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嫁后我怀了白月光的崽》 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文案:   一夕变故,天之骄子容祈瞎了双眼,重症难愈,性格愈发暴烈,阴沉敏感。   宁家不舍嫡女受苦,便把庶女宁汝姗嫁了过去。   为了一份年少暗恋,宁汝姗尽心照顾他,却被容祈处处羞辱。   她的坚持没有换来容祈的接受,这个深夜缠绵吻着她的人,目光从不曾落在她身上。   宁汝姗盯着书房中被珍藏的宁姝策马图,红了双眼,没有一丝留恋,收拾包袱离开了。   三年后,宁汝姗牵着女儿站在酒楼上,看着酒楼下淋着雨的狼狈男子,   仰头看她时漆黑眼眸,浩瀚如夜,眼尾通红:和我回家好吗?   三年前   夜凉如水,宁汝姗端着药入内,却被容祈打翻,手背烫红一片。   “你连你姐姐都学不像。”他雾蒙蒙的双眼暴虐肆意。   三年后   容祈大病,卑微站在门口祈求着:“求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温柔坚韧聪慧女主vs阴郁暴戾毒舌男主,追妻火葬场外加相互救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汝姗、容祈 ┃ 配角:收藏一下可怜的小奶茶吧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眼瞎心盲的世子爷追妻火葬场   立意:自立自强,爱我所爱 ================= 第1章 大婚   正乾二十三年,初冬。   雾蒙蒙的天,钱塘江边上的柳树刚刚落上冬霜,长长的柳条顺着风垂落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   挤在长街上的人,伸长脖子朝着街口张望着,懒懒散散的神色中是压抑不住的各色情绪。   毅勇侯世子大婚!   那可是第三次北伐大败后唯一的幸存者。   传言是他贪功冒失才酿下如此大祸,幸好官家仁慈,这才保留容家至今的体面,只是至今没有承爵,留着一个不尴不尬的世子名头。   风中隐约送来一点嘹亮的唢呐声,夹杂着隔壁街的热闹声响,众人不由看向出声的地方。   只见街口出现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极为年轻,穿着大红色的吉服,姿态挺拔,仪表不凡,最让人注目的是,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微微弯眉笑起,笑意便晕染了街边冬景,瞬间卸下他人心房。   “好俊的小郎君啊。”有人惊呼。   敲锣打鼓的队伍让喜庆的声音瞬间充斥着整条青萝街,走在前头的喜婆开始撒喜饼和喜糖,声音洪亮地说着吉祥话。   人群瞬间轰动,抢到喜糖的人也开口说着吉利话,坐在马上的少年郎笑脸盈盈地看着前方。   看到这里的人,谁不说一声毅勇侯府好大的排面,别的不说,光是迎亲队伍的头刚停在宁府门口,迎亲队伍最后一人才刚刚踏入街口的盛大场面也足以令人津津乐道。   “阿姐,不是说世子爷眼睛……”有个小娘子见人走远了,忍不住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着。   身旁年纪大点的小娘子立马捂住她的嘴,朝外警惕地看了一眼,这才瞪了她一眼:“不要命了。”   她吓唬住人,这才低声说道:“刚才马上那人是世子爷的贴身侍卫。”   年纪小的人吓得脸都白了,连连点头。   “世子爷自从……脾气差得很,听说毅勇侯府中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阿姐索性揪着人的耳朵除了人群,最后看了一眼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红妆,长叹一口气,“倒是可怜了宁家三娘子。”   “怎么会可怜呢,你瞧瞧多大的饼啊。”妹妹不知从何处掏出抢到的西饼,笑得见牙不见眼,“世子爷真有钱呢,好香的饼。”   阿姐摸着她的头,只是笑着不说话。   再说那边宁家东跨院的一间小院中,却是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只在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新娘子宁汝姗坐在清冷的闺阁内,只有一个丫鬟和请来的喜婆围着她打转。   喜婆穿着大红的衣服,站在宁家三娘子身后,拿着细密木梳从前往后,自上而下,缓慢地梳着满头青丝,嘴里则是喜庆地说着吉祥话。   “一梳梳到尾。”   乌褐色的木梳自上而下顺顺当当落了下来。   “二梳白发齐眉。”   镜中的新嫁娘抬眸,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瞳仁乌黑,神情温柔。   “三梳儿孙满地。”   一侧的丫鬟为她端上一碗温热的参茶。   “小娘子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的样貌。”喜婆看着铜镜里的人,喜气洋洋地夸着。   宁汝姗笑了笑,两颊一对小小笑涡,如霞光荡漾,顾盼神飞,温柔可亲。   “多谢婆婆。”她一开口,声音柔媚而生动,连着空荡荡的冷清屋子都瞬间多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暖意。   喜婆顿时笑得越发和蔼,动作麻利地给她绾发描妆。   铜镜内很快就出现一位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媚眼含羞的新娘子,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喜婆满意地点点头,笑得越发开怀。   “时间还早,扶玉带婆婆去抱厦吃茶歇息一下。”宁汝姗的视线自铜镜中看向身后两人,柔声吩咐着。   虽说喜婆是要全程跟着新娘子入了男方大门才能离开的,但宁家的情况明显奇怪得很,新娘子的院子连喜绸都没挂,屋内更是只有一个丫鬟,一点大喜日子的气氛都没有。   这位喜婆专门为高门大户娘子梳头,见状也不深究,只是行礼谢道:“多谢娘子体恤。”   扶玉把人送到抱厦休息,上了热茶糕点这才退下。   宁汝姗独自一人坐在屋内,虽屋内气氛不同于其他新嫁娘的喜庆气氛,可她还是嘴角含笑,从首饰盒子中拿出一块帕子。   帕子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积压在狭小的盒子中,还留有折痕,右小角还有一个小小的‘娇’字,丝线还保留着鲜艳的彩色,可见是被精心保护的。   “三妹妹怎么就一个人啊。”门口传来一个笑脸盈盈的声音。   宁汝姗脸上的笑瞬间敛下,把帕子蜷握在手中,抬眸看向来人。   来人身着朱青色窄袖小衣,下裙是同色的刻金丝花团凤尾裙,双肩瘦弱,腰肢纤细,形容文质,正是宁家二娘子宁姝。   “瞧瞧我们的新嫁娘真是好看。”宁姝慢慢悠悠地踏进她的屋内,先在屋内扫视一圈,嘴角微微挽起,露出一点鄙夷的笑来,嘴里却是颇为不解地问着:“怎么也不布置布置啊。”   她身边的丫鬟装模作样地查了查她屋内的凳子,她动作优雅地坐了下去,打量的目光这才施施然地落在宁汝姗身上,瞳孔微微一缩。   面前之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袅袅而坐,妖且清丽。   当真是绝色无双。   她下意识攥紧手中的扇子,咬着牙强忍着妒意,这才恨恨移开视线。   “对了,是我娘让我来给你送东西的。”宁姝捂着嘴笑了笑,“虽说府中没有大办,但好歹是宁家女郎出嫁,该有的体面不能丢。”   宁汝姗坐着圆凳上,一如既往地沉默。   若不是此次圣人赐婚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宁家三娘子在临安城还是闻所未闻的人。   外室出身,从不出门,性格样貌皆无流传。   “诺,金苹果太贵重,银子如今也紧俏得很,所以娘特意为你寻了个红苹果。”她眨眨眼,状似为难说道。   一旁的丫鬟趾高气昂地把手中的苹果送了上去。   托盘上的苹果皱皱巴巴,落魄难看。   宁汝姗恍若未闻,只是点头低声致谢:“谢大夫人。”   “既然如此我可就走了。”宁姝仔细地打量着她,没见到她的愤怒不甘,颇为无趣地撇了撇嘴,神色淡淡地起身离开。   宁汝姗依旧坐在圆凳上,漆黑的眼眸平静冷淡:“慢走不送。”   宁姝嘴角弯曲,站起来,眼眸低垂,最后打量了一下面前之人,目光鄙夷不屑,只是走到门口时不由轻声感叹了一句:“三妹妹可真是好看啊,多美好的姻缘啊,世子见了一定欢喜。”   小丫鬟捂着嘴大声捧着她的话:“那有什么,还不是姑娘不要的东西。”   “胡说什么。”宁姝嘴里呵斥着,脸上笑容越发张扬,斜了一眼屋内沉默的人,仰着头离开了。   宁汝姗面不改色,只是看着主仆二人仰着头离开,最后收回视线落在那个干瘪的苹果上,面色平淡,伸手戳了戳苹果,无助的苹果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最后提溜进了角落里。   她冷淡地收回视线,并不为所动,整个人冷淡沉默,唯有握着帕子的丹寇带着艳色。   扶玉走在游廊时看到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惊,匆匆朝着屋内走去。   “娘还是不愿来见我吗?”宁汝姗见人回来了,抬眸询问道。   扶玉露出一点为难之色。   宁汝姗双眸中的波光被长长的睫毛遮挡半许:“算了,不去惹她生气了。”   屋内安静极了,唯有院子中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一主一仆只是沉默地坐着。   突然听到门口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与此同时,喜婆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喜庆又爽脆,听着就格外欢喜。   “吉时要到了。”喜婆利索喊道,“娘子拿着却扇,该准备准备了。”   扶玉连忙扶着人出了门,按理新娘出嫁程序颇多,但宁家却又有些古怪,连拜别父亲主母的大礼都没有,一切从简,可又听说嫁妆不减,九十九台大红色嫁妆一早就在大院前放着。   喜婆不敢多问,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宁家门前迎亲队伍里的几个行郎刚刚走完三催四请的流程,好不容易等宁家人松了口,闲话间就看到有嫁衣女子在花园内娉婷而来,围簇在门口的人瞬间热闹起来,敲锣打鼓声重新响起。   茶酒司仪的声音在乐声中热烈响起。   “在下冬青,世子爷身体不适,特命属下迎接世子妃。”一个含笑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汝姗悄悄抬眸看去,只看到一双含笑灿烂的眼眸,浓密眉毛,漆黑大眼,端得上一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有劳。”她轻声说道。   “今日劳烦冬侍卫了。”宁父站在宁汝姗身侧,笑说道。   “不敢当,职责所在。”冬青跟着谁说话都是笑脸盈盈,不卑不亢,彬彬有礼。   宁汝姗盯着自己脚尖的大红色绣鞋,出门前忍不住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依旧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那双未语三分笑的眼眸终于是暗淡下来,最后还是敛眉,伸出右脚,踏出宁府大门。   “上轿。”司仪大声唱和道。   直到马车逐渐消失在青萝街,宁父这才长叹一口气,一扭头看到大堂内站着的一对母女,脸色一变,摔了袖子,直接朝着书房走去。   “娘。”宁姝颤巍巍地喊了一声。   “别怕。”宁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那贱/人能替你嫁给那瞎子,也算是对得起我宁家的养育之恩,你爹拎不清,你若是害怕这几日去你外祖母家避避风头。”   宁姝眼角含泪,素衣蔽体,弱不胜衣,颇有楚楚可怜的三分滋味。   那边马车缓缓悠悠地到了毅勇侯府,宁汝姗也不知是饿的,还是紧张的,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心跳极快,手指在微微颤动。   她甚至能听到阴阳先生抛洒五谷豆钱彩果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下轿。”轿门被人掀开,一席华贵明亮的青毡花席落在轿前,一直延伸到毅勇侯府门口。   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捧着镜子在门口的花席上缓慢倒行,数个同样装扮的女子举着莲炬花烛站在一侧。   喜婆牵着宁汝姗下了喜轿,踩在地上铺好的青毡花席上,双手紧握却扇,脸颊不由晕开红晕,只觉得越发紧张。   前面便是她年少慕艾之人的府邸。   他就在自己前面,只要自己跨过去就能触碰到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头皮发麻,跨过一个皮光紧致的马鞍。   “年年平安。”   紧接着是迈过一杆黄金雕成的秤。   “称心如意。”   她迈入大门时,鞭炮声混着敲锣打鼓声骤然响起,阴阳先生像是不要钱一般地撒着糖果果脯,气氛热烈而喜庆。   宁汝姗最后被引到新房内。   “都先退下吧。”扶玉把人都支了出去。   听到大门咯吱一声关上,宁汝姗这才放下早已酸软的手臂:“仪式都简化了,没想到还是这样累人。”   扶玉给她揉着手臂,咬了咬唇,犹豫地看着她:“夫人好狠的心。”   “娘就这个脾气。”   她一笑,黑如鸦羽的睫毛便颤巍巍地盖住狭长泛红的眼尾,显得温柔而可亲,手中的陈旧帕子在手心反复揉捏着。   扶玉看着她的笑,最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新房布置并不热烈,只有一对手臂粗大小的蜡烛还在强烈地昭示着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   随着蜡烛越来越短,宁汝姗的心情越来越忐忑,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揉出洞来,屋内的火盆烧得炙热,连带着脸上的红晕也逐渐晕开。   “是不是出汗了,妆花了吗?”宁汝姗的目光自紧闭的大门上收回,扭头问着扶玉。   扶玉仔细打量着,捂着嘴笑说道:“好看得很,世子一定喜欢。”   宁汝姗抿着唇笑了笑。   “外面的宴会还在吃吗?”她看了眼沙漏。   扶玉摇摇头:“不如我去看看。”   “算了,初来乍到,还是稳重点。”宁汝姗出声止了她的脚步。   “不碍事……”   就在此刻,右侧床头窗户的位置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说世子晚上来吗?”   “世子今日宴会都没露面,都是大娘子出面的,一看就是……”说话的人极为不屑。   扶玉气得牙齿发痒,奈何被人死死拉着。   宁汝姗沉默地听着,脉脉秋瞳双眸在烛光跳跃中似有一团火,却又在摇曳中逐渐暗淡下来。   “吵什么,该换班的换班,没得规矩的小蹄子。”一个嬷嬷低声且严厉地打断她们的话。   屋外安静下来。   “不是早就预料会这样嘛。”宁汝姗抬眸笑了笑,带着安慰。   她虽然如此喃喃自语,但依旧难掩失落。   “来不来都会派人来说一声的。”她手中的却扇无力垂落下来,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尾,留下一点浅淡的阴影。   “对啊,容家是大家,总不会连这点礼数也没有。”扶玉强笑着安慰着。   只是主仆二人等到儿臂粗的蜡烛只剩下一截时,依旧没见到有人推门进来,整个容家大院的人好似在随着夜色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这间屋内的一点光辉。   角落边上的沙漏转了个圈。   ——亥时了。   宁汝姗在迷糊的睡梦中倏地惊醒,迷茫地看着昏暗下来的房间,最后落在只剩下半截的烛光中。   有些刺眼,刺得她眼睛发疼。   ——“小姑娘愁眉苦脸做什么,逝者如斯夫,不亦乐乎。”   眉目俊朗的少年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墨发青衣,神采飞扬,指着滔滔不绝的江水,意气风发地笑着。   这一笑便彻底刻在她心底,让她义无返来到这里。   她满怀期待,却又被现实打败。   “世子想必忘记了,姑娘不如先沐浴休息吧。”一侧的扶玉也惊醒过来,勉强笑着安慰道。   宁汝姗沉默地听着,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手中皱巴巴的帕子,视线落在那个发黄的‘娇’字。   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烛火噗呲一下熄灭了,宁汝姗的视线暗了下来,迟钝地想着。   就在此刻,一直沉寂的屋内响起一阵敲门声。   宁汝姗眼睛一亮。 第2章 相遇   “世子病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嬷嬷,自称是春嬷嬷,一张口,嘴角两道纹路就格外刻板严肃。   “夫人早些休息。”她淡淡扫了一眼宁汝姗,态度恭敬中却带着冷淡。   容家父辈战死沙场,用骨血尸骸堆积的功名富贵,总是难以被消磨干净的,到了容宓容祈一代,家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容祈又突遇大变,逼得他们今日不得不娶了个外室女。   春嬷嬷心中暗恨宁家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竟然敢拿着外室女敷衍人。   “奴婢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宁汝姗抿了抿唇,还是让扶玉亲自把人送出院门。   扶玉回来时神色惶恐不安,宁汝姗却是反过来安慰着:“既然世子病了,那我们就早些休息吧,你今天也陪我睡把。”   扶玉比她大几岁,一向最是包容她,忙不迭岔开话题,扶着人卸妆沐浴休息去了。   只是这一夜,宁汝姗注定睡得不安稳。   梦中反复出现漫天大雪,还有无数哭泣嘶吼的声音,以及少年自马上从天而降的潇洒模样。   眼眸明亮,嘴角含笑,意气风发。   ——“小姑娘为何总是皱着眉。”   ——“世子不是痴念二娘子嘛,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哪里配得上世子。”   ——“人这辈子总该向前看的,心思太重可不好。”   ——“你要做什么与我何干,只是你出了这扇门,就不要再回来了。”   ——“帕子擦擦脸,回去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在迷迷糊糊间,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一会儿是年少的世子站在狼狈的自己面前爽朗地大笑着,对着她的困境视若无睹,好似这世上没有他迈不过去的坎。   一会儿是大婚前众人不屑鄙夷的视线,连着母亲冷漠的眼神都深深留在心底,久久不散,好似她是这世间最不堪的模样。   梦中喜悦交杂着难过,让她在喜悦和窒息中徘徊,压得她要喘不上气来。   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清脆而利索地敲了三下,余音回荡。   扶玉担忧地看着辗转发侧的人,慢慢伸手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姑娘别怕。”她轻声念着。   隔壁院子,冬青目不斜视地站在角落里,书桌前,坐在轮椅上的人正在沉默地写字,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狼毫,快速又随意地写着。   写的是今日白天大姑娘给他念的策论,若是有心看去,便会发现文章和白日里念的,竟然一字不差,一字未落。   乍一看,这场景和常人无异,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屋内光线格外昏暗,但眼前挥毫泼墨之人毫无阻碍,再细细看去便又会发现他的眼睛毫无光亮,黯淡如蒙尘明珠,死气沉沉。   “阿姐呢。”容祈放下手中的毛笔,淡淡问道,声音如金玉击石,沙哑清冷。   冬青眼观鼻鼻观心,镇定回着:“婚宴结束……”   容祈手中的笔一顿在纸上划开一道细小的黑痕,他倏地皱着眉,锐利修长的剑眉露出一点阴郁厉色,那张纸被他随意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手中的笔也被扔到砚台边上。   冬青张了张嘴,立马改了口风:“前院结束后,就回自己院子休息了。”   容祈用力地揉了揉额头,这才缓解了一点莫名而至的头疼。   冬青没说话,目光落在案桌角落里早已凉透了的药碗上,在心底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跳动的烛火落在容祈漆黑却又无神的瞳仁中,好似微弱的火苗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转瞬即逝,丝毫没有染上一点暖意。   苍白消瘦的侧脸被烛光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圆晕,暗淡沉默的书房成了一只张大嘴巴的巨兽,下一秒就要把他直接吞没了。   “去查一下宁汝姗。”他在一片死寂中出声。   “是。”冬青应下。   宁家迫于圣旨,不得不履行五年前的婚约,但又舍不得嫡女嫁过来,便推出一个闻所未闻的庶女。   眼下临安城局势紧张,边境战败,朝贡三百万白银的事情一直压在众人心里,朝廷上主和派和主战派打得火热。   这点莫名的变故按理无关紧要,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多疑的容祈心中。   他给过宁家机会,宁家为何还要继续允诺婚约。   若非心不甘又为何换成庶女。   被替换的庶女是否心怀叵测地嫁过来。   他自眼盲之后,心中暴戾黑暗越发汹涌,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吞噬着他的冷静。   “世子早上醒得早,不如今夜早些休息?”冬青见人沉默着,眉宇露出一点煞气,不由硬着头皮,开口劝着。   容祈无声地坐着,雾蒙蒙的眼睛被羽睫半遮着,毫无血色的脸颊衬得整个人冷淡萧杀,毫无波动,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这才撑着书桌站了起来。   冬青不错眼地看着他,手却不敢伸出去,见他安全地绕开桌子,这才收回视线。   他一出来,这才发现整个书房格外空荡冰冷,屋内没有任何装饰,整齐到近乎苛刻,便连点着烛光的烛台都被高高放置在墙壁上,在无孔不入的夜风中显得昏暗缥缈。   冬青镇定自若地伸手替他推开大门。   容祈站在门口感受着冬日的夜风,吹在脸上冰冷,还夹杂着水汽,让他原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越发难受起来。   南方的冬天总是带着难言的潮湿。   他下意识皱起眉来,眉心褶出一道深痕,平白带出几丝噬人的戾气。   书房隔壁便是他的卧室,他走得熟练镇定,几步走下来,便会发现整个院子连个坡度和台阶都没有,书房卧室两处更是连门槛也没有。   冬青抱剑站在门口,看着黑暗中的人在空荡的屋内行走,好似一只幽魂飘荡,满目荒凉,遍地虚无,只能留下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听到屋内没了动静,这才伸手替人把人关上。   黑暗中的容祈闭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万籁俱寂的深夜,连着风都变得清晰可见,他听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只觉得脑袋中的刺痛越来越压不住,让他恍惚站在五年前深谷飓风中。   耳边是厮杀声,鼻尖是血腥味,眼前是近乎荒凉的穷山峻岭。   浓郁的血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看到万箭之中的主帅……   容祈的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在床被上留下几道纠结的纹路,额间不由冒出一点细密的冷汗。   一墙之隔,两处院子都在同一时间落入黑暗中,初冬的风在安静的夜空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扰了两院人的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宁汝姗便睁开眼睛,白日的光亮刺穿了昨日的被欢喜所遮挡的双眼。   这间屋子布置得极为简陋,连着床幔上的绣花都没那么精致。   她睁着眼,平静地看着床顶上的鸳鸯。   鸳鸯交颈戏水,缠绵恩爱。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姑娘。”细微的动静,让昨夜一直在脚踏边上休息的扶玉也醒了过来。   宁汝姗收敛满腔情绪,坐了起来,沙哑问道:“几时了。”   “刚到卯时。”   她掀开帘子,屋内的暖气早就烧没了,初冬的寒意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好冷。”她自小就最讨厌冬天,感受到寒意便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垂头丧气地缩回脑袋,露出一点稚气。   扶玉看得直笑。   “容家现在主事的是大娘子吗?”她问。   扶玉点头:“姑娘打算今日去找容大娘子吗?”   宁汝姗坐在床上,抬眸看着她,露出几颗雪白贝齿,皱了皱鼻子,软软说道:“世子不来见我,我就去见他,有些事情总该要自己争取一下。”   昨日的事情若是对宁姝而言那便是奇耻大辱,可宁汝姗自幼便不是备受宠爱的人,这点打击对她而言不过是小荷尖尖一角,更何况她在嫁过来前便做好不被世子喜欢的准备。   喜欢是她的事情,若是能让他喜欢上,让他摆脱此刻的不堪,便是她的能耐,若是不行……   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新房,坦然一笑。   那就算了。   她选择走到这一步,不过是破釜沉舟的第一步。   “听说昨日都是大娘子在前院招待人,姑娘也是该拜会一下。”扶玉见状,只是笑着递上衣服。   桃红色百蝶千丝勾边裙,没有时下最流行的花纹样式,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罩上四喜如意琢花银鼠大氅,姑娘觉得如何。”扶玉笑眯眯地问道。   宁汝姗点头,温温柔柔地说道:“都听你的。”   门外的丫鬟很快送了热水进来,主仆二人收拾好了准备出门。   “姑娘还想试试吗?”扶玉递给她暖炉时低声问道。   宁汝姗站在屋檐下,看着小院稀疏凋零的景致,唯有左边的竹林依旧郁葱,虫鸣鸟兽皆在寒风中消失不见。   冬日总是冷得人心寒。   可在这之后之后就是春天啊。   再也没有比春天还好的季节了。   她微微一笑,两颊晕开一点小小的梨涡,昏暗日光下顿时面若桃李,美目盼兮。   “嗯。”她对着扶玉展眉一笑,连着冬色都温暖了许多。   扶玉理了理她的领子,同样笑了笑:“姑娘这么聪明,总会成功的。”   宁汝姗歪着头笑了笑,甚至还带了点天真的模样。   “大娘子在哪里?”她问着其中一个丫鬟。   “在西跨院的桃源。”小丫鬟圆脸小个,说话脆生生的,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   宁汝姗仔细打量了一番,是昨夜在外面说话的一个丫鬟,她状若无事地扫了一眼,收回视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玉覃。”她笑起来,脸颊上的肉就嘟嘟的,格外可爱。   “你呢?”宁汝姗扭头看向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丫鬟。   “奴婢叫玉思。”   她点点头,对着两人和颜悦色,毫无芥色:“我想去寻大娘子,两位记得路嘛。”   玉覃开心地点点头:“知道的,在西跨院的桃源居。”   四人沿着游廊向着桃源居走去时,意外看到对面迎面走来两人。   “大娘子。”玉覃和玉思行礼问安。   宁汝姗看向来人,湛青色虫鸟细花百褶裙,花纹加了金粉,在烛光下闪着细微光芒,裙摆自腰间处柔顺垂落,勾勒得腰间纤细,衣口处是时下流行的窄袖,绣着彩绘花纹,富贵而优雅。   面前之人正是容家嫡长女,容祈的亲姐容宓。   当真是贵气逼人,秀而不媚。   “大娘子。”宁汝姗笑着打了个招呼。   容宓打量着面前的宁汝姗,惊讶地发现新嫁娘即使穿着简单的衣裳但依旧不掩姝色,夭桃浓李,艳色绝世。   “弟妹。”她回过神来,矜持地点点头。   当年同意和宁家结亲她就不同意,且不说宁家高攀了,再则容魏两家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结果现在宁家为了避开容家,趋炎附势,竟然把嫡女换成庶女,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若不是容祈拦着,她早就要闹得宁家下不了台面。   是以,哪怕是初次见到这位宁家女,她依旧忍不住迁怒着。   只这两个字,宁汝姗就知道容宓不太喜欢她,她把话在心中有了几遍,这才开口说道:“昨日来不及见过大娘子,原本正打算去您的院子,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娘子。”   宁汝姗颇有分寸地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不会近到令人反感,也不会远到觉得生疏,又和和气气问道:“大娘子要去哪里?”   她说话慢条斯理,温温柔柔,好似徐徐春风迎面而来,笑容真挚诚恳。   容宓耳朵如被细羽轻抚,心中那团郁气莫名碍事消散。   那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既不柔媚,也不爽朗,偏生带了种从容自若的自在,只是听着就让人忍不住对面前之人心生好感,但她面上不显,只是微微点点头。   “去见容祈,你也知他昨夜病了,我正打算去看看。”   宁汝姗没想到容祈竟然是真的病了,原本沮丧郁结地心瞬间被风吹开,嘴角梨涡小小晕开,随即又担忧问道:“世子病了?可请了大夫。”   容祈昨夜没进新房。   容宓大半夜知道此事,不得不让自己身边的春嬷嬷过去圆谎,她又气又急,可又完全拿这个弟弟没办法。   她也做好了一大早看新娘子心情不悦或者以泪洗面的准备,可今日见她态度平和,甚至还关心容祈的病情,难免松了一口气。   “大娘子。”宁汝姗见人不说话,便又轻轻喊了一句。   容宓回神,点点头:“大夫马上就来。”   她打量着宁汝姗,话锋一转:“不如一起去看看容祈。”   宁汝姗眼睛一亮。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花园去了容祈的院子。   宁汝姗没想到世子的院子就在自己的隔壁。   冬青一看到拱门处进来的人,眼皮子一跳。   “大娘子。”   “夫人。”   他下了台阶,行礼问安。   宁汝姗对他颇有好感,不由微微一笑,妍姿俏丽。   天亮时分才好不容易睡过去的容祈就被容宓的声音惊醒,他本就睡眠浅,昨夜又是一夜噩梦,几乎在容宓刚开口说话就被惊醒过来。   “又没喝药!”   “昨天子时才睡!”   “这个小兔崽子!”   容宓虽然压低了声音,但窸窸窣窣,若有若无的声音还是让容祈忍不住皱起眉来,他心底涌现出一点暴躁情绪,但还是紧紧闭着眼,任由情绪翻滚,最后在惊人的自制力中冷静下来。   “姐。”他沙哑地喊了一声。   屋外的声音一顿,但是很快容祈就感觉不对劲,因为他听到门口还有一个呼吸声。   不熟悉的。   轻轻的。   绵长的。   他倏地浑身紧绷。   屋外,站在台阶下的宁汝姗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大门上,眼底的希冀一闪而过。   冬青立马低头不说话。   “醒了啊。”容宓倒是几人中最淡定的,冷静吩咐道,“天气有点冷,多穿点衣服,冬青去让厨房传膳,弟妹随我去抱厦等人。”   冬青自然是片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屋内,容祈甚至能听到两人脚步轻移产生的衣料摩擦声。   ——宁汝姗?   他揉了揉脑袋起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沉着脸起身。   “你们两个院子隔得远,不如到时候打通,也免得你要绕一大圈。”容宓喝了口茶,状似无意地说道。   “不,不……”宁汝姗连连摆手拒绝着。   “不必。”门口传来一个冷凝的声音。   宁汝姗背对着他的身形陡然僵住,动作停在原处,不自然地收回手,睫毛不经意间抖动了几下,这才轻轻敛下,随着容宓起身看向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穿着玄色长衫,外罩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头发随意披散下来,挺拔俊秀的身姿中带出一点病弱之气。   那对浑如刷漆的浓眉不悦皱起,漆黑如夜的双眸好似失了光泽的明珠,却又精准地落在一侧容宓身上。   这是宁汝姗第一次看他,他和五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可骨子里似乎还带着那点傲气,让她在陌生中透出一点熟悉。   她呆呆地看着,一时间目光都舍不得移开,却又觉得落在哪里都觉得羞怯,最后不经意看到他的眼睛,蓦地失神地看着他,心底瞬间涌现上难过之色。   若是见过炙热,又怎么甘心看到余温熄灭。   她见过这双眼若是笑起来是那么明亮少年,意气灿烂,连着春日盛开的百花都不及其一二风采。   “你在看什么。”容祈的声音瞬间转冷,准确无误地看向宁汝姗,眉心紧皱,锐利煞气,满心的不耐直溢于言表。   即使眼睛宛若死气沉沉的黑珠,可还是能让人看出其中的暴怒。   宁汝姗连忙收回视线,自觉失礼,有些懊恼地低下头。   容宓连忙打着圆场,岔开话题:“过来吃饭吧,等会大夫就来了。”   容祈冷哼一声,眼尾低压,长而浓密的睫毛越发让他眉宇间蕴着还未消散感觉的怒气宛若冬日整日阴沉的天。   “对不起。”宁汝姗坐在他边上,为他递上筷子时,咬唇,低声道歉。   容祈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缩紧。   “滚开。”他冷硬地回道,不耐地压低着眉。   气氛陡然僵硬。   宁汝姗抿了抿唇,最后沉默地坐了回去。 第3章 甩手   冬日的风卷起门帘一角,带来难言的寂静。   屋内随着容祈几句冷冰冰的话陷入沉默。   容宓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安抚地拍了拍容祈的手背:“大夫马上就来了,你昨日没吃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容祈依旧脸色阴郁,沉下脸不说话,他的碗筷是特别定制的,连着饭菜都会格外靠近他的位置。   “怎么,阿姐问都不能问了?”容宓柳眉扬起,凤眼一瞪,尽显泼辣。   宁汝姗见人的眉毛死死皱着,薄唇紧抿,脸色青白,一看便是精神不太好。   他面容有些病弱,眉宇时常皱着,难掩心中厉色,令人望而却退,难以靠近的暴戾模样。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之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容祈自然能感受到身边之人克制又谨慎的目光,眉心紧压,忍着莫名涌上来的不悦情绪。   ——她在看他的眼睛?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让他心中升起无法克制的暴戾之气,可翻滚的情绪最终还是被强大的自制所克制,这才没有发作出来。   他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再一次开口,只是淡淡地把话题落在宁汝姗身上,言语间不悦冷漠:“把她带来做什么?”   宁汝姗闻言,僵硬挺直腰背,嘴角笑容微微收敛,最后只能把目光落在容祈握筷子的苍白手指上。   迎面而来的厌恶不加掩饰,几乎像一把重锤压在她心头。   容宓没见过宁汝姗时,对她印象极差,此刻见了,心中的偏见开始不受控制地消融,一面是不忍她如此尴尬,一面又是怕容祈太过失礼,便咳嗦一声,替她解释道:“路上遇到了,我带来的。”   她着重最后几个字,示意容祈不要太过分。   容祈垂首,抿唇不说话,眉心一直皱着,最后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头疼又犯了?”容宓担忧问道,“不如现在就让程大夫先来看看。”   容祈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掐进额头,指甲泛着白意,只是低头不说话。   宁汝姗连忙抬眸看他,见他唇色发白,眉心紧皱,脸色阴郁带煞,心中的难过被一扫而空,面露担忧之色。   “不用了。”容祈冷冷拒绝着。   “你昨日药就没喝,现在还不想看大夫。”容宓的筷子啪嗒一声敲在桌子上,怒声质问着,“我不在临安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是这样糟践自己。”   哪怕此刻脑海如刀搅翻滚,疼痛难忍,但容祈面色依旧是极为冷淡克制,只能看出脸上因疼而带出的苍白之色。   “不去。”他再一次冷冷拒绝,握着嘴角边缘的手泛出白意。   “不去也得去,冬青……”   刺啦一声。   椅子被粗鲁地推开。   容祈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准备离开。   “等等,我会……”   容祈一愣,空洞阴郁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说话的人。   眸中明明黯淡无光,却又好似还未出鞘的锐利长锋,能在眨眼间取人性命。   宁汝姗没多想就抓住离去任的手,却被那双异常冰冷的手吓得一个哆嗦,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冰的手,好像在冬日握了个冰块,她下意识地握紧这双手。   容祈下颚瞬间紧绷,脸色阴沉地看着宁汝姗。   宁汝姗被瞪的头皮发麻,莫名觉得手背火辣辣的疼,突然惊醒自己干了什么时候,脸颊泛上红晕,正打算松手时,只觉得身形一晃,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力猝不及防地推了一下,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只见他咬牙切齿地一挥手,直接把宁汝姗的手甩开。   容宓一惊,站了起来。   “滚开。”他牙关紧咬,扶着桌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眉宇暴虐。   “你做什么!”容宓惊得站了起来,扶起摔倒的人,大声怒斥道。   宁汝姗脸颊滚烫,恨不得当场寻条缝钻进去,眼珠子不安地滚动着,一时间脸上都不知该露出如何神情,只能紧紧抓住扶玉的手,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容祈孤零零地站着,消瘦的手背上崩出青筋,紧抿着唇,面色惨白,睫毛轻垂,阖上眼不说话。   他其实有些过分消瘦,每当身形紧绷时,那种骨骼嶙峋的感觉便格外明显。   宁汝姗不由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蟾宫折桂,策马扬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骄傲肆意,温润如玉,临安城那日的鲜花悉数都落在那条街上,而她当时不过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打马而过的状元郎,意气风发,少年才俊。   可眼前这般模样的人再也找不到当时一丝一毫的模样。   她那颗羞愤难堪的心倏地刺痛起来。   “是不是又不舒服。”容宓原本还有些生气他又开始无端生气,可见他模样不对,又立马上前,犹豫片刻这才轻轻搭上她的小臂。   “我是阿姐啊。”她低声说道。   手掌感知下的小臂上肌肉紧绷发硬,他微微侧‘注视’看向容宓,那双无声暗淡的眼睛迷茫着红血丝,如蛛网版细密缠绕,好似一颗蛹一样把他死死纠缠着,连着呼吸都要被遏制住。   他明明已经是个眼盲之人,可此刻又能感觉到他近乎冷漠残酷的目光。   冰冷刺骨。   但是很快,手掌下紧张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   “昨天没睡好,我先回去休息了。”他伸手推开容宓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汝姗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余光落在她身上,手心被刮擦的皮肉越发抽搐疼痛,让她不由紧握手掌,这才没露出异样。   第一次见面就闹得如此不愉快。   她一时不知道是沮丧还是伤心,一颗心沉沉地落了下来。   容宓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扭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宁汝姗,长叹一口气,讪讪地为容祈打着圆场:“他身子不舒服时总是有些暴躁,你摔伤了没,大夫等会就来了,不如等会去看看。”   宁汝姗抬眸,那双温柔的眸子微微下垂,摇了摇头:“不碍事,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你吃饭了吗?不如一起吃点。”容宓岔开话题,“这些都是容祈爱吃的,你看你会吃吗?要是吃不下就让厨房再送几道菜来。”   宁汝姗心思郁结地坐会椅子上,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突然抿唇笑了笑:“世子喜欢吃甜的。”   一桌子满满当当的甜菜。   容宓笑了笑:“不吃辣,不吃苦,不吃酸,不吃咸,生冷不吃,脏腑不吃,腌酿不吃,当然不好吃的也不吃。”   宁汝姗听着便不由笑了起来,略带打趣的话,好似她们讨论的人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有些人好似天生就能博得人好感,只需笑一笑,这天地间便都是她的缱绻柔色。宁汝姗显然便是其中一人。   容宓虽然看不上她外室出生的身份,但还是忍不住此刻对她柔和了几分脸色。   “大夫等会还会去看世子吗?”宁汝姗犹豫片刻后问道,她怕容宓多想,又立马解释道,“我母亲常年头疼,所以我自小跟着府中的大夫学了一点按摩的手法,对于缓解头疼很有效果。”   容宓眼睛一亮。   “是府上的张大夫?”   宁汝姗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讶,但还是点点头:“正是。”   “听说张大夫对毒很有研究,对针灸按摩也格外有心得。”她脸上不掩喜色,兴冲冲地问着。   宁汝姗听着她的话,皱了皱眉,小声说道:“大娘子是不是认错人了,不曾听闻张大夫擅长解毒,但针灸按摩确实厉害。”   容宓脸上的笑敛了下来,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张大夫可是鹤发童颜,但脸上有一道疤,自额头划到眼角。”   宁汝姗疑窦地点点头。   她一拍手:“那就对了。”   “妙手回春冷心肠,在世阎王脸上疤。”容宓脸色大喜,激动地握着宁汝姗的手,“不知能否请张大夫入府给容祈看病。”   宁汝姗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抿了抿唇,片刻之后才说道:“能帮到世子,我自然十分愿意,只是……”   她瞧着容宓逐渐消失的笑脸,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说道:“张大夫已经不出府了。”   容宓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宁汝姗顿觉不安,只是无措地低眉沉默着。   “算了,早就听说张春脾气古怪,能让他破例的只要韩相一人。”容宓揉了揉额头,把心中骤然涌起的无限希望压了下去。   宁汝姗对着她歉意地笑着,失落地低下头。   容宓虽然泼辣,但不是随意迁怒的人。   她自诩看人无数,也能看出宁汝姗并非故意拿捏的人,再者张春的怪脾气也是世人皆知,不是一个小丫头可以随意使唤的,是以她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她看着宁汝姗脸上还未收敛干净的难过,心中莫名一软,不由话锋一转又说道:“虽然容祈这娇气包不爱看大夫,但大夫还是要看的,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宁汝姗有些犹豫,她当然想去,可手心的刺疼还在发作,之前已经惹人不快了,现在过去只怕火上浇油。   “他就是这个脾气。”容宓看出她的为难,很快又补充说道,“不过你若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宁汝姗沉默片刻,突然很想反驳着她不是这样,世子也是很温柔的人,可很快又沉默下来,因为她蓦地想起容祈刚才的模样。   原来那个跟她说‘往前走不要回头’的少年被狠狠打落尘埃。   五年前的冬天,他满身是血,浑身是伤地被护送回临安城,瞎了一双眼,坏了一双腿,从温润如玉的状元郎成了阴郁暴戾的世子爷。   她心中的那道光在那日临安漫天大雨中逐渐熄灭。   可若是见过辉煌,又怎堪落寞。   他明明应该是活在阳光下的人啊。   她鸦黑睫毛微微颤动,紧接着抬眸展眉一笑,俊眉修眼,顾盼神飞。   “去的。”   她坚定说道。 第4章 接手   给容祈看病的是容府侍奉的大夫,名叫程来杏,在容家三十几年了,内外功夫都还不错。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自己稀疏的胡子,花白的眉毛紧紧皱着,捏着毛笔写方子,可涂涂写写,一炷香也没写出个章程来。   “是严重了?”容宓捏紧帕子,倾身,担忧问道。   程来杏唉声叹气,无奈说道:“世子根本就不配合,开什么药都是无济于事啊。”   容宓一愣,随即脸上冒出一点怒气,可看着屏风后毫无动静的人,只好强压着怒气,对着大夫勉强笑道:“程大夫尽管开药,我会看着人吃下去的。”   “可是能看到几时。”程来杏索性放下毛笔,慎重说道,“大娘子可知我为何一直不敢给人开药。”   坐在边上沉默的宁汝姗终于抬眸看向说话两人,包着帕子的手缓缓握紧,漆黑的眸子是不加掩饰的紧张。   “为何?”容宓愣愣地问着。   “大娘子一月之后就要回应天府,那之后的药谁劝得动世子,一旦开始吃药就不能停了。”程来杏满腹忧愁,沉声说道。   容宓坐在椅子上沉默,眉宇间难得露出一点疲惫。   “还有其他办法吗?”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道。   程来杏沉重地摇了摇头。   容宓的夫君乃是应天府宴家大郎君宴清,宴清常年体弱,时刻离不了人,她婚后便定居在应天府,这次也不过是因为容祈大婚这才匆匆回临安。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容宓瞪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当真是个不省心的娇气包,治个病也这么墨迹,我真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程来杏揪着胡子,恨不得把胡子都捋下来,也是发愁得很。他是看着府中两位主子长大的,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境地,足以令他惆怅。   “大娘子若是信得过我,我来劝世子喝药吧。”宁汝姗在一片沉默中出声。   她看着两人的视线笑了笑,眉眼弯弯,小羽扇一样的睫羽微微扬起,星眸绚烂:“我学过一些按摩之术,也正好可以缓解世子的头疼。”   容宓没有立刻应下,她和程来杏对视一眼,最后勉强笑着:“按理我不该拒绝,只是容祈的脾气想必你也看到了……”   最重要的是,容祈现在明显不喜欢宁汝姗,未必会听她的劝,万一适得其反,更是令她为难。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没有吓走宁汝姗,宁汝姗也明白她们顾虑的想法,沉思片刻后真诚说道:“世子的病总归是要治的,大娘子既然还要在临安一月,不如我们在一月后再做打算。”   宁汝姗说完话也不再继续解释,只是温和地看着对面两人。   “你有什么办法?”容宓犹豫问道,“容祈素来脾气硬。”   “可世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大娘子如此为他揪心,世子看得见,而且世子虽始终对我抱有偏见,可我相信水滴石穿,我到底是不是有异心,一个月的时间,也能让世子看清。”   容宓没想到宁汝姗竟然看得如此清楚,看脸色也是毫无异样,明明是温柔的几句话却打乱了她的心绪。   屋内一瞬间陷入安静。   屋内的容祈眉心紧皱,他意识清醒而混沌,只觉得自己处在火炉中,烧得他浑身滚烫。   一边是屏风外众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边是身体里血液在横冲直撞,让他意识有些模糊。   直到他听到一个清澈柔和的声音。   滚烫的意识在冰冷的牢笼中撞得头破血流,那声突如其来的声音好似在暴虐中注入一点平和温柔的力量,包裹着他混乱的思绪,让他紧皱的眉眼逐渐松开。   ——好熟悉的感觉。   没人注意到这点异样,屏风外依旧是沉默。   程来杏仔细打量着面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目光平和,眼睛明亮澄澈,温柔中带着一点坚韧之色。他收回视线,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夫人说得对,世子的病也拖不得了。”   容宓对宁汝姗其实也有诸多顾忌,只是许多都是不能宣之于口,这也是她为何打算在临安呆上一个月的原因。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麻烦弟妹了。”她的目光落在屏风后,她不知道容祈睡过去没有,只是他如今惯会沉默,哪怕心绪滔天,可一整日下来一言不发也是常有的事情。   程来杏很快就确定了药方,犹豫很久还是交给容宓,低声说道:“一日两次,三碗水煎成,忌焦忌躁。”   容宓扫了一眼交给宁汝姗:“那之后的药……”   “那就由我端给世子吧。”宁汝姗识趣说道。   容宓含笑点头。   “春桃,带弟妹去抓药,让药房那边的人熟悉一下弟妹。”   容宓虽然早就嫁到应天府,但容家长辈早逝,容家能有现在的井井有条,一应规矩都是她一手撑起来的,是以府中下人待她依旧恭敬,不敢有一丝怠慢。   宁汝姗知道她们有话要避着自己说,主动识趣地起身离去了。   “春嬷嬷,府中有自己的药房?”   春桃是管家大嬷嬷,梳着妇人发髻,依旧是初见时的严肃刻板,   “嗯,自从世子出事后,夫人就在府中建了药房,专人看管,管理极为严苛,一应支取采购都需要登记照册。”春桃带人绕过游廊,穿过花园朝着东边走去。   宁汝姗心中一跳,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但她没有多问,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问着:“府中所有人的药都从药房出,还是就单单世子的药从药房出。”   “全部人。”   两人横穿了整个花园,最后来到一座圆拱门前,还未走进就能一股浓郁的药香,门口牌匾上挂着回春二字。   “程小大夫。”春桃没有入内,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院内正在翻晒草药的年轻人,喊了一声。   身着白色衣袍的男子扭头,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对着门口两人笑了笑,偏偏这一笑却又感觉如沐春风。   “春嬷嬷。”他的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随即低头,恭敬喊道,“夫人。”   宁汝姗笑着对着他点点头。   “这位是程大夫的义子,程星卿小大夫。”春桃一板一眼地介绍着,“这位是世子夫人,我家夫人叫奴婢带世子夫人来取药,以后世子的药都由夫人来取。”   程星卿笑着点点头,不卑不亢地对着两人伸手:“两位里面请,不知药方在哪里?”   宁汝姗连忙把袖中的药方递了上去。   他仔细看着,挑了挑眉,但还是不言语,只是在药柜中抓好药,然后又问了一日几次,如何煎服,这才抬眸继续笑说着:“药需要放在这里煎,且从明日算起,所以夫人要明日早上派人来取。”   宁汝姗打量着小院子,院子不大,却到处都是草药,角落柜台上甚至还堆了不少书。   “不知这里可有按摩这类的医书。”她开口笑问道。   程星卿想了片刻点点头,竟然很快就知道她的意图:“正好有一本,只是世子一向不准他人靠近,便没了用武之处。”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屋后,没多久就拿出一本册子——推拿抉微。   “夫人若是想学专治头疼的,可能还要再看一本穴位知识相关。”   桌子上很快又出现一本——素问录。   “这些都是神医张大夫写的。”他笑说着,两本并行推到宁汝姗面前,“夫人若是想学,这两本极为基础,不妨仔细看看。”   宁汝姗眼睛一亮,嘴角两侧梨涡浅浅,亮如明珠的眼睛微微弯起:“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能来问你吗?”   “自然可以。”程星卿笑着点点头,他的目光随意一扫,落在她的掌心。   被帕子包裹着的手心微微散开,露出里面还未好的发红肿胀的伤口。   “这瓶药想必夫人用得上。”他随手自身后的药架上取下一个瓷白瓶,温文尔雅放在她面前,点到为止,并不让人多想。   宁汝姗视线一低,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接过药瓶低声道谢。   程星卿笑着不说话,他笑起来总能让人放下心防,人畜无害。   宁汝姗在回春耽误了许久,等她带着书离开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在她回自己院子途中,鬼使神差地绕过游廊,不知不觉站在隔壁院子门口,犹犹豫豫地看着里面。   容宓和程大夫早已走了,院子内空空荡荡,此时门窗紧闭,不见一人。   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完全没有花草树木的痕迹,平整的青石板在冬日暗淡的天光下冰冷而孤寂。   她看了许久,这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去,但身后就传开一个轮椅碾过枯枝的声音,宁汝姗一惊,下意识回头,只看到容祈披着大氅坐在轮椅上,出现在自己身后。   一张脸冷若冰霜,冰冷阴暗的漆黑瞳仁不带一丝笑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身后的冬青惊讶地看着她:“夫人来找世子的吗?”   宁汝姗每次一看到容祈,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他身上,直到看到容祈眉心不耐烦地皱了起来,这才回神,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病了五年了,整个人都消瘦下来,连着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   “世子怎么不在屋内休息。”她忍不住关切问道。   冬青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刚才今上送了贺礼,世子去接礼了。”   他的目光落在宁汝姗怀中的两本书上,像是问人又像是解释给容祈听:“夫人刚从回春堂回来吗?怎么还带了两本书。”   “嗯,拿了点穴位按摩的书来回看看。”她轻声说道,忍不住又看向容祈的小腿。   “世子总是头疼,夫人学了一手正好可以给世子按按。”   宁汝姗捏紧手中的书,亮如黑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容祈,强压着心中的期冀问道:“可以吗?”   容祈睫毛轻轻敛下,脸色冷漠,闻言只是嘴角一挑,毫无焦距的眼睛精准地落在她身上,漠然无情的脸上露出一点讥笑。   “不可以。”   冷冰冰的三个字砸在宁汝姗脑袋上。   宁汝姗面容僵硬,落在外面的手指被风吹得有点刺骨疼,愣在原处,只能直直地盯着容祈看。   “让开。”容祈不耐烦地皱着眉,手指点着膝盖,再一次不悦冷漠地说道。   宁汝姗咬唇,冬青站在后面对着她狂摇头,示意她让开。   轮椅毫无障碍地入了院子,宁汝姗低着头站在门口,看着冬青把人推进书房,临关门前对他眨眨眼。   “姑娘。”扶玉久久不见人来,心中着急出门寻了一圈人,这才大着胆子去世子的院子,一进门就看到自己姑娘站在院门口,失魂落魄,神情黯淡,心中一惊,连忙迎了上去。   宁汝姗从紧闭的门窗前收回视线,看着担忧的扶玉,被风吹得发白的脸庞露出一点浅笑来:“你怎么来了?”   扶玉咬唇,勉强笑道:“姑娘跟春嬷嬷久不见回来,有些担心。”   “不碍事,药房有些远,我又耽搁了点时间。”她转身离开,温柔说道。   扶玉临走前,扭头看了眼冷清的院子,正巧看到冬青开窗的动作。   “连大娘子都劝不了世子,姑娘何必自讨苦吃。”扶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宁汝姗抱紧手中的书,绕过寂寥的花廊,闻言沉默了片刻。   “因为……我太想为他做些什么。”   扶玉呼吸一窒,手中的帕子攥紧,盯着自己姑娘的侧脸,却又丝毫没有看到一点愤懑抑郁之色。   “那条河真冷,我当时在想,若是沉下去也不是不好。”   “可他把我救了上来。”   “他叫我向前走别回头,可自己却留在这里。”她停下脚步,看了眼廊檐下冒出的红色小花,莞尔一笑,“可你看,花还开呢。”   花开着,便就是还有希望。   这世间,谁不期望希望。   她蹲下来看着挤在假山后面的小红花,扭头对着扶玉笑道:“我们带回去用水养几天吧。”   扶玉看着她嘴角浅浅梨涡,一如既往地温柔,心中一阵接着一阵地抽疼,但脸上还是露出笑来:“正好,屋子太冷清了点。”   主仆两人很快就回到自己的院子,玉覃玉思从角屋里迎了出去,原本安静的院子多了一点生机。   一墙之隔的院子依旧安静到连鸟兽都不愿落足。   “都查过了没有问题。”冬青低声说道,“宁家情况简单,嫡庶子女加起来不过三人,除了夫人是外室生的,当年直接抱着小孩入府,其余两人都是宁夫人膝下的。”   “宁将军对玉夫人母女很好,甚至破了很多先例,最后连自己的乳母秋嬷嬷都请出来重新伺候玉夫人了,不过宁将军常年领兵在外难免顾及不到。”   冬青慢吞吞地说着,眼神扫了一眼世子,见他面色平静,并无深听下的打算,只好咽下宁如姗在府中处境的话,继续说道。   “宁夫人从不带夫人参加各家宴会,不过听府中下人说夫人也不爱出门,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母女二人在东跨院很少出来,也很少和宁夫人打交道,一应物件都是分开的。”   当年这对母子突然出现的时候,临安城也算掀起一阵大波,毕竟当时宁夫人也才刚刚临盆,且宁家之前通房妾侍一个都没有,人人都夸宁昱海深情,可谁知道这下却是直接打了一众的脸。   但临安毕竟是皇城,每日都是层出不穷的消息,没多久就是燕魏交战,那对母女自入了宁家从不出门,所以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眼前,要不是今上赐婚,宁家偷天换日,大抵是被人众人遗忘了。   冬青暗自看了一眼,其实世子对宁家颇为关心,可就算如此,对宁汝姗也只是闻名不见人,人人都说宁昱海爱极了这对母女,把人护得好好的。   “宁昱海对她们倒是放纵。”容祈冷淡说着,手指揉着手腕,“那更不应该嫁过来了。”   宁家和容家五年前就有婚约,宁家亲自提的亲,容祈当时并未反对,让本来不同意的容宓不得不点头,结果容祈出事后,宁家却一直想要退亲,容宓这等暴脾气自然不肯松口,就这样死死拖着宁家。   不曾想,今年入秋时,本就一头官司的官家也不知怎么开始关心起容祈的婚事来,大手一挥,要两家赶紧成婚,态度强硬。   宁家也不知如何考虑,竟然光明正大换了嫡女宁姝,拿庶女宁汝姗顶了上来,丝毫不给容家面子,但圣旨上只时说宁家女,官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昱海一直领兵在外,从不参与朝政。”冬青眼观鼻子,冷静说道,“应该和近日的事情没关系。”   “那她为何嫁进来。”容祈疑心又警惕的暗自问道。   冬青闭口不说话,其实他早就发现夫人看世子的眼神中那丝藏不住的情意,也许事情并没有世子想得这么复杂,但他终究不好说出口。   “大娘子刚才派人来问。”冬青在他沉默片刻,突然想起刚才大娘子临走前的眼神,只好梗着脖子又问道,“六日后的回门……”   他吞吞吐吐地瞅了世子一眼,见他面色冷凝,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但还是破罐子破摔地吐了出来:“世子去不去啊。” 第5章 回门   宁汝姗连撞三天南墙,药一次也没送进去,最后连守在门外的冬青都忍不住对着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世子还在睡吗?”她小声问道。   “世子一入冬就很容易风寒,这些日子都是卧床休息。”   他说的格外真挚,外加一张正直无邪的笑脸,分外有说服力。   “那确实要好好休息一下,那平时大夫都是什么时候给世子看病的。”宁汝姗扑闪着水润润的眼睛,担忧问道。   “辰时一刻就起了。”冬青不疑有她,说出时间。   “那我明日也这个时辰来送药吧。”宁汝姗闻言笑眯眯地说道,温温柔柔,丝毫没有把人匡了的心虚。   冬青头皮发麻,眼珠子不经意往后瞟了一眼,但是屋内安安静静,一点动静也没有,顿觉大事不妙。   “夫人还是不要送了。”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世子可能,不想喝药。”   “病了怎么能不吃药?”宁汝姗目光落在紧闭的大门上,“不吃药身子不会好。”   她长叹一口气:“我知世子不喜欢我,但药还是要吃的,不能平白坏了自己身子,而且大娘子还在这里,不吃药大娘子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冬青为难地看着她,没敢搭话。   “若是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转交给你,由你送进去。”宁汝姗睁着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小心说道。   冬青连忙摇摇头:“世子自小就不爱吃苦的。”   宁汝姗紧悬的心轻轻落下。   “那正好,我问厨房拿了糖渍蜜枣,世子喝药的时候可以解苦。”   冬青一向笑眯眯的脸也跟着那碗药苦了下来,活像是捧着一个炸/弹。   屋内的容祈闭眼听着门口细碎的声音。   女子的声音不算高昂,但温柔有力,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言语中含着一点委屈却又不会过分哀怨让人轻贱。   是那日屏风外的声音。   “冬青也帮大娘子劝劝吧。”她长叹一声,细声细气地请求着,让人莫名拒绝不了。   容祈无声勾起唇角,苍白的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冬青只觉得后脖颈一阵发毛,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嘴里发苦。   宁汝姗没有久留,很快就带着扶玉回去了。   “世子真的睡了。”扶玉出了院门口才敢小声说道,“世子的院子也太空了,什么也没有。”   宁汝姗闻言,抿着唇笑了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带出一点深藏的狡黠之色:“一定没睡,你看冬青刚才的脸色。”   扶玉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第一次和大娘子来寻世子时,世子屋内格外暖和,还未踏进去就能感受到暖意,说明世子畏寒,而那个时候世子刚好在休息,可我这几日站在门口却没有感觉到门缝透出的暖气。”   宁汝姗笑得温柔,眉眼下垂,越发显得无害:“冬青既然在,世子不可能不在,但温度没这么高,一定不是在睡觉,十有八九刚才就在屋内听着我们说话呢。”   “那姑娘刚才说的那番话。”扶玉小声说道,“万一世子听到后,生气了怎么办?”   “世子不会生大娘子的气。”宁汝姗信誓旦旦说道,“我搬出大娘子,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一定会吃药,但一定不会生气。”   扶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明日早上姑娘还送嘛?”   “送。”宁汝姗绕过长长的游廊,笑说道,“我总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放弃。”   扶玉比宁汝姗大三岁,自小和她一起长大,最是知道姑娘温柔之下最是固执,撞了南墙都不一定会回头。   身处黑暗的人,若是一旦遇到光,那便是死死握在手中。   五年前的世子是姑娘的一道光,把她从波涛汹涌的河水中救了出来,让她向前走。   五年后的今天,一向沉默温柔的姑娘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下去,去寻找她消失的光。   扶玉并不看好这段婚事,却依旧希望有奇迹发生。   “明日就要回门。”快到自己院子的时候,扶玉小声说道,“世子会来吗?”   宁汝姗脸上的笑容敛了敛,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没说话。   扶玉心中暗自打了自己一嘴巴,忙不迭岔开话题:“对了,回门的衣服大娘子派人送来了,可好看了。”   新妇回门乃是大日子。   宁家虽然换婚一事做的不厚道,但容宓冷眼观察了宁汝姗五天,见她安安分分不作妖,心思回转,觉得这样也未必不好。   容祈这样的情况,娶一个闹腾的,心思重的,未必是好事。   最重要的是,宁汝姗看容祈时眼中有光,她也喜欢过一个人,自然知道这道光代表什么。   一个一心一意对待容祈的人,总比暗怀鬼胎的人要来得安全点。   容宓对宁汝姗的偏见随着这几日的交往也逐渐消退,虽持旁观态度,却也不愿容家给她这么大的难堪。   这也是她一大早就出现在容祈院子门口,奈何一大早就被人拦在门口。   冬青沙哑着嗓子,无奈说道:“世子昨夜听了一晚上的要密,还在休息呢。”   容祈眼睛看不见,文件折子都要人读给他听的。   冬青就是干这个的,读了一晚上嗓子都干了。   “且不说今日宁汝姗回门,程大夫不是说不能熬夜伤神吗。”容宓咬牙切齿质问着。   冬青低眉顺眼不说话。   “他昨夜何时睡下的?”她又问。   “咳嗽了一晚上,早上天刚亮才睡下去的。”冬青夹在两位主子身边,苦着脸。   “之前送来的药没喝?”   “没送进来。”   容宓气得仰倒,偏偏又舍不得冬青把人叫醒,站在门口犹豫,冬青抱剑站在一侧,嘴巴紧抿,两人沉默无言地站着,对这个情况都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门口出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正是玉覃。   “夫,夫人说。”玉覃从没有踏入过这个院子,吓得小圆脸都白了,大眼睛紧张地扑闪着,“有些地方不太懂,想请教大娘子一下。”   冬青和容宓面面相觑。   容宓昨夜就把回门的礼单都交给她了,比寻常门户还要厚上两指,一应安排,所需要物,早已吩咐下去。   她看着门口站立不安的丫鬟,轻轻叹了一口气,回神走的时候,忍不住对着冬青点了点手指,颇为恨铁不成钢。   冬青索性低头不语。   容家给的排场确实非常大,回门队伍长长一条,马车也是精心装饰过,容家族徽是两根荆棘交缠而成,在车壁上被金丝绣成,格外耀眼。   宁汝姗被扶玉扶上马车时,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大门口依旧站着容宓,含笑的漆黑眼珠不由露出一点失望之色。   “世子也太过分了。”上了马车后,扶玉忍不住抱怨道。   宁汝姗抱着手炉,葱白指尖扣着铜炉上的花纹,纤长的睫毛下垂:“大概是真的走不开吧。”   扶玉抬眸看了看她,想起临安的传闻。   五年前,宁家能和容家结亲,都说是因为世子看上了宁家嫡女宁姝。   大燕相比前朝流行丰腴之色,奢华艳丽,如今更流行清新雅致,娇柔轻弱。宁姝身形纤弱,弱不胜衣,容貌秀美精致,又加之有些才气,所以在临安也有些名气。   容家当年煊赫一时,世子年少潇洒,状元及第,是炙手可热的小郎君,后来选择和宁家结亲,不论如何看去宁家都是高攀了。   可耐不住容家乐意。   世人猜想,这是看上才貌出众,性格温柔宁家二娘子了。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喜欢上才貌双全的小娘子自然被人津津乐道,细想来也不觉得奇怪。   扶玉悄悄看向一侧的人,心中忍不住把二娘子和自己姑娘做了个比较,最后忍不住摇头。   那些多嘴长舌的好事者若是看到我家姑娘的容貌,只怕号称临安第一美人的富荣公主都要逊色三分。   “看什么?”宁汝姗扭头,笑看着她。   扶玉老实说道:“姑娘真好看。”   宁汝姗闻言,弯了弯唇角,点点她的额头嗔怒道:“胡言乱语。”   青萝街在临安主街东面,四面通达,极为热闹,左右都是一些和宁家差不多职位官员的府邸,马车停了下来,原本热闹的街道出现了刹那间的安静。   不少人的目光落在那辆精致华贵的马车上。   “爹爹。”宁汝姗一抬头就看到宁家门口站着宁家家主宁昱海,   宁昱海虽在临安城官位不显,但大小是个武将,大燕和大魏隔着淮河到大散关一线,南北分治,一直小有摩擦。   远的不说,单是三月前大燕和大魏在庐州再一次发生冲突时,引发了大规模冲突,魏军强攻直入差点打到建康府,大燕不敌后主动求和,答应每年朝贡再加一百万白银。   如今两军对峙,事态紧张。   民间对此沸反盈天,却也无能无力。   前燕内斗严重,损失了一大批将军统领,后两国交战,为保护官家南下,不少官员垫后,其中武将断后更是极为惨烈,是以大燕将领十之八九都在这两场内外斗争中丧生。   有人消亡便会有人起来,宁家便是其中一例。   宁昱海从一介书生弃笔投戎,十年时间就走到了步军都虞候的位置。   “等你许久了。”宁昱海上前亲自把人接下来,笑起来,眼底的皱纹便蜷在一起,如同鱼尾散开的波纹,成熟雅致又风度翩翩。   他对马车上只下来宁汝姗一人的事情,脸上并没有出现异色,只是带人入了府内,笑脸盈盈地说道:“特意备了你爱吃的辣菜,不用去见大夫人了,回你母亲的院子吧。”   “娘还在生气吗?”宁汝姗闻言,低声问道。   两人都不曾经过大堂,随行众人也是见怪不怪,随着东边小路直接去了宁汝姗的东跨院。   宁昱海笑说着:“怎么会生这么久的气,没事的。”   宁汝姗原本紧绷的心微微松了下来,心中涌现出一点喜悦之色,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院子依旧冷冷清清,只有大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笼显得格外显眼,彰显这里也曾有过一件喜事。   秋嬷嬷早早侯在门口,见了宁汝姗便露出笑来:“三娘子回来了。”   “嬷嬷早。”宁汝姗笑了起来,脸颊微红,梨涡浅浅。   “早就备好席面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她掀开帘子,笑脸盈盈地吩咐丫鬟们准备传膳。   “娘呢?”宁汝姗一抬眸就看到屋内空无一人。   秋嬷嬷笑容微敛,安抚道:“夫人前几日又病了,还在卧床休息呢。”   “娘病了,那我去看看。”   “算了,小心过给你。”宁昱海伸手把人拦住,“我可能过几日便要回康建府了,与我聊聊天吧。”   宁汝姗扫过面前的秋嬷嬷和爹,心中一沉。   她性格温和,一双眼睛总是带着潋滟水光,可若是严肃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便又好似带着漫天水汽,让被遮挡一切都在那点明亮的眸光中无处遁形。   “你娘就这个脾气,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你现在过去,两个人都为难。”宁昱海只好温和地解释着。   宁汝姗明亮的眼睛缓缓黯淡下来,喜悦在黑如墨玉的瞳孔中逐渐消失。   “嗯。”她终于还是妥协了,轻声说道,乖乖坐了下来。   秋嬷嬷看得心疼,连忙把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岔开话题,开开心心地说道:“这可是张大夫特意为你准备的药玉,带在身上能除烦止渴,镇心明目。”   宁汝姗展眉一笑:“谢谢张大夫,张大夫今日怎么不在。”   “出去了,本要亲自送您礼物的,谁知道昨天半夜接到一份信,便说要去办一件要事,竟等不到您回来了。”秋嬷嬷一脸慈爱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开席吧。”宁昱海发话。   宁昱海问了几句容家的事情,宁汝姗一向报喜不报忧,只捡好的说,可每当提起容祈的时候,眼睛总是在发亮。   “容大娘子虽性格泼辣,但秉性不坏,不过她早已嫁到应天府宴家,不会在临安久留的。”   “世子……”他长叹一口气,“也不是坏人,脾气暴躁了些,但你不必与他起冲突。”   宁汝姗一一应下,只是临走前,还是站在院子门口,对着宁昱海低声说道:“我还是想和娘说几句,爹爹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宁昱海张了张嘴,却又知是劝不动的。   宁汝姗的脾气看似温柔实则倔强,随玉夫人的性子,若自己想不通便宁可玉碎。   “你母亲……忍耐一下吧。”宁昱海长叹一口气。   宁汝姗听了这话十五年,对着他只是柔柔一笑,鸦黑睫羽颤微微的,带出一丝笑意。   她朝着玉夫人的屋子走去,秋嬷嬷见她去而复返,露出惊讶之色。   “三娘子。”她快步下来,挡在她面前,勉强笑道,“夫人刚睡下。”   “我就想和娘说一句话。”宁汝姗轻声却又坚定地说道。   秋嬷嬷犹豫地站在门口。   “就一句,嬷嬷。”宁汝姗笑了笑,清浅温柔,“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秋嬷嬷看着面前梳着妇人发髻的小姑娘,明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一眨眼就长大嫁人了。   她就养过这一个女孩儿,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可惜每一个都事与愿违。   “让她进来。”   两人僵持间,屋内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如金玉撞击,无情无欲。   秋嬷嬷长叹一声,让开身子。   “娘。”宁汝姗推门而入,屋子门窗都挂上帘子,让屋内显得阴暗朦胧,隐约能看到罗汉床上半卧着一人。   玉夫人容貌和宁汝姗极为相似,眉宇姝色艳丽,如盛开到极致的娇嫩牡丹,她此刻颇为头疼地揉着脑袋,半阖着眼,对着屋内多了一个人视而不见。   “娘头疼吗?我给娘按一下。”宁汝姗对此类情况极为熟悉,笑容不变地上前说道。   “不必。”玉夫人冷冷说道,“今日叫你来是叫你把玉佩还我。”   宁汝姗脸上笑容逐渐僵硬。   “我早与你说过,应了这门婚事,出了这道门你我就再无关系。”她睁开眼,两人相似的模样越发明显,只是玉夫人像一坛酒,看着便能让人醉了。   宁汝姗沉默地站着,只是看着面前冷漠的人,一双眼弥漫出一点水汽,生生逼红了眼眶,让眼尾泛开一大片红晕,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兔子,孤零零地站着。   “哭什么。”玉夫人被她的眼泪激怒,手中的被子被咣当一声扫落在地上,眉目露出一点怒气,“我什么时候教会你哭的。”   门口秋嬷嬷听着里面的动静,紧张地捏着手,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打破里面的僵局。   “玉佩还我。”玉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强硬冷漠地说道。   宁汝姗只是倔强地看着她,消瘦的身子在微微颤动,那点水汽被她逼了回去,可眼尾却是越发通红。   她颤巍巍地伸手,扯了好几次才取下腰间的玉佩。   “这不是我的礼物吗?”她把玉佩握在手心,强忍着哽咽问道。   玉夫人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只是沉沉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得冷漠。她好似真的是一块硬玉,谁也不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点温度,哪怕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你现在不配了。”玉夫人下巴一抬,矜贵孤傲。   宁汝姗如遭重击,眼前一黑,身形不由晃了晃,瞳孔微微睁大,强忍着心底的酸涩,这才没有失态。   “您教我投桃报李,现在却又告诉我,是做错了。”宁汝姗手指都在颤抖,看着面前不为所动的人,声音都不由在发颤,“为什么我做什么您都不开心。”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我就不能做一件自己的事情吗。”   玉夫人面色僵硬,看着面前眼眶发红,哽咽说话之人,越发觉得脑袋胀痛,最后只是淡淡地闭上眼:“我是为你好,东西留下,你走吧。”   宁汝姗蓄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来,自下巴处仓皇无依地跌落在地上。   她的手指几乎要握不住那块玉,最后压在茶几上时耗费了全身力气,玉佩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   玉夫人缓缓闭上眼,竟是再也不看宁汝姗一眼。   宁汝姗失魂落魄地出了门,还差点摔了一跤,被扶玉眼疾手快拉住了。   扶玉担忧地看着她失了精气神的模样,也不由红了眼眶。   “夫人也……”她眼眶发红,哽咽说着。   她从未见过姑娘这般难过,那双含笑的眼眸暗淡下来便连冬日都显得越发萧瑟了。   宁汝姗恍若幽魂地出了院子。   她一直被关在这间院子十五年,从未见过外面的天空,她厌恶憎恨,却又不得不接受面对,可今日之后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回去吧。”她站在花园分岔路口,沉默了许久,这才轻轻呼出一点白气,迷茫说道。   扶玉见状,连连点头。   只是主仆二人沿着花园出东跨院时,只看到宁府门口围了不少人,但又呈现出一种热闹中带着诡异安静的氛围。   “咦,门口好像是世子的马车。”扶玉眼尖,透过拥挤的人群惊讶说道。 第6章 同车   宁汝姗下意识向外看去,宁府门口果然围满了人,宁家马车和容家马车意外在门口不期而遇,最后都停在大门口,宁家下人正引导门口聚集的人。   “是世子来接姑娘的吗?”扶玉忍不住雀跃说道。   正中间的马车便是容家马车,驾车的人正是笑眯眯的冬青。   宁汝姗捏着帕子,站在花园的入口处,定定地看着那辆马车,眼前绿荫城林,影影绰绰遮挡着外面的视线,只能看到隐约的一角。   她原本阴郁难过,连着耳边树梢摇动发出的沙沙声都觉得悲戚沉默,可此刻看着那辆马车,心中那块压着她的乌云被人来人往的嬉闹声所驱散。   她是不被期待的人。   大夫人厌恶她,二娘子不喜欢她,娘只会叫她滚开,连爹爹也只是让她忍耐,她像是一个被关在满是长刺的竹笼内的人,即使鲜血淋漓也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   直到五年前,有个人用一氅披风把她从冰冷的湖水中救了起来,执念便成了一把刀,破开牢笼,点亮一盏灯。   今日,她愿意为了那点火苗飞蛾扑火。   “我们走吧。”扶玉兴奋说道,拉着宁汝姗手朝着外面走去。   “夫人。”冬青眼尖,一眼就看到自岔口曳步而来的宁汝姗,只是视线不巧落在她发红的眼尾,脸上的笑突然僵在原地。   宁汝姗对他的异样视而不见,依旧笑脸盈盈地喊道:“世子。”   马车内毫无动静,若不是冬青的存在,还以为车内空无一人。   冬青有些尴尬,连连说道:“夫人还是先上车吧。”   “姑娘上马车吧,世子也等久……”   扶玉也笑着圆场,只是话还未说完,瞳孔倏地一缩,接下来的话被突兀地遏在喉咙中。   只见容家马车对面的宁家马车中下来一人,淡绿色裙摆在一众下人的褐色短打中格外显眼,削肩细腰,婀娜多姿。   正是宁家二娘子宁姝。   一席淡绿色的长裙自胸下开始做皱收紧,紧接着在腰肢处掐紧,越发显得纤细娇弱。   宁姝走到容家马车边上,对着马车内温柔惬意地喊道:“世子。”   娇娇弱弱,吴侬软语,宛如夜莺啼叫,生生把人听酥了。   冬青的视线落在一侧的宁汝姗身上,抱剑的手有些尴尬,一时间视线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只能立马跳下马车对着二娘子问好。   门口的气氛越发奇怪,不少经过此处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观望,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被人挤了位置的宁汝姗浅长的睫毛颤了颤,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抬眸看向那辆门窗巍然不动的马车。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辆安静的马车上。   宁姝眼光轻轻一瞟,扫到宁汝姗平静的脸庞,嘴角微微勾起,信誓旦旦。   “二娘子。”没多久,马车内传来一个矜持有礼的声音。   宁汝姗只觉得冬日的风刮在脸上有些疼,疼的她连呼吸都缓缓放慢了少许,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微下垂。   容祈现在心情不坏。   哪怕她根本不了解马车内的人,可还是敏锐的察觉出此刻他至少没有厌恶之色,难得的平静。   “是来接三妹妹的吗?”宁姝轻笑一声,对着宁汝姗弯了弯唇角,“原本娘还担心世子不陪你回门,怕你伤心呢,啊,三妹妹眼睛怎么红了。”   人群中瞬间议论纷纷,扶玉脸色一变。   冬青连忙大声解释道:“我家世子被事情耽误了,怎么会不陪夫人回门呢。”   宁汝姗抬眸,看向暗含得意的宁姝,笑容不变,淡淡回敬道:“多谢夫人关心,代我像夫人问好,听闻夫人病了现在还未起身,二娘子伺疾辛苦了。”   她说话一向绵软温和,满天火气落在她面前,都要噗呲一声灭了下去,好似一拳落在棉花上,可今日偏偏却又想带着一点针,莫名刺得人不舒服。   宁姝面色一慌,强忍着不悦,为自己辩解道:“我今日早起是特意外出给母亲拿药去了。”   宁汝姗依旧满脸笑意,含笑地点点头:“二娘子当真是孝顺。”   明明是一句夸奖的话,偏偏听得人浑身别扭。   车壁上传来三声短暂急促的敲打声。   冬青眼皮子一跳,知道这是世子不耐烦了。   宁汝姗的视线重新落回在马车内,对着宁姝颔首致歉:“我该回去了,伺疾辛苦,二娘子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一掀开帘子就看到马车内剑眉皱起,一脸不耐的人。   马车内的帘子都是用极厚的布做成的,车顶也没有放置夜明珠,因此马车并不亮堂,甚至有些阴暗。   “世子。”她再一次喊道。   一闪而过的光线,让容祈不悦地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睛,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还不进来。”他瞳孔微微眯起,不耐地质问着。   宁汝姗放下帘子,马车瞬间陷入刚才的昏暗中。   “世子是来接我的。” 宁汝姗坐在他身侧,仗着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看着一臂之远的人,歪着头大胆问道,心中不由生出一点受宠若惊之色。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靠近她的夫君,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连着心跳都不由加快了。   容祈揉着脑袋,不说话。   “是大娘子让您来的。”宁汝姗丝毫没有被他的冷漠所劝退,反而继续自说自话。   容祈的动作微不可为地一顿。   “谢谢大娘子。”她眯着眼笑了笑,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柔媚娇俏,好似一摊缓缓流过的春水,满眼春光地看着容祈,轻声说道,“也谢谢世子。”   她声音清脆悦耳如珍珠碰撞,少了点金玉的冰冷,也不同于江南水乡女子的轻媚细语,可偏偏听得人格外舒服。   容祈记得这个声音,是那日高烧时屏风外的声音。   哪怕心情不耐如容祈也在这个声音中逐渐平息下来。   “你倒是能言善辩。”他精准地看向她,嘴角一挑,冷笑一声。   宁汝姗眨了眨眼,轻声问道:“世子生气了?”   她声音有些轻快,丝毫没有把刚才的唇枪舌剑放在心中。   容祈皱着眉,不说话。   “世子也应该知道,我与二娘子关系并不好。”宁汝姗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借着微光看着身侧之人。   他脸色平静,丝毫没看出异样,并没有因为她对宁姝的不恭敬而不悦,她心思一动,便大着胆子问道:“世子真的喜欢二娘子。”   容祈冷笑一声,嘲弄地看着她,他明明早已失明,可这双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总觉得带着煞气锐利,让谁都无处遁形:“反正不会喜欢你。”   宁汝姗却是笑了笑,大方说道:“世子都不愿和我说话,自然不会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为何要和你说话。”他冷冷反嘲着。   “可我是您的妻子啊。”宁汝姗看着她,仗着他看不见,满腔爱意连遮都不愿遮挡,漆黑的眸色在晃荡的黯淡马车内依旧明亮,就像飞蛾看向光亮时的痴恋。   容祈脸色逐渐阴沉,嘴角僵硬,可还未出声嘲讽就被宁汝姗打断。   只见她故作平静地转移话题:“世子不喜欢我当然可以不和我说话,也不吃我送的药,对我避而不见,可也要顾忌着大娘子才是。”她不理会容祈口气中的冷漠,反而笑说着,“大娘子为此已经生气许久了。”   “世子一天不吃药,大娘子便要多一日忧虑……”   容祈的手精准地掐着住一侧之人的下巴。   “不要拿阿姐当挡……”   宁汝姗猝不及防,马车又恰巧颠簸了一下,便整个人都扑倒他怀中,柔软瞬间撞入坚硬的怀中。   容祈一僵,原本掐着下巴的手轻轻一划,变成了抚摸脸颊的动作,气氛从冷硬瞬间生出一点朦胧暧昧。   少女温热柔嫩的脸颊,好似天底下最细腻的白脂玉,滑嫩到近乎令人爱不释手。   容祈暴怒的神色在昏暗中不经意皲裂,手指逐渐僵硬。   一脑袋磕到人怀中的宁汝姗懵了好一会,发蒙地伸手把自己支撑起来,后知后觉发现双手触碰下的胸膛有些咯手,是她从没有接触过的触感,她才倏地惊醒起来,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起来。”头顶上传来一个硬邦邦的声音,生硬却也低沉,好似冬日屋檐上结霜的寒雪,冰凌晶莹,彻骨寒冷。   宁汝姗一颗心丝毫不受他的口气而受伤,反而跳得更加快了,脸颊不由红了起来,此刻突然庆幸面前的人看不见她此刻的模样。   “撞疼了吗?”她感受着手底下嶙峋的骨骼,心底蓦地升出一点心疼,小心问道。   “手拿开。”容祈低头,死死‘瞪’着面前的手。   宁汝姗这才发现她的手一直撑在他胸前,一时间连着眼睛都羞成水汪汪的模样,咬了咬唇,假装镇定地收回手。   “对不起。”她轻声说道。   容祈再一次闭上眼,不再搭理她。   宁汝姗回想着刚才手掌碰到的触感。   他太瘦了,薄薄的皮肤盖着骨头,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皮而出。   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六天时间,她竟然一点进展也没有,饶是心性坚定的她也不免有些丧气。   就在此刻,她听到一个古怪的声音。   宁汝姗抬眸看他,瞳孔微微睁大。   容祈脸色不变,依旧靠着车壁上沉默,视若无睹。   “世子没吃饭?”她眨巴眼,目光落在他脸上,脸上忍不住带着笑意,“食盒好像在世子那边的暗格里。”   她谨慎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缓解气氛说道:“刚好我也没吃饱,不如一起吃点。”   容祈不动如山。   宁汝姗眼睛一亮,缓慢从他身前探过身去,暗格在右手边下方,偏偏当事人还稳然不动地坐着,只好半个身子压了下去,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在容祈鼻尖萦绕。   容祈敏锐地察觉出那点清冷的味道,就像她的声音一样,不过分甜腻却又足够令人流连,他眉心下意识皱起,手臂紧绷,不由微微侧首,眉眼低垂。   宁汝姗没发觉,快速从暗格中拿出一叠白玉糕。   “是白玉糕,还热的。”她惊讶说道。   容祈嗯了一声。   “世子为我准备的?”宁汝姗支起小桌子,重新打开话题,转似无意地笑问道,眼色却是忍不住认真看向容祈,那点认真期待被掩盖在春色眸光中。   容祈拿糕点的手一顿,狭长锐利的眉尾好似带着风寒,冰冷地扫过她:“是阿姐。”   “哦。”宁汝姗虽然早已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失落,只是笑着点点头,咬了一口,突然吐了吐舌头——齁甜。   她目光一扫,却见容祈面不改色地咽了进去。   宁汝姗一口茶一口白玉糕才把这块甜腻的糕点全都吃完,肚子涨得越发饱了。   而容祈已经面不改色吃了三块白玉糕。   “喝点茶吗?”宁汝姗喝完手中的茶,这才发现茶壶里的茶被自己喝完了,突然心虚地问道。   “不陪我一起吃我了。”容祈嘴角一挑,露出一点嘲弄之色,不知为何,神色越发冰冷,“假惺惺。”   宁汝姗不知道他为何又生气了,端着茶,有些迷茫地看着他讥笑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世子为何这么讨厌我?” 第7章 通院   这句话让车内变得格外安静。   容祈脸上的神情逐渐刻板成僵硬之色,消瘦如白玉的脸颊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露出一点锐利的弧度。   “讨厌一个人总该有些理由吧。”宁汝姗鼓起勇气问道,“世子是不满意这桩婚事,还是不满意我?”   宁汝姗坐在她身侧,紧握双手,扭头,紧张又不安地看着他。   她太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可又畏惧得到一个答案。   就像她太想得到母亲的微笑,可又害怕微笑后的下一刻便是暴怒。   容祈沉默,不动如山地坐着,好像刚才澎湃的杀气不过是宁汝姗的幻觉。   “您总该给我一个机会。”她轻声说道,“或者……”   她的舌头好似突然被针扎了一下,让她急促地停了下来,连着下面要说的话都艰涩起来:“世子是因为……二娘子。”   轻飘飘的声音因着马车驶入最热闹的东大街,熙熙攘攘的声音瞬间涌了进来,被淹没在马车令人窒息的空气。   不得不承认,宁府门口,那声‘二娘子’确实让她乱了心跳。   她从小敏锐,能从只字片语中察觉到深处微乎其微的心情变化。   那是一种轻松的,略带平静的神情。   一个阴晴不定,阴沉暴烈的人一旦露出这样的心绪,很难不会让人多想。   宁汝姗一颗心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紧紧吊了起来,危险地在空中晃荡,下一秒就会在高空中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喧闹的喊叫声,喷香的味道,人来人往的百态人生让临安城充满烟火气,但同样带着无法驱散的喧闹。   容祈忍不住揉了揉脑袋。   “不是。”   他在宁汝姗沉默中出声,打破这点沉闷的气氛,冷淡地闭上眼,强忍着外面喧闹带来的不适,轻轻吐出一口气。   “与她无关。”他轻声说道,马车穿梭在冬日的阳光下,难得的艳阳天时不时穿过厚重的布帘,在那张冷玉一般的脸上快速闪过一道道光影,显得神色阴晦难猜。   宁汝姗原本依旧会跟往常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应,不曾想他竟然还多说了几个字,一时间竟觉得有点惊喜交加的滋味。   一日之内,大起大落,心潮澎湃,连着手掌都被指尖掐红了,可到最后,还是笑了起来。   “世子说的,我都相信。”眼尾在尚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微微弯起,带出一点笑意。   少女声音动人悦耳,带着不加掩饰的信任,连含笑的目光都温柔可亲,容祈莫名觉得不适应。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与他说话了。   就像,对着一个正常人。   容祈侧目听着,心底的躁动不耐莫名化去,连带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也开始被安抚着。   “世子又头疼吗?”宁汝姗见他眉心紧皱,神色阴郁,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犹豫问道,“我给世子按一下。”   “我母亲也常年头疼,我特意学过的。”她的声音隔着不近不远的位置,可偏偏晃动的马车把那点气息荡得晃晃悠悠,落在他耳边颇有点吐气若兰的氛围。   也许是气氛太好,又或者是容祈真的太累了。   他并没有避开那双带着谨慎意味落在他身上的手。   轻柔细腻,软若无骨的手精准地落在他胀痛发横的穴位上,横冲直撞的疼痛在那双芊芊柔荑的安抚下逐渐平息着怒气。   宁汝姗也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一时间也是惊喜交加。   那股淡淡的梅花香随着她的靠近而越发明显,清雅素净,却又不会过分强势。   容祈今日本不打算来,是容宓一早就在他耳边念叨,足足念了一个时辰,虽都是过耳之话,但还是有几句不经意入了耳。   ——“她是不是真的是眼线,难道不该亲自去确定一下吗?”   ——“你与她见过吗?”   ——“我看她好像有点倾心与你。”   倾心?   对一个废物倾心?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突然厌倦地移开脑袋,避开她的手指。   宁汝姗一惊,以为是把人按疼了,连连道歉:“按疼了吗?”   “不用了。”容祈冷冷说道。   他的态度突然发生变化,丝毫没看出端倪,宁汝姗措手不及地看着冷着脸的人。   宁汝姗浑然失落,美目盈动,见他冷漠厌恶之色,不由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也不再不说话。   今日和母亲的对峙本就让她空空荡荡,惶然无依,容祈现在又是接连两下这般莫名发火,两方压力之下,让她不可遏制地沉默下来。   容祈听着耳边的声响,是她正在整理桌子上的东西,沉默而冷静,不由冷笑一声。   ——这就是她的喜欢吗?   ——一文不值。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道容府。   冬青把人扶下马车的时候,悄悄打量了一下世子,却见他嘴角紧抿,心情不悦的样子,又下意识扫了一眼正在和大娘子说话的夫人。   “眼睛怎么红了。”容宓也没理会生气的容祈,反而朝着宁汝姗走来,见她泛红的眼睛,不由惊讶问道。   宁汝姗微微一笑:“之前风吹得眼睛疼。”   “他骂你了?”容宓见容祈一副心情不悦,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的冷硬模样,这才小声说道。   宁汝姗摇摇头,替他解释了一句:“不关世子事。”   容宓仔细打量着她,只把她看得眨了眨,颇为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别惯着容祈。”容宓突然开口说道,“受委屈了就骂回去。”   宁汝姗惊讶地看着她,突然笑着弯了弯眉,清透明亮的杏儿眼便如碎了的千斛明珠,一寸秋波扫过时就能把人看醉了。   “多谢大娘子。”她似乎天生这样泥捏的脾气,哪怕是外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就可以让她原本沉闷的心情如拨云见日,瞬间好了起来。   饶是容宓自诩美艳动人,也见临安城和应天府的各色美人,但此刻已经忍不住心惊宁汝姗的惊艳之色。   十五岁的少女好似清晨最娇嫩的牡丹,还未完全绽放便能早早窥见姝色。   有些人美得艳丽而富有攻击性,如容宓。   