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春 作 者:棠郁   文案   大魏这些年来动乱不断,年前西北强敌更有大举来犯之势,京城周围的将士不日便要开拔。   为彰显皇恩浩荡,安定民心军心,泰定帝与前朝后宫商议,将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宫女放出一批,配与军中尚未婚配的将士。   很不幸,祁春就是其中之一。   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在这批宫女之中属于比较老的,放在大魏之中,更是年老珠黄的,加上姿色又一般,她想,与其勉强嫁给一个粗俗不堪的老军士,倒不如再回宫去,老死深宫算了,反正宫外也没什么亲人了。   所以出宫前,身边的人都在用心打扮自己,唯有她收拾干净,不至得罪贵人就算完了。   最好是没人愿意娶她。   她掰着手指,望着天色,将这难得的清闲时光一点一点消耗掉……   却不想,在最后一刻,被一顶轿子送到了宋长安身边。   后来,那个人为了她,一路披荆斩棘,从边关杀了回来,给了她一辈子不敢奢求的生活。   【温馨提示】   1.家长里短,不是什么大起大落冲突迭起的爽文。   2.原坑是随笔,不想写了,改成小说而已,开文时间是三月中,不是三年前哦。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励志人生 甜甜文   主角:祁春 ┃ 配角:隔壁《女侯》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宫女在乡间努力生活   立意:不怨天,不尤人,努力生活。 ======== 第1章 选她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故意耍……   大魏泰定十年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城东的晴光湖畔,绸布帷幔绵延数里,绕了晴光湖大半。   春风拂过,凛凛作响。   祁春安静地坐在靠岸的一座亭子里,双腿并拢,双手按在膝盖上,垂眸看着脚尖。周围人来人往,偶有笑语,但这一切,都没能打扰到她的思绪。   大魏这些年来动乱不断,年前西北强敌更有大举来犯之势,京城周围的将士不日便要开拔。   为彰显皇恩浩荡,安定民心军心,泰定帝与前朝后宫商议,将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宫女放出一批,配与军中尚未婚配的将士。   很不幸,祁春就是其中之一。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在这批宫女之中属于比较老的,放在大魏之中,更是年老珠黄的,加上姿色又一般,她想,与其勉强嫁给一个粗俗不堪的老军士,倒不如再回宫去,老死深宫算了,反正宫外也没什么亲人了。   所以出宫前,身边的人都在用心打扮自己,唯有她将自己收拾干净,不至得罪贵人就算完了。   最好是没人愿意娶她。   她掰着手指,望着天色,将这难得的清闲时光一点一点消耗掉。   偌大的帷幔之中,六七十个宫女一个个红着脸离开,明亮的阳光也开始暗沉了。   今日的相亲,只到酉时。   快到酉时了,祁春的心开始疯狂的跳动起来——再有一会儿,她就可以回宫了,只要不出意外……   她手抖得有些厉害,随手抓起了个苹果。   “长信宫祁春!”   耳边忽然传来掌事太监的声音,祁春一惊,刚刚抓在手里的苹果“铛”地一声直接掉落在木质栈桥上,滚向角落,“噗通”地,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涟漪。   意外来得太意外了。   选她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故意耍她!   一顶四人抬的花轿,一身红嫁衣,五十两白银,一支金钗,这便是宫中给所有出嫁的宫女的嫁妆。另外的,若是主子怜惜,也可添一些。   祁春除了这些,长信宫的梅妃送了一对白玉手镯,交好的姐妹东拼西凑,也给了十几两,再加上自己多年来的积蓄,她清点了一下,傍身的财物倒也不少。   看到这些,祁春心里安定了不少。   大不了,她就不理那个臭男人,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酉正,六十七个花轿同时抬出去,散向京城的周围各处。   祁春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抬到什么地方去,只暗暗地希望那个地方再远一些,再远一些,这样,她就有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光,不必去面对那个陌生的丈夫,陌生的家庭。   她不习惯坐轿子,没多久就被颠得晕了起来。   她扶着轿子,没让自己形容散乱。   轿子摇啊晃啊,走在寂静无声的无名之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在摇晃的轿子忽然停了下来,落在地上。   “祁春姑娘,接下来是小路,轿子过不去,你得自己下来走一段了。”轿夫都是宫中派遣的,对祁春说不上都有体贴,但也还算客气。   “好的。”她就一个包袱,很方便。   头上盖着盖头,天色暗,嫁衣又宽又长,几种情况叠加在一起,饶是足够小心,祁春还是被自己绊了一跤。   她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拢着裙摆,连惊呼都没有,直接扑了下去,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拽住了。   “如此,我们就先回去了,宋校尉,祁姑娘,恭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姓宋啊?还是个校尉?   祁春挑挑眉,搞了半天他一直跟着花轿呢?居然一句话也没说,一点动静也没有!   “多谢。”祁春听到他回答,自己也跟着弯了弯膝盖,以表感谢。   听声音,年纪应该不算太大。   祁春暗暗松了口气——非要到最后一刻才选她,还以为是个老鳏夫呢。   四个轿夫走了,剩下的就他们二人了。   祁春提着包袱,在原地呆呆站着——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家在哪里!   包袱被人扯了一下,祁春下意识就往回抱。   “我来。”耳边是他的声音,祁春才迟疑地松了手——那可是她所有的身家啊。   接着,他又道:“小路不好走,我背你。”   嗯?   祁春的心抖了抖,往后退了半步。   “不要背?”姓宋的音调微微扬起来,似乎有点惊讶,“还有好一段路呢,你要自己走?”   祁春心想,要不她把盖头揭下来,自己走?   “要抱吗?可是有点远,怕你摔了……”   什么抱啊,祁春赶紧抢话,“不不,就背吧,麻烦你了。”盖头不能揭,嫁衣又太累赘,她别无选择了。   “上来吧。”   透过盖头丝缀流苏,祁春看见他的脚转了过去,蹲下来,用后背对着她。   她慢慢挪动,屈膝弯腰,靠了过去。等她靠稳了,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他才向后抄起她的膝盖窝,将她背了起来。   她久居深宫,身量一直纤细,他久在行伍,身形魁梧一身气力,背起她来,毫不费劲。   离了官道,真的就是一条很窄的小路。路边草木丛生,枝节横生。   明明是一条不算曲折的路,却被他走出了七拐八弯的味道来,祁春将头仰起来,才看明白发生了什么。   每每碰到有斜逸而出的藤条时,他就侧身,不让藤条刮到她分毫,自己却被刮伤了。   “你叫祁春对吧?我叫宋长安,是宣武军的八品校尉,家里有父母,一个兄长,已经成亲多年,膝下有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妹妹,今年才十三岁。”   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马上就进门了,才知道夫君的名字。   听他一本正经的介绍自己,祁春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愣愣道:“嗯、你好,我叫祁春。”   “……”宋长安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这也不是他擅长的啊。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宋长安才又问:“家里还有人吗?”   “不知道,大概没有了吧。”祁春老老实实回答,“我在宫里十二年了,离家的时候家里倒还有人,后来托人去打听过,没找到。”   寂静的黑夜里,宋长安背着她,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山野里。两个人都不说话,唯有凉凉的晚风吹过,留下低吟似的声音。   她伏在他背上,几乎睡了过去,只是强撑着,没让自己睡着。   接着,宋长安背着她拐过一个弯,几点萤火般的微光闪进眼中。   这就是他家,她未来的归宿了吧?   伴着他节奏平缓的脚步声,几声犬吠稀稀落落入耳。   “快到了。”他提醒她。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欢快的女声跟着响起,“二哥回来了!爹、娘,二哥回来了!还背着新娘!”   小姑娘嗷嗷的几嗓子,让整个小山村瞬间热闹了起来。   祁春被送进了所谓的新房,冷寂的庭院渐渐热闹了起来。 第2章 “你陪我去吧。”   “咕咕~”   祁春坐在床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偷偷掀开盖头看了一圈,只看到一个简陋的房屋,里面除了些必要的用具,几乎什么也没有,别说是吃的了。   她放下盖头,捂着肚子不动弹。   许久,门才“呀”的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盖头被挑开,祁春只觉得眼前一亮,仰头朝前看去,只见一个人背着光,弯腰看她。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什么,往后一躲,低下头。   “饿了吧?先吃点。”   这个时候,祁春才注意到他端了饭进来,米饭、小炒肉、白菜汤,祁春咽了咽口水,没太好意思动。   宋长安推了她一把,“吃啊。”   “嗯好,谢谢。”实在是太饿了,祁春也懒得客气了,一撩衣袍,坐过去就开吃。   宋长安原本是坐在床边的,看她吃了两口,不知怎么也坐了过去,双手搭在桌沿上,认真地打量她。   祁春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得停了下来,问他:“你怎么……你是不是也饿了?”可就这么点饭,不够他吃啊。   “没,”宋长安摇头,神态认真,似在研究什么精深的问题,结果,他说,“我是第一次看见,居然可以有人吃饭吃得这么慢。”   “咳咳!”   祁春呛了两声,眼中含泪的看着他,“啊?”   她没听错吧?   “真的。”宋长安伸长脖子,很认真的样子。   军中莽汉自是不必说,每次开饭的时候,个个都像是饿了几辈子一样,狼吞虎咽。小时候在家,家中孩子虽然不多,可总也吃不饱,每次他几口就能让碗见底。   屋里就一盏油灯,连人的容貌都看不清,但是坐在对面的人的双眸却明亮得吓人,祁春连忙低下头,慢慢地吃饭。   宋长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起身在床底下翻出一个黑色的匣子,等祁春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他才将匣子塞到她手中。   “这是给你的,收好。”   “什么?”祁春应着接过来,在他的示意下打开了之后,不禁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啊?”半匣子的铜板碎银?   宋长安没看她,挠挠头,“今天的婚礼……我原本没打算娶的,聘礼、也没提前准备。”婚礼也只是为了应付指令,简陋得不行。   “没打算娶?那你怎么?你不会是看我可怜所以才……”祁春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干嘛了,“其实,算了,都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我就先暂时收着了,谢谢。”   要不是他出来瞎搅和,她现在应该在宫里过回原来的日子了。   什么叫“暂时收着”啊?   宋长安转过头来看她,却没说什么。   祁春在宫里多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有话要说,可他既然不说,她也就不问了,她将匣子放到床边,起身脱了宽大碍事的嫁衣,又翻出一件便利的外衫,穿上去。   “水井在哪里?”收拾好嫁衣,她转头在角落里端起了木盆,问他。   宋长安已经脱了外衣,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北斗阑干南斗斜,四周一片漆黑,宋长安大步走在前面,偶尔回身来提醒她小心脚下。   打了水,梳洗完毕后,祁春的心战鼓一般的擂了起来,却不想,宋长安提了水盆出去,走之前道:“不早了,早点睡吧。”   她愣了一下,复而如释重负一般,先爬了上去。宋长安熄了灯,躺在她身侧,二人各盖各的被子,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   祁春背对着他,一夜无眠。   莫名其妙的嫁给一个陌生男人,现在就躺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明天开始又要面对一群名为家人实际却素昧平生的人,让她产生一种迷茫到失重的感觉。   可她又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身后躺着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是她未来的依靠。可是这个依靠到底稳不稳当,她也拿不准了。   平旦刚过,根本就睡不着的祁春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挪到床尾,从宋长安的脚边下了床,穿上外衣,开门出去。   天还没亮,东方的天际只露出一线鱼白,她打了半桶水打扫庭院,接着又去厨房生火烧水。   她得尽快让自己适应这个身份,这种生活。   水刚刚烧热,宋长安就出来了,手里还捏着一根棍子。他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疑惑地看着火光映得通红的她,“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天已经蒙蒙亮了,祁春仰头,正好看得清他的模样。   宋长安生得身形高大,四肢修长,面色略显黝黑,唯有一双眼明亮有神,大约是久在军营磨砺的原因,他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寻常百姓的冷肃沉稳。   祁春起身,“你这是?”   “练练棍。”   “哦。”   “你陪我去吧。”   正要坐下去的祁春有点意料不到,正想问时,宋长安已经转身出去了。   后山林间空地,祁春安静地站着,看自己的“夫君”将一个木棍舞得虎虎生风,有章有法,无所适从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不论如何,她现在总归是宋家妇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四野金碧辉煌,鸣声上下。   宋长安舞完一套棍法,卷起袖子一通乱擦,祁春见状急忙走过去,把他的手摁下来,又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汗。   宋长安歪头躲开,“别脏了你的东西。”   祁春被他逗笑了,揪了他的衣服将他拽过来,“脏了就洗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像你这样乱擦,越擦越脏。”   手绢的淡淡香味萦绕在鼻口间,宋长安弯着腰,有些发怔地看着眼前含笑的姑娘。   起初,他是不愿意娶妻的,都是素昧平生的,何苦绑在一起。所以他打算走个过场算了,不成想,却看见了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她。   她安静,眉眼间并不似他人那般活泛,他在岸上来回转了很多遍,看了她很多次,她都是那副安静的样子,莫名其妙的,到了最后一刻时,他就指了她。   坐在轿子里的人安静地一句话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靠在他背上的人,更是乖巧娇软的不像话。   他心里乱哄哄的,脑子却在想,那是他的妻,是他要照顾一辈子的人。   尽管,他们彼此之间根本就不认识,她对他的一切都陌生到了极点,可是他想,以她沉静的性子,她会慢慢适应下来的。   “衣服脱线了,等会儿你换下来,我补几针。”回去路上,祁春看到他腋下的衣服破了口子,想到自己为人妻的身份,主动开口道。   宋长安低头看了一眼,“嗯。”   “宣武军具体哪天开拔?”祁春走在他身侧,迟疑地问。她只知道,宣武军不日开拔,但具体日期她并不清楚。   “十日之后吧。”宋长安说完,顿了顿才侧头看她,军情紧急,但是死刑犯尚且听妻入狱,何况是为国埋骨疆场的将士?朝廷留这时日的时光给他们,其实就是那个意思。   可是……这个姑娘今天才看清楚他长什么模样吧?   十天?   祁春听着这个时日,心里默默地盘算了起来。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媳妇,宋家人多有疑惑,奈何昨夜太晚,只草草拜了堂,连闹洞房都不曾有,故而大家都没见过。   等到第二天起来,他们看着干净的庭院和热气升腾的厨房,却不见儿子和儿媳,猜想他们是一起出去了,就在门边不住地张望。   等到他们回来了,宋母周氏、嫂子孙氏和宋小妹便围了上去,嘘寒问暖的同时问东问西的,什么哪里人氏今年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之类的,搞得祁春一下子不知道该回答谁。   宋长安也不管她,自己进房换衣服洗脸,出来之后又只和父兄讲话,祁春只能自己应付。   他很快就要离开了,她要学着自己适应这个家。 第3章 祁春快步上前,拉起他的手,将……   宋家人口倒是不复杂,就八口人,父亲宋大谷,母亲周氏,大哥宋长平,老二宋长安,老幺宋小妹。现今宋长平已经成婚,娶妻孙氏,膝下一儿一女。   现在再加上祁春,一共是九口人。   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宋家的房子却不大,平时宋长安不在家,宋大谷和周氏一个卧房,在最中间,宋长平夫妇及儿女一个卧房,在东面,经过扩建,空间最大。宋小妹住在最东面最狭小的房间里,里头几乎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简陋的衣橱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当然,也装不下别的了。   宋长安的卧房在西侧,空间不算大,但里头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老旧的八仙桌外,也基本没什么东西了,所以看起来并不拥挤。   再往西侧,便是柴房和家禽的笼舍了。   祁春一边听周氏的介绍,眼睛一边跟着转,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正在一颗一颗的剥。   她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不清楚她底细的周氏对她十分的客气,甚至是有些讨好。   对宋长安,宋大谷夫妇连同宋长平夫妇也有些奇奇怪怪的,像是……抬不起头来。   祁春一面听周氏说话,心里暗自嘀咕。   介绍完家里的大致布局后,又颇为难为情的解释道:“二郎他、长期不着家,新房实在是简陋了些,祁姑娘别见怪……”   “娘……”尽管十分难以说出口,但是祁春还算硬是憋了出来。   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这一声“娘”,让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她借着剥瓜子的掩饰,暗暗掐了自己手指一把,继续面带笑容,含羞带怯道:“我既入宋家门,便是宋家人了,您以后就别这么叫我了。”   周氏呆了呆,脸上瞬间快活了不少,高兴道:“好……好好,哎哟,真是太好了,也不知道二郎哪来的福气,娶了你这么个漂亮又懂事的媳妇啊,哈哈哈……”   祁春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如果说,她刚才的含羞带怯又伪装的成分,现在便是实打实的不好意思了。深宫之后,佳丽三千,即便是如她一般的宫女,也大多姿色不俗,但她例外。   她从不觉得自己好看,别人可以夸她性子沉稳办事妥帖,可以夸她心灵手巧女红上佳,就是不能说她漂亮,她承受不住。   “这样,既然你已经进门了,这几日我就让他们弟兄重新收拾一下屋子,这样你以后住着也舒心些。大郎二郎,吃过早饭,你们就把屋后的木头劈了,做些用的,给春儿。以后,娘就这样叫你,可以吧?”   周氏似乎是兴奋过头了,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祁春都来不及表示什么,等到她回过头来问,她才呐呐地点头,“那就谢谢娘了。”   “从今以后,我跟小妹就有伴了,是不是啊小妹?”孙氏凑趣道。   宋小妹满嘴满手的瓜子皮,闻言只是用力地点头。这些瓜果,都是为着宋长安和祁春的婚事,胡乱准备的,品类少,味道也说不上有多好,但是平时却很少见,故而宋小妹和两个孩子吃得顾不上说话。   大家又闲聊了几句,周氏才又道:“不早了,弄早饭去吧,大家都饿了。”   “好。”   祁春也跟着起身,才发现手里捧了一手的瓜子仁,一时间也没办法一口吞下去,她想了一瞬,目光定在背对着她坐着的宋长安。   可能是从军的原因,宋长安感觉挺敏锐的,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他也转过头看她,一脸疑惑。   祁春快步上前,拉起他的手,将瓜子仁全部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手掌宽大,她单手捧得满满的瓜子仁放进去,一个不落。   他们俩的小动作全部落进了宋大谷和宋长平的眼里,祁春转身就跑。   厨房里,周氏的米已经下锅了,宋小妹在烧火,孙氏在摘菜,祁春随手系上围裙,打了盆水,过去洗菜。   宋长安的手还抬着,眼睛也没移开,一直看着在厨房低头洗菜的姑娘。   宋长平拍了他的膝盖一巴掌,“瞧你,好福气啊,这弟妹不错。”刚进门就知道心疼他了,手脚还勤快。   宋长安转过头,低头看着手里的瓜子仁,然后合上手掌。   “怎么,舍不得吃?还想当宝贝收起来?”宋长平斜眼笑他。   宋长安没跟兄长辩驳,而是起身,自己回屋了。   祁春在洗菜,脑子有点嗡嗡乱,心跳也莫名其妙的快了起来,像是第一次参与考校,兴奋而又紧张。   她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一把瓜子仁塞给宋长安,塞给宋小妹,或者是那两个孩子也好啊!   她在想什么呢!   祁春尚在出神,旁边往她盆里放青菜的孙氏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让她一惊。   孙氏凑近她,压着声音暧昧道:“怎么样,我们家二郎是不是看着特别让人欢喜?”   “嫂嫂!”祁春撇开头,不去回答。   宋小妹见状,仰着头似懂非懂的呵呵乱笑。   祁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宋长安,毕竟他们相识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只是有一点比较肯定,那就是宋长安不论是外形还是举止上,都超出了她的预期。   早饭之后,宋大谷就翻出锯子锉刀等,准备开始翻修宋长安和祁春的屋子。   周氏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道:“既然要翻修,要不干脆这样吧,修得彻底些,老二的那床都多少年了,顺便换个新的吧。还有那个,那个屋子里,也太空了些,什么也没有,孩子他爹,给他们两口子再给添点柜子箱子什么,装点衣服什么的也好啊,你说呢?”   这是要“大动干戈”了啊?   祁春一听便觉得不好,连忙道:“不用这么麻烦,里头我收拾收拾就……”   “什么不用啊,”宋大谷提着锯子就往屋后走,“老二常年不在家,屋子早就该修修了,趁着这个机会,权当是添添喜气。”   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   祁春偷偷瞥了孙氏一眼,她的脸上倒是没什么不快,但她还是觉得不妥。   小户人家里最不好处理的,便是婆媳关系和妯娌关系了,一旦有人心生怨怼,便很难再修复了。   宋家家底浅薄,但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周氏这样做,万一孙氏觉得不公平,岂不是得不偿失了?毕竟下头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儿呢。   她冲宋长安使了使眼色,让他劝说一下,可是宋长安却冲她耸耸肩,表示这个无可厚非,他不会阻拦。   祁春气得一跺脚,一边将他往里推一边回头对周氏道:“娘,那我们先进去收拾了啊。”   周氏自是没什么话可说,笑着点头了。   祁春一把将宋长安推进去,转头就把门关上了。 第4章 她不爱花钱,但是爱存钱……   门一关上,里头的视线瞬间就暗了下来,唯一的光线,是来自天窗的几缕光。   宋长安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破破烂烂的天窗,随着微风飘舞的,还是厚厚的一层蜘蛛网。细细闻去,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不等祁春说话,宋长安就先叹了一声,道:“这屋子的确是该修修了,不然你以后可怎么住得下来啊。”   祁春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想了想,道:“要修也行,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宋长安后退一步,坐在长凳上,“你说。”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宋长安答应得痛苦,反倒是祁春,反而吞吞吐吐起来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的。”   宋长安点点头,“嗯,你说。”   “我想着,要不这次修缮屋子的钱,我出吧,你看怎么样?”祁春身子微倾,满脸的小心翼翼。   看宋长安不说话,她以为他不高兴了,又申明道:“真的,我没别的意思,这屋子弄好了,以后也是我住,所以……”   宋长安盯着她,几乎笑了出来,“就你一个人住?”   “不是……吗”左右他过几日也要走了,祁春被他盯得低下头,没了气势,“那、那用你的钱可以吧?就是昨夜你给我的那些?”   “行啊,”宋长安欣然起身,“就用那些,你先看着,看看有哪些东西是需要挪出去的,我先出去帮忙了。”   “嗯……哎你等等!”祁春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还有,我我我这初来乍到的,什么也没带,我想着,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能不能陪我上城里买几匹布,给家里每人做一件衣裳。”   “这是两个条件了吧?”宋长安的心情似乎很好,嘴角一直扬着。   祁春松开他的手,后退了小半步,“是、是……可以吗?”   见她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宋长安只能把开了一半的玩笑给中止了,他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温和道:“你不要这么小心翼翼的,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   “知道了。”祁春点点头,却没再提刚才的要求。   宋长安出去了,她就从床底下翻出了那个黑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两块碎银,大概有二两,攥在手里,也跟着出去了。   两个小孩儿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孙氏和周氏在喂猪喂鸡鸭,宋大谷三父子正从屋后将木材往前院搬,她四面看了看,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宋长安才一边抖灰一边走过来,道:“走吧。”   祁春一愣,“去哪里?”   宋长安冲她一笑,带着些许邀功的味道,“城里啊,你不是要添置些物件吗?”   “也不着急,你先帮公公他们,得了空咱们再去也成。”木工活可不轻松,她要是就这么带走他了,岂不是大大地不妥。   “没事,我刚给他们说了,让他们先量着,我回来再做,这里有大哥在,用不着我,走吧。”   行吧,他都安排好了,那就这样吧。   祁春快步跟上他,“那咱们快去快回。”   “行。”   宋家所在的村子为宋家沟,属京兆府治下的永清县,从这里到京城,大概要半个时辰,祁春和宋长安边走边聊,进城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   虽然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但是祁春却从未见过皇城之外的京城,她刚一进城,就被街边琳琅满目的东西给吸引住了,宋长安一开始没注意,还在自顾自地说,结果没听到回应,再一回头,顿时哭笑不得。   她的魂,都被街边的东西勾走了,走路都不看路的。   他们之间隔了大概七八步的样子,中间就两三个行人,宋长安索性就站在原地等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糖人、烤饼、果脯、蜜饯、胭脂、香囊、团扇、绣帕、纸伞、风筝……真的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啊。   难怪宫里的人总是想办法出来,即便是只出来看一眼,也能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了。   祁春一面两眼放光一面暗暗点头,心满意足,却不想一个不防,直接撞到人了。   她脚下一绊,朝前踉跄了好几步。   “你留心一点,”宋长安单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路边带了一点,“这些东西不会跑的,慢慢看,不着急。”   祁春戳戳额头,有些难为情。   “午时了,饿不饿?”宋长安问她。   饿倒是不算饿,但是她有点想吃街边的这些小东西,可又不好直接说。   祁春想了想,道:“不饿,要不我们先逛逛,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吧,怪可爱的。”   “好。”宋长安点点头,跟着她一起买了点果脯蜜饯还有糕点,不一会儿,他的怀里就快被塞满了。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祁春只能克制住自己,只看不买了。   家里还有活儿等着,二人就去吃了碗阳春面,然后去布庄,买了五匹布,就往回走了。   宋家世代贫农,前几年碰上朝廷征兵,宋长安才被抽丁从了军,多年辛苦转战,调进宣武军,立了军功,拿了八品校尉的军职。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军饷也不够补贴家里。家里也才几亩薄田,一家人辛苦耕作,这么多年,也是才勉强温饱,毫无余财。   家里的两个孩子,别说是开蒙了,就连一顿好吃的都没有,素日里都是蓬头垢面的。   祁春酝酿了一路,眼看着拐入小路,很快就到家,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才一咬牙,道:“那个,我想做点绣品,送到绣坊里换点钱,你觉得怎么样?”   宋长安一手抱着布匹,一手提着糕点盒,疑惑道:“怎么了?”如果是需要添置东西的话,他手头还有些钱。   祁春解释道:“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持家理财之道,无非开源节流而已,有些进项总归好些。”   宋长安认真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有进项当然是好的,只是做绣品费眼睛,你别勉强。”   “没事,这些我在宫里早就做惯了,不怕。”在宫里长日无聊,她有不爱跟其他宫女一处玩牌戏耍,所以喜欢做刺绣,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以托相熟的人转卖出宫,换些钱傍身。   她不爱花钱,但是爱存钱。因为那是漂萍一般的她,唯一的依靠。 第5章 黑暗中,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连着两天,宋大谷三父子都在忙着整修房子的事情,孙氏和周氏则去地里忙活,除除草什么的,而祁春拿了一家人的旧衣服比对尺寸,裁剪新衣。   她买了五匹布,打算给全家人每人做两套衣裤,仅仅是裁剪布料,她就花了两天的时间。   眼见进度迟缓,她只能挑灯夜战了。   宋长安劝了她好几次,都无果,便索性起身,在一旁作陪,时不时地搭把手,笨拙的样子引得祁春忍不住笑了好几次。   “你笑什么?”宋长安故作生气,一指头戳在她头上。   “都说了这些你不会,你还不信,快睡觉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   祁春话到嘴边,最后一句又憋了回去,总觉得过分亲昵了些。   ⑨拾光   “不去,”宋长安一口回绝,挪动凳子,就坐在她身侧,“你还在忙着,我睡不着。”   这是什么毛病?   祁春腹诽一句,想了想,还是缴械投降了,“时间的确不早了,早点歇了吧,明天再说,你先躺上去,我吹灯。”   “好。”宋长安的外衣早就脱了,起身抬脚,直接就躺了上去。   祁春灭了灯,摸着黑过去。   外头是有月光的,但是刚刚灭了灯,祁春的眼睛一下子没适应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她慢慢地挪着步,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只觉得明明近在咫尺的床,瞬间远了起来。   黑暗中,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还摩挲了一下。   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掌心。   祁春一激灵,差点缩回了手。但是她没有收回,她甚至疑心,刚刚是不是她的错觉,万一反应过激,反倒是适得其反了。   “当心,别摔着了。”宋长安抓紧她的手,起身将她牵引过去。   “哦、哦……”祁春觉得她的话音有点抖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的走过去,很快就到床边的。   宋长安松开她,她凭着自己的感觉,跪上床沿,蹬了鞋子,爬了进去。   这些日子,宋长安一直没有碰她,让她安心了不少。   一夜无梦。   在鸟啼声中醒来的祁春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心里一抖,一睁眼,果然不对!   她枕在了宋长安的手臂上。   很不巧的,宋长安也醒过来了,吓得她两手一撑,往后滑去,几乎撞到了土墙之上。   宋长安睁开眼,无知无觉的看了她一眼,见她醒了,便道了一声“早”,就自己起身了。   穿鞋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手臂有点麻,转头看向祁春。祁春做贼心虚,立刻把头低下了。   宋长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笑着低头穿鞋,走了出去。   祁春也连忙起身——作为儿媳妇,起得比丈夫晚,少不得要受那些闲言碎语。   床已经做好了,吃过早饭,宋长平兄弟二人就合力将里头的旧床抬了出来,又将里头打扫了一下,才将新的换了进去。   衣柜也快成型了。   剩下的木头木板,又被宋长安全部收了起来,打算再打造一些用具放在屋里头。   傍晚,夕阳西下,鸡鸭回笼。   孙氏在喂猪,周氏在厨房做饭,宋长安几人正在收拾边角料,祁春拿着两件红色的衣服,让宋长平的两个孩子,桃桃和满满穿上。   两个孩子手里还拿着她前几天买来的蜜饯,东西少见,被周氏收起来了,一天只给几颗。听说有新衣服,便争先恐后的跑了过来。   “慢点,”才四五岁的孩子,营养又没跟上,跑起来颤颠颠的,祁春看着心惊,连忙迎了过去,一手搂住一个,“不要跑,当心摔了。”   “瞧着两个孩子,见了新衣就不撒手了。”孙氏放下木桶,一脸笑意地走过来,对两个孩子道:“还不谢谢婶婶?”   宋满满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而宋桃桃仰起脸,露出三颗长出来的新牙,奶声奶气道:“谢谢婶婶。”   祁春戳戳她的小酒窝,将自己的额头贴过去,“哎哟不客气的,我们家桃桃最可爱了。来,咱们换上衣服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婶婶再改。”   “弟妹手巧,定很合适。”这几日,孙氏算是看明白了,新进门的这个弟媳看着一团和气,什么性子也没有,但却有一技傍身,日后的日子绝不会太难的。   孙氏当场就给两个孩子换上衣服,宋桃桃的刚好合适,但是宋满满的却有点大,可孙氏脸上的笑意却一点没减。   “这红色,再镶着滚边,看着就喜庆,弟妹有心了。”孩子身子长得快,现在能穿,过段时间都还能穿,岂不更好?   祁春蹲在地上给宋桃桃系扣子,闻言笑道:“嫂嫂不嫌弃就好,我来得匆忙,进门时竟两手空空,还请嫂嫂不要见怪。”   她当时,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会嫁人,更不知道宋长安的存在,又从何准备呢?   “弟妹哪里的话。”   “哇,衣服真好看,二嫂,你的手真巧。”宋小妹关上鸡笼,从后头蹿上来,嘴巴张得要流出哈喇子了。   “你的在屋里,要不要去看看?”   “要!”   宋小妹不等祁春,自己就一只小狗一样,“蹭”地冲了进去,祁春才走了两步,就听到了里头嗷嗷的叫声。   她刚走到门口,宋小妹就已经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在换衣服了。   宋小妹如今正值豆蔻之年,祁春给她做了一件桃红色的衣服,深红色滚边和盘扣,窄袖,即便是下地干活也不碍事。   她一边穿还一边念叨,“二嫂二嫂,这衣服真好看,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明儿我要穿出去找二丫玩,她定要羡慕死了。”   小孩子心性,有了好的,就想给人炫耀一番。   祁春含笑进去,替她将衣服拉直了。   “看把你给高兴的,也不知道说句谢谢,”宋长安抬着一张长桌子进来,“你要是换好了衣服就赶紧出去,别挡着路了。”   宋小妹朝她二哥吐了吐舌头,又跟祁春说了一句“谢谢”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祁春上前搭手,道:“干嘛这么严肃啊,别回头吓着孩子了。”   “她?”宋长安不以为然,“她自小性子就野,不会那么容易就吓着的,你当心点啊,别以后给她欺负了。”   宋小妹欺负她?   祁春登时失笑,“你这是在骂她啊还是损我啊?”她一个这么大的人了,能被一个小孩子欺负了?   而且,宋小妹与“野”字根本就搭不上边。   “没有,”宋长安否认,他看了一眼屋里,里头新床、新柜子,新桌子都有了,他想了想,道:“外头还剩下些木料,明儿我再给你打几个箱子匣子,用来收纳贵重的东西,再打一个梳妆台吧。”   “不用,”祁春连忙拒绝,“这些日子折腾成这样,我心里已经很不安,差不多就行了。”   “没事的,接下来我自己忙活,不会耽误事情的。倒是你,一天三件衣服,当心身子。”   “不会的,明天我就公公婆婆的做出来,后天做大哥大嫂的,大后天做你的,保准不会误了时间。”   宋长安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开拔时间了,还有七日,他就要开拔北上了。可是他的这个妻子,却一直没有将他当作是丈夫。   过几日,他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待到归来时,又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他撇开心里头的杂念,笑问:“那你的呢?”她来他家的时候,除了那一身嫁衣,就只有出宫时穿的那套衣衫,布料在宫中应该算不上名贵,但是放在他这样的人家里,已经是难得一见了。   这几天,她一直穿着那套,连换洗的都没有。   “我?”祁春指了指自己,有点意外,她没想到,他还能留心到她,“不着急,布料多着呢。”   “你也当心身体,今夜就不要熬着了。”这么周到妥帖的一个姑娘,她的体贴关怀只是出于修养和习惯,并非其他。   祁春粲然一笑,“听你的。”   她不喜欢晚睡的,很不喜欢。 第6章 圆房   可她还是熬了。   宋长安出征之日就在眼前,但是她又不好把公公婆婆和兄嫂放在一边,只得连夜赶制。   祁春给公公宋大谷做了两件衣服,一件藏青色的,一件灰蓝色的,都是镶白边的短褐,配上两根腰带。给婆婆周氏的也是两件衣服,也是白边短褐,但是较宋大谷的更长一些,一件藏青色的,一件深绿色的。   见她熬红了眼,孙氏代表丈夫和自己,主动让她先忙活宋长安的,说大家毕竟以后日子还长,不着急,还送来自己的一套旧衣服,让她先穿着。   祁春感激地收下,烧水简单的洗了个澡——不能天天洗澡,她还是不太习惯。   洗完澡,她又开始赶制宋长安的衣物。   宋长安外出会友了,当他踏月而归时,黑漆漆的山坳里,一灯独明,从窗户门缝中发散出来,昏黄而温暖。   推门进去,埋首灯前的人一头散发,铺在玲珑的身子上,抬头看向他。   烛火温暖,灯光下的她,异常温柔,“回来了?”   宋长安愣了一下,才“嗯”了一声,抬脚进去。   见他脸色有些不对,祁春放下针线,起身迎过去,“你醉了吗?先坐着,我去给你打点冷水来,洗把脸再睡吧。”   她将他扶坐下,能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想来应该只是浅醉,否则也不可能自己走回来了。   她随手将头发挽起来,用一支木簪固定住,就出去打水了。等她回来时,宋长安已经靠着长桌睡着了。   她拧了棉帕,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给他擦脸。   平时看起来黝黑硬朗的脸庞,此刻微醺酡红,祁春的手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井水冷冽,祁春才擦了两下,宋长安就醒了。   他靠在她的肩膀上,眸如点漆,倒映着跃动的烛火,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祁春低着头,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接着肩膀一轻,靠着她人忽然动了一下,她的双唇就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住了。   霎时间,祁春只觉得仿佛有一股电流传遍四肢百骸,手中的湿帕子无声落地。   全身像是被什么抽空了一样,她四肢无力,向后软倒,但是很快被人抱住了。脑袋被他的手牢牢扣住,腰肢也被人紧紧箍住。   祁春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   她双手抵住他的肩膀,拼尽仅有的力气,将他推开了。   宋长安没坐稳,被她推得直接向后倒去,砸到了身后的长桌上,桌上的布料剪子随之落地。   “宋长安!”   祁春也没想到他会被自己推倒了,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去将他拉起来。   宋长安只是有些醉意,此刻被她一推,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没让祁春去扶他,而是自己撑着长桌起来了,他侧对着她,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话来,“……对不起,我……”   是他冲动了。   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并非一时冲动。   晴光湖初见,他的眼里就没有过其他人,但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所以迟迟不敢告诉内官,说他看上了那个一直坐在亭中的姑娘。直到酉时将至,她即将回到深宫之中,他们再无相见之日,他才心急火燎地抓着内官,说他要那个姑娘。   很奇怪,也很冲动。   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昏昏呼呼的就背着一个姑娘回家了。   一转眼,过去六天了。   他们朝夕相处,已经是六个日夜了。   很快他就要北上了,再会难期。   一想到要跟她相隔山海了,他心里就疼,就乱……   一乱,就做错事了。   他伤到她了。   而人心一旦受伤,就很难再修复。   宋长安越想越悔恨,便一拳砸在了桌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在夤夜深山之中,格外响亮。   外头早已安眠的鸡受了惊,“咯咯”叫了几声。   祁春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一看,手背上已经出血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   宋长安往旁边挪了一步,离她远了些,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惴惴不安,“春儿……对不起……”   祁春心跳如擂,慌乱得不行,但她还是捏着手,鼓起勇气,道:“宋长安,你回头,看着我。”   宋长安有些犹豫,可还是听话的,慢慢地转过身来,却不敢看她。   “你看着我。”   “春儿……”宋长安心怀愧疚,还是不敢抬头。   “你看着我。”祁春的语气很坚定,也很郑重严肃。   宋长安不得不抬起头来。   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认真的眼睛。   她靠近他,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两拳的距离。   饶是军旅之人,宋长安也差点被逼得后退了,“你……”   “宋长安,你心悦于我吗?”祁春语调平静,字字清晰。   宋长安被问心里一颤,思绪也跟着兵败如山倒,“什、什么?”   他溃不成军,祁春却愈加从容淡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她又凑近了些,重新问道:“我说,你是否心悦于我?”   “我……”   “回答我,这个很重要。”   “是、是是,我……我很喜欢你,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了。”宋长安先是后退了一下,又站了回来,脑子乱的如群蝇乱飞,嗡嗡作响,说出来的话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   祁春像是得到了定心丸一般,表情瞬间轻松释然了。她笑着,张开双手,向前用力抱住了他。   宋长安受宠若惊,呆如木鸡,全身僵硬。   “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不希望有些事在稀里糊涂之中发生了,现在,你其实没醉,对吗?”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不希望在稀里糊涂之中发生?   那是什么意思啊?   宋长安疑心自己今夜喝的酒是不是全都进脑子里了,怎么晕乎乎的,连几句简简单单的话都听不明白了呢?   就在他迷迷瞪瞪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膀,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往下带。他顺势而为,亲上了一个人的双唇。   夜风穿过窗户,吹灭的长桌上的油灯。   屋内一片凌乱。   第二天,无论是雄鸡报晓还是鸟语窗边,都没能将祁春叫醒,等到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快要未时了。   看着窗边灿烂的日头,祁春就知道自己今天睡过头了,而且过头得离谱,她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酸软,腰肢更是要断了——好像起不来了。   衣服被人放在床沿,她却未着丝缕!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祁春立刻拥起被子,捂住了自己。   被子上的味道,令她想起了昨夜的疯狂,耳边还仿佛回荡着两个人急促的喘息声,她趴在床上,心跳得厉害。 第7章 我宋长安这一辈子,都不会负了……   不起床是不可能,不说别的,单是她就丢不起这人。   她撑着身体勉强起来,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心里没忍住,暗骂了宋长安好几句混蛋。   衣服还没穿好,敲门声就想起了,祁春一惊,立刻高声道:“我马上出来,就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衣带系好。   孙氏的身形比她略高大壮实些,她穿着她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   她急急忙忙去开门,外头的人什么也不说,先一脚跨了进来。   进来的人人高腿长,祁春后退了两步才勉强避开,“宋长安?你这是?”祁春看到,他手臂上搭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印花布料。   宋长安一进来眼睛就到处飘,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屋子一样,“那个,娘、娘让咱们把床单换一下。”   换、换床单?!   祁春脑子“轰”的一声响,脸瞬间被灼伤,她立刻将头埋下,夺过他手上的床单,转身就走。   他们怎么知道昨夜他们……   反应过来的祁春恨不得咬舌自尽。   都怪宋长安,要她就要她吧,还非要她改口叫他夫君,让她顾此失彼的,发出了不该发出的声音。   即便只是一声,也足够惊动就在隔壁的周氏了。   祁春三下五除二的就置换好了,她抱着旧床单,想了想,找了个角落塞进去,打算晚上再悄悄洗了。   一向灵光的宋长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傻乎乎的问道:“怎么塞那儿了?拿出去给娘洗啊。”   拿给娘洗?   亏他想得出来!   祁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出去,但是被宋长安一把拉住了。   “你生气了?”他问。   “没有。”祁春语气不善,看他都懒得。   宋长安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个来回,语气弱弱的,问道:“昨晚……弄疼你了,我保证,下次……”   “宋长安!”祁春甩开他,怒吼,这个人知不知道羞字怎么写啊?还下次,想什么呢!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怎么吵起来了?”   外头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宋长安只能赶紧去解释,将人给轰开了。   祁春扶着额头,感觉自己气血上脑了——她一定是疯了,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她脑袋发晕,被人轻轻抱进了怀里。   门已经关上了,她也不反抗,只是靠在他胸口,眨眨眼,没明白他这又是唱的哪出。   “我宋长安这一辈子,都不会负了你的,我发誓。”所以,希望她不要恼,也不要后悔。   祁春眼眶一热,侧过身去,抱住了他。   不论怎么样,从她坐着轿子离开晴光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是宋家的人了。如果能有夫君的疼惜,她自然是不胜欢喜的。   儿子即将远征,儿媳要给准备衣物天经地义,吃了早饭之后,祁春又进了自己的屋子,给宋长安缝制衣服。   两个人真正结为夫妻之后,祁春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和宋长安的关系拉近了很多,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亲近的味道,说话更是随意了许多。   晚上,宋长安从外头进来,看到她还点着灯给他准备东西,笑着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这几天你都做了多少东西了,该歇着了。”都三件衣服三条袄裤五双足衣,够他背一大包的了,怎么还做啊。   她白天忙得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晚上也没办法好好休息,他实在是不忍心了。   祁春头也不抬,手上依旧飞针走线,“你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了?”   “荷叶鸡,你尝尝看,看喜不喜欢。”说到这里,宋长安又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脸一板,道:“这是给你的,别拿去给那两孩子了啊,赶紧吃。”   祁春被他逗笑了。   前天晚上他给她带了两个小糖人,她一个大人,哪儿好意思偷偷吃糖啊,就拿去给桃桃和满满了。   结果,宋长安的脸色当时就变了,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只能梗着脖子,当作是没看见。   然后她昨天晚上就被收拾了。   宋长安拖了张凳子,挨着她坐下,一只胳膊就搭在她的背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呀?”   “香囊啊,”祁春正在用绿色的丝线绣两片荷叶,“里头装上天竺葵,夏夜里能驱驱蚊。”   “天竺葵?驱蚊?”   “对啊,现在是三月了,等你们赶到北境,也是初夏了,正好用得上。”   也就她能替他想得那么细致了。   宋长安搂住她,一口亲在她的脸颊上,赞道:“好媳妇!”   “你干什么?正经点!”祁春说着,一肘打在他胸口上。   “行行行,说正经的,明天咱们出去走走吧,我都跟娘说好了。”   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祁春心里微沉,应了一声“好”。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要走,相聚的日子十根手指头就能数完,她也一直在默默数着,心里也有足够的准备,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   “来,吃点肉,明天才有精神。”宋长安说着,打开油纸包,撕下一只鸡腿,递到她嘴边。   祁春迟疑了一下,一口咬了下去。   “你也吃啊。”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不高兴,祁春冲他笑笑,让他也吃点。   但是宋长安却摇摇头,道:“这几日每天都有得吃,腻了,你多吃点。”他走了以后,这些他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啊。   “吃撑了待会儿睡不着……”   “没事,睡不着我陪你说话,说说就睡着了。”   “尽瞎说。”祁春拿他没办法,只能一口一口吃了。   熄灯躺在床上的祁春果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今天晚上也是从那天以来,宋长安第一次没动他,他侧躺着,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笑道:“真有这么撑吗?”