了猎场山林,并不纠缠福全。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正庆幸又躲过一劫,不料没走几步竟然遇上了淑妃。   江巧音拦住福全:“既然陛下龙体不适,你带本宫前去侍疾。”   福全心中叫苦不迭。这位主儿可不像邓锐将军那般好糊弄,而且她背后有江肃撑腰,轻易拒绝不得。   “那个……”福全委婉道,“贵妃娘娘已在侍疾了。”   “多个人搭把手不是更好?”江巧音口气不容拒绝,“带路。”   福全故意磨磨蹭蹭,七弯八绕带着江巧音先去了帝王寝宫飞霜殿,拓跋泰自然是不在的。   他故作惊讶:“哎呀,陛下没有回来。”   江巧音冷眼看他,勾起一边嘴角:“大监可要好好想想,陛下是在这里么?”   别人不知她还能不知?拓跋泰就没在自己寝殿住过几日,成天和那妖妃厮混。   想起这些江巧音愈发憎恨,不等福全说话直接就要杀去宜春殿。   “淑妃娘娘留步!留步!”福全边追边劝,“太医嘱咐了须得静养,您最好晚一些再去……”   “贵妃都可以伴驾,本宫去就会吵到陛下?大监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江巧音气火攻心,撕下平素的天真伪装,指着福全鼻子骂:“你这阉狗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   自从福全当了御前大监,前朝后宫谁都对他客客气气,甚至多得是人巴结。他自知无甚过人本领,被拓跋泰选中,除了运气好而外,还有就是自己忠心老实。他谨记天子恩德,从不敢狐假虎威,惟陛下马首是瞻,尽力服侍好皇上后妃。这些日子他御前伺候,发现尽管旁人都说崔贵妃骄纵跋扈,可她除了爱跟陛下置气顶嘴而外,从不拿下面的人撒气,极好相处。惟独江家的这对父女,一口一个“阉人阉狗”,句句都视他为贱奴。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福全被江巧音骂得狗血淋头,却直起腰来寸步不让,挡在宜春殿外不许她进去。   留守在此的侍卫见大监如此,也拔出刀来,作出一副谁敢擅闯杀无赦的模样。   江巧音硬闯失败,怒瞪几人,临走扔下一句话。   “本宫找太傅来此,就不信陛下也不见!”   待她走后,福全垂头丧气进了宜春殿,见到刚刚脱下龙袍的白崇峻,急得想哭:“白将军,若是太傅来了可怎么办呐?”   “不碍事,此处是后妃寝殿,外臣不得擅入。”白崇峻摸着下巴沉思,一副老狐狸样,“不过陛下不能总不现身……有了!”   不一会儿众人就见“身染风寒”的陛下竟然骑马上山狩猎,不由得感慨天子果真硬汉,彪悍得很。   金乌西坠,狩猎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只见世家子弟多是猎到一些野兔山雉,勉强算没有空手而归,武将们则收货颇丰,狐狸野鹿飞鹰皆有,甚至邓锐还猎了一头五百余斤的野猪。   野猪被拴住四蹄倒挂在树干上,由两人抬进广场,众人见状纷纷上前看热闹,只见邓锐光着半边膀子,露出遒劲的肌肉来,豪声大问:“还有谁?”   冬狩传统,收获最多之人可得帝王嘉奖,金银财宝都是小事,若是能御赐个“天下第一勇士”的名号,那可光宗耀祖了。   其实邓锐并不把在场诸人看作对手,他在人群里找着白崇峻,伸着脖子张望:“老白人呢?跑哪儿去了?老子明明在围场看见他了。”   江肃也等候在此,内心疑云密布。   早上匆匆一瞥他就怀疑,后来江巧音命人带话,说陛下躲在崔贵妃的宜春殿里不出来,想让他去帮自己出气。女儿心思浅显,想得都是情情爱爱,可如江肃这般老奸巨猾,却看出点猫腻。   拓跋泰一定在隐瞒些什么。   江肃百思不得其解,却又隐约觉得这样的机会不容错过,不如……   就在这时,最后一队人马也狩猎归来。头马身躯乌黑四蹄雪白,正是帝王座驾白蹄乌,马上之人赫然是拓跋泰。后面还跟着白崇峻等人。   拓跋泰此时衣衫发皱靴裤染泥,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马匹后面拖着的庞然大物却引起不小轰动。   他们猎杀了一头熊。   “太傅。”   拓跋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喊江肃,拔刀斩下一只熊掌,拿刀尖挑起递到他跟前。   “太傅劳苦功高,特赐此物。” 第39章 飞霜 晚晚,我想让你快乐。……   三十九章   众目睽睽之下, 江肃忍气吞声,恭敬接下赏赐。   拓跋泰勒马绕场一周,检视了一番众人的猎获, 朗声道:“高祖马上得天下, 我大魏儿郎不可忘本,横戈跃马不避斧钺, 人人都要攘内安外,护国土,驱鞑虏!”   这番话意在敲打旧魏世家士族,警告他们不可像从前那般只知饮酒作乐, 匈奴打来缩头不出,简直一群酒囊饭袋。   但拓跋泰也深知在此场合不能下脸下狠了,于是接着道:“但天下能居马上得之,不可居马上治之。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 文武并用, 长久之术也。故文臣武将各有所长,皆是大魏栋梁。”   一群人下跪山呼万岁。   勉励完众人, 拓跋泰又命人大设酒宴,今晚要与群臣不醉不归。   另一边, 房英莲陪着崔晚晚悄悄回到宜春殿。   不料在半路撞上江巧音。   她堵着崔晚晚,怒气冲天地质问:“贵妃好大的架子!你我同为妃位,本宫见你年长尊称一声姐姐, 你别真以为就尊卑有别了。今日我来向陛下问安, 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见陛下?”   崔晚晚忍着浑身伤痛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房英莲却把她往后挡了挡,上前道:“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请淑妃娘娘让一让。”   “本宫凭什么让她!”事到如今, 江巧音懒得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愈发咄咄逼人,“她狐媚霸占陛下的时候,又可曾让过别人!”话锋一转她又朝房英莲发难,“还有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宫的事轮得到你置喙?”   房英莲面无表情道:“我是陛下亲封的归仁县主。”   “县主?呵。”江巧音嗤笑,“乡巴佬,如今你那土匪哥哥要死不活的,你还有心思帮着旁人说话。怎么,没能入宫不甘心,所以来讨好她?也不照照镜子,陛下瞧得上你就怪了!”   房英莲甚少因旁人言语动怒,但江巧音提及房牧山可算触到了她的逆鳞,她捏紧了拳头,险些动手教训这跋扈女人。   “县主。”崔晚晚拉住房英莲,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崔晚晚思忖,打架杀人她不会,但唇枪舌剑什么的简直不要太擅长。杀鸡焉用牛刀?动手的事交给房英莲,动嘴的事还是她亲自来。   “淑妃,”崔晚晚上前,冷眼看人却含笑三分,“你说本宫不让你见陛下,有何凭证?”   提起这茬江巧音更加火大:“今早我来宜春殿,门口侍卫阻拦不说,连福全也挡着本宫,敢说不是你指示的?”   “福全乃御前大监,听令于陛下,本宫如何使得动?”崔晚晚掩嘴妩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淑妃方才有句话说得不错,陛下瞧得上才怪了。”   江巧音气得脸白,霎时跨步上前欲要打人,不过手扬在半空中又停下了。她狐疑打量崔晚晚,见对方斗篷之下穿着布裙,发无钗环,神态略有憔悴,与平素艳光四射的模样大相径庭。   江巧音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她突然问:“你从哪里回来?”   “与你无关。”崔晚晚不屑搭理,作势绕开她。   “站住!”   江巧音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正好碰到伤处,她吃痛闷哼一声。江巧音听闻立马撩开她的袖子,见到斑驳红痕。   “贵妃是如何受伤的?你今日去见了什么人?”江巧音自认为抓住了把柄,不怀好意地揣测,“莫非是你的旧日相好?”   房英莲一颗心悬起,她为人实诚不擅撒谎,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帮崔晚晚辩驳,于是伸手去掰开江巧音,想解了眼下困局。   “这个呀——”   谁知崔晚晚不以为然,若无其事道:“我陪陛下狩猎去了,密林幽静,叶深草软,幕天席地……真是个好地方呢。”她即便不施粉黛,素颜也依然娇妩魅人,略微沙哑的嗓音含娇似嗔,“这是陛下与我的闺房之乐,不便与外人道也。”   她媚眼横波,明知故问:“难道陛下没有这样对待过淑妃吗?”   江巧音忆及唯一一次“侍寝”,她精心妆扮脉脉含情,拓跋泰却冷淡不已,兀自看了两个时辰的书,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沾。最后她怕人耻笑,自己叫了水进殿。   世家千金多矜持,哪里见过崔晚晚这般能把“野外苟合”说得如此堂而皇之的女人。   “无耻妖女!”江巧音羞愤难当,拂袖而去。   她一走,崔晚晚才卸下强撑的气势,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房英莲急忙搀扶着她回去殿中。   宜春殿众人药性散去都已醒了,佛兰自责不已,乍见崔晚晚浑身是伤的回来,竟哭得抽噎。金雪银霜也一个赛一个地掉眼泪。   “你们哭什么呀,”崔晚晚反过来安慰大伙儿,“是要比谁的泪珠子值钱么?”   佛兰心疼她,眼泪不住往下掉:“您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罪?也不知多久才能养好,可千万别留下疤……”   金雪和银霜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嘴里连连说着“都怪奴婢”。   崔晚晚打趣道:“快把人都领到外头池子去哭,省得浪费这么多水,以后宜春殿多了好几道泉眼呢!”   众人终于破涕为笑。   沐浴更衣后敷了药,崔晚晚准备歇下,却见佛兰等人在收拾箱笼,她不解发问,佛兰解释说宜春殿不吉利,要挪个地方。话音刚落御辇就来了,崔晚晚被裹得严严实实上了辇轿。   岁暮天寒,落雪折枝。整个南苑行宫都披上了一层雪衣白纱,崔晚晚看着眼前的宫殿,有些惊讶。   飞霜殿。天子寝宫。   福全早已恭候在此,见到贵妃连忙问安,道:“奴婢为娘娘带路。”   殿内陈设已经更换过了,除了黑漆御案堆满奏折而外,其余皆是女子闺房的轻彩曼丽,殿中挂满金帐红幔,龙床之上香枕锦衾,连那扇气吞山河的旭日东升屏风也换成了鸳鸯戏水的图案。   崔晚晚看着不伦不类的搭配,觉得好笑,问福全:“陛下让我住这儿?那他呢?”   “自然是与娘娘一起。”   “谁稀罕他一起。”崔晚晚面露嫌弃,径自走向龙床,吩咐道:“金雪儿,你拿床被褥扔榻上,那谁回来不许他来挤我。”   不到三更拓跋泰便回来了,福全一脸为难的守在外面,磕磕绊绊禀告了贵妃的“懿旨”。   拓跋泰听完微微一笑,里面那人娇纵顽劣也不是一两日了,若是次次被她牵着鼻子走,天子威严何在?但他颇有自知之明,深知她厌污喜洁,而自己奔波两夜浑身酸汗,少不得又要惹她嫌弃,于是先去洗浴。   洗去汗污,又刮了须,拓跋泰这才披着寝衣回来,外头天寒地冻,他却不怕冷,衣襟松垮露出结实胸膛,鬓发还残留着氤氲水汽。   他亲手掌了一盏烛火入殿,只见佛兰和金雪银霜都睡在外间,三人许是被吓坏了,成了惊弓之鸟,乍见有人惊得坐起,大眼瞪小眼。   “是朕,”拓跋泰挥手下令,“你们出去吧。”   三女匆忙穿鞋告退,只是金雪走时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大起胆子说:“启、启禀陛下,娘娘说、说了,让您睡那儿——”   拓跋泰随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侧榻上厚褥犀枕,预备得还真是周全。   银霜掐着金雪,使劲儿把人拽走了。   龙床金帐紧闭,里面悄无声息,拓跋泰猜崔晚晚许是睡着了,于是轻放烛火,悄悄走过去,小心翼翼钻进帐中。   烛光透过重重帘帐变得极为微弱,洒在侧卧美人娇躯上,朦胧照出玲珑有致的起伏。他缓缓在她身侧躺下,环臂搭在她腰间,本想就着这个姿势好好睡一觉,谁知臂下娇人却往里挪了挪,大有要跟他楚汉分界之意。   他撑起半边身子,俯首咬耳:“醒着的?”   “唔。”崔晚晚含糊支声,又往里挪了挪。   拓跋泰贴上去,哄道:“朕抱你睡。”   “不要,挤着难受。”   “不做别的,只睡觉。”拓跋泰也没想闹她,再三解释。   “我就不!”   崔晚晚还是不依,扯过被褥紧紧裹住自己,他伸手去拉,本欲把被子掀开好好抱一抱她,不料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的模样。   脖颈上被勒出的深痕自不必说,破皮的地方开始结痂,紫乌泛黑,可想而知当时是何其凶险,还有手腕也像馒头一样高高肿起。除了这些,四肢后背还有无数擦伤,简直没一块好肉,她本就生得雪肤玉肌,又是娇养长大的,就像佛兰说的那样,何曾遭过这样的罪?   怪不得不许他近身,原来是怕他看见这幅样子。   “叫你别挤我……”崔晚晚不敢看他,低头扯过被褥把自己遮住,故作娇蛮,“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拓跋泰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心痛之余又像烈火灼烧,胸口郁塞酸苦,五味杂陈。   “晚晚。”   他低低唤她,倾身过去抱住她,密密的吻从发顶一路向下,亲过她的眉眼鼻唇,又拂过颈上伤痕……   他如此温柔又小心翼翼,就像捧着至宝,虔诚膜拜。   “好丑啊。”崔晚晚害羞捂脸,还想蒙他的眼,“你不要看了。”   拓跋泰还是用唇舌表达他的喜爱:“不丑,朕说过,晚晚的每一寸一分都很讨人喜欢。我很喜欢。”   ……   “阿泰!”他的吻令人意乱情迷,崔晚晚急促惊呼,仓皇摇头,“不行、那儿不行——”   拓跋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柔情安抚。   “晚晚,我想让你快乐。” 第40章 雪兔 他真是狗!   直至第二日, 崔晚晚还觉得自己脸颊发烫。   拓跋泰那混账,居然……他真是狗!   她一开始还咬唇隐忍,接着呜呜咽咽, 最后简直如在云端飘摇, 什么都抛到九重天外,不知今夕何年, 更不知身在何地。   偌大的宫殿充斥着一种浓郁腻香,龙床简直没地躺,天快亮的时候拓跋泰把人抱到榻上囫囵睡去。   她睡到中午才起来,金雪银霜进来服侍, 整理龙床的时候,金雪那小丫头片子纳闷:“是水打翻了么?怎么全湿了?”   崔晚晚简直无地自容,捂脸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不对!先把拓跋泰那厮埋了!   今年冬雪来得早,而且下得大, 不过一夜功夫, 四处皆已银装素裹,远山茫茫。男人们对雪地狩猎乐此不疲, 天天早起就往山林中去,而女人们都躲在宫室内取暖。   飞霜殿的地下有热泉淌过, 无需地龙也如四月春暖。崔晚晚住在这里心安理得,学着拓跋泰“鸠占鹊巢”,俨然把天子寝宫当成她的长安殿, 樗蒲叶子牌等东西散落一地, 闹够了还招呼着金雪银霜到庭院去玩儿雪,若不是佛兰在旁虎视眈眈,她早就手痒地去打雪仗了。   “老实坐着!”   大宫女犹如整个长安殿的镇宅兽,她一板起脸大伙儿都发憷, 连崔晚晚也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坐在那儿由她上药。   佛兰简直魔怔一般,治伤祛疤的药一天要给她涂七八次,崔晚晚觉得自己好比药材柜子,熏得鼻子都快失灵了。   “也不知这药管不管用,”一向理智的佛兰甚至怀疑起太医署的医官来,“这两月都还好,横竖天冷,穿厚衣裳就遮住了,若是明年开春疤还在,您就让陛下把那群庸医都砍了去。”   崔晚晚忍俊不禁:“你以为是一群竹子呢,说砍就砍。”   “就砍!”佛兰也是有脾气的,坚持己见,“连点小伤都治不好留着何用?大不了我自个儿去求陛下。”   崔晚晚哄她:“好好好,砍砍砍。”   正说着话,拓跋泰竟然回来了,踏进殿门卷起一阵风雪。   “晚晚要砍什么?”   他披着玄色鹤氅,戴了风雪帽,只见头顶肩上都落了厚厚的雪,想来是在雪地里待了不短时间。   “才不是我呢。”崔晚晚眯眼笑,“佛兰姐姐看宫里的竹子不顺眼,盘算着要全砍了。”   佛兰恼怒瞪她一眼,碍于皇上在此,却也不便说什么。   内侍上前伺候拓跋泰更衣脱帽,他解了大氅便走到崔晚晚跟前,把手中拎的东西往前一递。   “你看。”   崔晚晚定睛一看,竟是只毛茸茸的短尾雪兔,此刻被拓跋泰捏着长耳朵,唇鼻翕动,看起来战战兢兢的。   “送我的呀。”   她伸手就想接过来抱进怀中,拓跋泰却不依,抓着雪兔解释:“野兔子凶得很,当心蹬你,先找个笼子关一阵再说。”   “哦。”崔晚晚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忍不住去摸了摸,感慨道:“好软。”   拓跋泰见她欢喜自己也高兴:“想着你喜欢,特意捉了活的回来。朕今日还猎了几只狐狸,到时候用皮给你做个暖脖。”视线落在她涂了药的脖子上,深邃眼眸又泛起疼惜,“伤好些了吗?”   “不怎么疼了。”崔晚晚沉浸在收到礼物的快乐中,软绵绵地倚过去撒娇,“您给我吹吹就更不疼了。”   “娘娘使唤人的功夫日益精进。”   虽然嘴上这样说,拓跋泰还是凑过去,含着笑意吹了几口气。   “沾了天子龙气才好得快嘛。”   雪天围坐火炉饮酒吃热锅子是在再惬意不过的事了,崔晚晚心心念念了好久,终于在这日见到了。   今天还猎到一头鹿,所以厨下切了满满几盘鹿肉送来,还有鹿血酒。   可是她只能看着拓跋泰大快朵颐,因佛兰担心她胡吃海塞不利伤口恢复,所以这也不许她吃,那也不许她碰。   崔晚晚可怜巴巴地开口,妄图撒娇换两口肉吃:“我饿——”她委委屈屈的,还不等把话说出口就招来佛兰的眼刀子:“想都别想!”   崔晚晚简直要哭出来,学着稚儿那般告状:“陛下,你看她又凶我!”   “都是为你好。”拓跋泰对她的把戏了如指掌,兀自痛饮一杯,唇角翘起,“也就她能管管你。”   这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性子,要是没人管束,天晓得还会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来。别看拓跋泰身为天子威势慑人,可一对上她就没了脾气,再坚定的意志都瓦解成屋外软雪,一会儿就化了。   “你们都欺负我!”   崔晚晚悲愤控诉,赌气跑到一旁喂兔子去了。   隔着热锅子散发出的腾腾雾气,拓跋泰见她孤零零蹲在笼子前,模样怪可怜的,不由得心中一软,突然食之无味,于是撂下筷子跟过去。   老远就听见她嘀嘀咕咕。   “兔子兔子,他们不让我吃东西,我才不会那么坏,我喂你吃多多的。”   “你要快快长大呀。”   拓跋泰忍俊不禁,心想这人居然跟兔子也能说话,真是个孩童心性。   谁知崔晚晚接着说道:“等你长得胖胖的,我就把你吃掉,唔,到时候是烤来吃还是烧来吃好呢?”她余光瞥见那人身影,故意加重语气,“我一个人吃完,谁也不给!”   拓跋泰又好气又好笑。   “你至于么?”他陪着一起蹲下来,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就想逗一逗,“胆大包天,竟敢拿御赐的兔子果腹,该当何罪?”   “送我了就是我的,你管我吃不吃。”   拓跋泰在她臀上轻拍一下,故意虎着脸:“放肆!”他喝了鹿血酒,此时腹中正热气翻腾,指尖摸到的弹软愈发刺激了脑海,内心恶劣的种子破土而出。   崔晚晚也不知道那句话就惹着他了,莫名其妙挨了好几巴掌,疼倒是不怎么疼……但很羞耻。   她涨红了脸双手捂住身后,说话都结巴了:“拓、拓跋泰,你、你……”   你个半天也吐不出下半句话来,罕见极了。   拓跋泰得偿所愿,忽然有了更恶劣的想法,只是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又冷静下来,努力压下鹿血狂热,去捉玉手。   “陪朕出去走走。”   风雪停了,但积雪深厚,拓跋泰牵着崔晚晚出了寝殿,一路往观风楼而去。   道路积雪都被清扫过,但崔晚晚是何人?最不安分守己又离经叛道的人,连路也不肯好生走。她拉着拓跋泰七弯八绕,非要去玩踩雪,听厚雪陷落“咯吱咯吱”的声音。   拓跋泰在前面走,一步一个脚印踩出坑,她跟在后面踩进他的脚印,这样鹿皮靴就不会被浸湿了。两人携手而行,不一会儿踩出一条长长的足迹。   她玩性大起,倒是忘了刚才口腹之欲不被满足的郁懑,抬眸嬉笑:“阿泰,你的脚好大。”   拓跋泰看着皑皑白雪,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显淡漠,只是在看她的时候才浮起浅笑,“嗯”了一声。   崔晚晚不察他的低落,悠然感慨:“下雪真好。”   “天寒地冻有何好的?”拓跋泰垂眸,想起了安乐王府覆灭的场景,也是在冬日,王府门口的雪全都染红了。   “好玩呀!”她抱着他的胳膊,神态千娇百媚,“陛下,我想要个雪人,您帮我堆,好不好嘛?”   她颇懂得拿捏人心,但凡有所求就撒娇卖乖,拓跋泰最吃这一套,不一会儿就推出两个大雪团,上下垒起。   佛兰不在没人唠叨,崔晚晚亲手去给雪人捏了眉眼口鼻,一样不落。她画艺了得,做起描摹五官的事情来也不费吹灰之力,片刻就勾勒出雪人容貌。   高鼻深眸,长眉薄唇。   拓跋泰仔细端详觉得眼熟:“这是……”   “是将军。”崔晚晚抿嘴羞涩,不肯承认雪人脱胎于谁的样貌,只说:“从前二哥最喜欢给我堆雪人将军了,你可别自作多情啊,才不是你呢。”   她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拓跋泰却看破不说破,捉起她微凉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眉梢冷意尽数散去,如春风化雪。   “好,不是我。”   她可能忘了,抑或是根本不曾记得。当年他流落河东又遇大雪,险些冻死。崔府门前,粉琢玉砌的小女童与母亲一起,送了他棉衣白粥,后来又因崔氏善堂收留,他和许多流民熬过了最艰难的冬日。   拓跋泰确实受过很多人的恩惠,但唯有当年大雪纷飞的那碗粥,当得起他心中的一饭之恩。   时至今日他仍然厌恶严冬大雪,可因为崔晚晚,他觉得多了些希望和欢喜。   他终于露出个真心的笑:“遇见晚晚,朕之所幸。” 第41章 登山 只晓帐中春暖情浓,不……   向来大魏帝王冬狩, 几乎都会在南苑行宫度过漫长冬日,这里有数个热汤泉眼,把整座行宫烘得温暖湿润, 确实比京中冷冰冰的内宫舒适。   拓跋泰并非耽于享乐之人, 本打算早日回京,但顾及崔晚晚伤痕未愈, 而太医令也说行宫汤泉更加养人,于是决定多住一阵,不过政事不可耽搁,他索性把朝会也搬到了行宫来, 体恤臣子两地来回奔波辛苦,他下令开放弘文馆,还专门拨了行宫西边的两座宫殿供臣下留宿。   崔晚晚又过上了“三更睡五更起”的日子。   前夜金丝帐中翻腾如浪,烛火明明暗暗照出人影缠绕。拓跋泰自从发现了那丝隐秘, 竟似得了趣, 回回都要撩拨得晚晚哀声求饶,直至软化成水, 他才会遂了她的愿。   自打佛兰从金雪口中得知“陛下和娘娘总是打翻茶水”这件事之后,便贴心地多备了干爽被褥。崔晚晚也只有这种时候脸皮薄, 羞于见人,不肯唤人来撤换。   无奈之下,只得天子纡尊降贵, 亲手服侍。   拓跋泰先把人抱去一旁, 待到更换妥当之后,又把她抱回去,揽入臂弯盖上锦衾,轻抚背脊。   崔晚晚哈欠连天, 还不忘讲条件:“明儿你自个儿起,不许吵我。”   “依你。”   两人相拥而眠,有些只晓帐中春暖情浓,不知外面沧海桑田的意思。   拓跋泰言而有信,五更时分果真兀自悄然起身,连更衣都是去的外间,生怕吵着了她。可他离开不过片刻,崔晚晚转身一摸旁边空荡荡的,竟然醒了。   她拥衾而坐,怔怔神游天外,本欲接着蒙头大睡,却突然没了睡意。   干脆起身梳洗。   “陛下专程叮嘱让您多睡一会儿,您怎么还醒了?”佛兰给她梳头,觉得稀奇。   崔晚晚也觉得奇怪:“我不知道,突然就醒了,心里还觉得空荡荡的。”她抚着胸口,兀自烦恼揣测,“别是落下病根了吧?”   “不是病。”佛兰掩口一笑,“从前夫人也这样。”   “阿娘?”   佛兰瞧着她与崔夫人七分相似的面容,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吸吸鼻子忍回去,娓娓道来:“以前老爷早起,都是夫人亲手服侍,从不假手外人,晚上夫人也一定等到老爷归家才会歇下,她说若是不亲眼见到老爷平平安安,心中就不踏实,空荡荡的。”她为崔晚晚簪上步摇,露出欣慰的笑,“如今看娘子这般待陛下,我很高兴。”   崔夫人已逝,唯有佛兰陪她活在幽幽深宫,她们从前想要报仇雪恨,可是以后呢,又该何去何从?长姐如母,佛兰既期望有人能够真心对待崔晚晚,又祈盼崔晚晚也能放下过去,馈以真情。   “那怎么一样。”崔晚晚敛眉垂眸,“阿耶阿娘伉俪情深,他不可能的。”   河东郡崔太守年少娶妻,二十年来夫妻恩爱,诞育子女三个,已是一段人间佳话。爱妻亡故后他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不纳妾不蓄妓,这般痴情放在戏文里不知惹得多少女儿倾慕,可落到现实就被视为异类,崔氏宗族长老不知数落过几百回,年年都要派人说服他续弦。   阿耶尚且要顶住家中压力,那拓跋泰呢?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他抵得住吗?   “什么叫不可能?”佛兰见她事事大胆,惟独在情爱上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出言激将,“我认识的娘子,连皇帝都敢拉下马,还有什么不敢去做?”   “你梳好没有?我都饿了。”   崔晚晚顾左右而言他,不敢接话只是一个劲儿催着她快点梳妆。佛兰恼她又是这幅样子,气得把梳子一扔就走了。   “脾气还大得很。”崔晚晚嘀咕一句,干脆招来金雪银霜,“吃点东西,咱们去爬山。”   行宫背靠南山,以石瓮谷为界,分为东西绣岭,西绣岭依次有三座山峰,逐层渐高,崔晚晚今日雄心壮志,立誓要登上最高峰的翠云亭。   只是刚出了昭阳门,走上玉辇路,还不到半个时辰崔晚晚就气喘吁吁地扶着银霜休息。而金雪自打开始爬山就跃跃欲试,可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只是管不住一双圆眼,不住东看西望。崔晚晚哪儿能瞧不出她的小心思,故意吩咐她前去探路。   银霜抬头望了望隐在云雪中的高峰,体贴道:“娘娘,奴婢还是唤辇轿来吧。”   这时金雪探路折返,手里握着两枝梅,兴冲冲递过来:“娘娘您看!”   含苞待放,冷香袭人。   崔晚晚问她哪儿摘的,金雪抬手一指:“集灵台,有好大一棵梅树。”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台阶之上殿宇覆雪,隐隐露出一角屋檐,于是崔晚晚道:“去集灵台歇歇。”   集灵台乃是斋宫,这样的清静祀神之所平素鲜有人来,崔晚晚一行人进殿,不料里面竟然已有人了。   贤妃林新荔独自在殿内,脚边有个手编竹筐,里面放了几枝梅花。   若不是今日见到人,崔晚晚几乎都要把她忘了。   说来也奇怪,住进南苑行宫这么久,就算江巧音不往崔晚晚跟前凑,她耳边都有一两句关于淑妃的消息,可偏偏这个林新荔,好歹也是三妃之一,住进行宫以后居然悄无声息,好似压根不存在。   林新荔乍见崔晚晚显得有些慌张,急急行礼:“妾见过贵妃娘娘。”   崔晚晚虚扶一把:“贤妃无需多礼。”她细细打量林新荔,觉得她今日妆扮过于素净,跟个宫女似的,只是她肤白娇小,倒显出几分柔弱美态,和韦清眉莫名相似。不过认真说起来,又还是不同的,韦清眉神色间总含着悲苦,像是对什么求而不得,可林新荔则是天生娇弱,需要人好好呵护才是。   “贤妃怎一人在此?”崔晚晚笑眼问她,“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   林新荔略有紧张,磕磕绊绊回道:“来、来赏雪,忘了东西,宫女……回去取了。我在此等她。”   “原来如此。”   崔晚晚也不再追问,招呼她一齐坐下歇歇。   只是林新荔却不敢落座,婉言拒绝:“妾还是不打扰贵妃娘娘雅兴了……”   她神态怯弱,让崔晚晚想起了飞霜殿里的那只兔子。说来也巧,这时地上的竹筐竟然自己动了动,两只耳朵从梅花底下探出来。   “兔子!”   金雪咋呼呼的喊了一声,径直去把小东西抱出来,也是一只白绒绒的雪兔。小丫头在长安殿不受拘束,活泼惯了,竟抱着雪兔说道:“娘娘,这只兔子跟咱们殿里养的那只好像,不如带回去一齐养,正好凑成一对儿。”   崔晚晚盯着那只兔子看了须臾,这才不急不慢开口:“金雪儿你太没规矩了,这是贤妃的兔子,岂是你说带就带的?”   金雪吐吐舌头,赶紧赔罪:“奴婢僭越,请贤妃娘娘恕罪。”   “不碍事。”林新荔并不计较,虽然有几分不舍,但还是道,“若是贵妃娘娘喜欢,雪兔请您带回去吧,两个一齐养总是好的,不然总是孤零零的。”语气中颇有几分落寞。   “我怎好夺人所爱?贤妃自己留着吧。”   崔晚晚略坐片刻,站起来走到殿门,空中又飘起了雪,她往山下看,见到辇路上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高腿长,一步能跨两级台阶,肩披鹤氅显得格外挺拔,正是拓跋泰。   她拉起帽兜盖住头,跨出殿门:“该走了。”   金雪把兔子放回竹筐,匆匆向林新荔告辞,与银霜陪着崔晚晚离开了集灵台,继续往山上去。   方才崔晚晚走一刻就要歇三刻,这会儿却一反常态地健步如飞,“噔噔”踩着台阶向上,把金雪银霜远远抛在身后,一鼓作气爬到了半山坡上的老君殿。   雪愈发大了,她回头往下看,已经见不到拓跋泰一行人的身影,不知是被风雪掩盖,还是去了另外的地方。   “娘娘、等等、奴婢……”   金雪累得直喘气,话都说不清楚,连银霜也弯腰撑膝,一副吃力模样。   于是三人就近去了老君殿。   此处因供奉了一尊太上老君白玉雕像,故而得名。造像细腻逼真,栩栩如生,传说为西域造像大师之作。老君殿远离行宫,人烟罕至,只有两个年迈的内侍看守打扫,殿里连盆炭火都没有。三人进殿后就让内侍把门关上阻挡风雪,金雪银霜则去生火烧水。   斗篷外层已经被雪水浸湿,崔晚晚脱了斗篷坐在蒲团上,又把鞋也脱掉,脚上罗袜润润的。   银霜端着火进来,见状赶紧把炭盆放到她附近,又刻意隔开些许,道:“这里只有下等黑炭,熏人得很,娘娘当心眼睛。”   “嗯。”崔晚晚果真揉了揉眼,眼眶红红的。   主仆三人围火而坐。银霜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担忧道:“要是雪不停,咱们就没法下山了。”   “那就在这里住一夜。”金雪完全是小孩子心性,提起在外过夜竟然还很雀跃,“我还从来没在庙里住过呢!”   银霜倒是把佛兰姑姑的威严学了个八九不离十,闻言瞪她:“这里没吃没喝没床,怎么住?”   金雪不以为然:“找个壶化些雪水煮开,再在炭底下窝几个薯芋,这样不就有吃有喝了?至于住嘛,打地铺也很好啊,有太上老君庇佑,不用怕的。”   “你这妮子倒是皮糙肉厚好对付,可娘娘怎么办?”银霜恼她不懂事,咬耳低语,“没发现娘娘不高兴么?”   金雪这才注意到崔晚晚怔怔盯着炭盆发呆,神游天外似的。她吃了一惊,捂着嘴小小声声:“为什么呀?”   银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殿内一时沉寂下来,金雪也不敢叽叽喳喳,银霜见雪势不减,于是真的去厨下找来了铜壶水杯,还有几个鸡蛋大的芋头。   外面天色渐暗,但地上积雪映照出莹莹白光,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看守的内侍送来干净褥毯,主仆三人裹着取暖,不一会儿金雪就昏昏欲睡。   崔晚晚闭嘴不言,银霜也不敢冒然开口,更不放心睡过去,只顾翻烤着盆里的芋头。   砰——砰——   老君殿外的大门被人用力敲打,连房檐的雪都被震落下来。金雪被惊醒坐起来,抹了抹嘴角口诞,迷迷瞪瞪:“怎么了这是?”   银霜站起来:“我去看看。” 第42章 贪花 花开堪折直须折。……   听闻有人叫门, 老君殿的内侍匆忙跑出来,合力抽开门闩。门外之人迫不及待推开大门,银霜见到几个满身是雪的男人, 连眉毛都冻成了冰, 看不大清楚容貌。   她心中一凛,上前想阻止他们进来:“来者何人?我家娘娘在内, 尔等速速回避!”   “果真在此。”   拓跋泰抖了抖身上的雪,露出真容。银霜看清是他连忙下跪:“参见陛下!方才奴婢不知,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你很忠心, 不错。”拓跋泰抬袖擦去眉眼上的雪,并不怪罪,“起来吧,去烧些热茶给大伙儿暖暖身子。”   银霜应了声是, 迎着他进入殿内, 顺道又喊走金雪一起去厨下烧水。随行侍卫也跟着去了。   拓跋泰进了屋,见到崔晚晚侧身坐在角落。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见到是他很快又把脸转回去,抬手抹了抹眼。   拓跋泰走近:“怎么又不理人?”   “没有啊。”崔晚晚吸吸鼻子, 仰头望着他,“陛下怎么来了?”   他解下鹤氅,冰雪落在炭盆周围很快化成了水。他笑:“娘娘有爬山的雅兴, 朕也有登高的意趣。”   他挨着她坐下, 身上携着一股梅花冷香。崔晚晚闻到气味鼻子发酸,瓮声瓮气地说:“别挤我。”   拓跋泰故意凑近了些:“朕不觉得挤。”   她伸手推搡:“臭!”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   “你香。”   两人单独相处时,拓跋泰便没有了在外杀伐果断的冷肃老成,调笑的话可谓信手拈来。说来他才二十余岁, 朝堂上不得不老成,骨子里仍有少年人的潇洒浮浪。   他最喜欢逗她,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于是张开双臂去揽人。崔晚晚推搡不开,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略微冰凉的吻落在头顶,缱绻悱恻。   她小声地抽噎了起来。   拓跋泰一惊,握住她双肩把人扳正,垂眼直视:“这是怎么了?竟还哭上了?”   崔晚晚不敢与他对视,盯着他胸前一小块洇湿,哽咽道:“臭死了……”   一身香味,谁知道他是从哪里过来,又跟什么人搂过抱过?   “你鼻子坏了不成。”拓跋泰伸手进怀里掏了一把梅花出来,“朕给你摘了这个,香的。”   崔晚晚把头一扭:“我不要!”   “不喜欢?”拓跋泰失笑,“还以为你们女子都喜欢花啊香啊的,想着与你做个香包。”   崔晚晚今晚像吃了炮仗,闻言顿时炸了:“什么我们女子,她们喜欢是她们,我是我!陛下莫要混为一谈!”   拓跋泰纳闷她今天脾气特别大,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如何惹到她了,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太阳穴“突突”跳动,他颇觉头疼,可又舍不得凶她,耐着性子道:“朕又哪里惹到你了?就算是犯人问斩还要先定个罪,让人死得明明白白吧?”   崔晚晚咬唇。她如何说?难不成说她看见了他送林新荔的雪兔,吃醋到酸死了自个儿?甚至还嫉妒得发狂?   她说不出口,只能憋着忍着,眼泪又掉下来。   “呜——”   见她又开始哭,拓跋泰赶紧认输:“好了好了,不想说便罢了,朕又没逼你。”   崔晚晚有口难言,心头像压上一块大石,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愈发哭得伤心,伏在拓跋泰怀里不住抽泣,捏拳狠狠捶他。   拓跋泰任她捶打,把自己当成个出气的沙包,等她打够了还去牵起柔荑,放在唇边吹气:“手疼不疼?”   “讨厌、拓跋泰你最讨厌……呜——”   一双美眸肿得像核桃,崔晚晚光是打骂还不解气,隔着雾蒙蒙的泪眼看他,只见他目光灼灼饱含情意,瞳孔里映着她的倒影,是独一无二的。   她仰头凑到他嘴角打算狠狠咬他一口出气,可刚碰到他温热的唇顿时又软了心肠,于是撕咬变成了美人缠绵献吻。   唇齿相依,拓跋泰反客为主,肆意侵占。   “不气了?”   良久二人才分开,拓跋泰笑眼问她。她也不回答,埋头缩在他怀里像只鹌鹑。   “此情此景,让朕想起一句诗来。”见人不哭了,拓跋泰想方设法逗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晚晚好比这多变的天气,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雪,什么时候放晴,朕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惹出一场大雨,拿着杯子接都接不完,起码够朕喝一壶了。”   崔晚晚终于破涕为笑:“去!”   哭过了也打过了,她更不好意思吐露心意,只得低头抠着裙摆上的金线,鼻尖通红好似小猫,拐弯抹角地打听:“你怎么来这儿了?”   “你还好意思说。”   提起这茬拓跋泰就一肚子气,他下朝返回飞霜殿不见这人,一问佛兰才知她带着两个小丫头片子往岭绣峰翠云亭去了,于是来寻她。半路上突降风雪,他担心她有什么危险,一鼓作气爬上了翠云亭,却是空荡荡的。接着他率人折返,沿路寻人,恰好风雪掩盖了足迹,费了好些功夫才得知她躲进了老君殿,这才又急匆匆赶过来。   一来一回费了几个时辰便罢了,进门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她劈头盖脸撒了通气,拓跋泰觉得身为天子窝囊成自己这般,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惹得崔晚晚冷哼:“您哪里窝囊了?今儿又是登高,又是折花的……别人都要羡慕死了。”语气酸溜溜的。   “花开堪折直须折。”拓跋泰一边说一边抚上她的双足,一语双关,“不知贵妃允不允?”   崔晚晚歪头:“您今日不是折过了?不觉得累吗?”难道在集灵台没有“折下”林新荔?那梅花哪儿来的?   “那怎么够。”拓跋泰以为她说的是昨夜春宵,勾唇风流倜傥,“朕尚有余力再摘一朵。”还是朵娇艳带刺的妃子笑。   两人各有所指,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崔晚晚垂眸盯着他下腹看了片刻,认真道:“贪花好色伤身,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拓跋泰被她嫌弃的眼神气得七窍生烟。他一心守着她,过得只比苦行僧好那么一点,怎么就成贪花好色了?   “又给朕乱按罪名。”他冷笑,“回去朕就把这四个字坐实,随你怎么哭。”   崔晚晚把脚往他怀里蹬,踩着温厚的胸膛取暖,逞强道:“我几时哭过!”   “那这是什么?”拓跋泰指着胸口泪渍,当场揭穿。   “反正我没哭,”崔晚晚窘迫之余,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是饿了流的口水……对了!芋头芋头、都烤糊了!”   她手忙脚乱地指挥拓跋泰,让他刨开火盆里的炭灰,把埋在底下的芋头挖出来,果不其然表皮焦黄微糊,不过好在里面仍是好的。   她不愿弄脏手,于是拓跋泰又任劳任怨剥皮喂她吃,一人一口分食。最后她吃不下了,他便把剩下的全部吞下肚。   拓跋泰屈膝而坐,他不喜广袖长衫,更爱利落胡服,贴着背脊勾勒出一把好腰身。殿内烛火蒙蒙,外头雪光白亮,映在他的俊脸上,显得如玉璧般风华高尚。崔晚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的痴缠都要化作月光银辉洒下来。   “看朕作甚?”   “阿泰,”崔晚晚唤他,轻轻靠过去,闷闷不乐,“你送我的那只兔子……”是不是别人也有?   咬了咬唇,还是羞于启齿。   “兔子怎么了?”拓跋泰不明所以,忆及她说过要吃掉兔子的话,遂笑道:“还在盘算着喂肥了怎么吃?晚晚怎么那么馋?”他捏了捏她鼻子。   崔晚晚噘嘴:“我就馋!我还嫌兔子肉太少不够塞牙缝,想问问它有没有兄弟姐妹,干脆一并打来吃了,免得它们骨肉分离!”   “是有不少兄弟姐妹。”   听到这句话,崔晚晚就像心窝里被塞了一捧雪,冰凌凌的。她无精打采“哦”了一声。   “母兔子能生,每年可以生两三回,一回少则三四只,多的七八只,小兔子生下来拇指大小,但个把月就能独自过活。从前在西北边陲,每年三四月份兔子发情,雄兔也不藏着了,整天东奔西窜找雌兔交|配,朕与仲祺还有崇峻就去猎兔,只要找着一只母的,后面一准能逮住六七只公的。”   拓跋泰平素话不多,也不怎么提从前的事,今夜难得讲这么多:“有时候还能看见兔子打架,别看这些小东西平时温顺,争母兔子的时候打得厉害,还会相互撕咬。别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一点也不错。”   世间万物,雌雄阴阳,皆是如此。   只有获胜的雄兔才有资格与雌兔交|配,而天下英雄豪杰,惟手握帝王权柄的天子,才能呵护崔晚晚这样顾盼生辉的佳人。   他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献给她。   尽管闹不明白她为何总是惦记着吃掉兔子,拓跋泰依然承诺:“下回又遇到雪兔再给你多抓几只,上回朕只捉了一只活的,其余的被旁人拿了。”   “真的?”崔晚晚忽然拔高声音,目光狐疑。   “骗你作甚。”拓跋泰莫名其妙。   一瞬间风停雪歇,雨过天晴。   崔晚晚笑靥如花,扑过去抱住他:“阿泰你最好了!” 第43章 将离 这位郎君,你可知鸳鸯……   直到第二日天光放晴, 行宫奴仆把台阶残雪都扫清,拓跋泰才携崔晚晚一齐下山。   途经集灵台,崔晚晚驻足问道:“梅花是这儿摘的?”   拓跋泰承认, 她又追问:“那——你摘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   崔晚晚原本还想再问, 可又觉得自己如此追根究底好没意思,于是闭了嘴, 只是心里到底不舒服,噎噎的。   还没到山脚,只见福全自下而上匆匆跑来,禀告拓跋泰方丞相求见, 现下正在七星殿等候。今日休沐无朝会,年迈的方晋杰却冒着风雪面圣,必有要事。   拓跋泰腾起不好的预感,随口叮嘱了崔晚晚两句, 便立马随福全先一步下山。   回到飞霜殿, 整夜未睡的佛兰守在门口,见到迟迟归来的主仆三人, 顿时眼睛一瞪。   金雪银霜吓得缩起脖子,暗暗祈求佛兰姑姑口下留情, 别把她们骂得狗血淋头。   崔晚晚先发制人,笑脸迎上:“佛兰姐姐——”   “还知道回来?”佛兰横眉冷对,“怎么不在山上多住几天?”   “想你了嘛。”崔晚晚挽上她胳膊, 亲昵撒娇,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夜我都没睡好,尽想着你了。”   “我看你们是乐不思蜀还差不多。”佛兰素来刀子嘴豆腐心,见她形容略有憔悴, 手也凉津津的,没好气道:“还不快进屋!”说完连忙张罗梳洗饭食一应杂事去了。   崔晚晚抛给金雪银霜一个得逞的眼神。   飞霜殿是天子寝宫,汤池乃是行宫最大的,崔晚晚在山上捱了一夜,虽然一直缩在拓跋泰怀里不曾受冻,但下山冷得够呛,于是用完早膳就扑腾进了汤池里。   佛兰体贴周道,在汤池中兑了豆蔻香,又用托盘盛放木樨甜露供她饮用,还额外放了几样精致点心。崔晚晚浸泡其中不知几多惬意,长发高高挽起露出天鹅般的肩颈。   可谓兰汤滟滟,若三尺寒泉浸明玉。   拓跋泰来的时候,便是见到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场面,即便是宜春殿红枫落雪的盛景,也不及眼前颜色万一。   见他回来,崔晚晚趴在池边,双臂交叠搭于胸前,一双明媚的眼黏在他身上。   “这位郎君,你可知鸳鸯二字怎么写?”   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开始不知死活地撩拨。   拓跋泰蹲下,眉宇间萦绕着戾气,但嘴角还是牵出一抹温柔给她:“愿闻其详。”   “来。”   崔晚晚宛若如传说中的鲛女,上半身浮于水上,神态懵懂天真,但面庞妖冶魅人,还勾着手指头示意他靠近。   拓跋泰微微躬身,她伸手拽住衣襟,费力撑起身去贴他的耳朵,不料脚下一滑往后仰去,他连忙伸手去捞。崔晚晚顺势把人扯下了池子。   待他浮出水面,她如水草般缠上他,笑个不停。   “要做鸳鸯,先得戏水,郎君学会了吗?”   拓跋泰衣衫尽湿,显得有些狼狈,他抱住人抵在池边,沉声反问:“鸳鸯鸂鶒绕渔梁,其中鸂鶒二字,贵妃可会写?”   鸂鶒鸟身大羽艳,时常雌雄相随,喜爱同飞并游,也被称作紫鸳鸯,常被人比作深情恩爱的化身。   “如何不会?从前臣妾家中也是请了西席的。”崔晚晚得意洋洋,纤纤玉指在他胸口写字,一笔一画,诗句信手拈来,“鸳鸯鸂鶒绕渔梁,摇漾山光与水光。不管使君征棹远,依然飞下——”①   诗还没念完,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神情怔怔:“旧池塘。你……”   拓跋泰的唇封住了她剩下的话。   两年前匈奴战败,后来冒顿单于向大魏递交降书,此举引起匈奴内部分裂,混战不断,于是出现了三个单于争立的局面,除了冒顿而外,一支族人西迁远徙,另一支则在统万城建都,号曰“大夏”,国主为赫连渤,自封大单于。大魏称其胡夏。   约三日之前,胡夏竟突袭了大魏一座边城,徙民万户劫掠牛马财货,杀了守城官员扬长而去。   消息刚传到京城,方晋杰就匆匆来报,拓跋泰一听便觉得此事蹊跷,胡夏国小势弱,赫连渤又年事已高,应该巴不得与大魏相安无事,怎会在此节骨眼上挑衅?他正在思虑该如何处置,谁知前朝涌来一波下臣,皆已听说胡夏偷袭一事,众人义愤填膺,都嚷嚷着要反击胡夏。   一时间,朝中竟是人人主战。拓跋泰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良久,他才居高临下发问:“既然要战,谁堪为将?”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江太傅行军经验丰富,为大魏屡立战功,由他率兵前往再合适不过了。”   一个蓄着山羊须、高颧骨的中年男子率先回话,正是江肃从前帐下谋士,赵阔。他如今是兵部五品库司郎中。   此言一出,又有好几人赞同,都说从前江肃率军挫败匈奴,乃是最佳人选。   拓跋泰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方晋杰。   方丞相捋须说道:“太傅毕竟是陛下的义父,如今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宜让其奔波操劳。”   拓跋泰点头:“太傅年事已高,朕也于心不忍。”   这时,江肃上前一步,大义凛然道:“昔有赵国名将廉颇,年过七十尚能为国效力,老臣愿效仿之,马革裹尸报效大魏!”   他拿廉颇当例子,不免让人想起两个典故,一是长平之战,赵王中了秦国反间计,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换下了固垒坚守三年的廉颇,最后赵国惨败,赵括被射杀,而秦将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军。二是“廉颇老矣”,赵王听信谗言,认为廉颇年迈不堪重任,致使廉颇抱憾而终,死前留下一句“我思用赵人”。   江肃自比廉颇,字字句句皆在隐射拓跋泰心胸狭隘,猜忌打压能臣。   “太傅主动请战,高风亮节,朕心甚慰。此次征讨胡夏,仍由太傅任兵马大元帅。”   拓跋泰顿了顿,随即扔下一句话。   “朕也一同前往。”   决定御驾亲征以后,第二日便要返回京城做战前准备。飞霜殿众人知悉连忙收拾行李。   崔晚晚从汤池出来就闷闷不乐,嘴撅得老高。   “合该拿个茶壶来挂上。”拓跋泰见状揪了一下。   崔晚晚扯着他袖子,娇嗔问道:“非要去么?”   拓跋泰点头,见她依依不舍的模样,积攒的戾气消散不少,笑眼问:“舍不得朕?”   “谁舍不得了。”崔晚晚仍旧口是心非,“晚上没人闹,我自个儿不知道睡得多舒服!”   拓跋泰拥她入怀,低叹道:“朕不在,你顾好自己。”   崔晚晚乖巧依偎,双手环住他的腰。   “你也是。”   金乌西沉,飞霜殿如银宫仙岛,夕阳自窗棂外照到默默相拥的两人身上,披上一层泥金色,朦胧微暖。   “你要当心,不准受伤。”崔晚晚羞赧于自己竟变得这般担惊受怕,赶紧出言找回几分面子,“反正我不会心疼!”   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如拓跋泰这般身经百战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量。”   “不许尽量!你保证!发誓!”   崔晚晚故作凶很,眼眶绯红。   拓跋泰见状心软,道:“好,朕答应你,绝不轻易冒险。”   “嗯。”崔晚晚闻言心里踏实了些,抬指抹去眼角的泪珠,叮嘱道,“你要小心姓江的老匹夫。”   胡夏偷袭有悖常理,大魏不应急于反击。朝廷可派将领前往边城威慑,与国主赫连渤通信会面,弄清来龙去脉再行处置,即便要战,相信以拓跋泰如今的地位声望,胡夏也只能递交降书兼赔偿损失。可朝中有人做手脚,故意把此事宣扬出去,又利用魏人对匈奴的痛恨,挑起众人激昂战意。如此一来,拓跋泰为安抚人心,只能放弃兵不血刃的打算。   大魏国库空虚,均田令又还未见成效,实在不宜穷兵黩武。拓跋泰被迫妥协已是烦心事一桩,接下来江肃请战,可谓是让他震怒。   北方是江肃的地盘,若由他领兵去打胡夏,无异于放虎归山。太傅的官职把江肃牢牢捆在京城大半年,他隔三差五就要以年迈体衰为由,请辞告老还乡,拓跋泰每次都好言挽留,作出“君臣情谊深厚”的表象。实则二人只是勉强扯块摇摇欲坠的遮羞布维持面子,一旦江肃离开京城,必然立马决裂。   这个节骨眼上江肃请战,种种迹象表明胡夏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拓跋泰当机立断,决定放手一搏,亲自出马。但前路未卜吉凶难料,他也不知这次胜算有几分。   崔晚晚素来聪慧,他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所以才叫他提防江肃。   “晚晚,”拓跋泰思忖再三,觉得有些事还是提前做好安排,“倘若朕有什么……”   崔晚晚一掌捂住他的嘴。   “我等你回来。”她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含泪微笑,“就在长安殿等你。”   翌日帝驾回京,崔晚晚特意央拓跋泰再带她去一次李家村。一行人打马急行,于午时到达村口。   正是冬季农闲时节,孩童仍聚在一起玩耍,见到崔晚晚顿时雀跃,认出了这位“仙女”,可一见她身边有个冷面含威的年轻郎君,都怯怯不敢上前搭话。   “你走远些,吓到他们了。”   崔晚晚赶走拓跋泰,自己迎上去,还让佛兰拿糖出来分给孩子们,眨眼俏皮:“看吧,我不会骗人的。”   孩童把她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如众星拱月,她也笑得一派无邪。   拓跋泰远远望着,眼里也浮起几分笑意。   她倒是很喜欢孩子……   接着几人又去了李叔家,拓跋泰在外与李叔闲话家常,崔晚晚则去找李阿香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待了半个多时辰后,他们告辞。   日夜兼程,帝驾只用了一天便赶完两日的路,回宫已是子夜,拓跋泰早就召集了群臣连夜议事,他担心胡夏之事迟则生变,出征迫在眉睫,他打算天一亮就出发。   两人来不及说什么就匆匆分开,拓跋泰去了前朝,崔晚晚回了长安殿,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翌日清晨,拓跋泰在宣政门外集结将领,颁诏之后,祭路、祭旗、誓师,接着率领人马浩浩荡荡出征。   崔晚晚没有来送行,只是遣人送来一个荷包。   福全呈给拓跋泰,他没时间细看,径直塞进怀里,直到骑马出了京城,这才想了起来。   打开荷包,里面是个绀青色的祥云结,股股丝线编得歪七扭八,要努力辨认才能勉强看出形状。   拓跋泰忍不住勾起唇角,脑海里浮现了一副美人灯下做女红的画面,也不知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气女人费了多少功夫……   晚晚,他的晚晚。   拓跋泰把这个寓意好运祥瑞的结挂在了腰间蹀躞带上。 第44章 凤印 妖女什么意思?   福全把凤印送到了长安殿。   中宫空缺, 贵妃为四妃之首,掌管凤印合情合理。崔晚晚也没推辞。   佛兰雀跃,恨不得把凤印供奉起来每日磕头上香。   “这下心里踏实了。”佛兰带着一种苦尽甘来的口气说道, “等陛下得胜归来, 应该就是封后大典了。”   金雪银霜也附和,还计划着要早日让尚服局把皇后礼服制起来。   崔晚晚单手支颐, 对凤印毫无兴趣,而是又开始神游天外。   “娘娘,您说凤冠是九龙九凤的,还是三龙二凤的?”   两个小丫头从未见过皇后凤冠, 金雪只凭猜测,觉得龙凤越多越好,银霜则听老一辈的姑姑们说过,凤冠饰金龙翠凤, 皆口衔珠滴, 镶嵌红蓝宝石,华贵非常。   崔晚晚迟迟回神, 随意瞄了眼凤印,平淡道:“皇后人选由陛下定夺, 你们不可妄议。”她走向案桌,“我写一份诏书,佛兰你送出去。”   御驾亲征当日, 后宫里就向各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府邸下了一份诏令, 说要召集各家命妇进宫抄经,为前线将士祈福。此令虽出自崔贵妃之手,却加盖了凤印,等同于中宫之令, 于是当夜宫门口排起长队,各家都送了女眷来。   内宫西北角的三清殿是本次集中祈福抄经的场所,此处离众嫔妃寝殿不远,而且邻近九仙门和凌霄门,一墙之隔就是羽林卫,再安全不过。   崔晚晚身着青衣,长发束起盘髻,戴一顶莲花玉冠,一副清绝出尘的道姑打扮。她在三清殿接见女眷,然后分发经书笔墨,讲了几句大义,让宫女领众人去净室安置。   除此而外,后宫嫔妃也需抄经。   “妖女什么意思?”   江巧音得令前来,内心忿忿。此番江肃被重用,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身边聚集了好几个嫔妃,皆对她俯首帖耳。   众女讪讪不敢乱说话,左右都得罪不起,索性装聋作哑。   “淑妃来了。”崔晚晚毫无芥蒂地主动招呼,“你来得正好,一起把这些分发下去吧。”她指了指摞成小山的经书绢帛。   当着外人,江巧音一副恭敬有礼的做派,柔柔应是。   “臣妇拜见淑妃娘娘、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不久,有一女翩翩而来,弱柳扶风的姿态,下跪行礼。竟是韦清眉。   见到是她,江巧音颇为意外,转过头去看崔晚晚。崔晚晚露出和善笑容:“本宫想着你们姑嫂许久未见,故特意请世子妃前来,也好与你闲话家常。”   韦清眉磕头谢恩:“谢贵妃娘娘体恤。”   “无需多礼。”崔晚晚仿佛完全不记得跟二女的龃龉,格外善解人意,“世子妃既然来了,就在宫里多住些时日吧,好好陪一陪淑妃。”   江巧音跟韦清眉可没有什么深厚的姑嫂情谊,但碍于凤印在崔晚晚手中,她又这样发话,不得不从。   “多谢。”江巧音敷衍道谢,面上看不出一点喜色。   拓跋泰领军疾行,三日就到了距离边境约莫二百里的并州上郡。他令大军在此补给休整后再赴边关。与此同时,京城的消息也飞鸽传书而来。   贵妃崔氏召命妇女眷数百,于三清殿抄经祈福,祈愿大魏此战得胜。   郡守府内,拓跋泰得知后低低发笑,邓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他乐什么?   “贵妃为朕添了几分胜算。”拓跋泰不愿说得太明白,吩咐道:“仲祺,叫房英莲来此。”   邓锐不服:“陛下有事吩咐臣即可,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本事。”他始终耿耿于怀武艺输给房英莲,想在其他事上争个第一,找点面子回来。   “你别小瞧了她。”拓跋泰想着还是要安抚一下这鲁直将军,“朕另有军机给你。”   只要不被房英莲越过地位,邓锐就满意,他突然问道:“臣要是此战得胜,能不能向贵妃娘娘讨个赏?”   南征北战多年,他从未开口讨要过官爵,拓跋泰略有讶异:“什么赏还要贵妃给?”   “嘿嘿,”邓锐一张黑脸也略显羞涩,挠着头不好意思,“我在行宫跟娘娘身边的侍女好上了……我想讨她回家当个婆娘。”   佛兰?还是那两个小丫头?拓跋泰失笑:“贵妃的人朕管不着,回京你自己说去。”   “那陛下要帮我说好话!”   “可。”   邓锐得了允诺,兴冲冲去找房英莲了。   此次出征,拓跋泰留了白崇峻率领禁军留守京城坐镇,自己则带了邓锐的龙武军,以及暂归房英莲所管的神威军,而且还只是一半,统共才五万人马。并非是他不想多带,实在是大魏疆土辽阔,他不能顾此失彼,必须铸成铁桶才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并州刺史叫吕扬,据说是吕布后人,他管着十万并州驻军。大魏要打胡夏,吕扬便在上郡集结了人马应战。并州军名义上虽是大魏的,实则一直由吕家人掌控,历来认钱不认人,只要给足了钱,言听计从。从前江肃要用并州军,可没少给吕扬好处。   邓锐找到房英莲的时候她正在练武,一招一式颇为利落有力。他大步过去鼻孔朝天:“陛下找你。”   房英莲倒是不在意他态度恶劣,只是到底介怀房牧山被他和白崇峻所伤,回答也是冷冷的:“知道了。”   看在她救人有功的份上,拓跋泰网开一面不再追究房牧山行刺之事,还破例让太医署的医官去将军府问诊。经太医妙手回春,或者是房牧山命不该绝,他前些日子居然醒了,只是心智受损前尘尽忘,与七八岁孩童无异。   房英莲很满意这个结果,爽快兑现承诺,入军效力,她武艺高强为人大气,很能服众。即便有不服的刺头,被她打一顿也服了。   “参见陛下。”   房英莲来时,拓跋泰正在看舆图,他闻声抬头,问:“并州军中的人都见过了?”   房英莲点头:“见过了。”   “印象如何?”   房英莲略微思索,回道:“贪财好斗,骑兵很强。”   正因并州骑兵出众,所以江肃打匈奴才要借用他们,但并州军唯利是图,在外名声不好。   “吕扬此人,你若与之一战,胜算多少?”   房英莲回想刚才见到的九尺大汉,保守估计:“单打独斗的话,五六成吧。”   “好。”拓跋泰相信她的实力,“朕给你三万人马,你只需守住上郡,若是吕扬有异,该杀便杀。”   “是。”房英莲遵命,问:“陛下可是要亲赴边关?”   拓跋泰点头。   她沉眉劝道:“不妥。陛下予我三万人马,只带两万人前去,而江太傅至少能借走五万并州军,此去定边城人烟稀辽,我等尚不知胡夏有无埋伏,倘若两面夹击,陛下便是腹背受敌,您的两万人能撑多久?”   “不如陛下在后安定军心,我领两万人马去边关。”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令人钦佩。   “他们要的就是朕去。”拓跋泰目光落在舆图之上,坚毅如磐石,“此战,朕必亲往。”   大军休整两日之后,江肃带了六万并州军,与拓跋泰带的两万人,统共八万大军,拔营前往定边城。   住进定边城的第一日,江肃就因“年迈体衰”“水土不服”而病倒了,拓跋泰去探望过两次,皆是起不了身,更别提骑马打仗了。   他是真病假病,拓跋泰心中有数,并不揭穿,而是手书一封让人送去胡夏国主赫连渤处,然后练兵等待出战。   与此同时,京中各家女眷已在宫中抄经七日了,众人本想着早点抄完早些归家,可经书绢帛源源不断送到三清殿,抄完一卷还有下一卷,而崔贵妃就是不明说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甚至还起了兴致要给将士们缝冬衣,又命人送来布匹棉花,一副把众女当骡子使的架势。   有些人率先琢磨出不对劲来,于是这日,几位命妇一齐求见贵妃。   崔晚晚也不躲,大方召见。   这些时日她一扫从前妖冶姿态,素衣简饰,日日在三清殿陪着众女抄书,端的一副诚心祈福的模样。   “赐座。”崔晚晚目光扫过这几人,对她们丈夫兄弟的官职一清二楚,不外乎都跟江肃有牵扯。她心中了然,先声夺人,“诸位的冬衣都做好了?”   兵部陈侍郎的夫人起身回话:“臣妇惭愧,冬衣尚未缝完,只因眼睛有些疼……做针线就慢了些。”   “哦?既是眼睛不适,那请太医来瞧瞧吧。”崔晚晚在吃住上并不苛待众人,求医问药也无不可。   陈夫人碰了个软钉子,不好再说什么,谢了恩又坐下了。   这时,另一个命妇帮她解释道:“启禀娘娘,陈夫人并非得了眼疾,而是挂念家中襁褓稚儿,每夜暗自垂泪,这才哭坏了眼睛。”   外臣男子不能进后宫,众女被困在此地出不去,时间一久自然不满,拐弯抹角地向贵妃打探出宫事宜。   “襁褓稚儿?”崔晚晚一脸“我竟不知”的惊讶神情,“陈夫人怎不早说?孩子多大了,有奶娘照顾吗?”   陈夫人见出宫有望,急忙道:“家中琐事不敢叨扰娘娘,犬子刚满一岁,虽然平素有奶娘带着,但晚上都是臣妇哄睡的,这几日不在家,也不知他闹了没有……”说着她落了几滴泪。   “这便是本宫的不是了。”崔晚晚歉疚,“竟让你们母子分离,实在不该。”   “这样吧,陈夫人写封家书,本宫差人送回去,顺道接孩子进宫与你团聚。”她丝毫不像开玩笑,美眸灼灼口气真挚,“宫里委实冷清了些,诸位夫人若是想念儿女,都可以召进宫陪伴左右。”   “本宫很喜欢小孩子的,一定会好好招待他们。”   崔晚晚欣赏着她们惊恐惧怕的表情,唇边笑意愈深。   《左氏春秋》记载: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   这群老匹夫如此算计拓跋泰,而他身为帝王讲究颜面,不能对臣下家眷出手,否则便是不顾廉耻。而她横竖已担了妖妃的名号,倒不如做些名副其实的事情。   崔晚晚偏要扣下这群人的妻女幼子为质,看他们还敢不敢帮着江肃暗箭伤人?   她要拓跋泰回来,毫发无损地回来。 第45章 失踪 拓跋泰的皇后,不能是……   崔晚晚雷厉风行, 第二天便借着母亲思念稚儿的理由,下旨让臣子把家中十岁以下的儿女也送进宫来。   这下可惹了众怒,好些大臣在宣政门外长跪不起, 磕得头都破了。   崔晚晚知悉后, 派佛兰前去申饬,质问这些人阻碍祈福大事是何居心?莫非不想大魏得胜, 是不是胡夏派来的细作?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们居然连棉衣也不让做完,其心险恶!   句句打脸,字字诛心。   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 崔晚晚派人把他们的家眷带出来会面,不过只有一刻钟,说两句话就又要回三清殿抄经制衣。见到妻儿无恙,这群男人再也说不出什么贵妃苛待下臣家眷的话来, 只得讪讪告退。   方法行之有效, 但到底得罪了不少人。   “娘子何苦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佛兰叹气,“外头说闲话的人本来就多, 如今更是……”   好一点的只说贵妃不懂体恤,而更多人皆在埋怨她仗势欺人, 德不配位。   崔晚晚认真抄经,不以为然:“嘴长在旁人身上,任他们说去, 我还能少块肉不成?”   “可娘子总要为将来打算。”佛兰意有所指, “母仪天下,需众望所归。”   皇后可以无盐,但不可无德。大魏的皇后无一不是出身清白德行出众,而且要得到绝大多数朝臣的支持, 方能执掌中宫。即使是元启那样肆意妄为的昏君,如此宠爱崔贵妃,也不敢随意提封后二字,否则一众老臣能当场自戕,血溅金銮。   素笺抄纸,簪花小楷,崔晚晚写的是一卷大般涅槃经。   其中八字:苦哉苦哉,世间空虚。   道尽了她入宫的四年。   “我从不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崔晚晚搁笔,看着佛兰微微含笑,“拓跋泰的皇后,不能是我。我没资格。”   佛兰岂会看不出她的笑容何时真何时假,这副淡然口气的背后隐藏着何等的无奈与绝望。   是啊,一国之母怎么可以是两朝贵妃呢?   当头棒喝,打碎了佛兰的期盼。   “该死!他该死!”佛兰一边咒骂一边流泪,恨意磨碎了从牙缝里蹦出来,“元启那狗杂种,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都是他害你!都是他……”   崔晚晚拿手帕帮她擦泪,安慰道:“他是该死,所以已经死了啊。别为这种人落泪,便宜他了呢。”   “可我还是恨!”佛兰哽咽,“就算是把他刨出来鞭尸,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佛兰一向视崔晚晚为亲妹,这个妹妹出身显赫,容貌倾城还聪慧良善,什么人嫁不得?当年陆家小子都是高攀。以佛兰看来,崔晚晚的郎君须得是天下一等英豪,拓跋泰称帝后堪为良配,所以她当皇后也是够格的。可偏偏……被元启毁了。   “这么久尸体都臭了,刨出来也不怕熏得慌。”崔晚晚这时还有心情玩笑,“没准你到时候鞭子还没举起来,自个儿先臭晕过去了。”   佛兰被她描述的场景逗笑,嗔怪一眼:“胡说!”   笑了就好。崔晚晚见状立即撒娇:“我抄经抄得胳膊都酸了,快给我揉揉。”   佛兰擦了泪,扶着她坐下,站去身后为她捏肩。   “既然如此,咱们没有必要再留在宫里了。”佛兰收拾情绪理智回归,又是沉稳冷静的大宫女,她劝道,“陛下迟早会与旁人生儿育女,我知你不愿看到,不如早些离开吧。”   崔晚晚背对佛兰,笑容渐渐淡去,眉眼蕴含哀愁。   “我知道,可是——”   她喃喃自语,垂眸看着腕上黑不溜秋的八棱手串,缓缓摩挲:“我有点舍不得。”   犹如飞蛾赴火,饮鸩止渴。明知不可为,仍是忍不住靠近。   佛兰叹息:“长痛不如短痛,于你于他,都好。”   沉默许久,崔晚晚应了声“好”。   定边城。   赫连渤迟迟没有回应,而据派出去的斥候回报,胡夏国中兵马异动,有一支队伍朝边境而来。   于是拓跋泰提出要先发制人,前去迎战。   病榻上的江肃挣扎起身:“老、老臣请战……”   “太傅莫动。”拓跋泰按住他,“朕让邓锐去,你好生养病,早日痊愈。”   江肃掩面而泣:“老臣惭愧。”   于是当日邓锐率两万人马离开了定边城。   是夜,江肃秘密会见并州军将领公孙坚。   只见江肃神采奕奕,哪里有一点病色?他问道:“确定走了?”   公孙坚答:“探子一路尾随,亲眼看到他们进了齐尔山地界,推算脚程,此时离定边城已有八十多里。江大人,不如我们趁此良机——”他比了个杀头的动作。   “且再看看。”江肃生性多疑,邓锐是个憨的不足为惧,但拓跋泰心机深沉不得不防。他又问:“那个呢?”意指拓跋泰。   “送走大军便回去歇下了,一直没有出来,饮食都是命人端进去的,他这是防着咱们呢。”   江肃负手在背来回踱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   “卯时动手!”   届时邓锐至少走出一百里,就算折返也来不及。而他们只需封死城门,拓跋泰就如瓮中之鳖,只得束手就死。任他武力再强,难道还能强得过六万并州军?待拓跋泰一死,江肃就传讯回京,说他战死沙场,随后自己领着并州军去打一番胡夏。如此一来,既能除掉心腹大患,又能为自己增功添绩,谁还敢置喙他称帝?待他凯旋归京之日,便是龙袍加身之时。   天还未亮,正值众人熟睡之际,公孙坚率人包围了拓跋泰所住的院落,首先抹了外门守卫的脖子,接着偷偷潜入其中。江肃等候在外静待杀声,面前是三层弓箭手严阵以待,看架势连一只苍蝇也不会放飞。   不料院中安静异常,片刻公孙坚慌忙跑出。   “人不见了!”   与此同时,拓跋泰和邓锐带着两万人马远离定边城,在进了齐尔山之后并未扎营,而是连夜调转方向往君子津渡口而去。   正值隆冬,天气暴寒河水冰冻,渡口结了厚厚的冰,人马皆可从上踏过。拓跋泰打算从这里渡河,直接攻打胡夏国都统万城。   金蝉脱壳的计策暂且他们摆脱了江肃的桎梏,但如今他有两点担忧,一是追兵,二是粮草。   为了不引起江肃的怀疑,邓锐出兵只带了三四日的粮草。如今靠定边城补给是肯定不能了,这两万人只能背水一战,尽快拿下统万城。   另一边,江肃勃然大怒,立即派出三万并州军追击拓跋泰,势要把他诛杀在边境,同时又让公孙坚给吕扬传信,让上郡那边牵制住房英莲的人马。   赵阔也在,又献上一条毒计。   京城内宫,长安殿。   崔晚晚十个手指头都被包扎起来,只能眼巴巴看着金雪银霜穿针引线,自己却连杯水都端不起来。   佛兰心疼地数落:“从小连根针都没拿过的人,学别人做什么衣裳?这下可好,指头上全是窟窿眼儿,活该疼死。”   “我看别人做都很容易啊。”崔晚晚努努嘴,“才不是我手笨呢,是那根针不听话,故意戳我。”   金雪银霜闻言偷笑。   “你们俩还好意思笑!”佛兰又转去骂两个小丫头,“她要拿针你们不晓得劝?再不济把针线篓子藏起来,一点长进都没有,就知道跟着一起瞎胡闹!”   “姑姑别气了。”金雪也学会了撒娇,“娘娘说要亲手为陛下裁衣,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我们怎好阻拦嘛。”   “亲手什么亲手,这下手都废了。”佛兰冷哼,到底口气软下来,“我去传膳,你们一会儿再做。”   