有些人美得娇弱而充满保护欲,如宁姝。   但很少有人美得能如满怀月色,流光皎洁,温柔无害像一朵不胜微风的莲花,任谁看了都不会心生恶念。   被美色蛊惑的容宓心跳加速片刻,最后扭头,带人回了容府。   只是回院子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府中嬷嬷处置丫鬟时没捂住嘴,结果差点冲撞了容宓和宁汝姗。   “偷奸耍滑被抓了,正打算打发出去。”管家容叔连忙解释道。   “以后府中补人也要谨慎一些。”容宓冷着脸,看着被拖走远去的人,不悦说道。   容叔恭敬弯腰,点头应下。   “你院子若是缺人让容叔去给你采办点丫鬟回来。”容宓岔开话题,转似无意地对宁汝姗说道。   宁汝姗视线收回,对着形容刻板的容叔点点头:“人是不缺,只是不知能否改一下院子的布置。”   “夫人言重了。”容叔点头,“但只能动自己院子的布置,府中其他布置都是为了世子精心设计过的,世子也认路了,不能随意改动。”   “自然。”宁汝姗弯了弯唇角,笑着点点头。   “你要布置什么?”容宓好奇问着。   “院子好像冷清了点,想要种点花花草草进去,还想搭个葡萄藤架子,再挂着秋千。”   容宓点头:“是这个理,按我说整个容府都冷清了点。”   容府为了照顾容祈,不仅台阶和坡道都很少,所以一眼望去,整个府邸空空荡荡,甚至连着府中的下人都不太多。   书房内,冬青犹豫说道:“官家好像知道世子没圆房的事了,府中揪出的两个被收买的丫鬟和三个小厮,其中有人供出一个黄门,容叔都处置了。”   容祈冷笑一声:“我们的今上一边还对着要上供的单子头疼,一边还有空关心我这个残废的房中事。”   冬青沉默。   “还有一事,最近不知为何,朝中都在传韩相死之前留下一本军册舆,甚至有传言官家要去掘韩相的墓。”   容祈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怕,那双暗淡的眼睛在微光下好似泛着寒光的利剑,见血封喉。   “第二次北伐失败后韩相被迫身死,同年原本韩相筹集的原本送往前线的一批粮草和兵器却不见了。”冬青小心谨慎地开口说道,唯恐刺激到世子,“曹忠如今就抓着这点不放,认为是韩相当年藏下这些东西,正在临安大肆排除异己,如今临安人心惶惶。”   容祈搭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颤动,苍白的指尖落在玄色衣裳上越发显得毫无血色。   角落里的熏炉袅袅而起,屋内是常年不见光带来的阴暗潮湿,连着暖炉的热气也一瞬而逝,难以留存。   容祈坐在宽大的椅背上,冬日午时的光从窗户间艰难地挤了进来,落在他挺直的腰背上,与身后的椅背隔开一道光影,让他与这张乌木大椅格格不入。   “不该去宁家的。”他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暴戾,额头都露出青筋,可最后还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宁昱海什么时候回康建府。”   “不知,宁昱海是主战派,官家把他调回来,一为世子大婚,二也是因为如今前线在谈和,怕他坏事。”   “边境离不开人,现在谈和已经尘埃落定,他也快回去了。”容祈淡淡说道。   “叫那些人继续保护宁家。”   冬青应下,犹豫片刻又问道:“那和夫人同房的事情……”   他一见容祈脸色不好,立马抬出容宓,干巴巴补充着:“大娘子叫属下问的。”   容祈强忍着一口气,双拳紧握,冷冷说道:“那就给我滚去给阿姐做侍卫。”   冬青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其实,我也觉得……”他又吞吞吐吐说着,“夫人不像是奸细……”   一阵欢笑声顺着风声飘了进来,隐隐约约,瞬间打破屋内沉默的气氛。   少女青春活力的笑声从隔壁院子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   冬青不由吃惊,容家已经许久没有笑声了,在世子面前更是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是这样的动静。   “属下去看看。”他觑了一眼容祈,见他果然一脸不耐。   容祈听到冬青离开的脚步声,深深吐出一口气,他揉了揉额头,不知为何,突然闻到袖子上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是之前在马车上沾染上的香味。   他的手僵在额间,最后半撑着脑袋,闭眼小憩,任由那股味道包围着自己。   他想起那双柔软温热的的手,落在发胀疼痛的额间如山中清泉,驱散了他常年以来,毫无好转的头疼之症,以此同时,还有那股淡然的幽香,在鼻尖萦绕,久久难以消散。   宁汝姗?   他自来记性过人,却对这人的相貌毫无印象,只在偶尔保护宁家的暗卫中提到宁家主母和玉夫人平分天下,两者井水不犯河水。   他还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此时嫡庶子女的婚姻大事还掌握在主母手中,不然宁汝姗也不会被迫嫁给他。   若是宁昱海直接宠妾灭妻便也罢了,偏偏在内在宠着玉夫人,却不给她更多的名分,在外面给主母体面,却也不许她干涉玉夫人。   宁汝姗。   他无声地把这个名字在嘴边滚了一边,突然发现不过短短六日,她竟然连着冬青和阿姐都要被收买了,人人都开始帮她说话。   之前都是一个透明一般的人,如何能做到这个地步,分别就是心怀叵测,花言巧语,哄骗阿姐。   他突然冷笑一声。   阿姐说得对,也许真的要主动靠近她才能知道她这副温柔皮囊下倒是有没有包藏祸心。   “夫人在改造院子。”门口冬青眼睛发亮,开心说道,“眼下正在搭千秋。”   “让人打通两院子的墙。”容祈淡淡说道。   冬青嘴角的笑僵在脸上:“嗯?” 第8章 墙园   因为容祈突如其来的计划打乱了宁汝姗的布置,宁汝姗不得不为了给东边那扇接连两院的门让路,把原本打算搭在东边墙垣边上的秋千换个位置。   扶玉问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毕竟是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千秋,舍不得不要,只好犹豫说道:“要不搭在葡萄架子边上。”   葡萄架子安置在影壁后面的院子里,占地不小,就连要进出房门都要经过这个架子,眼下葡萄藤绿蔓成荫,细小的卷顺风垂落,空荡寂寥的院子顿时多了点人气。   原本葡萄架子东边都已经铺了花田,前天都被铲了,为贯穿两边的青石板和置景的假山让路,为此也给东边后面的位置留下一点空地。   院子本就不大,这个变故让花田和千秋都已经放不下了。   “不如把竹林砍掉一点。”扶玉见人闷闷不乐,“这样就可以把花田和秋千都放进去了。”   宁汝姗看了好几眼竹林,最后又摇摇头:“算了,把千秋放在靠近台阶下水缸的位置吧,不要花田了,水缸那边种点盆荷吧。”   水缸的位置已经很靠近主院屋檐了,荡起来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世子怎么好端端要打通两个院子啊。”扶玉事情吩咐下去后,扶着宁汝姗回了屋子,小声问道。   宁汝姗扫了一眼东边墙上快要打通的圆形拱门,一墙之隔,对面院子安静得连鸟雀都不愿踏足,越发显得冷清。   世子一大早就不见踪影,连带着前几日一起帮忙的冬青也不见了影子。   “打通过道是之前大娘子建议过的,这事也有可能是大娘子主办的,世子……未必同意。”   她看着那个快要竣工的门洞,长长叹了一口气。   “姑娘一直接近不了世子,世子也发现不了姑娘的好。”扶玉也跟着长叹一口气,狠狠说道,“世子的脾气当真差,姑娘每日去送药,竟然心狠到一次门也不开。”   “送药本来就不是要世子喝的。”宁汝姗拿着笔在纸上画画,洁白的纸张上,院子的布局简单又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扶玉不解地睁大眼睛。   “给大娘子看的,你也说我接近不了世子,我总要找个突破口。”她的笔犹豫很久,这才在一处画了一个千秋的样子。   简单的千秋跃然纸上。   “你不觉得大娘子最近对我的态度都好多了吗?”她满意的放下笔,抬眸,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扶玉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吃惊地捂嘴笑了起来。   “也是,有了大娘子为姑娘说话,世子那边也不是问题。”   “那要不要把枕头放回去。”她扫了眼内外屋的屏风,突然羞怯问道。   世子一直不曾踏入这个院子,扶玉怕姑娘看了伤心,索性就把枕头也撤了一个。   宁汝姗小脸一红,仔细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算了,世子不会来的。”   扶玉失落地应了一声。   “等会你让人把我们这边的台阶拆了吧。”   扶玉一愣。   “我看府中大都是地方都是没有台阶的,这间院子应该是被匆匆忙忙收拾起来的,既然都要开始收拾了,还是跟着府中步调才是,总要做得好看一些。”宁如姗见状解释着,“你去把容叔叫来。”   扶玉点点头:“姑娘说得对。”   “容家也太安静了。”扶玉给人磨着墨,小声说道,“我看昨日又发卖了一批人,我们院中几个粗实丫鬟都被赶走了,姑娘不要补人进来吗?”   宁如姗捏着书页的手一顿,秀白的指尖闲闲地落在页脚。   “我回门那天,容叔不是已经处置了几个丫鬟小厮吗?怎么又开始发卖了?”   扶玉为难地摇摇头:“容家好生奇怪,丫鬟小厮都不能随意说话,也不能随意走动,我……”   她欲言又止:“至今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宁如姗安抚地笑着:“不碍事,我们初来乍到,不着急。”   扶玉越发不好意思。   “那你知道那日的丫鬟里有我们的院子吗?”白嫩纤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边角页,漫不经心地随口问着。   “有一个扫地的丫鬟,说是和小厮私通,还倒卖了府中的东西。”扶玉说着,“听玉覃说,大娘子在的时候,容家管得很严,然后世子高中状元后,越发严格,直到……出事后,府中一下子打发了很多人,世子接手后,管制变得极为奇怪。”   “如今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家生子了,奴籍都在容府。”   宁汝姗绕着书页的手一顿。   “我早就听闻,容府管制一直都奇奇怪怪,极为严苛,动不动就是发卖鞭打。”扶玉叹气。   “还不是因为府中没个女主人。”西苑静安院中,容宓揉了揉脑袋,推开手中的账本,“一共牵出十一个有贰心的人,容叔都处置了,又牵扯了五个不明不白的,我索性一并打发出去了。”   她一说起这个话就颇为头疼:“一下子少了近二十人,临安靠谱人牙子的手中也一下子拿不出调/教好的人,估计要我们自己教了。”   容祈沉默地坐着,肩上的厚重的白狐大氅压在消瘦的肩上,好似被沉重的披风压得脸色苍白,可细细看去,他依旧脊背挺直,羽睫下垂,不动声色。   “来我这边当木偶的吗。”容宓一见他就来气,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府中到底管不管,容叔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一直仰仗他。”   容宓自己说着也忍不住叹气,可一看到他惨白的脸颊,心里又忍不住心酸:“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你在临安要注意身体,管家的脾气也比我清楚,你既然选择蛰伏就该弯下腰来。”   一直不曾说话的容祈神色有了微微波动,眉峰一动,却是说道:“他来信了?”   容宓嘴角紧抿,不愿多说。   容祈感觉到屋内沉默的气氛,眉心狠狠皱起,声音微冷,黯淡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愤怒中颤抖。   “我不需要。”他的声音自喉咙里挤了出来,尖锐憎恶。   “别管我的事情。”容宓啧了一声,不悦说道,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而且……”   “是因为我怀孕了。”   容祈整个人僵坐着,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露出一点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好似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层纸,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滴就能被横穿而过。   “我嫁给他,与你无关。”容宓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胳膊,“他也不曾威胁过我,是我自愿的。”   她不愿重提此事,伸手握住他垂落在一侧的手,冰冷而僵硬。   “宁汝姗你也查过了,没什么异样,这半月我看她也不想心机深沉之辈,府中到底缺一个女主人。”   她细细摩挲着容祈的手指,那双曾经挥舞过长/枪的手指如今羸弱而嶙峋,指腹的硬茧因为不在习武而开始软化,可细细摸去,里面依旧是还未完全被逼退的硬度。   容祈垂眸,那双眼无神而落寞,最终被长长的睫羽所掩盖。他总是孤独地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好似被隔绝在这个喧闹的人间,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五年前的变故让容府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容祈就是樊笼中遍体鳞伤的困兽,容家图腾上的荆棘成了一道道置人于死地的绳索,把人死死缠住,让他无法挣脱。   “你为什么相信她?”容祈半低着头,沙哑地开口问道。   容宓歪着头,颇为疑惑地皱了皱眉:“好生奇怪的感觉,我还未见过她时,只觉得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可后来见到了,却又觉得亲切,总觉得好似见过这样的人,可又想不起来。”   容祈听得直皱眉。   “我也不知道像谁了,有点模糊的记忆,但那个记忆不坏。”   “能让我感觉不坏的记忆,那一定是好事。”   她笑了笑,其实容家自老侯爷战死后就开始衰败了,母亲思念成疾,没多久抛下五岁的容祈走了,她当时不过十三,却又要一手撑起容家,心酸苦楚,人情冷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容家那点短暂的辉煌不过是在容祈十五岁高中状元名扬天下,可耀眼的灿烂不过是烟花下的火光,转瞬即逝,第三次北伐大燕大败,三十万大军无一生还,只剩下被主帅亲兵送回来的容祈。   原本蟾宫折桂,人人夸赞的容家二郎君成了大燕人心中的一道抹不去的血色污点。   她为了解除当时容家困境,不得不嫁给应天府宴家大郎君宴清。   “而且她的眼睛有光。”她心思起伏巨大,可面上不过是话锋一转,继续笑说着,“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   “她如果愿意对你好,我自然也愿意对她好。”   她看着容祈,见他下意识露出排斥不悦的冰冷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罢了,算你还知道打通院子。”她拍了拍容祈的手背,把他的手放在账本上,“喏,这些都是基本的账务,让冬青带回去给人看着,重要的账本继续给容叔看着,什么时候你自己能放下心来,自己亲手交给她。”   容祈枯如白骨的手指微微弯曲,僵直地在封面上留下一点痕迹。   “你该走出来了,二郎。”   容宓的手坚定有力地握住他手心,一向泼辣明艳的眉眼露出一点哀泣之色。   “大娘子,夫人送来药了。” 门口,容叔手底下的来义端着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口。   “怎么不是夫人自己送来。”容宓惊讶地问着。   之前十来天都是宁汝姗亲自送的药,虽然一次也没叩开容祈院子的门。   不会是被吓退了吧。   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扫了一眼冷漠的容祈,示意春桃把人放进来。   来义把药放在座子上,复又恭敬回道:“夫人打算把院子的台阶都敲了,正在和容叔商量要不要顺手一起做个坡台,便委了小人送来。”   坡台是为了给轮椅上下方便。   容祈发出一声低沉不耐的声音。   “那就先不做?”来义一个激灵,小声说着。   容宓噗呲一声笑起来,安抚拍了拍他的手,扭头跟来义吩咐道:“叫容叔好好办这事,你个没眼力见的,怎么拿这些事情烦我家娇娇。”   来义低眉顺眼地挨了骂,像个泥面团子。   “不要叫这个名字。”容祈收回手,沉沉说着。   “行,不叫。”她好声好气地说着,“来吧药吃了,乖。”   容祈牙关紧咬,一脸抗拒。   “院子可是你自己要打通的,难道不是自己想清楚了。”容宓挑了挑眉,点了点他的手背,懒懒散散地拖长声音。   “那可是你的枕边人,到底是好是坏,你这个态度可探不清,难道不该稍微收敛下你的态度,然后步步深入靠近,最后一点点拨开她的真心嘛。”   不过是一句正儿八经的话,可到了容宓嘴里却偏偏带了点旖旎暧昧的口气,连带着从她嘴里吐出的几个字都觉得不甚正经,尤其是那手指自他手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他的手腕处,缓慢又富有节奏,果不其然,容祈的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子同样柔嫩馨香的触感,入春日杨柳,冬日细枝,让他莫名觉得有些躁。   容宓长相极为明艳大气,一旦压低嗓子,那点矜持傲气的嗓音顿时带上一点艳色缱绻的滋味,临安贵女常有的矜贵骄傲在此刻平添几分媚意。   “你该好好吃药,看看她的。”容宓点到为止,在他情绪临界点来回横跳了一会,这才恢复正常语气,歪着头嘲笑道,“可比那个宁姝好看多了。”   容祈不悦地皱起眉来。   “啧,脸色摆给谁看,那个宁姝我可不喜欢。”容宓呲笑一声,“你这辈子就是眼神不太好,选的人,一个两个都不咋样。罢了,这药喝不喝随便你,我困了,要休息了。”   她顺手把账本也推到容祈手边,懒懒散散地起身,准备离开。   “你这次回来……”容祈收回手,微微侧首,看着一侧的人,“真的不留下来吗?”   容宓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好像面前之人还是未出阁时那个在膝下撒娇的小孩子,看着他,连一点苛责都不舍得露出来,只好无奈说道:“那是我的事,娇娇。”   她在容祈沉下脸时,果断收回手,给了颗糖,安抚道:“现在是在说你的事呢。”   “我把药喝了,你可以留下来吗?”太过苍白的脸颊让他黑色的睫羽都在脸上格外显眼。   容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虚弱的弟弟,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把这个萧索的身形完全笼盖住。   “不行。”   “你十五那年心高气傲不听我劝,非要拿下那状元,我早就与你说了,那是你的事。”   “你同年出征北伐,我不愿,你坚持,我妥协时也说了那是你的事。”   “我出嫁那年,你不愿治病,我告诉你,若一定要做那摊烂泥那也是你的事。”   “现在,我还是要告诉你,喝不喝药,要不要治眼睛,那也是你的事。”   容宓不笑的时候,那双飞扬艳丽的眼眸像一把上扬的刀,眼波流转就能把人剐得带下一片带血的肉。   “二郎,你该站起来了。”   “韩相当年的遗志……你忘了吗。”   容祈定坐在椅子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比着外面的白梅还要白上三分,他直挺挺地坐着,就像是行将朽木的枯树,也许下一刻就会凋谢倒去,可有坚强地把着扶手,让他不至于一头栽倒,再也站不起来。   他听着容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毫不留情,不会回头。   屋内安静极了。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连着桌上的香炉都开始不再冒烟,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终于动了一下,最后他的手在桌子上摩挲着,碰到还有余温的香炉,瞬间烫红了手背,被新账本还带着锋利的书页划到,手背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   直到碰到那碗早已凉透的药。   那只僵化的手指像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攀上这口小碗,指尖微不可闻地在颤抖。   “喝了。”   容宓不带一丝笑意,独自一人坐在屋内,直到听到门口春桃的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肚子。   “喝了?”   东跨院中,宁汝姗惊讶地看着那口被送回来的空碗。 第9章 共识   容祈突然配合吃药,最高兴的竟然是程来杏,他大中午就拎着药箱,兴致极高得给屋内三人讲解着治病的过程。   “膝盖上的寒气要针灸及时祛除,免得落下寒症。”他说,“眼睛也要每日敷药,配合针灸。”   老先生声音中气十足,他早已准备多年,久等世子点头,自然是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快速把事情推上进程。   坐在他另一侧的宁汝姗没想到,容家人竟然会叫自己来听,高兴之余,听得也格外仔细。   容祈冷淡地坐在几人面前,苍白的脸颊半笼在阴影中,越发显得孤僻,好似众人讨论的话与他毫不相干。   “既然吃了药,就不能停,针灸药敷一个也不能停。”程来杏临走前,忍不住再一次说道。   “膝盖针灸的事情,应该是程大夫亲自给你做。”容宓让春桃把人送出门,这才扭头对着容祈说道,“你每日得留出一个时辰来。”   容祈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手指无意识地点着轮椅上的花纹,极为不耐烦。   “还有眼睛上的药敷。”容宓美目一转,落在一直安静坐在身侧的宁汝姗身上。   宁汝姗和她对视一眼后,立马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小脸先是一红,然后又是连连摇头。   容宓不放弃,又对她使了使眼色。   不曾想,她拒绝得越发厉害了,摇得头顶上的流珠都发出一点叮咚声,小脸憋得通红。   “让冬青来。”容祈唇角微微抿起,面无表情地打断两人的对视。   被无辜搅进战火的冬青自角落中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他们,嘴里哎了一声,一脸迷茫。   “冬青一个笨小伙粗手粗脚的,会什么。”容宓却是头也不抬地把人拒绝了,“我看阿姗就挺好的,本来每日都来送药,送药的时候顺便敷药,最好不过了。”   原本还拒绝的宁汝姗抬眸,看着面色不虞容祈,漆黑的眸光不躲不闪。   “她不愿意,阿姐何必强人所难。”容祈感受到她的视线,嘴角一挑,冷冷说道。   容宓撑着下巴,故作怀疑地看着宁汝姗,挑了挑眉,细长的柳眉斜斜一扫,带出一点调侃之色:“哦,原来是你不愿意啊?”   “我怕世子见了我不高兴。”宁汝姗被人打趣,漆黑的眼珠都泛出水意,连忙摆手解释道。   容宓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整日见这张死人脸,我也是不高兴的。”   角落里的冬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容祈不悦地扫了那个方向一眼。   “没有不高兴。”宁汝姗看着容祈,红着脸,小心地反驳着。   “对啊,人家没有不高兴了,你怎么觉得人家不高兴。”容宓狭促起来,简直是给点颜色能开个染坊,可偏偏又一本正经,“怎么,人家不高兴了,你也不高兴了。”   容祈扭头,拒绝听她绕口令一样的无聊话。   那个角度正好让他的侧脸完完整整落在宁汝姗眼中。   宁汝姗看向容祈,那双眼睛润了光,便显得越发明艳惊艳。   清眸炯炯,春山羞语。   当真是明眸善睐,可惜了自己的木头弟弟看不见。   容宓笑眯眯地看着面前沉默的两人,自己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吧,这事还要多麻烦阿姗了。”   容祈冷着连不说话。   宁汝姗知道她是有意为两人拉近关系,对着她感激地露齿一笑。   “就这样吧,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阿姗明日陪我逛逛临安吧。”出门前,容宓整了整发簪,对着宁汝姗邀请道。   “大娘子要回去了?”宁汝姗有些吃惊。   “是啊,想早些回去了。”容宓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她这个突兀的动作,很快脸上露出一点惊讶之色,杏儿眼微微睁大,让她温柔的眉眼多了点娇憨。   “倒是机灵。”容宓噗呲一声笑起来,伸手点了点她脑袋,“我休息去了,容祈下午的药就拜托你了。”   宁汝姗自惊愕中回神,忙不迭起身,也跟着要起身离开。   “让冬青送我就好了。”容宓对着她眨眨眼,“你等会推容祈去花园散散步,他的腿要时常走动。”   冬青眼力极好,忙不迭跟着大娘子走了,屋内走了一个明艳识趣的大娘子,瞬间安静下来。   她嫁进来半个月,可两个人见面次数其实不多,算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说话,身旁一个缓和气氛的人也没有。   宁汝姗悄悄看了一眼容祈,见他并没有露出厌恶不悦之色,便主动开口说道:“世子要去外面逛逛嘛,花园里的梅花开了。”   “我又看不见,开不开与我什么关系。”容祈就像一个刺猬,跟谁说话都要竖起尖刺,非要把人刁难地下不了台才罢休。   宁汝姗和他也算打了半个月的交道,一开始还有些尴尬难堪,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只见她话锋一转,面不改色地说道:“闻个味道也是好的,再过几日若是下了雪就更香了。”   容祈半阖着眼,不说话。   宁汝姗伸手,小心搭在他的胳膊上,见他没有表现出异样,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世子打算走着去还是我推您出去。”   其实单凭身边之人的声音,容祈并不讨厌宁汝姗,甚至宁愿她多说一点。   她声音格外温柔,却没有时下女子特有的江南水乡的软糯,反而带了点清冽之色,加之她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咬字带着一点别样的韵味,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可此刻当他听到耳边那人带着一点小心翼翼,那种熟悉的感觉瞬间消散,让他陡然生出一点不耐。   又是那种小心翼翼,好似他是手边易碎的琉璃,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他恨极了这种态度。   宁汝姗敏锐地察觉到他突然而起的不悦,心中一怔,不知道又是哪里出错了,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再刻薄地多说一句,正悄悄松下一口气,却不料被容祈像是明白她的所想,眉峰一挑,嘲讽道:“你是木偶吗,我说一句才动一下。”   “我不是木偶,可您却好似一根棉线。”宁汝姗扶着人朝着轮椅走去,忍不住回嘴道。   容祈不明所以,眉心下意识皱起。   “什么时候火烧到炮/仗了,也不知会一声。”她慢吞吞地说着,见他一愣,眉心还僵硬地皱着,连忙快速转移话题。   “天冷,世子多带一件披风吧。”她顺手把手边的披风取下来,要披在他身上。   “宁、汝、姗。”容祈阴森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手握紧她来不及缩回的手腕,力道极重,肉眼可见地泛出红印。   宁汝姗只觉得手腕骨都要被捏裂了,伸出右手连忙握住他的手,想要挣脱开他的力道,却感觉那双好似铁做的,一点也撼动不得,不由咬着唇,小声吸着气:“世子知道大娘子怀孕了吗”   那双手的力道徒然加重,好像下一刻就把他手中纤细的手腕当场折断。   宁汝姗疼得眼底都泛出水意,索性放松自己僵硬挣扎的手,忍痛继续说道:“我看大娘子脸色不太好,世子配合我一点,大娘子回去后也能安心养胎。”   容祈脸上的神色一怔。   “阿姐脸色不好。”他不由歪了歪头,仔细听着宁汝姗的话。   “看着脸色不太好,敷了不少粉。”宁汝姗看着他,“大娘子这几日也找了好几次程大夫,世子总要让大娘子安心回去才是。”   “我和世子做个交易好不好。”   纤细柔嫩的手掌牢牢覆盖住那双紧握着手腕的铁手,挣脱不开,只能顺其自然,但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去,便宛若柔指绕炼钢,也算占据着一点主动位置。   “世子配合我一点,大家都皆大欢喜不是吗。”   她看着面前沉默的容祈,黑如墨玉,瞳光闪烁,口中,却是不由放轻。   容祈无神黯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尘封已久的剑依旧可见其犀利,锐利到近乎刻骨。   宁汝姗对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是难得的坚持。   “心机耍到我面前了。”他嘴角一挑带着一丝森冷煞气,冷冷说道。   宁汝姗被人点破心思,忍不住咬了咬唇。   “听说……”两人沉默对峙间,他突然眉峰一跳,冷冷吐出这四个字,“你喜欢我?”   眉宇间的讥笑之色遮也不遮挡,好似这四个字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连说出来都带着讥讽的语气,眉梢眼尾不屑冷淡。   那点轻蔑的口气让宁汝姗脸颊泛上红意,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珠都闪着耀眼的光。   “是,我……”宁汝姗咬牙,目光认真地看向面前之人,“我是喜欢世子,那又如何,它不值得被嘲笑。”   容祈身量极高,哪怕现在没有笔直地站着,却已经让人产生居高临下的注视感。   “喜欢。”一只手捏着宁汝姗的下巴,轻慌暧昧地摩挲着,低声笑着,低沉奢靡,他本就面容英挺,虽然如今形容萧索,可一旦嘴角露出笑来,眉眼上扬,锐利的眉峰便隐约可见其风华。   宁汝姗红了耳朵,可依旧不退步地看着他不再明亮的眼睛。   “可我不喜欢你,这可如何是好?”容祈傲然睥睨地看着她,虽然他看不见,可宁汝姗还是感觉到那种冷嘲的视线,就像是注视着一只卑微的蝼蚁,连目光都是施舍的。   “世子都不曾了解我,自然不喜欢我。”她突然逼近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不知不觉中连着呼吸都能在不知不觉中交融在一起。   她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闪烁着黑玉般的光泽,明亮到近乎耀眼:“世子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   “世子为什么不往前走。”   “还是,世子不敢?”   她一点一点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眼,瞳孔里的潋滟水光倒映着窗台上倾斜进来的微光,好似一块玉在黑暗中发光,让她精致的眉眼多了点不可描述的艳丽之色。   在黑暗中的容祈猝不及防闻道那股熟悉的梅花香,清淡却又无处不在,他虽然不知道面前之人的模样,可莫名觉得一直黑暗的天地间,好似缓缓腾起一点火花。   她应该是那簇不知死活的火苗。   耳边那声带着挑衅的声音就像是在火上增添了一点炭火,瞬间多了几道光亮。   “胡言乱语。”黑暗中,热烈跳动的火心落在他手心,让他的手指有种被烫伤的错觉,狠狠甩开面前之人的手。   宁汝姗后退几步,捂着发红的手腕,看着他毫无波动的面容,心中一沉。   ——他真的不记得了?   那句激烈着她往前走的话,明明是他说的,可他却不记得了。   屋内弥漫着死寂的沉默。   宁汝姗细白的手腕开始发红发胀,透出狰狞的红痕,可见刚才容祈确实是下了力气。她捧着手腕,只觉得下巴疼,手也疼,心里更疼。   若是连这一步也失败,她甚至迷茫到不知该从何下手。   难道她真的靠近不了少年时的那簇阳光。   她只是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些失落难过。   站在她面前的容祈动手开始自己系着肩上的披风,袖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地打着结。   动作一贯的优雅矜贵,慢条斯理。   五年时间,他早已学会自己穿衣洗漱。   他手中丝毫不乱,即使内心澎湃,却没有打扰到他半分。   那道热烈却又不甘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落在他身上,他冷眼观察了半个月,虽然早已习惯面对众人各不相同的目光,或仇恨,或嘲笑,或小心,种种不一而论,但那些都是赤/裸裸地告诉他,他是一个残废,是一个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是大燕的污点。   在今日,他听到那簇火苗在耳边跳跃,就想对着一个正常人。   炙热直白。   就是她此时此刻的视线。   ——他倒要看看这小火苗到底要做什么。   他突然轻笑一声,打破屋内诡异的沉默。   宁汝姗自沉思中惊醒,不解地看着他。   屋内的气氛处在一个诡异的平衡。   “交易成功。”他自己坐上轮椅,目光准确地落在宁汝姗身上,嘴角一挑,似笑非笑,那张消瘦病态的脸颊竟然吐出一点邪气。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杏儿眼微微睁大,眼尾上纤长的睫毛扬起,露出清澈瞳仁中的一点娇憨惊讶。   “还不推我出去。”容祈呲笑一声,不耐烦地敲着扶手,瞬间惊醒了面前呆滞的少女。   那颗在半空中晃荡的心,在风霜刀剑中终于颤颤巍巍地落了地。   行走在雪地中的人,在千辛万苦中终于看到一点绿洲的惊天喜悦也不过如此。   哪怕他忘记了,也不再值得难过。   宁汝姗嘴角不由扬起笑来,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第10章 梅花   “错落有致,疏影横斜,这梅花插得真不错。”容宓百无聊赖地点着面前白瓷花瓶内的红色寒梅,笑脸盈盈地夸赞着。   容祈面容清冷,坐得极为挺直,宛若隔壁院子的修竹,修身如玉,对着耳边聒噪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面无异色地画着笔下的东西。   自从眼盲后,他开始重拾丹青,虽然一开始吃了很多苦,但过了那道艰难的坎,因为少了外界的干扰,让他的笔锋逐渐修炼出与众不同的风骨。   他画的正是一支墨梅,虽寒风瑟瑟,但迎风傲立。   “这几日你和阿姗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不错不错。”容宓欣慰地夸着。   容祈置之不理,他画工极好,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落笔定位,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是个眼盲之人。   早已习惯的容宓也不恼,只是撑着脑袋,看着他最后点上一笔朱笔,突然靠近他,狭促地问道:“想不想知道宁汝姗长什么样子吗?”   容祈慢条斯理地在青花笔洗墨池中洗着毛笔,状若无睹。   “活脱脱的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依我看比富荣公主还要美上一点,尤其是唇颊两侧的那点梨涡,当真是小芙蓉,香旖旎,一双笑靥颦香蕊。”容宓拉长语调,漫不经心间带出一点纨绔子弟的风流调笑,懒懒洋洋,毫无临安贵女的矜持羞怯。   奈何,容祈不为所动,继续细致地洗着墨笔。   “而且性子也比宁姝要好……”   容祈洗墨的手一顿,闻言,微微皱起眉来。   “怎么,说她一声都不行。”容宓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挑眉冷笑,“你这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依我看可不这样,换婚后还不知远走避开……”   “你不是要去逛街吗。”容祈打断她的话,不悦说道。   容宓抱胸冷哼:“不过说几句就给我使脸色。”   “她不一样。”容祈不得不开口补充着。   容宓冷笑。   “哪里不一样,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矫揉造作的味道隔着三条街都能熏到我了,只有你把她放在心上,倒是纵得她之前整日拿毅勇侯的头衔惹事……”   “咳。”冬青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夫人来了。”   容宓迁怒地拍了一下容祈的手背,这才捋了捋鬓角,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宁汝姗穿着鹅黄色襦裙,鬓间一支红宝石玉簪,简单精致却也温柔大方,她站在门口,笑脸盈盈:“让大娘子久等了。”   “不久,是我来早了。”容宓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她,见她毫无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颇为亲密地挽着她的手,带她离去。   “她听到了?”容祈听着脚步声离开,这才隔着窗户问道。   “今日开了窗,大娘子声音又不小。”冬青低眉顺眼地说着。   宁汝姗脚步轻,又直接从拱门处走了进来,照景的假山又修得格外树荫茂密,这才让谁也没发现,直到她绕出假山这才被冬青发现。   “把假山推了。”容祈冷冷说道。   冬青应下。   那边,宁汝姗和容宓坐着马车去了临安最热闹的水夕街,水夕街卖的是金银玉石,绸缎华裳,一向是富贵地,连卖花的小姑娘都穿着比其他地方要体面一点。   “长久不来逛了,你可知最近哪家首饰店最为炙手。”容宓打量着沿街一杆杆幌子,招牌下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景象。   临安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三月前庐州兵乱在这里不值一提,如水牛过江,消失得无影无踪,达官贵人,黎明百姓,都沉醉在临安富足的生活中。   毕竟三百万两上供的白银已经凑齐,国库损失的钱银,只要在明年各种杂税还要再多收一层就能填补上来。   无名目的杂敛是悬在百姓头顶的一把刀,但日子总是还过得下去的,穷点总比打战死人要好一点。   容宓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没了兴致。   一侧的宁汝姗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委婉解释道:“我甚少出门。”   容宓收回视线,惊讶地打量着她,这才发现她穿的衣服也不是当下最时兴的大袖霞帔,还是七八年前的窄袖上衣模样。   大燕三次北伐失败后,对大魏则是步步退让祈求生存之息,对国内又开始施行修生养息,短短几年,借着商道和水运的双重运作,国库充盈迅速。   朝堂民间早已忘记三十年前奔波逃窜到临安的狼狈模样,衣服风俗种种物件又开始朝着前朝奢侈华丽走去,尤其是这几年,华贵之风越演越烈。   宁家位卑却权重,统领一方的都虞候在临安怎么也不至于穿不上最时兴的衣服。   “也不碍事,按理哪家人多哪家生意最好,赶着热闹去总不会错的。”容祈移开视线,压下心中的疑问,转眼岔开话题说着。   宁汝姗平静地笑着点点头,并没有露出难堪之色。   两人闲逛到夕阳西下,暮鼓敲起,容宓这才堪堪歇了手,施施然地回去了。   其实宁汝姗没有买很多东西,扶玉手上的东西都是容宓硬塞给她的。   她自小对这些精致富贵的衣服物件没有强烈的喜恶,那些高门贵女们爱如眼珠,时常攀比的东西在她眼中还没有几本书感兴趣。   “这些书放哪啊?”扶玉抱着一大摞书问道,“院子没有单独的书房,可要特意辟出一间来。”   “算了,直接放屋子里吧。”   “这几日的小报都是一些八卦逸事,没什么前线的事。”扶玉跟在她身后抱怨着。   宁汝姗也长叹一口气:“这也没办法,大概是最近又开始严打了,我们看不到邸报,只能从这里推测出爹的消息了。”   邸报是官家刊登的小报,只有七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拿到,一般都会送至正室夫人手中,宁家东西两院关系如此紧张,她自然是拿不到的任何消息的。   扶玉突然想起一个临安城的八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听说一年前有家叫朝夕小报在临安突然流行,不仅诏令、差除和台谏百官章奏都有,连着朝廷未报之事,或是官员陈乞未曾之事都有刊登,甚至雇佣的那些内探都极为大胆,里面刊登省院泄露的议案。”   宁汝姗眼睛一亮:“那我怎么不见他们出现在报摊上。”   扶玉压低声音,小心说道:“听说半月前里面有个能人刊登了今上对大魏行父子之礼的嘲讽之事,后面又假拟了一个高祖呵斥曹忠的诏书,如今被临安兆府全程城拿,现在已经很难买了。”   宁汝姗长长叹了一口气。   今上宠幸曹忠,民间早已民怨沸腾,奈何无人能撼动。   扶玉低头不说话。   “夫人。”还未走进,就看到玉覃犹犹豫豫地站在院门口。   扶玉对屋里新来的两个丫鬟都没有好脸色,大婚当日的话还历历在目,自然是生不出一点好心情:“怎么了?”   玉覃大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夫人,小声说道:“世子把新开院门两侧的假山拆了。”   宁汝姗并不意外容祈的反应,笑着点头:“这些小事不必多说。”   “夫人教训的事。”玉覃见她一脸平静,突然讪讪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来又是活泼的样子,“扶玉姐姐拿着什么,玉覃来帮你。”   扶玉一个扭身,机巧地躲过去,站在宁汝姗的另一侧,同样笑眯眯地说道:“不重,是姑娘的书,我等会直接送到屋内就好。”   玉覃尴尬地收回手。   宁汝姗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宫门,只是隔了一道墙,两个院子却是相差甚多,她一眼就能看到靠在窗棂上的容祈。   容祈披着雪白狐裘隔着窗户和冬青说话,眉宇低压,心情阴郁。   冬青很快就注意到她,不由站直身子,却见宁汝姗对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自己朝着屋内走去。   “怎么了?”容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   冬青摸摸鼻子,小声说道:“夫人回来了。”   容祈沉默着,不经意闻到案桌前的梅花插花香味,浅淡悠远。   这是昨日她推他去花园的时候摘的一株红梅,到了晚上送药的时候,兴致冲冲地捧着红梅插花送了进来,他虽然看不见,但听着她短短几句就形容出花枝模样。   ——“大娘子看了应该也会喜欢的。”   耳边依稀还残留着那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声,抬出阿姐让他不喜,但说的话却又诡异地说服了他。   两人既然达成表面和平的协议,这些简单的小事,他勉强能接受。   冬青见他沉默,以为他又不高兴了,连忙岔开话题说道:“临安府尹为了讨曹相欢心,对我们的人大肆围剿,我让他们最近都按兵不动,只是不知今上到底何意。”   “今上可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他现在最忧心的是那三百万两白银如何送过去,既能保持体面,又能安抚大魏人。”   容祈讥讽一笑,手指搭在轮椅上,眉目冰冷。   “若是真如昨日朝堂口风所说,可能会是……”   冬青话还未说完,就见到苍白手指在轮椅上敲了两下,他下意识闭上嘴。   “本不想打扰世子,但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程大夫昨天交代过,今日针灸要按时去回春堂施针。”宁汝姗俏生生地站在拱门处,远远站着,迎着两人的视线,微微一笑。   冬青抬眸看了眼沙漏这才发现施针的时间早已过了,心中一惊,暗道若是被大娘子知道,只怕要扒了他的皮。   “小程大夫的药也快煎好了,不如我推世子过去。”   宁汝姗有理有据地开口说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冬青马上脱口而出的话。   冬青眨眨眼,看着她脸颊上那对浅浅梨涡,突然觉得脖子发凉,想起大娘子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只好胆大包天地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不用,让冬青带我去。”容祈不吃她这套,冷冷拒绝道。   宁汝姗温和的目光落在冬青身上。   冬青当真是觉得无妄之灾,哪哪都不对劲。   “大娘子刚才说,等会也要去回春那边诊脉。”她慢条斯理地替着冬青缓解尴尬,说着两人才知的暗号,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斯文,如沐春风。   要在大娘子面前做戏,让她安心离开临安。   容祈眉心皱起,双手握紧轮椅两侧扶手,狠狠‘瞪’着宁汝姗。   ——敢威胁他。   他怒极,可随后又反笑一声,冷冷说道:“好样的。”   冬青看着两人之间谁也插不进去的僵硬气氛,急得对宁汝姗直打眼色。   奈何,一向知情识趣,温柔贤惠的宁汝姗此刻却对他视若无睹,只是定定地看着容祈。   木质扶手被迫发出吱呀呻/吟声,简直是一把刀刮在众人心尖。   冬青怕他怒极伤身,真打算说道,却突然听到容祈冰冷的声音。   “推我过去。”   宁汝姗一直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开,嘴角笑意逐渐加深,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才缓步上前,推着容祈出了院子。   冬青紧绷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他看着夫人推着世子出了院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夫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敢拿大娘子做招牌激怒世子,还活着的,确实还是第一人。   世子更奇怪!   为什么没有生气!   冬青握紧手中的剑,八卦之心顺着冬日的风猛地熊熊燃起,简直是恨不得立马就能一探究竟,只是可惜他嘴角的笑还没露出来,眼角突然看到宁汝姗推着世子去而复返。   世子那张比北风还要冷的脸,好似一盆冰水冲着冬青迎头盖下。   什么八卦,什么奇怪,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世子针灸的熏炉忘记带了。”宁汝姗站在院门口,对着他笑脸盈盈地解释着。 第11章 针灸   针灸疼得很,虽然容祈坐在轮椅上,脸色冷静不见痛苦之色,但每当程大夫把手指长短的银针插入他的膝盖穴位,能感觉到他手臂越来越紧绷。   “可有感觉?”程来杏手中捏着的的银针转了几圈,容祈握紧猛地握住扶手,手背上青筋直冒。   “是不是很疼。”容宓倏地站了起来,正打算上前,却又停下脚步。   宁汝姗坐在他边上,用帕子擦了擦他额间冒出的冷汗,不错眼地看着眉宇不由皱起的人。   “好事啊,好事啊。”程来杏却是高兴说道,拔出手中的银针。   “疼就说明毒素没有破坏世子的经脉,还有挽救的空间。”小程大夫接过义父手中的银针,也露出笑来。   容宓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眼睛呢。”她问道。   程来杏把目光移到宁汝姗身上:“可有按时给世子敷药,步骤可对。”   宁汝姗点头:“都按着程大夫的要求来,药方也是小程大夫亲自配的,我给世子上的药,按理不会错。”   “世子可有什么感觉。”程来杏又扭头问容祈。   屋内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让他不由抿了抿唇:“没有。”   片刻间,容宓眼中的失望遮也遮不住。   程来杏灰白交杂的眉毛也是下意识皱起来。   “不应该啊,一点……”他揪着胡子,疑惑说道,却被程星卿拉了拉袖口,对着他摇了摇头。   容宓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岔开话题:“毕竟是眼睛,才敷药没多久,估计是时间还没到。”   “大娘子说得对。”程星卿笑着附和着,“到时还要配合针灸按摩,义父就是急性子,世子的腿本来就有知觉,眼睛的事情哪有这么快。”   程来杏觑了世子一眼,忙不迭点头:“是我心急了,不急不急。”   屋内尴尬地岔过话题,唯有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宁汝姗低头,看着容祈苍白的手缓缓握紧扶手,指尖发白。   空气中弥漫着那种焦虑不安,好似重石压在他心头,让他再一次清晰地明白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福祸难知的残疾。   宁汝姗看着那双泛着苍白的手指,肌肉紧绷,僵硬地好似冬日屋檐上倒挂的冰柱,心底蓦地闪过一丝心疼。   那是一种竭力保持冷静,让自己在无形伤害中显得无所谓一般的模样。   她太明白这样的感受了。   所有人都说是为你好,可所有人都在伤害你,那种若有若无间的沉重呼吸和言语,连带着小心翼翼的口气都残酷到近乎于凌迟。   她伸手轻轻握住那只搭在扶手上的冰冷手背,在他甩开前眼疾手快把手炉轻轻塞到他怀中,然后打开早已备好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盖住那双花费了他全身力气压制的手。   淡淡的梅花香在鼻尖萦绕,在刺鼻药味中出人意料地缓和了他喷涌而出的暴戾愤怒。   容祈半垂着眼,捧起那个手炉。   “今日的药,夫人打算在这里直接用了,还是带回去。”程星卿收拾着药箱,抬眸,随口问道。   宁汝姗看向容祈。   “世子若是累了,我们就回去先休息一会。”她低声询问道。   容祈闭上眼,动了动青白的唇色:“回去。”   “那我们就回去,东西我等会让我的丫鬟来拿。”宁汝姗对着程星卿笑说着,脸颊上的浅浅梨涡在弥漫着苦涩药味的药炉中依旧温柔可亲。   程星卿点头:“不劳烦她们跑一趟,一个时辰后我亲自送过来。”   “有劳。”她笑着点点头。   “今日是夫人独自施针的第一天,若是担忧可派人唤我。”送人出门的时候,程星卿特意嘱咐道。   宁汝姗感激地笑了笑:“知道了,谢谢小程大夫,不过还是要自己学会才是。”   “自然。”程星卿笑着点点头。   “冬日天寒,夫人路上注意安全。”廊檐下的人笑脸盈盈。   “多谢。”   容祈沉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手指搭在暖炉的花纹上,是最简单的攀叶花,却又是最曲折婉转,指腹时不时被蜿蜒的边沿划过,让他的心情越发得差。   他不耐地摩挲着手中的花纹,近乎刻板地要把花纹熟记于心,一遍又一遍顺着卡住的位置来回比划着。   磨叽。   他分出一丝心神不屑地想着。   容家所有主路是没有台阶和石子路的,所以宁汝姗整日推着容祈来来回回倒也不累,只是……容祈的脸怎么比刚才还要难看。   宁汝姗扫了一眼轮椅上的世子,无奈想着。   “世子屋内的梅花还开着吗?”她找了个话题说道,“我院子里的白玉兰开了,不如……”   “不用。”容祈好似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一开口就能把话堵死。   两人一路无言回道院子,冬青正在和扶玉说话,两人见着主子回来了,便各自迎了上来。   “可要奴婢去拿药。”扶玉见她手中没拿东西,便问道。   宁汝姗把轮椅交给冬青,笑着摇了摇头:“小程大夫说等会自己送过来。”   “小程大夫真是太好……”扶玉不由感叹道。   咣当一声。   容祈手中的暖炉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扶玉吓得立马闭上嘴。   宁汝姗也吓了一跳,连忙看向容祈,见他指尖泛着红意,指甲盖劈叉,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不由一惊:“是太烫了吗?伤到没?”   “这个花纹,不要。”容祈不去看她,只是冷冷说道。   冬青眼皮子一跳。   ——世子这脾气怎么这么大。   宁汝姗看着他冰冷的侧脸,抿了抿唇,状若无事地跟冬青说道:“记得等会找小程大夫拿点烫伤药来。”   冬青期期艾艾地应下。   宁汝姗看着容祈冰冷的侧脸,只好带着扶玉回了自己的院子。   扶玉早已按捺不住脾气,一回到自己院子就忍不住抱怨道:“世子的脾气怎么这样坏,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生气。”   宁汝姗想着之前回□□炉里的事情,心中一沉,无奈叹气:“世子也是为难。”   “谁不为难。”扶玉咬唇,“明明是我家姑娘最难了。”   “程老早上改了药,我等会想去厨房做个点心。”宁汝姗顺手从摘了一朵小红花,簪在扶玉鬓间,笑着岔开话题   “这披风好像是夫人的。”膝盖施针之后会有一个时辰不能用力,冬青把人扶到软塌上休息,最后捡起轮椅上的披风。   容祈闭着眼不说话。   “算了,等会夫人还要来的。”冬青早已习惯自说自话,顺手就打算把披风挂起来。   “扔出去。”   硬邦邦地好似院中的青石板   冬青挂披风的手一顿,讪讪说道:“那我给夫人送回去。”   容祈闭着眼,纤长的睫毛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沉默而冰冷。   ——吵架了?   冬青关上门时,不可置信地想着。 第12章 敷药   冬青把披风递到夫人手中时,忍不住抬眸扫了眼宁汝姗。   冷静温和,一点也没有生气的迹象。   世子和世子夫人偶有对峙,但夫人脾气实在太好了,就像一团雪白蓬松的棉花,世子的脾气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   ——所以世子是单方面生气!?   “世子还在生气吗?”扶玉小心问道。   冬青摇头解释着:“是那个花纹有瑕疵,世子摸起来不顺手这才有点恼的。”   扶玉听得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花纹吗?”   “这对世子很重要。”冬青强调,“世子需要的是合乎规制的东西。”   扶玉依旧不解,扭头去看宁汝姗。   宁汝姗的视线从拱门处收回,点头:“世子眼睛不方便,你的无关痛痒,对他而言就是未知陌生,以后你也稍微注意点。”   宁府中有十来位冲战场受伤退下来的护卫,她小时候与他们说话时,曾听他们说起,初期身体残缺带来的迷茫和麻烦,让他们敏感到在帐篷中听到一点似有似无的动静都会滋生出压抑不住的愤怒。   宁家现在的环境就像那个封闭的帐篷,哪怕每个人都在克制,都在谨言慎行,可每个人依旧会流露出那点谨慎小心。   容祈是多少骄傲敏感的人,变质的关心爱护在他耳中边都是带血的刀刃。   刀刀见血,入骨三分,偏偏无法反抗。   因为那是他的家人,是他一起长大的侍卫,是年老慈爱的大夫,是至爱至亲的阿姐。   “你今日回家见到娘了吗?”等扶玉送走冬青,她放下手中地小报,蹙眉问道。   扶玉小心翼翼地摇头。   宁汝姗早已预料这个结果,但还是难掩失落:“爹爹什么时候走问到了吗?”   扶玉闻言,脸上浮现出怒气:“没碰到,大夫人那边把人拦住了,我走之前都没碰到将军。”   “算了,你过几日再去看看。”她把手中的小报来回翻了几下。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   “夫人,小程大夫送药来了。”玉覃掀开帘子,小小的圆脸微红,眼睛亮晶晶。   宁汝姗扫了眼沙漏:“怎么这么早。”   她放下书,自己迎了出去。   只见台阶下的程星卿一手拿着药,一手跑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   “哪来的猫?”宁汝姗眼睛一亮。   “厨房那边的,母猫跑了,就剩下这只了。”程星卿无奈说道,“今天也不知怎么跑到药炉里来了,明明关得好好的,刚才我来送药,非要跟过来。”   “好可爱啊。”扶玉忍不住接过那只巴掌大的猫,爱不释手地揉着。   小奶猫呆呆地被人揉捏的,大圆眼睛又大又圆。   “它舔我。”扶玉惊呼,一颗心都要化了,“姑娘也抱抱。”   宁汝姗接过那只小猫,小猫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柔软温热。   “看来这猫很喜欢你。”程星卿把药递给扶玉,笑说着,“你若是喜欢,不如就养着,厨房那边都说,这猫很乖,拎起来都不会动,而且很亲人。”   宁汝姗摸着毛茸茸的脑袋,心思微动。   容祈闭眼小憩,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叽叽喳喳的嬉闹声,打通那堵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坏了他安静的日子,整日都有动静从隔壁传出来。   “好吵。”他不悦说道。   窗外的冬青向外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小程大夫送药来了,夫人正在和他们说话,好像他们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小猫太小,他没见看。   哪怕看不见,也能听到他们此刻愉悦的气氛,容祈下意识皱起眉来。   宁汝姗的出现,就像石子入了水,打破死寂的湖面,让常年死寂的容家荡开层层涟漪。   “吵。”   冬青听着他冷冷的声音,无声叹了一口气:“我去夫人那边看看。”   “咦,夫人来了。”他正准备动身时,突然说道,“来给世子送药了。”   容祈揉揉额头坐了起来,侧耳听着院中的脚步声。   “一个人来的?”   “嗯,对啊。”冬青说道,“夫人今天起开始独自给世子敷药。”   容祈想起回春堂前那段磨磨唧唧的对话,哼了一声。   冬青以为是不相信宁汝姗的技术:“那我把小程大夫叫来,应该还未走远。”   “不用。”容祈冷冰冰地拒绝道。   两人说话间,宁汝姗走到台阶下,小声问道:“世子醒了吗?”   冬青还未说话,屋内就传来动静。   “那我来的还挺凑巧。”   容祈听着那人含笑的温柔声音,让他恍惚想起年幼时养得一只麻雀,小小一只握在手心,骨骼轻盈好似一片羽毛,腹部的绒毛蓬松二温暖,挠得他手心发痒,心里发软。   大门被人推开,有人走到她面前,托盘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今日我独自一人施针,世子担不担心。”耳边的身边清脆温和,好似那只麻雀轻轻啄了下自己手心,扑棱着翅膀落在明亮的窗台上。   针灸是个严谨事,本是轮不到她做的,虽然容祈嘴上不说,但其实对治疗眼疾很排斥,且眼疾治疗是一个漫长而困难的路。   容宓一方面想要促进两人关系,一方面则是软化容祈对治病的态度,而且前期只需要扎一个位眼角穴,刺激经脉,位置就在眼梢,宁汝姗看了书,又学得认真,得了两位大夫的点头,这才出师了。   桌前的宁汝姗也不指望他搭话,笑着把药碗递到他手边,又奇迹般变出糖渍青梅:“我听大娘子说你喜欢吃东街青梅阁的糖渍青梅,我让扶玉给你买的。”   一颗青梅被塞入他手中。   “是你喜欢的口味吗,我买了甜味,但我看那边还有好多奇奇怪怪的味道。”宁汝姗坐在冬青搬的圆凳上,看着一座之隔的人,笑眯眯地说道,“还有辣的,世子喜欢吗?”   容祈闻言,皱了皱眉,一脸厌恶。   “我也猜你不喜欢。”   那个人大概就坐在自己正对面,说话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味混着声音迎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把青梅塞进嘴里。   酸酸甜甜,脆口清爽。   他眉心一松。   “就知道你喜欢。”手边堆了一个油布包,“给你买的,各种口味的甜的我都买了,让冬青给你装八宝盒里。”   “不要。”   容祈爱吃甜知道的人不多,现在被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心中莫名多了点恼怒,伸手把东西推开,凶巴巴的。   一侧的冬青眼疾手快把包裹捞在手心,笑嘻嘻地说道:“多谢夫人,青梅阁可不好排队。”   “冬青!”容祈咬牙切齿。   宁汝姗嘴角荡开笑窝,对着冬青眨眨眼。   “可以敷药了,等会大娘子找呢。”冬青岔开话题,状若无事地说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躺在软塌上吧。”   “若是和之前感觉不一样,世子记得出声。”宁汝姗出声提醒着。   容祈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恼的,闭上着眼不说话。   “今天可就我一个人。”她不得不强调着。   身后冬青捧着腰带和熏炉笑说着:“小程大夫都夸夫人已经出师了,不会有问题的。”   “小程大夫大概又是在安慰我。”   “快点。”容祈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沿,打断两人的对话,颇为不悦。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把药带敷在容祈眼上,敷眼睛的药是早已做好的药带,药膏被绸缎缝在里面,盖在眼上,之后用暖炉熏热,还要配合按摩针灸之术,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若是烫了,一定要出声。”   今天容祈躺的位置太靠近外面,宁汝姗只能坐一半位置,不得不前倾身子靠近他,做得颇为不顺手。   躺在床上的容祈在沉思间,突然闻到那股清晰的梅花香,甚至能听到衣袖在耳边摩擦的声音。   他不由觉得难受别扭。   “烫了?”宁汝姗停下动作,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动静。   “没有。”他嘴上这么说着,脸确实不由微微侧了侧。   宁汝姗一愣,抿了抿唇。   冬青一直站在屏风边缘,突然出声解释着:“是因为夫人动作和之前不一样了吧,今日世子躺得有点外面。”   原来如此。   容祈和宁汝姗同时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容祈摩挲着向里面移动,他一动,药条就要掉了下来。   “等等。”宁汝姗有些手忙脚乱,一手拿着暖炉,一手按着他的药条,“小程大夫说敷了药不能乱动。”   那双细嫩的小手就这样匆匆盖在他苍白的脸上,指尖还带着被暖炉熏热的温度,落在他冰冷的眉心。   那点稀薄,微不可及的温度让容祈怔在原处。   两人保持着两个僵硬古怪的姿势。   “不如躺夫人腿上吧,反正这么外面,夫人坐着也方便。”冬青随口建议着。   屋内的气氛倏地古怪起来,宁汝姗愣在原处。   冬青嘴巴快过脑袋,这才发现坏菜了,眼珠子扫向两人,咳嗦一声正打算找补,突然听到容祈淡淡说道:“今日就先这样吧。”   那双手一伸手却不小心碰到一侧的大腿,下意识缩了回去。   宁汝姗只觉得像是被火撩了一样,小脸漫上红意,连着漆黑的眼珠润了水。   “快点。”容祈半天不见人动静,不耐地说道。   “是啊,小心药效过了。”冬青这回有眼力,连忙上前帮忙。   沉甸甸的脑袋压在腿上,那张脸近在咫尺,遮挡住那双戾气无声的眼,精致深刻的眉宇让她恍惚以为面前之人就是当年的少年郎。   岩岩若孤松,秀俄若玉山。   那点隐秘大胆的想法让她连着手指都泛上红意。   容祈神情自若地躺在她的腿上,面无表情,时不时能感觉到上方之人袖口上的梅花味在鼻尖扫过,如那只麻雀的翅羽扫过,逐渐乱了他的气息。   ——宁汝姗。   他想起那只小麻雀,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一簇微弱却明亮的火苗。   她伸手按住宁汝姗的手。   宁汝姗受惊一般瞪大眼睛,手指僵硬,那点冰冷的手却让她心跳加快。   “烫。”   宁汝姗瞬间脸颊通红,连着白月般的耳垂都能红得滴出血来。 第13章 小猫   “冬青?”   走神的冬青被扶玉吓得一个激灵。   “我家姑娘叫你呢。”扶玉不高兴地抱怨着。   “我若是想要养一只猫,世子会生气吗?”宁汝姗好脾气地继续说着。   “厨房偷跑进来一只怀孕的小母猫,结果母猫生下小猫就不见了,等被人发现时,只活下一只,现在小猫在小程大夫那边,我想讨来养,不知是否合适。”   扶玉也不知从哪抱出一只小奶猫,橘黄色模样,只有手掌大小,炫耀着:“你摸摸,是不是很可爱。”   冬青看着被塞进手中的小猫,小猫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又湿又软,乖巧可爱,可一想到世子爱静乖戾的脾气,只好摇摇头。   “世子以前是喜欢小动物的,现在……”他有些为难,“怕是会嫌吵闹。”   宁汝姗虽然早知如此,但真的听到拒绝的话,还是忍不住失落地叹了口气。   “不如我去问问世子。”冬青开口说道,“养只猫也许还有利于世子康复。”   这么娇嗲可爱的小猫,万一世子喜欢呢。   宁汝姗看了片刻懵懵懂懂的小猫,反过来劝道:“算了,也许对猫不好。”   她口气颇为促狭,伸手把猫抱回来,伸手点了点它鼻头:“万一不喜欢把它扔了咋办?”   冬青仔细一想,不得不说,也不是没可能,也紧跟着不说话。   “不如还是让小程大夫养着吧。”扶玉灵光一闪,出了个注意,“小程大夫性子温和,对小猫一定很好。”   冬青耳朵不由一动。   “会不会太麻烦对方了。”宁汝姗捏猫耳朵的手有些犹豫。   “不会的,小程大夫这么好,之前还给夫人送药呢,而且养只猫的话,还可以抓个老鼠。”扶玉认真分析着,“姑娘每天都要去拿药,也可以每天看到小猫,一举两得呢。”   冬青手指还带着几根猫毛,随意搓着的手一顿,揪着一缕猫毛停在原处,一脸迷茫地看着说话的主仆二人。   程星卿虽常年住在回春,看似好说话,对谁都能露出笑来,但因为年幼时作为孤儿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实际上性子格外冷漠,也就对收养他的程老大夫尊敬些。   今日竟然能听到他好脾气的话。   当真是见鬼。   “还是要先问一下他才是。”   “等会姑娘就要去拿药,到时候问一下就好了。”   “世子还在休息吗?”宁汝姗扭头问着冬青。   冬青啊了一声,脑子还停留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嘴里却是慢吞吞地说着:“世子睡眠不好,白天基本只会小憩不会睡觉。”   宁汝姗微微睁大眼睛:“世子会失眠?”   冬青沉重地点点头。   “可请人看过?”   “看过,程大夫也无能为力。”   宁汝姗敛下脸上的笑意,怪不得世子脸色一直都这么差,脾气也不好。   睡不好的人,哪里能好。   “世子那边离不开人,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她说道,“我刚好要去拿药,顺便也要去问问猫的事情。”   冬青回到隔壁院子的时候,刚站定就看到一只白鸽冲天而降,扑腾着翅膀朝他飞来,与此同时,屋内也传来一阵悉数声。   “世子要起来?”他一把抓住乱飞的鸽子忙问道。   屋内没有声音。   “世子。”冬青有点着急,隔着门,又是焦急地喊了一声。   “不碍事。”屋内,容祈唇色煞白,满头冷汗,脸色极为难看。   “信鸽到了。”许久之后,容祈虚弱的声音响起。   “是,刚到。”冬青说。   “进来。”   冬青推门而入,只看到容祈半靠在船上,一张脸毫无血色,透出青色之气,不由一惊:“世子不舒服,我去请程老来。”   “不必。”容祈冷冰冰地拒绝着,“信鸽上的内容。”   冬青只好咽下余下的话,取下信鸽腿上的信桶,上面写着一行小字——白起秘密入唐州。   “白起。”容祈一顿,慢慢地念出这个名字,眉宇间凝结出一点煞气,让惨白的脸颊如出鞘的利剑,在瞬间吹可断发,见血封喉。   白起,大魏杀将,五年前在博望山截杀大燕突袭右翼,坑杀十万大燕将士,斩杀大燕主帅王翼,当时不过十八岁,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白起怎么来了?”冬青也是脸色大变,“边境谈和不是谈妥了嘛。”   “大魏言而无信也不是第一次了。”容祈掀开被子要起来,冬青连忙伸手把人扶到轮椅上。   “几位边关将军这几日就都要回去了,应该也掀不起浪花。”冬青把人推到书桌前,“白起做事素来大开大合,以奇袭著称,燕州靠山环水,不宜防守不是好后方,建康府驻兵十万,也不是奇袭的好选择。”   “大魏新帝登基,国内朝野变动极大,白家虽不曾被波及,但也一直韬光养晦,避走唐皱,也有可能为避祸。”   若非大魏现在局势不明,也不会同意和大燕求和。   容祈双目无神,却不妨碍他的手指准确地落在勘舆图的燕州位置上,隔着一条长长的淮河,康建府和襄阳悬挂而上,成了首冲之地。   “宁昱海守着康建府,宴景池守着襄阳,大散关两大要害,分别是王海王清两兄弟和闻春生,如今大燕刚经一役,正是枕戈待旦、厉兵秣马之时,大魏不敢轻举妄动。”   冬青的话并不无道理,容祈除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就看清目前两国局势,并不担忧再一次发生大战。   白起。   他想到当年那个高坐在膘肥大马上的戾气少年将军,年幼却也冷静,就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出其不意断你咽喉。   “秘密前来不会只为避祸,让人仔细盯着。”他低声说道。   冬青应下,见他没了心思看勘舆图,便顺道收起地图。   “什么味道。”容祈眉心紧皱,不悦问道。   冬青一愣,摸了摸手指,讪讪说道:“大概是小奶猫。”   “夫人从厨房拿了一只猫打算养着……”卸下正事的冬青有点话唠,絮絮叨叨地念着。   “扔掉。”容祈直接打断他的话,无情说道。   “夫人也觉得世子不喜欢,打算让小程大夫帮忙养一下。”冬青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小声解释道。   容祈点着扶手上的手一顿。   “夫人正准备把猫送过去,世子不用担心,不会扰世子清净。”冬青见他不说话,又开口解释着。   一声冷哼自容祈喉咙里溢出。   冬青一愣,眨眨眼觉得世子的心情好像更差了。   难道世子喜欢猫? 第14章 下棋   宁汝姗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出屋内气氛不对,抬眸看了眼冬青。   冬青对着她狂眨眼,急得眉毛都要飞起来,可她却丝毫没有读出什么意思。   她的脚步入门时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就是镇定自若地踏入屋内。   冬青先是觑了眼世子,紧接着又看着夫人,咳嗽一声,转似无意地提起:“咦,夫人袖子上怎么有猫毛……”   宁汝姗眨眨眼,看了眼世子,见他没什么表情,又看了眼冬青,就见冬青又在跟她眨眼睛。   她微微睁大眼睛,以为是世子听到风声不高兴了,便假意扭头哄着容祈:“没有猫,冬青看错了。”   对面正在下棋的容祈脸色一沉,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落下。   冬青急得连连摆手,又是悄悄抹脖子又是无声张嘴。   偏偏宁汝姗猜破脑袋也没猜出来这是打什么哑谜,又见容祈脸色阴鸷,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继续哄着:“那是……柳絮,对,就是柳絮。”   冬青一脸绝望。   不该啊,夫人那么聪明的人。   “闭嘴。”容祈半垂着头,冷冷呵斥道,“吵。”   宁汝姗闭上嘴,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只好转移话题:“程老改了药方,有些苦,我让扶玉去厨房拿了点心。”   托盘上是一叠精致的白玉糕,香甜的味道在苦味中逐渐弥漫开。   “夫人真是贴心。”冬青借杆子往上爬,连忙开口缓和着气氛,“世子下棋心无旁骛,夫人先坐着休息一会。”   他眼珠子一转,打算拉过来说悄悄话,就听到啪嗒一声,容祈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气势汹汹,断脊生尾,象牙镶钳木质棋盘上原本零星散落的白子瞬间活了起来。   冬青准备扯袖子的手一顿,讪讪地背回身后。   “好棋。”没察觉到主仆两人气氛的宁汝姗虽是有意化解气氛,但看到这招依旧衷心赞道。   容祈拿捏黑棋的手一顿。   “你会下棋?”   “略懂一二。”她笑说着,“世子这手腾挪出神入化,险象环生却又化险为夷,确实是高。”   冬青听得颇为吃惊,盯着落满黑白棋子的棋盘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点端倪,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三颗孤棋看似深入腹地,岌岌可危,但却又看中黑棋左上防御薄弱,尾大不掉,世子在右下牵制攻势,在左上和腹部地带形成气,破开防御,之后悍然发难,破了黑棋优势,此法名叫治孤。”   她说慢条斯理,既有章法,随着她一点点的解释,好似真的能看到棋盘上出现了无数小人,攻城陷地,最后龙气升腾,焦灼斗势。   容祈沉默地抚摸着黑棋光洁的表面,对着两人的对话毫无反应。   “原来如此!”冬青一拍手,笑逐颜开。   “夫人好厉害的眼力。”他真情实感地夸道。   容祈突然呲笑一声:“学了这么多年一点也不会,还好意思丢人现眼。”   冬青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属下不会,夫人会啊,以后让夫人陪世子对弈。”   宁汝姗的视线从棋盘上恋恋不舍地移了出来,笑看着容祈:“下棋费神,世子也该吃药休息休息了。”   谁知容祈把手中这颗黑棋伸手递到她面前,抬了抬下巴:“你下。”   宁汝姗一愣,看着那颗近在咫尺的黑琥珀棋子,晶莹剔透,连着世子的手指都被印得暖和了许多。   “夸夸其谈。”容祈见她没动静,以为是怕了,嘴角一弯,冷笑着。   “那就得罪了。”   细腻柔软的指腹接过他指尖的棋子时在指腹一闪而过,如春日杨柳抚面,带来一点酥麻。   “世子手心好凉。”他微怔间,感觉对面坐下一人,那人前倾身子,把一个暖手炉塞到他手中,那股淡淡的梅花香迎面扑来,满室沁香。   他捧着这个暖炉,眉心倏地皱起,正打算随手扔掉,就听到对面之人笑脸盈盈地说道:“是阿姐那日逛街时叫我转交给你的,我觉得很好看,世子不妨自己端详一下,花纹也很规整。”   扔东西的手一顿。   冬青看的啧啧称奇,又怕容祈暴怒,左右脸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愁。   容祈怒视着她,还未说话就听到宁汝姗啪地一声,把手中的黑棋落下,温柔软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三道六点。”   满腔怒气僵在眉宇间,半响没得出声。   冬青看得正起劲,不耻下问:“世子怎么不下了。”   容祈捏着那颗白棋沉默。   宁汝姗伸手,在他面前的两篓棋娄中再捡出几颗黑棋,闻言,歪头浅笑:“世子何必太过心急,白龙虽断脊但余威犹在,右下气势汹汹宛若尖刀,腹中虽断但底蕴深厚,只需打入便能再乱局势。”   “世子为何不重头再来。”她的目光落在右上角。   容祈沉默片刻,抬头问道:“你师从何人。”   “小时候一个人在屋子里无聊自己学的。”宁汝姗笑说着。   “你是说一个野棋出生的路子就能打败我。”容祈明显不信,以为她又是敷衍哄骗自己,怒火中烧,不由讥讽着。   宁汝姗见他又是阴阳怪气,不得不再一次解释道:“我为何骗世子,我三岁自学,也算看了不少棋书,至今十二年,也不算野棋。”   “三岁便能自学?”他嘴角扬起,带出刻薄嘲讽,“你倒是坐得住。”   这话也不知哪里不对,宁汝姗看着他一直含笑的眉眼竟然微微敛下,长睫低垂,手指间的黑棋被她握在手心。   冬日暖阳落在屋内却没有破开突如其来的安静。   冬青张了张嘴,不安地看着夫人,一时间手足无措。   容祈见屋内突然陷入沉默,眉心不由蹙起。   “药要凉了,世子还是喝药吧。”宁汝姗再抬眸时,脸上已经重新落满笑意,起身端起药碗,递到容祈手边。   温和不烫手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他手边。   她一向细心,一点也不会出错。   容祈接过碗来,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紧接着,一股香甜的滋味驱散了鼻息间散不开的苦味。   “郑大娘亲自做的,世子尝尝。”宁汝姗带着三分笑意,把碟子放在他右手边,“特意多放了点蔗糖,正好驱苦。”   容祈依旧面无笑意地捏起一块糕点吃着,糕体柔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好吃吗?”宁汝姗笑问着,漆黑的瞳孔敛着光,异常的明亮。   容祈镇定拿起一块糕点,眉宇间的郁色不由消散,虽面无表情但依旧能看出心情不错。   屋内格外安静,隔壁院子生机勃勃的景象连着这间清冷的院子也时不时有小鸟落地,经常听到小鸟啾啾声在窗外响起。   “下棋伤神,不如我们先敷药吧。”宁汝姗给容祈敷药也快十天了,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现在,也算颇为熟练。   容祈也像是习惯了她的存在,闻言也只是站起来,绕过屏风躺倒书房内的软塌上。   一开始程老不放心看了好几天,见宁汝姗确实学会了又让小程大夫跟着看了几天,一连照看了十二天,这才让人放心出师,现在她敷药针灸已经极为熟练了。   平日敷药容祈一直从不说话,但宁汝姗冬青偶尔会说几句,但今日却诡异地有些安静,宁汝姗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只在收药的时候才笑了一句:“好了。”   容祈脸色阴沉,本就心情不悦,此时越发生气。   ——明明是她再三敷衍人,为何还要摆给他脸色。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依旧闭上眼不愿睁开。   “夫人也许没骗您。”一直沉默的冬青见人离开后这才开口说道,“夫人容貌出众,却在临安不显,是因为玉夫人自幼不准夫人出门。”   “听闻……”他抬眸看了眼世子,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玉夫人总是把夫人锁在屋内。”   闭眼小憩的容祈睫毛微微一颤,眉心却是不由蹙起。 第15章 小名   那日下棋徒生波澜,冬青极为自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就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担忧夫人不来。   结果等到往常来送药的时辰也不见人时,他就眼皮子直跳,偏偏隔壁院子今日一整天也是难得安静,扶玉和玉覃玉思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没听见,越发慌张起来。   屋内,容祈对于自己过了时辰吃药一事依旧平静无波,一边自弈,一边听着冬青絮絮叨叨的声音。   “世子怎么今天又下棋?”冬青等不来夫人,又见世子莫名下了一下午的棋,苦口婆心的地劝道,“小心伤神。”   “闭嘴。”容祈啪地一声落子,不悦说道,“把今日的邸报拿来。”   冬青察觉到他的火气,只好读着早上送来的前线邸报。   大魏杀将白起突如其来的消息已经瞒不住了,前线却依旧毫无动静,朝堂上主和派之风越刮越烈,官家甚至因为一点小错直接罚了殿前副都指挥使张勋禁足一月。   避战之心显而易见。   “魏行收拾完手下父兄留下的反骨,可不会给大燕谈和的机会。”容祈冰白色的脸颊泛出冷笑,对着官家的乌龟心态不屑一顾。   魏行便是大魏新帝,战场磨砺出的少年帝王,野心勃勃,血腥残忍,以雷霆之击杀了前面四位兄长,在如今来自北地高门的丞相辅佐下一步步走上这个血腥之位。   大燕这位高坐凤台的人,经历了九死一生,全族覆灭的惨剧却已经开始学会畏惧。   一旦失了心气,大燕必败。   “唐州线报说,白起可能不在唐州了。”冬青拿起最后一个信件,突然变了脸色,“府邸虽保卫森严,但白起的坐骑照夜白不在府中。”   “且和白起一起来的是纣家三子纣开一起来的。”   纣家和白家可不是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两家,早早就有恩怨,且两人都是五年前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常常被人比较。   白起以战术诡谲,雷厉风行名声大噪,而纣开却是以攻城后必屠城三日的血腥手段让天下变色。   “只是不知是避开纣开,还是另有要事。”冬青神色凝重。   ——那个坐在照夜白的黑甲少年,行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中面色冷漠,高傲睥睨,唯有一双如琉璃清透的眼还未褪去煞气,彰显着澎湃杀意。   银枪烈马,一身硬骨,狂傲轻狂。   “若是纣开真的惹了白起,白起应该是一枪杀了他,而不是避走。”容祈呲笑一声,“继续去查。”   “是。”   冬青忧心忡忡收好报纸,耳边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头看到端着托盘来的人,脸上大喜:“夫人。”   自然上次不小心听了不该听的话,宁汝姗每次都会视线加重脚步并且停在拱门处的位置,直到屋内之人察觉到她的动静,她的目光落在窗前之人脸上,这才继续上前,眉眼弯弯:“世子。”   容祈充耳不闻,并不理会屋外的动静,只是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对她的视线毫无表示,态度比着之前还要冷上几分。   冬青总算是把人盼来了,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替人接过手中的东西,扫了眼屋内的人,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问道:“夫人今日怎么来的晚了些,世子等了好一会儿。”   容祈手中白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招数普通,气势却汹汹,颇为狐假虎威。   “我也等夫人许久了。”冬青不怕,笑嘻嘻地又接了一句。   宁汝姗柔声解释着:“在大娘子那边耽误了。”   容祈耳朵一动,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由微微侧首。   “说是三日后要同世子一起入宫。”宁汝姗解释着,“大娘子现在正在准备进宫的东西。”   “世子知道吗?”她坐在容祈面前,神情自若地把手中的药碗递到他手中。   容祈面不改色喝了药,淡淡嗯了一声,手边很快又被塞了一块糕点。   “今日换了梅花糕。”耳边是那个笑眯眯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容祈面无表情地吃完,棋盘下的手指随手翻转了一颗黑子,黑子如蝶翼般在指尖闪着一点莹润的光泽。   冬青看着两人中间奇怪的氛围,愁得直皱眉。   “敷药吧。”宁汝姗视线避开棋盘,打破沉默,起身说道。   谁知容祈竟然坐着不动,眉心开始皱起。   她扭头,惊讶地看着冬青。   冬青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容祈沉默,抬眸看向宁汝姗,那双无神的眼睛被剑眉低压着,显示出此刻他心情的极大不悦。   “怎么了?”宁汝姗被他的动作弄得愣住了,不得不扭头看向冬青,小声问道。   冬青同样不解。   两人面面相觑。   容祈抿了抿唇,脸上阴霾越发浓重,案桌下的棋子被倏地一下握在手心。   “没事。”他不高兴地起身甩了甩袖子,态度恶劣地绕过屏风,甚至能听到屏风后传来的一声冷哼。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气,冬青也是颇为头疼,想了半天也不知又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先对着宁汝姗打了个眼色。   大概是容祈脸上的怒气还未消退,宁汝姗也苦恼着不知如何开口,怕火上浇油,只好目不斜视,先做好手中的事情。   她动作很快,连视线都不敢落在他身上。   “好了?”   冬青看着宁汝姗开始收拾药箱,惊讶地扫了一眼沙漏,正好两炷香的时间,和往常一样,只是今日又是没人说话的一天,所以时间流逝得格外快。   “嗯。”宁汝姗终于忍不住偷偷扫了眼容祈,见他眉宇间依旧残留着郁色,无奈地收回视线。   冬青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我等会要去大娘子那边,这些东西要麻烦你帮我送回给小程大夫了。”宁汝姗说道。   “不麻烦。”冬青连忙说道,他视线一转,不经意看到容祈微微侧首,竟然是侧耳倾听的样子,电光火石间,又问道,“大娘子那边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大娘子刚才叫我给世子敷好药后便过去找她的。”   “这样啊。”冬青的视线又扫了一眼床上的人,果不其然,见他眉心又是皱起。   “咦,夫人的手怎么了?”冬青把人送出门的时候,突然看到她手指上的伤口,惊讶问道。   宁汝姗失笑,小声说道:“刚才去回春堂端药的,和咪咪玩了一会,结果被她啃了一下。”   冬青想起那只猫,不由笑了起来:“那还是要小心一点。”   “嗯,小程大夫把他关起来了。”   即使外面压低了声音,可屋内的容祈耳朵极为敏锐,蓦地有些烦躁。   ——又是猫。   自从眼盲后,哪怕是别人不经意的视线扫过,容祈都能敏锐地捕捉到,甚至精准地察觉出那人的情绪。   一开始,他对宁汝姗的视线总是不耐厌恶,久而久之察觉出她没有恶意便视若无睹,再后来得知她对自己抱有情意,便不由带上一点俯视和审思,不过一个月的时候,他竟然开始和阿姐冬青一样开始习惯她的存在,她的目光。   可今天,她竟然看也不看自己一下。   “听说你和世子在斗气?”晚上,桃源居内容宓直接问道。   宁汝姗正跟在她学着账本,闻言一愣:“没有啊。”   “那你这几天怎么没和他说话。”容祈继续问着。   “世子不知为何生气了,我怕不知道哪里做错了,索性少说少错,而且程大夫说吃了药要忌躁忌怒。”   她细声细气地解释着,眨了眨眼,大眼睛扑闪着,眼波流转,生动光华,慢吞吞反问着:“是世子以为我在生气吗?”   “哪能啊,他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你下次不用理他,是冬青以为你还在因为容祈的口无遮拦生气呢。”   “我没生气。”宁汝姗笑了笑,嘴角的梨涡清晰可见,瞳孔清澈明亮,毫无芥蒂,“世子又不知道,而且对我而言也不是不能提及的事情。”   “哎,娇娇要是有你这等开阔的心胸我还愁什么。”   容宓愁眉苦脸地说着。   “娇娇?”   宁汝姗睁大眼睛,突然想起手帕上的那个‘娇’字,电光火石间,眼睛微微睁大,惊讶说道:“世子小名。”   容宓眼睛忍不住往内瞟了一眼,咳嗽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账本看会了吗?都是简单的,只要抓着收支平衡就行。”   “世子小名倒是……体贴。”宁汝姗出门前,后知后觉地笑说着。   容宓噗呲一声笑起来,可很快又收敛了笑,一本正经说道:“天色太晚了,我也不留你了。”   目送宁汝姗抱着账本离开后,容宓咳嗽一声,心虚地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容祈身影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即使屋内烛火灿灿,但映得他的脸格外阴沉。   “好啦,被她知道也不丢人,也是你口无遮拦,不过宁家确实奇怪,她的衣服都是过时的款式。”   “归宁那天我就看她心绪不佳,眼睛还是红的,我还以为是你欺负她了呢。”   “我这几天看扶玉一直去宁府,不过都没进去,好奇怪。”   “说起来,我竟然没见过玉夫人。”   容祈坐在昏暗角落里,阴森森说道:“不要转移话题。”   容宓嘴巴一张又讪讪合上。   “可都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她破罐子破摔,“乳名而已,还不是你太娇气了。”   容祈手中的扶手按得咯咯作响。   他甚至不能让她知道他知道这件事情。   “好了好了,我的错,我让冬青送你回去。”容宓转移话题,把人打发走,又亲自把人送人门口。   “三日后入宫,可要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不能露出异样。”   容宓亲自给他披上大氅,摸着他冰冷的脸,忍不住开口提了此事。 第16章 入宫   容祈身上还背负着毅勇侯世子的头衔,又加上这桩婚事是官家赐婚,因此一个月后,容祈要带宁汝姗入宫谢恩。   容宓虽身子不爽利,但今日还是坚持送两人上马车。   “入宫后只要跟着容祈就行,独自一人入后宫拜见皇后时也不用紧张,娘娘是个谨慎的人,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会太多刁难。”容宓再一次跟宁汝姗嘱咐着。   宁汝姗换了身青罗绣大袖翟衣,头戴七株制式的花钗冠,冠有两博鬓,鬓角又贴着细红玉翘头金凤,嫩白耳垂挂着观音水滴红宝石,当真是金银珠翠插满,髻挽巫山一段云,出落得格外精致贵气。   “真漂亮。”容宓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扫了眼沉稳不动的马车帘子,故意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瞧这小脸,可比满临安的各家贵女都好看呢。”   宁汝姗露齿一笑,眉眼弯弯,精致的眼尾微微下垂,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只是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容宓对着宁汝姗眨眨眼,低声骂了句:“无趣。”   扶玉扶人上了马车,容祈早已端坐正中,眉目冷清,对着刚才的动静充耳不闻。   冬青对着大娘子拱了拱手,驾车离开。   容宓笑眯眯地看着远去的马车,对着春桃笑说道:“不对劲,娇娇竟然今天没敲车……怎么了?”   她看着春桃脸色不对,艳丽浓稠的眉眼微微睁大,歪头,不解问道,却见春桃直接跪在地上。   “大郎君。”   紧接着,一双冰冷冰白的手落在她腰间,瞬间收紧,让她向后跌去,直到撞到一人怀中。   一股浓重带着苦涩的的药味扑面而来。   “抓到你了。”   那声音虚弱却又带着一点渗人的笑意,贴着她的耳朵飘过。   容宓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浅长浓密的睫毛终于下垂,最后只能冷漠地看着地面的青石板。   “你怎么来临安了?”她伸手要推开腰间的手,却激得身后之人力道加重。   “想你了啊。”他说的缠绵悱恻,可那只手把她的手禁锢在腰间,冷冰又不带一丝感情。   容宓盯着那截毫无血色的指尖,突然笑了一声,柔声说道:“你住哪,我带你过去。”   “在驿馆,怕你弟弟看了我生气,你看我都避开他了。”宴清冰冷的唇落在她鬓角,低沉的嗓音中点出一点讨好之色,“别生气了好不好。”   “世子昨夜没睡好?”马车离开明光街后驶入大街,宁汝姗见人脸色不好,担忧问道。   容祈沉默着摇摇头,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对着她几次搭话都不理睬。   宁汝姗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他了,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只好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清晨的临安热闹喧盛,人来人往,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回穿梭之人皆是满脸笑意。   ——“娇娇,娇娇,等等我啊,我错了,别不理我。”   街上不知是哪位不知轻重的少年郎大声喊着,快步朝着前面的人跑过去,羞得前面走路的小娘子掩面快走。   宁汝姗忍不住探头去看那个粉衣少女,身形轻盈,浑身恼怒,活脱脱一个娇气小娘子,心神一动,不由扫了一眼容祈,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叫娇娇的都很娇气啊。   这一笑,刚才的郁闷心情瞬间消失不见,可又怕被容祈发现自己知道了他的小名,只好忍着笑,嘴角压着帕子,转移注意看去其他事情。   那声音动静不小,容祈自然也听到了,连着外面善意的哄笑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只是心跳加快一下,可不曾想,下一秒就感受到宁汝姗那个一扫而过的视线,不由浑身发紧。   那声笑不就是在嘲笑他嘛。   他忍不住咬牙,再仔细听去,又见马车内没什么动静,这让他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还在背着他偷笑。   这么一想,那种不对劲的难受就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宁汝姗。”他最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   “嗯?怎么了?”   宁汝姗正看着一只小猫在台阶上伸懒腰,年幼的小女孩蹲在台阶下,痴痴的看着它,小猫的尾巴娇滴滴地缠着人手腕,看得正入神时听人喊她,这才把目光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软软地应了一声。   这声音?   容祈皱眉,突然扭头‘盯’着她看。   宁汝姗被他突然狠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面前的容祈一脸严肃,眉眼都是紧绷着的,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不由摸了摸脸,也不知从哪冒出一点心虚:“世子?”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一切的古怪都是因为半炷香前的事情,还是因为自己无意的一声笑。   容祈见她声音终于正常了,一边愤恨自己竟然看不见面前之人的模样,一边又恼怒阿姐的嘴,最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她。   宁汝姗一头雾水,索性皇宫也快到了,这才忙着收敛心情,开始担忧入宫的事情。   “我有点紧张。”下马车前,宁汝姗对扶着她下车的冬青小声说道。   她自小就很少出门,更别说皇宫,宁姝好歹还跟着吃了几场宫宴,她便是连皇宫大门在哪都不知道。   此刻,看到巍峨宫门,红墙绿瓦,心中的紧张忍不住冒了出来。   一侧的容祈冷静下来也发现刚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可又拉不下脸来缓和气氛,此刻听到她说话,以为是跟自己说的,这才故作矜持地说道:“等会跟在我身边,不用害怕。”   他顿了一下,口气难得柔和下来。   宁汝姗没想到他会开口安慰自己,平白多了点受宠若惊。   冬青脸色大喜,忙不迭咽下嘴里安慰的话,喜气洋洋说道:“世子说得对,夫人不用担心,到时候站在世子的左手边即可。”   今日容祈入宫没有坐轮椅,也没有带拐杖,乍一看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的步子要比别人慢,却也比别人更坚定。   毅勇侯位是三品侯,若不是容家接连丧父丧母,紧接着连容祈自己都差点折戬蠡州博野,他也算是五陵少年中的头一等郎君。   容家当年倾全族之力一力护送高宗南下,子弟损伤十之八/九,到最后只留下嫡系一支,如今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只留下容家两姐弟,姐姐远嫁,弟弟瞎眼,谁不叹一声可惜。   官家对此格外怜惜,对容家也总以包容为主,哪怕容祈得罪了不少人又或是有人公报私仇,假公济私,可他还是按下折子,诸多维护。   今日出门接他的人是官家身边的大黄门,安定。   “世子这边请。”安定远远见了人就主动迎了出来,态度不卑不亢又带着一点尊敬,“官家怜爱,特赏了轿子,世子上轿吧。”   宁汝姗抬眸偷偷看了一眼面前说话的人。   ——安定。   官家身边两大红人,一为曹相,一为中贵人安定。   曹忠是因为被赋予重职,位高权重,深得帝心,而安定则是因为被官家赏赐了一枚急就章,可替天便宜行事,细算起来,安定才是更得圣心的人。   他长得极为高大,面白无须,脸颊圆润如面团,说话的时候,嘴角的笑都没下去,看上去格外好说话,可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眼底格外冷,哪怕是笑着也没染山一点笑意。