撑到睡不着?   他只知道太饿了会睡不着。   祁春叹了口气,诚恳道:“也不完全是。”   宋长安挪近她,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腰,“怎么了吗?有心事?”   祁春也侧过身来,与他相对着,二人距离很近,呼吸相闻。她顿了好一会儿,才认真道:“我担心你,长安,我担心你。”   她没有去过边疆,也不知道沙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她知道,打仗是会死人的,而且死很多很多人,她怕那些人里,有他。   “别怕。”宋长安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她纤薄的后背,“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有事的,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   除了相信他会好好的,祁春什么也做不了。她闷着鼻子点点头,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不再多说。 第8章 我家夫人,自是极好的。   “好吃吗?”   “嗯嗯……粘牙……”   京城的西市,是天底下最热闹的所在,宋长安一边护着祁春在人海里穿梭,一边给她买各种小吃,结果,祁春的牙齿被他买的糖粘粘住了。   宋长安觉得莫名滑稽,转过头去偷偷笑了一会儿,“那下回就不要糖了。”   祁春忙着去看让她眼花缭乱的东西,没顾得上跟他吵。她像是瞧见了什么,抓起宋长安的手,猛地朝前冲去,宋长安险些被他带得一个趔趄。   “好漂亮的绢花啊,小妹戴着一定好看。”她趴在绢花摊上,两眼放光,嘴巴都合不拢了。   宋长安张嘴,无奈摇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姑娘家总是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你戴着更好看。”他发自内心的说道。   摊主见惯了这些场面,好听的话张嘴就来,“夫人貌美,戴上这绢花,定是衬得人比花娇啊,公子好眼力。”   祁春心里暗自欢喜,红着耳朵没敢去看他,而是问摊主,“这花怎么卖啊?”   “嘿,便宜,三文钱一朵。”   三文钱,够买一斤白大米了,祁春拦住了准备掏钱的宋长安,“算了,我们再看看吧。”   “别啊夫人,”见祁春拉着宋长安就要走了,摊主急了,“要不这样,我再给你便宜点,十文钱,我给你四朵,怎么样?整个西市里,我敢说,再没有比我这儿更好看的了。我也是看夫人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才……”   “行了行了,”祁春赶紧截下他那连篇的鬼话,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您既然这么有诚意,十文钱五朵,您看怎么样?”   十文钱五朵,那他一朵就生生少了一文钱?!   摊主肉疼为难,差点就嚎了起来,“不是,夫人,您这样我是要亏本儿的啊,我这都是小本买卖……!”   宋长安抱着手,没有插话。   “那就算了,我们走吧夫君。”祁春言罢,夫妻二人抬脚就要走。   摊主没有办法,只得又把他们拦回来,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夫人可真是会持家,公子好福气啊。”   宋长安就当他是真心夸赞了,当下颔首笑道:“我家夫人,自是极好的。”   长安跟他斗什么气啊?   祁春低头失笑,这些东西都是彩绢做的,加上人工费,两文钱一朵,他的确不赚什么了,心里有点不高兴也很正常啊。   离开绢花摊之后,宋长安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她低头想了一下,仰头道:“我们去一趟铁器铺吧,好不好?”   她想去,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宋长安有点奇怪,“去铁器铺干什么啊?”   “先去看看吧。”她还不想说。   宋长安抬手护住她的后背,带她拐了个弯,“走。”   李记铁铺。   街上人来人往,倒是偌大的铁器铺里冷冷清清的,祁春二人一进去,李掌柜就很热情地迎了出来,朝他们拱拱手,问道:“公子夫人,可有什么需要的?小店是应有尽有啊,您二位看看?”   祁春开门见山,“掌柜的,你家可有上好的护心镜?”   护心镜?   李掌柜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她身边的男人瞥去,只见那男人身姿伟岸挺拔,心下了然,应声道:“有的有的,二位请随我来,小二,上茶。”   “春儿,我有护甲的,不用。”宋长安拉着祁春,对她摇头。   祁春很坚持,“这不一样的。”她当然知道他有护甲了,但是普通将士的那些甲衣,只是在前胸和后背贴上薄薄的几片铁皮,或者是革皮,真到了战场上,用处并不大。   宋长安看着她,不自觉呢喃一声,“春儿。”   她是真的,对他很上心呢。   李掌柜很快捧出一个匣子,看那阵仗,东西绝对便宜不了。祁春冲他嫣然一笑,转头去看东西了。   宋长安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想着待会儿该怎么说才能免了祁春的尴尬,却不想,祁春竟然和李掌柜攀谈了起来。   “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了,用上好的黄铜打造的,郎君是军中之人吧,这个最合适他的,还有啊……”   “看着是不错,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李掌柜抽空将宋长安打量了一眼,信心满满道:“合适,绝对合适,郎君身材高大,正好。”   “不不不,不合适,”宋长安好容易找到个机会插话,连忙上前拉住祁春,将她带到自己身侧,“春儿,这个不合适,咱们不要了,啊?掌柜的,麻烦了。”说着,就要拉着祁春走。   “是吗?哪里不合适?”祁春定在原地不愿意走,握着他的手腕一脸认真的问:“是大了还是小了,还是觉得材质不对?这个东西我也不太懂,掌柜的,还有别的吗?”   李掌柜以为生意就这么没了呢,没想到小娘子还挺认真,精神又立刻上来了,“有的有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最合适你家郎君了。”   “是吗?”祁春歪着头端详,又拿到宋长安胸前比划,“要不,你试试?”   宋长安不用试,也知道合适,但是他更知道,那的的确确是好东西,价值不菲,不是他们能买得起的。   他摇摇头,道:“我真的不需要,我们走吧。”   祁春在深宫多年,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大致也能推测出几分,她转过身去,将护心镜递了回去,道:“掌柜的,请问这个怎么卖啊?”   李掌柜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两圈,“看夫人也是情深义重之人,我也不多收你的,这样,你给十两银子就行。”   “十两?”宋长安几乎喊了起来,若非从军多年,磨炼了心性,他就要跳起来了,十两,这几乎是他大半年的饷银了。   这也太贵了些!   祁春皱了皱眉,这个东西她倒是买得起,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伤了宋长安的自尊心?   “的确是太贵了,”祁春摇摇头,作势就要把东西还回去,“有劳掌柜了。”   “哎哎哎,不是,这东西贵是贵了些,但的确是好东西啊,毕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性命更重要不是吗?”李掌柜坐镇此方多年,早就炼了一双火眼金睛,他见祁春虽是寻常打扮,布衣布群,但是肤色匀白,玉手纤纤,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从容淡定在其中,便知道她有些来历,所以一直耐心接待,“夫人囿于方寸之地,不能随夫君一道前往边疆,想必心中定会十分挂念,有这个护心镜护着,不也很好吗?”   至于她身边的夫君,出身贫寒,只怕未必出得起这个价钱。   不过瞧着他的面相,倒也不是庸碌之辈。   李掌柜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夫妻二人,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心中反复掂量之后,又道:“若是夫人诚心要买,这价钱也是可以商量的嘛。”   祁春也不啰嗦,直接道:“既如此,掌柜的说个实价吧,我们也不要你吃亏,只需让些利即可。”   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掌柜说服了她,她也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宋长安。   李掌柜见她爽利,颇为欣赏,道:“夫人诚心可鉴,也罢,这个就权当是我给两位的新婚贺礼吧,七两,这总可以了吧?”   七两,他的确是赚不了什么了。   祁春点点头,“成交。”   祁春付了钱,又和李掌柜闲聊了起来,她不是个自来熟的人,但是……这个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和宋长安是新婚的,足见眼力。一下子就能让那么多的价钱,也可见他不是个只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的人,加之生意人人脉广,这样的人,值得一交。 第9章 从铁器铺出来,二人又……   从铁器铺出来,二人又逛了一阵儿,去了李掌柜介绍的锦绣坊,待了许久,才去酒楼里吃了顿好的,休息了半个时辰,然后又去逛了布庄,蜜饯铺等等,买了一大堆东西。   整个过程,宋长安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所有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揽,不多时,他就背上了一个巨大的包袱,需得弯腰才能背得稳。   回去的路上,他也还是不说话,祁春忍了半天,才问道:“你怎么了?”   莺飞草长,灿烂的阳光从细细密密的林叶缝隙间透下来,点点的光,不断地浮现在二人的头上,脸上,然后又向后滑去。   宋长安目视前方,只给她留下一个坚毅紧绷的侧脸,“没什么。”   没什么你怎么不说话啊?   祁春暗自嘀咕,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其实他不说,她也知道,他出身贫寒,素来节俭惯了,她今天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两白银,在铁器铺更是 “豪掷千金”,他可能习惯不了。   可是那没办法啊。护心镜是给他保命用的,绝对不能敷衍,另外的东西都是给家里买的,也都是必须买的,她已经在尽力节省了。   不愿意说话就不说吧,回家再说。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走了一路,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肩前行,有时还会碰到一起,但就是一句话也没有。   宋长安偷偷看了她好几眼,心里莫名含气。   不是,她明明看出来他不高兴了,为什么不多说几句话来哄哄他呢?正常人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只要她说话,解释两句,他不就有台阶下了吗?这么晾着,他怎么下来啊?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回到家,周氏已经把饭做好了,二人把东西放进去,又各自出来洗了手,坐下来吃饭。   宋桃桃和宋满满坐在一边,仰着脸满是期待的望着他二人,宋长安视若无睹,但是祁春却做不到。   因为明日天不亮,宋长安就要启程了,所以今夜的晚饭比起往日来丰盛了许多。   祁春笑了笑,给俩小孩各夹了一块肉片,道:“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高喔,先吃饭,吃完了婶婶有奖哦。”   “真的?!”两个小孩眼睛一亮,抬起碗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在一旁的孙氏急了,连忙拦住他们,“别着急,当心噎着了。”   “就是,”周氏随意和了一句,一双眼睛和宋小妹一样,在二儿子和儿媳妇之间来回扫,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便问道:“怎么样,今天买了那么多东西,累坏了吧?”   不提到买东西还好,一提,两个人心里头的那点不痛快又梗上来了。   宋长安扒了一口饭,装作没工夫回答,但是祁春却不行,她绽开一个笑容,道:“谢母亲关心,我没什么,就是长安,一路上背着那么多东西,累着了。”   所以他才不说话的。   祁春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她不愿意让周氏觉得他们夫妻之间才新婚,就闹了矛盾。   周氏也不知道信没信,只道:“他一个当兵的,才多少东西,不会累着的。”   孙氏咬着馒头,低着头问:“包袱看着不小,你们是买了什么吗?”他们一年到头买的东西也没那么多吧。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用得上的东西。”祁春还在盘算着怎么说,宋长安就已经替她回答了。   孙氏讪讪。   这个问题祁春的确不好回答。   嫁到宋家已经十天了,这个家的情况她比较了解,虽说不至于是家徒四壁,但也只能勉强温饱而已,一年到头也添不了一件新衣,现在她进门,已经前前后后做了好几身衣服了,这么大的动作,于同为儿媳的孙氏而言是一个刺激。   据实回答,像是在炫耀财力,不回答,像是故意藏私,怎么都不对。   而且让人知道了财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长安回答了之后,祁春就不再多说什么。   宋大谷和宋长平将话茬接了过去,跟宋长安聊起了行军的话题,周氏也参与了进去,叮嘱他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什么的。   可是从军哪有不受伤的,宋大谷便和她唱起了反调,说既然是军中之人了,千万不要遇事就往后退,丢了宋家的脸,夫妻俩吵了起来,直到吃完饭了还没结束。   祁春默默收了碗筷,正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被两个孩子拽走了,吵着要吃糖,祁春不得已,回房间给他们找糖葫芦。   山楂的,正好消食。   宋长安还在外头跟双亲兄长说话,祁春洗了碗,又回房间去给他收拾行装。   明日之后,两个人就隔着千山万水了。   祁春心里有事,收拾得慢吞吞的。就在叠衣服的时候,宋长安就回来了。他关了门,屋里只有一盏随着夜风左右摇曳的烛火。   祁春不想跟他闹别扭,主动转身开口,“回来了?”   宋长安好像是没有料到她会主动说话,愣了一下,才慌忙道:“嗯、嗯嗯,你……”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早点休息吧,我给你收拾行装。”宋大谷他们肯定也是想到这个,才让他回来的。   还在生气吗?⑨拾光   宋长安挠挠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就是看着她跟这个说跟那个聊的,眉宇之间的那种自在,是他十来天都没见过的。   更让他难受的是,从她的话里,他大致知道了她的盘算,她的精打细算。   他家的贫困,他的无力。   她本是宫中的人,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锦衣玉食,却被他弄出来,过这种生活。   祁春将衣服袄裤足衣全部叠好,又用麻绳压得严严实实的,连同护心镜驱虫香囊等等一起放进了包袱里,还有几包干粮,都是今天在西市上买的。   整个过程,宋长安都一直坐在床边看着,目光一直随着她转,只是没说话。   祁春忙完了,转头去看他。   烛火离他们两个都远,昏昏暗暗的,两个人连彼此的神情都看得不是很真切。   两个人就这么在暗处大眼瞪小眼的,挺没意思的。   祁春催他,“早点睡吧,时候真的不早了。”   “嗯,好。”宋长安磨磨蹭蹭的,脱去外衣,躺了上去。   祁春灭了烛火,自己摸索着过去。如同之前一样,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牵了过去。   这都快成为两个人之间的一个小默契了。   祁春从他身上翻过去,躺在里侧假装睡过去了,可是心里却一直挂着事情,睡不着。   再有两个多时辰,他就要走了,这一别,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能不能……相见。   祁春心里格外惆怅。   这种感觉,她已经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   轻轻地一声叹息,飘了出来。   “睡不着吗?”   耳边突然飘过一道声音,将祁春吓了一跳。她往内壁缩了一下,才松了一口气,“嗯……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   睡不着?   祁春沉吟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你在外面,注意保护自己,家里面有大哥大嫂,还有我,你放心。”   家里面都这么多年了,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宋长安发现自己竟然很舍不得她。   可是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啊。   他只能沉默。   祁春知道自己没说到点子上,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了,“那个护心镜,你记得戴……今天,我真的只是想给你买个护心镜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宋长安:“……”   “我在宫里十二年了,身上多少都有些积蓄,我不是爱吃爱玩的人,但是现在,我有了让我愿意付出的人,所以不要说是七两了,即便是七十两,我也愿意给。”   祁春说着侧过身,将一只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手指细细地小幅度的摩挲着,“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能平安,平安地回来。”   宋长安被他撩得心里痒痒的,翻身搂住她,将她搂进怀里,将头抵在她的头上,哑着声音道:“我知道。”   这些他都知道。   “我只是……”宋长安觉得自己的声音莫名地发抖,他把话咽回去,勉强稳住心神后才又道:“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要让你受苦了。”   原来是这样啊。   祁春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脸埋在他心口,“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就应该甘苦与共,不是吗?”   宋长安没有吱声,手臂却很用力地,将她抱紧。   为了她,他也会从边疆一路披荆斩棘的回来的。 第10章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刚刚鸡鸣,祁春就爬了起来,两只手到处乱摸,找到了昨夜乱丢的衣服,穿好后下床。   衣服扔的乱,她到处摸索,早就把宋长安吵醒了,他揽住她的腰身,睡意尚在,靠着她的后背闷声道:“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祁春拒绝,“不早了,我起来给你烙几个饼,路上吃。”   宋长安只能松手。   祁春从他身上翻过去,凭着记忆和感觉找到放在地上的鞋子,身子才离开床边,起身而去,结果却脚下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撞到了床边的凳子。   “怎么了?”宋长安惊得立刻清醒,顾不上穿好衣服,直接从床上爬起来,将她拉起来。   祁春很庆幸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不然以她脸颊的滚烫程度,一定蒙骗不过宋长安的眼睛。   她借着宋长安的手站起来,然后推开他,道:“没事,只是一时不慎而已,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弄好了叫你。”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他,她的腿到了此时都很酸软吧?   她只是说想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结果他倒好,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还说下次不会弄疼她呢!   宋长安将信将疑,由得她自己出门了。   祁春开着腿,以一种很不自然又极不雅观的姿势一直摸到厨房,生了火,才勉强看清楚了些。   她和好面,一抬头,就看到了披衣出来的周氏。   周氏一脸惊讶,道:“怎的起得这样早?给长安做吃的?”   “是。”祁春点头应答,“这一路上,他们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呢,我想让他吃口热乎的。”   儿媳妇知道心疼自家儿子,周氏作为婆婆自然是欣慰的,道:“好孩子,长安娶了你,真是有福气了。”   祁春没有正面应答,只是道:“现在还早,要不您也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我哪里还睡得着啊。”周氏说着轻叹一声,将衣服穿好之后就望着黑黝黝的山头惆怅,她知道,她很快就要见不到自己儿子,并且要长期处在担惊受怕之中了。   这个儿子啊,为了这个家,已经在外面那么多年了。   祁春才烙了两张饼,宋长安就已经出来了,他径直进厨房,撕下一半的烙饼,一边吃一边看着她。   像是要将她看出个窟窿。   本打算不理会的祁春没抗住,抬眼道:“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呀?没看到娘正伤心呢嘛,陪陪她去。”她说着,手中的铁勺利落一挥,一张热腾腾的饼就落在碟子上,盖住被宋长安撕了一半的那张。   宋长安没有立即出去,而是问她:“你真的没事吗?”   这个男人!   是不是傻啊!   要不是周氏就在外头,祁春保证,她手中的勺子肯定朝他飞了过去,她抬眸瞪着他,赌气似的应道:“没事!”   她眼眸含水,映在火光之中格外的明媚璀璨,宋长安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划过一样,痒痒的,又有些不受控制的颤动。   他连忙垂下眼,接着转身出去跟周氏说话了。   很快,山坳之中的屋子不断有烛火亮起,一家人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了,纷纷围着宋长安殷殷叮嘱。   祁春烙好饼,又会房间寻来两张拆下来的油纸,妥妥包装好,山下就亮起了火把,除了祁春,所有人都知道宋长安该走了。   周氏憋了半天,到此时还是忍不住,直接哭了出来。宋小妹更是直接扑在二哥身上,大有一辈子不撒手的意思。   祁春望向宋长安,只觉得心里骤然被人挖走了什么,空荡荡的,清晨的风吹起来,直接吹入了她的心里。   宋长安也望着她,一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可终究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孙氏抹了抹眼角,推了祁春一把,道:“你送送二弟吧,我们就不去了。”   “对对对,”周氏也才反应过来,一边擦眼泪一边朝他夫妻二人挥手,扭着头不忍离别,“春儿,你去送送他吧。”   “是。”祁春此刻十分感激孙氏,她不好意思自己提出来,在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孙氏能体察她此刻的心情了。   宋长安背上行囊,向双亲兄长告别,才牵住祁春的手腕,二人一同朝山下走去。   这一条小路,平时走起来觉得有窄又长的,今天却像是一眼便可看到尽头。   祁春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两只手握着他粗粝又宽大的手掌,用力攥了攥,道:“你们这次,还是去积云城吗?”   “你知道?”宋长安不免惊奇。   祁春微笑,道:“在宫里多少听过一些,积云城……应该很远吧。”这个地名,她也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在哪里都不知道。   “是啊,即便是我们,也得走上一个月才能到。”宣武军以骑兵为主尚且如此,遑论寻常人。   那一个来回,就是两个月了。   祁春心里暗自算了一回,才咬着唇,呐着声音道:“那,我能给你写信吗?”   什么?   她声音太细,宋长安听得不是很真切,只能勉强猜测,问道:“你……能识字?”   “嗯,”祁春垂眼看路,但两只手还攀在他的手掌上,“以前跟着掌事姑姑学过一些。”她猜测,宋长安应该也是识字的。   “好。”他如是回答。没想到一个幼年失去依靠,孤身入宫的姑娘,不仅站稳了脚跟,还学了认字,真是不简单啊。   祁春也看了他一眼,满眼惊讶。   他果然是识字的。   他出身乡野,食不果腹,长大后又从军去了,不想在这样的境地下,他竟然还能找得时机匀出精力来习字,倒是不容小看。   二人各怀心思,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大路了。   大路上,都是前往京郊集结的兵马。   祁春不能再继续往前了。   她松开丈夫的手,眼眶莫名地湿润了起来,还好此刻天还没亮,她想,他应该是看不到她眼中的水光的。   宋长安冲她摆摆手,说道:“回去吧,我走了。”他语调平淡寻常,像是今天晚上就能回来一样。   祁春心里冷静了下来,迅速整理好心情,道:“珍重自己。”我等你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祁春话到嘴边,还是把后面那句给咽了回去。   宋长安随着人流而去,祁春也转身,沿着他曾经夤夜背着她走过的路,一步步走了回去。   从今以后,这条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第11章 祁春走到家中,天刚刚……   祁春走到家中,天刚刚亮起来。   明灿灿的光从山头斜照下来,千树万树,金碧辉煌。她抬起一只手掌,挡在额头上,可从指缝中渗漏下来的阳光,还是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忽然有一种很想哭的冲动。   这天的光景,竟跟她初进门的那天一样,可惜再也没有人,会立在门边,要她陪着去练棍了。   她望着晨曦之中的木屋,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就好像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一样。   这种感觉,很像第一次进宫时的那种感觉。   天地悠悠,浮萍无根。   她扶着木门站了许久,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神色如常的走了进去。   周氏和孙氏正在忙着喂猪喂鸡,做早饭,宋小妹正在帮宋桃桃和宋满满子洗脸,两个孩子不乐意,到处乱跑,她只能一个一个去抓,宋大谷蹲在井边磨镰刀,她刚刚迈进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她,见她强颜欢笑,都轻轻叹着。   新婚燕尔,转眼便久别。   “那个,春儿,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周氏很体贴的说道。   祁春摇摇头,道:“娘,我没事的,我来帮您。”她说着就要过去搭把手,可是周氏却微微侧身,避过了。   “听话啊,回屋去,待会儿再出来吃饭。”   “去吧。”孙氏见她脸色不好,也劝她。   “就是,”宋小妹从门边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就往里走,“二哥离开了,我们都难过,二嫂你可要注意身体啊。”   祁春没办法,只能自己进去了。   不过她也不是进去休息了,而是坐在屋中的长桌前,从下头拿出满是布料针线的竹篮,铺在桌子上,拿出软尺,开始裁剪起来。   她现在,还欠着宋长平夫妇的衣服没有做呢。之前一直忙着,没有工夫,今天刚刚有时间。   她在里头埋头忙了一会儿,宋小妹就闯进来叫她吃饭了。   她起身,宋小妹就直接吊住她的手臂,抱着她,轻声道:“二嫂,你别难过,我跟你一样,都很想二哥的。”   祁春给她闹得心里暖暖的,拍拍她的后脑勺,道:“我们家小妹真乖,真懂事。”   “那当然了。”宋小妹头一昂,颇为自得。   姑嫂二人说笑着出去,孙氏已经把碗筷摆好了,一家人围着坐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祁春掂量了好几次,才开口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她要做绣品,并以此为生计。   这些天,她早就细细地盘算过了。她十二岁入宫,基本上没有沾过农活,耙土担粪,种瓜点豆,她样样都不行,与其勉强为之,荒废了一手的技艺,还不如选择合适自己的呢。   开口之后,她就做好了被反对或盘问的准备,却不想,宋大谷夫妇二人却齐齐点了头,道:“这个昨日老二就跟我们说过了,地里的那些活你就不用管了,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宋长安?   祁春这回是彻底的愣住了。   她真的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留意到了这些,还提前去打通了父母的关节。   说实话,这事儿要是她自己去说,宋大谷和周氏即便是明面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也会疑心她是不想吃地里的苦,才故意避开的,但是由宋长安来说,就大不一样了。   她抬起碗,挡住扬起的嘴角。   算他贴心。   吃了饭之后,一家人就扛起锄头往地里去了,祁春将院子的木栅门关严实了,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忙活,到了晚上,又去喂猪喂鸡,准备晚饭,一天下来,也是累得够呛。   晚饭之后,祁春趁着宋长平还在屋外,就抱着两套衣服去了孙氏的屋子。   她手脚快,忙活了一天,总算是把要给他们的东西全都做好了。   给宋长平的是一件灰蓝色的白边短褐,给嫂子孙氏的是一件深红色的中长款交领长衫,一条桃红色腰带。   “这些,原该是一早就给你们的,却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望嫂嫂和大哥不要嫌弃。”   孙氏看着那衣服颜色喜庆,心里头早就不胜欢喜了,听了她的话,更是合不拢嘴,连忙接过去,拉住她道:“你也太客气了,这样的好东西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次,谁还敢嫌弃啊。”   “嫂嫂不嫌弃便好,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宋长平随时都会回来,祁春不便多待,说了两句就往回走了。   “好,我送送你。”孙氏心里头高兴,直把她送到门边,看着她离开。   祁春回去后,孙氏又回去拿起衣服,就着烛火细细看了起来,就连宋长平回来了也不曾留意到。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弟妹做的衣服啊,”孙氏啧啧了几声,又道:“你还真别说,这二弟妹啊,不仅是手脚勤快,这手艺也特别好,这针脚,细密又齐整,一天的工夫就能做成这个样子,若是多些时日,岂非成了仙衣了?”   宋长平看了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了,只是道:“她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宫里的手艺自然不会差。”   提到这个,孙氏就泄了气,幽幽叹了起来,“是啊,毕竟是宫里出来了,即便是嫁了人,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不像我,每天累死累活的,却还是养不活自己的孩子。”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自从祁春进门之后,孙氏就常有这样的感叹,宋长平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脱了鞋,倒头就睡了。   孙氏将衣服仔仔细细的又重新叠好,收到箱子底下。   这些衣服也不是平日就穿的,先放着吧。若逢个节日或者酒席,走亲访友时,再拿出来吧。   另一边,周氏收拾完之后也不睡觉,而是坐在床边发呆。   宋大谷哈欠连天的,催她,“大晚上不睡,又瞎琢磨什么呢?赶紧睡吧。”   “你知道什么呀!”周氏不想理他,左右她担心的事情,跟他也说不明白。   她的二儿子已经从了军,就意味着将头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如今好不容易娶了媳妇,也是才相聚了几日就匆匆分别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一儿半女的。   好在,虽然才几日,他们就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剩下的,也只能看天命了。   周氏想了半夜,才睡了过去。   而另一屋的祁春,却还在忙活。   之前随着宋长安去盛京的时候,她就已经打探清楚了,一块普通点的绣帕,大概能卖十文钱,精美别致一些的,可以卖到二三十文,如果她每天能绣三块绣帕,那就能赚七八十文钱,一个月就能赚二两多,这可比种地划算多了。   凭着这一个进项,她一个人也能养活全家了。 第12章 猪都跑出来了,都上山了。……   宋长安走后的第五天,春雨缠绵。   一朵又一朵的云叠加在一起,压在苍翠连绵的山头上。   这不是一个合适出游的天气,但是于祁春而言,却是个好时节。她撑着伞,穿过叶叶滴水的林子,往盛京而去。   盛京的天空,一片昏暗迷蒙。   往日游客如织的锦绣坊里,此刻门店清冷,正适合谈生意。   掌柜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胡姓女子,名文香,母亲是西域歌姬,是以她五官深邃,明艳娇媚,不似一般常见的中原人。   她倚在朱红的柜台上,一块块的查看祁春带来的绣帕,脸上不掩满意之色,“你这绣工,的确是不错的,按照之前说好的,一方二十文,若是卖得好,咱们再谈。”   “没问题。”祁春一面挑丝线一面颔首应答,又道:“我瞧你这里有香囊也有团扇,什么都有,我若是做了,你收吗?”   “收啊,”胡文香毫不犹豫,“以你的绣工,做什么都不会差的。”   祁春忍不住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道:“这么爽快,可不像是个生意人。”   胡文香一叉腰,嗔道:“那怎样才算是生意人?欺行霸市?无奸不商?你们中原人真是麻烦,一边满口的以诚为本一面又精明似鬼的,互相算计。”   一句话招来了连珠炮似的攻击,祁春不禁摇头失笑,“就你刚刚的这一段话,说你是西域人,谁信呢?”四个字四个字的,便是地道的盛京人也不一定说得出来。   胡文香还是抬着鼻子,不吃祁春的夸奖,“我是看你手艺绝好,又是个简单的,才这么爽快的,你若是不信我,找别家去。”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啦,姐姐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了好不好?”这可是搭了李掌柜的线才找到的人物,可不能这么得罪了。   祁春凑上去,抓着她的手,笑着哄了几句,才又将话题转开了,“之前你说令尊令堂都在塞外,那你跟他们应该常有书信往来吧?”   “嗯,你又有什么主意了?”之前她借着买东西搭线做生意,就够让她惊讶的了。   祁春摇摇头,笑道:“没什么主意,只是想托姐姐,传信的时候替我也送一份。”积云城,便是出关的必经之地。   “给谁——”胡文香说着,想起了前几日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伟岸男子,恍然大悟,“你男人在积云城?他是军门中人!”   难怪一举一动,瞧着不像一般人呢。   祁春低下头,觉得脸颊有点热热的。   即便嫁给他已经半个月了,两个人也早已有了夫妻之实,但是她依然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祁春,从来没有觉得,有谁是属于她的,可实际上,她的确是有自己的男人的。   胡文香听说是这个,倒是比做生意还来劲儿,两手一抱,凑近祁春道:“怎么,他才走了几日,你就这么惦记着他了?”   祁春往后退了半步,身子后倾,一手撑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推开,“你这么兴奋做什么?”看着胡文香,祁春似乎看到了宫里那群成日无聊背后论人长短的宫女。   “哎呀,你不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胡文香嘿嘿笑着,直接抓住了祁春,问个没完,“说真的,你们夫妻俩是怎么结识的?青梅竹马?一见倾心?还是怎的?”   青梅竹马?   一见倾心?   祁春直接笑出声来,这些跟他们都搭不上边啊,他们就是机缘巧合之下,不得不走到一起而已,谁也没期待过谁。   “你话本看多了吧?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   “那你干嘛这么念着他啊?必得是有不浅的情分吧?”胡文香还是执着的自说自话,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祁春望着她,没说话。   胡文香摸摸鼻子,还是不放弃:“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可不帮忙啊。”   祁春叹了口气,无奈道:“那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先把这些丝线都给我包起来,今天就先要这些了。”   “没劲!”见她逗不动,胡文香无趣的噘噘嘴,让身边的小丫头给她包了东西。   祁春揣了刚刚换得了几串铜钱,提着一个篮子,撑着伞出门去了。   外头的春雨,还在绵绵沥沥的下着,青石板街上,行人寥寥。几个摊贩将摊子拖到街边放着,自己躲在檐下,抬头看着仿佛没完没了的细雨。街边的酒楼饭馆也少有客人,难得空闲的小二或倚着柜台,或靠在门边,昏昏欲睡。   祁春在街边买了半斤的蜜饯放进篮子里头,就往城外走去。   这段时间为了哄宋桃桃和宋满满识字,真是费了她不少的心力。   潇潇的雨丝,打在伞面上,沙沙的。   她还没回到家中,就看到了在山坡上急得乱蹿的宋小妹,祁春心里疑惑,扬声问道:“小妹,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做什么呢?”   今天她要出门,所以宋小妹便留在家,没有跟着下地做活。   “二嫂?!”见到她,宋小妹仿佛见到了救星,忙道:“你可回来了,圈里头的猪都跑出来了,都上山了。”   啊?   祁春呆住了——这状况,她没碰到过啊?!   “那,那都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了,桃桃正在那边找呢,也没看到。”宋小妹都要急哭了,他们家穷,最值钱的就是那头母猪了,要是不见了,她娘能急得上吊。   “桃桃?那满满呢?”不要到时候猪没找到,孩子伤着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跟桃桃一起呢。”   “胡闹!”祁春急得顾不上先将东西放回去,就直接往小路上爬,奔着宋小妹而去,“他们两个人呢?在哪儿?”   “在……”   正是春天,万物生长,两个小孩子一钻入草木丛里,哪里还看得见呢。   宋小妹急了,连忙满山去找孩子,哪里还顾得上找什么发了疯的猪呢。   “桃桃?”   “满满!”   找了一会儿,却连个回应都没有,宋小妹直接急哭了。   祁春也是一头乱麻,只是事情就摆在眼前,急也没用火也没用,她收了伞,连同挂在手臂上的篮子一同塞给宋小妹,道:“你先别急,这样,你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顺便去找一下你大哥大嫂,让他们帮着找人,总比我们自己瞎着急好得多。”   家里头的两个小祖宗不见了,宋小妹心里头早就乱了,听了祁春的话,二话不说就奔着家去了。   春山澹冶,满目如翡。   巢中的鸟儿发出惬意的啾啾声。   祁春望着密密的林子和几乎将她掩盖了她草木,双手掐在腰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13章 两个孩子,腿脚应该没……   两个孩子,腿脚应该没有多快。祁春一边走一边喊,一面循着路边被踩踏折断的寻去,很快,她的头发和衣服便湿了大半了。   再一回头,她发现自己都走出好远了,再往前,就到别的村庄了。   两个熊孩子,到底能跑到哪里去了啊。   祁春爬上高岗,举目四望,依然不见宋桃桃和宋满满的人影。   论理来说,他们的脚程没有这么快啊。   应该跑不远才对啊。   祁春心里想着,无意一瞥,差点吓得一脚打滑——她脚下的斜沟,一横一竖躺着两个孩子,可不正是她遍寻不获的宋桃桃和宋满满。   她惊叫了一声,连滚带滑的滑了下去,一探鼻息,心里才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呼吸均匀,只是晕了过去。   她抬眼望了望自己刚才站得地方,足有一人高,下雨路滑,两个孩子应该是不小心摔下来了。   这里人迹少至,是以没有人发现。   祁春将宋桃桃扶起来,背到背上,顺着斜坡爬上去。可是才爬了几步,又滑了下来。   这斜坡长满了春草和青苔,滑得很。雨后泥土松动,那些牛筋草一扯就连根出土,没办法借力。   她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   若是绕路的话,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将一个小孩儿留在这里,她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偏偏,她又带不动两个。   祁春正头疼地不行。   一道声音从上头飘了下来。   “怎么掉下去了?等等,我拉你出来啊。”   她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粗布衣裳,手里拿着小锄头,背上还背着一个背篓。他放下背篓,从里头拿出一捆绳子来,一头拴在路边的树上,另一头甩了下来。   “你把孩子放下,你先上来。”   祁春怔然,“可是……”   似是知道她的心思,男子解释道:“你背着孩子,没办法上来的,你先上来,我待会儿下去背她。”   的确,她一个宫女,身娇体弱的,背着一个孩子,的确上不去。   祁春只得放下宋桃桃,自己攀着绳子爬了上去。   “手给我。”男子说着,也不得祁春反应,就自己动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将她拉了上去。   祁春上来后,男子双腿一弯,直接滑了下去,熟练地背起宋桃桃,三两下就将人背了上去,轻松异常。   “孩子给我吧。”祁春连忙将宋桃桃从他背上接下来,男子气都不带喘的,就又回去,将宋满满背了上来。   “先生,能不能请您帮忙看看,这两个孩子有没有伤着哪里?”   那男子才刚刚将宋满满放下,闻言抬眸,讶异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怎知我懂医理?”   祁春指了指他的药篓和药锄,道:“除了这些,刚刚先生背着两个孩子,看着颇为熟稔,像是做惯了似的,是以有此猜想。”   男子一面替宋满满检查,一面含笑答道:“先生之名不敢当,只是跟着师父跑跑腿而已,叫我苏木就好。”   “苏大夫。”   苏木笑了一下,又去查看宋桃桃,道:“我不姓苏,苏木是药名,我姓林。”   祁春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一缕头发从头上垂下来,她才留意到自己此时竟然是这么形容不整的模样。   她连忙整理头发,胡乱抹脸,道:“是我孤陋寡闻的,林大夫别见怪。”   这些寻常人不知道很正常。   林苏木一点笑话的意思都没有,“也怪我没说清楚……孩子没事,只是磕着了。”他说着,就去掐两个孩子的人中,果然,只轻轻一掐,人就醒了过去。   两个孩子一醒来,见到祁春,就扑进她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的,“婶婶!”   林苏木愣了一下,看着祁春没说话。   可从他眼里,祁春还是读出了他的意思——原来,这不是你孩子啊。   “别怕啊,婶婶来了,婶婶带你们回家。”祁春柔声安慰着两个孩子,早把其他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林苏木问她为何来到这荒野,她才想起来,家里跑出来的猪还没找到呢。   她一扶额,只片刻就做了决定,先把孩子送回家再说吧。   她一个柔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又雨冷路滑的,林苏木不放心,执意送她们回去,“夫人不必担心,我师父是保济药堂的,我也常在这一带走,不是歹人。”   “倒也不是这个,有劳林大夫了。”这里是荒山,他们一男一女的,虽然有两个孩子在,也难免叫人说闲话。   可是没办法了,现在这个情况,她不好赶人走,也不能赶。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林子里又静悄悄的,有点尴尬,林苏木只好没话找话了,“夫人瞧着倒是面生,也不似这乡里的人,夫人贵姓?”这里的人都面黄肌瘦五大三粗的,可没这样的人物。   “姓祁。”祁春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外子姓宋。”   林苏木只是略略想了想,便知道是谁,道:“是从军的宋家,宋长安?”   “是。”祁春应着,心里头却暗暗诧异,不过一个大夫,竟然对周边环境这么熟悉,真是个有心人。   四个人走了一会儿,就听得前面有人声,一个半大的孩子拨开草木走出来。   是宋小妹。   大概是挨了骂,她耷拉着脑袋,直到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宋桃桃和宋满满,才眼前一亮,奔了过来,“桃桃,满满!”   比起祁春,两个孩子自然跟宋小妹更亲近,一见到她,哭着跑了过去。   “桃桃,满满?”   “我的孩子啊,可吓死娘了。让娘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在后头跟着的孙氏和周氏听到了动静,跑了过来,一见到两个孩子,连忙搂进怀里,哭成一团。   祁春被晾在一边,好不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打扰了眼前的骨肉情深,“这位是林大夫,若不是他采药恰巧路过,我和桃桃他们只怕没那么容易脱困的。”   众人才如梦初醒,对林苏木道了谢。   还是没人想起她。   林苏木见状,忍不住道:“若是祁夫人先赶到,我也是发现不了这两个孩子的,若说辛苦,林某不敢当。”   周氏和孙氏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尴尬之色,哈哈应付了过去。   “这样,母亲你先把两个孩子带回去,我们在山里头再找找,一定要找到。”宋长平安排道。   林苏木皱眉,看向祁春——找什么?   祁春也不好什么都跟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只能笑笑,什么也没说。   为了一头猪,一家人狼狈至此,也真的是难得一见。   周氏点点头,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转身朝家走去。   祁春朝林苏木屈膝,谢道:“今日多谢林大夫搭救了,只是家里头忙乱,招待不周,改日得空,我们一定登门致谢。”   “是是是,多谢林大夫,救了这两个孩子。”宋长平也连忙致谢。   林苏木摆摆手,用余光扫了祁春一眼,道:“两个孩子能得救,是他们的婶婶发现得及时,我只是搭把手而已。对了,刚刚那山沟可是不浅啊,不知夫人身上可有伤?”   “没事。”那个地方,林苏木当然知道伤不了人,他只是在提醒宋家人,不要太过于厚此薄彼。   孙氏被弄得有些尴尬,忙道:“对对对,弟妹,你身上有没有伤着哪儿?”   祁春摇摇头,“没事的。”   “那就好。”孙氏应了一句,压根儿没想到让她也回去休息,林苏木摇摇头,告辞了。自从宋长安走后,宋家人见她又没什么脾气,对她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第14章 一家人在外头找了大半……   一家人在外头找了大半天,才在邻近的村子里的一户人家的猪圈里找到了那头黑色的母猪。   那家有一只配种猪,逃出去的母猪已经配了种,安然的趴在角落里,俨然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了。   宋长平连木栅门也没拉开,直接就跳了进去,想把自己家的猪赶出来,孙氏在外面,正要打开门,屋里的主人就听到动静,跑了出来。   觉得不妥正要劝说的祁春还没来得及开口,里头的人就已经抄着扁担和锄头跑出来,跟着他们大眼瞪小眼了。   双方都静默了一会儿,那户人家的老妇人才嗷的一嗓子,喊了起来,“来人呐,抢劫啊!”   穷得叮当响的山里头,家家都没什么余粮,有时候遭个贼都是灭顶之灾,偏偏越是这样的地方,官府往往越不理会,很多时候靠的就是邻里之间的守望相助,所以那老妇人一喊,四下的邻里都抄着家伙事儿冲了出来,将他们一家围在猪圈周围,霎时剑拔弩张。   “……”   这一天的经历,真是够精彩的。   祁春正在想该怎么开口,才能让对方听得进自己说的话时,孙氏就先开口了。   “这是我们家的猪,我们……”   “什么?好你个小贼啊,上门来偷东西还这样理直气壮的,把他们打出去!”老妇人情绪激动,不等孙氏说完话,就嚷嚷着打断了,带着人就要上来打人。   宋大谷挡在最前面,随手抄了根木头就要打过去,里头的宋长平担心父亲吃亏,也连忙从里面跳出来,还顺手拿了一块大石头,就要打过去。   “爹爹!”宋小妹看着害怕,连忙躲到父亲身后去,两手抓住父亲的衣角。   “这本就是我家的!”孙氏虽是后退了一步,也不甘示弱,尖着嗓子吼了回去。   “好哇,你、你、我我打死你!”   两边鸡同鸭讲,各占自己的理儿,都觉得自己没错,觉得自己委屈,说着就要打了起来。   一旦双方打了起来,伤了人,到时候麻烦就不只是损失一头猪这么大了。   祁春心里一急,就冲了出去,“等等——”   也不知道谁,一扁担,敲在了她的额头上。   祁春一阵眩晕,抬头一抹,手上一阵温热,有液体顺着她的额头流了下来,打湿眉睫,滴了下去。   众人一见伤了人,也都傻眼了,纷纷停了下来。   站在她后面的三个人也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踉跄后退,差点摔倒,他们才反应过来,上前去扶住了她。   “春儿,你怎么样了?”孙氏何曾见过这样的伤,吓得腿都软了,没扶住她,带着她一地跌坐在地上。   宋小妹也吓得尖叫起来,跑到她们身边去,“二嫂!”   担心自己待会儿晕了过去,他们又打起来,自己的这个打就白挨了。祁春捂着伤处,强撑道:“都住手,听我说两句。”   看她这个样子,大家也不好驳斥她,只得先安静地听着。   “这位婆婆,你且去看看,这圈里头是不是多了一头猪啊?我们是邻村宋家的,家里头的猪不见了,一路追寻,才在这里发现了,真不是来抢你家的。”何况,他们一行五人,就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还是年迈老者,哪有这么匪徒啊。   那妇人听她这样说,才往前走了几步,伸头一看,看到猪圈里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头猪,面上瞬间就挂不住了。   “那、那你们倒是说清楚啊,你们就这么突然……”   孙氏心中有气,冷笑道:“我们倒是想说呢,你给我们机会了吗?”   “哎你这……”老妇人被孙氏冷硬的话一激,又要暴走了。   祁春连忙插嘴安抚,“婆婆别生气,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对在先。”   “春儿!”孙氏不服。   祁春抬手摁住她的手臂,道:“找到了猪之后,我们应该先去敲门说明,再来驱赶,不然嫂子你想一想,若是换了你,家门外平白无故的出现几个人,什么也不说就要里自家猪圈里头牵拉,你会怎么想?”   孙氏一噎,“这……”   “还是这位小娘子说话中听,”老妇人冷哼了一声,脸色却和缓了许多,“今日伤了人,是我们不对,但是你们不对在先,我们……”   “你们伤了人,就想这么算了?”孙氏开始得理不饶人,叫嚷起来。   祁春脑袋疼得厉害,嗡嗡的,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连忙道:“婆婆,还请你延医,为我包扎一番。”   这个倒是没问题,老妇人向前走了两步,道:“林大夫应该还没走远,二柱子,去请一下他。”   一个小伙子应声而去。   大家见事情已经了然了,便都放下手中的家伙,散开来。   “来,先到家里去等着吧。”地面上又脏又湿的,老妇人也不忍心让她就这么坐着,嘴角一撇,让孙氏将她扶了进去。   宋小妹泪眼婆娑,跟着一起将祁春扶了进去。   林苏木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天之内能见一个人两次,而且那个人还一次比一次惨。   第一次,她落在山沟里,背着一个孩子怎么都上不来,发丝散乱,满身泥水。   第二次,她衣衫污秽,满身血红,缩在破屋的角落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着的。   他呆了一下,才连忙扔下手里药锄,蹲下去给她把脉,检查伤口。   孙氏蹲在旁边,紧张的问:“林大夫,她怎么样了?”   林苏木抽空瞅了孙氏一眼,见到是她,不太想说话,便面色凝重的板着脸,从药篓里翻出一些小蓟和地榆,捣了起来。   药捣烂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拨开祁春挡在前额的头发,伤口就在额头上,包扎倒是不算为难。   他把药贴上去,又撕下里袍的一块布条,绕着脑袋捆做一圈。   “头三天绝对不能碰水,否则容易感染。”在来的路上,林苏木就已经和二柱子打听的差不多了,心中有些同情这个女子,也有点佩服,是以极为耐心。   冲冠一怒,人之常情,所以发怒很容易,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还能做到不嗔不怒,有条有理,很是难得。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磨出这样的性子。   止了血之后,他又将手指搭在祁春的手腕上,细细的诊断起来。   看他面色疑惑慎重,祁春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低声小心问道:“林大夫,怎么了?我这伤……”   “得亏不是锄头……”林苏木朝她弯了弯嘴唇,安抚似的笑了一下,道:“不碍事,你别紧张。你可觉得哪里疼?或者是有没有恶心想吐的?”   “没有,”祁春摸摸自己的额头,“除了额上有点疼外,并无其它不适了。”   林苏木点点头,道:“那便好,回去后若有不适,便差人到保济堂寻我。”他觉得她的脉象有点奇怪,可又不像是伤情所致,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到时候我去,我一定去。”宋小妹极为紧张的抱着祁春的手臂,瞪着一双极亮的眼睛,看着林苏木。   林苏木冲她一颔首,起身退开了。 第15章 回去的路上,宋小妹一……   回去的路上,宋小妹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祁春,每每抬头看到她的伤口,就泫然欲泣,然后自责。说如果不是她,她就不会受伤了。   毕竟是小丫头,祁春怕她多想,每次都要耐心安慰。有时候她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伤者了。   