佛兰刚出去,福全就跌跌撞撞地跑来长安殿,进门的时候慌不着路,摔了个大跟头。   “娘娘!陛下、陛下他——”   福全连滚带爬到崔晚晚跟前,红着眼哭道:“陛下失踪了!” 第46章 归来 想不想我?   定边城传来急讯, 胡夏来袭,帝出城迎敌,胡兵行诱敌之计, 假装逃逸, 帝追出一百余里,于齐尔山地界失踪, 生死未卜。   金雪银霜一听惊得六神无主,看见福全泣不成声的模样也忍不住哭起来。   隔着泪眼去看崔晚晚,却发现她虽冷着脸,但并无悲痛神色。   “福全, ”崔晚晚开口,冷静异常,“前面是什么反应?”   指的是前朝。   福全抬起袖子揩眼睛,回禀道:“方丞相在宣政殿召集了大臣议事。”   “金雪给我更衣, 银霜去请白将军。”崔晚晚站起来, 缓缓解开手上缠绕的纱布,“摆驾宣政殿。”   宣政殿里气氛十分沉重, 群臣三两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好些人还叹气摇头。   边境荒芜, 又值寒冬,“失踪”二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丞相方晋杰也面色凝重,头发更白了些。尽管他从心底不相信拓跋泰出了意外, 但苦于边关遥远消息闭塞, 一时也无法确认皇帝的安危。   “丞相大人,”终于有人忍不住要问个章程,“依您之见,接下来该如何?”   “战事多变, 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再等等其他消息吧。”方晋杰努力安抚人心,“陛下吉人天相,一定能平安归来。”   可这番话并不能打消众人疑虑,有人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万一陛下他回不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渐渐的还有谣言散播,说什么皇帝其实早已阵亡,是方丞相秘不发丧,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方晋杰毕竟年事已高,听到这些话气得胸口发闷,脚下踉跄。   “贵妃娘娘到——”   崔晚晚缓缓而来,只见她身穿庄重礼服,长发盘成高髻,毫无娇姿媚态,挺腰直背无比端庄。她身后跟着福全以及白崇峻。   “她怎么来了?”   “荒唐!前朝重地岂容妇人擅闯?”   “妖女罔顾礼法伦常!”   ……   骂声不断,崔晚晚并不在意,径直走到方晋杰面前微微颔首:“丞相辛苦了,来人,赐座。”   她登上御阶,转身俯视众人。   “本宫方才听到有人妄议陛下。”她冷眼一扫,果断锁定包藏祸心的之人,昂了昂下巴。   白崇峻把人揪了出来。   “天子自有真龙庇护,岂容尔等大放厥词?”崔晚晚冷冷开口,掷地有声,“你诅咒天子,罪当腰斩!拖出去就地正法!”   两名羽林卫来架起他。   这人惊恐之余破口大骂:“我乃朝廷重臣,三品大员,你凭什么杀我?!你这妖妃——”侍卫堵住了他的嘴。   “就凭本宫想杀、敢杀、能杀。”   一连三个“杀”字,彰显了不逊于拓跋泰的铁血手腕。   铡刀切开皮肉筋骨的声音传入殿中,随即飘进来浓烈的血腥味,接着内侍冲水清洗台阶,“刷刷”声就像刀刃割开心脏,众臣胆战心惊。   崔晚晚勾起唇角:“诸位大人这下觉得,陛下能否平安归来?”   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接着她询问前线战况,众人不敢隐瞒,把自己所知的都如实道来,兵部陈侍郎甚至还主动呈上舆图。   崔晚晚目光逐一掠过上郡和定边城,落在拓跋泰失踪的齐尔山上,她循着山势走向徐徐往下,找到了河流及渡口,随即盯住了胡夏国都的位置。   只见她微微含笑,手指头在统万城上点了点,开口却不问陛下,只问粮草:“陈侍郎,粮草补给可充裕?”   陈侍郎妻儿皆在宫中,方才又亲眼目睹了腰斩行刑,此刻回话都在冒汗,抬袖擦拭脑门:“启禀娘娘,昨日已押送第二批粮草去往边关。”   崔晚晚下令:“全部送去上郡。”   “这……”   陈侍郎觉得不妥,这批粮草原本计划是送到定边城那里的,定边城城小人少,自身无法补给军队,完全依赖后方送粮,而上郡不仅地广人多,刺史吕扬又在那里屯兵,必定不缺储粮。如今陛下失踪,并州军大半兵力又都在定边城,粮草送去那里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怎么?不行?”   崔晚晚斜睨挑眉,她身旁的白崇峻寒甲铁衣晃得人眼疼。   陈侍郎赶紧躬身合手:“臣遵旨。”   冬至,统万城。   国主赫连渤在宫中设下酒宴,宰牛杀羊,广邀群臣一同过节,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士兵匆忙来报,说大魏铁骑已至城外三十里,眼看就要打进国都了。   赫连渤吓得摔了酒杯瘫坐在地,颤颤巍巍问领军的是何人?   “是魏帝。”士兵呈上绢帛,“魏帝遣使送信,请大王过目。”   同一日,上郡吕扬叛乱,房英莲率军恶战一场,最终斩杀吕扬并曝尸于城门上,随即把剩余的并州军收编麾下。   如此一来,房英莲在上郡就有了近七万人马,即便与江肃对峙也不落下风。   定边城中,派出的大军没有追上拓跋泰,于是江肃果断召回人马驻守城内,关死城门,打算与之耗下去。外头天寒地冻的,拓跋泰和邓锐又缺衣少食,看他们如何硬撑?若是撑不住了跑回来,届时兵疲马乏,必定不是他对手。   可几日过去,定边城没等到拓跋泰率军回转,自己的存粮却先见了底,补给的粮草又迟迟不到,江肃派人去上郡催粮,非但没带回一粒米,却带回了吕扬被杀的消息,不禁大骇。   当时拓跋泰留房英莲在上郡,他们皆以为弱质女流不足为惧,拓跋泰不过是无人可用,勉强用她笼络住房牧山的人马罢了,充其量就是个绣花枕头。不料她竟能杀了吕扬!   公孙坚大怒,立即提议杀回上郡,为吕扬报仇。   江肃不置可否,赵阔见状出言抚慰公孙坚,勉强让他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待公孙坚一走,江肃背靠太师椅,显得力不从心。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自己手背上,皮肉枯黄斑驳横生,垂垂老矣。   “主公,您……”赵阔低低唤他,言语踟蹰,“您无事吧?”   江肃摆手摇头:“时也运也。”   失了上郡,他仍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只怪运气不佳。   “报——”   就在这时,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失踪的拓跋泰并非藏匿进了齐尔山,而是过了河一路长驱直入,攻打统万城,胡夏不敌,赫连渤肉袒牵羊,对大魏俯首称臣。赫连渤对扰边战书等事一概不知,一查之下才发觉是二皇子偷袭边境,并且私自扣下魏国文书。他果断杀了儿子示好表忠,主动提出缴纳上贡,这才平息干戈。如今拓跋泰已带着贡品牛羊在回来的路上了。   前有拓跋泰,后有房英莲,如今定边城才成了腹背受敌的那个。   江肃大受打击,仰天长叹:“成王败寇——”   “主公切莫气馁,如今还有机会。”赵阔情急之下又生一计,“胡夏二皇子已死,死无对证!这里又是并州军的地盘,出了纰漏也是并州军的错,与您有何关系?倘若万不得已,弃车保帅。”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罪责都推到并州军的头上,如今吕扬已死,公孙坚便是那替罪羊。   江肃看着赵阔,缓缓点头。   开明元年腊月十二,胡夏归顺,帝返定边城。太傅江肃斩公孙坚与赵阔,于城外三十里处跪迎帝驾,献叛将首级。江肃赤膀披发,负荆伏地,痛哭陈情。帝仁厚,恕其死罪,以失察之由褫职。   大军于腊月十八拔营回京。   近来后宫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年关将至,而且是拓跋泰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年节,又逢边关大捷,是该好好热闹热闹。   “娘娘,您说陛下多久回来呀?”金雪一边吃着糖块,一边问。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传说这日灶王爷要回天庭禀告人间是非人情,于是佛兰让厨下做了糖瓜摆在灶台祭祀,谁知崔晚晚竟支使金雪这个馋嘴丫头去偷。两人拿手绢包了一整个海碗大的糖瓜,敲碎了分食。   “唔——约莫还有四五日吧。”崔晚晚嘴里的糖还没化,又塞了一粒,腮帮子鼓起好似松鼠,咕哝道:“吃快点,别留下糖渣被逮到。”   两人假借抄经躲到了三清殿,各家命妇女眷早已放回家去,如今这里冷冷清清,是个再好不过的偷吃场所。   “小雪儿,带水没?”糖吃多了嘴里干渴,崔晚晚想喝水。   金雪摇头,随即走出去:“奴婢去找。”   崔晚晚捧着糖瓜点头:“快点回来,我给你留着。”   站久了腿酸,她索性在三清祖师像前盘腿坐下,数了数帕子里的糖块还有多少,认真盘算着自己该吃几个。   完全不察身后有人靠近。   待到骤然被拦腰抱起,崔晚晚惊呼一声,吓得糖瓜撒了一地。   熟悉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胡渣蹭过脸颊微微泛疼。   “想不想我?” 第47章 身孕 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金雪端了茶回来, 只见到祖师像下一地糖渣,像是被谁踩过,而贵妃不见踪影。   三清殿后面的一间净室, 拓跋泰把崔晚晚抱到此处, 反脚踢拢房门,迫不及待地吻上朝思暮想的嘴唇。   他一心赶回京城, 连续疾行数日,身上气味自然谈不上好闻,难得一向喜洁的崔晚晚没有嫌弃,乖乖搂住他脖颈任其攫取。   拓跋泰本来只是打算亲一番略解相思之苦, 谁知眼前这人胆大包天,不过才月余未见,撩拨天子的手段更上一层楼。   “想,怎么不想。”她歪头婀娜, 媚态横生。   “卯儿和小碗, 都很想念褚隼郎君以及……”   “——君上的御笔呢。”   案桌上的经书笔墨被拂掉在地,拓跋泰把妩笑含情的美人放置其上, 又恨又爱地去咬她。   “不知死活!”   革带散落,寒衣委地。   ……   “冷不冷?”   拓跋泰把崔晚晚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 看着她冻红的鼻尖,愈发抱紧了她,没好气道:“就是不知道长记性。”   回回都是她先来撩拨, 偏偏身娇肉贵受不住, 每次都哭哭啼啼的。   “陛下还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崔晚晚顶嘴,嗔怪道:“我才说了一句话您就扑上来,就不能忍忍么!”   案桌冷冰冰硬邦邦的,硌得她背疼。   “朕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 为何要忍?”再说方才那一幕,是个男人都忍不了,即便佛祖在场,恐怕也要化作凡夫俗子堕入红尘。   他喘息沉沉,衔着她的耳垂道:“方才不过小惩大诫,你且等着朕讨债吧。”   “我何时欠你债了?!”崔晚晚不服。   “怎么没有?”拓跋泰低笑,“好大一笔相思债。”   两人回了长安殿,拓跋泰连用三大碗饭,然后径直倒在床上睡去。   这一觉睡了两天一夜。   他是被身体的痒意扰醒的,睁眼觑见崔晚晚伏在身上摸来摸去。   他长臂一揽,惺忪调笑:“晚晚打算趁人之危?”   崔晚晚媚眼瞪起:“我只是看看。”看看有无新伤。   “看吧。”拓跋泰双手枕在脑后,一副任尔鱼肉的模样,“看仔细些,不明白的可以上下其手而求索。”   屈子要知道他的千古名句被这样用,没准气得从汨罗江爬出来。   见他优哉游哉,崔晚晚冷哼一声丢开手:“谁稀罕对你上下其手,一股子馊酸汗臭,快起来,我要把这床扔了!”   拓跋泰抱住她按进胸膛:“扔了好,朕扫龙榻相迎。”   “放开我!你几天没洗澡了?臭死人知不知道!”   娇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他放声大笑。   最终拓跋泰还是被赶去了沐浴,崔晚晚“贴心”地在浴池里放了许多花瓣香露。他更衣出来自己都先打了几个喷嚏。   崔晚晚颇为满意,出言调戏:“陛下人比花娇,香氛扑鼻,又能出去招蜂引蝶了。”   “贵妃可要保护好朕这朵娇花,”拓跋泰面上一本正经,说的话比她还不着调,“不能让幺蛾子采了去。”   两人正调笑嬉闹着,福全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崔晚晚见状,心想应是有军国要事,于是转身往内间走:“银霜说要制元日挂的春幡,我去瞧瞧。”   待她一走,福全躬身上前,艰难启齿:“拾翠殿贤妃娘娘……”   她?拓跋泰皱了皱眉。   “贤妃娘娘今晨呕吐不止,太医前去请脉,发现娘娘已有身孕,约莫两个月。”贵妃不在,福全赶紧把前因后果道来。   “陛下你要不要——”   崔晚晚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本想问他要不要用膳,哪知刚好听到福全的话。   两个月的身孕啊……林新荔入宫也才三个月。   “孕”气真好。   拓跋泰面露愕然,崔晚晚瞧着只觉得是他初为人父不知所措,一时失态而已。   “晚晚,朕……”   他伸手去牵她,正欲解释,崔晚晚抢先一步屈膝道贺:“恭喜陛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仰起头来,神情真挚并无嫉妒,眼中秋水盈盈,温柔浅笑:“您快去看看贤妃吧。”   拓跋泰缓缓收回手去,负在背后。   见他站着不动,崔晚晚一个劲儿地催:“您快去啊,多陪陪贤妃和她肚里的孩子,我不打紧的。”   拓跋泰不语,嘴角也绷得紧紧的,垂眸定定看她,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心实意。   直到她脸都快笑僵了,他才转身离去,扔下一句“不必等朕”。   佛兰得讯匆忙赶来,猜想崔晚晚不知哭成了什么模样,不料却见她和金雪银霜有说有笑。   “娘子……”佛兰哽咽。   金雪正在剪一块红布,见状惊讶:“姑姑这是怎么了?”   当着两个小丫头,佛兰把满肚子的话咽回去,擦了擦眼角:“眼睛进了沙子不舒服,你们在做什么?”   “做奶娃娃的小衣裳。”金雪毫无心机,老实道,“娘娘说做好了送给拾翠殿当贺礼。”   银霜见佛兰脸色不佳,赶紧拉着金雪告退:“箱子里还有其他料子,奴婢们去取来。”   两个小丫头一走,佛兰再也忍不住,红着眼道:“现下没有外人,您也别忍着了,想哭便哭罢。”   自己的郎君与其他女人有了孩子,她又那么要强,佛兰光是想想也知道她是何种心如刀割。   崔晚晚倚窗而坐,看着屋外凋芜的草木,侧着的半张脸犹如冰冷美玉,轻轻开口:“我为何要哭?”   “这是一件喜事。”她转过脸来,表情释然唇角带笑,“他那般好,我只愿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拓跋泰一去不返,连着数日都没有再来长安殿。   转眼到了岁除这日。   佛兰一早就忙碌起来,安排金雪银霜插桃枝、悬春幡。   传说夸父逐日渴死后,其杖化为桃林,所以桃枝不仅象征长寿,还有辟邪驱鬼的效用,大魏风俗,岁除这日家家都要折桃枝插在门户之上。   还有悬春幡,寻常人家就是在高处挂一面青色小旗,取春来之意,而银霜心灵手巧,用青布做了一条三尺长的鲤鱼幡,用竹竿高高悬立于长安殿门口,风从鲤鱼张着的口灌进去,顿时把春幡吹得胀鼓鼓的,远远看去就像鱼儿悬在空中摆尾游弋。   崔晚晚最喜欢这些新奇好玩的东西,于是让银霜做了个小的鲤鱼幡戴在髻上,随着她走动而摇摆,真是应了那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接着就是贴春书,在纸上写下与年节春季有关的诗句,再贴于门窗、屏帐等处。   “娘子,春书写好没?”佛兰来催。   “没有。”崔晚晚磨磨蹭蹭,“我还在找笔呢。”   案桌被她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把笔扔哪儿去了,找了半晌找不到,她索性说:“干脆不贴了。”   “要贴。”除旧迎新的重要日子,佛兰最是讲究吉利,板着脸寸步不让。   “那把去年的找出来用。”   “旧的能用吗?!”佛兰恼她太懒,恶狠狠威胁,“不写好休想吃饭!”   恶人自有恶人磨,崔晚晚乖乖把藏着的笔拿了出来,又喊来金雪磨墨。   “娘娘,您要不要写一副春书送给陛下呀?”金雪一边磨墨,一边提议,“听说王昭仪顾美人她们今早都送了东西去,人人都想讨个好彩头。奴婢觉得虽然陛下不看重这些,但总归是娘娘的一番心意,想来陛下会高兴的。”   崔晚晚展开一张纸,思忖片刻,竟然赞同:“言之有理。”   岁除这日,拓跋泰清晨便升朝受贺,致祭宗祀,连午膳都未用,待到诸事完毕,已近黄昏。   “陛下,各宫娘娘都送了新年贺礼来。”福全让人把东西全部呈上来,古玩字画,女红针线,可谓五花八门。   拓跋泰随意瞟了一眼,兴致缺缺。   福全主动把长安殿送来的盒子挑出来:“这是贵妃娘娘差人送来的。”   拓跋泰取过打开。   凤印之上放着一封请愿书。   他阴着脸看完。   贵妃自请出宫,欲往菩提寺修行。 第48章 清白 妾有一愿。   黄昏时分, 长安殿众人团坐度岁。   酒浆罗列,灯烛辉煌,崔晚晚又召集大家一起掷骰斗戏, 她让佛兰准备了许多荷包, 里面放了核桃大的金锭子,沉甸甸的。   金雪今日手气好, 连赢数把,捧着荷包直嚷嚷好沉,手腕子都要压断了。   “何谓压岁包,这便是了。”崔晚晚最喜欢逗她, “小雪儿你悠着点,小心被压坏。”   “才不会呢!即便再来座金山,奴婢皮糙肉厚也扛得住。”   众人纷纷取笑她是个财迷。   崔晚晚也笑得花枝乱颤:“以后给你配个比山还厉害的郎君,看你压不压得住。”   “郎君是用来压的吗?”金雪不屑, “奴婢都有金子了, 还要郎君作甚?”   “所言极是!”崔晚晚大为赞同,纤纤玉手抓起骰子扔进大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郎君算什么,及时行乐方为正道——”   不知不觉已近亥时,外头响起了爆竹声, 几个小丫头顿时坐不住了, 频频张望。   崔晚晚见状,大方挥手:“我乏了,都下去吧。”   长安殿顿时冷清下来。   崔晚晚看着兀自忙碌收拾残局的佛兰,拉她坐下:“明儿再收拾也不迟, 姐姐跟她们出去玩吧。”   佛兰不肯:“我陪您。”   “我想单独待会儿。”崔晚晚拿了一个最大的荷包放在她手中,眨了眨眼,“我难得乖巧,姐姐可要珍惜,一年到头都在为我操心,唯有今日你能松快松快,过了这村没这店啊,没准明天我又要惹祸的,到时候你又要气得脑瓜子疼了。”   “那好。”佛兰笑道,“我一会儿回来陪你守岁。”   待人全部走了,崔晚晚兀自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于是拿上披风出了房门,一路往长安殿外走。守门的内侍见她出来急忙问安,她赏了荷包给他:“你也去自去吃些酒菜,不用跟着。”   她往望仙台而去。   大魏历任帝王信佛奉道的不少,望仙台便是他们修习神仙长生不老之术的地方,从前也颇为繁华。但拓跋泰不信神佛,自然也不会求仙问道,如今望仙台备受冷落,但仍不失为一个登高远眺的好地方。   崔晚晚登上望仙台,从这里视线可以越过宫墙,望见京城里的万家灯火。此夜无月,弱弱星辉映在白玉所砌的地上,冷光漠漠。   不知何处笙箫传来,铜鼓琴筝,崔晚晚听见心中一动,伴着调子缓缓吟唱。   是一首《蛾眉怨》。   “君不见宜春苑中九华殿,飞阁连连直如发。”   她解了披风,随歌而舞。   “长乐彤庭宴华寝,三千美人曳光锦。”   ……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元启死后,再也无人要求她献歌跳舞,她今日不为取悦旁人,全凭自己心意。   “灯前含笑更罗衣,帐里承恩荐瑶枕。不意君心半路回,求仙别作望仙台……”   折腰回首时她戴的鲤鱼幡飞了出去,落在一双大靴跟前。   乍见有人崔晚晚一个不慎,足下打绊。   来人赶紧伸臂稳稳接住。   崔晚晚顺势扑进温暖怀抱,仰面含娇。   “拓跋泰,我跳得好不好看?”   他还未收回眼中的惊艳之色,也不知是不是词穷,点头道:“好看。”   崔晚晚得到夸赞眉开眼笑,推开他作势还要舞。   “我还会跳绿腰、霓裳,拓枝舞、胡旋舞也会。”   美人仙姿婀娜,仿佛天宫瑶姬,随时都会踏云而去。   拓跋泰心头一慌,连忙抓住她手腕。   “晚晚!”   他把人拽回怀中,只有拥着软玉温香才觉得是踏实的。他解开氅衣把她裹进去。   “我不冷。”崔晚晚喘着气说,“当年我还跳过冰上燕,可比这冷多了。”   传闻汉成帝之后赵飞燕身形纤细,甚至能在掌中起舞,元启某日突发奇想,为了证明崔贵妃曼妙不逊飞燕,遂令她于冰上翩然而舞。   太液池湖宽水阔,结的冰并不结实,稍微踩重一点都会引发裂纹。寒冬凛冽,崔晚晚只着薄罗轻纱在冰面起舞,万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名副其实的如履薄冰。   一支“冰上燕”,贵妃艳名传天下。   世人都骂她妖媚惑君,却不知她后来高烧三天三夜,佛兰差点哭瞎眼。   “冰上燕”的典故拓跋泰也曾有耳闻,可亲眼见她在寒风中起舞,又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心疼不已。他愈发搂紧了她:“别着凉,不然来了月事又腹疼。”   崔晚晚无所谓:“我又不生孩子,随它疼去。您合该多关心关心贤妃的肚子。”   为着贤妃的身孕,两人怄气几日,拓跋泰除了暗自生闷气别无他法,只得率先举旗投降。他叹了口气:“你随朕来。”   两人站到望仙台边,居高临下视线极好,甚至能看清御街甬道旁悬挂的灯笼须穗。   “仔细看那是谁。”   二人同披一氅,崔晚晚在前拓跋泰在后,她整个人都被笼罩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随着他指示的方向,她看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手挽包袱走向一个男人。   男人面黑身壮,额头带伤,咧嘴憨笑颇为好认,正是龙武大将军邓锐,而那女子……   看清她的容貌,崔晚晚大为意外。   林新荔?   崔晚晚立即抬眼去望拓跋泰,满是疑惑不解。   “看朕作甚。”拓跋泰没好气道,“朕与仲祺十年兄弟,还能棒打鸳鸯不成。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也算喜事一桩。”   崔晚晚迟疑须臾,委婉道:“陛下今日的春幡,颜色委实浓烈了些。”   春幡青色,这是讥讽他戴了绿帽。   “胡言乱语,朕连她长相都记不住,何来什么颜色。”   崔晚晚不信:“那您是眼神不好?臣妾可记得贤妃侍寝过后连路都走不动呢。”   把别人翻来覆去不知多少回,还说没看清长什么样?崔晚晚一副“随你如何编,反正我不信”的表情。   拓跋泰失笑:“她自己跪了一晚上,不能赖朕。”   当夜。   拓跋泰摆驾拾翠殿,还未开口说什么,林新荔已经跪下请罪,伏地叩首,直言不能侍寝。   “理由。”   拓跋泰有些意外,也带着一些好奇,问她原因。林新荔咬唇摇头,不肯道出原委。   其实他本就没这方面的心思,也不屑为难一名女子,但林新荔毕竟是镇南王送来的人,底细还需查一查,于是他扔下一句“不说便跪着”。   林新荔看似娇弱,人却硬气,果真跪了一夜。直至第二日拓跋泰离开才起身。   所以她去长安殿请安就是一副路都走不动的样子,甚至还开口央求崔晚晚准许她挪宫,其实是想躲开皇帝。   崔晚晚想明白其中关节,恍然大悟,可又纳闷起来:“那她和邓将军?”   “仲祺在行宫遇见她,以为是宫女。”拓跋泰想起邓锐“噗通”下跪,以头抢地直至头破血流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太憨,活该被算计。”   此事巧合确实多了些。   无论出于何种缘故,林新荔不愿侍寝,明显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她去行宫谁都不偶遇,偏偏“偶遇”了深受圣宠的邓锐,而且邓锐此人不似白崇峻那般狡猾,是个最没心眼的,换言之,就是好骗。一招美人计,二人春风一度珠胎暗结,两个多月一点风声都没透,偏偏在大军得胜归来的节骨眼上被“发现”。   她笃定了自己胜算很大。且不说邓锐与拓跋泰有同袍之谊,光是跟胡夏一战,邓锐立下大功,拓跋泰就不可能因为女人杀掉功臣。他甚至还很可能借此笼络住邓锐,谱写一段“成人之美”的君臣佳话。   一个未曾侍寝的嫔妃,“赠予”臣下有何不可?   而邓锐顾及她腹中胎儿,必然拼了命也要保她。   回忆起行宫集灵台的雪兔梅花,还有林新荔忧思娇怯的样子,崔晚晚感慨:“也许真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说完其实她自己也不大信。   “镇南王妃出自林氏,乃是岭南望族,镇南王在那里太久,林家人怎会甘心一直受他掣肘,仰他鼻息?”拓跋泰对各地局势了如指掌,“听说镇南王与王妃也因子嗣一事嫌隙早生,林氏未必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他们送女儿进宫,其实是越过镇南王向朕示好。不过他们没料到,这个女儿虽有心机,却不跟他们一条心。”   林新荔很聪明,知道后宫佳丽众多她不一定争得过,况且以拓跋泰的心机手腕,低劣的把戏伎俩糊弄不住他,一个不慎还会把自己赔进去。既然如此,不如另谋出路,为下半辈子寻个稳妥的倚靠。   “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罢了。多为自己打算,何错之有。”崔晚晚不想再去探究林新荔的是善是恶,世上之事并不都是非黑即白,众生皆苦而已。   “晚晚这下相信朕的清白了罢?”拓跋泰戏谑。   崔晚晚略有赧色,哼道:“呸,你能有什么清白。”   “休想抵赖。即便摘星楼那次不算,后来趁着朕神志不清,有人自荐枕席,难道不是毁朕清白?”   他说得一本正经,崔晚晚听闻错愕张嘴,半晌合不上。   “你居然……”   “咳!”拓跋泰脸色不太自然,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自请出宫修行什么的,朕不准。”   崔晚晚瞧他耳根都红透的模样,莞尔一笑。   “臣妾斗胆,要再让陛下失一回清白。”   她与他相对而视,接着缓缓屈膝伏下去。   子时已至,钟鼓齐鸣。   夜空中烟花炸开,拓跋泰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绚烂。   “晚晚,”他强忍快意,艰难吐息,“我、我……”   焰火与低吼同时落下。   “妾有一愿。”   崔晚晚起身,亲昵抱住他,头枕胸膛。   “惟愿郎君阿泰,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第49章 新年 大礼。   二人过了子时才回到长安殿。   佛兰回来不见崔晚晚, 还吓了一跳,好在福全送来口信,说贵妃与陛下在一处。佛兰闻讯叹了口气, 心道那两人虽然相互有情, 可终究难以长久,不免伤怀。   无暇多想, 佛兰猜今晚皇帝会留宿,于是赶紧召回金雪银霜做准备。   长安殿灯烛通明,别具一格的鲤鱼幡引人注目,拓跋泰站在门口打量, 笑道:“你这里什么都好,惟独有一样东西稍显逊色。”   崔晚晚问是什么?   “春书写得一般。”拓跋泰明知是她的字,故意打击,“用笔矫揉, 气息不畅, 想来写字之人只是敷衍了事。”   崔晚晚恼他:“有本事你来写!”   “拿笔来。”   大掌包住柔荑,御笔金墨, 两人共书一联。   ——晚随春意泰,年共晓新光。   天子名讳, 竟被他随意写在长安殿大门之上。   “朕与晚晚有一年矣。”拓跋泰搂着她,俯首承诺,“还有第二年、第三年……十年、二十年, 直至百年。”   佛兰早备好了要喝的屠苏酒和椒柏酒。   大魏习俗, 岁除饮酒,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 故后与酒。①   崔晚晚端起酒杯,眨眼俏皮:“臣妾年幼,先干为敬。”仿佛在嘲笑他是个老头子。   屠苏酒中有蜀椒、桂辛,辣酒滑进喉咙,呛得她娇面绯红。   “朕确实虚长你几岁。”拓跋泰连饮三杯,又含了一口酒在嘴中,低头喂入檀口,并且不许她吐出来。   “长者赐不可辞。”他反将一军,“晚晚不能拒绝。”说罢又借“赐酒”之名行那轻薄之举。   崔晚晚懊恼,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饮完酒,她讨要赏赐。   拓跋泰只见纤纤玉手摊在眼前,掌心雪白,指尖嫣红。   “陛下莫非是两手空空来我长安殿?”她呼吸之间已有醉意,“今日若不给点什么,休想从这儿出去!”   活脱脱打家劫舍的女匪模样。   拓跋泰打她手心一下:“你又送了朕什么?连双袜子都没给朕缝过,竟然还好意思讨赏?”   大过年的,竟送来一封自请出家修行的书信,气得他胸口疼。   崔晚晚吃痛,双臂缠上他脖颈,扭着腰撒娇耍浑。   “我不管,我就要!”   “要什么?朕?”   拓跋泰低低发笑,牵过小手轻吹掌心,扬眉轻佻:“那就赏你一顿御鞭。”   “哎呀——”   天旋地转,崔晚晚跌入香衾之中。   ……   新年元正,朝廷休沐七日,但今日有大朝会。昨夜守岁饮酒后二人胡闹一场,五更才睡下,醒来都快正午了。还好大朝会被放在了下午,届时四方来贺,宫中设夜宴同乐。   拓跋泰素来勤勉自持,偶尔一回放纵惫懒,竟觉得十分不错。他也不着急起身,侧身支头去看那仍在酣睡的美人,越看越喜欢,凑过去轻啄樱唇。   “别闹我……”崔晚晚连眼睛也懒得睁开,虚虚抬臂抵挡,咕哝娇怨,“都肿了呢。”   “看看。”他掀开罗衾。   于是……又用了一盒芙蓉膏。   元正日要饮桃汤,食五辛盘,吃胶牙饧。胶牙饧乃是糯米和小麦制成的饴糖,胶着在一起呈淡淡琥珀色。   崔晚晚饮过桃汤就只吃糖,不肯碰那夹杂了蒜和胡荽的五辛盘,嫌气味不佳。   她看拓跋泰吃了,打趣道:“陛下今日莫开金口,否则臣妾只能屏气凝息、退避三舍了。”明晃晃的嫌弃。   拓跋泰拿浓茶漱了口,悠悠道:“朕与晚晚素来唇齿相依。”说罢作势要吻。   崔晚晚连忙挡住他的嘴,媚眼横瞪:“不许亲!”   “那你吃一口。”拓跋泰像哄小孩子,“元正食五辛,散五脏郁气、祛百病。晚晚来年就无病无痛。”   连哄带骗,崔晚晚勉为其难尝了一小口,然后嚷嚷着让佛兰取青盐来漱口。   “娇气。”   拓跋泰无奈摇头,心想这人从前在家不知是何等受宠,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时辰差不多了,拓跋泰换上衮冕,要去含元殿接见四方来使以及百官,按理说这种场合应是帝后同往,但如今后位虚悬,礼部的人思来想去,送了一套规制极高的礼服到长安殿给贵妃。   崔晚晚自然是拒绝的:“我不去,阿泰,我不想去——”   大朝会有什么好去的,穿一身重死人的衣裳,顶着假笑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晚上宴席也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还不如就在长安殿喝酒赌钱呢。   拓跋泰思忖一番,让了一步:“大朝会不去也罢,但晚宴你得来。”   “郎君——”崔晚晚娇滴滴地喊他,扯着袖子噘嘴撒娇。   拓跋泰微微一笑:“你要是答应,朕今日送份大礼与你,你必定喜欢。”   一听有大礼,崔晚晚两眼冒光,立即点头。   约莫申时,御前派人传话,请贵妃到延英殿。   崔晚晚纳闷,延英殿在紫宸殿以西,也是皇帝召见宰臣百官、听政议事之处,不同的是这里不设侍卫,礼仪从简,所以并不常用。拓跋泰叫她过去是何意?   不过她惦记着所谓的“大礼”,还是装扮一番前往了。   进了延英殿,果真不见旁人,惟独福全守在一间屋子门口,见她急忙笑脸相迎。   “贵妃娘娘请进。”   崔晚晚一脸纳闷:“陛下在里面?什么大礼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推开沉重檀门,光线顿时照进去,折出悬浮空中的灰尘,崔晚晚见一男子背对自己而立。此人身穿四品绯袍,束金带,清瘦的身体竟撑不满衣裳,鬓发皆白,可他腰背笔直气质孤绝,宛如漫山荒芜中一枝料峭红梅,凌寒独自。   崔晚晚霎时红了眼。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崔衍五分相似的脸。   眼泪汹涌,崔晚晚什么也看不清了。   “小囡。”他轻轻唤了一声。   崔晚晚泣不成声,足下似有千斤迈不动。崔父朝她走过来,作势要跪:“臣参见……”   “阿耶!”崔晚晚赶紧挡住,哽噎道:“您怎么能跪我,我要是受了,岂不是天打雷劈?”   崔父怜爱看她,叹道:“四年未见,我的小囡长成大姑娘了,竟叫为父差点认不出来。”   听他这样说,崔晚晚愈发难过伤心,扑进父亲怀中嚎啕大哭。   崔父轻拍她的背,如小时候那般哄道:“莫哭莫哭。”   与母亲阴阳相隔,与父兄骨肉分离,她困于深宫的这四年,有太多委屈和悔恨。   肆意痛哭一场,崔晚晚渐渐平息情绪,吸吸鼻子问:“阿耶多久回来的?”   “年前朝廷传旨召我回京述职,我也是昨日才到。方才大朝会,御前大监让我来此等候,我本以为陛下另有吩咐,不想——”崔父意外,却也欣喜,“能见到小晚,此行无憾。”   父女二人叙话。   崔父先是问了问她的日常吃住,知道她无病无痛,放下心来,随即略有迟疑:“圣上待你……可还好?”   崔晚晚在崔父面前一向“童言无忌”,什么都敢说:“阿耶问的是哪个圣上?”   “从前那个,表面宠我,实际自私冷血,只把我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崔晚晚声音冷漠饱含怨恨,但一见父亲面露愧疚疼惜,又赶紧补充,“不过我也没让他好过就是了。”   让元启丢了江山和性命,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现在这个嘛,”提起拓跋泰她眼露温柔,抿嘴笑了笑,“烦人得很,但还行吧。”   瞧着她露出情窦初开的羞涩神态,崔父眼角湿润,感慨道:“小晚长大了。”   重逢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佛兰已经催过两回,再不动身就要赶不及开宴。崔晚晚仍旧扯着父亲袖子依依不舍。   还是崔父主动请辞:“你我父女相见已是陛下开恩,我实在不宜久留,小晚你快去吧。”   “可我……”崔晚晚眼眶又红了,今日一别不知多久再见,也许又是四年。   崔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过几日上元节,陛下若能恩准你出宫归家,我们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说罢他合手行礼:“臣告退。”   崔晚晚目送他离开,这才赶紧梳洗擦脸,前往夜宴之处。   宴席仍设在麟德殿,与中秋宴君臣相互试探的气氛不同,新年宴上只看得到众人对于帝王的臣服,并不敢轻慢。   林新荔被悄悄送出宫,而江巧音因为父亲被褫职,自觉无颜出席这般场合,便称病没来,所以三妃之中只有贵妃伴君左右,她理所当然地陪侍御座,与拓跋泰一起接受朝拜。   拓跋泰见她眼尾一抹嫣红,俯首低语:“又哭了?”   “才没有!”崔晚晚嘴硬不承认,嗔他一眼,“这是我新制的妆面,唤作桃花妆。”   他也不揭穿,只是问:“礼物可还喜欢?”   “十分喜欢。”她难得没有口是心非,捧脸撒娇,“但我还能更喜欢。”   “更?”   “若是上元节陛下再赏赐点什么,我便更喜欢了。”   “得寸进尺。”,   拓跋泰失笑,却也没拒绝。崔晚晚一见有戏,赶紧打蛇随棍上,偷偷去勾案桌下他的手。   宫衫广袖遮掩之下,她挠啊挠,痒意从手掌心沿着筋络蔓延全身,拓跋泰觉得骨头缝都是痒的。   他干脆反手一扣,逮住柔荑强硬掰开,十指紧扣。   两人情意缠绵的小动作自是逃不过有心之人的打量。   许是战事大捷心情极佳,又或者今日过于放松,海量的拓跋泰居然也觉得略有醉意,于是起身去更衣。   行至偏殿前一处庭院,宫灯寥落假山嶙峋,颇有几分冷怖。福全正欲开口提醒陛下注意脚下,假山那头却传来说话声。   “……你问长安殿那个?”   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听清。   拓跋泰一听“长安殿”三字便停下脚步。   “什么长安殿、摘星楼,换汤不换药,住的还是那个狐狸精。”女人爱嚼舌根说是非,这两个不知哪里来的宫女婆子,竟对崔贵妃评头论足。   另一女道:“可是放眼后宫,只有她受宠。”   “受宠又能怎样?她可生不出一儿半女!”   拓跋泰一听此言,酒醒大半。   那宫女仍喋喋不休:“你以为她是怎么把男人迷住的,还不是用了那些秘淫禁药!息肌丸听说过没?塞入肚脐不仅遍体生香,维持容颜不老,更有催情之效。她正是用了此物,才把先帝迷得不能自持,不久就掏空了身子。”   “不过物极必反,息肌丸由麝香制成,久用伤身,她生不出孩子了。”   “真的假的?”   “今上登基以后惟独宠她,这么久了她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还不能证明么!”   冷风迎面,拓跋泰遍体生寒。   “来人!”   他怒喝一声,让侍卫把不修口德的两个宫女揪了出来,雷霆咆哮:“就地杖毙!” 第50章 倘若 当初倘若不是我,你会如……   庭院中央一滩鲜血。   趴着的宫女浑身筛糠似得抖动, 伏地不敢直视天颜。   方才御前侍卫当着她的面,把姑姑活活杖毙眼前,而圣上就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杀意凛冽。   宦官抬来圈椅, 拓跋泰大马金刀坐于中央,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   “说!”   天子之威, 单单一个字就如撕开天幕的惊雷,震耳欲聋。   宫女不住磕头:“陛下饶命!奴婢什么也不知道!陛下饶命——”   拓跋泰怒意愈盛:“谁人支使你二人?”   这一番杀人诛心的闲谈,看似无心,却“恰恰”被他听见撞破, 拓跋泰不信巧合,只知后宫某些人用心良苦。   宫女头破血流,辩解道:“无人支使奴婢,求陛下明察!都是姑姑、姑姑她说的……奴婢没有说贵妃娘娘的坏话, 求陛下开恩!”   拓跋泰冷笑。   福全很快摸清了二女的身份来历, 前来禀告。   “启禀陛下,”福全小心翼翼, “之前那个是尚仪局彤史手下女官,眼前这个叫秋雨, 乃是承欢殿的洒扫宫女。”   彤史,掌记宫闱起居等事,对帝王喜好、嫔妃侍寝之事再清楚不过。   这样一个女官说出口的宫闱秘事, 自是有几分可信。   承欢殿, 淑妃,江家。   拓跋泰沉默须臾。   “拔了舌头,扔回去。”他站起身,垂眸冷漠, “淑妃管教不力,禁足三月。”   长安殿。   拓跋泰更衣醒酒一去不返,崔晚晚独自在宴席上也没意思,瞅了个空溜回长安殿。   今日她一扫惫懒神态,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眼角微红更添媚色,当得起一句“人面桃花”。   “金雪银霜,把针线篓子拿来。”她刚一坐下就挽起袖子,“我要做点东西。”   “娘娘您可千万别!”金雪欲哭无泪,“要是被佛兰姑姑逮到,还不扒了奴婢的皮!”   银霜也劝:“娘娘要做什么,吩咐奴婢便是了。”她也怕了贵妃拿针动剪,心惊胆颤的。   “衣裳鞋袜、汗巾革带什么的,都给陛下做一套。”崔晚晚托腮娇笑,信心满满,“我要亲手做,彰显诚意。”   帝王服饰自有尚服局操持,光是织一件上朝所穿的龙袍,足足二十个绣娘都要忙上半年。崔晚晚这般连针都拿不来的人,竟然夸下海口要从头做到脚,可谓自不量力。   银霜不好开口打击她,委婉道:“一齐做的话有些费时,娘娘不若先挑一样简单的做起?”   崔晚晚认真思忖,想起拓跋泰埋怨她连双袜子也没缝过,于是决定先做双锦袜。   布帛丝锦堆满桌头,崔晚晚挑三拣四,这个嫌颜色不好,那个说花纹太俗,好不容易选中一匹素色锦,于是兴冲冲地开始裁形状。   春寒霜重,拓跋泰虎步生风,袍角在黑夜中晃出一团浑金。身后的福全只能小跑追上,觉得陛下这一步步都踏在他胸口,心惊肉跳。   红纱宫灯明亮,娇声笑语从窗户缝飘出来,拓跋泰脸上寒霜这才稍微淡了些。   推门而入,金雪银霜见到是他,连忙跪下齐声问安。   “出去。”   两个小丫头匆匆告退。他威严甚重,一向惜字如金,金雪银霜不觉有异,而崔晚晚一心裁剪,也未察他的不悦。   拓跋泰也不说话,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怔怔打量。   “裁好了!”   崔晚晚把剪子一扔,左右手各执一片锦,两相比对形状,欢欣雀跃:“这回总没错了,大小一模一样。”一转眼见他在旁发愣,不解问道:“你站那儿干嘛?快过来呀。”   拓跋泰这才回神,敛定心绪走过去,看着一地碎锦问:“在作甚?”   “陛下不是说臣妾连双袜子也没送过吗?臣妾知错了,所以亡羊补牢,现在就亲手为陛下做一双。”她刻意咬重了“亲手”两个字,一副邀功等夸的表情。   可拓跋泰今日反常,闻言并未露出多少喜悦,只说了一个“好”。   崔晚晚顿时气馁,撒气似的把锦布往案头上重重一搁,手却不慎撞在了剪子尖上。   “嘶——”   她痛呼一声,抬指一看破了道口子,血珠缓缓渗出。   心中委屈,眼泪也摇摇欲坠。   大掌牵过她的手指,拓跋泰俯身含住伤口,舌尖扫过,痒得她背脊发麻。他随手扯过锦布把伤处按住,咽下口中血腥,道:“还好不深。”   崔晚晚想收回手去,却挣不脱,气鼓鼓道:“深一点才好!反正陛下一点也不稀罕,既不稀罕这双锦袜,也不稀罕我的一片心意!”   “谁说朕不稀罕。”拓跋泰终究是心软,叹道,“朕又不缺这些,你何苦为难自己。”   “你说我为何?!”   崔晚晚觉得他简直不识好歹,气得冒烟,手被他按住动弹不得,于是故技重施张口咬人。   直到男人下巴印上深深齿痕,她才解气松口。   拓跋泰却露出一抹笑,只是略有怅惘:“记得第一次在摘星楼见你,这里也被咬了一口。”   打不过就咬,活脱脱一只小野猫。   “那是你太粗鲁,害我撞到鼻子。”崔晚晚回忆初见,眼中浮起笑意,出言轻佻,“臣妾还记得当初某位正人君子,被人家摸一下都不肯,哪儿像现在,摸着臣妾就不肯放。”   拓跋泰无奈,这才松开手掌。   “真是的,都弄脏了,又要重新裁。”崔晚晚发现裁好的锦片上染了血,懊恼不已。   “晚晚。”   “嗯?”   听见拓跋泰低声唤她,崔晚晚抬起眼来,对上他乌沉沉的眸子,总算瞧出点端倪来。   “陛下这是怎么了?这般忧愁。”她放下手中物什,仰头凑过去亲他嘴角,“我愿为郎君分忧解难。”   “当初倘若不是我,你会如何?”   崔晚晚不明所以:“什么不是你?”   “如果那日,来摘星楼的另有其人,是他杀了元启救下你……你会怎样?”   会对他笑吗?   会对他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吗?   会领他进入密道,躲在被褥里做戏给旁人看吗?   ……   会不会也让他涂丹蔻、摘青梅,和他一同烤肉饮酒,然后赠他玉玺助他君临天下?   他知晓她不爱元启,甚至十分憎恶,可是她又爱自己么?又或者只要是天子,她无论伴谁左右都一样?   拓跋泰觉得她像一团缥缈云雾,有时候近在咫尺,有时候又远隔千里,他看不透也握不住,仿佛随时飘走。   她藏着太多秘密。   “另有其人呀——”   崔晚晚还真的好好思索了一番,扳着手指头说道:“那要看来的这人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以及俊不俊俏了。”   她一张嘴就不着调。   “若是个胖的,必定爱吃,我就投其所好,置办一桌答谢宴,上齐九九八十一道御膳。”   “若是个矮的,我便赠他一双穿不烂踢不破的金底厚靴,权作谢礼。”   “若是个耄耋老翁,那我只好吃亏一点,认他做名远亲阿翁,自己当个孝顺乖孙。”   “若是个高大匀称的年轻郎君,”崔晚晚笑眼狡黠,“那我便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   拓跋泰掐着她的腰,咬牙追问:“你愿如何?以身相许?”   崔晚晚抿唇摇头:“那要先看他是俊是丑,若是不及阿泰俊俏,那我只好与他义结金兰,情同姐妹!”说完她笑得东倒西歪。   一通胡言乱语把拓跋泰气笑了,气也消了。   “罢了。”   他叹了口气,把人揽进怀中:“如今足矣。”   元启也好,息肌丸也罢,都已是从前,往事不可追,应如野火过境,燎遍荒野寸草不生,随它去吧。   初二初三,拓跋泰都在长安殿,陪着崔晚晚“纸醉金迷”地过了两日,只他到底苦惯了,一时松散下来还不舒服,于是初四一早便去了演武场活动筋骨。   趁他没在,佛兰赶紧把揣了两日的消息告诉崔晚晚。   “杖毙?”   崔晚晚惊讶,拓跋泰虽不是个怀柔的皇帝,但绝非滥杀无辜的暴君,他竟在元正吉日杀人见血,委实令人不解。   佛兰点头:“千真万确,另一个宫女被拔掉舌头,送回了承欢殿。”   “可知为何?”   “不知。”佛兰摇头,“御前的人都三缄其口不肯细讲,对外只道那二人冲撞了陛下,言语不敬,所以才受了惩戒。”   “那淑妃呢?”崔晚晚又问。   “管教宫人不力,禁足三月。”佛兰叹道,“陛下这般手段,倒让人有些害怕。”   胡夏一战后江肃被褫职,不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只担个虚衔,犹如被剪去翅膀的鹰鹫,威力大减,这才没多久江氏女就被禁足,皇帝明显是打压江家。拓跋泰铁腕无情雷厉风行,令人叹服却也生惧。   “也许真的触到了逆鳞吧。”崔晚晚摇头轻叹,“既然他不愿旁人知晓,你也别去打探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外人道的隐秘,我又何尝不是。”   “娘子,不如我们……”   佛兰话还没说完,金雪兴冲冲跑进来:“娘娘!陛下刚刚派人传话,说要带您出宫去看百戏表演,您快更衣吧!” 第51章 面具 故人来。   大魏从前佛教兴盛, 京中大建寺庙,多年来香火连绵,佛教徒众。直至后来元启为帝, 更加崇尚道教, 这才稍微遏制了沙门的发展。如今仍有几座庙宇,会在年节时广开寺门, 做一些法事活动。比如昭仪尼寺就有丝竹伎乐,而崔晚晚想去“修行”的菩提寺,则是西域胡僧所建,不仅有梵音法乐, 新年时还有百戏表演。   崔晚晚带着金雪银霜与佛兰一齐来到宫门口,远远见拓跋泰负手而立,穿着褚色长袍,不禁掩嘴一笑。   “褚郎君今日人如其名, 十分喜庆。”她走近调戏, 故意逗他,“对了, 郎君姓褚名甚?我一下忘了。”   粗榫,褚隼, 也不知他当时哪里来的急智,竟能自圆其说。   拓跋泰眼风扫来,当着众人也不好放浪, 含蓄提示:“卯儿仔细想想。”   崔晚晚故作无辜:“想不起来。”   他长臂一揽, 把人搂进怀中,俯首咬耳:“夜夜相见还记不住?看来是不够深入——”   崔晚晚面热腿软,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快走,不然赶不上看驱傩了。”   《后汉书》中记载:大傩, 谓之逐疫。   驱傩是驱除异鬼的仪式,一般在腊月至正月举行,届时一人面覆狰狞面具扮做“疫鬼”,其余人身穿朱衣,击鼓吹笛,围着“鬼”载歌载舞,十分欢乐。   菩提寺的驱傩表演格外不同,不仅有汉人扮做将军、灶神、钟馗、判官等人物,还有胡僧模仿天龙八部的法相,极为新奇。   一行人并未骑马,而是乘坐车舆前往菩提寺。   寺外空地上已聚集了不少百姓,新年伊始,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踮脚翘首望着寺门。福全早已命人包下一处视野极佳的茶楼,把楼上清理妥当之后便把他们迎入其中。   崔晚晚一到就跑去趴在窗棱上,简直要把半个身子都伸出窗外。拓跋泰搂住腰把人抱回来,皱眉道:“也不怕摔下去。”   “开了开了!”   底下喧闹起来,人声沸腾,只见菩提寺大门打开,驱傩队伍序列而出。   崔晚晚神情雀跃犹如稚童,双手抓着窗棱不肯松开,拓跋泰只好揽着人陪同站立。   “你看你看!”崔晚晚抓着他的手摇晃,指着一个浑身涂金,背负双翼的胡僧,道:“那个是迦楼罗,也叫大鹏金翅鸟。”   “那个天女散花的应该是乾达婆,也叫香神,据说是服侍帝释天的乐神。”   “那个头上长角的是紧那罗……”   她喋喋不休,把众法相的来历一一道明,拓跋泰一边含笑倾听,一边想这娇人莫非天天在长安殿念经?竟对这些事如此清楚。   这时又出来一个腰系花鼓手持棒槌的胡僧,脖颈上还缠着一条黄金大蟒,崔晚晚惊叹:“是摩睺罗伽的法相!”   拓跋泰贴着她问:“何为摩睺罗伽?”   ……   “摩侯罗伽是谁?”   武洪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十四岁的崔晚晚与崔衍还有陆湛一齐来菩提寺看驱傩百戏。   崔晚晚梳着双环髻,穿一件大红锦袄,领边袖口镶嵌兔毛,衬得人愈发玉雪可爱,又隐约露出少女的妩媚姿态来。她吃着一串糖油果子,懵懂问道:“摩睺罗伽是谁?”   “摩睺罗伽是天龙八部之一,据说人身蛇首,所以也叫大蟒神。”陆湛博闻广识,对佛经也有涉猎,为她答疑解惑,指着一名胡僧道:“那个头戴蛇冠的便是了。”   “既然人身蛇首,那合该有个蟒蛇脑袋,只是戴个冠,一点也不像。”   陆湛失笑,垂眸看她,见到少女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如柳条抽枝般变得愈发纤细婀娜,唯一不变的是她眼神纯真,依然不识情爱。   “陆哥哥为何一直盯着我?”她发觉他的失神,歪头一问。   一旁的崔衍闻言,握拳掩嘴偷笑。   陆湛耳根一红,窘迫道:“你……你嘴角有糖渣。”急中生智,堪堪遮掩。   “哦。”崔晚晚伸指抹去糖渣,随即却张口吮住纤指,还露出一截丁香小舌舔了舔,看得陆湛更加面红耳赤。   “这个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糖油果子塞给陆湛,“我去找佛兰姐姐买新的。”说完便一溜烟跑开,她对吃的兴趣总是比对他的大。   陆湛拿着这串还残留了牙印的甜腻食物僵在原地。   “寻真,”崔衍拍着他的肩头,好意提醒,“小晚今年及笄,春闱过后,你与令尊可前来拜访。”又笑着补充一句,“记得带两只大雁。”   大魏兴“雁聘”之礼,陆湛参加春闱必定高中,届时上门提亲,可谓双喜临门。   陆湛喜出望外,连忙躬身作揖。   不知不觉,已是五载。   “从前的摩睺罗伽只是戴一顶蛇冠装装样子,没想到今年真的弄来一条大蟒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晚晚一个不慎说漏嘴,拓跋泰顿时警觉:“从前?”   “是我还在家的时候,哥哥们带我来玩过。”崔晚晚美眸斜睨,笑得不怀好意,“郎君莫非连哥哥的醋也要吃?”   拓跋泰想起初见崔衍的那夜闹了个大乌龙,有些发窘,辩白道:“什么醋不醋的,我只是问问。”   她一直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拓跋泰生怕她抓着小辫子不放,赶紧问道:“你可知为何那蟒蛇不咬人?”   果然,崔晚晚被勾起好奇心,扯着袖子要他讲。   “为抵御寒冬,蛇类入冬便会睡觉,直至来年回暖。而黄金蟒来自天竺,那里四季炎热,蛇则冬日不眠。这条蟒蛇任随那胡僧摆布,表面看着是通人性,实则水土不服罢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戏谑道,“这条蛇倒有几分小碗的脾性,天一冷便昏昏欲睡,懒洋洋的。”   崔晚晚气得捏拳打他:“你又取笑我!”   驱傩队伍要沿街游|行,百姓们也跟在后面看热闹,人群渐渐远离,崔晚晚也心动不已,拉着拓跋泰一起下楼。   小贩摊位前,崔晚晚一边拿起青面獠牙的面具比划,一边戏弄拓跋泰:“郎君今日外强中干否?不会又要赊账吧?”   方才被比作懒蛇失了面子,非要找补回来。   听听,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拓跋泰一语双关:“你要多少,我有多少,只怕你吃不下。”   福全谨记上回的教训,这次专门装了沉甸甸一袋钱,外加两个金元宝。   她先选了个阿修罗面具。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是护法神之一,这点与拓跋泰相似,不过传说男阿修罗身形丑恶,倒是与他那张俊脸大相径庭。   崔晚晚为他戴上面具,娇笑道:“郎君是貌美修罗。”   摊贩见状呈上一面夜叉倛:“娘子适合戴这个。”   与中原所说的夜叉鬼不同,天竺神话中的夜叉是半神,化为男身是行动迅捷的武士,若为女身,则是无忧无虑的妙龄美女。   摊贩日日在菩提寺前做生意,自是听过一些佛偈神话,本来是好意奉承,却不想眼前这年轻郎君立马说了句“母夜叉”,把那小娘子气得抓狂跺脚。   好不容易哄好了人,二人十指相扣,随着人潮前行。   拓跋泰相貌不俗,兼久居上位气势非凡,走在街上频频被人打量,他不喜旁人目光,于是戴上了面具。而崔晚晚出了宫就把士族千金的礼仪抛诸脑后,竟然边走边吃,夜叉倛被她随意挂在腰间。   有顽童在街上点燃爆竹,噼里啪啦一阵炸开,惊得行人四处散开。   崔晚晚和拓跋泰被挤散了,她被人潮裹挟往前走了好一阵,瞅了个空赶紧躲到一旁屋檐下。这应该是一处书斋,新年店家不做生意,大门紧闭。   她也不急,站在此地等拓跋泰寻来,甚至还饶有兴味地看门上春书。书斋主人卖弄学问,春书竟用籀篆书写,崔晚晚不大熟悉,费力辨认。   “博通上下……雅什么古今?”   “集。”有人帮她解答。   戴着修罗面具的褚衣郎君走近,手里拿着一串糖油果子。崔晚晚随意一瞥,只当是拓跋泰来了,也没去细想为何他嗓音涩哑。   “郎君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她笑靥如花,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吃不下,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拓跋泰”不言不语也不动,只是静静站着看她,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浮现悲色。   “干嘛不说话?”   崔晚晚伸手想掀开他的面具,可还没碰到他,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人要瘦一些,身形有所差别,他不是拓跋泰,可又莫名有些熟悉……   “你——”   崔晚晚迟疑着,并未收手,打算一睹真容。   来人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仿佛世间万物皆已消亡,世间之余他与她二人。   “晚晚。”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崔晚晚顿时回首,见到摘了面具的拓跋泰大步走来,脸色虽冷但语气温柔:“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郎君!”   崔晚晚立即放下手,转身朝他扑过去,撒娇埋怨:“我才没乱跑,都怪你没抓紧我,害我被挤到这里来。”   “好,怪我怪我。”拓跋泰把她紧紧箍在怀中,低头吻上发顶:“这下够不够紧?”   她伏在怀里笑着点头。   “方才那人是谁?”   拓跋泰再抬眼已经不见那个戴面具的褚衣男子。   “你还说呢,方才我差点认错人,丢脸死了——”   糖油果子孤零零落在地上,人潮汹涌,被踩得四分五裂。 第52章 上元 今年我们好好在一起。……   初八朝会, 丞相方晋杰上奏提请恩科取士,帝允。   春闱定在二月。   正月十五,上元节。   崔晚晚使劲浑身解数, 终于在昨日缠得拓跋泰松口, 准她回崔府探望。   不过条件是他也要去。   “我只是回家和阿耶阿兄吃顿饭,又不是不回来。”崔晚晚一脸不情愿, “您跟着去做什么嘛?”   帝王亲临,光是接驾都要忙死众人,还吃什么饭?到时候一桌子的人恐怕连筷子都不敢拿,简直食不下咽。   “晚晚实在小气。”拓跋泰道, “连一餐饭也舍不得请朕。”   “哪里嘛,臣妾是怕家中粗茶淡饭不合陛下口味。”崔晚晚生怕他改了主意,妥协道:“那咱们悄悄回去,别劳师动众的。”   拓跋泰也不喜繁文缛节, 点头同意:“可。”   崔府。   崔衍与父亲天未亮就在门口翘首期盼, 可直至日头高照也不见宫中传旨,崔父面露失望, 崔衍安慰道:“许是有事耽搁了,以后总有机会的。”话虽如此, 他也难掩失落。   两人转身,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青毡马车驶来,停在崔府门前。   “阿耶阿兄!”   马车尚未停稳, 崔晚晚就迫不及待撩开帘子想跳下来, 幸好里面伸出一只大掌及时把她逮住。   父子二人喜出望外:“小晚!”   不过这份惊喜很快变作惊愕。   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然一身常服,跟着下了马车。   崔衍最先反应过来,作势要跪,崔父也慌忙行礼。拓跋泰一把托住他:“崔太守无需多礼。”口气竟然十分恭敬。   崔晚晚解释:“别惊动了旁人, 我们赶紧进去吧。”   几人先是在花厅闲话家常,崔衍煮茶与众人吃,多数时间都是崔晚晚在说话,几人在旁聆听,拓跋泰也很安静,并不多言打扰。渐渐众人都放松心神,欢笑声多了起来。   “唔……”   尚未到用午膳的时候,崔晚晚却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一副困顿模样。前一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满心都是期盼回家的欢喜,一刻钟能起来看三回莲花漏,就差掰着指头数时辰了。拓跋泰被她扰得无法入睡,索性拉她共赴巫山,不想这人竟一反常态,不仅没喊累,反而把他缠得紧,热情逢迎。事后她还气喘吁吁地问他天亮没亮,是不是该动身了?   到底身娇肉贵,昨夜孟浪,这会儿便浮出疲态。   崔父关切:“小晚要不要去歇会?”   “我不困。”崔晚晚舍不得把家人团聚的珍贵时光拿来睡觉,强撑着眼皮,“我等着吃饭呢。”   崔衍笑道:“家里还能饿着你不成?去小憩片刻,一会儿叫你。”   拓跋泰也劝:“你一夜没睡,去补个觉。”   崔晚晚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还不忘叮嘱他们半个时辰后一定要唤自己起来。   闺房还保留了她未嫁时的模样,洒扫得一尘不染,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幽静香气,崔晚晚倒在床上拥着被褥沉醉嗅闻,转眼就睡着了。   再睁眼已近黄昏。   满室静谧,泥金余晖照在雪白墙壁上,令人生出莫名怅惘。崔晚晚一时恍惚,仿佛回到十四五岁的年纪,那时崔母尚在,她午歇起来,一眼就能看见阿娘。温婉美丽的妇人坐在花窗边的春榻上,一边看书一边守护贪睡的女儿,案桌上总是备有一盏蜜茶。   崔晚晚转过脸去,隔着珠帘看见榻上竟真的有人。   她赶紧坐起,那人听到动静放下手中书卷:“醒了?”   原来是拓跋泰。   “是你啊。”崔晚晚难掩失望。   拓跋泰撩开珠帘走来:“你想是谁?”   午间几个男人饮酒,拓跋泰自是海量不醉,崔家父子却不胜酒力,于是他令那二人自去歇息,自己则入晚晚闺房寻人。他见她睡得沉不忍打扰,于是找本书来打发时光。   崔晚晚生性活泼爱玩,除了士族闺秀须学的诗集女训而外,书架上其余藏书尽是奇略见闻的游记,拓跋泰偶然间发现一本《论衡》,觉得格格不入,便抽了出来。   翻开扉页,只见上面写有批注,笔迹工整但字体锋芒毕露。   不是她的字,但又有几分相似。   拓跋泰初以为是崔衍的书,不甚在意,继续翻看起来。   《论衡》一向被视为异书,只因其反对盛行的儒术。对于天子的来历,世人皆奉信帝王受命于天,认为天子必然出身非凡,比如玄鸟生商,又或者是汉高祖之母与龙交而有孕。而《论衡》一书中却写“天地之间,异类之物相与交接,未之有也”。也就是说不同种类无法诞育后代,天下人都是父母生的,帝王亦然,没有例外。   这人在旁批注:天人感应,符瑞受命,虚妄之言也。   竟是大为赞同。   拓跋泰心中思量,总觉得写字之人不太像处事圆滑的崔衍,应比崔衍更傲气、更锋利。   “郎君擅闯香闺,难不成是个采花贼?”   崔晚晚张臂环住他的腰,这才驱散了那种仿佛被世间遗弃的落寞感。   “只是想瞧瞧你长大的地方。”拓跋泰摸了摸她发顶,笑意斐然,“晚晚贪睡爱吃,还喜看杂书,那几本女训女诫都是崭新的。”   崔晚晚羞涩娇笑,这时佛兰过来说该用晚膳了。   拓跋泰弯腰为她穿鞋,二人十指紧扣出了房门,她回首目露不舍。   “年后朝廷官员调迁,有你父亲。”   拓跋泰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崔晚晚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迁去哪里?”   他不答话,含笑看她。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了悟,雀跃跳起,挂在他身上仰头乱亲。   “多谢陛下!”   “成何体统,快点下来!”身在崔府他略不自在,言行拘谨,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   崔晚晚抱着他胳膊蹭:“郎君今日送的礼深得我意,我喜欢极了,一时忘形而已嘛。”   “阿泰,谢谢你。”   上元节被认为是天宫赐福之日,是故没有宵禁,百姓秉烛夜游,通宵达旦。   晚膳过后二人向崔父崔衍告辞,前往大灯楼赏灯。   新正圆月夜,尤重看灯时。   安福门外,立了一座二十丈高的巨大灯树,饰以金银锦绣,千乘珠箔,万条银烛,远远望去便是火树银花。树下聚集了歌伎舞女,身穿罗绮头戴珠翠,正载歌载舞地欢庆。   胡夏战败赔偿金银牛马,接着又抄了吕扬的家,缴获无数财物,新帝终于不再囊中羞涩,于是豪掷千金,建了这样一座通天灯塔与民同乐。   拓跋泰牵着崔晚晚登上大灯楼,福全等在这里,拿着一盏琉璃牡丹灯。   “陛下,娘娘。”福全点燃蜡烛,然后呈上一根引线香。   琉璃灯中盛放珍稀鲸脂,掌心大小能燃三天三夜不灭,拓跋泰把引线香交予崔晚晚,手握手一同引火点燃了花灯。   福全连忙命人把这盏灯挂到灯塔最高处。   拓跋泰仰望花树,冷硬的下颔线条也变得柔和,头顶明月皎皎,底下是万千子民,他说出对来年期望:“宜入新年,万事如意,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民安乐业,边尘永息。”   说罢看向身侧美人,含蓄道出与她长相厮守的心愿。   “惟愿东风,岁岁人长久。”①   烛火映入她的瞳孔,光影斑驳。   “阿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崔晚晚倚在他肩膀,朱唇轻启,“今年我们好好在一起。”   二月初九,春闱开试。三日一场,连试三场,取进士八十六人。   崔父的调令下来,不再是河东郡太守,而是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二月廿七,殿试于含元殿。   拓跋泰极为重视这次考试,亲自拟了考题拿给方丞相,然后等待众士子答完以后,又与考官一同评判。   殿试题目是“论帝王之政”,多数人答得中规中矩,先是歌功颂德一番,再陈述己见,又或者大谈特谈均田令,句句都在揣摩帝王心意。惟独一人,半句称赞也无,更不谈均田之政,而是针砭时弊,只讲大魏的内忧外患。   如此犀利尖锐,却又别具一格,拓跋泰御笔一挥,点了此人为一甲第一。   弥封的试卷拆开,拓跋泰尚不知此人姓名,便已下旨要见一见这位新科状元。   天子御座高高在上,自殿外走进一名年轻男子,他青衫磊落,瘦而不弱,犹如竹中君子,风骨铮铮。   他不卑不亢,下跪见礼。   “草民陆湛,拜见陛下。” 第53章 陆湛 吾要吾妻。   自战国起, 陆氏族人就多是诸侯门客,为列雄兼并天下献计纳策。直至汉代,陆氏高官屡出, 最高者任九卿, 衣绣衣,持节及虎符, 用军兴之法镇压叛逆,深得帝王宠信,因此被称为“绣衣直使”。数百年来,陆氏行的都是“督察百官, 查探隐匿,镇压起义”之职。朝代更迭,陆氏屹立不倒,靠得就是不逊于“斥候”的刺探情报的能力以及残酷的审讯手段。   到了陆湛曾祖父这一辈, 陆家子嗣多夭折, 人丁不旺,家主反思从前, 认为是杀孽太过之由,正逢科举初兴, 于是留下祖训,从今往后陆氏子孙弃诏狱从科举,改走文人仕途。   百年望族陆氏, 渐渐洗去陈年血污, 成了京中清贵门第,但始终没有太杰出的人物,直至三代之后,才养出一个陆寻真。   此子天资聪颖悟性极高, 十八岁殿试被钦点为探花郎,深得帝王喜爱,入仕半年不到便做了五品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可谓前途无量。   同一年,陆湛与崔晚晚定亲,惹得京城多少痴男怨女从天黑哭到天亮,旁人戏言京中河水都比不过那一月的泪水多。   仍是那一年,先帝驾崩太子继位,随后……   新帝强占佳人,君夺臣妻。   陆湛挂印辞官,一去不返,无影无踪。   沉寂了四年有余的人,今日突然冒了出来,还摇身一变成为新科状元。   拓跋泰只觉得一团火堵到了喉咙眼。   “平身。”他按下火气,声音含着凛冽,“你便是陆湛?”   陆湛谢恩起身,仍是挺直腰背:“正是草民。”   拓跋泰沉沉看着他,与之前想象的不同,陆湛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他更像一柄暗含锋芒的利刃,只是被刀鞘包裹住了,让人误以为无害。他忽然想起方才答卷上的字迹,与那本《论衡》如出一辙,只是如今陆湛的字更多了几分沉稳。   竟是他的书。未婚男女,互赠信物,鸿雁往来,互诉衷肠……   拓跋泰暗自握紧了拳。   本来召见状元只是个过场,帝王稍加勉励彰显爱才之意,便可让人退下。再说陆湛的答卷无可挑剔,选为第一当之无愧。   偏偏拓跋泰心中气愤难消,金口一开,又加一试。   “策问。”   下面的人连忙呈上纸笔给陆湛,这便是即兴问答了。   拓跋泰不给他思考余地,张口便问:“其一,革新有烦苛,维持旧状则弊端滋生,如何是好?”   “其二,流寇蔓延,朝廷缺饷,若是体恤百姓便要减免赋税钱粮,如此一来军饷又不足,如何兼顾二者?”   “其三,大魏疆域辽阔,水涝旱灾频发,如何应对?”   “其四……”   一连八问,拓跋泰一气呵成,还规定了答题时限。   “三炷香。”   陆湛从第一问开始便提笔蘸墨,落笔不假思索,有如神助。   福全见圣上说了那么多话,必定口干舌燥,于是呈上一盏茶。第三炷香刚点燃,陆湛仍埋头书写,拓跋泰瞥他一眼,端起茶饮了两口,将将放下茶盏,只见陆湛搁笔,垂手沉静,敛眉低眼并未直视天颜。   “草民答完了。”   八条问,竟是不到三炷香就答完。在场之人无不佩服。   答卷呈上,拓跋泰粗略看过,简洁精辟,字字珠玑,为了节省时间,他还换了意气潇洒的行书作答,更显得一气呵成,惊才绝艳。   寻真公子,名不虚传。   “最后一问,”拓跋泰紧握扶手,手背青筋凸起,“李太白诗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陆寻真,此句何解?”   当初既然离开,如今便没有回来的资格。惹了不该惹的人烦忧,那便罪该万死。   陆湛终于抬起微垂的眼,直视高高在上的帝王:“此解,草民只说给天子听。”   他如此放肆狂傲,让一向惜才的方丞相都捏了把冷汗。   须臾,拓跋泰起身。   “来。”   翔鸾阁。   拓跋泰挥退侍从,负手在背,居高临下开口:“你图什么?”   销声匿迹多年之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新帝开恩科取仕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必是另有所图。就是不知他求的是名?还是利?或者……   陆湛开门见山:“吾要吾妻。”   拓跋泰扬唇讥诮:“汝妻何人?”   “吾妻乃清河崔氏淑女,闺名晚晚。”陆湛一字一句道,“我们夫妻二人因故分离,如今她暂居后宫,还请陛下放还归家。”   拓跋泰早就猜测他是为崔晚晚而来,这时听他承认,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道:“后宫确有崔晚晚,但并非你陆家妇,而是朕的贵妃。”他冷笑一声,“崔贵妃深得朕心,宠冠后宫,天下皆知。”   陆湛上前一步,泠然质问:“如何不是我陆家妇?”   “她十五及笄我陆家便上门提亲,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秦晋之好。交三书、过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样不少,如今她的聘书庚帖仍在陆家,敢问天子,凭什么说她不是我妻?!”   “放肆!”   拓跋泰大怒,随手抓起一物砸在他脚下。镇纸顿时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划破了陆寻真的脸颊。   “朕说不是,便不是。”拓跋泰瞧他毫无退缩之意,血色稠红激得自己杀意更甚,“再多说一字,别说你状元当不成,朕砍了你脑袋。”   陆湛抬袖,却并未擦去脸上血污,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卷册子。   “天子有成人之美的恩德,既然能成全邓将军,为何不能成全草民?”他单手高举卷册,扬眉朗声道,“陆氏愿为天子耳目,作帝王之刃,行监察天下之事。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巡查缉捕,审讯诏狱。草民不求高官厚禄,但求夫妻团聚。”   “恳请天子,放还吾妻。”   陆湛以为拓跋泰不会拒绝。陆氏百年根基,监听百官、刺探情报自有门道,而新帝太需要这样一群人,他们比普通斥候更会隐藏,又比寻常刑官更加狠辣,不仅能监视探听,甚至构陷嫁祸、刑讯逼供……历朝历代,都是他们做尽见不得光的肮脏事。   他手中的册子便记载了朝中重臣的诸多隐秘。   陆寻真背弃祖训重拾旧业,只为和新帝做一桩交易,他要换崔晚晚。   天下与贵妃,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   帝王心中应该都有一杆秤。   ……   长安殿。   佛兰正在整理从崔府拿回来的物件。崔父调任回京,虽然不能时常见面,但总是托人带东西到长安殿,有时是吃食点心,有时又是衣裳首饰,尽管宫里不缺这些,但总归是父亲的心意,崔晚晚收到礼物总是十分欢喜,拓跋泰也由她去了,并不多问。这一回送进来一些小玩意儿,多是崔晚晚从前留在家里的,外加几本杂书。   崔晚晚看着那些已有年头的旧东西,回忆起童年不免感慨万千:“一转眼就好多年了。”   “那可不是,娘子下个月就要满二十了。”佛兰摸着熟悉的布偶笑,“这还是我做给您的呢,这么久了还没丢呀。”   “姐姐送我的,我可不敢丢。”崔晚晚亲热揽住她,“要永远留着。”   “咦?这本书……”佛兰拿起了那本《论衡》,想了半天道:“好像是陆家公子送来的吧?”   “是吗?”崔晚晚也不大记得清了,接过来一翻,果然看到陆湛的字迹。   “我想起来了,当时他说有本不宜与外人观的异书,我还以为是什么风流话本子呢,要不就是春宫画儿,好奇得不行,非要他借给我瞧瞧。哪知送来这么本老学究,我那会子没耐心瞧,随手就扔旁边了。”   佛兰忍俊不禁:“你呀你——”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   正好此刻闲得无聊,崔晚晚索性拾起这本《论衡》看起来,许是年纪渐长心境不同,她竟然觉得此书十分不错,渐渐入迷。   拓跋泰阴着脸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美人手捧从前情郎的信物,看得津津有味的场景。春榻小几上还摆着些没见过的陈年物件,约莫也是以前小儿女互赠的玩意。   妒火中烧,他三两步过去,一臂就把东西拂落在地,接着抽走她手里的书,重重扔去墙角。   崔晚晚被吓了一跳:“你干嘛——唔!”   暴雨般的吻劈头盖脸砸来。 第54章 失控 你叫谁夫君?   拓跋泰从来没这么失控过。   “疼!疼——阿泰我疼——”   崔晚晚觉得自己要被他生吞活剥了, 往常她哪怕只是皱一下眉头,拓跋泰也会放轻动作,生怕伤着她。可今日他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 随心所欲大开大阖, 大有要把她拆骨入腹的架势。   崔晚晚察觉到他的反常,虽不明所以, 但为了自己好过些,努力放软身肢接纳逢迎。   ……   可今夜委实难熬,崔晚晚只觉自己就快油尽灯枯,身后那人还不停歇。   她泪眼朦胧, 娇声唤他:“夫君……”   拓跋泰喘息粗沉,胸膛上下起伏,咬牙切齿:“你叫谁夫君?”   “……你呀。”崔晚晚咬唇忍痛。   “只有我?”他愈发凶狠,“有没有别人?!”   她急急点头又摇头, 泪珠乱飞:“只有阿泰!阿泰才是我夫君, 没有旁人……”   “晚晚要记牢自己所言。”   ……   第二天崔晚晚连床也下不了。   金雪银霜只见佛兰姑姑取了好几瓶药,独自走进内室放下重重幔帐, 把其余人都挡在外面。两个小丫头竖起耳朵听动静,只能隐约捕捉到只言片语。   “嘶——轻点轻点, 疼着呢……”   “他还是不是人?!”佛兰骤然怒骂,“把您当什么了?这般作践人!”   “平时也不这样,昨夜突然发了疯……你是没瞧见他那副样子, 红着眼睛瞪着我, 像是跟我有血海深仇,一张嘴又跟头狼似的,啃得我骨头都要碎了,简直没人性!”崔晚晚也跟着一起骂, “你说得对,他配当什么人,狗都不如!”   “本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也是这种德性。”佛兰一边上药一边惋惜,“倘若换做陆家公子,肯定待您好得多。”   “想换也换不了呀。快扶我躺下,我先歇会儿,你去打听打听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拓跋泰如此盛怒,谁敢冒着杀头的风险通风报信?一日过去,佛兰什么也探听不到。   傍晚崔晚晚起身,金雪搀着她下床,银霜在榻上铺了厚厚的羽毛垫褥,靠上去犹如落进了轻软云彩之中。   “还是你们两个小丫头贴心,知道心疼人。”崔晚晚悠悠道。   “娘娘用些吃的吧。”   银霜端来燕窝给她,一向活泼的金雪却不言不语,默默在旁边掉金豆子。   崔晚晚诧异:“小雪儿你哭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就像洪水开了闸,金雪哇哇大哭:“陛下欺负人!把娘娘打成这样,太狠心了——呜呜,”她一抹眼泪鼻涕,“奴婢以后会保护好娘娘的!”   崔晚晚本来有些郁结,这会儿被小丫头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反问:“你要怎么保护我?”   “下次陛下还要动手,我就使劲儿拖住他,娘娘您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不然陛下想打人,就打我好了!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疼。”金雪信誓旦旦地说,配上哭得像只花猫的圆脸,颇为滑稽。   “噗——”崔晚晚被她逗乐,抬手让人起来,解释道,“他没有打我,只是粗鲁了些……算了,你还小,以后便懂了。方才的话在长安殿说说便罢了,千万别出去瞎嚷嚷。”   她直觉这次的事不简单,恐怕是冲自己来的,如此坐以待毙不是办法,于是吩咐银霜:“你也去打听一下,别围着陛下问来问去,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就看看前朝后宫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银霜出去转悠两日,还真起了些作用。   “袁婕妤约我赏花?”   众人一向对长安殿崔贵妃敬而远之,且不说天子如何隆宠于她,光是她“两朝宠妃”的名声,就让后宫众女又妒又怕,不敢轻易招惹。   前朝后宫的人谁不是惟天子马首是瞻?拓跋泰有意隐瞒什么,连长安殿的耳目都变作了瞎子聋子,摆明了要严防死守。而这个时机,袁婕妤却前来邀约贵妃?   崔晚晚当机立断:“去。”   袁婕妤便是去年中秋宴上,双管齐下写了一首七言诗的那位袁三娘。崔晚晚从前也认得,是故甫一见面,就喊了她一声“三娘”。   “妾拜见贵妃娘娘。”   袁婕妤为人恬静,书卷气息甚浓,从前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只是不知为何一直云英未嫁,拖到了二十岁还待字闺中。众人原本以为袁家要把这个女儿留到老了,谁知新帝下旨选秀竟要十五岁至二十岁的女子,她这才被送入宫中。   崔晚晚虚扶一把:“快请起,你我旧识,无需多礼。”   袁婕妤浅浅一笑,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随侍宫人,抬手请道:“贵妃娘娘请随我来。”   二女缓缓走在御花园中,春风已至桃花初绽,柳枝也抽出新条,豆叶翠嫩。   空中飘着柳絮,袁婕妤抬手接住,作了一首诗:“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崔晚晚怔了一下,很快赞道:“三娘好才情。”   “妾班门弄斧,让娘娘见笑了。”袁婕妤又说,“此诗最后一句,妾总觉得不尽如人意,还望娘娘提点赐教。”她仍是淡淡的表情,“此处又用‘春’‘柳’二字,似乎不妥。妾另想了两字,也不知是否贴切。我写与娘娘看如何?”   “好。”崔晚晚摊开掌心。   救,陆,湛。   袁婕妤写完字,在她掌心按了按,抬眉问道:“娘娘觉得可好?”   看清了字,崔晚晚心中震撼,表面却不动声色,收拢手掌:“待本宫回去斟酌一番。”   袁婕妤屈膝:“多谢娘娘。”   回了长安殿,崔晚晚兀自静坐良久。   佛兰掌灯进来见她发呆,问:“娘子想什么这般入迷?”   “我在想从前。”崔晚晚幽然叹息,“你那日说倘若换了陆……”   如果没有元启那一遭,她应该已经嫁予陆湛,做了陆氏宗妇,从此举案齐眉,相夫教子。   也不知那样的日子过起来是什么滋味。   “佛兰姐姐,”崔晚晚问,“你可知袁三娘与陆家有何渊源?”   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这个袁三娘却反其道而行之,冒着性命之虞来让她救人,委实怪哉!   佛兰毕竟年长几岁,不像那时崔晚晚年幼懵懂,她对很多事都看得十分清楚,一言道破:“袁家三娘应是倾慕陆公子的。”   “当年陆公子在白麓书院进学,袁家有个三公子也在,听说二人为同窗好友。”   “袁三公子?他至今好像未及弱冠吧?”崔晚晚纳闷,觉得这位三公子年纪好像不大对。   “哪儿是什么三公子,应该是三娘子才对。”佛兰娓娓道来,“必是袁三娘假借胞弟名义前去白麓书院求学,由此结识了陆公子,朝夕相对暗生情愫。后来京中传出袁陆两家有意结亲的消息,但没过多久陆家便来我们崔府提亲了,那些传言不了了之。如今回想起来,应不是空穴来风。”   崔晚晚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袁婕妤二十不嫁,难怪她要邀约赏花,难怪她弃自己安危于不顾,还一心想着救陆湛……   还有拓跋泰,难怪被气成那样。   心中感慨万千又有些酸涩,崔晚晚叹了口气:“既然因我而起,难辞其咎。”   佛兰有些紧张:“娘子想如何?”   “上巳节快到了吧?”崔晚晚转而一笑,“你准备好东西,咱们一块出去玩儿。”   话说那日刚一走出长安殿,拓跋泰便涌起深深懊悔,他自知失了分寸力道伤了那娇人,可怒火上头冲昏理智,他当时满脑子想得都是陆湛振振有词的场景,还有“吾妻”二字,落进耳朵好比两支利箭直穿心头。   妻,她是陆湛明媒正娶的妻,不是他拓跋泰的。   “天子之妻乃是中宫皇后。”陆湛不可谓不聪明,拿帝王也反驳不了的事实说道,“宠冠后宫的贵妃又如何?她会稀罕做妾吗?”   崔晚晚当然不稀罕,她甚至连皇后之位也不屑一顾。她一早就说过的。   拓跋泰当即就要杀陆湛,还是方丞相再三相劝求情,这才只是打入天牢,再作处置。   不知该如何面对崔晚晚,拓跋泰好几日都不去长安殿。   她气性那么大,估计再不理他了……   “陛下。”   这几日圣上总是阴沉着脸,福全伺候得小心翼翼,恭敬禀告道:“贵妃娘娘请您去用晚膳。”   拓跋泰正在批折子,闻言停笔,笔尖落下一团红稠朱砂。   “……为何?”   半晌,拓跋泰如此一问。   福全愣住。他哪里知道为何?后宫娘娘邀宠,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兴许是娘娘几日未见陛下,思念您了。”福全斟酌着回道。   那人一贯没心没肺的,她会想他?何况他还那般粗暴对待她,她恐怕正恨得牙痒。   拓跋泰半点也不信,可仍是有些期盼,于是扔了御笔。   “摆驾长安殿。” 第55章 上巳 娘娘裙下之臣……数不……   大魏广通商贸, 四方来仪,所以饮食花样繁多,天南海北之物汇集, 连胡食也应有尽有。   拓跋泰喜食肉与胡饼, 而崔晚晚口味偏甜,两人总是吃不到一处去。每次天子来长安殿, 佛兰都吩咐小厨房另做几样合他口味的菜。   今日也一样,膳桌上摆着羊臂臑跟胡饼,还有桑落酒。   不一样的是只放了一副碗筷,并不见崔晚晚, 而且长安殿侍女宫人皆是一脸冷色,佛兰横眉冷对自不用说,连那个叫金雪的圆脸丫头也敢鼻孔朝天。   瞧见众人脸色,拓跋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速之客”。   内室响起轻微动静, 拓跋泰绕过膳桌, 挑起水晶帘子进去。   室内香雾袅袅,晶珠碰撞脆响, 倚在贵妃榻上的美人却充耳不闻,只顾看书, 余光瞥见来人把书重重一搁,转过背去只留个后脑勺给看。   拓跋泰走近,盯住她髻上的一支步摇, 金蝶薄翅随美人气鼓鼓的吸纳而微微发颤。   “叫了朕来, 又不说话?”   他屈膝而上,俯身贴过去。崔晚晚不搭腔,还是背对他。   他轻轻揽住她的腰,掌心的娇软填满了这几日内心的空洞惶惶, 低声道:“那日失了分寸,朕给你赔不是。”   依旧不理,跟个木头人似的。   “晚晚,朕知错了。”   “哼。”   天子百般赔礼,做低伏小也只换来美人一声冷哼。   只要她肯理人,即便要拓跋泰剖心挖肝都使得,他去亲她肩头:“朕让你随意打,咬也成。”   崔晚晚瓮声瓮气道:“一身厚皮谁稀罕打你,我嫌手痛。”   “只要你消气,如何都使得。”   “陛下说话算话?”她这才转过身来,美眸圆瞪,仍是气鼓鼓的。   “天子一言九鼎。”   “那——”   她撑起半边身子,罗衫微松,耳畔落下一缕发,不是那种正襟危坐的端庄肃美,而是妩媚中带着几分随意亲昵。   “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你先答应我!”   崔晚晚揪住他的衣襟,非要他先答允了才说是什么事。拓跋泰垂眸瞧着胸前一双玉手,柔若无骨,指尖丹蔻艳丽,看起来温柔无害,却最能让他痛不欲生。   拓跋泰抬眼看她,目光灼热,仿佛要把她盯出两个洞来。   难道她已经知晓了陆湛之事?要为他求情?   呵呵,郎情妾意,好一对苦命鸳鸯……   “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崔晚晚半晌得不到他的首肯,气得撒手,“癞皮狗!”   骂完人还不解气,狠狠踢他一脚。   这一脚仿佛让拓跋泰回神,他咬了咬牙,极为缓慢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她变脸比变天还快,一转眼笑靥如花,仰头亲他唇角。   “上巳节我要出宫玩儿。”   始料未及,拓跋泰一时怔愣。   “你怎么这幅表情?又想耍赖?”崔晚晚一脸狐疑,搂着他脖颈撒娇,“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许反悔!”   拓跋泰暗暗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背也放松下来,反手抱她入怀:“不悔。”   两人算是和好,但崔晚晚怨气难消,对天子颐指气使,不仅要他端茶递水,还喊他捏肩捶背,拓跋泰自知理亏,任劳任怨地伺候她,未有怨言。   拓跋泰以为这遭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到了安寝之时,才惊觉方才只是小惩大诫,真正的折磨在后头。   崔晚晚拿了药让他擦。   掌下是她一身雪肤玉肌,稍微摩挲,她就如小猫般细声哼哼,勾得血气方刚的天子愈发火盛。   “好了。”直到他箭在弦上,她却披好衣衫,若无其事道:“臣妾要睡了,陛下请便。”   他一时僵在原地。   她拿眼撩他,阴阳怪气:“臣妾伤势未愈,伺候不了陛下。”   错在他。拓跋泰只能忍下。   一次便罢了,谁知她夜夜如此,每天都请拓跋泰来长安殿,花样百出极尽撩拨挑逗,就是不许他近身如愿。害得威仪堂堂的天子日日都用冷水沐浴。   三月三,上巳节。   春月时节,桃红柳绿,京中男女都要外出踏青。大魏先民认为此日以香药沐浴,能祛污除病。   “《郑风》有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崔晚晚给金雪银霜讲典故,“所以你们看外面的人都手持兰草,便是出来游玩幽会呢。”   马车晃晃悠悠,长安殿主仆几人一早就离宫出城,去往曲江边上踏青。她们有意乔装打扮,所乘车辇除了华贵一些,没有任何宫中的印记。任谁看到也只会猜是京中哪个世家千金出行,万万想不到里面坐着的人竟是艳冠大魏的崔贵妃。   今日崔晚晚精心妆扮,换上绮罗春衫,眉心还贴了花钿,衬得整个人愈发绝色。金雪银霜鲜少出宫,所以撩起帘子不住打望外头,崔晚晚的目光也透过空隙探出去,见外面青年男女相携而行,遂捏着团扇逗两个小丫头:“仲春三月,奔者不禁。这句话听过没?”   银霜懂事老成,闻言脸颊一红,金雪则懵懂摇头。   “今日遇到喜欢的郎君,便可以赠他香草,他若是收了,你们就寻个僻静之地互诉衷肠,你侬我侬……”她媚眼一抛,含蓄提醒,“做什么都不会被罚的。”   金雪想了想,问:“娘娘,如果奴婢看到很多郎君都喜欢呢?可以每个人都送香草吗?”   “噗——”崔晚晚笑得直不起腰,“小雪儿真乃女中豪杰!送啊,怎么不能送,不过你要当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是要惹郎君生气的。”   佛兰听见了气得动手掐她:“没正经!”   到了曲江边上,随侍选了块风景秀美的草地,撑杆搭棚,又把幔帐裙幄挂上去,做了个简易的宴饮场所。   崔晚晚下车移步,顿时吸引了众人目光。   她将将进帐坐下,便有男子前来赠送香草,还赋诗一首。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崔晚晚只顾着笑,举起团扇遮住半张脸,看这人还能弄出什么花样。她这番不拒绝的姿态令更多年轻郎君围了过来,纷纷赠花送香,只求美人青睐。   不多时,帐前草地上就堆满了小山似的赠礼,不仅有鲜花香草,还有荷包扇子,甚至有人撕下衣摆咬破手指,血书爱慕之意。   崔晚晚抬头看了一下天上,觉得时辰差不多了,遂放下扇子抬手一指:“银霜你去瞧瞧都有些什么。”说罢她莞尔一笑,“若是有合我心意的,便请送礼那人过来,我与他共饮一杯。”   拓跋泰匆匆而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贵妃的帐子被一群好色之徒围得水泄不通。   他勃然大怒,大步上前随手拎起一人后领,扔到一旁。   “你这厮,先来后到懂不懂?”   “唐突佳人,有辱斯文!”   “你怎动手?!啊——”   ……   拓跋泰的到来引起不小骚乱,他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只见崔晚晚没心没肺地坐在那儿任人围观不说,还对着野男人的赠礼挑挑拣拣。   她撩起眼随意一瞟,见到是他抿唇一笑,故意刁难:“这位郎君也想与妾饮酒吗?那您得按规矩来。”她指了指那些赠礼。   今日拓跋泰下了朝连口茶都没喝,匆匆忙忙换了身衣裳就骑马赶来,两手空空如也,哪儿找得出什么赠礼。   他沉眼看她,牙关紧咬。   崔晚晚偏要气他:“没有呀?那可不成,郎君若不送些什么,妾如何知晓你的心意呢?”口气好生无辜。   拓跋泰板着一张俊脸,伸手入怀掏出一物,径直抛给她。   崔晚晚接住定睛一看,是个有些磨损的络子。   绀青色的祥云结,几乎都认不出形状,只因编的人手艺太差,丝线全部歪歪扭扭的,简直贻笑大方。   众人纷纷取笑。   “笑什么笑!”   谁知那美人柳眉横竖,颇为恼怒地呵斥一声。她随即收起了这个堪称最差的赠礼,如获至宝般捧在心口,抬眼妩媚:“你长得最好看,就你了。”   朱唇轻启,娇嗓惑人。   “妾与郎君,共赴春光。”   顶着众男羡慕嫉妒的目光,拓跋泰跨入美人帷帐。   帘帐放下,把外界隔离开来,营造出一方隐秘天地。   金丝帐中,软玉温香。   拓跋泰欺身而上,擒住细白皓腕,切齿冷笑:“娘娘裙下之臣……数不胜数。”   丹蔻抚上俊脸,崔晚晚羞涩含情:“臣妾裙下,惟陛下可观。”   表面真情切意,实际忍笑到腹痛。   哪门子的飞醋加陈年老醋?酸死个人了。   她蹬了绣鞋罗袜,抬脚缓缓蹭他,裙摆滑至膝头,露出一截白嫩。   “如此良辰美景,莫要辜负了呀。”   “不知郎君有没有兴致——”   “一探裙底风光?” 第56章 宜男 朕,愿作娘娘裙下之臣……   早在拓跋泰钻入帷帐之际, 福全就带领侍从肃清周围,不让外人前来打扰。   崔晚晚风情万种地伏在锦毯之上,底下是柔软萱草, 几朵橙黄探出头来, 被她折于手中,又扔到拓跋泰身上。   “郎君貌比潘安。”   潘安貌美, 每逢出行,总有妇人以果掷之满车,故而有“掷果盈车”一说。   不仅拿花扔他,还出言调戏, 狂蜂浪蝶般的做派。   拓跋泰火气难消,擒住脚踝把她困于身下,咬牙切齿。   “身子大好了?”   枉他这些时日懊悔自责不已,对她也百般怜惜, 不成想竟是养了只喂不熟的顽劣小猫, 一有机会就惹是生非。   “身上倒是好了,可鼻子不太对劲。”崔晚晚拿手在面前扇了扇, 蹙眉反问,“你有没有闻到酸酸的味道?”她装模作样贴在拓跋泰胸襟闻了闻, 惊讶道:“原来是郎君身上的酸味!”   论气人的功夫,她若认天下第二,无人敢认天下第一。   拓跋泰简直七窍生烟, 扬起手掌可又舍不得真打, 于是搓揉了她几下。崔晚晚娇娇嗔唤,尾音颠颤,又把他另一种火气勾了起来。   今天这通火气若不撒一撒,他恐怕要爆血而亡。   掌心覆住美人娇唇, 拓跋泰俯身贴耳:“此处隔帐有耳,小碗可要忍住了。”   崔晚晚瞪眼惊骇,没想到他真的敢如此狂浪,赶紧摇头。   可惜为时已晚。   “朕,愿作娘娘裙下之臣。”   ……   萱草被压得歪倒碎乱。   崔晚晚回忆当初在淑妃面前逞强,什么幕天席地、叶深草软……真想扇那时的自己两巴掌。   胡言乱语,自食恶果。   她羞红了脸,拓跋泰却无所顾忌,百般手段使尽,终于消了气。   一阵颠鸾倒凤,崔晚晚鬓斜髻散,一支步摇也掉进草丛寻不着,以此为借口捶打拓跋泰:“都怪你!怪你怪你!”   拓跋泰瞧着她发间的萱草花,笑意斐然:“小碗簪花更美。”   崔晚晚摸了摸头发,嗔怒道:“还不快帮我把杂草弄掉!”   他抬手挑出几缕橙黄。   “萱草另有其名,晚晚可知?”   崔晚晚一脸“连这也考我”的不耐神情:“忘忧,疗愁。”   拓跋泰摇头,意有所指:“还叫宜男草。”   崔晚晚没搭腔。他继续道:“上巳节一说,‘巳’通‘嗣’,是祈求人丁兴旺的上古遗风。依俗今日要祭祀高禖,其实就是求子。”   都已经说到这般地步了,崔晚晚也不好再装聋作哑。他不止一次表露过对生儿育女的期望,其实想来也合情合理,与他一般年纪的男子早就做了父亲,他身为天子,必须传宗接代承继江山。   “如果我……”崔晚晚垂眸低语,“我不生孩子呢?”   “为何不生?”拓跋泰不解,“男女成婚,繁衍子嗣乃是天理伦常。”   崔晚晚哼道:“我又不喜欢孩子!吵吵嚷嚷的,麻烦得紧。”   “别人的孩子不喜欢,自己的也不喜欢么?”拓跋泰想象着两人将来的儿女,目光温柔,“咱们先生个公主,必定像你这般好看。”   “不要!生孩子会变丑。”崔晚晚双手圈起往前比划,表情惊悚,“肚子会撑得像西瓜那么大,看起来又笨又重,听人说生的时候还很疼,像被刀子捅,痛得死去活来!”   她一贯娇气任性,拓跋泰也不觉有异,笑了笑没再继续逼她。   既是踏青,便不能只顾芙蓉帐暖,崔晚晚重新梳了头,整理裙衫,便跟拓跋泰一起沿江而走,欣赏春日美景。   大魏历年传统,上巳节这日天子都要赐宴臣僚,逢科举之年,还要专程为新科进士办“采花宴”。届时士子华服盛装,乘高车宝马到曲江杏园,并且还要选二位俊秀郎君遍游京中名园,采摘各种名花。但前些年元启不理朝政,每逢上巳节也只是携美出游,自行享乐,哪里管什么科举进士,是故采花宴也停了。直至今年,新帝开恩科取仕,采花宴才重新办起来。   杏园中,进士们意气风发,正在行那“曲水流觞”的雅俗。天子来时,众人已行了两轮酒令,兴致正高。   方丞相主持宴席,乍见微服而来的拓跋泰连忙行礼。拓跋泰虚扶一把:“丞相请起。”随即命侍从赐酒给众人。   圣上亲临让诸位仕子情绪愈发激昂,盛了酒的觞顺着溪流而下,停于谁跟前谁就饮酒并赋诗,今日众才子都妙笔生花,不一会儿竟作出四五十篇的诗赋来。   大家商量要把今日的诗制作成集,可却迟迟选不出作序之人来。只因此人需得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当世一等风流人物,方能让其余仕子心悦诚服。于是有人提议让新科状元陆寻真作序,这才得到其余人的赞许。   就连方丞相也说:“陆寻真满腹经纶,卓尔不群,确是最佳人选。陛下,不若就令他来作序吧。”   就连三朝老臣也拐弯抹角地为他求情。   拓跋泰唇角略僵,一言不发,却是转过头去看崔晚晚。   哪知崔晚晚置若罔闻,只顾着和银霜玩耍,用一堆采来的花编成环戴在腕上,又吃了金雪不知从哪儿摘的樱桃,酸得皱眉挤眼。   她是没听到还是……故作无意?   拓跋泰伸手过去拉她,大掌暗含凶猛力道,低声相问:“贵妃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崔晚晚一脸无知懵懂。   拓跋泰定定看她,一字一句道:“今科状元,是陆湛。”   说完之后心中忐忑,一双眼牢牢黏住她,生怕错失一丝表情。   “哦。”   崔晚晚听完一脸寻常,什么特殊反应也没有。又转过身让金雪再拿两颗红一点的樱桃来尝尝。   拓跋泰愣了愣,以为她没听清,再次问道:“让陆寻真来作序,你觉得妥否?”   “干嘛问我,陛下决定便是了。”崔晚晚一脸莫名其妙,甚至不耐烦道,“你别磨磨蹭蹭了,这里完事我还想去芙蓉园呢,要不我自己去了,不等你。”   淡漠无谓,把陆湛彻底视为不相干的人。   拓跋泰吐出一口浊气,心境瞬间不同。   “让他来罢。”终于,他淡淡扔下一句话,随即牵起崔晚晚,“朕与贵妃先走一步。”   方丞相感激不尽:“谢主隆恩!”   日暮时分,兴尽而归。   车舆之中,崔晚晚仰面睡在拓跋泰腿上,理所当然地把天子当成枕头,钗环尽数取下扔在一旁,青丝垂地。   “唔——”   她玩得疲累,哈欠连天,不一会儿就阖上眸子。   拓跋泰轻抚着她的鬓发,见她似乎睡沉了,兀自轻叹。   患得患失便是如此罢……   “怎么还在唉声叹气的?”   不料她竟是醒着的,只是懒得睁眼,咕哝道:“难不成你还想着陆寻真?跟他定过亲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这般念念不忘。”   听她这么说,拓跋泰心头一震,一时忘了手中还握着她的发,仓惶间竟拽落几根青丝。   “嘶——”   崔晚晚吃痛坐起,被迫睁开眼来,恼怒瞪他:“说你两句竟还扯我头发!拓跋泰你混账!”   他又手忙脚乱想去安抚,被她推搡开,还挨了几记粉拳。   砸在心口有些疼。   “不就是定过亲吗?”崔晚晚气呼呼道,“我还没跟你算那什么青梅的账,你倒先问罪起我来了!陛下真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拓跋泰连忙解释:“朕和韦氏真的没什么……”   “难道我又有什么?!”   崔晚晚越想越气,恨不得敲破他脑袋看个明白:“你究竟在介怀个什么?”   若说他介意从前,可他明知她是元启的贵妃,却从来不问往事,偏偏对于陆湛,只是定了亲又未成礼,为何总是这般耿耿于怀?   拓跋泰当然不把元启放在眼里,一个崔晚晚痛恨的死人而已。可陆湛……却是她的心上人。   “当年你为何与他定亲?”。   他一脸落寞,猜想着她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意中人,必是含羞多情的模样。   崔晚晚瞧他神情“噗嗤”一笑,故意吊他胃口。   “郎君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因为我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于是私定终身——”   瞥见拓跋泰愈发黯下去的眼神,她嬉笑着抱住他,双臂环腰。   “这是假话。”   “真话是,”她靠在他胸膛微微一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阿耶阿娘觉得他不错,便做主定了亲。”   拓跋泰狐疑:“当真?仅此而已?”   “唔……若说还有什么,那便是阿兄告诉我,陆氏家风清正,族中子弟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嫁过去不会受气。”她仰头娇笑,“你知道的,从来只有我给别人气受,谁也不许来气我。”   这下终于解了心结,拓跋泰勾起唇角,感慨万千:“此言不假,经常把朕气得心口疼。”   “臣妾给您揉揉。”   崔晚晚笑着伏进他怀中,却又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阿泰,倘若当初……”   倘若当初遇见的是你,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她垂眸咽下剩余的话,额头抵在他胸口,眼泪轻轻落下来。   可是没有假如当年啊。 第57章 祭陵 想见你。   恰逢清明, 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   而朝中的大事也是祭陵。   登基之后,拓跋泰追谥了祖父安乐王为宣武皇帝, 父亲为明元皇帝, 并且把墓迁入了皇陵。   但没有给元启任何谥号,就像是有意把他遗忘。   大魏皇室有“三大祭”, 即清明、中元、冬至都要进行大规模祭祀。去年冬至拓跋泰正率军攻打胡夏,没能亲自祭陵,于是今年清明的第一祭,必然十分隆重。   拓跋泰重视本次祭陵, 一早就令礼部与太常寺还有宗正寺悉心操持,众人自是不敢怠慢。就连崔晚晚也没在这件事上惫懒,前一日两人各自斋戒沐浴,第二天早早起来一起去往皇陵。   除了贵妃, 其他后妃今日也要同去。不管有无侍寝, 只要担了皇帝的女人这个名头,那便要去祖宗跟前祭拜一番。崔晚晚对她们的态度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你别来惹我,我也不找你麻烦。偶尔拓跋泰不来长安殿, 她也懒得问他去了哪里,更不会千方百计找彤史来看谁受到临幸。   她只是守住长安殿这一方小小天地,乐在其中便已知足。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贵妃不仗势欺人, 不代表其余妃嫔也能和睦相处, 跟前朝一样,后宫也分派系势力,弱者在其中总是受到欺压排挤。   宫门口,众女皆已登上马车, 崔晚晚发现袁婕妤仍是孤身一人站在一旁,无人搭理。从前在元启后宫她就见惯了拜高踩低,见状了然,袁三娘这般孤高的性格是不太可能有什么“好姐妹”的,于是她让佛兰把人请上来。   袁婕妤登上车舆向她行礼道谢。崔晚晚淡淡一笑:“路途漫漫,结伴而行才不会无趣。”   初闻不察,袁婕妤落座片刻才咀嚼出另一番意思,垂眸轻语:“妾早就习惯了一人。”语气哀寞。   身为士族女子,从前被困宥于世家后宅,如今又身陷深宫,归宿如何一眼可见。袁三娘回忆人生,发现自己从未跳出过世间对女子的禁锢,可她也曾有过风采飞扬的时光,但那是在白麓书院的时候了……   崔晚晚道:“昨日看书,我读到一首《杕杜》。”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嗟行之人,胡不比焉?”   袁婕妤抬眼看她,满是不解,不明白贵妃为何突然讲起了诗经。   “初读只觉诗中女子着实可怜,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孤立无援,连路边的赤棠树都不如。可我再读,却又有了另一番想法。”崔晚晚与她对视,眸光流转,“与其自怜自艾甚至怨天尤人,何不朝前看看?棠梨花开,又是人间好风光。”   她委婉提醒点拨,袁婕妤自是听得懂弦外之意,却没接下这茬,而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   “他在宗正寺。”   说的是陆湛。   今年恩科是新帝头回开科取仕,拓跋泰即便再厌恶陆湛,也不可能就这么杀了状元郎,否则便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把人打发到宗正寺当个小小的七品主簿,专管皇族谱牒、看守陵庙。而与陆湛同批的进士,基本都入了中书门下两省任职。两者简直天壤之别。   崔晚晚闻言面无异色,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见她这般冷淡,袁婕妤心中五味杂陈,也说不清是喜还是怒。   二人一路无话。   此次天子祭陵,百官随祭。大祭之日祀制用牲醴,祭台处设供桌,放置牛、羊、鹿等物与时鲜瓜果。待帝王一行到了皇陵,众人就在典仪的引导之下前往祭台,逐一跪拜奉香,期间不得言语,伏地磕头的姿势也要遵循祭仪规制。   “时维仲春,雨露既濡,追念深恩,不胜怵惕,谨用祭告,伏惟尚享。”①   祝文念祷,所有人都要四拜。   全套流程下来,崔晚晚已是汗流浃背。   好在接下来女眷便可以告退,只留宗室男子继续行祭祀之礼。于是嫔妃们都被安排去陵园西侧的澄心庵歇息。   澄心庵早已洒扫干净,单独辟了禅房安置女眷。进入寺中,嫔妃都由侍从引领去歇息,而崔贵妃因位份最高,歇脚的场所是个幽静小院,在寺庙的最边上。   今日出行,崔晚晚只带了佛兰,两人刚要进院子,突然钻出个提着泔桶的冒失沙门尼,一头撞在佛兰身上,泼了她一身脏污。   小尼姑闯了祸,吓得伏地磕头,话都说不出。   佛兰气得不行,要是在宫里遇到这么莽撞的小宫女,早就揪着耳朵训斥了。但此地乃皇陵,今日又有大祭,闹起来不好看,她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硬生生忍下。   “姐姐快去换洗一下吧,可臭了。”崔晚晚掩嘴一笑,可又怕惹了佛兰更生气,赶紧道:“我来帮你教训这小妮子!”   佛兰实在受不了一身泔水味,匆匆走了。   崔晚晚瞧着趴在地上的沙门尼不过十三四岁,与金雪银霜一般大,她心中一软,伸手把人扶起来:“别跪了,你先把这里清理干净。”她素来对女子十分宽容,特别是小孩子,更是怜爱心甚。   小尼姑战战兢兢抬头,入目便是个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含笑看着自己,她呆呆愣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下次别这么莽撞了。”崔晚晚瞧她呆样觉得好笑,抽出手绢给她擦擦脸,“快去吧,别让人发现。”   小尼姑拾起桶慌忙跑开,崔晚晚独自进了小院,还没踏进禅房,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以为是那小尼姑返转,未语先笑,转过身去:“你又回来——”   他穿着麻灰布衣,眉眼还与四年前一样,可人却瘦了许多。   余下的半句话已来不及收回。   她怔怔道:“……做什么?”   “小晚。”   陆湛朝她走过去,眸光哀婉:“我只是……”   “想见你。”   ……   祭礼冗长,拓跋泰耐着性子把仪式做完,然后迫不及待地去寻崔晚晚,今日他另有安排。   还没到澄心庵,便见到有人探头探脑。拓跋泰目力极佳,心中疑窦丛生,赶紧让侍卫前去把人捉住带到跟前。   是个小比丘尼。   福全审问:“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小尼姑跪地哭得结结巴巴:“我、我没有……”   “好生说话!”御前大监当久了,福全也学了几分威势,板着脸吓她:“窥探天子行踪,砍了你脑袋!”   “不不!不是我要看!”小尼姑连忙解释,“是有个贵人娘娘喊我来守门,说、说要是有人来了,就去告诉她……她和一个郎君在里面讲话。”   福全追问是哪个娘娘。   “我不知道,不认识。”小尼姑摇头,摸出一条手帕,“她给了我这个。”   福全定睛一看,心头“咯噔”一下。   帕子上绣着一只碗,除了贵妃还有谁?   果不其然,拓跋泰面色阴沉,攥住帕子捏在掌中:“带路。”   陆湛被扔来宗正寺,祭典他应该也有份操持。今日可谓天赐良机,他必定是筹谋了许久,这厮就那么执着……   也不知两人见面会如何?   本来心结都要解了,如今拓跋泰却觉得更加郁塞,再三告诫自己不可揪着往事不放,崔晚晚明明说了她对陆湛没有特殊情意,可是……   她是不是骗他的?   她骗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撒谎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走到小院门前,拓跋泰踟蹰片刻,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进去一探究竟。   “陛下。”   刚迈出一步,崔晚晚却在身后喊他。 第58章 生母 不甘如此。   崔晚晚移步上前, 亲昵挽住拓跋泰臂膀,笑容真切:“前面的事忙完了?这么快就来寻我。”   她泰然自若地同他一起进入庭院。   拓跋泰打量四周没有察觉异样,他不着痕迹给福全使了个眼色, 福全心领神会, 吩咐侍从“清扫”禅房,侍从们忙活一阵, 几乎把庭院翻了个底朝天,并未发觉有其他人。   “你方才去了哪里?”拓跋泰握着崔晚晚的手,装作随口一问。   “陪佛兰更衣去了。”崔晚晚把刚才小尼姑泼了佛兰一身泔水的事道来,幸灾乐祸, “您是没看到她那样子,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正说着话佛兰就回来了,她边走边闻袖口,眉头紧蹙一脸不悦。崔晚晚见状竟然还火上浇油:“佛兰姐姐留步!你站在那儿就好, 莫要熏到陛下——”   明明是自己嫌弃, 却打着圣上的幌子。   佛兰被气得仰倒,愤愤跺脚。   “奴婢再去洗洗!”   崔晚晚掩嘴偷笑, 转而又去问拓跋泰:“陛下可要与我一同歇歇?今日着实劳累,腰也好酸……”   她一边娇嗔, 一边牵起男人大掌搭于自己腰间,意思是要他帮忙揉揉。   一墙之隔。   澄心庵的一间禅房,袁婕妤面对陆湛手足无措。   这五年仿佛是一场梦, 白麓书院的同窗时光好似就在昨日, 又或者此刻才是梦,不然她怎会见到陆寻真?   方才袁婕妤刚进禅房坐下,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崔晚晚扯着陆湛进来, 把人直接推给她:“看好他!别出来!”   撂下没有前因后果的一句话,崔晚晚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乍见故人,素来沉静的袁婕妤也有些失态,嗫嚅开口:“陆公子你……”想问的话太多,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书院一别已有五年,你可还好?   当年你高中探花又缔结良缘,本想亲口向你道贺,可还没等到喝你的喜酒,却又听闻你辞官归隐,我多番打探无果,也不知哪里才能寻到你……   如今你再次入仕,明明是状元之才,却被发配此地,你心中是否不甘?   去而复返,你应该是为了她罢。   ……   陆湛却不愿龟缩在此,作势就要出去,袁婕妤一惊,赶紧跑过去堵住房门,后背死死抵住房门,背过双手扣紧门闩。   “你不能出去。”   陆湛无意与她多说,表情淡漠:“让开。”   袁婕妤摇头:“不让。”她实在不忍看从前意气风发的陆寻真如今是这疯魔模样,把心一横,道:“你醒醒!外头那人是天子,你想抢他的女人,不要命了?!”   “什么天子的女人,她原本是我的妻。”陆湛不屑嗤笑,“死亦何惧?我早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当年元启强占佳人,以陆湛无畏刚烈的性格,几欲提剑闯宫。陆父拦住他,在他面前扔下一本族谱,叫他好生数数里面有多少人。   陆氏一族上下几百口,男女老少,皆与他血脉相连。   君夺臣妻又怎样?   皇权之下,伦常、公道、廉耻……统统是狗屁。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过了三日,陆湛最终还是不肯去崔府退亲,而是辞官离家,不知所踪。   听他这般说,袁婕妤心头酸涩,忍着泪质问:“你是不怕死!那她呢?你是要她陪你一起死不成?!”   陆湛停滞在原地。   “陛下与先帝大不相同。”袁婕妤苦口婆心,陈清利害,“他登基前后杀了多少人?那时又是谁血洗朝堂排除异己,你我心知肚明!就连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江家也难逃一劫,削权太傅,杖毙宫人,禁足淑妃……如此狠绝无情,你指望他能对贵妃有多少怜惜?”   “况且这个贵妃,还曾是先帝贵妃!再加一个陆寻真,你想为她惹来多少猜忌?”   袁婕妤说的每个字都像耳光扇在陆湛脸上,打得他鲜血横流。   “宫中女子多艰难,宠妃看似风光,实则刀尖走步、如履薄冰。”袁婕妤长叹一声,“你若真心待她,便离她远一些,让她好过些罢。”   一切都沉寂下来。禅房幽暗栖静,满室清冷。陆湛的心同样寒凉。   “她……过得好不好?”   默了良久,他咽下千言万语,只是低低一问。   袁婕妤这才缓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点头道:“她很好。”   “圣眷专宠,独一无二,至少如今是这般。”   离开澄心庵,拓跋泰带着崔晚晚去往一处殿室,这里供奉着先祖牌位,非皇亲国戚不能入。崔晚晚以为他要单独祭拜宣武皇帝和明元皇帝,却不料他绕过历任帝王,而是来到供奉后妃灵位的地方。   更奇怪的是,这个牌位上刻着“恭太妃冯氏”,看样子并不是当年的安乐王妃或者世子妃。   “是朕的生母。”   拓跋泰解释道,携崔晚晚一齐跪拜上香。   崔晚晚磕完头都还晕乎乎的,疑惑问道:“陛下的生母不是明元皇后么?”   拓跋泰摇头:“嫡母不能生育,所以朕出生就养在她膝下,安乐王府对外也只说朕是嫡出。八岁之前朕也不知生母另有其人。”   记忆中冯氏只是世子的一房妾侍,虽有几分颜色,但为人沉默寡言,并不十分得宠。而当时拓跋泰作为世子唯一的儿子,安乐王最喜爱的嫡孙,自然是众星捧月,两人的身份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那陛下又是如何得知的?”崔晚晚很好奇。   “生母与养母有所不同。”拓跋泰道,“嫡母教养严厉,我四岁开蒙习字,若是字写不好便用戒尺打掌心,那时我的手经常肿得抓不住筷子。”   “她总是偷偷来给我涂药,还会掉眼泪。我每次受罚挨饿,也是她偷拿吃食予我。”回忆起生母,他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幼时不懂她为什么做这些,还猜测过她是不是想讨好我。”   “直到抄家那日,府中杀声一片,嫡母知晓父亲祖父皆已身亡,她不肯受辱,更不愿王府后人苟活于世,便要我一同赴死。而我的生母,那个恭顺了一辈子的女人,头一次忤逆主母,把我抢过去护在身后,像头母狮一样嘶吼,大喊着不许伤她的孩子。”   “我那时才知,原来她是我亲娘。她护着我逃出王府,把身上几件首饰全摘下来给我,叮嘱我一定好好活着。说完自己却折返回去,与嫡母一起自尽殉葬。”   拓跋泰盯着灵位:“除了知道她姓冯,朕连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都不知晓。想了许久,朕也只能写一个‘恭’字给她。”   恭敬恭顺,便是这个女人一生的写照。   “大魏自建朝立国,天子就必须是正统嫡出血脉,不能是庶子,朕身为皇帝,却无法追封她为太后……晚晚,我是不是很可笑?”   见他如此自责愧疚,崔晚晚心疼不已,上前抱住他。   “不,阿泰一点也不可笑。”   “阿泰没有辜负期望,不仅历经艰辛活了下来,还成为了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她仰着头,眼里盛满倾慕的光芒,“阿泰是文韬武略的英雄,并且当了天子,把万千子民庇护在羽翼之下。”   “阿泰的娘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欣慰,她的孩子已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八岁之后,我再无父母兄弟,孑身一人,独行于世。”拓跋泰揽她入怀,“人说高处不胜寒,身为天子更是孤家寡人,可我不甘如此。”   不仅不甘,他更渴求世上有人能与他血脉骨肉相连,成为他的牵挂。   “晚晚,你陪我一起,无论前路如何,都与我相伴。”   不想再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他想要一个她不离不弃的承诺。   “……好。”崔晚晚答允。   从皇陵回宫的路上,崔晚晚摘下八棱手串细细摩挲,当初她还疑惑为何送她此物?今日方才知晓来历,竟是天子生母遗物。   心中酸苦,眼眶灼热,崔晚晚掩面而泣,惊得佛兰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伏在佛兰肩头哭,哽咽道:“姐姐,你不知他待我多好……我很后悔,后悔极了!”   以前她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可今日她多么希望当初一切都没发生过。   佛兰自是懂得她的煎熬,劝道:“实在舍不得,不如就这样过下去,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能。”崔晚晚抬头满脸泪痕,“哪怕他有一丝的不好,我也就自私到底了。但他这般待我,我不能害他。”   哭够了她收拾情绪擦干泪,重新戴好手串,脑海无比清明。   细细回想今日发生的事,崔晚晚眉目冷凝:“就算陆湛想见我,也不会蠢到把拓跋泰招来,应该是有人拿我做饵引他入局,如此处心积虑,无非是想置我于死地罢了。”   倘若在祭陵之日闹出私相授受的丑闻,这么大顶绿帽戴给天子,就算拓跋泰忍得下,宗亲朝臣也忍不下,非得剥了“奸夫淫|妇”的皮不可。   “多亏娘子当机立断,这才躲过一劫。”佛兰心有余悸,又道:“已经在审那小尼姑了,且看背后是谁指使。”   “前段时日是我太宽容了,明枪暗箭竟然接二连三的来。”崔晚晚冷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猖狂。” 第59章 樱桃 妖媚惑主,纠缠陛下。……   春夏樱桃正当季。   拓跋泰还记得上巳节崔晚晚偷食青酸樱桃的事儿, 于是京郊第一批樱桃成熟送进宫,他就命人全部拿去了长安殿。   崔晚晚雀跃不已,连忙让金雪挑了一筐最红的洗了来, 兀自吃了一大碗。   结果傍晚就长了口疡。   拓跋泰来得时候她正举镜自照, 张开檀口翘起香舌,瞧见底下米粒大小一个白点。   “怎么了这是?”他问。   崔晚晚放下夔纹铜镜, 咬唇哀怨:“长了疮,好疼。”   “朕瞧瞧。”拓跋泰帮她看了看,安慰道:“小疮而已,不碍事, 过两日就好。”   口中疼痛什么也吃不下,崔晚晚心生埋怨,捶他一下:“都怪你!”   “关朕什么事?怎么什么都怪朕?”拓跋泰觉得这实属迁怒,简直毫无来由。   “就怪你!”她蛮不讲理。   “是小碗自己嘴馋, 食多了樱桃上火。”拓跋泰可不背这个黑锅, “你不许再吃了。”   那么多樱桃能看不能吃,崔晚晚心中火气难消, 狡辩道:“才不是因为吃樱桃,是因为……吃了其他不该吃的东西。”   “什么?”   她理直气壮道:“昨夜侍奉陛下笔墨, 您让臣妾吃了御……唔!”   拓跋泰赶紧一掌捂住她的嘴。   “口无遮拦,难怪长疮!”他耳根红透,压低声音威胁, “再嚷嚷一个字, 朕就不客气了。”   崔晚晚凶狠瞪他,好似在说你不过是只纸老虎,我还怕你不成?   佛兰端药过来,见到两人对峙, 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认输的样子。   “见过陛下。”她匆匆行礼,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   拓跋泰警告地看了崔晚晚一眼,缓缓开口:“长了口疡需得禁言,这才好得快。”说罢才慢慢松开手掌。   佛兰听了只当这是偏方,连连点头:“奴婢记住了。娘子来,快把药喝了,今日可不许讲话了啊。”   可怜崔晚晚不仅被灌了一碗又酸又苦的清火汤药下肚,还被一左一右两个“护法神”看着,一个字也不许她讲。   夜晚安寝,崔晚晚一言不发,躺上床就扯过被子蒙头大睡。   拓跋泰知晓她怄气,暗暗叹了口气,过去求和。   “好了,现下没有外人,你要说什么都依你。”   崔晚晚不理他,还翻了个身拿背对他。   拓跋泰贴上去,耐性解释:“你说的那些……咳,闺房密事怎可让外人知晓?朕乃堂堂天子,当着外人你好歹给朕留几分薄面,只有你我二人之时,随你如何都行。”   他用劲把人扳过来,扯下被褥,对上一张憋气憋得红扑扑的美人脸。   眼神含嗔似怨,樱唇不满嘟起。   越看越喜欢,他凑过去舔舐,低笑暗示:“其实朕也很喜欢食樱桃……小碗樱桃。”身为男人,难道他就不会虎狼之词么?   “嘶!”   崔晚晚趁他不备突然咬了一口。拓跋泰顿觉口中涌出腥甜。   她舔掉唇角血珠,不满冷哼:“樱桃吃多了嘴巴痛,陛下这回感同身受了?”   拓跋泰想笑,可一动又扯到嘴里的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偏偏拿始作俑者毫无办法,打不得骂不得,最后狠狠亲她一番作罢。   贵妃得了新鲜樱桃,于是设宴邀众嫔妃共同品尝。   后宫诸女收到请帖都十分诧异,入宫半年多了,这是贵妃头一次主动召见。   宴席设在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山上,这里有座太液亭。   午时刚过,嫔妃们就三三两两陆续来到太液池,池边有小船接送往返。众人登船,忐忑前往蓬莱山。   太液亭内,崔晚晚已等候在此。   在宫里若论谁最精通吃喝玩乐,非长安殿贵妃莫属,只见宴席上摆着金樽玉盘玛瑙杯,盛着樱桃毕罗、金铃炙、玉露团等点心,还有高昌葡萄酒。最引人垂涎欲滴的,是晶莹琉璃碗中堆得尖尖的鲜红樱桃,上面还浇了乳酪与蔗浆,远远看去红白相间,犹如火山积雪。   “坐。”   崔晚晚居于上座,见众女到来,大方免礼赐座,并招呼她们用些酒水吃食。除了袁婕妤淡然自若,其他人都显得十分拘谨,对着案桌上的东西不敢贸然入口。   谁知道有没有毒……   崔晚晚见状懒得劝,自顾自拿勺子舀起樱桃酪送进嘴里,尝了一口觉得不够甜,吩咐金雪再拿些蜜糖来。   这时,江巧音姗姗来迟,只见她虽然盛装打扮,衣衫华贵珠翠满头,但浓脂厚粉也没能完全遮去憔悴忧思之色,倒显出几分色厉内荏的模样来。   禁足三月,这是她头一回出来。   “淑妃来得正好,就差你了。”   崔晚晚放下银匙,慢条斯理擦了擦唇角,露出一个妩媚笑容:“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说正事吧。今日请诸位前来,一是陛下赐了樱桃,本宫想和大家共同尝鲜。”   众女纷纷起身谢恩,崔晚晚不耐摆手:“别谢来谢去了,你们还是赶紧吃一点,不然等会儿好戏开场,恐怕有些人食不下咽呢。”   她话中有话,令众女愈发忐忑。   这时佛兰过来附耳低语几句,只见崔晚晚点点头,道:“把人带上来吧。”   她转而勾起唇角,对下面的嫔妃说:“第二件事,老是看别人唱戏未免太无趣,翻来覆去都是老生常谈,什么真相大白沉冤昭雪……毫无新意。今日本宫这里有一桩案子悬而未决,请诸位一起来断断,把那元凶找出来。”   说着她还真就像官老爷升堂申案那般,命人把“苦主”带上来。   银霜带着一名宫女走入亭中,江巧音一见来人,顿时失态,“噌”的站了起来。   只见这名宫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银霜只是拍了拍她肩头,都把她吓得浑身发抖。   “秋雨,”崔晚晚喊她,“抬起头来。”   秋雨伏地摇头,嘴里除了“吚吚呜呜”,发不出其他声音。   这也难怪,她如今没了舌头。   江巧音终是忍不住,开口质问:“你什么意思?!”   因为这个下等的洒扫宫女出言不敬冒犯天子,她受到牵连被禁足,现下妖妃竟然还把人带到大庭广众之下,搞什么“三堂会审”,堪比当众扇她耳光。   崔晚晚瞟她一眼:“急什么。”   “秋雨,想不想知道谁害你?”崔晚晚托腮看她,“那日被杖毙的女官不过马前卒而已,指使她的真凶今日就在此处。”   尽管御前的人三缄其口,可崔晚晚联想起那晚拓跋泰的反常,以及后来种种,顿时猜出此事多半与自己有关。若非如此,拓跋泰何必瞒她?正因她牵连其中,他才不肯让她知晓。   宫中流言蜚语多了去了,她并不在乎旁人说了自己什么,但下作手段接二连三地朝她使,真当她好欺负没脾气不成?   秋雨闻言错愕抬头,然后流泪磕头,双手胡乱比划着,意思是求贵妃做主。   崔晚晚环视一周,视线掠过环肥燕瘦的诸女,缓缓开口:“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本宫请你?”   众女面面相觑。   一时寂静无声,此刻就算掉落一根针也能听到。   “王昭仪——”   良久,崔晚晚终于点名道姓,抬眸看向王昭仪:“你有何话说?”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王昭仪身上,她便是那位极擅“霓裳羽衣舞”的王家七娘,出身琅琊王氏,位份仅在三妃之下。   王昭仪起身,面色如常:“妾愚笨,不知贵妃娘娘要妾说什么?”长袖垂下,掩住她微颤的手。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听旁人说罢。”   在崔晚晚的示意下,澄心庵的小尼姑也被带入亭中,她立即指认了王昭仪,说自己是受王家婢女的唆使才故意弄脏佛兰衣裳,还有教她讲那些话给圣上听。其实这也不难猜,尽管崔陆二人定亲的事人尽皆知,但能在皇陵设局,并且出面让陆湛心甘情愿前来的,必定是京中望族。琅琊王氏,当然有这个能力。   佛兰也呈上证物,是宫外王家送给被杖毙女官家人的财物。当初扯上承欢殿的秋雨,不过是一石二鸟之计,王氏只是牺牲一个女官,却能同时重创贵妃淑妃,委实划算。   铁证如山,王昭仪无力反驳抵赖。   眼见走投无路,王昭仪却不慌不忙,徐徐开口:“澄心庵一击不中,我便知晓迟早有这一日。”   “崔晚晚,我很讨厌你。”王昭仪咬牙切齿,“从前厌恶,如今更是!”   同为士族千金,凭什么崔晚晚未嫁之时就名动京城,又和人中龙凤的陆湛定下亲事,甚至后来当了宠冠两朝的贵妃,而她王家七娘同样出身高贵容貌姣好,可入宫之后别说侍寝,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崔晚晚冷眼看她。   “你问问在座之人,有谁心里不妒你?不恨你?”王昭仪抬手指着崔晚晚骂,“若非你妖媚惑主,纠缠陛下,我等何至于今日仍如在室女一般?!”   在室之女,处子也。   选秀至今,拓跋泰竟然从未召幸过任何嫔妃。   崔晚晚心中错愕一瞬,很快压下去,对大放厥词的王昭仪说道:“妖媚如何?纠缠又如何?后宫之中博取圣心,本来就各凭本事。”她勾唇一笑,把妖妃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你技不如人而已。”   “我们当然不如你,毕竟你还侍奉过先帝,多得是我们学不来的下贱招数!”   众女闻言都不禁为王昭仪捏了把汗。   但王昭仪却觉得爽快,她有王氏撑腰,毫无畏惧。她昂着下巴挑衅:“你只是贵妃,又无凤印,没资格动我。”   唯有执掌凤印的中宫皇后才能处置后妃。王昭仪有恃无恐。   “是啊,贵妃管不了昭仪。”崔晚晚居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不过话锋一转,“但本宫在此设宴,赶走个把个不速之客还是可以的。”   王昭仪冷哼道:“不用你请,我自会离去!”   说罢王昭仪拂袖而去,走出太液亭登上小船,留下其他人担惊受怕。   崔晚晚若无其事继续吃樱桃酪。   片刻之后,湖中心传来呼救声,众人纷纷探头去看,只见王昭仪所乘小船竟在下沉!转眼间池水就没过了王昭仪的腰,接着是胸口、肩头……   水面冒出一串气泡,很快重归平静。   就在众女惶恐惊惧之际,崔晚晚轻启朱唇,眼眸含着凛冽:“各自相安无事最好,若是有谁觉得本宫好性子,想来试探试探……太液池有的是水。”   今日目的达到,她起身离席,走出两步忽然停下,回首说话。   “对了,告诫诸位一事。”   “虽说博取圣心各凭本事,本宫也不会拿绳子绑住陛下,但本宫更不会把陛下拱手相让。”   “只要我在这里,我的郎君便只能是我的。” 第60章 含桃 是青梅好吃,还是樱桃好……   拓跋泰知晓王昭仪“意外溺水”于太液池, 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让下面的人按制安葬,再命福全去知会王家一声, 略作安抚。   长安殿里, 满室樱桃果香。   樱桃是时令鲜果,不能久放, 于是佛兰让宫女们剔除果核只留果肉,捣碎了加糖熬制成酱,存起来以后食用。   谁叫殿里养着一位馋嘴美人呢?   崔晚晚觉得有趣,于是命人把炉子搬到殿里来, 她要亲自学学怎么熬酱。   黄铜双耳釜底下是微微炭火,容器里盛放着捣碎的红浆果肉,银霜用长柄木匙缓缓搅动,浓稠果酱“咕噜噜”冒着小泡。   崔晚晚守在一旁, 闻得一脸陶醉:“好香——”   她央求银霜:“让我试试。”   醉翁之意不在酒, 贵妃哪里是要熬酱?偷食才是她的目的。银霜摇头,给她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佛兰姑姑在看着呢。   崔晚晚的口疡两三天了才好,佛兰担心她贪吃复发, 在殿里可谓严防死守,耳提面命众人一起管住她,还威胁谁要是敢给她吃不该吃的, 便把手脚打断。   可怜崔晚晚吃了三天清粥素菜, 嘴里寡淡如白水。   银霜太聪明不好糊弄,崔晚晚便去找金雪。没想到这个憨丫头“吃一堑长一智”,还不等她说什么,金雪就连连摆手:“奴婢可不敢偷拿!姑姑说要是再犯, 就连着上回偷糖的账一起算,砍了奴婢的手!”   崔晚晚绕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坐到一旁,百无聊赖。殿内甜香萦绕,众人各司其职,时间的流淌似乎变得格外缓慢,渐渐的她有些出神。   “想什么?”   拓跋泰走到跟前她都未察觉,一双眸子失神盯着某处,思绪好似飞到了千里之外。   “唔?”她鲜少流露出这般呆愣的神情,出口的话也不经思索,“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直怎样?”拓跋泰的手搭上她的额头。   她顺势拉过手掌,脸贴掌心蹭了蹭:“亲友俱在,郎君长伴,最重要的是,日日有樱桃可食。”   回过神来,她掀起眼皮目露哀怨,告状道:“她们全都欺负我,不给我吃你送的樱桃,这是忤逆圣意!”   这样的把戏玩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回了,拓跋泰哪里会帮着她为虎作伥,于是径直牵起她的手。   “留在这里也是徒受折磨,出去走走吧。”。   御花园不知何时多了一处果林。   桃李杏梅,楟柰枣橘,应有尽有。甚至还搭了一处葡萄架子。   这个时节花期刚过,果树上满是绿油油的叶子,惟独杏树上结了小小的青果,还算显眼。   崔晚晚围着果树转来转去,喜欢之情溢于言表。   “五月杏,六月桃,七月梨……”她一边数着果树,一边盘算到了什么季节哪些果子熟了可以吃,“八月食葡萄,九月有频婆果,入冬了就吃橘子!”   拓跋泰揶揄:“小碗以后用不着偷青梅了。”   “才不是我偷的,是郎君偷的。”崔晚晚倚进他怀里,双臂环腰,昂首娇嗔,“等我想吃的时候,你要给我摘。”   “好。”   还有一棵樱桃树,挂果的树被整株移栽过来,如今枝头红缀,宛如玛瑙。   “郎君可知,樱桃为何又名含桃?”   崔晚晚站在树下,红绿浓艳却不及她容颜三分,她垫脚仰头,够着枝头一串樱桃,用口衔下,转而送去给拓跋泰。   牙齿咬破柔软的果皮,软甜四溢。含桃含桃,原来是美人口含樱桃。   “这回的总不酸了吧?”崔晚晚歪着头笑,“陛下觉得是青梅好吃,还是樱桃好吃?”   又挖坑给他跳。如今一提到“青梅”二字,拓跋泰脑中的弦瞬间紧绷,回答得万分谨慎,否则又是一场醋海翻波。   “青梅也好,樱桃也好,”他俯身在她唇上狠狠辗磨,“都不及晚晚好吃。”   崔晚晚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耳鬓厮磨一番,两人牵手坐到葡萄架下。此时藤蔓尚未长成气候,软绿细细攀附在架子上,还稚嫩得紧。   “晒。”   崔晚晚嫌阳光灼热照着了脸,于是把拓跋泰推过去挡住,自己则缩进他的阴影里。   “鹌鹑样儿。”拓跋泰见状打趣。   “陛下羽翼丰满,理应为臣妾这样的雏鸟遮风挡雨。”   “谁家的雏鸟有你那么凶?腰斩大臣,沉塘嫔妃,眼睛都不眨一下。”   崔晚晚“腾”一下坐直,美眸瞪起:“他们先欺负人,还不许我还手了?”   “朕不是这意思。”拓跋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脸颊,“朕不想你脏了自己的手,凡事有朕,你只管开开心心的就好。”   他眼中的疼惜不是作假,崔晚晚与之对视,有些想哭。   “可我也想你开心,但你总是瞒着我。”她吸吸鼻子,“那个被杖毙的宫人说了我什么?惹你发那么大的火?你还不告诉我。”   拓跋泰摇头:“虚妄之言罢了,不用理会。”   “哼,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左不过是拿我的从前说事。”崔晚晚垂眸,咬了咬唇,“其实,以前我……”   她正要敞开心扉一诉衷肠,余光却瞥见福全匆匆而来,站在不远处踟蹰,神情肃重,她只好把话咽回去,喊他过来。   “大监有何事?”   福全上前禀告:“方才太傅府前来报丧,江世子病故了。”   江恒死了?   不仅是崔晚晚诧异,拓跋泰也大为意外。   江恒患有先天不足之症,虽然无法根治,但只要长期细心调养,应该是性命无虞的。江肃唯有此子,一直以来都金尊玉贵地养着他,断不会缺医少药,甚至要寻龙肝凤髓也不在话下。虽说如今江家失了势,但爵位仍在,拓跋泰也没有苛待他们,这个节骨眼上江恒怎么就病逝了?   福全斟酌询问:“陛下是否赐奠?”   通常朝臣去世,皇帝都是遣官赐茶酒以表哀悼之意,但江家地位特殊,江恒又是拓跋泰义兄,就算是作表面功夫,天子也应该表现出亲厚之意。   拓跋泰沉默半晌:“朕去一趟。”   太傅府已设好灵堂,大门口挂上白幡,阴阳先生与做法事的僧人也都到齐,各自写殃书、念经超度。   得知天子亲临赐奠,江府上下慌忙接驾,所有子孙族人跪迎大门外。只是不见江肃,他一把年纪却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悲事,实在是受不了打击,晕厥病倒了。   来之前拓跋泰换了素服,还亲手带了一坛酒。   不管与江肃之间有怎样的恩怨,对于江恒,拓跋泰确实是把他当兄长看待的。   从前还在安乐王府的时候两人就相识了,江恒自幼体弱,无法如常人那般奔跑跳跃,在其他男童上蹿下跳爬树翻|墙的时候,他都是静坐一旁默默关注,提醒众人小心别摔下来。他小小年纪已是十分老成,性子也很温和。   安乐王府出事几年之后,拓跋泰又辗转到了江家,此时江恒已是十五岁的少年。江肃身为元帅军务繁忙,虽然担着义父之名,实则无暇顾及府中之事,而他续弦的夫人也年纪尚轻,自己还有个幼女要养,怎么管得了拓跋泰这个半大小子?所以在江家的那几年,其实是江恒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也教他读书认字。   拓跋泰自认亲缘寡淡,加之见多了世间肮脏龌龊,早已是郎心如铁。但他也恩怨分明,所以胡夏一战后仍然给了江肃体面和机会,其实这是看在江恒的面子上。   如今江恒去了……   拓跋泰有种失去兄长挚友的悲切之感。   他拎着酒径直走入灵堂,中央一口黑色棺木,江恒静静躺在其中,仿佛只是睡着了。   “陛下,请上座。”   江府的管家来请他入座。圣驾亲临已是殊礼,不可能让天子跪拜吊唁,所以一般都是坐着奠酒。   拓跋泰挥手:“退下。”   管家遵旨,赶紧让哭灵的人全都退出去。   ……   半个多时辰拓跋泰才走出来,携着一身酒气,眸底微微泛红。   这时江府家奴通过福全禀告,说江肃请圣上前去说话。这本是逾矩,哪里有臣子不动让天子动的道理?但拓跋泰觉得江肃历经丧子之痛,如今正是悲痛欲绝之际,便也没有计较,随着奴仆去往后院。   众人都在前面料理丧事,江府后院显得极为冷清,奴仆引着天子及随行侍卫来到一处小楼,躬身道:“主家就在里面。”   如今拓跋泰倒不怕江肃有什么小动作,他留福全等人侯在外面,兀自进入小楼。一楼无人,他踩着台阶往上。   阁楼窗户紧闭,光线昏暗,乍一到此眼睛不适,拓跋泰缓了缓才看见屏风后面有个人影,但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氛。   他迟疑一瞬,转身欲走。   那人却从屏风后跑出来,从后紧紧抱住他。   “阿泰!” 第61章 胭脂 小碗是朕的,朕也是小……   阁楼之中。   “放手。”拓跋泰压低声音命令, 透着不悦。   韦清眉摇头,愈发搂紧了他,轻声呜咽:“你不要走……阿泰, 别丢下我。”   拓跋泰皱眉:“有话好好说, 你先放开。”   韦清眉哭着说:“你不走,我就放开。”   “……好。”   韦清眉这才缓缓松开, 拓跋泰急忙跨出一步拉开距离,随即转身看她。   只见韦清眉一身素白孝服,衬得她愈发弱不禁风,我见犹怜。她脸颊泪痕未干, 抬起头楚楚可怜:“阿泰,我们许久未见了,我很挂念你。”   拓跋泰不知如何接话,只是一味沉默。   “你过得还好吧?”韦清眉轻拭眼角, 见他不语, 挤出一抹苦笑,“你应是好的, 身边有那么多佳人相伴,又还打了胜仗。阿泰,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拓跋泰这才开口:“没有。”   韦清眉把姿态放得极低:“你生我气也是应该,那个时候我差点就害惨了你……”   “都过去了,你也是被人利用。”拓跋泰心中腾起焦躁, 无意再与她耗下去, “朕今日专程前来祭奠兄长,其他事不必提了,还请嫂嫂节哀。”   “嫂嫂?”   韦清眉一副受伤表情,抬眼尽是悲痛:“事到如今你还喊我嫂嫂?”她手捂胸口, 含泪质问,“阿泰,难道你不知我心里的人是谁?!”   拓跋泰默了默,对她的质问避而不答,只是道:“江恒是朕义兄,你嫁予他,自然是嫂嫂。”   “呵呵——”韦清眉自嘲轻笑两声,定定看他,“你说我被人利用,那你可知,我是自愿的。”   当初虽是江肃设局,可那碗汤是韦清眉亲手带进宫的,她当真一无所知吗?彼时拓跋泰不愿深究,之后也不再过问,已经给足了她颜面。   可韦清眉不想要这样粉饰太平的体面,她要亲手撕碎这层比纸还薄的遮羞布,把他不愿面对的真相剖出来,哪怕血淋淋的。   “阿泰,你不要自欺欺人了。”韦清眉缓缓上前,柔情似水,“从前的日子你都忘了吗?那个时候……”   她说了很多十四五岁的事情,少年男女间萌芽出稚嫩的情愫,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记忆。   似是陷入回忆,拓跋泰站定不动,垂眸看她靠近。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见他没有拒绝,韦清眉愈发大胆,轻解罗裳投怀送抱。空气寒凉,肌肤外露的她微微颤栗,含羞带涩地倚到他胸前:“我还是干干净净的,一直为你留着。”   “我不要什么名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   崔晚晚在长安殿等至夜深也不见拓跋泰回来,实在熬不住了才去睡,迷迷糊糊之际,察觉有人轻轻躺到身侧。   她闭着眼翻身过去搂住来人,鼻尖是他沐浴后的清冽气味,她咕哝道:“怎么才回来……”说着往他怀里拱了拱。   “有些事耽搁了。”拓跋泰一句略过,拍拍她的背,“快睡吧。”   有他在旁,崔晚晚倍感踏实,很快便睡沉了。   翌日无朝会,但崔晚晚起来便不见拓跋泰,一打听方知他已出宫去了江府。   佛兰正在为崔晚晚梳头,两人私下闲聊没什么忌讳。佛兰道:“陛下平日瞧着冷,人也严厉,待江世子倒是有几分情谊。”   “他是面冷心热。”崔晚晚在妆奁里挑拣一番,选了根极素净的玉簪递给佛兰,“戴这个吧,不要太花哨了。”   佛兰接过玉簪微微一笑:“娘子也面冷心热。”   这般相互扶持心意相通,多少寻常夫妻都做不到,深宫中的这两人却做得极好。   这时,银霜捧着一套衣裳进来,脸色不大好。   “娘娘。”银霜跪在地上,把手中衣物摊开示意崔晚晚看。   是一套男子素色常服,放眼整个长安殿,只有拓跋泰才穿这样的衣裳。   衣襟处有块指甲盖大小的胭脂印,极浅极淡,同时衣裳还携了一缕女子香味。   佛兰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银霜解释:“昨夜陛下回来沐浴,换下了这套衣裳,本来奴婢今日是要拿去浣衣局的,但发现了这些。”她说得含蓄,但谁都知道昨日圣上出宫赐奠,试问怎么会沾染上其他女子的胭脂香气?   