而宋大谷父子连同孙氏,则一路驱赶着失而复得的那头母猪,走了回去。   周氏早就在家翘首以盼了,一见到挂彩的祁春,吓得连声问了好几次,宋小妹才哭着给她解释清楚了。   周氏心有戚戚,让她赶紧进去休息。   “你受伤了,这些就先不要做了。”宋小妹端着一碗浓粥进来,见到祁春竟然在穿线,连忙将针线和绣绷抢下。   “小妹!”就这么闲坐着也无聊啊,何况她还答应了胡文香,要按日子交货的啊。   “二嫂,你听话。”宋小妹立场非常坚定,“先休息这几日,若是三日后,林大夫说你没事了,咱们再做,好不好?”   还没被人这么管过呢。   祁春觉得新鲜,冲宋小妹笑笑,罢手了。   但是晚上,宋小妹再进来时,又一次抓到了正在赶工的祁春,心里头对她的那些信任瞬间被击得粉碎。   “二嫂,你……”   祁春觉得自己对一个孩子竟然还言而无信,被抓包后有些羞愧尴尬,连忙放下针线,摊手道:“小妹,嫂嫂是真的觉得无聊啊。”   “这好办,我陪你说说话,就不无聊了。”宋小妹说着,搬来了一张凳子,坐在她跟前,仰着一张脸,神情认真又期待。   祁春被她逗笑了,道:“那好啊,可是小妹要说什么呢?”   这个……   宋小妹一时犯了难,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呀。   祁春早就知道她肯定找不到话说,含笑着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越来越窘迫,才放过她,道:“小妹,你的名字就是小妹吗?”来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过他们叫她别的名字,可是这又实在不像是一个正经的名字。   可宋小妹点点头,道:“是啊,我就叫小妹啊,我是家中的老幺嘛。”家中最小的女儿,所以叫小妹啊。   祁春脸上的笑意浅了些,旁敲侧击的问道:“那大哥和长安的名字,是谁给取的?”宋大谷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取得出这样的名字呢?   长平长安,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是村头的先生取的,听说是父亲特意去求来的,取了名字,村里人都说好呢。”宋小妹回想着村里人对自家兄长交口称赞的样子,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   祁春嘴角微微扬着,却不是在笑。   果然,男孩子跟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人家里。   “那小妹,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了。”   十四?   祁春又认真地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丫头,看着也不过十二三岁吧。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吃的穿的,都跟不上,难怪长成这样了。   个头长不高,面色也是蜡黄的。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是明亮。   “那你是几月的生辰呢?”祁春又问。   “生辰?”宋小妹似乎是有些拿不准,低头想了想,才不是很确定的说道:“可能是五月吧,好像又是六月?记不太清了。”   也是,饭都吃不上,谁还顾得上这个啊。   祁春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身从篮子里掏出了几颗蜜饯,摊在手心里递给她。   宋小妹满眼欢喜,道了一声“谢谢二嫂”就接了过去,却舍不得吃。   祁春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吃吧,桃桃和满满都有的。”她从小就让着那两个孩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谢谢二嫂。”宋小妹又说了一声谢,才美美的吃了一颗。   自从她家二嫂进门之后,好吃的东西都多了起来,二哥也是,每次只要他回来,家里必定热闹很多。而且自从他从军挣了官职之后,村里人看他们都恭敬了很多。   今天要不是二嫂,他们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出来的。   由此看来,还是二哥二嫂有本事啊。   这样想着,宋小妹脱口而出便道:“二嫂,你想念二哥吗?”   祁春被她问得一窘,正要骂一句“人小鬼大”,结果话还没出口,宋小妹就单手托着下巴,惆怅道:“我可想他了。”   死丫头。   祁春心里默默笑骂一句,接着她的话头,问了许多关于宋长安的事情。   宋长安从军,实在是不得已。   因为朝廷规定,家中若有人从军,可免除两个人的人丁税和部分的田赋,为了给全家一条活路,宋长安刚满十六岁便从军了。   这些年,他一路学着骑马射箭,因为宣武军骑兵的军饷要高一些。同时还抓住一切机会,学着习文认字,因为唯有认字,才能学习更多的东西,有晋升的机会。   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他们甚至都以为他死了。直到一个多月前,宣武军回朝,接受朝廷的犒赏,他才回来。   他这次,不仅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八品校尉的官职,这一下,让全家人有了得道升天的错觉。   不仅如此,他还说,他可能要娶妻了,对方还是宫里出来的。   全家人几乎高兴疯了。   这年头,娶个妻都不容易,何况还是宫里头的,简直是天降馅饼,还是天下独一份儿的馅饼!   可能?   祁春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挑了挑眉,果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妻,只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选了她。   他说他是一眼相中了她,但是她不信。   远远的一眼,除了外貌,根本看不出什么来,而她,恰好就没有好看的外貌。   所以她不信。   情动之时的话,十分无一可信。   这些情况,她在宫里看得太多了。   比如说那些与宫女私通的侍卫,为了将那些美貌的宫女引诱到手,也是能将连篇的谎话说得情真意切的,可是一转头,就将人给忘了,更有甚者,在危急关头,山盟海誓的对象也能弃之如敝履。   这么些年,她能平安至今,一来是因为她懂得克制自己,不贪求不敢贪求的。二是她不够貌美,没那么多人注意到她。 第16章 宋家有女初长成   三天过去了,春雨还是没有停歇。   宋小妹冒着雨去请了林苏木过来,检查一番之后,确定了她没有事,一家人才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但是额上,却留了一道细细的疤,不过几缕头发便可遮住,祁春也不在意了。   耽误了三天的时间,得到宋小妹准许的祁春开始疯狂赶工,都顾不上教宋桃桃和宋满满了,只能由着他们拿着树枝,在外头的院子里乱写乱画。   孙氏从外头回来,看到自己家的孩子无人看护,不由得撇了撇嘴角。   说了教孩子认字,结果却是这样的。   罢罢罢,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用心便不用心吧。就那些歪歪扭扭的墨点,其实也没什么用,学了也填不饱肚子。   檐间积雨不断,叮叮咚咚,落在堂前屋后,坚硬的石板,都被砸出了浅浅的坑。   祁春坐在门边,挑了嫩黄色的丝线,一只手在绣绷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明媚娇俏的迎春花已经出了几朵了。   一个浅淡的阴影,罩在她头上。她抬头看去,却是宋小妹泪眼汪汪的,弯腰看着她。   祁春给她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她受伤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怎么还哭啊?   听到她关心的声音,宋小妹直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嫂子!”   祁春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丢下绣绷针线,“别哭啊,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嫂子替你做主。”   宋小妹抓着她的手,祁春能感觉她指尖在微微颤抖,“嫂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啊?”   啊?   祁春愣了一下,一头雾水,“怎么这么说呢?到底发生什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嗯嗯,”宋小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转身,道:“我刚刚上茅厕,发现流了好多血,呜呜呜……”   她的身后,的确被染了一小片。   可是看到这样的场面,祁春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是有点想笑,然而现在她不能笑,不然一定会惹恼了这个初成人的丫头的。   她拉着她,将她带进屋去,“肚子疼不疼?腰呢?酸不酸?”   “肚子有点疼,别的没有了。”宋小妹端详着祁春的神情,觉得她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心里有点疑惑,“嫂子,我是不是……”   “放心啊,没事的。”祁春拍拍她的肩膀,从床底下抽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拿出一条条奇怪的布条,递给她。   宋小妹满心疑惑地接了过去,“这是什么呀?”   “月事布啊。”祁春低头偷笑,然后又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们家小妹啊,长成大人啦。”   月事布是什么?   宋小妹低头到处看,也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又去问祁春。后者没给她解释什么,只是拉了她去茅厕。   “你这是来癸水了,意味着你啊,从一个小女孩长成大姑娘了,这是好事,别怕啊。”祁春说着,将她推进茅厕里,隔着门板告诉她月事布怎么用之后,才又道:“家里还有些红糖,我去给你熬些来,你就在屋里等我,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宋小妹懵懵懂懂,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又不是很明白,在茅厕里磨蹭了许久,才慢吞吞回到自己屋里。   过了一会儿,才等来了祁春。   她端着一碗红糖水,叫她喝下去。   宋小妹自然是信她的,什么也不说,就喝了下去。   祁春倚在桌边,提醒道:“这癸水一个月会来一次,一次会持续三五天,这期间少碰凉的东西,注意保暖,不然以后会很受罪的。”   一个月一次,一次三五天,不能碰凉的。   宋小妹将她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认真的答道:“我记住了。”   祁春想了想,又道:“还有,这个月事布要勤换些,不然对身体不好,我有很多的。还有一点啊,月事布不要直接丢在茅厕了,这样不好。”   “为什么?”宋小妹直愣愣的问,压根儿就没有觉察出这么多年了,家里的茅厕并未见过这个东西。   她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个东西。   怕你挨骂!   祁春看了她一眼,只是道:“听我的就好了,嫂嫂不会害你的。”她现在说这个“嫂嫂”二字,可真是越来越顺口了,比“祁春”二字还顺口。   不让她丢在茅厕里,是为她好。   女子本无用,那些东西更是秽物,若是叫她的兄长看到了,定是少不了一顿臭骂。   “好的。”宋小妹乖巧的点头。   知道她不是那种不受教的孩子,祁春也没有再多啰嗦什么,揉揉她的头发,回自己屋里赶工去了。   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乡野里虽清苦,可也自由惯了,做不来这些遮遮掩掩的事情,没两天,那东西就被人狗刨了出来,还拖到了大门口。   周氏已经年过五十了,宋大谷以为是孙氏的,不好发作,摆了一早上的脸色。   孙氏以为是祁春,也对她摆了一早上的脸色,说话还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在她刺绣的时候,说什么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手段真是好之类的。   当着宋大谷和宋长平的面儿,祁春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能忍着。收拾了月事布,做完家务,又回自己屋里,一是躲清静,二是继续赶工。   宋小妹倒是想解释来着,可是家里的那种氛围却让她不敢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做家务。   做完了家务,又跟着下地。   “好歹也是从宫里出来的,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从孙氏的话里,周氏便知道那不是她的,那不是孙氏的,那就只能是祁氏的了。当着儿媳妇的面儿,她不好说什么,但是现在不在跟前了,说说两句总是无妨的。   “就是,害得公爹还以为是我的。”孙氏顺口叫屈。   宋小妹跟在后头,像只鹌鹑,母亲和嫂子的话不绝于耳,她忍了忍,再三的鼓足了勇气,一闭眼,道:“那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   孙氏和周氏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转身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宋小妹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低下头,嗫嚅道:“那个月事布是我的。”   她声音太小,周氏和孙氏没听清。   孙氏不耐烦,大声道:“你说什么呢能不能大点声!”简直是,平时做什么都做不好就算了,说个话都这么费劲。   宋小妹被她的声音震得一颤,磕磕巴巴道:“那那那个月事布是我的,不不不不关二嫂的事情……”   额……   听到她的话,周氏和孙氏都有些尴尬。   孙氏轻咳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我们家小妹长大了哈。”   周氏顺着孙氏的话说道:“就是,小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都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宋小妹摇摇头,“没有。”   周氏也就是那么一问,是个女人,谁还不经历这些了,听说她没有不舒服的,就没有再多问什么了。   月事布的事情,就这么暂时落下帷幕了。 第17章 祁春就只觉得天旋地转,接着眼……   转眼,就临近端午了。   祁春携着一把伞和一篮子的绣帕香囊,往盛京的锦绣坊而去。   盛京的西市,因为佳节的到来,变得更加热闹了。   她一个顶着大太阳,走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竟然觉得有点眩晕。街边的叫卖声和讨论的声音像是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往她耳朵里钻,几乎将她脑袋轰炸开来。   不会是中暑了吧?   这样想着,祁春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以前在宫里跪着暴晒一整天,晒脱了皮也不曾晕过,现在倒好,不过是走了半个时辰,就要晕过去了。   真是出息了。   锦绣坊里,胡文香正忙得不亦乐乎,转头瞥见扶着门框的祁春,立刻蹙起眉来,迎过去道:“这才多久没见啊,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了?”   这副模样?   祁春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什么?”   “还什么?”胡文香去搀扶她,“瞧瞧你这张脸,白得跟涂了十层面粉一样。”   “是吗?”祁春倒是也不惊讶,她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中暑了吧,我歇歇就好了。”   “去里头吧,清静些。”胡文香说着,就把她扶进了里间,又叫人端来了一壶清茶和一碟子糯米糕,才出去继续忙活。   竹制卷帘放下,将外头熙熙攘攘的动静轻轻隔绝在外,祁春才觉得舒服了些,靠在案几上喝茶休息。   这是在宋家里不会有的时光。   之前在宫里,虽然要规行矩步,也常有挨打挨骂的危机,但是闲暇的个人时间还是不少的。可自从进了宋家门,她就日日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   赶工,做饭,喂猪喂鸡,照顾孩子,还要应对来自公婆妯娌的压力,有时夜深人静时,无法入眠的她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再倒回去想自己的每一步,又觉得其实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以为祁春要休息一阵子,胡文香便没管她,自己在外面带着满面的笑容,招待自己的客人。   没想到,才一会子的工夫,她就自己出来了。   “文香姐,东西我先放在里头了啊,十五块绣帕,十个香囊,银钱下次结算吧,我先走了啊。”   胡文香睁大眼,上前去拦着她,“你慌什么呀?看看你这脸色,要不我先送你去医馆看看吧。”   祁春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你啊,我得赶回去,家里还有事儿呢。”   “家里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啊,听我的啊,先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送你去医馆看看,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胡文香难得不嬉皮笑脸。   但是祁春只是淡笑着,既不听从建议,也不解释,自己带着空空的篮子和一把土褐色的油纸伞,出去了。   胡文香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了。   祁春去米行买了些糯米,又转道买了红枣、肉干和半斤瓜子半斤蜜饯,一坛子的雄黄酒,才拖着步子往家中走去。   路上,她尽量选了阴凉的道走,可还是觉得头晕得厉害,甚至有些犯恶心。   她扶着额头,甚至怀疑是不是两个月前的那一棒产生什么后遗症了。   第二天便是端午佳节,宋大谷夫妇请了周家和孙家那边的亲戚团聚,就当是祁春的“认亲”了。   回到家,正在大扫除的周氏说家里没有竹叶和艾草,让她和孙氏去采摘一些回来。   她一来一去,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而且她还一个人,出钱又出力,买来了酒米肉和瓜果等,她都不知道,这半天,他们四五个人,究竟做了什么。   这个家,是不是没有她,就不行了?   祁春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露出什么。   她现在一个人,在宋家势单力孤,又是一个外来人,只要与他们有什么冲突,吃亏的一定是她。   他们会说她,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然则认真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奴婢,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还说不得骂不得了?宫里出来的,就不用做家务孝敬公婆了吗?   她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坏人,但在这个家里,如果非得有一个人吃亏,那个人就只能是她这个刚来不久的外人了。   虽然有些心寒,但好在她在宫里,早就见惯人心了,倒也稳得住。   她将东西归置好之后,又背上竹篓,跟孙氏一起出去了。   宋小妹见她脸色惨白惨白的,心里放不下,扔了手头的竹扫帚,追了过去,“嫂子,我跟你们一起。”   采个叶子,哪里需要那么多人啊。   周氏喊一声,却没拦住人。   “二嫂,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月事布的事情,宋小妹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祁春,所以在这个家里,她也是唯一一个对她比较上心的人。   祁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宋小妹一个小姑娘,她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摇摇头,道:“没事,走吧。”   “是不是晒着了?没事,习惯就好了。”孙氏走在前面,随手折下一枝树条,一边走一边抽打路旁两侧的杂草——端午蛇出洞,打草惊蛇。   孙氏当她是在宫里娇生惯养惯了,吃不了山里的苦。   祁春也懒得跟她解释,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   山后有好几丛筼筜竹,筼筜叶子宽大,用来包粽子是最合适的。   姑嫂三人顺着一条细小的小路翻山而去,结果才到半路,祁春就只觉得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跟在最后的宋小妹愣了一下,才惊叫了起来,“二嫂!”   前头的孙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也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与宋小妹合力,将祁春从杂草丛中抱了起来。   “二嫂,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宋小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姑嫂二人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的,但是祁春就是没什么反应,孙氏看着觉得情况有点严重,就让宋小妹将人扶到她背上,将她背下山去。   祁春体量很轻,孙氏又是做惯了重活的人,她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很快就回到了家中。   周氏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点事情,自己的这个二儿媳居然就晕倒了,看到人被背回来,也是吓得不轻,连忙帮着将人放到床上去,又让宋长平赶紧去请大夫。   心慌意乱的宋小妹追在大哥后面,提醒他直接去保济堂,请林苏木林大夫。 第18章 怀孕   一襟晚照,穿窗入户。   老旧的平顶式帷幔浸润在暗处,寂寥阴冷。   再次醒来,祁春看到的就是这样场景,她直楞楞地盯着上方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竟然,就晕了过去。   她的叹息声还没有落下,旁边就飘过了一道声音来,“你醒了?”   “二嫂!”一个人直接扑在她床边,将她的床推得一晃,“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小妹?”祁春侧头,这才注意到她的房间里聚了一堆人,除了宋小妹,还有周氏孙氏,以及曾经见过两次的大夫,林苏木。   她挣扎着爬起来,道:“我这是……我没事,大家先散了吧。”   “什么没事啊,”林苏木的声音有点冷,“再晚些,你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你知道吗?”   孩子?   祁春的脑子先是空白了一瞬,继而“轰”地一下炸开了,直接炸到了心房——她有孩子了?   得知自己期盼已久的孙子差点没了,周氏是既心惊又愧疚,她的确是看出来这个儿媳妇是不太舒服的,但是她以为那只是娇生惯养惯出来的毛病,磋磨磋磨就好了。   却不想……   “春儿你也真是的,身上有了,你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吗?”周氏关切开口,尽量不让人觉察出她语气里的心虚和尴尬。   祁春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有了孩子,宋长安的孩子。   连续好几夜的疯狂,竟然真的让她有了孩子。   祁春微微红着脸,道:“是春儿是疏忽了。”她虽已二十四岁,且见过许多身怀有孕的贵人,但是毕竟没有经历过,的确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林大夫,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祁春说着,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肚子。   林苏木有点同情的看着她,声音也软了下来,“才两个月,胎气不稳,需得静养一段时间才行。”   林苏木随着师父行医多年,见过了太多命运悲惨的女子。   那些女孩子,在家任劳任怨,却一朝被亲生父母推到火坑之中。她们在娘家无人撑腰,在婆家无人重视,只是一个免费的劳动工具和生育工具,没人会在意她的死活。   于是,他又重复强调道:“这段时间,不能有任何的劳累,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这个孩子了。”   祁春神情一敛,“知道了,谢谢林大夫。”   “嗯。”林苏木点点头,起身去开方子。   宋家并无笔墨,倒是林苏木,常在乡村走动,自己带了些,当下便自己取水磨开,写了一个方子,交给了宋长平。   “七日后,我再来诊脉,重新开方子。”   “有劳林大夫了。”怎么说,也是宋家的血脉,宋长平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告辞。”林苏木收拾了药箱,自己离开了。   毕竟是怀了宋家的血脉,且是宋长安的第一个孩子,他在外头辛苦作战,不定哪天就永远回不来了,所以周氏和宋大谷都格外重视这个孩子,祁春也总算是闲了下来。   但是她也不敢真的完全闲下来,毕竟孙氏也是宋家的儿媳妇,若是让她心生不满了,也是个麻烦。   所以尽管她心里一直担心腹中的孩子,但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帮着准备端午的吃食。   搞得周氏心里七上八下的。   “肚子里,真的有孩子吗?”晚上忙完之后,负责给祁春熬药的宋小妹看着人喝完药之后,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祁春平坦的肚子,满脸的好奇,“肚子那么小,怎么会有小孩儿呢?得是多小的小孩儿啊?”   宋桃桃和宋满满出生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太记得了。   祁春觉得好笑,道:“他现在还小呢,自然看不出来。”   “二哥若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定是高兴坏了。”宋小妹蹲在她膝前,满脸的高兴。   祁春却没她这么高兴,思绪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边关。   按照时间,宋长安应该早就到积云城了,可是他走了这么久,却从没来过一封信,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或许,他早就忘记家里头还有这么一个临时顺手娶的媳妇了。   不管了,不论怎样,她这个宋家妇的身份是逃不掉了,有了这个孩子,她也算是有了寄托了。   第二天,因为有客人要来,宋大谷夫妇和宋长平夫妇四个人很早就起来了,烧水,杀鸡,煮饭,包粽子,挂艾草,忙得热火朝天。   祁春也起来了,她坐在阶上,帮着包粽子。   周氏瞧着她的脸色还是煞白的,劝她回屋歇息,但是祁春不肯。   今天来的可都是宋家的亲戚,一个不慎,她就要被人戳断脊梁骨了。   暑热很快就随着山头斜照过来的日头落到了院子里,宋小妹将两片竹叶重叠在一起,一面将淘洗过的糯米和红枣一起放进去,口水流了一地。   “我记得去年,下头的大花就拿了这么一个甜甜糯糯的大大的粽子,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后头跟了一群孩子,大家都可想尝一口了。可惜啊……”   “可惜,最后谁也没吃着,包括大花自己。”祁春笑着把话接了过去。   宋小妹“嗳”了一声,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   “因为粽子掉地上了。”   宋小妹“嗳”的声音更大了,“你怎么知道的?”   祁春抿唇一笑,没有回答。⑨拾光   小孩子瞎嘚瑟嘛,一般都是这个结局。   “嫂子,今天家里要来那么多人,你说,这些粽子,够吃吗?”宋小妹双眼定在门边的两个笸箩上,仿佛一个不留神,里面的那些棱角分明紧紧实实的粽子就会不翼而飞。   里头少说也是四五十个了,怎么说一个也有一个的。   祁春拍拍手,起身收拾剩下的竹叶和棕榈绳。   “春儿,”满院子团团转的周氏双手不住的在青灰色的围裙上擦拭,一面朝祁春走来,“我记得你昨日买了些肉干,放哪儿了?”   祁春双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道:“娘,肉干我买得比较少,三个孩子都在长身体,您看……”   “少就少些,你舅舅他们也是难得来一趟,你、你赶紧的,把东西拿出来吧。”周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祁春觉得不妥。   她没有立即去找肉干,而是慢吞吞把笸箩抬到厨房,让宋小妹烧水,才又道:“娘,不是我多心啊,这大家伙儿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咱家什么光景,想必舅舅他们也是清楚的,我们……”   “不就是一点肉嘛,赶紧拿出来啊。”周氏有点不耐烦了。   大家平日里都过得紧巴巴的,往来的也不多,好不容易,借着端午和新妇进门两件大喜事,她才得以见娘家人一面,自然是应该好好招待的。   孙氏在一旁切菜,一直都默不作声的。   她其实能猜得出祁春的想法的。   穷人家有穷人家的生存法则。   大家都一样的穷,自然能相安无事,甚至在极难时,还能互相帮助,彼此守望,但若是其中一家稍有余财,那就麻烦了。   借钱的,借东西的,各种麻烦会轮番上门的。   不过孙氏并不打算替祁春说话,现在宋家的钱,都在二房呢,不在他们大房。 第19章 穷人乍富腆胸叠肚   炉灶里火烧得旺盛,噼里啪啦响。   宋小妹伸手扯扯祁春的裙摆,低声道:“二嫂,那些肉干……”   “怎么了?”祁春蹲下去,觉得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宋小妹挠挠耳后,“……那天你把肉干塞进柜子里,被我和满满瞧见了,我们……”偷吃了。   不过一包肉干,祁春倒是不生气,只平静地问道:“吃了多少?”   宋小妹嗯嗯啊啊的,“我也不知道,我只吃了两块,但是后来桃桃和满满又去偷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去了几次,偷了多少。   担心二嫂生气,宋小妹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她。   可是祁春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的,只是现在周氏非要,她去解释的话,周氏只怕是不信,只能是宋小妹他们自己去了。   她微微叹息,将手搭在宋小妹的肩膀上,轻声道:“小妹,刚刚你也听到了,母亲的意思是要用那些肉干给舅舅他们吃,但是那些都被你们吃了,所以得你们自己去跟她说清楚,不然,母亲要生气的。”   “可是、可是我怕……”   “怕什么,不过是吃了几块肉,母亲还能打你不成?”月事布的事情,她已经替她扛过一回了,这次的事情,祁春不会再替她背着了,“再说了,又不是你一个吃的,母亲最是心疼满满了。”   为了宋满满,周氏就是再生气也不能怎样了。   可宋小妹还是很犹豫,从小她就乖巧懂事,为的就是不挨骂,吃饱饭。   “自己的事情,总要自己担着的。何况今天是好日子,母亲不会拿你怎么样的。”祁春的语气平静如初,却很坚决。   宋小妹知道,今天二嫂是不会像那天一样,替她承受母亲和父亲的责骂了。   她在炉灶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找周氏。   周氏听说肉干被吃得差不多了,声音一下子就拔高了,“什么?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那是给你外婆和舅舅他们吃的,你怎么能自己吃呢?”   “不是我自己吃的,还有桃桃和满满!”宋小妹委屈大喊,“他们吃的最多了,我只吃了两块!”   孙氏原本是作壁上观的,却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牵扯了进去。听到宋小妹的控诉之后,她便扯着嗓子叫唤起来,“桃桃,满满,你们过来!”   宋桃桃和宋满满正在院子外追逐打闹,听到母亲隐含怒气的呼唤,齐齐停住,收手收脚地走进来,走到孙氏跟前。   孙氏一巴掌打在宋桃桃屁股上,吼道:“说,二婶婶的肉干是不是被你们偷吃了?”   宋桃桃和宋满满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孙氏的态度不仅没有软下来,反而是更加生气了,她又打了宋桃桃一巴掌,接着一把拽过宋满满,拖着他到祁春跟前,一边拖还一边骂,“没出息,不就是几块肉干吗,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没吃过还是怎的,值得这样?”   指桑骂槐的伎俩,祁春见得多了,看她把两个孩子拖过来,祁春也无动于衷。   孩子做错了事,不去好好说教,反倒是把她捎了进去,简直可笑。   她视若无睹,自己回房间把肉干翻出来,只剩下三四块了。她将布包往宋小妹手里一塞,面无表情道:“这本就是给你们买的,只是前几日还有些蜜饯,便没有拿出来了,你们若是想吃,便吃吧,但是以后若是还有想吃的,记得跟我说一句,不然容易误会。你说是吧,大嫂?”   最后两句,祁春是对孙氏说的,说的时候,她嘴角含笑,眼底却是冷意。   孙氏没想到她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打孩子,劝也不劝,拦更不拦,还把话呛了回来,愣了片刻,才不服气道:“正是呢,弟妹若是还有好东西,可千万要藏好了,孩子嘴馋,也没见过那些,难免会做错事情,又得挨打。”   合着还是她的错了?   祁春心里冷笑,“成,左右我手头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以后我再不买便是了。”   本来是心疼她的两个孩子的,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   事情是周氏惹出来的,但是听说二儿媳再也不给家里买好东西了,她又不乐意了,道:“春儿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儿乃是宣武军的校尉,每年的军饷将近二十两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没有钱呢。”   每年二十两?   可拢共交到她手上的也才十几两,其余的呢?   祁春神色未变,应道:“母亲也说了,那些长安的军饷,并不在我手上。”宋长安这些年的军饷,早就贴补了家用了,所剩无几。   周氏一噎。   几个孩子也是呆呆的,他们没有想到,一时的嘴馋,导致的后果竟然是再也没有好吃的了。   毕竟是女人之间的笑龃龉,宋大谷和宋长平就一直没有插嘴,现在看到气氛不太对,才出来和了稀泥。   宋小妹耷拉着脸,回到厨房继续烧火。   祁春神色自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该说的话该有的交流,她也一句都不避讳。   这小小的插曲,她还不至于应付不过去。   孙氏和周氏却是目瞪口呆,这个祁春,脸皮居然这么厚?   孙家和周家的人,踩着午饭时间进了门,周氏换了衣服出来见到人,立刻欢喜地大喊了起来。   祁春急忙跟过去,站在篱笆里,与周氏和孙氏一道迎接,她伸长脖子一看,只见小小的山道上竟是迤迤逦逦的人群,打眼一看,至少二三十个,不由得直了双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宋小妹会担心粽子不够吃了。   这哪是什么亲朋聚会新妇认亲啊,这根本就是全家不论老幼,组团吃大户啊。   他们这是铁了心来蹭饭的吧?   来访的亲戚里,有走一步要晃三下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老人,也有尚在襁褓之中不知世事的婴儿,三两下的工夫,就把素日里还挺宽敞的院子给塞满了。   宋大谷宋长平宋小妹三个人进进出出的,往外抬凳子,他们把素日里不用的不知道塞在那个角落里的,积了三层灰的凳子都给抬了出去,有些甚至是四条腿不一样长的,才勉强够坐——有些人只能坐在石阶或者磨石上了。   天呐!   祁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宫外生活的不适应。   “春儿,来,这儿。”就在祁春哀嚎的时候,周氏却是满面春风,招手让她过去。   听到周氏的称呼,来的人也注意到了她这个面生的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长安新娶的媳妇儿啊?”   “真漂亮!”   “就是,白白净净的,跟咱们乡里人真是不一样。”   “好看。”   “听说还不要钱呢,长安真是好命啊,一文钱不花,就娶回这么个漂亮的媳妇儿。”   “是吗?”   “是啊,说是宫里头出来的,你瞧她走路的样子,步子小小的,每步都一样大小,咱们村里,哪有这样的?”   “宫里的,是皇帝的女人吗?”   “这……”   这什么这!   才十来步的工夫,飘进耳朵的闲话就这么多了,祁春心里头的感觉,已经不能用“绝望”两个字来形容了。   这到底是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什么叫不要钱?这叫赐婚好吗!   什么叫皇帝的女人?若真是皇帝的女人,宋长安有十条命也不敢娶她!   这些议论于祁春而言是绝望,于周氏而言却是天大的面子,儿子不花一文钱就娶到了皇宫里的漂亮女人,说明她儿子有本事啊,不是吗?   她红光满面,牵过祁春的手臂,一一教她,“这是你外公,这是你外婆。”   “外公好,外婆好。”   “欸,好好好,真好,长安媳妇儿真漂亮,好福气。”   “这是你大舅,这是大舅母。”   “大舅好,大舅母好。”   “好,好……”   “这是三舅,这是你三舅母。”   ……   一院子的人,周氏都一个个给她介绍,包括孙氏那边的亲戚,祁春就像是个牵线木偶一样,跟着转了一圈,也点头哈腰强颜欢笑了一圈,整个人晕头转向的,脸也快僵了。   认了一圈下来,尽管已经很努力了,但她也只能记住十之一二。   一脑子浆糊间,她迷迷糊糊的想,宋长安不是还有一个姑姑吗,今天怎么没来?   “坐坐坐,大家坐着啊,咱们马上开饭啦。”周氏今天嘴巴都要笑裂开了,介绍完了人,又拉着祁春,招呼孙氏和宋小妹上菜。   家里桌子不够,只能摆在地上吃。   周氏先给大家发粽子,“这些啊都是春儿昨日买来,今早刚包好的,刚刚出锅,大家尝一个。”   祁春注意到,从另一头发粽子的孙氏正在和自己的母亲交头接耳,孙氏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真好吃,二姐姐,你可真是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儿媳。”所谓的三舅母捧场的赞扬了一声。   其他人剥开粽叶吃了一口,也跟着附和。   大舅母又道:“二娘,你身上的衣服真好看,新买的吗?”   她这话就有些明知故问了,可是架不住周氏喜欢啊,她笑得眼角全是皱纹,道:“这是老二他媳妇做的,说是进门,给的见面礼。”   “哎哟,真不愧是在皇宫里待过的,真是懂礼啊。”大舅母又赞扬了一句。   “这以后啊,你们家的日子可是不愁了,你家二郎那么出息,二媳妇又是个能干的,以后,可得多帮帮我们这穷亲戚才是啊。”有人顺口补充道。   周氏今日可算是风光了一回,自然是满口应承,可是祁春却是高兴不起来了。   怪道人说,穷人乍富腆胸叠肚,还真是…… 第20章 一大铁锅的饭,被吃得……   一大铁锅的饭,被吃得干干净净。   厨房院子,一片狼藉。   吃饱喝足的孩子们院子内外,山上山下的乱跑乱喊,大人们则坐在阴凉处大声地说着家长里短,什么张家的老头子扒灰,被儿子打了个头破血流,李家的狗把自家的鸡咬死了,村头的谁谁说了谁谁的坏话,被当场抓到,闹到里正那里去,几乎没什么好事。   仿佛只有别人过得不好,才能证明他们过得不错一样。   祁春默不作声,系上围裙,将地上沾了泥土滚了灰的碗筷一个个捡起来,收到厨房的木盆里。宋小妹和几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溜出去玩了,孙氏也搬了个凳子陪自己母亲说话,她只能一个人,来来回回的收拾,收拾完之后,又自己去打水,洗碗,忙得满头大汗。   周氏和母亲及嫂子弟妹坐在西面的树荫之下,说了几句家常话之后,就把话题移到了祁春身上。   四个人看着她一个人忙前忙后,评头论足。   “长安的这个媳妇实在是好看,长安常年不在家,你可得看好了,别闹出什么事来,给人笑话。”老母亲大杨氏以一种高瞻远瞩的语气说道。   大舅母是大杨氏亲哥哥的女儿小杨氏,听到婆婆兼姑母的话,附和似的“嗯”了一声,又道:“听说宫里头的女人每天都没事情做,成天想的就是怎么打扮自己,博得皇帝的爱护,是得小心些。”   周氏一一应下,完全忘了祁春身怀有孕的事情。   “瞧你们这日子,祁氏应该是有不少钱财傍身的吧?”大杨氏跟自家女儿从来不客气,“儿媳有钱货在手,可不好管教,倒不如那些来接济你哥哥他们,一家子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连件像样儿的衣服都没有。”   这个……   周氏犹豫了一下,祁春怎么有钱,那也是宋家的,宋家的就是她的,若是拿给了哥哥他们,万一宋长安不高兴了怎么办?宋大谷也会不高兴的吧?   “二妹妹,你家长安是个有出息的,你们家的好日子就要到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小杨氏早就摸准了周氏的脾气,她这个小姑子啊,最喜欢听人吹捧了。   果然,周氏得意一笑,点了头,“那待会儿我就去问她要些银钱,给娘带回去。”反正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大家都是一家人,哪里就需要分得那么清楚了。   另一边,孙氏带着自己的母亲坐在自己屋的门边,一会儿看祁春一会儿看周氏,说着一些不能对其他人说的话。   “这个祁春,刚刚进门,上赶着讨好婆母,瞧着吧,麻烦要来了。”孙氏凉凉道。   嫁入宋家七八年了,孙氏早就看清了一家人的真面目。   宋大谷是个庄稼汉,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了地里,在家里只要不招惹到他,一般不会有什么事。   周氏料理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平时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偏偏就有一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一心向着娘家人,又好面子,喜欢听人吹捧,不爱听不称心的话。尤其是儿媳妇的话,只能顺着她说。祁春如今惹了眼,将来一个不慎,日子会很难过。   她的丈夫宋长平性子似父,一把子力气全放在庄稼地里了,平时就像个闷葫芦一样,话很少。   二弟宋长安比较异类,谁也不像,可能是从军的原因,性子沉稳强硬,在他面前,即便是宋大谷和周氏也得让着,很有主意。   老幺宋小妹手脚勤快,但在家中不受重视,性子软弱,好拿捏。   “她们如何,你不用管,只要女婿与你和孩子都能安生就好。”孙氏的母亲浑不在意,宋家老二的媳妇,与她八竿子打不着,若不是借着端午节的名义,她今天也不会来的。   “这个女儿知道。”孙氏嘴上应着,心里头却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幸灾乐祸。叫她一来就那样出色,须知出头的椽子会最先烂掉。   厨房里,蹲在地上洗碗的祁春一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差点摔倒,撑住了灶台才没有倒下去。   她记得,林苏木嘱咐过,不许她劳累的,不然腹中的孩子……   她摸了摸肚子,正想着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周氏就进来了。   祁春以为她是来帮忙的,或者是来叫她休息的,却不想,一开口就是要钱的,祁春愣住了,“嗯?”   周氏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我说,你前些日子的绣品应该换了不少钱吧,你先拿出几两来,给你舅舅他们应急。”   祁春望着周氏的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腹中突然一阵翻涌,她转过身,扶着灶台干呕了起来。   犯恶心了。   周氏一惊,连忙拍她的后背,“没事吧?你……”周氏的话卡住了,她突然想起,大夫说她胎气不稳,叫她一定要好好休息不得劳累来着,可是这大半天……   “快快快,别伤着肚子里的孩子了,快回屋休息去。”周氏说着,扶着她就往屋子走。   坐在院子里聊天的众人见了,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祁春捂着胸口不说话,倒是周氏,说着又喜上眉梢了,“没什么大事,是我这儿媳妇啊,有喜了,只是这胎气不稳,大夫叮嘱说要多休息,只是她见不得我们劳累,非要帮忙,这不,又不舒服了。”   “长安媳妇真是孝顺啊。”   “就是就是,真懂事啊。”   “这是害喜了吧?”   大家对她又是一番称赞。   心里却暗暗在想,这宋长安真不愧是从军的,果然是厉害,夫妻才同房几天啊,竟然连孩子都有了。这祁氏的肚子还真是争气啊。   祁春干呕,一阵猛过一阵。   周氏急忙将她扶进去,还问她要不要请大夫。   为什么不请?   祁春不想见到这些素昧平生无亲无故却非要与她绑在一起的人,连连点头,没办法,周氏只能叫在外面疯跑的宋小妹赶紧去请大夫。   在等林苏木的时候,祁春只能装作闭目休息,时不时地翻身干呕,避开了所有人的寒暄打探。   林苏木匆匆赶来,一路上他已经从宋小妹那里得知的大致情况,所以进门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把了脉,他就沉着脸,道:“不是说了不许劳累,你怎么回事,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祁春只是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没有回话。   在一旁的周氏和孙氏各自沉默着,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早上的时候,祁春的确是没怎么累着,可是午饭之后,她们各自忙着与自己的娘家人说话,剩下的事情就只能是她这个没有娘家人需要招待的人做了,谁知道打个水洗个碗,她也能累着呢?   屋外是一院子的客人,屋里的人也不答话,林苏木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从从药箱中翻出一根银针来,给祁春扎了几针,让她舒服些后,才道:“昨日的药方不能再用了,我给你重新换一个。”   祁春躺在床上,向他致谢,“有劳林大夫了,多谢。”   林苏木低头磨墨,“谢倒是不必了,但是这段时间,你务必静养,最好不要动了,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宋二郎在边疆征战不容易,这是他的孩子,你们得对得起他才是。”   “是,我知道了,谢谢林大夫。”   林苏木的话既是对祁春说,也是对周氏说的。   有了林苏木的话,祁春连门都没有出,安心躺着,由得周氏和孙氏自己招待那一院子的亲戚。   她躺在床上,想着这两日的事情,心里终于承认了亲疏有别,世态炎凉。   在宫里,她孑然一身,只是因为性子坚韧安静,颇得梅妃的重用,日子过得还过得去。现在出宫了,在这个山坳里,虽说有几个名义上的亲人,但也只是名义上的,大家其实并没有什么瓜葛。   唯一与她有关系的,是宋长安,远在积云城的宋长安。   她与他,是夫妻,还有了孩子。   只是她不知道,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得来。 第21章 时光荏苒。   ……   时光荏苒。   祁春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此时的她虽然胎气稳固了,但是宋家谁也不敢叫她做活了。   中秋节的时候,周家人孙家人又分批上了门,在家里吃了一顿饭,但是人少,周氏一个人就能忙活过来。祁春挺着大肚子,只转了几圈,就又回去坐着了。   那个大姑姑还是没出现。   鸿雁南归,北风渐起,渐烈。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门的祁春迫切地想出门,想去盛京的锦绣坊,所以她借口想要给孩子备点衣物,拿好东西,就自己出门了。   正是丰收时节,全家人忙着与老天抢时间,家里挪不开人手,周氏就让她自己去了。   反正在乡里,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下地干活那是常有的事情,周氏当年怀着孩子的时候,也自己上上下下的忙活,也没出什么事。   半个时辰的路程,她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锦绣坊。   许久没见她,胡文香还以为她再也不来了呢,乍然再见,胡文香都不敢相信那个大肚子女人是她。   她吊着下巴,上下打量了她好几次,才大跌眼镜似的,叫嚷起来,“我的天哪祁妹妹,你是祁妹妹啊,你的肚子……你有孩子了?难怪这么久都不曾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生产?这么大的肚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也敢?你家里人也放心?”   她一见面就一堆问题砸过来,饶是祁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愣了愣就大笑起来,道了一声“好久不见”。   胡文香连忙接下她的篮子,将她请了进去,“来来来,里头坐着,累坏了吧?”   “还好。”反正今天也不着急回去,祁春就安心的坐下,与胡文香说闲话。   自从宋长安走后,她才渐渐感受到为人妻子的不易。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儿媳妇,所以不是很得好面子的婆婆的欢心。她也不是个凡事退让的人,做不到总是牺牲自己,所以妯娌关系也实在很一般。宋小妹年纪又还小,她在宋家,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几个月了,即便是不爱说话,她也要憋坏了。   到了胡文香这儿,倒还自在些。   胡文香叫人端来了热水和点心,才撑着下巴跟她说道:“前些日子,积云城大战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积云城?   祁春的手一抖,连忙将水杯放下,追问道:“积云城,什么大战?战况如何?”   她果然是不知道。   胡文香表示理解,“听说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敌人大举入侵,被驻守积云城的宣武军引入城中,来了个关门打狗,伤亡惨重呢。”   “引、引入城中?”祁春不敢相信,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他们怎么敢?   可事实就是如此。   “对啊,他们提前转移了城中的百姓,设了鹿角拦截,凡是入了城的,都被一网打尽了呢。”胡文香说着,连着“啧啧”了几声。   这样的计谋,也就宣武军敢用了。一个不慎,就落得个千古骂名啊。   “那我军呢?伤亡如何?”纵是没有亲临现场,祁春也体会到了那一场大战的紧张,急急追问。   胡文香冲她挤眉弄眼,笑道:“你是想问你夫君的事情吧?叫宋长安,对不对?”   祁春连连点头,“对对对,他……”   “他啊……”胡文香将声音拖得长长的,连同祁春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一会儿,她才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封信,“铛铛铛,你看,这是什么?”   信封上,什么也没有。   可祁春还是一把抢了过来,颤抖着双手,将它拆开。   她一边看,胡文香一边邀功似的喋喋不休,道:“当初你说想要送信,我不过是与你玩笑几句,你竟然就没了下文,之后又一直不出现,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就托商队带了封信,这才联系上他的。你说你来的也够巧的,这封信前两日才到,你就来了,他要是……”   胡文香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   因为一直从容稳重的姑娘,竟然趴在桌子上,像是在哭。   胡文香眨眨眼,像是在确定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这是怎么回事?收到音讯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还哭上了?”   “没哭!”祁春擦擦眼角,嘴硬道,“我只是高兴,胡姐姐,谢谢你啊,真的,谢谢,谢谢!”   胡文香由衷替她高兴,拍拍她肩膀,“你啊,好好照顾自己,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就算是谢我了。”   “好。”祁春抓着她的手,“胡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胡文香摇摇头,“你们中原的文化太复杂了,有些话听着让人糊涂,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春笑中带泪,“就是……就是你很好,我很感谢你的意思。”   “胡说!”胡文香再傻也知道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听着也不像是骂人的话,她也就不跟她纠缠了。   宋长安,他终于有消息了,他很好,叫她放心。   她自小颠沛流离,深宫十二年,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一个人牵动住心神。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胡文香瞧着她的肚子,劝她以身体为重,暂时停下绣活,更不要孤身来回,免得路上出事。   可祁春不愿意。   她进门大半年,一天地里的活儿都没有做,只是凭着每个月一两的银子,才让所有人闭了嘴,现在离她生产还有好几月,怎么可能闲着。   到时候别说是周氏和孙氏了,就是其他人,也得说三道四的。   胡文香受不了的摇摇头,“你也太小心谨慎了吧,又是宫里带出来的毛病?要我说啊,闲言碎语哪里都有,自己开心最重要。”   “也不全是。”她这毛病,几乎是与生俱来,改不了了。   其实宋家待她也不算差,只是每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们想到的,想要保护的,永远不是她。   有时候,她难免心寒。   胡文香支着下巴,将她望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家商队今年不出关了,不然都可以告诉你家郎君,他要做爹爹了。”   想回信的祁春闻言,不由大失所望。   胡文香很快揭过了刚才的话题,转而道:“说真的,我真是心疼你,这么多年过得肯定不容易,这样吧,我给你支个招吧,像你这样,只埋头傻做,赚的都是辛苦钱,你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做出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我给你叫叫价儿,怎么样?反正你在宫里见多识广的,做些东西来赚那些高门贵女的钱,应该是不难的,对吧?”   祁春先是呆了一下,继而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啊。”   “当然!”胡文香得意地抬抬下巴。   锦绣坊里出售的,可不只是绣品,什么珠玉钗环金银首饰也是应有尽有,祁春立刻就思索了起来。   胡文香也难得闭上了嘴,让她自己想。   她跟祁春其实才见过几次,但她一是看上了她的绣工,二是喜欢她的性子,何况帮她就是帮自己,她也就待她与别人有所不同了。   祁春一直在她那里待到下午才回去,回去的时候,她除了布料丝线和两副安胎药,就什么也没带了。   一来的确是拿不动了,二来……也是不想买了。   她说出来的话,从来都算数的。   说了不买,就不会再买。 第22章 生孩子,简直就是在跟黑白无常……   北风渐紧。   苍翠如翡的春山已化作枯黄萧瑟的秋山。   农忙时节已过,地里的活儿宋大谷和宋长平父子就能应付过来,宋小妹和周氏孙氏接过了家里的事情,祁春就成日待在房里,琢磨着该做什么才好。   她跟胡文香已经约定好了,她把东西做好之后,就让家里人捎过去,卖出去之后,她八胡文香二分账,所得先由胡文香收着,等她亲自去了,她再给她。   她折腾了几天,做了个天蓝色的手炉袋,里面铺了一层棉花,外面是只绣了一枝重瓣的白色山茶花,再在两指之下穿上一根金色的袋子,可收可放。   天气越来越冷了,这些东西正好需要。   她想着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做到底了,只是每一个从配色到款式都上面的图案都力求别致精巧,独一无二。   可即便是她针线不离手,速度依然很慢。   随着时间的推进,白昼越来越短,光线也越来越暗了,她行动不便,无法什么东西都自己采买,灯油炭火都不够,她坐在屋里,只觉得四面漏风,手指僵硬不能动,有时候晚上想泡个脚,也要费去九牛二虎之力。   挨了一段时间,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才寻着一个机会,让宋小妹替她跑一趟,先将绣品送到锦绣坊,再去买些灯油炭火。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祁春的肚子已经大得让她坐卧皆疲了,有时候甚至几日都睡不着,脸色越发难看。周氏让宋长平请来了林苏木,诊了脉之后说她是进补太少,加之受冻,导致的气血不畅,让多进补些,注意保暖就好。   临走时,林苏木又提醒道:“腹中胎儿有些大,眼看就要临盆了,这段时间切不可一直躺着,要多走动走动才行。”   林苏木不是专看妇人的,但祁春信他的话,所以每日都要坚持在院子里转上小半个时辰。   她扶着腰,看着自己的肚子,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都很害怕——女人生孩子,不啻于在鬼门关走一遭。她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的贵人,即便是有太医和稳婆环绕在侧,也免不了一尸两命的结局。   再看看自己的处境,若是有个万一,到时候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   她举目四望,倍觉无力。   身后的门“呀”的一声,被人拉开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出来了。   “二嫂嫂,”宋小妹缩手缩脚,小碎步走到她身边,“回去吧,天太冷了,当心滑倒了。”   每次她出来得稍微久些,宋小妹就会出来叫她回去。   祁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转身回道:“好。”   宋小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红薯都烤好了,一起吃点吧。”   宋家的屋子小,到了冬天,大家就只能围在一个火塘边,烧着柴火,空间狭隘逼仄,每次都能把人熏得眼睛睁不开。   可即便是这样,祁春还是坚持每天都跟大家坐一会儿,听他们聊聊这一年的收成和感受,和明年的打算。   今年话题还多了一个,那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周氏希望是个男孩子,那宋长安就算是有后了,他们宋家,也多了一个男丁,有时候说着说着,她又去催孙氏,说如今的光景比以前好了,再要一个孩子也养得起。   整个过程,祁春基本都是笑着听,不怎么说话,但是今天,她吃了几口红薯后,主动说话了。   “不知道大嫂以前的孩子都是谁接生的?说真的,我……有点害怕。”她说着,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肚子。   生孩子,简直就是在跟黑白无常过招。   孙氏当初也害怕,但是她有亲生的母亲陪在身边,“没事,当初就是娘和我母亲给我接生的,很顺利。”   她身子强壮,倒也没怎么受罪。   “就是嘛,有娘在,你别怕。”周氏也拍拍她的手背,叫她不要怕。   可是怎么能不怕呢。到时候若是错了差错,在场的人,没一个会保她。   祁春勉强一笑,低头吃着红薯,却食之无味,“村里有稳婆吗?是远还是近?”她想了想,还是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就这么随随便便交到别人手上。   周氏的脸色瞬间就不太好了,硬邦邦道:“请稳婆可是要不少东西呢,红鸡卵,白大米,细面粉,什么不是钱啊?逢年过节还要年货节礼,这些我们家可没有。”这些事情明明她就能做,十里八乡的,但凡婆母在堂,也没几个要特意提前请稳婆,偏就她事情多,这是信不过她吗?   她肚子里的可是她老宋家的孙子,她能害了他吗?   话都说出来了,人也得罪了,祁春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东西可以慢慢想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之前周家来了几次,明里暗里要借钱,每次要的都不多,也不立字据。她知道,那钱是注定有去无回的,所以她只给了第一回,差不多一吊钱。   所以她现在也不能说东西不是问题啊。   见她竟然不懂得退让,周氏的脸色就更不好了,直接道:“不知道,我们家人没那么娇贵,从来没请过。”   祁春心里头默默叹气。   这个周氏,你说她不好吧,她怀孕到现在,她也没故意折腾过她,时不时地还会表示关心,家里头的事也没故意扔给她。你说她好吧,她又是这个样子的。   场面一度凝滞。   这些都是妇人的事情,宋大谷充耳不闻,只驼着身抽旱烟,眯着眼,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宋长平也是,一面是他母亲,一面是弟媳,他不好插手。倒是孙氏,笑了一声,起身去看两个孩子,边走边道:“那这样,改日我去问问吧,娘也不必劳累了。”   前些日子,祁春给了周家一吊钱,给偷偷给她塞了一吊钱,不曾厚此薄彼。   “谢谢大嫂。”祁春说着,艰难起身,回屋休息去了。   屋子里门窗紧闭,却好像四面漏风,戚戚冷冷的。   她自己慢慢走过去,坐下床边将鞋子踢了,才艰难地躺上去,扯过两床略显僵硬,并不是很保暖的被子盖在身上,蜷着双腿侧卧着。   窗外,是更大的风雪。   小年这天,大雪封山。   大雪之后,是耀眼的太阳,金光覆盖在皑皑的白雪上,流光溢彩。   祁春开了门,坐在门边晒太阳。   风雪太大,压塌了柴房顶,宋大谷和宋长平忙活了一早上,才将上面的东西清理掉,准备重新将倒塌的柱子重新立好。   周氏担心冻坏了猪圈里的母猪,忙着把干草扔进去,宋小妹和孙氏在做饭,炊烟袅袅。   她坐了一会儿,又撑着墙面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厨房去,站在一面烤火,顺便讨碗水喝。   宋小妹给她倒了一碗,递给她,笑着低声道:“二嫂嫂,大嫂都替你问好了,咱们村就有一个稳婆,就在山坳那边,到时候我去给你请。”   祁春双手捧着碗,道:“谢过大嫂了,你费心了,还有小妹,谢谢你了。”   宋小妹冲她一笑,孙氏也道:“跟我就不必客气了。”   “也不知道二哥知道了,会有多高兴。”宋小妹看着她的肚子,突然一怅。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兴许孩子都大了,他都没有回来。   祁春回望而去,只见群山如玉,山林湖海,一气接苍茫,想到宋长安尚远在苍茫之外,心里头也跟着不是滋味起来,始知“不如嫁与弄潮儿”的心酸。 第23章 “你回来了!”他肩头全是积雪……   二十三,糖瓜粘,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早饭之后,周氏就带着宋小妹去别家参加婚宴去了,宋大谷父子也忙换了灶神像,将前两日买的瓜果拿出来供奉在前,孙氏则一个人前前后后的打扫,将屋里屋外都擦拭了个遍,宋桃桃和宋满满今天最高兴,因为有糖果可以吃了。   唯有祁春,什么也做不了,傻坐了一天,等到天黑了,又躺到床上去。   没有汤婆子没有地龙,怕冷的她入了冬之后,就睡得不是很安稳,今夜更是浅眠,即便是睡着了,窗外的风雪声,一直不绝于耳。   不知怎地,她突然醒了过来。   无比的清醒。   所以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她也灵敏的觉察出屋里进了人。   心,跟着猛烈地跳了一下。   难不成是进贼了?   知道自己毫无反击之力的祁春将自己的裹得严严实实地,缩成一团,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却不想,屋里的灯被人点亮了。   她惊恐看去,径直呆住了。   宋长安?!   宋长安从进门开始,就一直轻手轻脚地,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一回头,对上的,竟然是藏在被子里的,一双惊恐的大眼。   “夫、夫君……”   祁春不可置信,从被子里爬出来,想要奔他而去,奈何身子太沉,激动之下,连起都起不来。   宋长安望着笨拙的她,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你别动”,箭步上前。   祁春伸长了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带起了一圈的雪花,“你回来了!”他肩头全是积雪。   “嗯,回来了,刚刚吓着你了?”宋长安跪在床前,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扶住她的腰,以免撞到。   她用力摇头,将他抱得紧紧的,下巴埋进他冰冷的肩颈间,唯恐是梦一场。   抱了一会儿,宋长安怕她冷着了,一面推开她一面将被子给她裹上,“躺下,躺好了,别冷着了。”   替她盖好被子,宋长安才起身去将身上的披风和铠甲脱了,放在长桌上。桌上,还有他的佩刀和马鞭。   祁春两手拽着被角,呆呆地望着他和他的东西,只觉得那些东西和这个屋子格格不入。   宋长安脱了衣服,灭了灯,躺在她身边。   她犹自觉得不真实——明明醒来的时候她无比清醒的。她将他拢进被子里,搂着他,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相逢犹恐是梦中。   宋长安躺在她的右边,伸出左手,将她整个人抱在身上,低头亲了亲她的前额,才道:“严将军进京述职,我是随着他来的,我现在是他帐下的一名随官。”   严将军?   祁春眼睛一亮,一抬下巴,牙齿差点磕上他的下巴,胡子拉碴的,“严立武将军?”宣武军主帅严立武?   “你知道?”   “当然了,他可是我大魏的英雄啊!”现在,她的夫君就站在英雄的身边,祁春想想就觉得开心,甚至开心得有点莫名其妙。   宋长安把手贴在脸上试了试,觉得暖了,才敢去碰她的肚子,摩挲了许久,他才哑着声音问道:“之前,你叫商队去找我,怎么连个口信也没有啊?”   之前有一队商旅在积云城出关时,跑到宣武军驻扎地去打听他,一问才知道是替她寻人的,却无一字,只问他有没有家书,若有,可待他们回来时替他捎。   他当时都是懵的,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娘子竟然这么神通广大,竟然连商队的路子都找到了,仓促之下,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后来商队回程,他才写了信,叫他们帮忙送,还顺道打听了一些情况。   商队的人并不认识祁春,只是说是东家叫问的。   自从开拔,他就再没有她的消息,好不容易有了些希望,却又是更大的失望。   宋长安几乎魔障了,在接连的几场战役中都拼了命,在积云城大战中更是战不旋踵,才博得严立武的青眼,提拔到身边,做了从六品的属官。   一个多月前,又一个商队路过,他们受之前的商队所托,带来了口信,说是他的夫人已身怀六甲,分娩在即。   他要疯了一样,恨不得飞天遁地,立刻回到山坳的家中。   他曾离家数年,也不曾这么思念过家乡。   他还以为自己天性凉薄呢。   正好,严立武要回京述职,他几番请求争取,才得了这个机会。   “时间不凑巧啊,”祁春伏在他胸口,低低回应,“若不是胡姐姐从中周旋,我便一直不知你音讯……你这次回来,能留多久?”能不能等到孩子出世?   “应该能留到年后吧。”算起来,能有十来天。   “那便好……”祁春抱住他的腰身,不是明天就走,她便满足了。   “嗯,睡吧。”   有了宋长安,祁春睡梦中终于不觉得冷了,直接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她还没醒,就被外面的怪叫声吵醒了。   “这是哪里来的马?”   “是二哥回来了吗?”   “尽瞎说,你二哥在北面,早就被大雪封住了,怎么来?飞过来吗?”   “可是……”   “得得得,赶紧去问问,是谁家的马,放在这儿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被吵醒的二人相视而笑,又继续躺了一会儿,等觉察到有人在扒门缝,宋长安才翻身下床,同时扬声道:“是我回来的,别乱动那马。”那可是战马,要是挨了它一脚,这年就过不了了。   听到他的声音,外头的宋小妹就先尖叫了起来,等到门开了,门口就聚满了人,竟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寒风。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就这么悄无声息的……”   “这次回来,能在家过年吗?”   “对啊,怎么回来了?”   全家人围着他,乱哄哄一通问,宋长安等他们把话说完了,才道:“别动马,待会儿说。”   然后,他把门给关上了,转身来穿衣服,见祁春也要起来,忙去搀扶她,“你要不还是躺着吧?”她这肚子,看着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不。”祁春轻声回应,态度却是坚决的,这段时间,都要把她憋疯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马,那是什么颜色的?”   宋长安只得给她穿上衣服,又跪下去给她穿鞋,“枣红色的。”   第一次不用自己穿鞋,祁春很不习惯,觉得痒痒的,下意识地缩回脚,被宋长安捏住了脚踝。   可宋长安显然也没给人穿过鞋,塞了几次,才把她的脚给塞进去。   她的腿和脚,都肿得有些厉害。   宋长安很担心的把她抱起来,“你能走吗?脚疼吗?”   祁春奇怪的望着他,“没你的时候我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啊,放心……”说着,她竟然觉得委屈。   这嫁的什么夫君啊,隔山隔川的,福气到了才能见一面。 第24章 “给春儿洗头。”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自从宋长安回来之后,祁春的日子就舒心了起来。   一家人坐在一起围炉闲话的时候,她不再因为无法融入而自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会被烟熏得东歪西扭的。吃饭的时候,她不用自己压着大肚子去夹菜了。进出房间的时候,也不用一个人扶着墙,走得心惊胆战的了。   最让她开心的时候,就连晚上洗脚,都有人端水脱鞋了。   她第一次由衷的觉得,自己那几夜的交付和怀胎十月的辛苦,是值得的。   灯火昏暗。   祁春侧靠在枕头上,挠了头皮又放下,放下了又忍不住,抬手一顿挠,头皮都挠痛起来,也依然很痒。   实在是忍不住了。   “长安,我想洗头!”她崩溃道。   宋长安刚刚倒了水从外面进来,听到她的话,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了起来,“确实该洗了。”脏得都要赶上他行军时候的了。   “你别笑了,手拿开,脏。”祁春笨拙的躲开,但是没躲掉。   “怕什么,我又不嫌脏。”宋长安笑着,又薅了一把,才把她塞进被子里,“今晚太晚了,先睡吧,明天给你洗头。”   孕妇洗头,是个麻烦事儿。   吃了早饭之后,宋长安就在房间的长桌上下各放了一个盆,摆上皂角水,又自己跑去伙房烧了水,忙忙碌碌的。   周氏好奇,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宋长安便道:“给春儿洗头。”   语气相当的理所当然,在床上坐着的祁春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的语气但凡勉强一些,周氏肯定又有话说了,毕竟她的儿子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不该被媳妇支使着做这些事情。   东屋里的孙氏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她坐在床上,隔着窗户,看到浩浩苍穹之下忙前忙后的宋长安,腿一扫,踢到了另一边的宋长平。   都是兄弟,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   宋长平莫名其妙的望着她,人家夫妻新婚阔别又乍然重逢,肚子里又有孩子,三喜临门,自然是甜甜蜜蜜的,这有什么可稀罕的?!   宋长安将大铁锅清洗干净,烧了一大锅水,装了满满的一桶提进屋里,又出去,提了大半桶的凉水进来,然后将开水和凉水分别兑在长桌上的木盆里,试了试水温后道:“应该可以了。”   祁春自己脱了棉袄,将头发散开,接着起身,打算自己洗头。   可她弯个腰,头还没够着木盆,肚子就先刺痛了一下——里面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踉跄了一下。   宋长安赶紧扶住她。   “你先等等,这样不行的。”宋长安环视一圈,皱着眉头想了想,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祁春惊呼一声,牢牢抓住他宽厚的肩膀,“你干嘛?”   宋长安径直将她放在床上,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将她横放了起来,脚朝里壁,脑袋朝外,还悬空了。   “你好好躺着,我给你洗。”他说着,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说是给她洗头,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名副其实了。   祁春抓着被角,看着头脚倒悬的宋长安,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的心思居然这样细腻呢?   宋长安搬来了木盆和皂角水,蹲在地上给她洗头。   他先是用帕子吸满水,再打湿她没办法泡进水里的头发,然后把皂角水倒在掌心里,一点一点抹在她的发上,细细地按摩……   揉了两下,宋长安看到额头上的疤痕,“你这儿怎么有个疤啊?怎么伤的?”   他不说她都要忘了。   祁春抬手摸去,碰到的却是他粗糙的指腹,“没什么,以前不小心磕着的。”   她云淡风轻,但是宋长安却觉得她是不想说,也不多问,宽大的手掌掬成容器,一下一下,有节律的往她发上添水,按摩,揉搓,神情专注而耐心。   祁春望着他,愣愣出神。   常年随军征讨,他的肤色比较黝黑,他额头挺阔,双眉浓黑,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更是如黑曜石一般黑而颇具光芒,别说,这还真是一张英气勃勃的脸。   她以前竟是从未这样认真的端详过他。   祁春怔神似的望着他,终于发现了唯一的“美”中不足。   她伸出手,摸了上去,明显地感觉到床边忙碌的人凝滞了一下,下颌都绷紧了。她呵呵傻笑,手并没有收回来,而是继续更加放肆的摩挲着,道:“胡子拉碴的……”嘴边一圈,全是短短的青色胡茬。   宋长安屈着手臂,将她的手推了回去,“痒。”   祁春把手塞进被子里,道:“你胡子该打理了。”   “知道,待会就刮。”   “嗯,”祁春闲着无聊,精力多得必须找点事情做一样,沉默一会儿后又突然道:“刮胡子是什么感觉?”   宋长安给她呛了一下,瞪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嘛。”   真是闲的。   宋长安无奈摇头,换了一盆水,给她清头发。   “是用小刀刮吗?不会伤着自己吗?”   见她一边问,还一边蹙起眉认真思索,宋长安没忍住,扬起手,几滴温热的水就这么滴在她额头上,接着往下滑去。   祁春呆了呆,将被子高高掀起,又任由它扑下。   一股带着暖意的风,径直扑到宋长安脸上。   宋长安:“你安生点。”   他的声音里半分恼意也没有,祁春觉得好玩,又来了几次。   宋长安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用被子将她裹得像只作茧自缚的蚕蛹一样,才又蹲回去,继续给她洗头发。   洗好头发后,宋长安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比较厚的衣服,替她绞了几次头发,等不滴水了,才将她扶起来,让她靠着墙坐在床上。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头发干,再把头发盘起来。   宋长安说话算话,收拾完屋里的盆盆桶桶后,真的就打了半盆水,蹲在门边刮胡子。   祁春百无聊赖,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却只看到他的背影和小幅度动着的左手臂……左手?!   她往床边挪了挪,“你怎么用的左手啊?”她以前从来没发现他是左利手啊?   宋长安回头看她,“习惯了。”   “可是你吃饭的时候用的明明是右手啊。”别的她倒是没有注意,但是吃饭的时候他明明是右手使筷子嘛。   宋长安:“我两只手都可以啊。”但是刮胡子就是习惯了用左手。   祁春“哇”了一声,“你这么厉害呢?”   宋长安右脚前掌一旋,转过身来,一手撑在门框上看着她,他怀疑这个姑娘在故意哄他。   这算什么啊?也叫厉害? 第25章 宋长安说着,单手绕过祁春的后……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大雪天里,阖家终日傻坐屋中,宋长安很快就坐不住了,他接过祁春递过来的剥了一半的红薯,沉默地吃了几口后,又剥得只剩下最后一点,保证不粘手后又递回给祁春,站起来,一拍宋小妹,道:“走,小妹,二哥带你去打猎去。”   彼时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人人混沌,精神萎靡。   宋小妹闻言,呆了一秒,才蹦了起来,欢呼雀跃,“好耶!”   “欸,”见他说走就要走,祁春拉住他的大手,捏住食指和中指,道:“这冰天雪地的,打什么猎啊?仔细摔着了,再说了,外头哪来的猎物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宋长安说着,无意识的反过来捏着她的手指,蹲在她膝前道:“一年四季之中,冬季是最适合打猎的,尤其是大雪后的晴天。”   “为什么?”祁春满目新奇,满满的求知欲让她下意识前倾,凑近宋长安,这个能给她答疑解惑的人。   宋长安被她认真求学的神情取悦了,轻声道:“因为野兔野鸡都会饿肚子呀,被大雪困这么久,它们总要出来觅食的。积雪深厚,它们若是出来了,雪地上总会留下足迹的。”   “咳咳~”玖⑩光整理   他们如此旁若无人,旁边的周氏看不下去,咳了两声,“祁氏又不是小儿,这些怎会不知道。”用得着他像哄桃桃和满满一样轻声细语的哄着吗?   以前都是叫的“春儿”,现在改口叫“祁氏”了,祁春直觉不好。   她低着头,侧过身去,避开了宋长安。   宋长安像是没听见周氏的话一样,冲宋长平道:“大哥,一起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宋长平自然是无异议,而且他知道这个弟弟向来能干,倒不如跟着他一起,外出弄点吃呢,遂起身,“好,我去找些捕夹。”   “我去拿弓箭。”宋长安说着,单手绕过祁春的后背,扶住她的腰身,将她半抱了起来,“你也别在这里坐着了,回屋躺着吧,我送你回去。”   她坐着腰疼。   离了正屋后,祁春确认没人听到了,才附在宋长安耳边低声道:“娘好像生气了。”   宋长安小心扶着她,毫不在意道:“老太太就是话多,你别在意。”   祁春望向他,“你能不在意吗?”婆媳矛盾,他总有偏向吧?总不能……完全不当回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宋长安默不作声,直到提着弓箭离开了,也没有回答她。   一面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怀有他骨肉的枕边人,祁春知道,这是个艰难的抉择,所以她并没有追问。   因为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会站在哪边。   其实他没有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母亲那一边,她就已经该满足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了不是吗?   这样想着,祁春便坦然了。   她不知道的,在皑皑的深山里,几乎是跳着出门的宋小妹此刻就像是一只被人勒住脖子的兔子一样,垂头丧面。   大哥宋长平被二哥支开了,他含着笑,问:“你二嫂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伤?   宋小妹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在宋长安的提醒下想了起来。   “就是这里,这么一道疤。”宋长安弯着腰,手指在额前比划。   家里的爹娘,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两个侄子侄女,宋小妹只不怕桃桃和满满,其余的都怕,其中,她最崇拜二哥,也最怕他。   今天这所谓的打猎,根本就是二哥为了将她哄出来而寻的理由!   二哥今天是为了二嫂来的,非知道不可的。   宋小妹几乎没有任何的心理斗争,就将事情和盘托出了。只是她讲的不是很细致,又被二哥盘问了几次。   宋长安坐在路边的枯枝上,抱手沉思,“等等,你是说,那天,她先是去了一趟盛京,连家门都没进就出去找桃桃他们了?”   “……是。”宋小妹则两手并在身前,低头认错。   “是林苏木大夫路过,救了他们?”   “嗯……”   “然后全家人找来,娘带着桃桃她们回去,你二嫂又跟着爹他们一起出去找寻?”   “对……”   “爹和大哥大嫂与别人起了冲突,结果挨打的却是你二嫂?”   “……啊。”   “回家的路上,除了你,还有人管过你二嫂吗?”   “没有……”   “回家之后呢?”   “也没……”   嗯,很好~   宋长安深深的呼吸,没让自己表露出什么来。   他望着远山,山天相接处,白雾沉重,微风拂过,枝头的雪粒簌簌而下。   宋小妹的头都要埋到雪地里了,她之前没怎么细想,如今被二哥这么一问,她才觉得,她们一家人都挺对不起二嫂的。   明明人家进门的时候,给她们做了那么多好看又舒服的衣裳,每次去城里,也总会给她们带好吃的,结果……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半晌,宋长安觉得自己平静了些,又继续问。   宋小妹心怀愧疚,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宋长安这才知道,自从他离家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祁春就受了那么多委屈。   她怀着孩子,竟然还一个人进城采买年节用品,顶着烈日上山,以至于晕倒。节日里,满院子的亲朋好友,每个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琢磨着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却没一个人站在她身边!   孕期劳累,营养不良!   他拼命压着胸腔的怒火,以至喉间哽咽。   那是他娶进门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却不想,在他宋家门里,被当成了外人。   茕茕孑立,他不在家的这十个月里,她又是怎么度过的呢?是不是一个人迎着朝阳,盯着烈日或雷雨,在小小的院子里为全家忙前忙后,又在日暮之时,一个人燃起油灯,独坐至深夜,如此日复一日,月月相叠?   不用费任何的精神,宋长安的脑海中就浮现起她在宋家的状态。   这个时候,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身体的不适——心疼。   他真真切切的,为她感到心疼。   心疼她。   他都回来好几天了,可她却一个字也不对他说!   宋小妹弱弱地伸出双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二、二哥,以后我会对二嫂好的……”   她只是家里的幺妹,素来是最没有话语权的。宋长安知道,问题的症结不在她这儿。   他拾起地上的弓箭,平静无波道:“好。”说完,他就孤身向前,入了密林中。 第26章 雪夜私语   天际彤云密布,风雪寂静的山间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晕黄。   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简陋的木屋里,阴风凄凄,一片惨淡。模模糊糊之中,一个笨拙的人影从床上起来,弯着腰在柜子里摸索着,找火信子。   她安静地折腾了许久,才将长桌上的黑色油灯燃起来。   宋长安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温暖的烛光,照出她平静温柔的面颊。   她五官一般,但胜在乖巧柔和,叫人看着有如身临清溪,如入花圃。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这副安静的样子,他隔着岸边盛开如雪的梨树和随风起起落落的帷幔,看着她。   祁春收起火信子,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抬眸,就望见了门口的宋长安。   “怎么才回来啊?”祁春将火信子放回去,向他招手,“快进来,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别受凉了。”   宋长安沉默地将弓箭挂到墙上,等他把衣服脱下来时,祁春已经给他找出换洗的衣服了。他一边换衣服,同时又不错眼的望着她,却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祁春给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宋长安摇头。   他不是聒噪之人,但是也不像今天这样像个闷油瓶一样啊。   祁春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好贸然胡说,她撑着桌面,坐了下去,轻声道:“怎么了吗?有心事?”   “没有。”宋长安心里难受,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他收起了脏衣服,叮嘱她不要乱动,就又出去了。   祁春跟到门边去看,院子里,周氏和孙氏领着两个孩子,生火烧水,宋大谷蹲在一边,磨刀霍霍,一家人欢声笑语,热火朝天。   厨房门边,放着两只野鸡一只野兔和几只鸟,看来收获不错。   烧水拔毛,剖出内脏,清洗。   孙氏顿了一锅鸡汤,剩下的都被周氏用草绳挂了起来,悬在灶火之上,打算过年的时候再吃。   肉香随着凛凛的寒风飘荡在院子里,扑进每个人的鼻息之中,还没起锅,大家的哈喇子先流了一地。   上桌后,两只鸡腿,给了宋桃桃和宋满满,两个孩子抱住就啃,吃得满手满脸的油。鸡肝鸡头给了宋大谷和周氏,剩余的大家分着吃。   除了祁春进门之时,这似乎是他们有记忆以来的第二遭,大家吃得连一滴汤都不剩,才心满意足的回屋睡觉。   祁春吃得也开心,躺在床上,只觉得全身都是暖暖的,很快就有了睡意。   可她刚刚迷糊,一只手就从身后伸来,将她拢进宽大的怀抱中。后颈处,是宋长安带着热气的鼻息。   她觉得,他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怪怪的。   祁春艰难翻身,转过来正对着他,深厚的积雪,映得屋中也稍有一层朦胧的白。   “怎么啦?”她伸手,摸到他的脸,大拇指细细摩挲,“感觉你出去一趟之后,回来就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长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沉默了片刻,只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没有任何的前言后语,祁春都不知道他的“对不起”是从何而来,“这是什么话?冻糊涂了?”   宋长安头朝里挪了下,额头几乎贴到她的前额了,“小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没有想过,娶你进门,会让你这么委屈。”   嗯?   祁春愣住了,他们好好的去打猎,怎么……额头上的伤?!   “你……”他是看到了她的伤,所以才故意将宋小妹带出去盘问的,这个人……   祁春默了片刻,才柔声道:“都是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这不是小事。”宋长安很坚决的说道,“你既出宫,随了我,这便不是小事。”   只有风雪声呼呼而过的夜里,轻轻柔柔的笑声响了起来。祁春没有说话,只是欢快地笑着。   宋长安都不知道她的笑是什么意思。   他拉着她的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今天,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在意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意。如若在你和母亲之中,我必须选择一方的话,我一定会选你。母亲有父亲,有大哥大嫂,有小妹,有桃桃和满满,有外祖舅舅,可你……”   “春儿,你只有我。”   “将来与我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也只有你。”   “我定不会负了你的,春儿。”   祁春被他的一通告白弄懵了。   她自小便是孤身一人,在重门深锁的内宫里,她信任过老实敦厚的嬷嬷,结果替人背了黑锅;她信任过仗义敏慧的好友,转眼却被顶替了位置;她期待过守望相助,却被弃之如敝履。   所以她不期待成家,也不敢奢望夫妻恩爱儿女绕膝,靠着自己,平安到老,便是她最朴素也最大的愿望。   嫁给宋长安后,她谨守为妻之道,打理内外,甚至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交付了出去,因为那是为人妻子该做的,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   万事只能靠自己。   宋长安走后,她为他守着,却从未期盼过他的归期。在宋家,她受不少的委屈,可她的内心却觉得没什么,毕竟她与宋家,非亲非故,说白了,就是要同处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而已。   她想凭借一己之力,将孩子抚养成人,有个寄托就好。   她相信她有这个能力的。   却不想,宋长安竟冒着风雪,为她一路风尘。   如今更是为了她,愿意舍弃生母……   祁春不知道宋长安的这些话有多少是可信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被他感动了。   她扬起脸,亲了亲他刚毅的下巴,“我不会让你如此为难的。”与周氏,她即便是做不到亲如母女,也不至于不共戴天。   她将自己更深的埋进他的怀里,“我还以为,孩子都长大了你都不能回来呢,可是你回来了!”   他回来了,真好。   宋长安将她紧紧抱着,“得知你有孕,我恨不能飞回来,飞到你身边。”   “这个胡姐姐也真是的,她明明说不帮我的,结果话这么多……”   “我们该谢谢她。”   “没说不谢啊……”要不是胡文香,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见到的。   祁春窝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咦”的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晚你是怎么进来的?”她明明将门闩好了的啊。   “这里是我家啊。”哪有他进不来的地方?   祁春目瞪口呆,“你!”他竟然学会撬门溜锁了?   宋长安将她紧紧搂住,右手拇指的指腹又摸上去,贴在她额头的发际线上,来回轻轻摩挲。   祁春心里软软的,一团和暖,“你怎么知道我额上的伤是最近留下的?万一是小时候顽皮弄上去的呢?”   “你身上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言语间竟然透着浓浓的得意,祁春一拳给他捣了上去,低叱:“宋长安!”   “真的!”   “你再说?”   屋内私语喁喁,屋外却是风雪深重,树枝折断的声音时有传来。 第27章 祁春要生了   风雪不止, 本就不热闹的永清县城这几日更是几近人迹湮灭,就连素来人来人往的保济堂,此刻也只有一个药童,懒洋洋地曳着扫帚, 一步三摇晃, 清理门前的积雪。   不疾不徐地马蹄声, 在寂静的空街上回荡,由远及近, 停在了阶前。   药童半睁开眼,只见一个人翻身,从膘肥体壮的大马上跳下来, 他愣了一下,接着将手里的扫帚一扔, 拔腿就往里跑。   “师兄, 师兄, 来客人了——”   正要开口询问的宋长安:“……”   医馆见到人来这么高兴, 怎么都让人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南星,”厚重的布帘后传出一道警告似的声音, 一个身着寻常长衫的男人自里头出来, “我问你,我们药行与别的有何不同?”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并不严厉,可刚刚还手舞足蹈的药童已经把头埋得低低的了, “师兄我错了。”   “错在何处?”   “世间三百六十行, 唯有药行不能盼着生意兴隆。”药童低声回答,“师父说,‘如若世间人无恙, 何惜架上药生尘’。”   “这才是。”   宋长安走进去的时候,小药童刚刚被教训完。   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拱手一礼,道:“想必是林大夫吧,在下宋长安,特意登门拜谢,谢林大夫数次出手相助。”   既然没有火急火燎的闯进来,想必没什么要紧事,所以林苏木才慢吞吞地教训自己的小师弟,但是他也没有想到,宋长安竟然亲自登门了。   “医者仁心,这些都是林某应该做的。”林苏木冲他淡淡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里面坐。”   宋长安此来,一是为了表示感谢,二来也是因为祁春已近产期,他不放心,想请林苏木再去一趟。   林苏木却摇摇头,笑道:“不是林某不愿意去,只是妇人生产之事,并非我所长,去了也未必有用,不若过些时候我师娘回来了,我请她过去一趟。”   “如此,便多谢林大夫了。”宋长安朝他一礼,继续道:“只是山路难行,宋某还是静候片刻吧。”   林苏木淡笑,“宋将军莫要小看了我师娘,她自小行医,不知走过多少绝壁悬崖,区区半截山路,无事。”   没办法,宋长安只能再三致谢,起身离去。   辞别了林苏木,宋长安牵着马在县城里逛了一圈,从半开着门扉的店铺里买了一些补品和年货,才赶回去。   他到家的时候,里面已经忙成一团了——祁春要生了。   宋长安一下子就懵了,差点就在栅门边跪了下去。   宋小妹奔过来,紧张得脸色发白,“二哥……二嫂她……”   她很痛苦。   宋长安踉跄着走进去,脑子乱糟糟的,他想进去看看她,陪她,却在屋前被正要出来的孙氏也拦住了。   “小妹!”孙氏高声将宋小妹叫了过来,“带你二哥你烧点热水,别让他进去。”   “……哦,哦哦。”孙氏生产的时候,宋小妹还记得一些,知道男人不能进去,就把宋长安硬拽离开了。   “二哥,刚刚林大夫的师娘沈大夫来了,就在里面,娘也在,你不要怕啊,大哥也去请钱稳婆了,二嫂不会有事的,你、你跟我走……”宋小妹一边拉他还一边解释。   这些话,让宋长安冷静了一些。   他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只得点点头,跟个失去意识的丧尸一样跟着宋小妹去了厨房。   可是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从西屋移开过。   春儿现在怎么样了?   里面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记得妇人生产时不都叫得很厉害吗?   怎么回事?   宋小妹知道他担心妻儿,自然没指望他会帮着生火提水,可她才碰到水桶,就觉得身边微风乍起,她的二哥就已经跑过去了。   “二哥——”   宋小妹吓了一跳,拔腿就追。   “沈大夫!”宋长安究竟还是保留着理智的,没有闯进去,他趴在门边,尽量压着声音朝里喊。   他想知道,祁春现在的情况如何。   沈大夫未过五旬,兼之常跋山涉水,行医济世,一张面孔虽有风霜之色,但看着依旧叫人觉得精神爽利。   “她没事,你就是宋家二郎吧?放心,孩子也好着呢。”见一个大男人慌成这样,沈大夫没压住脸上的笑意。   “那、那怎么没动静啊?”宋长安才不管她笑不笑呢,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却只见里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周氏觉得自家儿子一惊一乍的,丢人,虎着脸出来,将宋长安径直推了出去。   “你想要什么动静?这才什么时候,还早着呢,你想听什么动静?”生孩子哪有那么快啊,眼下天已经快要黑了,天亮前能把孩子生出来就算不错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周氏简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之前多沉稳的一个孩子啊,现在是怎么回事,“有些人疼个一天一夜也不一定能把孩子生出来,这才到哪儿啊,外面等着,别跟这儿帮倒忙!”   宋小妹勾住他的手臂,往外拽,“二哥!”   反正还早,周氏索性就让宋小妹帮她一起,给在场的所有人做点吃的。   宋长安逮着机会,溜进去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祁春。   屋里的长桌上,放着木盆,剪刀,还有一个药箱,祁春的头顶上,就插着一根银针。   宋长安见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祁春本是闭目养神的,听到脚步声,睁眼一看,却瞧见宋长安咬紧牙关的样子,反倒觉得好笑,“有沈大夫在,你怕什么?再说了,这还能比战场更可怕吗?”   宋长安没心情跟她开玩笑,认真且严肃的回道:“这不一样。”   在积云城,他只管挥刀向前,可是在这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一个人痛苦,什么也做不了。   “自然是不一样的,”祁春还是含笑的样子,可说话的时候,总被疼得一抽一抽的,“战场上是杀人,这里不是……夫君,我们很快就有自己的孩子了,你高不高兴?”   宋长安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你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我就在这儿陪你。”   他感觉,她说话比平时绵软了许多。   “好。”   宋长安这一陪,就陪到了后半夜,直到祁春再次发动,被宋长平拉了出去。   他傻傻站在院子里,捏着双手指节发白,一动不动,听着祁春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叫声。   宋长平一开始还以为他又要闯进去,警惕的望着他,但是他别说是冲进去了,连动都不带动的,一副誓要在院子里踩出两个坑的架势。   不能添乱! 第28章 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红日东升, 霞光万丈。   一声婴儿的啼哭将宋长安的心神唤了回来,他这才注意到,在眼前亮着的,不再是灯光, 而是天光, 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双腿僵直, 膝盖几乎无法屈伸,正要竭力抬腿, 忽然有顿住了。   “生了生了,是位千金。”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宋长安心说自己莫不是出现了幻觉,还有一个是什么意思?   宋小妹前半夜睡得比较好, 很早就醒了,此刻她一蹦三跳, 直接冲到宋长安跟前, 又喊又叫, “二哥二哥, 二嫂怀的是双生子,她生了两个孩子, 两个!”   宋长安只觉得一股热血, 直冲头顶。   “春儿!”   门口,奋力冲过去的宋长安差点撞翻了抬盆出来的周氏和孙氏。   “你回来!”腾不出手来的周氏直接吼他, “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你不知道啊,里面全是血腥味, 你进去干什么?回来!”   “春儿太累, 已经睡着了。”周氏的话根本拦不住宋长安,孙氏又补了一句。   宋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血不血腥的他不管, 他只想看着他的春儿,即便是她睡着了,也没关系。   钱稳婆和沈大夫正在给洗身结束的孩子裹上棉毯,见到宋长安进来了,便笑着把孩子抱了过去。   “看看吧,多可爱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这可是个好兆头啊,恭喜恭喜。”   两个孩子,皱巴巴的裹在被子里,宋长安也没看出哪里可爱了,可一见到他们,他心里头就欢喜得不得了。   “谢谢沈大夫,谢谢钱婶,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   “都是应该做的。”   沈大夫和钱稳婆知道他想见祁春,便把孩子交给他,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去了。走的时候,两个还在窃窃私语。   “没想到宋家二郎还是个痴情的。”不然也不会专门去保济堂请了沈大夫,一夜惊慌失措。   “他家媳妇也漂亮,生出来的孩子啊,错不了。”   宋长安不管她们说了什么,把两个孩子放在床的里侧,自己坐在床边,看着满头汗睡得沉的祁春。   在晴光湖,他看上了她,但是她却根本连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年纪几何都不知道,就被人抬着嫁给了他。   他不是女儿身,不知道她当时会有多不愿意,有多惊慌茫然,可能于她而言,与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还不如回到宫中过自己的日子,好歹落个自在。   所以即便已经把人娶进门了,但他总觉得两个人依然是陌生人,睡在身边的姑娘,始终不属于他。   总觉得,她随时都会飘走,连同他的这场梦,一同散去。   所以北上前,他借酒壮胆,可也做好了被推拒的准备了,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姑娘就这么把自己交给他了。   他食髓知味,难以罢休,她也一直努力迎合着,甚至在最后一夜,她还提出想为他生儿育女的想法。   没想到,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一生,还是两个!他真的,有了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了。   上天待他,何其眷顾!   宋长安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起来。故意在门口逡巡打探的众人,是打死都不会相信,他们这个自小就是个硬骨头的亲人,此刻望着一个女人,感恩得无以复加。   祁春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趴在她床边,满眼红血丝的男人。   “你醒啦?”宋长安微微起身,小心地碰她,“你口渴吗?饿不饿?我刚刚让娘炖了鸡汤,你喝点?”   祁春眨眨眼,问道:“孩子呢?”   宋长安的眼睛立刻弯了起来,“你知道吗,你肚子里怀的是两个孩子,咱们有两个孩子啦。”   人是她生的,她当然知道了,他是不是傻?   “我之前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肚子似乎大了些。”没想到,竟然是两个孩子。   “你别动,我抱孩子给你看。”   “昨夜若不是有沈大夫在,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说起来,若不是他回来了,她能不能平安生下孩子都是个问题呢,“长安,谢谢你啊。”   宋长安正越过她去抱孩子,闻言又折了回来,弯腰俯视着她,“说什么呢,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你怀胎十月,生下咱们的孩子。”   祁春喉间哽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瞧你,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一晚上没合眼吧?”   宋长安把孩子抱给她看,“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将来有伴了。”   见到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祁春欢喜地笑了起来,抬手摸了又摸,“你有没有想过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儿?”   “想过,”宋长安老老实实回答,“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好的,你呢?”   “我?”祁春望着他,忍着没把心里话说出来,道:“我也没想到。”   “没事,往后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想,你先喝点东西吧。”宋长安说着,把孩子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在祁春昏睡的时候,他已经抽空答谢了沈大夫和钱稳婆,现在家里都没有别人了。   周氏和孙氏累了一晚上,已经回去休息了,宋小妹蹲在灶边烤火,顺便温着鸡汤,宋大谷和宋长平在正屋的香案前焚香,告祭祖先。   宋长安撕了只鸡腿给她,然后直接端了锅,回屋了。   祁春要自己起来,又被宋长安摁了回去,“你别动。”他知道她累,她痛,一旦钻出被子又受了冷,岂不是受大罪了?   宋长安自归来,一举一动都让祁春大为惊奇,现在倒是见怪不怪了,她拥着被子,让宋长安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连手也没有伸出来,由宋长安一口一口的喂她喝了整整一碗汤,半碗的鸡肉。   吃完东西后,夫妻俩又在商量着孩子的名字。   祁春还想着如果宋大谷要给男孩子取名,那么女孩子的名字,就必须由他们取了,可是宋长安说,宋桃桃和宋满满的名字就是宋长平夫妻俩自己取的,所以他们的孩子的名字,他们就自己取。   祁春喜出望外,说出了自己隐藏在内心的想法,“我之前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不论是男是女,小名就叫盼盼,正好与他的哥哥姐姐一样,都是相同的两个字。”也是她盼着他回来的意思。   朝朝暮暮,盼君归。   宋长安听出了她的意思,双眸更见温柔,“盼盼,这个名字好,但是更适合女儿一些,咱们的女儿,就叫盼盼吧。”   “好。”祁春自然是不胜欢喜的,“儿子呢?”   儿子啊?   宋长安一下子也犯了难,之前只想一个名字他就想破了脑袋,什么也没想到,现在又要多取一个,真是把他难住了。   “你有合适的吗?”他觉得,她心中早有想法,可是祁春却是将被子一拉,盖住了脑袋。   “儿子的名字,你自己想吧,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女儿的她取了,儿子的就交给他吧。   这可把宋长安也愁坏了。   他挖空心思,一直想到祁春醒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纠结又惭愧,祁春失笑,“呆子。”   “你再容我些时日,我一定想到的!”宋长安连忙保证,就差举手发誓了。 第29章 昔日干瘦稚嫩的少年,如今已是……   大年三十了, 过了午时,周氏和孙氏宋小妹三人就开始忙活年夜饭的事情。宋长安已经多年不在家过年了,加上祁春一朝分娩,给宋家添了两个孩子, 三喜临门, 所以宋家格外的热闹。   红红火火的鞭炮声回荡在山坳里。   祁春还是不能出门, 成天闷在屋里,好在有两个孩子, 宋长安也是一有时间就进来陪她,这个年过得还算是很舒心的。   祁春生了孩子,按照习俗, 过了年初一,乡邻及亲朋好友都要带上点红鸡蛋和米面上门来探望, 一家人一直忙忙碌碌的。   所以这几天, 祁春吃鸡蛋吃到想呕吐。   宋桃桃和宋满满有时候会偷偷跑进去, 每每会被祁春喂上几大口蛋羹或蛋汤, 前几天两个孩子跑得勤,后面却不大去了。   不论是多好吃的东西, 吃多了都会腻。   雪后初阳, 光芒刺眼不说,还直晃得人眼晕。   山路蜿蜒, 少有人过,一行六七人, 在尚有积雪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嘴里一团团白雾呼出,双颊也被太阳晒得红了起来。   小杨氏拿出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用力地搓了搓, 用放到嘴边哈气,又冻又热的,粗糙的双手更加肿了起来。   一只被绑着双腿的大公鸡,在她眼前一摇一晃,那只鸡,养了一年多了,本来是想过年了杀来吃的,结果……   “都不知道娘是怎么想的,拿了那么些面粉和鸡卵还不够,连这只大公鸡也……”周家老太太既是她的婆婆,也是她的姑姑,小杨氏向来与她亲厚,说起话来颇为随意。   可是三媳妇万氏就不是了,因为她们的那层关系,在日常的婆媳关系及妯娌关系中,她的地位一直都比较尴尬。   小杨氏既开口了,她也不好装作听不见,可她又不能当着小杨氏的面编排婆婆大杨氏,她埋头走路,道:“许是宋二郎难得回来一趟吧。”   新妇进门,当年便生产,还一生就是两个,这本就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常年在外的宋长安又回来过年了。   那可是整个家族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了,大杨氏此举,显然比小杨氏要有远见得多。   提到宋长安,小杨氏的脸色并没有好些,反倒是更坏了,“哼,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在外头有些本事,便不把舅家放在眼里了!”   