除非他撒谎。   “此事还有谁知道?”佛兰紧张地问。   银霜摇头:“奴婢没有告诉别人。”她素来行事稳重,口风也紧。   佛兰松了口气,转过脸去看崔晚晚,见她只是盯着那块胭脂印看,神色漠然。   “娘子,这也未必就是有什么。”佛兰安慰,“兴许是在哪里不小心蹭上的。”   话虽如此,可若是天子不想,谁又能近他的身?   世子病故,赐奠江府。略加推测,不难猜出他在那里见了谁。可若是被旁人得知天子在这种时候与世子遗孀有了首尾……   葡萄架终究不能遮风挡雨,两情长久也只是镜花水月。   “不必大惊小怪,衣裳你们看着处置了。”   崔晚晚付诸一笑,一副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七日之后江恒出殡安葬。江府沿途设祭,在灵柩经过的长街上摆筵设席,待到灵柩行至跟前,便由一名长者献祭品于柩前,一里一祭,直至陵墓。除此而外,宫中传旨用一品重臣的规制安葬江恒,特允三十六名挽郎为其送葬,这些人扶柩出行,吟唱挽歌。   如此风光厚葬,实在是给足了江家面子。京中人家惋惜之余也艳羡天恩,连江肃也不得不强撑病体出来谢恩,顺道送了亲子一程。   拓跋泰深知凡事过犹不及,身为帝王需要恩威并施有度。他与江恒有兄弟之情是一回事,但与江肃之间又是另一回事,不可相提并论。所以出殡那日他没有亲去。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尘埃落定。   这几日因为心中有事,拓跋泰都独自在紫宸殿歇下,这日朝会之后,他终于摆驾长安殿。   庭院里新扎了一架秋千。   草木深深,秋千架在冶艳昳丽的木芙蓉树间,添了几分稚趣。拓跋泰仿佛想象得到一个场景:那个娇气美人逞强站上去,回头撒娇让他推秋千,他用力推出去,可秋千荡得太高她怕极了,哭嚷嚷喊着要下来。   若是她松了手跌下来,他一定会接住她。   眼中含上几分笑意,拓跋泰进屋寻人。   崔晚晚正伏案书写,瞥见他进来便搁笔起身,借着行礼问安的借口挡住他视线。   “陛下来了。”   拓跋泰伸长脖子望:“在写什么?”   “练字。”崔晚晚不让他看,眼皮一掀冷哼道,“您不是嫌臣妾春书写得丑吗?我多练练,免得污了您的眼。”   一如既往地爱翻旧账,口气也尽是冷嘲热讽的。   拓跋泰习以为常,不予计较,也不强求要看写的字,问:“多久架的秋千?”   “陛下没来长安殿的第一日弄的。不过臣妾算术不好,数不清是几天前,不如您自个儿算算?”拐着弯儿的埋怨数落。   瞧着美人一双眼睛都要翻到额顶,拓跋泰自觉一到了长安殿,天子威严就跟旺财差不多,只配围着这人膝头打转,甚至匍匐脚边摇尾乞怜。   “冷落了小碗,是朕不对。”赔礼道歉从善如流。   “哼。”   “莫气了,朕陪你玩秋千。”   与之前设想的不同,崔晚晚站在秋千上,高高飞起又落回来,衣袂飘飘,笑声飞扬。   “高一点,再高一点——”   拓跋泰怕伤着她,只敢用三分力气,谁知竟惹得她不满,回头数落他不中用。   他气得磨牙:“朕中不中用你不知道?”   崔晚晚不理他,玩够了才从秋千上下来,娇靥绯红,喘着气胸脯起伏,眼眸澄亮。她去拉他:“我们去游湖。”   冬夜太液池泛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寒风吹过窗棱呜呜作响,那时两人都没有好好赏景,躲进船舱饮下烈酒,一醉方休。如今春深日暖,当是另外一番景象。   湖光山色,水波潋滟。   圣上与贵妃乘舟对弈,旁边摆开几壶酒。   拓跋泰下棋犹如行军,开局四平八稳,严防死守。一旦抓住机会铺开,紧接着就是天罗地网地绞杀,若是对手侥幸突出重围,又有一路早就埋伏好的奇兵等着,两方狭路相逢,残兵再如何负隅顽抗也只是强弩之末,只得束手就擒。   按理说崔晚晚不是他对手,可她一贯古灵精怪,下棋是个野路子,棋路十分刁钻。加上拓跋泰有意让她,你来我往间各有输赢,勉强也算平手。   输一子饮一杯,不多时崔晚晚就染上醉意,思绪缓钝了许多,半晌都落不下一子。   拓跋泰想去拿她手中棋子:“不下了。”   “不行!”她胡乱把棋子摆了个地方,气势汹汹,“这局非要赢你。”   他垂眸一看忍俊不禁,这一子说她自投罗网都是轻的,简直是自寻死路。   “好,看你本事。”拓跋泰无奈,也“自杀”般落下一子。   醉鬼胡闹,他这个清醒之人却要绞尽脑汁不让她输,简直比赢棋还要难上一百倍。   终于,在他持之以恒地自断后路之下,崔晚晚险胜一子。   拓跋泰认输,自罚一杯。   崔晚晚托腮盯着他看,眼神飘忽迷离,嘴角扬起:“我赢了,你得给点东西。”   拓跋泰牵过她抱进臂弯,问:“愿赌服输,小碗想要什么?”   崔晚晚借酒壮胆,不假思索。   “我要阿泰。”   “朕?”拓跋泰只当她醉了说胡话,这般娇憨神态实在惹人怜爱,于是故意引诱,“给你便是,自己来拿。”   画舫精巧,满室香艳。   春衫轻薄遮不住软腰,绫罗透光挡不住玉肌。崔晚晚软趴趴直起身子,跨坐到拓跋泰腿上,伸出手指在他胸口衣襟处一直戳,仿佛要抠个洞出来。   “可是我不要别人的郎君,”她口气委委屈屈,泫然欲泣,“我的只能是我的,除非我不要。”   想起当初,二人尚未相识,可他二十多岁都没婚配,恐怕就是心里记着某人。他重情义懂避嫌,江恒在世之时不与韦清眉有来往,但如今阻隔已经没了,韦清眉又惯常一副菟丝花的模样,他难道一点也不心软吗?即便只是可怜她,随手施舍照拂,可孤男寡女一来二去,难保不发生些什么。   以崔晚晚对拓跋泰的了解,她是不大信他会那么迫不及待,不顾廉耻地在江府临幸韦清眉。但那个胭脂印让她恶心,宛如一抹蚊子血粘在白璧上,提醒着她那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靠近他,也许正是她伏在他怀里哭,才留下了痕迹……   “如何不是你的?”拓跋泰见她睫毛挂着泪珠,伸舌舔掉,“小碗是朕的,朕也是小碗的。”   “碗不能给别人用,你也不能给别人用。”崔晚晚使劲在他胸口按了按,瓮声瓮气,“这儿也是我的!”   “是你的。”拓跋泰笑着肯定。   莫说这颗心,整个人都是她的。   崔晚晚这才稍微满意了些许,但那个胭脂印太膈应人,火气难消,干脆扯开他衣襟把手放进去作恶。拓跋泰被掐得倒吸凉气。她还嫌惩罚不够,小手一路往下。   “那君上的御笔是谁的?”她眼含秋波,看似懵懂无辜,实则恶劣不已。   要害被拿捏住,拓跋泰动弹不得,咬着牙回答:“……你的。”   “笔也不许给别人用。”   崔晚晚的五分醉意化为万分大胆,一边亲他嘴唇,一边出言威胁。   “不然我折了它。” 第62章 生辰 吾爱晚晚,芳诞永好,……   四月初九是贵妃生辰。   大魏之前, 时人不兴做寿。古语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所以在寿辰这天要谨记父母生养的艰辛, 不宜宴饮庆贺。后来群雄逐鹿中原, 诸侯间来往常借着贺寿之名献酒献金,实则暗中谋事。比如春秋末韩国大夫严仲子请聂政刺杀侠累, 就亲备酒馔、并赠黄金百镒为聂母做寿。不知何时江南地区兴起了“试儿”的风俗,渐渐传到北方,也成为一种习惯,生了男孩的人家一般在孩子周岁这日, 把各种器物、干戈、弓矢等放在面前让他抓,后谓之“抓周”。只是时人多给孩童过生,儒家始终提倡“哀思感怀父母”。   拓跋氏祖上乃鲜卑人,没有中原人这么多讲究, 一个部族要繁盛强大, 必然需要众多人口,男人可以骑马打猎和打仗, 女人则可以喂牛放羊、生育后代,所以无论族中诞下男女, 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大魏高祖入主中原以后,总是在生辰这日召集群臣宴饮庆贺,群臣向皇帝贺寿, 并献上珍宝美酒。上行下效, 贵族、朝臣也开始借着生辰礼的机会拉拢关系、广交权贵。   不过一直鲜有给女子做寿的人家。   虽然稀少,但并非没有。崔晚晚从前在家中都是要庆贺生辰的,她生来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长也待她如珠如宝, 所以每逢生辰这天,她总是穿戴一新,要吃汤饼和红蛋,还能收到成堆的贺礼。   可自崔母故去,她在宫里已有四年不曾庆贺生辰了,就连元启也不知晓她的诞辰是哪日。   本以为今年也一样,可她早晨才醒,刚刚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外面那人已听见动静撩起帐子探进来,俯身在她耳边轻语。   “吾爱晚晚,芳诞永好,生辰吉乐。”   崔晚晚惊喜,睁眸含笑,张臂搂住他脖子。   “谢谢郎君。”   尚衣局送了新衣来,大红锦绣裙衫,轻薄鹅黄纱帔,这般浓稠昳丽的颜色,也只有贵妃的倾城之貌压得住,不至于让衣裳喧宾夺主,反而是锦上添花,更衬得她秾丽艳美。   待到梳洗打扮妥当,佛兰仿照从前在崔府的惯例,煮了红蛋和汤饼端来,拓跋泰还亲手剥了蛋喂到她嘴边。如此盛情难却,她眉开眼笑地吃完,不一会儿却摸着腰站起来,直嚷嚷肚子要撑破了。   “呸呸,生辰吉日乱说什么!”佛兰恨不得堵上她的嘴。   崔晚晚吐吐舌头,赶紧拉过拓跋泰挡在身前,一副找到靠山的样子。   长安殿众人都送了生辰礼。   佛兰新缝了一个布偶枕头,是崔晚晚小时候最喜欢的老虎样式,擅女红的银霜做了一双珍珠云头锦履,金雪和崔晚晚在好吃方面可谓“同道中人,惺惺相惜”,所以她送了一罐子糖给贵妃,每粒都不一样,也不知是寻了多久才凑齐的。   崔晚晚脸上一直挂着笑,对礼物都喜欢极了,迫不及待换上锦履,又吃了糖,还抱着老虎枕头不肯撒手。   “陛下送的贺礼呢?”没见到拓跋泰送的东西,她索性张口讨要,还狮子大开口,“虽然天子金口玉言,可郎君不能只是说两句好话就把臣妾打发了,金银珠宝尽管送来,我都收得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拓跋泰曲指刮她鼻子一下,“且等着,少不了你的。”   午间宫中设小宴,圣上下旨召崔家父子进宫。月初崔衍也从兖州调任回京。   算是一场庆生家宴,关上门以后就不讲究那些君臣规矩了,几人围坐一桌,自在饮酒。   “恭贺小晚芳诞。”崔衍装模作样地作揖,冲着崔晚晚眨眼,“年长一岁是不一样,看起来老成许多。”   “你才老!”崔晚晚素来伶牙俐齿,讥讽道:“过几年你就不能叫崔衍了,改叫崔鳏——”   三十不娶谓之鳏。   崔衍二十六岁仍未婚配,确实是“独树一帜”。   “不急不急,大不了交些罚金,也算是为充盈国库尽一份绵薄之力。”崔衍毫不介意打趣自己。   朝廷设媒氏,掌万民之判,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大魏男女如果到了年纪仍不婚配,确实会被罚钱或者劳役。   拓跋泰和崔父都笑眼看兄妹二人拌嘴。难得遇上比她还能言善辩之人,见她吃瘪别有一番趣味。   “哼。”崔晚晚说不赢他,干脆拉天子下场帮忙,“朝廷命官竟敢公然抗令,陛下你到时候多多罚他!”   “唉——”崔衍长叹,目露痛惜,“世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诚不欺我……你怎么还帮着夫家打起娘家钱财的主意来了?”   崔晚晚被说红了脸,气得揪住他硬灌了三杯罚酒。   酒过三巡,崔家父子起身告辞,把余下的时光留给那二人。   待到出了宫门登上马车,崔衍一扫方才的醉眼朦胧,目光再清明不过。   崔父道:“阿衍,方才你僭越了。”   什么夫家娘家,崔氏女儿受宠不假,可也仅是贵妃,怎么能与天家相提并论?即便是中宫皇后的母家,也没资格这样说。   “儿是故意的。”崔衍煮茶醒酒,递了一杯与父亲,“我想试试在天子心中,小妹的分量有多少,以及——”   “崔氏有无可能出一位皇后。”   崔衍不似父亲那般淡泊,他沉浮宦海十年有余,外表温润圆融,实则傲慢自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元启那厮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就推波助澜改天换地。倘若崔晚晚有心问鼎后位,他势必全力以赴,帮她得偿所愿。   崔父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中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小晚前些年太苦,我只愿她从今往后,平安喜乐。”   “事在人为。”崔衍安慰父亲,“小晚会是大魏最尊贵的女子。”   午歇醒酒之后,拓跋泰带了崔晚晚出宫。先是去东市闲逛,接着又到了阿罗憾的酒肆。   绿眼胡姬对他俩印象深刻,见人立马去唤主家出来。   阿罗憾照旧把人迎入雅间,呈上最好的龙膏酒,此酒颜色幽黑如纯漆,饮下后神清气爽。   “对了小晚,我有东西给你。”阿罗憾抱来一个匣子,“是崔二放这里的,让我见到你就拿与你。”   崔晚晚捧着匣子的手微微颤抖,抬眸一片水雾:“二哥他回来过?”   阿罗憾点头:“上个月的事,他说这是送你的生辰礼。”   回宫路上,崔晚晚抱着匣子发呆,既不打开看也不说话,眼眶红红的。   “听闻崔二公子武艺不凡且为人仗义,颇有豪侠风范,朕一直都想见他一面,可惜至今无缘。”拓跋泰见她如此模样,斟酌问道,“他似乎不常回来?”   “嗯。”崔晚晚抹泪,解释道:“我与他四五年未见了。”   其实比起崔衍,崔浩与她关系更亲密。崔衍是长兄,总是有几分类似父亲的严厉,而崔浩却会带着她“做坏事”,什么爬树掏鸟、下湖捉鳖……简直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两人还一起捉弄过教书的西席,在去私塾的必经之路上挖了个大坑,害得老人家掉进去崴了脚,养了三月才好。气得崔父要打两人板子,不过最后只打了崔浩一人。他咬死了是自己的主意,把所有后果都一力承担。   按理说兄妹关系这么好,崔晚晚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崔浩不会不回来。可他却只是把礼物放在了酒肆,连崔府都没回。   拓跋泰不解:“为何?”   “我跟他吵架了。”崔晚晚一语带过,伏进拓跋泰怀里,“二哥应该还在生我的气。”   ……   四年多前,崔府仍是一片缟素,却接到了封妃圣旨。   “哐当”一声,瓷碗落地,碎片溅裂。   崔浩猩红着眼,一张郎艳独绝的脸涌上痛楚,步步踉跄:“小晚你——”   崔晚晚躬身伏在椅上,抬手擦去嘴角药汁,挤出一抹笑:“二哥,对不起了……总是骗你。”   “你怎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崔浩嘶吼,见她痛得冒汗又上前把人扶住,语无伦次,“我们去看大夫,小晚别怕、你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不用。”崔晚晚死死扯住他,摇着头说,“痛过这一阵就好,二哥我求你,再让我任性这一次。”   堂堂七尺男儿也落下泪来。   “二哥,”崔晚晚强撑着笑,想去擦他的泪,“釜底抽薪……以后都不会有烦恼,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崔浩抱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遍唤她名字:“小晚……小晚……小晚……”   “我在,二哥我在。”她靠着崔浩,咬牙忍下痛楚,叮嘱道,“不要告诉阿耶他们,不能说。”   她腹中灼烧剧痛,比不过肩头泪水滚烫。崔浩答应为她保守秘密。   那天之后二人分别,天各一方。   “吵架?为什么?”   崔晚晚被拓跋泰的问题拉回思绪,她微微一笑,摇头说道:“一些小事吧,记不清了。”   拓跋泰道:“亲兄妹哪儿有隔夜仇,改日他回京,朕做东请他喝酒,小碗与他自然冰释前嫌。”   “嗯。”   崔晚晚垂眸看着匣子,掩下哭意与懊悔。   她没有办法告诉深爱的郎君,崔浩避而不见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愧疚。   当年元启用卑鄙手段逼迫于她,她献出自己却仍未能救回崔母,眼睁睁看阿娘断了气,悲痛愤恨之下,她做了一个玉石俱焚的决定。   元启想要玩物,她就做那个玩物,常伴仇人左右,才有机会要他性命,不是吗?   可她不能给自己增添麻烦和负担。   崔浩为人意气潇洒,认识的人不乏三教九流,有些东西只能通过他们拿到。   崔晚晚从崔浩那里骗来一副绝子药。   一饮而尽,永绝后患。 第63章 立夏 永冠椒房,常奉舜殿。……   回到长安殿, 内侍鱼贯而入,抬来数个箱子。   佛兰逐个数了数,刚好二十个。   “陛下送臣妾这么多东西呀?”崔晚晚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矜持, “那多不好意思,其实心意最重要。”   随手掀开第一个箱子, 里面是一副金项圈和手镯连同平安锁,还有些奶娃娃玩的东西。她不明所以:“这些给我戴是不是小了些?”   “这是给小碗的周岁生辰礼。”拓跋泰指着箱子解释,“从前朕没有给小碗庆贺过生辰,如今一次补上, 每年都不落空。”   他拾起平安锁:“虽然小碗如今戴不了,但可以留给我们的孩子。”语中期盼,可见一斑。   崔晚晚微微含笑,没有接话, 自顾自去打开了其他箱子。   送礼之人极尽巧思, 每年的生辰礼都不重样,而且是随着年龄变化而不同, 崔晚晚看着这些东西,仿佛目睹了一个稚嫩|女童成长为窈窕淑女的过程。   十五岁生辰礼, 是一支白玉笄。   大魏女子十有五而笄,可许嫁。   “虽然朕没能亲观笄礼,但想必当时的晚晚极美。”拓跋泰口气略有抱憾。   崔晚晚拾起白玉笄递给他:“郎君帮我簪上。”   “吉月令辰, 始加元服。弃尔幼志, 淑慎尔德。”   拓跋泰念着笄礼祝词,同时把笄插入她发鬓,满目柔情。   “永冠椒房,常奉舜殿。”   我心爱的女子终于长大, 她褪去童稚,成为窈窕淑女,能够懂得我的心。她会得到帝王最多的宠爱,并且长伴天子左右。   戴上玉笄,崔晚晚宛如真正的笄礼那般,郑重伏地跪拜。   起身之后,她抱住拓跋泰,仰头笑语:“如果当年阿泰能来我的笄礼就好了。”轻轻言语,遮掩万分抱憾。   他心怀遗憾,她又何尝不是?   如果……   如果啊。   往事如烟散去,再怎么悔恨难当,也只能咽下血泪、一路朝前。   很快便是立夏。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   每逢此日,帝王都要率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及嫔妃到城郊“迎夏”,用以勉励农人辛勤劳作,祈求丰收。   一大早起来,崔晚晚连头发也没梳,就拉着众人一起玩“斗蛋”。   斗蛋是民间小儿游戏。蛋分两端,尖者为头,圆者为尾,斗蛋时蛋头斗蛋头,蛋尾击蛋尾,一个一个斗过去,破者认输,最后赢的可称之为王。   拓跋泰久等不见崔晚晚,干脆来长安殿寻她,跨进殿门只见宫女内侍每人手拿一个鸡蛋,排队站得整整齐齐,等着贵妃拿蛋来斗。   只是崔晚晚好胜心强,加之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无赖招数,斗破了蛋不肯认输,重新又换一枚来比,所以来来回回磨磨蹭蹭,直到现在也分不出胜负。   佛兰劝不住她,气得在旁边一直翻白眼。拓跋泰扶额,在园子里转了几步,然后走过去。   “朕帮你斗,你快更衣。”   佛兰趁机把崔晚晚拖走,这孩子气的人还不忘嘱托:“你一定要赢啊!”更衣也不老实,屡屡从屏风后探头出来看。   也不知是他运道好还是帝王龙气不凡,拓跋泰挨个斗过去,众人手中的蛋纷纷破碎,最后果真是他赢了。   “陛下快把蛋给我!”   崔晚晚兴冲冲前来讨要,拓跋泰却把鸡蛋往怀里一揣:“待会儿。”   迎夏日,天子乘朱辂,驾赤骝,载赤旗,衣赤衣,服赤玉,率众去往城郊。时人认为“夏色赤”,为了顺应时节,这日都要穿朱红。   “这下可以给我吃了吧。”   崔晚晚陪坐在天子车舆之中,她伸手去拓跋泰怀里掏鸡蛋,还盘算着要吃掉图个吉利。   拓跋泰任她胡作非为,垂眼看着衣襟被揉得一团皱,眼中笑意愈深:“只怕你吃不动。”   “一个蛋而已,剥了壳就行,怎会吃不动。”   崔晚晚嗤之以鼻,终于摸到圆圆的一物,欣喜拿出来一看,顿时愣在当场。   竟是一枚圆不溜秋的鹅卵石,长安殿花园里随处可见。   “小碗还吃不吃?”   崔晚晚盘算落空,恼得差点拿石头砸他脑袋。   迎夏主要是为了祈福农事,所以祭祀地点设在郊外田野间,附近有一处属于皇家的避暑山庄。   崔晚晚只是走了个过场就躲进山庄里偷闲,她怕晒又怕苦,拓跋泰心疼她,本就不想她陪着受累,又怕她一个人躲懒被朝臣议论,索性下旨允随行女眷都去山庄避热。   “快快快!”   崔晚晚做贼似的藏在门背后,虚开一条门缝,警惕地观察外面,时不时回头催促两个小丫头:“做好没?”   桌上摆着一块冰,银霜正费力把冰敲碎放入碗中,金雪帮忙调制蔗浆果蜜,原是要做个解暑的冰盏吃。   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目的在于彰显帝王恩德,故而山庄开了冰窖。崔晚晚知悉,连忙支使金雪去拿了一块回来。虽说京城此时只是还不算热,但崔晚晚馋食冰盏已经许久了,平素在长安殿有拓跋泰和佛兰两尊杀神盯着不好办,今天出来简直是天赐良机,非要吃到嘴里不可。   借故支开佛兰,她对两个小丫头连哄带骗,又逼又迫,终于“策反”成功,拉入己方阵营,陪着她一起“违抗圣令”。   “娘娘,好了。”   冰盏做好,满满一碗碎冰,上面浇了甜浆,看着就垂涎欲滴。崔晚晚雀跃捧于手中,迫不及待尝了一口。   “好吃!”她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你俩手艺比御膳房还好!”   金雪捧脸喜悦:“真的吗?那奴婢以后是不是有望当尚食局的女官?”   崔晚晚吹捧:“志向再远大些,我觉得小雪儿你以后最差也能当个尚宫。”   “娘娘您别吃太多,注意身子。”银霜惴惴不安,生怕东窗事发,届时佛兰姑姑绝不会给“帮凶”好果子吃。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远远听见佛兰在外喊人。   “金雪——银霜——跑哪儿去了?”   金雪吓得六神无主:“怎么办?姑姑来了!”   银霜则要冷静得多,首先想的是怎么毁尸灭迹,推开窗户把余下的冰都扔出去,又折过身来要抢崔晚晚手中冰盏。   “不许扔。”崔晚晚护食得紧,“你还不如把我扔出去算了。”   佛兰推开房门,见到金雪银霜傻愣愣站着,皱了皱眉头:“你俩懒丫头躲在这儿作甚?我喊你们没听见?娘子呢?”   金雪辩解:“奴婢没有躲懒,是娘娘……”   银霜赶紧截过话头:“娘娘叫奴婢在这里等她,她出去走走。”   窗户外面,崔晚晚怀抱冰盏,弓着身子做贼似的溜走了。   避暑山庄占地虽不比行宫广阔,但仿了江南园林的规制,小而精妙,除了庭院楼阁而外,还有十八处美景,分别起了雅致名,诸如金莲映日、澄波叠翠、镜水云岑……等等。崔晚晚歇脚的地方叫凌烟楼,背后便是一处名为“石矶观鱼”的景。   崔晚晚翻窗出来,一路踏过溪涧小石,见到一处朝东的小亭,此亭背依山峦,前临池水。水中长有荇菜,还有数尾小鱼游弋其中。   四处无人,恰为偷食的绝妙之地。她在亭中坐下,捧起冰盏独享。   片刻,有一女从另外方向缓缓而来,在这种时节她并未佩戴朱色,而是只穿素衣,鬓簪白花,一贯弱柳扶风的姿态。   是韦清眉。   崔晚晚不喜她,见了人没有好脸色:“世子妃不用问安,退下罢。”   韦清眉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崔晚晚跟前,屈膝见礼:“见过贵妃。”   叫她退下却偏要往跟前凑,必有蹊跷。崔晚晚遂扬眉问道:“有事?”   孝期未过这女人就出来走动,崔晚晚哪儿能揣摩不出她的小心思?无非是用“世子遗孀”这个勉强能扒拉上皇亲的名头,借着迎夏的机会,想近水楼台先得“君”罢了。   韦清眉低眉顺眼,细声说道:“妾有一事禀告娘娘。”   “说。”   两人算是头一回正面交锋,她懒得虚与委蛇,可韦清眉还是一副矫揉造作模样。崔晚晚心烦不已,心想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好了,速战速决。   韦清眉低着头轻轻抚摸小腹,然后抬眼看向崔晚晚:“我有孕了。” 第64章 允我 浮生若梦。   “你有孕不去告慰江世子的在天之灵, 跑来与本宫说什么?”崔晚晚闻言勾唇冷笑,“怎么?是要本宫打赏你?”   在后宫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心机手段,韦氏这点道行简直不够看。崔晚晚隐约知晓这女人的言下之意, 就是故意不顺着她往下说。   韦清眉咬唇, 把委屈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含泪摇头:“世子体弱, 一直……未与妾身圆房。”   “哦?”崔晚晚站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与世子不曾圆房, 怎么会有身孕?”   她突然凑到韦清眉跟前,口气嘲讽:“你偷人啊?”   韦清眉似是被她吓到,惊慌后退两步,不慎跌坐下去。   崔晚晚居高临下看她, 红裙宛若骄阳烈火, 一张美艳脸庞尽显强势。而韦清眉垂泪坐在地上,双肩畏缩怯怯懦懦。   若有其他人在场, 必定以为又是贵妃仗势欺人。   “妾……”   韦清眉张嘴想说些什么,崔晚晚抢白道:“世子妃可要想好了,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世子过世月余,你便有了身孕, 这可以是一件喜事, 也可以是一件丑事。”崔晚晚口吻轻蔑,目光像是在看蝼蚁,“倘若这是个遗腹子,正好承袭世子爵位, 你下半辈子也有了倚靠。但你要说他不是江家的种,信不信用不着本宫动手,有的是人要拿你沉塘?”   韦清眉万万没想到崔晚晚竟是这种反应,她五指抓紧袖子,抬眸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孩子,是陛下允我的。”口气几乎可称狂妄,挑衅味十足。   “那又如何?”   崔晚晚嗤笑:“你意思是你偷人能偷到天子,十分了不得?竟敢到本宫面前耀武扬威,你嫌自己命太长?”   余光瞥见那碗没吃完冰已经化成了水,崔晚晚顺手端过,一把泼到韦清眉脸上,然后砸了瓷碗,举着锋利残片贴到她颈上。   “你以为搬出拓跋泰我就不敢动你?”崔晚晚语气冰寒凛冽,把利刃往前一抵,刺破皮肤,“你若识相,就滚回去好好养胎生子,本宫念在幼子无辜,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是不知好歹,非要来招惹我,本宫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心狠手辣!”   “你该不会以为,这双手没沾过血吧?”崔晚晚在韦清眉颈部割出一道小口,瞧着血珠冒出来,她勾唇肖似阎罗殿艳鬼,冷冷威胁,“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韦清眉这才惊觉崔晚晚不是色厉内荏。   艳冠大魏的崔贵妃,并不是个只知以色侍人的草包美人,她是真的敢亲手杀人。   韦清眉终于撕下伪装,恨恨瞪着崔晚晚,不甘道:“我与他青梅竹马,他待我是不同的,这个孩子也是他允我的!是他允我的——”说到后面竟然有几分癫狂,“我为他守身如玉,我把最好的都给他留着……你不过是个残花败柳!有什么资格在他身边?!”   崔晚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她。   “脐下三寸之地便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崔晚晚摇头叹气,“你不把自己当人,别人也只会当你是个玩意儿,韦氏,你真可悲。”   不远处走来一群女眷,渐渐靠近观鱼亭。   崔晚晚扔了碎片,直起身子扔下“好自为之”四个字,潇洒离去。   与此同时,赐冰之后,拓跋泰私下召来白崇峻。   虽然把陆湛丢去了宗正寺,但他当初所提的“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巡查缉捕,审讯诏狱”这些事,倒是提醒了拓跋泰,组建一支直接听令于天子的绣衣使,迫在眉睫。   绣衣使不同于前朝御史,更不同于禁军十卫,人数在精而不在多,并且要足够隐秘,方便做一些不好拿到台面上的事。拓跋泰雷厉风行,先是命白崇峻挑选合适之人,然后集中密训。   但又在绣衣使头领人选上犯了难。   抛开崔晚晚的未婚夫婿这一条,再没有人比陆湛更能胜任,可拓跋泰想杀他还来不及,怎会把绣衣使交给他统领?所以只能暂由白崇峻先把人管着。   “陛下,臣要告病。”白崇峻这段时日可谓忙得脚不沾地,竟也学邓锐那般扯着嗓子嚷嚷,“每天睡不足三个时辰,长此以往,臣就要英年早逝了。”   他一张白净面皮变黑不少,眼底下也确有乌青。   “辛苦你了,再等等,待寻到合适的人再说。”拓跋泰先是安抚,又道,“朕看你龙精虎猛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   白崇峻叫苦连天:“臣哪里龙精虎猛了?精尽人亡还差不多。”   拓跋泰嗤笑:“你精神不济怎么还能日日去找房英莲?她让你精尽人亡的?”   “臣是去找她切磋武艺。”白崇峻当然不承认自己的小心思,狐狸眼转了转,“要不陛下让她来给我做个帮手?臣实在是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力不从心……”   他絮絮叨叨得烦人,拓跋泰睨他一眼:“可。”   白崇峻喜出望外:“谢陛下!”   “不过,”拓跋泰岂会让这只老狐狸得逞,“你二人一同暂代绣衣使,她为主你为副,你一切听她安排。”   白崇峻:“……”   今日帝驾本应回宫,但拓跋泰念着崔晚晚难得出来一回,眼见天色渐暗,索性让其余人都回去,而自己和崔晚晚悄悄在山庄住下。   堂堂天子,在凌烟楼前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凌烟楼门窗紧闭,福全推了推只听锁链哐当作响,里面一把铁将军看守,他又喊了半晌的门,迟迟才有人来,从内把两扇门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讨喜圆脸。   金雪不敢看圣上,鼓起胆子对福全道:“大监,娘娘睡下了。”   “陛下来了,快把门打开!”福全使劲儿给小丫头使眼色,埋怨她不懂事。   “奴婢打不开。”金雪奉贵妃之命违逆天子,怕得不行,瑟瑟道:“钥匙在娘娘那儿。”   福全嫌她笨,跺脚催道:“还不快去拿来开锁!”   “哦……哦。”   金雪飞快跑开,徒留帝王一行等在楼外。拓跋泰负手而立,遥望天边一轮弯月如钩,冷脸看似沉肃如常,实则内心又开始自我怀疑:朕又哪里惹着她了?   若是被人得知九五之尊被拒门外,首先不是拿出天子之威开刀问罪,反而“三省吾身”,简直要笑掉大牙。   不一会儿金雪两手空空地跑回来。   福全见状一阵气闷:“钥匙呢?”   “钥、钥匙,”金雪跑得气喘吁吁,“娘娘说不小心掉进鱼池了,想要的话、就、就自个儿去找……”   福全被气个仰倒。   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听了这番话,拓跋泰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看样子气得不轻。   凌烟楼内。   金雪回来禀告情形,得知拓跋泰负气而去,崔晚晚不以为然:“走他的,眼不见心不烦。”   佛兰闻言问道:“这是又怎么了?娘子与陛下闹了什么不快?”   崔晚晚一时沉默。   佛兰挥退了金雪银霜,解开她的发髻,一头如缎黑发垂落下来,乌压压的。   “娘子到底是何打算?”佛兰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轻声细语,“我从前劝您长痛不如短痛,可后来我又想,我凭什么帮您做决定呢?该由您自己来选,长痛也好短痛也罢,只要您乐意,怎么选都使得。”   崔晚晚轻轻往后靠住她:“姐姐,今年上元节,我许下一个承诺。”   回忆起那日的火树银花,她眸中似有璀璨星河。   “阿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今年我们好好在一起。”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容颜与从前在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幼年青稚渐渐褪去,整个人变得更加成熟妩媚,不负双十年华的风采。虽然模样依旧,但皮囊底下已经换了芯子,那个娇憨天真的“崔晚晚”早就死了,留下的只有“崔贵妃”。   “我也不贪心,只是想要过好今年而已。”她委屈极了,像是讨不到糖吃的稚儿,带着哭腔说,“就今年……郎君是我一个人的,我们开开心心过一年。”   “可总是有人来提醒我,他是天子,注定了不能只属于我,哪怕一天都不行。”   “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我是痴心妄想。”   佛兰为她擦泪,眉目冷厉:“谁敢来招惹您,杀了她便是,就像王昭仪那样。”   “可人是杀不完的。”崔晚晚泪眼朦胧,“没有了昭仪,还有婕妤、美人、才人……天子后宫不会永远只有贵妃,更何况他还要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不仅仅是宫内,还有宫外,世家年年都有女儿及笄,秀女三年一选,鲜嫩的少女一茬又一茬。   不管韦清眉肚子里那块肉是不是拓跋泰的,崔晚晚迟早要直面更多相同的场景。那一个个康健的妙龄女子,小心翼翼捧腹而行,脸上洋溢着骄傲和幸福。诞下龙嗣,与有荣焉。   而崔晚晚连憧憬的权利都没有。   佛兰太了解她,所以才会劝她赶在陛下与其他女人生儿育女之前离开。若是不亲眼目睹,也许痛会少一点吧。   “说好开心过一年的,再不许哭了。”佛兰见她哭成泪人,自己也心如刀绞,忍着泪道,“娘子这般好,一定能得偿所愿,您今年会过得极好。”   “再好也只是南柯一梦……我只愿这场梦做得久一点。”流尽最后一滴泪,崔晚晚轻轻阖眸。   窗外明月皎皎,夜深人静正是入梦时分。   浮生若梦。   但总会醒的。 第65章 偷人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崔晚晚哭累了昏昏睡去, 佛兰见她睡沉了,便轻轻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出去了, 还专门叮嘱金雪银霜不要去打扰。   子夜时分。   崔晚晚隐约觉得床铺有些不对劲, 想翻身换个姿势,可四肢又灌铅似的重, 抬不起胳膊来。她头昏脑涨浑浑噩噩,好一会儿才费力睁开眼皮。   顿时吓了一大跳。   头顶不是金纱幔帐,而是墨色苍穹,一条星河横贯其中。   不知何时她竟睡到了屋外。   挣扎起身未果, 崔晚晚这才后知后觉身上裹了厚厚的被褥,里外三层,捆得她动弹不得。   “放我出来!”   她怒冲冲转头命令身旁男人。能在大半夜把她“绑”出寝殿,还有闲情逸致观星赏月的疯子, 用脚趾也猜得到是谁。   “你说放, 朕就放?”拓跋泰躺在她身侧,双手枕头, 一条长腿屈起,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那你要怎样?!”崔晚晚简直要气炸, 脸都憋红了。   “不如你求求朕?”一张俊脸骤然凑到眼前,拓跋泰露出一口白牙,“小碗今日把朕拒之门外的时候, 可是硬气得很。”   崔晚晚险些啐他:“你做梦!”   她索性裹着被褥往外翻, 圆滚滚跟个球似的,颇有几分滑稽。   “别动!”   拓跋泰赶紧翻身而起,一把抓住。他把人拎到怀中,崔晚晚直起身子, 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房顶上。   拓跋泰隔着被褥打了她几下,口吻严厉:“胡闹什么!万一摔下去怎么得了?”   “摔就摔了,免得碍您的眼。”崔晚晚一贯顶嘴,瞧他沉下脸愈发得寸进尺,讥讽道:“陛下如今偷人本事见长,令臣妾刮目相看。”   “你以为把门锁上朕就没法了?”拓跋泰揪了揪她气鼓鼓的脸颊,“别说只是扇木门,就算是铜墙铁壁,也奈何不了朕。”   一把随手就能劈开的破锁而已,还真能挡住他不成?   脸上吃痛,崔晚晚张口去咬他的手,被轻而易举躲开,两排贝齿磕出声响。她更加气闷,睨眼哼道:“陛下做起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来可谓驾轻就熟,平素没少偷香窃玉吧?”   比如偷了那颗烂青梅。   越想越气,崔晚晚冷嘲热讽:“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多谢陛下身体力行,让我见识到此等真知灼见。”   “你——”   两人吵架他就没赢过,拓跋泰懒得与这牙尖嘴利的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干脆如她所说那般“身体力行”,倾身过去堵住她的嘴唇,顺带一只手也钻进被褥里狠狠搓捏。   “朕只偷过小碗的香。”他终于离开她的唇,但掌心紧握娇软,如采花贼那般孟浪调戏道,“也只窃过小碗的玉。”   崔晚晚被他揉得浑身发软,但又无力反抗,硬生生被这“登徒子”占够了便宜,气得娇颜绯红胜过芙蓉。   “怎是肿的?”   拓跋泰近距离看她,这才发现她眼皮微肿,像是哭过。   “天天看见碍眼的东西,不肿才怪,没瞎就算是好的了。”   她使小性子撒气,他这个碍眼之人也只得一味迁让,剥开被褥把她放了出来。   夜风微凉送来初夏槐香,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里只看得见起伏轮廓,两人居高临下而望,微弱的烛火零星点缀在山庄各处,像是散落田野的萤火虫。   荷塘偶尔传出几声蛙鸣,落入耳朵不觉聒噪,沸腾的心绪反而沉静下来。   崔晚晚双手抱臂而坐,拓跋泰见状把她揽入怀中:“冷?”   她此刻倒是没有抗拒他的触碰,只是盯着远处摇了摇头,转过脸来满是不解:“为何带我来这儿?”   拓跋泰自诩一片苦心,不料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瞬间气闷。   他沉声反问:“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崔晚晚简直莫名其妙。   沉默片刻,拓跋泰惜字如金地迸出一个字:“画。”   “唔?”   眼见崔晚晚还是一头雾水,他顿时生出痴心错付的失落感,磨着牙问:“朕送的题字你可看过了?”   那套四时赏幽录,春夏秋冬共四十八条,他写了足足一夜。倒不是说写字费功夫,而是要绞尽脑汁地想每个时节何处景色最好,以及她会喜欢做什么。   帝王笔墨珍贵,却贵不过他这份心意。   “看过呀,不过后来长安殿的桌子腿有些不稳,”崔晚晚不以为然,“我就拿去垫桌脚了,刚刚合适。”   拓跋泰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敢把天子赠予的题字这般糟践,古往今来也只有她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子了。   瞧他一副“独咽血泪、黯然神伤”的失落模样,崔晚晚满腹郁懑终于烟消云散,“噗嗤”笑出声。   “你还笑。”拓跋泰冷哼,“养不熟的白眼狼。”   身为帝王,他不可能像京中风流公子那样,把光阴尽数付与风花雪月。他自知陪伴她的时间有限,也心疼她被拘在宫里不能四处走动,所以见缝插针地带她出来透气,尽量与她多些私下相处。   落雪折梅、星夜泛舟、春日踏青……   他愿意陪她做尽一切喜爱之事。而这样弥足珍贵的时刻,光是记在脑海里还不够,最好能刻画下来,待到耄耋年老也能拿出来回忆。他题字她作画,是再好不过的“夫唱妇随”了。   四时赏幽,他曾写下一条“夜宿星月”,就是想在这样一个满空孤月,露浥清辉的凉爽夏夜,携枕卷席,睡于天幕之下,露影湿衣,欢对忘言。   哪知这人不仅把作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把他拒之门外。   真是气煞人也。   “辜负了陛下一片好意,臣妾真是好生惭愧。”崔晚晚轻抚自己胸口,妩媚暗示,“一颗心惴惴不安的,您要不要瞧瞧?”   这下轮到拓跋泰冷嘲热讽:“娘娘有心?”   “有没有心你来瞧呀。”   若是她想讨好谁,可谓十八般招数层出不穷,撒娇卖乖无所不用其极,总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来瞧嘛——”她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像条没骨头似的软蛇,紧紧缠人,“郎君怎么不看我?”   拓跋泰眼眸低垂,冷脸数落:“没心没肺。”   “谁说我没有,我都有的,不信你摸。”她嘻嘻地笑,柔荑牵起他的大掌放到自己胸口,狡黠又娇媚,“摸到了吗?”   他怎么都没能把翘起的嘴角压下去,色厉内荏的模样被一下戳穿。   “顽劣!”   两人重新腻歪在一处。   “以后有空带你去北地。”拓跋泰抱着她交叠相依,满怀憧憬,“那里的星星看起来更多,月亮也更大一些。”   “骗人,星星月亮哪里看都一样。”   “真的,大漠风光与众不同。”   拓跋泰回忆从前数年刀头舐血的日子,打完仗坐于沙丘之上,赤冶刀血迹未干,他怀抱一坛烧刀子独饮,偶尔遥敬远方阵亡的将士。   伴着日落,累累白骨也被风沙掩埋,再无踪迹。   彼时只觉荒漠无边无际,有种茫然之感,圆月升起,冷光洒在黄沙上,像是铺了层碎银。   很美,也很荒凉。   他形容给崔晚晚听,她果然一脸向往,抓着他问能不能今年就去。   拓跋泰失笑:“尽量。”   如今朝廷事忙,去往北地一来一回少说一月,他大概是无暇分|身的。   崔晚晚又开始任性:“就要今年去!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短短十字道尽世人的向往。   “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朕一定带你去,绝不食言。”拓跋泰生怕她真的一时兴起跑那么远,“何必急于一时,总有机会的。”   “可我就想今年去。”崔晚晚仰望浩瀚星空,喃喃自语,“这一年我要做很多事。”   既然无法长相厮守,那就珍惜余下的每一刻,做尽有情人间的快乐事。   从前怎样,将来如何,都已不重要了。   四月末的时候,江夏郡一座矿井坍塌,埋压了近百名劳工,连带着旁边的冶铁造作局也失火,伤亡惨重。消息传到京城,拓跋泰震怒,当即下旨革职郡守及一干人等,尽数押解回京受审,又派出御史去往江夏郡调查并抚恤。   同时,房英莲也带了绣衣使暗中前往。   朝堂乌云密布,后宫也气氛沉闷,拓跋泰已经好几日独宿于紫宸殿了。   “怎么样?好看么?”   崔晚晚在穿衣镜前转圈,她身上是新制的胡服,翻领对襟,窄袖收腰,英姿飒爽又不失娇娥柔美。   “好看。”佛兰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摆,笑着说,“娘子近来丰腴了些,也长高了。”   “啊,我胖了吗?”崔晚晚紧张,双手掐着自己的腰比划,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金雪银霜在旁偷笑,崔晚晚见状更恼怒,命令道:“以后不许再端宵夜来。”   “可是,”金雪歪着脑袋十分为难,“娘娘昨儿个才吩咐奴婢每天晚上都做一碗甜羹给您吃。”懿旨前后不一,她该如何是好?   佛兰也打趣:“朝令夕改——”   眼看崔晚晚又要炸毛,银霜连忙打圆场:“娘娘如今不胖不瘦刚刚好,瞧这衣裳多合身。”   午时过后,崔晚晚去往前朝,在紫宸殿外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几位朝臣退出来,各个面色不虞,估计挨了不少训斥。   她随后进殿,拓跋泰正伏案看折子,听闻脚步以为是福全来请膳,头也不抬地说:“朕不饿。”   香风袭来,崔晚晚抽走朱笔,嗔道:“陛下是要辟谷不成?”   “你怎来了?”乍见是她,拓跋泰面露惊喜,伸手去牵。   “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打算餐风饮露当神仙。”   崔晚晚噘着嘴,硬把他拉到膳桌前按着坐下,她盛饭夹菜堆了满满一碗,连同筷子一齐塞进他手中。   “快吃。”   方才不觉饿,可美人秀色可餐又大献殷勤,拓跋泰忽觉饥肠辘辘,一边吃一边笑眼看她:“今日这般乖巧?”   “陛下觉得臣妾侍奉得好不好?”崔晚晚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不错。”   拓跋泰用了膳,习惯喝一盏顾渚紫笋,崔晚晚亲自煮了茶奉给他,讨好意味十足。   “说罢,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满足了口腹之欲,他格外好说话。   “我想买些东西。”   买何物值得她这般做低伏小?莫非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连长安殿都拿不出足够的钱?   他颇有豪掷千金只博美人一笑的气魄,大方点头:“买。”   “君无戏言。”崔晚晚立即掏出一枚金饼拍进他手心,“我买郎君一日光阴。” 第66章 寻欢 乡下人褚表哥。   大魏实行宵禁, 寻常百姓在暮鼓晨钟之间不得随意走动,犯禁之人受鞭笞五十。但京城里却有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华灯初上时分方才热闹起来, 直至子夜人声鼎沸, 堪称不夜不眠城。   这就是平康里。   天黑之后,崔晚晚与拓跋泰乘马车悄悄出宫。   “郎君从前都是跟谁一起喝花酒?邓将军还是白将军?”   崔晚晚撩起车帘看外面, 只见街道两侧家家关门锁户,行人也寥寥无几。于是她放下帘子,跟身旁男人说话。   “不曾喝过。”他答道。   “不曾?”崔晚晚惊讶,满目狐疑, “你骗我,哪儿有男人不喝花酒的。”   就拿家里两个兄长来说,崔浩生性风流,常年流连青楼楚馆自不必说, 而崔衍虽然洁身自好, 但也免不了应酬交际,偶尔要逢场作戏一二。   “真的没有。”拓跋泰解释, “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军营,要不就是打仗, 活不活得下来都是未知之数,哪儿有功夫做这些。”   王孙子弟纸醉金迷,边关将士浴血奋战, 两相对照何其讽刺。   崔晚晚又问:“那你打完仗做什么?有什么消遣?”   “替阵亡的将士收尸, 报丧安抚亲眷,然后养伤、练兵,等待下一次开战。”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边关猎猎风沙磨砺出来的儿郎, 不似京中王孙温柔多情,但却比他们多了热血与硬骨。   假如他在王府平安长大,哪儿会过这样的苦日子?必是年少轻狂,醉酒放歌。   崔晚晚一方面心疼他从前太苦,一方面又庆幸正是那些艰难岁月,才成就了如今的拓跋泰,成就了她最好的郎君。   车外渐渐热闹起来,平康里到了。   崔晚晚雀跃拉他:“今日带你大开眼界。”   平康里有三曲,其中尤以中曲、南曲最负盛名,这里住的娘子都是“妓中铮铮者”,貌美自不必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才情十分了得。   花魁娘子都有自己的宅院小楼,挂着牌匾,什么花想容、隔云端、露凝香、双翡翠……光是从这些楼名都能想象到居于其中的是何等美人。   他们进了“月下逢”。   龟奴见二人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引客进入内间,又赶紧请鸨母出来待客。   鸨母是个半老徐娘,虽然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在,扭着腰出来见到崔晚晚,啧啧称奇:“娘子这般品貌甚是罕见……”余光瞥见一旁的冷脸郎君眼神不善,赶紧把剩下的话咽回去,风情万种地笑问:“不知二位想点哪盏花灯?”   红纱灯笼上写了楼中花娘的芳名,若是挂在外头就是此时空闲,可以接客。   崔晚晚看也不看花灯,拿出沉甸甸一袋钱给鸨母:“我想与裴都知一叙。”   唯有花魁娘子中的佼佼者方能称为都知,裴都知便是平康里令无数男子趋之若鹜的名妓。   鸨母笑容一僵:“娘子见谅,裴都知今日不待客……都没挂灯笼呢。”她作势要归还钱袋,可又有点舍不得,   “她应是在的吧?”崔晚晚把钱推回去,“你告诉她崔二来了,问她见不见。”   片刻之后,龟奴便把二人引入内院。穿过花厅,堂宇宽静,遍植花卉,是个极为雅致的场所。不过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昆仑奴,跟门神似的。   进雅间坐下,小奴儿呈上香茶糕点,崔晚晚怡然自得地吃起来。   拓跋泰瞧她轻车熟路的样子有些气闷,道:“小碗从前常来?”   “也没有,偷偷跟着二哥来过,还被他抓包了。”崔晚晚惋惜,“可惜我都没得及摸摸美人的手。”   她彼时年幼,身姿单薄不太看得出起伏,穿上男装跟着崔浩溜进青楼,出手还十分大方。伎女们瞧她个子不高容貌昳丽,都以为是谁家金贵的小公子出来开荤,争着抢着要来伺候。可还没等她“一亲芳泽”,便被崔浩拎了出去。   一股酸气冒上来,拓跋泰抓着她胳膊,冷哼出声:“你这是男女通吃?”   又乱吃飞醋。崔晚晚盈盈一笑,去摸他的脸,放肆调戏:“平生爱美人,郎君甚美矣,吾之最爱也。”   俩人正打情骂俏,裴都知来了。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柔美,打扮并不媚俗艳丽,也不一味寡素,而是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平心而论,她不及崔晚晚貌美,但能在平康里稳坐都知名头数年,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妾见过郎君,见过娘子。”裴都知低头行礼,随即抬眼,温柔含笑,“不知是哪位故人借崔二公子的名号前来?”   若非搬出崔浩,她都不会露面。   “是我。”崔晚晚上前,凑近打量她,真心夸赞道,“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与我想得一样。”   能做都知的皆是心思玲珑、长袖善舞之人,裴都知也打量她一番,心中有了论断,微微一笑:“娘子谬赞,妾蒲柳之姿,远不及娘子容色之万一。崔二公子是令兄吧?”   “他是我二表兄。”崔晚晚胡乱给自己编了个表妹的名头,直表来意,“这位……”她想了想,也给拓跋泰安了个新身份。   “我这另一位表哥姓褚,从前住在乡下,今日第一次来京城,我特意带他来平康里长长见识,你们有什么好玩好看的都拿出来。”她眨了眨眼,笑意狡黠,“你别看褚表哥是乡下人,家境不是一般的殷实,人也大方。”   就差明说他是个任人宰割的冤大头、乡巴佬了。   裴都知阅历非凡,极会察言观色。自进门她就知晓这位郎君不是凡人,他目光锐利,有睥睨天下之态,这是久居上位的掌权者才具备的气势,而他冷肃的神态下又还蕴含着一种杀伐血气。   崔二出身清河崔氏,听闻崔氏有女容色倾城,于是入宫为妃,眼前的女子自称是崔家亲眷,恰有一副罕见的倾城之貌,而她口中的褚郎君,年轻俊朗,大权在握,铁血武将……   裴都知许久不曾紧张了,此刻却心跳飞快,她维持住落落大方的姿态,提议道:“那就小设一场曲乐酒宴,行酒令玩,如何?”   崔晚晚当然赞同。   裴都知恭敬退下,先行去做准备,离开二人视线,她几乎腿软得站不直。鸨母见状赶紧扶住她,关切询问怎么了。   “无事。”裴都知缓了好一阵才稳住心神,对鸨母说道,“里头的两位客人极尊贵,姆妈千万不能怠慢。”   很快排面铺开,乐师歌姬也来了,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裴都知还领了几位知情识趣的美人来一齐饮酒行令。   她们都得了叮嘱,并不敢冒然骚扰那冷面英俊的郎君,而是围着这位貌美娘子打转,哄她开心。   一时间,崔晚晚竟“左拥右抱”,好不惬意。   如裴都知这般八面玲珑,自是不会顾此失彼,于是提议换个玩法,她使了个眼色给几位美人,这一轮游戏下来就变作崔晚晚作“觥纠”去罚酒,而拓跋泰要饮酒。   “一个敬一个喝有什么意思。”一位叫盈娘的女子笑着夺过崔晚晚手中酒杯,媚眼一抛,“平素我们都是这么玩的。”   她微微扯开衣领,把一杯酒缓缓倒入锁骨窝中,暗示道,“这般才有趣,你的郎君必定喜欢。”   饶是厚颜如崔晚晚,此刻也面浮赧色,嘴硬不肯承认:“什么我的郎君,他是表哥。”   “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大家嘻嘻地笑,盈娘还咬耳戏谑:“我们这么多人,今夜你那表哥却看都没看一眼,只顾着瞧你,还不快去敬他一杯——”   裴都知也推波助澜:“小娘子这身衣裳不便,不如换了吧。”   众女起哄,拥着崔晚晚去更衣,褪下胡服换上裙衫。不同于宫装里外三层的端庄,平康里的娘子们都穿着薄软轻盈的纱裙罗衫,隐约可见玉肌,崔晚晚被她们打扮一通,簇拥着送回来,径直推进拓跋泰怀中。   “表妹醉了,有劳您这位表哥好好照顾。”   众女笑着告退,关上房门。   “表妹?”拓跋泰想起她方才如鱼得水的模样,勾起唇角取过酒壶,“玩尽兴了?”   崔晚晚赖在他怀里,丝毫不察危险来临,竟还傻乎乎跟着他喊:“表哥——”   拓跋泰伸手在她锁骨处揉了揉,忽然执壶倒酒。   肌肤被冰凉酒水激得颤栗,液体很快从锁骨窝淌下来,浇得胸襟全湿。   拓跋泰把人箍在怀里,缓缓俯首而下,两片薄唇衔住美人锁骨,滚烫无比。   “表妹盛情敬酒,为兄却之不恭。”   ……   月下逢的客房乍看与精致闺房无二,细瞧便能发现处处巧思。   对着门口摆一张短足长榻,榻面以藤屉编织,四只足底做成如意云头样。长榻旁边是一把逍遥椅,宽敞可容二人,两侧扶手还包了软布。还有一张嵌云石的大案,也是比寻常案桌要宽大,约莫齐腰高。   仕女屏风背后才是架子床,浮雕图案花纹,铺着香衾挂着纱帐。“崔表妹”落入其中,醉眼惺忪看着床头,忽然道:“有人。”   “眼花了?”褚表哥低低发笑,觉得她呆愣模样甚是娇憨可爱。   “真的有人。”她伸手抚上床头图案,还拿指头抠了抠,“还是两个。”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图案并非常见的云纹花草,而是两只小小的人影交叠一处,刻画得栩栩如生。仔细环视,这张床的四周都绘满了秘戏图。   拓跋泰仔细观摩一番,随即打横抱起崔晚晚绕出屏风,把人放于逍遥椅上。   “表妹”晕乎乎:“你作甚?”   “表哥”解下革带,笑眼肆意。   “乡下人长见识。” 第67章 戒尺 郎君要食醋吗?   都说平康里是销魂窟, 此言着实不假。月下逢里的鸨母花娘乃至龟奴各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总有千种办法哄客人开心。在这里不管什么王孙贵族、官宦才子, 只要是客, 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二人出了皇宫, 隐去天子和后妃的身份,到了平康里也只是寻常宾客,不受规矩束缚。崔晚晚总算弥补了年少时的遗憾,赏美听曲跳舞饮酒, 最后醉酒胡闹睡下,而拓跋泰也暂且放下朝堂琐事,陪着她一醉方休。   天边泛青,平康里的喧嚣渐归平静。月下逢最深处的庭院阁楼里, 绣屏银鸭香蓊蒙, 花帐细影背后一阵“窸窸窣窣”。   崔晚晚从枕着的臂弯里撑起身子,睡眼惺忪:“阿泰, 你是不是该上朝了?”   她一时睡得迷糊,还以为是在宫里, 坐起来穿衣,张口就喊佛兰。   拓跋泰闭着眼,把人扯回怀里, 一副无所谓的口吻:“春宵难得, 朝不上也罢。”   “你要当昏君不成?”崔晚晚挣扎着去挠他,“快起来,不许赖床。”   拓跋泰低笑:“这个时辰回去,八成要撞见谏议大夫, 难道你想看朕挨骂”   谏议大夫是专门劝谏天子过失的官员,选的都是耿直敢言之人,斥责起天子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能说两个时辰不歇气。   崔晚晚这才想起他们竟然夜宿宫外,并且还是在烟花之地!若被朝廷里的老古板们晓得,不仅天子挨骂,她这个始作俑者恐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捂脸哀叹:“昨晚应该回去的……怎么办呀?”   尽管崔晚晚惯常胡闹,但在国家大事之上,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此刻她兀自懊恼不已,本来只是想寻开心长见识,哪知一不留神就陷进了“温柔乡”无法自拔。   “劝谏天子勤勉,晚晚颇有贤后之德。”拓跋泰这时还打趣她,瞧她依旧苦着脸,终于拿出一颗定心丸。   “你当朕如你一般忘乎所以,行事不计后果?今日休沐无朝会,放心。”   崔晚晚瞬间转悲为喜,雀跃扑倒他:“那我陪郎君一起赖床。”   “莫喊郎君,再叫几声表哥来听听,表妹。”   耳鬓厮磨至日上三竿,二人方才懒起梳洗,裴都知亲自带人送来干净簇新的换洗衣衫,还有适宜宿醉以后吃的暖胃粥羹,可谓百般体贴千般周道。   待到收拾妥当两人走出月下逢,鸨母与裴都知亲自恭送他们离开。   等人走远,鸨母才问裴都知:“到底是什么贵客你这般看重,鞍前马后了一宿。”   “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可能就见这一回。”裴都知潦草带过,轻打哈欠,“下回崔二来我可要让他赔我这一夜。”   从香浓脂重的平康里离开,外头又是另一番景象。   日出之后,街市就慢慢热闹起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皆是人间烟火气。   明明才用过小食,可崔晚晚闻着食肆飘出来的香味,硬拉着拓跋泰进去,非要再吃一碗馎饦。   店家是对夫妻,在门前支一口大锅,烧着滚水,男店家揪着面团挼成二寸长的薄片扔进去,手法飞快像是落雪纷纷,煮熟以后用竹箅捞起盛入海碗,店家娘子则浇上酱汁与胡麻油端给客人。   平民百姓的吃食图个实惠,这一口碗比崔晚晚的脸还大,她胃口又小,吃了几筷子就停下来,一脸难色。   拓跋泰见状了然,自觉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我吃剩的呢。”   崔晚晚伸手挡着不让。她面露羞赧,莫说这人是尊贵的皇帝,即便是家里的父亲兄长,也从未吃过她的剩饭。   “无妨。”拓跋泰却不以为然,也毫不嫌弃,说道,“百姓农桑不易。”   从前他受过太多苦难,所以懂得底层人的艰辛,都说穷者骤富便会忘本,滋生出奢靡挥霍,譬如江肃、房牧山之流。而他是从云端跌至泥潭,又一步步爬出来登极天顶,一来一回间,洞察万般世情,更坚守了本心。   “君子以俭德辟难。”   一道老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见方老丞相也进了这间食肆,正巧目睹了方才一幕,赞同之余又无比欣慰:“今我何功德,不曾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此不能忘。公子甚是勤俭啊。”   他朝拓跋泰拱手示意,没有道破天子身份。拓跋泰抬手指着身旁:“方相公请坐。”   “老夫还有一小友,公子不介意吧?”方丞相转过身招了招手,“寻真,来。”   陆湛本是受方丞相邀约出来下棋,正好路过这间食肆,方丞相说这家馎饦味道极好,值得一尝。于是二人进来,不料却撞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还有贵妃。   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还是崔晚晚暗中在桌下捏了拓跋泰一把,暗含警告意味。她打破僵局,朝着站定不动的陆湛说:“陆公子也坐。”   小小一张四方桌,刚好一人一方。崔晚晚泰然自若地坐于中央,左边是拓跋泰,右边是陆湛,正面对着方丞相。   她对左右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视而不见,只顾着与方丞相说话,询问老人家近来身体康健否。   方丞相捋着白胡子叹道:“春日染上风寒引起一场咳疾,治了月余才痊愈,这两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垂垂老矣——”   拓跋泰闻言道:“方相公老当益壮。”   方丞相看了看陆湛,意有所指:“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辈人才济济,老夫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走得动,打算去爬一趟华山。其他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吧。”   他言语中透露出致仕之意,并且还把陆湛一个劲儿往前推。拓跋泰不接话,埋头吃馎饦。   眼看又要冷场,崔晚晚含笑说话:“方相公莫要妄自菲薄,您哪里老了?瞧您如今的精神劲头,舞起戒尺来一定比从前更加威风!”   “哈哈——”方丞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拍腿摇头,“你啊你,还是同幼时一样顽皮。”   “这是何典故?”拓跋泰不解。   崔晚晚解释:“从前我家西席扭伤了脚,阿耶嫌二兄与我太顽劣,正好大兄拜在方相公门下读书,于是也把我二人送去管教了一段时间。”她掩嘴一笑,“郎君你不知道,短短三月,方相公换了五根戒尺!”   提起那段时光,方丞相吹胡子瞪眼:“你还说!哪次捣蛋没有你?崔二是只皮猴子,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崔衍这个神童在先,方晋杰满怀期望,想着崔家两个小的也必定是知书达礼的乖巧模样,哪知却送来两个混世魔王,把书塾搅得天翻地覆,天天鸡飞狗跳。   “恩师莫气,劣徒在这里给您赔不是。”崔晚晚斟茶赔罪,“没了您戒尺的敲打,我们小辈指不定要闯多大的祸,所以您可千万别不管我们。”   “你真是……”方丞相懂了她言下之意,无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又没出口,最后饮了这杯茶。   “来了——”   店家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崔晚晚抽出两双竹箸,自然而然地分给方丞相与陆湛。   陆湛接过,抬眼看她,只见她含笑朝自己点了点头。   一如既往,眼中神色平常。   她待自己也许有些亲切,就如待崔家兄弟一样。   拓跋泰见状,嘴皮刚动了动,却听见崔晚晚喊店家娘子拿些醋来。   “郎君要食醋吗?”   她笑盈盈地问拓跋泰,作势要把醋往馎饦里倒。拓跋泰看着那碗散发着酸味的浓醋,拧眉拒绝:“不用。”   “以往都要吃的呀,怎么今天不吃了?”崔晚晚偏要戏弄他,“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   拓跋泰一时语噎,眼风横扫过去,仿佛在警告她切莫太过放肆。   “来,给老夫放一些。”倒是方丞相喜欢在馎饦里加些香醋食用。   崔晚晚见好就收,递了醋过去。   陆湛把二人的机锋看在眼里,埋头下去大口吃起来。   囫囵下肚,余味酸涩。   回宫路上,拓跋泰一直板着脸,嘴角也绷得紧直。   “郎君忒小气。”崔晚晚还在打趣他,“问过你吃不吃醋,是你自己说不吃的,这会儿又后悔没吃,真是好难伺候。”她竟然还含嗔带怨地数落。   拓跋泰实在忍不住,掐着她腰间软肉捏了几把“泄愤”,恶狠狠威胁:“朕看你是皮痒了,回头找方相拿几把戒尺来,好生管教一下你!”   “何必麻烦老人家。”崔晚晚厚颜,咬着他耳朵娇笑,“陛下身上不就有根威风凛凛的戒尺吗?臣妾可是怕得很呢。”   拓跋泰闻言,心想回去之后非要让她知道“戒尺”的厉害。   “阿泰,陆湛不用可惜了。”崔晚晚收起玩闹神态,一本正经道,“我阿兄早慧,机敏远胜常人,素有神童之名,曾与陆湛并称为‘京中双杰’,但在我看来,阿兄的胸怀却比不上陆湛。”   如崔衍这般受上天眷顾的宠儿,生来就比别人聪明,所以自傲又自负,他确实在任何事上都游刃有余,但他更多的时候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光俯视众生,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神佛,静观他人悲喜。除了家人,没有谁可以撼动崔衍的“佛心”。   而陆湛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出生士族门阀,难能可贵地为无辜百姓而动容,虽是血肉之躯,却有着火中取栗的志向。   “其实我觉得,陆湛当初和如今并非完全是为了我。”   辞官而去,是因为皇权辗轧而他无力抵挡,不禁彷徨疑惑,三纲五常,君为臣纲,难道明知天子有错,身为人臣也只能听之任之?若是天子德行污浊,那他又凭什么统治天下?   重新入仕,是因为看见了新帝的作为。从前无法实施的均田令,在新帝手中推行,更何况他还抗击匈奴、驱逐鞑虏,还大魏一片太平。盛世昌明,未来可期。   拓跋泰不置可否,但崔晚晚知晓他动摇了。她去握住他的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阿泰是天子,胸怀广阔能纳百川。”   理是这个理,他依然觉得如鲠在喉。   “郎君可以多安排些苦差事给他呀。”崔晚晚莞尔一笑,像只狡诈使坏的狐狸,“陛下喝了那么多醋,怎么也得让他吃些苦头吧?对不对?”   二人刚刚进了宫正要乘辇轿,却听身后马蹄哒哒。在宫门口策马狂奔乃是大罪,可来人什么也顾不得了。   远远瞧见天子身影,白崇峻来不及勒马,索性腾身而起,滚落在地上翻了个身,三两步扑腾到拓跋泰跟前,连行礼都忘了,神色焦灼。   “英莲遇袭,生死未卜!” 第68章 黑犬 娘娘身上甚香。   数日前, 拓跋泰指派了两拨人马去往江夏郡探查矿井坍塌失火一事。   御史走的是明路,带着圣旨大张旗鼓地去,把地方官吏革职下狱审讯, 这些明面上的东西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拓跋泰知晓这一路并不能问出太多有用的东西, 并非是不信御史的忠心与能力,而是江夏郡的冶铁造作局太过特殊。   这是一处锻造兵器的冶炼场。   江夏郡自古矿藏丰富, 而且是上品铁矿,自秦汉起,朝廷便在此地设铁官,专司铁器铸造和贸易。久而久之, 此地便聚集了无数能工巧匠,不断创造出锻造刀剑的新工艺,其中以“百炼钢”最为有名,就连当年的枭雄曹操也以获得“百炼利器”为傲。   而在十余年前, 江夏郡又有工匠綦毋氏锻造出了“宿铁刀”, 刀刃刚柔并济,甚至能斩甲过三十轧, 可谓当世之神兵利器。彼时的魏帝大喜,于是在江夏郡专设了一处冶铁造作局, 大量锻造宿铁刀。后来大魏与匈奴开战,宿铁刀便送到了前线战士的手中,迎战杀敌无往不利。可以说正是在此刀的帮助下, 大魏铁骑才能击败匈奴。   大魏天子深知宿铁刀的重要性, 于是任命綦毋氏为当地铁官,并且可以世袭,而宿铁刀的锻造之法一直都是机密,除了綦毋氏后人, 就连朝廷派去江夏郡的官员也不知晓。   这次矿井坍塌连带冶铁造作局失火烧死了綦毋铁官,事关重大,所以拓跋泰才如此震怒,下令彻查。   他素来心思缜密,并不信会有这般巧合,常年的征战让他的嗅觉格外敏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看来某些人狼子野心,这时候打兵器的主意,也许已经在招兵买马了。   于是又派出暗路房英莲,带绣衣使去江夏郡查探。   不料绣衣使还未查到什么,却传回了这路人马在运河上遇袭,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   幸好有一人运气还算不差,负伤落水之际头部撞到船舷昏死过去,又被水流裹挟冲出二三十里,刚巧被渔夫救起。这才撑着一口气回京报讯。   白崇峻得悉噩耗,一扫平素玩世不恭的模样,立即入宫面圣,露出方寸大乱的神情。   拓跋泰瞧他嘴角都急出了火疮,拒绝了他要去江夏郡寻人的请求,敛眉道:“关心则乱,你去破绽太多。”   房英莲如今统管神威卫,江夏郡此行或许已经折了这一员大将,于公于私,拓跋泰都不会再放白崇峻去冒险。   “除了我再没人能去!”白崇峻情急之下竟喊了天子名讳,双膝跪地,“阿泰,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这次我求你!”   “崇峻你起来。”拓跋泰伸手扶起他,“朕已有合适人选。”   ……   崔府,放鹤亭。   陆湛受崔衍邀请来此下棋,一如从前。   可是光阴催人老,五年前还稀疏的竹林已茂密繁盛,遮天蔽日的青绿宛如纱笼罩住整个亭子,支着的四根石柱底下盘桓着厚厚苔藓。   湘妃竹帘背后坐着一男子,正在收拾棋枰上的残子,他穿着窄袖胡服,举手投足果决利落,不似崔衍偏爱广袖长衫,翩翩风雅。陆湛打帘进去,看清这人的真容。   拓跋泰见他,抬手一指对面:“坐。”   