万氏讶然,“嫂嫂这话从何说起啊?”   小杨氏累得气喘,“你也不看看,他都回来多久了,可曾上门一次?之前娶祁氏的时候,他更是一句话也不曾说,新妇进门好几天了,我们才知道。”   宋长安当时会娶妻,连他自己也不曾预料到,又如何知会他们?至于他如今没有上门,一来实在是抽不开身,二来也是心中有气,不愿上门,是以这都大年初四了,他也一直不出现,反倒是大杨氏先催着她们上门了。   小杨氏觉得憋火。   说话间,一行人翻过了一处山脊,宋家已经遥遥在望。   听了一路闲话的周大郎回头,道:“这马上就到了,等下不要乱说话,听见没?”   小杨氏冷哼,“难不成还要我陪着笑脸?上门即是客,难道两句话不顺耳,还要将客人轰出门吗?”   “你也知道自己是客人?哪家客人像你一样,骂骂咧咧上门的?”周大郎不大高兴,这个媳妇不是他想娶的,只是父母之命不可违,加上他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只能娶她了。   相比之下,万氏倒是要沉静些,争气些,长子都要娶妻了。   “马上到姑姑家了,那是不是就有甜甜的粽子吃了?”周大丫早就习惯了父母说话的模式,望着炊烟袅袅的宋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杨氏被丈夫当着万氏的面呛了声,正不高兴,闻言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吃吃吃,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能想到什么啊?”   小杨氏因为身体原因,一直不曾有孕,但她一直不曾放弃,尝试了各种土方偏方,就是没有用,多年前,年纪已过生育年龄的夫妇二人才收养了这个一个女儿。   知道的以为是老来得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孙女呢。   周大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挨了一下,直接“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杨氏心里还有气,自然不去哄她,是以到宋家的时候,周大丫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周氏先迎了出去,一见到她脸上的泪痕,问道:“哟,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小杨氏看都不看女儿一眼,将自己和丈夫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了周氏,道:“听闻二妹妹家添了喜,家里虽然没什么,可搜搜刮刮,还是有些东西的,拿去吧。这大丫啊,许是饿了,二妹妹不必理会。”   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合着你女儿饿着了,是因为你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送给人家了呗?   周氏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万氏上前一步,将手里的面粉递了过去,道:“恭贺二姐姐,新年添喜。”   气氛被她这么一打岔,才算和缓了过去。   周氏忙接了东西,“这来就来吧,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啊?”她一面说,一面嚷嚷,屋里头听到动静的宋长平孙氏等人才陆续出来,双方客气了一番,才进门去。   孙氏和宋小妹端水送糖。   “哎哟,长安呢?”小杨氏还没坐下,就先问了起来。   周氏刚把东西放置妥当,忙得团团转,“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公事。”   小杨氏冷笑,“这长安真是出息了啊,大过年的也有公事可忙。”   周氏不知道是听出她话外之意没有,解释道:“也不是天天都忙……”   小杨氏不理会丈夫的眼神示意,甚至是动手拉扯,只是笑,“总不会是知道我们来了,故意躲着不想见我们吧?”   “怎会……”周氏哑然间,一道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   “舅母真是会开玩笑,我这不是赶着回来了吗?”   众人齐齐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黑袍黑甲的人从栅门阔步进来,手里还牵着一匹马,握着一根马鞭。   耳朵可真是好!   小杨氏和周大郎忍不住干咽了口水。   宋长安将马拴好,就奔他们来,马鞭一垂,拱手道:“长安见过舅舅,舅母。”   小杨氏憋了半天,眼睛还定在他的马鞭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家媳妇乱说话被人听了个正着,周大郎面上也尴尬,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啊,回来了啊?”   宋长安淡然一笑,“让舅舅久等了。”   周大郎夫妇挖坑自己跳,万氏却没受影响,笑吟吟道:“多年不见,二郎已经这么大了,若是在路上碰着了,我都不敢认了。”   宋长安十六岁离家,至今已是八九年的时间了,万氏这么说不仅让人觉得虚伪,反而让人生出了许多感慨。   一转眼,竟然这么多年了,昔日干瘦稚嫩的少年,如今已是铠甲加身,顶天立地了。 第30章 但若是有人趁我不在,欺我妻儿……   祁春早就听到动静, 知道了周家的舅母们来了,但是她还不能出门受风,所以一直没动。   很快,宋长安回来了, 他一来, 就先呛了小杨氏一顿, 倒是令她想笑了。   没想到她还没笑完,宋长安就进来了, 他先含笑看了她一眼,又去逗弄摇车里的两个孩子。   祁春将针线盒丢了过去,砸在他肩上, “还不换了衣服,好出去。”   宋长安嘿嘿笑了一声, 明显就是故意的, 他将针线盒捡回来, 才慢吞吞换了衣服, “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了,你安心待着啊。”   “知道。”祁春并没有想出去。   周氏和孙氏又在厨房里忙活, 宋大谷和宋长平正陪着说话, 宋长安一进去,明显的感受到气氛为之一变。   他当作什么也没觉察出来, “春儿身体尚未恢复,大夫吩咐不能受风, 不能出来拜见, 还请舅舅舅母不要怪罪。”   小杨氏当是祁春借宋长安在家的时机,故意摆谱,“知道, 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与我们不同。”   万氏只能又出来打圆场,“说起来我还没看过孩子呢?听说是龙凤胎,好兆头啊,你们先聊着,我先去看看啊。”   宋长安朝她颔首,他不会故意为难谁,但也不会畏惧任何人。   “大丫也长大了。”他走的时候,小杨氏才抱养尚在襁褓中的她,如今已经这么大了。   周大丫还惦记着粽子的事情,见到宋长安注意到了她,便问道:“二表哥,你家还有甜粽子吗?像上次的,有红红的大枣,可好吃了。”   “看把你给馋的,”宋长安揉揉她的脑袋,“你说的那个粽子是你二嫂弄的,我都没的吃呢,自然没有了。”   周大丫颇为遗憾,“那二嫂嫂呢?她不能再做吗?”   周大郎夫妇脸色微变,“大丫!”   “不能。”宋长安冷硬的应了一声,蹙眉瞅她,“大丫你知不知道,当时为了给你们弄吃的,二嫂累得都要晕过去了,现在又生了娃娃,身体不好,做人得有良心,是不是?”   周大丫还没反应过来,小杨氏的脸色就先黑了下来,“长安这话真是有意思,小孩子贪吃而已,怎么就跟良心扯上关系了?”   宋长安脸带笑意,“可不是,小孩子嘛,贪吃点当然没什么,可是我们大丫已经不是小孩子是大人了是不是?大人怎么能不懂事呢,是不是?”   好一句大人怎么能不懂事。   宋长安说者有意,小杨氏更是听者有心,当下就变了脸,道:“二郎这是要教训舅母了?”   小杨氏犹如火燎尾巴,宋长安却还是淡淡的,“教训谈不上,只是春儿既然嫁我为妻了,我自然不能由着别人欺负她了。”   “谁欺负她了?!”   “二郎,少说两句,这是你舅母!”宋大谷和宋长平一开始没觉得他的话有什么问题,等到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   “这个我知道。”宋长安还是淡淡的样子,“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坐在这里了。”早被他丢出去了。   “宋长安,你这话什么意思?”小杨氏嚷着,几乎跳了起来。   她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周氏等人,也惊动了屋里西屋的祁春和万氏。   万氏手里拿着祁春的绣品,满口夸赞,听到动静,不由看向祁春,但是后者却仿佛未闻,她一时间拿不准,“外面是发生……”什么了?   话说到一半,她才注意到对方脸色非常平静,根本就是在装聋作哑,又闭上嘴,她不是小杨氏,多年没有孩子,性情古怪,也没有包容自己的婆婆可以依仗。   宋长安说了什么,她们听不清,但是小杨氏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周氏过去劝了也没用。   二人听了一会儿,万氏忍不住道:“闹成这样,二郎若是走了,你怎么办?”宋长安是疼她没错,但是他又不常在家,以后还不是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比起大舅母小杨氏,三舅母万氏显然更明事理些。   祁春轻轻摇着木床,平静道:“等事情来了再说吧,再说了,即便是长安今日不闹这一场,难道我今后就没有为难了吗?”软柿子一捏一手汁,只怕会被欺负得更惨吧?   都是做人儿媳的,万氏太明白那种感觉了,忍不住安慰道:“好在二郎是站在你这头的。”有个强势的夫君支持,怎么都不会太难过。   外面已经闹起来了,万氏索性就躲在祁春屋里不出去了,“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呀?生得真可爱。”   知道她是借机远离是非,祁春一笑,道:“女儿叫盼盼,儿子叫有期。”   万氏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明白里面的玄机,听了只是道一句“好听”,但是祁春却知道。   宋有期,宋盼盼,合起来就是期盼。女儿的名字是她取的,借以诉说对丈夫归来的盼望之心。儿子的名字是宋长安取的,是他对她的回应,归期有期。   夫妻共同的期盼,便是归期有期,一切值得等待。   祁春这边安静美好,宋长安那边却不是。   “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舅母能体谅春儿无依无靠,舅父若有难处,大可明着跟我说,不要借着我母亲为难她,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就值得有这么大反应了?”宋长安说话的时候,垂眸冷静,跟屋里的所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说什么?!”周氏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儿子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二十天的女人,竟然和自己的亲舅母闹了起来。   宋长安淡然望向她,“母亲,你真以为,这一年来的事情,春儿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你……”   这里又不是什么皇宫禁苑,他们做事不仅没个遮掩,反而为了炫耀,可能还到处说,比如找祁春拿钱这件事,知道的人就不少,至于她受伤,孕期晕倒等等,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今天说这些,并不是要清算什么旧账,我只是希望,在我不在的日子了,母亲你,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不要拿她当外人,每次有什么委屈,都让她一个人受着。她已是我的妻,便生生世世都是宋家的人,这一点,希望大家都记得。”   “你个不孝子啊!” 周氏拿着大铁勺,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祁氏入门,我们几时亏待过她了啊,竟惹得你这般为她出头,你……定是那个祁氏将你的魂都迷去了,你……”   宋长安冷然望去,目光平静,可浮上了一层浓郁的失望,“是吗?难不成,母亲是希望我把这一年来的事情都一件一件的说出来吗?”   周氏被他一噎。   宋长安环视一周,继续说着,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没人敢打断他,“自十六岁那年起,至今整整八年,除了这一年,我回来过两次外,七年的时光,我从未回来过,整整七年的时间,你们可曾有人打听过我的音讯?我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你们有人问过吗?我的军饷,你们又可曾给我留着?”   大魏军制,从军者的军饷,一半由军队发到本人手上,另一半则是由兵部牵头,各地官府分发到家中。   八年的军饷,除了他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些外,几乎被花得一文不剩,甚至连宋长平娶妻,靠得也是那笔钱。   “原本我以为,一家人,不需要计较这么多的。”宋长安失望的摇头,一家人的确是不需要锱铢必较,但也不能总让一个人委屈着啊。   屋内一片平静。   好一会儿,宋长平才不自在的解释道:“我们……不是存心的,当年连你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我们……”   宋长安打断他,“可是大哥你知道吗,我到积云城不久,春儿就找到我了。”   全家默然。   “当然,这次是我远去有方,之前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怪不得你们。”宋长安说着,笑了一下。   之前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连肚子都填不饱,若非他从军,免去了部分的赋税,并以军饷贴补家用,一家人现在是什么光景还不知道呢,所以他也不怨他们。   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在乎,当睁眼瞎。   古来征战几人回,当年宋长安走后,他们的确是难过了很久的,但是年年月月的,他一直没有消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渐渐的,在艰难的生存中,他们也就顾不上他了。   “好啊,看来今日我是来错了,二郎你不逼死我是不会罢休了,好好好,今儿我就遂了你的愿罢。”小杨氏见一屋子的长辈,竟然弄不过一个小子,顿觉颜面尽失,说着就要去装柱子。   一堆人去拦着,屋子里瞬间吵闹起来。   “哐”地一声巨响,阖屋俱静。   小杨氏缩在柱子边上,大气不敢出。   宋长安将手边的碗往地上一掼,接着拍拍手,脸上还是不见任何的怒色,“舅母何必借题发挥呢,我只是就事论事,希望大家能够和睦相处而已,可舅母却要寻死觅活的,到底是为的什么?”   “放心,不论之前你们从我母亲这里拿了什么,拿了多少,我从未想过要回来。舅母这么闹,是连血脉亲情都不想要了吗?”   当然不是了。   周大郎和小杨氏灰头土脸,宋大谷和周氏等人脸上也不太好看,宋长安也没有继续得理不饶人,而是起身,道:“行了,我话就说到这里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只要从今往后,大家能安生度日,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但若是有人趁我不在,欺我妻儿,我宋长安必定如数奉还,决不食言!”   这些年,周家从周氏这里拿的东西可不少,这一点小杨氏再清楚不过了,闻言不敢再闹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宋家也不都是像宋大谷宋长平和周氏这样好拿捏的。   宋大谷不过是个庄稼汉,平时沉默寡言,招架不住周氏的哭闹,宋长平也是个闷葫芦,哪敢跟母亲争执啊,所以拿住了周氏,也就是拿住了宋家。却不想,二郎宋长安谁也不像,极有主意,脾气上来了,别管是谁,都别想唆摆糊弄他。   一顿饭,吃得难以下咽。吃完后,小杨氏等人片刻不也耽搁,立刻走人。 第31章 小杨氏等人走后,宋长……   小杨氏等人走后, 宋长安又跟母亲及父兄三人说了许久的话。   今天的事情,他必须处理妥当。   周氏纵然知道自己有错,可是宋长安却当着她和兄嫂的面说了那些话,让她面上十分难堪, 不论宋长安怎么说, 她拉长了的脸就是没有松下的意思。   她甚至还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但是被宋长安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想必这也是舅母教你的吧?”宋长安嘴角微提,淡淡冷笑, “春儿可是奉了圣命出宫,替天家安稳军心的,母亲还是清醒一些吧。”   休妻, 想都别想。   周氏原本想着,祁春在外面无依无靠的, 一旦被扫地出门, 就连个去处都没有, 拿这个威胁当是百试不爽的, 结果……   两个儿媳妇,一个有母家依靠一个有宫里的背景, 她这个婆婆做的, 就如同她母亲说的一样,窝囊得紧。   第二天, 宋长安自己带上了礼物,去了周家。   不多久, 大杨氏亲自登门, 跟周氏在屋里说了很久的话。   整个过程,所有事情,祁春权当做不知道, 一下子生了两个孩子,她的奶水有些不足,两个孩子经常哭闹,她忙得很。   宋长安也不跟她提这些糟心事,只说了一句他寻了个空闲时间,去拜访了多年未与家中往来的姑姑,宋大谷唯一的姐姐,宋穗姑。   她就住在几十里外的赵家村,他脚程快,一来一去并不耽误什么。   “那也不远啊,怎么这么多年了,都不曾上门,婆婆她们也从不去拜访?”祁春疑惑,甚至是她进门,周氏遍邀亲朋,这个姑姑也没上门。   宋长安叹了一气,“这个说起来,都是笑话,她与母亲不和,见面必是脸红脖子粗,便索性不再往来了。”   “……”祁春竟然无话可说,她不傻,就周氏这么个做法,但凡是心里向着宋家的,都会看不惯她那般牺牲宋家去帮扶周家,只是这个姑姑倒是也刚烈得很,竟然真的能和自己的亲弟弟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了。   堂前屋后,枝叶可是冒出绿芽,宋长安也要北归了。   良人远征,从此,她又要过上那种孤灯冷床的孤寂生活了。   尽管心中愁肠百结,但是祁春还是腾出时间来,给他备了一些吃用的东西,将他的衣服全部洗净,拿到火边烘得干干的,又拿针线沿着夹缝处细细地补了一遍。   他以真心待她,她自然回以真心。   离去的前一天,宋长安带着祁春做好的绣品去了一趟锦绣坊,真正结识了胡文香。   听说祁春平安生产,胡文香长长舒了口气,还送了几样补品,以示庆贺。   宋长安也不推却,收下了。   胡文香又把之前积攒的所有钱都给了宋长安,加上这次的东西,她总共给了宋长安十五两,见他吃惊的表情,胡文香笑道:“别小看了尊夫人的手艺,那可是纯正的皇宫手艺,整个盛京独此一家,自然卖得上价,抽成我已经自己拿了,这些都是她的。”   宋长安犹自不敢相信。   “怎么样,娶这么个夫人不吃亏吧?”即便是他已官升六品了,但是这些钱也快赶上他大半年的俸禄了,“要不是要照顾孩子,我相信她做出的东西会更多的。这丫头,是真踏实,能吃苦。”   这倒是。   宋长安点点头。   胡文香撑在柜台上,认真道:“你可要好好待她。”   “多谢提醒,我会的。”   这里不是他一个大男人该待的地方,事情办妥后,宋长安又去买了些好吃的,朝家走去。   大道笔直,细芽出头的树枝交相覆盖,可以想象春夏时的苍翠掩映,秋冬的落叶款款。   这条路,是她随他去宋家,走进他生命中的起始点,也是他走后,她一个人孤身来去的路。   春夏秋冬,孤影往来,每一棵树下,仿佛都有她的身影。   宋长安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吃饱喝足,正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的笑着,祁春坐在床边的布墩上,逗着他们玩。   他蹲在一边,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另一只手将一样东西塞进了她嘴里。   祁春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把东西吐出来。   “给你买的阿胶枣,记得吃。”宋长安蹲在她身边,跟着她逗弄孩子。   竟然还能想到这个?   祁春心里亦如嘴里吃的枣一样甜,笑道:“见到胡姐姐了?”   “见到啦,”宋长安望向她,见她几缕头乱散落在额前,抬手给她篦回去,“我如今的俸禄足够养活你和孩子了,以后别那么辛苦了,知道吗?”   往后除了家里那些活儿,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只怕是有的折腾了。   光天化日,门又是半开着的,祁春不敢太放肆,只是轻轻靠着他的肩膀,乖巧的点头,道:“你也别太拼命,我跟孩子都在家等着你呢。”   “嗯,好,我知道。”   祁春心里满是愁绪,不停地拿下巴蹭他的肩头,“这一去,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只要你能平安回来,不论等多久,我都愿意,长安,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平平安安的回来。”   自从暮春一别,他已经十个月没碰过女人了,宋长安给她蹭得痒痒的,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他一伸手,撑住了她的头。   “你别乱动,”他的声音有低哑,清了清嗓子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慌乱之下,他揉揉她的头发,道:“又该洗了。”   祁春崩溃仰头,捂住了脸。   都十天没洗了,十天啊!   她现在在宋长安面前,真是半点美好的形象都没有了。   之前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尝过之后,便忘不掉了。宋长安必须立刻转移注意力,他顺着刚才的话题道:“晚上我给你洗吧,还是跟上次一样。”   要不是上次洗了,她估计是坚持不到今天的。   这次,就当是临别前,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好了。   “不要!”祁春拒绝,上次是没办法,这次再让他洗,就有些过了,“我自己来就好了,倒是你这胡子啊,又长出来了。”   这几天他一直东奔西跑的,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宋长安思考了一会儿,看着竟然有些装模作样,“那你帮我刮胡子,我给你洗头,如何?”反正她之前不就挺好奇的吗?   果然!   祁春呆了一会儿,才大笑出来,一拳捣到他胳膊上,“宋长安,你想什么呢?”   说是这么说,事还是做了。   “你可得小心点啊,伤了我心疼的可是你。”   “我已经够紧张的了,你还在这儿胡说。”   见她拿个小刀手都抖,手腕都甩了八百次了也不敢真刮,宋长安笑得全身都抖起来了。   他越是笑,祁春就越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刮个胡子,愣是刮了半天也刮不好。   “你别动了啊,不然伤了可赖不着我。”祁春左手一抬,食指指肚轻轻垫着他的下颌,右手指背抵住他的侧脸,握着小刀,轻轻刮下。   这是生平第一次,祁春心惊胆战的,唯恐伤了他,便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凑近前,恨不得把眼睛贴在他脸上。   宋长安下意识屏住呼吸,后倾避开。   “别动!”觉得自己被妨碍了,祁春低叱一声,捏着他的下巴又往自己跟前带。   两个人的鼻子,轻轻地碰到一起。   宋长安甚至都怀疑,若不是因为她的手,二人的距离还可以更近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呼吸莫名粗重。   “我……我自己来吧。”宋长安说着,连忙抽出她手里的小刀,往后一退,走开了。   刚刚……是怎么回事啊!   祁春缓缓抬手,捂住额头,哭笑不得,刚刚……感觉好不正经啊。 第32章 一回生,二回熟。   ……   一回生, 二回熟。   第二次给祁春洗头,宋长安可谓是驾轻就熟。   备皂角水,水盆,烧水, 兑水, 简直一气呵成, 熟悉得好像这件事情他做了一辈子一样。   祁春让他把门关好,自己把自己裹得好好的, 只露出一截手臂,打算自己洗。   “你这是做什么?”宋长安直接把热水抬到床边,“不是说了, 我给你洗吗?沈大夫说了,你不能受风受凉的, 赶紧躺到床上去。”   祁春当然不干了, “门是关着的, 待会儿你只要帮我把热水倒了就行, 我……喂,宋长安!”   祁春没有想到, 他竟然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吓得差点尖叫起来,想到会惊动周氏他们, 又生生憋回来了。   宋长安不由分说,跟上次一样, 直接将她横放在船上, 盖上被子,再慢慢给她洗头发。   洗着洗着,他的注意力又不自觉转移到了她额头上的伤。   屋中烛火昏暗, 宋长安背着光,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停在她的额上,轻轻滑摸,似疼惜,似眷恋。   “这只是误伤,而且都过去那么久了,不值得你那么大动肝火的。”他不仅动了火,如今看来,竟然是要耿耿于怀了。   祁春一脚踩在墙壁上,往后滑了一些,让脑袋往下垂下,倒着看他。   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他是心里过不去,便温声道:“好啦,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在宫里都能生存下来,我真的能照顾好自己的。”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最多就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值得他这样的。   “以后不会了……”他低低呢喃,也不知道是什么以后不会了。   祁春随意附和道:“嗯嗯,以后……”   “不会了”三个字,淹没在唇齿厮磨的声音中。   宋长安一手垫着她的后颈,一手撑在床上,身子一歪,直接跪在地上,吻住了她。祁春没有防备,没一会儿就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推开他。   宋长安很快起开,但只是让她喘了几口气,就又吻了上去。   “长……唔……”   祁春企图让他停下来,但是宋长安像疯了一样,不依不饶,最后她不仅没有阻止他,反倒是自己沦陷进去了。   “哐当”一声,宋长安撞到了水盆,二人才算是回过神来,望着双方湿润红肿的唇发傻。   傻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宋长安抱了她一下,又继续给她洗头。   “这次没办法给你做吃的了。”擦干头发,熄了灯,想到天不亮他就要走了,祁春很不舍,搂着他的肩头。   也不知道,这一回,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宋长安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孩子了,你瞎担心什么呀。”   “还不是跟你学的。”   玩笑几句,也没有把氛围弄轻松些,祁春将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闷着声音问道:“你这一去,到底什么才能回来啊?”   这个宋长安自己也不知道,自然没有答案。   他紧紧抱着她,道:“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安心等着我回来。”我会努力地,尽快回来的。   “有我在,家里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放心,别牵挂。”   “好。”   “战场刀剑无眼,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珍重,再珍重。”   “我知道。”   “北边是不是很冷?十月份是不是就要下雪了?到时候我早点备好冬衣,托胡姐姐的商队给你送过去,家里面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写信告诉你的,你别担心,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好的。”   “好……”   “还有,北边风沙大,你要多喝点水,不要忙起来就不管不顾了。”   “知道……”   “我听说戈壁上有狼,沙漠里还有流沙,有毒蝎子,你……”   “瞧你说的,哪有这么可怕啊,我又不是孤身一人,你不要担心。倒是你,别太辛苦,也别委屈自己,有什么做不了的,就等我回来了再说。或者写信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   “嗯……”   二人互相依偎着,互相叮嘱,一不小心就到深夜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祁春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可是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的包袱,墙上的佩刀和马鞭也都不见了踪影。   床上冰凉凉的,屋里空荡荡的,完全没了他的痕迹和气息,仿佛他的归来,只是她的一场梦。   祁春惆怅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来,将屋子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去看孩子,替他们掖好衣服和被子。   不论怎么样,他们之间的羁绊都更深了,这辈子都是夫妻了,他会回来的,她也会一直等着他的。   不论多久。   只是照顾孩子的艰难程度,却远比她预想中的更难。   有时候她甚至都怀疑,这两孩子是不是知道父亲不在家了,故意折腾她的,第一天夜里,就先后啼哭起来,一个哭完一个哭,没完没了的,直到天亮。   不到半个月,她整个都苍老憔悴了不少。   之后又是吐奶又是生病的,把她折腾得心力交瘁。   她也不好意思每次都让沈大夫上门,所以只能自己背一个抱一个的往永清县的保济堂赶,好在保济堂大夫不少,错过了这个还有那个,不会扑空。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活动的能力和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她能用在刺绣上的时间就越来越有限了。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物以稀为贵,她的东西倒是越来越贵了。   积云城的消息通过胡文香不断传来,她与他之间也不算没了音讯。她床头匣子里的信件,也越来越厚了。   一转眼,两个孩子已经可以到处跑了。   而宋小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中秋的时候,刚刚做好衣服交给胡文香,托她转交给宋长安,祁春又买了些料子回来,正忙着给几个孩子做衣服,周家那边就请了媒人,上门求娶宋小妹,配给旁支的一个后辈。   大家都不是什么殷实人家,亲上加亲可以省去不少的聘礼,是以很多人家都会默认这种择亲方式。   人家父母在堂,祁春自然不会胡乱插嘴,从外面捉了准备上山乱逛的宋盼盼,抱在怀里陪坐着听了一耳朵。   自从宋长安闹了一出之后,宋大谷和周氏便不怎么敢随意拿捏她了,加上她自己又会挣钱,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但也还算不错。   只是周家一来,周氏就会想起那件事,脸色总是不会太好看,她看着在祁春怀里扭来扭去的孩子,道:“祁氏,你带盼盼出去吧。”   这点事情祁春完全不看在眼里,抱了宋盼盼就起身,“这孩子惯来会闹,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谈。”   明明是一胞所生的孩子,可宋盼盼这个女孩儿却比她弟弟宋有期闹腾很多,祁春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一出去,宋盼盼就搂着祁春的脖子,笑嘻嘻地软软道:“娘亲,盼儿要吃糖……”   “当你忘了,原来还惦记着呢。”祁春呵呵笑着,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要出门,为了哄他们乖乖在家等着,就说回来给他们买糖,结果昨天一天没问,现在又想起了。   可是她的确是没买。   她把她放下,去收放在笸箩里晒着的桂花。   这还是前几天,她抵不住桂花的香味,带着孩子去山上采的呢。   她弯下腰,笑眯眯道:“娘亲给盼儿做桂花糕,好不好啊?”   宋盼盼呆了呆,接着喊了一声“好耶,娘亲最好了”,拔起小短腿就跑,“我找弟弟去!”   桂花糕,听着就好吃,娘亲亲手做的就更好吃了。 第33章 瞧你养的好女儿!   糯米粉, 面粉,糖粉,她昨天就买好了,桂花粉是现成的。   祁春先生了火, 架上蒸笼。接着翻出一个宽口泥钵, 按照记忆中的比例将四样东西倒进去, 又从井里打来半桶水清亮的井水,一边用水瓢慢慢淋上去, 一边不住搅拌,直至面糊均匀至粘稠,挂而不断。   一刻钟之后, 又倒在湿纱布上,趁热反复不断的翻揿, 揉捏, 直至肯面光滑, 糕体细腻。   宋盼盼早拉了宋有期和宋桃桃宋满满来, 围在灶边伸长了脖子,口水流了又咽, 咽了又流。   祁春看了直想笑, 故意转移注意力,“桃桃满满, 还记不记得‘桂花’两个字怎么写吗?以前婶婶教过的。”   写了字就会有奖励!   这个意识早就已经深深地刻进脑子里了,宋桃桃和宋满满猛点头, 也不等祁春催, 拿了细长的干柴就蹲在地上写。   这些字宋有期和宋盼盼没有学过,而且那些东西哪有桂花糕有吸引力啊,宋盼盼不为所动, 倒是宋有期,早就转了身过去,歪着小脑袋,望着兄姐写字。   祁春找来竹屉,把桂花糕放进去,推平整,再晒上些许桂花,切块。   “洗手手!”   宋盼盼欢呼一声,咚咚地去抱了个木盆过来。   八只手,争先恐后的在水里过了一遍,祁春扯了帕子,蹲下身给他们一个个擦手,“好了,自己拿,当心烫,不许多拿,吃完再来拿,知道吗?”   她一个个叮嘱。   外面欢声笑语,正屋那边却一直没动静,倒是孙氏自己出来了,见到自己孩子吃得开心,也笑了一下。   祁春切了几块,用蒸布包起来,打算待会儿让周家的人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尝尝。   她守自己的底线,却从来不会把话说死把路走绝。周家怎么说也是宋长安的舅家,大家也还远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孙氏对她的手艺啧啧称奇,夸了好几句之后才问:“你觉得小妹嫁过去好吗?”   祁春摇摇头,“我并不清楚其中是什么状况,谈不上好不好。”她刚刚倒是听了几句,但是上门求亲,自然是挑好的说,一分说成十分,实在谈不上了解。   孙氏跟祁春的关系跟天底下的妯娌关系差不多,各自有自己的小心思,谈不上亲近,有些话也不好多说。   周家人和充当媒人的人走了之后,宋小妹才背着一大篓的猪草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看到笼屉里的桂花糕,高兴得像什么一样。   已经八九岁的宋桃桃多嘴,说了一句“小姑姑要给别人做媳妇了”,才惊得她弄掉了半块的桂花糕。   她呆滞的双眸,望向周氏。   这件事迟早瞒不住,周氏也就懒得遮掩了,道:“是你舅舅家的堂侄儿,你周荣哥哥,你见过的。”   周荣?   这个祁春完全没印象,想来是不认识的。   但是宋小妹却如遭雷击,愣了片刻之后叫了起来,“我不,我不要!”极度抗拒。说完,拔足就往外跑。   祁春始料未及。   她想着,毕竟是亲生父母,总不会害了她,选的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也不会太差,可是看宋小妹这个样子,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小妹!”周氏顿足,忙推了宋长平,让他去把人抓回来。   宋小妹自然跑不过宋长平,很快被抓了回来,满脸泪痕,哭得几乎抽了过去。   那个周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祁春瞪着眼睛,看向孙氏,孙氏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瘸了一条腿,性情也不好,但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   祁春:“……”原来是要传宗接代啊。   可是宋大谷和周氏……难道又是为了这所谓的亲戚脸面,要把亲生的女儿亲手推进火坑里吗?   那是亲生女儿的一辈子啊!   祁春面上不显,但是心里却恨恨的,这个时候,孙氏又附在她耳边道:“若是小叔在,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祁春一惊。   孙氏这是故意挑唆她为宋小妹出头吗?   祁春望向她,却见对方看着宋小妹,脸上带着不忍。   孙氏入门将近十年了,公婆是那个样子,丈夫宋长平又是个闷葫芦,可能这些年,陪她最多帮她最多的,就是这个小姑子了吧?   不仅是她,就连祁春,也是这样的。   这几年,都是她在帮她带孩子的。   祁春不得不承认,即便孙氏有居心不良的成分在,但是有句话她说对了,那就是宋长安若在,绝对不会任由父母把自己的妹妹推进火坑里而不理会。   真是……   现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叫她怎么办嘛?   周氏还在劝宋小妹,说什么周家哥哥除了走路不太方便外,其余都很好的,什么家里有多少地啦还有一头牛什么的,大家知根知底的,她嫁过去不会受苦什么的,但是她越说,宋小妹就哭得越厉害,根本不听。   祁春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将宋小妹拉起来,“娘,小妹这个样子……要不这事儿就先缓一缓吧?”   “我也没说明天就嫁啊,这不是在商量呢嘛?”周氏也没个好脸色。这些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懂事啊?   宋小妹伏在祁春肩头哭,闻言回头坚决道:“我不嫁,死也不嫁!”   “你!”   “小妹,”见周氏又要暴走,祁春赶紧截住宋小妹的话头,“瞎说什么呢?”这么多年母女,她难道还不清楚周氏的脾气吗?你越是跟她杠,她就越是一意孤行。【工 仲 呺:mg2book】   宋小妹还是哭。   祁春总觉得哪里不对,按理来说,周荣的条件的确不好,好好的一个花季少女,自然没谁想嫁给这么一个人,但是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尤其是宋小妹,她在家里,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了,这么这次反应这么大?   她将她带回房间,旁敲侧击的问了几次,宋小妹却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   祁春没有办法,只得先出来,让宋桃桃先进去看着她,自己先忙活自己的事情。   晚饭的时候,宋小妹还是不愿意说话,连饭也不吃了。   周氏黑着一张脸,拿宋大谷撒气,“瞧你养的好女儿!”   宋大谷也是被弄得不耐烦了,道:“还不都是你找的好亲事,实在不行就算了!”这一天天的,没完没了还。   “你说什么?我周家还配不上你宋家了?”   “周家周家,这么多年了你想的都是周家,心里头可曾有过宋家?”宋大谷火气也上来了,“这些年你往周家贴了多少东西?我们一直不说你还真当我们不知道啊?你搞清楚了,你早就不是周家人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个道理周家人明白得很,可偏偏周氏这么多年了,还一直不明白,被人哄着骗着,连自己儿子都差点翻脸了。   “宋大谷!”丈夫向来不吭声,没想到今天竟然当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面吵起来了,惊呆了的周氏霍然起身,瞪着眼俯视宋大谷。   宋大谷还没回嘴,几个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   宋长平一把抱起宋满满,牵着宋桃桃,回屋了。孙氏赶紧跟了过去。   祁春也忙着安慰女儿和儿子,顾不上劝和了。 第34章 嫂子,我不要嫁   人定。   祁春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等两个孩子熟睡之后,她又拉开房门,借着皎洁的月光往宋小妹的屋里走去。   三两声的狗吠,时时遥遥传来。   一道人影, 从院子中蹿了出去。   祁春眼皮一抬, “小妹!”   门口的人影果然停了下来。   宋小妹背着小包袱, 转过身来。   祁春连忙跑过去,“你这是要做什么?”离家出走吗?   “我要离开这里。”   果然!   祁春绝倒,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都行,我反正是不要留下来的。嫂嫂, 我走了。”宋小妹说着,就真的要走。   祁春赶紧拉住她, 同时往角落里躲, 免得被其他人发现了, “你糊涂啊, 你就这么走了,且不说家里会不会被闹得鸡犬不宁, 单单是你自己, 孤身在外,你要怎么活下去?”不要一不小心给人拐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辈子就完了。   宋小妹嘴一瘪, 压着哭腔道:“可是嫂子, 我不要嫁给那个人,他……”   “他怎么了?说出来,嫂子一定帮你。”那个周荣, 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宋小妹:“……”   祁春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不论怎样,嫂嫂都是支持你的,你二哥也是,你说出来,嫂子一定帮你,别怕,有嫂嫂在呢。”   “嫂嫂!”许是祁春的话语太过让人安心,宋小妹终于没忍住,扑在她怀里低低地抽泣。   多年前,宋小妹跟着周氏去周家拜年,因为贪玩,跟着村里的人到处乱跑,碰见了当时已经体格初成的周荣,差点被拖到林子里欺负了,要不是她机灵,摸到一块大石头敲了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宋小妹抽抽搭搭的,因为羞怯,说起来没那么清楚明白,但是祁春还是听懂了。   她抱着她,在角落里坐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放心,嫂子不会让你嫁给她的。”   怀里的哭声微微停顿,宋小妹扬起满是眼泪的脸,不确定的问:“真的啊?”   “当然啦,”祁春微微笑着,抬手一点一点的给她擦眼泪,柔声道:“我们家小妹这么好,怎么能嫁给那样的人渣呢?但是小妹,现在天黑路远的,你这样走,万一路上出点什么差错了怎么办?你又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身上连个路引和盘缠都没有,就这样走了,嫂子不放心啊。”   “那我该怎么办?”宋小妹说着,把脸埋进祁春的肩颈里,双手绕过去,紧紧地抱住祁春,“嫂子,我不要嫁。”   “嗯,不嫁。”祁春一边安慰她,一边谋算。   不论怎么样,那个周荣是嫁不得的。   但是现在宋长安不在,若是跟周氏硬碰硬,她们谁也讨不了好。   宋长平和孙氏倒是有心帮忙,但是他们只怕也不会出十分力,至于宋大谷,刚刚的确是跟周氏大吵了一架,但是女儿的婚事,向来由母亲做主,宋大谷心里又不是很在乎女儿的婚事,只怕也不能全指望他。玖⑩光整理   唯一有利的是,现在婚事还没有过明路,宋小妹也不是眼看就要嫁出去了,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小妹你别怕啊,”祁春因为要抱着宋小妹,坐姿不对,这一会儿的工夫,腿已经麻得受不了了,她一边将她推开一边调整坐姿,继续道:“今天周家人虽带着媒人上门的,但是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咱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宋小妹对此不抱什么希望,要不然她也不会选择暗夜逃跑了,“要还是不行呢?”   “要还是不行,嫂子也有办法。”祁春的话,给了宋小妹无限的希望。她双目炯炯,盯着祁春,等着下文。   “明天我就去盛京找胡姐姐,请她安排一下,如果到时候还是不行,那你就找机会逃走,躲起来,等你二哥回来了,一切都好办啦。”   “胡姐姐门路多,随便给你安排个活计做着,保准谁也找不到你。这总比你一个人到处乱跑要稳妥的多,不是吗?”   宋小妹迟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不再哭了。   总算是安抚下来,祁春松了一口气,“好,那现在,咱们先回屋睡觉,好不好?”   宋小妹又是一点头,跟着祁春回去了。   进屋之后,祁春又低声叮嘱:“这几天,你先不要跟娘争,免得她生气,在做出什么来,对你不好。但是周家的亲事,也绝对是不能要的,所以你该心情不好就还是心情不好,别让她起了疑心。”   “我知道了嫂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全靠从外头射落进来的月光,光线不是很明朗,但是模模糊糊中,望着祁春依旧纤弱的身影,宋小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未见过她的二哥会娶她,又为什么会为了她,跟母亲和舅母闹起来了。   自从她进门后,家里的日子就一天天好过起来,在母亲有意无意地为难中,她也过得平稳安然,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的同时,还做绣品、酿酒、种花,还会教孩子认字念书,才三岁的有期,已经能认好多字了。   如今,家里没一个人帮她,只有这个嫂子,会为她出头谋划……   “谢谢你啊,嫂嫂……”宋小妹沙哑着声音,低低道。   夤夜寂静,祁春听得真真切切的。   她笑了一下,当着其他人的面的时候,宋小妹会叫她二嫂,可是私底下的时候,她总叫她嫂嫂,仿佛家里头,只她一个嫂嫂一样。   “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祁春拍拍她的肩膀,将被子拉过来给她盖上,“不过小妹,如果可以,这几天你可以找个时间,跟娘说一下,让她知晓,那个周荣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事情或许就迎刃而解了。”   周氏怎么说都是她母亲啊。   可是宋小妹却摇了摇头,“……我不敢,再说那个周荣的品性,娘也不是不知道啊。”她不知道的只是那件事而已,但那个人人品不好,她还是……   也不知道周氏是中了什么邪了,这样帮着周家。   祁春心里头暗叹,又陪了她一会儿,等她睡着了,才悄悄离开。   时光如水逝,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她还是个来月事都只会哭的孩子,不经意间,竟出落得亭亭玉立,即将迈入新的人生阶段了。 第35章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宋小妹是真的不敢再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了,只是一味在周氏面前卖惨。   祁春和孙氏也跟着敲边鼓,周氏总算是松动了些。   可是好巧不巧的,周家又上门了, 来的人还是小杨氏, 带来了不少的礼品, 端的是“诚意”十足。   这是掐着周氏的命门来的。   反正都是嫁人,与其嫁给别人, 倒不如嫁给自家人,何况聘礼诚意,人家一点儿也没轻视他们的意思。   不仅是周氏, 就连宋大谷也被打动了。   祁春也有点迷糊了,为什么周家人非要娶宋小妹不可呢, 以他们现在的聘礼, 寻个差不多的婚事也是轻而易举啊。   难不成, 是周家人十分中意宋小妹, 非卿不娶了?   周荣那样的人,会是个情种吗?实在不像啊, 难不成, 是有所图谋?   宋家又有什么可图谋的,这些年周宋两家都是半斤八两的, 谁也别嫌弃……不,不对!   宋长安!   祁春彷如醍醐灌顶!   宋长安如今在军中, 多少有了点官职, 如今已是五品的武职了,当然,为了避免周氏到处乱说, 为周家大包大揽的,她跟宋长安都选择了不告诉她,然而……算了,现在想这些没什么用,倒是这个大杨氏——   这个大杨氏,跟周氏真的是母女吗?一个精明似鬼,一个却糊里糊涂的。   他们想借着宋小妹的婚事,来个亲上加亲,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宋家的这条船上,这算盘打的,够精!   可是为了宋小妹,也为了宋长安,祁春绝不能让这件事如他们所愿。   她又去了一趟盛京。   胡文香见到她,先是平静地望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道:“这事儿你真要管?”   “是,”祁春郑重应答,“小妹是个心地柔善的姑娘,这些年来一直以诚待我,我不忍看她被磋磨,只是这件事,难免要劳动姐姐了。”   “这些都是小事儿,”胡文香摆摆手,仿佛完全不在意,“但是你想过没有,宋小妹若是跑了,你那婆婆会不会疑心到你头上?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应付?”   “她没有证据,又能奈我何?”   “好吧,什么时候?”   “三天以后。”   “行。”胡文香爽快应承,“三日后,我们会从傍晚候至黎明,就在河边。”   “多谢。”她们相识已经数年了,一直都是胡文香在帮她,问她原因,她也只说了一句“看她顺眼”,没有别的。   祁春知道她性格直爽,不喜欢那些忸忸怩怩的,事情说定了之后,她径直穿过后堂的小屋,再过一个庭院和回廊,径直到厨房去,给胡文香烙饼去。   厨房里的人也早就见惯了她,见到她来,自然的让出了地方。   望着消失在门帘后的身影,胡文香撑着下巴,默默地笑了——她就是喜欢她烙的胡饼,因为这是两年前,她专门为她学的。   那姑娘心细,有良心,这就是她觉得她顺眼的原因。这些年走南闯北,魑魅魍魉她不知道见了多少,如今她孤身置身在这繁华的盛京,迎来送往,也就这么一个朋友。   照例,三张胡饼,两碗羊肉汤,祁春一张,胡文香两张。   二人坐在内堂里,边吃边聊,聊的内容,总是离不开西域和积云城。   去年匈奴人陈兵边境,商路不畅,胡家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从今年夏天开始,双方打得更是厉害,商路几乎断了,除了几支大商队,没人再敢往那边走。   “打吧打吧,照目前的样子,早晚有一方会惨败,早打完早了事。”胡家几代都是走的这条商路,早就习惯了这种风风雨雨了。   说完,见祁春低眉不语,她又道:“当然,还是宣武军的胜算更大,这几年,不都是这样吗。”   知道她是有心安慰自己,祁春挤出一个笑容,“嗯。”   她希望,宋长安能够早日归来,现在家里,简直一团乱。   “对了,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啊?”胡文香顾不上自己油油的嘴,支着下巴邀功似的望着祁春。   除了宋长安的消息,祁春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好事是与自己有关的,但是刚刚有关积云城的事情都说完了,也没什么好消息啊。   她用手慢慢撕开胡饼——这么些年了,她还是不太能吃得惯,“你说呗。” 反正不管她想不想听,她从来都是有话就要说的。   果然,即便是听者态度冷淡,也丝毫不影响胡文香的热情,“我跟你说啊,前些日子罗夫人带着小姐过来买香囊,看中了你做的那些,她托我问,你愿不愿意上门,做罗家姑娘的针线教习呢。”   祁春一听,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什么光景,家里两个孩子,我哪有时间做什么教习啊。”   “也是。”胡文香撇撇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吃了点东西暂时果腹,祁春又赶了回去。   宋小妹蹲在路口,听到动静,立刻抬头起身,见到是祁春,激动得脚下一滑,几乎摔倒了。   “嫂子!”   这几天宋小妹明明已经情绪很平和了,现在突然又是这个样子,祁春暗道不好,冲上前一把扶住她,“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了?   见到祁春,宋小妹心里安稳多了,可是心里头的那种委屈又哗啦啦的涌出来,令她几度哽咽。   “哞哞”的牛叫声从簌簌的风声中传来。   祁春脸色微沉。   不论在哪个年代,牛于农家而言,都是极为难得的珍贵之物,整个村子里,也就里正家有一头老黄牛,另外她知道的,就是周荣家也有。   论起财力,往前推个二十年,周家的确是要好过宋家许多的,这也是这么多年,宋大谷一直抬不起头来的最主要的原因。只是这些年来,周家一直在走下坡路,如今,眼看着要落入谷底了,而宋家,却因为宋长安和祁春,蒸蒸日上。   要想保住周家,就要咬住宋家,要想咬住宋家,单靠周氏是不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死死咬住宋小妹。   不过一头老得拉个犁都要喘三喘的老牛,自然没什么可惜的。   宋小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娘……娘说,明、明日他们就来接我了……”   什么?   祁春惊呆了,“谁的主意?”竟然这么着急。   宋小妹只顾摇头,一边擦着眼泪,一双眼睛,几乎哭肿了。   农家人结亲,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三媒六聘,双方要是看对眼了,找几个人敲个锣吹个唢呐,将新娘往背上一背,就算进门了。   周氏和宋大谷这边已经是答应了,届时周家人上门了,谁也拦不住。   祁春当机立断,“你先回家,看着盼盼一点儿,等我回来。”   言罢,祁春转身就走。   宋小妹下意识想追过去,可是追了几步之后,她又止步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马上逃跑吗?为什么还要回家?   她知道祁春不会害她,但是那个家,宋小妹是不想回去了,至于盼盼他们……家里又不是没人了。   她站在路边,举目望去,只见荒烟蔓草,枯叶零落,一日凉胜一日的秋风从远山翻越而来,扑在她身后的林子里,簌簌作响。   落叶纷纷。   一道纤细的身影步履匆匆,在林间时隐时现,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宋小妹回望山坳中的屋子,过去的十几年,她都在那里度过,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也从未想过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她心中没有半分的留恋。 第36章 婆婆这个威风,怕是逞错了地儿……   盛京城里, 依旧是人潮如涌,繁华如初,祁春去而复返,惊得胡文香算盘都拨乱了两颗, 入定一般怔在柜台之后。   “事情有变, 今晚就……”祁春急切的话戛然而止, 她疑惑的循着胡文香的视线看去,愣住了。   “小妹……”她就这么一路跟着她来吗?   宋小妹瑟缩在门边, 半个人都藏在门外,见到祁春看过去,将头一低, 好一会儿才微微抬起来,快步走进去。一双眼睛, 想看祁春又不敢看, 飘来飘去的。   典型的心虚的表现。   祁春也是瞠目结舌, 转而又是释然。   毕竟事关自己, 她谨慎些也是情有可原的,父母双亲尚且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嫁人, 何况是她。   她虽多次援手, 毕竟也只是隔了一层的嫂子而已。   她冲她笑了一下,转身对胡文香道:“既然她来了, 就劳烦姐姐安置一下她吧,我走了。”   “嫂子……”宋小妹怯怯伸手, 抓住了祁春腰间的衣服。   祁春依旧眉眼含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宋小妹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她心慌得厉害, 不由得松开了手。   “放心,我跟胡姐姐都商量好了,她会将安排到一家相熟的织染坊里去做工,有吃有住,不必出来抛头露面,会很安全的,啊。”   宋小妹心中七上八下的,只能讷讷点头,“好……”   整个过程,胡文香都冷眼旁观着,待到祁春交代完毕举步离开,才如梦初醒似的,喊了一句“等等”,绕过柜台,追了出去,在门边拉住祁春的手臂,转头见到宋小妹还在里头站着,便道:“算了,我送你,咱们出去说。”   说罢,就一把拽起祁春,出了门去,将宋小妹一个人晾在店里。   此刻店中无人,只两个帮工的丫头各自忙碌,都像是没有看到有人在似的。   “瞧瞧你护着的都是什么人!”一出去,胡文香就愤愤的,推了祁春一把,“你今天一天没回家,紧接着宋小妹就不见了,你家那个婆婆会怎么看你?要我说啊,你就该冷眼不顾,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敲诈钱银不成,周氏本就不满祁春,如今她又助宋小妹逃婚,即便是没有证据,她也能闹得鸡犬不宁。   祁春深宫十二年,见过的鬼蜮人心可比这个寒凉多了。她拍拍胡文香的手背,反过来宽慰她,“毕竟事关一生,她有些害怕也是正常的,况且我助她,也不单单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胡文香斜眼看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为了宋长安,你不过是一个儿媳,周家那些破事烂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夫妇本是一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若是宋长安不好,她也不好啊。   “我不觉得。”胡文香迷醉摇头,“天底下的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一个人才自在呢。”   她身上有一半的胡人血统,又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很多观念和她这个在四四方方的深宫里挣扎的女人不一样,祁春也懒得跟她争辩,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有期和盼儿在家无人看管,我实在是不放心,就先回去了,小妹那边,还请你多多帮忙,多谢。”   胡文香冲她翻了个白眼。   家里面的确是有人不假,可是平日里,就一个宋小妹会给她搭把手,如今也只顾着自己跑了。   胡文香心下无奈,冲她不耐烦的挥挥手,才晃着脑袋回去了。   这锦绣坊,在祁春孕期宋小妹来过许多次,只是她生性拘谨,向来都是办完事就走,与胡文香并不熟识。   她觉得,这个“胡姐姐”都是挑着眉眼,看人的时候下巴总是抬着的,看着有些吓人。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胡文香的视线从宋小妹的身上轻轻掠过,径直走向柜台,手一抬,声音懒洋洋的,“小荷,带她进去。”   一个在角落里整理布料的丫头应声出来,宋小妹双手捏着身前的衣服。胡文香冷眼看去,总担心再这样下去,她的衣服会不会被磨破了。   在人即将消失在门帘之后时,她凉飕飕的说道:“把人藏好了,不要春儿在那边受尽责难,这里又出了纰漏,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宋小妹只觉得凉风打头,头皮都要炸开了,什么也顾不上,又钻出来,急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胡文香丝毫没有被她惊到,闻言也只是慢吞吞的掀起眼皮,斜倚在柜台上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你那个母亲不喜春儿,所以从不帮衬,家中唯有你与她亲近几分,如今你为了周家的亲事要死要活的,今日她消失了半日,接着你便不见了,你以为,你母亲会怎么想?”   宋小妹结舌,“我……”   “你今日二话不说就走,可有想过若是家里的孩子出了事,她该怎么活啊?”   “我……”宋小妹欲辩无言。   “所以我说,春儿很不值。”胡文香感叹似的一句话,结束了和宋小妹的对话。   胡文香说的事情,宋小妹虽然想得不是很透彻,但是在朦朦胧胧间,她还是有些预感的,但是没办法,诚如祁春所说的,事关己身,她担不起一点点的风险。   深秋里日头短,这几番来回的折腾,祁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白日里还热热闹闹的院子,此时静悄悄的。   祁春担忧两个孩子,推开门,直奔自己的房间,却不想,中间的房屋突然大开房门,周氏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不由分说,抬手就给了祁春一耳光。   凉风疾劲过耳,祁春本是想避开的,但是事到临头,脑中急转过一个想法,又硬生生受住了。   “好你个姓祁的啊,拐人都拐到小姑子头上来了!”   周氏是做惯了粗活的,手上的力气不比一个成年男子小,祁春身形晃了晃,但好歹没摔了,只觉得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好一会儿,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紧接着,嗡嗡地作响。   嘴角腥甜,她抬手抹了抹,手指上沾了一抹鲜红,在蒙蒙的夜色中竟格外刺眼。   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么打过了。   祁春恍惚了一阵儿,直到孙氏惊叫着“流血”了,她才回过神来。   “拐人的人伢子,即便是打死了都不为过!”周氏犹自嘴硬,但是气势已经没有刚刚那般有底气了。   祁春心里冷笑,将宋小妹嫁给周荣,这事本就不得人心,现在一巴掌打下去,她心里头那点怒火散去了,气势自然的弱下去。   周氏怒火当前,谁也不敢吭声,于是祁春的一声轻笑,在细细的风声中,显得格外的清晰突兀。   “儿媳在外奔波整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惹得婆婆如此大动肝火。”祁春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就像是与路人交谈一般,不带任何的情绪。   孙氏“哎呀”了一声,道:“今日午后,小妹就不见了,现在都没有回来,她没跟你一起吗?”   当然没有!   祁春的心里先笃定一遍,露出诧异的神色,道:“小妹不见了?怎么会,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吗?好端端的怎会不见了呢?”   她一大早就出门了,宋小妹是午后才不见了的,所以她不知道她的去向。   祁春必须咬住这个不松口。   “你不知道,今日周家来人啦,说是明天就要接她进门,她一听,不乐意了,就跑了出去……”   多年来,周氏明里暗里的从宋家搬了多少东西给周家,孙氏早就不满了,在能给她添堵的时候,她向来是在不伤及自己的前提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祁春就着孙氏的话头往下道:“那也就是说,小妹是因为婆婆的缘故,才离家出走的?”   周氏脸色一白,“你!”   “人既然已经不见了,那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去将人找回吗?”祁春声音陡地拔高,一双眼睛在夜色里明亮锐利,竟唬得周氏都后退了半步,“将人逼走的又不是我,婆婆这个威风,怕是逞错了地儿!”   宋大谷和宋长平仿佛如梦初醒,“对对对,找、找人,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带着和稀泥的味道。   祁春捂着脸,冷笑一声,一双带着寒意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讥讽一笑,拂袖而去。   有了今天这个巴掌,除非是宋长安回来了,否则往后宋家的人,谁也别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丝丝的助力。   “春……”孙氏目瞪口呆,在祁春离去的时候茫然抬手,却落了空。   宋大谷和宋长平也是不知所措,责怪的望向周氏,可周氏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当然即便是知道,她是婆婆,天下间就没有婆婆给儿媳道歉的道理。   宋长平重重一叹,“先找人吧。”   “找!”“找找找!”   宋大谷气得将手臂一挥,气呼呼的出去了。   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儿啊,烦死了!   找人!   可是,去哪儿找啊? 第37章 周氏两眼一翻,竟直接倒了下去……   宋大谷吹胡子瞪眼的走了, 宋长平紧随其后,孙氏看了一眼祁春的背影,又望向周氏,最后把头一低, 也追了出去。   周氏没有跟着出去, 反而是板着脸, 追在祁春后面,“全家人都要出去找人, 就你金贵是不是,你……”   “周氏!”尖锐的声音,仿佛从地底里轰然而出, 如炮炸响,吓得还在骂骂咧咧的周氏霎时敛声静气。   眼下霍然回头的人, 正用一双幽冥似的眼睛望向她, 幽静, 阴冷。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踉跄后退了半步。   但是这只是恍惚一瞬间的事情,夜风一吹, 一切又好像消失了, 周氏再回过神来时,看到的也只是祁春推门关门的动作, 以及一句平静得几乎不带情绪的话。   “左右婆婆总是疑心是我藏了小妹,我去也不合适了, 你们去找吧, 我在家看着几个孩子。”   房门紧闭,周氏觉得有点冷,一激灵, 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出去了。   房里,一片黑暗。   祁春一面进去摸索着寻找火信子,一面轻声呼唤两个孩子的名字,只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两个小小的团子便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   “娘亲!”   “你可回来啦,盼儿肚子饿饿……”   不论在外头如何劳心累体,只要一看到两个孩子,祁春便能将所有的疲累一扫而空,她刚点上灯,正待抱抱孩子,听到他们的话,忽然就愣住了。   她慢慢蹲下去,两只手轻轻放在两个孩子的肩膀上,“你们这一天……都吃什么了?”   宋盼盼委屈巴巴的,靠在祁春的肩头,软软的,“早上吃了一点米粥,午间就一个硬硬的白馍馍……”   祁春心里一抽,忙搂了两个孩子,去厨房弄吃的。   她一边生火打水,一边忍不住掉眼泪。   不过是来了几个客人,他们就真的不管两个孩子了。即便是这几年,她与他们并不亲近,但是盼儿他们,怎么说也都是宋家的骨血啊。   这个周氏,真是糊涂又偏心,猪油蒙了心了。   祁春做了三碗面条,刚出锅,两个孩子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祁春拦不住,心又揪成了一团。   母子三人还没吃完,周氏等人就回来了。   见到烛光下的三母子,周氏不仅脸上毫无愧色,反而冷哼了一声,指桑骂槐道:“急匆匆出门,什么也没带,若是没人帮着,能熬到几时?”   祁春全当没听见,带着两个孩子吃完面,然后给他们洗脸,哄他们睡觉。   “娘亲,呼呼……”   本来已经躺下去的女儿突然坐起来,一双肉肉的小手轻轻摸她的脸,令她恍惚了一下,继而心中软成一片。   嫁到宋家虽有千般不好,但是有这两个孩子在,有宋长安在,总还是值得的。   祁春还在恍惚的时候,宋有期也手脚并用的爬了过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红肿的脸颊,手足无措。   祁春伸手,将他们搂进怀里,“盼儿乖,娘亲不疼的,期儿也乖,睡觉觉,好不好。”   宋有期性子比姐姐安静得多,仿佛看出来了娘亲的疲累,便乖巧的点头,用短短的双手去扒拉自己的姐姐,将被子扯过来,盖在她身上。   宋盼盼不干,可是人已经被扯倒了,又裹上被子,实在起不来了。   姐弟俩就这么比划了起来,祁春笑了笑,转身灭了灯。   第二日,宋小妹还是没有回来,眼看着周家人要上门接人了,还想使劲捂住“家丑”的周氏才急匆匆地去请了四邻,叫他们帮忙着寻人。   秋收已过,各家各户都闲了下来,加上又是这样难得一见的“大新闻”,家家户户有一个是一个,全都出来了,所以平日里显得寂寥零落的宋家沟,居然到处都是人声,比真的酒席还热闹。   可即便是如此的声势浩大,一群乡下之人,终究不能将手伸到京中去,宋小妹还是找不回来。   无法向周家人交代的周氏自觉颜面尽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明里暗里的,把所有的过错都往祁春身上砸。   但是祁春不得不承认,除了所谓亲上加亲永世联好,她心怀叵测故意拐走宋小妹破坏两家婚事外,其余的都是真的。   院子里里外外,全都是人。   宋家沟的男女老少,周家来接亲的队伍,加上做样子的嫁妆,塞满了一院子,有些人只能站到外面去。   祁春似是早有预料,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连哄带骗的将两个孩子关了进去,冷冷的眼眸,在转身面向众人的瞬间,变得慌张无措起来。   周氏继续嚎着嗓子道:“哎呀喂,真是了不得了,这世道要不得了,儿媳妇有钱有势,竟拐起了小姑子,完全不将婆婆放在眼里了……”   自从祁春嫁进门后,周家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她又是从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走出来的,说她一句“有钱有势”,几乎没人不相信。   吃不到的葡萄总是酸的,平时里眼红的人们现在亲眼见到了葡萄的确是酸的之后,心里大为平衡,抱着手议论了起来。   几个人实在是看不下去,纷纷上前将周氏拉起来,七嘴八舌的劝慰。   大杨氏早就觉得这个外孙媳妇不好对付了,眼见此刻大家的心都偏向周氏,也乘势发难起来。   她一面朝祁春走去,一面大声道:“二郎媳妇,我知道你素来瞧不上我们这些穷酸亲家,但即便这样,你也不能将人拐了去啊,我们家周荣与小妹两情相好,你这不是强拆了好姻缘缺了大德了吗?”   大杨氏与周氏,连同小杨氏等人,将所有的过错脏水往祁春身上泼,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拿奇怪的眼神看向她。   至于曾经暗中支持她的孙氏,也缩在角落里当个隐形人,一言不发。   好在祁春也不曾指望过任何人,她神色惶恐地看着在场的人,又望向气势汹汹的大杨氏,豆大的泪珠霎时掉落。   “娘口口声声说是儿媳将小妹藏了起来,可是儿媳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祁春垂下头,两只手齐上,也擦不干夺眶而出的泪珠,加上她人生得又乖巧玲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中间,被众人围着,就像是被狼群围住的小羊羔一样,无助又可怜。   她越哭越委屈,才两句话的工夫,就抽搭了起来,“儿媳昨日在外头忙活了一日,家中的孩子尚且顾不上,饿了整整一日,哪里有时间将小妹带走呢?儿媳出门的时候,小妹好好的在家,娘就算是将儿媳打死了,儿媳也不知道小妹去了哪里啊?”   她说着,轻轻掠起垂在耳边的发丝,红肿的半边脸颊,瞬间展示在众人眼前。   白皙的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印在上面,触目惊心。   一夜过去了,脸还红肿成这样,足见当时下手之人的狠毒。   祁春根本不给大杨氏说话的机会,紧接着道:“况且小妹也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谁又能带走她呢?”   “儿媳虽然进门多年,却也不知道,向来孝顺的小妹为什么如此抗拒这桩亲,不惜离家出走。更不知道娘是为了什么,明明知道小妹不愿嫁入周家,终日以泪洗面,却还是要一意孤行,强逼着她出嫁……”   “儿媳真的不明白。”   宋小妹是被逼的?   围观的众人仿佛窥见了什么惊天内幕似的,屏住呼吸,眼睑跟风扇似的上下扑棱着,面面相觑。   大杨氏、周氏、小杨氏更是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了,这个儿媳妇一直都是木讷老实的,平时里受了气连个声都不敢吭,每天就知道埋头刺绣,照顾两个孩子,今天怎么……   熙熙攘攘的院子静得只剩下沿着山坳来回扑的风声。   祁春打铁趁热,抬手一抹眼泪,越过大杨氏走向周氏,几乎是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的说道:“婆婆,儿媳求求你了,既然小妹不愿意嫁,咱们就不要逼她了,左右要扶助娘家,咱们有的是办法啊,不能将小妹的一生都搭进去啊,那可是小妹啊,你的亲生女儿,长安的亲妹妹啊……”   “这些年,长安孤身在外流血流汗,七八年的军饷都给了您,你也一直在襄助着周家的舅舅们,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与长安没什么可说的,可是……”   祁春欲言又止,可是咽下的话,却比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更令人遐想万千。   当年为了这事儿,宋家的大姑姐已经气得多年不往来了,现在……   向来孝顺懂事的小女儿被逼走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而有一技傍身又勤俭持家的儿媳妇,也被欺负得步步艰难,竟顾不上家丑不可外扬。当众哭诉。   “儿媳知道,为了给长安添置物什,儿媳把所有的银钱都花光了,拿不出钱来给外祖母一家,所以娘一直都不喜欢儿媳,可是有期和盼儿毕竟是宋家的骨血啊,求娘看在这点血脉上,顾惜他们一些,儿媳一人,有时实在是顾不上啊……”   为了贴补娘家,竟然连儿媳妇的钱都惦记上了,不仅如此,还要逼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身有残疾的周荣,对自己亲生的孙子孙女,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大家平时也不是不知道周氏的为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竟会过分至此,令大家更预料不到的是,这些话,竟然被儿媳妇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   周氏已爬满皱纹的灰黄的脸上,此刻已经是五颜六色的了。   她喉间咯咯作响,厚重的气将上下嘴唇吹得阵阵涟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杨氏举起的手疯狂地颤抖着,眼瞧着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了。   祁春再接再厉,头往下一磕,嘶声道:“娘,外祖母,求求你们了,放小妹一条活路吧!”   周氏两眼一翻,竟直接倒了下去。   在后面的宋长平大喊一声,扑了过去,看热闹的亲戚邻里也终于反应过来,收起了看热闹的心里,围过去七嘴八舌的问,别管能不能帮上忙,凑个脸熟再说。 第38章 你家那个宋小妹被人抓走了你知……   整个宋家, 鸡飞狗跳,好几天过去了,都没清静下来。   周氏被抬回屋去,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倒是大杨氏, 竟然老当益壮, 硬生生地挺了下来,临走前, 还安排宋大谷带人继续找宋小妹,若还是找不到,就去衙门报案, 至于取消亲事的什么的,一句也没提。看样子, 是要死磕到底了。   说报案的时候, 她还狠狠地剜了祁春一眼, 希望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类似惊慌失措的神色来, 却什么都没有。   报了案,衙门的人也上门来问了几次话, 但是宋小妹还是没有找回来。   周氏见宋小妹是找不回来了, 心里十分地不舒服,又开始作妖了。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肚子不舒服的, 宋长平一天天的,光是跑药铺就够忙的了。   自然, 银钱也是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   而钱, 自然是由祁春这里出了。   祁春当着好几个好事邻居的面,把自己头上的一支铜簪拔了下来,又把盼盼手腕了一个小银坠抹了下来, 递给了周氏,说眼下就只有这些值钱的了。   宋盼盼哭得泪眼汪汪。   周氏哼哼唧唧地背过身去,不去接。   祁春抱了宋盼盼,道:“既然娘这么瞧不上我们娘仨,我们也不在跟前碍眼了,您好好休息,小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滚!”自从那天祁春竟然当众指责她之后,周氏见了她就没好气,现在看她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起来再给她一巴掌。   另一边,大杨氏小杨氏也是三天两头的上门,问宋小妹究竟回来了没有,顺道蹭吃蹭喝,临走的时候再捎上点什么,也不辜负了两条腿的辛苦。   祁春自然也不傻,早就把该藏的东西藏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自己积攒多年的本事施展出来,扳回一局,祁春自然不能将这个哑巴亏吃下去。   然而世上无德无耻之人,恒河沙数。   冬雨绵绵。   大杨氏又携着一家人浩浩荡荡的来了,其中还有一个皮肉松弛的男子,瞧他被人扶着还一瘸一拐的样子,不用解释祁春也知道那是谁,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只见这个传说中的周荣,身长倒是不错,也不胖,但是可能是因为常年坐卧的原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没有精神,像是被雨打湿的泥人一样,让人瞧了,心底不舒服。   一张脸,就几两肉,挂在骨架上,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他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抬起眼来看,祁春立刻收回自己的目光。   周家人呼啦啦的进门,也不等人招呼,小杨氏就自己去厨房找了吃的,每个人都吃了点之后,才在屋子里摆开了坐着,一副要谈大事的架势。   自从周氏被气晕之后,祁春早就和他们闹翻了,并没有坐过去听他们说什么,而是在自己的屋里做绣活。两个孩子也被她叫了回去,躲在屋里自己玩自己的。   好一会儿,孙氏才又偷偷摸摸进来,说大杨氏要把亲事定下,即便是一辈子找不回宋小妹来,周荣媳妇的名分,都是宋小妹的。   换句话说,不论宋小妹在哪里,她都是周家的媳妇了。   大杨氏机关算尽,死都要把周家绑在宋家上了。   祁春笑了一下,道:“女儿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婆母和公爹若是没有意义,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孙氏一愣,“可是……”这件事她不一直都在管的吗?   即便是她什么也没说,孙氏也知道,宋小妹定是被她藏了起来,不然以她一个毫无见识的孩子,怎么可能消失得那么彻底。   祁春微微提高声调打断她,有些细长的眉眼稍稍上抬,望向孙氏,“毕竟长安不在家,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呢?”   孙氏给她看得额上凉飕飕的,“……你、你这话说的,我们夫妇都是没什么本事的……”   “嫂嫂这是客气话了,”祁春早已收回视线,手上不停,说话的时候语调还带着点点的笑意,就像是刚刚的那一眼凉意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个家能撑到今日,你与大哥功不可没,你二人不仅支撑起了这个家,更是将两个孩子养得那般好,若说没些本事,谁信呢?”   不是没本事,只是不想管。   孙氏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外头又有需要应对的事情,讪笑一声离去了。   该做的自己都已经做了,可周氏非要听大杨氏的话,把自己的女儿坑到底,祁春也没办法。孙氏走后,她就关了门,示意两个孩子噤声,借着门上的窗户漏进来的一点光亮,继续做绣活。   胡文香给她接了个活儿,给京中的一位贵人绣几幅画,算起来,比她自己做要划得来。   她一面做一面盘算着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若不是周氏那边胡搅蛮缠的坑走了一笔,以她现在的财力,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一时半会儿也是饿不死的。   手中有钱,祁春便什么都不怕了。   宋小妹找不回来,祁春这边的好处又捞不着,渐渐地,周家那边的人终于觉得无趣了,不怎么上门闹腾了。   事情就这么搁置平息了下来,日子又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自从将宋小妹送走后,天气渐冷,兼之与周氏等人的关系冷淡,家中无人帮忙照料孩子,祁春便不怎么出门了,连同胡文香那里都很少去,以至于错过了不少有关积云城的消息。   冬雪开始每隔三五日的就纷纷扬扬一次,又一个年关即将降临。   祁春盘算着,过了年,是不是要找个先生来给两个孩子开蒙了,即便是将来做不到登科入仕,也总好过做个睁眼瞎。   可是她又怕,她现在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总有个男人出入,别说了村里的口水,即便是周氏那边的明枪暗棒也都够她受得了。   还没等祁春拿定个主意,就被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人给吓了一跳,“胡姐姐?!”   正在门边弯腰大喘气的人,可不正是胡文香吗?她们相识多年,她助她良多,可也从来没来过家中,何况还是这么个模样?   祁春忙扔了手里的木桶,跑了出去,“你……来,先进去喝口水,这大冷的天儿。”胡文香突然上门,必是出了什么大事,祁春心里乱得很,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按捺住了呼啸至唇齿边的话。   可胡文香却不是,她向来是说干就干,片刻也耽搁不得,当下就拉住祁春的手,急道:“你还有心情喝水?你家那个宋小妹被人抓走了你知不知道啊?我……”   胡文香似是被气急了,梗了一下,被祁春顺势打断,“被谁抓了?”   祁春一面说,一面将胡文香引了进去。   “还能是谁?自然是周家人了!”胡文香没好气,但是进了院子之后,声音还是压低了不少,“我真是,被你家那小姑子给气死了,傻了吧唧的。”   变故突起,祁春也不见有多慌乱,将胡文香引进去之后,一面让两个孩子拜见问好,又端来了水,递给胡文香。   “姐姐别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她怎么就被抓了呢?”   “说起这个,我就想给那小姑娘一巴掌!”胡文香气不顺,连水也喝不下去了。祁春甚至怀疑,要不是有两个孩子在,她是不是要拍案而起了。   祁春拍拍她的手背,“姐姐你先别气,这小妮子不懂事,改日我定替您好好教训她,但是你说她被周家人抓了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被抓了?什么时候被抓的?她不是在织染坊里待得好好的吗?”   错毕竟不在祁春身上,胡文香发泄了两句之后,也就不好意思再拿她出气了,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出来。   当初,为了隐藏宋小妹的行踪,所以胡文香就把她安排在了少有外人进出的织染坊里,一开始,宋小妹也一直安分守己,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做事,虽然沉默寡言的,却也没闹出什么事。   可是前些日子,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自己跑了出去,结果给人发现了,报给了周家人。   今日午饭后,她又偷偷跑了出去,结果一去不回,下人匆匆来报,她又派人去找,询问了一圈,才知道她被自称是婆家的人给带走了。   被一个不过数面之缘的丫头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胡文香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个救了蛇的冤大头,心里憋得慌。   她咬咬牙,气道:“你说这丫头是不是脑子有坑?啊?这风口浪尖的,竟然跑出去抛头露面,唯恐自己过得太安生了是不是?气死我了。”   胡文香气得咬牙切齿,祁春却淡定得很,双手捧着碗,坐在一旁沉吟不语。   胡文香喋喋不休的说了半天,也不见回应,才注意到她竟然一动不动的,碗里的水早就凉,却一口都没喝。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怎么了?发什么愣呢?”   祁春冲她笑了一下,“没事。”   胡文香噘嘴,一脸的嫌弃,“咦,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第39章 为防夜长梦多,最好的办法便是……   给祁春通风报信之后, 胡文香便回去了。   这次大杨氏等人处理得很聪明,既然祁春这边一口咬定不知道宋小妹去了哪里,她也懒得带宋小妹上门兴师问罪,而是直接将人带了回去, 连周氏也没有及时知会。   祁春无法及时上门救人, 但是以大杨氏和周家那群人的做派, 宋小妹在周家绝对没好的。   都是女儿身,祁春太知晓一个姑娘家孤立无援的感受了。   她想了想, 还是决定不能袖手旁观,坐以待毙。   周家庄。   周氏的娘家曾是周家庄里最殷实的人家,虽然连着没落了两代, 但是旧日的余影依旧依稀可见。   至少,放眼望去, 他们家的房子最是宽大, 坐落在最风水最好的东南角。往北十几丈, 一座破旧的房子坐落期间, 傍着断了半边的石桥。   一声声凄厉绝望的惨叫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正色暮色苍茫, 又值初冬, 那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拢着手, 缩着脑袋出门循声探访,不一会儿, 长着苔斑的木门外就聚集了十几个人, 议论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里头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呀”地一声拉开木门,走出一个老妇人来, 旋即又关上了门。   她一出来,立刻就有人问:“荣儿他娘,里面发生什么了?怎的那么大动静?”   这里便是周荣家,出来的人就是周荣的母亲,曹氏。   她既然出来,自然是早有准备的,闻言便一笑,她一笑,满是风霜的眼角立刻皱成了一团。   “害,能有什么事呢?是阿荣那个不懂事的媳妇……前些日子不是跑了吗?如今在外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不,又回来了,正在跟阿荣闹呢。”   “阿荣的媳妇……”   “宋家的那个小妹,她回来了?”   里头的声音声声凄惨,曹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里闪过一丝的不耐烦,面上却不显什么,应付道:“可不是呢嘛,毕竟是出嫁去的姑娘了,除了婆家又能去什么地方呢,我们家阿荣虽然恼她,但好歹也是明媒正娶的媳妇,闹一阵儿也就过去了。”   周家和宋家的亲事,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且不说宋家如今出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但是宋小妹那丫头,人长得好看,手脚也勤快,配了周荣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只不过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们也就看个热闹而已,听曹氏这般说,他们也就陆陆续续各回各家了。   等人都走了,曹氏才将门一砸,正想着进去收拾那个不懂事蹄子一顿,但是她刚走到门口,房门突然就打开了,周荣一瘸一拐的跑了出来,口鼻上却是鲜红的血迹。   曹氏大骇,“阿荣?!你这是怎么了?”   “那个贱货!”周荣捂着鼻子,正要破口大骂,却不想鲜血流个不停,一开口,便满嘴都是,于是不得不闭了嘴。   然而曹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前些日子,有人偶然间在盛京见到了宋小妹,回来说与了大杨氏听,大杨氏召集了周家几房的人,大家商量了一下,派出好几个人散到盛京去,今日才将她抓了回来。   为防夜长梦多,最好的办法便是立刻将生米煮成熟饭。   周荣多年前就惦记上这丫头了,如今好不容易到手了,自然是心痒难耐,立时便动手动脚起来,却不想,那宋小妹却烈得很,两个人便在房中打了起来。   曹氏想着,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纵是她儿子腿脚不便,只要是关上了门,宋小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索性就让她多闹一会儿吧,多闹一会儿,便多挨一分打,也好叫她知道,他们家不是好惹的。   可是没想到,她居然打伤了周荣!   曹氏怒不可遏,左右看了一眼,在门边抄起一根木棍,一脚踹了门,随手又将门关了。   “好你个贱货啊!在外头浪荡私会野男人不算,还敢对自己男人动手了啊!”   “我让你跑!”   “我让你横!”   “我让你烈,让你打!”   “看我今天我不打死你!”   “砰砰”的棍子声,一句紧接一句的骂声,以及惨叫声,此起彼伏。渐渐地,那惨叫声弱了下去,棍子声和叱骂声也终于不再响起了。   接着,曹氏满脸晦气的走了出来,又转身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叫她饿个几天,我看她还犟!”   恶声恶气地说罢,曹氏犹自不解气,冲门边吐了口唾沫,才扶着自己儿子去清洗伤口。   她男人很早就过世了,她一个寡居的老妇人,含辛茹苦的,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舍了那么多钱货,才娶了这么个女人,竟然这么扎手。   宋小妹没有想到,孤身在外的日子,那么寂寞煎熬。   起初,她还觉得出去了挺好的,吃的穿的,都比家里好。可是渐渐地,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每个人都有家,都有要好的朋友,就她一个没有。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开始想念家里人了,想念家中的烟火家里的床,家里的侄儿侄女等等。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抑制不住,她一想到那个思念的地方就在城外不远处,便发了疯一样的想回去。   但是她知道,现在还不能回去,可又实在是想念,所以就只能偷偷回去看一眼,却不想,就一个举动,竟然将自己葬送了。   周家的人直接把她掳了过来,现在只怕是家里人,都没有人知道她被抓了。   这也就意味着,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暮色合拢,绵绵无尽的黑暗,将她吞噬的干干净净,不留余地。   而此时,一辆马车在城门关闭之际,急急驶出了盛京。   城内,胡文香望着两个冲她傻笑的孩子,皱着眉,抓耳挠腮。   小荷关了门,回头见状,忍不住笑道:“明日宋夫人就来接他们了,掌柜的,这些年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区区两个孩子,何足道哉?”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你来?!”胡文香愁得不行,连带着说话都透着深深地无奈,要不是祁春二话不说就把孩子放下,转身就走,让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她才不要理睬这两个孩子呢。   孩子都是魔星!   小荷连忙摆摆手,逃之夭夭。   胡文香踟躇着,向前走了两步,蹲下去试探性的问道:“你们……困吗?饿不饿?”千万别说饿,她可没那个精神喂他们吃喝。   “姑姑,我们不饿。”宋有期双手背在身后,一脸的正经严肃。   胡文香给他逗得“噗嗤”一笑,“你啊,跟你娘一样,成天就端着,成,这可是你说的啊,明天可别告姑姑的刁状哦。盼盼,你呢?饿不饿?”   宋盼盼也摇摇头,“盼盼吃过饭了,不饿。”   胡文香哑然,明白过来了,想来是祁春怕麻烦她,在来之前赶着给他们做了点吃的垫肚子了。   “好吧,那就先睡觉觉,明儿天亮了,姑姑给你们买好吃的,好不好?”   “好!”一听到好吃的,两个孩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乖乖地跟在胡文香身边去睡觉。   赵家庄,灯火幽微,一辆马车从村口驶入,哒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惊动了警醒的黄犬,狗吠声此起彼伏。   “到了吗?”马车放缓了速度,里头的人就出声询问,显然很着急。   “到了。”   马车还没彻底停稳,车内的人就等不及,掀了帘子,跳了下去,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才站稳。   “小心点。”林苏木松开手,往旁边挪了两步,才又道:“这里就是你要找的赵家了,”   林苏木四方行医,方圆百里之内,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人家。要不是路上遇到了他,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进城再出城,再盲人骑瞎马瞎寻找,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   祁春感激地对他一弯腰,道:“谢林大夫,眼下已到了,天色也已经完了,您就先回吧,今日之恩,日后外子归来,定会上门拜谢。”   “客气了,还请一切小心。”林苏木也不纠缠,轻轻颔首便驾着马车离去。他也是从师父师母进城,回来的路上遇见她的,顺手帮个忙而已。   至于她为什么那么着急,找赵家做什么,他也没问,祁春也没说。   宋家姑姑的夫家和姓名,祁春也只是听宋长安提过。   宋家姑姑名叫宋穗姑,是宋大谷的姐姐,幼时家中贫寒,姐弟俩一直亲厚,直到周氏进门,双方的矛盾才不断激化,直至多年前不相往来。   丈夫名叫赵田,原本是一名猎户,后来转行做屠户,积累了不少家财,是个远近闻名的汉子,夫妻俩膝下,算得上是儿孙俱全,生活美满。   所以,祁春并没有把握,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姑,会不会为宋小妹出头。   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   宋周两家婚约已定,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又是儿媳,是嫂子,是外人,实在是势单力孤,只能请这个姑姑出面了。 第40章 她是真的想,一斧子劈了这帮肮……   一夜究竟有多长呢?   这个问题, 宋小妹以前从未想过,即便是知道母亲将自己许配给了周荣,彻夜不眠,她也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   可是今夜, 她竟觉得比一生都长。   身上早就伤得没一块好地了, 她趴在冷硬的床板上, 在初冬的寒夜里,身上什么也没盖, 又疼又冷的,可是她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她就好好听嫂子和胡姐姐的话, 不要到处乱跑就好了。   嫂子……   一想到祁春,宋小妹本已干涩的眼眶里竟然又涌出了泪意, 没想到, 在这个世上, 待她最好的, 竟然是这个相处时间最短的嫂子。   可惜,她那么尽心尽力的护着她, 如今也是没用了。   要是家里, 是她和二哥当家作主,该多好啊。   宋小妹想着想着, 就自己趴在床上呜咽了起来,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门边便传来铁锁弹开的动静, 接着老旧的门板被人推开,有人闯了进来。   宋小妹吓得全身瑟缩,牵动了全身, 霎时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   进来的人是曹氏,见到人还喘着气儿,便冷笑道:“不吃点苦头,就永远不懂得如何做人媳妇!”   宋小妹自然没力气跟她浪费口舌,仍旧趴着。   单向输出总是没办法没完没了的,曹氏又骂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又出去了,再将门锁上。   晨炊袅袅,每家每户都在准备早饭。   口鼻青紫的周荣又打开了房门,进去折腾宋小妹。宋小妹一见到是他进来,急忙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缩到角落里。   这些举动落在禽兽眼里,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反倒激起其禽兽本性。   “你躲什么?又能跑到哪里去?”周荣跛着脚上前,一把抓过去,揪住她的衣服,直接她拖到床边,径直压了上去,“当初你要是从了我,哪有……今日的这些事啊……”   “你放开我啊!”   “求求你了,放开我……”   任凭宋小妹如何拳打脚踢苦苦哀求,在身上游走的双手都没有半点犹疑的意思,布帛撕裂,她心魂俱散。   绝望的嘶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晨鸟四散。   手臂上,肩膀上,后背上,全都是一道道血痕和压印,可是周荣却并不觉得疼,反而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痛快。   这么多年了,他也不是没有强迫过别人,但是唯有这个他少时失手惦记至此的宋家小妹,才能给他这般酣畅的感受。   他提好裤子,看了床上的人一眼,餍足一笑后,吹着口哨出去了。   “哐哐……”   老朽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敲得哐哐响,“曹氏,开门!”听那声音,找茬的程度被拉得满满的。   曹氏满脸不快地走出去,边走还边嚷:“谁啊,大清早的家里死了人呐?再敲敲坏了你赔……”   她刚挪开门闩,门就被人从外头暴力推开,几乎砸到她身上,曹氏怒不可遏,“哪里来的——”   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脏话戛然而止,她瞪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涌进家门的一伙人,两腿打颤,连连后退。   “你、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祁春?”还以为是强人打劫的曹氏见到从人群后头赶上来的人,瞬间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   “好啊,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   祁春进来之后没有搭理她,而是四处逡巡,眼睛很快锁在了周荣身上。   他鼻青脸肿地站在门边,脖子和手臂手背上全是令人遐想的红印子,再看他凌乱的衣衫,祁春几乎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称得上是“明眸善睐”的眼睛登时瞪圆了。   “畜生!”   她怒喝一声,一把抄起墙根的锄头,奔着周荣就去了。   曹氏一通排头还没打出去,就被吓得急忙上前,想要拦住祁春。   “滚开!”祁春气红了眼,两手一颠,翻过锄头来,结结实实的给了曹氏一棍,曹氏受不住,往旁边扑倒过去。   “把她给我摁住了!”随行而来的老妇人一声令下,后头便绕出两个壮实的汉子来,二话不说就摁住了曹氏。   曹氏抵挡不过,嘶声叫喊起来。   “来人啊,杀人啦!放火啦!”   想要堵住她的嘴巴已经来不及,何况她们来时阵容浩荡,早就惊动了不少人,再加上这么一嗓子,外头围观的人瞬间聚拢过来,吵吵闹闹的。   “去,别叫长安媳妇吃了亏。”宋穗姑给大儿子吩咐了一声,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外面,宝刀未老的丈夫赵田捏着一把杀猪刀,正在跟周家庄的人对峙。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做什么?”   “告诉你们,我们已经叫人去报官了,你……你们可别乱来啊。”   “报官?”宋穗姑推开挡在门口的小辈,自己走了出去,“那正好,我们这儿也正要告曹氏母子二人强抢良家姑娘呢,到时候咱们一起见官吧。”   “你休得胡言!那宋家小妹本就是周荣媳妇,哪来的什么强抢之说?我看啊,就是你们仗势欺人,以为人家孤儿寡母好欺负!”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岁与威望的灰衣男人拔高了声音,指着宋穗姑夫妇大骂。   “就是!”   “这里可是周家庄,欺负人也不看看地方!”   那男人开了口,门外的人便群情激奋起来。   宋穗姑将腰一叉,将那灰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嘴巴一砸吧,问道:“你是谁?跟曹氏又是什么关系?那屋里的畜生是你儿子?”   一连三问,问得灰衣男子愣住了,脸慢慢憋得胀红起来。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宋穗姑这么一问,便是行正坐端的人也是要惹上一身骚了,何况大家都是在这世间泥潭里打滚的人,谁又敢说自己是圣洁无暇的呢。   谁开口谁倒霉。   这个宋穗姑,当真是泼辣嘴毒,难缠得很。   见大家都不再那么义愤填膺的了,宋穗姑冷哼一声,才道:“别人家的事情,外人又能知道多少,少管!”言罢,又转身进去了。   里头,挨了祁春一锄头的周荣被人堵了嘴,正拖着一只流血的肩膀呜呜叫唤,被劈掉一一半的木门悬挂在门轴上,有心无力的掩着静悄悄的房屋。   外面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嗓子,寻大夫去了。   宋穗姑往里走了好几步,才听到里头压抑的抽泣声。   祁春眼睛通红,她死死咬住牙,才勉强冷静下来。怀里的人几乎将她的腰肢截断了,她也只是沉默的、费力的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   宋小妹的衣衫早就被撕碎了,衣不蔽体,屋里没有别的衣物,被褥又散发着臭味。   祁春将自己的外衣细细地盖住了她的上半身,一双手,轻轻柔柔地放在她头上,慢之又慢轻之又轻的给她顺着早就蓬乱如草的头发。   她没有想到,这周家……她紧赶慢赶的,还是来晚了。   宋穗姑缓步进去,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见到浑身没一处好死死搂住祁春的宋小妹,轻轻叹了一声,又出去了。   这个宋小妹,终究是被自己那糊涂短视的爹娘给害了。   一日夜,挨打挨骂,受饿受冻,水米未进,宋小妹哭了半响,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了。   祁春给她穿上自己的衣服,又裹上宋穗姑寻来的床单,将她背了出去。   然而他们还没出周荣家的门,大杨氏等人便闻讯赶了过来。   “我当是什么人来了呢?原来是穗姑啊!”一见到宋穗姑,大杨氏便阴阳怪气起来。   当年,就是这个宋穗姑,总跟她女儿过不去,就是因为有她在,宋大谷也总是三天两头的跟周氏吵架,将周氏气得屡屡跑回娘家。好不容易,她们才合力将她排挤出宋家,原以为是生生世世不相见了,想不到,她现在又回来了。   一见到大杨氏,宋穗姑的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她与周氏一族的恩恩怨怨,说起来只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她将手一抱,冷笑道:“哎哟,这不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的便宜岳母吗……嗯,这么多年了,你还活着呢?哦,想来是阎罗殿的油锅还不够热,请您下去啊,找不到地儿安置。”   大杨氏给她气得脸色一变,“你!”   “我什么我?无言以对了吧?大杨氏,缺德事做多了,你就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宋穗姑梗着脖子,丝毫不让。   眼见双方吵了起来,门口的祁春将宋小妹交付给随行而来的表嫂林氏,脸色黑沉的朝宋穗姑和大大杨氏走过去,胸口起起伏伏。   “姑姑,小妹伤势严重,治伤要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勉强保持着几分神智。   她是真的想,一斧子劈了这帮肮脏下作的东西!   “哟,这不是长安媳妇吗?怎么今日登门了?还真是稀罕得紧,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到祁春,小杨氏就想起了她曾经受的气,拦在她前面怪腔怪调起来。   祁春鼻子清嗤,抬眸道:“若不是人命关天,这般肮脏龌龊之地,我还真是一辈子都不想来。”   “你说什么?!”小杨氏气得声音都拔高了不少,她指着祁春的鼻子,气势汹汹道:“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第41章 这个祁春,简直就是专门与她们……   曹氏和周荣还被押着, 周家人即便是有心相救,也怵于赵田手中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不敢轻举妄动。   狭小的院子里,赵家人押着曹氏母子站在一边, 周家人拿着棍棒扫帚锄头站在一边, 祁春宋穗姑和大杨氏等人又在更靠里的一处对峙着, 小小的院子,硬是给挤出了千军万马剑戟斧叉的味道来。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 都落在了祁春身上。   这个周家二媳妇,从一进门开始,就成了热点话题, 什么女红天下第一什么能生能养什么不敬婆母嚣张跋扈等等一系列的话题层出不穷,但是周家庄里, 除了周家几房近支外, 还没人见过她的真容。   此刻她一个人孤身站在那里, 衣衫单薄, 瘦瘦弱弱的,站在膀大腰圆的小杨氏面前, 显得更加瘦弱可怜, 仿佛只要小杨氏一巴掌抡过去,她就得飞出墙外。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 对上素日里人人退避的小杨氏,竟然毫无惧色。   甚至隐隐的, 还给人一种她才是主宰的错觉。   她微微抬起细小的下巴, 冷声道:“我说,此处藏污纳垢,是天下第一肮脏下作之所, 有错吗?”   “阴沟蛇鼠,竟也敢痴心妄想!”   “你!”本来是要逞逞威风的小杨氏没想想到区区一个晚辈,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跟她叫板,说的还尽是些她不怎么听得懂的词,手一抬,朝着祁春的脸便扫了过去。   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仅不知道错,反而是得寸进尺!   祁春也懒得顾虑那么多了,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了小杨氏的巴掌后,反手就回敬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刺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在这周家庄里,从来都是她小杨氏教训别人的份儿,今天居然被一个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的晚辈给打了?!   祁春毫不在意,又慢悠悠道:“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只给你一巴掌,权作是教训了。”   打了人还说的这般勉强!   小杨氏要被气疯了,她身边的周家人和大杨氏也要气死了,只是下巴和眼珠子都被惊掉了,还没来得及捡回来,反应不过来。   宋穗姑亦是瞠目结舌。   她没有想到,宋家竟然能有个这么拎得清的人。   长安那小子,眼睛莫不是淬了毒,就这么个丫头,竟然被他娶进了门!   众人尚在惊诧之中,又闻得朗朗之声,自院中传出,字字清晰,甚至连门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我家小妹就在那里,不需我多说,诸位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该知道这周曹氏及其子是个什么货色。我家小妹昨日才被掳掠至此,今日便已去了半条命,若是我们来得晚些,只怕她早就被他母子二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人命关天,今日,我就把我家小妹带回去,诸位若有异议,便与我上了公堂,再细细分说。”   上公堂?   在场的人活了一辈子,哪里见过那个地方啊,平日里见了衙役都是要绕道走的,要是被拦住问话,腿肚都是颤的,谁敢去对簿公堂啊。   可是祁春不怕啊,她可是皇宫大内里出来的。   祁春说完自己想说,便走过去,与林氏一起,就要将宋小妹带走。   “慢着!”   大杨氏总算是从一系列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了,大喊一声,快步去拦住祁春。她一动,身边的儿子儿媳及孙子辈的孙子孙媳也跟着,呼啦啦的一堆人。   林氏抱着不省人事的宋小妹,后退了一步。   祁春半步不退,挡在最前面。   “嘴巴好厉害的丫头啊,倒是老婆子之前看走眼了,还当你是个老实本分的。”   不逆来顺受就是不老实本分了吗?   祁春笑,“怎么,就许你们做得,别人说一句都不许吗?”   “没大没小!”大杨氏双眉一动,几乎竖了起来,“我好歹是长安的外祖母,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自然是有的,”祁春嘴角挂着轻轻淡淡的笑,微微眯起的双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嘲讽,她先是顿了顿,才又道:“否则,你还能好好的在这儿站着吗?”   “你……”大杨氏先是大惊,好一会儿才连声道了好几句“好哇”,举起手颤抖的指着祁春,一副被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小杨氏扶着她,一边给她顺气一边指责祁春忤逆不孝,要送官法办。   有人趁机劝祁春道:“算了吧,怎么说大家都是亲家,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再说宋小妹已经嫁进周家,那便生是周家的人,死也只能是周家的鬼,何必呢?”   “就是,就算你今日带走了她,她今后还能嫁得出去吗?谁家会要这么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呢?”   “正是这个理儿呢,这聘礼也收,人也进门了,夫妻之实也有了,不若大家各让一步,好好过日子,待到有了孩儿,那多少过不去的坎都过去了……”   村妇是少些见识没错,可是祁春怎么也想不到,同样都是女人,这些人竟然站在周荣这边……   这么令人作呕的话,亏她们还说得出口!   她眼皮一掀,冷笑着问:“合着,诸位都是这么‘嫁’进门的吗?各位的女儿,也要这样被人‘娶’了去?”   “你!”   刚刚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几个妇人被她一呛,俱是脸色大变,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强行狡辩。   “你、你这怎么说话呢?”   “就是,我们也是一片好心啊,这宋小妹已经不是清白的黄花大姑娘了,离了周家,以后谁还会娶她啊?”   “就是!”玖⑩光整理   “那还真是谢过了,你们的这些好心啊,还是留着自己受用吧。”祁春说着,回头看了宋小妹一眼,“我家小妹,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断不会入了这样的人家。”   “不嫁人?”小杨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几乎要仰天大笑起来,“天下间哪有姑娘不嫁人的?不嫁人,难不成你养她?”   “我是她嫂子,便是养她一生又如何?难不成我还养不起了?何况我家小妹手脚勤快,哪里需要人供养着?”谁规定了,姑娘就一定要嫁人的?   嫁人,应该是因为嫁了人,往后的日子值得期待,而不是为了嫁人,将自己陷进万劫不复的泥淖中去。   宫里,有的是一辈子不嫁人,靠着自己勤勤恳恳就能一辈子衣食不缺的老嬷嬷。祁春从来不觉得嫁人是女子唯一的归宿,当初被迫嫁给宋长安,她也早做好了一拍两散的心理准备,只是上天厚待她,让她得遇良人。   “你跟她们废什么话啊?”宋穗姑听了半天,起初还存着查看祁春的意思,现在已经没耐心了,“带上小妹,我们走。”   “等一下!”大杨氏等人又一次拦在前面,一堆人堵在门口,别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宋穗姑十分勉强地看向大杨氏,仿佛多看她一眼就会折一年寿,“你个老不死的,还要怎样?”   “你说什么?”宋穗姑出言不逊,惹得周大郎和小杨氏几乎暴走,宋穗姑身后的儿子儿媳见状,也不甘示弱,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迈出一步。   双方剑拔弩张。   “这丫头是荣儿的媳妇,这是过了明面的,你们要带走她,是不是得有些说法?”大杨氏咬住这个,占住了一半的理。   “你想要什么说法?”宋穗姑也就是随口一问,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管她说什么,她反正是一句也不会答应的。   “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要解除婚约?可以,得让她爹娘来了才作数,另外,既然她不进门,那周家的聘礼是不是要还回来?还有,我荣儿的伤,可是要不少的药材补品的,这些,你们也得赔了。”   “赔?”宋穗姑眉毛一跃,将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我呸!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家那畜生将我外甥女伤成这样,我没找你们赔偿,你们倒是先讹上我们了?”   要周氏来?   她怎么不说一切她说了算啊?   真是打得好算盘!   宋穗姑正要据理力争,话茬却被身后的人接了过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什么?”见到竟是祁春,宋穗姑简直不敢置信,刚刚脑子还那么灵光的人,这会子说什么胡话呢?   只见祁春面不改色地走上前来,站在大杨氏的跟前,有条不紊道:“周荣是我伤的,我自会负责,但正如我刚才所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周荣的医药费,我承担,我家小妹的损失,他们也是要赔的。”   “是这么个理儿!”反应过来的宋穗姑立刻接话,“虽然说周荣不过是自作自受,但是我们也不会抵赖。而小妹受的伤,可是一辈子的事儿,需得好好说道说道。”   大杨氏活了一辈子了,何曾被人这么压着头顶过,她耐着性子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居然不仅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是越说越理亏,又听到赔偿一辈子的事情,当下就炸了。   “胡说!”大杨氏几乎跳了起来,“当初为了娶这贱丫头,我周家货礼流水一样的送了过去,她早就是我周家的人了,夫妻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轮得到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了!”   “嗤!”祁春径直嘲笑出声,“且不说那些所谓的货礼有多少是进了你的腰包的,便是那三瓜两枣的东西,可没一样是落在小妹手上的,东西给了谁,你找谁要去。况且,就那么点东西,早就被你们三番两次登门吃干净了,不够吃的还是我贴的呢。你要算账是不是?行啊,正好趁着众人都在,咱们就摆开来,一笔一笔的算,也好让大家都知道,你究竟生的是什么黑心黑肝,算计得这般丧尽天良,连自己的外孙女都被算得几乎没了命!”   “你!”   见大杨氏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就要晕倒了,众人纷纷上前劝慰。   这一幕,似曾相识。   祁春冷眼旁观,嘴上未曾停歇,“怎么?说不过了就要晕吗?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做尽缺德事后一晕便了!”   管她是不是真要晕呢,祁春今日,就要把所有的道理都占尽了,免得到时候又有人借题发挥倒打一耙。   然则经她这么一说,大杨氏便是真要晕,也不敢晕了,不然,岂非坐实了祁春的指控?   “今日,我家小妹有伤在身,便不与你们多说了,我男人在外未归,诸位尽可趁机上门,欺辱我们弱女稚子。姑姑,我们走吧。”   祁春说着,自己大步向前,推开一个个想拦又不敢拦的人,开出一条路,带着宋小妹和赵家的人扬长而去。   大杨氏直接气晕了过去。   这个祁春,简直就是专门与她们作对的魔星!   有一个宋穗姑还不够,又来了个祁春! 第42章 林苏木发现,只要是流……   林苏木发现, 只要是流年不利的地方,都有祁春的影子。他都怀疑,这个宋夫人是不是命里带劫啊,简直处处有灾。   周家庄是离永清县最近的村庄, 他早早地起来, 整理药架, 正忙着的时候,就有人嚷着出人命了, 叫他们赶紧去救人。   他见来者神色慌张,提了药箱就跟着去了。   远远地望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不由蹙眉询问, 疑心是斗殴,求救的小伙子只拼命拽着他, 说他也不清楚, 救人要紧。   里头吵吵闹闹, 但是有一道嗓音格外清亮, 字字清晰,一入耳, 他就知道是谁了, 忍不住住脚听去。   “……今日,我家小妹有伤在身, 便不与你们多说了,我男人在外未归, 诸位尽可趁机上门, 欺辱我们弱女稚子。姑姑,我们走吧。”   林苏木还没捋出个所以然了,挡在身前的人纷纷让开, 他就这么与祁春打了照面,两个人皆是一愣。   “宋夫人?”   “林大夫?”   林苏木的眼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人身上——宋小妹,目光不由得一滞,“这是?”   宋小妹虽然被裹着,但是脸上、颈上都是伤,遮也遮不住,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人,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她遭遇了什么,何况是自小研习医术救人无数的大夫。   祁春倒是冷静,语气不是特别好的问道:“林大夫是来救命的吧?我们就不耽搁您了,走。”   跟在她后面的是宋穗姑夫妇和一众人等,大家都服她得很,她一动,大家都纷纷跟上,林苏木只能往旁边让了一步。   赵田赶了一辆牛车过来,众人将宋小妹放上去,又让祁春和宋穗姑坐上去照顾她,赵田赶车,其余人都跟在后面走,就这么一路颠颠摇摇的离开了周家庄。   祁春将宋小妹抱在怀里,让她枕这自己,眼神缥缈地望着前方,也不知目光落在了何处。   宋穗姑幽幽一叹,道:“这孩子,算是被她那短命的娘给害了。”   祁春托着她的脑袋,闻言倒也没有多悲戚,反而语调悠悠的说道:“她才十七岁,往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就是因为还长着,才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呢。   宋穗姑摇摇头,神情里全是无奈,道:“先不说她了,今日闹成这样,你若是回去了,那婆娘只怕是要吃人的,你打算如何?”   “小妹都成这样了,她还有心思与我过不去?”祁春奇道。   “嗤!”宋穗姑像是瞧见了什么好笑的怪物一样,望着祁春,“我还道你是个机灵的呢,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那周氏是什么样的人吗?她这个人啊,有两大毛病,一是什么都她娘说的对,把娘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二是好面子,今日若是小妹没有受辱,咱们闹这一出倒也好说,但是如今小妹已经是……你把这样一个姑娘带回去,岂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一耳光吗?她不跟你拼命才是怪事呢。”   祁春瞠目。   会有这样的母亲吗?   ……周氏,还真是有可能。   “那也是没办法,设若我们一去不回,届时所有的事实都出自她口,我倒是无所谓,但是长安和小妹怎么办,那是他们的生身母亲,总要相见的。”提到周氏,祁春就只有长长一叹了。   这个人平时相处起来也不难,就是一味偏帮自己的娘家,全然不顾自己一家是什么样子的,又好面子,要命得很。   日后宋长安若是为官,只怕会被拖累得不轻。   宋穗姑哼哼,“那夫妻俩,一个蠢一个傻,我可不想见他们。”   “咱们先转道县城吧,去一趟保济堂,找沈大夫给小妹看看。”眼前最要紧的,就是宋小妹的身体状况。   “摊上这么个婆母,你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宋穗姑说着,让丈夫赵田路口转弯,朝永清县走去,又让儿子儿媳等人先回去忙着。   到保济堂的时候,祁春已经给冻得嘴唇青紫了。   沈大夫刚刚从外面回来,见到躺在牛车上的宋小妹,也是吓了一跳,急忙招呼人进去,又是生火又是烧水的,一通忙碌,直到天色暗沉,才算告一段落。   宋小妹中途醒了一会儿,一见到人,就发疯,嘶吼着要把所有人都撵出去,赶不走,就开始摔东西,逮着什么砸什么,把保济堂闹了个人仰马翻,最后还是祁春拼着被砸伤的风险去把她抱住了,沈大夫趁机给她扎了一针,才算安分下来。   躺下来不久,她又开始发热,根本离不了人,祁春只能和沈大夫一起守着。   这一天一夜的,都是兵荒马乱,她一心只想着要把宋小妹救出来,没时间想那么多,直到此刻,她才静下心来思量。   她现在面临着三大麻烦,第一个,就是宋小妹。她受此磨难,身心都受到了重创,醒过来会是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第二个,就是周家,他们定会想办法,继续不依不饶地死缠烂打。第三个,就是她那个脑子坏了的婆婆!   她都不知道,周氏这副脑子,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难道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   还有,盼盼和有期还在锦绣坊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还有,她好久都没有积云城的消息了,宋长安最近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什么时候回来?   一大堆问题,挤得她脑袋疼,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她趴在桌子上,醒过来时,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压扁了,四肢酸麻,一动就犹如一万只蚂蚁噬咬一般。   她疼得直冒冷气,就连披在身上的毯子落了也顾不上。   林苏木端着白粥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这副五官拧在一起的样子。   宋小妹早就醒了,只愣愣的瞪着双眼,一滴滴泪珠自眼角滑落,林苏木和祁春见状,也顾不上寒暄了,齐齐靠过去,试着跟她说说话,可是无论他们说什么,怎么说,宋小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祁春脑袋都大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一趟盛京,看看两个孩子,但是还没动身,宋长平就寻了过来,说是周氏让她把小妹带回去。   看他那唯唯诺诺自私冷漠的样子,祁春还没说话,拳头就先硬了。   “做什么?难不成,又要把她送回周家那个狼窝吗?”宋长平既然找到这里了,就说明周家人上门了,宋小妹被抓回去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什么狼窝……话不能说得……”   “难听吗?”祁春咬着牙根,“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当我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因为好玩吗?”   “不是,弟妹……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宋长平当然知道了,如今祁春好好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宋小妹受了伤。   可是,小妹只是被周家人带回去,只待了一夜而已,又能有什么大事呢?   宋长平觉得是祁春有些小题大做了,甚至是在故意借题发挥,借机跟他母亲、跟周家过不去。   这小妹也是糊涂得紧,再怎么样,他们才是一家人啊,祁春再亲,也只是外人而已!   这样想着,宋长平决定绕过祁春,直接去宋小妹,“小妹……小妹你快出来,是大哥来了,大哥来接你回家了!”   宋长平一边嚷着就要闯进去,祁春看得心头火起,拦在门口,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   “祁春!”   “你闭嘴!”祁春气得声音都拔高了,她一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缭绕的雾气自唇边喷薄而出,“你哪来的脸说你是大哥的?有你这么当大哥的吗?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推进火坑,不仅不闻不问,还反过来帮着别人害她,现在反倒是有脸说自己是大哥了?”   “你!你怎么说话呢?!”   向来木讷话少的宋长平给她说得脸红脖子粗的,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可以回敬的话,心里暗暗后悔,应该把媳妇也带上的,且不说他作为大伯,跟弟媳吵架不合适,就是他想吵,也吵不过啊。   但是来都来了,就不能白来一趟。   宋长平直接往里闯,祁春没拦住,但他也没能进去——林苏木从里头掀帘而出,将他堵在了门口。   “病人现在还不宜挪动,”林苏木压着声音,可声线却不平稳,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压着自己的脾气,“既然你是她大哥,还请顾全她的安康。”   林苏木在永清县一带远近闻名,很有人望,对上他,宋长平的气势就不自觉地弱了下来,“林、林大夫……”   林苏木又朝前一步,将他逼到院子中去,“令妹全身是伤,恕林某多一句嘴,若真是她夫家所为,这样的人家,不要也罢。”   “我家小妹真的……她现在……”   起初,宋长平还以为是起初在夸大其词呢,但是现在看到林苏木这个样子,宋长平便知道事情可能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这才开始担心起来。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这个林苏木没有立场反对,微微侧过身,“去吧。”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朝祁春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虽是脸色铁青,却也没有反对。   他正想过去关心劝导几句,里头就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声音,宋长平被宋小妹赶了出来,跟在宋长平身后的,是房里的瓷碗茶盏。   祁春就站在门边,险些被砸伤,被林苏木推了一把。   “滚!”   “滚出去!”   宋小妹将自己所谓的兄长赶了出来,“嘭”的一声,将门砸上了。   崩溃绝望的哭声,从里头一声声传来。祁春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听到她情绪有所缓和了,才柔声道:“小妹,别怕,嫂子在呢。”   听到她的声音,宋小妹似乎清醒了过来,低低地应了一声,确认似的,“嫂嫂?”   “是我,你别怕,嫂子在呢,没人可以伤害你的。”   又一次听到祁春柔和平缓的声音,里面的人似乎动了一下,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冲出来,抱住了祁春,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摔下台阶。   但是祁春凭着自己,稳住了。 第43章 暗夜,细雪纷纷。   ……   暗夜, 细雪纷纷。   保济堂刚送走宋长平,又迎来了一个人,孙氏。   她穿着厚厚的袄子,头上肩上是薄薄的积雪。   冒着雪顶着夜色而来, 想来是周氏又闹了。   “婆婆说, 若是小妹执意不回去, 便是逼着她去死,你们自己掂量吧。”   孙氏一进来, 也不多说别的,更没有去问宋小妹现在如何了,而是抱着手, 站在门边冷冷地转达周氏的话。说完,便面无表情地看着祁春, 似乎是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逼死自己的母亲, 那可是忤逆不孝的大罪。   这个别说是宋小妹了, 即便是她和宋长安, 都承担不起。   祁春抬手,给宋小妹掖了掖被角, 没有说话, 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宋小妹也是, 斜靠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 动也不动。   孙氏等了好一会儿, 除了身后呼啸而过的北风,屋子里愣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莫名瘆得慌。   “我说你这又是何必呢?”她清清嗓子, 劝说道:“人各有命,小妹的事情我们都尽力了,可婆母执意如此,你我不过是为人儿媳,又能如何呢?”   都尽力了吗?   祁春心里淡淡冷笑,面上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对人,不能寄予太多的期望,不然总是失望。   “婆婆这次真的是气狠了,还扬言说……”似是不忍心,孙氏的话戛然而止,她的欲言又止,换来了祁春轻轻忽忽的眼神。   “说了什么?”祁春问得轻淡,像是顺口一问。   孙氏知道这个弟妹很沉得住气,所以也不当回事,但也正是因为知道她沉得住气,她就更好奇她会是什么反应了。   她暗暗吐气,稳住莫名兴奋的心神,道:“你忤逆不孝,待小叔来日回来了,定要他……”   要宋长安怎么样?自然是休了她了。孙氏的话停得很有水平,也很白痴。   祁春浅笑摇头,这个周氏,还真是看她不顺眼呢,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要把她赶出周家去。可她自认为,她并没有哪里对不起周家了。   见她居然在笑,孙氏不由得瞪圆了眼,忍不住道:“弟妹,你笑什么呢?这有什么好笑的?小叔与你虽是夫妻情深,但婆婆若是以死相逼,小叔必然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听她急急的语气,倒是有几分为她担忧的意思了。   “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若是离开了小叔,你能去哪里啊?何况你还要……对了,有期和盼盼呢?”说了半天,孙氏终于注意到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问题了。   祁春这么为宋小妹忙上忙下奔波不断的,那宋有期和宋盼盼呢?   哪儿去了?   提到那两个孩子,宋小妹的眼睫也终于跟着扇了几下,只是烛光昏暗,孙氏没有看见。   这两日,所有人都在为了宋小妹争来打去的,没有一个人关心过那两个孩子的死活,现在总算是想起来了。   祁春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是什么滋味了,许是因为如此,倒是毫无波动了,“我已安置好,不劳大嫂费心了。”   那又不是她的孩子,她费什么心啊。   孙氏把目光转向宋小妹,又转回来,落在祁春身上,“那婆婆那儿……”   “大嫂是负责传话的,话已经传到了,余下之事并与你无关了,天冷路滑,回去的路上,你多加小心。”   赶人都赶得这么客气。   孙氏哑口无言。   其实这几年来,她对这个新进门的弟妹一直都心怀敬佩,她漂亮能干,不仅女红一流,还识文断字,进门第一年就有了孩子,与夫君虽是聚少离多,但却夫妻情深。   宋长安在军中步步高升,她在家中生财有道,眼看着他们夫妻俩的好日子一日日逼近了,孙氏有时候都莫名其妙的在想,这个总是什么都能安安静静接受、化解的祁氏,若是一日倒起霉来,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如愿看她倒霉了,却没能看到她惊慌狼狈的样子。   孙氏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已经出门的孙氏抬眼一看,只见夜空沉沉,片片雪花被呼呼叫嚣的北风裹挟着零落飘零,又转身,钻进了满是药味的昏暗的屋子里去。   “我回去会告诉婆婆,说小妹伤势严重,又昏厥过去了,没个三两日怕是动不了。”   说完,急急转身就走。   祁春一时惊住,没有反应过来。   算是天公作美,接下来的两日都是纷纷大雪,直到第三日才开始放晴,到了第三日,宋小妹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只是不再如当初那般爱说爱笑了,总是愣愣的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祁春抽空,冒着大风雪去了一趟盛京,见到未曾一日分离的孩子,自是激动非常,搞得站在一边的胡文香每次想说话都被打断了,从头至尾,愣是一个字也插不进去。   祁春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两个孩子还是托付给了胡文香代为照顾。   照顾孩子非己所长,胡文香这几天简直堪称提心吊胆,一会儿怕他们冷一会儿又疑心他们会不会饿着了,几乎魔怔了。   看到祁春竟然又把孩子丢给她,胡文香一跳三丈,追了上去,“你有没有搞错啊,到底哪个才是你孩子啊?谁才是他们的娘亲,那宋小妹笨得要死,你已经够仁至义尽了,还管她作甚?”   “胡姐姐!”祁春闻言,顿步转身,正色道:“小妹不过是一个自小在山间长大的孩子,心思单纯,顾念亲缘,这不是错,错的是她的母亲和周家,她不该受此磨难。”   “可是……”   “我知道,姐姐是心疼我,但是这几年小妹带我以诚,我不能不管她。”祁春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深陷泥淖之中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一只伸向她的手,如果没人拉她一把,她这辈子,就完了。”   胡文香知道她说的有理,但是也没被说服,世上之人,各有缘法,谁都有可怜之处,谁又能护得谁一生呢。   可是她知道,她拦不住她。   这个姑娘温温吞吞的,从来不与人急眼,可是心里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她摆摆手,煞是不耐烦,“行了行了,算我多嘴了,天冷路滑,你自己多加小心,孩子在我这儿,你且放心吧。”   胡文香是个嘴硬心软之人,祁春冲她温柔一笑,“谢谢。”   望着又在长街上奔走的人,胡文香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门边,不住地摇头,一边摇头还一边感叹,“你们长大了,可别学你娘亲,不然,早晚被拖累死。”   两个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啊,他们只知道自己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等来娘亲又丢下他们自己走了,正在依依不舍的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 第44章 你要死是不是?你死一个给我看……   天气虽已放晴, 但是远近的峰峦树梢,依旧是积雪深重,天色未明,满是积雪的小道上却是依稀可见。   一个纤薄的人影, 在影影幢幢的树影间深一脚浅一脚的独行着, 时有骤风拂过, 摇动路旁的树木,积雪簌簌, 惊得她一瑟缩,抱住自己惊惶四顾,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落得一头的白雪。   她心有余悸,屏住呼吸四下环顾, 确认什么都没有之后, 才又鼓足勇气继续向前。   天光大亮。   祁春睁开眼, 望着已经大亮的天, 懵了一瞬。   这几日为了照顾宋小妹,她总是睡不踏实, 今天怎么睡到这个时候才醒?   难不成是前几日太累了?   祁春没有多想, 掀开被子坐起来,简单的收拾之后, 拉开屋子中间的灰色帷幔,一声“小妹”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宋小妹的床榻之上, 空空如也, 她快步进去,伸手一摸,洁净平整的褥子上, 冰冰凉凉的。   显然,宋小妹很早就起身了。   祁春预料到了什么,连跟林苏木和沈大夫说一句都顾不上,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宋家沟。   一切如旧。   宋小妹站在家门口,望着十几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山沟、屋子、林木,一时间茫然了。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像是上辈子待过一样。   她这样想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她其实才离开了几个月。   此时天才刚刚亮,一切都还朦朦胧胧的,宋小妹还在神思恍惚,中间屋子的木门被人从里头拉开。   传话说要死了的周氏穿着厚厚的衣服,抱着手从里头缩头缩脑的出来,没走几步,就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她看见,自己三请五请都请不回来的小女儿正在栅门外,静静地望着她。   她身上是一件灰色的袄子,那件袄子看起来不宽,可是罩在她身上,依旧显得宽宽大大的。头发凌乱湿润地贴在脸颊,显得整个人格外的清瘦。她身后是延宕的白头青山,被浓重的烟雾笼罩着,天空青灰暗沉,苍穹之下的人也被连带着异常缥缈,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着一般。   周氏心里刚刚生出这样的想法,一阵风就从山头吹了过来,越过屋檐,直扑她后背。   她一个激灵,急急朝前迈步,“小妹——”   她失态的举动仿佛将外面幽灵一般的姑娘给惊动了,她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退了好几步。   周氏心中一阵凄然。   这丫头,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啊,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她的良苦用心呢。   怎么就……   “你回来了啊……这段时间,你都去了哪儿啊,可把娘担心坏了。”周氏说着,又试图靠近了几步,见宋小妹没有继续往后退,她心中安定了不少,她继续向前,向她伸出手,“过来,让娘看看,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这段时间,可苦了你了。”   周氏说着说着,心中竟然真的十分疼惜,几乎声泪俱下,可是站在门外的丫头却没太大的反应。   她静静地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人,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头微微歪着,眼含疑惑。   “来,跟娘进屋,这么冷的天儿,冻……”周氏动情地话戛然而止——她的女儿,她那十几年来一直乖巧听话的小女儿,侧身避开了。   她望着自己悬空的手,有些不可置信——她不愿意与她亲近!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希望她嫁给周家人吗?她就那么瞧不上她外祖家吗?   周氏好不容易软下去的心肠又烧起了熊熊烈火,她恨不得抬起手给她一巴掌,打醒这个忘恩负义忤逆不孝的女儿——   “娘既然这么心疼我,那为什么要逼我嫁给周家呢?”   平平和和的声音,听起来一点质问的意思都没有,让周氏的思维也缓滞了片刻。好一会儿,她才强压着自己胸腔里的怒火,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宁可在外头吃尽苦头,也不要嫁给你周荣哥哥,我们周家,就那么让你瞧不上吗?”   还正当自己是金凤凰了!   我们周家?   宋小妹笑了一下,果然,她早就不该抱一丝丝的奢望的。   她低下头,一点一点的将袖子往上翻卷,手臂上的青紫伤痕,一条条地暴露出来。   她在保济堂休养了几日,医药上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可是她身上的伤痕并未消去,足见当时下手的人有多狠。   周氏愣直着眼,盯着宋小妹的动作。   只见她将左手的衣袖翻卷至胳膊之后,又去卷右边的袖子,两只手臂上,全都是一条条青青紫紫的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周氏看不下去了,暴喝道:“大清早的你闹什么?你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跟我回去!”   她说着,就要上前去强拉宋小妹。   “你别过来!”宋小妹尖叫出声,往后又退了好几步,一把锋利的剪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周氏亦是失声尖叫,“小妹——”   雪后清晨,万籁俱寂,整个宋家沟安静地连风声都格外吵闹,周氏母女的两声尖叫,一下子就惊动的邻里,大家纷纷拉开久掩的门扉,见到竟是失踪数月的宋小妹回来了,个个惊奇非常,围拢而来。   走近一看,更是惊上加惊。   “周大嫂子,发生什么了?”   “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别伤着自己,快把剪子放下!”   外面惊天动地,还未睡醒的宋家人也都醒过来了,出门一看,也都是个个又惊又怒。   “小妹!”   “把剪子放下!”   众人一面七嘴八舌的劝着,一面就要一拥而上。   “都别过来!”宋小妹尖利的嘶喊着,急急后退,一下子就退到了高高的台边,再往后,就是一丈多高的深沟了。   深沟的另一边,是荆棘丛生的斜坡,人若是掉下去了,必是滚掉一层皮,何况她手上还有一把随时都会刺进脖颈动脉的利刃。   潮水般蜂拥而去的人群不敢激怒她,齐齐止步。   周氏又气又急,直跺脚,“小妹啊,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是要急死你老娘吗?!”   “娘……”宋小妹低泣着唤了一声。这声呼唤,曾是世界上最美好温暖的名词,可是如今……   她背对着孤身立在高高的土崖上,背后是伏雪绵延的荆棘深丛,一阵阵似刀的回风曲曲折折的席卷而来,她承受不住这寒冷,身子晃了晃。   “你是我娘啊——”   宋小妹像是情绪决堤了一样,低吼一声后痛哭起来,“你是我娘啊……你为什么总是事事向着外人,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呢?!”   “周荣……周荣他就是个畜生!”   “畜生!”   她两只袖子依旧高高的卷起,手臂上的伤痕人眼皆可见,再看看她歇斯底里的崩溃的样子,大家似乎猜到了什么,看向周氏的眼光也异样了起来。   此前,大家只知道宋小妹不愿意嫁给周荣,周氏强逼,宋小妹不得已离家出走,但是前些日子,周家频频上门,众人猜测定是与宋小妹有关,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宋小妹竟然被周荣磋磨至此。   “你在胡咧咧些什么?!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若是让宋小妹再说下去,那家丑就捂不住了,周氏暴怒,竟不顾宋小妹的死活,就要上前去拽她,被宋长平和孙氏从后头拉住了。   “娘,你冷静些!”   冷静什么冷静,脸都快被丢完了!   “我生你养你,养这么大,你倒是长本事了,敢用死来逼迫你老子娘!”暴怒的周氏在怒火加持之下,竟然一把甩开了宋长平和孙氏,“来来来,你要死是不是?你死一个给我看看,你——”   “小妹!”   “不要!”   州市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一片惊呼。   宋小妹竟然真的,将剪刀往自己的脖子上一送,鲜血霎时流了出来,顺着纤细的脖子流进了衣领之中。   周氏也愣在了当场。   她没有想到,这个十几年温顺乖巧的女儿,竟然真的有勇气将刀子捅进自己的脖子里。   宋小妹水汪汪的眼眸中,一片冰凉决绝。   “我早就知道母亲不疼我,可是我不甘心!”她握着染上鲜血的剪子,立在风口处,宽大的袄子被风吹得贴紧腰身,衬得她身子越发单薄,瞧上去犹如悬崖上的孤蓬,飘转无依。   “所以即便是好不容易逃了出去,我也总在想,母亲会不会担心我?会不会因为我,吃不好睡不好?哪怕是一点点,我也不忍心。所以即便知道偷偷回来会被抓住,我也还是忍不住回来看。”   “我希望我的母亲,我的娘亲,能够一辈子安安稳稳,开开心心的,可是我又暗暗希望,我的母亲,她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有些许的难过,不要多,只要一点点就好。”   “可是……”宋小妹说着,脸上露出早知如此的失望又嘲讽的神色,“我的母亲,从头到尾,一心一意想着的,就是与她隔了好几层的所谓的周家的人,而从来不是我这个女儿!”   “为了那些所谓的家人,甘愿把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里!”   “你知道周荣是个什么烂货色吗?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宋小妹的牙齿似乎黏在一起了,磨得咯咯响,“他就是个从心里烂到外皮的人渣!他……五年前,我……”   往事犹如噩梦,身边又无一人可以依靠,举目望去,四周不是冷眼旁观的所谓邻居,就是皑皑的白雪。宋小妹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憋出来的勇气正在从胸腔里流逝出去,她甚至不敢去回首那段往事。   可是若是今日不说,以后她就一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第45章 谁也别想让我活着进他周家的门……   五年前, 宋小妹跟随母亲回周家庄,给逝去的外公,也就是大杨氏的丈夫扫墓祭奠。正是好时节,她又正是贪玩的时候, 便随着周家庄的几个孩子满山玩耍, 结果被周荣拖进了林子里。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盯上她的, 又盯了多久,她只知道, 她被人从身后锁住,拖进林子里的那种绝望,令她好几年都噩梦不断。   天地倒悬, 百木成鬼魅,狰狞可怖。   随着时光的流逝, 年岁的增加, 她以为那件事可以就这么过去了, 可以忘记了。谁曾想, 噩耗突然而至,她被的亲生母亲, 亲手推回了她好不容易爬出逃离的深渊。   如今, 她什么也没有了,唯有这条残破的命, 他们要,她给他们就是了。   “但是这辈子, 谁也别想让我活着进他周家的门!”   宋小妹的话刚刚落地,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的响起,渐渐汇成一股涌动的声响, 环绕在周围,周氏知道,她想要捂住的东西,终究是以最极端的方式,最血淋淋的方式,展示在众人眼前了。   她这辈子,再也别妄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宋大谷、宋长平和孙氏也俱是目瞪口呆。   宋家的门楣,终究是被宋小妹的一席话,砸得稀碎,再也立不起来了。   以后,不仅是宋小妹自己,就连他们,连同年纪尚小的宋桃桃和宋满满,也要夹着尾巴做人,看人脸色行事了。   孙氏突然恨了起来。   她既恨周氏,也恨宋小妹,更恨一直无所作为的宋家人,恨着恨着,她又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嫁进宋家来,害得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也受到了连累。   她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宋长平的后肩上,气呼呼地回去了。宋长平正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被她打得整个人身体一晃。   周氏向后踉跄了几步,靠在栅门上,才没有摔倒。而宋大谷则张着嘴,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宋家的屋顶上,乌云笼罩,风吹不散。   一鼓作气,把自己小心翼翼隐藏了数年的秘密说出来,宋小妹只觉得一身轻松,连带着觉得银装素裹的远山都可爱了起来。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却没有放下剪子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长长的白气来,一脸轻松道:“嫂嫂说我这辈子还长,没有什么过不去坎,她让我向前看,可是我能看见什么呢?”   “我能看见的,就只有一辈子靠她养着,照顾着,为了我的事情,她已经受尽委屈了,得罪了所有人了。”   宋小妹像是在自言自语,谁都知道她有两个兄长,自然而然的也有两个嫂子,她只说“嫂嫂”而没有指明是“大嫂”还是“二嫂”,可是大家还是知道她指的是谁。   因为这几年,只有那个从深宫里出来的人一直护着她,被周氏逼得在宋家都待不下去了,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还有两个孩子,二哥又不在,她一个人,太累了。”   “太累了……”   宋小妹轻轻摇头,望着茫茫的深冬寒木,被风吹干的眼角又被涌出来的泪意打湿。   谁会想到,到最后,竟然只有一个毫无渊源的嫂子为她出头呢?明明她对他们尽心尽力了十几年,为什么他们对这样轻贱她呢?   她的命,就真的这么不值得一怜不值得一惜吗?   “左右我这条命,早就已经烂了,我今天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不用用死来威胁嫂嫂了,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黄泉路上,一家人,也正好做个伴!”   “不要!”   “宋小妹——”   见宋小妹高高举起手中的剪子,对着脖子就刺了过去,围观的邻居们都大惊失色,纷纷冲上前阻止。   周氏一屁股跌在地上,捶腿痛哭起来。   宋小妹被人撞了一下,手一歪,剪子从颈子往后滑去,虽然也割出了一道血迹,但好歹是没有刺进去。   然而她心存死志,决意要死,一次失败又来第二次,围上去的几个大妈正在跟她抢剪子,其中还有任在推搡之间,被挤掉下去了,好在大家平时都是山里来沟里去的,反应比较快,及时抓住了岩壁,没有摔在荆棘丛上。   “宋小妹——”   “你给我住手!”   角斗场一样的平地上,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怒喝,众人纷纷停下手,惊愕回头,却见一个人站在小路下方,喘得直不起腰来。她鬓发散乱,呼吸急促,脸色红白不定,一看就是一路拼命赶过来的。   一见到她,宋小妹手里任谁也抢不走的剪刀“叮”的一声,颓然落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众人也纷纷松了气。   “二郎媳妇,你可来了……”   祁春隔得还远,远远地看见宋小妹还好好的站着,心里头的那股焦急也总算是平息了下去。她扶着膝盖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勉强缓过来后才直起身来,一步步爬上来。   “你还真是……出息了啊……敢背着我……合着我这么多天的话,都白说了是吧?你——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祁春一边走一边出言教训,却在看见她脖子上的鲜血时卡住了,她快步走过去。   宋小妹脖子上,衣服上,手上,全都是殷红的血迹,可是她却浑不在意,只冲向她奔去的祁春微微一笑,“嫂子……”   一声“嫂子”没喊完,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祁春怀里。   “小妹?!”   祁春给吓得不轻,抱着她蹲在地上查看了一番,发现只是脖子上受了伤,且都不是致命伤,才算是放下心来。   宋小妹也没晕过去,只是脸红红的,她靠在祁春怀里,直哼好冷。   她摸了摸她的头,发现额头有点烫,不由得气道:“这么冷的天儿,就穿这么点,你想急死我啊!”   宋小妹有点晕乎,闻言也不狡辩,只说难受。   祁春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该勃然大怒了,轻骂道:“不是还敢死吗?这会儿知道难受了?”   “想是冻坏了,二郎媳妇,你赶紧带她回屋把,外头太冷了,别再冻着了。”   围在身边的邻居见周氏和宋大谷两人,一个崩溃大哭一个跟丢了魂似的,也不指望他们,说着就帮着祁春一起,将人抬进了屋子里。   孙氏在屋子里哭,哭自己命苦,嫁到了这样的人家来。周氏在外面哭,哭自己命苦,有这么不懂事的侄子和女儿。而宋大谷和宋长平父子俩,一个失魂落魄的站在院子里,一个倚着栅门,活像个门神一样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祁春谁也懒得管,只在宋小妹的屋子里照顾她。 第46章 宋小妹,就是那条保她周家通向……   宋小妹这一闹, 虽然于过去的事无补,但是却替祁春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让她不必在“孝”字的压迫下,低着头与周氏周旋了。   只是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宋家这边, 孙氏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宋长平一个人照顾自己的双亲,宋小妹还没退烧, 她贞洁已失的消息也传遍了十里八乡。   不过一两日的工夫,大杨氏就带着人赶了过来。   嚣张蛮横了一辈子的大杨氏,这次转变了策略, 顶着满头的白发,在周大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踩着积雪翻山越岭而来, 引得不明所以的路人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   到了宋家, 她既没有撒泼打滚也没有盛气凌人, 而是站在宋家的院子里, 老泪纵横高声忏悔,但是说来说去, 全都是屁话——周荣只是一时糊涂, 下手没轻没重而已,不是存心伤害宋小妹的。他周家, 是真心求娶宋家的姑娘的。还说,周荣已经挨了祁春一锄头了, 那胳膊至今还动不了呢, 也算是得到教训了。   周荣就跪在院子里,里圈围着随周家而来的人,外圈则是宋家沟的人, 宋小妹的事情从来没有哪一方向他们清楚明白的交代过,听得大杨氏似是而非的话,有的人心生疑惑,而有的人则是频频点头,毕竟,天底下哪有夫妻不吵架不打架的,鼻青脸肿后,不还是要一起过日子嘛,把心放宽些才是正理儿。   宋小妹的房间太过狭窄,祁春已经把她转到自己屋子里了。   此刻,姑嫂两个人一个盖着被子倚靠在床上,一个立在门后,透过门缝看外面那群有备而来的戏班子,绷着脸,谁也没说话。   宋大谷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听说大杨氏带着周荣来,气得抡了柴刀就冲过去,被人死活拦住了。   见到他被人控制住了,大杨氏才两步一摇晃的走到跟前,声泪俱下的赔罪,还说什么看在过去周家对宋家也多有提携和帮助的份上,放过她这个岳母一回,左右她也是半截脖子都入了土的人,不用他动刀,她也没几日活头了,她什么都不图了,只图两家和和气气的,子孙后代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就好。   说得好像,宋大谷再闹下去,就是要谋杀岳母一样。   何况,周家以前对宋家的确有一饭之恩,宋大谷的气焰很快就弱了下去。   周氏原本是不想出来见人的,但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在外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着,她不出去不行,便在宋长平的搀扶下出去了。   她对她的母亲,就是这么孝顺,但是她的女儿做不到。   见周氏出来,大杨氏疾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就哭,一边哭还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自己有多难有多苦,请她谅解。也希望她看在老母亲的脸面上,原谅周荣这一回,他不是有心的。   看她白发苍苍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周氏心里早就软了,再听她这一番话,不由得泪眼纵横起来。   大家都是苦命人,只有互相帮扶着,才能活下去啊。   把周氏说得心摇意动之后,大杨氏才把重点移到宋小妹身上来,左右二人已有夫妻之实,只要宋小妹跟周荣回去了,那么她也不算失去贞洁,宋家也不用蒙受耻辱,一辈子无法抬头挺胸的做人了。   可不正是这么回事呢嘛?   周氏被说得心中一亮,只觉得这几日笼罩在头上的乌云一下子被母亲驱散开了。   只要小妹嫁进了周家,那件事就不算什么了,这样,她那被大儿媳带走的孙子孙女也可以回来了啊。他们一家人,也不用像过街的老鼠一样,被人围着追着,戳破脊梁骨了啊!   可是……   周氏抬起的腿又收了回来,二郎媳妇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小妹现在只听她的,小妹的事情,只有她才能做得了主。   她肯定不愿意让小妹嫁过去的。   她看不起周家的人,也看不起她这个婆婆。   一想起祁春,周氏又怂了。   知女莫若母,周氏的心里大杨氏看得明明白白的,不由得暗骂一声“不成器的东西,连个儿媳都压制不住”,然后指点她用“孝”字去压祁春。   她不是号称从皇宫里出来的吗?怎么会连孝顺婆母都不懂?她怎么敢不懂?难不成是宫里比外头更没规矩?   这一切,祁春站在门后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对这个年近八旬的老太太产生了几分敬佩之意。   大家都是乡野之人,偏就她生得一副九曲之心,拿捏人心,怪不得能这么多年纵横无忌。   “她又想做什么?”有一会儿没听到外祖母那鬼哭狼嚎的声音了,宋小妹就知道她定是在憋着什么坏,只是她不够聪明,猜不到她想干什么。   “管她呢。”祁春依旧望着外面,没有回头,“既然她是上门请罪的,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敢破门而出不成?咱们就在这屋子,关好门,任她怎么说也不开门,我看她能怎么办。”   宋小妹苦笑,“那咱们也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里不出去啊。”大杨氏的为人,她知道,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今天她若是不出去,他们就不会走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要不是她主动回来了,也许嫂子有更好的办法,她们就不用困在这里了。   祁春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她柔和的五官只要带上一点点笑意,就会给人一种一派和暖的感觉,“小妹啊,有些想起来就觉得很可怕的事情,在它没到来之前,别生忧惧之心,因为到头来,你会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吓自己而已,白白受惊一场。”   “……好。”   姑嫂俩没太多的时间互相鼓劲,因为周氏很快在母亲的鼓动下敲响了祁春的房门,哆哆嗦嗦的让她带宋小妹出去。   大杨氏在后面看得白眼一翻,真是,她怎么会有这么不成器的女儿呢,连个儿媳都怕,她当初的盘算是对的,这个女儿靠不住了,要想缠住宋家,只能再寻出路。   宋小妹,就是那条保她周家通向富贵荣华的路。   她是宋长安唯一的妹妹,无论如何,宋长安都不会不管她的。宋长安飞黄腾达了,宋小妹也就富贵缠身,宋小妹吃香的喝辣的了,那她周家也能跟着分一杯羹! 第47章 一张指鹿为马的嘴,原来是祖传……   阴风怒号, 阴沉沉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小杨氏已经耐着性子等了好半天了,又累又冷又饿的,可那木门就是不开,里头的人甚至都不怎么搭话的, 她那小姑子说的嘴巴都要裂开了也没用。   还真是, 反了她还!   小杨氏可还记得那一巴掌之仇呢!   她眼瞧着自己满头华发的婆婆兼姑姑委曲求全了这么久, 里面的人却得寸进尺,全然衣服给脸不要脸的样子, 种种事情叠加起来,她便忘了来宋家之前大杨氏的种种交代,冲上去砸门。   巴掌厚的木门, 被砸得哐哐响。   砸了几下后,又口出污言秽语, 一通谩骂, 大杨氏想拉住她都来不及。   祁春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从角落里提了一把平时用来种花种菜的小锄头, 拔除门闩,将门拉开, 一个大步, 迈了出去。   锄头开路,饶是凶悍叉腰的小杨氏也得后退避让了。   “好一个真心诚意的登门谢罪, 好一个真心求娶宋家女儿,当着我宋家全家人的面都敢如此泼悍无理, 可想而知, 我家小妹孤身一人在你周家时,又是何等的处境!”   祁春的锄头指着小杨氏,声色俱厉, “今日,诸位汹汹而来,倚老卖老,仗着人多势众欺我势单力孤,我们姑嫂二人,不过是弱质女流,自知无法与你们抗衡,但是我们即便是死,也断不会屈服,索性,大家就一拥而上,把我们姑嫂一同杀了吧。”   此话一出,不仅是小杨氏,就连向来惯会以口舌之利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大杨氏,也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二郎媳妇,你这话怎么说的……”   什么杀不杀的,谁要杀人了?她们只要宋小妹进周家门,让宋长安无法甩开她们,让周家能够继续趴在宋家的脊背上,继续吸血!   “话是怎么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做了什么。”祁春一人守在门边,面对着各怀心思的众人和全然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婆婆,面色冷肃,毫无退意,“小妹不过被你们掳去一日,便已经失去了半条命,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多说,诸位若是真的如自己所说那般带着万千诚意而来的,那不妨再等上一段时日,待小妹身子爽利了,再谈也不迟。”   “这……”   “你们不会,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吧?”祁春抬着下巴打断她的话,说完之后,又冲她笑了一下,一个悠悠扬扬的“嗯”字,尽显讽刺意味。   大杨氏给她狠狠将了一军,竟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等,一等,等来的全都是变数,是事态的不可控制,她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好打发。   “哎呀……”大杨氏垂着眼睑,眼珠子飞快转动着,两只手不住地攥在一起搓来搓去的,“这这这……这小妹,她早就是我周家的媳妇了,一直在娘家待着,算怎么回事啊?再说了,荣儿都亲自来接了,他腿脚不便,二郎媳妇你就体谅体谅,别折腾他了,行不行啊?”   早知道她会死缠烂打,祁春闻言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只是冷冷道:“他是腿脚不便,我可没叫他来,他若是不高兴了,大可一去不回。”   “你何必如此得理不饶人呢!”大杨氏一跺脚,看起来颇为委屈气恼,后面的话低了下去,碎碎念的样子更显无奈,“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这么计较啊,你这丫头,也忒不懂事了……”   “就是,”小杨氏愤愤接话,“我们家荣儿是手脚粗苯了些,不小心伤了小妹,但你也不能抓着这件事不放啊,以为自己占了理,就可以在长辈面前托大拿乔,还把婆婆外祖母都关在门外吃冷风,你这又是什么教养?!”   祁春握着锄头的手紧了紧,“在教训别人之前,先把自己家教好了再说。”   “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大杨氏抓住机会,双眉一蹙,声音立刻拔高了起来,“怎么说这也是你舅母啊,怎么说话呢?”   又来了!   又是胡搅蛮缠这一招!   祁春感觉自己的脑袋隐隐作痛了起来,她知道,跟眼前这帮人是说不通了,不论她说什么,如何的有理有据,她们脑子里永远都只想着如何狡辩,多说无益。   “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祁春说着,朝前迈出一步,将堵在门口的人全都逼下了门前石阶,才一转身,进门去,反手将门又重新关上了。   里面,听到了一切的宋小妹气得浑身发抖。   祁春赶紧一把按住她的手背,冷然道:“有什么好气的,一帮肮脏龌龊之人,污言秽语,也值得你这样动怒?”   宋小妹紧绷的背脊为之一松,眼睛泛出一圈水雾,望向祁春。   见她冷静了下来,祁春的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下来,“你瞧,外面那些人,都是全无半点心肝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死或伤而感到一丝的难过或惭愧,所以,你得活着,不仅要活着,而且还要好好的活着,让他们瞧着,看着,最后活活气死,这才是让他们感觉到疼的最好的方式!”   糊里糊涂的去死,不过是成全了他们而已。   宋小妹闻言,怔愣了许久,才含泪点头。   外面,眼见着祁春又一次把他们关在外面,而且态度比起以前还更加强硬,小杨氏一振臂,对着众人就开始数落祁春的不是。   这件事,交给她来做,最合适不过了。   她对祁春的怨恨,可是刻骨铭心的。   “你们可是都看到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儿媳妇,晾着自己的婆婆不算,还把自己年迈的外祖母也关在外面,知道是亲戚上门了,不端茶不送水不说,竟拿着凶器喊打喊杀的,这二郎娶的可真是好媳妇啊!”   “小妹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乖巧懂事,孝顺母亲,可是自从祁氏进门之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哄得这姑娘这般鬼迷三道,连生身母亲也敢忤逆!”   “我看啊,祁氏就是个扫把星,专来坏人好事的。”   “若是没有她,小妹早就开开心心的嫁入我周家,与荣儿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哪会生出这么多事情来。”   “老话说的好啊,‘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祁氏身为儿媳,不懂得孝顺公婆,作为长嫂,不懂得教导小姑,这样的媳妇,依我看啊,不要也罢。”   小杨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原本笔直的铁片,一点一点掰弯。每一次,就只弯曲那么一点点,看起来无伤大雅,可是到最后,那铁片,已经成了半圆,弯了一百八十度了。   一张指鹿为马的嘴,原来是祖传的本事。   虽然在场的人并不全是眼瞎心盲之人,但是有点脑子懂得权衡利弊的人都知道,祁春不过是一个孤女,嫁到宋家来,可以说是毫无根基,以她一人之力,如何抗得过周家那群人。   没有人会傻到为她说半句话。   反正,她若是伤了死了,宋长安也没办法赖到他们头上来,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宋长安会不会回来,回来之后会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出头都是未知数呢。   何必呢? 第48章 这个人分明是宋长安,可又分明……   于是, 众人,包括周氏和宋大谷父子在内,就眼睁睁看着小杨氏抬起了院子里的粗壮木头,砸向了祁春的房门。   风雪怒号, “哐……哐……哐”的沉闷的撞击声, 回荡在宋家沟里。   坐在屋子里的祁春, 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屋宇正在一颤一颤地摇动, 瓦片上的细雪见着缝隙,正在一点一点的渗漏下来。   宋小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腥甜的血填满了她的嘴。   嫂子说的是对的!   她知道嫂子说的是对的了, 她死了,没一个人会难过, 所以她不能死。可是如今, 却是不仅她活不了, 一直爱她护她的嫂子也要因为她的缘故, 被这些人欺负,她不能, 也不甘心。   “我跟他们拼了!”   宋小妹悲号一声, 挣脱祁春的怀抱,就要冲出去跟外面的人同归于尽。   祁春大惊失色, 连忙抱住她,“小妹——”   “嫂子, 你放开我, 我跟他们拼了!”宋小妹状如癫狂,拼命挣扎,“他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祁春只能死死抱住她, “你冷静!”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宋小妹自小虽然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但是自小乖巧,从不与人交恶,学不会那套泼辣低俗的骂人功夫,一句“欺人太甚”伴随着哭喊,直到力竭。   外面,在大杨氏的默许甚至是授意下,周大郎、周荣的母亲曹氏,甚至是腿瘸了的周荣本人也跟着上阵,大家一起手脚并用,疯狂的砸毁那道唯一能护着两个无辜女子的木门。   踹了几脚之后,大家甚至觉得,能不能砸进去倒是其次的,这么一次一次的砸,一声声的巨大的“哐哐”的声音,倒是格外悦耳。   他们想,里面的那两个人,该是惊恐地看着这扇摇摇欲坠的门的吧?   只要这门一倒,她们就避无可避,藏无可藏,只能任他们宰割了。   那个强悍的女人,也终于要被好好收拾一番了。   他们一脚脚的踢着,脸上兴奋的神色越发明显,直到大门轰然倒塌,他们才意犹未尽的收住了脚。   不过里面的景象,倒是和他们想象中的惊慌恐惧有所不同。   祁春将宋小妹护在身后,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没由来的,众人皆是一个寒噤。   这女人,可比宋小妹有滋味。   周荣想,可惜她是有夫之妇,是宋长安的媳妇,他现在不能像逼迫宋小妹一样逼迫她,有朝一日……   周荣想着,仿佛一切已经遂了愿,咂起嘴来。他在曹氏的搀扶下,一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冲祁春背后的宋小妹道:“你往哪儿躲?你以为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宋小妹自是疯狂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周荣为了配合大杨氏的苦情戏,已经不情不愿地在外面跪了许久了,本就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耐心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见宋小妹这般不识抬举,他二话不说,一瘸一拐地过去,就要硬拉宋小妹,结果肚子挨了一脚,狠狠摔向一边。   “滚开!”祁春怒叱着,抬脚就踹了过去。   曹氏母子都没有想到,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出手伤人,一时间没有防备,齐齐摔倒在地。   “臭婊子!”周荣勃然大怒,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朝着祁春就扑了过去。   祁春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一手揽住宋小妹,往一侧避开。   周荣扑了个空,更加怒不可遏,转身就又追了过来。   屋子里空间有限,而且在这样的地方,于女子而言实在是太过危险,祁春来不及想太多,一手拉起宋小妹,一手从桌上抄起做绣活用的剪刀,朝着门口冲了过去,门口的小杨氏和周大郎畏惧她的剪刀,连忙避开。   院子里,围观热闹的人眼见事态已经不可控制,怕受牵连,齐齐躲到了角落里,见到祁春二人冲出来,也权当是瞎了,什么反应也没有。   仓皇之间,祁春只觉得那飘飘雪花,巍巍青山,都是那样的面目冷肃,它们俯瞰人世凄苦,却从不动容。   “拦住她们!”   看到祁春又拉着宋小妹往栅门而去,大杨氏先反应过来,一声断喝,断送了祁春和宋小妹的生路。   周氏和宋大谷似乎已经完全傻掉了,像是坠入梦境一般,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祁春拉着宋小妹,退到了井边。   这是一口深井,水还没有完全结冰,她们若是跳进去了……   饶是见惯了生生死死旦夕无常的祁春,此刻脑子也是乱嗡嗡的,一时间竟也不清楚她跟宋小妹跳进这结着冰的深井里会怎么样。   没等她往下想,刚刚被关上的栅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守在门边的两个周家人直接被撞飞到两边。   动静之大,如劈山裂石。   院子里装死的看客、刚刚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曹氏母子以及大杨氏、小杨氏、周大郎等人俱是一惊,瞠目结舌地瞪着眼,直到一队全副甲胄的人鱼贯进入院子,都没有清醒过来。   闯入院子里的人,大概有二十来个,个个都是黑色甲胄,头戴红缨头盔,手握长枪,他们进了院子后,很自然地分成两列,正好把祁春和宋小妹围在了中间,将她们与所有人都隔开了。   祁春惊魂未定,一只手挡在宋小妹身前,绷着脸看着,不说话。   很快,一个黑甲红袍的小将快步走了进来,他停在院子中间,左右环视了一圈,高声道:“是什么人,胆敢在我家将军家中放肆?!”   大杨氏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勉强醒过神来,“敢问……你家将军是哪位?”   小将还没有回答,外面就响起了一道沉厚的声音,“是我。”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瞳孔骤缩——   宋长安!?!   从门口阔步而来的人,一身明光铠,腰悬宝剑,手握长鞭,身后的黑色披风随风猎猎作响,张扬飞舞。他眉如剑眸如星,满脸风霜又一脸刚毅不可欺,冰冷的眼神巡视着院子,却在转到井边时,猝然柔和。   这个人分明是宋长安,可又分明不是。   宋长安只是一个泥腿子出身的野小子,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呢?   一群看客,下巴眼珠子掉了一地。   刚刚还一脸决绝的刚烈女子,却忽然嘴角一瘪,手中锋利无比的剪刀无声落地,她红着眼,奔向了巍然挺立的男子。   那是她的夫君啊……   而那个满身甲胄的人,也为他的妻,弯下了可擎住天地的不可折的脊背,将她圈进了怀里。   我为你,孤身抵抗着肮脏龌龊的魑魅魍魉,不怕投身深井。   我为你,提着半条命,走过鲜血枯骨,踏平山海,不怕风雪满途。 第49章 女人急了会哭鼻子,但……   女人急了会哭鼻子, 但是祁春不会。   这是宋长安回来所有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挣钱,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可以一个人, 背一个抱一个的风里来雨里去, 从未听她言一声苦。为了宋小妹, 她提着锄头就在别人身上挖出一个血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大概是皇宫女人的风范?   不怕苦不怕血不怕死, 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世间女儿有“哭”这一技能呢?   可是现在,她几乎挂在丈夫身上, 把自己深深埋在他的怀里,闷闷的压抑的呜咽声, 在自己男人沉默的安抚下, 渐渐变大, 直至失控。   雪花飘落的院子里, 风声不断,也没盖住她的声音。   宋长安红着眼, 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抚平妻子心中的委屈, 只有紧紧抱住她,一只宽大厚实且粗粝的手掌, 一下一下地从头上,顺着后脑勺、脖颈, 一只滑到后背, 轻柔而规律的轻抚着。   院子里的人,仿佛被这冰雪冻住了一样,个个敛声静气的, 看着他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就连宋小妹,也是呆呆的没有动,只在迷迷糊糊之中想着,她这宛如天神降临的二哥,世间也只她二嫂能配得上了。   “二……二二二……二郎回来了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在院子中响起,吵到了疲倦的祁春,她搂住宋长安脖子的手微微一松,片刻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他,离开他的怀抱,站在他身边。   宋长安揽住她的腰肢,笑了一下,“那可不,不早不晚的,正好瞧见了你们是如何趁我不在,欺辱我女人的。”   大杨氏脸色一白。   她之前这般逼迫,就是希望在宋长安回来之前让一切木已成舟,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巧,他竟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这个外孙性子跟顽石一样,太强硬,实在是不好下手啊。   “我记得我走之前说过,谁要趁我不在,欺辱我妻儿,我必定如数奉还。想来,你们是当我在开玩笑了。”宋长安一个眼神,随行的小将便一挥手,入院的士兵们立刻散开,铿铿的脚步声像是要把脚底下的土地都要踩塌几寸一样。   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就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一样,一寸寸踩下去。   散开的士兵,围在院子周围,一副只要有他们在,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的样子。   他要杀了他们吗?   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俱是一瑟缩。   “齐云。”宋长安一抬下巴,示意那小将去查看他的屋子,齐云应声而去,宋长安便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披在祁春身上,还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了一个他以为很好看的结子。   祁春觉得不堪入目,但是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扫他的兴,只好忍着了。   他没有动雷霆之怒,甚至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生气,可是在场的人却莫名觉得头顶上压着一朵巨大的乌云,随时都会有一道雷劈下来!   大杨氏悄悄后退了几步,伸手捅了捅呆若木鸡的周氏。   周氏恍惚转头,似醒未醒,见到自己母亲指了指宋长安,便迷迷瞪瞪的走过去,“二郎……”   宋长安还在低头弄披风,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周氏又去看祁春,可是后者也一样,含笑看着两只笨拙的大手,连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她。   宋长安回来了,这些烂事,就交给他好了。   齐云蹬蹬跑过来,“将军,门是从外头暴力踢开的,上面全是脚印,还破了,得重新换一个。”   宋长安笑了一下,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听到了一件好笑却又不怎么关心的八卦一样,“哦,是谁踹的?胆子倒是不小啊。”   齐云却是脸色一肃,“属下立刻去查。”   其实还查什么查啊,他们进来的时候,门边站着的,不就是周大郎夫妇和曹氏母子吗?曹氏母子甚至还没从里头出来。   可齐云偏要查,他抬手招来了两个人,装模作样道:“此乃龙骧将军的住处,如今竟被人破坏至此,为了不连累无辜之人,还请大家配合一下,来对一下脚印。”   对脚印?   周大郎小杨氏及曹氏母子只觉得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   茫然间,就听到一道仿佛来自远山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厚的壁障传了过来,“哎呀,你离得最近,就从你开始吧。”   “不不不!”周荣踉踉跄跄,慌忙后退,听令而来的就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士兵也不拦着他,反而跟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四脚朝天的摔下台阶。   “笑什么笑?”齐云自己也笑了,还嬉皮笑脸的去呵斥别人,“赶紧把人给我抬过来,一只脚的事情。”   “是。”   “不不不,不是我,是……是大伯,是大伯!”周荣吓坏了,拼命反抗,同时还不忘把周大郎拉下水。   要死,大家就一起死吧。   周荣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兼之曹氏不忍看到自己儿子受苦,扑了过来,对着两个士兵又踢又打的,他们一下子还真抬不起他来。   齐云挠挠头,看起来似乎颇为为难,他沉吟了片刻,一拍脑袋,道:“不过一只脚的事情,要实在不行,就把他腿砍了不就完了?动手!”   “遵令。”   “不要!”听到要砍掉一条腿,曹氏和周荣顿时吓惨了,面色发白,惨叫连连,院子里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在的人也纷纷哆嗦起来。   他们在外面可是连人头都砍,眼睛都不带眨的,砍一条腿,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看了热闹,还把命给搭进去了,这也太划不来了吧?   在这种情况下,愣是没人反应过来,说一句“其实脱只鞋就可以了,不用砍下一条腿的”。   周荣哭哭啼啼,自己爬了起来,全身发抖的印了脚印。   是他无疑了。   齐云脸色骤然一变,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啊!来人,给我押起来!”   “是!”两个士兵抬手一摁,把周荣反手按在地上。   周荣拼命抵抗,士兵一个不耐烦,直接一横长枪,抵在他脖子上,“别动!”   周荣彻底不敢挣扎了,只体如筛糠的跪着。   曹氏哭天抢地,一面求他们行行好,看她已经年老的份上,不要伤了她家的独苗苗,一面把周大郎拉下水来,说她家周荣腿脚不便,虽然也踢了门,但是把门踢坏的人主要是周大郎。   齐云还没什么反应,躲在另一边的小杨氏听了,立时冲过来,甩了曹氏一巴掌。   他们这般尽心尽力,替她家谋划,没想到事到临头,她竟然这般忘恩负义。要不是她家周荣惦记上了宋小妹,他们能这样吗?   听到小杨氏又把锅扣了回来,曹氏直接跟她撕打了起来,“你个贱人,要不是你们家说宋长安有出息,他媳妇也能挣钱,娶了宋小妹就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家能被害到这个地步吗?”   “你血口喷人!”小杨氏一把扯住曹氏的头发,将她拽得踉跄几步,“明明是你家周荣见人家姑娘貌美,非要强上,惦记着人家,我们能替你们上门提亲?”   又听人提起了最不堪回首的伤痛,站在井边的宋小妹脸色骤然发白,摇摇欲坠,祁春连忙给了宋长安一个眼色,就去扶着她,带着她到僻静的角落里休息。   小杨氏和曹氏还在继续狗咬狗。宋长安抱着手,冷着眼看着。   大杨氏听着不像话,上前阻止,被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倒在地上。   周氏心痛万分,连忙拉拽宋长安,叫他赶紧帮忙,叫她们都不要闹了。   可是她那身材高大的儿子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不仅没有去劝架,反而道:“母亲脸色怎么这么差?难怪有人打上门来了也不见你出来帮一把,原来是身子不舒服……齐云。”   围观看戏的齐云快速跑过来,“将军,属下来了,您有何吩咐?”   “带她下去休息,嗯……还有我的父亲大人。”宋长安瞥了自己父亲一眼,嘴角挂在一个叫人看了并不觉得欣慰的微笑。   “二郎!你!你这是……你什么意思啊?她们可是你的亲人,是你的舅舅舅母……嘭!”   被关进去之前,周氏还在担心周家人。   宋长平快要被这个家逼疯了,他跟着士兵将母亲关进去,崩溃的喊:“娘,你闹够没有?这个家已经成这样了,你还想着别人!”   “外祖母一家就想去吸血鬼一样趴在我们家上吸血,你怎么还向着她?你清醒一点?!”一想到离他而去的妻儿,宋长安就心如刀绞。   这么多年了,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每次他稍有异议,母亲就大发脾气,他只能一忍再忍,却不想,忍出了如今的结局。   大杨氏气得全身发颤,冲上来就指责宋长安不孝——这个外孙,软硬不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撒泼耍赖模糊视听了。   可宋长安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只抬手一压,冷静道:“孝与不孝,自在人心,我们现下要论的,是大魏法纪问题。按大魏律,奸淫妇女的,当刺配流放苦寒之地……”   “什么奸淫……他们是……”   “虽然说他与我并没什么关系,但怎么说也是周家的人,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   除了祁春和宋小妹,所有人都随着宋长安的话松了一口气——总算说了句人话。   可是大家的那口气还没松完,他就话锋一转,冷然道:“所以,我就只要他一条腿向我妻及妹赔罪,再废掉他命根,为天下的女子求个公道!”   “女子何辜,要受这等苦!”以周荣的人品,受害人肯定不止宋小妹一个,只是她们身边没有祁春这样的嫂子,也没有宋长安这样的兄长,只能忍气吞声的活下去,或者一死了之。   所有人都呆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宋长安出手,居然这么不留情面,那个周荣,好歹也是他表弟啊!   角落里的宋小妹死死抓住祁春的手腕,泪流满面。   “不……”   “不要!”   大杨氏和曹氏近乎失声,才堪堪发出声音,就被宋长安的声音盖住了。   “动手!”摧金断玉,令出无悔。   押着周荣的士兵毫不犹豫,后退一步,长枪一挥,骨头断裂的声音和惨叫声立刻响彻山谷。   周荣疼得晕了过去,翻身仰倒在地上,齐云拔出腰间的匕首,手腕轻轻发力,寒光一闪,周荣的裤子便已鲜血淋漓。   曹氏也嘶喊着,晕了过去。   院子里有好一会儿都是寂静无声的。齐云示意底下人把周荣抬到一边给他上药,免得人死了。   “二二二二……二郎,你家的事情,与我们可没什么关系啊你你你你……”   “二郎媳妇,你你你你说句话呀,我们……”   见到宋长安出手如此狠绝,大家都被吓坏了,想逃出去,却抵不过战场厮杀的铁汉,只能转而去求他们夫妻俩。   宋长安拦在祁春跟前,道:“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别在我妻前面撒泼。”   闯到祁春跟前的是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妇女,祁春约摸记得她姓陈,此前还是她帮忙着把宋小妹抬进屋子里的。   “陈大娘,你先别着急,我夫君不会冤枉好人的,你且等着吧。”   宋长安当然也知道这件事情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也不是全无关系。既然大家对他家的事情都这么好奇,那就索性留下来看个够好了。他们想看祁春的笑话,他偏不让他们如意。   听到祁春的话,他也不反驳,只是安抚似的按按她的肩膀,又转过身去,让齐云亲自去请永清县令,又让其他人去请里正和宋穗姑。   满满的一副清理门户的架势。   所有人都以为,有那么一点血脉就可以为所欲为,真当他这么糊涂吗?! 第50章 “二二二二……二郎……   天色向晚, 已至掌灯之时,但是沉沉的夜色下,宋家沟却一片昏暗,只有最高处的宋家有些亮光, 远远瞧去, 犹如鬼城中一点幽幽萤火, 让人看着有些发寒。   宋穗姑,里正陈官以及县令吴中显纷纷赶到宋家沟时, 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宋穗姑最先赶到。   宋家的事情黏黏糊糊的,叫人不知道怎么决断才好,她早就不想理会了, 但是去请她的人声称是宋长安的人,而且听他描述, 应该是宋长安想要决断了, 她便来了。   一进门, 她吓了一跳。   宋家的院子里塞了一堆人, 其中还有不少的熟面孔。当年她出走宋家,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出了些力, 说她已是赵家的人了, 宋家的事情就少管一些。   现在,他们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围着一个火堆沉默不语,见到她进来, 先是欲言又止, 继而低头沉默。   剩下的是站的笔直,头上身上全是雪花也巍然不动的大魏将士。   宋长安的下属,她的侄子, 真真是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了。   “姑姑来了?”祁春和宋长安一道迎出来,将她接进屋子里,“天冷路滑的,辛苦姑姑跑这一趟,姑父没来吗?”   “反正有人接送,他就不来了。”她是宋家女,跟宋家都老死不相往来,何况是赵田呢,能不打照面,就不照面了。   宋长安对这其中的情况显然是了解的,闻言只是轻轻将话题揭过,“陈里正和吴县令还没到,姑姑喝些热水,等一等。”   “不着急。”来都来了,就等着看看吧,宋穗姑一点儿也不着急,“孩子呢?”   祁春低头,“一直在盛京里呢,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们了,不过他们应该一切都好,等事情结束了,我带他们去看姑姑和姑父。”   “好。”这个侄媳妇,宋穗姑还是很满意的。   宋小妹递上了热水,宋穗姑接过,关切地看了她一眼,道:“事情都过去了,你母亲和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有二哥和二嫂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知不知道?”   宋小妹神色很平静,点头道:“我知道,嫂子都跟我说了,谢谢姑姑。”   虽然跟这个姑姑不太熟,但是宋小妹并不抵触她,甚至隐隐的,生出一切亲切之感来。   另一边,听到宋穗姑提起孩子,宋长安绷了半天的脸色瞬间柔软了下去,侧过头去低声问祁春。   这两个孩子啊,他只在他们刚刚出生时见了一面,一别数年,他们应该已经可以到处跑了。   镇守积云城的时候,他总是梦见他们,梦境里,还在襁褓之中的他们总是冲他笑,他也冲他们笑,他抬起头,想跟别人炫耀一下自己的孩子,或者是想跟祁春说两句话,再一低头,怀里的孩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慌慌的四处找,就听见孩子在叫他,清清脆脆的笑声响彻整个山谷,可他找寻了半天,也只能看到他们背影。   他的春儿,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背对着他,朝着茫茫的远方而去。   母子三人,悠然欢快,全然听不见他的呼唤。   祁春低眉笑着,给他比划两个孩子的大致身量,说盼盼像个男孩子,性子野,反倒是有期,性子沉静,会写好几个字了。   宋长安听着,眉目越发柔和,心里暗暗盘算着该给孩子请启蒙先生了。   周氏和宋大谷被关在宋长平的屋子里,现下也不闹腾了,宋长平不想出来见人,索性就在里面待着,免得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而大杨氏一帮人,则跟着宋家沟的人一起在外面烤火。起初,他们还骂骂咧咧的往宋长安夫妻身上泼脏水,可是发现根本没人听之后便觉得无趣,什么也不说了。   又等了片刻,陈里正和吴县令才气喘吁吁的赶到,“见过……龙、龙骧将军。”   大魏的龙骧将军,官居正三品,区区的七品县令,见了他自是诚惶诚恐,遑论连品级都没有的里正,谁能想得到,宋家沟这么个破地方,居然还能卧着一条龙呢。   二人顾不上自己脚上泥渍,连忙问有什么事。   “二位随我来。”齐云将他们往西边的屋子引去,给他们介绍了大致的事情经过。   简而言之,就是大杨氏那个恶毒的老虔婆,为了贪图宋家的富贵,逼迫宋家女下嫁给一个极其猥琐恶劣的男人,几乎逼死了他们将军家的妹妹。   将军夫人果断援手,也几乎被逼得跳井了,若不是他们将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物证就是那一扇被踹倒的大门和脚印,人证嘛,多的是,那一院子的人都是。   宋长安把他们扣下来,一是为了威慑,他既已回来,就不容得任何人再欺负他媳妇。二来,也是为了作证。   陈官听得瞠目结舌,等回味过来时,背脊一阵儿一阵儿的发凉。   宋家沟是他辖下的村落,村中险些发生命案,他竟然毫无所知,要是宋长安非要跟他过不去,那他就真过不去了。   吴中显听得双眉紧锁,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毕竟除了撞坏了门,周家此番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宋长安若是非要计较,仔细思量起来,也是一件要命的大事。   他专门他们叫过来,显然不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且看他是什么说法吧。   吴中显心里拿定主意后,叫随行的文吏把事情记录后,再去盘问几个人证,录下口供,自己则随着陈官去找宋长安了。   宋长安心中早有决断。   第一,周氏嫁到宋家来已有三十年了,早就是宋家的人了,因此从今往后,再不许她与周家人往来。待到盛京的府邸安置好后,他们会将接过去,安养天年。   第二,周家早年对宋家确有恩情,但是这么多年,他们从宋家拿走了无数财货,宋家早就不欠他们什么了。如今,他们联手逼迫,致使宋小妹受辱,几乎丧命,将整个宋家闹得鸡犬不宁,差点逼死奉命出宫抚宁军心的长信宫一等宫女,罪大恶极。周荣废为废人,责令周家庄里正,看管曹氏,令其终生不得离开周家庄半步。大杨氏,周大郎及小杨氏等,赔付宋小妹一百两白银,终生不得再上宋家门。   周家与宋家,恩断义绝。   不算赶尽杀绝,却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有官府文书为凭,有里正与宋穗姑首肯作证,再无余地。   陈官和吴中显完全没有异议。   宋穗姑听罢,起身拐进宋长平的房间,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周氏悲痛大哭的声音。   让她跟周家尤其是她的生母大杨氏断绝往来,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痛苦。可是儿子锦绣前程在前,一家人的荣华富贵在后,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就只能是宋大谷休妻了。   周家就没有弃妇!   当年,她有个堂妹被休回家,最后死在了周家庄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中。   她不要!   不要,就只能与周家断绝关系了。   周氏哭哭啼啼,可在强势的儿子面前,她也只能认命了。   可大杨氏不认命,她知道,要是自己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了,不仅是宋家这边的富贵与她无关了,宋长安如今真的是飞黄腾达了,这样的泼天富贵,她怎么能放过呢!   更要命的是,她在周家庄,再也不可能说一不二了。   这让她怎么受得了!   于是,见大势已去,大杨氏一声悲鸣,朝着柱子就撞了过去,但是被齐云和一个士兵摁住了。   宋长安勃然大怒,当场就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插在地上,寒着一张脸道:“外祖母既然无言苟活于世,那就用这把刀自我了结了吧。这把刀随我征战多年,染了不少敌军贼首的血,够资格送走你了!”   这是什么话!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大杨氏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但是宋长安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一撩衣袍,霍然转身,一把抓住周大郎的后颈,连拖带拽的将他提到大杨氏跟前,继续道:“身为人子,明知生母头脑不清而不知规劝,任由其自掘坟墓,引得母亲悲愤自尽,实为不仁不孝,若是母亲决意去死,那你还有何脸面苟活在这世上!”   也就是说,大杨氏要死,完全没问题,但是她死了,自有周大郎陪葬。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杨氏不心疼女儿,对儿子却是实打实的心疼的。她一把年纪了,早就该死了,但是她的儿子却不能因她之故,死于非命。   “你……你!”你好狠的心!   大杨氏气得手脚发颤,指着宋长安的鼻子,但是对上他冰冰凉凉的眼眸,一肚子的孝顺大义梗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外孙,自小离家,与她亲缘情分淡泊,又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不论是软的还是硬的,他都不吃,都有应对之策!   大杨氏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这外孙到底是什么做的,这般无情无义!   宋长安望着一院子大气不敢出的人,一抬下巴,波澜不惊道:“如此,诸位慢走,本将军就不远送了,希望诸位管好自己的那张嘴,免得将军府的人上门叨扰!”   谁要是敢在背后搬弄是非,他奉陪到底! 第51章 正文完   大杨氏等人满怀信心而来, 又在夤夜失意而归,闹了一整天的宋家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人走,灯火阑珊。   祁春和宋小妹安顿好了周氏等人,累得哈欠连天, 几乎连腰也直不起来, 等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 才发现门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装了回去。   门扉半掩着,明黄的光从里头渗漏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祁春莫名的心一跳。   她放轻呼吸,抬手, 轻轻推门。   一道高大的申影,伫立在长桌旁边, 长长的人影印在墙上, 显得伟岸而可靠, 她的房间, 终于不再那么空荡荡了。   嗯,他在的。   祁春偷偷舒了口气, 才走进去, 转身将门关上,“时辰不早了, 早些睡吧,明天去把孩子接回来……我跟你一起去。”   宋长安没有应声, 甚至莫名其妙的, 祁春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涌动,犹如山雨欲来。   她疑惑,缓步向他走去, “怎么不说话?是太累了吗?对了……你怎么回来了?”还回来得那么及时。   她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也终于回头看她,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眼神由一开始的茫然,转向专注,再变得……炽烈,把没有防备的祁春都烫了一下。   “若是我没有回来,你预备怎么办?”他压着声音,低哑的问。   祁春有点懵,心怦怦乱跳,既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啊?”   宋长安穷追不舍,迫近她,“若不是因为我这么多年,想你想的发疯,一路上马不停蹄的赶过来,要不是我在山下听到撞击声,觉得情况不对,匆忙上山……祁春,你预备怎么办?”   他想她想得发疯?   相识、相爱至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这让祁春意识到事态不简单。   可是她能怎么样呢,那是宋小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多年来一直待她以诚的小姑子,退一万步说,即便只是一个外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啊!   祁春心中委屈升腾,可是她不想一见面就跟他说这些,让他累上加累,便强颜一笑,岔开话题道:“大军班师回朝了?你现在的职位,不先入朝觐见没有问题吗?”   “祁春!”她看不出来他有多担心她吗?干什么顾左右而言他?!   宋长安几近失声的喊了一声,手臂一伸,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疼!”   祁春直接是撞进他怀里的,他双臂太过用力,一只圈住她的肩膀和后背,一只箍住她的腰肢,几乎将她整个人的骨头都揉碎了。   祁春不由得低呼,宋长安似有所觉,减掉了那么一丝丝的力气,就好像他再松一点,他怀里的娇妻就会被抢走一样。   祁春想笑,笑他堂堂的龙骧将军,竟然这般孩子气,可还没等笑容绽开,眼泪就先从眼角滑落了。   她仰着头,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脸埋在他的颈窝中,翁声道:“你别怕,现下你回来了,以后都不会再像今天一样了。”   圈在身上的力道骤然撤去,祁春正惊疑她说的话真就那么有魔力吗的时候,下巴被人挑起,双唇已被人用力吻住,她受不住那猛然而来的力道,向后倒去,腰身就被一只大掌托住,让她不仅没有倒下去,反而不得不与另一个紧密贴合。   才几息的工夫,她就被亲得溃不成军,气喘连连,只能撇开头,以求自保。   然而那热烈的吻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而是落在其他地方,就连托住她腰身的那只大掌也开始发烫,胡乱游走起来。   “长……长安!”她气息紊乱,呼吸紧促,差点连两个字都说不出来。   孤灯熄灭,腰间一松,身上一轻,脚下一空,享受了四年平静的木床一夜不得清静。   宋长安像是要在一夜之间,就要告诉祁春,他有多爱她,有多想念她,有多害怕失去她。   他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又固执到偏执般的,一定要听到她回应,祁春没办法,只能非常努力的,才能回应一声 “我在”,但是有时候,他攻城略地太猛,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引得他更加不安疯狂。   祁春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几乎一完事,就睡死过去了。   再一醒过来,就看到外头已经很亮了,让她全身酸痛的始作俑者正躺在她身边,搂着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祁春又羞又怒,一拳打了过去,“宋长安,你有病啊!”   这一打一骂,祁春才发现自己不仅浑身无力,全力发过去的那一拳连个宋长安挠痒痒的资格都没有,声音也是哑哑的!   真是个疯子!   祁春恨恨的瞪着他,可是宋长安不仅没有收敛一点,反而是单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在她的唇上点了四五下,还越亲越来劲的样子。   担心事态又失控,祁春赶紧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的胸口,“今天还要去接孩子,你别闹!”   她已经怀疑自己能不能起得来了!   这混账东西,一回来就折腾她!   “好!”一听到孩子,宋长安显然非常高兴,应了一句“好”之后才觉得不对,孩子回来了,不就意味着……   于是他愣了愣,喃喃道:“真希望今天就能搬到盛京去,这样他们就不用跟我们挤在一处了……”   祁春累得发昏,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有气无力道:“那以后我们就在盛京住着了吗?大哥他们一家怎么办?”   “按大魏律,兄弟年过二十就要分家,若不是我从了军,我跟大哥早就分家了,如今我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分家的。”分了家,就要各过各的了。   “那你以后……还走吗?”祁春抬起脸,仰望着他,问得小心翼翼。她怕自己会失望,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一个人从日出到日落,从天黑到天明,她已经受够了。   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宋长安拍拍她的肩膀,道:“若是没有特别大的战事,应该就不走了。”   那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可是不论怎么样,两个人能朝夕相守,便好了。   祁春抱住他,好一会儿才问: “小妹也跟我们一起?”   “嗯,父亲母亲也跟我们住,这样一来,大哥这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夫妻不和,宋长平这边也是鸡飞狗跳的,宋长安暗暗摇头,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眼光好运气好,得了这么个媳妇,“你放心,开府之后,府中你说了算。”   龙骧将军宋府,由她主持中馈。   祁春一听,头皮发麻,三品官员的府邸,对内弹压刁奴平衡各方调度人手,对外周旋权贵迎来送往,一饮一啄一举一动全都是事,想想就累人。   “我能不干吗?”祁春伏在他肩上,笑问。   “嗯?”宋长安威胁似的吊起鼻音,搂着她的已经向下滑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祁春在床上滚了两圈,连忙认错,“啊啊啊我错了,我做我做,我做。”   “做什么?”宋长安的脑子显然又在想别的事情了,望着祁春的眼神又变得危险起来。   “起床了,你赶紧起,这都什么时候了!”祁春警惕起来,扯过被子裹住自己,同时还伸出一只脚,踢了他一下。   宋长安哈哈大笑,翻身下床去,一边给自己穿衣服一边将祁春的衣服捡起来,给她放在床边。   宋长安让齐云给套了辆马车,夫妻二人收拾停当之后,就要去盛京接孩子。   宋小妹巴巴的跟在后面,不敢追上去,又不敢一个人留下来,唯恐自己被丢弃了。   她还没从那些事情中走出来,祁春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没办法,祁春只能带着她一起了。她向她招招手,“过来吧,一起走。”   宋小妹登时喜笑颜开,一路小跑。   路上有积雪,有些路段结着冰,祁春全身都不适,走了一段路就有好几次差点摔倒了,作为罪魁祸首,宋长安很自觉,直接把她背到背上。   “小妹,自己跟上啊。”   宋小妹瞪着眼,等他们走了好几步才回过神来,追了过去。   盛京城,锦绣坊。   天寒地冻的,各处都是生意寥落,被宋长安抱下车之后,祁春一路走进去,都没看到胡文香或者是孩子的身影,她一边叫一边走进去,最后在后院找到了烟熏火燎的几个人,目瞪口呆。   小荷坐在炭火旁烤肉,烟气袅袅,宋有期在台基下堆雪人,胡文香和宋盼盼一人一串烤肉,在廊下打打闹闹的。   祁春嘴角抽了一下,“胡姐姐,盼盼,有期……”   她才几天没过来啊,他们就彻底的撒开脚丫子欢了。   “娘亲!!”   见到是祁春,两个孩子立刻丢下手里的一切,朝她扑了过去,宋长安从后面扶了母子三人一下,没让他们摔倒。   母子三人亲亲热热的,宋长安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尴尬的望着——孩子不认识他。   胡文香站在廊下,慢条斯理地吃着烤肉,望着院子里的人——宋长安竟然回来了,大军不是还在半路上呢吗?   宋小妹缩在门边,没有跟着进来,齐云在外面看着马车,安心等着。   “来,盼儿,期儿,来看看这是谁?”祁春指着宋长安,问他们。宋长安慢慢的蹲下去,向他们伸手,可是两个孩子却望着他不动,甚至不自觉地往祁春身边躲。   宋长安鼻头一酸,祁春连忙道:“是爹爹呀,爹爹回来了。”   爹爹?娘亲说的大英雄?   在母亲的推动下,两个孩子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胖乎乎的手抓住父亲的大手。   祁春后退了一步,让他们父子单独相处。   胡文香走到她身边,颇为感慨的说道:“可算是让你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是啊,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回来了,便是云破月来,雨过天晴。   风月轮转,转眼暮春,而后盛夏。   暮春时节,帝京落英缤纷,龙骧将军府正式开府。   宋府开府那天,宾客盈门。龙骧将军夫妇齐进齐出,将军如峰壁立,夫人春风柔情,端的是珠联璧合,鹣鲽情深,令人生羡,久久不能忘。   “那天可真是太热闹了……”   “是啊是啊,老婆子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也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那宾客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来,送的礼,我看啊,至少要好几间大屋子才能装得下啦,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吃一辈子也吃不完呐!”   “可不是呢嘛,光是那流水席,哎哟哟,到现在想起来,我这哈喇子还是流得哟……真是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啊。”   “得亏是二郎夫妇心善,不然就咱们这些人,几辈子也别想有那见识。”   “就是就是……你们说,怎么同样都是光光着腚子长大的孩子,怎么他家的孩子就这么有出息啊,不仅娶了个好媳妇,还得那天大的富贵?”   “谁说不是呢,那二郎……将军夫人啊,人美心善,还会持家,那天那么多人,家里居然一点儿也不乱,事事有条有理的,真是,这件事换了谁,只怕是要四脚朝天了。”   “哎,这宋家以后啊,可是要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了……”   几个妇人闲来无事,坐在大树下回味着几个月前的事情。农家老妇,从不知隔墙有耳一说,说起话来大喇喇的,十丈之外都能听见。   小杨氏气了个倒仰,手里的舂衣棍狠狠地在捣衣砧上,一下一下的,又急又响,终于叫树下的人听见了。   可是听见了又能怎样?   大家平日里早就受够了他们一家了,现在看到他们如此落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于是,坐在树下乘凉的妇人们谈论的声音更大了。   “哎呀呀,说起来真是可惜啊,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本这些荣华富贵啊都是有周家一份儿的,可是如今啊,真是,啧啧啧!”   “缺德事儿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这不,老太太几个月了还躺在床上起不来,那周荣也是,两条腿,一条瘸了一条断了,曹氏一个人伺候着,别提多倒霉了。”   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宋长安叫人打断的,正好就是周荣健全的那条腿,现下,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了。   “长舌妇,看我不去撕了她们家嘴!”小杨氏气得将手里的舂衣棍一砸,就去冲出去,被周大郎一把拽了回来。   “行了,还嫌家里不够乱吗?”周大郎心烦意乱,手上就没个轻重的,小杨氏被拉倒在地上,登时嗷嗷叫起来,要跟周大郎拼命。   自从那天之后,他们就经常这样,四方邻里都见怪不怪了。   “滚出去!”   另一边,曹氏被一碗儿子打翻的热腾腾的面汤泼了一身,从屋子里蹿出来,急急忙忙解了衣服。   屋子里,脾气越发暴躁的儿子还在大喊大叫,曹氏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悲从中来,大哭不止。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嫁了个短命的,好不容易将唯一的儿子拉扯大了,不仅享不得半点的清福,还要遭这样的罪!   已是五月,天气暑热,身上被烫得又疼又黏,她望向门边的斧子,目光霎时寒凉。 第52章 番外   时光悠悠, 草木又是数度春秋,盛京依旧是熙熙攘攘,繁华的景象如同凝固了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   唯一的变化, 或许是西市里多了一家糕点铺。   春意楼, 他家的桂花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配方, 竟能把这种寻常的糕点做得那般风味独特与众不同,偏偏这个糕点只有他家掌柜能做, 每天的售卖量少得可怜,能不能吃得上,且看缘分了。   春意楼坐落在一个僻静的拐角里, 背靠静谧悠然的江水,地方狭小, 不设坐堂, 只能买了就走, 卖完就打烊。   哦, 对了,春意楼的掌柜, 姓宋, 二十出头,看起来柔柔弱弱我见犹怜的, 但是打起人来,特别生猛。   宋掌柜威名在外, 但偏偏有人不信邪。   “小齐将军, 您又来了?”正是午后,春意楼的小伙计一抬头,便看见从人海中穿梭而来的身影, 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   自从回京后,这位齐云小将军便天天来这里,但是一次都没碰上他们掌柜的。   “你们家掌柜的,不会正好又有事离开了吧?”齐云止步在阳光下,仰头望着娟秀的“春意”二字。   听说这是她自己写的,几年前,她还只是个一身是伤的单纯无知的小姑娘,一旦瞧不见自己的嫂子,就慌得像是被遗弃的孩子。怎么他才离京几年,再一回来,就听闻了各种各样有关她的传闻呢。   京都遍地的纨绔,不少人多多少少都在她手里吃了点亏。   小伙计欠身笑了笑,“将军,真是不巧,我们掌柜今日不来店里了,您瞧这上边,不是写着‘桂花糕’今日停供吗?”   “为何?”齐云大为震惊,深觉自己遭人戏耍了。   小伙计还是眉眼带笑的样子,显得颇为耐心,“桂花没了,每年这个时节,我们掌柜的都会亲自上山去采摘桂花的。”   “每年都去?”齐云心中稍平,“去哪里啊?她一个人去的吗?多久才回来?”   “这个就不好说了,有时候是三五日便回,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回来。老主顾们都知道,所以这几日啊,店里可冷清了。”   齐云听罢,不由冷笑一声,道:“合着那些人来这里,是为了你家掌柜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提到这个,小伙计不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反而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样子。   齐云的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不是所有人?”   “当然啊,虽然我们掌柜年轻貌美,但是她的手艺啊,那也不是盖的!”   齐云觉得这个小伙计脑子估计缺根弦,又知道宋小妹不在店里,瞬间没了攀谈的欲望,“那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哪里有好的货她自然就去哪里了,有时候还特意去看看山水什么的,权当是玩儿了。”   得,白问了。   齐云摇摇头,郁闷走开了。   金秋时节,丹桂飘香,黄昏时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河边。   宋小妹带着满身的香气从里面跳出来,看了看天色,吩咐道:“找个地方歇息吧,今日是回不到盛京了。”   出门在外,常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随行的车夫早就习惯了,当下便把马牵到一棵大树下,把马拴好,把车卸了。   而车夫忙碌的时候,宋小妹也没闲着,早就自己捡了一抱的干柴,堆砌火塘了。   二人如同往常一样,生火,烤熟随身带的饼,就着水囊,各自沉默的吃着。   夜色降临,四野寂静。   宋小妹将水囊一放,道:“你先守着,一个时辰后叫我。”   车夫认真的点头,却不说话。   他是一个哑巴,快饿死的时候被路过的宋小妹捡了回去,他虽没有一技之长,但是宋小妹也没丢弃他,而且让他学着赶车,随着自己四处跑动,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卫。   宋小妹入睡之后,阿卫就专注地盯着火塘,他坚信,只要火不灭,就不会有野兽靠近,掌柜的就不会有危险。   却不想,今夜有些不同。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万籁俱寂的山谷里显得更加的清晰,就像是在耳边炸响一般,阿卫立刻被惊动,一面靠近宋小妹,一面警惕地盯着黑黝黝的山林。   “怎么回事?”浅眠的宋小妹立刻醒了,却不见有多惊慌,而是坐在阿卫的身后,望着声音的来处。   一人一马,很快出现了光影幽微的山林处,来人步履很快,很快便由暗至明,走进了宋小妹有限的视线里。   那是一个很高大的人,牵着一匹骏马,虽只是一身寻常的衣衫,但是却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那股遒劲,她的兄长本就是军旅中人,她对这种人并不陌生。   甚至,她还隐隐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来人不说话,宋小妹也按兵不动。于是两个人便隔着一个火塘和一个阿卫,隔空互相打量了起来。   见对方一直饶有趣味的盯着宋小妹,阿卫急了,连忙后退,微微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将宋小妹严严实实的挡住了。   他说不出话来,但是喉咙间发出来的“嗬嗬”的声音却足以说明了他的戒心和敌意。   “怎么?你要保护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来人的话充满了挑衅,“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   阿卫被激怒了,当下什么也不顾,梗着脖子就拿自己的脑袋往前撞。   “阿卫!”宋小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别轻举妄动!”   来人见此,将眉一挑,脸上的兴味更加浓厚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这个丫头,真是不一样了,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这般冷静。   齐云抱着手,望着火光摇曳里的姑娘,心中不住称奇。   他记得,好像是五年前,他刚刚遇见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呆呆傻傻,柔弱可欺,除了她嫂子,谁也别想靠近她。有一次,他负责驾车,宋夫人有事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会儿,他负责看护,被一口咬在手臂上,牙印至今还清晰可见,但是人……却变了这么多!   当真是……令人惊喜……   “阁下是何人?”宋小妹一句话,把神游天际的齐云拉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有点懵,话不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你不记得我了?”   难不成真认识?   宋小妹仔细看去,越看越觉得熟悉,可是越熟悉又越想不起来是谁,最后也只能实诚的摇了摇头,“你是谁?”   齐云绝倒,“我是齐云啊,你忘啦?我、我这手上还有你的牙印呢,你居然就把我给忘了?!”   真是,合着他一回来就去找她,是一厢情愿吃饱了撑的?   不对,其实这几年,除了看到牙印时他会偶尔想想那个像受伤的小兽一样的小丫头如今如何了而外,其余时间里,他也几乎把她忘了。   之所以到处找她,似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在作祟。因为别人口中的春意楼掌柜宋小妹,与他印象中的宋小妹,实在是差别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然而现在看来,传言非虚啊……看她得知他的身份后还一脸淡定的样子,齐云心中别提多无语了。   “是你啊,”她如是说,然后才松开拉住别人的手,转而对跟前的人低声说道:“他不是坏人,你别怕。”   挡在她身前的人敌意大减,但依然拦在中间,不愿离开。   齐云蹙眉,“他是谁?”   宋小妹没回答他,反而道:“你突然出现,又出言挑衅,怪不得他。”   “你们经常在一起?”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一个人,这不符合你的身份吧,齐将军?”   “一个姑娘家家,成日游荡在外,还露宿荒野,这也不符合你的身份吧,宋掌柜?”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我碍着你了?”她经历了那么多,还会在乎这些吗?   “……那,我也没碍着你啊!”   “你吵到我睡觉了,还吓着我的人了,你说呢?”   哟,还真是不吃一点儿亏啊!   “起开!”齐云心中暗暗好笑,径直走过去,一把将阿卫拉开,自己大剌剌的坐在宋小妹身边,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恭喜你啊,宋三姑娘。”   宋小妹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神经病啊?”她喜从何来,她怎么不知道啊?大半夜的,他被鬼上身了?   齐云也不跟她解释,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她跟前,笑嘻嘻道:“总之,一切都值得恭喜。”   恭喜她,走出了当年的梦魇,恭喜她,拥有了自己的人生,更恭喜她……他和她再一次相识。   “嗤……神神叨叨的……”虽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是宋小妹还是被他脸上的笑意给感染到了,微微侧开头,浅浅笑开。   夜风拂过,火苗东摇西晃,照得他们带着笑意的脸庞明明暗暗的。   可是长夜之下,是一片坦途,沿途风景如画,只带天明之后,红日初升,便可见一路的光明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