陆湛从善如流坐下。   二人各执黑白对弈。   一墙之隔,崔家兄妹二人煮茶谈天。   “阿兄,你说谁会赢?”崔晚晚抓心挠肺地好奇。   崔衍摇头:“不知。”   陆湛曾拜国手王积薪为师,三年后师徒对弈,棋圣王积薪自负,让徒三子,败;让二子,又败;让一子,再败。王积薪认为陆湛已然出师,于是二人约定,连下十番,但最终输赢成谜,外人无从知晓究竟是谁棋力更胜一筹。   放眼大魏,陆湛即便不是国手第一人,也能排至第二,可谓胜算很大。但崔衍也不敢妄下论断,只因他拿不准拓跋泰此人的深浅。   “要我说,肯定是陆寻真赢。”崔晚晚托着腮笑,“那个人连我都赢不了。”   崔衍觉得好笑:“你这臭棋篓子还能赢?该不是作弊又耍赖吧?”自家小妹有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不被杀得片甲不留就算好的了。   崔晚晚气急:“真的赢了!不信你自己问他,我还赢了好几局。”她信誓旦旦的。   “厉害厉害。”   崔衍嘴里说着厉害,神情却极为敷衍,心里竟然想着:天子甚是厉害,为搏美人一笑绞尽脑汁地输棋,还没让她看出来。   “小晚,将来你有何打算?”崔衍敛起玩闹神色,正经询问,暗示道:“贵妃这个名头,担久了就不易摘下来了。”   从前是元启贵妃,如今是新帝的贵妃,久而久之,天下人都会认为她只能、也只配当崔贵妃。   崔晚晚洞察到了兄长的好意,微微一笑:“阿兄放心,我不会一直是贵妃。”   崔衍只当她有问鼎后位之心,点头道:“需要家里帮忙尽管开口,我必鼎力相助。”   “我才不会跟你客气呢。”崔晚晚起身端起茶托,“我去看看他们下得如何了。”   黑白交战厮杀正烈,两人落子速度都变慢。   “怎么还没下完?”   一如多年以前,她托茶而来,还是那副明眸善睐的模样。   放下茶盏,她见拓跋泰手执黑子凝目沉思,不禁替他着急。她看了看棋盘,自觉寻到一处好位置,于是径自取了一枚黑子,飞快落下。   “这里。”她还得意洋洋地冲拓跋泰笑,“我帮你下。”   陆湛定睛一瞧,那是他故意设下的诱敌圈套,拓跋泰自然看出来了,所以有意避开。哪知崔晚晚一来就帮他“自投罗网。”   “不算。”陆湛作势要收起这枚黑子。   哪知拓跋泰却道:“无妨,朕本来就要下这里。请。”他摊掌示意陆湛继续。   猜中郎君心思,崔晚晚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陆湛拈起白子落下。   因为黑子这个“失误”,陆湛抓住机会,不一会儿便占据了上风,而拓跋泰再如何力挽狂澜也无济于事,最后输了三子。   他放下余子,痛快认输:“朕输了。”说完起身牵过崔晚晚,如峰的眉眼瞬间变得柔和,“想去哪儿玩?朕陪你。”   “好呀。”她倚在他肩头笑,看着陆湛说,“我叫阿兄过来跟你下,他我就先带走啦。”   二人离去片刻,崔衍来放鹤亭,看见陆湛正兀自盯着棋枰沉思。他也随之垂眸审视,指着黑子一针见血道:“败笔在此。”   恰恰是崔晚晚下的那一步。   光线透过竹影照在陆湛的侧颜之上,似一层淡淡青光。   “是我输了。”   从崔府出来的当夜,陆湛就乘一辆青毡马车离开了京城。   进入仲夏,天气湿热,瘟瘴之气始作,疟蚊蛇蚁肆虐。时近端午,崔晚晚不耐暑热,身上起了成片的疹子,跟一片片桃花似的。于是她搬去了太液池边的含冰殿暂住。   “别抓!”佛兰敲掉崔晚晚的手,不许她抓挠肌肤,“挠破皮更疼,还会留疤。”   崔晚晚哭唧唧:“痒死了——”   “忍着,我给您涂药。”   清凉的墨绿药膏抹上去缓解了些许痒意,可也只能管几个时辰而已,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佛兰边涂边说:“今年也太热了些,也不知陛下多久才下旨去避暑。”   “前面那么多事,他哪儿能去呀。”崔晚晚叹气,“别人当皇帝是享乐,他却过得苦巴巴,真是连我都看不下去。”   魏国以《周易》乾卦中天象与地理相应的位置建了内宫,正在京城北部中央,但恰好落于洼地之上,所以夏季潮湿炎热,故而每逢仲夏时节,帝驾就要迁往行宫或山庄避暑。从前元启为帝时更甚,他贪图享乐受不了一丝苦楚,天气刚热就迫不及待地携嫔妃躲凉去了,把国事撂到脑后不闻不问,所以朝政才被奸臣把持。   拓跋泰正好相反,每日顶着烈日往返前朝后宫,人都晒黑了许多。尽管辛苦,但上行下效,朝臣也兢兢业业不敢造次,更无一人敢称病躲懒。   日落之后,热气渐渐弥散,崔晚晚这才出来走动,沿着太液池边的小径徐徐往前,晚风拂过水面吹来凉气,缓解了身上的暑热与痒意。   身后脚步急急又沉沉,崔晚晚还未回头便被拦腰抱起,她赶紧搂住来人脖颈。   “今日过得如何?”拓跋泰也不管侍从还跟着,当众亲了她脸颊一口。   崔晚晚嫌弃捂脸,嗔他一眼:“哪里来的黑皮野犬,胡乱舔人!”   他一身玄衣,发黑如墨,那张俊脸也不怎么白,瞧着跟块炭似的。   这只“大黑狗”此时心情不错,俯身在她颈窝嗅闻,仿佛面前是根肉骨头,诱得他“垂涎欲滴”。   “娘娘身上甚香。”   “狗鼻子!”   崔晚晚抿着唇笑,抬指戳了戳他高挺的鼻梁。   “大黑狗”兴冲冲叼着这块“香骨头”回了含冰殿。 第69章 水车 挠痒痒。   含冰殿专作避暑之用。正殿背后有驾水车, 无需人力,依靠活水转动,引水潜流, 上遍屋宇, 凉水倾流而下,四檐飞泉, 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   拓跋泰脱了汗涔涔的外衣,赤身露膀,坐在临水的屋檐下喝了两盏凉茶, 这才觉得畅快了些。   崔晚晚拿了件寝衣过来扔给他,嗔怪道:“光不溜秋给谁看呢,快穿上!”   “你看得还少了?”   话虽如此,拓跋泰还是披上寝衣, 只是任由衣襟散开, 露出结实的胸腹。   “谁稀罕看你。”   崔晚晚脸颊微微发热,眼神飘过去落在他的身躯上, 下意识舔了舔唇。   趁她走神,拓跋泰把人环入怀中, 低声笑问:“不想用眼的话,用手如何?”于是牵过她的柔荑搭在腹部。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二人床笫间美人对此处是如何爱不释手。   他现在愈发游刃有余, 崔晚晚想收回手去, 却如着魔般丢不开,染着丹蔻的指尖在结实的肌肉上流连纵横,所过之处仿佛点火燎原,不一会儿二人皆肌肤发烫。   “身上疹子好了没?”拓跋泰搂着她, 呼吸粗沉。   前朝事忙加上她长了湿疹,二人已好几日不曾亲密。   崔晚晚咬唇,美眸泛起水光,娇怯开口:“痒得很,你帮我挠挠。”   褪去罗衫,只见桃花疹已消退不少,仍有残余红痕。拓跋泰伸指轻轻挠拨,抬起好看的眉峰,询问道:“这样可好?”   美人媚眼如丝,满意点头,眼神示意他继续。   天子御掌从肩头抚至美人腰窝。   “还痒。”崔晚晚神态娇软,眸子里的水雾几乎都要溢出来,口气委委屈屈。   拓跋泰挠了半天始终不得其法,再三询问是哪里痒。   只见美人斜倚春榻,襦松裙开,如玉之人宛若新剥嫩笋,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她轻启朱唇,嗓音酥柔:“郎君,是这里呀。”   玉笋新分,蕊房红露,流珠点点,将军威风。   临水的殿室檀窗大开,水帘自屋檐倾泻而下,落于池中激起水雾。隔着这层朦胧的珠帘水雾,隐约可见两个重叠的人影站在窗边。   “扶好。”   皓腕无力撑不住窗棱,男人的大掌从后面伸过来,覆于纤手之上牢牢按住。崔晚晚浑身发软几乎要跪下去,被男人用另一只手臂拦腰提起。后背是他起伏的灼热胸膛,耳畔响起他略作凶狠的声音。   “撩拨朕?嗯?”   崔晚晚紧张羞怯,不住哀求:“阿泰别这样!会被看见……”   “谁敢?”   他何曾畏惧旁人目光,见她柔弱模样愈发狂放,男人的恶劣疯狂滋生,张口衔住她绯红的耳垂。   “哪里还痒?”   “朕帮你治治。”   寝殿檐头流水潺潺,室内旖旎方休。   拓跋泰把崔晚晚打横抱至屏风后的凉榻上,这里置着一口黄花梨冰鉴,里头放了冰,幽幽凉气透过铜钱大小的孔隙散露出来。   他胡乱拿了件袍子把她裹好,看她贪图凉快恨不得扑到冰鉴上去,赶紧把人拖进怀里箍住。   崔晚晚嫌弃推他:“热——”   习武之人血气方刚,这人身上一年四季都跟个火炉子似的。   “方才怎不见你嫌热?”拓跋泰对她这种过河拆桥的做法嗤之以鼻,但还是好意劝道,“暑气难熬,但你也别一味贪凉,仔细受了寒肚子疼……”   “知道知道啦,”崔晚晚嫌他烦人,竟然嘲讽道,“郎君念念叨叨比我阿耶还啰嗦,莫非是想给我当爹?”   拓跋泰被她的胡言乱语气得脑瓜疼,高高举起大掌又轻轻落下,又爱又恨地打在她腿上:“朕是想当爹,当你孩儿的爹!”   说罢目光落在她小腹上,他略微怅惘片刻,复又抬眸道:“也不知多久才能有这样的缘分。”   元正那日杖毙宫女之后,他私下让福全留意过长安殿的起居使用,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息肌丸,也无其他禁药。至于避子汤更是无稽之谈,天子不开口,给太医署十个胆子也不敢开方熬药。兼之太医令曾说过崔晚晚体虚宫寒,是故拓跋泰从未起疑,只当她还需再调理一下身子才能受孕,子嗣只是缘分未到而已。他也不急,横竖两人还年轻,过几年自然会有孩儿的。   只是到底难免失落。   “以后会有的。”崔晚晚低眉浅笑,“也许阿泰明年就能做父亲了。”   开开心心过一年,就只要一年。待到明年,她就不能贪心地“霸占”天子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要归还的啊。   拓跋泰闻言眉目舒朗:“如此甚好!”   “郎君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崔晚晚觉得他今日不大一样,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拓跋泰点头:“绣衣使传来消息,房英莲没死。”   “太好了!”崔晚晚也抚掌雀跃,“她人在何处?”   “暂未寻到,可能躲在某处养伤。”拓跋泰分析道,“她素来稳妥缜密,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不会轻易现身,如此一来总算有了转机,她这条线还能继续用。”   御史一直都是明线,房英莲这条暴露的暗线已然废了,于是拓跋泰又启用了陆湛。敌人是有备而来,陆湛那里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但他们不会去提防一个死人。倘若房英莲顶着“死人”的身份继续行事,暗中协助陆湛,那就瞬间扭转了劣势,兴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大鱼钓出来。   “县主令我好生钦佩。”崔晚晚是真心欣赏房英莲的大气磊落,“若她是个男儿身,我定要嫁她!”   拓跋泰眼刀飞来:“痴人说梦。”只要有他在,岂容她嫁与旁人?   崔晚晚不满瞪她,俏脸透着雨后海棠的妩媚,眸光潋滟。他忽然觉得她所说也并非不可能,房英莲惯常作男子打扮,以崔晚晚的容色想讨好旁人简直易如反掌,何况深宫之中总有些宫娥磨镜的丑闻……她耳濡目染,莫非也想模仿这等习气?   “你休想!”   拓跋泰猛地拍案,把崔晚晚吓了一跳。   “随口说说而已,你干嘛吼我?”   拓跋泰自觉今日若不掐灭她这点小心思,指不定以后有多少绿云飘来。他攥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白崇峻倾慕房英莲已久,朕不日就赐婚他们二人。”   “那可不行!”崔晚晚断然否决,据理力争,“他想娶县主,县主还不一定想嫁呢,要我说得让县主自己选,嫁不嫁,嫁给谁都该由她自己做主。陛下,你可不能因为白将军跟你关系好就乱点鸳鸯谱!”   天子赐婚这等隆恩,当事之人都还没说什么,她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却帮着房英莲推三阻四,口里振振有词的,心里指不定想着怎么“假公济私”。拓跋泰越听越气,越想越觉得可疑,干脆长腿一跨,把美人按于身下。   “朕说一句你顶十句,朕看你就是欠管教!”   因为顶撞天子,崔晚晚又挨了好一顿“戒尺”。拓跋泰发了狠,她被打得又红又肿,剩下的半天只能卧床休养,哭红了鼻子跟只没断奶的小猫儿一般。   端午日。   含冰殿里凉气幽幽,屋檐滴滴水鸣,睡于其中格外好眠。拓跋泰一向警醒,察觉身旁之人动了动,随后她在枕下掏了掏,接着轻轻伏靠过来。   手腕有些痒,像几只蚂蚁在爬,他觑开半只眼去看,只瞧见乌鸦鸦的发顶,那小坏蛋正埋着头不知做些什么。   他忽然翻身把人揽倒下去,撑着胳膊问她在作甚。   崔晚晚瞧他醒了,示意他看腕上的东西。   是一条五色丝线编成的合欢索,端午戴此物,取驱邪辟兵之意。   “晚晚手艺精进不少,比从前的络子好看。”拓跋泰十分喜欢,俯身在她鼻尖亲吻,“今日有竞龙舟,朕带你去看。”   一听能出宫玩,崔晚晚立即一扫困顿,作势就要起身。   “不急。”拓跋泰又把她按回去,咬耳笑语,“先让朕的龙舟动一动。” 第70章 端午 竞龙舟。   按着习俗, 端午这日要挂艾虎、烧粽子、洒雄黄,还要饮菖蒲酒。   佛兰忙着一应杂事,遂命金雪在屋外等待伺候。小丫头备好了热水与换洗衣物, 等了半晌都不见天子贵妃起身。她还记着贵妃叮嘱这日要早些唤她起身食粽子, 想去喊人又怕极了冷厉的陛下,于是偷偷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   陛下和娘娘似在吵嘴闹架, 又好像不是。   “郎君花样甚多!”娘娘说话含着一股怒气。   “乡下表哥见识浅薄,怕你笑话,唯有多学多看——表妹不喜欢?”   “你快点,我饿得慌……慢、慢些!”娘娘声音瞬间变得软颤, 还带着哭腔,“呜,受不住……”   拓跋泰像极了欺负民女的恶霸,钝刀子割肉吊着人胃口, 慢慢辗磨:“究竟要快还是要慢?说清楚。”   崔晚晚一向信奉“识时务者为俊杰”, 勾过他脖子仰头献吻,娇软讨好:“小碗肚子饿, 表哥——”   巨浪骤翻,龙舟悍勇, 险些颠得这只碗支离破碎。   崔晚晚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蜜粽,狼吞虎咽下肚了一只,又喊金雪再剥一个来。   金雪拆着粽叶, 纳闷地问:“娘娘早上作甚了?怎的这般饿?”   崔晚晚一筷子夹起蜜枣, 随口回答:“竞龙舟。”软糯入口,甜得她眉眼舒展,心满意足。   “在寝殿里么?”金雪觉得脑子又转不过来了,“哪里有龙舟?”   “在陛下——”   话还没说完, 腰间便搭来一张大掌,警告地拍了两下。   崔晚晚赶紧把筷尖上裹了蜜的白粽递过去:“郎君吃。”   拓跋泰定定看她,眼神令她腿软,半晌他才缓缓张口咬住这团黏糯,瞬间皱眉:“怎是甜的?”   “粽子本来要食甜的呀。”崔晚晚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拓跋泰吃不惯甜粽,金雪又赶紧端了咸粽来,壮着胆子道:“启禀陛下,这种是咸口的。”   一甜一咸,相得益彰。   食过粽子,又饮了菖蒲酒,佛兰拿来两枚形状一样的香囊,只是颜色不同,里头装了佩兰、藿香、白芷等草药,外面绣着蜈蚣、蝎子、蛇、蟾蜍、壁虎等五毒图案,这种端午香囊又叫五毒袋,据说挂在身上能驱邪避疫。   崔晚晚拈起那枚鸦青色香囊:“我帮郎君戴上。”   端午本是纪念屈原的节日。屈原投身汨罗江,楚人伤其死,舟驰楫骤,至今为俗,谓之竞渡。   竞龙舟在曲江进行,还未开赛,两岸就挤满了围观的官员百姓,其中还有许多妇人娘子,人头攒动,争相观看龙舟上年轻健美的儿郎。   禁军十卫,组了十支队伍出战。只见这群英姿勃发的郎君各个身穿短衫,露出健壮的臂膀,额系红带,脸上神情庄重,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邓锐站在船头,肤色比从前更黑,他扯着嗓子喊话:“老白,你我今日一决雌雄!”   另一条船上的白崇峻闻言挑眉:“怎么个雌雄法?”   龙武军麾下小将耳语几句,邓锐边听边点头,牛眼圆瞪甚是满意,然后对白崇峻说道:“输家当然是雌,我也不为难你,穿裙子来我大营转转!瞧你白白净净的,扮女人应当不错,哈哈——”   一众将士哄然大笑。   同为将军,邓锐面黑身壮看起来颇有男子气概,而白崇峻肤白斯文,许多人头回见他都以为是个文弱军师,谁会想到这厮实际上是名沙场猛将,上阵杀敌不在话下,设计埋伏更是一把好手,肚子里坏水多着呢。   “好啊。”白崇峻毫不介意旁人取笑,还飞了个媚眼给邓锐,“一言为定。”   邓锐被这个眼神恶心得直打哆嗦。   天子携贵妃登上高台。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对璧人并肩而立,年轻的天子英俊挺拔,而容色倾城的贵妃小鸟依人般挨着他,略显娇羞。   众儿郎蓄势待发,哨笛吹响红旗落下,只只龙舟如离弦之箭一般“倏”地射出去。   两岸顿时沸腾起来。   后来有人以今日盛景作了一首《竞渡歌》: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一开始十支队伍还齐头并进,片刻后两只龙舟脱颖而出,与其他船拉开了距离,但二者挨得极近,一时看不出优劣。   随着鼓点变得越来越急,眼看立于水中的标旗也渐渐清晰,两条龙舟进入最后冲刺。   崔晚晚居高临下看得紧张兴奋,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儿。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只见两只龙舟都冲过了终点,标旗也不见了,看来胜负已定。   “是谁赢了?”   崔晚晚伸着脖子望,刚才实在太快她都没看清,只知道一眨眼就结束了。   “看看便知晓了。”   圣上下旨让两支队伍的头头上高台领赏。只见白崇峻和邓锐一齐走来,邓锐拧着一张黑脸满是不悦,拳头捏得紧紧像是准备打架,而白崇峻手拿标旗眉开眼笑,还故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陛下,老白耍赖!”邓锐一来就告状,“方才他使诈才夺了标旗,这场比赛不作数!臣要重赛一场!”   白崇峻啧啧道:“仲祺你这就不对了,愿赌服输嘛,我又不嫌你穿裙子难看。”   崔晚晚好奇白崇峻使了什么诈。   邓锐简直气炸:“他在那儿说什么岸上有妇人产子,害我分心!”   白崇峻嬉笑道:“我自言自语而已,难道有规定竞龙舟不能说话?”   “你!”   邓锐输了比赛,讲理又讲不赢他,直被气个半死。   原来林新荔今日也来了,她下个月就要临盆,邓锐念着她怀孕辛苦,便趁着生产前带她出来玩,兼之还想在她面前展露雄风,于是让家仆在岸边坡地上搭了个棚子,让她坐在里面看热闹。   谁知白崇峻却在关键时刻嚷嚷着女人生产,惊得邓锐慌乱一瞬,下意识去看棚子里的林新荔,这下节奏一乱,船便被白崇峻超了。   知晓了原委,崔晚晚咯咯直笑,觉得这二人斗法十分有趣,简直一对欢喜冤家。   “仲祺,兵不厌诈。”拓跋泰轻叹摇头,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天子御笔亲题,赐了飞白扇给二人,以做嘉奖。给邓锐写的是“忠”“勇”,给白崇峻写的是“贞”“敏”。   拓跋泰道:“庶动清风,以赠美德。”   随后又赐给其他禁卫将士夏衣、暑药等物。   竞渡之后,还有其他龙舟表演,崔晚晚看了一会儿,佛兰过来附耳几句。   “陛下,我去去就来。”   二人走下高台,绕到背后一处空地上。   带着帷帽的孕肚妇人等在此处,见到贵妃遂迎上前来,下跪行礼。   “贤……你快起来。”崔晚晚赶紧扶她。   林新荔却执意磕了一个头:“娘娘大恩,妾早就该向您道谢,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还请娘娘受了这一拜。”   “折煞我了。”崔晚晚玩笑道,“真的别跪我,我怕邓将军待会儿找我拼命。”   林新荔笑出了声。   二女在树荫下就坐,佛兰随侍一旁。林新荔解下帷帽,崔晚晚仔细打量,觉得她不仅双颊丰润许多,神态也与在宫里大相径庭。没了那种忧思畏缩,整个人明媚不少。   “多久生产?”崔晚晚视线往下落于她圆滚滚的肚子上,关心询问。   “约莫在下月底。”林新荔手捧孕肚,眼里闪着母爱的光芒,“这个孩子能出生,多亏娘娘。”   崔晚晚微笑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全赖娘娘不计较,妾才保住了孩子。”   当初林新荔兵行险招,可谓孤注一掷。她什么都没有,孤身一人在京城,远离岭南林家,能用的唯有肚里尚未成型的孩儿,况且还不是天子的。可当时那种境地,她又如何敢对别人说孩子生父是谁?除非天子亲口来问,否则她绝不承认。   倘若贵妃妒心一起,随时都能让她一尸两命。   但崔晚晚不仅没有为难她,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正是由于贵妃什么都没做,她才有机会面见天子跪地陈情,等到邓锐来求。   “宫中女子各有苦楚,我也只是不想找麻烦。”崔晚晚微微一笑,又问,“邓将军待你可好?”   “将军心中还是很看重妾的。”林新荔低眉,“求仁得仁,妾已知足。”   碍于她曾是天子后妃,林新荔不可能正大光明嫁与邓锐,如今只是他的一房侧夫人,虽然头上并无正经主母管束,但将军府中莺莺燕燕也不少。选了这条路,她就成了家族弃子,身后没有母族支持,而天子跟前的红人却是块香饽饽,时常有人敬献美妾给邓将军,他又大男人惯了,来者不拒。   崔晚晚惋惜道:“其实以你的聪慧,打发那些人轻而易举。”   “打发了这批还有下一批。”林新荔摇头,“男人不都是这样么?妾何必费这功夫,随她们去吧。”   崔晚晚沉默。是啊,一个将军尚且如此,那天子更该三宫六院,坐拥佳丽万千。   “对了,妾瞧娘娘似乎长了热疹。”林新荔觑见崔晚晚衣领下有红斑,遂从荷包里取出一盒药,“岭南潮热,瘴气也多,林家祖上从杏林,妾在家中也学了些皮毛,这药能祛湿除热,应该是对娘娘症状的。小小心意,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崔晚晚收了药,林新荔略坐片刻便告辞回去了。   “佛兰姐姐,陪我走走吧。”   崔晚晚暂时不想回去,便与佛兰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娘子,这药?”   佛兰拿着药面露狐疑,担心来历不明的东西有害。   崔晚晚道:“无妨,用了试试看吧。她不会害我。”   林新荔没有害她的理由,正如方才所说,林新荔是个聪明人,与贵妃交好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二人走出半里地,行至一片桃林,隐约看见林中有人影晃动,似是在整理衣衫。   佛兰只当是不慎撞到偷情的男女,赶紧拉着崔晚晚转身:“娘子莫看,没得污了眼睛!”   林中之人乍闻说话声,飞速分开,落荒而逃。   虽没看到正脸,但崔晚晚觉得其中一女身形眼熟,于是拉着佛兰走过去,看见地上遗落了些布条。   佛兰没好气道:“衣裳都撕烂了,怎就急成这样。”   “姐姐,把这些收起来。”   崔晚晚却觉得布条边沿整齐,不像是随手撕破的。她回想方才的人影,愈发疑惑。   韦清眉在这里做什么? 第71章 生产 避火图?   崔晚晚回去的时候遇到江肃从高台上下来。   兵权被削、亲子亡故, 接二连三地打击让江肃苍老了许多,他也好几个月都称病不朝。但今日他似乎精神还不错,眼里不是死气沉沉的, 仿佛有了什么盼头。   二人擦肩而过, 江肃虽仗着太傅身份并未对她行礼,但也没有发难, 甚至还点了点头,这让崔晚晚有些纳闷。   崔江两家交恶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且不论以往恩怨,就说现在后宫之中, 江淑妃不得圣心,崔贵妃独占圣宠,注定了两家势同水火。前朝江太傅失了兵马大元帅一职,只担虚衔, 江氏声势也日薄西山, 而崔家子弟则被大肆启用,户部崔尚书是贵妃叔父自不必说, 贵妃兄长崔衍回京后参为同中书门下二品,权力甚重, 可牵制宰相。至于贵妃生父,虽然太常寺少卿是个闲职,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体恤“岳丈”, 有意为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江肃一贯倨傲,见了崔晚晚至少也是鼻孔朝天,今日却“礼貌待人”,委实怪异。   “江老贼想做什么?”   崔晚晚挽住拓跋泰, 踮脚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略微弯腰,一语带过:“他来请封世子。”   崔晚晚惊讶:“他还有其他儿子?”   “是兄长的孩子。”提起江恒,拓跋泰不免伤怀,“朕准了,如此一来,兄长也算后继有人。”   魏人重承嗣,认为于礼不孝者有三事,不娶无子,绝先祖祀。如江恒这类没能留下一男半女的子孙,不仅去了地府无颜面见祖宗,甚至每逢祭祀也无人敬献香蜡纸钱,只能算孤魂野鬼一个。   崔晚晚更惊讶了:“孩子在哪儿?多大了?”之前从未听过江恒有子,况且那韦清眉不是说他体弱不能圆房?   拓跋泰不欲多言:“韦氏有孕,遗腹子。”   忆及立夏日那一出,她心头一动,张口欲问:“那她的身孕……”   他眉头微皱,神色漠然:“她要生,就让她生。”   反应如斯冷淡不像是两人有首尾,崔晚晚捉摸不透,可这里人多口杂不便多问,只得强压下疑惑。她目光放远落在江肃背影上,只见他走向家中女眷,韦清眉也在其中,衣着宽松尚看不出孕肚。   看样子江肃很看重这个嫡孙,见韦氏一直站在那里,便说了几句话,立马就有侍女过来搀扶韦氏。韦氏低眉顺眼的,屈膝言谢,江肃顺手托了她一把。   端午之后几日便下了一场雨,暂且冲淡了暑气,只是雨停以后内宫更加潮热难耐。   好在林新荔的药十分对症管用,崔晚晚的疹子终于好了。   佛兰派了内侍去将军府传口讯,请林新荔再制一些药来,有备无患。谁知去的人没带回药,却带回了林新荔生产的消息。   崔晚晚惊讶:“怎的提前这么多?她还好吧?”   内侍回禀:“请娘娘放心,侧夫人母子平安,孩子生下来除了瘦一些其他都好,听说是邓将军的妾侍冲撞了侧夫人,受了惊才早产的。邓将军已经处置掉那些妾侍了。”   崔晚晚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让佛兰选些贺礼送去将军府给林新荔,说完尤觉不够,又让再多拿些补品。   “娘子何必为她操心。”佛兰始终觉得林新荔心眼太多,不值得相交,“她那么会算计人,焉知这回不是一出苦肉计?”   “若是有的选,谁又愿意算计呢?”崔晚晚幽幽一叹,“早产伤身,她也是不易,多照拂些吧。”   前朝这里,邓锐喜得麟儿,依着民间习俗带了红蛋进宫,在朝会之后发给同僚,甚至早早就定下了请大家喝满月酒的日子。   他还专门送给天子一筐红蛋。只见这位憨直的黑脸将军一直咧嘴傻笑,合都合不拢,眉飞色舞地给拓跋泰讲自己的儿子。   “只有这么小,软趴趴跟只奶猫似的,一开始我抱都不敢抱。”邓锐拿手比划着,语气十分骄傲,“虽然不足月,但这小子哭声洪亮得很,像我!我一抱他就不哭了,这就是父子连心……”   拓跋泰听他说着,眼里笑意浅浅。   别人都成双成对,邓锐还当了爹,白崇峻这个光棍儿听得满腹酸水,故意损他:“什么父子连心,你一张黑脸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人家奶娃娃害怕你。”   邓锐立马跟他吵起来:“呸!放你的狗屁!我亲儿子怎会怕我?姓白的你分明是嫉妒老子!”   “我嫉妒你?笑话。”白崇峻翻个白眼,“我是嫉妒你家那群娘们争风吃醋还是嫉妒你连几个女人都管不好?枉费你还是个管大头兵的将军!”   “谁说老子管不好?!”   “我说的,你就管不好——”   ……   留下这二人吵嘴,拓跋泰提起红蛋回了后宫。   崔晚晚仍住在含冰殿。她白天嫌外头晒,晚上又嫌出去蚊子多,是故天天躲在殿里偷懒,光着脚走来走去,连衣裳也不好好穿。   他跨进殿门绕过屏风,一眼就瞧见那懒美人趴在矮足长榻上,长发随意挽了个髻,插了支狼毫当簪子,身上披着疑似是他的寝衣。她两肘撑在榻上,往后翘起两条腿,嘴里还咬着一支笔,白鹿纸扔得到处都是。   “还在画赏幽录?”拓跋泰随手搁下红蛋走过去。   “不是!”   崔晚晚赶紧捂住画纸,飞快收起塞在靠枕底下,扔了笔朝他笑:“胡乱画着玩儿的。”   拓跋泰心生好奇:“怎么还遮遮掩掩?”   “因为——”崔晚晚直起身子,转了转眼珠子,眸光流转,“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那种画。”   他含笑猜测:“避火图?”   她也不答是不是,爬过去搂着他脖子只顾笑,亲他嘴角。   他的寝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几乎跟长袍一样,她贪图凉快,里头只穿了小衣亵裤,衣襟松松散散,稍微动作就滑下来,露出红纱主腰,只见深兜玉腹,浅露酥雪,拘出一把细腰。   拓跋泰剥了那件寝衣丢开,灼热大掌搭在细腰之上,眼底慢慢浮出欲色。   “画不能看,能否临摹?”他含着她的耳珠问,“什么样式的,你做与我瞧。”   “呸,满脑子想些不正经。”崔晚晚含羞,手玉推他肩头,“我才不要。”   他顺势倒下,扯过她趴在胸膛:“那朕来——”   ……   夏雨打海棠急急行行,好一阵才停歇。   拓跋泰胡乱拿寝衣擦了擦,崔晚晚想起身被他按回去。   “再躺会儿。”   “不要,黏得难受。”   他不同意,非要她躺,纠缠了半晌才难为情地解释:“仲祺说这样比较容易、咳,受孕。”   她转过脸去看见方几上的那筐红蛋,顿时明了,便也没有再坚持,半侧着身子趴好,腰边肌肤绯红,全是他捏的。   “邓将军要请大家喝满月酒吗?郎君到时候也带我去看看呀。”   他想起邓锐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儿,哼了一声:“同他一般的黑脸小子,有什么好看。”   简直一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口气。   “我怎会想看别人的孩儿?我想探望林氏而已。”崔晚晚觉得好笑,哄道,“阿泰这般俊俏,将来的孩儿才是最好看的。”他兼具鲜卑人与汉人的血统,又把两者的优点融合于一身,在她看来处处都好。   拓跋泰果然被这句话安抚住了,憧憬道:“咱们生个白白嫩嫩的女儿,肯定把仲祺家的比下去。”   “女儿会有,儿子也会有。”她的脸颊枕着手臂,盈盈望着他,“郎君这般好,当然是儿女双全。”   “那朕与小碗要多多努力才是。”   靠枕底下露出白鹿纸一角,拓跋泰心念一动,顺势抽了出来,崔晚晚想去拦已经晚了。   他看着画中人,面露惊喜:“是朕?”   她竟是在偷偷描摹他的模样。   “还给我。”崔晚晚把画抢了回来,宝贝似的抱着,嗔怪道,“还没画好呢。”   拓跋泰搂过她亲,眉梢都是笑意:“就这么喜欢朕?日日相见还不够,竟要画下来珍藏?”   “你少自作多情,谁喜欢你了。”崔晚晚嘴硬不承认,“我是准备做个用来出气的木头人,生气的时候就把画贴上去,专门打他。”   “反了你!”   拓跋泰逮着她腰间软肉上使劲挠,她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溢出来。   “阿泰,”她软软靠在他肩头,极小声地说道,“我怕忘了。”   他还沉浸在欢悦之中,一时未听清:“你说什么?”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第72章 舍得 不能留了。   六月进入雨季。   今年京城的雨水来得多且大, 护城河的水位都暴涨了一丈多,各地上的折子里也说今夏雨多,拓跋泰唯恐爆发洪涝, 急召各郡州掌河渠堤堰等事务的官员入京, 会同工部共商对策。   好在去年他刚登基就下旨治河,在国库空空的情况下, 硬是挤了一笔银子拿给工部疏通河道、修缮堤岸,如今看来还是起了作用,至少没有严重的决堤发生。   但依旧不能掉以轻心,夏季是农桑的关键时候, 若是一个不慎良田被淹,不仅粮食颗粒无收,更会影响到均田令第一年的成效,所以拓跋泰格外上心。   他一上心就废寝忘食, 又是数日不进后宫, 连贵妃搬回长安殿这件事还是福全告诉他的。   不知不觉邓锐的儿子都满月了。   邓锐是御前红人,想巴结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又为人豪爽实诚不设防,所以从前的将军府总是大门敞开, 门庭若市的样子,迎来送往好不热闹。但今日一反常态,将军府铁门紧闭, 偶尔有人前来敲门拜访, 也被门房一应回绝。   今日天子亲临将军府,邓锐便闭门谢客,只邀了白崇峻来一齐饮酒,三人就像从前在军营那般高谈论阔。深宅后院的女子寝房内, 崔晚晚正看着襁褓里的奶娃娃好奇。   “他为何一直在睡?”   林新荔掩嘴一笑:“才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少。”   崔晚晚明了,随即面露喜爱:“真乖啊。”   与之前想象的不同,这个奶娃虽是早产儿,满月后却养得极好,而且不像邓锐那般脸黑,反倒又白又胖的。   林新荔看她喜欢,遂把襁褓递过去:“娘娘抱一下?”   崔晚晚抿唇犹豫,想伸手又不敢:“还是算了,我不会。”   “试试吧,很容易的。”   林新荔不由分说把孩子放入她怀中,教她用臂弯枕着小儿脑袋,虚虚圈住身子。崔晚晚动作略显僵硬,但还是小心翼翼抱住了婴儿,忍不住拿手指摸了摸他白嫩的脸颊,喟叹一声“好软”。   贵妃眸中流光溢彩的喜爱神色没能逃过林新荔的眼睛,正好四下无人,林新荔试探问道:“请娘娘恕罪,妾多嘴一问,您与陛下的在子嗣上是否……”她问得含蓄,怕崔晚晚觉得难堪,赶紧解释:“不瞒娘娘,林家祖上出过好几位千金圣手,妾对此道也略懂一二,生这个孩子也是自己给自己开方调理身子。”   林新荔惯常小意,一番话说得谦虚,但她既然敢说出“开方子”这几个字来,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连太医署的医官都不及她擅长。   “这种事急不来的,随缘吧。”崔晚晚笑意浅浅,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听说邓将军处置了那些妾侍?”   林新荔承认:“嗯,杀了一个,其余的给些钱财都送走了。”   “妾也不怕娘娘笑话,此事确是妾的手笔。”她伸手接过孩子,露出极慈爱的表情,“到了这里我只想安静度日,并不想掺和进她们的争风吃醋当中,但总有人看这个孩子不顺眼。为母则刚,妾不主动惹麻烦,但谁要是敢害我的孩子,我也不会放过她。”   如林新荔这般头脑心机都不缺的女子,一百个邓锐也赶不上,她不算计则已,若是想要算计谁,必然一击致命。妾侍冲撞受惊早产?若非她故意,谁也害不了她。   “生产岂是儿戏,你太冒险了。”崔晚晚摇头叹气,并不认同她拿自己和孩子做赌注。   “妾不后悔。”林新荔笑道,“有舍才有得,正是赌了这一把,才知道这黑脸莽汉是想与我长久下去的。”   世上哪儿来两全其美,唯有舍得二字。   酒酣耳热之后,天子携贵妃打道回宫。邓锐已然酩酊大醉,白崇峻喊来奴仆把他搀回后院,自己单独走出将军府。   夏夜风正好,白崇峻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思绪有些飘忽。   方才席间,邓锐喝多了忘乎所以,竟然拉着天子说醉话,问拓跋泰是不是不行?为何这么久了宫中还无皇子公主诞生?   白崇峻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从前三人情谊深厚,可今时不同往日,拓跋泰已是天子,君臣有别,不能失了分寸。他连忙扯开邓锐,暗中踢了他好几脚。   好在拓跋泰并未计较,一本正经回答:“明年一定会有。”   邓锐哈哈大笑,又开始胡言乱语,说什么生了儿子就结拜当兄弟,要是生了女儿干脆结个亲家。这下可触到天子逆鳞,摁着邓锐狠狠揍了几拳,直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崇峻心中滋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还没等他捋清思路,耳风一动察觉身后有人。   “何人鬼鬼祟祟?”   白崇峻回首,戒备瞬间化为惊喜。   “英莲!”   炎热夏夜,房英莲却披着斗篷只露出半张脸,她上前招呼:“白将军。”   白崇峻急忙迎过去,按住她双肩仔细打量一番:“多久回来的?怎没告诉我?”   “刚入城。”比起他的热情,房英莲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我有要事启禀陛下,你帮我想想法子。”   “陛下与贵妃刚回宫,你我现在过去正好合适。”白崇峻作势拉她要走。   “不可。”房英莲却反手一按,“兹事体大,切勿大张旗鼓。”   “好,那我明日请陛下出宫。”白崇峻说完才发现房英莲身后不远处有名男子一直站在那里,“他是谁?”   房英莲喊这男子上前来,介绍道:“这位是羽林卫白将军,这位是山告兄,救我的恩人。”   叫山告的年轻男子拱手见礼,白崇峻道了声“幸会”,抬眼打量此人,见他容貌俊美举止风流,不似寻常山野村夫。胸中莫名生出一些别样情绪,白崇峻招呼道:“走吧,先去我府上歇脚。”   翌日朝会后,白崇峻于延英殿单独面圣,之后二人一同微服出宫,去往京郊旷野之处。   四野空旷,一目十里,房英莲策马跟在拓跋泰一侧,热风吹过带走只言片语。   房英莲把探得的消息娓娓道来:“劳工匠人最清楚产量几许,应当也知晓有人侵吞矿石。矿井坍塌实则是杀人灭口,而冶铁造作局失火烧毁出入库的账册,是为了遮掩不翼而飞的宿铁刀,来一出死无对证。对方赶尽杀绝可谓狠辣,好在仍有蛛丝马迹可循,陆大人追查车马漕运,已往岭南去了。可陆大人与我都觉得,此事不会只是镇南王一人的手笔。”   镇南王兴许可以在岭南一手遮天,但若说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手伸到江夏郡去,却是不大可能。   拓跋泰点头:“依你二人之见,还有谁牵涉其中?”   “陛下可还记得杜立德?”房英莲分析,“江夏郡地属鄂州,杜贼根基正在此地,兵败后他为何不逃?而是盘桓京郊数日,甚至埋伏行宫意图不轨,应是有人与他牵线搭桥做交易,那人图的也许就是兵器。放眼朝廷,唯有一人有理由也有能力这样做。”   答案呼之欲出,江肃。   玩弄权术者没有永恒的朋友与敌人,江肃与镇南王可以相互为敌,也可以结为同盟。   拓跋泰攥紧缰绳,垂眸片刻说了一句话。   “不能留了。”   江肃的性命,不能再留。   六月底,御史从江夏郡回京。这日朝会江肃依旧称病未来,御史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参了江肃一本,罗列罪状十一条。   “无疾托病,坐拥强兵,无有臣礼,其罪一也。”   “致使贼来,天下骚动,死伤流离,其罪二也。”   ……   “私屯兵械,不奉法度,意图谋反,其罪十一也!”①   御史当众呈上几大箱证供,以及江肃与胡夏二皇子往来的书信,又带了江夏郡铁官綦毋氏后人入宫指认,证明每月都有兵械被偷偷运往北地。   别说江肃此时不在,即便在场也是百口莫辩,谋反一罪已是板上钉钉。   拓跋泰当即下令把江氏族人全部收监,又命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此案。   与此同时,羽林卫包围了江府。   一身寒光铁甲的白崇峻跨步进去,在厅堂见到江肃。这位曾经的兵马大元帅端坐于中央的圈椅上,衣冠齐整,仿佛正在等着谁。   白崇峻搭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开口道:“陛下早已等候多时,太傅,请。” 第73章 无悔 但我有憾。   曾经的安乐王府坐落于京城东边兴庆宫附近, 这一片所住之人不是贵族王孙就是高官子弟,非富即贵。   拓跋泰还记得王府的大门是何等巍峨气派,不同于京中新贵府邸的簇新豪华, 安乐王府大门上的朱漆甚至有些脱落, 但整座宅子散发出的沉淀底蕴是任何新贵都无法比拟的。   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断壁残垣。   登基之后不是没想过修缮王府,可转念一想, 就算修得焕然一新又怎样?从前的安乐王府回不来了,其中的人也无法死而复生,他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   所以就这么放到现在,旁人也不敢擅入天子故居, 是故宅院中野草丛生,荒芜寂寥。   世子所住院落中有一株柏木,在拓跋泰记忆中与自己差不多高,如今却已枝叶扶疏, 高耸入云。   “陛下, 人带来了。”   “你们退下罢。”   白崇峻把江肃留下,转身出了院落。江肃环视四周一圈, 目光在石几放置的酒壶上停顿一瞬,随即高声朗朗, 毫无畏惧。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便是。”   “朕还记得第一次学武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拓跋泰回忆,“扎了一个时辰马步, 险些晕过去。”   江肃闻言沉默须臾, 缓缓开口:“那年你五岁,一个时辰下来路都走不动,我问你还要不要学,你说要学。”他抬手比了比, “那个时候你只比我膝盖高一点,人虽是个小不点儿,骨头却硬得很。”   拓跋泰接着道:“后来朕就随你学武。”   “是啊,你一身武艺都是我教的,连射箭也是我手把手教你如何拉弓、瞄准。”江肃仰头长叹,“一晃二十载,物是人非。”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地步?   “太傅,”拓跋泰突然喊他,扔来一把刀,“我们比一场。”   江肃接住:“好。”   两人刀法如出一辙,皆是大开大阖的路数,有石破天惊之势,但江肃到底年迈,不敌年轻人力大气盛,最后“哐当”一下,虎口震得发麻,手腕剧痛握不住刀,只得丢了兵器。   江肃喘着粗气,扯出一抹苦笑:“老夫败了。”   成王败寇,其实自打拓跋泰登基那日起,就已容不下江肃。帝王侧榻岂容猛虎安睡?杀掉这只虎只是迟早的问题。   赤冶刀还架在江肃脖子上,不动也不放。拓跋泰没有开口说话,一双黑眸沉沉盯住他。   倒是江肃主动开口。   “老夫出身贫寒,从前只是你安乐王府的家奴,后来我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渐掌大魏兵权,当了十年天下兵马大元帅,杀匈奴、清君侧,联军起义一呼百应,天下无人不知晓我江肃。”   “新帝登基,老夫从龙有功,异姓封王,官超一品,甚至还做了天子之师。如此大起大落,一生也算无悔!”   拓跋泰把刀往前一抵,沉声问道:“你说无悔,那可曾对安乐王府有愧?”   那一场谋反冤案,安乐王府一夕覆灭,他这个家奴却踩着旧主上位,午夜梦回之际,是否良心不安?   “哈哈——”江肃竟然大笑,“老夫何来的愧疚?当年又不是我要害王府!”   “怪只怪安乐王与世子锋芒太露,声望竟越过先皇,隐有取而代之的架势。即便他们没有谋反之心,但只要天子认为他们觊觎皇权,杀人还需要理由?”江肃对上拓跋泰的视线,定定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如今不也在做一样的事?”   拓跋泰心头一震。   “天子开口,老夫岂能不从?真正要害安乐王府的从来不是我等无名小卒,而是与你们血脉相连的先皇。黄金座下百骨重,哪个皇帝不是踩着尸山血海登基?陛下,你也会走相同的路,不会有例外。”   江肃的目光不似往日锐利,带着一些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甚至怜悯:“今日是我江家,明日又是谁?如今你扶植崔氏打压其余世家,将来崔氏如日中天,焉知不会成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倘若姓崔的妖女诞下皇子,即便你喜爱此子打算封为太子,可你又能放心他有个权势滔天的外家吗?阿泰,权力能碾碎一切信任和忠诚。”   “不。”拓跋泰缓缓放下刀,“朕不会走到那一步。”   “那就拭目以待吧,不过老夫是看不到了。”   江肃迈步走到石几旁,受伤的手腕微微颤抖,执壶倒酒。   “虽然无悔,但我有憾。”   他倒了满满一杯酒,轻轻端起杯子。   “从前老夫也是心怀壮志,一心马革裹尸报效国家,但从何时开始丧失初衷已记不清了,约莫是看多了尸位素餐的王孙子弟,失望心寒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夫也想与这些天潢贵胄争一争。”   “老夫此生坎坷,幼年失怙,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尝尽人生之大悲,如今也无其他念想,只盼陛下看在绪之的份上,不要为难韦氏的遗腹子。还有阿音,不敢请陛下善待于她,好歹留条性命吧。”   江肃举杯一饮而尽。   他潇洒扬手,把杯子随意一扔,长声喟叹:“如果你……阿泰,再唤一声义父吧——”   他伸手想像从前那样摸摸小男童的头,或者是拍拍这小子的肩头,可还没等触碰到便落了下去。   二十年来,两人亦师亦徒,亦父亦子,亦敌亦友。   拓跋泰覆掌过去,抚拢他睁着的双眼,动了动唇:“义父。”   也许江肃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拓跋泰不是他真正的儿子。   开明二年六月,太傅江肃谋反未遂,畏罪自尽。江氏抄家,与案同谋者尽数斩首,其余成年男丁判流刑,许以铜赎,女眷则贬为庶民,是为自由身,不拘去往,可携子女投奔娘家。淑妃也在其中,贬为庶人之后送回了江家,与其母一同投靠舅父。至于韦清眉,念在其身怀六甲的份上,不仅保留了她世子妃的头衔,甚至日后诞下麟儿也可承袭江恒爵位。这是拓跋泰早就答允过的,自然不会反悔。   较之以往动不动就夷三族的谋反案,拓跋泰这次可谓高举轻放,格外开恩。   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拓跋泰的生辰也快到了。   从前元启把自己的诞辰定为“千秋节”,取千秋万代之意,每逢此日都会在花萼楼大设豪宴,王公大臣皆要来此为其献礼贺寿,广聚奇珍异宝。元启甚至还下令千秋节天下诸州休假三日,与国同庆。   有了这样的先例,几日前就有臣子上奏请旨,想把今上生辰这日定为“天长节”,取天长地久之意。天长地久压过千秋万代,是想奉承拓跋泰处处都胜过元启,一通马屁心思。   谁知拓跋泰不仅当即驳回这项奏请,甚至还斥责上书的大臣“劳民伤财”。   一时间朝中诸臣都拿不准天子寿诞到底是贺还是不贺?送不送礼?   不管旁人如何,长安殿这里却是早有准备。   有了拓跋泰送的二十份生辰礼珠玉在前,崔晚晚自觉送再多的礼物都是东施效颦,不够特别。再说她认为送礼在精而不在多,最主要是要送到收礼之人的心坎上。于是旁敲侧击地打听拓跋泰想要什么。   “郎君喜欢什么?”   难得这日清闲,拓跋泰靠在长安殿的榻上看书,崔晚晚枕在他腿上,顺手拿起他腰间挂着的龙首玉佩玩,反复摩挲。   “喜欢的多了。”拓跋泰翻过一页书,眉也不抬,“诸如小碗,卯儿,或者是欠缺戒尺管教的顽劣徒儿。”   “哎呀谁问你这个了,不正经。”崔晚晚丢开玉佩,拱到他胸前,仰起一张娇脸,“古玩字画?宝马好刀?或者美酒佳酿?”   天子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当然什么也不缺,拓跋泰又一向寡言沉肃喜怒不形,旁人很难察觉出他的喜恶,就连崔晚晚这个枕边人想了半天,也不晓得他有什么心头好。   拓跋泰放下书,垂眸看她一脸探知像只好奇小猫,抬手揉了揉她发顶,道:“身外之物可有可无,朕有晚晚便够了。”   崔晚晚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追着问:“那总有想要的东西吧?也不一定要你很喜欢,但就是想要。好比我瞧见漂亮的首饰就会想要。”   “问这么多作甚?”拓跋泰狐疑,“要送朕东西?”   “随口问问,不说算了!”   送礼要的就是惊喜,崔晚晚害怕他看出端倪,于是故作生气,把头一扭不理人。其实拓跋泰哪儿能猜不出她打什么主意?内心涌上被人珍视的欢喜情愫,他也没戳穿她。   “想要小碗给朕煮碗粥。”   崔晚晚惊讶他竟是提了这么个奇怪的要求,想了想觉得应该不难,于是拍着胸脯一口答应。   “就只是这个?还有其他的没?”   虽说礼轻情意重,可一碗粥作为生辰礼也太轻了些,于是她又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拓跋泰瞧她如贤惠娇妻的模样,觉得着实可爱,于是倾身过去附耳。惹得崔晚晚双颊飞上桃花,狠狠掐他。   他只说了四个字。   ——自荐枕席。 第74章 骑马 俊马奴与小娘子。   生辰这日有朝会, 拓跋泰并未罢朝不上,而是如常召见朝臣议事。今上对自己的寿诞不以为意,臣子却有些于心不安, 朝会时纷纷恭贺祝寿, 拓跋泰颔首表示众人有心了,寥寥几语就揭过去。   他为人务实, 不介虚名,兼之信奉铁血手段下的绝对臣服,懒得在这种时候设宴维持君臣情谊,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演武场活动筋骨, 又或者回长安殿与贵妃耳鬓厮磨。是故朝会散了以后,臣下各自离去,拓跋泰也回了后宫。   今日美人赠礼,他十分期待。   眼看用午膳的时辰都过了, 长安殿小厨房烟熏火燎的, 差点把屋顶烧着,一群人伸着脖子几乎等成了石像, 贵妃才姗姗来迟,捧着一碗亲手煮的粥。   在小厨房折腾了几个时辰, 崔晚晚形容略有狼狈,一张脸倒还干净,但手背袖口都蹭上了污黑, 看样子确是亲力亲为。   她献宝似的把碗送到拓跋泰跟前:“陛下尝尝。”   粥白水清, 粒粒分明,看起来十分寻常。难为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气人还真的煮了粥来,拓跋泰接过便吃。   一勺入口,他表情不变, 又吃一口,接二连三便用完了一碗。   她像个急需得到夸奖的稚童般围着他打转:“怎么样?好吃吗?”   拓跋泰点点头,不着痕迹地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方才道:“很好。”   崔晚晚正捧着脸笑,只见佛兰从小厨房急匆匆跑来,手里拿着装盐的罐子:“娘子你到底放了多少盐——”   “没多少啊,就一半。”崔晚晚一脸无辜,“不是你说的放一半?”   佛兰气得仰倒:“我说的是一勺的一半,不是一罐的一半!这么多盐就算是头牛也要被齁着!”话音一落看见拓跋泰手里的粥碗空空如也,佛兰姑姑也生出无力回天之感,欲哭无泪。   “啊?真的?”崔晚晚赶紧用手指沾了沾碗底汤水放入口中,一股又咸又糊的味道直冲脑门。   她跺着脚数落拓跋泰:“你是舌头坏了还是脑袋傻了?怎么吞得下去!”   拓跋泰只觉舌根处又麻又苦,可心里却是甜的,他笑着说道:“只要是小碗给的,石比霜也食的。”   “佛兰说得对,郎君就是头牛。”崔晚晚踮脚抱着他亲,“还是最笨的那种!”   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寿诞日过得平平无奇,只是下了一道“禁断屠杀”的旨意,意在缅怀父母生养之恩,除此而外便没有什么庆贺的活动了。   倒是崔晚晚不愿他敷衍了事地过完生辰,虽然没有歌舞酒宴,但她一向主意多,有的是其他玩法。   “我要学骑马。”她扯着他腰间玉带撒娇,“陛下教我。”   拓跋泰任她在胸前磨蹭,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是朕做寿还是你做寿?哪儿来这么多要求。”   崔晚晚软磨硬泡:“我就想学,教我嘛,郎君——”   他垂眸不语,无动于衷。   求了半晌也不见他松口,崔晚晚只得祭出杀招,勾着他脖子让他弯腰,贴耳轻语,娇妩调戏。   “白天让我骑,晚上给你骑——”   二人出宫去了京郊一处马场,此地乃是崔家的产业。只见阿罗憾等在这里,手中牵着一匹通身赤红的骏马。   拓跋泰一见此马,眼神忽亮,赶紧走了过去。   “见过褚郎君。”阿罗憾行叉手礼,随即介绍道,“此马来自波斯,名叫什伐赤①,奔速极快且能日行五百里,是匹罕见的宝马。”说罢把缰绳递过去。   拓跋泰虽未言语,但接过缰绳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然后打马前行,瞬间奔驰起来。   阿罗憾见状,对站在一旁的崔晚晚道:“小晚,你的郎君很喜欢这份礼物。”   崔晚晚得意洋洋:“那当然,也不看是谁挑的。”   阿罗憾笑道:“良驹还需遇伯乐,不枉我四处托人,千里跋涉回波斯弄来了这匹马。”   “连伯乐相马的典故都知道,阿罗憾你的中原话又精进不少呀。”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拓跋泰已经骑着什伐赤跑了一圈回来,他勒马朝崔晚晚伸出手:“上来。”   她把手递过去,被他扯上马背环抱在前,然后两人共乘一骑往远处走去。   说是要教骑马,拓跋泰却怕马匹失控把人摔下来,于是在教了崔晚晚如何掌控方向之后,便留她独自骑在马上,自己则下地牵着缰绳慢慢走。   崔晚晚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目光从挺拔的肩背落到劲腰,忍不住开口调戏:“前面是谁家的俊俏马夫,快转过脸来让我瞧瞧。”   拓跋泰对她动不动的虎狼之词习以为常,头也不回地说:“你说是谁家的?”   “此地乃崔家马场,刚好我也姓崔。”她拿着鞭子戳了戳他肩头,“正是你的主家。”   拓跋泰闻言,侧过半张轮廓分明的脸来,唇角勾起:“主家?”   “诶!”崔晚晚欢快答应,继续调戏,“你看着倒还知情识趣,留在这里养马可惜了,不如来我房里伺候呀?”   她玩心大起要演一出“俊马奴与小娘子”的戏,他也乐意奉陪。   拓跋泰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反问道:“主家娘子要我如何伺候?”   “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暖床捂被……都可以。”   “不会。”他转身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夺过马鞭轻轻在她身上抽了一下,不痛不痒的。   崔晚晚瞪他:“不会还打人,你这刁奴!”   这俊俏的刁奴仗着身高腿长不把貌美如花的主家娘子放在眼里,反而步步紧逼,拿马鞭捆住美人圈入怀中。   她气得双颊胀鼓鼓:“不带这样玩儿的!”   “老实点。”他把人扛上肩头,还在她臀上打了两巴掌,像个见色起意的恶汉,得逞般笑道:“这便把你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带去马厩,扔进草垛子里好生蹂|躏一番,看你还敢不敢戏弄马夫。”   崔晚晚一听,想着马厩里那股子臭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要他放自己下来。   最后她哭哭啼啼求了许久,“刁奴”才网开一面放她一马,取消了马厩那一出,领着她打道回宫。   只是进了宫,却不是回长安殿,而是去了紫宸殿的内室,平时拓跋泰遇上朝政繁忙不回后宫,一般都歇在此处。   天色还未尽暗,殿里已是灯火盏盏,琉璃雁鱼灯上放置着红蜡,御榻两侧添了一双金鹤,施以金朱,以口衔香。画屏金碧,旁边立了一扇高镜,再往内才是雕花龙床。   这扇高镜不似寻常铜镜,而是不远万里从拂林国②进贡而来,表面光洁如琉璃,背后涂抹银浆,照出人影纤毫毕现,四周还镶嵌了明月珠、夜光璧及珊瑚琥珀。   崔晚晚瞧着新奇,在镜前左右旋转,镜中美人也随之婀娜灵动。她娇嗔道:“陛下这里好东西真不少,长安殿都没有这样的镜子呢。”   拓跋泰抬手轻轻敲了她脑门一下,笑道:“你要什么朕没给过?”   “那把这扇镜子送给长安殿如何?”她赶紧搂住他胳膊央求。   “本来就是给你的,只是今日暂且放于此处,有用。”他笑得别有深意,“小碗可还记得答应了要送朕什么?”   崔晚晚顿时一噎,嘴硬不承认:“我没答应!”   拓跋泰也不急,徐徐开口:“你若出尔反尔,朕也不必言而有信,这扇镜子——”   “郎君这是威逼利诱!”   “愿者上钩而已。”   ……   拓跋泰坐于床沿,笑眼看那娇气美人缓缓靠过来,身子柔弱无骨,呵气如兰。   “妾慕君上,愿荐枕席。”   说罢便坐在一侧动也不动,噘着嘴赌气。   “就这样?”拓跋泰好心提醒,“朕记得当日晚晚远比如今热情。”   “你记得才怪!”崔晚晚气呼呼的,“昏成那个样子,当时来的是谁你都不知道,说不定还把我当成什么青梅。”说着更来气,抬脚就踢天子,“能与心上人共赴巫山,你乐坏了是不是?!”踢完尚不解气,举手还要打。   拓跋泰按住她作恶的手脚,紧紧把人箍进怀里,瞧她醋意大发愈发欢喜,辩解道:“朕知道是你。”   他素来冷静自持,隐忍又克制,再烈性的药也左右不了他的意志,而这世上唯有一人能让他理智尽失。   “只有晚晚才是我梦中的巫山神女。”他衔住她的唇瓣轻咬,“当日朕确实不甚清明,所以略有遗憾,晚晚帮朕补上这桩憾事可好?”   那太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虽然美好却总是让人怀疑不是真实的,拓跋泰讨厌这种抓不住的感觉,他想要实实在在地掌控,证明她就在身边,她是他的。   崔晚晚怔怔看他,陷入那双深眸许久,半晌才迟迟回神,低眉略有羞赧,随即伸手推到他,凌驾于天子之上。   “这次郎君可要记清楚了,再不许忘。”   ……   崔晚晚总算知道了为何拓跋泰说镜子有用,纠缠的人影清晰映照其中,她连匆匆一瞥都羞涩至极,恨不得蒙上双眼。而另一人却兴致更加高涨,愈来愈勇。   肌肤滚烫,他咬耳问她:“学会骑马了没?”   她回答得断断续续:“学、学……会了……”   “来骑一回御马如何?”   ……   夜深人静,帘重珠阁中,红烛昏罗帐。   崔晚晚眼尾泛红,虚柔无力地伏在拓跋泰胸口,千娇百媚的姿态。   他了却一桩夙愿,胸中十分欢喜,毫无睡意,抓着她的手指一个个亲,问道:“小碗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昏昏欲睡,抬眼水波盈盈:“郎君的生辰啊。”   他摇了摇头。   “唔?”这会儿她只想睡觉,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咕哝道,“那我不知道……”   “晚晚。”   他翻身而起,大掌抚上娇颜,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开口。   “去年今日,朕杀了元启。”   那日是他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入宫,也是第一次进摘星楼。他杀了元启,然后看见了她。一眼万年。   这是他们相逢的日子。   “从此以后,朕的生辰又多了一重意义。”他眉眼舒朗,反复叮嘱,“小碗下回不能忘了。”   崔晚晚打了个哈欠,泪珠从眼角悄悄滑落,她作出一副睡意昏昏的模样,美眸半阖,枕着他的肩头许诺。   “不会忘的呢……”   “我永远、永远都会记得。” 第75章 七夕 朕允你贪心。   七十五章七夕   阿罗憾在酒肆接到当今陛下召见的旨意。   客人们惊讶之余纷纷恭贺他就要飞黄腾达, 就连绿眼胡姬也笑着说主家要做大官了。阿罗憾却是荣辱不惊的模样,转身回屋内换了套衣裳,这才随着传旨内侍入宫。   自承天门至太极殿, 拓跋泰在此召见了他, 这是历代大魏天子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   阿罗憾身穿紫色宽袖长袍,头戴圆形无檐帽, 向拓跋泰行礼:“参见陛下。”他并不惊讶那位褚郎君便是大魏天子。   拓跋泰抬手:“王子请起。”   阿罗憾起身,摇头轻叹:“鄙人早已不是什么王子。”   原来阿罗憾出生波斯国王族,其父伊嗣俟是萨珊王朝的最后一任君王,只是当年大食国攻打波斯, 伊嗣俟战败后率领王族和残军退至吐火罗,最后殉难于木鹿城。从此以后阿罗憾便由仆人照料抚育,一路向东逃亡至大魏。   阿罗憾在颠沛流离中长大成人,十几岁的时候才在大魏京城定居下来, 虽然一直以卖酒商人的身份示众, 实则心中从未忘记复国之事。   “朕年幼之时,曾在宫中见过贵国使臣。”拓跋泰回忆道, “使臣想借兵出征波斯,但当时并未得到答允, 最后使臣失望而去。朕记得他似乎名叫卑路斯?”①   阿罗憾点头道:“卑路斯乃我波斯祆教主教,位同中原的丞相,我便是由他抚养成人, 我二人可谓情同父子, 只是他已在三年前仙逝了。”   逃亡之后,卑路斯长居京城,四处奔走游说,就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光复萨珊王朝, 可惜彼时的魏帝不肯出兵帮忙,后来魏帝驾崩,继位的元启又昏聩不理朝政,卑路斯更觉复国无望,郁郁而终。   “阿罗憾,你如今还有多少人马?”拓跋泰突然问他。   阿罗憾答:“士兵不足三万,而且都在吐火罗。”   当年伊嗣俟率余部退至吐火罗,联合吐火罗军队一起反击大食国,这才没有全军覆没,但是世代更迭,数年过去,萨珊王朝余留的人马越来越少。   而大食国近些年来不断吞并蚕食相邻诸国,声势日益壮大,单凭阿罗憾手中的残兵根本无法抵挡。   拓跋泰闻言,忽然道:“朕可以借兵给你。”   阿罗憾又惊又喜。但拓跋泰随即讲出借兵的条件。   “朕封你为大魏招慰使,兼任右将军。”他展开一卷舆图,指着出使西域的那条路说道,“沿路各国,你说服他们与大魏结盟,互通商贸往来友好,倘若事成,朕借你五万精兵。同时你也可以向诸国借兵,朕不阻拦,但结果如何全看你的本事。”   阿罗憾不假思索,一口答允。   “朕还有一事交给你。”   拓跋泰盯着舆图上的大魏疆域,眼中似有一簇火,他说道:“你出使各藩国,务必为大魏带回精良马种,尤其是大宛国的撒马尔罕良马,还有擅养马匹的仆役也要,越多越好,太仆寺今年会再建十处牧监所,三年之后,大魏将有战马百万。”   阿罗憾出宫回到酒肆,族人都闻讯而来,向他打探面圣的情况。   阿罗憾感慨万千,一方面为复国有望而高兴,另一方面又对拓跋泰极为敬畏叹服。   “当今魏帝之谋略,令人自愧弗如,但愿我族能与大魏世代交好,永无干戈。”   拓跋泰派出招慰使游说各藩国结盟,是为羁縻连横之策,尽管大食国远在万里之外,他也绝不会放任其势大,进而威胁到大魏。   至于饲养战马,更彰显了其称雄天下的野心,匈奴已灭,但北方部族还有柔然、敕勒、回纥、卢水胡等,拓跋泰未雨绸缪,三年以后均田令的成效加上百万匹战马,大魏便具备了一统北方的实力。   他才登基一年,但对大魏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该如何走,都已经勾勒得清清楚楚。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   雨季过去,拓跋泰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今年暴雨并未引发大规模的决堤,尽管有些地方还是受了洪灾,但总体来说粮食家畜的损失都不算大,朝廷拨了赈灾的银子下去,目前来说还算安稳顺利。   朝政没那么忙,他便有空陪崔晚晚过节。   七月七日称七夕,按大魏习俗,这日家家都要晒衣,女儿家还要乞巧。   佛兰一早便打趣道:“乞巧之日,求得便是心灵手巧,娘子心眼是不缺了,可这双手——”   金雪银霜听了在旁偷偷地笑。   崔晚晚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闻言也不生气炸毛,哼了一声:“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要是样样都会,还有你们用武之地?”   说来也怪,她这般玲珑聪敏之人,做其他事都游刃有余,惟独在女红厨艺等方面却笨拙极了,怎么都学不会。   做个针线能把十个手指头全戳破,煮一餐饭险些烧了长安殿,还差点“毒害”天子……所有人都怕了她如此“贤惠”,恨不得她就是尊菩萨,安安静静等别人伺候供奉就好。   崔晚晚现在也有自知之明,不给自己找罪受,也不给旁人添麻烦,所以乞巧穿针这种事,她就坐在旁边看看。   长安殿数银霜女红最好,手也最巧,一个小小的针眼,竟能穿五根彩色丝线进去。她做好五色彩缕拿给崔晚晚,教她如何打结,介绍道:“这是民间百姓人家的玩法,叫做相怜爱。”   崔晚晚笑言:“这个容易。”   于是宫娥们都被喊来织五色彩缕,再相互绊结起来,然后挂在门梁之上。   结果高大的天子一进来就顶了满脑袋的丝线。   拓跋泰把头顶的丝线扯下来,纳闷道:“什么乱糟糟的。”   崔晚晚瞧着那团五颜六色的线堆在他身上,咯咯直笑,还出言打趣:“陛下见过锦鸡没?毛羽绣彩,五色斑斓,十分好看!”说罢笑得花枝乱颤。   敢把堂堂天子被比作山鸡,放眼大魏也只有贵妃有此胆魄。   拓跋泰把丝线揉作一团扔开,横她一眼:“恃宠生骄。”   “那也是郎君愿意宠我。”   傍晚时分,御花园的果林中设置香案,陈列瓜果酒炙。待到月明星出,女儿家便可以拜织女星了。   深夏时节,葡萄藤蔓缠满架子,翠叶浓稠,结满葡萄的枝条如流苏般垂下来,宛若紫晶绿珠,还携着甜香芬芳。四周花木幽谧,葡萄架下摆着一张春榻,铺着玉席枕衾,旁边的杌凳上放置着两盅葡萄酒。   崔晚晚穿着纱衣靠在榻上,把手中纨扇扔给拓跋泰:“我热。”   天子便任劳任怨地给美人打扇。   她小口饮酒,斜起美眸看他,启唇娇软:“郎君可知织女是谁?”   拓跋泰自幼熟读史经,后来又习兵法,志怪杂书却看得少,想了想道:“《天官书》中有云,织女乃天女孙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崔晚晚托腮望他,“牵牛星与织女星是有一段姻缘的。”   七夕女儿节他是不懂的,对情情爱爱的话本传说也知之甚少,于是道:“愿闻其详。”   “河东织女机杼,年年劳役,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郎为妻。自此织女贪欢,荒废织紝。天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她抬手指着天上,“所以每年七夕,便是两人相会的日子。   听完这个故事,拓跋泰皱眉:“既然如此,你们女子为何还要拜织女星,寓意又不好。”   世间男女姻缘讲究一个圆满,牛郎织女虽然恩爱,但夫妻分离着实谈不上什么美满。   通常女儿家心思细腻情感丰沛,听了这等凄美故事难免落泪感慨,崔晚晚也不例外,每逢七夕还总是可怜织女孤独,埋怨天帝无情。谁知这男人竟如此不解风情。   “拜织女是祈愿同她一般手巧,又不是想要和她一样的姻缘!”崔晚晚夺回纨扇敲他的头。   拓跋泰抬臂挡住,倾身过去把人扑倒,抵着她额角说道:“晚晚无需祈求旁人,朕会予你最好的姻缘。”   天子亲口允诺的良缘,无需挑明她也知所指为何。原来他对二人的将来早有了打算,天子身侧的那个位置,一直是给她的。   崔晚晚枕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裹挟了葡萄香的醇厚气味,喃喃道:“现在就已很好了,我不能贪心。”   这样好的郎君,能够独占他一年已是知足,她不能贪心,如果再贪图更多……最后她会舍不得啊。   拓跋泰怀揽佳人,遥望天边银河,忽觉所谓良辰美景,便是此时此刻,胸腔中生出一股对壮阔美好未来的期盼,他俯首去寻她的唇,坚定无畏。   “朕允你贪心。” 第76章 蛮牛 我梦见自己等了很久。……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拓跋泰觉得崔晚晚今夜不大一样,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明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拜过织女星却偷偷掉了几滴泪, 好像她才是那个与丈夫分离的织女似的。他抱着她轻声抚慰好一阵,拿出哄三岁稚儿的耐心, 这才哄得美人重展笑颜。   她就是个小儿脾性,一阵雨来一阵晴,哭过以后转眼笑靥如花,张口就是撩拨。   “郎君觉得, 牛郎织女一年一见,会做些什么?”崔晚晚媚眼横波,明知故问,“是闲话家常还是你侬我侬?”   拓跋泰低低发笑:“侬不侬的朕不知, 不过朕猜那牵牛郎应该无心睡眠才对。”   耳鬓厮磨, 缠绵悱恻,一解相思之苦。   “说起牵牛郎, ”她俯身过去贴住他耳廓,“我好像说过郎君是头牛——”恶劣的小舌头钻出来舔舐作乱。   痒意从耳根一路窜至颈后, 拓跋泰腰背一阵发麻。   他双手捧住她,掌心灼热仿佛能烫金化银,一双深邃的眼眸宛若缀着两枚琥珀石, 泛着浅浅的光。   崔晚晚犹在说着不知哪里听来的俚语:“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 没有耕坏……哎呀!”   温顺敦厚的牛撕开伪装皮毛,露出底下锋利爪牙,吓得猎物拔腿欲逃。   哪里跑得了?十八般酷刑已摆在眼前。   恶狼磨着利齿,森森然问:“御笔、戒尺、马鞭, 选一样。”   “……还有其他选择么?”她一副讨价还价的口气。   “榫卯相接,竞渡龙舟。”   ……   这有区别?   崔晚晚简直被气笑,扬手勾住他脖子,挺着下巴犹如初生的无畏牛犊,豪迈云天。   “放马过来。”   葡萄架下一晌贪欢,结果便是身娇肉贵的贵妃被蚊子叮了满身包。   这下天子便成了“罪魁祸首”,连着在长安殿做低伏小好几天,张口闭口都是赔礼道歉。   七夕只是小儿女的小打小闹,七月最重要的日子是中元节。   中元节乃地官赦罪之辰,民间禁三日屠杀,百姓于当日祭奠考妣。大魏从前佛教盛行,天竺佛经中有名为目连的青年,其母青提夫人堕入阿鼻地狱饿鬼道,咽如针孔,滴水不通。目连为救其母,投身释迦牟尼门下,在七月十五日广造“盂兰盆”投喂饿鬼,使青提夫人可进食,所以此日又被称为“盂兰盆节”。于是每逢七月十五夜晚,都要制莲灯放于河上,传递哀思,助逝者往生。   清明祭陵已然十分隆重,今上示意中元节不宜铺张,是故宫里只是按规制做了一场祭祀,中规中矩。   但晚上放莲灯不能少。内宫有河道通往宫外,天子不曾下令禁止,于是这日宫娥内侍都扎了纸灯放于河上,只见星点随波,莹烛凄幽。   崔晚晚拿了好几盏莲灯在河边等拓跋泰。灯是金雪银霜做的,银丝做架装饰白绢,下衬木托,燃烛其上。她提着灯,昏黄光圈自下而上照在明媚娇颜上,与水中倒影相得益彰,仿佛天上河畔顾影自怜的仙娥。   拓跋泰忙完祭祀姗姗来迟,语气含歉:“等久了罢?”   崔晚晚摇头,把莲灯递予他。   一盏一位故亲,送去在世之人的哀思。   他眼尖的看见其中一盏灯上写了个小小的“冯”字,心头一颤回眸望她,只见她眨眼暗示,说道:“是给郎君阿娘的。”说着她把自己手中的莲灯一齐放入水中,“我给我阿娘也做了一盏。”   两盏莲灯犹如并蒂荷花,一齐随波逐流,飘向远岸。   “阿娘们可以放心了。”崔晚晚依偎着他,望着远去的莲灯,“我们如今很好,将来只会更好。”   她的郎君掌天下社稷,受万人敬仰,日后他一定能儿孙满堂,福寿天齐,功绩千秋,名垂万古。   虽然她可能无法长伴郎君左右,但在她二十岁的这一年,郎君抚平了她过去所有的苦难与伤痛,赋予了她不畏孤独的勇气。雏鸟长大羽翼丰满,终于可以独自翱翔。   在派出阿罗憾出使西域的同时,拓跋泰已命人在北方河套地区另寻了牧场用来饲养军马。去年胡夏纳贡的十万匹战马一直养在陇右,但此地紧邻吐谷浑,偶有侵扰,实非大量畜马的良地。而匈奴战败分裂之后,河套大半区域都被大魏收入囊中,此地水草丰美,可谓天然牧场,用来养马再适合不过。   拓跋泰称帝之后便再未回过北地,权衡一番,打算亲自去一趟,一是选址建立新的牧监所,大魏未来的百万战马将从这里养成;二是探望从前军中旧部,了解边防局势。从京城去北地视察,快马加鞭一来一回,大约需要一个月,他原本计划中元节后动身,然后八月十五中秋前赶回来。   临走前一夜,长安殿里烛火通明,金丝帐中红浪翻涌,迟迟不歇。   贵妃娇媚凌乱,喘着气嗔怒:“蛮牛也不怕累死!”   “自家的田,当然要多多灌溉。”天子不知疲惫,捞着美人换个方向,“水草丰美,你让牛如何忍得住?”   “老牛啃嫩草!不知羞!”   拓跋泰帮着崔晚晚搓揉跪磨红了的膝盖,瞧她哼哼唧唧的样子,掀起眼皮一瞥:“拿乔装怪。”他自诩都是收着力道的,只因明日要走,想到二人要分离月余,内心不舍,所以才贪欢了些。何至于就把她折磨得“遍体鳞伤”了?   崔晚晚才不管这些,她就是娇气受不得委屈,不仅心安理得使唤天子伺候,还要让他心服口服地认错。她指着腿上的红印“哭诉”:“这里也疼……郎君欺负人,呜呜。”   还假模假样地擦了擦眼角。   这样的把戏他见得多了,应对自如,指着自己胸口处的抓痕反问:“随手捏捏也算欺负的话,那这算不算娘娘施以酷刑?”   一双猫爪子厉害得很,都挠出血印子了。   她脸颊一热,嘴硬道:“你怎么还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先弄疼我我才还手的!”   “哦,刚才是谁哭哭啼啼喊重一点?”他伸出手指在她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小嘴上点了点,一语双关,“小碗贪吃。”   崔晚晚气得咬他。   两人闹到半夜才歇下,崔晚晚赌气翻过身面向内壁,兀自缩进角落里。拓跋泰厚颜无耻惯了,身躯贴上去从后搂住美人,闭上了眼睛。不知睡了多久,他仿佛听见隐忍的哭声,臂膀搭着的娇躯也随之起伏。他伸手过去一抹,沾了满掌的泪痕。   “晚晚?晚晚?”他轻声唤她,以为她是被梦魇着了,“你醒醒。”   崔晚晚吸吸鼻子,把眼泪拼命往回憋,装作一副噩梦惊醒的样子,沙哑开口:“阿泰……”   “我在。”他张开臂弯把人抱进怀里,低头亲吻她的发顶,柔声安抚,“梦见什么伤心事了?哭成这样。”   也不知此刻是几更天,殿内烛火燃尽,帘帐重幔遮住了稀薄的月光星辉,崔晚晚在无尽黑暗中睁着一双眸子,找不到焦点。   “我梦见自己等了很久。”她一副迟迟缓不过劲的沮丧口吻,“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变成白发老妪,还是等不到。”   他多离开一日,今年两人相守的时间就少一日。   “等我?”拓跋泰只当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安慰道,“最多去一月,中秋前一定回来。”   “嗯,我知道。”崔晚晚十分体贴懂事,“其实你也不用那么赶,正事要紧。快睡,明天还早起呢。”   匆匆揭过这茬,她闭口不再言语,不一会儿呼吸变得绵长悠缓。   徒留拓跋泰若有所思。   翌日崔晚晚顶着两只红肿核桃眼起身更衣,佛兰绞了湿帕子给她敷眼睛,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拿出糊弄拓跋泰那套敷衍佛兰:“做了一宿噩梦。”敷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于是撤下帕子,问道,“陛下呢?”   “一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儿,奴婢们也不敢问。”   “难不成这就走了?”崔晚晚有些生气,“这人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才刚说完,那“不告而别”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张嘴便吩咐殿里伺候的人赶紧收拾东西。   崔晚晚和佛兰都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要收拾些什么。   “衣裳和平素惯用的东西。”拓跋泰特意叮嘱,“别忘了多带几件披风,要暖和的,北地风大。”   崔晚晚惊讶:“郎君这是——”   “昨夜哭成那样,跟发大水似的,朕若将你留下,岂不是要淹了皇宫?”他含笑打趣,“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朕带你去北地。” 第77章 旅途 这简直是引狼入室!   出了京城一路向北, 途经雁门郡,再由此前往边陲军镇怀朔城,最后翻过长城, 可达阴山脚下的敕勒川。   疾行几日, 拓跋泰不得不放慢速度,只因崔晚晚这娇贵人受不住颠簸, 身上都被磨破了皮。   驿馆内。   “才学了几日骑马就敢逞强。”拓跋泰剥开她衣裳看伤势,见玉腿青乌皮下充血,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沉着脸命令, “明日你老实乘车!”   崔晚晚虽然腰酸腿疼,可旅途辛苦并未冲淡她对北地的向往,反而愈发憧憬,她软着嗓子撒娇:“马车太慢了, 我怕拖了你们后腿嘛, 这些印子看着唬人,其实明天就好了。”   她还想骑马, 拓跋泰却寸步不让,吩咐随从明日为贵妃准备马车。可是坐车里就不能享受快意纵马的潇洒了, 崔晚晚不甘心,思忖着得找个法子让他松口,于是晚上故技重施。   “郎君过来——”   美人身姿慵懒, 露出一副千娇百媚的风情, 故意缠缠绵绵地喊他。拓跋泰淡淡撩起眼皮觑她一眼,古井无波的模样。   崔晚晚瞧他无动于衷,心想这人长进了啊,美色当前居然不为所动, 但她岂是轻易言败之人?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于是她站起身,婷婷袅袅地朝他走过去。   脑袋在他硬朗的胸膛磨蹭,双臂抱着他的劲腰扭来扭去,她仰起娇媚的脸庞乞求怜爱:“好疼,郎君帮我揉揉。”   拓跋泰负手在背,如老僧入定般,垂眸看这心怀不轨的妖精还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她去拽他的胳膊,怎么使劲都掰不动,最后还是看在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才松了力道,被她抓起手掌猛地按在绵软上。   “涨——”崔晚晚委屈咬唇,“要揉。”   拓跋泰见状顿时起火,真恨不得好好磋磨她一番,可若是此刻就遭了她的道,一会儿岂非更要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黑着脸把人打横抱起扔到床上,按照她所说的去做,撇开这令人遐想联翩的动作,他表情严肃得好似在升堂申案。   崔晚晚娇嗔哼唧,飘进耳朵里就像点燃干柴的火星子,很快灼烧遍野。她一边偷偷看他神情,一边出言撩拨:“郎君都不疼惜我,我好难受……”   拓跋泰喘着粗气,乌沉沉的眼盯住她。   “是你逼朕动手的。”   ……   崔晚晚总算见识到他有多能忍,以及那双大掌不仅在朝堂战场上能翻云覆雨,还能让小船逐波随浪。   隔着模糊泪眼,她看见他手指掌心都掬着水。   “阿、阿泰……”她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态,咬着衣角小声哭,“我错了,不、不敢了……”   “不敢如何?”拓跋泰衣衫齐整,只一双手作恶,他铁了心肠要让她知晓厉害,对她的哀求讨饶充耳不闻,反而逼她认错。   “呜……明天不骑马了,我听你话。”   崔晚晚第二天双腿打颤,别说翻身跨马了,连走路都觉得酸软无力。她乖乖坐进了马车,不一会儿有人上来,却是房英莲。   “陛下让我来陪娘娘说话。”   原来此次北巡拓跋泰带的多是军中将领,房英莲也在其中。崔晚晚许久未见她了,高兴地交谈起来。   “当初听说县主遇险,我的心都悬起来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幸亏你平安无事。”   房英莲道:“多谢娘娘挂怀,我也是运气好罢了。”   崔晚晚托腮,一副八卦的口气:“听说有人救了你,还是个美男子?”   原来白崇峻向房英莲求亲竟然被拒,他思来想去觉得是那个叫山告的男人捣鬼,这厮一直都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客居房府,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一来二去干柴烈火……这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崇峻气不过,干脆跑进宫里求旨赐婚,拓跋泰当然没有立即答应,问清来龙去脉以后,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贵妃说了,不可乱点鸳鸯谱。”白崇峻失望而归。天子看白狐狸吃瘪相当有趣,转身就把这桩官司讲给了崔晚晚听。   “山告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房英莲毫无扭捏神态,大方赞美,“他与我意气相投,堪称知己。”   听她这么一说,崔晚晚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美男子,当得起县主这般称赞。”   “他长得很好看,”房英莲想了想,黑葡萄似的眼睛神态认真,“就如同娘娘一般,十分貌美。”   哪儿有这样形容男人的。崔晚晚“噗嗤”一笑:“县主真是个妙人儿。”   驿馆准备的马车虽不如宫中的豪华,但也算细致周到,包着棉花铺着软垫,行驶起来并不觉得颠簸,而且还有一个酸枝木多宝盒,打开以后,只见里面分门别类装了满满一匣子零嘴糖果。   “总算还有个机灵人。”崔晚晚只当是随从里有人知晓她的喜好特意准备的,抓了一把话梅塞给房英莲,“县主也吃,咱们别吃边聊。”   这日二女相谈甚欢,直至到了驿馆,崔晚晚还依依不舍的样子,甚至打算晚上与房英莲同住一室。   “不行。”拓跋泰眼风横扫,透着浓浓的不悦,“皮又痒了?”   “这也不准,那也不许,陛下不如撵我回去,我还落个逍遥自在!”她好一通撒气使小性子,眼看硬的不行又来软的,“白天人多嘴杂不好讲话,晚上一个被窝可以说些悄悄话,女儿家都是这样的,从前在家我也经常跟佛兰姐姐睡呢。”   她不提还好,“一个被窝”四个字落进拓跋泰耳中,他更是胸闷气短,顿时想起房英莲拒了白崇峻的求亲,莫非是不喜男子?   崔晚晚哪儿知道他想歪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扯着袖子撒娇卖乖:“别人都有手帕交,就我没有,县主能做我的手帕交……”   软磨硬泡许久,终于换来天子让步。   “说话可以,同住不行,一个时辰后回来。”拓跋泰被她缠得头大,“过时不归,朕亲自去逮人。”   崔晚晚兴冲冲地去敲房英莲的门。拓跋泰见状无奈一笑,干脆也出去走走,正好撞见满面郁色的白崇峻,不由得哼了一声,眼神鄙夷:“无用。”   倘若有用,此刻与房英莲共处一室的就是他,还能有崔晚晚什么事?   白崇峻一头雾水,只觉最近自己流年不利,心仪的女子追不到,还无故被天子嫌弃,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贵妃与手帕交秉烛夜谈,果不其然忘了时辰,直至天子亲自来“请”才回去,还约定了明日再叙。   翌日,崔晚晚满心期待房英莲来说话解闷,却被告知县主天不亮便已动身,仔细一问方知天子派人去前方探路打点了,她顿时气得牙痒痒。   出来第十一天,终于抵达雁门郡境内。   这里是中原通往北地的咽喉要塞,山脉起伏,沟壑纵横,像是老者脸上深深的皱纹,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山脚下随处可见散落的土堆,高高低低的。   “那些是什么?”崔晚晚指着问。   “是坟,埋着历代将士的忠骨。”拓跋泰神情变得肃穆,“有些是从前的,有些是近几年的,还有些不知是多久的。”   崔晚晚沉默片刻,低声呢喃:“都没有墓碑。”   怎么可能立碑刻字呢?那些战死阵亡的将士,有人收尸已是万幸,断臂残肢混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凭着衣着勉强辨认出不是敌军是同袍,最后拉回来埋了,便算作入土为安。拓跋泰从前做过太多次同样的事,那里面就有他亲手堆的坟墓。   如刀的风刮过来,似是剐在她心上,崔晚晚倚靠他取暖,说了句“幸好”。   幸好里面没有他。   能够活着相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恩赐。   常言道否极泰来,他从前的苦难皆已成为过往,将来必会事事顺遂,再无阻碍。崔晚晚心中这般想,愈发坚定了决心。   进入城池,一行人直接下榻郡守府,房英莲也候在这里。郡守叫薛广业,看起来像个六七十的老翁,鹤发鸡皮,脸上沟壑宛如刀刻出来的一般,实际年龄却只有四十来岁。   晚上薛广业在郡守府摆了接风宴。北地饮食杂糅了胡俗,案桌上的吃食以牛羊肉与胡饼为主,佐以奶酒乳酪,鲜有京中宴席里的精致果蔬小菜。   崔晚晚盯着那一盘小山似的肉发呆,不知该从何下嘴,估计筷子都夹不起来,一坨肉比她拳头还大。拓跋泰见状,拾起一旁的匕首割下小块的肉给她。   肉里还带着血丝,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强迫自己吞下去,总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于是顺手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又尝到一股难以接受的咸腥味,顿时呛得全喷了出来。   “慢些。”拓跋泰轻抚她背脊。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态,饶是崔晚晚也觉得羞赧,垂眸不敢看旁人,扯着拓跋泰袖子小小声声地说:“我去更衣。”   拓跋泰不放心她单独离开,叮嘱道:“让房英莲陪你。”   郡守府专门腾出一个宽敞院子接驾,崔晚晚回到房里先净手更衣,待到从屏风后出来,见到桌上有碗热气腾腾的甜羹,顿时欢喜。   “县主费心了。”   她端起碗就吃起来,里头放了足量的蜜,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说来这一路跋涉虽然辛苦,可她却没有受太多的罪,马车里总摆着杂书零嘴供她打发漫漫路途,每到驿馆歇脚,呈上的膳食都是她爱吃的,房间摆设也是按着她的习惯来的,连枕头都是同长安殿一般的鹅毛软枕,如此体贴周道,可见打点的人十分仔细用心。   好比现在,知道她吃不惯北地饮食,便专程做了暖胃的甜羹来。   谁知房英莲却摇了摇头:“不是我吩咐的。”   她虽奉旨沿路打点,但对贵妃的喜好知晓不多,不可能事事投其所好。   也不会是拓跋泰,二人天天在一处,他总不可能飞到前面去吩咐这些琐事吧?   崔晚晚纳闷:“那是谁?” 第78章 敕勒 娘娘不见了!   歇息一日, 拓跋泰一行便要去往怀朔城,同时还带上了郡守薛广业,他扎根北地二十余年, 对内对外都了如指掌。   长久以来, 中原一直受到北方各部族的侵扰,自大魏建国, 魏太|祖下旨在北地修建长城,以防胡族南侵,直至太武帝继位,长城已有一千余里, 但当时北方柔然崛起,渐成大患。于是太武帝决定攻打柔然,他御驾亲征,把魏军分兵五道并进, 越大漠击之, 柔然大败,可汗大檀率残部惊骇北逃。为了巩固战果, 太武帝便在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带兴筑镇城,屯兵防守, 是为怀朔城。   柔然没落之后,北地有一二十年战事稀少,而当时在军镇担任将领的多是世家亲贵, 他们无心边防, 而是一门心思钻营苟利。这群贵族看不起守边官兵,苛待他们不说,不给钱便不予升迁,甚至还克扣军饷, 少给衣食。矛盾日积月累,边境人心浮动,竟然不察匈奴部族渐渐壮大,最后被人打上门来。   其实江肃说得也没错,王孙子弟尸位素餐,底层将士怎能不寒心?   拓跋泰身在北地十年,自是清楚此地弊端,于是登基以后就大肆进行了清洗换血,撤掉那些酒囊饭袋,如今边镇守官都是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大多数出身贫寒,也能体恤士兵。此次北巡,他不仅是为养马选址,更是要体察下情。   怀朔城说是一座城池,但实际上并不算很大,除了城墙壁垒格外高耸,其他地方可谓简陋。城中只有一条路可称为“街”,两旁零星散落着几家买卖商铺,其余地方是一些民宅,除此而外便是营房、马场、练兵场、军需草料场等地,还有一座磨房。   街上四处走动的行人不算多,看打扮多是戍边将士,偶尔也能看见几个牵着牛羊,容貌迥异的外族人。   薛广业解释道:“他们是敕勒人,经常会来城里交换些茶叶丝瓷。”   拓跋泰问:“现在是哪个部管事?”   敕勒部族多达数十个,分布在大漠草原各个区域,以姓氏不同而区分。   “是斛律部,族长仍是斛律金。”   拓跋泰点头:“老相识了,你找人给他带个信,过两日朕与他一见。”   天子一行住进了城中一户民宅,据说主家是在怀朔城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因为跟守城官关系好,特意借出来的。   崔晚晚一进宅院就直奔卧房,果不其然又是她睡惯的高床软枕,仍然摆着她喜欢的糖果零嘴。若不是知道佛兰好端端留在京城,她差点以为是佛兰的魂魄跟来了。   这人对她了如指掌,又如影随形,但总是不现身,让她好奇之余又有些恼怒。   她想见主人家一面,让人去请,侍从回来却说主人家外出做生意去了,不在城中。她又问主人家姓甚名谁,得到的答复是主人姓魏名然,人称魏郎君。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崔晚晚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魏然”二字,盯着看了片刻,随即勾起唇角。   隔了一日,拓跋泰出城与斛律金会面,崔晚晚也缠着要跟去。   “你谈你的正事,我又不打扰你。”她早就打好了主意,“我还没试过在真正的草原上骑马呢,好不容易来一趟,郎君不会想让我抱憾而归吧?”   拓跋泰鄙夷:“就你那两下子还想纵马驰骋。”   “你要不放心,就让县主陪我好了。”她使出浑身解数磨他,“县主武艺高强骑术又好,跟她在一起不会有事的,求你了,阿泰——”   拓跋泰拿她没法,叹了口气妥协:“走吧。”   “郎君最好了!”她跳起来重重亲了他一口。   敕勒人最早生活在北地以北的北海①附近,汉代后才逐渐向南迁徙,与中原汉人交往。他们善于造车,造出的车轮巨大几乎与成年男子齐高,能够在草茂雪深、甚至是沼泽地里通行,所以中原人也称他们为“高车人”。   如今的敕勒首领斛律金,拓跋泰从前在北地就与其相识。斛律金年少时凭借壮勇驰名塞外,因不满敕勒部族常受到匈奴人的欺负,还集结人马跟匈奴打过仗,当时逼得匈奴汗王退出敕勒的地盘。后来大魏与匈奴开战,斛律金也率部众前来支援,算是大魏的盟军。   会面之地在怀朔城外三十里处的一片草原,那里住着一些放牧的敕勒人,一望无际的绿茵中搭起了白色帐篷,格外显眼好认。   首领斛律金热情迎接了众人。他身材高大,又蓄着须,看起来要比拓跋泰年长一些。斛律金像个老友般拍着拓跋泰的胳膊,豪迈笑道:“阿泰,听闻你做了大魏的皇帝,恭喜!”一口中原话说得不赖。   “多谢。”自打出来,拓跋泰卸下了几分天子威仪,眉眼神色变得轻松,笑容也多了,“怎不见阿光和阿羡?”   “那俩臭小子不知野哪儿去了!”斛律金大手一挥,“待会就回来了,不用管他们,我们先去喝酒!不醉不归!”   帐中铺了毡毯,敕勒人习惯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中间堆放酒肉吃食。拓跋泰在斛律金左方坐下,随即牵着崔晚晚落座,依次过去是房英莲和白崇峻,还有薛广业。   斛律金看着二人的动作,笑着问道:“阿泰,这位是你的阏氏?”   胡人一般把单于和汗王的妻妾称为阏氏,一个王可以有很多阏氏,来自不同部族,就像中原的天子有许多嫔妃那样。   谁知拓跋泰却说:“是我的妻子。”   斛律金精通汉语,不仅会说还会写,所以知道汉人的妻和妾是不同的。他闻言略有诧异,重新审视了崔晚晚一番,点头郑重道:“是我失礼了。”   崔晚晚回礼:“见过族长。”   几人把酒言欢,没过多久,自帐外钻进来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皆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硬朗,简直跟斛律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一个少年发色稍浅,还带着些卷曲,他原本要说些什么,见到拓跋泰顿时眼睛一亮,咋呼呼道:“阿泰叔来了,快教我射箭!”   崔晚晚一听这称呼“噗嗤”笑出声,斜眼瞟过去,学着少年的口气说:“阿泰叔——”   “阿羡休得无礼!”斛律金出口训斥,“远来是客,哪儿有酒没喝肉没吃就麻烦客人的道理?坐下!”   卷发少年只好悻悻闭嘴,挨着父亲坐下,他是次子斛律羡。而另一个少年个子要高一些,看起来比较内敛,乃是长子斛律光。斛律金十分喜爱这个长子,还仿照中原人给他起了字,叫明月。   斛律光朝拓跋泰行了个中原的叉手礼:“见过陛下。”   拓跋泰道:“阿光也坐。”   酒过三巡,男人们切入正题,说着饲养军马的事,拓跋泰还提出大魏出钱购买敕勒高车,斛律金一口答应。   “近来柔然有卷土重来之势。”斛律金捋了把胡子,眉头微皱,“当年柔然兵败往西,大檀之子吴提在高昌自立为敕连可汗,前两年吴提病死,其子吐贺真继位。吐贺真自封处罗可汗,意为唯一的王,可见其野心。柔然雄踞大漠以西,听闻已经吞并了高昌国,接下来也许就是于阗……”   拓跋泰在心中勾勒舆图,若是高昌和于阗都被柔然收入囊中,那大魏与之相邻的沙洲便暴露在前,并且另一侧还有吐谷浑虎视眈眈。他凝眉沉肃:“于阗若亡,中原危矣,绝不可放任其大。”   崔晚晚在一旁听了,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辛苦,说一句操碎了心也不为过。尽管嘴上说着不可放任柔然壮大,但两国交战岂是儿戏,哪儿能说打就打?大魏经历了内乱,如今稍微平稳,正该休养生息才对。面对内忧外患,天子也是步履维艰,治国之路道阻且长。   崔晚晚心疼他,垂眸思忖片刻,装作无意地问:“太武帝当年是如何击败柔然的?”   说起这一段历史,斛律金犹如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从太武帝十六岁即位率轻骑讨伐柔然,陷入重围开始,讲到他前后九次率兵出征柔然,最后逼得柔然可汗大檀率众北遁,后来柔然只得采取和亲方式向大魏示好。   “柔然送公主郁久闾氏到大魏,同时献马匹一万,太武帝封公主为夫人,后来还生了儿子。”斛律金感慨道,“如此总算相安无事了几年,阿泰,其实你也可以效仿。”   历朝历代,和亲联姻都是缔结盟约最好的方式,如今也一样,拓跋泰想要为大魏争取时间休养,可行缓兵之计,娶柔然和吐谷浑的公主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没有表态,反而另起话题。   “斛律兄,待会儿我们一齐去马场看看。”   崔晚晚见状起身,笑着说想到外面转转,于是拉着房英莲走出帐篷。   二女喊随从牵了马来,骑着走出营地,慢慢往远处的山野而去。天高云阔,茵草如毯,旷野清风吹过来,带起一层层绿浪。   崔晚晚遥望远方,胸怀舒畅,道:“以前听过一首歌,唱得便是这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婉转嗓音消逝在风中,她转过脸来扬起眉毛:“县主与我赛一场。”说罢还不等房英莲反应,便挥鞭打马,朝前奔去。   房英莲连忙去追。   喝过酒谈过天,拓跋泰与斛律金等人走出大帐,正欲前往选好址的马场视察,这时只见一人一马由远及近疾行而来,小黑点渐渐清晰放大,是房英莲。   她一脸焦色,罕见地露出慌乱神情,远远大喊。   “娘娘不见了!” 第79章 钓鱼 我的盖世英雄,终于来……   金乌西坠, 草原入夜后气温骤降,还有狼群出没,别说崔晚晚一个娇弱女子, 便是雄壮彪悍的马背儿郎也不敢轻易独宿野外。   营地所有人都外出寻人, 沿着方才崔晚晚骑马的方向四散开来,边找边喊。   房英莲自责不已:“都怪我一时大意。”   贵妃骑术不佳却执意赛马, 第一回 自是输给了她,于是便请她让一程。房英莲没往心里去,想着让一些也无妨,于是任由崔晚晚打马先行, 自己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追过去。她远远看着那匹马,跑得并不算快,马背上一团茜红显眼,正是贵妃今日衣服颜色。   她不紧不慢地追着, 等到前头那匹马停下来才驾马过去, 这才看见马背之上只有一件外衫,崔晚晚不知所踪。   房英莲大骇, 以为贵妃坠了马,先在方圆一里寻了个遍, 却始终找不到人的踪迹,于是赶紧回大营报信。   但事后检查马鞍马镫,并未发现贵妃坠马的痕迹, 而且众人找寻这么久, 也不曾见到野兽出没的踪影。   倘若不是意外,便是人为了。   白崇峻一边安慰着房英莲,一边偷瞄打量拓跋泰。   只见天子脸色阴沉仿若暴雨欲来,虽未言语但脖颈青筋凸起, 显露怒意。   “薛广业,”拓跋泰下令,“你回城调兵马来此。”   “草皮一寸寸翻开,把她给朕找出来。”   与此同时,崔晚晚偷偷绕回了营地背后,此处有一个小小湖泊,白天来时她就发现了,敕勒人逐水而居,为了取水方便,通常都把帐篷扎在临水的地方。   赛马的时候,她是故意要房英莲让她,为的就是先骑马跨过山坡,利用山势的起伏挡住身后房英莲的视线,接着她下马脱掉外衫挂在马背上,狠狠抽鞭让马吃痛疯跑,自己则躲进一旁的草丛里,待到房英莲追着那匹马远去,她就趁机溜走,朝着营地方向回转。   崔晚晚知道不一会儿房英莲就能发现自己“失踪”,找不到人她肯定会回营地求援,届时营地里众人都会出动,留下一座“空城”。   唱这么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她是为了钓一条大鱼,只是对不起了直率淳朴的房英莲,她在心里暗暗抱歉,想着事后一定好好赔罪。还有她的郎君定是急坏了,过后也得好生安抚。   可是她在湖边兀自坐了半晌,吹了许久冷风,太阳穴都隐隐发痛,还是不见那条鱼出来。崔晚晚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转身往比人还高的草丛里钻,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咕咚”一声,还伴随着短促的尖叫,之后便再无声息。   草原湖边偶有沼泽,乍看如寻常草甸,若是一个不慎踩进去,很快就陷进泥潭难以自拔。   “小晚!”   藏着的大鱼终于现身,慌乱拨开杂草扑进去,还没瞧清楚便被一双手抓住了衣角。   “逮着你了。”崔晚晚坐在地上,扬起一张得意洋洋的娇脸,“崔二,你偷偷摸摸跟我一路,终于舍得出来了?”   来的男子貌若好女,眉眼精致不输贵妃,但又带着英气潇洒,堪称郎艳独绝。正是崔浩。   崔浩没说话,刚动了动身子,崔晚晚赶紧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一副赖皮模样:“别想走!”   “我不走,小晚你松手。”崔浩无奈,“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崔晚晚咬牙切齿:“你也知道我二十岁了!这么多年不露脸不见面,你是忘了有个妹妹不成?”   崔浩抬手轻轻抚在她发顶,叹道:“我没忘。”   正是因为兄妹二人打小感情深厚,他才痛恨自己没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更懊悔自己不察她被逼受苦,甚至还铸成大错……   “谅你也不敢忘。”崔晚晚笑意斐然,莫名其妙说了句话,“今年真好。”   这是自及笄以来最好的一年,没有元启,不再被困于摘星楼,结了手帕交,又与父兄团聚,更有郎君相伴。   再美好不过,再圆满不过。   两人终于坐下来好好说话。   “都说狡兔三窟,我看二哥你也不遑多让。”崔晚晚笑眼看向崔浩,“崔二公子的名号响当当不用多说,还有山告、魏然……二哥你还给自己编了什么身份?快快如实道来。”   崔浩二字各取一半便是“山告”,他救了房英莲,又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客居房府,自然能打探到帝驾北巡的事宜,然后赶在他们之前去驿馆打点准备。还有怀朔城里借出宅院的魏郎君,崔巍浩然,不是他崔浩又是谁?   崔浩给她讲这几年的经历,他出走京城之后便四处游历,足迹踏遍大魏的东南西北,甚至还去了一趟西域,去年的时候回到兖州见了崔衍,恰逢联军起义局势动荡,于是便留在兖州帮着崔衍处理政务,而崔衍则暗中潜回京城探望宫中的妹妹。   “二哥这些年逍遥山水好生自在。”崔晚晚口气酸溜溜的,“跟你一比,我们就像井底之蛙,只知坐井观天。”   崔浩怜爱地看着她:“小晚,与我一起,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妹妹从小受尽万千宠爱,一直随心所欲,不该被困宥深宫。   崔晚晚垂眸躲避他的打量,含糊道:“再说吧。”   可是崔浩却不是个能被轻易糊弄的人,他问得咄咄逼人:“元启已死,你还留在宫里做什么?小晚你不要胡闹,从前是我太纵容你了,才铸成大错,现在我们及时止损,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把错位的人生纠正,她依然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崔家娇女。   崔晚晚被他说得有些恼火,抬眉冷眸:“二哥,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在崔浩的印象中她还停留在十五岁,如花的年纪与容貌,娇憨又天真,可是花开犹似十年前,人却不是当年心。   “这些年,很多人骂我恨我害我,甚至想杀我。”崔晚晚唇角冷峭,“可我不怕,谁来招惹我,我必十倍奉还。”   “二哥,我杀过很多人。”   “算计我的嫔妃,辱骂我的大臣,我一个都没放过。”   “就连元启也是我杀的。”   北地的月亮果然不同,好似悬在山丘背后,伸手可掬。淡淡银光蒙在崔浩脸上,惨白一片。   不知想到什么,崔晚晚低眉轻笑,轻声呢喃:“那个傻子……”   摘星楼当日。   元启饮下一杯掺了毒的茶水,很快就动弹不得。崔晚晚拿着匕首步步逼近,用刀锋在他脸上轻轻划拨,却不见血,吓得他几欲惊厥。   “崔、崔氏!”元启惊惧交加,浮肿的眼睛瞪得凸起,不断缩着脖子,“朕、朕待你不薄……”   “哦?是有多不薄呢?”她如往常一般笑得妩媚,含着秋水的眼情意绵绵,但如果再看仔细些,便能发现那双瞳孔没有温度,死寂一片。   “朕、朕宠爱你……”元启说话都愈发困难,脖子像是被藤条缠住,勒得喘不过气,他双手捂住脖子胡乱抓扯,张大嘴把舌头伸出来,状似恶鬼。   他越痛苦她越畅快,看着他的眼神从恨意滔天渐渐变得平淡,就像在看一件死物。她漠然开口:“戕害我母亲,强迫我委身,又把我困在摘星楼三年,你连个人都不配,还跟我谈什么宠爱。”   “只是因为你生于帝王之家,就能为所欲为?若是没了这顶皇帝冠冕,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实话告诉你,你最信任的杜相国已是我裙下之臣,他早想把你取而代之,就连传国玉玺他也偷来送给了我。”她神情轻蔑,“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你们狗咬狗还是挺有意思的。”   “你仗着皇权害我家破人亡,我就偏要亡了你的国。”   元启已是强弩之末,听完这番言语怒气攻心,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扑上来想扼住崔晚晚的咽喉。她被推倒,却还是噙着似有似无的笑,不慌也不惧。   “贱人!杀了你——”   药性发作很快,元启胸腹像是被野兽啃噬,尝到了有生以来最剧烈的疼痛,他猩红着眼拼尽全力去掐崔晚晚。崔晚晚并不反抗,任他扼住喉咙,甚至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那个时候她想,也许就此死了也不错,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好像真的变成了被折断翅膀的金丝雀,再也没有飞出去的勇气。   忽然身上一轻,元启被扔了出去。   一只温暖粗粝的大掌过来扶起她,含着坚稳的力量。   她撩拢散落的长发,侧头看过去,一张染血俊脸跃入眼帘,还有一双璀璨明亮的眸子。   他手中的刀还在滴血,冷硬铠甲衬得整个人宛若杀神,可是声音却放得极轻。   “你可知皇帝在哪儿?”   只需一瞬,她便笑了。   “皇帝呀——不就在你脚下?”   等了好久。   我的盖世英雄,终于来了。 第80章 有心 可是阿泰,我们没有以后……   “真傻,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杀了元启。”崔晚晚轻轻笑着,眸色却渐渐变得哀愁,“他还以为救了我……”   可难道不是吗?他把她从肮脏黑暗的沼泽中拉出来, 帮她把被权力碾碎的骨头拾起来, 又用包容和爱意一点点黏好,让她重新站直了做一个人, 而不是一个玩物。   他是真的救了她啊。   原来除了父母兄长,世上还有人会真心爱她,即便她的过去狼狈不堪,他依然待她如珠似宝。   “二哥, 他是不一样的。”   夜风拂过草野,沙沙声一片。   崔浩始料未及她竟对一国之君情根深种,见状不免焦急,道:“再不一样也是天子!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何其重要!他不会只顾儿女情长, 更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况且你喝的那碗药——”   “我知道。”崔晚晚打断他,抬眼再也无需掩饰自己的心酸, 泪珠滚滚,“我生不了孩子, 我知道。”   按照大魏皇室祖宗规矩,中宫无子甚至可被废黜。崔晚晚要做皇后,就要有自己的儿子, 或者她也可以一辈子当个无儿无女的贵妃, 眼睁睁看着别人为天子生儿育女。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从其他嫔妃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养在膝下。可是她已知晓了拓跋泰的身世,怎么还能这样做?她的郎君自幼饱受骨肉分离之苦,母子相见却不能相认, 这已经令他抱憾愧疚终身,她怎么忍心让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在他的孩子身上?那是他的孩子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液。   这是一场无解的棋局,怎么走都是穷途末路。   崔晚晚抬手拭泪,哽咽道:“这次我不是任性,我只是、只是贪心了一点点……我想过好今年,就今年。”她扯着崔浩的袖子,仰起脸泪痕斑驳。   “二哥,给我些时间,我不想遗憾。”   崔浩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看她痛不欲生自己也心如刀绞,他妥协叹息。   “小晚啊——”   湖边夜深露重,待到平复心绪,兄妹二人离开此处,往营地回转。   此时崔晚晚脸上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又恢复了明快娇俏的神情,背着手蹦蹦跳跳:“待会儿那个人要是发火,二哥你要帮我挡一下。”   崔浩不满自家小妹三句不离别的男人,哼道:“莫非他要打你?”   “打是不打,但他磋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崔晚晚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怕得很。”   崔浩皱眉,心想什么磋磨?十八般酷刑?   可还没等他们走几步,赫然见到拓跋泰矗立在不远处,夜色银辉下一道岿巍身姿,他背对着月亮,脸庞隐藏于阴影之中,一时看不清神色。   崔晚晚暗道不妙,连忙先发制人:“陛下,他是我二哥,崔浩。”   可千万不能让他误会自己要私奔之类的,否则又是一场醋海翻波,随时颠碎她这只小船。   拓跋泰还是一动不动,嘴角绷紧一声不吭。   “郎君?”崔晚晚猜他还在生气,朝着他走过去,像从前那样好言哄道,“别气了呀……”   拓跋泰拔腿抬步,目不斜视的样子,却在与她相遇时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后方的崔浩,猛地动手。   崔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狠狠一拳,嘴角都渗出血来。他怒极反笑,顿时暴起还击。   这边的打斗动静很快引来了其他人。拓跋泰武将出身杀伐悍勇,招招都是冲着置人死地去的,而崔浩闯荡江湖武艺不凡,加之心中憋着一股气,反击也不留余力,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白崇峻以及房英莲,还有斛律金和他的两个儿子,加起来总共五个人一齐上阵,这才好不容易拉开了缠斗的两人。只见拓跋泰和崔浩各自负伤挂彩。   崔晚晚简直气炸,上前去踢了一人一脚,呵斥道:“你俩能耐了啊,当我死人吗?!”   贵妃发怒这才震慑住两个男人,他们被扯着回了营地,分别塞进不同的帐篷。   崔晚晚先去了崔浩那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地数落了他好一通,然后把人交给房英莲看管上药,这才去看拓跋泰。   营帐门口正好遇见白崇峻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伤药,看样子还没用。白崇峻见到她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让我来。”崔晚晚径直接过药,对着他莞尔一笑,“县主与我二哥在一处,白将军不去看看?”   白崇峻一听,脑海里瞬间勾勒出崔浩那厮在帐篷中宽衣解带,房英莲含情脉脉给他上药的情形,一股脑儿把药瓶子塞给贵妃,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捉奸”。   崔晚晚打帘进了帐篷。   拓跋泰坐在一张矮榻上,微微垂头,听见动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如石塑那般毫无生气,看不出悲喜。油灯昏黄,地上铜盆里蓄着清水,崔晚晚拧湿了帕子去给他擦额头的伤口。   他没有躲开,任由冰冷激痛伤处,波澜不惊。   崔晚晚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细致地照顾过任何人,她擦拭掉血污,又把伤药抖出来,用帕子捏起一个小角,一点点沾着涂抹在伤口边缘。   拓跋泰仿佛感知不到痛,任她如何摆弄,始终垂着眼帘,遮住眸中神色,连余光也没给她一缕。   “阿泰。”   崔晚晚把帕子和伤药放下,挨着他坐下来,脑袋轻轻靠上他肩头:“你听见了吧。”   帐篷外面刮起了大风,呜呜作响,很像哭声。   “我跟二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崔晚晚口气笃定,此刻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她转过脸去看他,问:“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拓跋泰还是没有开口,但整个人都绷紧了,崔晚晚抚着他的臂膀,冷硬如铁。   他不问,她却不能不说。   “元启是我杀的。早在你来之前,我就骗他服了毒,就算没有那一刀,他也会毒发身亡,当时的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我赖上你,只是想利用你,利用你帮我脱身。”   “还有杜立德,他不是无缘无故绑走我,玉玺是我从他那里骗来的,我用美色蛊惑他,让他以为可以取代元启,我还告诉他,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才能拥有我,无论天子是谁,我都可以侍君。”   “旁人说的没错,崔贵妃就是个恋慕权势、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喜欢的始终是天子御座,而不是座上的那个人。”   “拓跋泰,我从来就没有心。”   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得两人遍体鳞伤,伤痕累累。   “不是。”   拓跋泰终于开口,转过身来不再逃避,直视那双含泪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是。”   “我……”   她还想把自己再描摹得面目可憎一些,却被他截过话头:“玉玺你给谁都行,为何独独送给我?登基大典之时,众人都在旁观试探,迟迟不肯臣服新帝,是你第一个喊出‘吾皇万岁’。”   “出征胡夏,我在定边城和江肃周旋,他假传我失踪的消息回京,朝堂动荡人心浮散,你为何杀鸡儆猴震慑旁人?这般吃力不讨好,你是为了谁?”   “还有陆湛,你费劲心思救他,劝我用他……你是为了他吗?你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手下有人可用!”   “还有今日,你听闻柔然势大,却故意去问斛律金克制之法,你学识不浅,怎会不知太武帝当年是如何攻克柔然?你不过是看大魏如今不宜大战,想借斛律金的口劝我联姻结盟罢了。”   “你事事为我考虑,从来不肯让我为难,如此你还说自己没有心?”   “晚晚,你不止有心,你心里还有我。”   他虽沉肃少言,但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自能分辨,两人日夜相伴,怎会洞察不了她的心意?   崔晚晚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不会再哭,可是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如泉水潺潺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可是阿泰,我们没有以后。”   泪水总是擦不干,她索性任由眼前模糊一片,这样便能不去看他热切的眼睛,她抽噎得不能自已:“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过身孕……”无论是跟他,还是跟元启,从来都没有。   “我生不了孩子。”她把内心最隐秘的伤痛扯开来,“我恨元启,同他在一起,无时无刻都在想要怎么杀了他,我不愿意、也绝不会给他生孩子。为了永绝后患,入宫前我喝了绝子药。”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是我没想到,元启后宫那么多女人都没有生育……原来他早就因为服食丹药坏了身体,不可能留下子嗣。”   多么可笑,她放弃为人母的机会,到头来却是多此一举。   她悲从中来:“我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遇到你,如果我知道……”   天道无情,造化弄人。其实她原本可以不喝那副药,可是身为凡人,哪儿能未卜先知?   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如果我知道”这几个字。   “晚晚,从前都过去了,我们会有以后。”   拓跋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低头去吻她的眉眼,她的眼泪混着他口腔里的血,咸涩无比。   他一如既往的顶天立地,张开羽翼为她遮风挡雨:“朕是天子,许你天长地久、无止无尽的以后。”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也不会听天由命。   “宫里那么多太医一定能治,再不济我们请天下名医来看,总会有办法的。”   “天无绝人之路,你信我。”   崔晚晚伏在他胸口,泪水穿透衣襟。她闷闷点头:“……我们试试。” 第81章 回京 我又不喜欢小的。……   拓跋泰与崔晚晚抵达京城的那日正是中秋节。   这次一起回来的还有崔浩, 以及斛律金的两个儿子阿光和阿羡,也跟着到大魏盛京长见识。   返程的旅途十分热闹,拓跋泰和崔浩不打不相识, 在崔晚晚的促使下终于冰释前嫌, 两人虽谈不上相见恨晚,但崔浩见识广阔又意气潇洒, 他和拓跋泰偶尔探讨各地见闻,切磋武艺。这个时候房英莲也技痒要讨教一二,惟独苦了白崇峻,一路上都像坛陈年老醋, 酸得不行。   还有斛律兄弟也是开朗热络的性子,特别是斛律羡,他虽然长得高大,但毕竟只有十四岁, 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性子跟金雪相似。崔晚晚很喜欢跟他一处玩,还让他管自己叫婶婶。   斛律羡抓了抓卷曲的头发, 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喊你娘娘?”   崔晚晚反问:“那你为什么叫拓跋泰叔叔?”   “这是尊称!”斛律羡理直气壮,“阿泰叔教我射箭, 他很厉害,所以我尊敬他。”   “我也很厉害的,你也要尊敬我。”崔晚晚托腮, “我知道京城里每一家好吃的食肆, 还会很多好玩的游戏。”   斛律羡两眼放光:“娘娘带我去吃,教我玩。”   “要喊我婶婶呀。”   斛律羡虽然单纯,但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拗,道:“在我们草原上,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人肯定是最受宠的阏氏,我不想叫你婶婶,如果以后阿泰叔不要你……”   他话还没说完,兄长斛律光突然过来,一把拽走这险些祸从口出的傻弟弟。   崔晚晚咯咯地笑,转过脸去看拓跋泰,发现他竟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脸色略显阴沉,但不是为了斛律羡的这番话。自从返程他就心事重重,鲜有笑颜。   “听说北地胡人大多数都有抢婚和收继婚的习俗,是也不是?”崔晚晚明知故问,专门去惹拓跋泰,“比如父死可妻其庶母,或者看上谁家新娘便去抢回自己营帐……也不管什么辈分不辈分的。”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她到底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只是捋了把胡须就作罢。   拓跋泰瞥她一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朕与他计较什么。”   “郎君说得对,还是个小子。”崔晚晚见他不吃醋又换了个法子撩拨,“我又不喜欢小的。”一边说一边眼神往他下腹瞟。   听了她明目张胆的调戏之言,拓跋泰终于扯了扯嘴角,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不害臊!”   “事无不可对郎君言,跟你什么都说得。”她厚颜扑过去抱住他,“这叫不见外。”   入了城,白崇峻负责把斛律兄弟安顿进鸿胪寺,他还硬拉了房英莲一起去。中秋团圆日,天子恩准贵妃回家过节,所以崔浩跟着妹妹回了崔府,但拓跋泰却说有事要忙,没有一同前往。   崔晚晚过了个极满意的中秋节,父亲和两位兄长都与她团聚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郎君没在。   晚上回宫,她专门带了月饼要与拓跋泰分食。   可是他一夜未归。   起先崔晚晚并没太在意,因着去了一趟北地,朝廷大小事虽有方相和崔衍共同处理,但肯定也积压了不少需要天子拍板的要事,拓跋泰素来勤勉,所以她猜他是处理政务去了。   中秋过后的朝会上,谏议大夫邹征当众劝谏天子,批评他行止无端肆意妄为,甚至还用了“暴戾恣睢”四个极重的字。   原来在本该人月两团圆的中秋夜,拓跋泰却独自骑马去了皇陵。他命守陵的内侍打开元启的墓室,接着亲手劈开了这位前任皇帝的棺椁,再把元启尸身拖出来曝于荒野,最后浇上火油,扔上火折子,站在一旁亲眼看着元启被烧成灰烬。   名副其实的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守陵的内侍目睹了这一幕,吓得瘫软跪地,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朝着今上不住磕头。莫说把帝王尸身毁尸灭迹,就是不慎丢了皇陵里一样陪葬物,那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泛红的火光映在拓跋泰冷厉的脸庞上,照出他眼底猩红好似成了魔,堪比地狱而来的阎王。   烧完之后,他又下令任何人都不许供奉元启,甚至命人把他的牌位拿去埋入死牢地底,并且在上面放置十八种酷刑器具,意为沉堕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折磨,永世不可超生。   魏人讲究“死者为大”,即便生前有滔天罪恶,死了之后也不予计较了。但拓跋泰偏不,他就是要亲手让元启尸骨无存,抹杀他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弥补他的晚晚所受的苦难。   朝臣知晓此事皆是愕然,不明白为什么天子如此大的戾气,到底与元启有何深仇大恨?   拓跋泰自是不屑解释,他一向尊重朝臣善于纳谏,这日却破天荒的不予理睬,甚至出言狂傲:“朕乃天子,可为所欲为。”   谏议大夫邹征性情耿直脾气执拗,一听此言立马要撞柱明志,死谏天子。还好旁边的大臣们眼疾手快拉住他,这才只是磕破了头皮。   朝会乱成一团,众臣议论纷纷,太医也匆匆而来,为邹征止血包扎。方相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多年前,书塾里一群混世魔王,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管起来心力交瘁,最后不得已拿出戒尺一通乱抽,这才重获平静。只是如今他手中只有玉笏,而且御座上的天子也打不得。这位三朝老臣气得胡子都在抖。   眼看就要无法收场,还是八面玲珑的崔衍站出来说话:“元启荒淫无度,穷极侈靡,骄怠军国事务,恶闻政事,冤屈不治,奏请罕决,又猜忌臣下,无所专任,朝臣有不合意者,必构其罪而族灭之。终致黎庶愤怨,社稷颠陨,天下土崩,生灵涂炭。”   “臣以为,元启身死尚不能赎罪,而陛下不过是痛惜黎民百姓,所以帮着天下无辜出口恶气而已。”崔衍一番言辞大义凛然,“陛下也是爱民心切,邹大人应当多多体谅才是。”   虚弱的邹征这才稍微平复了些,但还是觉得不妥,继续劝道:“即便如此,陛下也要为名声着想……”   拓跋泰仍是一言不发,崔衍帮忙打圆场,让太医给邹征开方拿药,再请福全派侍从送人回府邸养伤。   朝会匆匆结束,天子阴着脸拂袖而去,众臣也各自离开,只余下崔衍和方相。   方相终于松了口气,他赞许崔衍方才处理得极妙,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干戈。元启为君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目共睹,彻头彻尾的昏君一个,拓跋泰不解释没关系,只要崔衍提出的理由让大家信服就行了。   只是方相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他问崔衍是否知晓拓跋泰如此行事的缘由,崔衍答不知。   送走了方相,崔衍沉眉略微思忖,悄悄召来侍从去长安殿传讯。   前朝发生这样大的事,后宫这里当然不可能风平浪静。从前诸嫔妃刚进宫时,也许还抱着求得君王垂怜的幻想,可在见识过今上狠厉无情的手段过后,都纷纷歇了心思,只求保住小命安稳度日。   特别是拓跋泰连死人尸骨都不放过,更是令众女胆颤心惊,生怕哪一日就轮到自己。   长安殿。   “陛下真是……”佛兰唏嘘不已,眼眶都红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侧过身去偷偷擦了擦眼角,转过脸来却是一副欣慰笑容,“娘子要好好与陛下在一起。”   崔晚晚忍着泪点头:“嗯,我与他说好了,我们试试。”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该去尝试,即便最后不成,也没有遗憾了。   “姐姐,我要收回从前说的话,那时是我心存偏见。”崔晚晚再也不受内心沉重隐秘的困扰,从北地回来整个人愈发明媚开阔,她道:“一个人有没有真心,其实跟他是不是帝王无关,而是要看他这个人。”   “我的郎君是天子,却以赤诚真心待我,胜过世上万千儿郎。”她不再怀疑否定二人之间的情谊,手抚胸口微微含笑,“得郎君如此,我死而无憾。”   “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佛兰嗔怪数落,随即感慨道,“要是有什么法子回到从前就好了,你也不用跟陆家公子定亲,直接嫁给当时的陛下,那多好。”   崔晚晚“噗嗤”一笑:“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再说当时我可不一定瞧得上他,冷着脸又不爱笑,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更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尽管嘴上嫌弃,可她心里也时常冒出“如果当年……”这样的念头。   终究只能想想罢了。   一晃到了九月,宫里传出崔晚晚身体不适的消息,对外只说是去了一趟北地水土不服,自打回京就夜不能寐,太医令看过以后建议挪个清静地好好休养。   今上宠爱贵妃是众所周知之事,于是特许她搬出长安殿,去南苑行宫长住,并且还住的是天子寝宫飞霜殿。   白玉雕砌的汤池之中,崔晚晚被抵在池边,乌发高挽,如天鹅般高高仰起修长白颈,檀口微张,好似要接住天上落下来的星星。   温热的水如浪花般打在交缠的两人身上,水面波澜起伏,久久都未平静。   自崔晚晚搬到行宫以来,拓跋泰要五六日才能抽空来这里一趟看她,两人颇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意味。   热气氤氲加上搓磨,她从汤池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肌肤泛粉,软趴趴倚在拓跋泰怀里,裹着长袍抱回室内。 第82章 栗子 我的御笔被旁人用过了……   二人更好衣, 佛兰才进殿来,捧着的托盘里有一碗药。   崔晚晚面不改色,端过就一饮而尽, 眉头都没皱一下。   拓跋泰擦去她唇角褐色的药汁, 目露怜爱地问:“苦不苦?”   “有点。”崔晚晚点头,然后喝了一盏清水压下苦味。拓跋泰见状要拿糖给她吃, 被她制止:“不吃了,太医令说吃药时要忌口,否则药性有变。”   她从前娇气又嗜甜,吃药总是佐以蜜饯糖果, 如今为了能给他生儿育女,连爱吃糖这个习惯也改了。   拓跋泰觉得心疼,伸手抚摸她的额顶,道:“别太为难自己, 来日方长。”   “吃些药而已, 算什么为难。”崔晚晚笑嘻嘻过去扑倒他,在他下巴处又啃又咬, 猫爪子乱钻,“郎君都七日没来了, 快让我看看我的御笔被旁人用过了不曾?”   顽劣如她,总有法子让人哭笑不得。他没好气道:“刚才没收拾够你是不是?”   他顾及着她在吃药调理不敢狂放,不料还要被她怀疑甚至嫌弃。   “是不够呀。”崔晚晚撩拨人的道行跟千年妖精差不多, “小碗没吃饱, 好饿呀——”   于是她又吃了两顿“宵夜”。   崔晚晚累得手指尖都没力气抬起来,伏在床上沉沉睡去,拓跋泰见她睡着悄悄起身,出去喊人传太医令觐见。   自打贵妃到行宫调养, 太医令也奉旨过来。拓跋泰开门见山问道:“调理了一段时日,贵妃现在究竟如何?朕要听实话。”   事关皇室辛密,太医令自知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贵妃看病的,他不敢不说实话,回禀道:“老臣不敢隐瞒陛下,贵妃当初伤了根基,再加上前些年并未保养调理,又还受过冻伤,所以……”老太医越说越小声,最后干脆没了声儿。   拓跋泰负手在背,沉默须臾,又问:“一点也不可能?”   太医令跪下磕头:“凡事无绝对,老臣才疏学浅,不敢妄下论断,况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许其他大夫会有另外的办法。”   其实能做太医令之人,医术必然十分高明,倘若他都没法子,其他人能治好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一个人的希望一点点掐灭。   “既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便去寻这样的人。”拓跋泰还是不肯放弃,“记住,必须是可靠之人,绝不能向外泄露此事半句。”   “老臣遵旨。”   这夜拓跋泰在庭院独坐到天明。   翌日崔晚晚醒来摸到身侧空荡荡的,以为拓跋泰晨起回京了,于是懒懒唤人来服侍更衣。   当值的是银霜,她见床榻一片狼藉,崔晚晚身上还残留着欢好后的痕迹,遂问:“娘娘可要先沐浴?”这丫头颇得佛兰真传,沉稳又老成,嘴巴也紧。   “先不慌,霜儿你把那个东西拿来。”   银霜闻言明了,去打开一个朱漆嵌金凤纹经盒,从里面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崔晚晚打开册子,只见上面写着年月时辰,类似黄历但又不是,有些日子被她用笔特意圈了出来,比如昨日。   她随手拿一根梅花簪沾了些胭脂,在昨天的日子那里印下三朵梅花做标记。   “好了。”   崔晚晚把册子交给银霜放回去,接着才起身更衣盥洗。等她用完早膳,药就送来了,每天雷打不动的三碗,比吃饭还准时。   她又是一饮而尽,浓烈苦涩的味道沿着喉咙滑下去,令人反胃想吐。她紧紧捂着嘴,强忍着把这一阵难受压下去,眼眶都憋红了。   银霜见状心里难过,劝道:“娘娘,要不就别喝了吧。”   “我没事。”崔晚晚抬眸含笑,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人生在世不能总是让别人付出,自己也要有舍,才能有得。”   银霜听了垂下眸子,低低道:“娘娘这般好,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她情感内敛鲜有情绪外露,不像金雪那般爱哭又爱笑,但心里待贵妃的情义却是一样重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来人很快就进了屋,崔晚晚顿时惊讶:“你不是回京了么?”   “今日休沐,朕去爬了山。”拓跋泰才从后山下来,额头汗水还未干,坐下后银霜急忙递了干净的汗巾与他,又端来茶水。   他擦了汗喝了茶,这才又开口解释:“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朕在这儿陪你,明早再回去。”   “那可好!”崔晚晚抚掌雀跃,“金雪说觚园里有棵好大的栗树,上面结满栗子,而且都熟了。郎君我们去打栗子来烤着吃。”   瞧她无忧无虑只关心吃喝的模样,拓跋泰含笑点头:“好。”   觚园在行宫东边,紧挨着芙蓉园和看花台,不知是从前哪一任皇帝想要体验农耕,于是在此开垦了一块地方种瓜点豆,还植了榛树栗树,多年过去,这些树都长成了参天大树,每年秋冬结满果实。   “你小心点呀!”   崔晚晚站在树底下,仰头看着树上的拓跋泰,不免担心他落下来。   只见他踩着树干,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对着枝头缀着的果实一阵猛敲,带壳的栗子便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崔晚晚高兴地活蹦乱跳,戴上棉手套去逐个捡拾起来,然后丢进柳条筐里。   “你指一下,在树上看不清。”拓跋泰看她跟只小松鼠似的乱窜,心想着再多打些栗子下来让她高兴高兴。   “那里那里,左边一点……”   最后捡了满满一大筐,拓跋泰就地升起一堆火,金雪银霜则负责把栗实剥出来扔进火里烤,不一会儿便听见噼里啪啦爆开的声音。   金雪拿树枝刨了几个烤熟的栗子出来,崔晚晚迫不及待用手去抓,指头瞬间烫起了泡。   “嘶——”   拓跋泰眼疾手快拍掉栗子,抓起她的手看了看,皱眉数落:“猴急什么!”   崔晚晚吐吐舌头,一副做错事被抓包的样子:“肚子饿嘛,你快剥一个来尝尝。”   一枚圆溜溜的栗肉被剥出来送到她嘴边,她一口咬住,瞬间愣住。   众人纳闷,齐声问她怎么了?   崔晚晚“噗噗”吐掉栗肉,哭丧着脸:“ 怎么是苦的……”   听她这样说,大家纷纷去尝,发现果然又苦又涩。   金雪一拍脑门:“奴婢晓得了!这种是马栗,是有毒的!”   马栗与板栗十分相似,稍不注意就会混淆,马栗树又叫七叶树,果实称“婆罗子”,可以入药,直接吃却是不行的,会让人中毒。   银霜气得直拧她:“糊涂蛋,有毒的还拿来给人吃!”   于是最后一筐栗子只能倒掉,几人铩羽而归。   回到飞霜殿,银霜把这一茬讲给了佛兰听,罪魁祸首金雪又被姑姑数落了一通,小丫头委委屈屈地捏着耳朵,小声辩白:“奴婢只是随口一提,是娘娘说要烤栗子的……”   佛兰眼睛一瞪:“还敢顶嘴?!”   金雪连忙求饶:“姑姑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一个吼一个求,佛兰作势要打,可那巴掌举起来半天也落不下去。   “小碗你瞧,”拓跋泰见状忍俊不禁,“真可谓仆肖其主,你觉得这丫头认错求饶的样子像谁?”   崔晚晚反唇相讥:“那你觉得佛兰凶神恶煞的模样又像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觉得是郎君把姐姐的脾气都带坏了呢!”   好在晚上佛兰做了栗子糕来,总算是解了崔晚晚的馋,不然她非要抓心挠肺一晚上。   入夜,崔晚晚躺在床上,双手轻抚腹部,愣愣发呆。   “怎么了?”拓跋泰沐浴回来便听见她在叹气。   “阿泰你说,”她语气怅惘,“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拓跋泰沉默须臾,道:“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但我不想白费功夫,明明所有人都报了那么大的希望……”她说着有些哽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尝试……”   “晚晚,”拓跋泰过去揽住她双肩,打算把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告知她,“朕想过了,即便没有——”   崔晚晚突然出言打断:“以后我不打栗子了!”   方才的低落已然无影无踪,她一副怨气难消的模样:“本来欢欢喜喜地想吃烤栗子,我们辛辛苦苦,又是打来又是捡,哪知最后被金雪这个迷糊鬼坑了,气死个人!下回再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原来她说的“一场空”是打栗子啊。   拓跋泰把余下的话咽回去,“嗯”了一声。   秋日一过,转眼便是入冬,今年依旧有冬狩,只是被推迟至冬月下旬进行。拓跋泰还打算冬狩结束就留在行宫过冬,然后与崔晚晚在此迎接新年。   帝驾不日就要来此,行宫侍从都开始忙碌起来。飞霜殿这里也一样,金雪银霜负责收拾,专门腾出两个箱笼用来放置天子的衣物,还有批折子的御案也被打理得整整洁洁,把贵妃乱堆的水粉颜料都拿走了。   初雪已至,崔晚晚披着斗篷站在宫殿门口,仰头望着白雪纷纷洒洒,美眸里盛满期盼和欢喜。   “娘子怎么站在这儿?快进去!”   佛兰从外回来看见崔晚晚立在门口吹冷风,赶紧扯着她回殿里避寒。   “金雪银霜,你们先下去。”佛兰一进门就开口支走两个小丫头,神情凝重。   二人绕到鸳鸯翡翠屏后面,崔晚晚伸手掸掉佛兰肩头的落雪:“姐姐有什么急事?”   “娘子,韦氏要生产了。”佛兰探得消息心头激荡,迫不及待开口,“就在这两日!”   “她生就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吧。”崔晚晚不甚在意。   “不,你听我讲,韦氏她……”   佛兰一把抓住她的手,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 第83章 婴儿 去母留子。   崔晚晚与佛兰乘马车离开行宫, 并且还带了一队精卫。   她们直奔京郊一处农庄,自从江家出事,韦氏就搬到了这里待产。   崔晚晚鲜少露出这般凝重的表情:“姐姐的消息是否可靠?”   “千真万确。”佛兰再三保证, “端午之后, 我便按照您的吩咐派人盯着韦氏,可是她极为谨慎, 一直都没露出什么马脚,我差点以为咱们是多此一举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搬出京城住进庄子,终于被我发现了猫腻。”   “庄子里的管事要给未出生的世子找乳母, 这原本无可厚非,大户人家皆是如此,但怪就怪在他们不找正在哺乳的妇人,而是专门找怀着头胎的年轻孕妇, 说是这样的乳母才干净。”   简直无稽之谈。这些年轻孕妇并无哺育经验, 况且生产后还要坐月子,如何能够立马喂养?还有万一她们奶水不够怎么办, 难不成只喂小世子,饿死自己的孩子?韦清眉找这样的乳母简直是费力不讨好, 多此一举。   但倘若换个角度想,韦清眉怎能肯定自己诞下的会是男胎?要是她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乳母,而是她们腹中的孩子呢?再联系端午日她在树林中不慎落下的布条, 真相呼之欲出。   江恒与她没有圆房, 拓跋泰更与她没有瓜葛,她说自己有孕,是真的有吗?   “韦氏假装有孕,必会去母留子。”崔晚晚催促马夫, “再快些!”   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农庄,方圆鲜有人家。天色渐暗雪风呼啸,庄子大门紧闭,不时传出妇人的痛呼惨叫声。   此刻本该生产的韦清眉却站在产房之外,只见她衣着艳丽佩戴珠翠,一扫从前的素淡,更不像寡居之人那般避忌。天寒地冻,她双手拢着绒套,放于平坦的腰腹上。   “怎么还没生下来?”   没有了人淡如菊的打扮,韦清眉看起来甚至有些刻薄,她显得十分烦躁,吩咐接生婆:“吵得烦死了!把她嘴堵上!”   接生婆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头胎都慢……”   韦清眉不耐烦打断她:“那就想法子快一些!实在生不了,就把孩子取出来。”竟是打算剖腹取子。   接生婆一听大骇,擦着汗悻悻道:“老奴再试试。”   接着韦清眉又招来丫鬟,询问催产药煎好了没有,吩咐若是好了就灌那几个女人都喝下去。   原来除了正在生产的一个,还有另外三个孕妇也被关在这里。韦清眉要确保生下来的是个能承袭世子爵位的男孩,自认为如此便可有备无患。   终于,产房里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韦清眉闻声面露喜色:“快把孩子抱出来。”   很快接生婆就抱了一个襁褓出来,只是脸色有些发憷,支支吾吾道:“夫人,是、是个女婴……”   韦清眉顿时垮下脸,接也不接襁褓,更没有看里面的婴儿一眼,开口冷若冰霜:“这里不用你管了,去看另外几个。”   接生婆被丫鬟领去其他孕妇的屋子,韦清眉喊来管事,眼神示意他进去处置房里的产妇和婴儿:“料理得干净些。”   另一间屋子,几个孕妇看着端来的汤药,奋力反抗不肯喝下。她们皆是家境贫寒的农妇,被找乳母的名义骗来这里,一开始确实是被好吃好喝的养着,还以为遇上了心善有钱的主家,哪知韦清眉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伪善至极,竟打着她们肚里孩子的主意。   韦清眉过来之时,庄子里的丫鬟仆从已经压着一名孕妇灌了药下去,另外二人反抗不成都挨了打,此刻正捧着肚子缩在角落,眼神惊惧瑟瑟发抖。   韦清眉是个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放一个的性子,立即命令继续灌药,今日她只要男婴,其余一个不留。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喧闹,转眼房门被人踹开,一队侍卫拿刀冲了进来,吓得众人停滞在原地。   崔晚晚踏着风雪而来,嫣红明媚如夤夜火焰,照亮了肮脏昏暗的角落。她看着眼前的场景,挑眉冷凝,对韦清眉说道:“我说过,你要是不知好歹,我不会放过你。”   韦清眉见了她,有一瞬的惊愕,但很快就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她一边发出渗人的笑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是陛下允我孩子的,是他允我的……”   侍卫们把庄子里的仆从管事都绑起来带下去听候发落,佛兰也张罗着把孕妇都搀扶出去,被灌了催产药的那名孕妇很快嚷嚷着腹痛,接生婆一看便说快要生产,得马上接生。   崔晚晚立即点了两个丫鬟跟着去帮忙,道:“给尔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倘若大小平安,可免死罪。”   众人手忙脚乱地撤走,房间里只剩下崔晚晚与韦清眉,两个侍卫则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旦有异便会进去杀了韦清眉。   “韦氏,”崔晚晚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韦清眉,“你总说陛下允你有孩子,难道是允你滥杀无辜,抢别人的孩子?我猜,他不过是看你可怜,所以才允你找个孩子养在膝下,让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罢了!”   拓跋泰看似杀伐冷厉,其实重情重义,总是善待身边之人。韦清眉作为江家妇,先是失了丈夫,后来又没了夫族,于是落下个克夫的名声,将来改嫁都不可能,晚景可见凄凉。但拓跋泰没有让她受到一点牵连,甚至下旨世子爵位可由江恒之子承袭,已经是格外照拂了。   这些话他从未讲出口,他总是做多于说,从前崔晚晚尚会有所误解,如今二人坦诚相待,她再也不会怀疑郎君了。   “是啊,他只是可怜我……”   打蛇打七寸,“可怜”二字是韦清眉最不愿听到的,可偏偏从崔晚晚嘴里说出来,打破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是要定亲的。只是后来我奉父母之命,不得已嫁给江恒,他却一直没有成婚,我以为他在等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也要等,等到有朝一日与他团聚。”   “可是等来等去,等到江恒都死了,他却告诉我他一直只当我是长嫂。那时他已是天子,而我是个寡妇,我知道我们身份悬殊,所以我也不想要什么名分,我只想与他在一起,我甚至不顾廉耻地求他……”   那日在江府后院阁楼,她宽衣解带乞求欢好,却只是换来他冷冷一句“自重”。   韦清眉自认姿色不俗,况且示弱最能博得男子怜惜。可拓跋泰不仅对眼前春色无动于衷,甚至连称呼都变了:“韦氏,兄长尸骨未寒你便这般,未免太过不知廉耻。”语气颇重可谓斥责。   “你……”韦清眉闻言如遭雷击,难以置信,“你竟然……说我不知廉耻?”   拓跋泰不想跟她耗下去,但多少还是顾及她的面子,道:“只此一次朕不与你计较,以后你好自为之。”   韦清眉被他的态度激怒,刻意装出的三分柔弱荡然无存,口不择言:“是!我是不知廉耻,那崔晚晚呢?她又有没有廉耻?!”   “都说一女不侍二夫,可她当了先帝的贵妃,又来当你的贵妃,接连侍奉两任君王,连口气都不带歇一下,她若知晓廉耻,早该一根绳子吊死殉葬!”   “你与她的好事早就传遍了,义军破城当日,她便勾着你在摘星楼颠鸾倒凤,还被人抓个正着,大庭广众之下,你二人赤身露体……”   拓跋泰怒喝:“住口!”   “我偏要说!”见他发怒,韦清眉有种报复的快感,喋喋不休道,“她为了活命可以不要脸地勾引你,这样信手拈来,可见从前就是靠勾引男人过活的,我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而她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尝的残花败柳——”   突然“砰”一声巨响,她受惊后才住了嘴。   原来拓跋泰一掌朝韦清眉劈过去,却只是打在了她身侧的屏风上,顿时屏风倒地,木屑碎了一地。只听他阴沉开口:“朕说了,住口。”   韦清眉心惊肉跳,抬头看他神色,这才恍然发觉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对过去的眷恋,瞧着她的目光与看房间里的物品没有两样。   冰冷,漠然,甚至透着陌生。   原来沉湎过去的始终只有她自己而已。   “朕与贵妃的事不容旁人置喙,她为人如何更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拓跋泰出言威胁,“倘若朕再听到什么关于贵妃的不好传闻,唯你是问。”   韦清眉心生绝望,跌坐在地哭咽道:“可我一直在等你,你不要我,我以后怎么办……”   拓跋泰居高临下看她,又念及江恒方才过世,终是没有赶尽杀绝。   “你若担心日后无所依靠,可过继孩子到兄长膝下,入江氏宗祠,朕会下旨准他承袭爵位,为你养老送终。”说罢他不欲多留哪怕一刻,果断离去。   徒留不甘的韦清眉独坐阁楼。   可越是求而不得,她就越是不甘,执念太深,最后便疯魔了。她由始至终都认为崔晚晚就是阻碍二人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这个妖女,她一定能与拓跋泰重归于好。所以她想方设法地挑拨离间,甚至故意在崔晚晚面前暗示怀了拓跋泰的孩子。   只是韦清眉错算了崔晚晚的性子,骄纵如她,怎么可能受旁人威胁摆布?   “我不顾廉耻地求他,他却宁愿要你也不要我。”韦清眉憎恨质问,“崔晚晚,我哪里不如你?!”   崔晚晚蹙眉看她,目光带着几分怜悯:“不是你不如我,只是他心里已经有我,再也容不下旁人。我亦如此。”   韦清眉还是不甘:“可明明是我先与他相识,是我……”   “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倘若可能,我也想自己先遇到的是他。”崔晚晚长叹一声,“只是过去的就只能过去了,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更要往前看。既然陛下允你过继孩子,你为什么要假孕?甚至还弄这么一出杀母留子,我想不通。”   “呵,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自是不知我们这样的弱女子受尽了旁人摆布,事事身不由己。”韦清眉苦笑,“嫁人要听父母之命,爹娘畏惧江家权势,提亲之时不敢拒绝,于是我便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别人都以为江府少夫人何等风光,其实我比丫鬟还不如,每日围着病人打转,伺候熬药喂药,他但凡身体不适,便都成了我的错……既然活着相互折磨,不如早点送他去死!”   她每天在药里添少少的一点毒,不让旁人发觉,日积月累之下,体弱的江恒慢慢衰竭而亡。   “江恒终于死了,我期盼着能脱离苦海,可是阿泰不要我,甚至江肃那老家伙还想要我给他儿子陪葬。”   “我不甘心,我凭什么要一起死?可江肃在府中说一不二,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所以我想了个办法。”这桩隐秘韦清眉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此时此刻面对崔晚晚这个仇敌,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当初那老东西想借我的手设计陛下,把我当弃子推出去,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丧子以后一蹶不振,我便送了碗汤给他。”   “过了一个月,我就给他说我有了身孕……他大喜过望,盼望着这个孩子继承衣钵,甚至还去请封。可他也不想想,这么多年他都没能再生出第二个儿子,跟我哪儿有这么巧?不过一次而已,枉他英明一世,着实可笑!”   其实说到底,韦清眉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只是她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酿成今日的局面。   崔晚晚听完,心中沉重,默然许久。   “你说自己从前受人摆布过得不如意,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其实我也感同身受。”崔晚晚缓缓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加害旁人。”   “你只觉得自己可怜,那被你绑来的孕妇可不可怜?”   “同为女子,你非但毫无怜悯之心,更没有人性。”   “不要拿自己悲惨的过去当做借口,世上有很多人受过比你更多的苦难,但他们尚且心存善念,不会堕落成魔。”   这时,佛兰过来禀告方才的孕妇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但不幸的是最初生下女婴的产妇已经遇害身亡了,还好那女婴还活着。   “韦氏,你自行了断吧。”   韦清眉可怜更可恨,崔晚晚叹了口气,打算留给她最后一点体面。   哪知韦清眉却不领情,猖狂挑衅道:“我等你来动手。”她知晓自己今日是活不成了,却不肯就此认输,反而继续招惹崔晚晚,“除了先帝,你还与杜贼有苟且,不然你怎么从他手里逃脱的?八成也是出卖了皮肉,崔晚晚你真是下贱!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要你,只要你……”   “原来是你。”   去年她在行宫被杜立德绑走,当时就怀疑是有人与杜贼勾结,只是猜来想去,万万没料到韦清眉才是同谋。其实如今看来一切都说得通,江肃与杜立德之间的交易关乎江夏郡的铁矿和兵器,而韦清眉向来工于心计,必是探得杜贼的心思,于是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绑走崔晚晚。即便此举不能杀了崔晚晚,至少可以赶走她这个眼中钉,甚至还可以毁她名声,让她被天子唾弃。   韦清眉自以为算好了一切,却没料到拓跋泰对崔晚晚是真的有情。   崔晚晚对她的最后一点怜悯已然消亡殆尽,她冷冷道:“我成全你。”   她下令取来白绫,让两名侍卫当场勒死了韦清眉。   崔晚晚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这才走出房门,吩咐侍卫把管事等罪大恶极之徒就地正法,其他只是从犯的仆从押送回京交给官府处置,那两名孕妇分别送回家去。   她还去看了产妇和两个婴孩,一男一女安安静静睡在襁褓里,十分乖巧。   产妇感激不已,意欲起身叩谢贵人,崔晚晚却让她躺着好好歇息,道:“我来是问问你的打算。”   “韦氏原本打算把孩子据为己有,再杀了你灭口,现在她已伏诛,你不用担心。只是以后你想如何?若是选择家去,我便差人送你,再给你些财物。”   提起家里,产妇低头垂泪:“实不相瞒,妾的相公半年前病死了,公婆不待见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来这里……倘若回去,还不知我们母子活不活得下去。”   崔晚晚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有个法子,保这孩子将来衣食无忧,甚至出人头地,只是你要牺牲一二。”   产妇还没等她说完就连忙点头:“一切听贵人娘娘安排!”   “别着急,听我说完。”崔晚晚微微一笑,“这个孩子要记入江氏族谱,从此以后只能姓江,他的父亲是江恒江世子,而他的母亲韦氏因生他难产而亡。至于你,虽然可以陪着他长大,但只能以乳母的身份伴他左右,并且终其一生,你都不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旁人,直至你死。如此你可还愿意?”如此也算按照拓跋泰的意思成全了江恒的名声。   一边是不知前路如何的孤儿寡母,一边是锦衣玉食和前途无量,产妇果断选择了后者。   “请贵人娘娘放心,妾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   一行人走出庄子的时候,竟然已是翌日清晨。混乱血腥的一夜过去,终于迎来天边朝阳。   雪后放晴,天气依旧寒冷,崔晚晚却觉得温暖,只因身边多了个小家伙。她和佛兰把那名失了母亲的女婴带上马车,一起返回行宫。   “姐姐你看,她睁眼睛了,好像在看我!”崔晚晚瞧着初生婴儿哪里都新奇。   佛兰也喜欢小孩子,抱着孩子笑道:“都说第一眼看谁,长大了就像谁,这孩子跟娘子有缘。”   崔晚晚眉开眼笑,伸手过去:“快让我抱抱。”   冬狩在即,拓跋泰提前了一日赶来行宫,不料却被告知崔晚晚昨夜就出去了,而且一直没回来,好在她不是单独走的,不仅带了佛兰,还带了一队精锐侍卫,一副要去办大事的样子。   他在行宫等了片刻还是坐不住,正下令牵马来要去寻人,正好在宫门口与回来的马车遇见。   “郎君!”   崔晚晚远远见他就喊,声音轻快。只见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怀里拱起一团似乎揣了什么东西,下马车时她一改从前的活蹦乱跳,被佛兰搀着小心翼翼的。   拓跋泰抬步迎上:“你藏着什么?”   “你过来点,得把风挡住。”   二人靠拢,拓跋泰掀开鹤氅把她罩住,低头看她轻轻撩开斗篷一角,露出襁褓婴儿。   他一时愣住,面露愕然。   “……哪里来的?”   崔晚晚没有回答,只是弯起一双眸子,娇声祈求:“阿泰,我们把她留下来好不好?” 第84章 单双 单日一个夫郎,双日一……   得了天子首肯, 女婴暂时被留在了飞霜殿。   众人都极为喜爱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家伙,每天怎么看都不够,金雪银霜则抢着要给她起个名字。   银霜提议叫“来娣”或者“招娣”, 解释说一是寓意好, 二是乡下人都起贱名好养活。   “什么娣不娣的,土死了。”金雪一脸嫌弃, “她白白嫩嫩的像块糕,可以起小名叫年糕或者汤圆,好记又好听。”   崔晚晚听了笑得直不起腰。   银霜嗤之以鼻,打击道:“是好吃还差不多!”   金雪气呼呼的:“你和我起的名字都不行, 我们请娘娘来起!”   小丫头这么一说,崔晚晚还真上了心,一日的功夫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名字。   拓跋泰狩猎刚回来,就被她扯到御案之旁, 要他在几百个精挑细选的字里再挑一个最好听的出来, 用作小女婴的名字。   他看着那些“柔”“茜”“曼”之类的字就头疼,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 随手指了一个。   “琪?”崔晚晚思忖,“琪花瑶草, 意为珍贵美玉,寓意是不错,可会不会孩子小了压不住呀?银霜说要贱名才好养活……”   “咳, 跑了一天浑身是汗, 朕去更衣。”说完赶紧溜走。   留下崔晚晚对着密密麻麻的字继续纠结。   过了两日房英莲来飞霜殿探望崔晚晚。   “这就是娘娘捡来的女婴?”   “对呀。”崔晚晚一副自豪的口吻,“可爱吧?”   房英莲点头:“嗯,小小又软软。”   说话间孩子忽然醒了开始哭,奶娘急忙进来抱走喂奶。虽然孩子放在飞霜殿养, 但崔晚晚和佛兰都没有育儿经验,最后还是找了两位奶娘来帮忙。   房英莲等外人走了才问:“娘娘是如何打算的?真要一直养着这个孩子?”   贵妃搬到行宫住了几个月,竟然捡了个孩子回来养,外头风言风语都传遍了,众人纷纷猜测这个孩子的来历,甚至有人说她是奸情败露才被今上赶出内宫,其实她早就珠胎暗结,于是偷偷生下孩子云云。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只是无人敢传到她耳中罢了。   崔晚晚何等机敏,听她这么一问就觉得有古怪,反问道:“是我二哥让你问的?”   房英莲又不是那些爱讲是非的碎嘴女子,怎么会如此八卦?定是有人要她来问,这个人还要请得动她,这样一想,除了崔浩别无他人。   房英莲略窘,实诚点头:“崔兄关心你,托我来问问。”   “你给他说少操闲心,不然老得快。”崔晚晚不以为然,转而笑着问房英莲,“话说白将军和我二哥,你更喜欢谁?”   房英莲眉头微皱:“这个……不好说。”   崔晚晚一副看好戏的口气:“虽说崔二是我兄长,但在婚姻大事上我帮理不帮亲,他这人风流惯了,外头红颜知己可不少,你若选他,少不得要处置那些莺莺燕燕。而白将军对你可谓痴心一片,你嫁给他应该没那么多烦心事。不过将来的事谁说的清呢?也许我二哥浪子回头也说不定呀。”   “实在左右为难,干脆两个都选!”崔晚晚不嫌事大,竟给房英莲出馊主意,“索性请一道圣旨,让他二人都入赘你家,做你的夫郎。你放心,我还有个长兄,用不着崔二传宗接代,而白将军只要能娶你,肯定也是愿意入赘的。这样你就可以单日一个夫郎,双日一个夫郎,享尽齐人之福……”   房英莲都被她说懵了,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崔晚晚越说越起劲,甚至还追着她问考虑得如何?要不要这便一起去找拓跋泰下旨?   “多谢娘娘美意,只是我并无成婚打算,现在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房英莲终于回过神来,婉言谢绝。   崔晚晚惊讶:“为何?”   “为什么男人可以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而世人对待女子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嫁人生子,当个贤妻良母?”房英莲是真正的胸怀广阔,巾帼不让须眉,“我并非是说贤妻良母就不好,但我觉得女子不该只有一种活法,而我恰恰志不在此。”   “唉——”崔晚晚听完她的话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看来我是无缘喊你二嫂了。”   房英莲笑道:“但可以继续做手帕交。”   当晚“单双日夫郎”的典故就传到了拓跋泰耳朵里。   他掐着那顽劣美人的腰肢,恶狠狠问:“你也想单日一个,双日一个?”   “不是呀。”崔晚晚娇妩轻笑,歪着头抛给他个媚眼,“我想要的是白天一个,晚上一个。”   “白天那个就负责陪我三餐,还要与我画眉,同我扑蝶,我跳舞时他奏乐,我作画来他磨墨……”   她越说越不像话,拓跋天嘲讽道:“这叫吃软饭。”   崔晚晚横他一眼:“你不吃就算了,还管别人吃不吃?”   他当即给了她两巴掌,小惩大诫。   “疼!”崔晚晚嗔唤两声,还在不知死活地惹他,“至于晚上那个,就用来暖床吧,如此各司其职,甚好甚好——”   她一贯调皮捣蛋,三天不撩拨就皮痒痒,拓跋泰懒得与她争辩,索性擒住两只皓腕一把按在她头顶。   崔晚晚被他压制住,觉得自己就像只躺在砧板上的鱼。   “我胡说八道的,郎君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一般见识。”美人鱼可怜兮兮地求饶。   “晚了,还有,朕很小气。”   言下之意就是今夜不能善罢甘休了。只见他像捕到鱼儿的鲸鲨,俯首而下用牙齿撕扯开衣物,一口咬住丰腴可口的鱼肉。   任随美人鱼再机敏灵活,遇上海中霸主也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   自从住到行宫,每月三旬的首日太医令都要为贵妃复诊,调整药方。   这天正是请脉的日子,辇轿把崔晚晚送入开阳门外的重明阁中,这里介于后宫与外朝之间,又有缭墙遮挡,是个隐蔽之地。   阁内有一间宽敞房屋,里面陈列简洁,惟独幔帐惹人注目,只见厚重幔帐自屋顶悬落垂地,犹如一堵不透风的墙,把房间一分为二。崔晚晚从一道门走进去,径直在幔帐旁边的椅子落座。佛兰为她挽起袖子,然后掀开幔帐上开的小洞,让她把手伸过去。   幔帐另一侧的郎中是从其他门进屋的,自是看不见帐子后面的情形,惟见递过来的这只手莹白如玉,十指纤纤,丹蔻嫣红,可想而知手的主人定是位绝色美人。郎中不敢多看多问,在手腕上覆了一块丝帕,隔着轻轻搭脉。   须臾,郎中诊完脉撤走丝帕,崔晚晚便把手收回来。她也不开口,带着佛兰从进来的那道门径自离开。   待旁人都走光,太医令才开口问:“韩师弟,如何?”   姓韩的郎中略微沉眉,摇了摇头,随即开始收拾脉枕放入药箱。   太医令不甘心,追着他问:“你惯有死骨更肉的技法,再难的病症也能开方,为何这回连试也不肯试?”   韩郎中沉吟:“她无沉疴在身,更谈不上命悬一线,除了子嗣艰难而外,是个再康健不过的人了,既然如此,我为何要给她开方?师兄,告辞。”   两人是师兄弟,太医令自是熟知韩郎中急躁直率的脾性。他拦住人,故意出言激将:“我看你不是不能治,而是不敢治,你怕得罪贵人!师弟你什么时候也这般畏手畏脚了?”   果然韩郎中闻言恼怒,道:“我孑然一身有何好怕?我只是不愿做那舍本逐末的缺德事!”   “舍本逐末?”太医令抓到关键,追问道,“此话何解?”   ……   从重明阁出来以后,崔晚晚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佛兰温柔问她怎么了?   “已经换了三个大夫了。”崔晚晚挤出一抹苦笑,“姐姐,我应该是治不好的。”   尽管太医令从未亲口明说,但聪敏如她怎会推敲不出结果?若是有人能治,自当开方熬药送来,怎么会频频更换大夫?   佛兰连忙出言安慰:“不打紧,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还不行就再换,天下那么多名医,一定有能治的。我们不要急,慢慢等就是了。”   “我是可以等,但郎君不能一直陪我等啊。”   天子无嗣则社稷不稳,拓跋泰已经二十五岁,再过几年便是而立之年,总不能等到那个时候还膝下空空吧。   佛兰还想说些什么,崔晚晚却不再提这件事,转而又充满了笑意和期盼:“马上就是新年了,咱们快想想今年在行宫要怎么过才好。”   年节总是让人欢喜,佛兰也笑着感慨:“是啊,这都腊月了,总觉得今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没了似的。”   “我也觉得太快。”   崔晚晚附和,口气中带着深深眷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割舍。 第85章 爬床 金枝玉叶。   今年的岁除之日, 今上在行宫设大筵,召重臣和宗亲入阁一同守岁。   入夜,几乎所有宫殿都燃巨烛, 燎沉檀, 整座行宫萤煌如昼,香闻数里。今夜还有乐吏千人进行傩舞表演, 供众人观赏。   这个时候许多文臣都要作诗称颂君主圣明,歌舞升平。换做平时拓跋泰肯定不喜这般华而不实的场面,但守岁一年一次,况且有辞旧迎新的美好寓意, 他便随着这些人去了,甚至还大方予以赏赐。   崔晚晚喝了几个月的苦药,人都清减了些许,难得今日得了太医令允许不用忌嘴, 也没有佛兰在旁耳提面命, 于是使眼色叫金雪倒酒,她不住地朝小丫头眨眼, 可眨得眼睛都酸了,金雪还是迟迟不敢动, 反而朝天子所坐的方向努嘴示意,弄得跟嘴角抽筋似的。   拓跋泰被主仆二人的眉眼官司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开口:“喝吧。”   这下金雪得了圣谕, 赶紧把酒甄满。   拓跋泰举杯, 邀众人共饮。   待到筵席过半,宗亲重臣皆是酒酣耳热,这个时候只听御座之上的天子开口。   “朕与贵妃收养一女,赐名琪, 封金枝公主。”   此言令众人始料未及,顿时四周鸦雀无声。贵妃在行宫捡拾到婴儿的传言大家都略有耳闻,其中真真假假不好分辨,大伙也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不想陛下却主动说起,天子竟然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弃婴为养女,还封为公主。这不仅是史无前例,更是闻所未闻,堪称惊世骇俗。   吃惊的不止宗亲重臣,就连崔晚晚事先也不知道拓跋泰是这般打算的。   而他的口气毫无转圜余地,波澜不惊地陈述完,仿佛只是知会在座众人一声。   琪乃美玉,封号金枝,可见今上是把这个养女当做真正的金枝玉叶来看待的,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敢轻贱她的出生来历。   但是立马有大臣出言反对,说这不合祖宗规矩,大魏皇室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说没有,”拓跋泰道,“朕也曾是旁人的义子。”   大臣反驳:“义子与嗣子不同,义子只是恩养,嗣子则要继承宗祧。此女得陛下赐名,承继天家之姓,将来便要上玉牒、入宗庙。但自古以来收养应是同宗于昭穆相当者,陛下此举并无先例可循。”①   拓跋泰的口气不容置喙:“朕便开这样一个先例。”   大臣还想争辩,却被他一句“朕意已决”制止。众人这下知晓今上并非跟大家商量,只是告知一声。   崔晚晚在案桌下去牵他的手,紧紧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拓跋泰唇角微翘,低声道:“晚晚,从今往后我们有女儿了。”   这时,座下的崔衍站起来,开口道逢此佳节,他愿高歌一曲为晚宴助兴。于是乐师起了调子,崔衍一边敲着小鼓和之,一边开口吟唱,很快就扭转了方才凝滞的气氛,筵席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子夜有烟花焰火,拓跋泰与崔晚晚起身离席,一起携手登上观风楼。   回忆去年岁除,两人闹了不快,她独自登高远眺,心中空洞惘然不知归处,好像暗夜中独行踽踽的旅人。好在后来他找了过来,点亮了那盏引路明灯。   “阿泰,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起在望仙台看焰火。”她还是依偎着他,仰头看着夜空中炸开的绚烂多彩,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落进去。   “怎么不记得,朕记得你先是自己跑到高台上跳了支舞,随后朕带你去看了仲祺他们,还有你又毁朕清白……”说到后来他忍不住带上笑意。   她也笑,张着嘴说了些什么。但是此刻烟花爆竹齐放,噼里啪啦炸得乱红飞溅,整座行宫都是震耳欲聋的巨响,掩盖了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一年?”拓跋泰没听清。   她摇了摇头,捂住耳朵躲进他怀里。   不知不觉已过一年。   一年了啊。   正月初七,帝驾回京。   这一年的上元节,他们仍旧一起回崔府过,然后去逛了灯会,只是今年朝廷没有再立那样一座奢华的灯塔花树。接下来要加固长城、养战马、修河堤……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开支巨大,从年初开始拓跋泰就下了旨要众臣节俭,自己一马当先,以身作则。   崔晚晚也晓得他的不易,没有过多要求,只是喊他买了一盏平平无奇的花灯,绢布上随意画了几笔兰草,素淡得很,也很便宜。   “换一盏,这个太平常了。”拓跋泰觉得这盏灯不配她,“我何至于连盏灯都送不起?”   “我就喜欢这个,郎君快给钱!”她提着灯催他付账。   虽然花灯普通,但是拿灯之人容色倾城,所谓美人提灯便是如此,无所谓灯是什么模样,路人皆盯着美人看。   崔晚晚得意:“我就说这盏灯好看,你瞧他们都在看呢。”   拓跋泰盯着她道:“是好看。”   入夜两人回宫,拓跋泰回紫宸殿批折子,崔晚晚则返还长安殿,进屋就先让金雪把花灯挂起来。   金雪捧着灯左看右看也没瞧出特别之处,纳闷地问:“娘娘为什么买这样的灯?什么也没有呀。”   “你懂什么,就这样的才好。”崔晚晚不满一个二个都嫌她眼光不佳,于是吩咐,“拿我的笔墨粉彩来。”   她画技不凡,寥寥几笔就在花灯一面勾勒出一幅画。金雪银霜都凑过来来看。   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手里牵着一根线,线的尽头是纸鸢,旁边还有一对男女。   金雪看懂了:“是小女孩和爹娘在放风筝。”   崔晚晚转过花灯另一面,又画了一幅。   “小女孩长大了,藏在花枝背后偷看心上人!”   “她嫁人了,正在拜堂呢。”   “她和郎君举案齐眉,然后生了孩……咦?娘娘怎么不画了?”   金雪看贵妃画了依偎在一起的男女,他们低头看着怀里,直觉那个地方应该再画个婴孩才对,谁知崔晚晚停顿一瞬,落笔却只画了本书。   “好了。”崔晚晚搁笔,望着花灯微笑,“两人在吟诗作赋,挂起来吧。”   金雪觉得最后这幅画有点美中不足,若是画上一家三口,便又能跟第一幅的放风筝连贯成一个美满故事。   “奴婢来。”银霜接过花灯,把灯挂在梳妆台上方。她用手转了转灯,兀自欣赏了许久,爱不释手的模样。   崔晚晚见状笑问:“霜儿喜欢?那送给你吧。”   银霜素来内敛,今夜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闻言取下花灯屈膝道谢:“奴婢谢娘娘赏赐。”   正月末,北地几个胡人部族来京城觐见朝贡,其中就有斛律金。拓跋泰先是设宴款待了这群人,然后晚上单独留下斛律金一起饮酒叙旧。   两人是多年旧友,又皆是海量,喝起酒来简直没完没了。崔晚晚倒是早早回去歇下了,拓跋泰则过了子时才回到长安殿,脚步都是飘的。   他虽然醉得不轻,但却记得不能让一身酒气熏到了崔晚晚,于是进了偏殿准备独自醒醒酒,正好看见值夜宫女在此,便喊她煮些浓茶来。   他靠在榻上阖着眸子养神,衣领微敞露出一小块结实胸膛,与平素威严的样子大相径庭,很有几分风流郎君的意味。   “陛下,茶来了。”宫女很快回来,如是说道。   他没有睁眼,懒洋洋“嗯”了一声。   忽然一双手轻轻搭过来,温热的指尖落在太阳穴。   这宫女温柔开口:“陛下,奴婢服侍您。”   ……   崔晚晚觉得有些不对劲。   “金雪,银霜的病还没好?”   她已经三日没有见过银霜了,这丫头勤快本分,从来不曾托病躲懒。一开始她只是随口一问,佛兰皱了皱眉头,随口说了句“病了”就不再提。   可是这都第四天了,仍旧不见银霜踪影,问佛兰一直说还病着,还说大夫讲银霜的病会传染人,所以不让旁人探视。崔晚晚转而去问金雪,这丫头却支支吾吾的。   “……唔,没、没好。”   她觉得不对劲,一把拉住金雪,厉声质问:“你老实告诉我,银霜到底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金雪不敢看她,垂着脑袋否认:“没有!奴婢没有事瞒着您……”   崔晚晚气急,一拍桌子站起来:“不说是吧,我自己去找!”   金雪连忙扑跪在地抱住她的腿,哭着乞求:“娘娘别去,别去——”   正在两人纠缠之际,佛兰听见动静过来,眼看再也瞒不住了,只得说出真相。   “是我错看了那丫头,爬床的白眼狼!”   崔晚晚一惊:“你是说银霜她……”   宫里的女人想爬的床,从来都只有一张。   天子龙床。 第86章 弹劾 时候到了。   崔晚晚在掖庭局的诏狱中见到了银霜。   自从那晚触怒龙颜被发配至此, 银霜先是受了刑,后来又被扔进牢中自生自灭,她不知天日地熬着, 心想也许这便是她葬身之处了。   阴暗逼仄的牢房, 她蜷缩在墙角,觉得有什么活物爬上了小腿, 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应该是老鼠。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赶走它,于是只能任由这东西在身上游走。   “银霜!”   耳畔传来金雪咋呼呼的声音,银霜起先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狱卒来打开门锁, 金雪哭着扑上来抱住她,她才发现这是真实的。   金雪眼泪鼻涕一大把:“银霜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痛不痛啊?”她一边问一边大哭,搞得好像受了刑的是她似的。   银霜反过来安慰她:“都是皮外伤,我没事。”   “那、那就好……”金雪抽噎着抹了把脸, 想扶她起来, “走,我们跟娘娘回去。”   银霜这才抬起满是血污的脸, 眼睛看向崔晚晚,只见秾丽美好的贵妃站在牢房门口, 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奴婢见过娘娘。”   银霜费力站起来,拖着还在流血的腿一步一步缓慢挪过去,朝着崔晚晚磕头问安。   崔晚晚垂眸看着她, 目光沉沉, 半晌才开了口。   “金雪你去外面,我和她说几句话。”   狭窄潮湿的牢房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正午的光线照进来也无法驱散那种发霉腐朽的血腥味,主仆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静默了好一阵。   老鼠突然窜了出来,“吱”的一声,崔晚晚吓得不轻顿时一跳,银霜见状赶紧扑过去摁住老鼠,捏着扔出牢房。   “娘娘莫怕,已经扔远了。”银霜出言安慰脸都吓白了的崔晚晚。   崔晚晚最怕这东西,手抚胸口惊魂未定,深吸一口气,不解地问:“为什么?”   银霜重新跪下,却并没有回答。   “银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崔晚晚又问了一遍。   主仆二人相处时间并不长,还记得银霜刚到长安殿还是个瘦小的姑娘,看着年幼,却像一株顽强生长的杂草,眉宇间神色坚韧。她一直以来勤快又老实,在佛兰的悉心栽培下,已经能够在许多事上独当一面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将来一定能成为不逊色于佛兰的大宫女,但却没有想到她竟然选了另一条路。   她要做皇帝的女人。   在长安殿这么久,银霜谨小慎微行事妥帖,之前从未表露出想登上枝头变凤凰的企图,就连拓跋泰也对她没有戒心,甚至还觉得她伺候贵妃比金雪那个笨丫头要好。   所以他醉酒归来看见是银霜当值,才放心地让她服侍茶水,毫无防备。只是当她一双手触碰过来之际,他猛地睁眼拂开。   银霜却不放弃,还想再试,但这样的动作愈发激怒了拓跋泰,他一只手就能扼断她的喉咙。只是他没有在长安殿杀人,而是喊来佛兰要她处置了银霜。   他并非是介意区区奴婢也敢觊觎天子,而是绝不能容忍崔晚晚身边竟有背主不忠之人。   佛兰万万没料到今夜有这一出,见状勃然大怒,立即狠狠扇了银霜一耳光。姑姑虽严厉,经常训斥她们,但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银霜挨了打也不辩解,只是垂头不语。   按着拓跋泰的意思是要把这心思不纯的奴婢杀了,可佛兰终究是心软不舍,于是把她先送入掖庭局关押。   崔晚晚问了两次,银霜就如哑了一般,静默无声。   “你若不想说也罢。”崔晚晚叹道,“今日你就出宫去吧,这里容不下你了。”说完转身欲走。   “不要!”谁知无动于衷的银霜却被这句话刺激到,双膝跪地上前乞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让奴婢留在宫里,留在长安殿!就算做个烧火丫头也使得,奴婢什么也不要,求娘娘留下我……”   崔晚晚瞧她神情不似作假,反问道:“你连实话都不愿同我讲,我如何留得下你?”   “我、我——”银霜转过脸抹了抹泪,避开她的视线,“是奴婢痴心妄想,奴婢知罪。”   “银霜,我在宫里五年了,形形色色的女子见过不少,有不择手段的,也有与世无争的,一个女人有没有野心,是不是想往上爬,我看得出来。”崔晚晚字字珠玑,“陛下冷厉,你们平时怕他比敬他都多,又怎会对他有什么爱慕心思?所以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银霜原以为能糊弄住贵妃,却不料她早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崔晚晚比她以为的还要了解自己。   “娘娘,奴婢去年来了葵水,而且已经满了十五岁。”银霜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一些,“奴婢可以生孩子。”   崔晚晚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怔住。   “奴婢想替娘娘生一个孩子。”银霜昂起头,“这样娘娘就不用再强迫自己喝药,也不用管外头人如何说。奴婢可以躲起来直到孩子出生,娘娘只要假装有孕就好,若是娘娘不放心,等孩子生下来,就赏奴婢一味鹤顶红罢。”   崔晚晚气急:“你胡说什么!我要你的孩子做什么?!”   “娘娘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当上皇后。”银霜仍旧想说服崔晚晚,“还有金枝公主,您对她都那么好,也一定能善待其他孩子。如此一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奴婢愿意一死守住这个秘密。”   崔晚晚深受震撼,眼眶盈泪发烫,嘴唇嗫嚅。   “霜儿,这样不值得……”   “娘娘这般好,奴婢愿意为您做任何事。”银霜句句真心,“奴婢一直敬您爱您……心悦您。”   所以她不愿看崔晚晚独自承受折磨,她恨不能感同身受,帮她承担了所有苦难。   银霜出身贫寒,小小年纪被家人卖入宫中,一路走来吃尽苦头,看了太多世态炎凉与肮脏龌龊。直到遇到了崔贵妃。贵妃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好,不单单是容貌,还有学识、眼界、胸怀……样样都好,待她也好。   银霜在懵懵懂懂的年纪,从贵妃这里第一次知晓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美人”。人人都有对美的向往,而银霜向往的就是崔晚晚。   “傻孩子。”崔晚晚落下泪来,摸着银霜的头顶轻叹,“你这样的年纪懂什么心悦不心悦的,莫要再说这些胡话。”   “你觉得我好,那是因为你不认识从前的我。”   “曾经的崔贵妃自私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为过。”   “若非陛下,我不会是今日的我,是陛下让我成了如今的模样。”   最后,崔晚晚还是拒绝了银霜的提议,并且坚持要送她出宫。银霜苦苦哀求仍是无果。   “银霜,不是我容不下你,只是发生这样的事,你不能再留在长安殿了。”   韦清眉疯癫成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崔晚晚有感而发。   “人一旦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就再也做不成一个人,也许会沦为受欲念驱使的禽兽,甚至当了恶魔也说不定。”   “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的。”   正月过了没多久,南边传来急报,镇南王元雍假借年节拜贺的理由,邀年末回京述完职,又回到属地的越州、宁州、广州的刺史到王府赴宴,在宴席中途王府里突然窜出百余名弓箭手,用乱箭射死了三位刺史。   元雍迅速霸占了三州地盘,随即自立为帝,称齐国,然后他出兵往东西两路扩张,很快又占领了最南端的交州,自此大魏南边临海疆域几乎都被元雍掌控,公然跟大魏叫板。   拓跋泰当机立断下旨出兵讨伐元雍,他点了房英莲和白崇峻为主要战将,兵分东西两路南下而去,左右包抄逆齐。同时还派出崔衍为督军,由崔浩护送从中路前去谈判。   接下来两个多月里,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本来魏国大军气势汹汹,杀得元雍节节败退,只是没想到这还没到五月,南方就气温抖升,岭南本就潮湿炎热瘴气多发,北方的兵士不适应这般天气,饮食也没太注意,许多人都不慎染上疟疾。于是战事被迫放缓,而元雍则抓紧机会反攻一波,大魏这边也损失了不少。   一时间,两方呈现对峙胶着状态。而在后来几次不大的战役中,魏军竟然都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只因元雍那边冒出来个厉害人物,运筹帷幄且善用诡计,让白崇峻这条老狐狸都吃了不少亏。   坐镇京城的拓跋泰收到前线战报之后,正考虑是否御驾亲征,谁知这个节骨眼上又冒出来件坏事。   殿中侍御史王弘义在大朝会之日弹劾了崔贵妃,甚至还写了一篇檄文,骂她从前在元启后宫就兴风作浪,掩袖工谗,为虎作伥;后来侍奉今上,不仅不知何为贤良淑德,却愈发善妒恶毒,在后宫横行霸道滥杀无辜,堪称“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崔氏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①   殿中侍御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每逢大朝会才能具服升殿,王弘义从前并不起眼,今日却突然站出来一通“慷慨陈词”,把众人都弄懵了。   拓跋泰勃然大怒:“无稽之谈!倘若贵妃真如你所说,朕却不察不知,岂非昏君?你污蔑宫妃影射天子,好大的胆子!”   王弘义露出一副无畏生死的御史气节来,跪下磕头大义凛然:“微臣句句属实!陛下英明神武,断不能被妖妃所惑!”   拓跋泰本来想替崔晚晚辩白,然后再狠狠斥责王弘义一通,掐灭这些人另有所图的小心思,却不料方丞相竟站出来抢先开口。   “陛下素来善于纳谏且明察秋毫,王大人敢于谏言是好事,但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宜过早判断。不如待一切查明之后再做定夺,同时为了避嫌,委屈崔贵妃暂居殿中,静待结果。”言下之意要先禁足崔晚晚,也不失为一个为了安抚朝臣的平衡之法。   方丞相忠于大魏,就算崔家与他交情匪浅,他也始终把天子放在首位,谏议大夫邹征意图死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绝不会让拓跋泰再恣意行事,从而引起非议,动摇朝堂根基。   拓跋泰一听就要反驳,不料又有好几个大臣站出来附议,都赞同方丞相所说的办法。   与此同时,身处后宫的崔晚晚已听闻了前朝有人攻讦自己,她并不意外。   王弘义是王家人,王家处处都被崔家压了一头,早就心生不满,况且她还杀了王昭仪,两家已结下了不解之仇,王家势必会疯狂反扑,只是早晚动手而已。如今崔衍崔浩两人都在南边打仗,崔氏主力远离京城,正是王家出手的好时机。   再加上拓跋泰火烧元启尸骨、一意孤行册封公主这些事,早引起世家大臣的微词。每一件事都可谓与贵妃密切相关,皇帝又专宠于她,这把怒火不烧她烧谁?   所以王弘义先当出头鸟,其余人便齐声附和,一起给拓跋泰施压。   崔晚晚摘下簪珥珠饰。   佛兰见她动作顿时急了眼:“娘子……”   她神色平静:“走吧,时候到了。” 第87章 告别 郎君,晚晚拜别。……   这日朝会未散, 众臣便见到那位艳冠大魏的崔贵妃跪于正殿门外,脱簪请罪。   “承蒙陛下垂怜,恩宠椒房, 侍奉舜殿, 妾自知少贤寡淑,惶恐不能回报君恩, 内心常惴惴之。今,若因妾一人之过而致君臣不睦,实乃妾之恶罪也。”   崔晚晚素衣披发,磕头之后长跪不起, 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吐字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她再次伏地,朝殿中高座的天子叩首,诚恳道:“昔有周宣姜后、齐桓卫姬、楚庄樊女, 厥德孔贤, 忠款诚信,谦让大度, 方辅佐君王成就大业。妾自知才疏德浅,不敢妄图自比。吾皇文治武功, 攘夷拓土,尧趋舜步,必为千古一帝。承蒙君上错爱, 允妾常伴左右, 但妾自惭形秽,受之有愧。”她直起腰来,只见玉白的额头都磕红了。   “故,妾自请出家以修德行, 每日佛前拜祝祷叩,祈愿吾皇福寿天齐,大魏河清海晏。”   “望陛下允之!”   最后一拜,她伏地之后久久不起。   隔着熙攘人群,居高临下的拓跋泰遥遥望向跪着的崔晚晚。只见她低低叩首,瘦削的肩膀几乎贴在地面,像是虔诚膜拜菩萨的信女。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素白的衣裙铺开好似一朵雪花。   殿内殿外只隔了一道门槛,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   她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他知道。   虽然她没有单独对他讲一句话,但她向他行了三次拜礼。   她是来告别的。   其实自从行宫回来他就察觉到她有心事,他也隐约猜到她为何忧思,只是她不肯吐露,他也不便逼问。二人相处之际,他忽然又有了那种若即若离的不安感。   只是没想到今日她真的要离他而去,而且选在这样一个众人见证的场合,逼得他无法拒绝,没有退路。   这个时候拓跋泰觉得思绪脱离了控制,他脑海里钻出无数的场景和念头,既有二人最初相识的试探交锋,也有后来同甘共苦,逐渐情深意重……最终他脑袋里想的竟是,难为她还知道什么姜后卫姬樊女的典故,恐怕是临时抱佛脚,来这儿之前匆匆翻了几下《列女传》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   今日大朝会场面沉重,御史弹劾贵妃,而贵妃前来请罪,气氛可谓僵凝,众臣都屏气凝神之际,忽闻座上天子笑了一声。   心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只见拓跋泰站起身来,目光放远不知在看什么,淡淡开口。   “好。”   贵妃要去修行的地方叫罔极寺,取“欲报以德,昊天罔极”之意,是一座皇家修建专门用来祈福的寺庙。   当朝请罪之后,崔晚晚第二天就要离开长安殿前往寺庙。临走前一夜,她先是把小金枝托付给了袁三娘,还有奶娘与金雪也一并送了过去。   金雪泣不成声:“娘娘不要奴婢了吗?”   “并非是我不要你,而是我需要你在这里照顾金枝。”崔晚晚微微一笑,“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丫头,你帮着袁婕妤抚育好公主,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让她平平安安长大,这是件很重要的事,你能做好吗?”   金雪顿时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擦眼泪信誓旦旦:“奴婢能做好!”   安抚好金雪,崔晚晚又对袁三娘说道:“我此去不知归期,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她看着熟知的小金枝,露出不舍神情,“是我没有福气,做不了母亲……三娘,我在此谢过了。”说罢她深深鞠躬。   “不敢当。”袁婕妤抱着金枝,连忙请她起身,“该是我谢娘娘。”   深宫寂寥,有个孩子相伴也不错,至少能打发漫漫时光。况且这是天子亲自赐名封赏的公主,当了她的养母,将来便有了倚仗。袁三娘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   安顿好身边的人和事,崔晚晚便只剩最后一个牵挂。   月上中天之时,她终于来到天子寝宫。   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漆黑无光,福全领着几个小黄门守在门外。   福全见她急忙迎上行礼:“问贵妃娘娘安。”   崔晚晚点头:“陛下呢?”   福全指了指房门,如实回禀:“自打下朝回来便这样……一直没出来过,也不曾喝茶传膳。”大伙儿都知道今日天子动怒,御前伺候的人更不敢擅自打扰。   “我同陛下讲几句话,你们先下去吧。”   福全招手让人都撤了。   崔晚晚上前叩门,“笃笃笃”几声过后,里面没有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被他拒之门外。   “阿泰。”   她也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索性靠着门坐下来,自顾自开始说话。   “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我都知道,再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是太医令还是其他大夫,都治不好我。”   “与其蹉跎岁月,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当机立断,让一切事情都重回正轨,你和我也去走自己早该走的路。”   若是他们没有相遇,元启死后她就出了宫,回崔家也好,四方游历也罢,总之不会再滞留于此。至于拓跋泰,相信就算没有她的帮助,他也还是会当上皇帝,接着选秀纳妃,开枝散叶。   本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偏偏在最差的时机遇见,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么多波折。可是走了那么多弯路,他们兜兜转转又必须回到原点。   殿里还是没有回应,崔晚晚却知道他肯定在听,于是继续开口。   “我可以只有一个收养的女儿,但你不能没有儿子,更不能没有亲生儿子。你是天子,你有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你需要子孙后代承继下去,否则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黎民百姓。”   “阿泰,我知道你很难,一边是治国兴邦的责任,一边是和我长相厮守的承诺,你想两者兼顾。可是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俗话说知难而退,所以我想退一步。”   “可是我的退步,不是说从此当个宠妃,不然与从前有何不同?正是因为爱着你,我才不能像对待元启那样对待你,更不能让自己做违心的事,哪怕是装得贤惠懂事一些,我也不愿。”   “其实我试想过大度一些,与旁人分享你的宠爱,后宫那么多嫔妃,我老是霸占着你……可是我那么小气,劝你临幸其他嫔妃的话我说不出口,更做不出把你推给别人的事来。我就想郎君属于我一个人,谁也抢不走。”   “阿泰,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不可能亲眼目睹你同旁人生儿育女的样子还无动于衷,我会嫉妒、会憎恨……可我不想自己变成韦清眉,我也不能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永远是最好的。”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等崔晚晚察觉之时已是满脸冰凉。   “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我早就给自己定下了期限,一年的时间,我们好好在一起。时间一到,我们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走该走的路。”   “你看,一年都过去很久了,我甚至还多得了几个月……我不能再贪心,我该知足了。”   她就像是偷到糖的孩童,吃的时候甜蜜,可那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寝殿之内,久久坐在黑暗之中的拓跋泰仍是一味沉默,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烙进了他心里。她虽然极力掩饰,可听到她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有并不均匀的喘息,他知道她在哭。   他终于起身走向门口,朝紧闭的殿门伸出手。   “阿泰,不要出来!”   崔晚晚听到他的脚步声,急忙出声制止。她甚至从外紧紧扣住门环,又再说了一次。   “不要出来……你不能出来。”   他的手掌已经抚上了门闩,却没有再动。   崔晚晚深吸一口气,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却仍然挤出一抹笑容:“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你不要看了。”   本来是想来再见最后一面,可临到真正要相见的时候,她又忽然胆怯了。她害怕,害怕若是见了,离去的勇气和决心将瞬间崩塌瓦解。   “嗯。”里面传出他低沉的声音。   终于得到回应的崔晚晚用手拉住门环,额头轻轻抵住殿门,仿佛是倚靠在他的胸膛。她轻声叮嘱:“阿泰,以后嫔妃生了孩子,记得对孩子和母亲都温柔一些。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也会是最好的父亲。”   只是那样的圆满时光里,再也没有她。   已经过了三更,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脸庞泪痕已干,崔晚晚缓缓松开门环,后退两步后径直跪下,双手合前朝着紧闭的殿门叩头行礼。   “郎君,晚晚拜别。”   从此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第88章 圣旨 我们会记得彼此最好的……   前夜星空月朗, 清晨却聚起雷云,乌压压的天际传来沉沉轰隆声,然后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佛兰撑着伞和崔晚晚步行离开长安殿, 一路走到宫门口。雨势滂沱, 两人走出不远就鞋袜尽湿,裙摆也全是水渍。   “娘子, 要不躲躲雨再走吧。”佛兰提议。   崔晚晚摇头:“走快些。”   宫门口停着青毡马车,两人依偎在一把伞之下,步履艰难地走到这里,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马夫已搭好凳子, 佛兰也催促:“娘子快上去吧。”   崔晚晚提着裙摆,想回头再看一眼住过五年的深宫,转过半张脸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回头踏上脚凳。   佛兰收伞, 很快也登上车去。马夫穿好蓑衣, 挥动马鞭驾车而去,很快就出了丹凤门。   城门高楼之上, 福全先是看了看矗立不动的拓跋泰,眼神又瞟过那辆青毡马车, 雨雾蒙蒙,很快马车就变成了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消失在漫漫长路尽头。   “陛下, ”福全小心翼翼提醒, “该上朝了。”   拓跋泰这才收回视线,神色平静目光淡漠,转身走下台阶,似乎对崔晚晚的离去毫无波澜。可福全知晓天子并非表面上这么平静, 他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过,仿佛捏着什么东西,而一旦放开便会汹涌泗流。   马车之中,崔晚晚还未坐定就急忙让佛兰打开包袱,检查里面的东西被弄湿没有。   只见扁扁的包袱里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一个经盒大小的匣子,以及几件换洗衣衫。   崔晚晚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小幅画,还有一支樱桃绒花簪,一支白玉笄,以及八棱子手串。长安殿里有许多他送的东西,她精挑细选了许久,最后带走了这几样。   徐徐展开画纸,是拓跋泰的小像。   “还好没湿。”她伸手抚过画中人的眉眼,“我们会记得彼此最好的模样。”   这日的朝会因暴雨推迟了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姗姗来迟的天子竟也浑身湿透。朝会之上拓跋泰知会众臣,他将亲去南方督战,不日动身。   可是当晚,一向身强体健的今上竟发起了热,浑身烧得滚烫,病情来势汹汹。太医令看过之后判断病因,乃是五脏郁结,心绪波动过大引起的,再加上淋了雨,让病情愈发严重。开了药又赶紧熬药,福全端着药来请陛下喝,拓跋泰却昏睡着不省人事。于是福全先用烧酒给天子擦拭颈窝四肢降温,又张罗内侍备水沐浴。   半宿过去,拓跋泰体温终于没那么烫了,福全已经熬红了眼,端着药过去再试,听到他昏昏沉沉地喊着“晚晚”。   “陛下,您先把药喝了。”福全鼻子一酸,哄道,“奴婢已经去请贵妃娘娘了,她说马上就来。”   他终于松开牙关,福全赶紧把药汁喂进嘴里。   药有安神的作用,筋疲力尽的拓跋泰沉沉睡去。   福全端着空空的药碗,跪在龙榻侧畔,唯有低低哀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拓跋泰这场病养了半个多月才算痊愈,他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六月初,御驾南下督战。   罔极寺中,崔晚晚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包括崔父。   她和佛兰深居简出,真的就如同她之前承诺的那般,每日研读佛经典籍,日日叩拜佛祖菩萨,虔诚敬香膜拜。   七月的时候,南边终于传回好消息。前镇南王妃林氏的娘家人,率全族投向了大魏,正式与元雍割裂。原来元雍在称帝之后,因长期与王妃不和,竟然不立发妻为后,而是降妻为妾,甚至软禁了王妃和数位林氏少年子侄,威逼林家共同谋反。林家顾忌这群人的安危,不得不顺从元雍。   后来不知拓跋泰使了什么法子救出这群人质,林家顿时没了后顾之忧,立刻表示只认同大魏天子一人,愿一齐讨伐元雍逆贼。为表诚意,林家献上治疗疟疾和避免瘴气的药方。   魏军终于摆脱了瘴疾的困扰,加上又有帝王坐阵,顿时士气大涨,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崔晚晚破例接待了一位特殊访客。   “多谢娘娘愿意见我。”   林新荔又怀上了第二胎,如今已经显怀,若非见她是个孕妇,不忍她挺个肚子等在外面,崔晚晚不见得同意她进门。   崔晚晚亲自给她端了杯水,开门见山:“你若是来替人当说客,那就不必开口了。喝完这杯水就走罢。”   “家里那黑脸莽汉确实是想让妾身来劝劝娘娘。”   林新荔倒也不隐瞒,邓锐与拓跋泰情同兄弟,必然不忍心看堂堂天子也要受情所困,是故想让家中妇人前来劝和一二。但聪慧如她肯定不会单刀直入,况且崔晚晚已经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她更不会张口就劝,反而先直接承认是受人之托,随后立刻表明自己无心当说客。   “男人总是认为女人需要依附他们而活,更希望我们都是贤妻良母,不争不妒,以夫为天,一辈子围着他们打转。”林新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可是凭什么呢?女人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妾身今日不是来当说客的,只是想来探望您。”   换做从前,崔晚晚怎么也想不到柔弱小意的林新荔会说出这样的话,瞧她如今“语出惊人”,崔晚晚笑着打趣:“看来夫人驯夫有道,邓将军一定被你驯得服服帖帖吧?”   提起邓锐那个憨的,林新荔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谈不上服帖,但还算听话。”   从这日以后,林新荔隔三差五就会去一次罔极寺,陪崔晚晚说说话,给她讲一讲外头的事。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   崔父再次来到罔极寺,本来只是打算让寺中比丘尼转交些过节的东西,没料到崔晚晚竟主动提出要见他。崔父喜出望外,跟着比丘尼进了寺庙,头一回踏入女儿住的禅院。   “小晚!”   崔父快半年没见过她了,一时间激动不已,赶紧上前拉住她好好端详。只见她穿着三宝领的海青,头发用木簪挽起,素颜不施粉黛,与从前锦衣华服、簪环戴珥的秾艳模样大相径庭。   崔晚晚任他打量,牵着他落座:“阿耶坐下歇歇。”   崔父心疼不已,眼眶都红了:“小晚瘦了。”   “哪儿有。”崔晚晚双手比着腰身,娇嗔道,“我长胖了呢,只是衣裳宽大遮住了,让您瞧不出来。”   在父亲面前她一贯是小女儿的神态,崔父见状终于放下悬着的心,转而问她在寺中生活怎样。   崔晚晚道:“挺好的,每日看书读经栽花煮茶,日子也不算无聊,只是……”   “只是什么?”崔父顿时紧张。   “天天吃素太难受了,所以呀,”她示意父亲附耳过来,悄悄地说,“佛兰姐姐偶尔也出去买点荤食回来打牙祭,我们都躲在后门外头偷偷地吃,不敢让住持师太发现。”   崔父忍俊不禁。   “你长兄来信说,逆齐败局已定,元雍率残部逃往朱崖洲或夷洲,陛下已派人越海追缉,必诛杀之。一切顺利的话,大军年底就能班师回朝,到时候你也该离开罔极寺,回宫里去了。”   “阿衍还让为父转告你,让你莫要担心,他们知晓你受委屈了,王家已有把柄罪证在咱们手里,待回京以后,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在前线的崔衍知悉京中变故之后,只觉王家着实卑鄙无耻,不敢明目张胆跟他交锋,竟趁着他们兄弟二人没在,朝小妹发难。他且记下这笔账,日后必要王家千百倍偿还。   “阿耶,不知我前世修了多少德行,这辈子才能做您的女儿,哥哥们的妹妹,我很庆幸,也很感激,只是以后,你们别再为我如此大费周章了。”崔晚晚拉住父亲的手,“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   “我离宫不是因为王家的污蔑,更不是受人逼迫,我只是不能再待在那里,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阿耶,我不能再回去了。”   ……   崔晚晚亲自送崔父离开罔极寺。   “对了,”临到走时,崔父忽然想起一事,“给你的东西里面,有个盒子是陛下出征前差人送到府上的,我想着应是给你的,便没有打开来看,你记得瞧瞧。”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崔晚晚找出了父亲所说的盒子,放置于庭院石几之上,怔怔盯着发呆。   “娘子,夜深露重,当心着凉。”佛兰来为她披上外衫。   崔晚晚回神,道:“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自己歇息。”   佛兰点点头,先进屋熄了烛火。   半晌,崔晚晚才掀开了盒子,看见一册黄绢玉轴,是圣旨的模样。   她展开了这道圣旨,想瞧瞧拓跋泰写了什么,却没料到里面除了玉玺龙印,竟然空无一字。   回忆如潮水涌来,历历在目。   “真心?陛下怎会相信这样可笑的东西?”   “既然陛下坚称真心待我,不如与臣妾打个赌。”   “若是您输了,要送臣妾一封盖了印的无字圣旨,敢不敢?”   “若我输了,甘为笼中雀,如何!”   他认输了。所以送来了无字圣旨。   可是他不是输给她,而是输给了自己的真心。   大颗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绢布上。   “我也没有赢啊……”崔晚晚捧着卷轴喃喃自语。   她的人虽然离开了深宫,可心却被永远禁锢在他那里。此生余下的时光,她都是他的笼中雀。   而猎人也爱上了这只娇雀,所以心甘情愿,放她自由。 第89章 朝霜 又是一年。   秋高气爽的时节, 林新荔邀崔晚晚出来逛逛走走。   贵妃在罔极寺修行,天子并未限制她的出行,是故她行动自由不受约束, 并且羽林卫还有一队人马驻扎在寺庙附近, 奉旨暗中保护她。   佛兰也劝崔晚晚别闷在寺里,该外出透透气, 于是她与林新荔约好了去郊外看桂花。出行这日,她换下僧尼衣袍,穿了身普通裙衫,并不打眼。   桂花最盛处, 唯京郊西山为多,这里的村落百姓以桂花为业,沿着山势坡地栽植桂树,其林若墉若栉。秋日时节, 策蹇入山看花, 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 恍入金粟世界。   林新荔的孕肚看起来又大了些,崔晚晚瞧她走路都吃力, 好意劝道:“在下面看看就好,不用爬上山去。”   林新荔摇摇头:“今日来此另有目的,妾想拜访一房远亲, 他就住在那里。”随着她指的方向, 崔晚晚看见半山腰的桂树林有间草屋。   她们走几步就歇一歇,终于到了草屋,只见屋前空地上堆满了晾晒的药材,一名花甲老翁坐在杌子上, 手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双脚踩着药辗子来回地动。   “见过叔公。”林新荔出声唤道。   老翁抬眼随意看她一下:“坐。”说完也不管她们有没有地方落脚,继续一边看书一边辗药。   崔晚晚让林新荔等着,自己在一堆杂物里翻了许久才找到张竹凳,放在地上试了试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她让林新荔坐。   “不用,还是娘……娘子坐吧。”   崔晚晚不由分说把她按着坐下:“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林新荔确实也疲累了,不再推辞,撑着腰缓缓坐下,小声介绍:“妾从前告诉过您,林氏祖上行医,也出过好几位千金圣手。韩叔公与妾身祖父是姑表兄弟,他虽然不姓林,却是那一辈当中最有医术天分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   这时韩保升放下书,转身进了草屋,简单扔下两个字。   “进来。”   林新荔急忙起身跟过去,进屋之后只见韩保升坐在桌子背后,作势开始挽袖子。林新荔会意,也随之落座,把手腕轻轻搭于脉枕之上。   片刻之后,屋外的崔晚晚只听姓韩的老翁暴跳如雷。   “我是怎么教你的!”韩保升大发雷霆,“用虎狼之药催生,你当妇人产子是儿戏不成?!既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今日还来找我作甚?你给我出去!”   林新荔顿时呜咽哭泣起来。崔晚晚闻声急忙进去。   原来林新荔当初使了手段让自己“早产”,釜底抽薪地解决了将军府的其他女人,可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尽管她自己也在开方调理,但到底伤了身子,现在怀这一胎格外辛苦,常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夜晚睡觉也盗汗浅眠,所以才来找韩保升看看。   姜还是老的辣,韩保升一搭脉就发现了端倪,顿时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林新荔也不辩解,只是一味地哭,一副逆来顺受任打任骂的柔弱样。   韩保升恨铁不成钢:“哭哭哭!就知道哭!当初吃了熊心豹子胆,现在晓得后悔了?”   “叔公,我知错了……”林新荔听他口气软下来一些,赶紧认错。   她最擅长以柔克刚,等到韩保升大骂一通出了气,却还是提笔给她开方。   “先按方抓药吃着。”韩保升把药方扔给她,没好气道,“切忌忧思多虑,你就是心眼太多,迟早要吃大亏!”   林新荔小心翼翼把方子收好,点头道:“我晓得了,多谢叔公。”   韩保升转眼一瞧旁边的崔晚晚,见她梳着妇人发髻,皱眉问道:“你也是来看病的?”   “我……”   不等崔晚晚回答,林新荔拉着她落座,抢白道:“烦请叔公给这位娘子也瞧瞧。”说罢还劝崔晚晚,“来都来了,就诊个脉吧,也不费什么事。”   崔晚晚心想也是,便没有拒绝。   满山的桂花香飘进草屋,韩保升的眉头却越发蹙紧。   “你……”韩保升把崔晚晚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欲言又止。   崔晚晚对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于是主动解释:“我从前服过绝子药。”   “老夫知道。”没想到韩保升比她还淡定,“我给你看过病,还记得你的脉象。”   这下轮到崔晚晚惊讶。看过病?什么时候?   韩保升继续说话,语气疑惑:“你不是说不治么?怎么改主意了?”   她只在行宫看过其他郎中,倘若那时真的是韩保升去诊脉,他既然有法子医治,为何她不知晓此事?也没有新的药送来,是谁要瞒她?   崔晚晚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刹那间心思百转千回,故作平静地说:“我想再听听您的高见,究竟要如何治?”   ……   从西山下来,天色已暗,崔晚晚和林新荔一起登上马车。   “娘娘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林新荔看着崔晚晚的眼里带着惋惜与感慨。   而崔晚晚的眼眸格外明亮:“我已经想好了。”   “可是……”林新荔欲说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①”崔晚晚莞尔一笑,“有舍才有得,这还是你教我的。”   从这日起,每隔四五日崔晚晚就要来西山寻韩保升,请他为自己施针用药,风雪无阻。   接近年底的时候,南边战事结束,大军班师回朝。   魏军先是收复了交州越州等地,把元雍逼得逃到四面环海的朱崖洲,拓跋泰集结战船要对朱崖洲猛攻,元雍见势不妙,又欲逃往夷洲。不成想半路早有埋伏,他的船没有驶出多远,就见到打着大魏旗号的战船严阵以待,黑甲士兵威风凛凛。元雍吓得从甲板跌进海里,最后大概是葬身鱼腹了,反正没捞到尸首。   大魏讨伐逆齐,元雍经营数十年的势力都被连根拔起,包括那些依附他生存的岭南望族,识相的早就弃暗投明,谋得一条生路,若是跟元雍狼狈为奸的,几乎被灭了族。   拓跋泰借着此战,不仅除掉了心腹大患,而且荡平了南边的所有角落,大魏从此再无藩王割据,所有权力都收拢于天子之手。   从元雍谋反称帝到他身死,前后还不到一年时间,大魏此战能够速战速决,大获全胜,离不开一人的汗马功劳,那便是陆湛。   陆湛一年多前追踪兵器的去向到了岭南,察觉到镇南王元雍有异心,遂以门客身份潜伏进王府,通过几次献计纳策,渐渐博得元雍信任。元雍眼看自己年事已高,再不搏一把就只能老死岭南,于是在陆湛的推波助澜之下,他终于孤注一掷,自立为帝。   随后双方交战,陆湛一开始积极出谋划策,几次击败魏军,愈发得到了元雍的器重,成了他的心腹,接下来陆湛又了解到更多辛密,包括林家人质被软禁的地方,元雍的兵力部署,甚至他给自己谋划的退路等。待到时机成熟,陆湛便与魏军里应外合,同时从三个方向发起猛攻,很快就攻破防线直捣老巢,接着元雍逃亡,陆湛又把他行船的路线透露给魏军,让拓跋泰做好了瓮中捉鳖的准备。   陆湛婉拒了回京入阁封侯拜相的圣意,而是选择暂时留在岭南,此地战后百废待兴,正是他施展抱负的机会。   腊月京中连下几场大雪,拓跋泰返京只见四处白茫茫一片。回宫后他稍作休整,便吩咐福全把金枝公主抱来。   如今小公主已经满了周岁,正在蹒跚学步。拓跋泰离京半年,小孩子自是记不得他,瞧他朝自己伸出手来,反而怯怯往袁婕妤怀里缩。   袁婕妤神情尴尬,连忙解释:“公主还有些怕生。”   拓跋泰点头表示知晓了,不由分说把金枝接过来,然后高高举起,袁婕妤见状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咯咯咯——”   只见拓跋泰举着金枝飞上飞下,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而他一张冷脸竟也难得的展露笑意。不一会儿金枝就喜欢上了这个高大男人,乖巧伏在他肩头。   拓跋泰教她喊“父皇”,金枝还不太会说话,吚吚呜呜发音不清,但他很有耐心,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看着金枝的眼神很慈爱,只是偶尔会出神片刻,仿佛是在看其他人。   袁婕妤默默站在一侧,望着这样“共享天伦”的场景,欣慰之余却又觉得心酸。   这一年的除夕,宫里仍是照例按制,召重臣宗亲入宫伴驾守岁。与去年不同的是,这一回只有天子独坐于高台之上,身旁空荡荡的,正应了那句“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不过嫔妃们倒是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自从贵妃离宫修行,她们的心思又渐渐活络起来。不过拓跋泰回宫以来,除了偶尔见见金枝公主,并没有进过后宫,袁婕妤也只是作为养母送公主去陪伴圣驾,不曾受到临幸。但众女心生期盼,觉得来日方长。   酒筵过半,拓跋泰起身离席,慢慢往后宫而去。福全跟了一会儿,大概猜到圣上要去哪里,于是暗中挥退了其他侍从,自己则远远跟在了后面。   自从崔晚晚离开之后,长安殿就被封了起来,再也没人进去过。拓跋泰推开殿门,厚厚的灰尘窸窸窣窣落下来。   庭院里的陈设都没有变,但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冬日大雪冻死了所有草木,那株曾经开出灼艳花朵的木芙蓉如今枝丫荒芜,连旁边的秋千也变得破败。石几石凳上还残留了夏日青苔的印记,但这个时节只剩下冰冷刺骨。   荡秋千的人如今不在,坐在凳子上喊他烤肉的人也不在,只给他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拓跋泰坐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给她摘过青梅,她说酿了酒,就埋在了芙蓉树底下。   挖开泥土,果然有个酒坛,他把坛子取了出来,揭掉了油纸和酒塞。   随便找了个酒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酒。   梅子酸涩,泡进去把酒液变得又涩又苦,他慢慢尝着这杯酒,最后觉得回味竟然有些甘甜。   像她那般嗜甜如命,一定还胡乱加了糖进去……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轻一笑,无奈摇头。   钟鼓敲响,爆竹齐鸣,宫里在子时放出最华丽的烟花焰火。   拓跋泰端着酒杯,抿着唇齿里的涩然,抬眸望向天空中热闹的烟火绚烂,自言自语:“又是一年。” 第90章 过客 尽管众生皆苦,但世间仍……   元正过后, 就有大臣上书请求今上扩充后宫广纳嫔妃,早日为大魏皇室衍育子嗣。   拓跋泰一句“不合规矩”就把人打发了回去。   选秀通常三年一次,今年距上次选秀正好是第三年, 只是那次是秋季颁的旨, 若说不合规矩其实也不全对,差的只有月份而已。   这个消息传到后宫, 嫔妃们都不安起来,进宫快三年了,众女皆是无宠,大家都是一样的混日子, 谁也不嫉妒谁。但倘若要来一批新人,万一又出个贵妃怎么办?   嫔妃们都不愿坐以待毙,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想再为自己搏一搏, 接下来拓跋泰明显感觉到“偶遇”“邂逅”这些事来得太过频繁。   他把福全拎到御前敲打了一顿, 福全又去敲打了底下人,这下天子跟前终于清净了。   说到底他心里还留着一丝执念与期望, 尽管明知渺茫,可他还是不想就此放手。   崔晚晚还没有用那道圣旨, 所以她仍是贵妃,只是离宫修行而已,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 他在等她回来。   等等, 再等等……   正月十五,崔浩来了罔极寺,直接进去找妹妹。   崔二公子俊美无俦且风流倜傥,又惯会跟女人打交道, 即便是寺中比丘尼也对他格外关照,只要是他来到访就没有不通融的。   “换件衣裳,同我出去。”   崔浩一来就是命令的口气,惹得崔晚晚朝他丢白眼:“不想动。”   崔浩干脆拉她:“你又不是真的尼姑,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作甚?快随我走,咱们去逛灯会。”   “我既然身在佛门,就要守清规戒律。”她拒绝得一本正经。   “少来这套。”崔浩嗤笑,“你偷吃烧鸡的时候怎么不说要守规矩?”   崔晚晚伶牙俐齿地反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说着她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吃……”   “那你以为烧鸡哪儿来的?”崔浩斜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得听我的。”   佛兰也劝她出去看热闹,积极为她更衣梳头,崔浩见状特意叮嘱不要给她挽妇人发髻。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大魏的上元节一年热闹过一年,入夜之后所有寺观、街巷都灯火通明如昼,车马塞路,燎炬照地。   崔浩担心妹妹被人潮挤散,一直把她护在臂弯里,带着她往最热闹的地方去。   “怎不见大兄?”崔晚晚今日没见到崔衍觉得奇怪。   崔浩勾唇:“他正在与某位小娘子花前月下。”   崔晚晚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追着崔浩问,“是谁家小娘子?芳龄几何?长得好不好看?”   能让崔衍这种断情绝爱的谪仙都动了凡心,想来这小娘子不是一般人物。   说曹操曹操到,崔浩抬手一指:“自己看吧。”   只见崔衍同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结伴而行,两人姿态亲昵。此女虽非绝色,但笑起来脸颊有两个酒窝,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透着清泉般的纯澈。而崔衍也没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一直都耐心地听她讲话,眼里含着温暖笑意。   其实如崔衍这般人物,自身已是聪敏慧极,待人接物皆报着俯视众生之感,所谓的才女佳人根本撼动不了他高高在上的佛心。惟独这个纯粹诚挚的小娘子,恰恰能让他走入人间烟火。   四人遇见,崔衍稍微一愣,随即大方介绍。   “这是舍弟与舍妹。”崔衍先是对小娘子说,又对崔浩和晚晚说,“这位是十四娘。”   碧玉年华的十四娘屈膝行礼:“十四娘见过二公子。”她抬起眼来看崔晚晚,目光惊艳,“您就是贵……”话脱口而出了一半又惊觉不妥,赶紧双手捂嘴,眼睛瞪得圆圆,神态十分可爱。   崔晚晚笑着点头:“叫我小晚便是。”她眨着眼意有所指,“长幼有序,可不能乱喊。”   十四娘红着脸,小声唤了句“小晚姐姐”。   他们结伴而行,不多时就来到售卖花灯的地方,今日过节,几乎人手一盏花灯,大家走在街上都要相互比较谁的灯更好看别致。   崔衍去猜灯谜,换了盏兔子灯给十四娘,十四娘开心极了,脸颊酒窝深深。崔浩见状也问妹妹。   “小晚想要哪种灯?”   崔晚晚摇头:“没看见中意的,再瞧瞧吧。”   没过多久她就拉着崔浩往另外的方向走,有意让崔衍与十四娘单独幽会,说些悄悄话。   崔晚晚等他们都离远了,才放心打趣崔衍:“二哥,我们俩从今往后要喊大哥‘牛兄’才行了。”   崔浩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觉得他与十四娘在一起,看起来很像牛么?”   十四娘顶多十六七岁,崔衍却已年近而立,二人倘若真的成婚,说得好听点叫“老夫少妻”,通俗些便称“老牛吃嫩草”。   “哈哈——”崔浩捧腹大笑,笑完后却问,“你可知十四娘的来历?”   崔晚晚沉眉:“大兄未说明十四娘的姓氏,似乎是刻意避开……应该不是嫌她家门庭低落,大兄并非那种只看门第的人,或许是十四娘家里与我崔家有些纠葛?”   “岂止纠葛。”崔浩点头,“十四娘乃王家庶女。”   就是那个跟崔氏有仇的王家,原来十四娘是王昭仪的庶妹。如今两家仇怨难解,又还怎么缔结良缘?   “唉。”崔晚晚叹气自责,“都是我的罪过。”   崔浩安慰:“大兄的事他自己知道处理,万事有哥哥们解决,你不要担心。”   兄妹二人慢慢走到了内河沿岸,这里相对来说人少一些,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提灯而行,或是两两在树下窃窃私语,正应了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二哥,那个好像是英莲,还有白将军。”   崔晚晚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两个熟悉身影,并肩走在一起,她赶紧指给崔浩看。   崔浩伸长脖子望了望,肯定道:“是她。”他虽然语气如常,但一双桃花眼总是控制不住地往房英莲那边瞟。   “你去找她呀。”崔晚晚瞧他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笑着推他,“白将军可是只狐狸,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莫要让他抢了先机。你不用管我,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可是……”崔浩想去找房英莲,又不放心留下妹妹一人,顿时纠结。   “哎呀你快去!再磨磨蹭蹭的话,白将军可就抱得美人归了!”崔晚晚使劲儿催他,又给他宽心,指着身后不远处乔装打扮跟随了一路的侍卫,道,“还有他们呢,出不了事。”   “那你小心,早些回去。”崔浩匆匆叮嘱她两句,然后赶紧追房英莲去了。   崔晚晚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几名侍卫只是远远跟着,并不会贸然打扰。绝色美人月夜独行,难免引起旁人注目,她为了少些麻烦,路过摊贩时买了个面具覆于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新月圆满,宝灯燃尽。崔晚晚身处繁华极盛之地,却像一个人间过客,世间的喧嚣仿佛都与她无关。   她静静看着人生百态,携手的夫妻,玩耍的孩童,还有脉脉含情的小儿女……尽管众生皆苦,但世间仍是乐土。   又路过一个卖灯的店家,只见好些人围着一盏灯看,崔晚晚也被吸引过去,走近见到店门上方挂着一盏蟠螭灯,灯轴能够自己转动,薄如蝉翼的纱绢里面如同在演皮影戏一般,有人物山水景色,转过一圈便是一出完整的戏,最奇特的是还有乐声叮咚作响。   店家介绍这盏灯里面放了拂林国的曲乐盒子,所以能够奏乐。这样精巧奇思的灯自然价值不菲,有人打听价格,店家却说此灯不卖只送,条件是谁能一箭同时穿过房檐上悬挂着的三枚铜钱孔,谁就可以取走这盏灯。   铜钱孔又小又窄不说,夜晚光线昏暗,而且夜风吹得三枚铜钱左飘右荡,根本对不齐到一处,更何况要一箭穿过?   这不过是店家想博人眼球的噱头罢了。众人纷纷摇头,知难而退。   崔晚晚也一样,看看便作罢。   她又继续走,被人潮裹挟至一座桥上,只见众人都各自寻了地方站立,踮脚爬高,眼巴巴地望着大魏内宫的方向。   原来是在等正月十五的壮观焰火。   她误打误撞正好位于石桥中央,左右都挤满了人,想退也退不了,索性留在原地,跟着大家一起翘首盼望。   “砰砰”声响起,天空炸开彩云,人群中忽然沸腾起来,有人激动推搡引起了一阵混乱,崔晚晚站立不稳,险些跌下桥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后面捞住她,扶她站好,有意无意把她护在身前。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其他人的冲击,如山岳一般沉稳。崔晚晚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一张面具,挡住了真容。   最后一枚烟花落下,喧嚣归于寂静,人群也逐渐散去。只余崔晚晚和那个人留在桥上,隔着面具沉默相望,相顾无言。   “小妹?”   崔浩匆匆找来,从衣裳辨认出了她,喊了一声。   崔晚晚这才回神,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回过头去应了一声:“诶。”   崔浩见真的是她,松了口气,迎上前道:“我送你回去。”   “嗯,走吧。”   回到罔极寺已是深夜,崔晚晚更衣盥洗,正心不在焉地与佛兰搭话,忽然听闻禅院后门传来几下叩门声。   “应是二公子。”佛兰猜测,“难不成忘了什么东西?”   她掌灯去看。片刻后崔晚晚听见佛兰喊自己,于是也披上外衫走出去。   门外空无一人,只是地上放着那盏乐曲蟠螭灯。 第91章 想你 朕的皇后。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   佛经记载, 佛母摩耶夫人在无忧树下生下佛陀,彼时园中百花齐放,难陀龙王、优难陀龙王于虚空中, 吐清净水, 为佛陀沐浴。   所有寺庙在佛诞日都要举行活动,罔极寺自然也不例外。这里是皇家寺院, 一般不接纳百姓信众,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入寺礼拜敬香。   罔极寺按着往年的规矩准备了鲜果香花,又取出镇寺之宝佛舍利放置于佛前,以供香客参拜献供。令众僧尼没想到的是, 这日前来拜佛的首客竟是天子。   宫中事先并未传旨,帝王驾临让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况且今上与前几任皇帝不同,他登基以来从不礼佛参拜, 是个心中无佛之人。罔极寺住持搞不清楚天子有什么喜恶, 总担心一不小心就触犯了逆鳞,为寺院招祸。   忽然想起禅院住了位离宫修行的嫔妃, 住持连忙派人前去请教,希望能受些指点。   佛兰得讯匆匆告知崔晚晚。   “还是来了呀。”   崔晚晚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 闻言抿唇一笑,神情是一贯的狡黠:“住持想请姐姐帮忙也无妨,但我有个条件。”   佛兰是大宫女, 又在长安殿服侍过几年, 自然清楚天子一些习惯。她去前殿指点众人,概括起来就一句话。   不许花里胡哨,切忌阿谀奉承。   住持接驾以后,先是引今上去观看了浴佛仪式和舍利子, 然后又介绍了罔极寺的渊源,眼看时辰差不多便差人呈上素斋午膳,都是寻常食物。用完膳,住持又请御前大监转告天子,说已备好禅房一间,可以饮茶歇息。   拓跋泰来罔极寺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一早上木鱼声只觉得脑中嗡嗡,正需要清静清静,闻言便一口答允了。   这间禅房陈设素简,但所用器具都不俗,可谓雅致精巧。房里还燃了檀香,有安稳心神的效用,拓跋泰本来只打算靠在榻上养养神,谁知一不留神便睡着了。   有人悄悄溜进禅房。   她蹑手蹑脚走到他面前,目光彷如黏在了他的面容上,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他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一张俊脸还是从前的轮廓,高鼻薄唇,但双颊消瘦了一些,眉心微皱,聚着化不开的烦忧。   她伸手过去轻轻覆上他的眉头,引来他睫毛微颤,但眼皮始终没有掀开。   茶和香里都加了安神助眠的药,他应该不会醒来。   “阿泰,”崔晚晚依偎进他怀中,“我好想你。”   柔荑搭在他胸膛上,感受着胸腔里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   只是……这心跳越来越快是怎么回事?   她抬眸去看,见他依旧闭着眼,一副熟睡的老实模样。若不是被控制不了的心跳出卖,没准她还真就信了。她暗暗偷笑,也不戳穿他的假寐,只是蹭过去亲他的下巴嘴角。   想拓跋泰是何等戒备机警之人,他进屋就闻到浓得怪异的檀香,还有那杯来历不明的茶水,沾沾嘴唇做做样子而已。他想看看究竟是何人为之,又有什么目的。   细密的吻一路沿着脸颊来到耳根,她还恶劣地往他耳朵眼里吹气,拓跋泰的胳膊都绷紧了。   耳畔是衣裳摩挲的声音,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皮肤上还有她温柔的触摸……他似乎是不敢睁眼,害怕醒来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场梦,瞬间化为泡影。   失神的片刻,玉钩解开,猫爪子又开始乱钻,在枯原上点火,接着他朝思暮想的人伏过来,紧紧揽住他。   拓跋泰再也装不下去,掀开眼帘:“你——”   刚说了一个字,她的小衣就扔到他脸上,随即她扑过来用那块布料蒙住他眼睛,还打了个结。   “叫你装睡,这是惩罚。”   ……   他看不见,但其余五感变得格外的灵敏,嗅觉被放大,耳朵能捕捉到更细微的声响,单凭一双手就能描摹出物品的形状质地。   ……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宛如被蒸熨过一般,最后裹挟着一身欢愉气息沉沉睡去。   落日熔金,夜幕降临。   拓跋泰忽然惊醒,“噌”地坐起,张口就喊:“晚晚!”   他仿佛做了噩梦,还没从那种窒息的场景中缓过劲来,他未着衣衫,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他才略微平复,开始打量四周。   还是那间精致的禅房,窗外天色已黑,他应该睡了有好几个时辰。   屋内靡丽的气味还未完全散去,榻上也残留了胭脂水渍,甚至他掌下还捏着她的小衣。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拓跋泰徐徐呼出一口气,随即起身下榻。   刚穿好衣裳,房门被推开条缝,一个脑袋探进来:“你喊我?”   她笑靥如花,望着他的眼眸含着缠绵秋水,语气一如既往地亲昵,好像从未与他分离过。   相比之下他却显得患得患失,几步上前把人紧紧拥入怀中,铁臂紧箍,恨不得把她溶进骨血。   “晚晚。”   “晚晚——”   “晚晚……”   他一遍遍地喊她名字,她也一遍遍地回应。   “我在呢。”   “阿泰,我在。”   “我一直都在。”   今夜的月只有一半,竟也令人觉得圆满。   溶溶月色映照在佛像之上,垂眸悲悯的观音眼角似有珠光,为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也为终成眷属的有情之人。   一年的相思之语,千万挂念,最终只化作一句问候。   “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异口同声地相问,连一个字都不差,所谓心有灵犀便是如此了。   崔晚晚歪着头笑,惯常霸道:“我先问的,你先答。”   拓跋泰如实道:“好也不好。”   好的是他身为天子,衣食住行皆有人服侍,福全是个贴心仔细的内侍,帝王起居等琐碎事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好的是虽然身体被照顾得很好,但心里总像被剜走了一大块血肉,每时每刻都在淌血,难以愈合。   “我很想你,太想你。”他低头诉说思念衷肠,含住她的唇厮磨。   “骗人。”她被亲得气喘不定,作势推他。   “没骗你,真的很想。”他犹如追逐到猎物的猎人,她退他进,她躲他抓,把她牢牢圈于掌下。   “你好什么好?”崔晚晚只好掐他,磨牙恨恨:“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老实交代!”   一年不见,他身上又多了几道新的伤疤。   “南下督战时不慎弄到的,不碍事。”   拓跋泰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绝口不提当时他去了前线亲身上阵,遇到了无数凶险,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崔晚晚数落他,鼻子一酸,“你若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办?”   他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辩解,只能抱住她温柔安抚:“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阿泰,你要好好的。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的。”   重逢的欢喜总是胜过分别的苦楚,天亮以后,两人携手出了罔极寺,往崔家而去。   四月初九是崔晚晚二十二岁的生辰,父亲兄长在家为她准备了生辰宴。   她褪去黯淡灰袍,换上鲜艳裙衫,挽发簪花,描眉抹脂,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又变回了容华姝绝的崔晚晚。   这一日她不是谁的贵妃,只是千娇万宠的崔家女儿,不仅有父兄庆贺生辰,还有郎君相伴。   酒宴过后,醉了七分的崔晚晚硬拉着拓跋泰回了闺房,一进门她就歪歪倒倒地睡到春榻上,双颊酡红,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摊开一只玉手:“贺礼呢?”   父兄都送了她生辰礼,就他两手空空,还白蹭了崔家一顿酒宴,简直好没道理。   拓跋泰捉住柔荑放于唇边轻轻一吻,反问:“我给你的盒子呢?”   “什么盒子?”崔晚晚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半天才恍然大悟,“哦——阿耶拿到寺里给我了,佛兰应是带回来了的。”   于是他去找佛兰,把盒子里的圣旨取了出来。   摊开空白绢布,天子亲手布砚研磨,提笔蘸墨,写下一道旨意。   晕乎乎的崔晚晚凑过去看,见他写道:贵妃崔氏,门著勋庸,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常得侍从,心甚悦慕,弗离朝夕。   她心头一震,酒意散了大半。   “阿泰,我现在还不能……”   “朕说了算。”   他截过话头,语气中是不容置喙的坚定。他把人圈在身前,又把笔塞进她的手中,大掌包裹住柔荑,握着她的手继续书写。   ——册为皇后,正位中宫。   “小碗亲手写的,不能反悔。”拓跋泰紧紧贴着她,俯首在她耳畔笑语,“朕的皇后。”   ……   崔氏女封后的消息传出,众臣哗然。   不明内情之人以为崔家还有其他女儿,一边忙着打听新后的情况,一边暗中议论崔家到底是风水养人,生的女儿个个都能得天子青眼,真是令人又羡又妒。   而那些知情人却怀疑崔贵妃难不成是给今上下了蛊不成?堂堂天子怎么就非她不可? 第92章 大婚 阿泰,你高不高兴?……   崔氏女封后的消息传出, 众臣哗然。   不明内情之人以为崔家还有其他女儿,一边忙着打听新后的情况,一边暗中议论崔家到底是风水养人, 生的女儿个个都能得天子青眼, 真是令人又羡又妒。   而那些知情人却怀疑崔贵妃难不成是给今上下了蛊不成?堂堂天子怎么就非她不可?   前朝后宫紧密相连,众臣各怀心思, 世家纠葛寒门攀升,局势错综复杂,对于立后这样的国家大事,有人赞成, 就有人反对。   而反对的理由不外乎两个:一是崔晚晚从前的经历,前朝贵妃怎堪为当今皇后?二是她没有孕育皇嗣的功劳。   但拓跋泰雷厉风行,大朝会之日将封后圣旨昭告天下,随即让礼部负责制册造宝, 钦天监测算良辰吉日, 内府备办大典物品,一副圣意已决不容反驳的架势。   与此同时, 京中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去岁御驾亲征, 南伐逆齐,皇帝几次遇险,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全赖崔贵妃在罔极寺中虔诚祝祷, 最终感动佛祖菩萨显灵,方才令今上化险为夷,平安归来。所以贵妃乃是天子的福星,必须郑重待之。   光有个好名声还不够, 皇后母族还需有势。如今帝王恩宠,崔家炙手可热,而方相早有致仕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崔衍将是下一任相国,而一向散漫的崔浩竟也于禁卫军中效力,为神武卫大将军。   五月的时候,出使西域的阿罗憾回到京城,他不辱使命,不仅成功游说了诸国结盟,还带回了大魏需要的马匹,而他为了感谢拓跋泰的赏识器重和崔晚晚的引荐之情,联合四夷,出资在京城东边欲建一座“天枢”①。天枢乃铜铸的功绩柱,高百尺有余,柱身八面,蟠龙麒麟萦绕,上为腾云承露盘,顶部四龙立捧火珠。柱身将铭刻天子与皇后的名讳,并记载二人功德,传世千秋。   如此一来,崔氏女为后可谓众望所归。   吉日定在了八月初六。   本来立贵妃为后,举行一场封后典礼即可,但依着拓跋泰的意思,是要按照帝后大婚的规制来,还要“执六礼”,从纳采问名开始,一样都不能少。   陆湛当年的话他还牢牢记着,耿耿于怀。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在吃陈年老醋。”   在家“待嫁”的崔晚晚知悉后乐不可支,拉着佛兰一起打趣天子:“他这人小肚鸡肠得很,吃那么多醋也不怕坏肚子!”   佛兰也笑,笑过以后感慨万千:“娘子终于苦尽甘来。”   “我是无悔无憾了。”崔晚晚拉着她的手问,“姐姐将来有何打算?我此番进宫不像从前,不是闯龙潭虎穴,我有郎君庇佑爱护,我与他会相互照应的。倒是姐姐你,早该去过自己的日子,是我害你蹉跎了年岁……”   她语气歉疚,佛兰与她情同姐妹,如今都快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一直都不肯婚嫁。   “什么蹉跎不蹉跎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也不后悔。”佛兰笑了笑,略有羞赧,“既然娘子问我,那我便直说了,我想留在崔家。”   “老爷年纪大了,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佛兰垂眸叹息,“我想留在府中帮衬帮衬。”   抬眼对上崔晚晚吃惊的目光,佛兰连忙解释:“我并不敢痴心妄想!我知晓老爷夫人伉俪情深,即便夫人故去多年,他心中也始终只有夫人一个……娘子,我不想取代谁,更不敢奢望老爷能正眼瞧我,我只想远远陪着他,只要知晓他无病无痛,我便知足了。”   世间痴情儿女的情爱,并非只求终成眷属,有时候默默相伴守候,也是一种满足。   崔晚晚抹泪点头:“嗯。姐姐一定要好好的,别亏待了自己。”   三个月用来筹备帝后大婚,礼部的官员皆忙得脚不沾地,纷纷哀嚎时间不够用,光是“过六礼”都得掐着指头来,就怕一个不慎误了吉日良辰。而天子正好相反,嫌弃时间过得太慢,不能早日迎皇后入宫,害他夜夜独宿。原来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按照大魏嫁娶之俗,新娘都要待嫁闺中,而拓跋泰作为新郎,是不能前去见面的。   这日宫中遣使到崔府行纳采问名之礼,来使是德高望重的方丞相,携带着诏书和聘礼,崔父把女儿的生辰八字交予来使,由他带回宫中交给钦天监占卜。   这个时候崔晚晚无需抛头露面,一切皆由父兄出面,她要做的,就是给未婚夫婿缝衣纳鞋。   而佛兰是万万不会让她拿针动剪的。   “娘子可别被外头那些人糊弄了。”佛兰一边做针线,一边道,“世家千金有几个会针线的?什么给夫君做衣做鞋,其实都是找绣娘代劳的,为的就是说出去好听,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我跟这四个字可不沾边。”崔晚晚本来也没这种“自不量力”的心思,她有些瞌睡,打着哈欠说:“姐姐快去睡了,晚上做针线伤眼睛得紧,明儿我们也去找绣娘。”   “那我回屋去,就剩两针了。”佛兰帮她铺好床,端着针线篓子走了。   崔晚晚关好房门,推开窗户留了条缝,然后吹灭烛火兀自睡下。   约莫子夜,拓跋泰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崔府,又悄悄潜入闺房。他从窗户跳进去,反手插上窗栓,都不需要点灯,直接绕过屏风走向床榻,随手脱了外袍扔在脚凳上,一副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的样子。   察觉床榻挤上来一个人,崔晚晚连眼睛都不想睁,自觉往里侧挪了挪,嘴里咕哝着“怎么又来了”?   “想你了。”   拓跋泰凑过去吻她的眉眼,看架势是打算好生缠绵一番。他隔三差五就会趁夜来一趟,然后天亮前离开,为的就是一解相思之苦。不过这两回崔晚晚虽放他进来,却总是不爱搭理他,还不让他近身,顶多允他亲几下。   想他正值年轻气盛,哪儿能美人在怀还无动于衷,这无异于饥肠辘辘之人看着珍馐美馔却不能吃,何其煎熬难耐。他前两次都碰了壁,今夜来时就下了决心,非要一亲芳泽不可。   谁知崔晚晚比前两次还要绝情,不仅不许他孟浪,甚至还踢他下床,赶他去榻上睡。   他自是不肯,厚颜无耻地抱住她求欢。崔晚晚被扰得无法入眠,干脆去拧他耳朵。   时值夏月,外头天气渐热,两人纠缠片刻愈发闷热。   崔晚晚抚着他热烫的身躯,无奈妥协:“你躺好!”   ……   樱桃樊素口,纤纤红酥手。   娇妩美人只用了一半功力,就让堂堂天子又失了清白和脸面。   他剧烈地喘息,耳根红透,伸手把她从被褥里拽出来。   “郎君觉得我堪为箫史②否?”崔晚晚檀口微张,看他窘迫偏要调戏,“或是该封我个御使?御笔专使——”   拓跋泰顿时暴起,作势还想“磋磨”她一番,她却软软倚过来,娇嗔累了困了,他只好偃旗息鼓,心想下次再收拾这只顽劣小猫。   两人相拥而眠。   贪欢的结果便是第二日拓跋泰起迟了,匆匆离去的时候正好被崔浩撞见。君臣四目相对,天子略不自在,而臣子则一脸愠色,大不敬地瞪着皇帝。   自那日后,崔府便加强了守卫,几乎把崔晚晚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崔浩甚至亲自巡夜,让那“夜闯香闺的偷花贼”再没了可乘之机。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   内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挂满红色喜庆之物。宫中侍从已在正殿设置好御座、制案、节案、卤薄等,华贵彩舆和皇后仪仗也早早等候在丹凤门。天蒙蒙亮,拓跋泰便换上玄色冕服,在御座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贺。   拜贺之后便要迎亲。原本帝后大婚该由正副使前去迎亲,天子则在宫中等待皇后。而拓跋泰虽然封了白崇峻与邓锐为使,却坚持亲去崔府迎娶崔晚晚,于是正副使分别手持制案和节案,跟着他骑马而行,一路往崔府而去。   崔府中,崔晚晚早起先去了灵堂叩拜母亲,然后回房妆扮梳头,换上正红色皇后婚服,最后去前厅跟父亲兄长话别。   崔父高兴又不舍,看着她的模样只觉眼眶发热,哽噎得难以言语,唯有拉着她的手握了又握。   崔衍则道:“好好爱惜自己,崔家永远是你的依靠。”   崔浩也帮腔:“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尽管告诉哥哥,我们替你出气!”   虽然没明说,但兄弟俩明显对皇帝妹夫怀着不满,即便天子又如何?拐走小妹就是可恶!   崔晚晚哭着点头:“嗯。”   迎亲仪仗到了门口,崔晚晚由兄长背出门交给拓跋泰,然后送上彩舆。   正殿之前,方丞相宣读制谕,百官向皇后行奉迎大礼。鼓乐齐鸣,女官呈上九龙四凤冠让崔晚晚佩戴,从这一刻起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拓跋泰的妻子。   他们先敬天地再入宗庙拜谒,最后才是行合卺之礼。   天子寝宫作为婚房,两人进了殿便东西而坐,执事官举馔案进献,女官用金爵为帝后酌酒,还要讲吉祥话。   共牢而食,合卺而醑。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一体,同享尊荣,共受卑苦。   大婚仪式繁琐,拓跋泰见崔晚晚面露疲态,便让她先在殿中歇息,自己则要出席酒宴,以及对众人进行封赏。   今日大家都看出天子无心应酬,略饮了几杯便推说不胜酒力,匆匆离去。   邓锐挠头纳闷:“陛下怎的如此猴急?”   白崇峻白了这憨将军一眼,饮着酒悠悠道:“得偿所愿自欢喜,况且还是洞房花烛夜——”   此时此刻,婚房之内,拓跋泰正盯着崔晚晚的肚子发呆,眼神涣散,整个人一动不动。   他们已有两月未见,今日迎亲她又穿着厚厚的翟衣,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会儿她换了寝衣,薄软绮罗贴着腰身,显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傻了不成?”崔晚晚抿唇含笑,朝他伸手。   他的行为好似脱离了思绪的掌控,木然地把手递给她,任由她牵着放于小腹之上。   “三个多月了。”   “阿泰,你摸摸他。”   “是我们的孩子呀。”   他轻抚着她的腹部,呼吸都变得艰难,眼眶刺痛。   “晚晚……”   他缓缓跪了下去,紧紧抱住她,低低埋头,无声落泪。   她仍是站着,垂眸看着他的头顶,伸手抚上他的鬓发,轻声欣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高兴极了。”   “阿泰,你高不高兴?”   拓跋泰不肯抬头让她看见自己猩红的眼,良久才闷闷回答:“……高兴。”   前年在行宫,太医令告诉天子终于找到了让贵妃生育的法子。拓跋泰一开始十分欢喜,可是听完后却一颗心沉坠深渊。   “母体以一半精血孕嗣,但母强则子弱,子强则母弱,分娩之时,必须二择其一。” 第93章 临盆 你要等我回来。   帝后大婚当夜, 天子急召太医令。   太医令可谓人在家中坐,诏从天上来,怎么也没想到今上在大喜的日子不忙着洞房花烛夜, 而是要他看病开方。他被御前大监拽着飞奔入宫, 连鞋都左右穿反了。   不过在看见崔晚晚微隆的小腹之后,太医令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他正襟危色, 谨慎地为她诊脉。   “韩大夫说了,我身体底子不错,机会有一半多。”崔晚晚瞧拓跋泰一脸沉重,安慰道, “我一定会平安生下孩子的,不会有事。”   “郎君别老板着一张脸呀,我可不想孩子生出来学你这样,冷冰冰的都不好玩。”   “你笑一笑。”   尽管她变着花样地开导劝解, 可拓跋泰在此情此景下怎么都笑不出来。   太医令诊完脉收回了手, 拓跋泰急忙追问:“怎么样?”   “老臣会尽力为娘娘调理身子,温厚母体以便育养胎儿, 至于将来分娩生产,”太医令无意隐瞒, 实话实说,“尽人事,听天命。”   尽管当初韩保升所说的“二择其一”有些危言耸听, 但那句“舍本逐末”却是实实在在的。为了生孩子, 却要母亲冒着生命风险,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韩保升一开始才不愿开方,甚至故意夸大其词,其实是想打消师兄的念头, 让他们都知难而退。   寻常妇人产子都是鬼门关外走一遭,崔晚晚更不用说了,怀孕于她无异于一脚踏进了阎王殿。   “朕不要听天由命,朕要万无一失。”拓跋泰向来奉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闻言更加紧张,竟然问道:“如果不要胎儿——”   “拓跋泰!”   还不等他说完,崔晚晚就叉腰吼他:“什么不要?你敢不要?!”   拓跋泰转过头看她,眼里的悲痛都要溢出来:“晚晚,我不能失去你。”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崔晚晚顿时软了语气,柔声安抚:“阿泰,这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我还想要孕育一个你我的孩子,他会长得像我们两个,眉眼间都是我们的影子,喊我们阿耶阿娘……”   拓跋泰摇头:“可是……”   “不要想太多。”崔晚晚用手捂住他的嘴,让他把那些伤怀的话都咽回去,她仰头望着他,含笑坚定,“这样我就再也没有遗憾了,路是我自己选的,可能有些冒险,但我不会后悔。”   如果不能在一起,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虚度光阴而已。在那些饱受相思折磨的岁月中,崔晚晚想了很多,悟了很多。   相守一日胜过别离百年。   即便清贵如陆家,当初定亲时也有一条“四十无子则纳妾”的规矩。何况她的郎君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帝王无嗣则社稷不安,她不愿他煊赫的生涯中留下被人诟病的地方,他为她遮风挡雨,抵挡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可谓已做到极致,那她也该为他做些事情。   所以当韩保升问她:“怀孕将耗去你一半精血,甚至你生产之时也会凶险万分,随时可能命丧当场。”老人家眉头紧皱一脸狐疑,“这样你也情愿?”   她坚定且无畏地回答:“我愿意。”   拓跋泰忆起从前她总取笑他把“真心”二字挂在嘴边,她还嘲讽宫里没有真心这样的东西,摆出一副无心无爱的薄情模样。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爱她比她爱自己多,偶尔还会生出些许失落,为她的没心没肺和不以为意。   时至今日,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误会了她,她的情深意重不亚于自己,甚至超越了生死。   “晚晚。”他想笑又想哭,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唤,“我的小碗。”   又是一年初雪降。   怀胎十月的崔皇后即将临盆。   宫里从两个月前就严阵以待,福全精心挑选了一批稳妥的宫女和稳婆随时候命,佛兰也奉旨进宫陪产。还有太医令如今常驻医署,就连素来野鹤闲云的韩保升也被天子亲自请入宫中,每天这对师兄弟都一齐给皇后请脉。   崔晚晚的情况比预料中好很多。一来是因为年轻,二来是这几年调理得当,身体底子很好。不然韩保升也不会冒险为她施针用药,促她怀胎。   只是为了坐稳这胎,她需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精血,所以整个孕期她都精神不济,神态恹恹的。而且越到后面她变得愈发消瘦,肚子却如吹气般圆圆鼓起,瞧着十分突兀。   拓跋泰见状心疼不已,恨不能代她受苦,但实际却是除了劝她多吃些东西,他好像也别无他法。   “不吃了。”崔晚晚推开碗,把头别过去,“没胃口。”   拓跋泰端着碗劝:“再吃两口,就两口。”   她摸了摸肚子,为了孩子硬是勉为其难地又吞了些吃食下肚。   “唉,还有多久才生啊。”崔晚晚一边叹气,一边捧着肚子对胎儿说话,“在肚子里待着很好玩儿吗?你怎么不慌不忙的,也太沉得住气了!”   孩子好似知道母亲在数落自己,竟然懂得“抗议”,调皮捣蛋地伸胳膊踢腿。   崔晚晚“哎呀”一声,惊得拓跋泰把碗都扔了,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被踢了。”她拉着他的手去摸肚子,委委屈屈地告状,“跟你一样,就知道欺负我。”   他轻轻抚摸,掌下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活力,眼中是她苍白清瘦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悲喜几何。   半晌,他才收敛好情绪,露出微笑:“等孩子出生我帮你教训他,以后我们爷俩让你欺负。”   “郎君说话算话!”   他爱怜地拥住她:“自然算话,一辈子都让你欺负。”   她眉开眼笑,眸中流光溢彩。   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崔晚晚终于发作了。正在上朝的拓跋泰听闻消息,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只见他“蹭”得站起来就往后宫跑,扔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还是御前大监出来解释了几句,这才散了朝会。   崔家兄弟正好也在朝上,闻讯也跟着提心吊胆,可是外男不便擅入后宫,他们也只能干着急。好在福全知晓皇后与兄长关系亲厚,于是请他们暂留延英殿,等待消息。   拓跋泰一路疾奔神色慌张,虽然在心中早已做了无数次准备,可这一日真正来临,他仍是六神无主,怕极了自己赶不及。   “晚晚!”   他直接冲进产房,差点撞翻端水的侍从,倒转把崔晚晚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崔晚晚没好气瞪他,“故意来添乱是不是?快出去。”   她已经换了舒适宽松的衣裳,稳婆建议她先起来走走,再吃点东西,省得一会儿生的时候没力气。本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可天子一来把大家都弄懵了,一时间束手束脚不敢动作。   拓跋泰见她安然无恙,终于缓了口气,上前抓着她的手道:“我来陪你。”   “谁要你陪?你又不会接生。”这样的生死关头,崔晚晚却显得极为平静轻松,甚至不耐挥手,“别挡着我活动,快一边儿去。”   他素来宠她,可谓言听计从,唯独这次不肯听劝,如磐石般矗立原地,非要留下陪产。   崔晚晚无奈:“那你扶我走走。”   她晨起发现见了红,感觉到些许腹痛,但还不算很强烈,尚可以忍受。稳婆接生经验丰富,见状说还不到真正生产的时候,有些妇人可能要疼两三日才能把孩子生下来,所以劝她切莫慌张,先存蓄力气养好精神。   腹痛是一阵一阵的,循序渐进,到了傍晚时分,崔晚晚终于觉得疼得受不了了。   “阿泰……”她吚吚呜呜地哭,“我肚子好痛——”   稳婆掀开裙摆察看一番,道:“娘娘再忍忍,还不到时候。您千万别哭!若是哭累了没有力气就不好生了!”   崔晚晚闻言连忙噤声,拼命咬住嘴唇不敢再泄露一丝哭声。   拓跋泰瞧她鬓发湿乱的痛楚样子也心如刀割。她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他担心她再这样下去咬坏舌头,于是捏住她的下颔让她把嘴松开,伸出自己的手臂。   夜深了,她已痛得有些神志模糊,而他的两只手臂布满咬痕,鲜血淋漓。   稳婆终于说可以接生了,于是众人按照演练过的行动,先要把皇后搬到宽敞的产床之上。   可今上还是不肯走,对“产房污秽”等说法充耳不闻。   “阿泰,”还是崔晚晚强撑着精神道,“你帮我做件事。”   拓跋泰急忙点头:“好,你说。”   “再题一套、四时……赏幽录,等会儿拿给我。”她努力挤出笑容,“我和你还有孩子,一起画。”   “你快去,阿泰,你去啊——”   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痴痴望了她好一会儿,目光缱绻不舍。终于,他摸了摸她的脸,垂眸答允:“我这就去,你要等我回来。” 第94章 终章 【正文完】   晨曦微亮, 婴孩呱呱落地。   是个男孩。   阖宫上下欢喜不已,为这位来之不易的帝后嫡子,也为大魏江山承继有人。   一宿没睡的拓跋泰熬红了眼, 手捏一叠白鹿纸站在产房之外, 踟蹰不前。   佛兰抱着襁褓前来给他看,他瞧着尚未睁眼的婴儿, 果真如崔晚晚所说,眉眼肖似他的模样。   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他似是想问又不敢问:“……她呢?”   “在里面,您去看看吧。”   殿里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宫娥鱼贯出入,端走血水拿走污衣。他绕过屏风,只见崔晚晚已被挪到了床上,阖眸静静躺着。   他轻轻靠近, 把白鹿纸放于枕畔, 轻声唤道:“晚晚。”   她仍是闭着眼睛,没有一点点回应。   “赏幽录题好了, 你看看。”他挨着床沿跪下来,嗓音涩哑, “说好等我回来的……晚晚……”   饶是硬朗如他,此时也泪染衣襟,悲痛得难以自拔。   突然床上传来动静。   “拓跋泰, 你吵死了。”   熟悉的嗔怪声响起, 他顿时惊喜交加:“晚晚——”   生产损耗精力,她恹恹睁眼,一副有气无力地虚弱样子:“我只是累了想睡觉,你吵什么吵?”   “我以为……”他欣喜若狂, 仿若珍宝失而复得,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睡你睡,不用理我,我不吵你,好好睡。”   余光瞥见一叠白鹿纸,崔晚晚翘起唇角:“留着以后慢慢画,来日方长。”   他笑意真切,颔首赞同:“来日方长。”   小殿下出生满百日之际,今上下诏大赦天下,并在宫中设宴,普天同庆。   因着崔晚晚体质与寻常产妇不同,所以太医令要求她坐三个月的月子,期间需好好休养进补,固本培元。到孩子百日宴的时候,她才终于不用闷在屋子里,可以出来自由活动。   恰逢初春时节,冰雪消融,春回地暖。   宫中嫔妃也得了赦令,尽数放出宫去,从此婚嫁自便。倘若不愿归家,也可以去皇家宗庙安置,总之会让她们衣食无忧,有人养老送终。   袁婕妤带着金枝公主来拜别皇后。   崔晚晚羞愧难当:“三娘,我都无颜见你了。”   当初要走的是她,托付金枝的也是她,袁三娘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如今却又因为天子对她长相厮守的承诺,要被遣送出宫,甚至还要跟一手抚养大的金枝分离。   崔晚晚作势请罪:“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想留下……”   “娘娘没有对不住我。”袁三娘拉住她,“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有出宫这一日,我是极欢喜的。虽然舍不得金枝,但我将来还有其他事要做。”   崔晚晚问她以后打算。   “我不回袁家。陛下念在我抚育公主有功,恩准我去白云观为观主,我打算在那里收些女弟子,开堂授课。”   从此以后袁三娘终于摆脱了家族和深宫的桎梏,甚至不再被女人这个身份所困宥,作为传业解惑的女夫子,她可以潜心研学,做自己喜欢的事。她活成了女子的另一种典范。   金枝已经三岁多了,正是最玉雪可爱的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放出宫去,以为婕妤阿娘是要出宫去玩,撒娇地央求她带上自己一起去。   袁三娘爱怜地摸着她的头:“下次再去好不好?你今天留在宫里陪一陪皇后娘娘。”   崔晚晚伸手:“金枝来,到母后这里来。”   小金枝懵懵懂懂,她知道自己有两个娘亲,她们都对自己很好,可是要她选择其中一个的话,实在是太为难了。   还是金雪拿着糖哄住了金枝,又说要带她去花园里放风筝,这才转移了注意力。袁婕妤目送孩子离开,尽管嘴上洒脱,可眼神中的不舍是做不了假的。   “三娘,你永远是她的母亲,等她开蒙识字,还需要你来教她诗文辞赋,将来她出嫁,你也要作为母亲为她送嫁。”崔晚晚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祝福道,“愿你从此天高云阔,无拘无束。”   金石铿锵,酒觥泛光。宫中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在小殿下的百日宴上,拓跋泰为儿子正式取名拓跋极,小名伏罗。   极有至臻至纯之意,又可以理解为登峰造极。由此可见他对这孩子的重视与期望。   崔晚晚抱着伏罗盛装而来,依旧是明艳无双的模样,外加几分初为人母的柔和。她坐在高台上,见底下父兄伸着脖子张望,于是差人把他们请上来。   “快给我抱抱!”   崔浩一来就想抱小伏罗,猴急伸手。崔晚晚抿笑,一转手却把孩子先递给了崔父。   崔父头一回抱到外孙,喜欢得难以言表,怎么都看不够小家伙,抱着就不肯换手。   崔衍倒是沉得住气,摸了摸婴孩的小手,公允评价道:“模样像陛下多一些。”   崔晚晚噘嘴不悦:“哼,嘴巴明明像我。”一转眼看见旁边的拓跋泰神情得意,气得拧他,“都怪你太霸道了!连儿子的长相也要霸占多一些!”   “哪里多了。”拓跋泰笑着安慰她,“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崔浩终于从父亲手里抱走了伏罗,嘻嘻笑道:“你们说得都不对,他长得像我。”   众人:“???”   “外甥像舅啊,没听过?”   筵席过半,伏罗便啼哭起来,崔晚晚瞧他是饿了,于是带他去偏殿喂奶。与以前的其他嫔妃不同,她生产后没有要奶娘,而是坚持亲自喂养孩子。   她垂眸看着怀里紧紧贴着自己的小伏罗,心里充满了怜爱欢喜,还有那种血肉相连的感应,让人不由自主地感慨生命的神奇之处。   如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她喂完伏罗,刚刚整理好衣衫,金雪说林新荔过来请安。她点头让金雪把人请进来。   林新荔是带着孩子过来的,她第二胎生了个女儿,与长子刚巧凑了个“好”字,现在人人都夸她会生,羡慕她有福气。邓锐如今儿女双全,每每走出去腰板儿都挺得笔直,一脸骄傲。   “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林新荔行礼,儿子也跟着磕头,瞧着是个斯文白净的小公子,小女儿还不满两岁,刚刚会走路,见状也有模有样地学娘亲和哥哥下跪,样子颇为可爱。   “快快请起。”   小孩子总是讨人喜欢,崔晚晚招呼金雪把这对兄妹带到一旁与金枝还有伏罗玩耍,她自己则和林新荔闲话家常。   林新荔已经生养了两个孩子,很有经验,所以崔晚晚向她请教,林新荔自然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两人聊了片刻,林新荔瞟了眼殿内宫娥侍从,见他们皆关注着几个孩子,不曾留意这边。她压低声音问崔晚晚:“您身子还好罢?话说陛下可知……”   崔晚晚微笑摇头:“何必徒增烦忧,如今已然很好了。”言下之意便是还没有告诉拓跋泰。   相守的诺言已经实现,他们也有了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不能贪心。   韩保升所谓的耗费母亲一半精血孕嗣,指的其实是生命的一半。   她是真正舍掉了半条命,才换来这个孩子。就像一棵开花的树,原本花期漫长,可是为了结出果实,花朵便匆匆凋谢了。   “寿数天定,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崔晚晚早已看开了生死,“无论剩余的时日有多少,我都是和郎君在一起的。”   一日,一年,十年……只要二人相知相爱,相守的时间是长是短皆不重要。   林新荔闻言,不由得为这份情谊动容,只是木已成舟,如今再如何感叹也无法逆转。她擦了擦眼角,换上一副轻松神色,道:“对了,妾近来翻阅古籍,习得一套吐纳之法,据说时常修习可以延年益寿,不如妾教给娘娘吧。”   崔晚晚一口答应,笑眼弯弯:“好啊。”   身边之人都在为她想方设法,她也会努力活久一点。   筵席结束,歌舞落幕,喧嚣又归于寂静。   深夜拓跋泰回到寝殿,在门外便看见房里还有微微光亮。   她留了一盏烛火,是专程为他留的。   世间夫妻,无论是出征的儿郎,游学的书生,行商的货贩……当他们远行之时,妻子都会在家中点燃这样的烛火,为他们照亮归家的路。   一如现在。   此时此刻,坐拥天下的天子才觉得自己真正有了家。余生的路不再孤独,他有妻有子,有归处。   拓跋泰推门而入,崔晚晚闻声抬起头来,眸光潋滟,爱意缠绵。   “回来了?”   “回来了。”   (正文完) 第95章 番外一 如果。   崔晚晚离去的那天春光明媚, 鸟语花香。   她的一生可谓传奇,艳冠大魏,两朝贵妃, 又做了二十年独爱专宠的皇后, 还诞育了魏武帝唯一的儿子。史官落笔之时,也要判一句“前不见古人”。   其实好几年前她的身子就开始不大好, 呈现衰败枯萎之相,太医署不知耗费了多少珍材药宝为她延续寿命,再加上她自己也撑着一口气,这才勉强又拖了几年。   只是人世间到底逃不开那句“天地无终极, 人命若朝霜”,人的一生犹如蜉蝣,无法观天地长久,一明一暗之际, 便是此生。   伏罗自幼跟随两位舅舅读书习武, 十四岁便获封太子,随即入朝听政, 磨砺六载,他在弱冠年岁已能胜任监国。在崔晚晚病况愈下的时候, 拓跋泰把政事全交给了儿子,自己则住进长安殿,日日与她作伴。   二十多年来, 俩人难得有这样长久独处的时光, 他总是太忙了,攘夷安内,赈灾平叛,军国大事……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变成白发凝结在他的两鬓。   多年过去,崔晚晚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这些年她过得开怀,岁月眷顾美人,不肯在她脸上刻下风霜,可是她的身子内里却已支撑不住,大限将至。   她很喜欢长安殿,一直住在这里。因为这是他们相遇之地。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   这年元正过后,皇后先是染上一场小小风寒,之后就卧病不起,药石无灵。太医署的医官束手无策,委婉暗示天子该预备后事了。   她才四十出头,应该说正值盛年才对,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呢?拓跋泰难以置信,顿时大发雷霆,斥责太医署都是庸医无能之辈,怒意勃发竟要砍头杀人。   医官皆数下狱,早已致仕的前太医令匆匆入宫面圣,关上门陈情真相。殿外的内侍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压抑的呜咽低吼,肖似今上的声音。   翌日医官都被放了出来,与此同时,长安殿里拓跋泰紧紧抱着崔晚晚,无声流泪。   她近来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虽然精神不济,但脑海中是清明的。见到他这副悲痛模样,她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原来他知道了啊。   以前都是她爱哭,他来哄她。这次反了过来,她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哄道:“阿泰,莫哭了呀。”   拓跋泰不语,只是泪水浸透了衣裳,把她的肩头染得湿濡一片。   她捧起他的脸,如往常一样去亲他的嘴角,咸苦的泪淌进唇舌,化作灼痛。   “阿泰,我是十九岁遇见你的,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崔晚晚翘起唇角,“你看,我生命中超过半数的时光都与你在一起。我心满意足了。”   拓跋泰哽咽:“可是……”   可是不够啊,明明还能更多。   “我嫁给了心爱的郎君,还生了伏罗那么好的孩子,光是这两样,就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倘若非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崔晚晚仰头去吻他,语气娇嗔,“如果能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晚晚,我们初见不是那次。”拓跋泰艰难收敛情绪,扯出一抹涩然的笑,“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啊?多久?”崔晚晚一脸茫然,随即叹道,“可惜我不记得呢。”   大掌抚着她消瘦的脸颊,他俯首与她额头相抵:“如果当时我知晓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的名字,让你记住我。”   她含笑点头:“我一定会记住的。”   皇后的病愈发重了,渐渐昏迷,偶尔才醒来,到了最后每天清醒不超过一个时辰。   樱桃成熟的季节,崔晚晚有天清晨便苏醒过来,瞧着精神还不错。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她自己也知道。   “阿泰,我想见见他们。”   天子急召崔家兄弟、金枝公主还有其余亲近之人入宫。在长安殿里,崔衍崔浩见到了盛装打扮的小妹。她坐在椅子上,脸上抹了胭脂,遮住了底下苍白的面庞,穿着鲜艳裙衫,容华依旧。   崔衍眼眶泛红,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不敢问她是否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开口夸道:“小晚还是那么漂亮。”   “我什么时候不漂亮过?”她在兄长的掌心蹭了蹭,转过头又去问崔浩,“二哥怎么不说话?”   崔浩转过身去,飞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才回头笑言:“我看呆了。”   她咯咯地笑,问了问二人近况,又叮嘱他们清明将至,届时要好好祭拜阿耶阿娘。崔父是三年前故去的,与崔母合葬在一处。她还说自己给嫂嫂及侄儿侄女们准备了些礼物,待会儿让两人带回去。   “哥哥,你们要好好的。”崔晚晚其实已是在交待身后事,“我放心不下的唯有陛下和伏罗,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崔衍点了点头,而崔浩则逾矩地过去拥抱住妹妹,浑身发颤,半晌才说:“小晚,今年冬天我们再去堆雪人,二哥一定给你做个漂漂亮亮的……”   崔晚晚反手抱住他:“好。”   接着金枝公主也来了,她十八岁出嫁,驸马正是邓家长子,当初邓锐说要与拓跋泰要结儿女亲家的玩笑话竟然成了真。金枝含泪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自己已经怀了身孕。   “真是件喜事。”崔晚晚笑意斐然,“没想到我都要做外祖母啦。”   金枝伏在她膝头撒娇:“等孩子出生,母后您来给他取名字。”   还有佛兰、房英莲、林新荔……都来跟她见了面。   等到众人退出殿外,伏罗来看母亲。他模样肖似拓跋泰,但性子却更像崔晚晚,活泼爱笑。只是身为储君不得让旁人窥见喜怒,所以这两年在外面都是敛着情绪的,学着父亲冷脸沉肃。可骨子里还是那个爱向母亲撒娇的少年郎。   “阿娘。”伏罗刚刚才哭过,眼尾还是红的,鼻音浓厚。   崔晚晚摸着他脸颊,温柔道:“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哭?男子汉可不能掉泪呀。”   伏罗解释:“我只在阿娘跟前哭,其他人都不知道。”   “嗯,伤心的时候允许你偷偷哭一会儿,但哭过之后要开心地笑,将来的日子还长呢。”   最后的最后,是拓跋泰来陪她。   崔晚晚让他把自己抱到院子里的秋千上,风和日丽的春夏,微风徐徐,吹散惆怅。   “阿泰,我想吃樱桃了,你给我摘。”   她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含笑娇嗔,神情宛如当年。   御花园果林的那株樱桃树年年都结果,她每年都要他去摘。   “好。”   拓跋泰急急忙忙跑去摘了一捧樱桃,又匆匆赶回长安殿。可是刚跨进门就见宫娥侍从跪倒一片。   盛开的木芙蓉中间,坐在秋千上的她仿佛睡着了,静静倚着绳索,唇角微扬。   嫣红樱桃洒落一地。   后史书记载:武帝皇后崔氏。开明五年八月初六,立为皇后。太延九年三月二十日,崩于长安殿。年四十二。谥曰文德顺圣皇后。   太延十二年。柔然联合吐谷浑进犯大魏,武帝再次御驾亲征,任太子为监国。   柔然蛰伏多年,又有吐谷浑帮手,来势汹汹。但大魏在拓跋泰治下二十余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千疮百孔的朽木,而是兵强马壮,国富力盛。这一仗打得颇为艰难,因为拓跋泰要的不仅是退敌那么简单,他决心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掉心腹大患,不留下一丝死灰复燃的机会。   仗打了整整两年,以大魏大获全胜告终,柔然也被驱逐西迁进入沙漠,最终几乎无迹可寻。而吐谷浑则割让了大片边境土地,向大魏俯首称臣,承诺纳贡百年。   大军凯旋,帝驾回京,拓跋泰入宫就住进了长安殿,然后翌日颁布了退位诏书,传位于储君拓跋极。   太延十五年,武帝因旧伤复发,崩于长安殿。   后世评价若非魏武帝在中年亡故,大魏的疆域至少还能扩展一倍。   在与崔晚晚生死相隔六年以后,他终于去找她了。   ……   生前最后一年,拓跋泰独居长安殿,用着他心爱的小碗用过的东西,睡着她睡过的床,每日帮她整理衣箱妆盒,仿佛她仍在身旁一样。   只是他的生命流逝得很快,不仅因为在战场上被利箭穿胸而过,受了重伤,还因为生命中最要的人没在了,带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他有预感自己很快会与她相见,于是静静等待这日的来临。   头发已经花白的福全在一日早晨迟迟不见太上皇起身,于是进殿唤他,这才发现拓跋泰已经在睡梦中去了。   拓跋泰只觉得睡了很长的一觉,像是过去许多许多年,伏罗都有了儿子,又还有了孙子……大魏历经数个朝代,他已记不清那些子孙后代叫什么名字。   身体很冷,冰冻刺骨。   他自觉亡魂不该有知觉,可身体的感受骗不了人,他确实觉得很冷。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几乎是费尽全身力气才睁开眼睛,顿时被雪白光亮刺痛了眼眶。   “怎么有个孩子?”   耳畔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他的手脚被冻得麻木,还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鼻尖。   是雪。   在下雪。   眼前似有人影晃动,接着他身上一重,有人给他盖上了衣裳。他费力把涣散的目光聚拢,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靠近,是红色的。   “阿娘,他醒了!”   她才六七岁,还梳着双丫髻,此时正一脸惊喜地看着家门前“死而复生”的小乞丐。   “小哥哥,你喝碗粥吧。”   她一点也不嫌他脏,亲手捧来一碗热粥。   他作势伸手去接,却在将要碰到碗的那一刻转了方向,抓住她的手腕。   她吓得惊呼了一声,却没有打他踢他,而是认真劝道:“你不能吃我。”   他垂眸低笑,从剧痛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阿泰。”   “我叫阿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