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见安定恰到好处地扭头去看世子一侧低眉顺眼的新夫人。   这一看,他不由愣在原处。   宁汝姗偷看别人被抓颇为不好意思,对着他点头致歉,却见他还看着自己发呆,不由睁大眼睛,小声喊了句:“中贵人。”   “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他倏地回神,面不改色地对着她点点头,“官家也备了轿子,世子,世子夫人这边请。”   小黄门愣了一会,这才哎了一声,指挥着不远处的抬脚小子抬着两架轿子停在三人面前。   容祈上轿的时候,突然出声说道:“阿姗,过来。”   隔壁扶着安定手的宁汝姗扭头去看容祈。   “那是中贵人的轿辇。”   宁汝姗一愣,眼睛微微睁大,蓦然多了点局促。   安定反应极快,立马说道:“奴才得官家怜惜这才赐了轿,夫人尊贵,自然要上轿,奴才走路即可。”   “过来。”容祈听着声响,目光精准地落在宁汝姗身上。   安定是谁。   官家身边的大红人,曹忠看了他都要弯腰。宁汝姗自然不会真信了他的话,连忙缩回手,小心说道:“岂敢劳烦中贵人,我走路……”   “与我同坐。”容祈伸手,态度坚定,“过来。”   宁汝姗虽然不知道容祈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的,但还是对着安定屈膝福了福身子,低声告辞。   安定盯着她的脸,片刻之后侧开身子,眉眼低垂。   “不敢。”   宁汝姗转身时轻轻松了一口气,背后升起一阵汗毛。   ——那个安定为什么一直在看她。   直到走到容祈身边,她这才故作轻松地接过小黄门的动作:“我扶世子上去。”   轿子不大,坐了两个人难免有些拥促,胳膊对着胳膊,大腿抵着大腿,衣摆交缠在一起,容祈身上的雪松的香味,凑近了格外好闻,宁汝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鼓中剧烈跳动。   世子真好看。   她盯着那人的侧脸,忍不住想着。   容祈不知在想什么,半响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对她的视线视而不见。   “离安定远点。”下轿前,容祈借机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宁汝姗连连点头,又发现容祈看不见,这才悄悄伸手勾了勾他手指。   容祈手指一僵,忍着要抽回来的冲动,反手握住她的手,把人一起带出轿子。   安定比他们早一些落脚,视线从两人交缠的手上一闪而过,脸上笑脸盈盈说道:“曹相也快议事结束了,请世子在此稍等片刻。”   容祈沉默寡言地点头。   没一会儿,就听到大门咯吱一声响起,宁汝姗抬头,看到一个身着紫衣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长得颇为儒雅,面白美须。   “曹相爷。”安定上前行礼。   曹忠避开他的礼,直接伸手把人扶起,笑说着:“不敢。”   “毅勇世子。”他目光落在台阶下的两人身上,未语先笑,“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   曹忠,大燕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富贵。   宁汝姗连忙低头行礼。   “曹相。”容祈不冷不淡地抱拳。   “世子看上去情况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曹忠打量着面前之人,眼波微闪,“世子的腿,好了?”   容祈大方地伸手握住宁汝姗的手,矜持点头:“多亏内人照顾。”   一侧的宁汝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来。   倒也有点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模样。   曹忠这才把视线施施然落在她身上,只这一看不由咦了一声。   “你是宁家第几个女儿。”他问道。   “上面还有双胎哥哥和姐姐,哥哥早逝,妾身乃是第三女。”   袁忠打量着面前之人,眸中惊疑之色一闪而过:“我怎从未见过你。”   “妾身自幼体弱,甚少出门。”   曹忠还未说话,就看到安定自殿内走出,不偏不倚地打断了曹忠要说出口的话,笑脸盈盈说道:“官家有请世子、世子妃入殿。”   容祈向前坐了一步,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正好挡在两人中间,让曹忠的目光不得不从宁汝姗身上移开。   “失陪。”他冷淡地说着。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后背不知不觉中湿了一片,她盯着容祈衣袖上近在咫尺的花纹,刚才顺着鼻尖一闪而过,如高山雪松,清冽镇定。   曹忠惊醒,笑着后退一步,彬彬有礼说道:“是我打扰了,请。”   容祈拉着宁汝姗的手朝着大殿走去,他走了几步停在台阶下,眉心微微皱起。   “小心,有台阶。”宁汝姗就在此刻及时靠近他,伸手,小心握住吹垂在一侧的手,柔声说道,“有三级,高度没有我手掌大。”   她把自己的手掌合在他的手心。   细白修长,温热绵软,像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掌心。 第17章 对峙   当今燕高宗燕舟还未年过半百,鬓角却是斑白一片,眉宇间的折痕长久难以消散,尤其是看人时总是眯着眼,看着飘忽深沉,君威不可测。   十八岁那年的殊死逃亡,一路奔波惊险,让他在不经意间抬眸凝视他人时,总带出警觉和惊疑,就像此刻他看着宁汝姗一样。   “官家。”容祈出声,破开殿内的寂静。   “看你这样朕就放心了。”燕舟目光在他腿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他无神的眼睛上,面色和蔼,   “之前归宁时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朕还以为指错婚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好似对宁家调换新娘之事浑然不知,和颜悦色说道:“都说宁家二娘子才貌双全,没想到三娘子也是窈窕淑女,宁家当真是教女有方。”   “安定,带夫人去永盛宫拜见皇后。”他笑起来极为亲和,又让安定亲自送人,免得不识规矩的人冲撞了贵人。   宁汝姗伏身拜恩。   “去吧。”容祈对她点点头。   “看来朕这个红娘做得还不错。”临出门前,宁汝姗听到官家的调侃声,悄悄抬眸再看了一眼官家,却意外看到官家的视线竟然还落在自己身上,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安定亲自把人送到永盛宫,当今皇后是继后,上一任皇后在多年前大魏攻破长安时殉国保全颜面,官家为此中宫空悬十年。   面前这位皇后十五入宫,如今也不过三十五,最是风情妩媚的年纪,说话慢条斯理,笑起来眼角带着细小的皱眉,却丝毫没有老气,反而如娇嫩的牡丹,雍容华贵。   “当真标志。”皇后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宁家两个女孩儿真不错。”   宁汝姗故作羞涩,低着头不说话。   “时间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一盏茶后,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让身边的桂嬷嬷把人亲自送回官家的海晏殿。   “可比富荣好看?”皇后懒懒撑着额头,笑问道。   “恕老奴直言,富荣公主如热烈日光,夫人就是皎洁日光,不可同日争辉。”   富荣公主是皇后嫡女,最忌讳有人比自己美貌,性格骄纵爱美,奈何官家和皇后宠溺,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掐尖比美。   “不过好奇怪,这位宁家三娘子如此美貌,却在临安不显。”嬷嬷狐疑说着。   “是啊。”皇后揉了揉额头,突然喃喃自语,“你看她眼熟吗?”   皇后倏地睁开眼,眼神放空地盯着殿外的一株寒梅,笑着挥了挥手:“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桂嬷嬷回来了让她来见我。”   桂嬷嬷是皇后从宫外带进宫的心腹大丫鬟。   宁汝姗回到海晏殿没多久,正看到容祈被安定送出来,连忙快步上前,牵过他的手,见他手心冰冷,忍不住担忧地看着他,却被他暗自捏了捏手掌。   “有台阶,小心。”宁汝姗眼角看着安定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忙故作镇定地说道,把人小心带下台阶。   安定带人慢悠悠地沿着宫墙向着宫外走去,宁汝姗只觉得身侧之人压了一半力气在自己身上,一双手越发冰冷僵硬,她心急如焚,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握紧他的手,时不时看向他。   “皇宫不能乱看,好好看路。”容祈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汝姗抬眸看她,却发现安定的视线不知为何又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怔,低下头乖顺说道:“知道了。”   “呦,这不是我们的毅勇侯世子吗?”绕过一层红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戏谑恶意的声音。   三人停下脚步。   只见安定对着一个中等身形,长相秀气却带着阴郁的男子请安:“八皇子。”   八皇子燕行,乃是继后幼子,还未及冠,是目前继后唯一的儿子。   燕行大冬天摇着扇子,晃晃悠悠走到三人面前,目光落在容祈身上,阴毒厌恶:“瞧瞧,娶了媳妇连着腿都好了。”   “这世上果然还是坏事做尽的人过得舒服啊。”   他森冷狠毒看着容祈站立的腿上,嘴角浮现出冷笑:“就是不知道什么时连着眼睛也突然就好了。”   两侧高高耸立的大红色宫墙回荡着燕行阴阳怪气的声音。   他面容狰狞愤怒,口气讥讽不屑,可看到容祈只是是沉默地站着,并没有露出自己相信中的痛苦害怕之色,心中那团火便再也压抑不住。   “就是现在世子红袖添香,温香软玉的时候,还想不想得起来五年前随你一起出征的众人,谁不说世子好运,尸山血海中都能活着回来,甚至还能娶到这么美的新娘子。”   冬日的日光挣扎着冒不出头来,长长的甬道只依稀落下微弱的光,宫娥黄门远远避开这里,连着空中的鸟雀都不愿再此经过。   一侧的安定早已消失在这个难堪僵硬的气氛中,隐匿在宫墙角落,连着呼吸都微不可闻。   容祈依旧缄默,苍白的脸颊在冬日的风中僵硬而冰冷,无神的双眼落在他身上,却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这模样落在燕行身上就像是丢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让他炸开了。   “容祈,你他妈就不该活着。”他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抓容祈的衣领,却被他伸手隔开,那双冰冷入寒冰的手让他咯噔一下。   宁汝姗吓了一跳,挡在容祈前面,连忙伸手把人推开,断开两人僵持的动作:“八皇子慎言。”   燕行低头,猩红的眼睛把她吓了一跳。   “倒是护着你。”他冷笑着,“你这个夫君肩上背负着可是三十万大军的性命,你每日和他睡在一起难道不觉得恶心害怕吗?”   宁汝姗睁着眼看着面前愤怒的人,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背后握着的那只手冰冷僵硬,不似活物。   北风呼啸而过,江南的冬天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潮湿,即使穿着厚重的衣服,站久了也觉得沁寒入骨。   容祈的手像是一块握不住的冰,在黑暗中,在良久的沉默中逐渐从手中滑落。   三十万大军全军覆灭是大燕之殇,如今悉数背负在这个唯一的幸存人身上,宛若泰山压顶,顷刻就能压垮那人的脊梁。   “殿下打过仗吗?”宁汝姗抿唇,背着手,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指尖,紧紧攥紧,不愿松开,轻声问道。   容祈微微侧首,无神的瞳孔看向宁汝姗。   燕行的视线终于屈尊降贵地落在她身上,皱了皱眉:“官家推行休养生息,除了五年前的北伐很少发生战事。”   “穷兵黩武今如此,亏得有人还苟活于世。”他冷笑一声,“自以为是,刚愎自负,害我三十万大燕男儿。”   这是一个沉重到没有人能承受。   宁汝姗敛下脸上的笑。   “可八皇子可知边境一直摩擦不断,三月前大魏强攻庐州,最后差点打到建康府,殿下可有直接参与过此事。”宁汝姗语气依旧温和,可神态却又分外认真。   平日里温和如春日潺潺流水的声音在此刻却犹如护城河下奔腾的暗流,无法让人忽视其中的波涛。   燕行不悦,冷冷说着:“我当时正在越州带天子巡视,如何能远在千里之前的建康府。”   “那殿下知道打仗吗?”宁汝姗没有被他吓退,反而开始步步紧逼,“殿下见过战争吗?”   “难道你见过?”他嗤笑一声,“无知妇孺,信口开河。”   宁汝姗语气慎重:“我为何没见过,宁府有很多战场退下来的士兵,他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敢于走上战场,为大燕流血牺牲应该得到每个人的敬重。”   八皇子面露不屑,却也没有反驳。   “那又如何?”他嘴角一挑,冷冷嘲讽道,“你口中的英雄被你身后的人害死,埋骨黄沙,至死无法回到父母怀中。”   容祈只觉得喉咙一阵腥味,可他依旧倔强地站着,像意气风发时手中的那杆银白长/枪,咬牙站着,巍然不动。   他不能倒下,也不愿倒下。   可他,很快听到一个更为沉重的声音,那个声音让他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一盏火苗,照亮冰凉黑暗无望的视线。   “博望山之战是大燕国殇,人人痛惜自不必多说。”   他的手被人紧紧握住,细白纤细的手透过温热的指尖在他指尖留下温度。   “可一场战场决定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当年主将是王老将军,老将军六十挂帅,为国捐躯,王家牺牲了两位小辈,无数大燕子弟埋骨博望山。战败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八皇子把三十万的姓名算在世子头上,实属迁怒。”   “可为什么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兄长却……”八皇子突然愤怒,盯着面前强词夺理的小娘子,一拳头最终还是打在冰冷的宫墙上。   血肉落在冰冷的硬物上,到底是落了下风,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留下鲜红的血。   四皇子燕昭出征时不过十五,却再也没回临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宁汝姗盯着他手背上缓缓留下的鲜血,“战争本就是这样残酷,大燕自长安仓皇南渡,历经三次北伐,走了多少皇子公主,良将忠臣,甚至黎民百姓,殿下……”   “哪些不是活生生的人。”   身后的安定在死寂中抬眸看向宁汝姗。   她用最温柔的口气却又说着最冷静的话。   他盯着那张侧脸忍不住陷入沉思。   “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就和他崇拜的韩铮,王翼都是拖垮的大燕的废物,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害的是天下百姓。”八皇子怒极,口不择言地大声呵斥着,伸手要去推容祈。   宁汝姗带着人后退一步,脸上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论人是非,定是是非。”她抬首,漆黑的瞳孔定定地看着八皇子,“殿下慎言。”   “难道我说不对吗?”他看着面前小娘子的模样,不由嗤笑。   “自然不对。”宁汝姗高声说道,压过空气中还未散尽的笑意,“正乾元年韩相挂帅出征领三千士兵拒大魏十万大军于渭水十日,自此保大燕三十年安稳,殿下今年能站在这里因为私人恩怨,畅所欲言,恶意辱骂,是因为韩相,是因为那些将士的牺牲。”   她松开容祈的手,向前一步,逼近燕行,双目炯炯,语气坚定。   “兴中三年,魏国大将魏慎带二十万大军一路南扑,直逼临安,官家入海避祸漂泊达四月之久,是王翼将军用八千兵力围困魏兵四十八日,最后逼得魏慎自断一臂,用火器打开缺口才得以撤退,魏军主帅师轻午撤兵回北时,被韩相断其后路,逼入黄天荡,十万大军损失过半才得以逃脱,最后又在建康被容大将军击溃,自从魏军不敢渡江,大燕得以喘息。”   她喘着气,借着凌冽回荡的冬风,让那些话经过她的口陡然多了点心潮澎湃,风雨欲来的紧张。   年幼时读的那些书,听得那些故事,似乎在这一刻尽数浮现在眼前,是王大叔的断腿,是张大哥的瞎眼,甚至是父亲手臂上那条狰狞的伤口。   政客为了权力搏斗,文人在口诛笔伐,可将士却在浴血奋战。   那是一段慌乱又热血的年代,血腥与不屈,争斗与屈服。   “殿下,你口中的废物败类是大燕立国的英雄,是每个从军之人向往的骄傲,是两国再次交战时的信仰,是大燕不败的旗帜。”   她一字一字,不屈且骄傲地看着面前发怔的人,声音坚定有力,振聋发聩。   “韩相继承先帝遗志,想要一统南北,恢复旧国荣光,三十出任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战战兢兢,呕心沥血,他的死是大燕的耻辱。”   “明明就是他大兴兵祸才导致第二次北伐失败……”   “他不是!”   宁汝姗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是非功过身后知,却也不是政治攻讦的手段。”   燕行手心发冷地看着面前女子,漆黑的眼眸在冬日呼啸寒风中明亮而坚定,大红色的墙瓦都没有她眸光的光来得耀眼。   “渭水之战能坚持十日之久,靠的就是当地百姓冒死救济。”   “第二次北伐虽失败,但韩相以死带回先帝先皇后遗体,数百万北地民众。”   “施惠勿念,受恩莫忘,百姓想要什么,他们自己最清楚。”   容祈垂落在两侧的手满满紧握,冰冷的心跳竟然清晰地冒出一点热血。   热血难凉。   他终于在五年前熄灭的心跳中找回当年从军的意气。   “不堪故土沦陷,旧国残破,青山埋骨,马革裹尸。”   “这是容家的路,是王家的路,是韩家的路。”   宁汝姗喘了口气,扭头走向容祈,伸手握住他紧握的拳,轻声说道:“我们宁家也早已做好这样的准备。”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坚定回响,燕行呆在原地,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容祈低头看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竟然看不见。   宁汝姗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的话,只觉得北风灌入喉咙刺得她生疼,让她忘记大娘子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谨言慎语。   一时间竟然也有些心虚,不知容祈是否会不高兴,小心抬眸去看容祈,却见他正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眼明明没有任何波动,可她却奇异地感觉到他的难过。   他应该是打马游街意气风水的状元郎,是玄甲银枪一马当先的少年将军,而不是此刻连着悲伤的情绪都不能露出来的残疾世子。   宁汝姗看着那双眼睛,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刺痛。   “走吧。”容祈感受到他的视线,冷静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安定就好像刚睡醒一半,夸张又不失殷勤,对着面前的情况视而不见,状若无事地说道:“奴才该死,竟然让三位贵人在天寒地冻叙了这么久的旧,只是奴才还要回官家身边伺候,这……”   他故作为难地说着,最后看向八皇子。   八皇子心中一个激灵,只要咬牙移开视线。   “走。”容祈牵着宁汝姗转身离开,丝毫不给八皇子面子。   宁汝姗扭头看了眼燕行,最后看到身后的安定身上,看到他看着自己的视线,蓦地打了个寒颤。   一路无言出了宫门,直到上了马车,宁汝姗这才松了一口气。   容祈的手冷得厉害,握着这么久也没染上点温度,宁汝姗一股脑把暖炉都塞到他手中:“冷吗?等会就回家了。”   他伸手抱着暖炉,却不小心碰到宁汝姗手背上有还未干涸的水渍。   ——是血。   那种略微奇怪又带有味道的莫名触感,他立刻反应过来。   “受伤了?”他摩挲着,碰到她的手背,侧首问道。   宁汝姗刚才太过紧张,竟然没发现虎口处有几滴血迹,摇了摇头:“没有,应该是八皇子砸墙时不小心滴落在我手上的。”   她打算顺手拿出手帕打算擦一下,又突然愣在原处。   冰冷的拇指在她虎口处缓慢而坚定地擦拭着,直到把虎口处的两滴血渍完全擦干净。   用力颇大,皮肉都开始泛红了。   宁汝姗抬眸看他,他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好似刚才的一切与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可她却又清晰透过那双冰冷的手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挣扎。   那些话到底是伤到他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把暖炉塞到他手心,想起刚才的事,也颇为苦恼问道:“我今天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容祈摇头,他沉默着,就像那座大山重新压回在他身上,让他连脊梁都在颤抖。   “你刚才是不是腿很难受,我给你看看。”宁汝姗想起出宫时的异样,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走路,不能坐轮椅吗?”   她的手落在膝盖上,却被人压住。   “不用,回去再看吧。”暖炉好像对他丝毫没有作用,他的手就像漏风的筛子,到现在还冷得可怕。   “你真的没事吗?”宁汝姗有些担忧,张开披风搭在他身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他沉默片刻沙哑问道。   宁汝姗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他说的话。   “我爹教我的。”她随意说道,“而且我只有说这些,我娘才会高兴,久而久之我就会了啊。”   容祈握着暖炉的手一愣,他想起之前冬青说的关于宁家情况,还有……她从小被锁在屋内。   这些年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受控制,那日下棋事件之后,虽后来有意缓解气氛,可她却没明白他的意图,没有顺着他的台阶下,他又不愿低头,这让他不由有些气闷。   “宁家不好?”他突兀问道。   宁汝姗歪着头想了想:“挺好的,我爹就很好,我娘虽然脾气不好,但我很喜欢她。”   “我娘好厉害,她什么都会。”她笑说着,手指间的帕子卷了卷,看着近在咫尺的容祈,俊秀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心底却在暗自说道:可她现在不要我了。   “侯爷和夫人对世子好吗?”她眨眨眼,咽下心中的难过,岔开话题笑问道。   容祈犹豫片刻,点头:“很好。”   “那真好。”   宁汝姗声音温柔如春日柳絮,好似那只小小的麻雀这次落在心尖,柔软的腹部毛蓬蓬的一簇,让他陡然失了神。 第18章 入宫   容祈的马车刚刚入容府,程老大夫就被冬青夹着出了回春堂,程星卿提着药箱跟在后面,连声喊道:“走慢点,别伤着我爹。”   冬青急得满头大汗:“实在对不住,只是世子情况不太好,现在已经起烧了,我着急。”   “昨夜着凉了?”程老问道。   “不是,就去了一趟宫里,早上还好好的,现在烧起来了。”冬青急得语无伦次,快步如飞,“都肿起来了,情况不太好。”   “快快快,还不背我过去,指望老夫我自己飞起来吗。”程老也急了,打着冬青的手臂,示意他机灵点。   等冬青把人背到世子院子时。   “怎么回事?可是出事了?官家为难你了?”   容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双唇泛着青色,尤其是露出来的膝盖发红发胀,狰狞红肿。   他闭上眼,不理会容宓的问题,只是紧紧皱着眉,眉心处有一道深刻的折痕,好似这样就能把所有痛苦都压在这一处,让他不至于狼狈打滚。   “你们进宫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容宓着急,扭头去问宁汝姗。   宁汝姗正在给容祈擦额间的汗,一丝不知如何开口,就在此刻见容祈无力垂落在两侧的手微微一动,挣扎着朝着她的方向动了动。   她眼波微动,缓缓伸手握住那双冰冷颤抖的手,垂眸看着那双毫无血色的指尖,低声说道:“没什么事情,我们出宫是走路走出来的,今日风大,大概吹着了。”   容宓咬了咬唇,虽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但一个不想说一个不愿说,而且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眼前这个不安心的人。   “来了来了。”春桃远远看到冬青背着人跑过来,连忙掀开帘子让人进来。   程大夫顾不得收拾凌乱的袍子发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榻前,一看世子的模样脸色不由一沉,伸手按住他的脉搏,眉毛紧紧皱着。   屋内一时间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所有人都盯着程老那只压着容祈脉搏的手。   “银针。”他沉声说道,“压住世子。”   小程大夫递上银针,正打算上前压住世子,却见宁汝姗主动伸手把人抱在怀中,动作一怔,很快又收回手,低眉顺眼地站在程老身后。   程老话不说,直接朝着红肿的膝盖上扎针,手指长的银针半根没入。   容祈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程老力气极大,一只手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施针,另外一只手直接按住他暴动的腿,同时高声呵斥道:“抱稳了。”   宁汝姗把人紧紧抱在怀中,不可抑制的颤抖清晰地透过肩膀传了过来,微弱压抑的呻/吟支离破碎,她心中越发后悔。   不该和八皇子打嘴仗的。   要是能早点离开就好了。   容祈发出沙哑嘶吼,那种阴冷入骨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涌上来,如同敲骨吸髓一般,让筋脉被一阵接着一阵的痛楚折磨着,横冲直撞,宛若刀尖穿梭。   他在持续疼痛中清醒,又在反复抽痛中失神,绵长不断的痛楚好似一把刀在来回磨切着他的神经。   眼前是漆黑就像是一条条看不清的锁链把人牢牢禁锢在绝望的黑暗中,连着呼吸都闻到浓郁散不开的血腥味。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无限沉沦下去时,却又感觉到有个人一直在自己身后。   平稳又滚烫的呼吸落在耳边。   温柔又坚定的双臂束缚着他。   淡淡梅花味无孔不入地淡化他的满腔血腥味。   “结束了,不疼了。”   浑身战栗,几欲昏厥中身后那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如春风拂面,流水潺潺,安抚着他躁动暴戾的奔腾血脉,与此同时,膝盖上的银针被悉数拨走,滚烫的手落在他额间擦走冷汗。   “睡吧。”   那人轻声说道。   那只小小的麻雀落在眼睑,温暖的腹部,毛茸茸的细绒压在沉重的眼皮上。   倦意,突如其来。   陷入昏睡前,他脑海中纷乱飞过许多人、许多事。   官家忌惮又故作镇定的询问。   八皇子愤怒不甘的质问。   安定阴沉不怀好意的笑声。   最后是那个在寒风中清晰又坚定的温柔声音。   ——宁汝姗。   就像一团火,在寒冷寂静中静静燃烧,虽不是熊熊大火,却足够明亮耀眼,热烈不屈。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想看清她的模样。   荧荧之光,如绚烂星火,其亮华华。   “怎么样?没事吧?”容宓手中的帕子都揉成一团,见程来杏收了手,着急问道。   程来杏接过程星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冷汗,抬头看向宁汝姗,严肃问道:“他是一路走出来的?”   宁汝姗脸色凝重,仔细说道:“入宫的时候是坐轿子进去的,奇怪的是,出宫却又是中贵人带我们走出来的,世子走到一半脸色就已经不好,我们大概走了将近两炷香的时间。”   一侧的容宓突然冷笑一声:“难得的脑子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废物。”   宁汝姗楞看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大娘子骂的人是谁,惊得睁大眼睛。   春桃连连拉着容宓的袖子,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容宓嘲弄着:“嘴里说着仁爱礼重,心里却是疑心甚重,还不是在试探二郎的腿。”   “罢了,这腿最近是不能动了。”程来杏打断她的话,抹了把胡子,无奈说道,“还劳夫人看一下晚上是否会起烧。”   “我让星卿这几日就在这里呆着,原先的药就先停了。”程来杏慎重下笔写着药方,愁得直捏胡子。   “让世子先睡下吧。”程星卿见宁汝姗抱着人不撒手,提议说着,“这样你们两个都不舒服。”   他伸手把被子扯出来盖在容祈身上,帮着她小心放到床上。   “这几日麻烦你了。”宁汝姗感激说道。   “不麻烦,只是这几日不要给世子读伤神的东西了。”他嘱咐着。   “嗯,不会让他下棋。”   程星卿提着药箱准备去屏风外时,抬眸扫了眼坐在床边魂不守舍的宁汝姗,低声说道:“出宫那条路用不了两炷香。”   宁汝姗回神,只是对着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两炷香,只是一个大概估计。”   程星卿无奈笑了笑:“我没有恶意,只是走路时间的长短,需要的药也不一样。”   “这可如何是好。”宁汝姗眸眼低垂,小声说道,“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不碍事的。”老程大夫捏着药方出现在屏风前,“左右不过这点时间。”   “世子的腿原本已经大有起色,但也需仔细修养,这次他逞强自己坏了前期的治疗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把药方递给宁汝姗,细声说道,“这药是外服的,到时候还需要夫人一日两次敷药。”   她接过药方仔细看着方子,长长一列,写满一张纸,心中忧虑。   “严重吗?”她咬着唇,小心问道。   “也算因祸得福,至少看出世子的腿其实情况还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本坏,他还年轻,今后认真调养恢复起来也快。”程来杏把了把脉,见他脉象平稳,安抚着屋内众人。   容宓坐在容祈身边,看着他近乎金白的脸颊,无奈叹气:“姐姐马上就要走了,怎么就不让姐姐省心呢。”   “大娘子要走?”宁汝姗惊讶抬头。   “早上宴家送信过来,有些事情要尽快处理,而且我现在也拖不得太久,到时候就不好走了。”她伸手摸了摸还未显怀的肚子,无奈说道。   宁汝姗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漆黑的瞳孔微微睁大,眼尾上扬,显得有些娇憨。   “傻姑娘。”容宓伸手捏了捏她细嫩的小脸,促狭打趣着,宁汝姗迅速红了脸。   “你先好好照顾他吧,我也要准备回家的东西了。”她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无知无觉躺着的人,眸光深敛,无奈凝重地摇摇头。   宁汝姗敏锐看到她手指尖有一个小小印记,甚至还捻磨出一圈淡淡的血痕。   “大娘子的手指……”   “不碍事,不小心被划到了。”她收回手,淡笑说道。   宁汝姗大眼睛眨眨,最后慢吞吞地闭上嘴。   ——那明显是个牙印。   她嫁入容府后,扶玉积极打听府中之人的事情,其中就曾听说大娘子有个青梅竹马,但那人却不是如今的夫君,宴家大郎君宴清。   容宓点了点她脑袋,娇嗔道,眉色艳浓娇嫩:“少管我的事情,我家娇娇可要你好好管管呢。”   衣袖摩挲间,宁汝姗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却不是容祈惯用的药。   “大娘子,若是真的有事,你应该跟世子讲。”宁汝姗低声说道,“世子很担心你。”   “叫我阿姐吧。”容宓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阿祈性格执拗,今后要你多多包容,至于我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出来一个月,我确实该回去了,仅此而已。”   宁汝姗欲言又止。   “我听闻你未出嫁前很少接触临安大小娘子,别的倒也都是小事,唯有宫中……”   她的话被人突兀打断,脸上笑容一僵。   只见管家容叔出现在门口,隔着门帘低声说着。   “大娘子,夫人,宫中来人了。” 第19章 万字章   安定穿着紫色袍子, 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大堂正中挂着的万马奔腾刺绣图。   据说这是当年老夫人答应送给老侯爷的生日礼,却不料老侯爷在第一次北伐时, 为掩护大部队撤退, 折戟三川口, 此后老夫人坚持亲自完成万马奔腾图,只因老侯爷爱马,领头的那匹黑马便是老侯爷的爱骑踏雪乌骓。   那宝马虽最后被人救回送回容府养老,但没多久绝食自尽, 官家身为感动, 以御马大礼亲自厚葬。   “中贵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个爽利明艳的声音。   安定转身,对着容宓和宁汝姗行礼。   还未停下脚步的两人则迅速侧身避开,容宓柳眉一挑, 笑脸盈盈地说道:“哪里担得起中贵人的礼。”   “宴家乃是超品国公,供奉大长公主, 大娘子乃宴家大夫人, 自然受得起, 容家也是世代功勋,为国争光之人,容夫人将门之女,哪里担不起。”安定低眉顺眼,慢条斯理地说着。   宁汝姗站在容宓身后,闻言只是笑着, 唇颊两点小小梨涡,温柔可亲。   容宓抚着袖子,淡然一笑, 并不置喙,美目流转间,突然柳眉一竖,对着门口的丫鬟厉声呵斥道:“怎不给中贵人上茶送点心,没了规矩。”   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是奴才不用她上茶水的,宴夫人无须迁怒。”安定好声好气地解着围,自始至终态度都格外谦卑。   早上去宫中时,安定对世子甚至是曹忠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丝毫没有卑微之意,可现在对着容宓却带着一点讨好避让。   宁汝姗眨眨眼,心中升起一点好奇之意。   “中贵人不过是客气之语,丫鬟却不能不懂事。”容宓冷着脸,“拖出去,家规处置。”   容宓积威慎重,大堂内的丫鬟连哭也不敢哭,随着管家出去领罚。   一场唇枪舌剑的硝烟就在一个丫鬟的受罚中落下帷幕。   安定只是笑看着她,无须上茶的是他,细声解围的是他,看着丫鬟受罚的还是他,他就像一个绵软的面团,不论是谁,都在他身上讨不到一点好处。   “不知今日中贵人远道而来是为何?”容宓领人坐下后这才慢悠悠问道。   “算得上是一件大喜之事,官家听闻容家打发了一大批下人丫鬟,又怕宴夫人近日离临安后,容夫人年幼压不住场子,特让奴才送了一位嬷嬷特来协助容夫人熟悉庶务。”   一直沉默坐在一侧的宁汝姗惊诧睁大眼睛,眼尾上扬,眼眸滚圆。   远得不说,容宓准备回应天府之事也是今日才接到来信才决定的,官家竟然连这事都知道,甚至就这样大咧咧地说出来,丝毫没有一丝顾忌臣属之心。   那日打发丫鬟下人的动机在此刻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宁汝姗脑海中。   “多谢官家体恤。”容宓手中的帕子随意绕了绕,语带三分笑地说道,“官家真是明察秋毫,事事洞察。”   安定端着茶抿了口,笑得越发和蔼亲切:“官家素来爱护容家,这些事情自然也要照顾到,而且容宴两家如今可是姻亲,算起来容家也是官家的子侄辈,自然要多加照看。”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把这事的天平推到一个不会出错的亲属关系上,粉饰其中深意。   “这位便是尚宫局司正水月嬷嬷,诸位称呼她为水嬷嬷即可。”   说话间,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妇人提步上前,姿态沉稳,脚步稳健,对着众人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拜见宴夫人,容夫人。”   “水嬷嬷掌格式推罚,宫中奖罚皆出自她手,调/教人素有一手。”安定这话是对着宁汝姗说着。   宁汝姗眼角见容宓神色平静,这才笑着点头应下:“嬷嬷好生厉害。”   “不敢当。”   容宓目光挑剔地打量着面前之人,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宛若生出一点尖锐刀尖,直把人刮得连皮肉都没剩下,最后才淡淡移开视线:“还不错,多谢官家恩赐。”   “不敢不敢,能得宴夫人一句赞,是她八辈子的福气。”安定这才放下茶碗,“人便放在这里了,两位夫人不必仔细供奉,只管放入院中使唤,若是有错也只管惩戒即是,奴才还要回宫伺候官家,就不久留了。”   “今后可要一心一意侍奉夫人,不可一心两用,也不可推诿扯皮,不然杂家第一个饶不了你。”他扭头对着水嬷嬷厉声训诫着。   水嬷嬷拜倒在地,行了个大礼,沉稳应下:“奴婢必当尽心竭力侍奉夫人。”   安定三言两语就把人的位置定下,让人务必入院伺候,说得好听,可分明就是就近监视容家动静。   宁汝姗突然有些发愁。   她自小就不怎么接触外人,身边来来回回不过是扶玉和秋嬷嬷,这是第一次身边有个居心叵测的人。   “咦,世子呢?”安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容夫人当真是福星,这刚刚嫁到容家不过一月,世子的腿竟然大好,官家高兴坏了。”   他看着宁汝姗慢慢悠悠地问着,相比较泼辣老练的容宓,这位新夫人明显青涩稚嫩许多。   宁汝姗只是故作羞涩地低下头,简单粗暴地避开他的视线,完美呈现出一个新婚燕尔的新娘子娇羞。   “中贵人来得不凑巧,二弟往日这个时候还在针灸呢。”容宓斜插一句,镇定接过话来,无奈说道,“官家仁心,要我说就算今日坐着轮椅入宫想必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祈儿感恩官家赐婚,这才走着入宫谢恩呢。”   安定含笑点头:“世子一向知恩图报,世子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这腿都好了,想必眼睛也快了。”   容宓只是笑着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送客态度显而易见,一副水油泼不进的模样。   “多谢中贵人关心。”门口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宁汝姗扭头,只看到容祈坐在轮椅上出现在门口,她连忙起身,接替冬青把人推进来。   容祈脸色虽白但精神不错,无神的目光盯着正前方,平静淡定。   “哪里,分明是世子福气深厚。”安定仔细打量着他,却是一点异样也看不出来,这才笑着点点头,“不敢打扰世子休息,奴才也要回宫了。”   “中贵人远道而来,蓬荜生辉,我虽不曾远迎,不如临走前送中贵人出门。”容祈说道。   安定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想要再试探几分,嘴上却是矜持试探道:“岂敢有劳世子。”   “不用,推我过去。”这话是对着宁汝姗说的。   明明回府时情况这么危险,可现在却看上去没有异样,宁汝姗虽心中担忧但脸上不显,转个身,把人推了出去。   “世子的起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不知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安定错身一步,跟在宁汝姗身后,关切说着。   “不过是家中一直供养的大夫,不值一提。”   “当真是高手在民间。”他也不恼容祈冷冰冰的话,脸上笑意不减,圆了场。   “世子留步,夫人留步。”绕过回廊花厅,安定站定,对着宁汝姗劝道,“无须再送了,再送就要折煞老奴了。”   他虽然笑眯眯地说着,但态度坚决,宁汝姗低头去看容祈,却见容祈低垂着双眸,并不说话,心中担忧容祈的情况,又见大门确实不远,只好点头说道:“中贵人慢走。”   安定笑着点点头,临走前奉承着一句:“今日夫人金玉良言,当真是醍醐灌顶,虎父无犬女。”   宁汝姗抬眸,回视着安定别有深意的目光,依旧温柔,宛若一股春风,客客气气谢道:“中贵人谬赞。”   不卑不亢,娉娉袅袅。   直到安定上了马车,容家大门再一次关上,宁汝姗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容祈纤长浓密的睫毛,小声问道:“你怎么起来了,还难受吗?”   容祈转移话题,反问道:“刚才大堂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是谁?”   宁汝姗接过不远处冬青递来的暖炉和披风,动作麻利地塞了暖炉,又把人裹起来,这才皱着脸,愁眉苦脸地说道:“宫中送来一个尚宫局司正的水嬷嬷,专管掌格式推罚,官家听说阿姐要走了,派下来协助我管理下人。”   刚才她送容祈出门的时候,容宓则时带人去了内院。   容祈冷哼一声。   “送进来就送进来,慌什么。”他嗤笑一声,“一个下人还拿捏不住吗。”   话都落在这个地步上了,宁汝姗不好意思点头承认,那个水嬷嬷看上去确实不太好拿捏,小脸皱起,颇为为难。   宁汝姗没出声,容祈却突然意识到这人不是阿姐,她幼年生长情况复杂,到嘴边的其他刻薄话难得咽了下去,僵硬说道:“回去问阿姐,阿姐知道如何处理。”   “嗯。”   他听到身后那人失落的声音,像是一小簇小火苗在寒风中颤巍巍的抖了抖,暖炉上的手指嘎吱一声划下,卡在花纹中。   “你若是不会,就把人送到我这边。”他咳嗽一声,状似无意地补充说着。   “不用了,我到时候问问阿姐好了。”   没被领情的容祈突然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世子怎么好端端起来了,腿还难受吗?”她推着人入了内院画廊长壁,朝着两人的院子走去。   容祈一怔,没说话。   宁汝姗原本也没打算等他亲自来解释,下意识把视线落在冬青身上。   跟在后面的冬青摸摸鼻子,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和大娘子一走,世子就自己醒来了。”   宁汝姗低声说道:“咦,之前不是都睡下去了吗?”   “是的啊,小程大夫都惊讶了,不过世子的腿看上去没这么严重了,大概是睡不着了吧。”   “闭嘴!”容祈突然出声打断两人对话,嘴角紧抿,神色冰冷,“院中来了外人,说话注意一些。”   原来三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小院面前。   水嬷嬷正站在宁汝姗的院子门口。   “她已经来了啊。”宁汝姗一见来人就忍不住低声嘟囔着。   老实说她还没想好如何和水嬷嬷相处呢。   “推我过去。”容祈听到她惊疑不安的声音,皱了皱眉,吩咐道。   “世子,世子夫人。”水嬷嬷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容祈冷淡地点点头:“嬷嬷尚宫局出身。”   “正是。”   “宫中规矩甚多,容家却无太多规矩,内人刚刚接管中馈还不甚熟悉,嬷嬷不如先去阿姐屋中学习一二。”   容家自老侯爷去世后就一直被塞进许多心思不正的人,而容宓八岁掌家,见惯了大风大浪,对于处理这种阴私塞人的手段早已轻车熟路。   宁汝姗没想到容祈会帮她打发人,一时间颇为受宠若惊,双眸明亮。   水嬷嬷不由抬眸悄悄去看宁汝姗。   就见她一直盯着世子看,满眼情意当真是遮也遮不住。   “嬷嬷。”容祈不悦喊着,浓黑长眉皱起,凌厉暴戾。   “世子说的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水嬷嬷顺势应下。   “冬青,送嬷嬷去阿姐院中。”容祈冷淡吩咐着。   世子竟然帮着夫人,冬青自然高兴,连哎的一声都响亮了不少,眼疾手快把人带走。   宁如姗推他回书房时房内还残留着浓重的药味:“还难受嘛?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她收起自己的披风顺手挂在扶手下的小横栏上,准备走的时候带走。   屋中的容祈感到一阵风吹了进来,是宁如姗推开窗户,咯吱一声,顺道带来屋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冬日暖阳顺着那道风飘了进来,夹杂着那熟悉的,淡淡的梅花香,清新淡雅,与众不同。   他闭眼,沉默地坐在轮椅上,放松下来才发觉浑身都疼,尤其是膝盖那处,冰冷刺骨,万蚁噬心。   “要继续躺着吗?”他感到宁如姗走到自己身边,那香味便向他靠近。   “你等会要去哪?”容祈突兀问着。   宁如姗愣了会儿,歪着头柔声说道:“准备去回春堂,虽然这几日把药停了,但我最近在跟小程大夫学针灸……”   一声轻轻的冷哼打断她的话。   宁如姗看着他莫名阴沉下来的脸,忍不住小声说道:“怎么又生气了。”   回答她的是容祈推着轮椅自己扭头走的背影。   “那我走了。”宁如姗无奈,看了眼沙漏,已经申时一刻了,远远超了之前约定的时间,只好隔着屏风细声说道。   屏风内一声不吭。   “世子好生休息。”   容祈坐在轮椅上,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墙壁上,映着背后的竹林萧条寂寞,耳边是脚步声走远的声音。   他揉了揉脑袋,那股淡淡的梅香还在鼻尖萦绕,顺着来回飘荡的风悠悠散去,他几乎能预料到最后只会剩下他刚才突然惊醒时残留的苦味。   那股弥漫不去的苦味,唯有那点梅花香才能驱散一二,让他安然入睡。   整个院子安静到只有沙沙的竹叶声,容府安静了五年,他早已习以为常,可这一月来隔壁院子总是欢声笑语,一开始他觉得有些吵闹,到了后来也就习惯了,甚至于在今日没听到隔壁的动静都开始觉得别扭。   就在他沉默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喵。   绵长甜嗲,娇滴滴。   他眉心一蹙,突然感到膝盖上跳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猫,长长的尾巴扫过他的手腕一闪而过,毛发蓬松。   小猫对着他的掌心不停地拱着,看样子只有巴掌这么大,一直在怯怯地叫着,带着倒刺的小舌头时不时舔着他的手心,娇懒痴缠。   他手指一动,正好碰到它小小的耳朵,温暖柔软,在指尖轻颤。   “喵~”小猫娇娇地叫着。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动,打算把小猫放下,就觉得小猫正蜷缩着在自己腿上,长长的尾巴勾在手腕上,娇憨天真,不谙世事,让他瞬间失神。   “咦,这不是夫人养的那只猫……啊,不是不是,夫人没养猫,是瞎跑进来的,冬天外面比较冷嘛。”冬青嘴快坏事,脱口而出小猫的来历,又猛地惊醒世子可能不喜欢小动物,怕连累夫人便又佯装镇定地修补着。   容祈一脸不悦。   “可恶,我这就把它扔出去!”冬青嘴上恶狠狠地说着,动作却是轻柔地打算把没有眼色的猫抱走。   “宁如姗养的猫?”容祈的手指流连在猫背上,淡淡问道。   “怎么可能,夫人……”冬青矢口否认着,却见容祈抬眸,无神又冰冷的双眸直直地看着他。   “夫人捡猫的时候,猫才刚出生,大冬天总不能扔了吧,之前一直养在小程大夫那边,夫人每日去看两次,小猫黏夫人黏得紧,每日都要等夫人来才吃饭,估计是今天一天没见着人,顺着夫人的味道,偷摸摸溜出来的。”   冬青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又悄咪咪看容祈脸色,见他还是阴郁不散,心中懊恼:“不如我先送回隔壁院子。”   “所以她每天都去回春堂,打着……我的旗号,其实是去看猫的。”容祈阴阳怪气地说着。   冬青心中一个咯噔,连连摇头解释着:“可不是如此,夫人每日学针灸药理很是勤奋的,世子别这么说,夫人听了要伤心的。”   容祈抿唇没说话。   “不如我先送回去?”冬青试探说着。   容祈冷着脸把猫递过去,结果原本乖乖的小猫一到冬青手中就闹腾起来,挣扎着叫起来,声音委屈又可怜。   冬青一时没抱住,小猫扑通一声重新跳回容祈怀中,勾着衣服往他衣服往上爬,最后开始里面里钻去。   一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尽数往容祈脸上扫去。   冬青忍不住噗呲一声笑起来,容祈冷漠地拨开乱动的尾巴,神情僵硬。   “啊,夫人的披风在世子这边,怪不得,这猫认味道的,闻到世子身上有夫人的味道,这才黏上来的,不然连平日里照顾他的小程大夫都碰不得。”   容祈一直阴沉恶劣的心情也不知怎的突然好转,那晃悠悠的猫尾巴也不在显得烦人。   他顺手把猫抱下来放在膝盖上,嘴角微微扬起:“先养着吧。”   冬青惊得瞪大眼睛。   “这,不如先送回回春堂吧,不然等会夫人要急死了。”他谨慎提议。   “急什么?丢了难道不会派人来找,等到这里了再给她就行了。”容祈平淡说着。   冬青嘴里发苦,丢了是会派人来,可不会派到这里啊,但他见世子煞有其事的模样,没觉得哪里不对,他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下,心中暗想等会可以找个机会去通知一下夫人。   “它在做什么?”容祈感觉手指有异样,乳牙咬着指尖,有点痒,不由皱眉问道。   冬青低头指尖小奶猫整只猫挂在手指尖,耳朵一晃一晃的,正在认真嘬手指,分明是喝奶的模样,偏偏咬的是人的手指,连着小后腿也在使劲也没吃出奶来,急得直呼噜。   “大概是饿了。”他大惊失色,连忙把小奶猫拔下,胡乱倒了一点茶水在茶几上,让它自己去舔。   小奶猫吃到东西这才安静下来。   “我去找人送点羊奶来。”冬青说,“厨房前几天刚刚牵来的母羊,夫人特意买来喂它的。”   容祈一边摸着猫,一边点头,兴趣寥寥地点头:“嗯。”   冬青最后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小奶猫,暗想它一定要自己争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去隔壁院子寻人去了。   宁如姗一到回春堂就准备先去喂猫,谁知寻了一圈却发现猫不见了,只好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依旧不见踪影,急得来回踱步。   程星卿也是颇为懊恼:“早知道今日就把它关起来,不该让它满院子撒泼的。”   “是我今天来太晚了,大概是饿了才跑出去的。”宁汝姗颇为懊恼,她已经早些纠正小奶猫吃饭的习惯,却一直贪图它的可爱,迟迟没有推进。   “找……找到了……”门口传来玉覃喘着粗气的声音,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   “在哪?”宁汝姗站起来,激动问道。   玉覃磕磕绊绊说着:“世……世子那。”   宁汝姗急匆匆回院子的时候,就看到小猫猫胆包天地爬在容祈的肩膀上来回挪动着,小尾巴时不时擦过容祈冰白色的脸颊,世子手边是还未喝完的羊奶。   蓬松嫩黄的尾巴倒是意外软化了冰冷的侧脸。   容祈像是感知到门口有人站着,面无表情地把猫拎下来,扭头看向门口。   “宁汝姗。”他缓慢地,一字一字地喊着人的名字。   宁汝姗莫名头皮发麻,应了一声踏入屋内,假装镇定地说道:“这猫是小程……”   容祈撸猫的手一顿,冷哼着打断她的话。   “自己想要就不要推给别人。”他捏着小猫的耳朵,小猫呆呆地趴在他腿上,小小一只蜷缩着,又乖又软。   宁汝姗小心走到他身边,刚站定,一直安静的小猫突然挣扎站起来,朝着她缓缓悠悠地爬去,发出奶奶的嗲叫声,小耳朵一晃一晃的,完全把刚才还一起玩的容祈抛在身后。   “哼,都说猫养不熟,看来是真的。”容祈手心一空,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脸上却是露出不悦之色,收回手淡淡说着。   宁汝姗眼疾手快把猫抱起来,脸上带笑,亲了亲小猫脑袋,嘴里敷衍安慰着:“还小嘛,世子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一只猫计较。”   话音刚落,就听到容祈阴森森的声音:“你说什么。”   宁汝姗撸猫的手顿了顿,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落在容祈身上,眼带笑意,捏着猫耳朵,直接坐在他面前,小声说道:“世子别生气嘛,程老大夫说生气对身体不好。”   她素来敏锐,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别人的真实心情。   现在的容祈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恼怒,看着比之前多了点人情味。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容祈越发不悦地反驳着。   “没没没,世子最大方了。”她一边小心翼翼喂猫喝羊奶,一边笑眯眯地糊弄安慰着。   容祈莫名觉得被人搪塞了,一口气堵在心中不知如何发泄出来,只能扭头不再理她。   宁汝姗小心喂着奶,抬眸去看他。冬日不甚热烈的日光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晕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让他不再暴戾多刺。   他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啊。   宁汝姗看着他,他也曾意气风水,打马游街,也曾玄甲银枪,热血当头,却在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只是在今日她又依稀看到那点曾经的少年模样。   容祈感受到对面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温柔炽热。   他年幼时救过一只跌落在台阶下的小雀,那只小小的小雀皮毛细软,骨骼温热,落在手心宛若珍宝,令人爱不释手。   那只小雀头顶到脖颈是一圈黄绿色的细绒,全身浅灰色,唯有一点尾羽是极亮的黑色,褐色细足停在手指上,总是睁着漆黑如豆的眼睛看着他,灵动可爱。   宁汝姗注视他时,总是让他感觉到那只安静地小雀重新回到自己手心,毛蓬蓬的羽毛,令人爱不释手。   小奶猫喝奶甩得到处都是,其中溅了几滴到他手背,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手指微动,慢条斯理地准备伸手去擦,却意外和一只手碰在一起。   “用帕子吧。”温和恬静的身影在耳边响起。   宁汝姗先行缓和气氛,容祈这才缓了缓脸色,顺着□□往下走,嘴里却是淡淡地指责道:“好差的吃相。”   不就是不理他了吗?小心眼到嘲讽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猫。   宁汝姗抱着小猫,摸摸它滚圆的肚子,脸上笑意挡也挡不住。   “你……”容祈擦干净手背,突然觉得对面有点诡异的安静,又觉得刚才自己先行露了底,脸上还没反应过来,心里已经开始觉得不对劲。   “怎么了?”   果然!语气中的笑意当真是挡也挡不住。   容祈气短,闭着嘴不理她。   “你觉得这猫如何?”宁汝姗摸着猫,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容祈还未说话,就感觉那只软软的猫被塞到他手心,细软的毛发蓬松落在手心,还未散去的奶味在鼻尖久久不散。   “不喜……”   “别这么用力,仔细伤着它了。”宁汝姗打断他的话,笑眯眯说道。   果不其然,容祈撸猫的手一松。   宁汝姗眼中笑意加深。   小奶猫看不懂人类的小心思,顺手舔了舔面前的手指,冰冰凉凉,然后继续舔自己的爪子。   温热带着一点刺意的湿意,生命的气息在指尖萦绕。   “我们养着它好不好啊。”宁汝姗的声音骤然离得自己很近,容祈睫毛轻颤,微微下垂,手指不经意间弄乱小猫舔得整齐的毛发。   “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养我的院子里,小程大夫很忙,也顾及不到它,而且回春堂那边都是草药,万一乱吃就不好了。”   宁汝姗软软的声音近在咫尺,就像手下的那缕猫毛,绕的人心痒痒,与此同时,那股浅淡暗香开始无孔不入,让他紧绷防备的心开始缓慢松弛。   那句到嘴边拒绝的话突然说不出来。   他似乎开始无法轻易破灭那簇火苗,驱散那只小小的麻雀。   而这一切,都是从她今日站在他面前说出那番话开始。   当他被万人唾弃,千人指责时,一道微不足道,却足以珍贵的光终于落在他手心,让她再一次面对她时,开始犹豫反省。   ——自己对她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差。   “不行吗?”宁汝姗见他不说话,鼓着一口气被针一戳,很快就开始泄气,忍不住满脸失落。   那人坐回原来的位置,那道影子逐渐从自己身上脱离,连着那个味道都逐渐浅淡起来,就像年幼时救的那只小雀在自己面前展翅飞走时带来的心悸,当时他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抓住那只小雀。   宁汝姗一愣,低头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手。   冰冷苍白,颇为用力。   “世子?”她错愕。   “你要是喜欢……”容祈抬眸看她,露出那双无声幽深的瞳孔,嘴唇动了动,最后低声说道。   “嗯……嘶……”他突然皱眉,低下头。   “啊,你怎么咬人啊。”宁汝姗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只看着小奶猫蓬松着毛发,正用小尖牙磨着容祈的手指。   “没事吧,有受伤吗?”她吓得连忙把猫抱走,弹了弹脑门教训着,小奶猫不高兴地呼噜着。   “不碍事,大概是不小心弄乱它的毛发了。”小猫没使劲,刚才不过是气急。   想必是他刚才想得太过入神,打扰它舔毛,这才被报复。   宁汝姗抱着猫,看着沉默的人,越发觉得留下猫没希望了。   ——差一点就成功了,怎么就不知道忍忍。   她忍不住揉了揉猫脑袋,无奈感叹着。   小猫扭头不理她,从她怀中挣扎着跑出去,最后扑通一声跳到容祈膝盖上,蜷起身子,无事发生一般,打算睡觉。   “不打扰世子休息了,我送它回去吧。”宁汝姗怕他生气,垂头丧气说道。   容祈缓慢地顺着它的毛发,接过一抬手就碰到那双温热柔软的小手。   “留下吧。”他冷静收回手,淡淡说着。   宁汝姗手已经落在猫身上,闻言一愣,抬眸看他,顿时愣在原处。   容祈一向腰背挺直,而她因为前倾靠得有点近,精致如画的眉眼触手可及,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带着一点冰色,越发显得莹白如玉。   那是她喜欢了许多年的脸庞,比五年前更具英气,连着呼吸都顺着风颤颤巍巍地飘了过来。   他身上那股浸染多年的药味突然清晰起来。   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   两人相叠手掌下的小猫浑然不知事,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唯有小肚子在起伏,天真无邪。   “啊,打扰了,你们继续。”   容宓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就像一道惊雷惊得两人瞬间清醒过来。   “起开。”容祈浑身僵硬,最后出声说着。   宁汝姗一双眼水润明亮,连忙直起身子,后退几步,耳朵不知不觉弥漫上红意。   “没事没事,我不急。”容宓调侃声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点市井无赖,“你们继续。”   “阿姐。”容祈不悦喊着。   门外的容宓没了动静,没多久,屋内一侧的窗户被推开,露出容宓娇嫩打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脸,视线在两人身上划过,好似缠着蛛丝,黏黏糊糊地绕了一圈,这才重新落在容祈身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瞧你这个狗脾气,我还怕你欺负人呢,对吧,阿姗。”   宁汝姗僵在原地,一张脸瞬间通红。   “别急着脸红啊。”容宓不正经地靠在窗台上,笑脸盈盈地看着屋内的两人,“正事还没说呢。”   容祈垂眸不语。   “说起来,娇娇在书房住这么久了,主卧还没去过吧。”容宓拉长语气,含笑说道。   “说正事。”容祈冷冷打断她的话。   容宓一本正经反驳着:“我说的就是正事啊,赶明水嬷嬷一来,瞧瞧,这对新婚夫妇原来是一人睡一间,谁看了都觉得不对啊,管家面前直接露馅,现在还有时间不合计合计,赶紧把事情圆过去。”   宁汝姗见她神色认真,竟不是开玩笑,一时间呆呆愣在原处,杏眼微瞪,娇憨吃惊。   “你不把人打发走。”容祈皱眉。   “你也不看看来的是谁,尚宫局司正,光明正大,奉旨前来的人,哪里这么容易,而且我就要走了,我可就给你们开个头,后面的事,可要你自己给阿姗打算起来。”   容宓无奈说着,见容祈眉心紧皱,又看宁汝姗还未回神的模样,粉嫩小脸无辜稚气,看得直手痒。   “真是便宜我弟弟了啊。”她幽幽感叹着。   “就这样吧,等会我让冬青把东西收拾一下,晚上你记得去阿姗那边,我也去收拾一下尾巴,免得被水嬷嬷看出端倪。”容宓不理会屋内古怪的气氛,只是自己一拍手,直接甩袖子走了。   直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院子重新陷入寂静。   宁汝姗看着她的金粉衣角消失在拱门处,最后连着视线也不知如何收回。   水嬷嬷不外乎就是官家安插在容家的一个眼线,太过名正言顺,反而没了拒绝的余地。容宓的担忧确实情有可原。   只是,水嬷嬷真的还管这样的事情?   她拧了拧眉,突然觉得不知所措。   没多久,冬青磨磨唧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那个……我来收拾一下。”   “滚。”容祈恶劣的呵斥声响起。   “哎,那我先滚了。”冬青脚步一转,立马滚了。   宁汝姗只觉得屏风后的空气开始逐渐稀薄,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打破僵局,一双手都不知往哪里摆。   “我……”   “你……”   两个声音戛然而止,小猫无意翻了个身,擦过容祈冰冷的指腹,不高兴地动了动嘴,继续睡得香甜。   “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容祈被这个动作惊醒,率先开口冷静说着。   宁汝姗嗯了一声,脚步凌乱地出了屋内。   容祈听着那个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耳边逐渐消失,他的手指搭在毛茸茸的绒毛上,感受着小动物特有的柔软温热。   “世子……”冬青再一次不怕死地出现在门口,慢慢吞吞地劝着,“大娘子说得也对,而且……”   冬青悄悄看向里屋,见人虽然不说话,但脸色还不算难看,这才继续说道:“世子自大婚后就一直不曾踏足夫人院子,如今大娘子在,下人虽不说,但大夫人走后,难免会人心浮动。”   “夫人今后管家,怕是压不住。”   容祈眉心一皱,凌厉之色一闪而过。   “再说了,现在也知道夫人不是什么奸细,宁家一向在朝堂中保持中立。”冬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循循分析道,“世子也该给夫人一点敬重。”   “夫人的院子还挺漂亮的。”   “平日里热闹得很。”   “距离书房也很近,来来回回很方便的。”   “对了,夫人最近在学做糕点和奶酪,可香了。”   容祈摸着那只小奶猫突然呲笑一声:“你这嘴怎么不去红楼门口拉客。” 第20章 同床   宁汝姗回到自己院子时感觉脸颊依旧滚烫, 冬日的风吹在脸上,热意却下不去,整个人都热得晕乎乎。   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脸, 只觉得冰冷的指尖都被染得滚烫, 可那股热意还是源源不断地涌来。   “姑娘。”扶玉远远看到她自拱门处走出来的人, 赶忙出来放下绣花篓子,快步上前迎接,到了眼前,定睛一看, 惊疑问道, “咦, 小猫呢。”   她没看到小奶猫,心中憋了许久的担心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来,压低声音急声问道:“不会被世子扔了吧, 不会世子不高兴了吧,世子是不是又发脾气了。”   应该没生气吧。   宁汝姗蹙眉想着他刚才的模样, 若是生气, 可不是这个样子, 可若是没生气,他怎么看上去也不太像高兴的样子。   扶玉说了半天也不见自家姑娘有反应,还是愣愣的样子,心中一个咯噔。   “世子很生气?大发雷霆?小猫不会……死了吧?”她开始紧张起来,手指不由抓着宁汝姗的手臂。   早就听闻容府总有尸体抬出去,世子不会连只小猫都不放过吧。   宁汝姗被她掐疼了, 这才倏地回神,扑闪着大眼睛,小声说道:“你说什么, 我刚才没听见。”   扶玉嘴边源源不断的话瞬间被掐紧,最后只能和她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她靠近自己姑娘,眯着眼打量着,这才发现自家姑娘好像有点不对劲,小脸通红,眼睛水润,怎么看都是有问题。   宁汝姗避开她的视线,反手回抱住她的胳膊,把人往屋内拖去。   “没什么事情啊,就是有点冷,是不是要下雪了。”她岔开话题,穿过枝叶还不够茂密的葡萄藤架子,来到屋檐下,惊讶夸道,“扶玉姐姐今天绣的……小花真好看。”   “是小猫!”扶玉面无表情说道,“给小猫的围兜。”   宁汝姗撒娇地晃了晃她的手臂,软软说道:“扶玉姐姐真好。”   扶玉冷漠无情地哼哼一声。   “小猫呢?”她问。   “世子很喜欢,抱走了。”宁汝姗慢悠悠说着,顺手拎起还未成型的围兜仔细看了一会儿,动作麻利地下手勾勒出几针,一个小巧的猫脑袋活灵活现地出现了。   扶玉却是大惊失色:“世子喜欢?”   “真的假的。”她瞟了一眼竹林遮挡住的隔壁院子,捂住嘴巴,小声揣测着,“不会是骗姑娘的吧?”   “小猫这么可爱,谁不喜欢。”宁汝姗抬眸笑说着,把线条勾勒好的围兜还给她,“下次我给你描个边,你再绣。”   扶玉满脑子疑窦在接过围兜看后都抛之脑后,小猫栩栩如生,连着尾巴都乖顺地落在身后,灵动活泼,和小猫一模一样。   “姑娘的手艺真好。”她爱不释手地翻看着,真情实感地夸着。   宁汝姗笑眯眯地看着她,又回身看了眼沙漏,已经酉时了。   容府华灯初上,夕阳只剩下一点微光落在山头,晚风吹过,藤蔓上的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夕阳西下,院子安静如酣睡的猫,却又透出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   “玉覃玉思呢?”她突然问道。   扶玉收起绣篓子,准备去挂灯笼,闻言呲笑一声:“一大早就跑了,姑娘别和她们计较,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过几日我替姑娘收拾她们。”   宁汝姗拧眉。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丫鬟一直偷懒,但从未想今日一样至今还没回来。   “好啦,姑娘别站在风口了,仔细冻着。”扶玉笑脸盈盈地把人拉回来,“姑娘看看我今天给你买了什么回来。”   宁汝姗入了屋内,看到桌子上的一叠东西,眼睛一亮,满腹心思都被抛到脑后:“朝夕小报,你不是说没得卖了吗?”   扶玉得意地扬了扬眉:“明面上是没得卖了,但底下流通却还是有的,我们时常去的那个摊贩也有做这个生意,我今日出门特意去找他磨的,再加上我们又是老顾客,他就把今年出的每一期都买了我们一份。”   朝夕小报模样颇为奇怪,是一张极大的薄纸,售卖时把纸张正反折起,形成豆腐块模样的四片内容,这样的小报比册子更容易随声携带,且发表大片文章策论不用翻页,一目了然。   “我们和大魏谈和了,加供一百万两白银。”宁汝姗一翻就看到这个消息,满心喜悦都散去一半。   “那又如何,我们本来不就如此的嘛。”扶玉寻了个手臂粗的烛灯,用簪子挑亮,随口说道,“只是一百万而已。”   宁汝姗一愣,手指卷着边角,无奈苦笑着:“可那加起来就四百万了啊。”   “可官家去年大寿就办了三百万啊,若是四百万能买到边境和平,为什么不行呢。”扶玉不解,反问道。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她,细长柳眉微微蹙起,心中哀叹,却又只这才是大部分大燕人的想法,只求得片刻安宁。   可屠刀永远都悬在头顶。   “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了。”   扶玉老实说道:“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   “没什么,如今边境安稳下来,爹爹看来马上就要回去了。”宁汝姗快速翻看着她,她看书极快,记性却很好,这份小报内容新颖别致,消息独一无二,很快就看得入神了。   扶玉绣了一会小猫,放下绣盒,往外看了一眼,眉心皱起,玉覃玉思怎么还没回来。   姑娘的晚饭还未端来,总不能留着姑娘一人在院中。   她有些生气,暗恨两人当真是没了分寸,可随后又想到这一切都是世子的问题,要不然府中的下人也不会这么不上心。   她目光看向床上形单影只的枕头,大逆不地暗恨着:怪不得看不见,有眼无珠。   “扶玉,你怎么了?”宁汝姗津津有味看望一张小报,一抬头就看到扶玉咬牙切齿的脸,担忧问道。   扶玉回神:“这些人太过分了,我们明日去和将军讲,将军这么疼你,一定会为你出头的。”   宁汝姗失笑。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要紧,我教你个办法,附耳朵过来。”宁汝姗笑着摇摇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样真的可以吗?”扶玉惊讶问道,随后又握拳恨恨补充着,“姑娘说得对,都是容家自己的丫鬟,大娘子还在,断没有越过她的道理。”   宁汝姗捏捏她的脸,笑眯眯说道:“我饿了,去端饭吧,我要把这几张小报看完。”   扶玉哎了一声,像是带着重要的使命,兴致勃勃地出门了。   “好像要下雪了,带上手炉,路上仔细霜冻。”宁汝姗抬头嘱咐着。   “知道了,我走啦。”扶玉的衣摆在厚重门帘前一闪而过。   直到人走远,宁汝姗失神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小院,心绪纷杂,一会儿是大燕安稳平静下的暗波汹涌,一会儿要担心爹爹的安慰,一会儿是今日措手不及的事情。   冬日天色黑得快,一眨眼,那轮落日就下去了,小院只在大门口挂上灯笼,晕开小小的一方天地,院中逐渐落入黑暗中,而隔壁的院子天黑后从不点灯,连着大门口的灯笼都是没有的。   夜色就这样毫无顾忌地笼罩着两座小院,好似一张无边无际的幕布,带来冬夜的寒风,带来不能驱散的黑暗。   容祈。   她刚想着这个名字,手指微微蜷缩着,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容祈确实脾气不好,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一个是如沐春风的少年郎,一个是浑身尖刺的世子,她好几次都觉得无能力无,无法靠近,可每当远远注视着他时,却又能看到他暴戾下的脆弱敏感。   他的腿再也不能帮助他走到想去的地方,他的眼睛再也不能让他看到想看的人,他被世俗流言所控制,连着呼吸都会被人指责。   她当初抱着报恩之心替姐姐嫁入容府,带着义无反顾的一腔孤勇,朝着一条自己也不知道对错走下去,原本前途茫茫,结果今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撑着下巴看着跳动的烛火,突然笑着眯了眯眼,唇颊两侧小小梨涡熠熠生光。   会口是心非喜欢猫,会帮她支走水嬷嬷,会乖乖配合吃药的世子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宁汝姗嘴角含笑,继续低头看着小报,小报不过五章,她看得快,很快就看完了,正打算起身收拾,突然听到有脚步声踏入院子。   她动作一顿,扭头去看,就看到水嬷嬷在黑暗中逐渐出现,心中一个咯噔。   “水嬷嬷。”她迎了上去,颇为心虚地说道,“您怎么来了?”   水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连着角度都不曾出错,眉眼低垂,恭恭敬敬说道:“官家把我送给夫人,万万没有夫人独自一人在院中的事,这才请辞了宴夫人,晚上来伺候夫人,等白日再去宴夫人手下学规矩。”   她说得滴水不落,谦卑有礼,宁汝姗却是忍不住尴尬地笑着,她平日里最怕和刻板规矩的人打交道。   “我这里也不缺人。”她讪讪说着,软软拒绝着,“守夜的事交给小丫鬟就好了。”   水嬷嬷抬眸,一板一眼说道:“夫人可是对奴婢有何不满。”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眼睛开始朝着外面看去。   扶玉怎么还没回来。   她有些丧气地想着。   幼年总是一个人,再大一点时,面对的也是小院中的人,母亲不让她和外面的人说话,她自己性子也是娇懒,久而久之,便很不会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扶玉总是承担起这个事情,是以,她第一次如此期盼扶玉能感觉回来救她。   “夫人怎么不在院中点灯。”水嬷嬷看着面前稚气不安地小夫人,黑眼水润无辜,小脸勉强保持着笑,不由放低声音,小声问道。   院子挂灯的事情原先都是玉覃玉思做的,只是她们一天不见影子,现在也没回来,自然也没人挂,可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咬着唇,大眼睛眨着,长长的鸦羽扑闪着,晕着昏黄烛光的轮廓柔软温顺。   就像是一只不知所措的无辜小猫咪。   水嬷嬷出宫前,早已将这个外室出生,鲜有传闻的三娘子了解得一清二楚,原本心中还有些鄙夷,可此刻见她如此模样,心底不知为何开始发软,只想着小夫人当真可怜(可爱):“我找人给夫人挂灯笼去。”   她动作格外麻利,又不会让人反感,很快屋檐下就亮起一盏盏夜灯,小院中也亮起烛火。   宁汝姗看得目瞪口呆。   “天色晚了,奴婢先给夫人铺床,再伺候夫人沐浴更衣。”   水嬷嬷做事极有章法,把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连着久久不曾来的晚饭也都端了过来。这次再一次询问时,宁汝姗正在吃饭,闻言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呆呆地点了点头。   嬷嬷真是一个强势的人。   她低头想着。   扶玉哪里去了?   她咬着筷子又想着。   ——不对?不能去内屋!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连忙说道:“不用收拾了。”   奈何已经晚了。   “今晚可要准备两个枕头。”屋内传来嬷嬷冷静的声音。   宁汝姗咯噔一声,手中的筷子紧了紧,一时间心脏都要跳到喉咙口。   白日里,容家姐妹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水嬷嬷就是来窥探容家内院阴私的,在宫中她和容祈还装做恩爱新婚夫妻模样,现在要是被发现是各睡各的。   宁汝姗背后惊起一身冷汗。   她绞尽脑汁,憋出一个干巴巴的理由,气虚地补充着:“我这几天不舒服,都是一个人休息的。”   “可要备下热茶。”水嬷嬷神色自若地铺好床,转身出了屏风,关切问道。   “不,不用了。”她扑闪着水润润的眼睛,一颗心紧悬,生怕她再问出回答不了的问题。   “夫人可要沐浴休息。”她问。   扶玉抬眸看了眼沙漏,扶玉出去都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   “嬷嬷之前在阿姐那边可有看到我的丫鬟扶玉。”她问。   水嬷嬷摇摇头。   “那劳烦嬷嬷让人帮我找一下。”她担忧问道,扶玉不是跳脱之人,不会没事离开她这么久的,可别是出事了。   “自然。”她出门,对着几个粗实丫鬟低声说着话。   “恕老奴多嘴。”没多久,她反身回屋时,眉心折出一道深痕,“夫人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不恪守本分,肆意妄为,把夫人一个人留在院中。”   宁汝姗小声说道:“扶玉不是这样的。”   水嬷嬷不赞同地看着她,却也不再多说。   “夫人可要看会书还是绣个花?”水嬷嬷收拾走碗筷,端上茶水问道。   “看会书吧。”宁汝姗有些拘束地说着,屋内来了个陌生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水嬷嬷自知自己初来乍到,不好让夫人为难,故而体贴地关上门,在门口站着。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捧起小报继续看着,这一看就看得入神。   “世子。”就在她沉迷其中时,突然听到水嬷嬷惊讶的声音。   她心中一个咯噔,放下小报匆匆出门,正好碰上冬青的视线。   冬青对着他眨了眨眼,嘴角扬起,看上去格外好说话。   “世子。”她站在门口,眼角一瞟,就看到水嬷嬷站在廊檐红柱下看着两人,只好故作娴熟地接过冬青的轮椅。   “世子怎么来了,我不是派人和你说了,我身子不舒服嘛。”她假装无意地随口抱怨着,态度亲昵自然,好似真的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容祈淡淡嗯了一声。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一入屋内就侧了侧耳朵,沉声问道。   宁汝姗这才发现扶玉还没回来,这才着急起来:“扶玉帮我去端饭了怎么还没回来?”   “另外两个丫鬟呢?”他反问道。   宁汝姗语塞,小心扫了一眼门口,见冬青正拉着水嬷嬷说话,这才小声说道:“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能感觉容祈正在看她,虽然他眼盲,但总是能让人有这样的感觉,那双眼又尖又利,半点也饶不了人。   “丫鬟都管不住。”容祈呲笑一声,随后高声喊道,“冬青。”   一直缠着水嬷嬷不让她进去的冬青连忙哎了一声。   “世子有何吩咐。”   “扶玉不见了,让人去找。”他说道,又扭头对着宁汝姗说道,“扶玉有和你说过,会去哪里吗?”   宁汝姗眨眨眼,张了张嘴,不好意思说出口。   “怎么了?”容祈没听到动静,皱眉问道。   宁汝姗犹豫很久,这才磨磨唧唧低头,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让她去找阿姐告状去了。”   告谁的状不言而喻。   容祈还未说什么,宁汝姗倒是先闹了个大脸红,眼睛泛上水意,连着呼吸都滚烫了不少。   还未开始做坏事就被人当场抓住,她一下子就心虚了。   “还算有点脑子。”容祈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落在耳廓上,绵长谨慎,像是一把小羽毛刮着耳朵。   他避开脑袋,却是嘴角一挑夸道,对着冬青说道,“你亲自去找,先阿姐的屋子,再无厨房看看,顺便去把其他两个丫鬟一起找来。”   冬青哎了一声,在屋外留下几个人,就匆匆离开了。   宁汝姗尴尬地站在他边上,眼珠子都不知道落在何处。   “吃饭了吗?”容祈不熟悉这个屋子,便没有到处乱走,低声问道。   “吃了,水嬷嬷端来的。”宁汝姗扫了眼门口的水嬷嬷,细声说着。   “现在几时了?”   “还差三刻就到亥时了。”   容祈沉默,见她还未回过神,心中叹气,便对着她摊开手。   一侧的宁汝姗微睁双眼,盯着那双素白修长的手,在烛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犹豫片刻这才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惊疑小声问道:“怎么了?”   容祈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语气倒是颇为温和地安慰着:“容府规格规整,扶玉不熟悉大概是走丢了,不必着急,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吧。”   那只被握在手心的手一僵,圆润整齐的指甲微微蜷起,指甲宛若轻羽划在手心,痒痒的。   宁汝姗这才想起门口还有一个水嬷嬷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才倏地回神,连忙说道:“我扶世子进去休息。”   站在角落里的水嬷嬷抬眸,对着宁汝姗说道:“老奴先去铺床。”   宁汝姗扶起容祈,闻言只是眨眨眼,发出一个疑惑的尾音。   水嬷嬷不由心中叹气,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手指头。   她恍然大悟,连着呼吸都乱了一下,很快又调整呼吸,点头说道:“劳烦嬷嬷了,被褥在黄梨木的攀枝长柜中。”   容祈牵着她的手,捏着她细长软嫩的手指,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微微用力,压低声音问道:“瞒着我什么?”   宁汝姗吃痛,想抽回手,却又被人牢牢握着,不由感叹自己今日祸不单行,运气极差,可出了事坐以待毙又不行,只好附在他耳边,把第一个谎重新拿出来敷衍着。   ——“下午铺床时我说我身体不适所以拿走了一个枕头,她现在在重新铺床呢。”   讨好绵软的声音在贴着耳朵响起,滚烫绵长的气息随着呼吸逐渐逼近,混着那股近乎凝成实质的梅花香味,那只小雀不知不觉顺着耳朵落到他的心跳上。   每一下的跳动都带过羽毛拂过心尖的颤动。   “你只有一个枕头?”他把玩着手中的小手,突然发问。   宁汝姗语塞。   “这个不是重点。”她最后嘴硬强调着。   容祈也不知为何突然不高兴了,冷哼一声,不再理她。   “小猫呢。”宁汝姗只好费尽心机岔开话题,活跃气氛。   “除了猫,不知道说什么吗?”容祈又开始阴阳怪气地问道。   宁汝姗看着他润白如玉的侧脸,小声说道:“我还想问你怎么又生气了。”   容祈气结,还未说话,就听到屏风外转过的脚步声,这才咬牙忍住。   “请世子和夫人休息吧。”水嬷嬷打算去扶容祈,却被他避开。   宁汝姗见状,上前牵住容祈的手,笑说道:“我来吧,嬷嬷今日辛苦了,这里有我呢。”   水嬷嬷束手站在角落里,低眉顺眼说道:“不辛苦,只是今日夫人的几个丫鬟都不在,不如让老奴……”   “滚。”   容祈狠厉骇人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水嬷嬷下意识抖了一下,那一刻她感觉到澎湃杀意,多年来的宫廷生涯让她心中的趋利避害的预感几乎瞬间先替她做出反应。   她后退了一步。   宁汝姗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屋内烛火被吹灭,宁汝姗和容祈在黑暗中和衣躺着,中间隔了半壁宽的距离。   过了许久,辗转发侧,还未睡去的宁汝姗正准备小心翼翼地抬头向外看着,却被人按了回去。   “在外面。”容祈闭眼,声音含在嘴边。   屋内是水嬷嬷的呼吸声,宫中之人呼吸声一向清浅悠长,宛若微风,不仔细听根本难以捕捉。   容祈自幼耳聪,比宁汝姗听得清晰一点。   他甚至能感到水嬷嬷正站在门口。   宁汝姗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重新躺回去,刚一躺起,就看到容祈翻了个身,正对着她。   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轮廓,还有那点若有若无的药味萦绕鼻尖。   “怎……怎么了?”她捂着嘴,不解地问道。   “睡。”容祈闭眼说着,“翻来覆去,听得见。”   宁汝姗顿时僵在远处,连着呼吸都忘记了。   容祈在黑暗中无声地勾起唇角。   “我……我睡不着。”她最后苦着脸说道。   她身边最多也就是扶玉陪着她一起睡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强烈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是睡不下去。   尤其是这个人是她曾经喜欢的人。   五年的暗恋,在他就这样强烈直接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躺在一起时,让她一闭上眼,那种奇怪的感觉越发清晰。   一半在寒风中,一半在火焰中,偏偏外面还有一个不定时炸/弹,简直让她倍感煎熬。   “闭眼。”她听到容祈淡淡的声音,只好死命闭上眼,但是很快她感到头上被盖上一个东西,一个微凉的身形紧跟着靠近她。   一床被子被盖在两人头顶。   而容祈距离她的位置不过手掌之远。   她倏地睁开眼,容祈笔挺的鼻梁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甚至还能看到一点浓密睫毛的轮廓。   “外面听不见。”容祈简单解释着,呲笑一声,“这么大的动静,你以为宫中出来的都是傻子吗。”   说话的呼吸好似冬日的绵绵细雨,对着她劈头盖脸扑来。   她愣在原处,一张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甚至连着脖颈都泛出滚烫着。   “怎么了?”容祈听不见她的呼吸声,手指微动,但还是克制着,只好侧耳仔细听着。   宁汝姗扑闪着鸦羽黑睫毛,视线下移,落在他的脖颈处,这才小声撒谎着:“我就是担心扶玉。”   这是今日她对容祈的第二个谎言,谎言总比少女心思比想象中的要好开口。   容祈皱眉。   “我还未离开她这么久过。”她细声细气说着,这才心虚发现,今日事情太多,多到她都忘记扶玉的事情了,一时对自己颇为恼怒。   “我是不是不该今日让她去……”她咬唇,开始自责。   那是一种愧疚的心绪,她似乎总是对人倾注了大量的感情,哪怕只是一个丫鬟。   “你今日做的很对。”   容祈不知为何,突然伸手摩挲着洛带她的脸颊上,直到碰到对面之人的脸颊,这才突然惊醒,但脸色镇定,直到没有摸到自己想象中的眼泪,颇为惊讶地收回手,只留下瞪大眼睛的宁汝姗。   ——没想象中的娇气。   “不听话的丫鬟早就该处置了,交给阿姐没错,你唯一做错的,就是太迟了。”   他手指在被窝下摩挲着刚才下意识的触感,手感细腻柔嫩,便是府中最精致的羊脂玉都没有占到她的一半温润。   “不会有事的。”容祈心情大好,难得出声安慰着,“睡吧,明日起来就能看到了。”   他声音低沉沙哑,被窝里逐渐弥漫出一点浅淡的药味。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宁汝姗早已撑不住,在这种温暖的氛围内逐渐闭上眼,没多久就传来一阵阵绵长的呼吸。   容祈在黑暗中‘看’着宁汝姗。   近在咫尺的距离,可他却丝毫勾勒不出她的模样。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子时的沙漏轻轻转了个圈,院中寂静无声,容祈在黑暗中突然睁开眼,刚刚动了动手,就觉得自己被人牢牢禁锢着,而胸前趴伏着一团小小的,蜷缩着的人,梅花幽香幽幽而来。   ——宁汝姗。   容祈片刻失神,他竟然睡得如此熟。   “找到了。”窗外,冬青的声音飘忽阴森。 第21章 交心   扶玉是在一口枯井中被发现的, 脑袋上被砸了一个大洞,浑身是血,小程大夫说再晚一会儿就不行了。   小院子灯火通明, 宁汝姗坐在扶玉的屋子里, 拉着她冰冷的手, 眼睛都哭肿了。   扶玉自小与她一起长大,比她大三岁,她两岁的时候,爹爹带她去挑丫鬟, 她从那些高矮不同, 模样各异中一眼就挑中角落里的小人。   小扶玉小小一只站在后面, 脸颊瘦的只剩下骨头,可眼睛大大的,漆黑滚圆, 见了她就傻傻地笑着。   她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两岁到十五岁, 从宁家到容家, 扶玉永远都跟在她身后, 生动活泼,是她寡淡束缚生活中的一道光。   身后传来轮椅划动的声音,容祈走到她身后。   “阿姐已经去查了,很快就会查出来的。”他侧耳听着面前的动静,可只能听到一个呼吸声,绵长沉重, 带着大哭过的嗡声,听着有些可怜。   他皱了皱眉,打在椅背上的食指随意地动了几下, 复又继续说道:“我让容叔找人来看着……”   “我想自己看着。”宁汝姗还未散去哭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容祈‘盯’着面前之人,沉默许久:“嗯,我让人送被褥过来。”   冬青站在门口和小程大夫说着话,听到世子的轮椅声这才扭头,只看到世子孤零零一个人出来,惊讶说道:“夫人不休息吗?”   此刻已经进入冬日最漆黑的时候,月淡星疏天欲晓,即将到来的卯时是黎明挣脱黑暗的最后一刻。   游廊上的长灯在冬日寒风中热烈燃烧着,让容府亮如白昼。   容祈感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风,沉默却又激荡,带来沁骨的寒意。   容府已经安静了许多年,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清冷,可今日却莫名觉得不适。   “她想在这里陪扶玉。”他皱眉,略微不解说道。   冬青却是了然地点点头:“扶玉自小就和夫人一起长大,宁家陪嫁的下人只有扶玉一人,关系可想而知,她对夫人就是不同一点。”   “夫人对扶玉确实很好。”小程大夫也附和着,“扶玉之前喜欢吃回春堂的一个药膳,夫人都问我讨了药方送给她,夫人爱吃辣,扶玉也时常来我这边给夫人拿草药解辣。”   容祈听着他们的话在耳边划过,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点了点。   “你是怎么找到扶玉的?”他调转轮椅来到屋檐下面,这才轻声问道。   冬青敛色,严肃说道:“我之前让容叔一起去找人,却遍寻不见扶玉的身影,而且厨房和大娘子那边都没见过扶玉的踪迹,直到有个小厮说听到下午扶玉和夫人屋中的玉覃玉思发生过争吵,就在去往厨房的路上。”   “那条路之前是一个荒废的马厩,先是发现一个女子的发簪,后来才在井中发现人的。”   “是那两个丫鬟……”小程大夫惊讶问道。   冬青摇头:“说来也奇怪,两个丫鬟不见了,大娘子正让容叔召集府中所有下人进行盘问。”   容祈皱眉。   “这两个丫鬟为何下如此重的手,平日里也不见有争执。”小程大夫严肃说着,“扶玉头顶伤口之深,差一点就……”   “那两个丫鬟平日里爱偷懒,不过夫人心善,久而久之两个丫鬟心就野了。”冬青挠挠下巴,小声说道。   容祈不悦说道:“为何不和容叔说换掉她们?”   “你身为夫君不亲自教训,冬青一个外人如何开口。”三人说话间,容宓披着大氅匆匆而来,神色冰冷,眉眼上挑,带来一丝煞气。   容祈被呛之后,不说话。   “人不见了,和扶玉发生争吵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人了,我让容叔天亮后去京兆府报案。”容宓踏夜而来,美目流转,最后落在容祈身上,“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容祈拒绝着。   容宓在闻言也不强求,直接在一侧石凳上坐下:“也行,你如今也不是孤家寡人了,也该学着点照顾人的手段。”   “两个丫鬟我让容叔直接报了逃奴,不过现在情况还不明朗,我们也不能说就是这两人干的,我让春桃把今日下午经过那边的人都暂时控制起来,对了,这个距离回春堂也不远,那些小厮药奴也要询问几次。”   程星卿点头,严肃说道:“府中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要配合调查。”   “阿姗这边一下少了三个丫鬟,不能没人照顾,天亮之后我亲自去挑两个丫鬟送来。”   容宓深染内宅事务,处置起来有条不紊,雷厉风行,片刻间就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你要一起去看看嘛。”容宓现在情况特殊,半夜被叫起来,眉宇间难免带着倦色可还是强打精神问着容祈。   容祈顺着声音看去,敏锐察觉到她的疲惫,眉心下意识皱起:“阿姐后日就走,丫鬟交给我挑选吧。”   容宓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点头应下:“既然你揽下这事,事情可要办妥当,今日之事不能重蹈。”   “自然。”   “扶玉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她又扭头开始问程星卿。   “救回来的及时,若是之后不起烧,明日也该醒了。”   “醒后可会留下问题。”   程星卿沉默。   容祈手指微动,突然抬眸看向屋内。   一侧的容宓察觉到容祈的动作,连忙扭头看去,只见宁汝姗不知何时站在屏风一侧,若不是容祈察觉到,其余人根本看不见。   她神色自若招手说着:“阿姗来阿姐这里。”   宁汝姗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白水黑珠在跳动到屋檐摇曳的烛火中黯淡失色,憔悴难过。   “这些还是要等醒后查拉才知道。”程星卿见状也是解释着,“而且扶玉年纪小,身子骨也好,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怎么还不去睡。”容宓上前牵着她的手,细声安慰道,“你白日这么辛苦,晚上好好休息才是,免得把自己累垮了。”   “我也会留下来照看扶玉姑娘的。”程星卿怕她不放心,也跟着说着。   容宓不等宁汝姗有什么反应,强硬说道:“听话,回去休息,这里我让春桃看着,不会出事的。”   宁汝姗看着她,眼尾还带着不曾散去的红意,湿漉漉的,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乖孩子,我让二郎陪你一起回去,好好休息,后日我就要走了,以后的事情可要你自己支楞起来,万不能如此,你只有自己站起来才能保护你要保护的人。”   容宓看着她认真说道,伸手捋了捋她凌乱的鬓角,凤眼扬起,大方夸道:“阿姐知道你可以,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我让容祈先带你回去休息,等你一觉醒来也该水落石出了。”   容祈抬眸看向两人,最后缓缓伸出手来。   手心干燥白净,一丝烛火落在掌心,晕开一片光。   宁汝姗眨眨眼,咽下眼底的湿润,长长的睫毛晕上一点泪光,鸦黑浓重,扇动间如骤雨打湿后的花瓣,映着烛火多了点风雨摧残后的旖旎艳丽。   “去吧。”容宓对着她眨眨眼,“一定要盯着阿姗休息知道吗。”   这话是盯着容祈说的。   “谢谢阿姐。”她低声说道,低头看着容祈摊开的手,嘴角露出一点小小的梨涡,“我推世子回去休息。”   “恩。”容祈手指微僵,缓缓蜷起。   容宓突然下巴抬起,指了指主屋的方向,“别露馅了。”   “你说会是……”宁汝姗推容祈回了前院的路上,突然小声问着,“她今日来的时间也太巧了,而且像是早已做好准备。”   “你知道宫中若是想要一个人消失会怎么样吗?”容祈反问。   宁汝姗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又说道:“不知道。”   “便是尸体也找不到。”   容祈阴森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游廊树荫花墙在阴暗明灭中摇曳宛若被拉长声音的伥鬼,宁汝姗打了个寒颤。   “等扶玉醒来问问能不能看到打伤她的人。”容祈蹙眉,干巴巴地安慰道,“她不会对你下手的。”   “不用怕。”   他假装无意安慰着。   宁汝姗推着他过了垂花门,远远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水嬷嬷。   “水嬷嬷在门口。”她小声提醒着。   水嬷嬷远远看到夫人推着世子过来,提着灯笼迎了上去。   “世子和夫人可要再休息一会。”她恪尽职守,丝毫不问其他事情。   宁汝姗看向容祈。   “我去书房,你若是累了就再去休息一会,府中没这么多规矩,不必拘束。”他对着宁汝姗说着。   “那我也不睡了。”宁汝姗看了眼开始蒙蒙亮的天色,随口说着。   容祈却是皱眉,随后不悦说着:“不行,你去休息。”   “可我……”   “推我进去,我看着你睡下去。”容祈自诩肩负着阿姐的话,铁面无私地说着。   “天要亮了。”   “去休息。”   “我还有一本医书没看。”   “去休息。”   鸡同鸭讲了半天,容祈滴水不进,宁汝姗只好嘟囔着:“不用你看着了,我等会去睡。”   “不行。”   等宁汝姗躺下的时候,容祈当真就坐在床前‘看’着她。   她把被子拉到眼睛下,眨了眨眼睛,颇为不好意思:“我躺下了,世子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容祈皱眉:“闭眼。”   宁汝姗闭眼。   过了许久之后,容祈不耐烦质问着:“你怎么还不睡?”   “你盯着我,我睡不着,你走吧,我一定睡。”宁汝姗崩溃地睁开眼,可怜兮兮地说着,被暖气熏热的声音软软糯糯,好似梅花糕甜软的香味。   容祈眉心皱得越发紧,最后嫌弃说道:“麻烦。”   宁汝姗看着他自己推着轮椅离开,心中松了一口气,倦意便席卷而来,没多久就睡了下去。   等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刚一起身门口就响起一个清脆的陌生声音。   “夫人可要起身?”   “嗯,你们是?”她看着推门而入的两个丫鬟,是一对双胞胎。   “奴婢是世子亲自挑选进内院伺候夫人的人。”右边稍微瘦长的丫鬟说道,“奴婢叫玉兰。”   “奴婢叫玉云。”左边的丫鬟矮小一些。   宁汝姗眨眨眼看着面前两人,心中好奇:“你们是世子找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们原先是老夫人院中的,老夫人故去后便一直为老夫人守灵,今日世子亲自从祠堂挑中我们的。”玉兰脸色平静,却依旧挡不住语气中的感激之色。   宁汝姗点点头。   容祈选择了自己母亲院中的丫鬟,一是因为信任,二是因为她们之前远离容家事情,也不会轻看她,三是因为带她们出了祠堂,便会让她们心生感激,待自己更加认真。   “扶玉醒了吗?”她看了眼沙漏,午时刚过,沙漏开始重新转圈。   “刚刚醒了。”玉云伺候人穿衣,谨慎说道,“世子不让奴婢吵醒您。”   宁汝姗眼睛一亮,急忙说道:“醒了,我要去看看。”   等她穿好衣服去了倒座房这才发现扶玉屋中已经有不少人。   “没看到,别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屋内,容宓不由皱眉。   扶玉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苍白虚弱:“不记得了,我本来打算绕近路去给姑娘端饭的,谁知道碰到玉覃玉思,她们好想……好想在和人说话,我一来就散了,然后我们吵了几句,她们就走了。”   “所以不是她们打你的?”   扶玉皱眉,扶着脑袋,痛苦说道:“不知道了,我有点乱。”   一直在外面的容祈抬眸看向门口。   “世子。”   果不其然,听到有人移步走到自己身边。   “阿姗醒了啊。”最里面的容宓揉了揉脑袋,站起来,对着扶玉说道,“不记得就算了,好生休息,左右不过是府里的人,我已经都让人去询问了。”   扶玉抬眸去看门口的宁汝姗。   宁汝姗的脚步一顿,立刻朝着扶玉走去。   容祈收回视线,皱了皱眉。   “阿姐说得对,你好好休息才是。”宁汝姗心疼地看着她,“再过几天就要开庙会了,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玩。”   扶玉咧嘴一笑,大眼睛弯弯,就像第一次看到她一样,大眼睛弯弯。   宁汝姗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湿润,眼尾泛红,紧紧捏着她的手,低声说道:“你一定要好好的。”   “好得很。”扶玉笑说着,摇了摇脑袋,又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好了好了,她也要好好休息一下,你也不用担心了。”容宓笑说着,“正好陪我一起用饭。”   “她醒了就没事了是吗?”宁汝姗扭头问程星卿。   程星卿皱了皱眉:“打中头部最难预测,还要看之后的情况才行。”   “你说你看到玉覃玉思在和人说话?”一直沉默的容祈出声说道,“你看清是谁了吗?”   扶玉摇头:“没看清,马厩那边都是树和木头,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了,我只是隐约听到一点声音,但我看到有一个男人的靴子朝着马厩方向走了。”   “你是怀疑?”容宓扭头。   “玉思玉覃是内院的丫鬟,按府中规矩不能轻易和外院的人说话。”   若是被发现了,双方都要被赶出府的。   若是因此害怕,痛下杀手也不是不能解释。   “我让人去排查那日马厩和经过马厩的人。”容宓点头,“你还有什么印象吗?”   扶玉摇头:“不记得了,我感觉脑子有点乱。”   宁汝姗担忧地看着她:“头还疼不疼?”   “不疼呢。”扶玉笑说着,“让姑娘担心了。”   “那你好好好休息。”宁汝姗也跟着笑了起来,“你好了,我让厨房给你做你喜欢吃的那盏药膳。”   宁汝姗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经过容祈时,这才又停下来,感激说道:“谢谢世子选的两个丫鬟。”   “选好了?”容宓披上披风,笑说道,“动作还挺快。”   容祈又开始阴阳怪气不说话。   宁汝姗心中一块石头放下,心中轻松不少,只是和容宓对视着,相视一笑。   “有些人啊。”容宓尖着嗓子,怪模怪样说道,“就是骂不得,夸不得,真奇怪,你说是吧,阿姗。”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阿姐明日就要走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她岔开话题问着。   “早就收拾好了,晚上我在水榭设宴,陪我吃这一顿,之后府中就要依靠你了,不过你也别怕,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找娇娇,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写信给我,我替你写信骂他。”   容宓挽着她的手,斜了一眼身侧沉默的人,故意高声说道。   “知道吗?”容宓没人接话,拉着宁汝姗的手,眨眨眼,故意又问道。   宁汝姗无奈,只好小声应下:“知道了。”   “哼。”   一声冷哼,容祈推着轮椅自己先走了。   “不生气的。”容宓拍了拍她的手,“我看他自那日宫中回来就有点不一样了。”   宁汝姗眨眨眼,没说话。   “好啊,这嘴倒是严。”容宓点了点她的额头,“算了,你们不愿说我也不强求。”   宁汝姗对着她感激一笑。   两人走到花园小径中,看着两侧萧索的院景,稀疏没落,深冬凌冽,和容府一般寂寞无声,没有生机。   “正乾三年,爹爹为掩护大部队断后战死沙场时,娇娇刚出生,娘在当年南下时便落下病根,听此消息大病一场,自从缠绵病榻,那年我八岁。”容宓看着午时也不甚明朗的天色,突然笑了笑。   宁汝姗心中一颤,伸手握住她的手。   “不用为我们难过,爹爹毕竟是为国牺牲,占据道义最高点,他们想要面子上好看必定会对容家礼让三分。”容宓舒朗一笑,明艳大气的眉眼在萧条的冬日已经明亮耀眼。   “当今官家你也见过,你感觉他如何?”她反问,丝毫不顾及嘴里谈论的人乃是大燕第一人。   宁汝姗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不太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容宓呲笑一声,“我最是厌恶他了。”   “割地求和,苟且偷生,甚至能逼得韩家全族覆灭以保全一时安稳,大燕自退居临安以来,光是战死的一品大将军就有十三人,当年官家被逼出长安,以死殉节的大臣不计其数。”   宁汝姗漆黑的眼珠看着面前神色冷凝的人,一向洒脱的眉眼充满憎恶厌烦。   “可即使大燕到处都有这样节气的人,我们的官家还是怕了,他怕极了大魏,怕到恨不得自断双臂以苟且偷生。”   她笑了笑,随手折了枝笑话簪在宁汝姗鬓角,笑说着:“二郎十五岁那年,我劝二郎不要出风头,那些状元虚名只会让我们生存艰难。”   “韩相死后,我们这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宁汝姗失神地看着她。   “可他不听,你怕是不知道,容家世子的头衔在爹死后本来是要被剥夺的,是当年韩相一力保下,二郎才能在五岁时顺利继位。”   “他崇拜韩相,崇拜大燕还不曾完全散去的南北统一之心,他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完成韩相遗愿,所以他第一次不听我的话,得了一个文武状元,就像当年韩相一样,一时风光无限。”   那是一段辉煌的日子,哪怕是深居内院的宁汝姗也曾听过,更别说,她曾亲眼见过这样的骄傲。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第四次北伐在风声在民间越演越烈,他一心向往,我无力阻止,不对……”容宓笑了笑,“大概我内心也是不想阻止。”   “那是父辈的愿望,是一代文官武将和遗民的期盼,是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悲凉。”   “我若不是女子,只怕冲得比他还快。”她洒脱笑了笑,满腹心酸血泪在她唇齿间都能一笑了之。   “可结果,你也看到了。”她敛下笑来,“他再也没有能从那场血战中出来。”   宁汝姗心中一个咯噔,一丝钝疼弥漫开,逐渐让她抿紧双唇。   “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拉他一把,我以前以为我可以,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甚至无力顾及他。”   她的视线落在宁汝姗身后的一处角落里,哪里似乎坐着一个人,她看了许久,直到看到那个身影微微一动,这才又淡淡收回视线,最后落在面前之人身上。   宁汝姗感受到她的视线,楞了半天,这才指了指自己:“我?”   容宓笑,眉眼扬起,不可置否。   “可世子不喜欢我,他对我到现在也只能维持一点点礼貌。”她皱了皱鼻子,丧气说道。   “他确实是个狗脾气。”容宓紧跟着骂道,“我若是你早就甩包袱走人了,可我却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他,到现在已经看不透他,也不能再回来了。”   宁汝姗敏锐察觉到那是一段容家隐密。   “没什么不能说的,你的丫鬟不都打听清楚了吗。”   她心无芥蒂地打趣着,宁汝姗脸颊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喜欢的人死在沙场上,当时容家腹背受敌,人人都觉得第四次北伐可以成功,家家都塞了嫡系子弟进去,可结果……”她漫不经心一笑,最后懒懒说道,“容家腹背受敌,不得不找个更大的倚靠,宴家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宁汝姗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   晏家供奉着当今嫡大长公主燕无双,当年就是她当机立断下旨南行,这才保留下一点皇室血脉,便是连官家对宴家也要礼让三分。   “罢了,这些都过去了。”容宓把玩着她的手指,“你呢,你为何替代宁姝嫁进来。”   “玉夫人虽然是外室出生,可宁将军对她极好,甚至可以说和大夫人那边平起平坐,你若是不愿意嫁,我看大夫人那边也强迫不了你。”   容宓对后院手段了解得一清二楚,宁家的情形算起来其实是玉夫人占据高处,若是玉夫人争,为宁汝姗争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根本无人能挡。   玉夫人得了最重要的一个筹码,就是宁将军的偏心。   这人一旦偏心,便会无所顾忌,尤其是这个并无顾忌的纷乱年代。   宁汝姗抿着唇没说话。   “你不愿说就算了。”容宓也不逼她,扶正她的发簪,“我今日与你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多多看护他,若是能帮就帮他一点。”   “我甚至希望你能拉他回到正途。”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这也是我作为一个阿姐的私心。”她歪头笑着,“他其实很好,你大概不知道十五岁之前的模样,他是那么骄傲,那么温柔,他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韩相,并为此前进,充满朝气,充满希望,只是现在在黑暗中太久了,已经不会正常表达了。”   “我太想再见一次那样的他了。”   宁汝姗听着她漫不经心的话,莫名觉得鼻酸。   “我知道。”她瓮声说着。   容宓惊讶地看着她。   宁汝姗抬眸,露出一双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睛,明亮清澈:“他站在石头上,意气风发,跟我说向前走,不要回头。”   “你见过他?”   “他救过我一次。”宁汝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他大概忘记了。”   “那你不打算和他再说一次。”容宓歪着头问道。   “算了,你知道吗。”宁汝姗笑了笑,难得带出一点俏皮的模样,“嫁给他,是我第一次做选择,我从未有过如此大胆,违背我母亲的意愿。”   “那太不值得了。”容宓实事求是地说着。   “大概吧。”宁汝姗眸眼失神,低喃着,“可我太想走出那个院子了。”   “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笑,脸颊梨涡顺着说话若隐若现,“我至今也不知道我这个选择对不对,所以我不能答应阿姐一定把他带出来。”   “就像阿姐选择嫁进宴家,阿姐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对的选择吗?”   容宓愣在原处。   不,她不知道。   当初容家前面是悬崖,后面是虎狼,她甚至至今还看不清,当初应该是陪他一起面对,还是擅自做了这个决定。   “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   宁汝姗温柔又坚定,连着鬓间的红色小花在微弱日光下依旧熠熠生光。 第22章 取名   “我走了, 回去之后再给你们写信。”容宓站在门口对着容祈笑说着,“好好照顾自己,人若是自己站不起来, 谁都拉不起你。”   容祈点头:“知道了。”   “今日怎么这么听话。”容宓没想到他还会搭理自己, 笑得打趣着。   容祈直接扭头不去理她。   “以后有事就与我写信联系, 若是有事情要我帮你开口,你尽管直说。”她对着宁汝调皮地姗眨眨眼,意味深长地说着。   宁汝姗点头,软软回了一声:“嗯。”   “那我走啦, 别送了。”   她随意转身挥了挥手, 结果进马车时还踉跄了一下, 幸好扶住什么东西这才稳住身形。   宁汝姗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阿姐小心。”   “不碍事。”容宓的声音隔着车帘窗帘送进来。   宁汝姗觉得有些奇怪,马车已经哒哒地朝着城外走去。   她站在门口, 目送马车离开,突然睁大眼睛。   只见马车车帘被掀开, 先是露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 紧接着是一张俊美万分的男人的脸。   男人脸色苍白病弱, 一双桃花眼却又熠熠生辉,他看向容祈,眯了眯眼,很快又注意到宁汝姗的视线,微微一笑,眉眼矜贵淡漠, 高高在上。   他竖起食指挡在唇中。   ——嘘。   宁汝姗下意识选择了闭嘴。   宴清?   她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大噪的宴大郎君,但又下意识觉得就是他。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不能被人忽视,哪怕不过是惊鸿一瞥。   “怎么了。”容祈突然警觉起来, 握紧手中扶手,警惕问道。   宁汝姗回神。   “没,没什么。”她心不在焉地说道,“路上多了好多巡逻的士兵啊。”   容祈眉心依旧没有松开,刚才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一丝杀气,凌厉骇人,可现在又没有了。   “有大魏奸细潜入临安,你这几日不要随意出门。”他揉了揉眉心,街上有许多若有若无的视线,让他格外不自在。   “大魏奸细。”宁汝姗惊讶说着,“边境不是谈和了嘛。”   “饮鸩止渴罢了。”容祈冷冷说着。   容府大门再一次被缓缓关上,远处茶楼一直紧闭的窗户被微微推开一点,露出一双异常深邃的眉眼,一双墨黑剑眉,凌厉锐利,只是唇色格外苍白。   “那就是容祈。”   “是,丧家之犬。”   “那可未必,一只狗是没有这样的气质的。”那人阖上窗户时,只听到一阵低喃,“这就是临安啊。”   “真美。”   容府内,宁汝姗把人推到书房,犹豫片刻后小声说道:“世子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回建康府吗?”   “不知,不过也就这几天了,你若是想知道直接去府中问一下即可。”   宁汝姗抿着唇不说话。   冬青眼皮子一跳,知道世子这嘴尽会坏事,连忙说道:“不如我帮夫人问一下吧,反正等会还要出门。”   “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了。”宁汝姗眼睛一亮,感激说道。   她之前让扶玉去宁府问,却是连大门都进不去,别更说见到爹了。   冬青是容府的人,宁家一定不敢多加阻拦。   “等会要去帮世子出门办事。”冬青笑说着,“要帮夫人带东西吗?”   “能帮我去买一些小报来嘛。”她报了几个小报的名字,最后抿了抿嘴角,不好意思说道,“还有一个叫朝夕小报,你能帮我看看哪里有的买吗?”   “什么?”冬青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眼角见世子都忍不住侧首去听,愣在原处。   宁汝姗有点心虚,原本以为借着容府的名头会好买一点,可现在见屋内两人模样古怪,越发后悔自己开口了,便又故作镇定澄清着。   “不行嘛,买不到就算了,我就是听说这个小报很有名,里面刊登的东西很稀奇,这才好奇的,也不是很想看的。”   容祈忍不住翘翘了嘴角,但是很快又压了下去,平淡说道:“没什么不好买的,冬青素来大惊小怪。”   “是是,就是刚才风一吹被口水呛到了,小事小事。”冬青主动把锅扣到自己身上,热情说道,“只要最新一期吗?之前的要不要啊。”   “我看过了。”宁汝姗小声说道,见他们神色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过了啊。”冬青激动得直搓手,“看过就好,喜欢嘛。”   “喜欢啊。”   耳边是软绵绵的高兴声音,好似小雀发出一声轻快软绵的啾声,令容祈心情莫名大好。   “喵~”小奶猫不知从哪里出现,从窗台上钻出,居高临下巡视着屋内众人,紧接着对着宁汝姗嗲嗲叫了一声。   “又从哪里啊?”宁汝姗抱起小猫,笑说着,“浑身都是杂草,去哪里打滚了。”   小奶猫窝在她怀中,毛茸茸的大尾巴娇娇嗲嗲地绕了个圈,舔着自己的爪子。   “今天吃饭了吗?”她问冬青。   冬青觑了一眼世子,果不其然,世子脸都黑了。   他咳嗽一声,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猫为什么只要你抱啊,我早上一靠近它就跑了。”   “猫咪认味道,大概是还不熟悉吧。”宁汝姗摸摸小奶猫的肚子,“那我先去厨房要点羊奶来。”   “等会,羊奶我们有了,一大早世……是我亲自去拿的。”冬青连忙把人拦住,在暖罩中端出还热着的奶,小心递到夫人手边,绞尽脑汁地带出话题,最后真诚问道,“我要是想抱抱它,它又不肯,夫人觉得怎么办?”   宁汝姗捋着猫后脖颈的细软毛发,笑说道:“你每天拿吃的逗逗它,它就会熟悉你的味道了。”   “可它一看到我就跑了啊。”冬青蹲在一侧看着小猫嘬奶,装模作样地说着。   话音刚落,吃饱肚子的小奶猫啪嗒一声,摇摇晃晃,一头撞进冬青的手心,舒舒服服的弓了弓背,态度颇为亲昵。   打脸,总是来得出其不意。   “你看,这不是还不错嘛。”宁汝姗惊喜说着。   冬青摸着手心蜷缩成一团的小猫,眼珠子往里面死命瞟着。   面色极为冷漠,一看就心情不悦。   “我说的是比如?”他干巴巴地重复着。   “比如什么?”宁汝姗不解地问着。   冬青摸着猫就像摸着一颗毛蓬蓬的炸/弹 ,嘴里发苦,认认真真又问道:“那我演示给夫人看一下。”   宁如姗眨眨眼,不明所以。   捧起猫的那一刻,冬青当真是觉得自己是有八百个胆,就这样把猫往容祈的方向靠去。   原本小奶猫睡得香甜,突然鼻子一动,睁开眼,正好看到容祈一张死人脸,挣扎着,扑腾着从冬青手中挣脱开。   宁汝姗还未回神,就被迫接了个满怀。   一时间满室寂静。   容祈脸色阴沉,眉目阴气森森:“冬、青。”   冬青立马一本正经说着:“这猫着实有些不识好歹,不过我看它年纪尚小,还能教育,我这就去教训它。”   容祈一张脸黑得简直能滴出墨来。   “不如夫人送个香囊给世子。”   他当机立断,赶在容祈暴怒前说道。   “上次夫人不小心遗留披风在世子身边,我看小猫就一点也不排斥。”冬青对着宁汝姗猛眨眼睛,顺手在自己脖颈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可怜兮兮地合掌拜托着。   宁汝姗看了全过程又看到冬青哀求的脸,还有什么不明白,忍不住露出笑来,只好摘下腰间的香囊,在小猫面前晃了晃,小猫伸出爪子勾了勾。   “世子拿着这个试试。”   容祈还没回神,一双软糯温热的手便把一样东西塞到他手心。   是一个香囊。   “世子晃一下逗逗它。”她在一侧指导着。   容祈握紧手中香囊,僵持不动。   宁汝姗犹豫一会,伸出手指推了推他的手背。   容祈不耐烦地握紧香囊,顺便挪开手,只留下一点流苏在外面晃着。   小奶猫犹豫了一会,视线顺着流苏动了动,自己扑腾着跃进他怀中,伸爪,张嘴,嗷呜一声,咬了下去。   细软的牙磕在容祈冰冷的手背上。   小奶猫立马缩回头,不高兴地去找宁汝姗。   宁汝姗顶着它的脑袋,把它往容祈手边推去。   “世子你摸摸它吧。”   宁汝姗伸手把他的手放在小奶猫身上。   容祈手指僵硬,只能感受到小奶猫细软的毛发堆满自己手心。   “它还小嘛,世子难道还能和一只小奶猫计较。”她满脸含笑,柔声说着,“让它习惯你的味道,久而久之,小猫也很听话了。”   小奶猫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脑袋直拱着他的手心,发出不高兴的呼噜呼噜声,小尾巴不耐烦地打着他的膝盖。   宁汝姗索性握着他的手,带着他顺着猫脊梁小心撸下去。   容祈手掌大,摊开手就能完全包裹着小奶猫,指腹带着一点还不曾完全褪去的硬节,从头摸到尾,小猫立马开始高兴地直呼噜。   “你看,这是它很开心的意思呢。”宁汝姗笑说着   “娇气。”   容祈嘲笑着。   “是啊,可真娇气啊。”宁汝姗笑眯了眼,目光落在容祈身上,意有所指。   容祈撸猫的手一顿。   “咦,小猫还没有名字,世子要不要取个名字吧。”她敏锐地转移话题。   “言行举止慢慢吞吞,不太聪明的样子,依我看叫姗姗还差不多。”   容祈一本正经地报复着,睚眦必报的性子倒是挡也挡不住。   宁汝姗不由气笑了,暗想,这人的心眼当真是只有芝麻这么大。   “世子不是总是说它娇气吗,我看叫娇娇也不错。”她故作询问姿态,扭头问着冬青,“对吧,你觉得呢。”   两头受气的冬青哎了一声,傻傻笑着,屁话也不敢多讲。   容祈脸色僵硬。   “世子不喜欢吗?娇娇,一听就很娇气啊。”宁汝姗摸着小猫尾巴,笑眯眯地反问着,乖巧温柔,人畜无害。   冬青在一侧看得目不转睛,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认了,这个名字以后就只能捏着鼻子叫了,不认,总不能说自己小名就叫娇娇吧。   容祈一时间进退维谷,一股火落在脑袋上,偏偏只听到一侧那人火上浇油。   “世子不出声,那是不是也觉得不错。”宁汝姗认认真真地下了决定,好似真的无知无觉踩着火线在跳跃。   “我也觉得还不错呢。”她忍笑,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软软喊了一声,“娇娇,娇娇。”   小猫舔了一下她的手指,喵了一声,软软嗲嗲,可可爱爱。   “嗯,真乖啊。”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乐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容祈‘瞪’着宁汝姗,咬牙切齿喊道:“宁、汝、姗。”   宁汝姗后知后觉,扑闪着双眼,无辜问道:“啊,世子不喜欢啊,娇娇,世子不喜欢你啊,你说怎么办。”   “喵~”小奶猫大声喵了一声,格外听话。   宁汝姗连喘气的动静都带着散不去的笑意。   容祈突然后知后觉眯了眯眼,反手握住还来不及撤离的手,微微用力:“你……”   话开了口却突然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总不能直接开口问她,是不是知道他知道她知道自己小名的事情了。   “怎么了?”宁汝姗见他不说话,歪头问着。   “没什么。”他愤愤地推开她的手,扭头不再说话。   “哎,那我先出门了,天色也不早了。”冬青站在角落里,弱弱开口。   “滚。”   容祈迁怒着。   “得了,我滚了。”冬青头也不回地滚了。   “我去给世子端药,世子一个人在屋内可以吗?”宁汝姗收敛脸上笑意,认真问着。   容祈粗声粗气反问着:“不可以,难道你推着我去?”   “也不是不行啊,世子也该都走动走动,不如今日我扶着世子去,世子直接在回春堂用药。”宁汝姗眼睛一亮了,诚恳说着,“正好也可以给程大夫看看。”   “不如我们一起走走,花园的梅花都开了,我看有一株绿萼梅格外好,不如等会摘几支下来,过几日可能就要下雪了,放在窗边也好看,”   她兴致勃勃地建议着,哪怕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她的热烈,宛若一簇摇曳的火苗。   等容祈回神的时候,已经随她走到花园中。   落梅庭榭香,远远就能闻到一团团浅淡的香味。   “你用的熏香可是梅香?”站在树下的容祈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宁汝姗正拿着剪子去剪梅花,闻言只是小声说道,“我没用熏香啊,只是香囊上有我娘亲做得梅花落,可能是这个味道的。”   容祈不说话,只是侧耳听着面前的动静。   “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这株是不是太粗了。”   “院中好像还有玉兰,等会你们帮我去挑几枝来。”   哪怕面前不过是个丫鬟,可她说话依旧温温柔柔,宛若一汪春水流波,听着就能让人平和心态。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容祈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样的诗句。   阿姐说她比富荣公主还要美,想必一双眼也是格外出众。   “好了,我们走吧。”   那股梅花香味逐渐靠近自己,那双软软小小的手扶着他的手臂,温柔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时,见堂中只有药奴小厮走动。   “小程大夫呢?”宁汝姗好奇问道。   “小程大夫今日有事出门了,夫人是来拿药的嘛?都已经备好了。”说话的人也是回春堂的一个小管事,动作利索地把药端了出来。   容祈皱了皱眉,厉声说道:“不是说这几日不要随便出门吗?”   小管事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世子不是说你,你先下去吧。”宁汝姗出声缓和气氛,“小程大夫大概是有事,世子若是有问题,不妨等他回来再问。”   “先喝药吧,冷了就不好了。”她笑眯眯地转移话题,“今天配药的是金丝蜜枣,我自己做的,加了蔗糖糖渍呢。”   容祈伸手扶着药碗,原本极其不悦的心情竟然缓缓安静下来。   “听说临安来了个一个北地的胡医,星卿这才出去的。”老程大夫匆匆而来,忙不迭解释着。   “胡医?”宁汝姗好奇问着,“什么是胡医?”   “胡医名头听着奇怪,不过大都是博采各家所长,外加胡人的医书形成的一门医术,擅长外伤,这些年边境战乱不断,这才格外出名,星卿没见过,这才过去看看。”程来杏笑说着。   “说起来,我感觉小程大夫好似不是南方人的模样。”宁汝姗笑说着,“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五官深,手脚长。”   程来杏摸着胡子,笑说着:“他是老夫在边境捡的,我也不知是生父母是哪里人,而且我捡了他,他便随了我才是。”   宁汝姗见他似乎不悦了,连忙补充着:“程大夫说的是,生恩不及养恩大,自然都是随着程大夫的。”   容祈呲笑一声,打断两人尴尬的情绪:“就你话多。”   宁汝姗不好意思低下头。   “是我失言了,程大夫不要生气。”她道歉着。   “不碍事,只是星卿身世坎坷,我不喜欢他人提及而已,刚才是老夫失态了,夫人不要介意。”程来杏解释着。   等容祈看好腿,宁汝姗扶着人出回春堂时,正好和回府的小程大夫碰到一起。   “世子,夫人。”他恭敬行礼说着。   “前几日有大魏奸细进城,城内戒严,不要随意外出。”容祈淡淡说着。   “奸细?可抓住了?”程星卿惊讶问着。   “不曾,不过有人受伤,正在搜捕。”   “怪不得今日城中都是士兵,希望早些找到奸细吧。”程星卿叹气,温和说道,“世子的腿可是大好。”   “多亏了程大夫的医术。”宁汝姗高兴说着。   “小程大夫身上好重的药味啊。”她动了动鼻子。   “刚才在和胡医斗药,不小心染上的吧。”程星卿举起袖子闻了闻,无奈说着,“就不耽误世子休息了,双腿还需仔细养护,不宜久站。”   他后退一步,仔细叮嘱着。   宁汝姗把人送回书房,便坐在一侧的小桌前开始插花。   “大后天有庙会,世子去吗?”她忙里偷闲时,小心问着。   “不去。”   “哦。”   宁汝姗有些失落。   她沉默着,咯噔一声剪下多余的枝叶,不再说话。   屋内安静下来。   容祈撸猫的手一顿,眉心不由皱起。   “奸细还未找到,最好不要出门。”   宁汝姗小声说着:“可我答应扶玉了。”   容祈头也不抬,淡淡说道:“随你。”   容祈这几日的脾气突然大好,对她也不再冷脸相对,让她产生自己的愿望会被满足的错觉。   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咦,夫人也在,正好。”就在屋内沉默间,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冬青脸色微红,额头冒出热汗来,见了宁汝姗着急说道,“宁将军明日卯时三刻就要走。”   “这么快?”宁汝姗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惊讶说道。   “是挺突然的,圣旨午时下的,要求直接去往襄阳,明早应该是从丹阳门出发。”   襄阳是大燕每年给大魏交付贡品的地方。   今年竟然让宁昱海去交付贡银。   容祈脸色一沉。   每年交付贡银都是官家心腹,也就是曹忠的人。   他脑中紧绷的那根神经突然狠狠抽动一下。   曹忠是逼死韩相的人,甚至在他死后还在竭力抹黑他。   怎么,怎么就是宁家。   宁家难道也……   他狠狠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突然涌现出的暴虐血腥之气。   若宁家也投靠了曹忠,那宁汝姗呢。   她是不是一直在骗他。   那种猜疑的念头一旦涌了上来,几乎让他压不住平静的情绪。   冬青担忧地看着世子,有心为宁家说话,却碍于宁汝姗在场不知如何开口。   “那我明日要去见我爹爹。”宁汝姗放下手中的东西,担忧说着。   每年交付贡银当月,襄阳城内都会发生流血事件,大燕根本无力为自己人出头,反而是大魏人耀虎扬威。   她爹这等刚强的性子哪里忍得了。   “不准去。”   就在她出门之际,容祈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汝姗一愣,扭头不解地看着他,解释着:“我是去看我爹爹。”   只见容祈面色冰冷如寒霜,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冷冷重复道:“不准去。”   “为什么?”她不解问道。   “每年押送贡银的人,谁会去送?”容祈冷笑着。   “我爹不是曹忠的人。”她瞬间明白他的潜台词,脸上血色消失殆尽,大声辩解着。   “那他为什么要去襄阳。”   “圣旨落在他头上,难道他要抗旨吗。”宁汝姗抿唇,认真看着他,“我爹不过是一个武将,他只是想要保护治下百姓。”   “这份贡银迟早要送过去,不论落在谁头上,谁都拒绝不了。”   “我知世子心结难解,但世子不该这样揣测别人。”   宁汝姗失望地看了一眼容祈,头也不回地扭头离开。   “夫人,夫人。”冬青见世子不说话,又见宁汝姗难得露了脾气,急得直跺脚,一咬牙,直接朝着夫人跑去,“世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就是绕不过这个坎。”   “宁家的事情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也许是官家故意的,也是真的是无人能派,世子一时没绕过来。”   “他是真的对您……不一样了,所以才这样的,他就是不会说话,说什么都硬邦邦的,您……”   “您别生气,好不好。”   冬青小心翼翼拦着他,眼巴巴地请求着。   宁汝姗站在两院拱门处,扭头去看,只见窗户边上的容祈脸色雪白,眉目冰冷一片,就像冬日屋檐下那根尖锐此人的冰珠。   他就这样坐在没有日光落下来的位置,自己不愿踏出这一步,也不愿太阳照进来。   五年时间,他甚至敏感到听也听不得这样的事。   “世子不该这么猜测我父亲的。”   她看着那道僵硬萧索的身影,低声说着,可看到冬青小心翼翼的模样,那口原本郁结不出的气蓦地散了出来。   “那我明日还能出门吗?”   “可不管明日如何,我都要出门的。”   “冬青,我愿意对他好,是因为他救过我,是因为我喜欢他,可这些都不能践踏在我父亲的脊梁上,你明白吗。” 第23章 送别   丹阳门是临安四大城门之一, 但凡要北上的人就要从这里出去。   如今南北虽小战争不断,但边境贸易却一直如火如荼,两地商人借着中间商的谋划, 各自赚了沟个满怀。   若是以往城门口早已排队站满了出门的人, 今日却都悄无声息地躲在一处。   原来今日天还蒙蒙亮时, 城门口就出现了一队玄马铁甲的士兵,领头之人面白如玉,身穿盔甲,腰配长剑, 却丝毫没有将士的粗鲁之气, 反而格外儒雅随和。   “爹爹去了襄阳可不能再冲动了。”宁姝担忧说着, “不过是一些平民,爹爹不必较真。”   宁昱海皱眉,不悦说着:“怎能如此说。”   宁夫人拉了拉宁姝的袖子, 宁姝咬了咬唇,低头哀声说着:“是我妄言了, 我只是担心爹爹的安危, 都说大魏人凶悍残忍, 我怕爹爹出事。”   她小声抽泣着,随风摆柳,姿态娇弱。   宁昱海脸色好看不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着:“不碍事的,如今襄阳守城将领是宴家人, 不会任由大魏人嚣张跋扈,仗剑行凶的。”   宁姝擦眼泪的动作一顿,嘴角一撇, 但是她很快就收敛着脸上不屑的神情,可怜兮兮点点头:“一切以爹爹安全为重。”   宁昱海笑着点点头:“姝儿有心了。”   “你可有我要走的消息通知给姗儿。”他问着一侧的夫人。   “自然。”宁夫人和善地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说着,“想必是不愿来了。”   宁昱海严肃看着他。   宁夫人被看的笑容都端不住,忍不住甩了甩袖子,恨恨说道:“你的好女儿不来,难道我还要去容府那鬼地方把人绑回来嘛。”   “住嘴。”宁昱海厉声呵斥道。   宁姝连忙挡在父母面前,柔弱解释着:“母亲性子急,但从未有不轨的心思啊,父亲难道还不清楚吗,昨日母亲见父亲突然接了圣旨,忙得脚不沾地,这才出面让官家去通知人的,人也确实去了容府。”   她欲言又止,无奈说道:“可容府的大门哪里怎么好近,管家直接说夫人不见客,就把人赶出来了。”   宁昱海心中一个咯噔。   容家对此事的排斥,他早有预料,若不是情况情急,根本没给他时间去处理此事,不然他必定是要亲自上门解释的。   “不知姗儿会不会受牵连。”他担忧说着,视线忍不住朝着外面看去。   容祈那日回门都不曾陪她回来,他就满心担忧,打探了许久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容家就像一个铁桶,没有一点风声露出来。   只是他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容祈的事情。   那位坠下云霄的天子骄子变得暴戾敏感,容府一月时间打发了两批下人,甚至还抬出几具尸体。   想必很不好相处。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宁姝嘴角笑容僵硬,没看到想象中的暴怒,反而是看出他满脸担忧,忍着溢出来的酸意,慢慢说道:“时间也快到了,想必三妹是出不来了,爹爹不要耽误行程才好。”   身侧的副将也低声说道:“将军,已经卯时正刻了。”   “再等一刻钟吧。”宁昱海抬眸又看了眼街头,低声说道。   “天寒地冻的,你们也会回去休息吧。”他扭头对宁姝柔声说着。   宁姝早已冻得受不了,闻言却不好意思开口,只是看了眼母亲。   宁夫人看了眼天色,最后点头说道:“大郎说得对,我们走吧。”   宁姝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才对着父亲行了礼,准备离去。   就在她们准备上马车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北大街街口一辆绣着荆棘花的马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宁姝惊讶地瞪大眼睛,扭头去看母亲。   宁夫人也是一脸吃惊。   要知道,她们根本就没有派人去容家,刚才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胡说的。   “爹。”马车还未挺稳,宁汝姗就急着要跳出马车。   “小心,不要着急,这么大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宁翌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连忙扶稳她,嘴里责备说着话,脸色却是格外欣喜。   宁汝姗脸色不好,闻言只是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护腕:“没想到爹爹这么快就要走了,昨夜连夜绣了这副护腕,这才起晚了。”   护腕塞满了棉花,绣面格外精致,好看极了。   “以后不要熬夜绣花了,伤眼睛。”宁翌海珍惜地收起护腕,嘴里不赞同说着,“这些东西,我去外面买一副就是了。”   “外面买的,哪有我做得好。”宁汝姗皱了皱鼻子,娇气说着。   “是是,姗儿做得最好了。”他笑了起来,眼尾便露出一条条细碎的皱纹,“一摸就很暖和。”   这样看去才发现这位大燕后起之秀的将领,如今也已经四十五了。   宁汝姗看着他眼角的纹路,突然红了眼睛:“去了襄阳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不会和他们起冲突的。”   宁汝姗却是噗呲一声笑起来,柳眉一挑,还不曾散去的眼泪,越发衬得眉眼艳丽无双,宛若冬日最夺目的寒梅:“起冲突便起冲突,爹爹又不是之前的那些懦夫,容不得他们在襄阳地界上撒野。”   “对,对,你说得对,果然是吾儿。”宁翌海原本满肚子厌烦,突然一消而散,拍着她的肩膀大声笑着。   宁姝站在马车边上,看着面前一幕只觉得刺眼。   她的爹爹对她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笑来,这样畅快肆意,无所顾忌的笑来。   他的目光,至始至终只有宁汝姗一人。   宁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却被她愤愤摔了一下,她倔强地站在远处,非要把这一幕看完。   ——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心底那点滋养了多年的偏执又一次冒上心头。   “时间快到了,爹爹走吧。”宁汝姗小声说着。   “这次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你生辰马上就要到了,我知你自小对什么都是兴致缺缺,只好借花献佛给你一个礼物了。”   谁知宁翌海却是不急,摆了摆手,从怀中神神秘秘掏出一样东西来,握在手心,颇为得意地炫耀着。   “什么东西。”饶是宁汝姗也被勾起一点兴趣,伸手去掰开他的手,笑眯了眼。   远处的宁姝的目光更是紧紧盯着那紧握的手,手中的帕子不由捏紧。   “收好了,以后不要丢了。”   他摊开手,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枚玉佩。   那枚被母亲收回去的玉佩。   宁姝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朝外张望了一下,随后又突然松了一口气,收回视线。   宁汝姗脸上笑意逐渐消失,愣愣地盯着那枚玉佩。   “娘……”   “我问她讨的,你娘也真是的,送人的东西怎么还能要回来,你也是,问你要就要给吗,你的东西,难道不是你自己决定吗。”宁翌海把玉佩珍重送到她手心,语重心长说道,“姗儿,你已经不是小时候被锁在屋内出不来的小丫头了,爹爹希望你也能走出来。”   “小时候爹爹不能陪你在身边,让你长成了现在的性格,对自己总是太过无所谓,却总是抓着一样东西不放。”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   “我以前总劝你忍一会,可后来才发现你娘的性子不好,你若是今后觉得为难便避着她,哎,可她也是太苦了,你也别怪她。”   “府中的梅花开了,你若是想吃秋嬷嬷的梅花糕记得回去看看。”   “姗儿,一定要往前看知道吗。”   宁汝姗盯着那枚玉佩,强忍着眼底的眼泪,哽咽着嗯了一声。   “回去吧,小心别冻着自己。”他理了理宁汝姗的披风,笑说着,“你不是喜欢建康府的绣品吗,听说最近有个绣娘研究出了双面绣,我到时候让人送过来。”   “好。”   “我给你娘买了一根梅花簪子,但她还在生我气,你有空替我送一下行吗。”   “嗯。”   “他对你好吗?”   宁汝姗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宁翌海粗鲁地摸了一下她脸上的泪水:“那等爹爹下次回来,他要是还是对你不好,我们就不要他了。”   “乖孩子,走吧,别让他等久了。”   他笑说着,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辆马车内,那辆马车上驾车的冬青一愣,连忙对着他点点头。   “我要看爹爹离开。”宁汝姗握紧手中的玉佩,小声说道。   “好,那爹爹走了,有事给爹爹写信,这天底下没有过不起的坎,不要小家子气,知道嘛。”   他大声说着,接过副将的缰绳,翻身上马,俯视着面前的小姑娘,明明记忆中还是能抱在怀中的小姑娘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梳成妇人发髻的小娘子了呢。   她明明还这么小,就像她娘一样。   是他心中最珍贵的那朵花。   “知道。”宁汝姗哽咽着,大声回道。   马车内闭目养神的容祈耳朵一动。   ——宁汝姗哭了?   他皱了皱眉。   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处,车帘子再一次被掀开,带来一点冬日的寒气,很快就有人钻了进来。   她坐在一侧的位置,不再跟以前一样总是在第一时间开口说话缓和气氛。   宁汝姗自今日上马车起便一直没和他说过话。   马车外的冬青像是知道马车内的气氛,故作轻松的说道:“世子,夫人还未吃早饭,等会去富贵楼吃早点吗?他们的早点也是临安一绝呢。”   “真巧,世子也要去富贵楼吗?”宁姝姿态袅袅地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冬青甩着马鞭的手一顿,脸上露出一点尴尬之色。   宁姝和自家世子的事情,他心里清楚两人的关系不是众人传言中的关系可又一时半会说不清,尤其是现在还隔了个夫人之后。   “也不是一定要去,我就是随便问问。”他磕磕绊绊,小心翼翼地反驳着。   “那不如我请世子去富贵楼吃一下早点,我与三妹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宁姝笑脸盈盈地解释着。   “三妹妹,爹爹也希望我们能好好坐下来,你难道还是不愿了吗?”她无奈说着,语气颇为纵容。   此刻,北大街上人流已经逐渐增多,不少人都认出停在这里的两辆马车,皆是露出好奇八卦之色。   此刻听了她的话,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马车。   宁汝姗皱了皱眉,扭头去看容祈。   “我不想去。”她低声说道。   容祈眉心一皱,敏锐察觉到她声音中还未散去的哽咽,眉眼低垂。   “今日不方便,改日再宴请宁家人。”他沉默半响,这才出声回绝道。   冬青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不方便,我家夫人昨夜睡得晚,估计想回去睡觉了。”   宁姝卷着手中的帕子,目光盯着窗帘,嘴角紧抿,可随后还是笑了笑:“那就定在五日后吧,还请世子赏脸。”   冬青不悦皱眉。   世子已经五年不曾出府赴宴了。   “五日后?”马车内的容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五日后,宴水河畔的梅花也该开了。”宁姝大大方方地说着,“三妹也喜欢梅花,院中种满梅花,不如一起去赏梅。   冬青突然一个激灵,张嘴正打算拒绝,却又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嗯。”   他到嘴边的话倏地咽了下去,马鞭在手中反复捏着。   “多谢世子。”宁姝眼睛一亮,行了一礼,对着冬青浅浅一笑,笑着离开了。   冬青不知想些什么失了神,直到里面传来容祈不耐烦地敲窗声,这才惊醒,连忙驾着马车回府了。   直到马车回了容府,两人依旧一句话不曾说过。   容祈紧抿着唇,愤愤地甩袖子离开了。   冬青哎了一声,想追着世子走,最后又老实站在马车前,扶着宁汝姗下了马车。   “世子,世子……”他嘴里反复念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急得抓耳挠腮,“不是这样的,赴宴的事是因为……哎,世子是个葫芦您知道吧。”   宁汝姗温柔地主动转移话题:“我明日想去庙会,冬青想要我给你带个花灯吗?”   冬青啊了一声,偷偷抬眼看她,只见她眼尾泛着还未散去的红意,脸上却依旧是温柔的笑意。   就像是一卷温柔的画卷被展露在面前,只需要看一眼就能陷进去。   “好,好啊,想要龙鱼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嗯,冬青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那我给你带一碗护国寺的汤圆来吧。”   “好啊,那里的汤圆最好吃了,只是要排很久的队。”   “不碍事的。”   容祈站在路口的角落里,耳边飘过她和冬青平和温柔的话。   她分明是对谁都这样。   他脸色阴沉,心底的那点有点犹豫瞬间消失殆尽,再也不等身后两人,甩袖走人。   庙会那日,临安是难得的冬日艳阳天,扶玉养好了伤,一大早就兴致冲冲地在小院中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连着隔壁院子的容祈也听到她的动静。   今日护国寺庙会是临近过年前最大一次的庙会,也是临安最有名的庙会,各地商户百姓天未亮就赶着入临安参加盛会,尤其是听说今年京兆府出钱举办了烟花大会。下午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涌到大街上,街面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扶玉换了身新衣服,自起床后就跟在她后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听说今日会有一个很厉害的戏班子来临安,他们有一只会说话的大鹦鹉,还有一只大象,会做算术呢。”   “路上好多吃的,姑娘,我把月银都带来了,我可以都买来吗?”   “对了,听说今年来了很多鱼龙灯的手艺人,还有超长的那种,十几米长呢。”她夸张地比划着,恨不得立马出府游玩。   宁汝姗没说话,反而沉默地盯着面前那碗药。   这是容祈今日要喝的药。   算上今天,他们已经四天没说话了。   除了冬青,谁也没看出来。   世子一如既往得不好相处,夫人还是整日笑眯眯的,跟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新来的水嬷嬷若是适应了她的严苛,倒也能过下去。   一大早就有人蠢蠢欲动了,水嬷嬷骂了几句也没压下躁动的情绪,宁汝姗索性把人都放了出去。   现在想去找人送药,却没找到合适的人。   “这不是世子的药吗,姑娘怎么不去送,送了我们好出去啊。”扶玉终于歇了歇嘴皮子,好奇地问着。   “世子和姑娘吵架了?”扶玉从沉默中敏感地感觉到一点不对劲,压低声音问道。   宁汝姗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皱了皱鼻子:“我像会吵架的人?”   扶玉一本正经的摇摇头:“我家姑娘自然是天底下最温柔大方的人了。”   “可世子却是最能无理取闹的人!”   她捂着嘴,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地在人背后说着坏话。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说对。”她翘了翘唇角,“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送了要我们就出府逛街去。”   “对啊!”扶玉一拍手,得意说着,“何必为了世子坏了心情。”   宁汝姗点点头:“你说得对,才不和莫名其妙的人生气。”   “是的啊。”扶玉主动端起药碗,扬了扬眉,“咋们快点去送,别耽误我们玩的时间。”   宁汝姗带着扶玉绕过拱门的时候,一抬头就很冬青焦急的视线转在一起。   冬青一见他简直就像见了仙人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殷勤地端过扶玉手中的药碗,大声说道:“夫人给世子送药嘛,来得正好,世子刚好得空呢。”   宁汝姗只是拿着大眼轻扫他一眼,眉眼生动灵活,好似一只翩跹的小蝶,斜眼看人,能看到人心里去。   “夫人打算出门逛庙会吗,这裙子真好看。”冬青夸着,对着宁汝姗讨好地笑着。   入门时他不仅把药碗塞到宁汝姗手中,还眼疾手快把扶玉拦下,顺道捂住她的嘴,动作一气呵成,一点动静也没发出。   宁汝姗无声地挑了挑眉。   冬青食指中指弯曲做下跪手势,可怜兮兮地砰砰直磕头。   宁汝姗只好独自一人推门而入,一入内就被屋内正中的巨大舆图看楞在原地。   那是一张面积极大的舆图,山川走势,河流动向,连着各州县地名都标记得一清二楚。   最为刺眼的还是其中那条猩红红笔顺着淮河至大散关画下的痕迹,宛若劈天而下的陡峭天堑,自南北悍然划开大好河山,北方大魏顺势而生,宛若猛虎盘踞北地,南方大燕被迫南迁,蜷缩一角负隅反抗。   那时前朝的地图。   宁汝姗一眼就看清地图的年份。   因为此封地图东面有一处小地名叫钱塘,若是有精通地形之人便会发现,那个地方便是他们现在脚踩的地方——临安。   前朝大燕兴中三年,燕国大败,撤退至天险秦岭淮河以南,借各路将军填命一般地掩护保驾,燕高宗定居钱塘,改名临安,仓皇继位,年号正乾。   若是当世地图,也该改名才是。   容祈正背对着她,空荡暗淡的目光落在面前半面墙上悬挂大燕舆图。   他明明目不能视物,却已经能让人觉得他的视线能透字识意,一览舆图各标。   容祈也不知站了多久,双唇被窗边的风吹得泛出青意,脸色惨白如雪。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这才发现角落里竖着一杆被擦得锃亮的银枪。   那是他成名武器——霸王乌枪。   传闻此枪仿照西楚霸王项羽的武器所致,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九九八十一斤,非力大无穷者不能胜任。   枪锋锐利,点到必死,枪身巨重,扫到必亡。   这把枪也曾顺着一场场战争的胜利而名扬天下,如今却只能龟缩在阴暗的角落中,再无出头之日。   她看着面前沉默的容祈,挺直不屈的脊梁就像角落中的乌抢,哪怕落满尘埃依旧不肯屈服,她看得心疼,心中的那点愤怒像是被一根针戳破,被风一吹,开始散去。   “吃药吧。”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发出一点细碎的动静,柔声说道,“我今日要去庙会,世子想要什么吗,护国寺的汤圆很不错,世子要吗?”   容祈双腿早已站得僵直,闻言沉默片刻之后又冷冷说道:“不用。”   不过是给冬青买东西捎带上他而已,他才不要。他懒懒掀了掀眼皮,缓缓在一侧坐下,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   宁汝姗也不恼,容祈的脾气哪来消得这么快,所以只是继续说着:“那世子先吃药吧。”   她把药碗端在他手边,温度适宜,准备得极为妥当。   容祈端起碗来一口喝完。   无人说话的屋内又一次陷入寂静。   “我给世子针灸?”   “不用。”   宁汝姗看着他冷漠的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拾好碗筷,出门前,低声说道:“那就不打扰世子休息了。”   容祈垂落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握拳,门口传来冬青聒噪的声音,听得他眉心皱起,一脸不耐。   “夫人走了啊?”   “没什么话要交代吗?”   “听说今年有烟花,夫人一个人看啊。”   “府中好久没挂灯了,不如买点花灯回来。”   直到冬青的声音逐渐在耳边消失,容祈紧咬的牙关这才松了下来,这才发现脑袋隐隐胀痛,膝盖也疼得起来。   ——庙会有什么好看的。   他呲笑一声,起身正准备回床休息,突然听到一声娇嗲的喵叫,紧接着腿边有毛茸茸的爪子勾着自己的小腿。   “喵~”   小猫顺着他的裤子爬上来,挂在腰间,伸出爪子拨弄着,容祈还未回神,就见它咬着那个东西,紧接着一跃而下。   ——是香囊。   他伸手探取,果然腰间空空如也。   “东西还我。”他侧耳听着小猫的动静,却又分辨不出到底在哪里,心底闪过一丝恼怒。   他朝着出声的位置重重踏出一步。   小猫受惊后如风一般在脚前飞窜而过,只留下一阵风,之后便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他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无从下手。   “连你也欺负我是个瞎子。”他恨恨骂道,双唇被咬出一点血丝,颧骨泛上红意。   冬青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滚。”他不等冬青说话,怒火中烧地迁怒着。   冬青敲门的手一顿,讪讪地收回手,视线一转,突然和蹲在窗台上的小猫两眼对视。   “啊!你怎么把香囊咬坏了。”冬青惊讶说着,正打算去捉猫,小猫丢下香囊,几个飞奔就不见身影了。   坏了就坏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容祈站在屋中,揉了揉额头,许久不曾来到的隐痛再一次加倍反噬出来。   这是他熟悉的屋子,可在这一刻,却突然没了分辨方向的能力,这让他只能茫然地站着,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止步不前。   “世子。”冬青小心翼翼的声音自窗台出响起,“夫人的香囊坏了,不如我们去买一个还给她。”   “怎么好弄坏人家的东西呢。”   宁汝姗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扶玉举着好几个小糖人,高高兴兴地说着:“这是将军,这是夫人,这是姑娘,这是我。”   “姑娘你吃吗?”她举着姑娘的糖人放在她面前说道。   宁汝姗回神,逗着她说道:“你叫我把自己吃了吗,也太残忍了吧。”   扶玉一愣,呆呆地说着:“是哦,那我们不吃,放起来。”   “放起来明天就化了啊。”宁汝姗正经说着,“你想要大家都化了吗?”   扶玉举着糖人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为难地皱起眉来。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起来。   扶玉这才回神,大声指责道:“姑娘你学坏了,太过分了。”   她愤愤一口要掉自己糖人的小脑袋,蹦咯脆地嚼着。   人群中突然想起一阵喧闹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花车来了,花灯来了。”   原本还悠闲散步的游人顿时朝着某个方向汹涌而去,宁汝姗被推攘了几次,很快就被挤到河道一侧,扶玉却又被人群裹挟着,朝着花灯走去。   “啊,姑娘,姑娘。”扶玉在人群中急得直跳脚,却又挤不出来,像只逆流而上的小鱼,扑腾着在前进。   宁汝姗远远看着她艰难挤出来的模样,原本满肚子心绪,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扶着树,乐得直笑。   “太过分了,姑娘你怎么还在笑。”扶玉千辛万苦挤了出来,却见自家姑娘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气得直跺脚。   “好了好了,不笑了,大家都去看花灯了,现在吃汤圆刚刚好,走。”她扶正扶玉的小簪子,好声好气地说着,“别生气了,等会请你吃两碗。”   “才没有生气,只是刚才姑娘一个人多危险啊。”扶玉手中的糖人都被挤成零碎的样子,心有余悸地说着,可见姑娘还不当回事,越发气闷。   “不危险,今日巡城营的士兵全营出动呢,实在不行,你就回府叫人来救我。”   “世子……”扶玉呆呆地说着。   “他才不会来。”宁汝姗一愣,随后自嘲一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着。   扶玉瞪大眼睛,拉了拉她的袖子,直摇头。   “好了,别生气了……”   “不是,不是……”扶玉这次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倒是清楚我懒得来救你。”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带着几丝阴森。 第24章 逛街   袨服华妆着处逢, 六街灯火闹儿童。   容祈站在护城河的虬枝峥嵘的柳树下,两岸灯火阑珊,所有人都顺着花灯游行逐渐远去, 只留下沿岸店铺高高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摆, 晃得树枝光影明灭, 悉数落在容祈身上。   宁汝姗从未说过人坏话,不曾想第一次说就被人抓住了,站在原处看着容祈,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冬青立马开口缓和气氛。   “夫人不去看花灯吗?听说今年有个长龙花灯。”   “不看了, 想去护国寺下面吃小吃。”宁汝姗移开视线, 落在冬青身上, 佯装无事发生地问道,“世子怎么来了?”   冬青眼角瞟去,见人不说话, 再一次主动开口说着:“买东西。”   “买东西?”宁汝姗惊讶说着,“什么东西这么急。”   容祈很少出门, 甚至说除了入宫基本上都不出门。   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对容祈答应宁姝的邀请而气闷。   她信他说的对宁姝没有私情, 可又觉得两人分明又有些关系。   这隐秘, 不能宣之于口的关系,容祈知道,冬青知道,宁姝甚至也知道,只要她不知道。   她以为两人终于还是迈出第一步,却不想到头来依旧是她自作多情。   可他现在却又出门了, 宁汝姗心底的好奇顿时升了起来,目光落在冷淡的容祈身上。   若是算起来,这算不算容祈第一次出门。   容祈眉眼低垂, 一贯的沉默不语。   一旁的冬青摸摸鼻子:“香囊坏了。”   “嗯?”宁汝姗惊讶地看着他。   “猫咬坏的,太可恶了!”冬青手掌握拳拍掌,嘴里恶狠狠地斥责着,脸上却是笑嘻嘻地神情。   “娇娇啊,它怎么整日胡闹。”   “不准这么喊。”容祈咬牙切齿地说着。   “反正就是香囊坏了。”冬青连忙岔开话题,“夫人的香囊是哪里买的,好精致,我们刚才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只看到一个相似的香囊。”   他眼角瞟了一眼世子,见他还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这才自己掏出香囊,苦着脸说着:“我们找了许久,只有这个看上去有些相似,但还是不如夫人的精致。”   “那可不是,这人的手艺太差了点。”扶玉眨巴着眼,得意地说着,“我家姑娘的手艺可是第一。”   她骄傲地翘了翘大拇指。   冬青就是喜欢扶玉的接话,每一句都能接到点子上,脸上不显,嘴角却是微微扬起:“不过世子摸着却觉得有点像……”   容祈不耐地敲了敲轮椅扶手,神色不悦。   宁汝姗接过香囊看了看,抿唇笑了笑,唇颊两侧笑窝在飘摇灯光下若隐若现,温柔可亲。   “都是用蜀绣的手法,都是梅枝,确实有些相似,世子认错不奇怪。香囊是我自己绣的,过几日我重新绣一个给世子,只是那个香料是我母亲的,世子还留着旧香囊吗。”   “留着留着。”冬青连连点头,心中也算松了一口气,“都在世子案桌上呢。”   容祈眉眼半阖,依旧看不出一点情绪。   “世子一起来逛逛嘛。”宁汝姗见气氛安静下来,便开口邀请道。   “不用,回府。”容祈抬眸‘看’着她的方向,她的声音在风中飘荡飘忽,显示出两人距离颇远。   分明就是不愿意,何必假惺惺开口。   他心中呲笑一声,冷冷拒绝着。   “别啊,来都来了。”冬青眼皮子一跳,赶在宁汝姗答应之前,立马开口说着。   容祈眉心一皱,还没说话,就感到有人靠近,她站在自己面前,长长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那股浅淡的梅花香顺着风飘了过来,连带着还有几根不听话的的柳枝,自他手背上一闪而过。   天暮,欲雪,半是梅花半瓢柳。   那句到嘴边的刻薄话便僵在唇角,许久说不出来。   那人在他手中塞了一根竹签,似乎上面带着糖,一股香甜的味道迎面扑来。   “糖人,很甜。”她依旧带着笑,就像那只毛茸茸的小雀落在手心,毛蓬蓬的一簇毛,让他恍惚觉得又软又甜。   “谢谢世子的香囊。”   那枚香囊被宁汝姗握在手心,眉眼弯弯,笑意璀璨。   她说话间,那股香甜的滋味着魔一般钻进容祈的鼻子,甜得他想起还未眼盲时吃过的滋味。   他自幼爱吃糖,可从未觉得糖人的味道竟然如此香甜。   甜到他有些发昏,甜到他那股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的隐痛,在这一刻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甜到他抬头去看面前之人,突然想起糖人都是根据别人的模样做的。   她是什么样子的。   阿姐长相明艳大气,宁姝娇弱碧玉,富荣公主矜贵傲气,那她呢?   “你的糖人?”他握着手中的糖人,突然问道。   宁汝姗盯着那个已经七零八落的糖人,心里有些心虚,嘴上却依旧笑眯眯地说着:“是我的,我带世子去做个世子模样的糖人。”   “所以你打算叫我吃自己的糖人。”容祈呲笑一声。   身后的扶玉一愣,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宁汝姗没想到之前刁难扶玉的问题,现在被人重新抛回给自己,一时间也是比较尴尬。   “那我们去做个小兔子。”   “谁要吃小兔子。”   “那世子要什么啊。”宁汝姗接过冬青手中的轮椅扶手,无奈问道。   这个问题直到宁汝姗把人推到摊子面前猜得到答案。   摊主是个中年人,一见人就露出笑来,声音朝气热情。   “这位小郎君要画写什么。”他的目光只在容祈的眼睛上一闪而过,接下来的话落在他的下巴处说着,就像是对着一个寻常人。   容祈紧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宁汝姗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要一只小雀。”   他轻声说着。   “胖乎乎,毛茸茸的。”   “好勒。”摊主动作麻利地开始画着,没多久,一只毛茸茸的胖乎乎的糖雀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哈哈哈,好可爱。”扶玉无知无觉,傻傻地夸着。   小雀肚子滚圆,站在树枝上,寥寥几句却生动形象。   “再画一个他吧。”宁汝姗眼睛一亮,指了指容祈说道。   容祈嫌恶地拒绝道:“不要。”   “画嘛。”宁汝姗软软说着,“这位老伯画得可像了。”   “是的啊,他把姑娘画得好像的呢。”扶玉舔着自己手中不成人形的糖人,跟着附和着。   容祈心中突然一动。   “画她。”他指了指宁汝姗。   “不要画我,我画过了,我还有呢。”宁汝姗皱眉。   “你的糖人都坏了。”容祈在袖中暗自捻了捻还带着糖霜的手指,呲笑着,强硬说道,“就画她。”   “不要。”宁汝姗嘟嘴,不情愿反驳着。   “画你。”   “画你。”   “两位既然是夫妻,不如就画在一起,再画两只鸳鸯,和和美美,姻缘无双,也算全了新婚夫妇的恩爱。”老伯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和蔼说着。   摊前的两人倏地闭上嘴,无声尴尬的沉默隔着半臂距离飘荡着。   恩爱,不,她们一点也不恩爱。   宁汝姗暗自想着,却又忍不住面晕浅春,颉眼流视,目光不经意落在面前的容祈身上。   坐在轮椅上的容祈捏着手中的小雀,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看他镇定的模样,想必是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容祈敏感注意到她的视线,手指中旋转的木棍不经意一顿,随即继续面无表情的转着。   无知老叟,胡说什么。   他暗自嗤笑着,却突然觉得耳朵有些烫。   巡城司在树上挂什么灯笼,平白有些晒人。   宁汝姗见他毫无反应,只好丧气地把视线落在还未完成的糖画前,只见老伯几下勾勒就化出容祈的模样,衣角飘袂,仙姿玉色,神韵天成。   “真像啊。”冬青看着完成的糖画,笑着说道,开心地给了一锭银子。   “太多了太多了。”老伯吓得连连摆手。   “你该得的。”冬青眨眨眼,接过大糖画,意味深长地说着。   宁汝姗眼睛盯着那副糖画,两人明明隔了点距离,可大概因为衣袖都缠在一起,又莫名觉得亲近,脚边的两只鸳鸯,缠缠绵绵的绕颈而眠,当真是恩爱两不疑。   一侧的扶玉也终于吃完自己的糖人,拍着小手,高兴说道:“我们去护国寺吃汤圆吗?我还想吃烤馕,姑娘你想吃什么啊。”   宁汝姗回神,唇角弯弯:“都行啊。”   “啊,花灯,是小兔子呢。”扶玉冲到花灯摊位前,指着其中一个小兔子说道,“姑娘给我扎了个小兔子,我也还姑娘一个小兔子。”   买花灯的人连忙勾下花灯积极推销着:“这兔子可是请专人画的,你瞧瞧着毛发……”   “嘻嘻,别吹牛了,还是我家姑娘画得更好看。”扶玉爽快地付了钱,得意炫耀着,“我那个兔子就像活得一样,可可爱爱的。”   “你会画画?”容祈终于开口说话。   “会一点。”宁汝姗接过扶玉递来的花灯,苦恼地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拿着花灯,就不能推着容祈走了。   “插这里吧。”冬青指着轮椅扶手上的横杆,笑嘻嘻地说道,“还能照明呢。”   话音刚落,容祈感觉耳边有一个东西晃着。   冬青最近的胆子当真是大。   宁汝姗吓得正打算把花灯拿下来,却刚好看到容祈扭头看着花灯的一幕。   小小的兔子憨态可掬地蹲在原地,嘴里咬着一根红萝卜。   容祈无神的眼睛倒映着着屋檐上高高悬挂着的灯笼,耀眼的光落在瞳仁上,那只近在咫尺的小兔子在瞳孔中笑眯眯地蹲着,和煦温暖的光让他僵硬的侧脸瞬间脱离了冷漠,鲜活生动起来。   “真好看。”她忍不住夸着。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如兰。   那股绵软的声音落在头顶,带着浅淡的香味,在喧闹的人群中依旧清晰可闻,沁人心脾。   容祈原本心底的不悦在这一刻奇迹般消失了。   不过是一盏花灯。   他冷冷转回视线,无所谓想着。   宁汝姗的手落在木柄上,却见容祈收回视线,神色冷淡,不见怒容,眼睛一亮,慢慢收回手。   “走,我们去吃汤圆去。”   “我想吃咸的。”   “我也要吃咸的。”   “世子吃什么?”容祈沉默间,听到宁汝姗低声问道。   他抿了抿唇,片刻之后这才淡淡说道:“甜的。”   “那我也吃甜的。”   宁汝姗软软糯糯地说着,不同于江南水乡的嗲甜柔软,她说话总是带着笑,宛若春风拂面,听得人耳朵发麻。   春风吹人醉。   他直到碰到手边的汤碗,这才蓦地响起这句话。   就在此刻,他突然不得不承认,宁汝姗在他心中终究是不一样了。   所以他会愤怒宁翌海押送贡银去襄阳,他会借着冬青蹩脚的借口第一次踏出容府。   似乎在她入宫那日,站在他面前那一刻,就像一团火苗,点燃他沉寂多年的冷血,或者更久时,他发现若是她在,他就能睡个好觉。   她是一道春风顺着屋内的隙缝终于飘到他面前,缓缓悠悠,飘飘荡荡,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吹上她的脸颊。   他挣扎,反抗,到最后依旧是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她。   可,偏偏怎么就是她呢。   他蹙眉。   “这里有辣的呢?”一旁,扶玉推了推宁汝姗的手,小声说道。   “不用,今日就吃甜的。”宁汝姗捏捏她的小脸,笑眯眯地说着。   “好吧。”扶玉丧气说着,“姑娘难得出门……”   “好啦,闭嘴吧。”宁汝姗夹了个糕点塞进嘴里,“等会想吃什么,姑娘请你。”   “等会想去看烟花。”扶玉高兴说着,“我们等会去看烟花吧。”   “世子等会去看烟花吗?”   容祈抬眸看她,那双吞噬了无数烛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漆黑深邃,宛若一片看不见编辑的深海。   “怎么了?”宁汝姗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摸了摸脸。   “没事。”容祈收回视线,手指搭在膝盖上,随意地点了几下,“随你。”   ——他看不见。   宁汝姗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答应看烟花了。   “吃吧,吃完了也可以去河边了。”冬青岔开话题,缓和着气氛,塞了好几个汤圆,视线却忍不住扫了好几眼容祈。   他自小和容祈一起长大,当真算得上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容祈眨个眼睛,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的反应?!   冬青摸了摸下巴,正准备露出一点痴笑,嘴角刚刚拉开,眼角就看到容祈看死人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满身绮念遐思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吃吃吃,世子还要吃吗?”冬青谄媚地凑上去,看架势,就像是要亲自喂他。   “滚。”   “好嘞。”冬青坐了回去,自顾自地把剩下的汤圆吃了。   我可要把夫人看好了,要是跑了这一个,就找不到第二个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汤圆,看了眼正在和扶玉说话的夫人,信誓旦旦地想着。   宁汝姗他们没有提前在酒楼定位置,所以只能和众人一起挤在护城河边上看烟花。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当第一道大红色的烟花在众人头顶散开,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呼唤,瞬间淹没着所有人的动静。   纷纷灿烂如星陨,喧豗似火攻。   宁汝姗仰头看着烟花,如雨星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却又留下来不及散去的光芒,绚烂绽放如千树开花。   耳边是扶玉激动地跳脚的声音,连冬青都忍不住叫好。   她突然心有所感地低下头。   容祈沉默地坐着,五彩斑斓的火光落在苍白如玉的脸颊上,他就像一座透着灰白之色的雕像,无动于衷地坐在混乱嘈杂的人群中,所有人都在此刻离得他远远的。   人群的喜怒与他并无关系。   她愣愣地看着,突然觉得心如针扎。   “世子,我推你离开吧。”   容祈沉默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她吐气如兰的声音,在连声爆竹中依旧清晰可闻。   宁汝姗推着他悄悄出了人群,直到耳边喧闹热烈的声音只能依稀可闻,这才停了下来。   “不看了?”容祈淡淡问道。   “不看了。”宁汝姗把轮椅上的小兔子花灯塞到他手心,“世子喜欢花灯吗,我给世子做个花灯。”   “你会做花灯?”   “会一点,小时候无聊自己学的。”她皱了皱鼻子,得意地说着,“可比这只小兔子好看多了。”   “可我又看不到。”容祈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自嘲地笑了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   宁汝姗突然伸手握住他的眼睛。   温热柔软的手落在冰冷的眼睛上。   他甚至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睫毛都能感受到她手心的软绵。   “你……”容祈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拿下。   “世子若是好好吃药肯定能好的。”   “为什么要自我放弃。”   “你自己说过的,一直向前走才是啊。”   “你忘记了。”   他说过的?   他蹙眉,隐约有些印象,却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宁汝姗的口气太过笃定,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说过。   “我们不吵架了,回去好好吃药好不好。”宁汝姗软软说道。   容祈素白冰冷的手就这样搭在她的手腕上,一只手就能圈住的手腕,细细的,温热的脉搏在指腹间清晰地跳动着。   她明明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可有总是让她感受到一点难以言弃的坚韧。   原以为她是跌落在他脚边的小雀,却更觉得她像是那团在黑暗中莹莹生光的小火苗。   容祈轻轻叹了一口气。   “嗯。”   世子和夫人和好了!   冬青这双利眼立马发现了端倪,惊喜地恨不得当场放个烟花庆祝一下,热情地跑上跑下,就差那根绳子把两人绑起来。   “这张花灯放在车前照明吧。”上马车前,宁汝姗递出花灯笑说着。   寻常马车在夜间开车都会在车檐上放几盏灯笼照明,有钱人甚至是拿着夜明珠,容家的马车就是放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不过对着夫人这样无光痛痒的请求,冬青爽快地答应了,甚至挂在车辕正上方,慎重得像是得了个宝贝。   容祈却是颇为不悦:“不是说送我的吗?”   “我在画一个送给你,这个不好看。”   “是不好看,姑娘画的可好看了。”扶玉炫耀着,“我的那个小兔子,就像真的一样。”   容祈冷哼一声。   “不要兔子。”   “我给你画一只娇娇吧。”   “谁要它。”容祈嫌弃说着,“我,要一直小雀,全身都是浅灰色的,头顶到脖颈有黄绿色的细绒,尾羽又是黑的。”   “原来世子喜欢小雀啊。”宁汝姗惊讶说着。   “不喜欢。”容祈呲笑着,“我只喜欢她。”   话音刚落,他倏地沉默下来,心中那点隐晦的羞耻却是翻天覆地地涌了上来,汹涌到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却完全无力反抗,只能面色不显,沉默地上了马车。   宁汝姗正打算上马车的时候,突然觉得头皮发麻,抬眸看了眼树上。   一双灵动深邃,在摇曳灯火中带着一点异色瞳孔的眼眸落入眼帘。   那人对着她展眉一笑,异常深邃的眉眼微微扬起,风姿特秀,爽朗清举。   ——宁汝姗。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野性桀骜,狂妄邪气。   “怎么了?”容祈久不等人上来,敲了敲车壁。   宁汝姗正打算说话,却见树上的人瞬间消失不见,连着树叶也不过是轻微晃了几下,好似不过是微风轻抚。   “没,没什么,树上刚才有一只小耗子。”   宁汝姗收回视线,上马车的时候,笑说着。   “啊,老鼠!在哪!在哪!”扶玉吓得连忙跳上马车,惊恐地四处张望着。   “没事,跑了。”宁汝姗笑说着。   “耗子?”马车内容祈挑了挑眉问道。   宁汝姗侧身坐在他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着:“刚才树上有个人。”   容祈的手瞬间收紧。   “我看着不像大燕人。”她嘟囔着,“高鼻深目,但也有点中原人的感觉。”   “不会是你说的大魏奸细吧。”   大魏在占地北地之后,攻打西夏,回鹘,甚至连着更北方的游牧名族,传说中的匈奴后代都被攻克了。   是以大魏多数人的都比大燕人来的眉眼深邃,甚至还有不少异瞳人。   “我们走吧。”冬青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   “算了,没事的,我明日去报官好了。”宁汝姗坐直身子,奉公守法地说道。   容祈冷笑着:“你去报官怎么说?京兆府那些蠢货……”   马车突然一个震动。   宁汝姗还未坐稳,就被直接颠了出去,朝着前面扑过去。   一侧的容祈伸手去捞人,马车又戛然停在原处,宁汝姗又猛地向后倒去。   两人皆躲避不及,就这样撞在一起。   头顶的夜明珠依旧幽幽散发着幽光。   马车内的两人相叠在在一起,宁汝姗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那双无神的眼睛。   靠近了看才发现原来这双眼睛格外深邃黝黑,看久了能让人溺进去。   细软滑腻的红唇猝不及防贴在冰冷的唇角上,用力到在唇角留下一点艳丽的红色。   容祈张了张唇,但很快又闭上嘴。   就在刚才张嘴那一瞬间,他尝到一点口脂的滋味。   带着那点熟悉的梅花味。   宁汝姗手脚发软,急忙起身,躲在一旁,一抬眸,就看看他唇角那点刺眼的红色,脸色涨红,连着手指都泛出红意。   “世子没事吧。”   冬青着急说道,正打算掀帘进来,却听到容祈冰冷的声音:“没事。”   “路上不知怎么跑过一只耗子,惊到马了。”冬青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守在门口小声说着。   “回府。”容祈闭上眼说着。   宁汝姗低着头,手中的帕子都要被搅出一个洞来,马车行进间,那点嫣红色在夜明珠的光亮下晃动。   马车停在容府门口。   “到了。”容府门口的冬青跳下马车说着。   沉默一路的容祈正打算下马车。   突然被人抓住手腕。   那双手滚烫颤动,软弱无骨。   “有口脂。”宁汝姗强忍着羞涩,小声说着,“我给你擦擦吧。”   容祈僵坐在原处,感觉那人靠了进来,身影落在自己面前,笼罩在他。   那只手捏着帕子落在唇角,小小的,带着滚烫的热意。   刹那间,梅香浓郁,娇嫩欲滴。 第25章 风起   深夜, 容祈被热醒。   他睁开眼,立马感觉到怀里多了一个人,原来是宁汝姗不知何时带着自己的被子一起钻进他怀中。   两床被子叠在一起, 外加怀里多了个小火炉, 能不被热醒吗。   容祈正打算把人推开, 却感觉有一只软软的胳膊搭在他腰间,紧紧箍着他,紧接着胸膛上灼热的气息透过薄衫落在胸前。   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刷子,蓬松柔软, 挠的他痒痒的。   宁汝姗曾经小声说道自己睡相不好, 他想着睡相不好能有多不好, 便没有过多在意,现在看来,她的睡相确实不太好。   ——明明之前还装得好好的。   他颇为冷漠地伸手把她的手拿开, 却不料刚刚放下,就听到宁汝姗嘴里不悦地嘟囔着, 这次一伸手直接箍住他的脖子。   两个人贴得越发紧。   软若无骨的胳膊随意搭在脖颈处, 混着跳动的脉搏, 传来一阵阵热意。   他伸手把脖颈的手拿下,谁知不过刚刚搭上手腕,就感觉一点柔软馨香贴在他胸膛上。   原本本无绮念的动作蓦然在夜深人静之时变得暧昧起来。   少女身形玲珑,宛若精心描绘的绸缎,入手皆是滑腻。   他放缓呼吸,耳边只有近在咫尺之人沉重的呼吸声。   她确实睡得很香。   容祈突然咬牙切齿。   ——这个睡相。   他尝试拿下两次, 可每次都会被她重新贴上去,就在他接受现实准备闭上眼休息时,只觉得一只脚就翘到他身上, 像一只柔软的水蛇,把人紧紧缠住。   他一扭头,便有一个绵软似奶酪的东西在脸颊上一闪而过。   马车内的那股熟悉香甜的梅花香在这一刻重新席卷而来,当时他不过不小心张了张嘴,就不小心尝到那点绵软的甜味。   现在这个香味又一处出现在面前,近在咫尺,就像话本中引诱人的妖怪,在逼得他一步步靠近。   他缓缓逼近面前之人。   两人的呼吸声开始交缠在一起,容祈的呼吸声则是越来越重。   宁汝姗无知无觉地睡着,一张白嫩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在鼻息萦绕,随着他的靠近而逐渐浓郁,到最后竟然有些醉人。   直到两人的鼻梁不经意碰在一起后,他才停下动作。   “是你先动的手。”容祈的声音在黑暗中阴森森响起。   只见他干净利索扯出一床被子,把怀中之人连头带脚直接捆起来,直接把人禁锢在怀中,一点也动弹不得。   第二日宁汝姗睁眼时,床边已经空空如也,她刚一起身就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一双胳膊,抬也抬不起来。   水嬷嬷进来的时候,她正在跟扶玉抱怨着:“胳膊好疼,抬也抬不起来,我觉得腿也好疼,不知道是不是肿了。”   她以为是自己睡相太差,撞墙上了。   “是否是世子太粗鲁了,夫人还是早些用化瘀膏涂一下才是。”她低声说道。   宁汝姗愣愣地听着,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猝不及防闹了个大红脸。   “夫人不必害羞,女子娇弱,夫人金枝玉叶自然要疼惜的。”水嬷嬷以为她是害羞了,笑着安慰着。   扶玉坐在一侧,歪着头疑惑地听着。   宁汝姗漆黑杏儿眼水汪汪的,等水嬷嬷给她穿好衣服,逃似得离开院子,谁知到了书房,发现冬青和世子都不在。   “出去了?”她问着守门的侍卫。   “天还未亮,世子就出去了。”侍卫恭敬答着。   “去哪了?”   “不知道。”   “还回来吗?”   “不知道。”   侍卫一问三不知,宁汝姗也不好意思回自己的院子,只好早早来到回春堂,却见程星卿正在看着一本长安地理志。   “我还不曾去过长安。”程星卿镇定自若地收了册子,笑说着,“也不知何时能见一次。”   宁汝姗坐在一侧揉着酸疼的胳膊,闻言只是长叹一口气。   “听说昨夜世子出府和夫人一起逛花灯了。”程星卿难得露出八卦之色,打趣着。   宁汝姗也不知想起什么,还未说话,脸却先红起来。   “你怎么也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小声问道。   “何止是我。”程星卿笑说着,“现在只怕全城都知道了。”   容祈出府的事情,过了一夜就像北风在临安来回荡了一圈,临安都传了个遍,等传到官家耳中则是三日后的早上了。   “水嬷嬷那边怎么说?”   “虽然世子不善言辞,但容夫人极为温柔体贴,夫妻夜夜歇在一起,还算恩爱。”安定墨着砚,细声说着。   “宁家?”燕行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扭头去看安定,“你有没有觉得宁汝姗长得颇为眼熟?”   安定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谦卑恭敬:“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老奴看她竟然想起多年前梅家那位的风姿,当真是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那倒也盛赞了,梅家大娘子明艳若骄阳,殉了……之后,满临安便是再也找不到那样明艳动人之人了,如今看来只有容家那位大娘子还有点相似之处。”燕行笑说着。   安定连忙躬身请罪:“官家说的是,是老奴眼拙。”   燕行翻开一个折子,带着红封,御史台的折子。   他随意看了一眼,就直接扔到地上,神色颇为不耐,眉宇紧皱:“让曹忠收手,少折腾些幺蛾子,韩铮的事点到为主,不过是几句流言,就闹出这样的动静,丢不丢人。”   “是,想必曹相也是心忧,怕流言会对两国交好不利。”安定笑着安抚着官家的情绪。   “哼。”燕行冷哼一声,“真担忧就赶紧把大魏的奸细找出来,襄阳那边可不能出差错。”   他看着案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气得揉了揉额头,片刻沉默后喃喃自语:“若是韩铮还在……”   他倏地闭上嘴,屋内陷入难言的沉默。   “韩铮的祭品……”   “都备好了。”安定话风一转,“对了,听说世子后日要在富贵楼宴请宁家的二姑娘呢。”   “二姑娘?”燕行一愣,最后从记忆中勉强翻出她的模样,先是皱了皱眉,“就是自己不愿意嫁,让妹妹顶上去的那位宁家二姑娘。”   “正是。”   燕行啪地一声摔了笔,冷笑一声:“不是最崇拜韩铮吗?在韩铮的忌日和落井下石的大姑子一起眉来眼去,算什么东西。”   “大概是忘记了吧。”安定眉眼低垂,状似无意说着。   燕行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神色突然变了变,满脸暴怒逐渐平息下来:“忘了?忘了啊……”   “连他都会不记得了吗。”他轻声说着。   安定低眉顺眼,冷静说道:“毕竟容家也是如今这个场景了,靠一个女子如何成事。”   满临安的都是知道,容家还能有现在这份荣光和体面,一是因为容家累世功勋,二便是容家大娘子嫁给了晏家唯一的嫡孙。   晏家是何等人,一等一的体面人,大长公主只要一日坐镇晏家,晏家便是谁也动不得的明珠宝玉,哪怕大长公主走了也能庇荫三代。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   安定眼观鼻子。不动声色地站在角落里听着官家喃喃自语。   “你说容祈真的会忘记韩铮吗?”   燕行捏着手中的笔,沉默片刻后又说道:“那日的事情……你去盯着。”   “是。”安定躬身应下。   当夜曹府,曹忠把玩着新到手的玉器,听着手下人喋喋不休的争论,嘴角突然微微弯起。   “容家那小子可是韩铮的忠实拥趸,怎么会去做这些事情,派人去盯着容家那小子。”   “那官家交代的东西?”有人问。   “人死了才知道哭。”曹忠微微一笑,跳动的烛火落在保养得宜的脸上,透出一脸冷意,“可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谋士低着头,不敢说话。   “韩铮当年一定是留下东西了,不然为何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我一定要得到它。”他恨恨说着,手中的玉器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让我们的人转入暗处……”细长的眼微微眯起,“就从容家开刀。”   “是。”   谁也没料到,一个看似简单,漫不经心的邀请,竟引得各方势力争相窥探。   至于在民间,若不是容家和宁家两家身份特殊,只怕会在临安众人的嘴里反复咀嚼许久。   谁不知道,容家当年定下的是宁家二娘子宁姝,可现在娶得却是三娘子宁汝姗。   一个是才气满临安的宁家嫡女,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外室之女。   谁都想从容府紧闭的大门中探听到一点消息,可奈何容府就像一个铁桶,谁也不能窥探到一点消息。   临安城流传着不少轶事,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当年容祈蟾宫折桂时,趴在酒楼上看的宁姝意外跌落酒楼,结果被英雄救美的故事。   ——听说世子和宁家二娘子这几日要见面。   也不是是谁先传开的话,没多久就传满整个临安。   人人都在翘首以盼,也不知是等着这个话本故事里的情节,还是等着容家郎君第一次出门的变数,亦或者容府那个三娘子什么时候退位。   “传言是真的吗?”   天还未亮,偷摸摸出了院子的扶玉就在一个犄角旮旯的荒废小院中里拦住冬青,气呼呼地质问着。   冬青站在屋檐下,看着展开双臂拦着的人,捏了捏手中的剑,颇为头疼地说道:“当然不是。”   “那你说怎么回事?”扶玉咄咄逼人问道。   冬青电光火石一闪,激动问道:“夫人叫你来问的?”   扶玉沉着脸,小嘴嘟起:“我家姑娘还没醒呢,再说了,我家姑娘从不过问东苑的事情,才不会问这些无聊的事情,是我听到有人嚼舌根才来逮你的。”   冬青眼角不经意往后看去,就见后面纹丝不动,嘴里的话也不知能不能说出去,越发觉得头疼。   他也没想到扶玉找人的功夫倒是一流,自己都在这么偏的地方,都还能被她找到。   “反正不是这么回事。”冬青连连摆手,大大咧咧说道,“当时容二娘子才十一岁,世子不至于对十来岁的小姑娘……你说我说的对吧。”   扶玉却是认真板起脸来,思索片刻,严肃说道:“谁说的,我家姑娘就……”   她含含糊糊,嘀嘀咕咕道。   冬青耳尖,立马警惕问道:“夫人,夫人怎么了?”   扶玉立马紧闭嘴巴,挥挥手,不耐地岔开话题:“没怎么,我就是觉得无风不起浪,你们……有鬼。”   她点了点冬青,皱皱鼻子,大眼睛斜他:“世子一大早就不见了,哪里去了?”   “在书房内,不信你自己去看。”冬青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扶玉一见容祈就怂,根本就不敢去主动找世子,加上冬青极有欺骗性的模样,也就信了,转而皱眉,背着小手,严肃说道:“世子今天什么时候去赴约?”   冬青眼风往后一扫,打着哈哈。   扶玉眼尖,突然警觉,大眼睛也跟着往后瞟去:“你在看啥?”   “没什么……唉,小姑娘,哪里这么多的好奇心。”   冬青眼皮子一跳,直接伸剑把人拦下,随即挡在她面前。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扶玉也不再上前,反而疑惑问着,“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不在世子身边。”   “世子叫我来这边的。”冬青一本正经说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嘛,世子这几日天不亮就起了,奇奇怪怪的,你也是。”扶玉手指绕着帕子,满脸不情愿,“那世子今天会带我家姑娘去吗?”   冬青摇头。   身后的树枝被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冬青心诚则灵,立马追问道:“你觉得夫人想去吗?”   扶玉挠了挠下巴,诚实说道:“我不知道,但是夫人很少和二娘子打交道。”   “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吧,姑娘很少不喜欢一个人的,以前二娘子抢了姑娘的东西,姑娘都……”   “所以你觉得夫人会去吗?”冬青咳嗽一声,及时截断她的话,继续刚才的话。   “今天嘛,肯定不去的!”扶玉看了眼天色,心思一转,坚定说道,“我该回去了。”   “那你劝着夫人别生气。”冬青紧张兮兮地说着。   扶玉背着手,煞有其事地摇摇头:“你不懂,姑娘才不会生气。”   “为什么?”冬青听着她的话,不由愣住。   “我也不知道,但我家姑娘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生气。”扶玉皱眉。   冬青觉得脖子阴森森的,只好巴巴说着:“怎么能无关紧要呢,再说了哪有人不会生气的。”   扶玉没察觉出冬青的异样,不情愿多说。   “反正就是这样的,姑娘很少生气的,要是让她生气估计就完了,再说了你们都有秘密,我们姑娘也是有秘密的,不说了,我要回去了,要是让姑娘知道我来找你,估计要骂我了。”   冬青目送她离开后,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掌踩碎落叶的声音。深冬晨雾中,容祈穿着湛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扎起,与平日的模样大相庭径,更别说,他手中拿着那根已经许久不见天日的霸王乌枪。   那根重达百斤的长/枪,在他手中举重若轻,好似不过一个玩具。   “世子觉得如何?”冬青打量着他的神色,突然看到他的虎口处,脸色大变,“怎么流血了。”   “不碍事。”容祈握着长/枪,淡声说道,“几时了。”   “卯时还差两刻。”   “回书房吗?”   “嗯。”   世子身后出现一个身形精瘦矮小之人,他接过世子手中的长/枪,对着冬青点点头,很快就消失在竹林内。   很快竹林内就好似无人来过,空荡寂寥。   “今日出门要通知夫人吗?”他跟着容祈入了屋内,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容祈慢条斯理地摘下护腕,冰白的手指落在猩红的红绳上,随后慢吞吞说道:“无光紧要的事,通知她做什么。”   冬青一个激灵,抬眸扫了一眼世子,果然见他面色阴沉,小声说道:“扶玉的话哪里值得信,不过小孩一个,世子还是问一下夫人好。”   容祈冷淡地换好寻常衣服,脸色冰冷。   “世子当年选择宁家不过是因为……”冬青动了动嘴唇,见他眉心皱起,便跳过这件事情,继续劝道,“虽不用和夫人言明个中利弊,但还是不要让夫人心生芥蒂才是。”   这几日世子和夫人的关系明显亲密许多,在冬青看来实在不需要因为其他人而坏了这份难得建立起来的情谊。   “万一夫人嘴上说着无关紧要,心里就等着世子一个解释呢。”他抛出杀手锏,一本正经地编着理由,“夫人的香囊好像快绣好了,不如我们顺道去看看。”   容祈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那里空空荡荡。   明明院中也有一颗梅树,他却觉得没有她身上的好闻。   “嗯。”他坐上轮椅,嘴角微微翘起,“做个香囊还这么慢,还欠我一个花灯。”   “对对对。”冬青连连点头。   最近容祈起得早,宁汝姗是知道的,今日在书房没找到她,她就继续在暖阁中整理着香囊的线头,这几日每天醒来胳膊大腿都生疼,活像被人揍了一样,这才导致香囊绣了四日才绣好。   不会是睡相太差,被世子偷偷揍了一顿吧。   她难得小人之心暗中腹诽着。   其实一开始为了做给水嬷嬷看时,她颇为不习惯,所以睡得并不沉,勉强维持着不扰人的睡姿,但久而久之,她也实在熬不住了,晚上便又开始睡得沉了。   若是打扰到容祈睡觉,容祈这脾气一定会把她推醒的。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这才安然入睡。   “不会真的直接打我一顿了吧。”她拿着刚刚绣好的香囊,揉了揉手臂,小声嘟囔着。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容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宁汝姗吓了一个激灵,握紧手中的香囊。   “香囊绣好了啊。”冬青眼尖,斜了一眼世子,大声说着。   宁汝姗还未说话,只看到容祈摊开手来。   她磨磨唧唧地把东西递到他手中,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世子最近都起得好早,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没时间休息。”容祈摸着熟悉的花纹,嘴角微微扬起。   宁汝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今日出门你随我一起出门吗?”容祈岔开话题,漫不经心开口问道,无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宁汝姗摇了摇头:“我今日要回家一趟。”   “宁府?”   “嗯,我娘病了,我要去看看。”宁汝姗皱着脸担忧说着。   容祈一时间也不清楚自己心中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依然觉得不悦。   “把程大夫带去看看。”他‘盯’着她看,想要从她细微的声音中察觉出是否有异样。   “没事的,我娘院中有大夫的,医术也很好的。”她坐在他身侧,软软说着。   一点异样也没有。   当真是不在意?   他原本还有点喜悦的喜庆瞬间沉了下来。   “对了,世子,我……”宁汝姗突然凑近他,软软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小心翼翼问道,容祈心中一个咯噔,眨眼又提了起来。   “怎么了?”他故作镇静地问道。   “我最近晚上睡觉有没有打扰到你。”宁汝姗眼巴巴地问着。   容祈搭着香囊的手指轻轻划过花纹,最后落在节口,斜眼扫了她一眼,一时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只好冷笑一声不说话。   宁汝姗丝毫没有察觉出不对,继续可怜兮兮说道:“对不住啊,我一向睡得沉,而且睡相还不好。”   “你知道就好。”容祈抚了抚袖子,淡淡说道。   ——她不会知道了吧。   他暗自皱了皱眉。   “那我要是晚上打扰打你,你推醒我就好了。”宁汝姗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在耳边细细响起,就像一只小雀在扑腾。   ——若是被她知道了,我等会该怎么解释?   “能不能不要在晚上打我啊。”   容祈扬起的嘴角突然僵在原处。   角落里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冬青突然噗呲一声笑起来。 第26章 争吵   容祈坐在宁姝对面的时候, 那口气还没缓过来,脸色阴沉。   今日的富贵楼格外热闹,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 容祈下马车的时候, 热闹喧嚣的客栈诡异地安静下来, 这让他的面容更加难看起来。   冬青抱剑站在门口,面容严肃冰冷,冷冷扫过来来回回的人群,直把人看得直哆嗦。   “世子。”宁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甜嗲柔媚。   她亲自为容祈倒了一杯酒, 不经意问道:“三妹妹不愿来见我吗?”   容祈回神, 手指微动,却发现手边没有酒杯的轮廓。   那杯酒不在自己手边。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停在原处, 看向出声的地方。   ——宁汝姗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怎么照顾眼瞎之人,熟悉自然。   “世子?”宁姝见他盯着自己看, 心中不安, 那张脸消瘦苍白, 眉眼挺俊,一双眼无神却格外漆黑,好似一团黑雾,看久了让人害怕。   容祈回神:“她……阿姗今日身体不舒服。”   不知为何,他觉得耳朵有点热。   今日是艳阳天,窗边洒落的日光落在身上, 晒久了便觉得有些热。   “不舒服啊。”宁姝笑了笑,“我以为是玉夫人把她叫回去了,每年这个时间玉夫人都要生病, 三妹妹孝顺,每次都会仔细照顾着。”   容祈沉默,突然开口问道:“玉夫人生病了?”   他原以为是她不愿来的借口。   “嗯。”宁姝盯着他,口气平淡,“玉夫人体弱多年,入府多年一直深居简出,连我也不过是见过三四次,顺带着和三妹妹也很少见面。”   “三妹妹性格孤僻,很少人前说话,若是说了不动听的,世子可千万不要生气。”她笑问着,声音绵软娇气,就像一个和善的姐姐为不知趣的妹妹说话。   容祈却是皱眉:“性格孤僻?”   宁汝姗的脾气虽不热情外放,但也跟孤僻搭不上边,她算得上一个内敛温柔的人,若是实在深究只能说脾气太好了。   “是啊,小时候总是一声不吭的,十来岁的时候,和我闹脾气拌了几句嘴,还偷偷跑出府,把爹爹都急坏了,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   她仗着容祈看不见,嘴角撇了撇,口气却依旧温和体贴:“爹爹疼她,骂也不骂一句,只处置了一批下人,就直接带她回去了,后来三妹妹就越发少出去了。”   容祈挑了挑眉。   宁汝姗生气?   她竟然还会生气?   她不仅会生气,还会跟人吵架?   他突然展眉笑了笑。   对面的宁姝一愣,看着他嘴角露出的浅笑,突然发现容祈笑起来当真好看,眉眼俊朗,疏朗风流。   依然一笑作春温。   她依稀想起当年还是状元郎的他,打马游街时的模样,坐在高头大马上,剑眉星目,形貌昳丽,色若春晓,她看呆了,不由探出身形,却不慎冲窗边跌落。   耳边是母亲的惊叫声。   她还记得当时下坠带来的窒息感。   而那人飘逸如赛鹤临风,英姿若惊鸿出现在自己面前。   惊鸿一瞥,至今难以消散。   若是他当年不去打那什么战就好了。   宁姝看着他的双眼,遗憾想着。   若是不打那场要了大燕三十万士兵的血战,她一定会嫁给他的。   ——“他笑了?!”   ——“相谈甚欢啊。”   富贵楼其余几间雅间内,同时响起阴暗私语惊讶声。   ——“看来传言是真的。”   ——“按计划行事。”   “世子。”宁姝语气中突然带出一点为难之色,“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问一下三妹。”   “我的玉佩是不是被她拿走了?”   容祈皱眉:“玉佩?”   “雕着花瓶和钟铃的墨玉翡翠。”宁姝看着她,缓缓说着。   容祈脸上微不可闻的笑意顿时消失。   宁姝嘴角却是露出一点笑来,嘴里可怜兮兮地说着:“她也不是有意的,想必是下人收拾混了。”   —— ——   宁汝姗坐着马车回了宁家。   宁府的管家是夫人娘家的表亲戚,深受夫人恩惠,一心为了正房,一看到宁汝姗就生怕她是因为那日将军走时没通知她的事来闹事,当下就挡在门口。   只是一开门就看到宁汝姗冷淡的脸,漆黑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半敛着,只露出一点微光,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   他突然有些害怕。   三娘子虽不爱说话,但若是盯着一人看时,总是让人感觉害怕。   将军最喜欢的就是三娘子。   当年三娘子跑出府,他们没拦着,当年的人除了他全都被将军施了家法,发卖出去了,至今没有消息,但管家作为唯一的当事人,心里确实一清二楚。   那些人早就没了。   将军为了保护三娘子的名声,让他们永远闭上嘴。   下人们心里清楚得很,若是玉夫人想上位,那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   可偏偏,玉夫人就像一尊玉一样霸占着西苑,很少出门,也从不干涉宁家内务,存在感极低,但依旧成了夫人心尖的一根刺。   “三娘子。”他把着小门,讪讪叫了一声。   “开门。”她淡淡说着。   “哎,夫人为将军祈福,戒斋,不能开大门,三……”   他僵在原处。   因为三娘子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白水黑珠的眼睛毫无波动,看得人大冬天汗毛直立。   “我是回来看我母亲的。”她轻声说着。   ——不是来找事的。   他紧绷的心瞬间放了下来,口气都松快了不少:“小门还是可以开的,三娘子快请进。”   “进门前我只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宁汝姗看着他,突然压低声音,开口说道。   管家不明所以,依旧谄媚地躬身笑着。   “爹要走的那日,为何不和我说。”   管家脸上的笑瞬间僵硬。   “这次我不会跟爹爹说,但若是下次……”她压低声音,阴森森地看着他,“你便和他们一起闭上嘴。”   管家抖了一下,惊恐地看着她。   ——她竟然也知道!   宁汝姗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来:“我从侧门进。”   管家看着离去的身影,被小仆喊了一声这才发现连着牙齿都在发抖。   “三娘子笑起来真温柔。”小仆只看到最后一个笑,关上门时,轻声感叹着。   “姑娘威胁这个长毛老匹夫做什么。”扶玉疑惑的皱皱鼻子,跟在她身后直接从侧门入,进了西跨院。   这是将军特意为玉夫人开的门,除了西跨院的人,其余人都不能随意进出。   “我不在宁府,娘又是不管事的性格,秋嬷嬷年纪也大了。”宁汝姗踏上回廊,收了脸上的笑,无奈说道,“吓唬吓唬他,让他以后做事前自己掂量一下。”   “哦,那姑娘刚才的表情确实有点吓人,我都被吓到了。”扶玉小声说着。   宁汝姗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   玉夫人不喜欢吵闹,西跨院一如既往地安静。   她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蹲在角落里理着草药。   “张叔。”   张春一扭头就看到宁汝姗眉眼弯弯地站在门口。   “小葫芦。”他连忙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细细打量着,眉心皱起,不悦说着,“怎么瘦了,容祈对你不好?”   “之前回门都没见到你,嬷嬷说你出远门了。”宁汝姗眉眼含笑,嘴角梨涡浅浅,倚风含露,盈盈脉脉。   “临时来事,办了点自己的事情,哼,我可都听说了,回门那日你那夫君可没陪你回来。”张春老小孩一般撇了撇嘴,恶狠狠威胁道,“我以后若是见到他,一定给他多扎两针。”   “世子那日不方便。”她亲密地挽着他的手,入了一侧的石椅,看着脚边的草药,抿了抿唇,“娘身体如何了?”   张春叹气:“自己糟践自己,我们能如何。”   宁汝姗闻言皱眉。   娘的身体每到冬日就会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久久不能好转,需要张叔一直不离身调养。   张春说起这个就来气,忍不住朝着宁汝姗抱怨道:“我之前千辛万苦,日夜兼程赶回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她入冬之后身体受不住,她倒好,前几日就莫名高烧不退,吃了好多药都不行。我正头疼时,结果被我发现今日天还没亮,她竟然在喝酒,秋嬷嬷发现的时候,酒都喝了三坛了。”   “倒是海量。”   他阴阳怪气地呲笑了一声。   “那娘……”   宁汝姗担忧问着。   “我把她扎睡着了。”他得意说着,揪着两撇胡子,“你今天怎么来了?”   “我就猜娘病了,所以来看看。”宁汝姗老实说着。   张春翻草药的手一顿,抬眸看着她,叹气:“你就是太孝顺了。”   宁汝姗露齿一笑。   “娘什么时候会醒啊。”她问着。   “快了吧。”他像是知道她所想,头也不抬地说着:“你就不要去见她了,她现在脾气差得很,我进去都被骂了。”   他不忿说着:“白眼狼。”   宁汝姗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哎,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娘的没良心嘛,跟你爹一样轴……”他的话戛然而止,转而长叹一口气,“听张叔的话,回去吧,你竟然都选择走出这一步了,怎么就还没想明白。”   “外面的世界不好吗,若是容祈不好,张叔给你找个好的。”   “外面的世界很好,张叔,我之前逛了庙会,庙会真好玩,这是我第一次逛庙会,我也想了许多,我知道你们有许多事情瞒着我,我可以不问,但我就是想知道,我娘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她抬眸去看张春,漆黑的眼珠明亮认真。   张春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是我不够好嘛?”   张春连连叹气,衰老的眉眼被层层皱纹遮挡着:“怎么不好,我这么讨厌小孩的人,可唯独只喜欢你一人。”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小孩了,这满天下的大人若有你一半心性,天下都不该如此。”他看着宁汝姗,瞳仁浅淡平静,目光深邃悠远。   “那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她轻声重复着,“她喜欢我看兵书,看策论,学下棋,看那些佶屈聱牙,艰涩难懂的东西,我都可学,可她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为什么总是叫我……滚。”   张春嘴里发苦,看着面前认真询问的小姑娘,咽了好几口口水,却依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娘……她病了啊。”他只能无力地安慰着,“她病十多年了,病在心里,治不好了。”   “爹说她苦,你说她病了,秋嬷嬷也总叫我忍一忍。”宁汝姗听着十五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些相同的话,蓦地有些难过,“为什么就不为我想想。”   “我就是想要一个理由啊。”   “理由?”身后传来一个冷漠嘲弄之声。   张春吓得一把跳起来,看着披头散发,不知不觉出现在身后的人,忙不迭站在宁汝姗身前,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觉得外面很吵就来看看了。”   玉夫人长得极美,就像是一朵艳丽盛开到奢靡的牡丹,哪怕现在披头散发,哪怕现在是宿醉后的模样,她依旧是满院中最夺目的存在。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哪怕她常年冷着脸,宛若朵玉雕的牡丹,但已经极近妍丽奢靡。   她的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冰冷陌生。   “你还未醒酒呢。”张春看着她还未消下去的红晕就颇为头疼,“嬷嬷,秋嬷嬷,给夫人端碗醒酒汤来。”   秋嬷嬷连忙吩咐着下人,小院一刹那混乱嘈杂起来。   可宁汝姗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台阶上同样看着她的人。   她依旧许久没看到她娘了。   当从外貌来讲,她只占了她母亲容貌的一半,性格就更是不像,她母亲尖锐冷漠,而她沉默温柔。   可她还是很喜欢她。   她娘可以闭上眼随手画出大燕的地图,可以轻易读懂她看不懂的书,可以在棋局下把她杀得片甲不留,可以学会她所有学不会的东西。   她耀眼地就像天上的太阳,哪怕漫不经心地靠在美人靠上,眉眼低垂,单是如此就已经美得像一幅画了。   虽然开口却总是刺人的话,也抵挡不住她的靠近。   日月之行,星汉灿烂。   她生来注定瞩目。   玉夫人看着台阶下站着的人,满眼愤怒,可最后还是痛苦地揉了揉额头,牙关紧咬。   秋嬷嬷连忙扶住她:“夫人,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玉夫人依旧看着宁汝姗。   完全不像看一个女儿,倒像是隔着千言万语的,略带恨意的陌生人。   她看懂宁汝姗眼里的渴望和痛苦,依旧是一如既往地觉得厌恶,却又在今日不可遏制地生出一点迷茫。   这是她的女儿。   若不是她,只怕她早就死了。   可她,宁愿死了。   “夫人走吧。”秋嬷嬷一颗心吊着,看着院中奇怪的情形,吓得脸色都白了,对着张春打眼色。   张春也扭身,挡住宁汝姗的视线,嘴里絮絮叨叨着:“走走走,我之前送的药玉是不是没药性了,我给你看看。”   “娘。”宁汝姗打破两人之间的僵直,“你好好养病。”   “我以为回门那日我就说得很清楚了。”玉夫人咬牙,这才咽下更难听的话,“你既然选择嫁给容祈,做你自己要做的事,就不要认我。”   她真的是醉了,那点悲悯也不知为何会被刚才那句话驱散,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那点隐晦的恨意被酒意放大,漫无目的地涌了上来。   “你害了我一次,还要害我第二……”   宁汝姗瞪大眼睛,一张脸血色尽失,身形晃动。   “够了。”   张春厉声呵斥着,打断她的话。   “没人害你。”他看着面前状若癫狂的人,“所有人都在救你,是你自己扶不起来。”   “若不是宁翌海大冬天跪在山门口三日求我出山,我才懒得理你,你每次生病哪次不是小葫芦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秋嬷嬷这么大年纪了,还整日要操心你的事情,你羞不羞愧。”   “但凡你能自己站起来,自己走出去。”他冷冷说道,“这小院还能困住你这个梅园之主。”   “你当初多么骄傲,现在就多么像落水狗。”   玉夫人失魂落魄地站着,像一块沉默多年的玉石。   他拉着宁汝姗直接去了隔壁的药房。   “你不用理她。”张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宁汝姗低着头不说话。   “既然娘没事,那我就回去了。”宁汝姗抬眸,露出苍白的脸,眼珠漆黑泛着水意。   “我送你吧。”张春担忧说着。   “你看着娘吧,马车就在外面,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张春心中烦闷,只好从一旁的盒子中随手掏出几枚玉佩,最后又嫌不过瘾,直接把一盒玉佩泄愤一样塞到她怀中:“都给你,都给你,你过几日来看你,顺便看看容祈对你好不好。”   宁汝姗看着满满当当的玉佩,连忙把盒子退回去:“之前的药玉还在呢,不需要这么多。”   “我听说那些大家族都需要各种东西打点的,你没事就送人玉佩知道吗。”他随手挥挥手,挥金如土地说着,“不值钱,你就到处塞。   “你从小就喜欢委屈自己。”   他不知为何气得脸都红了:“你看看满临安,容貌比得上你的有几个,性子比你好的屈指可数,那些什么才女淑女,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你今日出了这道门,把这些乱七八糟得都忘记,尽管横着走。”   “宁愿气落在别人头上,也不能委屈自己知道嘛。”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起来,眼底还未散去的泪水,越发显得眼眸明亮。   “笑什么,你……我当初若是直接把你抱走就好了。”他看着她喃喃自语说着。   “那我不是见不到我娘了。”   张春冷笑:“就这样你还要,你就是没见过好的。”   “可娘会画画,会下棋,会那些我不懂的东西。”她笑说着,好似对刚才的情形无知无觉,“张叔,你只会治病。”   “她这么厉害,我为什么不喜欢啊。”她轻声说着,“你不是也说她病了吗?”   张春愣在原处。   “是,她病了,我却救不了。”   宁汝姗低眉,岔开话题说着:“我正好想要您帮我看看世子的眼睛……”   “不看不看。”张春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对你好,我就勉为其难给他看看,他要是对你不好,我……”   “顺道毒哑他。”   他恨恨说着。   宁汝姗走后,张春坐在藤椅上,突然疲惫说道:“她还不好吗?”   一道人影出现在屏风后。   “十一岁那年她差点就死了,你当时怎么就能这么逼她呢。”   玉夫人冷漠的脸出现在屋内。   “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玉夫人闭上眼,脸色苍白脆弱,一击即碎。   “可我控制不住。”她轻声说着。   “她这么喜欢你……这世上只有她了啊。”   玉夫人沉默地站着,大红色衣裙丝毫没有夺去她的艳丽,反而让她如出云之月,凌然神圣,却也沉默死气。   宁汝姗站在侧门口,扶玉在身后担忧地看着她。   “我想自己走回去。”宁汝姗开口说着。   扶玉还来不及拒绝,就看到宁汝姗直接抬步朝着外面走去。   “你自己坐马车回去吧。”   扶玉一跺脚,只好远远跟在身后。   冬日的风吹在脸上只觉得刮骨的冷,南方的天还带着难以驱散的潮湿,一时让她分不清那点湿漉漉的感觉是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绕了多久的小巷,突然觉得肩头一疼。   “要哭就大点声哭,你们大燕人都这么矜持的嘛。”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   宁汝姗站在原处,抬头,只看到一双颇为熟悉的眼睛。   ——那日庙会上见到的少年。   那人见她丝毫不乱,从树下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极为轻盈,落在她面前。   这树上客身形极高,手脚修长,肤色极白,一双眼睛便格外出众,几乎能在瞬间吸引人。   狂傲不羁,轻狂大胆。   “谈和时期,大魏人出现在临安,一律按照奸细处理。”宁汝姗冷冷说着。   “你怎么对我就凶巴巴的,我看你对容祈那个废物就笑眯眯的。”那人笑起来,眉眼上扬,嘴里的话极为无礼,却意外让人不会生气。   “我可听说你脾气很好的。”   宁汝姗绕过他就要走。   “别走吗?”那人身形一闪,继续挡在她面前,那双眼睛在日光下竟然闪着一点墨绿色,“你知道你的夫君和你姐姐见面吗?”   “你来看笑话的?”宁汝姗挑眉问道。   “看来脾气不太好。”那人抱胸,饶有其事地打趣着。   “你把我举报给京兆府了,害我被全城搜捕,我来看你个笑话,这不是很公平吗。”他突然恶狠狠的低下头,极有压迫感地看着她,试图让她害怕。   宁汝姗推开他,继续向前走着:“举报奸细,百姓职责,你这样我只好再一次报官了。”   “可我又不是奸细。”那人再一次拦住她,这次直接把人提溜到树上去了,“你的丫鬟太烦了,我让人想把她叫走。”   宁汝姗脸上平静的表情瞬间愤怒起来。   “先别生气吗。”那人折了根树叶放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说着,“我就是很想认识你。”   “我不想,把我的丫鬟放了。”   “我又不是奸细,奸细这等小人行为哪里配得上我。”那人笑眯着眼,解释着。   他说这话时落拓不羁,爽朗放肆。   哪怕此刻宁汝姗满心愤怒,却还是下意识相信他说的话。   有些人大概天生带着明朗,自信到令人自惭形秽。   她深深看了那人一眼,最后还是移开视线。   “我就是来玩的,我还没来过临安呢,你呢,你去过长安吗?”   宁汝姗不说话。   “肯定没去过。”他笑说着,“瞧你哭都不敢大声哭的样子,长安都是你们大燕惧怕的大魏人,你哪里敢去。”   “可长安迟早会回来的。”宁汝姗头也不抬地反驳着。   这树太高了,她不敢跳。她看了片刻,有些无奈。   “呵,我改名的时候,我爹总说我狂妄,看来是没见过你。”那人突然逼近宁汝姗,盯着她仔细看着,“瞧瞧,美人狂起来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你今天堵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宁汝姗脚底是空荡荡的,身后也是空荡荡的,她坐在一根树枝上,好似下一秒就要摔下去。   粉身碎骨。   她长叹一口气,自暴自弃地说着,“我是不是也太不招人喜欢了。”   话音刚落,她就蓦然觉得眼底酸涩,压抑许久的心情还是压不住了。   她到底是被伤到了。   “哎,别哭啊。”   那人突然手忙脚乱地坐直身子。   “放我回家。”她捂着脸,哽咽说着。   “哎哎哎,放放放。”他把人带下来,甚至还体贴地理了理她的头发,手足无措,低声下气地说着,“别哭别哭,谁叫你叫我小耗子,我就是想来吓吓你的。”   “对不起,我走了。”宁汝姗推开头,低着头就要走。   “我叫白起,就是书里战神白起的那个白起。”白起没有追上去,只是捡起地上掉落的手帕,靠在树上,眯着眼看着远去的人,“记住我的名字。”   “宁汝姗。” 第27章 玉佩   “世子慢走。”宁姝站在门口对着容祈行礼说道。   富贵楼依旧人声鼎沸, 若有若无的视线总是时不时落在两人身上。   宁姝早已习惯这样的注视,谈笑自若,进退有度, 上马车前对着容祈温婉说道:“还请世子帮我问下三妹妹我的事情。”   容祈面无表情地点头。   冬青见他如此却是心中一个咯噔, 疑惑地看着马车远去。   “走吗?”他问。   容祈站在台阶下,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或打量,或嘲弄,或厌恶, 他感知这样的目光已经五年了。   可今日借着风起云涌的变化迈出了第一步。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淡淡说道:“回府。”   “她身上没玉佩?”容祈上马车边时, 莫名其妙扭头问着一侧的冬青。   冬青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世子问的是宁姝,思索片刻后点头。   “二娘子身上很素。”   如今大燕流行素雅闲淡之气, 腰间最多挂个香囊或者玉佩,今日宁姝就只是挂了一个双鹤涉水的香囊。   “怎么了?”冬青发现容祈脸色阴沉。   “没什么。”容祈沉默地上了马车。   冬青看着明显情绪不对的世子, 心中一个咯噔。   富贵楼依旧人来人往, 随着两人的各自离去, 终于散去人群,留下满地狼藉。   “都出现了吗?”   容祈坐在马车上,低声问道。   “都出现了,我甚至还看到几个大魏模样的游侠。”   “他们胆子倒大。”容祈冷笑一声。   “要不要报官?”   “之前报官抓的人抓到了吗?”   冬青摇头。   容祈嗤笑着:“废物。”   “我们去接夫人吗?”马车驶出小巷时,冬青假装无意地问道,“夫人早上没吃饭就出门了。”   马车内没动静。   冬青一个心悬了起来, 马鞭子甩一甩,路过一家包子店时,不经意说道:“这家店有夫人喜欢吃的辣包子耶。”   扶玉和他关系不错, 他自然知道扶玉每隔几日就会来这家店买包子。   “你看过她带玉佩吗?”马车内,容祈低声问道。   冬青一愣,想了想:“好像有一块。”   “什么样子的?”容祈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起。   “没细看,但应该就是普通的羊脂白玉佩,说是府中大夫送的药玉。”   冬青随意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容祈自黑暗中睁开眼,莫名松了一口气。   “去宁府。”他摸着手指关节,沉默片刻后说道。   冬青眼睛一亮,鞭子一甩:“好嘞。”   马车在喧闹的大街上慢悠悠前行,叫喊声络绎不绝,冬青驾车时漫不经心地扫了四周,寻思着等会如带夫人去哪里吃饭。   马车走到金玉街时,前面人群涌动,马车过不去。   冬青甚至听到人群中传来隐隐哭声,略微有些耳熟。他张望着,突然眼神一凝。   路口站着人不正是扶玉。   扶玉哭得眼睛都红了,站在路口也不知在张望着什么。   “扶玉!”冬青坐在车辕上,大喊一声。   扶玉茫然地四处看着,知道看到容家的马车,这才抽哒哒地跑过来。   “呜呜,我家姑娘不见了,怎么办。”扶玉站着马车下,仰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上车说话。”冬青脸色一变,连忙把人拉上马车。   “我也不知道,姑娘心情不好要一个回府,我就在后面跟着……”她哭得直打嗝,“然后走到这里的时候,我被人撞了一下,再抬头人就不见了。”   她不过是在三岔口被人撞了一下腰,结果姑娘就在眼前不见,她在三个路口都找了许多遍却都没有姑娘的影子。   车帘被掀开,露出容祈冰冷的脸。   扶玉顿时被他吓得眼泪都憋回去了。   “在哪丢的。”他冷冷问道。   “就在这个三岔路口。”扶玉有点害怕,躲在冬青身后,小声说着。   “我回府后派人去找。”今日容祈赴约身边没带守卫,只跟了一个冬青。   “不用,把我放在路边,你现在去找。”容祈听着耳边喧嚣的声音,皱眉说着。   冬青犹豫。   “临安来了不少大魏人,看来今日富贵楼里也有大魏人绝不是巧合,去找。”他仔细听着人群中的动静,最后轻声说道,“停在路边,现在就去找。”   扶玉可怜巴巴地看着冬青。   “姑娘今天好难过的。”她哽咽着,“你快去找找她。”   “快去。”容祈冷声说着。   冬青只好把马车停在一个小巷的树下,把腰间佩剑交给容祈,转头对着扶玉说道:“和世子在一起,不要乱跑了。”   扶玉连连点头。   容祈坐在马车内,耳边是扶玉的抽泣声,冬日的风带来临安喧闹的人声。   “别哭了。”   容祈身边冰冷,宛若冬日寒冰,听的人浑身一个激灵,扶玉吓得连忙捂住嘴巴。   “在宁府遇到麻烦了?”他隔着帘子低声问道。   扶玉耷拉着脑袋,丧气说道:“姑娘被夫人骂了,姑娘明明这么好,夫人为什么不喜欢她,我家姑娘会不会想不开,跟五年前一样……呜呜呜……”   她自己吓自己,吓得脸都白了,又忍不住开始哭了起来。   容祈听着她的哭声,也不知是被她哭得心烦,还是被她的话激得烦躁,忍不住握紧手中的剑。   “冬青怎么还没回来。”扶玉小声说着,仰着脖子张望着。   容祈坐在马车内,摸着冰冷的剑鞘,这才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隐隐地,他听到一点细弱的哭声。   哭声微弱宛若一只小猫。   “别哭了。”他冷淡呵斥道。   车辕上的扶玉脖颈激起一阵汗毛,瞪大眼睛,摸着脖子,小声说道:“我没哭啊。”   容祈一愣。   他闭上眼,仔细听着,那点萦绕不散的哭声已经若有若无。   ——是宁汝姗吗?   他努力分辨出那点模糊的声音。   扶玉正张望着,突然背后一凉,容祈掀开帘子瞪着她。   她吓了一跳,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没哭啊。”她弱弱解释着。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容祈‘看’着她,淡淡问道。   扶玉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他。   “有哭声吗?”他忍着不耐,继续问道。   扶玉摇头:“这里太吵了,我没听到。”   容祈抿了抿唇,竟然直接跳下马车。   扶玉连忙上前扶住他,着急问道:“世子要去哪?”   “她在哭。”他小声说着,站在纷乱的人群中仔细听着,寻找最后那点微弱的声音。   最后,他抬脚朝着身后的僻静的小巷走去。   “哎,世子,那里是小胡同。”扶玉着急地喊着,视线在冬青离开的方向流连了好几次,最后跺了跺脚,咬牙跟在他身后,小声说着,“世子去哪啊,我们等冬青回来好不好。”   容祈充耳不闻,只是朝着那个细微的声音走去。   ——哭声细弱,断断续续,连着嗓子都哑了。   扶玉见世子不理她,只好跟了上去,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碰了好几次墙壁,连着手臂都被划伤了,这才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带着他避开一些绊脚的东西,担忧地看着他。   直到走到小巷中间,那哭声逐渐清晰起来。   扶玉一愣。   “有人哭。”她呆呆地看着小胡同,小声说着,“可这个是死路了,没人啊。”   容祈脚步一顿,朝着那个突然停下声音的方向走去。   “哎,那个是破草席,小心啊。”扶玉刚扶起不慎被碰到的竹竿,就看着人朝着草席,连忙着急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容祈直接掀开草席,一股淡淡的梅花味扑面而来。   草席下的宁汝姗正巧抬头。   阴暗小巷中的容祈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明不能视物,却能让人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注视。   “宁汝姗?”容祈没听到声音,抿唇,谨慎地喊了一句。   “世子。”宁汝姗看着逆光处的人,恍惚看到五年前的容祈。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为她打开一条新的路。   耀眼夺目,宛若天神。   “你……”容祈蹲下来,犹豫地朝着她的方向伸手,修长的指尖轻轻落在她脸上。   湿漉漉的。   果然是她在哭。   “姑娘,呜呜呜,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容祈还未说话,就感觉自己被人推开,他只好匆匆收回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扶玉扑到宁汝姗怀中放声大哭。   宁汝姗安抚着拍着她的背,却是抬眸去看容祈。   容祈站在一侧,目光无神,神色冷淡,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首看着她。   眸色浅淡,眸光暗淡,形容有些狼狈。   “你流血了。”她视线一凝,突然看到容祈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   容祈这才回神,手指微动,觉得右手有些疼。   “不碍事。”他无所谓说着。   扶玉站在一旁,不好意思说着:“世子为了找姑娘,一开始碰到墙壁划伤的。”   宁汝姗一愣,看着面前神色冷淡之人。   “世子听到你在哭,才带着我来的。”扶玉抹着眼泪,小声解释着。   “回去吧。”容祈打断她的话,伸手摸了摸一侧的墙壁,皱着眉,犹豫着向前迈出一步。   这是他眼盲之后,第一次踏足完全陌生的路。   不是在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容府,而是在到处都是陷阱的外面。   外面的一切与他而言都充满危险,只是刚才在人声鼎沸中听到那点微弱,沙哑的哭声,他原本踟躇不定的心却已经代替他做出选择。   他皱眉,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瞬间冲散刚才在富贵楼带来的阴郁。   他心中有一滴血,突然有种野马脱缰,不受控制的奔跑着,而他只能无力地站在原处看着他的奔腾。   “先包扎伤口吧。”宁汝姗伸手握住他落在墙壁上的手腕。   那只狼狈流血的手在灰白墙壁上显得越发刺眼。   容祈停在原处,扭头去‘看’她。   宁汝姗摸了摸袖口却发现帕子不见了。   “扶玉,你的帕子给……”   “不要。”容祈抽回手,冷淡说道,“回府。”   “伤口流血了。”   他感觉宁汝姗靠近她,那只绵软无骨的手小心握住他的手,轻轻手背吹了一口气。   宛若一根小小的羽毛对着跳动的脉搏拂去。   他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很痛吗?”宁汝姗皱着眉,担忧说着,“还是先包扎吧,我的手帕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手帕丢了?”容祈问道。   “大概是刚才走丢了。”宁汝姗握着他的手,无奈说道,“早知道多带一条了。”   “世子,世子。”冬青着急的声音在小巷门口响起。   扶玉激动喊道:“这里这里,我们在这里。”   没多久,就看到冬青匆匆而来的脚步,他看到容祈身边的宁汝姗,瞬间松了一口气。   “我刚才没找到夫人,折返回来连带着世子和扶玉也不见了,吓得心都要停止了。”冬青苍白的脸在看到两人之后才回上血色。   “世子受伤了。”他眼尖,看到世子手背上的伤,又是一个心惊胆战。   “不碍事,回去。”容祈不悦说着。   “马车里应该有金疮药。”宁汝姗声音还带着不曾散去的哭意,鼻音极重。   容祈扭头看她,但很快又移开视线,朝着前面走去。   等两人上了马车,冬青这才完完全全放下心来,驾车马车朝着容府走去。   宁汝姗坐上马车就开始找药和白布,容祈就坐在她一侧,感受着她在自己身边来来回回地动着。   “有点疼,世子忍一会。”   耳边是她软软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那声音里没有往日听到的含笑温柔,就像一只低沉的小雀,连着啾声都不再明艳。   就在他满腹心思时,那药落在手背带来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宁汝姗早有准备握住他的手,板着小脸说道:“不要动。”   等她包扎好手,看着那只包的严严实实的手,这才满怀歉意地说着:“没有结痂前不能碰水,伤口有点深,不知会不会留疤。”   “都是我不好,不该乱跑的。”她咬了咬唇,不知所措地说着。   容祈皱眉:“为什么道歉。”   宁汝姗抬眸看他。   “是我来找你的,不需要道歉。”容祈伸手,迟疑着,最后落在她的脸上。   被风吹干的眼泪,让她柔嫩光滑的脸颊带出一点艰涩。   “为什么哭?”他问。   宁汝姗低眉:“没什么。”   容祈手指僵硬,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才慢慢收回手。   “嗯。”   原来她不愿和他说。   他心底一时间也不是是什么滋味。   宁汝姗收拾好手中的东西,这才发现张叔送的小盒子一直被她握在手心,无声笑了笑,放在矮座上。   “什么东西。”容祈听到沉闷厚重的声响,不由问道。   “张叔送我的玉佩。”她随口说着。   “玉佩?”容祈皱眉,声音低沉,“哪来的玉佩。”   宁汝姗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张叔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容祈盯着刚才出声的声音,嘴角紧抿,眼神犹豫,他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这话一定开了口,怀疑的种子就会落在两人心尖。   “世子想看?”宁汝姗看着他奇怪的模样,小心问道。   “可以吗?”他也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宁汝姗不是这样的人。   哪怕两人相处不过两月,但他依旧可以如此保证着。   她太过明亮,导致黑暗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就像他一样,全无招架之力。   “可以啊。”宁汝姗不觉有异,反而觉得开心。   能和别人分享一样东西,甚至让她生出两人关系亲密的感觉。   她的声音一刹那的明亮,让容祈愣在原处。   “不,不看了。”他突然开口说着。   借着别人的善意行自己龌蹉的心思,这样的想法一旦在脑海中形成,瞬间让他无地自容。   宁汝姗捧着已经打开盒子,愣愣看着他,失落说道:“干嘛不看。”   “有人说她丢了玉佩。”容祈看着她,那句话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说了出来。   “谁?以为是我拿走了吗?”宁汝姗没想到其他人身上,以为是这一个月处理的中馈出现了问题,认真解释道,“我没拿府里的东西,而且我很多玉佩的。”   她把手中的小盒子塞到他怀中,皱皱鼻子,得意说道:“你看看,都是我的。”   那盒子出乎意料地沉重。   “我要什么张叔都有。”她说着。   她见容祈捧着东西不动,主动把玉佩塞到他手中:“这些是张叔送我的药玉。”   容祈一模就惊讶地挑挑眉。   “白玉髓。”   “什么?”宁汝姗没听清他的话。   “这是白玉髓。”他摸着手中这块玉,随后摸了第二块玉,脸上惊讶之色不减,“这是和田玉。”   “张叔跟我说都是便宜东西的。”宁汝姗一愣,看着满盒子玉佩,突然发愁,“他还叫随便送的。”   容祈不过摸了四个,每个都是上好的玉石,心中颇为惊讶,扭头问道:“你说的张叔是谁?”   “就是张叔啊。”宁汝姗眨眼,“府中的大夫,他看上去没有钱的样子。”   “世子是不是摸错了。”她小心翼翼地求证着。   容祈呲笑一声:“所以在你眼里,我晚上没事打你,白天和你瞎扯。”   他突然咬牙切齿‘瞪’宁汝姗:“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宁汝姗小声反驳着:“可我就是浑身都疼啊。”   容祈逼近她,那双眼睛明明毫无波动,可深色的瞳孔却好似一片不见底的深海,只消一眼就能让人陷了进去。   “万一是别的呢。”他压低声音,伸手摸着她的脸,暧昧说道。   宁汝姗一愣,盯着那张俊美的脸,认真思索了片刻,不可思议说道:“我自己撞得?”   容祈满腹幽思,瞬间消失德一干二净。   “宁汝姗。”他手指收紧,捏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喊着。   马车就在此刻停了下来。   “世子。”宁汝姗含糊不清地喊着,伸手把他的手把拉下来,“到了。”   容祈气得自己下了马,对着后出来的宁汝姗冷冷说道:“我回书房。”   宁汝姗不明白她为啥生气,乖乖应下。   冬青对着宁汝姗抱拳告辞,这才跟着容祈离去。   “夫人眼睛都哭肿了,连脸都红了。”书房内,冬青为他倒上一杯水,无意说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容祈平心静气练着字,充耳不闻。   “我要不要给扶玉送个糖葫芦,问一下他。”冬青看着他问道。   容祈写好最后一个字,用帕子慢吞吞地擦着手,冷淡说道:“随便。”   “好嘞。”冬青眼尖看到夫人端着药,殷勤地端茶送水,最后眼疾手快把不识趣的扶玉拉走了。   “吃药吧。”   宁汝姗的声音还是没有笑意。   容祈摸着手中的帕子,最后淡淡问道:“你不高兴?”   “没啊。”宁汝姗笑着眯了眯眼,真实情感说道,“世子来找我,我很开心。”   那条巷子堆满了很多东西,对容祈来说,处处都是危险,可他还是能踏出这一步,她是真的高兴。   只是这话也不知哪里触到容祈了,容祈冷笑一声,扔了帕子,端起药碗直接喝了。   宁汝姗原本觉得自己挺了解他的,可不曾想这么久相处下来,世子的脾气越发古怪了。   这气为什么生她现在都摸不清了。   “不如我给世子读个书。”她只好缓和气氛说着。   容祈也发现自己反应大了,见她转移话题,便点头绕开这件事情。   ——不说就不说,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他面无表情想着。   直到冬青拿着一个帖子回来,宁汝姗才起身离开。   两人在书房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这才打开大门,容祈揉了揉额头,脸色不好。   屋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但隔壁小院灯火摇曳,让小院重新染上光明。   宁汝姗洗漱好,正坐在葡萄藤架下出神,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扶玉拿着大帕子给她擦着头发。   “宁府还是我家吗?”她握着手中的墨色玉佩,突然问道。   “为什么不是。”扶玉捏着她的头发,闻言惊讶说着,“宁府有将军,有夫人,有秋嬷嬷,还有张大夫,嘻嘻,还有扶玉我呢,怎么不是姑娘的家。”   “可娘……”   “夫人……没有夫人那就还有别人啊。”扶玉咬咬唇,机灵说道,“以后姑娘有自己的小孩子,不就填了夫人的位置了吗。”   “那怎么一样。”宁汝姗扑哧一声笑起来。   “怎么不一样。”扶玉严肃说道,“姑娘生个跟你长得一样的小姑娘,你对她肯定比夫人对你要好。”   “夫人脾气不好,咋们就避着她走。”扶玉笑说着,“我们可以去将军在的建康府,实在不行,我们就跟张大夫回山,我还没去大山呢,也不知道好不好玩。”   宁汝姗眉眼低垂,浓长如小刷的睫毛轻轻敛住双瞳。   “姑娘喜欢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啊。”扶玉突然异想天开地说着,“我倒是喜欢小娘子,长得和姑娘一样,姑娘小时候长得就好可爱,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地,笑起来梨涡深深的,就像年画里的娃娃,小姑娘长得向您,大家一定都对她很好,她一定过得很开心。”   她一边说一边给宁汝姗打上一根粗辫子。   “我就天天都给她买糖葫芦吃。”扶玉最后说道。   “万一跟你一样整日喊牙齿疼怎么办。”宁汝姗抬眸,高高悬挂在影壁上的灯笼把烛光落在漆黑的瞳孔中,晕开涟漪光亮,温柔可亲。   “才不会。”扶玉不高兴地嘟囔着,跟在她身后入了屋内,嘀嘀咕咕着,“我会看着她的。”   小院重新落入安静之中,日益萧索的葡萄藤只剩下几点稀疏地藤蔓,只等着开春就能重新焕发生机,隔壁院落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屋脊好似蛰伏地巨兽趴伏在黑暗中。   就在此时,两院连接的拱门阴影处绕出两人。   “扶玉说玉夫人对夫人颇为严苛。”冬青皱眉说着,“今日就是玉夫人把夫人骂了,夫人才……”   容祈低着头不说话。   “我虽不知道宁二娘子和世子讲了什么。”冬青犹豫一天,最后还是开口说着,“但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总是相信夫人的。”   “夫人太善良了,我时常觉得她其实更像……韩相。”   他盯着容祈的侧脸,一咬牙,接着说了下去。   “带着通透清澈的天真。”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依旧抱着善意看到这个世界。   一如韩相,明知大燕已经病入膏肓,依旧抱着一腔热情跳了下去,直至被人背叛,挫骨扬灰。   宁汝姗是一汪春水,是一块水晶,更是一簇火。   笨拙却坚定地照亮着身边的一切。   容祈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一处跳动的灯笼上,烛火倒映在瞳孔上,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冷漠如吞噬一切的深海。   “可,为什么不是她。”他喃喃自语。   他这几日也一直在想。   为什么不是她。   若是她,该有多好。   “富荣公主的邀请……”他看着容祈,小声说道,“你让夫人去吗?” 第28章 赴宴   宁汝姗睡前看了一会今日的小报, 小报内容真真假假。她全都翻了一遍也没看到前线的消息便失望地叠起报纸准备歇息。   “咦,姑娘,你觉得这个是真的吗?”扶玉收起抱起的时候, 突然指着其中一则短讯问道, “这里说韩相离世留下巨额宝藏。”   宁汝姗闻言失笑:“韩相出了名的清贫, 哪来的巨额宝藏,大概又是哪来的流言蜚语,胡编乱造。”   “我看他说得振振有词,正乾八年冬日, 韩相去世前曾募集一笔军饷, 后, 九年开春,按理应该送到边境的军饷消失不见,这里还隐晦提及韩相当年得梅家庇护, 不知是否留有继承人。”   宁汝姗打了个哈欠,抬眸看了眼外面, 小院空空荡荡。   “军饷都是朝中批复的, 若是真的没了, 哪有这么轻易结束的,还有……”她叹气,抱着跃到膝盖上的小猫,无奈说道,“当年大魏只要求韩铮一人自尽,结果却成了屠杀韩梅两氏满族, 哪有人幸免,韩夫人不是说带着刚出生的孩子一起自/焚了吗,当时不是还闹到验尸的地步了吗。”   扶玉听着也皱起了脸, 愤愤说道:“官家可真糊涂。”   宁汝姗咳嗽一声,看了眼水嬷嬷,见她不再门口守着,这才低声说着:“不要胡说,小心给容家带来麻烦。”   “可就是这样啊。”她收起报纸,不悦说道,“若是韩相还在,别的不说,将军在康建府一定不会这么辛苦。”   “别说了,睡吧。”宁汝姗看了眼沙漏,刚刚到亥时。   下午见冬青神情严肃,想必是有要事,世子今夜应该不会来了。   “哎。”扶玉动作麻利地为她换上寝衣,确认了暖炉的炭火,最后才熄灯关门离去。   谁知她一转身,就看到拱门处走出一个人影。   “世子。”她定睛一看,惊讶喊道。   屋内宁汝姗听到外面的动静,刚刚起身掀开罗帷露出一个脑袋,就听到大门被打开,紧接着屏风处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世子。”她惊讶说着,正在下床点灯。   却听到容祈低声说道:“不用起来。”   容祈声音低沉,屋外晃荡的灯笼透过窗户纸落在他身边,笼罩着一点稀薄的轮廓。   世子心情不好?   罗帷被人掀开,一个人躺了进来,带来一阵冰冷的气息,宁汝姗皱了皱眉,偷偷往里面挪了挪。   “世子心情不好吗?”屋内重新陷入寂静的时候,宁汝姗低声问道。   容祈规规矩矩地躺着,自喉咙中溢出一点声响。   “没有。”   黑暗中,宁汝姗失落地嗯了一声。   容祈不会倾诉其实也在她的设想中,但还是有了克制不住的失落。   她以为两人的关系至少亲近了不少。   他今日找她时,独自一人踏入那条阴暗危险的小巷,沉默而坚定,最后站在她面前。   让她依稀重新看到了多年前意气风发的世子。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变。   “睡吧。”黑暗中容祈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低声安抚着。   “嗯,对了,我明日早上要出府。”   容祈现在每天天不亮就走了,她除了下午去送药很难见到他,直到入睡前,这才想起此事,连忙说着。   “去哪?”容祈皱眉。   “慈幼局。”宁汝姗说道,“娘之前捐了一大笔钱给相国寺下面的那个慈幼局,我想着马上就要下雪了,去看看还有没有缺的。”   大燕承前朝悲田养病坊的做法,分别开设东西两院,收容老弱病残之人,也会救济许多无家可归之人。   制度奉行多年,最后在韩相的建议下层层细分成更为细致的举措。   收养乞丐、残疾者和孤寡老人的福田院,施医给药的安济坊,负责安葬的漏泽园,专业收养遗婴弃儿的举子仓、慈幼局和婴儿局,负责灾荒救济的广惠仓、常平仓和义仓,甚至还有承担家族内互助的义庄。   宁汝姗说的相国寺下面的慈幼局便是背靠相国寺救济形成的收养小孩的福院,这些年得了不少贵人救济,在临安名声不错。   容祈点头:“记得带护卫去。”   “嗯。”宁汝姗低声应了一声。   没多久,他对面就传来一个平稳的呼吸声。   宁汝姗一向睡得又快又熟。   ——“富荣公主的邀请……您让夫人去吗?”   富荣公主乃是当今最为受宠的嫡公主,性格骄纵放肆,最忌她人比自己貌美,阿姐就曾被她刁难过,幸好阿姐性格强势,加上当时宴清的解围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她一向骄傲,当年和容宓闹得不开心,至此和容府都没有太大的交集,今日下午却把帖子送到容府。   邀请他和宁汝姗去赛马。   他早上出门,下午就送来帖子,他不得不思考这是不是上面之人的第一次试探,只是不知为何要带上宁汝姗来试探。   这也是他不得不慎重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若是让她去,她务必会被卷入这一切。   若是不让她去,不知他们有没有后手。   ——“夫人可比富荣公主长得美,我听说之前有个小官女儿随父入京,长得颇有美貌,公主直接把那人脸划了。”   冬青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不得不想着。   鼻梁应该很高,他曾摸过她的鼻子,秀气挺拔。   嘴巴是小小的,两人不小心接触过,绵软如梅花奶酪。   睫毛应该长长的,每次睡觉都能感觉她的睫毛软软地落在自己下巴处。   他睡意朦胧间想着,鼻尖那点淡淡的梅花香笼罩着他,让他轻而易举地起了睡意。   只是正当他快要睡过去时,突然感觉对面的宁汝姗又一次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滚烫绵软的身子,哪怕不特意伸手,也能感觉到玲珑有致的身形。   ——一个人的睡相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差。   他自黑暗中无奈地睁开眼,正打算扯个被子给她重新捆起来,结果不小心碰到胸前一簇绵软,瞬间僵在原地。   可很快又感觉出不对劲。   怀中之人整个人蜷缩着,甚至在颤抖。   宁汝姗嘴里嘟囔着几句,整个人贴了上来,隐约可以听到几声模糊不清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一点抽泣。   他沉默着。   面前是一片黑暗,手边却是柔软温热的触感。   那么小,那么软,就像那只跌落在屋檐下的狼狈小雀,急需他人的安慰。   她在害怕。   这个想法就这样突然地跃上心头。   他缓缓伸手,轻轻落在纤细弯曲的脊梁上,少女特有的单薄柔软清晰落在他的掌心,连带着那点跳动的脉动都在这一刻和面前之人混为一体。   他轻轻拍着怀中之人脊背,最后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睡吧。”   他贴着她的耳朵,声音深沉温柔,如风吹过,最后也安抚着怀中抽泣的人。   宁汝姗一觉醒来,睡眼朦胧地摸了摸一侧床铺,果不其然是冰冷空荡的触感。   “姑娘。”扶玉听到里面的动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   “进来吧。”宁汝姗今日一觉醒来颇为神清气爽。   扶玉推门小心进来,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见她眉眼一片松快也偷偷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宁汝姗好笑问着。   扶玉一边为她着衣一边笑嘻嘻说道:“以前姑娘和夫人……发生争吵,晚上都要做噩梦,我昨日还担心会不会吵到世子,不过现在看姑娘精神不错,看来昨夜睡得不错。”   宁汝姗一愣。   她昨夜应该是做噩梦了,只是没多久……似乎有人为她吹走了所有的害怕。   ——是世子吗?   “姑娘今天穿这件大红色的凤尾裙吧。”扶玉叽叽喳喳地打断她的话,捧出一条百花团簇百褶凤尾裙。   “也太艳了吧。”宁汝姗摇摇头拒绝着。   扶玉嘟嘴,忍不住又劝着:“这是目前临安最流行的样式呢,大娘子那天逛街给姑娘买的,姑娘真的不试试吗。   “夫人多爱穿大红色的襦裙啊,每次我就觉得再也没有比夫人还好看的人了,我家姑娘继承了夫人的美貌,穿红色也一定很好看。”   她撺掇着,眼睛亮晶晶的:“上次大娘子还送了个红宝石头面,配这个衣服刚刚好。”   “试试嘛。”她哀求着,“我们去完慈幼局还可以去相国寺看看,听说梅花都开了,我们摘一点做梅花糕吃。”   宁汝姗嘲笑着:“相国寺的梅花可不能随意摘,你要是喜欢我就厨房在花园摘一点下来给你做。”   “都说相国寺的梅花临安一绝,我们赏花的时候可一定要人比花娇啊。”她开始胡诌。   宁汝姗无奈点头:“算了,就听你的。”   扶玉小声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和上妆的小丫鬟商量着要画个梅花妆。   等宁汝姗上好妆换好衣服,对着镜子装了一个圈,看着镜中艳丽富贵的人,只觉得陌生,颇为不好意思地问道:“好看吗?”   屋内众人看着她,瞬间安静下来。   一侧的水嬷嬷忍不住说道:“夫人当真绝色。”   扶玉跳起来连连拍手,得意说着:“好看,好看极了,我家姑娘也太好看了。”   宁汝姗已经习惯她的跳脱,目光落在水嬷嬷身上。   “夫人年纪这么小,应该多穿这些艳色的衣服,多好看啊。”水嬷嬷见惯了各色美人,各有千秋的美色则不计其数,可今日见了宁汝姗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貌远超众人,在目前的临安无人能及,往上数大概只有一个梅家大娘子可以媲美。   临安怎么会忽视这样的一个绝色佳人呢。   “走吧,我们走吧。”扶玉捏着她的手,顺手从玉盒里挑出一块墨玉玉佩作为禁步配饰。   “白色的感觉压不住,黑色的好一些。”扶玉打量着,笑眯眯说着,“过几日张叔来,让张叔送我们一盒黑色的玉佩。”   因为张春每次开口就是不值钱的东西,小玩意,随便拿去扔等等,导致连着扶玉都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开口就是送一盒。   宁汝姗昨日被容祈提了这些玉的价值,突然明白张叔这一箱玉佩只怕千金难求。   “说起这事,我还要去找张叔好好说说。”她点了点扶玉的脑袋,笑说道,“我们走吧。”   “对了,世子说下午的药推到晚上,他今日不在府。”上马车前,扶玉想起冬青一大早的嘱托,忙不迭对姑娘说道。   “这么忙。”宁汝姗皱眉。   “是啊,我怎么感觉最近世子好忙啊,而且姑娘觉不觉得世子的腿越走越稳了。”她附在耳边小声说道,“昨日世子来寻姑娘,走得可稳了,只是眼睛看不见一开始撞了好几次。”   “若是以后眼睛也好了。”她摇头晃脑着,“那这桩姻缘我倒是觉得勉强还可以。”   “还勉强可以。”宁汝姗失笑,“看来我们扶玉眼光很高啊,也不知以后要找个什么样郎君。”   “我才不要郎君呢!我要和姑娘永远在一起。”扶玉皱鼻子,得意说着,“当然是勉强可以,我家姑娘哪里不好,那可是样样都好,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她翘起大拇指夸着。   “世子别的先不说,脾气就不好。”她不悦嘀咕着。   “胆子倒是大起来了。”宁汝姗笑说着,“敢在背后说世子坏话。”   扶玉愁眉苦脸,爽快认怂:“我也只敢在背后讲,世子瞪我的时候,我就很害怕。”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起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相国寺山下的慈幼局。   慈幼局占地不小,是个独立的三进院子,每年救助的人看在他们受相国寺庇护,也都多看一眼,求个美名,所以常年救助钱银不少,整个慈幼局里的小孩看上去格外活泼。   管事是相国寺里正字辈的沙弥,对着谁都是眉眼不抬,波澜不惊的模样,接了宁汝姗送的棉衣粮食,恭恭敬敬请人进去喝了一杯茶。   “好香的梅花。”宁汝姗走在花园中,惊讶说道,“局中今年怎么换了梅花。”   正心没想到这位女施主还记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时颇为震惊:“正是,原先是普通的树,但年前局里有几个小孩去相国寺求了几株梅花,后来我们索性就都换了。”   “童子佛心,也算不辜负相国寺教化。”宁汝姗笑说着。   大燕佛教兴盛,其中梅花僧也是极为流行的一种现象,其中之一便是梅花中的定格意向和佛教宣扬的净土信仰同出一脉。   雪梅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便是如今的写照。   正心一愣,扭头仔细打量着身侧女子的容貌,突然愣在原处。   “施主姓梅。”他脱口而出。   宁汝姗摇摇头。   “是贫僧失礼了。”正心倏地回神,对着她深深行了一礼。   “我虽不姓梅,却是爱梅之人。”宁汝姗缓和着气氛,“这梅林不错,大师不必跟着了,我在这里自行闲逛即可。”   正心最后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这和尚有点奇怪。”扶玉摸摸下巴,小声说道。   宁汝姗在凉亭内坐了下来,撑着下巴看着寒梅,笑说道:“你不是要摘梅花吗,去摘几支来吧,小心一点。”   扶玉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走了。   慈幼局格外安静,连着鸟雀都畏冷躲了起来,只有风吹过梅花带来的悉数声,却意外让人心旷神怡,心平静气。   局中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是统一集中管理的,而十岁以上则是需要读书或者学习一技之长的,毕竟局中只赡养小孩到十五岁,之后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哎,送你的。”一枝带着寒霜的梅花落在她面前的石桌上,紧接着一张脸倒挂着出现在宁汝姗面前。   “是你。”她惊讶说着。   “是我。”白起跳下来,对着她咧嘴一笑,爽朗放肆,肆无忌惮。   “你怎么还在临安。”宁汝姗奇怪地看着他,认真问道,“你还没被抓起来吗。”   白起闻言颇为无语。   “就你们大燕京兆府那些个废物还想抓我,我又不是小猪崽子。”他不屑嗤笑着,“就他们的脑子,我估计连小猪崽子都抓不到。”   宁汝姗点点头:“你说得对。”   “咦,你不反驳我吗?”白起颇为惊讶。   “可你说的没错啊。”宁汝姗摇摇头,“他们确实没抓住你,那你怎么骂都是正常的。”   白起得意地扬起下巴,故作潇洒的抽出腰间的扇子,傲气说道:“看来你也不是很狂嘛。”   “哪里比得上你。”宁汝姗捡起座子上的梅花,笑说道,“说起来,不知我有幸能知道你的名字嘛。”   白起摇扇子的手一顿,脸色阴沉下来:“我和你说过的。”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   “你忘记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宁汝姗,在日光下带着墨绿色的瞳孔熠熠生光。   “你什么时候说的?”宁汝姗无辜说道,“我就和你见过两次啊。”   白起气得扇骨都被捏的咯吱响。   宁汝姗看着他杀人的视线,仔细思索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不会是昨天最后说的吧。”   “我当时哭得颇为认真,真没听见。”她一本正经解释着。   白起被气得仰倒,到嘴边的话死活冒不出来。   “那我还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宁汝姗真情实感地问着。   “不能了。”白起粗声粗气地反驳着,“爱哭鬼。”   “那我也不要知道了,小耗子。”宁汝姗软绵绵地反驳着。   白起瞪着她,手指微痒。   这人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这么欠揍啊。   “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两人沉默片刻后,异口同声问道。   “窃取你们大燕情报的。”白起嘲弄地看着她,讽刺道,“你快去报官抓我啊。”   宁汝姗哦了一声,认真点头:“知道了,我会去报官的。”   “反正也抓不住你。”   “但是可以给你找麻烦啊。”宁汝姗动了动鼻子,一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水光潋滟,“你瞧,你不是受伤了嘛。”   白起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狭长眼睛微眯,看着面前笑颜如花的女子,原本懒散闲靠的姿势眨眼就充满锐利杀气。   那是见过血的滔天煞气,凝若实质,连着手中风雅得趣的扇子都在此刻因着微微打开的扇面成了杀人的利器。   宁汝姗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抬眸看他。   “你打算杀人灭口吗?”她双眸明亮,不卑不亢,毫无畏惧地问道。   白起冷冷看着她,最后啪得一声轻轻合上扇子,打破凉亭内的死寂,展眉一笑:“我可不杀女人。”   “那你杀谁?”   “杀我觉得改杀之人。”他随意笑着,嘴角笑意放荡不羁,无畏无惧。   宁汝姗笑着摇摇头。   这是她见的第一个大魏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坦诚热烈,就像一团火,哪怕随意坐着也足够耀眼。   “你呢?”白起扬起下巴,随口问着。   “马上就要下雪了,给小孩送棉衣。”宁汝姗诚实说着。   白起看着她,突然感慨着:“你们大燕的韩相真是厉害,建立的两院,收纳孤寡鳏独,当时奇迹一般安抚好南下的惶恐不安的百姓,之后三年内就让南燕步入正轨。”   “当然厉害,他可是大燕第一位文武双状元。”   “你们大燕一共两位文武双状元,现在看来可都没落得好下场啊。”白起见不得她得意,呲笑一声,“一个被挫骨扬灰,一个被万人唾弃。”   宁汝姗脸上的笑容突然沉默。   “这些人若是去了我们大魏,绝对不会是这个下场。”白起手指拨弄着白玉扇骨,扇面开开合合,他态度闲适放松。   “你到底是谁?”宁汝姗盯着他再一次问道。   “我才不告诉你。”白起目光自树林外一扫而过,长叹一声,“你那个爱哭包的小丫鬟回来了,她可太能哭了。”   他经过宁汝姗身边时,突然笑着眯了眯眼,颇有点阳光开朗的少年气。   “等你想起我的名字,我再还给你。”   话音刚落,只见他指尖挂着那枚墨色玉佩,他仔细看了一眼,惊讶地扬了扬眉。   “谁送的,他一定很喜欢你。”   白起压着她着急伸出的手,慢条斯理地在她耳边说着。   “花瓶和钟铃在佛寓中代表众生平安,这块玉佩是北方戈壁墨玉,极其难找,可以说的是有价无市,寓意则着像影子一样保护你。”   “你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且一定是个善良温柔的人。”白起不由感叹着。   宁汝姗愣在原处。   ——像影子一样保护我。   这是母亲送给她的十一岁生日礼,而在那前一天,她曾跳入护城河的滚滚暗流中,一心求死。   保护我?   原来她也想要保护我。   “姑娘。”扶玉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里的梅林可真大。”   “姑娘怎么哭了?”扶玉扔下手中的梅花,大惊失色地跑了过来。   宁汝姗看着她,突然展眉笑了笑:“没,风太大,眼睛不小心进沙子了。”   扶玉担忧地看着她:“那我给你吹吹,姑娘不难受。”   “不难受,扶玉。”宁汝姗低眉,“只觉得高兴。”   “姑娘你怎么了?”扶玉担心地看着她,手中不安地捏着她的袖子。   “没事了,我们走吧。”   凉亭顶上,白起手指绕着那块玉佩,看着远处的主仆二人,目光落在大红色衣裙的宁汝姗身上。   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当真是个美人儿啊。   “你说得对,她就是太善良了。”他收回视线,突然嘲弄笑着,“可这世道,唯独善良最不值钱了。”   “也许吧。”梅林内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男子声音,“可谁不喜欢善良的人。”   “是啊,谁不喜欢呢。”白起跳下凉亭,“连我都要喜欢上了。”   “亲曾见,全胜宋玉,想象赋高唐。”他背着手,缓缓念着,连着声音都不知不觉带着笑意。   “啊,本来是来挑拨离间的,忘记了。”走到一半,白起突然回神想起正事,扭头就要走,就听到那个背后有人幽幽说道。   “来不及了,富荣公主已经派人来请了。”   “不知道小哭包会不会哭啊。”他敲了敲扇子,颇为幸灾乐祸,“我去看看。”   山脚下,宁汝姗看着面前拦路的人,不解说着:“什么赛马会,我不知道。”   “富荣公主昨日给世子和您下帖子要求一同去梅园赛马,”为首之人穿着皇城司的衣服,一板一眼说着。   宁汝姗想了片刻,委婉说道:“我不会骑马,恐怕要辜负公主美意了。”   谁知那人已经不让开,连着姿势都不动一下,依旧重复道:“请夫人虽卑职去梅园。”   “请夫人随卑职去梅园。”他身后之人异口同声齐声喊道。   扶玉大声呵斥道:“不去就不去,光天化日还打算强行绑架吗。”   首领低眉顺眼地听着。   宁汝姗挑了挑眉:“你们今日一定要我去。”   “是。”那人抬眸扫了一眼宁汝姗,目光中带着一点怜悯之色,“还请夫人不要让我们为难。”   “带路吧。”宁汝姗压住暴怒的扶玉,低声说着。   “这个富荣公主好霸道。”扶玉气呼呼地说着。   “官家和皇后的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宁汝姗平静说道。   “我听说这个富荣公主最讨厌比她好看的人了。”扶玉看着自己姑娘的脸,后悔说道,“早知道今天就不打扮了。”   “看架势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宁汝姗笑说着,捋了捋鬓角,“没事的。”   扶玉脸上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这个梅园颇有来头,原是梅家大娘子下嫁给韩铮时的陪嫁,后来大娘子身死后被官家收回,直到富荣公主及笄大礼时,被赐给她。   梅家大娘子本就是惊艳绝伦之人,这间梅园是她亲自设计布置的得意之作,占地面积极大,但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以梅定位,庭院深深,寒梅堆雪,美轮美奂,堪称林园瑰宝。   宁汝姗刚刚踏入这个梅园却愣在原处。   ——好眼熟的布置。   “走吧。”领路的丫鬟早已习惯外人看呆了,嘴角一挑,不屑又怜悯地看着她。   扶玉也愣在原处,傻傻地跟在原处。   ——这不是夫人院中缩小版的布置吗!   主仆两人穿过曲折的游廊,最后被带到梅园最大的阁楼脂雪阁中。阁楼中早已坐满了人,随着宁汝姗的到来皆停下动作向着门口看去。   所有人都愣在原处。   临安何时出了这一号美人。   宁汝姗神色巍然不动,视线随意一扫,就在这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   宁姝。   宁姝原本满脸含笑地和身边之人说话,只是看到宁汝姗身上时,脸上的笑意突然僵在原处。   因为她今日穿着的衣服和宁汝姗一模一样。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她从小自负容貌,从不在容貌上输人,但今日看着门口之人,不得不承认。   她比不上宁汝姗。   这件艳色夺目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自小知道宁汝姗好看却从未发现换上盛装的宁汝姗竟然如此艳丽夺目,满堂春色无一能和她媲美。   她嫉妒地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你就是宁汝姗。”   说话之人双十年华,穿着牡丹薄水烟色逶迤拖地长裙,梳着高高的瑶台髻,金玉凤钗玎珰环绕,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荣公主。   “正是。”宁汝姗镇定自若地入了屋内,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快要被嫉妒掩埋的宁姝突然松了一口气,甚至生出一点隐晦的恶意。   天下谁不知道,富荣公主最厌恶有谁比她还美。   宁汝姗跪在正中,感受着周围之人的视线,其中以富荣公主的视线最为挑剔。   “他们当真没说错,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富荣公主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却没有落到眼底。   “可我就是讨厌美人。”   “尤其是容祈身边的美人。”   她摸着手边的夜光杯,下巴扬起,也不看人,也不叫人起来,只是语气平淡说着。   屋内的气氛倏地陷入死寂。 第29章 破局   梅园依山而建, 山腰附近有一个占地极大的跑马场,今日的赛马就是在这里。   容祈披着大氅,坐着轮椅来的。   冬青推他入场时, 场地内原本热闹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场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很快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对着容祈的出现不再刻意停留目光。   “去看台上吗?”冬青问。   容祈点点头。   “这里距离相国寺不远,等会要去接夫人吗?”冬青来到一处避风的地方,随口问道,“我早上出门前特意嘱咐夫人不必下午回来送药, 把时间挪到晚上了。”   “嗯。”   跑马声总是时不时地在耳边响起, 探究的视线若有如无地扫过他。   容祈皆是沉默以对。   “今日都来了谁?”   “临安三品以上的郎君娘子都来了, 各家娘子目前在脂雪阁由富荣公主接待,现在跑马场的人是八皇子燕行负责。”   “嗯。”容祈今日赴宴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对场下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梅园虽是早早就被官家收走, 可有个梅花迷林和玲珑棋局至今还未破旧,导致山顶的千层宝阁至今还未被踏足。”   冬青摸摸下巴, 煞有其事地说着。   容祈漫不经心地听着, 目光朝着山顶‘望’去。   多年前, 他曾被韩相抱在怀中踏上庞大迷乱的梅林,走过难以破解的棋局,最后站在那座雄伟壮观,瑰丽精巧的琉璃白玉七层飞虹塔前。   巨塔如锥,直冲云霄,大块整齐平整的青砖层层而上, 慢慢收紧至塔顶。   各层出檐处皆外镶黄、绿、蓝三彩琉璃,檐下斗拱、倚柱、佛像、菩萨、金刚、花卉、盘龙、鸟兽构制精巧,令人目不暇接。   塔正面入口处的十字歇山式小楼阁更是富丽堂皇, 极尽富贵。   一塔玲珑驾碧空,满山翠柏起秋风。   它是大燕南下后最为精巧富丽的建筑。   “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被破解吗?”有个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冬青扭头扫了一眼身后的男子,露齿一笑,爽朗无害:“自然,天下巧思尽出梅园,梅园无主后,除非他们用火器毁了整座山,不然只能静待有缘人了。”   “好厉害啊。”那人小声说着。   “这位郎君是?”冬青打量着面前之人。   说话这人穿着青竹色锦衣,瘦弱矮小,脸色雪白,眼睛清澈明亮,像只山野里的小兔子。   不是临安城里长大的郎君。   冬青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无官位,今日是随皇城司副统领王铿来长长见识的。”那人微红着脸,小声说道。   “王铿是你?”冬青眼波微动,态度甚是温和地问着。   “是我大兄。”   “我常年在外游历,很少回临安。”他解释着。   “幸会。”冬青抱拳,挑挑眉,意味深长地说着。   王锵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默默缩回脑袋,坐在角落里继续当个哑巴。   容祈对刚才的一幕视而不见,沉默地坐着,只是没多久就听到马蹄滴答的声音朝自己走来,很快又停在自己面前的看台上。   “容祈,我请你看出好戏。” 八皇子燕行高声说着,颇为幸灾乐祸。   容祈无神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平静冷淡,毫无波澜。   冬青皱眉,看着底下的八皇子颇为不耐。   赛马场再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这个角落中。   王锵收紧衣服,整个人都躲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何事?”容祈蹙眉,不得不淡淡问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燕行扬了扬头,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模样,忍不住激道,“不敢?”   容祈只是看着他,却并不搭理他。   空气中充斥着难捱的无声。   燕行在临安素来横着走,何时有过这样的无视,一时间脸色阴沉下来,阴恻恻说道:“看来对那个维护你的小夫人,你也不上心嘛。”   容祈脸色终于变了变,眉宇阴沉:“你把她怎么了?”   燕行见他终于露出一点变化,得意说道:“可不是我,是我二姐请她来赴宴了,如今正在梅花迷林里呢。”   冬青脸色一变。   ---- -----   脂雪阁中,富荣公主有意落宁汝姗面子,只是和身旁的几个贵女说话,特意不叫她起来。   屋内众人或怜悯,或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之人。   “说起来,我怎么听说原先容祈要娶的人是你啊。”富荣公主擦了擦唇角,抬眸看向宁姝,笑脸盈盈地问道。   宁姝一愣,目光下意识落到宁汝姗身上。   宁汝姗一脸平静,脊背挺直,眉眼低垂,依旧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看似弱势,却总是透出并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冷淡模样,哪怕是这样尖锐的问题,也丝毫引不起她的重视。   沉默却不卑微,弱势却不会让人轻视。   宁姝走了回神,最后是被身边的贵女推了一下,她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富荣公主,心思回转,这才轻声答道:“当时容家只说是宁家女。”   她说得委婉谨慎,但屋内众人却还是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但若不是此次容祈大婚,谁也不知道原来宁家还有一个女儿,还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儿。   “当年容祈英雄救美,救你于危难,你倒是有些……气魄。”富荣公主的视线不屑的扫过宁姝,最后又看向宁汝姗,突然挑了挑眉,不悦质问道,“怎么,我罚你,你不服气?”   宁汝姗抬首去看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最珍贵的墨玉,明亮清澈,晶莹剔透,抬眸间,脉脉眼波,盈盈花盛。   “敢问公主为何而罚?”她不但没有露出诚惶诚恐地模样,反而轻声问道。   “那就多了。”富荣公主呲笑一声,“第一当然是因为你,邀而不来,藐视皇威,如此大的架子,可惜你也不是你家大姑子,能得一个宴家撑腰。”   “第二,自然是因为……”富荣公主眼波流转,骄纵艳色,“我想罚就罚。”   宁汝姗不卑不亢,目光清冷:“立法令者以私费法,法令难行而私道兴。”   人群哗然。   富荣公主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一个毅勇侯世子夫人,我堂堂超一品公主还奈何不了你。”   “毅勇侯世子夫人又有何问题。”宁汝姗面容平和温柔,言辞却犀利尖锐。   “有何问题。”富荣公主手中的夜光杯被掷到地上,嘴角扬起嘲笑着,“你不如问问在场诸位,毅勇侯世子有何问题,哪些人家中没有因为你的世子而失去父兄的。”   屋内气氛凝重。   “公主倒是说的不错。”宴会上有一个面色狰狞地附和着。   “我兄长……确实要算在世子头上。”   “我父亲还未来得及过四十岁生辰……”   品阶高的几家闺秀忍不住出声讽刺着。   宁姝脸色惨白,盯着大堂正中的宁汝姗,默默后退一步,避开屋中掀起的仇恨。   宁汝姗盯着那些义愤填膺的人,突然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有人怒斥道。   “且不说官家都此事都不曾对此事有过惩戒,反而仁心宽慰,诸位如今纷纷不忿,是觉得官家做的不对吗。”   她搬出官家,先行压了众人一头。   “那是官家仁义,与你容府急功近利,害死他人性命不同。”有人出头为其他人反驳着。   宁汝姗一字一字,目光坚定认真,清晰说道:“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大胆。”有人接二连三拍案而起。   “我说错了吗。”宁汝姗只是盯着最上方的富荣公主,神色平静,“四皇子为何去前线,公主难道不清楚。”   富荣公主鎏金指尖缓缓捏紧。   她太清楚了。   因为皇后地位不稳,先皇后的大皇子虎视眈眈,永盛宫必须要有立足之地,再也没有比军功还能压的住脚了,但明明在那之前,所有人都对第三次北伐信誓旦旦。   “博望山是只死了在场诸位的父兄吗?”宁汝姗冷冷说道,忍不住撕开在场所有人虚伪的面纱,“大燕三十万士兵,王翼老将军以及前后三十位三品以上将军。”   “可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去为了收复故土,回归荣耀。”   宁汝姗掷地有声地质问道,被她目光所及之人皆心虚移开视线。   “是你家?还是你家?”宁汝姗盯着之前出身的人,目光冰冷深邃,“但肯定是王家,是容家。”   “容家一族在正乾年间为掩护朝廷南下只剩下容祈一支血脉,如今也只剩下世子姐弟两人。”   “那我哥哥的死难道就这么算了。”有人忍着泪水问道。   宁汝姗看着她,脸色冰冷,冷漠又通透:“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如果是宁将军呢。”有人讥笑着。   “宁汝姗。”宁姝惊怒地站起来,目光惊恐害怕瞪着大堂中间的人。   宁汝姗沉默,随后看向宁姝,最后轻声叹道:“爹说过,死国,忠义之大者。”   “为民而死,死得其所。”   “宁汝姗。”   宁姝声音尖锐,却依旧盖不住宁汝姗悲凉的声音。   她伤心自己的父亲可预知的命运,更悲凉满临安竟然都是这样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她为所有保家卫国,铁马冰河的人不值。   坐在屋顶的白起失神听着屋内之人铿锵有力的话,捏着手中的玉佩,手指反复摩挲着,最后嘴角露出一点笑来。   他远远见过宁翌海一面,儒雅也刻板,深受百姓爱戴,是个很好的守城将士,但这样的人是护不住大燕的。   若她不是大燕人就好了。   他突然想着。   “好,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宁家女。”富荣公主脸色平静,淡淡重复着,“人谁不死,好一个人谁不死啊。”   “可我若真的要杀你,你说我父皇……是不是也会高举轻放呢。”她慢慢走到宁汝姗面前,嘴角弯起,宛若注视着一个蝼蚁。   白起不悦地皱起眉来,手中的石子握在手心。   宁汝姗眼睛明亮清澈:“自然会,只是今日死了一个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碍事,但公主要不要赌一下,两国对峙的前线会发生什么事情?”   “君,不仁,民,不义。”   宁汝姗声音缓慢说着。   她是宁翌海的女儿,是边境将军的女儿,可也是一个可有可无却又不得不活着的棋子,是安抚所有边关将领的因素。   两国对峙,先乱则先输。   富荣公主纵横临安多年,还不曾被人如此针对,几乎每一步都被人堵着,让她捉襟见肘,无处发泄。   “梅园有一个梅花迷林,你今日果然是过了,本宫便当无事发生。”她面带杀气地看着面前之人,嘴角扬起,暗含一点恶意,华丽富贵的水色长裙被两侧的玉石照得熠熠生光。   人群窸窣之声顿起。   那迷林之所以叫迷林是因为这是梅夫人因地制宜,取自山腰处的一处常年不消散的迷雾,借八卦五行,做成一条上山的诡路的屏障。   途中陷阱颇多,尤其是上山的路上有一玲珑棋局,破解可得千层宝阁的钥匙。   这是梅夫人死前留给大燕最后的一个谜题,至今无人能解,若是强硬破开,只会院毁人亡,常人进去只怕不死也伤。   “自然可以,只是这个打赌却没有彩头。”宁汝姗笑说着,“我若是进去,不论生死皆不需要公主负责,此话在场之人都听到了,只是我若是出来……”   富荣公主冷笑着看着她。   “就给容祈道个歉吧。”   “大胆!”   ---- ----   等容祈到达梅林的时候,宁汝姗已经进去了。   “来迟了啊。”燕行幸灾乐祸地说道,“可惜没见到最后一面。”   容祈扶手上的手逐渐握紧。   “我们也进去。”他对着冬青冷冷说道。   富荣公主抬眸,冷冷说道:“这是我和你夫人的赌局,世子掺和什么。”   容祈顺着声音,‘看’向她,目光森冷:“那我也和公主打个赌。”   富荣公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面带怜悯之色:“可你能拿什么赌呢?容祈,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安定军。”容祈淡淡说着。   燕行瞪大眼睛,富荣公主也收了慵懒的架势,直直看着他。   安定军是容家麾下前锋,素有尖刀之称,容家落败后虽被官家打散,可谁都知道那是一块谁也啃不下的硬骨头。   “我若是输了,安定军彻底消失。”他淡淡说道,“可若是我出来了,你向宁汝姗道歉。”   富荣公主沉默片刻,燕行悄悄看了一眼二姐身后的嬷嬷一眼。   “成交。”   “成交。”   容祈冷冷说道。   “他是不是真的是梅园后人?”燕行等人进去了,这才小声问道。   “是不是,今天不就试探出来了。”富荣公主摇了摇头,“我本以为容祈会见死不救的,看来水嬷嬷说的没错,夫妻两人感情甚笃。”   “宁家还有这等美人,竟然瞒了十五年,也是厉害。”燕行摸摸下巴,小声说着。   “十五年。”富荣公主捧着杯子,突然念了一声,“真巧。”   容祈一入迷雾,就瞬间能感受到浓郁的水汽贴着自己的手背,湿润了自己的衣袖。   “好潮湿啊。”冬青站在路口,这是一条三岔路口,左中右,正好三条。   “夫人既然要上山,想必是朝着上面走了。”他看着正前方的路,谨慎说着。   “不急。”容祈摇了摇头,“你之前看去,觉得这山高吗?”   “不高。”冬青回想一下,仔细说道,“我们现在明明在半山腰,按理应该向上向下看都差不多,但我却觉得现在看去这山似乎离我们很近,而且很陡。”   “三条路长度坡度是一样的嘛?”   “都说看山跑死马,往上走是最近的路,按理应该最陡峭才是。”容祈淡淡说着。   “那我们现在怎么走……”   “世子?”   两人明明已经还站在入口,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冬青转身,只看到宁汝姗灰头土脸地站着两人身后。   “夫人。”冬青惊讶喊着。   容祈抿了抿唇,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第一次痛恨自己竟然看不见,只能低声喊道,眉眼低压,伸出手来:“过来。”   宁汝姗抹了一把脸,小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他刚刚把手放在容祈手中,就被人拉了一下,直接跌坐在他膝盖上。   “手受伤了?”容祈摸着她的手,皱眉问。   宁汝姗看了下手指,随意说道:“不碍事,刚才扯树枝的时候被划到了。”   “夫人怎么在后面。”冬青关切问道,“怎么这么……狼狈。”   “我刚才动了第一层机关。”宁汝姗擦了擦脸,“很脏吗?”   话音刚落,就看到容祈的手落在自己脸颊上,仔细擦着:“还有受伤吗?”   冰冷带着硬茧的指尖细嫩的脸上,动作轻缓,慢慢在脸颊上划过。   “没。”宁汝姗觉得有点痒,扭着头想要站起来,突然觉得腰间一紧。   容祈脸色冰冷,生气质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宁汝姗一愣。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你会死的。”   他咬牙切齿说着,掐着腰间的手不由收紧。   宁汝姗不得不伸手按住他的手,小声说道:“你弄疼我了。”   容祈‘盯’着她的脸,最后缓缓放轻动作,却没有把人放开。   “我们回去。”   “回不去了,千山阵只要动了机关就不能回头了。”她细声解释着。   “你知道?”容祈皱眉。   宁汝姗皱皱鼻子:“我就是觉得莫名眼熟,试了试。”   “你会?”   “我不会。”宁汝姗心虚说着,话音刚落,果然看到容祈的脸黑了下来,“但小时候张叔带我玩过,我都记住解迷的步骤了。”   “你会吃饭,可不代表你会做饭。”容祈冷冷嘲讽着。   宁汝姗握着他的手腕,小声说道:“可我也想帮世子。”   容祈一愣。   “我知道世子在做什么,一个人走太累了,我送世子第一步路。”   “你知道?”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抿唇,轻声问道。   “本来不清楚,但今日来这里好像突然就茅塞顿开了。”宁汝姗小声说着,“世子不继续颓废下去,我很开心。”   “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出去吧。”一侧的冬青有点着急,硬着头皮说道。   “你怎么会看这个?”容祈问道。   宁汝姗脸色微红,慌乱从他膝盖上站起来,理了理头发:“我小时候什么都看,应该是张叔带我的吧。”   “张叔就是玄门出身,后来惹了一些事情,之后才改学医了。”   “那倒是厉害。”   “那当然,张叔很厉害的。”宁汝姗忍不住夸着。   容祈冷笑一声。   “后面要怎么做。”他问道。   “我们从右边上前就好了。”宁汝姗说道,“其实这个机关所有人都以为上了山才算开始,其实从我们每个人踏入梅园开始就已经触动了。”   “什么意思?”冬青惊讶问道。   “千山阵灵感来源于地势高爽,林木环秀,千山南峙,如列剑槊。阵法借助高山和树木,再施以五行八卦,形成环环相扣的杀机,如万剑悬挂,只求攀登险峰时,获得一线生机。”   “梅夫人却打破故人的桎梏,不再拘泥于群山,缩小在一个靠山园林中,同时糅合其他守门阵法,把阵法的开始布置成入门的那一刻。”   “我们并没有触动任何机关。”容祈质问道。   “但我们一直踏在这片土地上。”宁汝姗兴奋说着,“我一进来就发现千山阵糅合的第一个大阵就是在厚土阵,世子不觉得梅园很绕吗,游廊庭院都格外曲折环绕,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触动机关,而且跑马场在半山腰,哪有跑马场在半山腰的。”   她带着容祈一直向前走着,也不知为何,只觉得突然间原本的直路突然峰回路转,露出一条小道。   “跑马场在半山腰,我们也是从从半山腰进来的,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在一条线上。”   她站在岔口打量着,突然跑到一侧巨石上。   “夫人,让我来吧。”冬青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石头上,趴在一处悬崖上张望着,吓得心惊肉跳。   “不碍事,我们打开第二层机关,一定是需要借助跑马场的地势的,只是我还想明白要如何借助。”   她声音因为垫着脚,颤巍巍的,混在风中显得飘忽不定。   容祈听得眼皮子一跳。   “下来,冬青上去。”   冬青连忙上前,对着宁汝姗抱拳:“得罪了。”   他伸手,直接把宁汝姗抱下来,麻利地塞回容祈怀中,自己站了上去。   宁汝姗被人抱着坐在膝盖上,只好说道:“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冬青一站上去就觉得这位置好生奇怪,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位置按理不过是半山腰,但莫名却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嗯,跑马场好像在我们脚下,不是在我们的直线上。”他仔细看了一会,这才发现层层树影下,几面大红色的旗帜。   是跑马场上的东西。   “那就对了,按理应该是统一平面上的。”宁汝姗眼睛一亮。   “虚非形质转分明,这应该是第二层的设计理念,就是说我们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真假时刻都在变化中。”她解释着。   “你仔细看看身边有什么东西很奇怪。”她挣扎着要下去,却被容祈拦住。   “让我找吧,这条路背靠悬崖,很窄,两个人也不方便。”冬青说道。   冬青仔细转了一圈,最后盯着那块大石头:“我觉得只有这块拦路的大石头是最奇怪的。”   “它为什么要挡住路。”他摸摸下巴,蹲下来仔细摩挲着,突然摸到最下面的一块地方手感不一样。   “我可以按下去吗?”他摸着那块地方,扭头问道。   宁汝姗想了想:“你说得对,这块石头一开始我以为是拦路的,现在看来才是中心眼。”   冬青按了下去   入手极为沉重,他颇为用力这才按下。   “没动静。”他嘟囔着,“不会找错地方了吧。”   宁汝姗惊讶:“不该啊。”   “你去看看巨石身旁的石壁上有没有奇怪的地方。”容祈开口。   他小时候也被韩相带着走了一遍,他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解开机关,不费吹灰之力,闲庭漫步,淡然悠闲。   当时确实有一块石头,韩相先是为他捡了一个石头,接着随意碰了碰石壁。   冬青在石壁上摩挲着,还没反应过来,对这一块长着青苔的地方按了下去,极为轻松。   地动山摇只在一刹那。   容祈几乎在瞬间把宁汝姗抱在怀中,顺手把披风盖在她身上。   紧接着只听到耳边传来清晰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叫声,还有马匹嘶叫声。   “跑马场上来了。”冬青看得目瞪口呆,“不,是我们下去了。”   与此同时,迷阵外,浑身是血的侍卫跑了过来,跪在众人面上:“跑马场突然地陷,伤了不少人。”   就在此刻,容祈一侧的石壁突然打开,露出一个入口。   “原来如此。”宁汝姗盯着黑漆漆的入口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整个梅园其实都是护山大阵,大阵模样应该和我们头顶的塔一样,逐步收紧。”   “第一层就是整个梅园,借着就是人来人往的人流,压着隐藏在一侧的桥梁,只要一直有人,甚至越来越多人,就越看不到,因为桥梁的一侧是大山,一侧就是所有人的重量,除非你找到那个支撑点,不然谁也看不见。”   “第二层便是面积第二大的跑马场,就像两个大圆球挤压在一起,跑马车就是大圆球的一侧,冬青刚才找到两个球之间的隙缝,现在跑马场一定毁了。”   容祈听着耳边之人的声音,生动雀跃,是再也挡不住的光芒。   “夫人好厉害啊。”冬青感叹着,“这个迷林十五年至今无人能破解,人人都说这个琉璃白玉七层飞虹塔里藏着韩相最大的秘密,这么多年,多少能人异士铩羽而归。”   容祈听着,脸上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   世人都为之却步的难题在今日确实太过简单了。   宁汝姗,为什么这么熟练?   还是这个谜团早就被破解,今日不过是官家的试探?   第三关就是那个举世闻名的玲珑棋局。   宁汝姗一看到那个棋盘,却是直接愣在原处。   她见过这个棋盘。   就在她娘的棋盘上一直摆着这个残局。   “怎么了?”容祈见她不说话,突然问道。   “我……”宁汝姗扭头看着她,小声说道,“这棋局……”   “很难吗?”容祈问道。   她看着容祈,到嘴边的话突然不知如何说出来。   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所有破局都这么熟悉,都这么顺手。   是因为她见过啊。   那是在娘的书房,有一张被撕得七零八碎,却又没有爹的机关图,她当时悄悄的把地图重新贴起来,发现那是一张构造堪称把五行八卦运用到巅峰的地图,各种阵法都被糅合其中。   多少个午日春秋,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竟然误打误撞解开不少机关,之后后来被娘发现大发雷霆,这才止了下去。   可她今日却真实地看到那张地图上的东西被完完整整地落实在现实中。   原来那是梅园的机关图。   ——娘怎么有这个东西?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莫名知道她不能说出去。   “宁汝姗。”容祈对着伸出手来,勾住她的袖子。   宁汝姗回声,盯着那双袖长白皙的手,轻声说道:“很难,我刚才看入神了。”   “都有什么局。”他问。   “以倒脱靴为基本局……”宁汝姗缓缓念着,心绪却越发走远了。   她知道如何解棋,几乎在看到棋盘的一瞬间,她把梅园真正的布局完全看清了。   所有的布局都是为了保护这个棋盘,而这个棋盘据说是为了守护山顶的宝塔。   ——若是解开这个,是不是就能知道,娘为什么不喜欢她了。   她捏着一颗黑子,手指控制不住在颤动。   就在这点白棋围绕的气中,置之死地而后生,去死气,起生气。   她曾无数败于这副棋中,每一步的变化,都会让棋子变得千变莫测,无法预测。   梅园整个阵都系于这个阵法中。   她破了前两局,所有右下角的棋子已经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容祈握着她的手腕,缓慢摩挲着,轻声问道,“你会解这个棋局?是吗?”   宁汝姗的棋艺他见识过,确实格外出色,对于她怎么快解开这个棋局,他惊讶,可仔细向后又不觉得吃惊。   宁汝姗低头,看着他。   “你大概都不知道,你每次说谎时脉搏都会加快。”容祈捏着她的手腕,笑说着。   “我不是在撒谎,我就是太想知道了。”宁汝姗低声说道,“可我不敢知道。”   她盯着那块空格,满眼挣扎。   她已经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我娘到底是谁?   那种拨开迷雾露出的一点漆黑面目,意外让她感到狰狞。   “那我们走吧。”容祈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里面的东西也许真的不合适现在出来。”   “可我们出去就输了。”宁汝姗犹豫说着。   “没事的,宫内应该来人了。”容祈淡淡说着,“再说了,我们只说平安出来,也没说要把破解成功,怎么算得上输。”   宁汝姗惊讶地看着他。   “宫中不会让我出事的,还有你。”他勾了勾嘴角,神色冰冷,“他们一直怀疑韩相的东西在我手中,今日本来就是来试探我的。”   “你说这些东西都和韩相有关?”宁汝姗艰难开口问着。   “自然,梅夫人是韩相的发妻,她的东西难道不该是韩相的东西吗。”容祈失笑,“你怎么了?若是真的好奇,不如就下下去。”   棋盘是塔最后一层保护。   宁汝姗闭上眼忍了手中的黑子,低声和索道:“我不想今日下。”   “嗯,没事,这件事重要的还在后头,而且梅园大概也会送给我。”   宁汝姗瞪大眼睛。   “过来。”容祈失笑,似乎想象出她的模样,对着她招招手。   宁汝姗靠近他。   “低头。”他说。   宁汝姗依言低下头,突然嗯了一声。   只见容祈不知从哪里抹了一点灰,直接摸到她脸上,甚至伸手把她的发簪拔下。   一头青丝瞬间落下。   “靠我肩膀上。”他脱下披风笑说着。   宁汝姗呆呆地站在原处。   “我千辛万苦把受伤的你救出来,难道官家不该为此惩戒一下富荣公主和四皇子吗?”容祈直接站起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宁汝姗伸手接着他,只见他直接用披风把人裹起来,顺便弄乱她的头发。   “乖,虚弱一点。”容祈按着她的脑袋放在胸前,低声说道。   声音沉闷,在胸腔回荡。   宁汝姗出洞穴前看了一眼棋盘,最后闭上眼,靠在他怀中。   ——我也许该从张叔下手。 第30章 演戏   迷林外不知不觉散了一批人又重新围上一批人。   安定是在跑马场塌陷的时候来的, 富荣公主一怔,起身迎了上去。   “不敢当。”安定行礼问安。   燕行最是怕这位中贵人,磨磨叽叽跟在二姐身后行礼。   “中贵人怎么来了。”她问。   “官家听闻今日赛马会热闹, 这才让老奴出来见识见识, 不曾想还赶上这样的事情。”安定给足了富荣公主面子, 笑呵呵地开口说着。   燕行却是神色僵硬,不由小心看向二姐。   “不过是我和容夫人打了一个赌,不曾想世子爱人心切,自己也进去了。”富荣公主避重就轻地解释着。   她心里却清楚, 这是有人去告状了。   只是, 是谁?   她的目光在还留在这里的人身上扫了一眼, 目光冷厉阴狠,最后落回到安定身上。   “还没出来吗?”安定问。   “才一个时辰。”富荣公主捋了捋鬓间的秀发,笑脸盈盈说着。   安定的目光落在常年雾气不散的迷林入口, 眉眼低垂,淡淡说道:“若是再不出来, 也该派人去找了。”   富荣公主脸色微变。   “那可是容家啊, 容家大娘子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安定慢条斯理地说道, “今日这事已不能善了,若是在出点意外……”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皇后膝下的一对姐弟。   若是容家无依无靠便也罢了,可偏偏容家大娘子有本事,把宴家大郎君死死握在手心。   容宓疼容祈, 是满临安都知道的事情。   今日之事但凡闹大,谁都难以平息。   富荣公主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点不悦之色, 可偏偏又不能发作。   安定叉手站在一侧,沉默冷淡地看着入口。   直到一炷香后,他皱了皱眉,对着身后的皇城司副首领王铿说道:“去把人找到。”   就在此刻,只听到耳边传来一点奇怪的兵戈交互的激震声,声音如鹤鸣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消失在众人耳边,让人恍惚觉得不过是错觉。   迷林出来两个人影,紧接着,就看到冬青推着容祈走了出来,容祈怀中用披风抱着一人,长发披散,正是宁汝姗。   “夫人受伤了。”安定上前问道,“府中有太医,不如让人来看看。”   容祈默默把人抱紧,神色冷漠,不苟言笑。   “刚才是不是地动了,夫人被树砸一下。”冬青开始装傻,推托责任,“临安怎么会地动。”   “你不是你们闹出的动静。”安定笑眯眯地问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冬青,态度自然直接,笑脸盈盈,似乎说得不过是天气真好这类的闲话。   “哪能啊,我们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冬青瞪大眼睛惊讶说着,态度诚恳真挚,活像一只纯洁无瑕的大白兔。   被披风裹住的宁汝姗埋在容祈的脖颈处,忍不住发出一点气声,笑得眼睛弯弯,却被容祈暗中掐了掐腰,只好咬唇吞气。   容祈掐着她的腰才发现她腰肢格外纤细,手掌的下的软肉在微微颤抖,像一片小羽毛挠的他心里发颤。   他压了压眉,手指微动,结果脖子上立马被人挠了一下。   ——小猫爪子一样。   宁汝姗的声音贴着耳朵细微响起:“痒。”   “怎么了?”安定敏锐地察觉到宁汝姗的动静,关心问道,“夫人是受伤了吗?”   容祈和宁汝姗暗中的小动作,双双停在原处。   “无事,大概是吓到了。”容祈冷淡说着。   “既然如此,世子和夫人早些去休息。”安定贴心说道。   容祈抬眸,‘盯’着面前之人,冷冷说道:“不急。”   安定心中咯噔一下,看着面前无神的眼睛,缓缓说道:“为何?”   “富荣公主还未给我夫人一个道歉。”   “放肆。”燕行大喝一声。   “你们都还未打开千层宝阁,哪里算赢。”富荣公主缓步走到容祈面前,眼尾上扬,颇是矜贵地反驳着。   “我只说平安出来,可不曾说过打开千层宝阁。”容祈准确捕捉到她的位置,剑眉飞扬,慢条斯理地捡着漏洞,似笑非笑地质问着。   “简直胡说八道,平安出来谁不会。”燕行站在姐姐面前反驳道。   “那就请八皇子先走一趟。”容祈不退让,针锋相对地说着。   燕行脸上神色一僵,瞪着他不说话。   迷林是个古怪的地方,有时候你进去就能原路返回,有时候进去却要被困数日才能出来,更有时候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容祈眉心一蹙,随后强硬说道:“要不今日八皇子进去要不今日富荣公主给我夫人道歉。”   竟是一点余地也不给。   燕行悄悄去看一侧的安定。   果不其然,安定束手站在一侧,低眉顺眼,好似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曾听闻,像木头一样站着。   林外气氛格外僵硬。   “我若是不道歉呢?”富荣公主挑眉问道。   “那我就知道去宫内面禀圣人,言明今日一事,我夫人因为公主骄纵受伤,欺我容家无人。”容祈卷着宁汝姗散落在手背上的头发,淡淡说道,“或者,我也该去信给阿姐。”   燕行瞪大眼睛。   容祈像是明白他的震惊,轻笑一声:“就像你惹事总是找富荣公主,我找我阿姐不是很是正常。”   那能一样吗!   燕行咽下嘴边的话,气得头发竖起,脸色乌青。   安定抬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容祈,见他一脸认真,丝毫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他突然明白,容祈确实会把宴家拉进来,而宴家大郎君宴清为讨容宓欢心,确实会插手进来,为他撑腰。   虽然,两人的关系极差。   “老奴见世子还如以前一般较真,当真是欣慰,官家也时常念叨着,就喜欢世子这样的秉性。”安定上前,施施然地开口说着。   富荣公主摇摇欲坠。   安定开口,此事便尘埃落定。   容祈嘴角微微勾起,手中力量微微使劲,把挣扎着要出来的宁汝姗摁了回去。   “世子……”   柔软如奶酪的的唇在颈间摩擦,连带着声音都被她按了下去。   容祈睫毛轻颤,微微扭头,状似无意地伸手摸着宁汝姗的脖颈,顺便把她的脑袋拎开。   ——格外冷漠。   一侧的安定却以为他已经不耐烦了,只好笑脸盈盈地看向富荣公主。   富荣公主看着安定看向她的平和目光,手指微动,最后握拳,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咬牙说道:“对不住,今日是……我不该。”   “你与我说什么。”容祈皱眉,不悦说道。   富荣公主瞬间红了眼眶,娇躯轻颤,不可置信地瞪着容祈。   当真是怒眼抛给瞎子看。   容祈神色不动,只是爱怜地摸着宁汝姗的秀发。   安定脸上笑容不变。   “你……”   安定眉心一簇。   “容夫人,今日是我不该给你难堪,还请……”富荣公主拉住燕行的袖子,上前一步,瞪着那个趴在容祈脖颈处装死的人,咬牙切齿说道,“夫人大量。”   宁汝姗脖颈被人死死按着,脑袋也动不了。   ——有点气。   安定这才突然笑开,脸上的褶子都折着,一副和稀泥的模样。   “既然大家误会解开,世子带夫人去休息吧。”   容祈冷淡地点点头。   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宁汝姗有点着急,只好张嘴,在他的脖颈处咬了一小口。   ——小猫果然会咬人。   容祈面无表情地掐着她的后脖颈,把她冷漠提开。   冬青在两人身后看得真切,嘴角死死抿着,连忙推着人离开时,生怕被人发现异样。   宁汝姗见马上就要离开了,顾不得遮掩,伸手勒紧容祈的脖子,狠狠揪了一下他的头发,这才睁开眼和近在咫尺的容祈面面相觑。   外人只看到原本昏迷的宁汝姗突然发现一声呻/吟,幽幽睁开眼。   “夫人,夫人可算醒了!”冬青浮夸地激动大喊着,“世子担心坏了。”   宁汝姗虚弱地趴在容祈身上,大眼睛眨了眨,就像刚刚清醒一半,无辜问道:“我们出来了?”   容祈低头,无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直把人看得心虚,宁汝姗僵硬地略略动了动脖子,半张脸埋了进去。   “嗯。”容祈嘴角微微弯起来。   “那我们的赌约?”宁汝姗半个声音落在容祈的脖子上,却也清晰地让所有人看清楚。   “什么赌约?”容祈挑眉,不解问道。   宁汝姗眨眨眼,眼睫便挂上几滴清泪,漆黑大眼睛水汪汪的,委委屈屈说道:“之前和公主打的赌……”   冬青看得叹为观止,目光却配合得落到富荣公主身上。   安定也是惊讶地挑挑眉,同样看向公主。   富荣公主气得浑身发抖。   “我和公主打赌,只要我平安出来了……”宁汝姗咬重其中几个字,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便会给世子道歉的。”   脂雪阁内的事情,除了女眷,其他人并不清楚。   容祈看似亲密,实则警告地捏着她的脖颈,嘴里淡淡问道:“与我道什么歉。”   宁汝姗眨了眨眼,泪珠子便顺势落入容祈的衣领,他动作一顿,眉心已经紧紧皱起。   “他们诋毁容家彪炳军功,我一时气不过才得罪公主的……”宁汝姗哽咽着。   容祈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   富荣公主气得恶狠狠说道:“你当时可不是这样。”   宁汝姗没察觉出容祈的异样,只是抱紧容祈的脖子不说话。   湿润的泪水悉数润湿了他的脖颈处的皮肤。   虽然知道她可能是在演戏,却已经被滚烫的泪水惊了一下,下意识皱眉,把人抱紧。   安定心中一个咯噔,出宫前是万万没想到事情还能这么一波三折,即使老练如他也觉得异常棘手。   富荣公主多骄傲的人啊,能低一次头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是万万不能示弱两次的,再者,这毕竟也算皇家颜面啊。   安定恭敬说道:“刚才公主已经给夫人道歉了,此事也该掀过去了。”   宁汝姗细声细气,软软说道:“按理我不该得寸进尺,只是中贵人也知道,容家五世将军后,热血难凉,岂容其他随意诋毁。”   她说话一向绵软,可语气却是格外坚定。   冬青见状,立马火上烧油地长叹一口气,颇有英雄落寞的颓败。   容祈似笑非笑地捏着宁汝姗的手,以退为进淡淡说道:“不碍事,容家在我手中确实没有再续辉煌,是我给祖宗丢脸了,是我对不起当年血撒淮河的父辈。”   安定眼皮子狂跳。   这话若是传出去,伤的可以全大燕的文武百官的心。   “哪里的话。”他缓缓开口安慰着,“世子也是一身荣光,谁敢反驳。”   宁汝姗及时地发出一声抽泣,柔弱哀伤。   安定大冬天背后热出一声汗来。   “你们一唱一和做什么。”燕行怒斥着,“本来我姐姐就没说错。”   “可官家都没有为此责怪过世子,八皇子是觉得……”宁汝姗被泪水浸湿的眼睛水润明亮,清澈动人,嘴里幽幽吐出,“官家错了吗?”   燕行不知是被她看的,还是被她的话噎着,到嘴边的话就像被掐着脖子,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惶恐,最后只能看向富荣公主身后的嬷嬷。   嬷嬷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安定脸色阴沉下来,不威自怒,淡淡说道:“夫人还请慎言,官家仁厚,容家为大燕紫绶将军,不可妄言。”   这话虽是看着宁汝姗说着,可谁都听得出来其实是对燕行说的。   富荣公主深吸一口气,拦住冲动的三弟,抬眸看向宁汝姗,正好和宁汝姗漆黑明亮的眼睛对上。   那双眼哪有半分怯弱之色。   她冷笑着勾了勾唇角,最后又无奈地闭上眼。   若不是永盛宫地位不稳,他们何必如此。   “此事是我……”   “二姐。”燕行站在她面前,等着神色平静的容祈,咬牙切齿说道:“我带我阿姐道歉,此事是我不对,不敢妄议容家,还请世子……高抬贵手。”   宁汝姗扭头去看容祈,大眼睛扑闪着。   容祈感受到她得意的视线,心知此事也应到此为止了,若是再得寸进尺,只怕事极必反,便点头说道:“内人性格似宁将军,古板规矩,还请中贵人多多包涵。”   他示弱,却是对着安定说的,对这一侧的燕行充耳不闻。   燕行瞬间僵在原处。   那种被忽视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他想起父皇,也想起各类朝臣。   他的前头,有一个大皇子,先皇后独子,占着一个长字,还有一个为国殉节的母后,一个理字同样牢牢把握着。   只有大皇子在,所有人都不过是陪衬。   “自然,虎父无犬子,夫人的秉性最是好。”安定连连夸道。   宁汝姗装作疲惫地闭上眼。   “夫人想必累了,不如先在梅园休息吧,下午还有一场赛马会呢,官家也打算给富荣公主的赛马会添点彩头呢。”安定笑着挽留着。   富荣公主眼睛一亮,原本失落的眉眼瞬间傲气起来。   是了,她至少还有一样父皇的宠爱。   “嗯。”容祈早有准备,淡淡应下。   冬青这次直接推着人离开了。   “还挺记仇?”回了屋子,容祈没把人放下,反而语气不明地反问着。   宁汝姗反驳着:“可她们确实错了啊。”   “世子不能被这么诋毁。”她小声奉承着。   “你刚才咬了我,还拉我头发。”容祈心中微动,靠近她,低声说着,“好大的胆子。”   宁汝姗被吓得脖子向后仰去,哼哼几声,小声说道:“是你先动手的,话都不让我说。”   “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自作主张。”   容祈就像捏着小猫一样,捏着她的脖子,阴森森地说着。   “咦,你不是公主会把梅园送你吗。”宁汝姗动弹不得,只觉得后脖颈的毛孔一阵接着一阵地冒出来,莫名得染上红意,只好僵硬地转移话题。   容祈手指搭在细软的皮肉上,入手是细腻柔滑的手感,还有慢慢升上来的温度,染热了他的指尖,耳边是她僵硬的声音。   屋内的气氛瞬间沉默下来,却同时升起暧昧的气氛。   “宁汝姗。”容祈缓慢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脖颈,缓缓靠近。   宁汝姗瞳孔微睁,最后只能看到他的身影逐渐缩小倒影在自己瞳孔中,那张心心念念多年的面孔,带着记忆中没有的苍白消瘦,却也在此刻清晰深刻地落在她眼中。   是容祈啊。   他似乎变了,可似乎又毫无变化。   她缓缓闭上眼。   “啊!”   一声突兀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两人交缠的呼吸在瞬间停止,宁汝姗看着容祈瞳孔中的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踉跄几下跑到一侧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一张脸瞬间通红。   容祈双拳紧握,深深吸了一口气。   屋外冬青大喝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找世子。”一个耳熟的男人声音弱弱响起。   容祈皱眉。   是赛马场上的那个王锵。   “推我出去。”容祈对着宁汝姗说道。   宁汝姗仗着他看不见,连忙搓着脸,嘴里随便应着,等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开门,把人推了出去。   “世子。”王锵被人扔到容祈面前,可眼睛却是格外得亮,“赛马场的动静世子真得不知道吗?”   容祈冷冷看着他。   “地动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他平静说着。   “不是地动,世子,不是地动。”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神情是压着不住的兴奋,“夫人看到了是吗。”   宁汝姗无辜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喝醉了,我看你大兄皇城司副首领王铿还在这里,不如我送你过去。”冬青抱住手臂,凉凉说着。   王锵看着院中三人无辜的模样,心中茫然,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不是的,你们……”   “送客。”容祈冷冷说着。   冬青直接把人提溜走了。   宁汝姗等人走了这才小声问道:“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啊。”   容祈眉眼不抬,随口说着:“知道什么,会预测地动的人也该送去钦天监才是,与我何干。”   “啊,世子说得对。”宁汝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笨。”容祈呲笑一声。“赛马在下午,你先去休息吧。”   “哦。”宁汝姗也觉得困了,顺手把他推去隔壁。   “宁汝姗。”容祈感受着方向的变化,思索片刻后立马声音阴沉,阴森森地喊着。   宁汝姗走到一半,颇为不解:“怎么了?”   “你送我去哪?”容祈沉沉问道。   “隔壁啊,我要休息了。”宁汝姗说出口,却莫名觉得不对劲,心不由先虚了几分。   “你最好再说一遍。”容祈咬牙切齿地说着。   宁汝姗停在原处,愁眉苦脸地调转方向,慢吞吞地朝着主屋走去。   刚才那个已经靠在嘴边的冰冷的唇,却像一团火让她莫名升起了迟来的羞意,久久难以消退。   只是路再长也有到头的一天,宁汝姗把人推进屋子,磨磨唧唧站在床边。   “去休息。”容祈直接说道。   她坐在床边,靠在栏杆上,小小打了个哈欠,嘴里嗯嗯了几声。   容祈过了半天也没听到脱衣服的声音,皱了皱眉。   “脱衣服睡,免得着凉了。”他说。   宁汝姗一早上就经历了这么多,早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也顾不得不好意思,模模糊糊脱下外套之后就直接躺了下去。   “你这身衣服手感和你以往的衣服不一样。”容祈听着衣服的动静,突然问道。   “是阿姐送我的,我还没穿过大红色的衣服呢。”宁汝姗迷迷糊糊间说着,“我今日来得匆忙没带骑马服。”   “而且我也不会骑马。”   容祈愣在原处,还未说话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绵长的呼吸声。   屋内安静得,似乎只有这个声音。   或者说,他的耳中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他听着那样的呼吸,缓缓起身,‘看’向那个位置,犹豫片刻这才迈出第一步,动作之慢,连着日光都始终落在他脚前。   这是他不熟悉的地方,连迈出一步,都对他而言格外危险。   可他还是听着耳边那一声声绵长平稳的呼吸,缓慢到近乎摸索地走到床边。   宁汝姗一向睡得好,哪怕他每次把她用被子捆起来都不能把她弄醒。   就像一个小猪崽子。   他嘴角露出笑来,站着看了许久,最后只见他缓缓抬起身侧的,然后停在半空中,歪着头,思索着位置,最后手指一点点下落,慢到连着风都不曾惊动。   直到他碰到一个温暖的触感。   是她的绵软的唇。   小巧精致的唇落在指尖,他仔细勾勒出形状。   正在他准备向上时,睡梦的宁汝姗大概察觉到不舒服,皱着眉嘟囔着,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他的手仓皇地划过她的唇,她的鼻子,然后是她的额头,最后只能摸到一点被褥的衣角。   容祈沉默地站在窗前,他的视线永远是漆黑一片,他甚至不知面前是何种狼狈的状态。   怅然若失瞬间席卷他的心尖。   他不知道她的模样。   可他想看看她笑起来的样子,想看看她使坏的样子,想看看她委屈的样子,甚至想看着她哭的模样。   一定生动如一簇火,令人移不开视线。   他怎么就看不见。   冬青的声音在窗边轻声响起:“官家来了。”   容祈扭头,却是突然问道:“她长什么样子。”   冬青一愣,忍不住微微推开窗户,看着屋内的一幕,心底蓦地有些心酸。   世子就这样站在床前,明明近在咫尺就是夫人的模样,可他却看不到,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细枝末节。   “夫人,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冬青低声说道,“满临安都找不到这样的美的人了。”   “是嘛。”容祈手指慢慢收紧,最后笑着收回手。   “推我出去吧。”   他说。   冬青的话,他却一点也描绘不起来。   他第一次强烈地希望眼睛恢复。   希望能扫除一切障碍。   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第31章 赛马   跑马场早上意外被地动弄塌, 所以便赛马会便移到了山脚下的马场,还未到时间,就早已人群涌动, 应着官家来为富荣公主捧场, 越来越多的高门子弟涌了进来。   正在山腰梅园客房中休息的宁汝姗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却没看到容祈的影子。   “世子呢?”她问着。   扶玉摇摇头:“冬青把我带来,世子就走了。”   “哦。”她突然失了兴致,“我不会骑马,等会还要去赛马会吗?”   扶玉也是愁眉苦脸。   “姑娘也没带骑服啊。”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 皆是长叹一口气。   “姑娘早上没吃饭, 不然趁现在赛马会还没开始前吃点, 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扶玉为她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后询问着。   宁汝姗撑着下巴,看着屋外的寒梅, 点点头:“随便端点来,不要和人起冲突了。”   扶玉应下, 起身离去。   溪云初起, 梅花落英, 宁汝姗看着午后日头悬在空中,难得的艳阳日,晒得人暖洋洋的,她撑着下巴,看着廊中那盏精致富贵的灯笼,红灯白梅, 妍丽芬芳,当真是觉得赏心悦目,脸上不由露出笑来。   “哎。”一块石子落在宁汝姗面前。   紧接着, 一张熟悉的脸倒挂在她面前,   白起倒挂金钩,一张俊眉异常的脸笑嘻嘻地看着宁汝姗,他动作极为敏捷,双手如蝙蝠一样张开,顺手关上窗户,同时人顺势一跃,直接跳进屋内。   屋内的光线瞬间暗淡下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弥漫开来。   宁汝姗看着眨眼间就完成的动作,还没回神,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里?”   她瞪大眼睛,惊讶说道。   梅园到底是公主别院,加之官家驾临,早已被保护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这个大魏人怎么进来的。   白起扬了扬眉,剑眉飞斜入鬓,连带着异色的瞳孔都闪着一点明亮的光,嚣张得意抬起下巴:“我想来就来,那些废物算什么。”   宁汝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转而问题:“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白起明明脸上写满了一肚子的话,可到嘴边却只是嘴角微翘,嘴角扬起,“就是先给你提醒一下,到时候感谢我的时候,不用太激动。”   宁汝姗疑惑地嗯了一声,大眼睛眨眨,颇为天真不解:“你在说什么啊?”   白起手指微动,强忍着满腔的倾诉欲,鼻腔中发出一点冷哼:“哼,你迟早要知道的,我帮你一个大忙,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这个忙我都不知道你就帮忙,万一是我不要的呢。”宁汝姗当机立断地拒绝着,神情冷酷说道,“你再不走,我等会就去喊巡逻士兵了。”   “你喊啊。”白起抬起下巴,颇为不悦地嘲笑着,“喊破喉咙也没人来。”   他皱了皱鼻子,带着点少年盛气,甩着手中的墨玉玉佩,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匪气。   “把玉佩还我!”宁汝姗上前,要去拿他手中的东西。   “你都没想起我的名字,我怎么还你。”白起说起此事就颇为不悦,“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吗?”   宁汝姗长叹一口气。   “果然没记起来。”白起脸色沉了下来,牙痒痒地质问着,“给你那个瞎子夫君找场子的时候不是很聪明嘛,我这么厉害的人,世上能有几个,你分明是不用心。”   确实没放在心上。   宁汝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每次碰见他就没好事,可不是过了就忘记了吗。   “亏我……”白起像是响起什么,哼哼几声,越发不高兴。   “你做了什么?”宁汝姗随口问答,突然电光火石间闻到那个熟悉的桂花味,只觉得熟悉,脑海中有个隐隐跃出的想法,却又百思不得其出。   白起抱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嘴角微扬,轻哼着:“不告诉你,等你知道了,对我有感激心,才能快速记起我的名字。”   宁汝姗颇为无语地看着他:“所以你现在来,就是给我打哑谜的嘛?”   “自然不是。”白起突然打量着面前之人,“你认识梅夫人?”   宁汝姗心中一个咯噔,脸上却是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   “我怎么会认识这样厉害的人。”   白起手中的玉佩被啪的一声抓在手心,暗绿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带着一点洞悉于心的明亮,直接说道地:“我看到了。”   宁汝姗手指微动,面上依旧没有露出破绽,只是惊讶说道:“你看到什么?”   白起靠近她,目光好似带着血的尖刀,一点点拨开那层故作惊讶的脸皮,却又丝毫没有找到破绽。   “我看到你进了迷林后在几株梅树下打转。”   “然后就爬上最里面那棵最矮的树。”   “在雾气中攀着其中一根……”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地说着,如刀割的视线却没离开宁汝姗脸上半分,就像是最敏锐的猎犬,一定要察觉出一点异样来才甘心。   随着他逐渐逼近真相的话,宁汝姗心跳加速,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这人竟然跟着自己入了迷林,那之后的事情是不是也……   她被自己的猜想吓得维持不住毫不知情的神色时,可就在浑身紧绷时,突然被他的‘雾气’二字砸醒,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没想到你竟然看到了,我那时有点害怕,又不敢呆在地上,所有找了一颗最矮的树爬上去,想着世子回来找我的,我只要等着他就好了。”   宁汝姗状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拧着,态度自然羞涩,刚好遮住差点露出来的慌张,怯生生地说着。   千山阵千变万化,阵阵相扣,顺势而变,百人百解。   第一关是取自缩地千尺灵感的寸地阵,一寸地一个人,白起即使跟在自己身后,但只要没有贴着她一起,在她爬上那棵树破了机关时,他就应该被送去更远的地方。   他应该只看到自己爬上树的画面。   白起看着她颤动的睫毛,突然笑了笑,站直身子,又恢复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呲笑着:“骗子,大燕果然盛产骗子,小骗子,爱哭鬼。”   宁汝姗无辜地笑着,大眼弯弯,天真无辜。   “反正我迟早会查出来的。”白起伸手顺手捏走的一支凤头簪,哼哼唧唧地说道,“见你一次,不知道我名字一次,我就拿走你一样东西。”   宁汝姗捧着要掉不掉的头发,怒瞪着她:“你这分明是没钱了,从我这边薅钱。”   白起气得反瞪着她:“我差你这点钱。”   “谁知道呢。”   有些人哪怕不说话也知道是金玉养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不迫的贵气,宁汝姗不过是故意激道。   “姑娘!”门口传来扶玉高兴的声音。   白起狠狠瞪了一眼她,凤眼滚圆,像一只敏捷的狐狸瞬间消失在眼前,悄无声息,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好俊的功夫啊。   宁汝姗看着顺手被他关上的窗户,不由感叹着。   “姑娘。”扶玉推门而入,眼睛扑闪着,强忍着激动,“两个好消息,姑娘要听……啊,姑娘的头发怎么散了。”   宁汝姗已经坐在铜镜前,摘了所有头饰胡乱扔在一起,让人辨不清有没有东西不见了。   “我想着这个发髻去赛马场太隆重了,不如梳个简单的堕马髻。”她慢吞吞说着,眼睛落到扶玉双手上,惊讶说道,“这么怎么多东西。”   “这是世子送的骑马服!”扶玉激动说着,顺手打开窗户,让光线透进来,这才展开衣服仔细看着,“世子果然还是惦记着夫人的,大红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临安的最新款呢。”   宁汝姗看着面前崭新的衣服,抿唇笑了笑。   “就是不知道尺码对不对。”扶玉展开腰围处看了看,惊讶说道,“咦,竟然是合适的。”   “嘻嘻,世子知道夫人的尺寸呢。”她难得机灵地眨眨眼,一脸打趣。   宁汝姗红了脸,勉强板着脸转移话题:“不是说还有一个好事吗?”   她话音刚落,只看到扶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激动间还记得捂住嘴巴,强压着兴奋说道:“公主的头发……”   “被人剃光了。”   宁汝姗楞在原处,皱着眉想了片刻,突然瞪大眼睛,最后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世人皆知,富荣公主最是爱护自己的一头秀发,抹的就是珍贵的人鱼膏,那味道和桂花味颇为相似。   “咦,姑娘怎么不吃惊啊。”扶玉见她毫无惊讶之色,不解问道。   “大概有个小耗子提早来吱吱了,所以做了准备。”   “耗子!”扶玉没察觉出这话的不对,闻言只是颇为震惊,已经被小耗子吓得惊恐观望,感觉下一刻就要跳上桌子。   “我骗你……”宁汝姗安抚着。   “吱吱,吱吱。”一声细微的声音。   一道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扶玉惊得大叫一声,立马爬上桌子,拉着宁汝姗的袖子,要把她扯上来:“呜呜,姑娘快上来,有耗子。”   宁汝姗也是吓了一跳,只是仓皇间一抬头,就看到窗外茂密的梧桐树上露出一角冰白色的衣角,树枝晃动间露出一双暗绿色的凤眼,对着她促狭地眨眨眼,手中的金凤钗一闪而过,紧接着又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一眨眼又消失在她眼前。   披云斩月,任逍遥。   好一个任性桀骜,记仇随心的大魏人。   “姑娘,你快上来啊。呜呜呜。”扶玉见姑娘站在不动,吓得都要哭了。   宁汝姗失笑,收回视线,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角落里的不过是一块石头。   “好啦,不是小耗子,是石头。”她安抚着扶玉小声说着。   扶玉呆在原处,小心翼翼地看去,这才发现角落里躺着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子。   “是,怎么是石子啊。”扶玉颇为不好意思地下了桌子,小脸红扑扑的。   幸好扶玉一向不甚思考,也没多问,石子是怎么蹦蹦跳跳跑进来的。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   “换衣服吧,赛马会也快开始了。”宁汝姗说道。   —— ——   不知为何,宁姝听说公主下午赛马不来之后,莫名跳了跳眼皮,看时间也快到了,只好按耐着不安正准备去往赛马会,却在游廊间被一个丫鬟撞倒,精心准备的赛马服瞬间毁了。   她眼疾手快扶住腰间的黑色玉佩,这才免得当场磕坏的惨状,心中松了一口气。   “你!”宁姝大怒,身后的丫鬟已经上前怒斥道。   闯祸的丫鬟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认错。   此时,梅园各处的客人都准备出门,人来人往,不少人都看到这边的动静,宁姝不好直接发火,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让人直接走了。   这是公主的梅园,爹爹在临安一向独立,她在这里本就战战兢兢,更是不敢出一点错。   “这衣服坏了,等会的赛马怎么办?”丫鬟担忧说着。   宁姝看着已经脏了的衣服,越发觉得心气不顺,其实今日见到宁汝姗时,见她对着富荣公主依旧不卑不亢,便觉得刺眼。   不过是一个外室之女,无知无畏,竟敢顶撞公主,这不是给宁家找堵嘛。   “宁二娘子。”就在主仆二人手足无措时,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宁姝不耐烦地扭头看去。   “我家娘子还有一件骑马服,二娘子若是不嫌弃。”身后丫鬟动作斯文雅致,有礼有节地说道,手指指了指游廊右侧站着的一位小娘子。   宁姝一愣,那人正是早上在脂雪阁坐在公主边上的人,静亲王的幼女燕回。   她莫名觉得不安,宁家在这一众高门显贵中就像是一粒石子,她虽有野心,但也不能随便搅入隐晦之事,这些无事献殷勤自然不能应下,是以便抿了抿唇,委婉拒绝道:“岂敢用县主的东西,我让我丫鬟下山去买即可。”   燕回笑脸盈盈说道:“一来一回也费时间,听闻二娘子骑术了得,不忍你的名头被人拿走罢了。”   她虽在笑着,可眉眼都带着倨傲冷淡:“你那个讨人厌的妹妹也在,我可不许她出了风头。”   宁姝心中突然一松。   原来是因为宁汝姗。   果然又是她惹的麻烦。   “那就多谢县主了。”她连忙谢道。   “不忙谢,我还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燕回嘴角微扬,意味深长地说着。   丫鬟快步走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宁姝瞪大眼睛。   “记住了,不然……”燕回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留下一个丫鬟,自己带着其他人走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宁姝脸色微白。   —— ——   宁汝姗来到赛马场的时候,立马早已围满了人,她寻了许久的容祈却不见踪影,只好带着扶玉去了角落坐下。   应着早上的事情,临安闺秀早就对她避而不及,见了都都远远躲在一旁去了。   扶玉嘟嘴,愤愤嘟囔着:“坏人。”   宁汝姗失笑,坐在角落里也不恼,只是安心等着容祈来。   世人目光与她而言不过浮游,抚过既忘。   只是她还未等到容祈,却突然感到接二连三诡异的视线,她自惊讶中抬眸,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人,那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大红色骑马服,梳着和自己一样的发髻,正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   正是宁姝。   “啊,二娘子怎么穿得和夫人一模一样啊。”扶玉捂着唇,小声说着。   宁汝姗眉心皱起,突然觉得不对劲,眼皮子跳了跳。   “好巧,妹妹的衣服和我的一样。”宁姝走到她面前,笑说着。   宁汝姗收回视线,并不多言,只是点头应下:“确实。”   “妹妹的衣服真不错,不像妹妹会买的衣服。”宁姝坐在她一侧,随口问道。   宁家两位娘子容貌都角色,宁姝偏娇柔纤细,宁汝姗则更加明艳动人,两人若是单看都是绝色美人,可偏偏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宁汝姗的美貌更像一轮旭日,不论是谁站在她边上都会黯然失色。   “是我家世子特意给姑娘买的。”扶玉站在身后,着重咬重某些字,得意说道。   宁姝闻言微微一笑:“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世子的另外一套给你了啊。”   “真好。”宁姝捋了捋头发,“若是其他人和我穿的一样,我可不高兴,可若是妹妹我就觉得好极了。”   扶玉脸色一变。   “妹妹穿这个衣服可真好看。”   宁姝悠悠站了起来,捋了捋袖间的金丝,不经意说道:“妹妹知道当年世子为何要与宁家定亲吗?”   宁汝姗抬眸看她,一双漆黑的眼在日光下亮如黑玉,晶莹剔透,清澈明亮。   “妹妹相信世子会一见钟情吗?”她缓缓问道,眼尾扬起,晕开一点恶意的的笑来。   宁汝姗盯着她看,细细打量着她。   宁姝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   “不信。”她老实说道。   容祈的性子实在不想会一见钟情。   宁姝瞪大眼睛。   “当年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慢吞吞说着,“我信世子说的。”   宁姝手指气得微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黑色玉佩,沉默片刻后才淡淡起身:“妹妹不信便算了。”   “可你迟早会相信的。”   临走前,宁姝对着她笑了笑。   宁汝姗皱了皱眉,心中突然升起一点不安。   “世子的性子跟我说一见钟情,想一想就很可怕。”扶玉小声嘀咕着,“一见钟情难道不该都是那种书生才会干得事情吗,只有那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才会一见钟情啊。”   宁汝姗笑了笑,不再说话,角落里的动静很快就趋于安静,原本还隐隐绰绰看过来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就在沉默间,只看到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嚣,原来是官家来的,更令人惊讶地是,跟在官家身边的人,赫然是毅勇侯世子容祈。   “世子怎么和官家在一起啊。”扶玉怅然若失,“那不是看不到夫人了吗?”   冬青推着容祈上了官家所在的大看台,嘴里小声说着:“夫人在右侧第三个看台里,夫人穿上那个骑马服了,真好看。”   容祈翘了翘唇角。   冬青视线一转,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宁姝,正要一开始视线时,突然愣在原处。   “怎么了?”容祈察觉到他的异样。   “二娘子腰间带着黑色玉佩。”冬青轻轻吐出一口气。   容祈愣在原处。   “上面是什么?”他握紧扶手,低声问道。   “太远了,没看清。”   “二郎若是没出事,这魁首可没有场上的郎君什么事了。”燕帝燕舟在身后高兴说着,打断容祈的沉默。   容祈拱手,谦虚说着:“不敢当。”   “谦虚了,今日男男女女这么多,不如让他们各自都比一场,赢得都有头彩。”   容祈点头:“全听官家圣意。”   “怎么不见你夫人,听说宁家二娘子骑术了得,想必你的夫人也能与她一较高低。”燕舟笑说着。   “内人自幼体弱,不会骑马。”容祈说道。   燕舟惊讶说道:“怎么会,谁不知道宁将军为了子女们的骑术特意请了骑马大家教的,你可不能偷着掖着,安定,去请容夫人来。”   安定哎了一声。   容祈不由皱眉。   宁汝姗正打算找个借口开溜就看到台下站着笑眯眯的安定,脚步一顿。   “夫人,官家有请。”安定拦着他的路,笑脸盈盈地请人挪步。   宁汝姗越发后悔来凑热闹了。   燕舟原本还笑吟吟地和身边之人说这话,却在无意间看到缓步上前的宁汝姗时愣在原处。   大台上的人面面相觑,容祈握紧轮椅上的扶手。   就在此时安定上前,打破众人沉默:“怪不得世子要把夫人藏起来,老奴算是知道了。”   燕舟倏地回神,面色已经毫无异常,笑说着:“确实,宁没想到翌海竟然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二郎说你不会骑马?”燕舟细声问道。   “不曾学过。”宁汝姗轻声说着。   她能感受到官家的视线一直落在身上,带着难言的打量和深思,生生让她在大冬天冒出一层薄汗。   “你当日在宫内信誓旦旦地和燕行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你该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女子,不曾想只是妄言。”燕舟莫名心情不悦,淡淡说道,“是朕高估你了。”   宁汝姗跪在地下,抿唇不说话。   她不知道官家今日提起两月前的事情,是为了早上的事情给八皇子和富荣公主撑腰,还是只是心中不忿而已。   “当日是微臣和八皇子起了冲突,内子年纪小,受不住气,还请官家恕罪。”容祈出声打破沉默,拱手,恭敬请罪,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燕舟的视线一直落在宁汝姗身上,最后大笑一声:“都说世子和夫人恩爱,当真如此。”   原本窒息的大台上的气氛立马活跃起来,不少人开口缓和着气氛。   “是妾身不知天高地厚。”宁汝姗下了台阶,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到底是一个将门虎女,怎么能不会骑马呢。”官家话锋一转,“安定,等会你亲自给容夫人牵马。”   “富荣可是六岁就会骑马了,也是安定亲自教的呢。”   安定谦虚说道:“那是公主聪慧,和老奴没什么关系。”   宁汝姗终于知道官家把她叫来做什么了。   ——给富荣公主撑腰。   她悄悄抬眸去看容祈,就见容祈嘴角紧抿,眉眼低压,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她却能察觉出他现在一定心情不好。   官家一锤定音,宁汝姗学骑马之事便定了下来。   “过来。”临走前,容祈对着宁汝姗光明正大地喊道。   宁汝姗走了过来。   “中贵人马术了得,他的教导可是千金难求,定然不会让你有事的。”容祈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   他把话说得明白,宁汝姗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点头,两颊梨涡浅浅:“嗯。”   “夫人从未骑过马吗?”安定牵着一匹枣红色小母马,笑问道。   宁汝姗点头。   “可听闻二娘子骑术了得,年年都能拔得头筹。”   宁汝姗有些好奇地摸着小马,小马鬃毛蓬松,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乖乖低头让她摸脑袋。   “好可爱。”她笑说着。   “是啊,快看,女子的赛马开始了。”安定指了指外面,笑说着。   宁汝姗抬眸去看。   只见场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雷鸣,嘶叫声络绎不绝,二十几位闺秀策马奔腾,但很快就能看到一匹白马重出重围,马上之人红衣烈烈,目光坚毅。   正是宁姝。   “夫人上马吧。”安定拉回她的视线。   宁汝姗无奈,知道逃不过,只好慢慢爬了上去,虽然是母马但依旧有点高,她有些害怕地握紧缰绳。   赛马是谁先绕圈跑了四圈即为获胜,红衣白马已经远甩众人半圈。   “不用紧张,小马温和得很。”安定安抚着。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自己,小马很快就感受到上面之人的放松,开始哒哒地走了起来。   宁姝已经跑完最后一圈,正朝着看台跑去,高头大马马蹄后扬起的灰注意迷了人的眼。   角落里的宁汝姗终于放松下来,摸了一下小母马。   台上的擂鼓激烈地响了起来。   宁姝赢了。   “容祈,你亲自去给大姑子送礼吧。”官家的声音在耳边若隐若现。   一侧的容祈原本一直注意听着角落里的动静,突然被拉回现实,想起那个令人不安地玉佩,也没有推辞,应了下来。   “有……花瓶和钟铃。”冬青眼角,早早就看到玉佩上的花纹,犹豫说道。   容祈搭在轮椅上的手缓缓捏紧。   宁汝姗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不舒服,皱了皱鼻子。   容祈在看什么?她想   ——十五岁的容祈算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吗?   她突然想起扶玉的胡言乱语,自己开始忍不住想到。   就在此刻,变故发生了。   宁汝姗胯下原本温顺的小母马突然受了惊,撅起蹄子,突然发怒朝着前面冲去。   “夫人,趴下!”安定失声惊叫。   容祈心不在焉地把手中的金玉冠递到宁姝手中,目光落在她腰间的位置。   ——黑色的?   ——是他想的那个吗?   他还未想清楚,就听到冬青吓到劈叉的声音。   “夫人!”   ——“趴下!”   是安定惊慌失措的声音。   他心中警铃大作。   马蹄声眨眼就出现在耳边,扬起的烟瞬间铺面他的脸,冬青连忙拉着容祈后退,正准备上前控制住马。   “啊。”宁姝呆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出现在自己面前,后知后觉地发出划破天空的尖叫。   马场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那马不知发什么疯,竟然朝着宁姝直直地撞过去。   不是宁姝被撞,就是宁汝姗摔下马。   能选择救谁的人只有最靠近她们的容祈。   马场外围上的一颗大树微微晃了晃。   容祈浑身紧绷,下意识伸手把宁姝拉到身边。   他不能让韩相的女儿出事。   他几乎没有时间思考。   与此同时,只听到耳边传来马匹倒地的声音,扬起一阵黄土。   他瞬间白了脸。 第32章 设计   赛马场上一片寂静。   那根没入马脖子, 还在空中颤抖的箭羽发出的嗡鸣激烈不止。   宁汝姗被突然停止的力道猛地甩了出去,大红色的骑马服像是一片鲜红的枫叶,轻飘飘飞了出去, 不少人都闭上眼。   宁汝姗感受到自己被甩出去时, 风顺着耳畔吹来的刺骨, 也吓得闭上眼。   “嘶,爱哭鬼还挺重。”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得头破血流时,却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喘气声。   他被砸的只能吊着一口气,连着说话都断断续续, 不成句。   ——小耗子。   宁汝姗在慌乱中睁开眼, 低头看去。   只看到白起胡乱穿着大燕侍卫的衣服, 衣衫不整,形容狼狈,可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分外明亮。   他笑眼看人时,眼尾上扬, 骄傲不羁, 得意得好似真的只当所有人都是废物, 只有他自己是来去自如,嚣张自在的神人。   桀骜不驯,野性难顺。   她愣愣地看着他,黑水润的双眸还带着不曾散去的不解和难堪,让她陡然没了最深的戒备,露出最无助的一面。   四周全是恨大魏入骨的大燕人, 可这个按理身份不一般的大魏人却为了救她,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比她心心念念,爱慕多年的夫君还要来得及时, 来得义无反顾,随心所欲。   她控制不住红了眼眶。   哪怕她可以为容祈找出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可当时他选择把手伸向宁姝时的选择却是让她挥之不去的一根刺。   他说他和宁姝没有关系。   她选择相信他。   可到底是现实给她了巨大的一刀。   “傻姑娘啊。”白起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无声地张嘴说着,最后叹了一口气,把人扶起,很快就借着匆匆涌上来的人散了出去。   那人来得肆意妄为,去得也悄无声息。   “夫人,夫人。”冬青从人群后狼狈地挤了进来,一脸急色,见她全须全尾地站着,一直微抖的手这才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眼尾不曾退下的红意,心中咯噔一下,小声说道,“我送您回去。”   人群在身边来回涌动,每个人都带着难以言表的异色,若隐若现的隐晦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急于探究秘密却又碍于一身华服遮挡才能不失态的模样。   她从不计较这样的目光,她见过来自她母亲更为厌恶嫌弃的目光,是以早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声铜墙铁壁,可今日却觉得冬日的风吹得她脸疼。   扶玉挤开人群,那张脸至今都还未恢复血色,一双手颤抖地扶上她的手背。   “姑……姑娘。”她一向爱哭,可却在此刻意外忍了下来,双眼含着泪,颤颤巍巍地喊着。   宁汝姗听着她的声音,这才倏地回神。   她伸手换换拍了拍扶玉的手背,低声说道:“不碍事。”   扶玉一滴热泪终于落在她冰冷的手腕上,顺着手腕惶然无依地跌落在黄土地上。   宁汝姗突然抬眸看向看台,只见宁姝站在容祈身边低声说着话,脸颊微红,目光一直落在容祈身上,而容祈只是侧耳听着,神色阴沉不虞,眉眼低垂,一如既往的冷静。   冬青见状,心中越发不安,近乎局促地接过大氅披在人身上,一直含笑的眉眼此刻卑微下垂,带着小心翼翼地劝慰说道:“夫人,我们先回去吧。”   他等了片刻,却不见宁汝姗有何反应,心中越发惴惴,手指来回摩挲着,就在此刻,他看到宁汝姗抬眸,微微一笑,眉眼弯弯,沉默却温柔。   “走吧。”她轻声说道,微不可闻。   冬青却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越发觉得忐忑。   “夫人,夫人。”安定就在此刻挤了上来。   扶玉下意识握紧宁汝姗的手,冬青则是心神高度紧张。   原本正在听宁姝说话的容祈突然抬眸看向出声的地方,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   ——她在那。   他想站起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可头顶是官家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耳边是宁姝还带着恐惧的哽咽之声。   可他不能。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前功尽弃。   ——只是,她哭了吗?   “中贵人。”   很快,他就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宁汝姗声音平静,温和可亲,和以往一样并无异样。   “夫人可有受伤,竟让夫人在老奴手中受了伤,当真是罪该万死。”安定也不推脱直接下跪请罪道。   宁汝姗眉眼低垂,闻言依旧是笑着点头,把人扶起来:“不碍事,马失控哪能是中贵人能控制的。”   “夫人的话当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送您回去吧,御医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安定依旧卑躬屈膝地说着。   “不必了。”宁汝姗温和拒绝着。   “一定要的,一定要的。”他像是对自己的过错颇为愧疚,跟在她一侧连连说道。   原本一直好言相对的宁汝姗却是在此刻抬眸,漆黑的眼眸明亮清澈,直直地看着面前之人。   安定脚步顿住,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皲裂开来。   “不必了。”她轻声说道,双眸不闪不躲,带着一点近乎刻骨清晰的透亮,几乎能看到别人的心里去,让所有隐晦肮脏都无处遁形。   她一向温和,如冬日旭阳,足够明亮耀眼,却也依旧能驱散鬼魅,令心思诡谲者无处遁形。   安定看着她的模样,下意识愣在原处。   那模样竟让他想起某人。   那人同样一双黑若墨玉的眼,笑起来便如春风拂面,说话轻声细语,他就像一团水,足够柔软和煦,可这样的人,却在慷然赴死时,露出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   他依旧微笑却不再平和。   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也。   “告辞。”她收回视线,那点一瞬即使的锐利光芒被悉数掩了过去,只留下那副只剩温柔的皮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祈迷茫地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   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   他手指微颤,心中升起一点不可抑制的惶恐。   “你回去吧。”宁汝姗站在马场门口,背对着冬青淡淡说道。   冬青诺诺站在身后:“我送夫人吧。”   “他需要照顾。”宁汝姗看着梅园连绵起伏的高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踟蹰着不该如何是好,最后见人已经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扭头去找世子。   “世子。”宁姝唤了好几声都不见他有动静,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伸手想去触摸他的手背。   容祈手背倏地紧绷,在差点无意识甩开她的手时回神,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假装理袖子,避开她的手:“二娘子受惊了,回去吧。”   “多谢世子今日相救。”宁姝小声说着,“我送世子回看台吗。”   容祈摇头。   “不知道三妹妹有没有受伤,我推世子过去。”她谨慎说道。   容祈无神的视线自那个早已失去声音的方向收回,直直地盯着宁姝。   那双眼一片死寂,却带着一点诡异的深邃,看久了会让人心生惶恐。   “我能,看一下二娘子的玉佩吗?”他轻声问道   宁姝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不显,只是假装随口说道:“这玉佩有什么异样吗?”   她说着话却没有把玉佩递给他。   容祈皱眉。   “这是我……父亲给我的。”宁姝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容祈的表情,见他带出一点不悦之色,电光火石间,借口脱口而出,“我爹说这玉佩很重要,叫我不要随意给别人看。”   容祈紧蹙的眉缓缓松开,淡淡说道:“是我冒昧了。”   “这块玉佩。”她咬了咬唇,心中那个诡异又可怕的念头终于没有忍住,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说起来,世子当年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我的玉佩好看。”   她缓缓问出口,紧悬在心中多年的石头再一次在那点隐晦心思中悬起来。   当年,容祈不过是接住自酒楼下跌落的自己,难道就真的对自己一见钟情,这才便上门提亲。   不得不说,当时的容祈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单是那双黑如寒玉,熠熠生光的眼睛就足够夺取他人的爱慕。   她曾在享受着众人的吹捧时无数次想起那日的一幕,可思索久了便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因为容祈自始至终都不曾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玉佩很好看。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是我父亲给的。   玉佩确实是父亲给的,却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宁汝姗的。   听说玉夫人对她颇为严厉,身边也没一个说话的人,是以年幼的宁汝姗颇为好骗,会甜甜叫她姐姐,会被她骗出来欺负,受了伤也是傻傻地笑着。   所以,她面上叫着好妹妹,心里却被嫉妒吞噬着。   那日她趁着宁汝姗心情不好,把她骗出来,强忍着恐惧把她推下水,最后抢了她的玉佩,第二日带着一点隐晦的得意,带着玉佩出门观看状元郎游街去了。   听说那块玉佩消失后,大病中的她还被玉夫人狠狠责备,后来还是父亲亲自来拿回她的玉佩,自此宁汝姗就很少出门了,性子也变得很多。   容祈低眉,淡淡解释着:“确实好看,觉得有些奇特罢了。”   “我也觉得。”宁姝笑说着,不经意试探道,“很少有玉佩上雕刻花瓶和钟铃的。”   “众生平安。”他想起当年大雪日时那人牵着自己的手出了宫门,笑着说起寓意,眉眼舒朗大气,不由失神低喃着。   他在亲自雕刻这枚玉佩时,即是一个欣喜等待腹中孩子出生的父亲也是一个被大燕繁琐政务压垮的相爷。   他希望世间众生平安,更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平安。   “什么?”宁姝没听清,下意识低头问着。   容祈却是揉了揉额头,突然生出一丝不该的不耐。   他知道宁姝品行未必好,可那是韩铮唯一的女儿啊。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平安,他便想着要护她一生平安。   他之前想着若是娶了她便能保护她一辈子,可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宁汝姗,他便想着换个法子来保护她。   所以他今日选择了宁姝。   他选着了宁姝,那宁汝姗呢?   他突然觉得脑海中久违的剧痛席卷而来,疼得他不能思考。   “世子。”就在此刻,冬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叫你去送夫人吗?”容祈听到他的声音,不悦质问道。   冬青低头,嘴角露出苦笑:“夫人叫我回来。”   容祈怔在原处,那双不再富有神采的瞳孔微微紧缩,他‘看’着冬青,脸上一闪而过细微的迷茫之色。   宁姝在一旁看得真切,突然升起一点嫉妒。   ——凭什么又是宁汝姗?   她心中升起久违的愤怒。   要毁了她,就像毁了当年她身上令人厌恶的天真,能有第一次,一定会有第二次。   “世子不舒服?”冬青敏锐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小声问道。   “没,回去吧。”容祈狠狠按着自己太阳穴跳动的疼痛,紧咬牙,假装无事吩咐道,“送二娘子回去。”   宁姝察觉出容祈的冷淡,心生不悦,但非常有眼眼色的自己离开了。   “她,受伤了吗?”容祈低声问道。   “没有。”冬青小声说道,“有个侍卫突然冲出去护住了夫人。”   容祈自鼻腔中发出一丝自嘲。   “是吗。”他淡淡说道,“一个侍卫都比我要来的大胆。”   “世子也是迫不……”   “她摔哪了?”容祈打断她的话,近乎平静地说道,“我听了许久都没听到她的声音。”   身后冬青握着轮椅把手的手不由捏紧。   —— ——   宁汝姗回了客房,早有御医等候其中。   “我没有受伤,回去吧。”宁汝姗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微微一笑,直接把人送走。   扶玉担忧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真的没受伤吗?”   “没呢。”她站在院中梧桐树下,沉默片刻,“我们回家吧。”   扶玉呆了一下,连忙跳起来,点头说道:“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   “可我能回哪里去呢?”她坐在石椅上,突然喃喃自语。   背着她的扶玉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衣服,并无听到自家姑娘的话。   宁汝姗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上,脸上依旧看不出一点异色。   她已经习惯隐忍。   下山时,她掀帘子看着山顶的千层宝阁,千重万叠的梅林包裹着那座尖尖的琉璃宝塔,沉默地注视着山脚下的一切。   “扶玉,你还记得我以前总输给娘的那个棋局吗?”她开口问道。   扶玉思索片刻后老实摇摇头:“姑娘和夫人下过好多棋局,我不知道那个。”   宁汝姗放下帘子,收回视线苦笑着:“算了,反正以后也没机会去。”   那是富荣公主的别院,她怕是以后都没机会去了。   马车悠悠荡荡回了热闹的临安,马车内恹恹的气氛这才微微散开,扶玉故作开心,叽叽喳喳地说着外面的事情。   “小丫头。”马车外突然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   扶玉眼睛一亮,连忙掀开马车窗户上的蛟纱:“张大夫。”   “哎,你们怎么回来了啊。”张春难得穿了身好看的衣服,提着一大袋东西,“听说你去慈幼局了,正打算去找你呢。”   “张叔上来说话吧。”宁汝姗含笑的声音响起。   “哎,正好我要去看看你。”张春混不吝的性子,三下五除二地上了马车,一入内就感觉不对劲,抬眸不过扫了一眼宁汝姗就脸色微变,“你怎么了?谁让你不高兴了。”   他不由看向扶玉,就看到小丫头也是眼睛红肿了,可怜兮兮的。   “怎么了?那个龟鳖王八欺负你了。”张春原本带笑的脸瞬间杀气腾腾地骂道。   “没人欺负我。”她说。   “胡说八道。”张春粗乱的眉毛竖起,“你不高兴的样子我会不知道,你这小嘴一抿我会知道怎么了。”   “是谁?你说。”他怒气冲冲地质问着扶玉。   扶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宁汝姗。   宁汝姗笑脸盈盈地岔开话题:“张叔拿着什么东西啊。”   张春纠结地看着她,气得脸都憋红了。   “你,你就是……就是太笨了。”他嘴里来回滚了八百句市井脏话,可开口却只能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送你的东西。”他随手把肩膀的东西扔下,竟然发出沉闷地咚的一声,“那些个临安高门都是见高踩底的去他娘的不溜没吊货色,我怕你以后出门受了欺负。”   “瞧瞧你,头上的东西呢,这么素做什么。”他扫了她的发髻一眼,不悦说道,“你那个嫁妆我可是看不上,那宁夫人佛口蛇心,都给你样子货,就你还收下了。”   “下次出门必须给我穿金戴银听到没有,谁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把这金子砸到她低头为止,别怕,你张叔别的没了,就是有钱。”他得意说着。   宁汝姗打开沉甸甸的包裹,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三盒满满当当的金子。   彼时大燕为给大魏朝贡金银,市面上的金银早已不是足两的,可偏偏这三盒里的金子个个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分明是未被使用过的足金。   “张大夫哪来这么多钱。”扶玉惊讶地张大嘴巴。   张春抱胸,故作高深地说道:“小钱,何必如此惊讶,给你家姑娘丢面子。”   扶玉想来信奉张春,闻言连忙正襟危坐,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金子上飘去,最后忍不住愁眉苦脸说道:“可是真的好多钱啊。”   “出息。”张春明明已经得意地摇头换脑了,可偏偏还要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   宁汝姗捏着其中一块金子,冷不丁问道:“我听闻梅家曾是天下第一富,你这钱……”   张春也不知是被突然颠了一下的马车晃了一下,还是被吓得,被自己的一口口水呛着,疯狂捶胸。   “我不过说说,张叔激动什么。”   宁汝姗看着他似笑非笑。   张叔紧闭的眼睛悄悄睁开一只眼,却不巧,正好看到宁汝姗笑眯眯的眼睛,他吓得立马闭上眼,咳得越发惊天动地。   扶玉吓坏了,见他脸都红了,连忙送上一杯水:“张大夫仔细身子。”   “我没事,我没事啊。”张春虚弱地靠着车壁,双眼紧闭,假惺惺说道,“这马车怎么这么晃啊。”   “大概是路不好吧。”扶玉认认真真地说着。   “不好不好。”张春喝了一口水,又是抬眸看去,就见宁汝姗还是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一口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怎么,怎么说啊。”他喝了一口水,这才冷静问道,“这可是你张叔我这些年打工赚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唏嘘着:“你不是,我年轻时被几个南疆坏人抓走,非要我做些下流东西,所有人都抛下我跑了,就差一点,我就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复又保持高深莫测,继续说道,“幸得高人拼死救命我这才活了下来,我走的时候可不吃亏,把他们皇……家里的东西都搬走了才回家呢。”   “听上去也不是很正当?”宁汝姗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   “怎么不正常,人都死完了,都是无主的,我捡到不都是我的了嘛。”张春义正言辞地说着。   宁汝姗笑着点点头。   “看来是我误会了。”   张春大大咧咧挥了挥手:“肯定是误会啊,我怎么会认识梅夫人呢,哈哈哈。”   “你怎么认识梅夫人的?”他话锋一转,反问道。   宁汝姗收好金子,仔仔细细地重新放回到包裹里:“随口听的。”   “随口听谁说的。”张春朝着她挪了挪,嘴里嘀嘀咕咕着,“谁的口这么大,看我过几天不给他把嘴巴缝起来。”   “人家说梅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宁汝姗反问。   张春倏地闭嘴,顶着宁汝姗含笑的视线,粗声粗气说道:“我就是见不得人嘴碎。”   他嘴里叽里咕噜地来回说着话,喋喋不休。   宁汝姗看着嘴最碎的张春突然噗呲一声笑起来。   “笑什么!”张春瞪眼。   “没什么。”宁汝姗把东西递换给他,“太贵重了,你之前的玉佩我不知道这么名贵……”   “给你!都给你!”张春突然生气,“本来都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你不要我就直接扔了。”   宁汝姗愣楞地看着他把东西往她手心直推。   “就是给你的,我本来就是抢来给你的,都是你的。”   “你年轻抢东西时,我不是还没出生吗。”宁汝姗低声说着。   张春僵在原地。   “我就是算好了。”他梗着脖子反驳着,“算好了以后有个小姑娘不行吗。”   宁汝姗只是沉眼看着他。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说道,“你爹只要一日镇守康建府你在临安就没人会看轻你,我给你这么多银子,你就开开心心做个小姑娘行不行。”   “若是容祈不好,我就把他弄死,我们换一个。”他发狠说着,“我们笨一点行不行。”   马车内沉默着。   “好。”宁汝姗轻轻吐出一口气,笑说着。   张春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你过几日就生日了,我却不能给你过生日了。”   “我要走了。”   “等我处理好手中的事情,我们就彻底轻松了,小姗儿先在临安过过挥土如金的日子。”他突然说道。   宁汝姗怔怔的看着他。   “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算了,过年吧。”   “好。”   “路口把我放下就好了。”张春抹了一把脸,认真嘱咐着,“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情。”   “我知道。”   “谁让你不高兴,你就让他不高兴。”他下马车前挥了挥拳头,“我们不能输。”   宁汝姗看着他噗呲一声笑起来。   “知道了。”   她看着张春朝着丹阳门的方向走去,那是北上的门。   他要北上?   宁汝姗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回府吧。”   —— ——   容祈随着管家回了别院,燕舟满怀歉意说道:“本想锻炼一下你夫人,却不料让他受了惊。”   “不碍事。”容祈垂首,淡淡说着。   “怎么会不碍事,听说她已经回家了,想必也是收了惊吓,为表歉意朕打算把这间梅园就送你们。”官家摸着手中的玉扳指,长叹一口气。   “这是公主的别院,也太过贵重了。”容祈拒绝着。   “给她还不是没破除迷林,浪费了多少人,个个都是有进无出,我看你们今日就不错。”他感慨着,“梅园之主,当真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这世上再也没有梅夫人了。”   容祈神色冷淡地听着官家的感叹,面色不改,并不为所动。   “我还以为你会拉你夫人呢,怎么拉了宁二娘子?”燕舟话锋一转,笑问着。   “只是近而已。”他听见自己平静说道,“当时没想太多。”   “确实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也不要坏了夫妻感情才是。”官家一脸长辈慈爱地说道,“不耽误你了,你赶紧回去哄哄夫人吧。”   “是。”容祈抱拳离开。   等他离开后,燕舟脸上的笑逐渐消失,面无表情看着容祈离去的背影,冰冷如刀割。   “你确定他知道那批钱粮的下落?”   “若是不知道,未必现在跳出来呢。难道不是怕等不及了吗?”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形消瘦,脸颊凹陷,一双眼狭长上扬,正是曹忠曹相。   “前线摩擦不断,大魏新帝继位,地位不稳,正是反攻的时机。”他有条不紊地分析着,“他不就是主站派的人嘛。”   燕舟脸色一沉。   “我看容祈对她夫人颇为情深的样子,今日难道真的是顺手拉了宁姝。”燕舟眯了眯眼,突然生出一点怀疑。   “当年容祈对宁姝一见钟情,这才上门提亲,后来宁姝替婚,宁汝姗回门那日时还发生了一个插曲,听说那日容祈对宁姝态度也颇为和颜悦色。”   “容祈什么时候是这个性子。”他转着扳指,思索着。   “官家是觉得宁姝不对。”曹忠惊讶问道。   燕舟斜了他一眼,冷笑着:“你不是早就觉得不对吗,不如今日怎么就姊妹花穿了相同的衣服呢。”   曹忠微微一笑。   “倒是可怜了那匹西域来的马。”燕舟淡淡可惜着。   “微臣只是觉得好巧,宁姝出生那日正巧是梅夫人生女那日。”   “你是说!”燕舟脸色大变,“宁翌海好大的胆子。”   “官家不急着动怒,微臣也不过觉得奇怪而已,当时的容祈怎么就看得上宁姝,要我说,她的妹妹可比她更为绝色,若是一见钟情也该是对着三娘子才是。不过宁翌海出头和韩铮毫无关系,而且天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何其多,万一只是一个巧合呢。”曹忠慢条斯理地说着。   “那你没事怀疑他?”燕舟不悦皱眉。   “过几日便是宁姝的生日。”他意味深长说着,“是不是,我们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第33章 分歧   容祈回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隔壁小院一反常态熄了灯,只剩下廊檐下挂着四盏小灯笼, 两个双胞胎丫鬟站在门口守门。   “夫人睡了。”冬青犹豫说道。   “嗯。”容祈移开视线。   冬青手指微动, 状似不经意问道:“世子今日去夫人房中休息吗?”   “不了。”容祈揉了揉额头, 压着喷涌而出的抽疼,哑声说道,“去书房。”   “早上是不是收到几件信封。”他问。   冬青敛下心神,把人推进书房, 点了灯, 这才拿出放在密盒里的信件, 打开后仔细看着,最后脸色严肃,点头说道:“唐州增兵了。”   “师轻午秘密出了长安。”   容祈脸色微变。   “朝中最近可有动静。”   “一派祥和。”   容祈手指微动, 被灯火笼罩着肃穆眉眼明暗交错,阴森冰冷, 最后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讥笑:“燕国笙歌醉太平, 故宫犹有树生长。”   “不知是还未收到还是有意隐瞒。”冬青烧了手中的密件, 眉心蹙起。   “之前为了让谈和平安进行,宴家控制了襄阳,但并未有太多的驻兵,宁翌海的康建府到有五万精兵,但两地相距百里,且宁翌海如今应该还在襄阳才是。”   屋内一片沉默。   这样重要的情报, 官家怎么会收不到,只是他早已不想在打战,抱着侥幸心理一步步退让, 殊不知这样会养肥对面的胃口,让他们逐渐不再满足于此。   “既然有人想要装聋作哑,逃避事实,那我们就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决定。”冬青淡淡说道。   寂静的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冬青眼睛一亮,压着高兴之色说道:“是夫人送药来了吧?”   容祈眉眼不动,却还是下意识抬眸看向屋外。   冬青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却看到台阶下站着端着药碗的扶玉。   扶玉大概是刚睡醒,一边脸颊还被压出一道道红晕,眼睛水汪汪的。   “怎么是你啊。”冬青忍不住问道,眼睛朝着拱门处看去。   扶玉嘴抿得紧紧的,只是站在台阶下招呼着冬青下来。   “夫人呢?”冬青心中一个咯噔,眼角往窗外瞟了一眼,快步踏下台阶,小声问道。   扶玉轻轻冷哼一下,把药碗塞到冬青怀里,到底也没胆子当着容祈的面骂人,只是嘀嘀咕咕地碎碎念着:“姑娘腿摔倒了,膝盖都青了,很疼的。”   “严重吗,请程大夫看了吗?”冬青一脸担忧。   “已经睡下了。”扶玉脸上还是忍不住不高兴的情绪,迁怒地瞪了眼冬青,“我得回去看着了姑娘了。”   “坏人。”她到底还是骂了出来,之后扭头直接走了。   冬青还想再和她多说几句,就被她啐了一口,只好低头瞪着那碗苦兮兮的药碗,垂头丧气地回了屋子。   容祈显然听到外面的话,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夫人白日里摔了,摔伤了,这才睡下去的。”冬青避重就轻地解释着。   他把药碗放在他手边,就见容祈面不改色端起药碗,直接仰头喝了下去。   那药还带着温度,温热不烫口,可见之前一直放在炉上热着。   苦涩的滋味在嘴角弥漫开,他下意识去找蜜饯,却扑了一个空。   冬青这才发现扶玉没准备解苦的东西,顶着容祈阴沉的脸,绞尽脑汁地说道:“大概是忘记了,世子喝点水清清口。”   他拿起一侧的水壶才发现壶中早已冰冷,正准备去拿一侧的糕点,才发现糕点早就冰冷硬实。   往日里,这些小东西都是宁汝姗自己亲自准备的,一点错也不会错,但今日她一罢工,这个屋子就开始显得处处都不顺手。   “她受伤了?”容祈等着嘴里的苦味逐渐消失,这才问出口。   冬青手忙脚乱地放好茶壶和糕点,连连点头,小心翼翼说道:“说是摔了一跤,膝盖青了。”   容祈无声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跳动的烛光中,明亮刺眼的烛火落在瞳孔中却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反应。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座坚硬的雕塑,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呼吸着。   “世子去看看吗?”冬青犹豫片刻还是张口问道,“这么不说话也解决不了问题。”   “她大概不想见我。”容祈垂眸,低声说道。   冬青无言以对。   自己的夫君在众目睽睽下,在前任未婚妻和明媒正娶的妻子中选择了前者,任谁都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更别说,在此之前夫人是这么倾心于世子。   “世子为何不和夫人明说。”冬青小声说道,“夫人性格至善,一定会理解世子的。”   “那我从哪里开始说?”他抬眸看向他,冷静问道。   “从我和宁家结亲一开始就是目的不纯,抱着目的靠近宁家。”   “还是从……我自秉承韩相遗志始,便意味着不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宁姝。”   冬青语塞,愣愣地看着他。   “世子为何如此断定宁二娘子就是韩相之女。”冬青忍不住问道,“韩相性格大气至善,听闻梅夫人绝色美貌,聪慧异常,恕我直言……”   他看着容祈瞬间阴沉的侧脸,咬牙继续说道:“宁姝并未有一分肖像之处。”   容祈突然冷冷‘看’着他,如锐利刀锋般煞气,嘴角紧抿,愤怒却又隐忍。   冬青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冷静说道,“世子当年执意和宁家结亲,哪怕是大娘子竭力反对,您也是格外坚定。”   冬青名义上是他的侍卫,但却是和他一同长大的挚友。   他父亲乃是和老王爷一同长大的偏将,当年为救王爷身死敌国,至今都只是立着衣冠冢。   老夫人就把两岁的冬青接到王府和刚出生的容祈一起照顾,一应用度都与容祈看齐,只是冬青母亲不想坏了容家规矩,冬青这才一直以侍卫自居。   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相互扶持,不曾有过口角,这是第一次两人发生冲突,也是冬青第一次对他下跪。   “你,起来。”容祈起身,嘴角紧抿,伸手要去扶他,却扑了一个空,他僵硬地站在原处,“你,你也是欺负我是个瞎子吗。”   他恨恨说着。   冬青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声说道:“宁姝并非表面那般柔弱,且心性并不坚定,世子若是对她倾注心血,一定会适得其反,甚至有碍世子大事。”   容祈孤零零地站着,死寂的目光落在冬青身上。   “她身上有一块玉佩,是当年韩相亲自雕刻送给还未出生的孩子。”   冬青瞬间想起白日里容祈古怪的问题:“是黑色那块?”   “正是。”   “黑玉数不胜数,如何能确定就是那块。”   “那玉佩是用沙漠墨玉雕刻而成,材质极其罕见,且上面的花瓶和钟铃图案花纹都是韩相亲自雕刻,手法与众不同,我见证了整块玉佩的诞生,自然一清二楚。”   “可当年梅夫人不是带着孩子自焚而亡吗?”冬青企图找出漏洞反驳着,“尸体是中贵人亲自盖棺事定的。”   中贵人是官家心腹,不会在此事上出了纰漏。   “可当年中贵人验的是梅夫人的尸体,而不是孩子的尸体。”   冬青瞪大眼睛怔在原处。   是了,带走一个绝色倾城的梅夫人难,可带走一个襁褓中,刚出生一月,并未见过人的孩子,却是简单的。   谁也没见过她的模样,只知道是个刚刚满月的女孩儿。   “你知道宁姝生辰是何时吗?”   冬青咽了咽口水,呼吸不由放轻,唯恐惊动了摇曳不定的烛火。   “正乾八年十二月初八。”   谁都知道,梅夫人生下孩子一月后,韩相便在牢中引颈自戮,同月,韩梅两家九族之内无一人幸免,正乾九年一月三十,梅夫人带着孩子自焚于梅园。   “那不是就在五天后。”冬青喃喃自语。   “起来。”容祈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道。   冬青缓缓起身,喃喃自语:“所以真的是她?”   屋内沉默一片,只能听到三更的打更声隐隐响起。   冬青丧气地低下头:“夜色深了,世子休息吧。”   冬青推着他去了隔壁的卧室袖子,只是刚一开门,就看到几只猫快速窜了出来。   “娇娇。”冬青伸手去捞猫,却只摸到一截在手心快速划开的毛茸茸的猫尾巴。   “什么味道?”容祈站在门口,皱眉问道。   冬青再也顾不得莫名其妙的小猫,点亮屋内的蜡烛定睛看去,顿时满脸震惊。   满地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垃圾,床上甚至躺着一只死老鼠。   “这房子不能睡了。”他顺手关了门,冷静说道。   容祈皱眉‘看’他:“这么了。”   “我明天把娇娇……小猫打一顿。”冬青咬牙切齿说道,“屋子大概太久没住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猫就带着狐猫狗猫来这里撒野。”   容祈揉揉脑袋,自从白日在赛马场宁汝姗离开后,他许久不曾出现的隐痛便越演越烈,到了子时几乎是席卷而来。   冬青见人脸色不好,小声建议道:“不如今夜先去夫人屋中休息。”   “不了,去书房吧。”容祈转身离开。   冬青只好跟着他重新回了书房。   容祈坐在案桌前,屋内安静地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他突然问道:“她今日穿着那套衣服好看吗?”   “好看。”冬青点头。   “我以前总想着要娶一个能与我一起策马同游的女子,现在想来,若是喜欢了,会不会骑马倒也无所谓。”他缓缓开口说道,伸手摸起磨来。   “夫人这么聪明,等世子以后教她骑马,一定很快就学会了。”   “可我怕他以后都不会理我了。”   “怎么会呢。”冬青勉强笑着安慰着。   他摊开一个空白画卷,提笔,深吸一口气。   “我得自己留下来。”   他其实对自己的眼睛的恢复并不抱希望,可依旧想象着,若是她会骑马,想必也该是这样英姿飒爽的。   容祈未出事前,字画便是一绝,出了事的前三年一直待在屋内练字画画,是以笔锋更为精进,寥寥几步,便能栩栩如生。   比如他面前画的那副策马图。   寥寥几笔就画出马上之人飘逸挺拔的身形,胯/下的棕色小马四脚腾飞,好似要腾空而去,潇洒自若。   “世子怎么不画脸?”冬青看着面前跃然纸上的人,随口问道,可随后又懊恼地闭上嘴。   “是啊,我怎么不画她的脸。”容祈盯着那幅画,久久不曾说话。   哪怕他们如何细致优美夸着她的容貌,可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片黑暗。   “收起来吧。”   许久之后,冬青听到容祈淡淡吩咐着。   “也不知道夫人摔得严不严重。”冬青收好画卷,挑亮烛火,转似无意提起,“我闻着扶玉身上一股药味。”   容祈皱眉。   “扶玉做事粗心浮气,也不知照顾周到没。”   “也不知道程大夫看过没,别伤到筋骨了。”   冬青每说一句,容祈眉心就夹着越紧。   —— ——   宁汝姗迷迷糊糊地睡着,朦胧中感到身边站了一个人,突然惊醒。   “是我。”一个熟悉的身边在耳边响起。   “世子。”宁汝姗惊讶喊道。   声音还带着不曾散去的嗡声,让他分不清是还未彻底清醒还是——哭意不曾散去的痕迹。   容祈弯下腰来,朝着声音摸索而去。   “世子。”宁汝姗惊讶,刚出声就看到他的手落在自己脸上,大拇指细细摩挲着脸颊。   脸颊上带着不曾完全干涸的泪意。   “你哭了。”容祈的声音总是有一点说不清的冷淡,尤其是在夜色中便带出一点清冷。   宁汝姗愣在原处,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手心中柔嫩的脸颊瞬间消失,空空荡荡,令人不安。   他犹豫着收回手,慢吞吞坐在她身边。   两人都沉默不语。   宁汝姗抵挡不住困意,不得不小心提醒着:“世子不睡吗?”   “休息吧。”   他明明已经坐在她身边,却还是问不出她伤势如何。   两个人都有意避开白日的事情,宁汝姗借着微弱的光为他放置好衣服,这才重新躺下。   “睡吧。”容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宁汝姗原本挡不住的睡意却在此刻突然消失,身边之人强烈的存在让她无法无视。   “世子。”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帷帐,突然小声喊了一声。   却不料容祈也不曾睡去,声音清醒冷淡:“嗯?”   “你,没有什么对我说吗?”宁汝姗深吸一口气,转身盯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轻声问道。   容祈瞬间僵在原处。   “我回门那日,你说和你和宁姝没关系。”她声音依旧温柔,带着不曾散去的鼻音,“我一直信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若我骗你呢?”容祈心中震动,可脑中不曾停歇的疼痛,却来回搅动着,疼得他心中戾气横生,让他下意识带着嘲讽反问着。   他的反问像是一个锤头,捶得身侧的宁汝姗两眼发昏,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他发呆。   容祈放在一侧的拳头不由握紧。   “那你骗我了嘛。”   宁汝姗手指微微颤抖,轻声问道。   容祈闭上眼,就在那一刻他想着要把所有事都交代出来,可很快又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朝堂复杂诡谲,就像一潭烂泥,他怎么能把心中的那簇火苗拉下这个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呢。   长久的安静让宁汝姗一颗心逐渐下沉,最后她闭上眼,压下眼中的泪意,颤抖着说道:“我知道了。”   她迄今为止只勇敢迈出两步,第一步是选择嫁给他,第二步是现在质问他。   可现实却告诉她,她的每一步都是错的。   她想起多年前被人推入水中时的窒息感,没过脑袋的水呛入鼻腔,逐渐稀薄的空气,让她的心肺都开始搅在一起,疼得她恨不得全身蜷缩在一起。   她小时候总是在想,是不是她不够好,所以娘才会这么讨厌她,随着时间增长,那点隐秘的,无人诉说的难过被深深地压了进去,可在此刻又趁着夜色肆无忌惮地冒了出来。   原来到现在她也不讨人喜欢。   可她现在不是在水中,也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所以她选择慢慢把自己埋进被子中,转身背对着她。   “那就请世子给我一封休书吧。”她闭眼前,小声说着。   容祈倏地睁开眼。   ——她要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把火直接烧没了他所有的思考,那根疼了一天的神经就在这一刻突然崩断,心底涌现出一股暴戾瞬间席卷了他的理智。   ——她不是喜欢他吗?   ——连她也要离开他。   原本面朝墙壁闭眼小憩的宁汝姗突然被人拖了过去,紧接着,容祈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之人。   容祈的手捏着她的肩膀上,压得她生疼。   “世子……唔……” 哪怕宁汝姗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下意识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野兽恶狠狠盯住,心里有些害怕,伸手去推他。   容祈伸手握住她的手,动作粗鲁地压在头顶,整个身形压了下来,那双在黑暗中越发深沉黝黑的眼眸就这样逼近她。   他的吻先是落在鼻尖,带着一点湿润,最后缓慢下移落到她唇上,原本还带着一点温柔之色,可随后却突然凶狠起来,撕咬着她的唇瓣,甚至咬出一点铁屑味。   宁汝姗挣扎着,却被人施以更凶狠的姿态桎梏着。   直到一只手顺着脖颈缓慢地落在她腰间的细带上。   宁汝姗瞪大眼睛。   那手只要轻轻一拉,原本严严实实的衣服便会散落。   她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愤怒和羞耻逐渐占据她混乱的脑海,让她只能张嘴狠狠咬着他的嘴唇,直到血丝落到她的唇齿间还不肯松开。   “你不是说喜欢女孩嘛。”容祈无神的眼睛盯着她,不知不觉停下暴虐的动作,抬首看着她,只是依旧紧紧桎梏着她,“我会对她很好,也会对你很好。”   宁汝姗愣在原处。   “我们也会是一个家的。”   “你,不要走。”   他说着话,唇角的血便顺着苍白的下颚缓缓滴落,最后跌落在宁汝姗的脖颈处,顺着纤细的脖颈缓缓消失在靠枕上。   宁汝姗死死睁着眼,看着面前声色迷茫之人。   ——他听到了。   那日从宁府回来的晚上,她和扶玉在院子中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可他都听到了,为什么还要用这个方式对她。   宁汝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抑制不住泛上酸软之意,克制不住得浑身在颤抖。   “那你,喜欢我吗?”她强忍着心中的难过,哽咽着问道。   若是没有喜欢,哪来的家。   容祈愣在原处,眉心先皱了起来。   “你哭了?”   他避开这个问题,只是伸手去摸着她的脸,湿漉漉的一片。   宁汝姗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最后的期冀终于慢慢熄灭,她闭上眼,躲开他的手,心中一片发寒。   屋内陷入难堪的寂静中。   容祈只能听到她带着哭意的呼吸声,他慌乱地去摸她的脸,却始终没有听到她再一次开口说话。   “你说话啊,宁汝姗。”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惶然不安,就像那簇微弱的火苗即将在手心中熄灭,只能慌乱开口。   宁汝姗只是闭着眼不说话,无声地哭着。   “别哭了。”他松开她的手腕,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我不是……”他舌尖酸麻,只觉得说再多话也解释不了自己刚才的混账行为,只能颠三倒四地说着,“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会给你解释的。”   “我没有骗你。”   那是一种无声的折磨,宁汝姗止了眼泪,盯着黑夜中的一处地方失神,就像他抱着的不过是一座雕塑。   “我……”喜欢你。   容祈知道她想听什么,可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四个字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陡然多了一点暴露在刀尖中的战栗。   他敏锐察觉出自己陷入的困顿,却也害怕踏出这一步,但也更不愿舍弃这个人。   那将是他一个致命的弱点。   而他还不曾做好准备迎接这个弱点。   两人都在慢慢无边际的黑夜中沉默着,知道远远听到一点鸡鸣之声打破死寂的寂静。   “五日后……”容祈轻轻吐出一口气,摩挲着,把手落在她脸上,缓缓,一点点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好不好。”   一个是他守护至死敬仰之人的信仰,一个是他漫漫人生中出现的异途。   他的前二十年是为了故土,是为了容家,是为了那点微弱的信仰,可往后却不得不将那簇小火苗,那只意外跌落在他手边的小雀算拥入怀中。   宁汝姗慢慢睁大眼睛。   五日后是她的生日。 第34章 真相   宁汝姗的手腕青了一片, 扶玉气得牙痒痒,一边上药,一边嘴里碎碎念骂着。   “姑娘膝盖还疼吗?”扶玉蹲在一侧, 卷起她的裤腿。   膝盖一大片青色淤青, 看起来格外狰狞。   “有收到爹的信吗?”宁汝姗疼得直抽气, 小声问道。   扶玉摇头。   宁汝姗失落地低下头。   五日后就是她生日,按照往年惯例,她爹也该送礼物来了。   “大概耽误了吧。”扶玉小心翼翼地放下裤腿,安慰着, “我早上出门买小报时听说今年要打仗了。”   “打仗?”她一愣, 伸手去拿桌上的小报, 皱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听好多书生说唐州增兵了,大家都猜着官家什么时候会派人押送粮草增兵前线呢。”扶玉收拾着药箱, 随口解释着。   宁汝姗翻遍朝夕小报都没看到一点消息。   “你看这个朝夕小报登记的是昨日的诏令和台谏百官章奏,可这里一点也没提到前线的事情。”   “万一是偷偷说的呢?”扶玉反问着, “怎么说也是大事啊。”   “那如何传到民间也知道?”宁汝姗合上报纸, 忧心忡忡地反问着。   扶玉一愣, 摸摸下巴:“是哦,能传到现在大街小巷皆知,按理我们也该早知道啊,不应该只是现在的嘴上说说。”   “不会是谣言吧,姑娘之前不是之前偷偷说过,民间其实对北伐意愿格外强烈, 但官家不愿意,是不是这次也是读书读傻了的书生脑袋一热闹得鬼啊。”   宁汝姗把所有报纸都看了一遍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只好合上报纸, 淡淡说道:“也许就是你说的,若是唐州增兵是真的,官家无动于衷无疑会照成民间人心浮动,若是真的出兵,临安这几日的粮价必涨。”   “官家若是不出兵,将军会不会有事啊。”扶玉犹豫问着。   宁汝姗抿唇,长叹一口气:“唐州距离襄阳不过两个时辰的马程。”   “这么近!”   “襄阳原先一直屯重兵,就是为了防备唐州,今年两国交付贡银的地方原先都是在兴元府,但今年兴元府来了吐蕃奸细,为免破坏两国和平,一致商议定在襄阳,襄阳这才不得不撤兵,同时派出宴家接手。”   宁汝姗对这些事情耳融目染,一向如数家珍,心中闪过一丝怪异。   一切当真是凑巧吗?   “那将军现在回康建府了吗?”扶玉担忧问着,“回去了就远离这些是非了。”   宁汝姗失笑:“远离?若是襄阳当真交战,康建府便是第一支援的军队。”   “那希望不要打仗啊。”扶玉双手合掌,祈求着。   宁汝姗卷着小报一角不说话。   她倒是觉着可能要……打仗了。   临安突然来了大魏奸细,今年谈和地点的变动,爹爹匆匆出发,甚至连容祈一反常态主动出府,一切的不合理,若是放在一触即发的大战前夕就都变得合理起来。   “夫人,有您从康建府送来的东西。”水嬷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紧接着,就捧着一个外面罩着梅花外套的盒子送了进来。   “爹爹。”原本歪坐着的宁汝姗坐直身子。   “是将军今年送的礼物吧。”扶玉雀跃着,连忙伸手接过水嬷嬷手中的东西。   “夫人的手可要请小程大夫看看。”水嬷嬷看着她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痕迹,语气恰到好处地询问着。   宁汝姗用衣袖盖住手腕,笑着摇摇头:“不碍事。”   水嬷嬷点头,目光在宁汝姗唇上的伤口看去,但并不多言,很快就退了出去。   “水嬷嬷总是奇奇怪怪的。”扶玉捧着东西送上来,嘴里小声说着,“老盯着你和世子。”   宁汝姗拆着盒子,嘴里淡淡说着:“本来就是为了世子来着,在她身边以后注意一点,也不许多言。”   “哦。”扶玉讪讪应下,眼睛巴巴地看着盒子。   “好漂亮的绣面啊。”她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惊叹道。   那时一副双面绣的鸳鸯戏水图,画面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正反两面都死同一个纹路,格外精巧雅致。   宁汝姗爱不释手地放在手心看着。   绣面下面压着一份信,里面是爹爹熟悉的笔记。   “爹爹现在还在襄阳。”   她原本含笑的脸在看到最后时微微敛下。   “将军说的?”扶玉好奇问着。   “不是,但这是襄阳纸。”宁汝姗皱眉,“爹爹走了半个月,白银也该交付了,按理也该回去了,除非……”   ——襄阳的形势已经紧张到走不开人。   她心中咯噔一下。   “对了,上次爹爹走的着急只给了一双护腕,你把我之前做好的护膝和衣服拿出来,让信使一起送回去。”宁汝姗压下心中的惊惧,提笔写了封回信,只在最后多加了句“静候爹爹佳音,盼平安归来。”   扶玉很快就收拾好东西,吹了吹了手中的信封,小心放好。   “你,给信使一点银子,麻烦他尽快给我送到。”宁汝姗眼皮子不知为何抽了一下。   “哎。”扶玉捧着东西,朝着前院走去。   扶玉走后没多久,就听到一阵阵凄厉的猫叫。   “娇……喵喵。”她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小声喊道。   小猫大概听到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一只黄色的影子朝着自己扑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顺着自己的裙摆爬了上来。   宁汝姗把瑟瑟发抖的小猫抱住。   “怎么了?”他抬头去看冬青。   冬青一开始还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可见宁汝姗神色自若,就很快抛开心理那点尴尬。   “娇娇实在太过分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猫朋友,把世子的屋子弄得一团糟,还叼了一只死老鼠扔在床上,刚才我去教训它,它还骂骂咧咧,把世子手边的茶踢倒了,手都烫红了。”   宁汝姗摸着小猫脑袋,动作一顿。   冬青最后几句话是故意的,小猫确实踢倒了茶杯,但世子及时抽回手,倒也没有受伤,他刚说完话就悄摸摸去看夫人。   “小猫不懂事,一个人在府中难免寂寞,还请世子不要计较。”宁汝姗冷静说着,“我屋中有烫伤药,你帮忙带给世子吧。”   “夫人不去看看世子嘛?”冬青犹豫问着。   宁汝姗微微一笑,却抽到嘴角的伤口,疼得只能无奈叹了一口气:“不了,我这里还有账本没看完,我去拿烫伤膏。”   冬青冷冷站在葡萄藤下,看着宁汝姗冷淡的背影。   早上世子的状态让他吓了一跳。   嘴角血淋淋不说,脸色阴沉颓废,颇有几分狼狈,奈何世子对于昨夜的事情一句话也不说,他只能找着借口,撵着小猫字自己来夫人院子看看了。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咯噔一下,确定是两人之间出了问题。   ——赛马会的事情还没解决。   ——夫人以往听到世子受伤了都很着急的,现在怎么没反应。   ——世子到底哄好了没。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看到面前出现一瓶瓷白瓶。   “你在想什么?”宁汝姗叫了半天没见人回神,这才来到他面前,笑问着。   冬青盯着她,失魂落魄地接过瓷瓶,磨磨唧唧不肯走。   “怎么了?”宁汝姗温温柔柔地问着。   冬青作为一个合格侍卫,恨不得现在拉一根红线把世子和夫人绑起来,可手指再痒,他也知道这事做不得,所以只好绞尽脑汁地想着问题,最后傻傻说道:“夫人什么时候生辰啊。”   “五日后。”   冬青瞪大眼睛。   “夫人生辰也是五日后。”   “对啊,怎么了,还有谁的生日也是五日后吗?”她笑问着。   冬青见她确实一脸不知的模样,傻傻说道:“宁家二娘子的生日不是也在五日后吗?”   “是嘛。”宁汝姗微微睁大眼睛,惊讶说道,“我不知道,我从不过生辰。”   “怪不得,宁府那日都是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夫人不过生日啊。”冬青小声问着,心生一计,“那我们今年过生日好不好啊。”   宁汝姗看着他,蓦地响起昨夜容祈说的五日后给她答案。   “是你自己来说的,还是世子来说的?”她直接问道。   冬青连连摆手:“世子不知道,我就是自己想的,而且生辰多热闹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趁现在热闹热闹。”   宁汝姗笑着摇摇头:“这也太麻烦了,我从不过生辰,我娘不喜欢。”   冬青愣愣地看着她。   “可夫人已经不在宁府了啊。”   宁汝姗脸上笑意缓缓僵硬,最后慢慢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但我已经习惯了。”   冬青见她态度坚决,便知不好再劝,心中为难,恨不得当场掏出红线把两个绑在一起,按着脑袋让两个多说说话。   可他心里情绪再激烈,可到了嘴边也只能讪讪应了一声,慢慢吞吞地走了。   “和一只猫计较什么?”书房内,容祈皱眉呵斥着,他唇角的伤口不笑,还带着鲜红的伤口,说话间格外醒目。   冬青把手中的瓷瓶放在桌子上,故作高兴地说着:“夫人以为猫把世子抓伤了,特意叫我送来药膏呢。”   容祈摸着棋子的手一顿。   顺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最后抬头去看冬青皱眉,呲笑一声:“你何时学会的两面话。”   冬青皱眉,企图狡辩着:“没呢,真的是夫人……”   “闭嘴。”容祈打断他的话,“若是很闲,去盯着外面的情况。”   冬青讪讪闭嘴,说回正事:“官家刚刚召曹忠入宫,几家目前还未回到驻地的将军一大早就闭门谢客了。”   “让人把消息扩大,务必要逼得官家做出选择。”   “若是官家选择避战呢?”   容祈沉默着,手中的棋子犹豫许久才下了一颗:“那就只能逼着官家出动了。”   —— ——   “一定是容祈。”宫内,燕舟大发雷霆,“不是他,就是那些个一力要逼死我的将军。”   曹忠低眉顺眼地站在下首,听着官家近乎癫狂的话。   “官家为何觉得是容祈?”他等官家冷静下来,这才缓缓出口询问。   “他身边那个侍卫,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昨夜两人在书房呆了一晚上,到了子时才回去休息。”   官家呲笑着,“难道下棋下得入神了,下到大半夜。”   曹忠眯了眯眼。   “官家对容家如此了解,当真令老臣自愧不如。”   燕舟抿唇,斜了曹忠一眼,最后压下脾气淡淡说道:“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说了。”   “前线不能出兵,若大魏依旧和以前一样是小打小闹,我们一出兵,他们必定借机兴事,到时就难以收场了。”燕舟狠狠说着,“可那流言越演越烈,依我看不能善了,一群狼子野心的东西。”   曹忠上前一步,恭敬说着:“这有何难,内外之安,不过此起彼伏,既然如今外部压不住了,我们只要在内部生事,不就可以压制外部的声音了吗。”   燕舟眼睛一亮。   “我们不如就借着宁家二娘子生辰那日做一招釜底抽薪。”曹忠抬手狠狠往下一压,狠厉说着,“也探探容祈的口风。”   “容祈为何对宁家二娘子如此关注你可有查过?”官家淡淡反问着。   “老臣原先觉得不过是一件风流韵事,但后来前几日发现这位宁家二娘子有一块甚为眼熟的玉佩。”   “玉佩?”管家反问。   “老臣曾见过韩铮手中有一枚同色玉佩,只是墨色玉佩虽难寻,但也不是独一无二。”   曹忠淡淡说着:“只是这些巧合太多了,即是同年,又有同一枚玉佩,老臣不得不多想。”   “宁家二娘子容貌颇为纤细小巧,但老臣发现她似乎既不像宁夫人,也不像宁翌海,也曾深入查下去,可不论如何都查不到,这才决定不得不委屈一下宁家二娘子了。”   官家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淡淡收回视线。   “就按你说的办吧?”   —— ——   虽然宁汝姗嘴里说着不过生日,但扶玉一大早还是早早起床准备去和面做长寿面。   “你每年都失败,怎么还每年都要做,坚持不懈。”宁汝姗还未睡醒,眼睛眯着,抱着跳上膝头的小猫,笑问着。   扶玉握拳,信誓旦旦说着:“长寿面一定要吃的,我今年特意请了厨房的厨娘当老师!”   宁汝姗摸着小猫脑袋,无奈笑道:“那快去吧。”   “我走了。”扶玉挥挥手,兴高采烈地走了。   宁汝姗正在学双面绣,她自小对这些东西都很有天赋,仔细研究了许久,就开始自己动手折腾,今日正打算在一番帕子上绣花。   “不如给你做个围兜,绣一只小猫好了。”宁汝姗低头,看着小猫毛茸茸的尾巴缠着自己的手腕,笑眯眯地说着。   小猫娇娇嗲嗲地叫了一声。   “呀,玉云你怎么脏兮兮的,摔倒了吗?”玉兰的声音在院中焦急响起。   玉云可怜兮兮地抱怨着:“我刚不是去花园给夫人去摘花嘛,不曾想在拐弯处碰到冬青侍卫,他好像很急,把我撞了只说了对不起就跑了,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   宁汝姗绣花的手不经意地停了一下。   “先去换身衣服吧,把花给我吧。”玉兰小声说着。   小院的人敏锐察觉到世子和夫人吵架了,夫人已经五日没给世子送药了,世子五日没踏入夫人的院子了,这几日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夫人面前乱说话。   “夫人,花摘来了。”玉兰掀帘而入,把还带着水露的花在圆桌上。   “放着吧。”宁汝姗头也不抬地说着,手中针线不停,很快就绣好一只猫耳朵。   耳边传来轮椅压着青石板的声音,宁汝姗抬眸看去,只看到冬青推着容祈匆匆离开。   容祈脸色阴沉,冬青也是一脸凝重。   “外面又发生什么事情吗?”她抬眸问着窗外的玉兰。   玉兰摇摇头。   “怎么回事,为何临安会有这样的传言。”容祈从侧门悄悄离了容府,严肃问着一侧的冬青。   冬青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之前临安早早就传韩相离世前曾留下东西,不是兵书就是遗失的粮草,虽然后来被管家压下,但今日早朝却突然多了很多折子要求彻查此事,寻到这匹粮草送往前线,解燃眉之急。”   “现在的流言则变成韩相当年留了一块黑色玉佩,得玉佩就能得到那些东西。”   “宁姝之前带着玉佩去参加赛马会,后来又一直招摇过市,不知不觉入了众人的眼。”   “我们的暗桩说,连之前盯梢的几个大魏人都蹲在宁府门口。”   “宁姝呢?”容祈问道。   “今日宁姝生辰,宁家请了不少娘子为二娘子庆生,现在大概在府中庆生呢。”冬青说着,突然补充了一句,“今日也是夫人的生辰呢。”   容祈一愣:“什么?”   “世子不知道?”冬青大惊,“今日是夫人的生辰啊。”   “之前我还提议说给夫人大办一场,夫人还问我是世子的主意还是我的。”冬青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解释着,“我以为世子知道的。”   容祈动动嘴皮子。   不,她问的不是生辰,是一个答案。   他揉了揉脑袋,对今日的事情越发觉得棘手。   这么偏偏是今日。   在他决定和她坦白一切的时候。   “我们现在去哪?”冬青见他脸色不好,小心问道。   “不能去宁府。”容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后说着,“去我们的据点,让我们的人盯着宁府各处,只要宁姝还在宁府我们就不急着出面。”   容家的据点是一家香粉铺,一入内就是扑鼻的脂粉味。   “主人,一切无碍。”老掌柜上了茶便退了下去。   黑夜中,宁家的灯笼照得宁府宛若白昼。   宁家的宴会放在凝霜阁中,宁姝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鎏丝金边蜀绣百花图裙子,颜色素净但价格不菲,低调奢华,腰间的黑色玉佩压着裙摆,随着走动时流光溢彩。   凝霜阁外面一处隐蔽的大树上,白起看着那枚格外夺目的玉佩,突然咦了一声。   “这玉佩,好眼熟。”他伸手摸出怀中的玉佩。   这是上次从宁汝姗身上顺下来的玉佩,他接着灯笼烛火仔细看着,突然眼睛微睁。   两枚玉佩的花纹颇为相似,但宁汝姗这枚显然从质地到花纹都更为精致,雕刻之人手艺精湛,构图极佳,更加赏心悦目。   他摩挲着手中这块明显更从寓意到材质更为契合的玉佩,皱眉沉思着。   情报中早就写着宁家两位娘子关系不好,宁二娘子更是为了避婚,把宁汝姗推出来,那到底宁二娘子为何要学爱哭鬼雕个差不多的墨玉玉佩。   觥筹交错,传杯换盏,酒兴阑珊后,凝霜阁的人群终于散去。   而此刻已经戌时要过完了。   宁姝亲自把人送上马车,这才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白起趴伏在树上,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目光落在那枚摇曳的玉佩中,目光一凝,正打算动手借来看看,突然停在远处。   “啊……”宁姝的声音还不曾发出就被人捂着嘴,直接带走了,余下的丫鬟全都被一刀毙命。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干净利索。   白起皱眉,立刻跟了上去。   脂粉铺中的容祈数着沙漏的声音,越发焦急。   他得在子时前回家。   “难道是虚惊一场,今夜都只是来试探一下的。”冬青看着外面的夜色,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廊下的灯倔强地照亮一角光亮。   “宁二娘子被劫走了,我们的人跟上去了。”老管家的声音顺着穿过前堂,朝着后院匆匆而来,“共有三批人。”   “务必把人救出来。”容祈一愣,“保证人的安全。”   老管家应下。   时间在夜色中不知不觉中流淌过去,墙角的沙漏发出叮咚的一声转了一个圈,亥时了。   整个临安城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只隐约察觉到一点痕迹,但稍纵即逝,只感到一阵阵风飘过,浅淡月光下,几道黑影宛若黑鸦一闪而过。   老管家扶着一个带血的侍卫,脸色凝重:“那伙人把人劫持到韩相旧址,要求世子出面。”   容祈抬眸,无神漆黑的的眼珠在此刻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 ——   韩铮死后,官家就把韩府收回,却一直没有重新赐下去,因为府中一直有闹鬼的传闻。   早已破败的不成人样的韩府在黑夜中越发阴森森。   宁姝早就吓得腿都软了,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   “我知道容祈在,让容祈来见我。”说话的黑衣人对着四下寂静的夜空中喊着,手中转着一把刀,刀影闪烁冰冷。   四周静悄悄的。   白起趴在屋顶上,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在黑暗中蛰伏。   “容祈再不来,我就先断她一只手,一炷香之后还没来,我就再断她一只手。”黑衣人蹲在宁姝身边,阴恻恻地冷笑着,手中的刀抵在她脸上。   “你就忍心看着她以后成了一个废人。”   宁姝吓得失声尖叫,只是刚刚出声就被人狠狠掐着脖子,那双充满煞气的眼睛吓得她失声。   “你可真的一点也不像你爹啊。”黑衣人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她。   “容祈,你当年心心念念要和她订婚不就是看中她的身份吗?”黑衣人坐在一处断石上,颇有闲谈的架势,“我若是杀了她,你死后如何给……”   “韩铮交代啊。”   屋顶上的白起愣在原处。   宁姝瞪大眼睛。   话音刚落,只听到一阵鹤唳尖鸣,从天而降数十位黑衣人,两派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其中有一人杀势汹汹,所到之处,刀刀见血。   鲜血洒满了肮脏的青石板,血腥味在风中萦绕,冷白色的月光冰冷地洒在地上,照得地上斑驳的血迹格外渗人。   宁姝吓得脸色惨白,趁着没人看守她,挪动地跑到一块石头后面躲起来。   “容祈呢,为何不来。”挟持宁姝的黑衣人很快就被人制服,不甘地质问着。   “谁让你来的?”对面之人问道。   那人大笑一声:“你让容祈来我就告诉你。”   “他不是很崇拜韩铮吗,为何现在龟缩不前,是不是还在顾忌身份,我主人早就知道了……”   话还未说话,阻断他的是一道冰冷的剑光。   冷色长剑光芒下照出一双戾气血腥的眼。   白起皱眉,握紧手中的玉佩。   他悄悄下滑,似一条灵活的蛇,瞧瞧靠近角落里蜷缩着的宁姝。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韩铮的女儿。   他站在角落里,冷冷看着害怕到发抖,仪态全无的人,冷冷想着。   “你,你是谁。”宁姝看着面前一步步踏进的人,忍不住后退一步,惊恐问道。   “送你回去。”蒙面人开口说着。   “你是世子身边的侍卫。”宁姝认出他的声音。   冬青并不多话,只是伸手去拉她。   “小心。”身后有人大喊。   只见黑暗中冒出第三批人,他们动作凌厉,直接朝着宁姝而去,手中钢刀舞得虎虎生威。   冬青咬牙避开第一刀,很快就被人逼开。   “送人离开。”他大喝一声。   身后的侍卫便都朝着宁姝冲去,一时间,所有的混乱都在她周围展开,一道道鲜血甚至溅射到她脸上身上,染红了那件青竹色的衣裙。   她吓得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手脚发软,脑袋发蒙,只能看着不知是敌是友之人冲着她而来。   一根长剑挡在她面前。   “起来。”容祈的声音在头顶冷冷响起。   角落中的白起瞬间绷直身子。   ——容祈恢复了?   容祈加入战场,却只是围在宁姝身边,手中长剑翻动,如银色长蛇,敏锐矫捷,所到之处,鲜血直飞。   白起盯着他,突然落到他眼睛,月光之下,他的眼睛越发黯淡。   他松了一口气。   ——眼睛还未好。   很快也有人发现容祈的异样,做了无数声音干扰他。   容祈听着背后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不由抿唇:“起来,跑去门口。”   他对着宁姝说着。   宁姝却是怕得只能躲在他身后,不愿离开半步。   容祈皱眉,很快手臂上便挨了一刀,幸好冬青赶了过来。   “我殿后,世子走。”他格开四五把钢刀,咬牙说着。   容祈拉着宁姝的胳膊,咬牙说道:“你带路。”   “不,我不会。”宁姝吓得牢牢抱住他,半步也不肯走在前面。   ——这样的人若是韩铮的孩子,我宁愿亲自杀了她。   白起冷冷盯着宁姝,闪过一丝杀意。   “啊。”宁姝看到一把刀朝着她而来,直接伸手把容祈推了出去,那锋利的刀转眼就对着容祈劈头而来。   白起手中微动,一块碎银飞了出去,打偏了刀锋。   “世子!”冬青大喊一声,激起心中暴怒,杀红了眼,直接把手边之人斩落刀下。   刀锋虽然偏了,却也对着后背贯穿而下,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你!”冬青戾气地瞪着宁姝,手中剑鞘被捏的咯吱直响。   宁姝吓得连连摇头:“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是你们一定要救我的。”   她脚下是一地尸体,面前全是愤怒的人,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   白起呲笑一声。   “谁?”跪在地上的容祈敏锐察觉到他的声音。   “容祈。”白起自黑暗中走出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废物啊。”   容祈看着出声的地方,眼底还带着来不及散去的煞气,漆黑的眼珠便越发显得渗人。   “白起。”他咬牙叫出他的名字。   “正是我。”白起面对气势汹汹的人,抱胸靠在栏杆处,“我给你两个选择,我杀了你,或者你杀了这个女人。”   宁姝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躲在后面藏起来。   白起连目光都懒地看她,反手自背后抽出一把乌金宽背大刀。   场上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容祈沉默着,冬青握剑护在他前面。   “算了,你一向就是这么没用。”白起踏出黑暗,走入月色中,无视着周围人的杀气,脚步悠闲却坚定。“我先杀她,再杀了你。”   他居高临下看着容祈,嘴角微微弯起,那双放荡不羁,整日带笑的眼在瞬间充满杀气,血腥冰冷。   这才是少年将军本来的样子。   “我看你确实是瞎了。”他意味深长说着。   “你不能杀我,我是……我是,我是韩铮的女儿。”宁姝看着一步步走进的人,突然奔溃大喊,最后她看向容祈。   容祈一个激灵,持剑要站起来。   冬青恨恨瞪着她。   他恨不得白起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你,韩铮。”白起的身影被阴影挡住,半张脸落在黑暗中,目光冰冷不带一丝波动,就像注视着一个死人,“你配提他吗?”   “她真的是!”容祈疼得说不出话来,咬牙说着。   “她是。”白起刀锋落在地上,“若她真的是,我杀了她是为了保全韩相身后名,可她若不是啊,你看看她这副模样,再看看这块玉佩。”   他刀锋一挑,玉佩便落在他手心。   “你看看,是嘛。”他随手一甩,直接扔到容祈身上,呲笑一声,“太巧了,我刚好见过原玉佩的主人。”   容祈心中咯噔一声,捡起面前的玉佩。   他不过细细摩挲了一下却突然变了脸色。   不是他画过几百遍的花纹。   宁姝脸色大变。   “是不是,一点也不像。”白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瞧瞧,你这眼确实是瞎了。”   “那人是谁?”容祈也不知哪来的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任由背后鲜血直流,在地上留下一滴滴血迹。   白起挑眉,充满恶意地看着他:“我可不告诉你,瞎子。”   容祈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其实两人都是年少成名的人物,身形相当,容貌俊美,可偏偏在五年前,走向了两个极端。可一个是大魏呼风唤雨的大将军,一个是大燕困步难行的残疾世子。   “是谁!”他手中长剑咯吱作响。   白起只是冷冷看着他,无奈开口。   “容祈,我对你真失望。”   门口传来一阵阵喧闹声,混乱的脚步声混着火把噼啪声此起彼伏,那声音在黑暗中越来越近。   “官府来了。”冬青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容祈,担忧说道,“我们先走吧。”   白起收了刀锋,冷漠地看着躲在断壁残垣后的宁姝,嘴角微微弯起,森冷阴寒:“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身份,那就记住这个身份,哪怕是死。”   宁姝不解地看着他,最后露出一点惊惧之色。   “我会一直盯着你。”   白起目光入恶鬼惨影,只管把人定在原处动弹不得,宁姝吓得牙齿打颤。   容祈失神一般站在原处。   白起临走前,突然说道:“贵夫人今日生辰你还记得吗?”   容祈沉默着,倏地睁大眼。   宁汝姗失神地盯着跳动的烛火,手边是早已冰冷的,卖相寒碜的长寿面。   扶玉趴在一侧早就睡得小呼噜直响。   他没来。   他又骗了她。   宁汝姗搅手中早已冷坨的面,目光失神,只是呆呆地坐着,无孔不入的风穿过门窗,落在她身上,吹得她发寒。   本来就不该抱有希望的。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卷了一筷子冰冷的面放在口中嚼着。   这面怎么又苦又咸。   她吹面蜡烛临睡前,突兀地想着。 第35章 画卷   冬青把人送回小院的时, 容祈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之中,背后的刀伤自肩胛骨贯穿腰部,没入血肉三分, 伤口狰狞, 染红了容祈的玄色衣裳。   他手中握着宁姝的那块假玉佩, 眉心紧皱,嘴里语音不清地念着。   “去把老程大夫找来。”他对着身边一个身形精壮,目光精亮的侍卫说道,目光狠厉, “不要惊动任何人, 只请他一人来。”   “是。”   可怜老程大夫还在睡梦中就连人带医药箱被人扛了过来。   夜色中的回春堂如同一只酣睡的小兽, 只是侍卫悄无声息离开没多久,只看到角落中似乎有一道人影落在红柱上。   “怎么回事。”老程大夫一大把年纪被人颠了过来,还没入内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脸色微变。   “世子背后刀口很深,血没泛黑, 伤口面没有溃烂, 没有中毒, 只是止不住血。”冬青有条不紊地说着,一开门,那血腥味越发浓郁,几乎是扑面而来。   容祈脸色金白,唇色乌青,距离她躺下来连着半炷香都没到, 身下的被褥就已经被血打湿了。   程大夫不敢耽误,连忙从药箱中拿出一瓶药碗,慎重说道:“等会压住他, 每过一炷香给他吃下一颗。”   意识模糊的容祈感觉自己似乎来一个玄幻的境界,那时的皇宫对他而言格外空旷阴森,所有人都是俯视着和他说着话,他看谁都觉得格外高大。   —— ——   他成了五岁的容祈。   还未继承世子之位的容祈。   他娘已经病许久了,可一直吊着一口气,只为了那个世子之位。   若是今日官家还未松口,毅勇侯的牌匾就要被摘下,容家累世战功荣耀就要在今日被泯灭。   冬青被拦在宫门口,他只能裹紧衣服,咬着牙,一个人艰难迈着步子跟在领路的小黄门后面走着。   长长的红墙似乎看不到终点,容祈走得连喘气都觉得困难,可他不愿开口让人看轻,只能强撑着一口气,跟在这个黄门身后。   “张黄门。”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原先一直健步如飞的小黄门瞬间僵在远处,转身拱手,谦卑行礼道:“大冬天的,韩相怎么入宫了。”   五岁的容祈只能喘着气,抬头看去。   韩家来自北地高门,韩家人身形极高,韩铮自然也是身形修长。   那日明明没有太阳,可容祈却死活看不清他的模样。   “张黄门怎么走得如此快。”韩铮走路极为优雅,他站在自己面前,只能看到嘴角那点温柔的笑。   原本还嚣张跋扈,不正眼看人的小黄门立刻吓得弯腰弓背,脸色惨白。   “你就是阿麟的孩子吗。”   容祈看着面前之人蹲下/身来,嘴里的话慢条斯理,温柔似水。   “正巧我也要入宫。”他抿唇笑着,唇颊便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你鞋子湿了,我抱你入宫吧。”   咬牙走了一路,容祈的鞋袜走就被雪染湿了。   那雪对大人来说不过是还未扫干净的微雪,对他而言却有些厚了。   容祈瞪大眼睛,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什么了,只记得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把自己抱起来。   他自出生后就还不曾被人抱过,阿姐力气小,娘总是生病,他三岁便要跟着夫子读书习武。   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成年高大的男人抱在怀中,温柔得不可思议。   “韩相说得对,容家世代功勋若是因为……抹去……只是令人心寒……只是……还小,便先继承世子之位吧,若是今后他建功立业……”   容祈在黑暗中挣扎着要去看韩铮的模样,明明才十五年,他怎么就忘记他的模样了呢。   “谢韩相。”容祈出了大殿时,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礼。   “你叫容祈。”韩铮牵着他的手,柔声问道。   “正是。”五岁的容祈已经极为刻板了。   他看着他,毫无大家风范地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你这模样和阿麟怎么不一样,阿麟那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骄傲性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小古板。”   容祈瞪大眼睛。   他看着面前之人捏了捏他的脸颊,促狭说道:“你爹说过这世间已经如此规矩森严了,何必还要拿着这些东西约束自己,却约束不了别人。”   “开心一点,向前看,你会是你爹的骄傲的。”韩铮重新牵着他的手,好似刚才那点跳脱打趣不过是幻觉。   ——“那,我……我会是吗?”   ——“你当然是。”   容祈那双长久没有知觉的眼睛,突然冒出一丝酸涩,不知哪来的巨疼,疼得他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却又被人禁锢着。   “被比你厉害的人欺负了,不要硬抗,我们先跑,毕竟来日方长,记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黑暗的小巷中,韩铮抱起可怜兮兮的容祈,拿着一方绣着梅花的帕子给他擦着脸。   “相爷怎么在这里。”   “我夫人大中午想吃酸梅,我出来给她买,顺道还捡了一只小花猫。”他总是笑着,似乎每一日都能看到他嘴角温柔的笑。   “你看,这是我夫人建的。”他指着山顶的巨塔,带着一点炫耀的得意。   “我夫人美吧。”   “我夫人下棋很厉害的。”   “我夫人什么都会。”   “我夫人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是男是女我都很喜欢,若是男孩子我就让他来找你玩,若是女孩子,那我希望……守护她一辈子。”   他似乎瘦了许多,可抱着他的手依旧有力,那声音是再也没有过的温柔坚定。   那一日,韩相抱着他,天还未亮就去爬山,压抑了许久的天日终于在群山中露出光芒,就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模糊的脸都开始清晰起来。   容祈愣愣看着面前之人,岩岩若孤松,傀俄若玉山。   站在琉璃白玉七层飞虹塔的梅夫人,皎若朝霞,灼若芙蓉。   他红着眼看着面前两人,许久之后只看到那两张惊艳绝伦的面容逐渐融合变成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那人正冲着他在笑,俊眉修眼,顾盼神飞。   他不曾见过,却又觉得熟悉,雪白的脸,高高的鼻梁,眉骨微深,笑起来,两颊梨涡若隐若现。   “宁……”   “什么,世子。”冬青听着他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连忙低头去听,却只能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不碍事,让世子好生休息,刀太深了,差一点就砍到脊梁了。”老程大夫一夜没睡,眼下乌青,声音沙哑地说着。   冬青连忙抬起头来:“好好,多谢大夫,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自己仔细照顾着。”程来杏抬眸看了眼天色,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亮了,“这伤伤得太重了,至少三月不能下床,你对外……”   “知道了,已经安排好了。”冬青哑着嗓子,把脸色青白的容祈放下,脸色也是极差。   “你也注意休息,手臂上的伤我给你包一下。”老程大夫看到他手边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担忧说道。   “要不让夫人来照顾一下。”他拿出白布和金疮药,看着两人,忧心忡忡地说着。   “夫人和世子吵架了。”冬青蹙眉,无奈说道。   他其实把昨日白起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记在心里。   他为什么好端端说这句,态度娴熟,世子又为什么是这个态度。   “什么事还有现在的严重啊。”程来杏不解。   冬青岔开话题:“小程大夫那边如何了?”   程来杏打了个结,无奈说道:“我还未和他说,来杏性子浮,我还要再想想要不要找他做我的接班人,世子这等隐秘之事,务必要找个稳重识大体的。”   冬青有点急得上火,世子这边离不开人,外面又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   “这里就先麻烦老程大夫辛苦一下,我先去外面。”冬青抿唇说着,顾不得休息直接去了外面安排余下事情。   他出门前隔着两院之间的拱门看了眼宁汝姗的小院,就看到宁汝姗正抱着小猫,拎着一块帕子给它系上。   宁姝一事终于尘埃落定,他作为两人的旁观者,一颗心是终于放了下来。   “冬青。”扶玉抬眸看到他,高兴地招手招呼着。   冬青正准备迈步,一侍卫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着,他脸色一变,对着宁汝姗摇摇头,快步随着侍卫走了。   “咦,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扶玉抱着小猫惊讶说着,转而扭头对着宁汝姗小声嘀咕着,“姑娘知道昨夜世子丑时三刻才回来吗。”   “你怎么知道?”宁汝姗绣着帕子,眉眼低垂,随口问道。   “中途起夜看到的,还未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她捏着小猫耳朵,不解说道。   宁汝姗抬眸看向隔壁安静的院子,最后又冷淡地收回视线。   “对了,今日给世子送药还是我去吗?”扶玉小声问着。   “嗯。”宁汝姗点头,突然问道,“你喜欢康建府嘛?”   扶玉摇摇脑袋,随口说道:“喜欢啊,姑娘在哪我就在哪,姑娘喜欢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宁汝姗抿唇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颊两侧梨涡若隐若现。   “我想给世子去送药。”扶玉跳起来,把小猫塞到宁汝姗手中,吐吐舌头抱怨道,“娇娇是不是胖了,抱着真累,姑娘以后不要给它吃的了。”   一直温顺的小猫敏锐的竖起耳朵,对着她大声地喵了一声。   “去吧,拨撩猫做什么。”宁汝姗把人推开,安抚地摸着小猫奶乎乎的肚子。   扶玉走后,院子就安静了许多,玉兰玉云又是安静的性子,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皱了皱眉。   其实一大早她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尤其是后来冬青站在拱门前,风中的味道更为清晰。   “什么味道?”从外面回来的水嬷嬷一进院子就皱了皱眉,对着身边的丫鬟低声说道,“拿香薰熏一下,可别有什么东西烂在院子里。”   宁汝姗心中莫名咯噔一声。   “嬷嬷去哪来啊?”宁汝姗抬眸笑问着,   水嬷嬷恭敬站在一侧:“只是处理了几个小婢纠纷。”   “辛苦嬷嬷了。”宁汝姗点头致谢。   虽然谁都知道水嬷嬷来侯府目的不纯,但众人又不得不服她整理内宅确实有手段,宁汝姗就是在她的扶持下平安度过阿姐走之后的庶务。   “不敢。”水嬷嬷谦卑推辞着,“世子吃药的日子到了,夫人不去看一下吗?”   宁汝姗摇了摇头:“这几日身子不爽,让扶玉去了。”   一直安静的水嬷嬷突然抬眸看了一眼宁汝姗,低声说道:“夫人的葵水可曾推迟了。”   宁汝姗一愣,突然红了脸,眼睛微微睁大,像一只无辜的小白兔,眼尾都泛着红意,小声说道:“不是这个原因。”   水嬷嬷见状话锋一转开始宽慰着:“夫人年纪还小,是老奴太过心急了。”   宁汝姗低头不说话。   她和容祈到现在都还未同房。   “不过有个孩子,家里才会热闹一些。”水嬷嬷难得多说了一句,“容府也太过安静了。”   孩子?   宁汝姗摸着帕子上的梅花,突然愣了愣。   她若是也有个孩子,会不会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咦,世子怎……”扶玉捧着药碗,匆匆走进来,一看到姑娘边上的水嬷嬷立马变了口风,“怎么非要姑娘亲自去啊。”   水嬷嬷见状退下。   扶玉把东西放在石桌下,机警地看了下四周,这才小声说道:“世子是不是出事了,老程大夫也不见了,小程大夫今日煎了药,却又说世子不需要了。”   宁汝姗皱眉:“那你这个药?”   “哦,顺手抢过来了。”扶玉嘟囔着,“我总不能白跑一趟。”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啊。”她又问道,“我看刚才冬青的脸色也不好。”   所以他昨夜没来是因为出事了?   她皱眉想着。   隔壁院子突然发出一点激烈的声音,扶玉立马警觉地看着隔壁。   “可是世子出事了?”水嬷嬷问道。   “大概是闹脾气了,我去看看。”宁汝姗被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很快又收敛心思,对着扶玉眨眨眼,“把药端来。”   扶玉哎了一声,连忙跟在她身后去了隔壁院子。   水嬷嬷面色平静,眼角却是带着一点锐利光泽,盯着远去的主仆两人。   宁汝姗已经六日没有踏足这个院子了,再一次站在台阶下却慕名觉得物是人非的感觉,那种每日看到他的心动,似乎随着一次次失望而逐渐消失。   守门的侍卫是她没见过的样子,个个形容精壮,目带精光。   “我给世子送药的。”她说,   守门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时间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此刻,屋内传来程来杏吊着嗓子的声音:“进来进来,快让夫人一个人进来。”   宁汝姗面带惊讶踏入屋内。   屋内漆黑一片,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挥之不去的药味。   程来杏在屏风后慌忙说道:“进来进来,快进来。”   她转身入了屏风后,看着面前一模愣在原处。   容祈赤/裸着上身,身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白布,此刻已经渗出鲜血来,他脸色近乎金白,双眼紧闭,像是做了噩梦。   “快来抱住他,我给他施针,他身上的毒估计毒发了。”   程来杏声音急促,激得宁汝姗也无法思考,只能一步一趋地上前。   “世子怎么了?”她伸手把人抱住,这才愣愣开口。   “说来话长,我先不说了,等容祈好了再亲自跟你说吧。”程来杏手中银针翻飞,满头大汗地说着。   “奇怪了,你一来他怎么就安静了。”程来杏忙完手中的事情,突然惊讶感慨着。   宁汝姗的目光却是落在床榻上一侧的玉佩上。   她见过这块玉佩。   当年宁姝抢了她的玉佩,便自己也找人刻了差不多的,正是眼前这块。   她愣愣地看着,莫名心底一酸。   昨夜受伤了,是因为宁姝吗。   “我听说你和世子吵架了……”程来杏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没有吵架。”宁汝姗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侧睡着的人,鼻尖发酸,“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哎,这,这……”程来杏突然开不了口,讪讪说着,“我想先回回春堂,这里能让夫人先看着吗。”   “自然。”宁汝姗点头。   昏迷中的容祈格外安静,眉眼虚弱若琉璃,唇色惨白,独显得眉毛格外浓郁黝黑,带出一点正义的少年气。   他像是梦到什么,眉心皱起,伸手抱紧面前之人。   “我不是宁姝。”宁汝姗伸手握住他圈在腰间的手,突然失笑着,“她不好,你这么聪明这么碰到她就傻了呢。”   可若不是喜欢,怎么会碰到她就傻了。   宁汝姗把腰间的手拿了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昏睡之人,最后只是在一侧的凳子上坐好,捡起一本书随意看着。   “爹,你一大早去哪了?”回春堂内程星卿正在捡着草药,好奇问道。   程来杏笑着打岔道:“世子的腿不舒服,我去看看。”   “是吗,那可要好好休息了。”程来杏笑说着,动作利索地收拾好手边的草药。   “星卿,你最近怎么都在看游记,可不能荒废了医术。”程来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好奇,便看看。”程星卿背对着屋内,有条不紊地说着。   “看吧。”沉默许久,之后只听到程来杏咳嗦一声,换了身衣服出现在他身后,“爹爹以后可要靠你了。”   “自然。”程星卿笑着点头。   程来杏看着他的背影,感慨一笑:“我儿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程星卿嘴角的笑微微僵硬。   “我还要去世子那边看着,小院你自己顾好,马上就要下雪了,记得添衣,按时吃饭。”程来杏提着药箱,仔细嘱咐着。   “知道了。”   程星卿目送义父离开,脸上一直和煦的笑意这才慢慢敛下,手中的草药被他猛地挣断。   容祈自昏迷中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一睁开眼就便察觉到一个浅浅的呼吸声,还有熟悉的梅花香。   他趴在床上,犹豫片刻这才声音沙哑地喊道:“宁汝姗。”   原本正在打盹的宁汝姗惊醒。   “世子醒了,我让老程大夫来。”   容祈睁眼,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感觉连动一下都能扯到背后的伤口。   “别走。”他艰难伸手,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着,这才碰到宁汝姗的手。   宁汝姗下意识挣脱开他的手。   容祈一愣。   “我有话,与你说。”他艰难说道。   “世子不要乱动,也不要记者说话,好好休息。”宁汝姗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床边一侧角落里的玉佩上,开口打断她的话,顺手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容祈实在太过疲惫,不过睁眼一会儿,但很快又重新睡了过去。   宁汝姗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发现袖子被人拉住。   她低头,只看到容祈的手不知何时又一次伸出来抓住他的袖子。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手。   “我不是宁姝。”她小声说着,再一次伸手把他的手拨开,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等着老程大夫回来。   “姑娘,门房说二娘子找你。”扶玉郁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正在和老程大夫说话的宁汝姗一愣:“宁姝找我?”   扶玉皱着脸点头:“莫名其妙。”   “夫人若是有事便先走吧。”程来杏开口说着。   宁汝姗歉意一笑,起身离开。   “世子是不是病得很重啊。”扶玉叽叽喳喳地说着,“我听说昨夜又一批大魏奸细潜入各府行刺,世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受伤的啊。”   宁汝姗摇头。   “姑娘心情不好。”   “没。”   两人说话间到了前院,只见宁姝穿着水青色的衣裙站在椅子上,盯着手指发呆。   “二姐姐。”   闻声,宁姝抬眸,却把主仆两人吓了一跳。   宁姝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额头还有一块不曾痊愈的淤青,形容憔悴。   “你怎么了?”宁汝姗惊讶问道。   宁姝死死瞪着她,颇为咬牙切齿。   扶玉不明所以,但还是挡在自己姑娘面前,不服输地反瞪回去。   “二娘子今日来吵架的嘛?”宁汝姗平静问着。   宁姝从喉咙中发出一丝冷笑,闭上眼压下自己的情绪,冷淡说道:“不是,只是听闻世子病了,特来探望一下。”   宁汝姗挑了挑眉。   容祈受伤之事掩藏的颇为严密,看冬青的架势也没打算宣扬出去,连着水嬷嬷也只知道是世子腿疾复发这才卧床休息的,宫中来了好几批人,都被冬青打发走了。   宁姝怎么知道?   “说来也惭愧。”宁姝绕着手中的帕子,故作为难说道,“世子是为我受了伤,我却因为琐事迟迟不能上门探望。”   扶玉脸色微变。   “妹妹可别多想,世子不过是热心而已。”宁姝浅笑着说道。   宁汝姗定定看着她,良久之后这才淡淡说道:“二娘子在胡说什么,世子哪来生病,别是看错了。”   宁姝眉心恨恨皱起,却见宁汝姗脸色正常。   “不可能,他为救我,背后中了一刀,怎么没受伤。”   她失控尖叫着,目光不由看向一侧,惊恐说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世子只是入冬了腿疾复发了,这才卧病休息的,官家也派人来看过,二娘子记错了。”她对着容叔淡淡说道,“送二娘子回去。”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扶玉跟在后面脸色难看,到最后忍不住说道:“二娘子,二娘子说的是真的吗。”   她是隐约知道世子受伤了,还是背后受伤的。   宁汝姗站在廊檐下,看着盛开正是艳丽的梅花,突然笑了笑,压下心中刀割的痛楚:“扶玉,也许我娘说的是对的,是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想回家了。”她低声说着。   扶玉眼眶微红。   “我们,我们找将军去。”她跟在身后愤愤说着,“将军一定会给姑娘做主的。”   宁汝姗回自己的院子时,只看到冬青的身影正在书房内上蹿下跳。   “夫人夫人。”冬青一见她就亮了眼睛,露出得救的眼神,连连招手。   宁汝姗见他脚边到处都是书,犹豫片刻这才上前:“你怎么今天有空?”   “没空没空。”冬青愤愤说着,“娇娇不怎么知道溜进书房了,我刚才正在捉猫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娇娇长长的喵了一声,从两人脚边一阵风的一样的跑过。   “你看看!你看看!”冬青告状着。   宁汝姗顿时颇为不好意思:“这些书我来整理吧,小猫确实调皮,我等会一定教训它。”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冬青连连摆手。   “老大。”一个侍卫按刀快跑而来,对着他着急地眨眼间。   “你去忙吧,这里我来收拾吧。”宁汝姗善解人意地说着。   “那这里就有劳夫人了。”冬青不得不抹了把汗,跟着侍卫走了。   “小猫却是有点调皮,从她还没断奶就知道把小程大夫的草药踢翻,我就看出来不是一直温顺的猫了。”扶玉跟着叹气,“我今天非打她一顿才是。”   “猫懂什么,还不是我们没教好,不过小猫好像很怕小程大夫。”宁汝姗认命地捡起地上的书籍,无奈说道。   “谁知道呢,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小程大夫,大概是他每次都给我开药,让我有点害怕。”扶玉摸摸脑袋,莫名说道。   宁汝姗笑着听她嘟囔着,把手边的书一个个放好。   “咦,这画……”扶玉的声音在身后惊讶响起,“这衣服好像姑娘上次骑马的衣服啊,可我家姑娘又不会骑马。”   宁汝姗下意识转头看去,脸色血色尽失。   那是一幅策马图。   衣服是当日容祈送她的衣服。   可她分明就不会骑马。   “夫人。”冬青颤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惊慌失措地出现在门口,“不是的,世子画的是你,他就是……”   他就是想教夫人骑马。   他就是那日太痛苦了。   他有太多话要讲了,可看到宁汝姗泛着水意的眼睛,突然梗在原处,只能胡言乱语地说着:“不是其他人,是您,世子就是……”   宁汝姗把手中的书按在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用说了。”   “他握着宁姝的玉佩,为了救宁姝受伤,现在还画了一幅策马图,你跟我说他画的是我。”   宁汝姗想要笑着说,可嘴角却是忍不住紧抿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出泪意。   “可我不是宁姝啊。”   冬青怔在原地,只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还要糟糕的事情了,一件接着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打得他已经开始无力思考,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你听我解释,不是的,那个玉佩是假的,受伤也是有隐情的,这个画真的是你。”   宁汝姗却是不想再听他语无伦次的话,因为他每说一句,她都觉得像一把刀插得她鲜血淋漓。   她推开冬青失魂落魄地站在庭院中,只觉得整个容家都充满着令她窒息的空气,最后她看到门口水嬷嬷惊疑的目光,下意识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迷迷糊糊地出了容府。   街上来人人来,热闹非常,人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好似所有苦难悲痛都与他们事不关己,每个人都充满着喜悦之色。   她站在十字路口,突然踟蹰不前,只能迷茫地看着街上众人。   她能去哪?   她娘不要她了,她喜欢的人从不曾喜欢过她,她在整个临安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她的前十五年只有那座狭小的院子,十五年后的她来到容家,却发现依旧不过是长满刺的囚笼。   她一个人当真是寂寞极了。   “呦,爱哭鬼,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哭啊,喏,请你吃个糖葫芦。” 第36章 醉酒   “呜呜, 姑娘你去哪了。”   茫然的扶玉站在路口来回徘徊着,不争气地又一次哭了。   “你们主仆两个上辈子是哭包嘛。”就在扶玉走开的大树上,树荫茂密的树冠中传来窸窸窣窣声。   密密麻麻的树叶被人不耐烦地拨开, 露出树干上坐着两个人。   白起背着宽背大刀, 一身利索的浅蓝色胡服, 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树枝,眼睛微眯,一只脚晃荡着:“请你吃糖葫芦, 很甜的。”   他把手中的糖葫芦递到宁汝姗面前, 笑眯眯地说着:“你爱吃甜的吗?”   宁汝姗没有接过那串冰糖葫芦, 低着头,鼻音浓重:“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在这,我去哪?”白起睁开一只眼, 疑惑地问她。   “前线不是要打仗了吗?”宁汝姗面色平静,冷静说着。   白起耸耸肩, 手中的玉佩在指尖翻飞, 手指修长, 分外吸引人的注意:“打仗与我何干。”   “我听说正乾三年,大燕主将黄和在延州城遇上魏军白彻,两军隔河对垒,后白彻做空城计后轻装疾行,一路快走,直攻当时被大燕把控地金明寨, 趁势逼近燕重镇延州城,最后配合师轻午在三川口伏击容麟率领的三万余援军。”   宁汝姗看着他,眸光明亮漆黑, 大红色的糖葫芦落在还未完全散去水意的瞳仁中就像一点微弱的烛火在莹莹而亮。   白起依旧是懒洋洋地躺着,一条腿晃晃荡荡,撩闲斗趣地晃树叶,慢悠悠地闭上眼:“你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那时刚出生啊。”   “我听闻白彻有一独子名叫白燕支,母氏不祥,擅长长/枪和宽刀,一双眼似有异色。”宁汝姗慢慢吞吞地说道,“此人狂傲自大,自诩比肩战神,八岁时挑得大魏凤鸣台上的红缨,便越发不可一世,最后学着楚地狂人要去改名。”   白起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好似说得那人和他全无关系,他不过是一个听戏人。   “改了什么啊?”他摸出那块墨玉玉佩,高高地扔着,又慢条斯理地接回到手中,就像斗着猫的小羽毛。   “白起。”   宁汝姗缓缓说道。   “你可真聪明。”白起也不知怎么做到的,一眨眼就出现在她面前,近到可以看到那双暗绿色的眼眸带着细碎光泽,耀眼张狂,不可一世。   他太过夺目,连被他注视着都能感知到嚣张肆无忌惮地笼罩着你,刺骨强烈,让人无法忽视。   宁汝姗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却被白起抵着肩膀,被迫靠在树干上。   “猜对了。”他眉眼弯弯,得意极了,“你说我那什么奖励你呢。”   “不需要。”宁汝姗把人推开,板着脸,“把我放下去。”   “我不放。”白起皱了皱鼻子,不悦地说着,“我一把你放下,你就跑了。”   “那把我的玉佩和金凤簪还给你。”她摊开手心,一本正经地说着。   “那你先吃我送你的糖葫芦。”他殷勤地把糖葫芦塞到她手中,“很甜的,我娘就很喜欢糖葫芦,你们临安什么都好,就是东西都太甜了。”   他带着一点孩子气,抱怨着:“连肉都是甜的。”   “我不爱吃甜的。”宁汝姗拎着糖葫芦拒绝着。   “你不喜欢吃甜的,那你的那个小丫鬟整日去买糕点蜜饯做什么。”他惊讶问道。   宁汝姗低着头,不说话。   “哼,那个瞎子有什么好的,依我看他心都是盲的。”他一下就明白了,哼哼唧唧地在背后说着人坏话,坦然自然,大大方方。   “背后不议人是非。”宁汝姗凉凉说着。   “咦,你们吵架了。”白起眼睛一亮,“我之前骂他你都骂我,今天却没骂我。”   “我和他吵架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扭头,不去理他,反而思索着树的高度。   白起一样就看出她的小心思,心中也不知为何高兴得很,立马伸手拦住她:“别跳别跳,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一醉解千愁,哥哥知道全临安最好喝的酒在哪里。”   他狭促地眨眨眼,带着她回了地面。   宁汝姗抬脚就要走,却突然觉得手被一根线拉扯着。   一低头,只见手腕上不知何时被系上一根红线。   “嘻嘻,燕支特产的胭脂染的红线。”白起手中牵着那根线,一边靠近她,一边往自己手腕上打了个结。   “别拆,你拆不出来的。”   “只有我才能解开。”   他颇为得意,拽了拽绳子,要把她拉了过来,仰着头得意说着:“走,哥哥带你去吃东西,唯有吃喝解千愁啊。”   “我不去。”   “去嘛,去嘛。”白起见红绳在手腕上收紧,她也不愿走,只好反其道而行,把人推着走了,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又不是坏人,吃了饭喝了酒我就把玉佩还你。”   白起在背后用了巧劲,既制住了她,也推着她前进,却也没弄伤他。   “你这么闲的嘛?”宁汝姗忍不住开口问道。   “闲死了。”白起叹气。   “唐州总指挥不是你……”   “嘘。”白起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边,凤眼眨了眨,认真而促狭,“我们只谈风花雪月不好吗。”   宁汝姗摇摇头:“若是我不知道你是谁,或许可以,可你是杀了大燕二十万将士的杀将,我便不能心平气和和你说话。”   白起愣愣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一点堪称严厉的神色。   “可你们大燕也杀了我们大魏数十万士兵啊。”   “你的夫君不就是在苍龙峡猎杀五万大魏前锋而一战成名的嘛。”他喃喃说着,“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难道这也有错吗。”   “宁汝姗,血缘可真奇妙。”   “你爹也和我爹说过这句话。”   他绕着手腕处的红线,心中真切地感慨着,心里却是莫名有些难过。   她怎么就是大魏人。   她怎么就是韩铮的女儿呢。   宁汝姗睁大眼睛:“我爹?他不曾见过……”   “别说了,我不爱听。”白起捏着糖葫芦塞进她嘴里,不悦说着,“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我们一醉方休才是,那些……就都不能抛开嘛。”   宁汝姗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突然一怔。   那双暗绿色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真诚,还带着一丝悲凉,就这样看着她。   —— ——   “世子,夫人不见了。”冬青大冬天吓出一身冷汗,“是不是,是不是……被发现了。”   他惶恐不安,扶玉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人,这才哭着回府去找冬青。   容祈正扶着椅子缓缓起身,背后伤口很重,但他没时间耽误,官家一连派了三拨人来打探情况,他只好让老程大夫用了重药,正在慢慢走动。   容祈满头冷汗,只觉得背后钻心的疼,他停在原处,茫然地看着他,心中咯噔一声,但很快又回神:“不可能,宁姝呢?”   “宁姝那日被皇城司带回皇宫,但第二天就回府了,宁家上上下下并无异样。”冬青皱眉,他突然讪讪地看着容祈,小声说道,“刚才宁姝来府中了。”   容祈手中的木椅背发出咯吱一声:“她来做什么?”   “应该是官家让她来探虚实的,夫人一口咬定世子只是腿疾复发,这就把她赶走了。”冬青一咬牙继续说道,“下午的时候,夫人帮忙收拾屋子,发现了那幅画。”   “画?”他迷茫了片刻。   “就那副策马图。”冬青抿唇,小声说道,“夫人不相信你画的是她,因为她不会骑马,他觉得你画的是……”   “宁姝,所以这才离府的。”   容祈愣在原处,蒙着一层雾的眼睛在夕阳光照下,依旧毫无神采,他只是茫然地站着,脸色惨白,形容憔悴,好似案桌上的那琉璃盏,脆弱,不堪一击。   冬青看着只觉得心酸:“我们把夫人找到,跟她解释清楚吧。”   “我已经让临安暗桩全城出动。”   “找,一定要找到她。”容祈心中升起一股惶恐,不敢相信,若是被人发现身份……   容祈微微一动,背后就传来撕心裂肺地疼,他疼得直抽冷气,身后的白布渗出鲜红的痕迹。   “世子。”冬青大惊,“世子不要激动,我让老程大夫来换药。”   容祈站在屋子中,慢慢收回视线,喘着气说道:“让程大夫把秘药来拿。”   冬青一愣,连连摇头:“秘药反噬极为厉害,现在情况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   “去拿来。”容祈冷冷说道,缓着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要亲自去接她回家。”   他只要一想到宁汝姗也许现在正在因为自己遭受痛苦,便觉得有千刀万剐的痛。   —— ——   “你竟然不会喝酒。”白起看着两颊通红,呆呆坐在屋脊上的宁汝姗大声嘲笑着。   宁汝姗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睛水汪汪的,迷茫地看着他。   “我会啊,我喝了一杯呢。”她骄傲竖起一根手指。   “呲,小哭包又爱哭又不会喝酒,也太没用了。”白起面前已经倒了七/八坛酒坛,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靠近他,浓重的酒气扑在她脸上,那双暗绿色瞳仁在黑夜中反而闪过一点妖冶的光。   “你怎么晚回去,那个瞎子会不会生气。”他盯着那排扇动的睫毛,小声问道。   宁汝姗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他才不会呢,他又不喜欢我。”   她愣在原处,突然重复着:“他不喜欢我,可我好喜欢他啊。”   白起伸手拽着她的头发,直把宁汝姗拉疼了,迷迷瞪瞪地把他的手拍开,这才卷着头发缓缓松开。   “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你找一个喜欢你的,让他后悔去。”白起自喉咙中冒出一点笑来,带着八分醉意的眼睛看着面前之人。   “他确实是瞎了啊,若是他能看见你,怎么会认错呢。”他失笑着,伸手去戳宁汝姗的梨涡。   宁汝姗醉得不清,呆呆地坐着没动。   “那年我随我父亲入长安规劝降你父亲,我见过你爹,我也见过你娘。”白起半个身子趴在她身上,露出一点怀念之色,“和你一模一样,和你一模一样啊。”   “你爹不随我爹回长安。”   “你怎么也不随我回长安。”   白起只是盯着她喃喃自语。   “你们怎么就一模一样啊。”   “长安哪里不好,有最美的桃花林,有最圆的月亮,有最高的城楼,有我爹我娘,若是再多一个你。”白起张狂大笑着,伸手拦住她的脖子,闭眼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啊。”   宁汝姗呆呆坐着,盯着那轮皎洁的圆月。   “我也想我娘,想要我爹。”她突然趴在白起的肩膀上,失声痛哭着,“我想回家。”   白起一愣,慌忙伸手拍着她的肩膀:“那我送你回家。”   “回不去了。”她哽咽着,“我娘不要我了。”   “那我送你去找你爹。”白起盯着面前毛茸茸的脑袋,眉眼弯弯地说着。   “可我爹好忙。”宁汝姗醉得不清,眼睛傻傻地眨了眨,露出一点娇态,“我爹也不喜欢我,他只喜欢我娘。”   白起只是看着她,便忍不住笑着。   “他喜欢啊,他送你了沙漠墨玉就是要保护你一辈子,怎么不喜欢你,他临死前都想要看你一眼呢。”   宁汝姗突然推开他,大声说道:“胡说,我爹才不会死。”   白起只是伸手把人抱在怀中,大笑着,畅快无比。   “是,他没死。”他不顾宁汝姗的挣扎,盯着那轮圆月,“他不会死的,你只要做一辈子的爱哭鬼就好了。”   “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我也好想要一个家啊。”宁汝姗闭上眼,靠在那点黑暗阴影处,小声喊道,“容祈。”   白起嘴角露出一点苦笑,捏着她的嘴,靠近她,重重的呼吸落在她鼻尖:“看清楚,我是谁。”   宁汝姗定定地看着他,满脑袋都是这双艳丽如祖母绿的眼睛,忍不住摸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   白起满肚子的火就这样消散,只是温顺地闭上眼,任由她揪着自己的睫毛。   “我带你去长河,去燕支,去雪山,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去。”白起握住她的手,再一次睁开眼时,眼底已经不见一丝醉意。   宁汝姗愣愣看着他,醉眼惺忪,只是笑着,梨涡浅浅。   “小哭包。”白起靠近她,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连着呼吸都彼此交错在一起,“你跟你我回……”   “白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白起看着面前的宁汝姗,把人按在怀中,笑了起来:“来得还挺快。”   容祈直直站在屋脊上,那张脸在月光下苍白到透明,明明目不能视目,却又能准确露在他身上,冰冷充满杀气。   “你再晚来一点。”他摸着怀中之人的头发,嘲笑着,“我就把她骗走了。”   容祈缓缓走到他身边,目光森冷:“她若是知道你父亲逼死韩相,还会和你在一起吗。”   “那你会告诉她。”白起抬眸看她,挑衅问道。   容祈倏地沉默着。   不,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   惨烈的父辈往事,流不尽的鲜血,这会把她压垮。   “韩相是你们的皇帝逼死的,不是我父亲。”   白起低头,看着突然挣扎起来的人,无奈笑着:“容祈,你保护不了她,你让她这么难过,为何不放她离开呢。”   容祈抿唇,只是伸手去触摸宁汝姗。   “我会保护她,也不会再让她难过的。”他碰到熟悉的触感,手指握紧,把人牢牢抓在手心。   “你不行,容祈,你就是一个废物啊。”白起大笑着,看着面前寡言之人,“你满腹算计,置利益为上,你甚至看不见,你都看不见她,你不知道她……长得多像韩相和梅夫人。”   “宁翌海不愿意放她出来,是为了保护她。”他叹气,盯着容祈,“是你把她拖到所有危险中的。”   “我会保护她的。”容祈坚定说着。   白起冷冷一笑:“可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博野突围成功,可为何博望山会被人伏击,全军覆没,容祈你真的一点也没察觉出不对吗。”白起按着宁汝姗的脖子,不愿意松手。   “三十万兄弟,我要是你,我就是死也要咬那幕后之人一口。”白起咧嘴一笑,露出澎湃杀气。   容祈抬眸,淡淡说道:“我咬他做什么,我要的是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白起,大魏新帝并不容白家,你怎么带她回去。”   “你狂傲自大,可你还是依附白家的雏鹰。”   容祈握紧宁汝姗的手臂,他清晰地感知到白起冰冷的杀意,冷冷说道:“容家和白家不一样。”   “我会保护她,用容家的一切,甚至用我的生命。”   “可你不行。”   “白起。”   白起一愣。   他是白家唯一的孩子,可白家不是他的白家。   宁汝姗在醉意中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皱着眉嘟囔着,在白起怀中挣扎着。   容祈把人重新抱在怀中,悬了了一晚上的心,在触摸到真实的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回家。”他摸着宁汝姗滚烫的脸,小声说道。   宁汝姗趴在他怀中安静地睡了过去。   “把这坛酒喝了。”白起拎起身边还未开封的酒,嘴角扬起挑衅着,“喝了,我们下次见面便是在战场上。”   容祈接过那坛酒,仰头喝完,手中的酒坛滴溜溜滚到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你若对她不好,我还是会带她走的。”身后传来白起懒洋洋的声音,“你说的也许都对,但未来,谁知道呢。”   他看着容祈把人从自己身边带离,这才缓缓叹出一口气。   “也许我真的该回去了。”白起喝了最后一坛酒着,悠悠唱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众生,百金窥我心,遨游三台清……不唱了,乱七八糟的,鄙人不信鬼神不信神。”   “临安,真好啊。”他躺在屋顶上,看着那轮逐渐西沉的月亮,醉眼朦胧地笑说着。   容祈把宁汝姗抱下韩家的屋顶时,冬青急忙迎了上来:“我来抱夫人吧。”   “不用,回府。”容祈避开他的手,直接把人抱紧马车。   宁汝姗在马车上睡得安稳,结果回到自己的屋子立马就清醒过来了,嘴里嘟囔着要喝酒。   扶玉还打算伺候着,却被冬青眼疾手快拉走了。   她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容祈给她擦脸,水润润的大眼睛扑闪着,眼睛亮晶晶的,就是还带着醉意。   容祈细细地摸着她的脸颊,和梦中的那个轮廓一模一样。   “我怎么就认错了呢。”他低声说着。   “认错?”宁汝姗不知何时靠近他,一开口就一嘴酒气,“没认错,我们这么不喝酒了。”   容祈扯下她的手,无奈说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宁汝姗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杯。”   容祈失笑:“一杯就醉成这样子嘛。”   宁汝姗不高兴地皱着眉:“那酒很苦,也很辣,不好喝,我想和甜的。”   “嗯,不好喝,明天喝甜的,睡吧。”他把人按下睡觉。   宁汝姗挣扎着不要躺下,突然凑近他,盯着他苍白的唇角,小声说道:“我要喝酒,要喝甜甜的酒。”   容祈颇为头疼:“睡……”   宁汝姗的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天真又无辜地说道:“咦,甜的。”   “怎么会甜的。”她的唇贴着他的唇角,她的声音软软地落在他耳边,就像一把火烫得他浑身发热,让那坛子酒的醉意也涌了上来。   那是陈年秋夜白,后劲极大,一坛子酒就能喝趴一个人,宁汝姗从不喝酒自然是一口就被灌醉了。   容祈酒量不错,但喝得急,那股醉意随着那个心无芥蒂的吻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再也压不住。   “睡觉,好不好。”容祈捏着她的脖子,止住他小猫一样舔舐的动作,沙哑着声音说道。   宁汝姗挣扎着要起来,   容祈怕把她弄伤只好松了手,嘴里哄着:“别闹了,明天再喝酒。”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眼神朦胧飘忽,突然笑了笑:“你长得很好看。”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把人带摔到床上。   容祈后背着床,发出一愣痛苦的闷哼,但还是下意识护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睡吧,不要闹了。”   秘药只能模糊人的感官,却不代表那个伤口能快速愈合,那坛酒已经让他的意识开始飘忽不定,醉意上涌。   他只好掐着宁汝姗的腰,把人推到床里面。   宁汝姗坐在他腰上,挣扎着不肯下去,一直盯着他看,久到容祈以为她都要睡过去了,只听到她小声说道:“我怎么永远都是一个人啊。”   “我娘不要我,容祈也不喜欢我。”她喃喃自语,眼睛醉蒙蒙的,浮出一股水汽,胡言乱语着,“喝个酒也没得喝,别人都有家我怎么就没有呢。”   容祈缓缓伸手把人抱在怀中,逐渐收紧:“有的,我们都会有的。”   “没有的。”宁汝姗像个小孩一样,固执地反驳着。   “会有的。”容祈闭眼,坚定地回答着。   宁汝姗眼底弥漫出水汽。   “我想要一个小孩。”沉默许久的宁汝姗靠近他的耳朵,带着一点醉意迷离说道。   容祈一愣,缓缓伸手按着她的脖子,小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想要一个小孩。”宁汝姗轻轻碰了碰他干涸的嘴唇,再一次轻轻重复着。   “你醉了吗?”容祈伸手去摸她的眼睛。   回答她的是一个带着酒意的吻,轻柔温和,就她宁汝姗的唇一样,总是含着春日的温暖。   “我是谁?”容祈摸着她的脸,轻声问道。   “容祈。”   她轻声答道。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向后倒去,紧接着整个人都陷入床铺中。   “阿姗。”   帷幔晃动间,隐约听到一声低吟。   —— ——   “姑娘昨天喝醉了。”扶玉小心翼翼说道。   “那我闹什么笑话了吗?”宁汝姗揉揉脑袋,不解问道。   扶玉瞪大眼睛。   “怎么了?”宁汝姗惊讶问道,“难道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情?”   扶玉犹豫片刻,连连摇头:“没,昨天世子照顾你的。”   宁汝姗一愣,淡淡说道:“那世子呢?”   “不知道,天还没亮就走了。”扶玉梳着头发,小声说着,又转似无意地说道,“夫人去看看嘛。”   “不了,我觉得有点累,吃完午饭,还想最睡一会。”她打了个哈欠,小声说道。   “哦哦,那我就不挽头发了。”扶玉顺手打了个大辫子。   她一边打着辫子,一边小心观察着姑娘,心中纳闷:姑娘真的不记得了。   不过宁汝姗没给她猜测的机会,她看了当日的小报,吃了午饭,很快便重新睡了过去。   等到了第二日,扶玉早已被岔开心思,抱着小猫咪傻呵呵地乐着,宁汝姗整日懒懒缩在屋内,靠久了便也小眯了过去。   容祈似乎精神很好,这几日进进出出,容家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   “啊,世子真的病了很厉害吗。”   “听说咳血了。”   “那,那不会……有事吧。”   “胡说什么。”扶玉不高兴地呵斥着。   玉兰被呵斥后吐了吐舌头。   宁汝姗被惊醒,听着屋外的窸窸碎语,睁眼怔怔地看着屋外的秋千,嘴角露出一点苦笑。   “夫人呢,夫人呢。”   第三日入夜后,冬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守夜的扶玉连忙起身去看门:“怎么了?姑娘睡了。”   “去看看世子吧,看看他吧。”冬青大冬天满头大汗。   扶玉有些犹豫地看着屋内,小声说着:“夫人睡眠很好的……”   “不碍事,我等会便过去。”宁汝姗的声音在屏风后困倦响起。   容祈病得不轻,整个状态比之前还要差,唇色都泛着金白色。   “世子怎么加重了?”她一入内,就被惊在原地。   “为了找夫人,世子敷了秘药,秘药三日药效过后,就会加倍反噬。”冬青讪讪说着,“您去看看世子吧。”   容祈躺在床上,嘴里喃喃自语。   宁汝姗拿起帕子擦了擦他满是冷汗的脸,小声叹了一口气。   高烧中的容祈嘴里来回念着一个名字,可又反复听不清,最后又抓着宁汝姗放在一侧的手。   “宁……”   宁汝姗隐约听到那个字,怔怔地看着在睡梦中痛苦挣扎的人,小声说道:“我不是宁姝。”   她伸手,把他的手拿下。   夜半三更的锣声在耳边响起,宁汝姗趴在一侧睡了过去,床上的容祈眉心一蹙,眼皮子为微微动了动。   就在此刻,黑夜中的冬青带着几个侍卫匆匆跑了进来。   宁汝姗倏地惊醒。   “怎……”   冬青用剑指了指上面,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世子的腿如何了?也该吃药了。”   冬青平稳着呼吸,担忧问道,眼睛对着她打着眼色。   “好多了,不如换个药吧。”宁汝姗状若自然地说着。   “咦,这个玉佩是夫人的嘛?”冬青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惊讶说着。   宁汝姗睁大眼睛看着他。   ——这是宁姝的那枚玉佩。   “不是啊,那是谁的呢?”他自导自演地说着。   这是他和世子这几日商量出的办法,既然所有人都以为宁姝才是韩相的女儿,不如将计就计,浑水摸鱼。   官家几次三番不死心试探,就是为了确定宁姝的真实身份,从而谋求韩相遗留的东西,就像今日,大半夜窥探容府。   “夫人先给世子喂药吧。”冬青端过温在药炉上的药,递药的时候,附在耳边小声说道,“屋顶有人。”   宁汝姗稳住惊讶地心思,镇定自若地接过药碗。   就在此时,容祈睁开眼,冬青立马倒豆子一般说道:“该换药了,让夫人喂您喝药吧。”   容祈脸色惨白,下意识喊了一句:“宁汝姗。”   宁汝姗靠近他:“是我,喝药吧。”   容祈在浓重的药味中闻到那点浅淡的梅花香,脑袋疼得他只能咬牙才能压下一阵阵反噬带来的痛苦。   宁汝姗一点点喂着他喝药。   冬青时不时朝着上面看去。   ——那人还未走。   “冬青。”容祈忍不住按着抽疼的额头,沙哑喊着。   冬青连忙上前,一本正经说道:“还有一炷香才能换药呢。”   容祈一愣。   “这么久。”   “这次程大夫下了狠药,可能就是久一点。”   一侧的宁汝姗不明白两人的暗语,只能默默的听着。   她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容祈嘴边,却见容祈不张口,只是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微动,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冬青张嘴犹豫着。   “怎么了?”宁汝姗不解,小声问着,正准备扭头去看冬青,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死死握住,捏的她有点疼。   “你连你姐姐都学不像。”   她呼吸一窒,瞪大眼睛。   容祈看着宁汝姗的眼睛雾蒙蒙的,暴怒煞气,与此同时,手中的药碗被她打翻,滚烫的药碗对着两人紧握的手撒了下去。   汤药烫红了容祈的手背,几滴溅落在宁汝姗手背上,也迅速泛开红意。   宁汝姗下意识起身,挣脱开他的手,却被容祈死死拉着。   手背上的红痕因为用力越发狰狞可怕。   容祈只是死死看着她,忍着一阵又一阵席卷而来的疼痛,时不时的眩晕。   没多久,冬青松了一口气:“走了。”   容祈沙哑开口解释着:“我不是……”   却听到宁汝姗疲惫的声音:“既然无事了,世子好好休息吧。”   “别走。”容祈‘盯’着她,唇角紧抿,咬出一点血意,死死拉着她的手。   “世子,我真的累了。”宁汝姗拨开拉着她的手,深深地看着他,最后扭头离开。   情况再紧急,可一个人脱口而出的话语,总是能隐约窥探到半分心计。   ——她是宁姝的替身。   “世子。”   屋内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冬青惊慌失措的声音,里面传来一个模糊嘶哑的声音。   宁汝姗站在黑暗中,听着里面兵荒马乱的动静,沉默了许久,这才扭头离开。   只是今夜注定不能平静地迎来天明。   天还未亮,丹阳门就被人扣响。   ——襄阳告急! 第37章 遗孤   天还未亮的临安被三道急令唤醒, 紧闭的宫门次第而开,日夜兼程的马蹄声终于在安静的皇宫内响起,带来一道带血的手令。   海晏殿灯火通明, 燕舟失神地坐在高椅上, 盯着案桌上被鲜血染湿的密令, 瞳孔中不由带出一丝恐惧。   安定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里。   “守城的是谁?”他强忍着心底那时惊惨,轻声问道。   “宁大将军原先在襄阳保护贡银,后察觉有异,深夜掩护宴公出城, 后襄阳便再也没有消息传回。”   “宴景池不在襄阳?”他眼睛一亮。   “正是, 宁大将军大义。”安定恭敬说着。   宴家一脉当传, 宴景池是现任宴家族长,独子宴清便是娶了容家大娘子容宓,大长公主如今八十高龄, 却依旧精神矍铄,乃是大燕的定海神针。   “宴景池没出事, 没出事就好。”燕舟松了一口气。   襄阳原先不是宴景池掌管的, 是因为今年贡银在这里交易, 大长公主嫌弃之前的襄阳守城将军软骨头,这才让独子上去的镇守,若是出事……   燕舟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自小敬畏这位嫡长姐,尤其是当年渡河南下时看到长姐持剑杀敌的血腥模样,更是心中惊恐。幸好,在扶持他继位后, 她就随着宴景池退居应天府,不再插手政务。   安定沉默地就像一座雕塑,在寂静的大殿中巍然不动。   “那襄阳还好吗……”   “大魏大军在宴景池走的第二日清晨就包围襄阳城, 至今已有四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领兵的是?”   “白起。”   燕舟瞪大眼睛,在那一刻,他胆怯了,那种本能的害怕让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玉扳指滴溜溜滚落在地上。   “若是要打,我们需要……”   “十万士兵,数百万粮草。”   燕舟沉默。   “宁姝说不知道什么遗物,是真的吗?”他突然开口问道,“我听说当年韩铮带走了一大批精锐武器和金子。”   若是有这么一批东西,也许还可以打一下,便是不打也能充盈国库。   安定低眉顺眼:“韩相死时她也不过刚出生,想来也是不知道的,想必是交托给大人才是。”   “我原先以为是容祈,后来又觉得不行,可我也不觉得是宁姝。”他闭眼说着,“我倒是觉得像……”   “宁汝姗。”   “她太像了,安定,真的是意外吗?”   安定沉默着不说话。   “可她没有玉佩。”   “是啊,她怎么没玉佩。”   —— ——   容祈得到消息时已是寅时,他惊得忍痛起身:“什么?宁翌海呢?没有消息吗?”   “没有,宁翌海在襄阳被围困,建康府没有统帅,均州,金州没有领兵将领,王家两位将军的兴元府又相隔太远了,之前官家为表示诚意,襄阳如今只有三千大军。”   冬青手指微颤。   “宴家呢?”容祈背后被剧烈的动作撕开,鲜血一道道流了下来,“大魏围困襄阳分明是为了宴景池,现在宁翌海为了掩护他,自己独自坚守,宴家难道就……”   “宴家全部兵力都在应天府,无力驰援。”   咣当一声。   容祈把手中的药碗统统摔落在地上。   “领兵是谁?”   “外人都说是白起,可白起四日前虽然出了临安,应该还未回到唐州。”   冬青搭在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低声说道:“我猜测可能是……纣开。”   纣开,以屠城闻名,每攻下一城便屠城三日,向来有血阎罗的称号。   “消息传开了吗?”容祈喘着气,手指握紧桌沿。   冬青摇头:“不曾,官家压下了,但……恐怕瞒不住。”   襄阳乃大燕重镇,城中十万百姓,周边数万百姓,此刻只怕都在逃亡的路上,消息只会越来越快地传过来。   “不要让宁汝姗知道。”他声音沙哑,可说完之后便只能沉默地站着。   这件事情来的太突然,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吩咐下去。   “让,让安定军去……”   去哪?去襄阳?   可襄阳距离临安哪怕轻装急行也要四日,四日的变故,三千守城将军对五万精兵根本毫无胜算。   “世子。”冬青扶着容祈坐下,满心茫然无措。   大军压境,个人的意志是最微不足道的。   “让尖兵去襄阳。”他捂着嘴突然剧烈咳嗦起来,脸色雪白,唇角却是带出一丝血来。   “世子,休息一下吧。”冬青大惊失色。   “不,来不及了。”他随手拿起手边的帕子,擦着手中的血迹,“写信给宴家,让他们施压给官家……我们,谈和。”   他唇齿间带着血气,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两字。   “不只为了宁翌海,还有襄阳十万百姓。”容祈一张脸白到没有任何血色,在日光下近乎透明,他仰着脸追寻着冬日微不足道的日光,“人如草芥,可谁不想活着。”   冬青手指都在颤动。   ——谈和。   容家哪怕走到这一步,也从不曾低头。   可,此刻却是十万人的性命悬于头顶啊,那是一条条命啊。   为国死,不就是为百姓嘛。   “把,把宁汝姗关起来。”他反手握住冬青的手,手指都在发抖,“不要让她知道。”   —— ——   “哎,冬青你干什么啊。”扶玉大声说道,“你,你要把我们关起来吗。”   冬青冷着一张脸,避开她热切的目光:“世子有令,从今起,府中谁也不能出门,一应物件都交给侍卫采办。”   扶玉傻傻地抬眸看着他,眼睛还带着一点天真不解:“那,那我每天的小报呢。”   “别看了,外面现在很乱。”冬青避开她清澈的视线,低声说道。   “外面怎么了嘛?”扶玉皱眉问道,“我昨天看还好好的啊。”   “是……边境出事了吗?”门口传来宁汝姗犹豫的声音。   冬青心中一个咯噔,抬眸扫了一眼门口的宁汝姗,见她只是带着一点询问之色,便低下头,撒谎道:“当然不是。”   “那怎么了?”宁汝姗步下台阶,轻声问道,带着一点步步紧逼。   冬青脑子乱成一片,只是为难地看着她,嘴里的话来回滚着,却是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来。   “曹忠正在清除异己,目标放在容府身上。”   拱门处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容祈坐在轮椅上,断断续续地回答着。   “真的?”宁汝姗看着他,“为什么之前都可以出门。”   “昨夜传来的消息。”容祈面色无异地回答着。   宁汝姗突然响起昨夜两人闹出的矛盾,抿了抿唇,移开视线,低声说道:“知道了。”   “冬青。”容祈捂着嘴咳嗦着,“回去。”   冬青倏地回神,连忙安排好侍卫,这才对着宁汝姗和扶玉点点头,头也不回地推着容祈的轮椅走了。   宁汝姗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这才收回视线。   “爹的回信收到了吗?”她莫名觉得心惊,扭头问着扶玉。   扶玉摇头。   “不会是宁将军出事的。”扶玉绞尽脑汁地安慰着,“将军这么厉害,怎么会出事。”   宁汝姗沉默。   “你说得对。”她揉了揉额头,“最近事情太多了,总让我胡思乱想。”   “是啊,姑娘回去休息一下吧。”扶玉连忙扶着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手指冰冷,吓得连忙握住她的手,露齿一笑,“我给姑娘暖暖手。”   “世子。”   冬青刚推着容祈回了书房,就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容祈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不碍事,信写了吗。”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雪白的唇色带着来不及逝去的鲜血,淡淡说道。   “就在刚刚,宴清亲自来临安了。”冬青慌张地拧了帕子,递到他手中,“想必现在已经入宫了。”   容祈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背后的伤口根本没时间修养,秘药的反噬近乎猛烈。   前面是官家曹忠等人的虎视眈眈,后面是宁翌海襄阳百姓的命悬一线。   他甚至连闭上眼休息一下都没有时间。   “阿姐?”他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大娘子未来,想必是身体不便。”冬青解释着。   容祈冷静地擦着脸,紧接着又是擦着自己的手,直到把一条洁白的帕子染红这才停下手。   “等消息吧。”他轻声说道。   所有人的命运都系在这一场大燕内部的谈判中。   官家避战之心日益艰重,此刻只恨不得无事发生,若是心狠,襄阳更是可以拱手相让,若是下了官书便是昭告天下打算先礼后兵。   宴清常年体弱,从不出府,若是这事连他都惊动了,说明宴家确实放在心上,毕竟宁翌海若是出事,第一个名头便是因为掩护宴景池。   一夜无事,容祈手中的字帖早已写不下,他听着晨鼓来已经响起第三声,手中笔锋一顿,迷茫想着:难道不行?   若是连宴家都不能让官家改变主意。   他闭上眼,狠狠压着抽疼的脑袋。   “成了!成了!”   匆匆而来的冬青脸上终于带出一点笑意。   “成了,官家已经写下官书送往长安。”   容祈沉默了片刻,轻轻松了一口气。   “宴清确实有本事。”他垂眸低语。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先让夫人出来了。”冬青看着隔壁寂静的小院,小声问道。   “不,不急,等襄阳之危解除。”容祈下意识去听隔壁院子的动静。   安静,整个世界除了冬青的呼吸色,安静极了。   “宁汝姗,今天……”   “夫人好像不舒服,一直在屋内。”   “嗯。”   —— ——   正乾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夜,远在千里之外的襄阳城灯火通明。   襄阳六日前被围困,至今已经经历了两场恶战,城中所有男子都已经被拉上城门口,甚至还有不少女子都站在城头,警惕地盯着外面。   之前官家为了表示和平,城中只有三千守城,还大都是不曾上过战场的人。   他们面对突然战况只能咬牙上前,这还不是最难得。难的是襄阳是大城,来往用品都是靠外面补给,前任襄阳城主好高骛远,又是软骨头,甚至连在襄阳屯粮都不敢,唯恐激怒对面的大魏,如今城中粮草已经捉襟见肘。   第三次战役刚刚结束,宁翌海身上的血衣还不曾换下,便有人上前禀告伤亡情况。   “死亡一千,重伤五百,轻伤一千,粮草已经没了。”兵曹缓缓说道,舔了舔嘴唇,抬眸问着面前的将军,“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宁翌海摘下头盔,看着漆黑的夜色。   “如果没人来救,我们就投降吗?”他反问。   兵曹语塞。   “想一想你身后都是谁。”宁翌海接过账本,平静看着,最后说道,“把牺牲的百姓名字都写上去,等来日……”   “会有人知道这些人的。”他比所有人都知道此刻襄阳的困境,甚至觉着连这本册子未必能传到官家手中,这里的许多人到最后可能不过是一席草席。   “粮草……”他弥漫了片刻,咽了咽口水,“把,战马杀了把,今日起一日一餐。”   兵曹手指颤抖。   “下去吧,让他们都打起精神来。”宁翌海挥手让人一退下。   “我带你走。”等屋内空空荡荡,屏风后走出一人。   “守破劳子的襄阳城,根本就没人来,我连夜赶来的,路上根本就没有一支援军。”   “均州,金州那些个软蛋早就紧闭城门,呸,襄阳真没了,第一个就是收拾他们,一群怂货,兴元府远距千里,一边要壁垒长安,一边要防备吐蕃,根本不会来,至于你……你牺牲了所有亲兵送出去的宴景池,宴家根本就没有动静。”   那人怒喊着,愤怒地敲着手边的桌子:“你本来早就该走了,留下来做什么,我不信你不知道那些人就是冲着宴景池来的,你替他来守什么烂摊子。”   宁翌海疲惫地看着面前愤怒的人,无奈说道:“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临安看着……梅夫人和阿姗。”   来人正是张春。   张春一身狼狈,一张脸黑得看不出一点脸皮颜色,嘴巴干到起皮,闻言只是冷冷看着他:“我原先有事,听说襄阳出事了,这才特意转道来的。”   “那你走吧。”宁翌海揉了揉额头,低声说道,“襄阳守不住了。”   “乌鸦嘴。”张春气得立马站起来,指着他就骂道,“你刚才还叫那个人想想身后之人是谁,你现在就说这些丧气话。”   “那你听到临安有什么动静了吗?”宁翌海好脾气地问道。   张春一愣,随后心中怒意越发喧嚣:“那个孬种,废物,杀千刀的没用的狗玩意。”   他愤怒地叫骂着,嘴里的话越发难听,连着手都在颤动。   燕舟害怕到竟然可以舍弃襄阳十万百姓。   “你走吧,我知道韩相有交代你一个重要的事情。”宁翌海平静说道。   “我带你走!你,你不要梅夫人了吗。”他咬牙问道。   “以后照顾好她。”宁翌海目光失神片刻,随后说道,“对了,阿姗不是喜欢下棋吗,我之前意外得到一个棋谱,你帮我带给她。”   他从书桌内拿出一本重新做了封面的棋谱:“我也不知这东西是好是坏,只是原先破破烂烂的,我特意重新做了个封面。”   “你自己去送。”张春瞪着他,狠心拒绝道。   宁翌海把棋谱塞到他怀中,好声好气地说道:“我之前教过阿姗,为民而死,死得其所,我不能自己违背诺言。”   “而且,我若是……”他顿了顿,“宴家也会看这个情面上对阿姗好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她,我以为你只喜欢你的梅夫人。”张春紧紧握着手中的棋谱。   “哪里不喜欢,她当年小小一只被我抱在怀中,一声也不哭,自小就听话,后来再大一些,她软软地喊我爹爹,我听得心都化了,可惜我却不能陪着她长大,只能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长大。”   宁翌海笑说着:“以后不能照顾她了,你帮我照顾一下,对了,我担心她在容家过得不好,若是……若是真的不好,你帮帮她吧。”   他拱手行礼,真诚地恳求着。   张春红了眼睛:“襄阳城破,你活不了的。”   “可我走了,纣开找不到泄愤的,襄阳百姓更是活不了。”他轻轻叹气,温和无奈,“我也不想走,都是我的兄弟,我的百姓啊。”   “你还记得当年韩相如何救你嘛,单枪匹马杀进皇宫,你说宛若天神下凡,那现在襄阳的百姓也是如何想着我的,我总要为他们争一争。”   “将军,将军,他们又来了。”门口的士兵大声嘶吼着,背后是大/炮轰鸣声。   “我走了。”宁翌海拿起一侧的头盔,看着站在一处不动的张春,“帮我照顾好梅夫人和阿姗。”   “你要不要写封信给她。”张春全身肉眼可见地在发抖。   “不了,她想必也不想看。”宁翌海笑了笑。   “那小丫头呢?”他接连问道。   “也算了,徒留伤心。”   宁翌海摸了摸那个已经被血染成黑色的护腕:“让她们好好活着,当年说好要保护她,没想到还是没做到,宴家想必会让她离开,让她好好活着。”   他目光哪怕在漆黑的夜色中也温柔极了,紧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 ——   十二月二十七,距离除夕还有三日,容家却还是一片安静,这几日宁汝姗捧着那面双面绣仔细研究着,绣了不少帕子。   当夜宁汝姗自黑暗中突然惊醒,她坐了起来,只觉得莫名不安,一种不知何处来的慌乱让她眼皮子一直挑着,背后的冷汗止不住。   “扶玉。”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声。   她批衣下床,喝了一口冷水,心中实在混乱不安,便小心推门去院中透气。   她坐在石桌上捧着杯子小口小口抿着,眼角隐约看到隔壁院子亮着灯火,突然鬼使神差地朝着那边走去。   她也不知为何,不知不觉放慢了呼吸,站在一侧的竹林里。   “魏帝根本就是故意,拖延不肯给白起纣开他们下旨……”   “纣开那畜生屠城七日,后来被白起阻止了……”   “宁将军被悬尸七日,我们的人一直没法靠近他,是白起把人放下的……”   宁汝姗只觉得一个冲天而降的锤子瞬间把她打蒙了,连着耳朵都是蒙的。   她再也听不清冬青的话,莫名开始发抖,连着被子都握不住,只能任由它掉在地上,落在厚重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谁?”冬青瞬间警觉。   “宁汝姗。”容祈盯着出声的地方,脸色大变,“是你吗?”   他起身朝着出声的地方走去,出门前甚至差点被书桌绊倒,他在黑暗中惊惧却还是脚步不停地来到竹林前,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听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   “宁汝姗。”沉默片刻,缓缓上前,朝着那个呼吸声走去,“是你对吗。”   冬青看到竹林倒影下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身影微颤:“夫,夫人。”   宁汝姗看着缓缓走到自己面前之人,嘴唇微微颤抖,却是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敢开口确认此事。   “我,我爹他,我……”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突然打了个战栗,再也说不下去。   容祈就站在她一步之远的位置,那双无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颗心沉沉地往下掉。   他曾遇到过无次数绝境,次次都是生死攸关之际。   河间府被困,突围失败,博望山被伏击,亲眼看着王翼将军战死,乃至自己被送回临安,甚至面对所有责难愤怒的目光,可从没有这一次让他痛苦纠结。   “容祈。”宁汝姗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连着声音都是颤动的,“容祈。”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襄阳城破,宁将军战死。”他伸手,想去触摸面前之人温热的肌肤,却只摸到一张泪流满脸的冰冷脸颊。   容祈伸手把人沉默地抱在怀中,用力抱紧,恨不得按下她薄衫下的打颤。   “尸体呢。”容祈听到宁汝姗平静问道。   容祈沉默着,最后缓缓说道:“大魏不曾送回。”   他听过许多人哭,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却从不曾听到有一个人连哭都是这么小声,就像一只频死的小兽发出一声声唔鸣,绝望悲凉。   “我一定把宁将军带回来。”他恨不得把人揉进骨血中,替她疼,替她哭,替她承当一切的苦难,他甚至希望能替她大声哭出来,把所有痛苦都在眼泪中带走。   他的阿姗,不要再这样哭了。   襄阳城破,屠城七日的消息在三日前便传回临安,临安全城大惊,一时间众人义愤填膺,可更多人却是感到恐惧,害怕道听到大魏二字便吓得牙齿打颤。   大年三十那日,宁翌海的衣冠冢被亲信从建康府送回到临安。   宁家夫人和宁姝站在丹阳门门口迎接棺椁,宁夫人哭得眼睛都是肿的,宁姝甚至要人扶着才能站着。   宴清站在酒楼上,身形消瘦,他披着厚重的大氅,玉冠束发,面白如玉,只是唇色青白,越发显得眉眼清冷深邃。   远远的,哭声便在风中送了过来,撕心裂肺,痛苦悲恸。   宴清眉眼低垂,看着一踏踏黄纸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最后又重新落入地面,宁姝哭得晕了过去,被人背在背上。   “宁汝姗呢。”他苍白的唇微动。   身后的侍卫低声说道:“容府大门紧闭。”   宴清沉默着目送队伍远去,握着窗棂的手不知不觉磕断了指甲,渗出血来。   “公子。”侍卫大惊。   宴清接过帕子,咽下一口血气,这才淡淡说道,“这是躺着的是襄阳十万百姓。”   侍卫面露悲痛之色。   “纣开!”他握紧手中的帕子,指甲印出苍白之色“好,好得很!这笔血债……”   “血债血偿。”   宁翌海的衣冠冢停在宁家大堂上,官家派了安定亲自来祭拜,宁夫人强撑着身体接待着。   “夫人请节哀。”安定柔声安慰着。   “多谢中贵人关心。”宁夫人沉声说道,“将军为国而死,是大义。”   安宁亲自上了香,拜了三拜,这才起身。   “夫人大义。”   “三娘子呢。”他扫了一眼堂中之人,小声问道。   宁夫人厌恶说道:“我不知道,容家并没有派人来。”   “这几日听说世子也病得厉害,大概是抽不开身来。”他低声解释着。   宁夫人冷笑一声,人群中发出纷纷议论声。   “她不会不来的。”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个沙哑却依旧柔媚的声音。   所有人扭头看去,却都愣在原处。   那是这样的绝色,哪怕她现在穿着一声素白,头上只带了一朵白花,依旧是其艳若何,霞映澄塘,绝世佳人。   任何赞美之词落在她身上都将黯然失色。   “这是谁?”   临安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人群中议论纷纷。   安定却是愣在原处,目光落在她身上,嘴里喃喃着,却始终不敢出声。   ——梅夫人。   梅姗。   “这是我们府中的玉夫人。”宁夫人厌恶地撇开视线,冷淡说着。   众人哗然,这就是当初宁将军一反常态接入府中的外室。   梅夫人隔着远远地看着安定,微微行礼:“好久不见。”   安定直接避开,手指颤动:“不敢。”   宁夫人移开视线,众人也都怪异地看着她们。   梅夫人的目光落在那个乌木棺椁上,长而翩跹的睫毛微微下垂,随后悠悠一叹:“我不想再躲了。”   安定抬眸,愣愣地看着她。   “我这辈子何曾这样狼狈过。”梅夫人缓步前行,最后站在大堂前,看着满堂白布,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安定,你说是吗?”   “夫,夫人……”安定想要上前,却又止步不前。   他狠狠闭上眼,最后突然眉眼狠厉,大声呵斥道:“滚出去!”   大堂内众人一惊,可看到安定的神色心中一颤,不得不退了出去。   偌大拥挤的大堂只剩下梅夫人,宁夫人和安定三人。   “每个人都曾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可每个人都失言了。”   梅夫人那双纤细白皙若暖玉的手搭在漆黑的乌木上,精致到近乎失色:“韩铮死的时候,我不能亲自去送送他,现在宁翌海死了,我不想海龟缩在角落里。”   安定只能看着她。   哪怕她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世上最浓艳的牡丹也都为之退让,这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梅园之主啊。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随着她生死不离的韩相走了。   “你难道不为三娘子想想。”安定呐呐开口说道。   “不了,当年我一心想跟着韩铮走,是宁翌海跟我说,想想这个孩子。”   “可我怎么想啊。”   梅夫人喃喃自语。   “一开始我看着她,我就难过,后来她大了,越来越像韩铮了,我就想着我怎么还苟活于世,乃至到了最后……”   她盯着还未盖棺的棺材,盯着那套被洗的发白的衣服。   那是她送他的,这辈子,也只送给这一件。   她甚至还记得当时他脸上的高兴,不掩于色。   “我看到她,我就感觉到我对韩铮的背叛。”   她轻声说着。   安定脸色大变。   “我这辈子大概就是载在温柔二字上了。”梅夫人收回手,扭头看向门口。   不知何时宁汝姗站在门口,她脸色憔悴,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宁汝姗。”   “宁翌海给你取名汝姗,希望你跟我一样。”梅夫人远远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平静又悠然,“可我还是喜欢你像韩铮,像他。”   “像我,”她沉默片刻,“太苦了。”   宁汝姗满眼含泪,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   “给他上三炷香。”梅夫人站在一处,对着宁汝姗说着。   梅夫人看着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插上香,这才合上眼,咽了咽口水,把那点泪意逼了下去。   “把玉佩给我。”她对着宁汝姗伸手。   宁汝姗一愣,犹豫地看着她。   “给我。”梅夫人强硬说着。   安定看着那块玉佩,瞪大眼睛。   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真的那块玉佩。   “中贵人看仔细了。”梅夫人捏着那块玉佩,突然抬眸看他。   安定还未回神,只听到咯噔一声。   “娘!”宁汝姗失声喊着,声音嘶哑。   玉佩被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里面没有官家要的东西。”梅夫人盯着安定,冷冷说道。   宁汝姗跪在地上,哆嗦着捡着地上的碎玉佩,地上晕开一滴滴泪花。   “当年之人,只剩下她了,但她还小。”梅姗看着在地上捡玉佩的人,蹲下/身来,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鬓间的碎发,低声说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放她走吧。”   宁汝姗突然惶恐地抬起头来,漆黑的眼中满是害怕。   她的手背上滴上一滴血。   “娘……”她惶然无依地看着她。   “韩铮当年救过你。”梅夫人的嘴角露出一丝血来,顺着雪白消瘦的下巴,一滴滴滴落在滴上,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血梅,“我求你,保她一命。”   安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宁汝姗就像一个慌张的孩子,只能伸手去擦她唇角流不尽的血,“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梅姗看着面前泪如雨下的人,喃喃自语,“算了,我也从不听话。”   宁汝姗的袖子都被鲜血染红了,只能抱着梅姗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她涌出的血。   “我听话,我回来。”她不停地重复着,“你别不理我,你别走,我听话……”   “我和你爹是在相国寺的梅林里认识的,他当年也是在相国寺的梅林里救了我。”梅姗看着面前几欲奔溃的人,无奈说道,“我什么时候教会你哭的。”   宁汝姗下意识忍着眼泪,一双手都在惊颤。   “把我葬在那里吧。”   宁汝姗点头。   “离开这里。”她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她从不曾抱过她,也不曾对她和颜悦色过,但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依恋地看着她。   ——她从不后悔当年生下她。   ——她厌恶得永远只是自己。   她意识迷离之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宁汝姗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摸着她的孩子。   “离开这里。”   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宁汝姗看着那双手自她脸上跌落,愣愣地看着,看着她嘴角带着笑合上眼。   “娘!”   大堂内传来嘶声裂肺的哭声。   宁夫人冷漠地看着面前一幕,最后红了红眼眶,扭头不去看。   ——她很早就猜出这位玉夫人的身份了。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像她是这么喜欢宁翌海,而宁翌海却是这么喜欢她。   安定跪伏在地上,哽咽着。   容祈被冬青不知何时推到台阶下,他听着那哭声,茫然地起身,最后在冬青的扶持下来到她身后。   “宁汝姗。”他蹲下/身,小心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别哭了。”他只能无力地安慰道。   宁汝姗抱着娘,突然扭头愣愣地看着他。   “容祈,我没有家了。”   扶玉忍不住抱着冬青嚎啕大哭起来。   容祈手指微颤,最后只能在背后搂住她。   “不,不会的。” 第38章 离开   江南一夜梅花开, 风光早已人不在。   相国寺的梅花趁着山高孤寒,开得越发娇嫩绚烂,冰姿仙风。   漫山遍野的梅花第次而上, 层层盛开, 盛大绚烂, 铸成冬日最好的美景。   宁汝姗披着大氅站在墓碑前,整个人就像被一层玉瓷笼罩着,冰冷僵硬,毫无人气。   “回去吧。”容祈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宁汝姗颧骨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漆黑的眸眼水润润, 蒙着一层蒙蒙的水雾, 她失神地盯着墓碑上的名字。   秋嬷嬷说娘早就交代过,墓碑不要刻字,只写了五个字——寄与折梅人。   身后的容祈侧首去看她, 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抿了抿唇, 轻声说道:“初五那日。”   宁汝姗沉默。   她甚至在想了好一会儿才能想起初五是哪一日。   那日是她生辰, 就在那日她等了容祈到子时, 容祈却因为宁姝受了重伤。   原来从那日开始,事情就不一样了,而她依旧沉迷自哀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她娘从她出嫁那日便预知了之后的命运。   她爹选择守城时便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既定的命运,并且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只有她,懵懵懂懂,沉湎过往, 成了其中最为弱小的变数,需要别人用鲜血铺就生路。   “宁汝姗。”容祈没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生出一丝惶恐, 上前想要牵着她的手,却被宁汝姗下意识避开。   “我想自己呆一会儿。”她看到容祈震惊的模样,整个人宛若飘荡在空中,只能冷漠而平静地说道,“世子回去吧,我这里有扶玉。”   容祈站在她边上,固执地‘看’着她。   “回去吧。”宁汝姗鼻息间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来。   她身体就像奔腾着巨大的熔浆,烧得她浑身剧痛,烧得她浑浑噩噩,烧得她几欲昏死,烧得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我陪你好不好。”容祈低声靠近她。   容祈其实听到最后梅夫人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他心中一直惶然不安,尤其是她敏锐感觉到她的变化。   若之前她是微弱却明亮的一簇火,那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雀。   泣血悲凉,无人能靠近。   多年前他能捧起来那只受伤的小雀,可现在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她,无法触摸。   “回去吧。”她只是重复着几句话,连着语气都没有变化。   容祈抿了抿唇,唇色越发雪白,一双无神的瞳孔失神地看着她,最后脱下身上的白狐披风披在她身上:“我在相国寺等你。”   宁汝姗沉默着,只是盯着那块崭新洁白的石碑。   “三娘子。”许久,身后传来一个清雅病弱的声音。   身后传来缓步而行的脚步声,宁汝姗看着身边站着一人,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药味便在鼻尖萦绕。   宴清穿着素色金丝长衫,肩上披着厚重的雪狐大氅,长发如墨,眉眼如画,眉眼低垂间带着一丝病弱却神圣的风姿。   他只需这样站着,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这位宴家大郎君,那日马车里的惊鸿一瞥,足以让她震惊。   “宴大郎君。”她轻声说道。   “宁将军对宴家的恩情,宴家铭感五内。”他抬眸看她,一双琥珀色眼睛格外清透深邃,“必当对三娘子倾尽余力,照顾余生。”   宁汝姗依旧直直地站着,她对着这样的堪称诱惑的许诺无动于衷。   宴清也不恼,只是接过递来的三炷香。   “大郎君也只我的身世吗?”她低头看着那双苍白修长的手指,哑声问道。   “年幼时曾见过韩相和梅夫人一面,夫妻二人风姿,永生难忘。”他委婉说道。   “所以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她太阳穴突突地疼着。   “梅夫人爱你心切,宁将军护你十五年,甚至韩相也是赠玉相守,自然不愿你纠缠往事,掉落泥泞。”宴清对谁都是清冷贵气的模样,可此刻这样的语气却是唯一安抚住宁汝姗痛不欲生,几近奔溃的心情。   “若是我早些知道是不是就不会……”她喃喃自语。   “那未来的痛苦不会减少半分,上辈子的苦难将永远缠绕着你,至死方休。”宴清淡淡说着,“梅夫人说得对,你该出去看看。”   “韩相当年为安抚民生,施行三政五令,宁将军守护一辈子的建康府,梅夫人自小随着梅公踏遍每一寸山川大地。”   他扭头去看一侧的小姑娘,面色平静而寂寥地说道:“你不想去看看嘛。”   他的声音极具有诱惑力,让宁汝姗不由抬眸去看他。   “临安已经不安全了。”他注视着那双白水黑珠,水盈盈的眼眸,那双眼眸清澈明亮,哪怕如今熄灭火光,但也足够吸引人。   “我送你离开吧。”   “我能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宁汝姗宛若黑曜石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他,低喃道:“可都不是家啊。”   宴清心中一凛,怔怔地看着她。   “人亦有言,颠沛之揭。”   她的目光太过清澈,以至于任何一人在她面前都会无处遁形。   宴清移开视线。   “我这几日住在驿站,三娘子若是想离开,鄙人必当竭尽全力。”他轻声说道。   他后退一步,对着宁汝姗拱手长拜,神色平静,姿态优雅。这一刻他放下宴家大郎君的矜贵骄傲,只是一个宴家后辈人的虔诚恭敬。   宁汝姗一愣,下意识避开他的动作。   “谢宁将军救命之恩。”   他行了第一个礼。   “谢梅夫人傲骨。”   他行了第二个礼。   “谢韩相大义。”   他行了第三个礼。   宁汝姗看着他,愣在原处,不知为何,只觉得眼眶酸涩。   “襄阳之仇,必当百倍方奉还。”   宴清本就身体不好,冬日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最后行了三个大礼,就已经让他脸色血色尽失,唇色发白,可那双浅色的眸子却越发明亮耀眼。   “韩相之死,也会水落石出。”   “梅夫人不会白死的。”   宁汝姗忍不住闭上眼移开视线,压下心中的剧痛。   “还请三娘子节哀。”宴大郎君又恢复了矜贵冷漠的模样,对着她点点头,转身带着侍卫下了山。   “姑娘,我们走吧。”扶玉小心靠近她,伸手牵着她冰冷的手,认真说道,“你还有扶玉啊。”   “扶玉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宁汝姗看着面前之人,面露哀戚之色:她只剩下扶玉了。   她伸手把人温柔抱在怀中。   “走吧。”她低声说道。   扶玉握紧她的手,突然小声说道:“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我……小心。”宁汝姗猛地伸手把人推开,与此同时,一把长刀在两人身边悍然落下。   扶玉脑袋扑通一声磕在石头上,后脑勺立刻渗出血来。   她眼前一黑,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黑影,只看到宁汝姗被人打晕抗在肩膀上。   “杀不杀?”   “不用了,大冬天没人救也活不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扶玉昏迷前模模糊糊想到,突然打了一个哆嗦。   ——“她看到我的脸了,杀了吧?”   ——“扔到井里没人发现就死了。”   扶玉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点力气,死死睁大眼睛,努力看清面前说话之人。   说话那人穿着洁白的衣袍,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可眉眼却格外深邃,他撇头与人说着话时,偏偏带着如沐春风的模样。   ——程星卿。   容祈坐在相国寺的大堂内,拨动着佛珠的手突然停在这里。   “还未回来吗?”   冬青看了眼外面:“不如我让沙弥去山上看看。”   “快来人啊,这位姑娘受伤了!”   “快去找大师兄。”   “山路上看到的。”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容祈脸色一变,倏地起身。   “我去看看,世子不要急。”冬青劝住他,快步上前,只看到一群小沙弥抬着一人冲冲跑来。   那人散落在担架两侧的碧绿色的裙摆格外眼熟。   冬青眼皮子一跳。   “扶玉。”他上前去看担架上的人。   扶玉流着一脑袋的血,十指血肉模糊。   “她怎么了?就她一个人吗?还有一个夫人呢。”他拉着其中一个小沙弥连声问道。   小沙弥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就这一个,小娘子脑袋磕到手了,也不知怎么自己爬下山的,我们师兄弟去山上捡柴发现的,没有其他人,就她一个人。”   身后传来佛珠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 ——   宁汝姗醒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才看到清醒过来,连忙起身坐了起来。   “你烧得这么重,休息一下吧。”   屋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宁汝姗扭头,瞪大眼睛,松了一口气。   “小程大夫。”   程星卿停下写药方的笔,抬眸对她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夫人。”   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宁汝姗莫名警惕起来:“这里是哪里?”   “官家的别院。”   宁汝姗瞪大眼睛:“你是……官家的人。”   “梅夫人不让你出门是正确的。”程星卿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张脸若是被人发现了,所有事情根本就瞒不住。”   “是你害死了他们。”   宁汝姗不由一颤,嘴角紧抿。   “自从见了你,官家就对宁家心存忌惮,这也是为何会派他去襄阳的原因,之后迟迟不发兵。”他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你也知道官家,疑心甚重啊。”   宁汝姗声音摇摇欲坠。   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给你擦擦眼泪。”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为她系上披风,含笑地看着她,最后附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推开一步,“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就听到大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   官家阴沉的脸出现在身后,他身后还站着宁姝鼻青脸肿的脸。   “你,是你,你果然是韩铮的女儿。”他重重踏进屋子,好似一头嗜血的孤狼,狠狠瞪着她。   宁汝姗看着面前狂怒之人,原先官家模糊的脸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说,秘宝在哪?”他拔出一侧侍卫的剑,指着宁汝姗疯狂喊道,“你一定知道,我不信,这么大笔宝贝,韩铮会任由他消失。”   宁汝姗看着抵着自己鼻尖的长剑,心中悲凉之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   这就是她生父,她曾经崇拜的韩铮所一力扶持的幼主。   这就是他养父,她的爹爹力竭而亡保护的大燕主人。   无能,自私,癫狂,怕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冷静推开剑锋,起身说道。   燕舟睁大眼睛。   “胡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一定知道。”他狂乱地挥着剑,打落一侧长案上的花瓶,“你是不是故意的,让所有人都把襄阳城破的厄运压在朕的头上。”   “我就知道,你们韩家人,你们……分明就是有不臣之心。”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目光中带着一丝煞气,手中长剑朝着宁汝姗劈了过来。   就在此刻,变故突生。   一把模样怪异的宽刀挡在宁汝姗面前,握刀之人手腕侧翻用力,竟然直接当场把长剑劈断。   迅雷不及,煞气汹汹。   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直到那断掉的剑头划着宁姝的脸而去,一滴血落在她眼前。   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   一侧的程星卿无声地摇了摇头,后退一步,直接避到黑暗中。   “你,你,白起!”燕舟愣了好一会,突然看到他的绿色瞳孔,尖锐喊道,“果然,你们是一伙的,宁家,宁家也叛国。”   “放屁。”白起持刀而立,清隽的少年冷冷注视着面前大燕之主,倨傲说道,“我白家所到之处,谁能抵挡。”   “抓住他,杀了他,杀了他。”燕舟疯狂大喊。   守在门口之人这才涌了进来。   白起冷笑一声:“废物。”   他长刀一扫,几乎不留任何力道,如云海啸,扑面奔腾,杀气腾空。   第一批侍卫当场被拦腰折断,鲜血溅射一地。   白起以刀带人,直接卷起小被子,把身后的宁汝姗抱在怀中,几个腾空破窗而走。   “弓箭手,射!”   白起目光一凝,杀气让墨绿色的眸光越发璀璨,浑身是血的模样宛若修罗在世。   他一手把人按在怀中,一手拎起那把巨刀,挥落铺天盖地的箭雨。   “把那个大魏人给我射死,宁汝姗不要弄死活了。”燕舟气急败坏地在地上喊着。   “把我放下。”宁汝姗的声音闷闷传来。   “不放。”白起手中的巨刀几乎舞成一道刀墙,闻言还笑嘻嘻地说着,“都是小废物,人海战术而已,小爷才不会死。”   白起手中的那柄宽刃大刀在他手中宛若一个举重若轻的玩具,他身形极快,宛若鬼魅,若是独自一人即使在来势凶猛的剑雨中依旧游刃有余,偏偏怀中还有一个宁汝姗。   “你会死了,放我下来。”宁汝姗明显感到他的气息便沉重了,连忙说道。   “杀了他啊,还不快,射箭啊!射死他!”地下是燕舟大发雷霆的声音。   两人已经靠近门口,直接迎上最薄弱的侍卫射程中,白起早已杀红了眼,长刀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可他还是把宁汝姗死死护在怀中。   “不放。”他咬牙说着,“我有话要和你说,唔。”   一根长长的羽箭深深地插入到他的后背中,羽毛甚至还因为巨力爆射在空中颤抖。   “你受伤了。”   凝重的血腥味在耳边瞬间闪开,宁汝姗抓紧他的衣服,着急问道。   “这么多人还抓不住。”白起临走前看着底下的燕舟,整个别院尸横遍野,鲜血横流,他最后长刀一跳,直接把肉搏扑上来的侍卫挑中,臂力一摔,甩到燕舟身上,直把底下的人惊得人仰马翻,这才嘴角一挑,“一群废物。”   他信誓旦旦地挑衅着,完全不曾顾忌背后的伤口,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就像一匹嗜血的狼,目光所到之处,人人畏惧。   宁汝姗至始至终都被人按在怀中,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熏得她想吐。   “放我下来。”宁汝姗忍着恶心说道。   白起一愣,几个起落最后在一间破屋中把人放下。   宁汝姗这才发现他浑身是血,滚烫鲜红的血落在他格外白皙的脸上,让明朗的少年显出几丝妖冶。   “你跟我走,燕舟容不下你的,容祈保护不了你。”白起单膝跪在她面前,认真说道,“我给你报仇,我替你杀了纣开。”   宁汝姗看着面前之人,失血过多,让他的唇色雪白,越发显得眉宇深邃。   第一次见他,他懒洋洋地坐在树上,少年意气,放荡不羁。   第二次见他,他从凉亭廊檐下倒挂下来,随意自然,桀骜不驯。   第三次见他,他举着糖葫芦站在自己面前,年轻爽朗,大方阳光。   她一直知道她是大魏人,却始终生不起恶意来,他耀眼得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没人会去厌恶他,每次和他在一起,她便觉得开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今日四次见他。   两人之间却是隔了一道血海深仇,昔日玩闹接在此刻成了一道道尖锐长刀,逼得她重新认识面前之人。   白起,大魏杀将,襄阳之役的少年将军,甚至是杀了他父亲之人。   “不是我。”白起瞬间明白她眼底的红意,紧紧握住她的胳膊,目光中露出杀气,“我只攻下襄阳,没叫纣开屠城,我也没……”   “悬尸七日。”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我不齿于挥刀向弱者,屠城悬尸我不会做的。”   宁汝姗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底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丝。   “可我爹死了。”宁汝姗强忍着哽咽看着面前之人,“他死在襄阳。”   白起就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打下,疼得手指都在颤抖,只有紧咬后牙才不至于出声。   他想说,他没杀宁翌海,是纣开那个畜生虐杀的,他当时被新帝的人困住,不然他一定会保下宁翌海的。   因为,他答应过要送她去找他爹的。   他从来都是言而有信之人。   可所有的话,他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爹就是死了,死在襄阳。   “那我们……”他伸手去抓宁汝姗的手,却被她躲开,心中那丝剧痛便铺天盖地涌了上来,连着背后的伤口也开始一阵接一阵地抽疼,“我送你走,这里不安全。”   宁汝姗对着他摇了摇头。   “白起,别来找我了。”她小声说道,“我看着你便觉得难受。”   白起一愣,呆呆地抬眸看着她。   “是你的侍卫吗?”屋外落下五个人。   白起却不闻不问,只是抬眸倔强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不是我,我会给你报仇的。”   “这个红丝……”宁汝姗抬眸看中一直解不开的红绳,心硬说道,“给我拆了。”   “我不要。”白起握紧她的手腕,死死握住那个红绳,“宁汝姗,你不能不理我。”   宁汝姗心底突然冒出一点恨意,她看着面前无知无觉的少年便觉得难受,猛地伸手把人推到在地上。   “我恨你,你是大魏人,我们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她瞪着呆愣在地上之人,狠心说道,“我爹死在襄阳,他就是死在你手中。”   “我没有爹了。”   “白起,你还不明白嘛。”   她看了一眼眼眶泛红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踏出院子时,她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少年低哑的咽呜声,她脚步一顿,忍下泪意,还是朝着山下走去。   酝酿了许久的临安在此刻终于下雪了。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百树群鸣,万鸟归巢,宁汝姗独自一人在山路上坐着,直到天色昏暗,这才看到相国寺的影子。   她的披风早已冰冷,大雪让她浑身僵硬,只能木讷地朝着那点亮光走去。   寺庙大门处,已经枯坐许久的容祈突然抬眸看向原处,他似乎听到一个轻微的脚步声。   “宁汝姗。”他再也顾不得这里的台阶,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对着空荡的地方大喊。   他停在原处,仔细听着,可那点细微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可他还是在满寺梅香中到了那股特殊的梅香味。   “宁汝姗,你在哪。”他茫然地站在原处,无神的目光落在一处,倔强地喊着。   就在他眼睛看着的地方,站着一人。   宁汝姗披着大氅,脸色雪白,落满大雪,她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人。   她喜欢了好多年,可今日站在这里,当初所有少女情思都化成一刀尖刀,刺得她鲜血淋漓,无法呼吸。   ——若是当初选择不嫁他,是不是一切就不会这样了。   爹不会去襄阳。   娘不会死。   她还是沉默寡言的宁家三娘子。   “我知道你在这里。”容祈手指都在颤抖,他向前走了一步,却绊倒了石凳,幸好扶住石桌才没有狼狈跌倒。   “你别不理我。”他站在原处,低声说着,“我以后会照顾你的。”   “你再信我一次好嘛。”   他带着一点哀求之色。   “你喜欢过我吗?”宁汝姗的声音在远处轻声响起。   “宁汝姗。”他下意识踏出一步,却不料,面前是个台阶,他跌落在地上,手心可在粗糙的石子路上,划开一道道伤痕。   宁汝姗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终究还是上前一步,伸手把人扶起。   容祈伸手把人牢牢拽在手心,心中的不安已经扰得他无心思考,无力回答这个问题。   “你别走。”他小声说道,“我会给你报仇的,你别走,我会保护你的。”   他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反复说着这些话,可丝毫没有听到对面之人的回应。   他只能感受到宁汝姗掏出一方帕子,小心裹在他的手心。   “我自己会报仇的。”   最后,他听到宁汝姗低声说道。   “不准去!”容祈握住她的手腕,惊惧不安,“别走,你给我时间,我会给你报仇的。”   “容祈,阿姐说得对,你该站起来了。”宁汝姗伸手理着他鬓间凌乱的头发。   “好,我都听你的,你别走。”容祈握着她的手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不是拨弄风云的朝臣。”她掏出一块白帕子盖在他脸上,“好好治眼睛,帮我照顾好娇娇和扶玉。”   容祈挣扎着,却还是猝不及防吸了几口,顿时脑中眩晕。   “睡吧。”   宁汝姗伸手一根根拨开手腕上的手。   “别,别走……”容祈想用用尽全力,却不得不屈服于浑身乏力,眼睁睁地看着宁汝姗离开自己,一步步离开。   宁汝姗吃力把人安置在轮椅上推进屋内,最后看了一眼面前之人,最后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若是你不曾救过我就好了。”   容祈听着耳边低语,心神震动,肝胆俱裂。   宁汝姗看着外面大雪,只觉得心中悲凉,天地之大,竟无一处是归处,但她还是踏了出去,只是走到院落门口时,只要听到身后一声巨大的声响。   她一惊,扭头去看,   只看到屋内的容祈打碎茶盏,拿着碎片把自己刺得鲜血淋漓,他跌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整个人狼狈不堪。   地上蜿蜒开一道道血迹,背后的伤口染红了衣裳,顺着衣摆一滴滴落下。   “阿姗,别走。”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强撑着一口气,沙哑喊着。   他看不见,他甚至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声。   就像那日在赛马场,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眼睁睁感受着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眼前,巨大的惶恐笼罩着他,让他孤零零站着时显得茫然又脆弱。   直到最后药效发挥,他终于跌落在门口,狠狠摔在地上,但依旧挣扎地朝着她最后失去声音的地方爬去。   “别走……”   “求你了……”   他昏迷时,嘴里喃喃自语着。   而宁汝姗至始至终,只是站在院门口无喜无悲地看着他。   深夜大雪落满她消瘦的肩头,她双眼含泪看着容祈。   她从怀中拿出那方珍藏已久,右下角绣着‘娇’字的帕子,任由它被狂风暴雪卷携着离开,突然笑了笑,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结束了。   她一步步踏下相国寺的台阶时,突然感觉头顶被遮上一把伞。   “这么狠心。”程星卿不解的声音。   宁汝姗脚步不停,任由那人撑着伞跟在自己身后。   “你要去哪?我送你。”   “我可没得罪你,我甚至还送你保命的东西。”   宁汝姗停在原处,扭头,平静问道:“老程大夫知道吗?”   程星卿一愣,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下来。   “自以为游走众人间,玩弄众人,难道不怕自己也搅进去吗?”宁汝姗冷笑着,“老城大夫视你若亲子,可曾有一丝不好。”   “最可笑的是你。”   说完这些话,宁汝姗直接离开。   程星卿一向含笑的脸上没了笑意,只是撑着伞跟在她伸手。   相国寺在城外,宁汝姗站在山脚下,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建议你要是去建康府,还是走山路更好。”程星卿跟在后面懒洋洋地说着,“你怀孕了,虽然还不足月,但你最好对自己好些,水路太伤。”   宁汝姗一愣,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肚子,许久之后,突然蹲下来嚎啕大哭,把还未流干净的眼泪在这个大雪之夜都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   她有家了。   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休息,我带你去休息,明早跟着商队走。”   黑夜中,程星卿眉眼低垂,看着面前之人,一直撑着伞站在她身后,直到她哭声渐止,这才低声说道。   —— ——   第二次天还未亮,程星卿已经寻好商队,正准备带着宁汝姗去。   商队领队是个络腮胡大叔,先是打量了一眼宁汝姗这才不耐说道:“行吧,看在是小程带来的人。”   “多谢。”程星卿笑脸盈盈地谢道。   “哎,别哭了,吵死了。”大叔吊着寒烟,不客气地点点头,突然扭头吼着身后一对姐弟,“带你去投奔亲戚,不是奔丧。”   余下之人也纷纷点头,远离这对姐弟。   那个姐姐年纪和宁汝姗同样大小,身上的白孝还未除,她抱着弟弟尴尬孤单地站着,可没人上去帮她一下,最后只能连忙捂住弟弟的嘴。   弟弟不过三四岁,长得圆润可爱,可穿得单薄,整个人都在发抖。   宁汝姗沉默着,最后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那对姐弟。   姐姐一愣,看着那条明显格外金贵的大氅,吓得连连摇头。   “不碍事,冻坏了就得不偿失了。”宁汝姗温柔地披在她身上。   “同情心泛滥。”程星卿嘴里呲笑着,“你自己双身子的人,这世上好人是没有好报的。”   宁汝姗看着离去的姐弟,低声解释道:“你说我们像不像临安护城河里那堆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淤泥,谁都不会喜欢我们,最后只能被泥泞淹没”   程星卿扭头去看她,目光闪动。   “我挣扎着爬出来,所以,”她笑了笑,眉眼弯弯,嘴角梨涡若隐若现,“见了她便也想帮一下。”   程星卿失神地盯着面前之人,咽了咽口水,最后又淡淡移开视线,脱下身上的披风,不耐烦地盖在她身上:“愚蠢。”   “我不用,我等会去买一条。”宁汝姗连忙拿下披风说道。   “你哪来的钱。”程星卿顺道把手中的伞和腰间的银袋子塞到她手中,阴沉说道,“下次帮人也要看着点自己,这世道好人是没有好报的。”   “可老程大夫捡了你啊。”宁汝姗软软反驳着。   程星卿凉凉扫了她一眼,粗鲁地骂了一句:“关你屁事,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宁汝姗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在眼前,这才叹了一口气,对着络腮胡大叔不好意思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去建康府了。”   大叔换着旱烟,啧了一声:“怎么这么麻烦,我们这趟就是去建康府的,其他地方不去。”   “不劳烦您了。”宁汝姗彬彬有礼说道,“我自己寻门路去。”   “啧,那钱我可不退。”大叔警惕说着。   “自然不需要。”宁汝姗笑着点头离去,直接撑着伞离开了。   她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整个临安城明兵暗哨全城出动,快要把临安翻遍了,就为了找到她。   她摸脏了脸,换了身布衣,寻了一艘前往金州的大船。   ——她要去金州的榷场。   一个燕魏两国摆在明面上地下交易场所。 第39章 交易   临安今年春节注定不能太平。   大年三十宁将军棺椁刚送回临安, 大年初一,均州金州两州被大魏大军包围,两国交战一触即发。   结果大年初二天还未亮, 下了一夜雪的临安城被一阵巨响惊醒。   城外西山山体崩塌, 沿路村庄和一支路过的商队在山体泥石的裹挟下, 直接被冲下悬崖的暗流河道中。   皇城司前几日还在城中大肆搜捕韩家余党,一大早又被叫醒忙着就救人,一个年忙得脚不沾地。   “副首领。”原本正在挖山路的侍卫捧着一条染了血的白披风匆匆跑来,“这披风上面的花纹是不是荆棘花。”   荆棘花是容家的家徽。   皇城司副统领王铿脸色微变。   狐裘金贵, 可不是一个要靠搭商队赶路的人穿得起的, 尤其是他知道最近全临安都在找一人, 那个人恰恰和容家有关。   容宓时隔三个月再次回到容家。   容祈病得极为严重,自从前日自相国寺回来,他背后的伤口外加持续不断的高烧让他现在还起不了身。   冬青坐在一侧喂药, 奈何容祈昏迷中牙关紧咬,一滴也喝不进去。   他急得满头大汗。   “让开。”身后传来冷冷地一声呵斥。   冬青端起碗来, 回头讪讪地喊着:“大娘子。”   容宓站在门口, 冷眼看着病中昏迷的容祈, 冷冷说道:“我来。”   冬青犹豫地捏着腰碗,扫了一眼她已经微微凸起的腹部,硬着头皮说道:“这里都是药味,大娘子还是先去外面休息吧。”   “优柔寡断。”容宓直接接过他的药碗,嗤笑一声,“人走了就找回来, 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   她坐在容祈身边,见他趴在床上,双眼紧闭, 眉心皱起,和小时候的倔强模样并无变化。   “把他抱起来。”她对冬青说道。   冬青不明所以只好把人小心地扶起来,只看到容祈直接捏开他的嘴,把药灌了进去,动作麻利干脆。   褐色的药半数喂进嘴里,半数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容祈不舒服地皱起脸来,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老程大夫说他什么时候会醒。”容宓简单粗暴地喂了药,又见他实在是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软和了神色,转而问道。   “若是烧退了就会醒。”   容宓细心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渍,怒其不争:“人丢了便找回来,病歪歪地给谁看。”   “大娘子不如先去休息吧。”冬青劝道。   容宓靠在一侧,懒懒挥了挥手:“不用,我坐一会儿。”   “还没找到阿姗。”她拿着帕子擦着手中的药渍,随口问着。   冬青满脸愁容地摇了摇头。   容宓擦手的动作一顿,叹了一口气:“赛马会那日的事情,我在应天府也都听说了。”   “宁姝和阿姗的事情也都知道了,当真是造化弄人。”   冬青摸摸鼻子,小声说道:“大娘子英明。”   容宓凤眼凌厉一扫,冬青瞬间闭上嘴。   “要我说,也是活该。”   她把帕子扔到容祈身上,恨铁不成钢地说着:“早些时候把眼睛治好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就是太娇气了。”   冬青欲言又止。   “世子也是关心则乱。”他弱弱解释着。   “少给他找借口。”容宓凤眼微微一扫,气势凌厉,瞬间让冬青打焉了,乖乖地低下头不说话。   “韩相之女固然重要,可也要有一个亲疏远近,阿姗是他夫人,待他哪里不好,连我这个亲姐姐都挑不出错来,他倒好……”容宓在冬青殷勤递来的圆凳上坐下,“让人这么下不了台。”   “流言杀人诛心,他自己便经历过,难道不应该更了解嘛。”   冬青连连点头。   “我不是走之前让你盯着点容祈吗。”容宓教训完昏迷的容祈,扭头开始教训冬青,“容祈是个傻子,你怎么也跟着一起傻了。”   说起来,冬青也算是她一手养大的,两人关系并不比容祈来得疏远。   是以,容宓的火力一转到自己身上,冬青就垂头耷脑地站着,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阿姐。”身侧传来虚弱的声音。   容宓扭头,就看到容祈睁开眼,几根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脆弱,不堪一击。   “醒了便好。”她松了一口气,“把老程大夫请来看看。”   程来杏一直在隔壁屋子休息,一听说人醒了,头也来不及梳了,急忙赶了过来。   “醒了就好了,只是世子郁结攻心,还是放宽心为好。”他捏着胡子劝解着,“心口血块久结不散,不利于伤口恢复。”   容祈趴在床上沉默,无神的目光在房中游离,小声喊了句:“冬青。”   冬青低着头,没说话。   “还未……”他疲惫地合上眼,喃喃自语着。   容宓见不惯他的丧气模样,冷笑道:“只是第三日没见到她,若是以后三年呢,难道一直打算躺在床上自怨自艾。”   容祈抿唇:“我会找到她的。”   “怎么找,腿未好,眼还盲。”容宓无情打击道,“你若是健健康康的,之前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冬青怕把人气坏了,连忙打着圆场:“世子既然醒了,大娘子还是去休息吧。”   容宓点头:“容祈,我临走前与你说过,人若是不自己往前走,背后是谁都推不动。”   “就算你把阿姗找回来了,你若还是这样,她迟早还会离开。”   “因为她迟早会发现,她喜欢的是当年救过她的,英姿飒爽的少年郎,而不是现在困于病榻,软弱无力的世子爷。”   容祈皱眉,抬眸‘看’着她。   “救过她?”冬青惊讶反问着。   容宓惊讶:“阿姗没和你说,我只知道大概是在五年前,也就是你刚中状元的时候,她掉水里了,被你救了起来。”   容祈脸上露出一点迷茫之色,倒是冬青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手掌握拳拍在手心:“是有一次,那个时候世子还未游街,嫌弃宴会无聊,中途自己溜出来跑马,在城外的一处梅林中救了一个小姑娘。”   他歪着头,小声说道:“可那个姑娘,我以为是寻死呢,她落水后,都不曾挣扎,被就起来也愣愣的。”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夫人小时候的模样,但夫人小时候也太瘦了点。”他摸着下巴想着。   容祈终于在冬青的叙述中隐约想起这件事情,不由楞在远处。   那个救上来的小姑娘坐在石头上目光阴郁,神色低落,完全不是今日宁汝姗温柔可亲的模样。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了。   “哎,不说了,你好生休息,宴家欠了宁汝姗一个人情,必当竭尽全力寻找,你先养伤才是。”她为他盖上被子,拍案说道。   “老大,皇城司送来一条披风。”门口有个侍卫满头大汗,捧着一件脏兮兮的披风跑了进来。   “披风?”冬青皱眉,“什么披……”   他抬眸看着那件披风,脸色大变。   “哪来的?”他快步出了门,接过那件披风仔细看去,越发确定这就是大年三十那天世子给夫人披上的大氅。   “西山坍塌中被掩埋的商队中发现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说着,“皇城司的人还没走,说还有几句话要讲。”   冬青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整个人都蒙了。   “把人请进来。”屋内的容宓高声说道。   她压着要起身的容祈厉声说道:“不要命了,伤口都要崩开了,事情还不曾清楚,何必一惊一乍,伤了身体。”   冬青捧着披风的手都在抖,眼睛盯着披风上的图腾,恨不得盯出一点细微不同来,奈何世子的一应物件都是他亲自把控的,他一眼就认出,这大氅就是世子的东西。   他眸眼惊惧,但嘴里却还是下意识地附和着:“大娘子说得对。”   皇城司的人很快就走了进来,站在台阶下拱手行礼,低眉说道:“属下是皇城司副指挥王铿麾下前锋,今早奉命清理西山山体滚落被压的村庄和尸体,在一处靠近河岸的悬崖边上看到这条披风,见有容府标志便送了回来。”   “可有看到披风的主人?”容宓心中一抖,冷静问道。   “看身形应该是一位十五六岁小娘子的,但小娘子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模样,只有一个幸存之人回忆起说,这个小娘子是昨日早晨出现的,说要去建康府,之后的具体事情就不知道了,尸体要统一收敛,是以一起放在城外。”   “容祈。”屋内突然传来容宓失声尖叫的声音。   冬青心中咯噔一声,快步入了屋内,只看到容祈竟呕出一口血来。   “去请大夫来。”容宓把人抱在怀中,脸色惨白地喊着。   “我要亲自去看看。”容祈闭着眼,唇角的血迹越发显得脸色惨白,无人色。   容宓给他擦血的手都在抖,盯着怀中之人,一时间也没了章法。   ——原来容祈已经这么喜欢她了。   ——若是宁汝姗真的……   她蓦得心惊一下。   临安城外西山,闲杂人等早已被皇城司的人请离,皇城右司全兵出动,王铿站在一排排挖出的尸体面前,脸色格外凝重。   身后很快传来一阵阵车轱辘的声音,他扭头,只看到一辆车壁锦绣绸缎绣着荆棘花的车出现在眼前,驾车的正是冬青。   “世子。”他挥手,守门的士兵立马放行。   “人呢?”先跳下马车的却是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他一愣,微一思索立马低下头,恭敬行礼,“宴夫人。”   “人在这里,但……”他颇为犹豫地指了指陈列尸体的地方,神色严肃,“尸体被落石砸到,又在水中浸了两日,后来被泥土挤压,已经……”毫无人样了。   容宓一愣,扭头去看那处地方,之间露出的脚踝苍白肿胀,空气中是若有若无的腐烂的味道,她突然泛上一阵恶心,脸色极为难看。   “世子。”冬青听到身后的动静声,放慢呼吸,小声说道。   只见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她在哪?”   容祈茫然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鼻息间充满着混乱污秽腐烂的滋味,那个熟悉的梅花香味再也闻不到了。   他挣扎着要下来,却被冬青制住。   “别看了,世子。”冬青早已收回视线,拦着他,哀求道。   容祈紧握着他的胳膊,一张脸紧绷,带着一点隐忍的不甘和强撑着的心死。   “让我看一眼,我就……”他停在原处,因为他看不到她的模样。   生前的看不到,连死后的也看不到,他只剩下记忆中那点模糊的阴郁少女的侧脸。   他僵在原处,整张脸的活气逐渐消失,只能无神茫然地盯着一处,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注视的方式是不是躺着那个人。   心底那一簇温热的,缱绻的火苗终于在今日西山寒冷呼啸的北风中逐渐熄灭。   他年幼时目睹了那只小雀的离开,只觉得遗憾难过,可今日那只小雀突然死气沉沉地躺在自己面前,那种剧痛便顺着血液,沿着心跳,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宛若刀割。   “阿祈。”容宓担忧地唤了一声,伸手去牵他的手,只觉得冰冷难捱,“我们把她带回去,你还有阿姐,还有冬青……”   就在此刻,身后又是传来一阵马车声,王铿眉头一皱,懒懒扫去,突然敛下神色,快步上前迎了上去:“宴侯。”   容宓一愣,扭头去看,只看到宴清裹着厚重的双层狐毛大氅被侍卫搀扶着下了马车。   宴清对着王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容宓身上,矜贵清冷的如玉面容便露出一点人气,直接朝着容宓走了过来。   “侯爷怎么来了。”容宓还未说完,就看到宴清伸手把她的手从容祈身上拿下,握在自己手中。   她手指不由微动,却被人更加用力地握在手中。   “你一来就直接去容府了,我只好来找你了。”他把人带离容祈身边,捏着容宓白皙纤细的手指,口气平淡地说着,可偏偏眼神带着点侵略性。   容宓避开他的视线。   “我有话想和你弟弟说。”他旁若无人地亲吻着她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说着。   容宓皱眉,下意识抗拒着。   宴清和容祈两人天生不对付,容家还未出事时两人就数次针锋相对,后来容祈出事,容宓选择嫁给宴清,为容家避祸,两人更是气氛紧张,连着见面都让人心惊胆战的。   “我不过与你弟弟说几句话,你就这般紧张,我能吃了他不成。”宴清眸色低压,报复心地捏着她的手指,把她掐疼了,这才又小心地安抚着。   “你什么时候像你关心你弟弟一样关心我。”他捏着她的耳朵,见耳朵冰冷,露出一丝不悦之色,为她套上帽兜,“你若生病了,看我这么整治你身边的人。”   容宓抿唇,并不搭话。   “又给我摆脸色。”他捏着她的脸,神情越发不悦。   容宓摸着肚子不说话。   “去我车上休息一下。”还是宴清先后退一步,小声说道。   “你要跟容祈说什么。”容宓反问着,“我等会还要回容家。”   宴清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见容宓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咬牙忍下:“我今后要留在临安。”   容宓眼睛一亮。   “怎么,高兴了?”宴清把她的反应猜的牢牢的,一时间阴恻恻地质问着。   容宓抬眸对着他嫣然一笑,乖巧柔软地说道:“自然高兴,侯爷今日来回奔波辛苦了,我晚上回驿站给侯爷炖汤。”   她笑起来极为好看,凤眼弯弯,眉梢眼尾堆满笑意,宛若牡丹盛开,艳丽奢华到极致。   宴清原本掐着她脸的动作,逐渐暧昧起来。   “我去车里等你。”容宓一向是安抚人的好手,扒拉下他的手,主动说着,临走前甚至还伸手理了理他的大氅,温柔贤惠,格外贴心。   宴清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目送她上了宴家的马车,这才朝着容家的马车走去。   “我有话与你说。”他对着冬青微微点了点头,神情难得带了一丝愉悦。   冬青犹豫着。   他对宴清倒是没有太大的敌视,只是容祈很小就看穿宴清对自己的姐姐不怀好意,是以两人也很少有交集。   “让他进来。”马车内,传来容祈冰冷的声音。   宴清挑眉一笑,眼底却是毫无笑意。   冬青把人扶上马车,自己后退几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好久不见。”宴清入了马车,坐在一侧,看着车内脸色惨白,双眸紧闭之人,平淡说着。   “你要和我说什么?”容祈睁开眼,无神的眼睛冷淡地‘注视’着他。   “祖母叫我今后留在临安。”   两人本来也无话可说,宴清便直奔主题,直接说道。   容祈皱眉。   宴家祖母就是那位名震天地的大长公主燕无双。   “祖母虽年事已高,不理世事已久,可依旧对襄阳之事不满。”宴清神色平静,眉眼低垂,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悲悯,“大燕如今襄阳已失,均州,金州虽还未出事,但不过是如今大魏吊着我们而已。”   “可官家并不打算出兵。”容祈无情说着。   宴清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可眸眼却又宛若寒雪,冰冷一片。   “可你之前的舆论已经酝酿到极致了,只差一点火。”他洞悉着一切,却又不曾带着高高在上的威胁,平等又平静地说着。   容祈并不意外,是以并没有露出一丝异色。   “韩相为安抚百姓,稳定边境,平稳朝堂曾定下三政五令,至今都令人佩服其举世无双的才华,可官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却开始一步步废止这些政令。”他微微一叹,“民生多艰,世人都汲汲名利,唯有韩相余光依旧为百姓谋最后一丝活路。”   容祈沉默着。   “我可以送你一把火。”宴清微微一笑,“为均州和金州两州百姓谋一份活路,只是我之后有一个更大的设想,需要世子多多帮忙。”   容祈皱眉‘看’他,并没有接下去,而是警惕问道:“什么设想?”   “大燕当年仓皇南下,皇室中人只剩下我祖母和官家。可如今官家无能畏战,偏偏占据一个高义,就能尽得天下,我祖母自幼文武双全,天下策论经文烂熟于胸,先皇还在世时便替他分忧解难,当年更是毅然选择南下,保存皇室血脉,可如今不得不隐退应天府。”   “从尧舜至今,天下群乱纷争,可这天下一向是能者居之。”   宴家高门大户养出来的郎君,就像是一块精致雕刻的玉雕,哪怕是说着最为惊心动魄的话,可脸上依旧是淡然自若的神色。   容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喃喃自语:“宴家……要反。”   “我祖母身上流着燕家的血,是金枝玉叶的嫡大长公主,如何是宴家人要反。”   “不过是走一条前朝也曾走过,但不幸未曾成功的路。”   宴清傲然说着。   容祈突然抬头,出其不意扑向他,宴清到底常年养病,身体不适,被人轻而易举制住。   马车内发出剧烈得咚的一声。   “你做什么?”他被人桎梏着,神情颇为不悦质问着。   “你自己寻死便算了,做什么拖累我阿姐。”容祈咬牙切齿地质问着。   “侯爷。”   “世子。”   马车外传来冬青和宴清侍卫焦急的声音。   “不要进来。”   马车内,两人异口同声地呵斥着。   另一辆的马车内,容宓皱着眉下了车,脸色凝重地站在马车边上,盯着那辆重新陷入寂静的容家马车。   宴清直接朝着他背后的伤口出手,奈何容祈一向忍疼能力一流,哪怕发出一声闷哼,但还是牢牢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手。   “只有你才会拖累她。”他难得狼狈地说着,“你当年若不出那个文武状元的风头,你猜猜第三次北伐会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容祈抿唇,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会报仇的,明明是你强我阿姐与你成婚。”   “你们若是打架,就都给我滚下来。”   马车外,容宓阴森的声音骤然响起。   车内两人一愣,随后各自松开手,占据一侧,沉默着不说话。   “没吵架。”宴清睁眼说瞎话。   “我没事。”容祈假装无事发生。   “你们最好都是。”容宓恶狠狠撂下一句话后便又离开了。   “你知道宁汝姗当日是被谁劫走的吗?”宴清理了理领子,冷淡问道。   容祈眸底闪过一丝阴暗。   “看来你也知道,安定那个老阉奴倒是有点良心,买通侍卫让白起把人救出去,不过若不是官家冷不丁来这一招,后面便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事已至此,你要不选择站在我这边,为宁汝姗报仇,要不就永远烂在这块泥泞中,看着大燕分崩离析,连这一块净土都不复存在。”   宴清太懂人心,也太会说话。   容祈喘着气沉默着。   “容祈,你难道不想继承韩相遗志,收服故土,统一南北。”   宴清的声音飘忽不定,却又能瞬间让人陷入其中。   “宁汝姗将门出身,按理也会欢喜。”   容祈在堪称死寂中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若是败了,该如何?”   “上位夺权,必当引起战乱,倒时内忧外患,又该如何。”   “百姓生灵涂炭,不是韩相所愿见的。”   他一脸提出三问,个个都是直至核心的尖锐之处。   他愿意开口,反而还有机会。   宴清心中微松。   “不会发生战乱,所有的一切必定是顺其自然,官家拱手奉上的,也不会败,我答应过容宓,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自然不会失言。”   “我不是你,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保护不了。”   宴清信誓旦旦地嘲讽着。   容祈冷笑一声,随后又陷入沉默。   他的精神气似乎只有在提到宁汝姗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人气,不然比起以往都还要来的死气沉沉。   “成交。”   他沙哑说着。   宴清盯着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   就在另一边,金州榷场。   一艘大货船停靠在岸边,码头热火朝天,前面不远处是被围困的金州,而和它相隔不远的隔壁山头却是忙得热火朝天。   榷场名字上带着一个场字,实则占地面积占据了整个山头,这里既不归属于大燕也不归属于大魏,随着这片国土被一分为二,这里有了自己的规矩,这里的地头蛇便是每个榷场的红楼主人。   随着货船下来的还有一大批人,这些都是搭着船来谋求发财之道的大燕人,男女老少皆有。   其中有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妇人跟在人群最后面,但经过一道拐弯时,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正是乔装打扮的宁汝姗。   宁汝姗拐到一处小巷前,突然仰着头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小红楼,清澈明亮的眼眸闪过一丝犹豫。   她是在娘的书房中知道榷场这个地方,也知道它的形成得益于韩相的五令中的往来经商,货币两讫自由的商贸令。   其中有个地方最为重要,便是金州,因为它是韩相第一个扶持的榷场。   她捏着怀中碎掉的玉佩,最后看了一眼小红楼,便转身离开。   就在她走入一条小巷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顺势躲在一个缝隙中,屏息听着有人逐渐靠近他。   那人穿着青竹色锦衣,瘦弱矮小,脸色雪白,站在不远处来回张望着,一双眼睛眼睛清澈明亮,像只山野里的小兔子。   他站在漆黑的小巷里张望着,却敏锐地没有离开,反而站在原处,开口小声说道:“我,我不是坏人。”   那人声音斯文,颇为不好意思:“我父亲深受韩相大恩,如今我是红楼的主人,刚才我在阁楼上看到您,觉得有些眼熟才跟上来的。”   “您大概把没见过我,我当时在临安赛马会和世子站在一起。”   “容夫人,您怎么不在临安了。” 第40章 酒肆   那人见宁汝姗没出声, 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强忍着难过后又开始絮絮叨叨说道。   “榷场鱼龙混杂, 现在又值两国刚交战完, 不少大魏人都在这里出没, 我昨日就在酒馆里看到了纣开。”   “如今两国都在传韩相留下一个宝贝,人人都想得到它,纣开性格残忍,若是被他发现了, 发起疯来, 即使在榷场也拦不住他。”他开始担忧, 脸上露出一点着急之色。   黑暗中的宁汝姗一愣。   ——纣开。   她来金州就是为了纣开。   只是这个人到底可不可信,她陷入犹豫中。   “夫人来金州是为了宁将军的事情吗?”那人小心翼翼,犹豫开口试探着, “宁将军的尸骨如今就停在襄阳,当日被……拿下后, 一直由白家人看着, 我们的人进不去, 没办法帮您送出来。”   宁汝姗盯着不远处的那道影子,哪怕在此刻,她回想起他爹的死依旧觉得心如刀绞,哪怕她已经知道这不是她亲爹,可依旧还是会难以抑制的难过。   “夫人竟然不愿意出来就算了,只是榷场如今形势紧张, 夫人单独一人出行还需小心。”   紧接着,宁汝姗听到一声叮的一声。   “这是红楼令,夫人若是碰到难处, 拿出此令,在榷场之内,无人会为难你。”他低声说着,那道影子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自己面前。   宁汝姗隐约看到那块放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她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动静。   那人立马扭头去看那个狭窄的小巷。   “我,我……是夫人吗?”他咽了咽口水,大眼睛瞪得滚圆,可怜兮兮地说道。   “你是谁?”一个温柔可亲的声音在小巷内轻轻响起。   “我叫王锵。”他站在原处,没有继续往前走着,脸上露出一点腼腆之色,不好意思说着,“我兄长是皇城司副统领王铿。”   宁汝姗眨眨眼,缓缓绕出小巷暗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颇为稚嫩的书生面孔。   他眼睛极大,面容白皙,不说话就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可一见她就露齿一笑,显得有些腼腆胆小。   宁汝姗觉得有些眼熟,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像极了一只眼睛湿漉漉的小兔子,不由噗呲一声笑起来。   “夫人随我回红楼吧,这里不安全。”   宁汝姗站着没有动,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一见宁汝姗就格外兴奋,眼睛都在发亮,便越发觉得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他也想明白是自己确实太过激动,像不怀好意的坏人,不得不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小声解释着。   “我知道夫人有一块北方戈壁的沙漠墨玉,上面雕刻了花瓶和钟玲。那玉是我父亲给韩相找的,夫人看,玉佩雕刻的图案是不是这样?”   他捡了一只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图案,分别是雕刻着梅花的花瓶和厚重古朴的钟玲。   “您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他抛下树枝,眼巴巴地看着她,“我父亲去北地高寺寻的吉祥图,我家就有一个,韩相死后我临摹多年,闭着眼都能画。”   宁汝姗看着那两个熟悉的图案,摸着腰间香囊中碎掉的玉佩,心思那点茫然再一次涌了上来。   那是韩铮啊,是史书上也不得不浓墨重彩书写的韩相啊,是在大燕倾覆之际,力挽狂澜的英雄,是备受猜忌,最后不得不慷然赴死的求道者。   原来,他是自己的亲爹。   那种奇异的漂浮感,让她不由皱了皱眉。   “不对吗?”王锵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不安问道。   “不,一模一样。”宁汝姗低眉说道,捡起地上的令牌。   令牌是黄铜制作,阴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其中一面写着八字——不信不立,不诚不行,一面则雕刻着一只貔貅,握在手中手感颇重。   她盯着那八个字,这是榷场的通行令,当年韩相亲自定下的。   这个字迹,她曾在娘的房间内见到过这八个字的帖子,行云流水,飘逸自在。   这是爹的字吗?   她细细地摸了一遍。   “那我们……”王锵见她只是盯着令牌看,小声说道,“我们走吧,天色快黑了,最近晚上的榷场格外乱,大魏士兵很多,这几日发生了不少冲突。”   “你为什么特意来寻我。”宁汝姗捏着那块玉佩,突然抬眸问道。   王锵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抿了抿唇,用更加认真的口气说道:“十五年前,我爹曾想带着韩相离开,奈何韩相不愿,我爹之后便一直郁郁而终,知道十年前去世,临走前把红楼交给我,交代我以后一定要誓死保护韩家人。”   “当时我还觉得奇怪,韩梅两家早已被官家斩草除根,还有哪里的后人,直到……”他眼睛一亮,“五个月前,我碰到毒阎罗,他曾受到韩相恩惠,我和她把酒言欢后,意外得知原来当年梅夫人的女儿被带了出来,如今依旧生活在临安。”   宁汝姗抬眸看他:“所以你当时去了赛马场,你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我身份了。”   王锵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当时城中有一块墨玉被高价收购,还有人在询问钟玲和花瓶的意思,我便上心了,后来就查到宁姝身上,再后来打听到一些秘闻。”   他话音一顿,含糊说着,避开宁汝姗的目光,继续说道:“当时便觉得奇怪,便在赛马会跟了世子一路。”   “直到,我看到夫人解开了迷林的机关。”他神情突然变得格外激动,“我虽然不知道机关的具体解密,但我知道第二关有地陷的机关,后来我看到赛马场塌了,我就知道夫人一定就是韩相的女儿。”   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落在宁汝姗身上,耳朵不由红了起来,小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爹书房内有韩相和梅夫人的画像,夫人,和他们长得好像。”   宁汝姗不由摸了摸脸。   “我们走吧,夫人饿不饿啊?夫人晚上歇哪里啊?夫人累不累啊?”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一双耳朵早已通红。   “不要叫我夫人,你叫我阿姗吧。”宁汝姗跟在他身后,温柔笑说着。   话音刚落,她就眼睁睁地看着王锵连带着脖子都瞬间红了一片。   “我本来就是来这里隐姓埋名的。”她笑,“你叫我夫人不就露馅了,你我同龄,随意些才是。”   走在最前面的王锵整个人开始同手同脚地往外走着,直到快到热闹的大街上,他停在远处,解下腰间的面具扣在脸上。   “这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宁汝姗不解问道。   王锵扭头,露出脸上那张狰狞凶恶的面具。   “这样就很凶!”解释的声音从面具内闷闷地传了出来。   宁汝姗先是不解地瞪大眼睛,随后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边梨涡浅浅,在街头微亮的烛火中熠熠生光,耀眼绚丽。   一月之后,全榷场的人都知道红楼主人带回了一个时常蒙着脸的女子。   谁都在猜这个女子是谁,奈何没有一个人问出来,最后所有人看着这个女人在红楼不远处的地方买下一个铺子,开了个酒铺。   期间也有人不识相去找茬,奈何第二日就被人扒光衣服挂在红楼前,红楼主人直接在他身上留下一刀两洞,贯穿而入,血流不止,这一手把所有人得骇得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事情谢谢你了。”宁汝姗为王锵倒了一杯,诚心写道。   王锵愁眉苦脸地说着:“夫人离我这么远,昨日要不是巡逻队发现得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给您派个人来照顾您,您也不要。”   “不用,我是开酒铺,开门迎客的,你之前送的那十个壮汉,往门口一站,开业第一天我可是一个生意也没有。”   她也是颇为为难,不由摸了摸肚子。   “对了,玉佩补好了。”王锵也是耷拉着脸,一时不知如何两全,只好岔开话题,掏出怀中的墨玉,“找自己人弄的,不会有人知道的。”   那枚墨玉玉佩被完完整整地放在桌子上,乍一看好似完好无缺,但在日光下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一点点裂缝。   坏了的东西不管如何修补总是会留下印记。   “夫人开酒铺做什么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粗鲁人,冲撞了夫人怎么办?”王锵现在见了韩相的女儿,恨不得给她裹个金身供起来,整日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地念着,就像一个老婆子。   “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宁汝姗摸着肚子,开口问道。   王锵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夫人尽管说,天上地下,没有榷场找不到的人。”   “我娘院中曾有一个大夫,大概四十来岁,我走之前他已经离开临安了,我怕他担心我,想要你们帮我找到他带个话。”   “谁!我一定把他带到夫人面前!”王锵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恨不得立马就把这个人抓到宁汝姗面前。   “他叫张春。”   王锵一愣,呆呆地重复一遍:“谁?”   “张春,弓长张,春天的春。”   王锵突然打了个寒颤,惊恐问道:“夫人要找的就是鹤发童颜,但脸上有一道疤,自额头划到眼角的张春啊。”   宁汝姗歪头,不解地点点头,随后又解释道:“没有疤了,张叔后来自己弄好了。”   因为她小时候总是被吓哭,张春只好不情不愿地把他心中男人的象征给抹去了。   “疤没了那也是毒阎罗张春啊!”王锵失声喊道,“夫人找他做什么?”   宁汝姗摸着肚子没说话,只是眨巴眨巴眼。   “不瞒夫人,我只在五个月前见过他,便是在他口中得到夫人的一点消息的,最后便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夫人知道他何时离开临安的嘛?”   宁汝姗皱眉:“大概一个月前,十一月三十日。”   “夫人不要担心,我马上让他们去找。”王锵立马保证着。   “有劳了。”宁汝姗道谢。   “不碍事不碍事。”王锵连连摆手,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来。   宁汝姗算是彻底在榷场定居下来,酒铺有了红楼的庇护,生意蒸蒸日上,也没人刚在酒铺里闹事。   只是榷场的气氛却愈发紧张。   大魏包围金州均州已经一月了,但只围不大,但人人都在传言大魏这是在耗尽金州和均州的粮草,把人逼疯。   两州人心惶惶,大量人偷偷涌进榷场,巡逻队一日要处理数十起案件,应接不暇,红楼不得不宣布关闭关口和各个入口,不得出入。   宁汝姗捧着榷场的小报看得津津有味,榷场的小报比外面的还要来的多样,不仅有大燕的内容甚至还有大魏的事情。   “酒博士,上酒。”就在她看得入迷时,就听到有一个放肆高傲的声音。   他一进来,酒肆内的气氛就倏地一僵,不少人甚至提早溜了出去。   酒博士是红楼送来的小子,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格外犀利毒辣。   “这不是纣将军吗?”他对着大堂内的乱象视而不见,只是扬着热情的笑迎了上去。   宁汝姗放下小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堂正中间坐着的男子。   男子穿着银白色软甲,眉毛粗黑,眼尾下垂,偏偏眼头又是扬起的,若是不说话,整个人便显得格外凶狠粗暴。   宁汝姗很快就收回视线,把报纸里接下来的内容继续看完。   “把你们酒肆的酒全都搬上来。”他拍着桌子,下巴抬起,随口说着,“上五斤牛肉,各类小菜都给爷上一份。”   “来了来了。”酒博士笑得格外谄媚,弯腰弓背地应下。   宁汝姗平静地翻看完最后一张报纸,又重新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长台上。   “咦,你就是传说中红楼主人的女人。”就在此刻,一个慢悠悠的好奇声音出现在她面前。   “高攀不起,不过是朋友关系。”宁汝姗这才抬眸去看他。   纣开看着那双黑珠白水的大眼睛,瞳孔极亮,又格外清澈,竟是少见的美色,他失神地盯着那张碍眼的白沙,不耐烦地打算把面纱扯下,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酒博士横插一脚,隔开了。   “你!”他大怒。   酒博士苦着脸,先发制人地哀求着:“我也是拿钱办事,将军喝酒喝酒。”   纣开气急,指着宁汝姗说道:“来给我陪酒。”   宁汝姗头也不抬,捏着笔,开始算今日的账:“不会,若是想要陪酒,不如去隔壁街。”   隔壁街便是青楼楚馆。   纣开呲笑一声:“那我看着你喝,美人下酒也不错。”   说完,他竟然直接拍开一个酒封,就站在她面前仰头喝着,同时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打量着她。   酒肆内格外安静,不少人躲在角落里看热闹。   酒博士搓着手站在一侧,目光忍不住朝着门口扫去。   “恶心。”   “滚开。”   就在此刻门口,异口同声响起两声呵斥着。   正在算账的宁汝姗写字的手一顿。   带上鬼面具的王锵气势汹汹地跑到他面前,直接挡在两人前面,咬牙切齿说道:“纣将军没看到门口挂着的红布条。”   纣开懒洋洋地提着酒坛,打了个哈欠,目光恶意越过王锵打量着宁汝姗,最后又落到王锵身上:“看到了,那又如何。”   他拎着酒坛的手一松,酒坛直接砸在地上,仰着头不屑说道:“什么榷场规定,这天下能者居之,如今我大魏兵强马壮,你们榷场应该对我们俯首称臣才是,而不是在这里跟我充什么地头蛇。”   王锵一反之前的害羞,双手背后,冷笑一声:“纣将军好狂傲的口气。”   “怎么,我说的不对,尽早把红楼令交出来,不然我大魏铁器迟早踏破你这个破山头……”   谁也看到王锵是如何出手,再回神时,只看到一把森冷小刀已经抵在纣开面前。   刀锋锐利,毫不留情地割破他的皮肉。   “纣将军武艺一般,口气倒是挺狂。”王锵毫不留情,眼睛也不眨一下,直接刺了进去,脖颈处的鲜血立刻染红了衣襟。   纣开脸色发白。   “你敢,我可是大魏皇帝的亲外甥。”他色厉内荏地呵斥道。   王锵眼睛微眯,狰狞鬼面越发显得渗人,手中的到丝毫没有退让:“那你试试,你这个新帝愿不愿意为了你得罪整个榷场。”   “是啊,我也很好奇。”身后传来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声音。   宁汝姗小心透过王锵的后背朝大堂看去。   穿着一席大红衣裳的人正背对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坐着喝酒。   “白起。”纣开咬牙切齿地嘲讽着,“你为了救你的小情人受了重伤的伤,结果小情人还不是死了,你今日不缅怀你那个死去的小情人……啊,你,你竟敢打我。”   只见一个瓷白酒杯直接啪地一声打在纣开的脸上,紧接着一声清脆的落地声,就四分五裂地摔在纣开脚边。   白起悠悠转身,暗绿色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带着不可遏制的杀气:“我不爱听的话,打你算轻的。”   他微微一笑,眼底却是丝毫不带笑意。   “疯子。”纣开和他对视着,却被他眼底的锐利杀气逼得自己移开视线。   “给夫人道歉。”王锵懒得理,大魏内部的纷争,只是压着纣开的脸,按到柜台上,不耐烦地收到,“快道歉。”   纣开看着那人腰间的那截浅绿色腰封,突然笑了笑:“好腰啊……”   话还未说话,王锵脸色一变,直接一刀砍了下去,纣开骤然挣脱开,两个人就在大堂过起招来。   大堂内众人避之不及,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只有白起拎了个酒壶坐在栏杆上。   一侧的酒博士立马小心翼翼凑进来:“夫人我们先去后面避避。”   宁汝姗担忧地看了眼王锵。   “没事的,我们楼主可厉害了。”酒博士比了个大拇指,得意说着,带着她避开一个酒杯,连忙朝着后院走去。   原本正靠在柱子上兴致阑珊喝着酒的白起,眼角瞟到那个青绿色衣服的背影,脸上笑意突然消失,几个起跃,直接悄无声息地跟着人入了后院。   “今日的生意只怕是做不成了,夫人不是要去药店买药吗,不如现在趁现在早点去。”酒博士临走前笑脸盈盈地说着。   宁汝姗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白起。   “是你,就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死。”白起一看到她的正脸,立刻眼眶泛红,上前一步,要扯下她的面纱,“我就知道,狗屁容祈就是不行,连个人都认不清,王八蛋,骗老子。”   宁汝姗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就像一个陌生人。   白起楞在原处,脸上露出一点伤心之色,那双暗绿色的瞳仁满是难过地看着她。   两人沉默对视了很久,白起这才哑着嗓子说道:“宁将军的尸体我已经埋在襄阳了,我有空带你去看看他好不好。”   宁汝姗抬眸看他,眸色阴暗森冷。   “你来榷场是为了纣开吗?”白起避开她的视线,小声问道。   “你别冒险,我替你杀了他,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啊。   可那句话他偏偏又说不出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不必。”宁汝姗终于开口,声音清冷,直接转身离开。   白起犹豫一会,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远远看着她进入药店。   “夫人身子骨瘦了些,如今月份两个月不到,还需多进补才是,免得胎儿拖累了母体。”把脉的大夫摸着胡子,细声叮嘱着。   宁汝姗严肃点头。   身后的白起愣在原处,目光落在她的腰上,突然大怒:“容祈是傻子吗,我就知道瞎子不行,我要去把他宰了。”   宁汝姗不理他,拎着药,直接绕过他回了酒肆。   酒肆内,王锵完全压着纣开打,而且阴毒地专挑人脸打,纣开的脸早已红白交加,格外狼狈。   宁汝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笑。   王锵在她面前总是害羞脸红,说起话来也格外小声,就像一只小兔子,现在这场景,莫名好像一只故作凶恶的小兔子在捶人。   “你笑什么。”白起颇为酸溜溜地问着。   宁汝姗只单做没听见,直接转身入了内院,白起正打算跟进去,只见两个猛男大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挡在他面前,粗声粗气说道:“滚。”   “别打了,别打了,大消息大消息,兴元府小王将军亲自带兵驰援金均两州,还有半日就能抵达金州,临安朝堂有变动,宴家大郎君入住政事堂,大魏皇室之争又起硝烟了。”   卖报的小童沿街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声音清脆响亮。   “容家那个残疾世子站起来了。”   内院煎药的宁汝姗手一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倒水生火。   这些个消息好似小鸟一样,一个时辰的时间便传遍了整个榷场。   榷场出现了小规模的躁动,但在巡逻队的巡视下又很快平息下来,但底下却又开始波涛汹涌。   “两州困境解除了。”王锵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没事吧。”宁汝姗扭头去看他,就见他衣服也被割了几道,幸好面具盖着脸,脸上一点伤也没有。   王锵弱弱地摇摇头,躲在角落里,小声说道:“不碍事,纣开只是马上功夫好,但赤手空拳却是不如我的。”   宁汝姗见他打起架来气势凶猛,可一旦私底下和人说话,便又变成整日躲在角落里的可怜模样,不由失笑地摇了摇头。   “我今日替你打了纣开,按照纣开那种打了右脸送左脸的性子,估计过几日还要来,夫人若是想要放松他的警惕,不如一直吊着他。”他低着头说话,“夫人若是想杀他不如由我代劳。”   “多谢。”宁汝姗笑着点头,“我想自己来。”   王锵突然抬眸看她,大眼睛水汪汪的:“嗯。”   “我听说容祈好想在治眼睛了。”他假装不经意地说着,目光飘忽不定。   宁汝姗温柔笑了笑:“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晚上留下吃饭吗?”   王锵脸色爆红,摆摆手又疯狂摇摇头,当着她的面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41章 报仇   正乾二十六年暮春。   金州在两国不断部署的兵力下, 气氛越发紧张,事已至此,城中不少人冒死自己渡江, 偷渡到榷场, 巡逻队每日都能打捞到几具尸体。   王锵也是颇为为难, 但不得不狠下心来断了榷场和外界的普通联系,进出都不被允许。   毕竟眼下两国奸细到处流窜,一个不慎,榷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就容易出事。   他坐在红楼最高处, 看着案桌上叠加起来的两国各自情报, 眉心忍不住一直皱了起来。   大燕朝廷之所以一反之前的怯懦, 是因为民间情绪在宁将军死后达到顶端,前线最为重要的关卡襄阳失守,大燕战况岌岌可危, 宫门前的那面金边牛皮鼓每日都有书生敲响陈情。   新入政事堂的宴清一反之前的低调,力排众议, 甚至压了曹忠一头, 一力把请战书送到官家案桌前。   大燕朝堂风云诡谲, 随着宴家人的出手,越发难以控制,临安民间人人都在惋惜襄阳,痛斥大魏,书生意气,弃笔投戎者不在少数。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这是临安最为流行的诗句。   原先被曹忠一力驱散打压的理学一夜之间,如星星之火一般瞬间点亮临安,而韩铮的名字, 在其去世十五年,被一力隐藏的十五年后再一次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大魏那边,新帝魏行以暴力流血手段登基,是个狂热的主战派,却也颇有亲疏远近区分,先帝倚重的白家和师家全都被暗暗排挤,大力扶持外戚纣家和远支一派魏姓人,重用北地高门的世家子。   攻打襄阳就是新帝站稳大魏脚步的第一步,金州和均州迟早是他的踏脚石。   两国战争形势一触即发,寻欢而来的两国将军士兵早早回了自己的阵地,榷场一下就冷清了不少。   倒是宁汝姗的酒馆这几日生意越发好了,越是这种紧张的时期,酒色两种生意越是红火。   白日里酒卖得快,今夜她便打算早早收起铺子,却被一把春秋大刀止住了门板。   酒博士一看到站在门口的人,脸色就微微变了:“纣将军。”   纣开抬眸,那双锐利煞气的眼睛在摇晃的烛光中越发暴戾,他随意扫了眼酒博士,最后透过缝隙看到柜台后的宁汝姗。   “喝酒。”他扬了扬眉,收回手中的长刀,直接入了屋内,“给我拿酒来。”   虽然榷场早已不能进入,但对于纣开这等身份的人,禁令自然无关痛痒。   宁汝姗头也不抬地拨弄着算盘,对着酒博士说道:“我们今日没酒了,请客人出去吧。”   纣开坐在椅子上,脸色一沉。   “你说什么?”   宁汝姗冷静重复一遍:“没酒了,不买了。”   “榷场禁行令,我们酒曲有限,自然要省着点,今日一百坛酒早就卖完了。”她哪怕被人恶狠狠的注视着,语气依旧温柔自在,不卑不亢。   纣开粗声粗气说道:“那就把明日的酒拿出来。”   “这样坏了规矩。”宁汝姗软绵绵地拒绝着。   “你!”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手中的大刀在烛光下闪着森冷的光,“你们大燕人也太墨迹了。”   “两军交战,纣将军倒是有闲情逸致出来喝酒。”宁汝姗秀雅的眉眼微微蹙起,一双水汪汪的明媚大眼盯着面前之人。   纣开下意识皱眉,神情不悦。   “哼,你一个大燕人还关心我们大魏的事情。”他冷哼一声,拎起长刀,“此刻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若不是你家的酒特别,我还不稀罕呢。”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完全不顾榷场的夜间禁令。   宁汝姗目送他离开,目光平静,手中的算盘无意识地拨弄了几下。   “他被我赶出来了,你下次若是见他就躲开点,纣家祖传有疯病,他哥哥更为厉害。”一侧的窗户上面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宁汝姗还未扭头去看,就看到一个头发落在自己视线中,紧接着就是白起的脸,那双暗绿色的眼眸带着一点笑意出现在她面前。   她视若无睹,继续低下头算着账。   “我就是来说这一句的,那我先走了。”白起见她不理人,摸了摸鼻子,腰肢一扭,直接消失在她面前。   宁汝姗整理好今天的账本,突然叹了一口气。   随着每日小报上越来越多的篇幅聚焦在金州上,时间仿佛流逝得也格外快,两国交战的时机似乎越来越近,金州东南两侧,双方已经陈兵六十万。   宁汝姗正打算收了报纸,突然发现最下方有一块内容:毅勇侯世子疑似正在寻找良医,眼睛医治在即。   她愣愣地看了好几眼,最后被守门的壮汉唤回神志,冷静收了报纸,笑问道:“怎么了?”   “那个纣开又来了。”壮汉不情愿地说着。   纣开那日晚上喝酒不成,莫名其妙就缠上酒肆,算上这次,这两个月已经来第八次了,前几日都没赶上喝酒,这几日便来得越发早了。   宁汝姗看着墙上今日还剩酒品的数量,点点头:“开门迎客,既然今日还有酒,自然引进来。”   “哼,还是你们老板明事理。”门口的纣开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   酒博士一向能屈能伸,立刻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将军这边请。”   纣开大刀阔斧地坐在正中间,看着墙上的数字,嘴角一挑,把腰间的钱袋子扯下,直接扔到柜台上,一扬眉:“剩下的全给我上了。”   墙上写着还剩下三十五坛酒,其中烧酒八坛,杏花白十坛、桂花酿七坛和梨花醉五坛,其余便都剩下果酒了。   这态度说是喝酒,分明是挑衅。   酒博士悄咪咪看向宁汝姗,却见宁汝姗从柜台上掏出一坛酒,放到柜台上:“纣将军海量。”   “好嘞,上酒。”酒博士立马利索地报了一遍酒名,紧接着让人把墙上的数字拿下,门上也挂上今日售罄的字眼。   原本等在纣开身后的不少人发出抱怨声,奈何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讪讪离去。   榷场不少酒肆,可只有这家价格便宜,种类多,酒楼不仅没异味,还格外的香,尤其是老板性格又好,加之背靠红楼,不怕有人闹事,喝酒气氛最好。   这也是宁汝姗的酒肆能飞快立足下来的原因。   纣开见状,放肆大笑着,亲自去拿宁汝姗手边的酒,拍开酒封,仰头喝下,喝光了酒,直接摔在地上,大喝一声,目光寻事一般打量着面前蒙纱的女人:“美人送来的酒,就是不一样。”   宁汝姗并不搭理他,只是对着酒博士柔声说着:“请纣将军坐下喝酒,再送将军两碟牛肉。”   酒肆里的其他人也耐不住这诡异气氛,深怕被前面,不得不纷纷离开。   宁汝姗对着每个人都温柔笑着,只收了他们一半银子。   纣开的酒量出奇得好,那些酒,他喝了这么多酒也不见醉意,一双眼反而越发明亮。   “好酒啊,果然是好酒。”   他对着酒博士说道:“把剩下的酒给我打包起来,送到船上。”   酒博士连连点头,带着几个壮汉把剩下的二十一坛酒装到马车上。   纣开拎起大刀就往外面走,他走到一半突然折身靠近柜台上的宁汝姗:“咦,好奇怪,我总就得有些眼熟。”   他打了个酒嗝,一脸酒气,宁汝姗后退一步,扭头说道:“纣将军认错人了吧。”   纣开目光极为严厉,像是带着一把刀,非要把人剥皮抽筋才肯罢休,最后邪佞一笑:“也是,美人都是相似的。”   他哼了大魏小曲,摇头换脑地出了酒肆大门。   “要跟上吗?”酒博士用白布抹着柜台,见人只剩下一个背影了,这才小声问道。   “不需要。”宁汝姗头也不抬地说着。   纣开酒量惊人,且分明还保持着警惕性。   酒博士也不多话,直接开始关门,收拾屋子。   晚上休息时,宁汝姗正准备躺下休息,窗户上出现一道修长的黑影,她心中一个激灵,正准备喊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窗外传来白起的声音,他声音颇为失落,窗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若是哪日他来晚了,就是动手的好时机。”他低声说道。   宁汝姗一愣。   “你不用如此。”她低声说着。   纣开是大魏的将军,白起是大魏人,她不想白起陷入这样两难的境界中。   白起身形微微一动,似乎是靠近她,又似乎不过是夏夜的风太大了,把他吹得晃了晃。   他微微叹气:“我以前以为我这辈子只要会打仗就好了。”   “宁汝姗,我若是变坏了,你还会和我说话吗?”   他失落一笑,随后笑着摇了摇头,皱了皱鼻子,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抱怨:“算了,你本来就不和我说话了。”   “好梦。”   他墨绿色的眼睛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屋内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连好几日,纣开都提前包下全部酒来闹事。   金州紧张的氛围似乎和这位大魏将军并无关系,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准时来喝酒,等天黑了,这才慢悠悠地带着还未喝完的酒离开。   只是今日他来得颇晚,看着墙上的数字,冷笑一声:“看来今日生意不好啊,还剩下十五坛,都给我上来。”   酒博士哎了一声,连忙亲自去后厨搬酒。   “你在做什么?”纣开口气颇冲地敲着桌子。   宁汝姗正在做香,闻言只是淡淡说道:“做明日店内的香薰。”   纣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怎么之前不见你做。”   “夏天都来了,也该换个香了。”她有条不紊地放着香料,然后一点点研磨着。   纣开若有所思,突然抚掌大笑:“你说得对,春天过了,夏天来了,是该换了。”   酒博士恰好带着酒回来了,热情地隔开他和老板,把人带回椅子上坐着。   今日他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往日里他一开始还是慢慢吞吞地喝着酒,今日却是一开始就直接空腹喝了一坛。   大堂内格外安静,门口的亲兵被酒博士引到避风处休息了,大堂内只有酒坛子咕噜噜的声音,桌上的菜丝毫未动。   宁汝姗手中的香薰终于完工,她指尖捏着一只被点燃的线香,眉眼低垂,不知为何却没有点燃新做好的香薰。   “白起那个杂/碎啊。”一直沉默的纣开难得露出一点醉意,捧着酒坛,咬牙切齿大骂着,“不过是一个燕支女生的小杂/种。”   “敢让我下不了台。”他恶狠狠地诅咒着,“迟早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你。”   “等我爹……”他语意未尽,狠狠砸了一坛酒,酒水四溅,染湿了衣摆,很快就苦闷地拍开另外一坛酒,仰头喝下,难得露出一点醉意。   初夏不知不觉逐渐走进榷场,微醺的夏夜让人沉醉,纣开这次把所有酒喝完,脸上也终于浮现出醉意。   他的酒量只有十四坛。   宁汝姗目光一扫,就看到地面上歪歪扭扭倒着的十四个酒坛,目光露在他怀中的第十五坛。   她终于点上那盏香薰,清幽的香味顺着夏风逐渐在大堂内飘开。她慢条斯理地折断了线香,任由线香在脚边逐渐熄灭,目光平静地落在纣开身上。   早已烂醉的纣开趴在桌子上,闻着鼻尖那点好闻的味道,眼皮子逐渐闭了上去。   他莫名觉得背后发冷,挣扎着睁开眼,嘴里嘟囔着,突然看到一双冰冷的眼。   他一个激灵,正准备起身,可双手双脚早已绵软无力,怀中早已空荡荡的第十五坛酒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你……”他突然警觉,可却脑袋发昏,浑身发软,“你,是谁,大燕,还是红楼,大魏可不会善罢甘休。”   他口舌不清,眼前发昏,但还是下意识握住手中的大刀,目光不由看向梁上。   “是我自己要杀你的。”宁汝姗自柜台上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把长刃。   “这是我爹十一岁那年送我的生日礼物。”她握紧手中的长刃,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他走去,“我一向很珍惜,可今日却打算用它了结你。”   纣开挣扎着站起来,却觉得一种眩晕感越发浓烈,甚至每一次动作之后,他便觉得连着呼吸都有些刺痛。   ——这不是醉酒的感觉。   他一个激灵:“你给我下毒?”   “我又打不过你,却又想杀你了,只好用一些小手段,这药功力越深厚,中毒越深。”宁汝姗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他挣扎的模样,“我爹叫宁翌海,纣将军还记得吗?”   纣开惊疑的打量着她,可突然又大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宁翌海可是一个硬骨头,誓死都不投降,我可是把他的骨头一个个都打断的……”   他脸上带着一点享受之色,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叹息。   只是他还未说话,就突然瞪大眼睛,低头看着落在心口的长刃。   “你……”他目光朝着门口看去,却没看到自己的亲卫,甚至还看到一个熟悉的靴子。   “你的守卫已经在下面等你了。”宁汝姗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脸上喷溅出来的血落在脸上,打湿了她的面纱,一双眼睛越发晶亮清澈。   纣开挣扎着,伸手要去扯下她的面纱。   她看着面前熟悉的脸,像是想明白什么,带着最后的疯狂,手中大刀朝着宁汝姗扫去,态度癫狂,全然不顾那柄还插在身体里的长刃。   宁汝姗还未回神,就被人拦腰抱走,与此同时,一只脚抵住他的刀锋,微一用力,直接踩在地上。   一身大红色窄袖圆袍衣的白起站在她面前,把宁汝姗护到身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面前狼狈,挣脱不开的人。   “白起啊,白起,你屋内的画像……”纣开喘着气,满是恶意地无畏地看着面前之人,唇角的血越来越多,“你竟然喜欢韩铮的女儿。”   “白起,你注定成了不了战神白起。”   “哈哈哈哈,放心,我会在地狱等着你们白家。”   他双目通红,凶恶狰狞地看着宁汝姗,却见白起直接挡在宁汝姗面前,冷冷说道:“地狱只有你,自己下去吧。”   他脚边一动,踢着一个酒坛直接让长刃没入纣开身体,酒坛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与此同时,还是纣开不甘心睁大的眼睛,狰狞恐怖的面孔。   “别看。”白起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目光悲凉地落在她身上,“下次杀人手不要抖。”   宁汝姗伸手去拨开他的手,却见他更加用力地盖住她的眼睛。   “别看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目光在宁汝姗的肚子上一扫而过。   大夫说得对,她确实太瘦了,又要布置这样一个局,更是劳心劳力,已经五个月的肚子丝毫没有显怀。   他抽出一根绸带蒙住她的眼睛,最后直接把宁汝姗拦腰抱起,绕过混乱的地面,朝着后院走去。   “纣开的尸体我给你处理了,之后不论是谁来问,你都说他自己回去了。”   “以后好好养身体。”   “我以后……”   他声音在夏夜微风中格外低沉,再也没有之前的愉悦狂傲。   宁汝姗想要去解开绸缎,再一次被人止住。   “你能和我说说话吗?”他伸手,摸着她的脸。   宁汝姗皱眉,莫名觉得他情绪不对:“你怎么了?”   白起悲凉的面孔却是露出一点笑来:“没什么,宁汝姗,我就是觉得容祈说得挺对的。”   宁汝姗一愣,被蒙着眼睛的脸看上去有些呆呆傻傻的,有些天真单纯。   “可我才不会去屈服。”白起捏了捏她的脸,“那些规矩,命运,都是放屁。”   “爷最不信的就是命了。”   他呲笑一声,好似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的狂傲自大,把人按在床上休息,胡乱扯过一条被子盖上。   “我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见你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宁汝姗扯下绸缎,只看到他关门离去的身影,头顶的月光只照落下一点背影,他背后的宽刃重刀把他整个背影都挡住了。   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陷入沉思。   “夫人,那些亲卫的时候处置好了,白将军的人直接把纣开的尸体和兵器带走了,我们……”   酒博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还带着还未清晰的血迹,屋内瞬间飘入一点血腥味,越发显得声音阴恻恻的。   “交给他吧。”她疲惫地闭上眼,小声说道。   她来金州一是为了避祸,二就是为了杀纣开。   她从她娘的书房内知道了榷场,也从各类小报中得知榷场的特殊性,两国交战前后,这个榷场就会成为一个特殊的容器,将军士兵,刺客奸细都会齐聚于此。   襄阳已经城破,但距离襄阳一日之远的金州和均州,大魏不可能拱手让人,这种情况下,当日襄阳的主帅不会离开,那他们必定会来榷场。   白起正看着亲卫抬走纣开的尸体,突然说道:“纣开的武器呢。”   亲卫一愣,大惊失色:“刚才不是放在门口吗?”   白起脸色微变:“早就听闻纣家怕死,人人都有一个死士,原以为是假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速去通知红楼,让他全城戒备。”   亲卫接过他的令牌,匆匆朝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红楼走去。   可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把重大五十公斤,高大显眼的春秋大刀就这样凭空消失在榷场。   王锵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送了三个会武功的侍女给宁汝姗,站在角落里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解释着:“最近很危险,还是带着吧,我又给你找了十个壮汉。”   他拍了拍手,门口齐刷刷站着十个彪形大汉,一排整整齐齐地站着,把日光都遮住了。   “不用这样夸张吧。”   她不知之后发生的事情,以为他是担心过几日的大魏调查,笑说着。   “要的,要的。”王锵急得连角落都待不住,在光明处露出半个红彤彤的脸颊,又急又气地重复着。   宁汝姗只好无奈点头应下。   王锵松了一口气,连忙摘下腰间的面具扣在脸上,转身去了外面,背着手,踱着步,声音低沉地对门口恭敬站着的十三人训着话。   宁汝姗忍不住放下缝了一半的小儿衣服,透过窗外看着外面的情节,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侍女身上,忍不住想道。   不知道扶玉怎么样了。   —— ——   临安城内,扶玉抱着一个中年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呜呜,我家姑娘才不会死呢,呜呜,他们都在骗我。”   “张叔,我要去找我家姑娘。”   “他们都是坏蛋,我家姑娘再也不喜欢他了。”   襄阳城破时,张春就在襄阳,他看着大魏铁骑在襄阳城内肆无忌惮,横行嗜杀,怒得杀了不少人,结果引来追杀,最后在宁翌海安排的一个小兵殊死保护下,这才逃了出来。   之后他拼着一口气,一路艰难回了临安,却看到宁府挂满白布,而他再也进不去宁府。   张春又气又急,不得不趁着夜色偷偷翻/墙回了西苑,才发现西苑早就空了。   他心中早已闪过许多原因,几乎个个都是不详的念头,最后还是一个秋嬷嬷留下的小丫头偷偷跑来告诉他所有事情。   他呆在原地,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梅……她葬在那里?”他沙哑地问着。   “在相国寺的梅林,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当日灵堂的事情被安定死死压着,临安一点留言都没有,小丫鬟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重复着秋嬷嬷的话而已。   张春失魂落魄地离开宁府,最后在梅夫人墓前找到秋嬷嬷。   “我还当你……”秋嬷嬷见了她,忍不住红了脸,“平安就好,这世上能活着就是最好了。”   张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小丫头呢,宁将军给我一本棋谱让我交给她……”他下意识问道。   秋嬷嬷捂着唇哭了起来:“交不到了,交不到了,我可怜的小姑娘啊。”   她断断续续地才把所有事情都讲明白,张春宛若雷劈,呆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小丫头还等着我呢。”   秋嬷嬷摸着眼泪不说话。   “我去找她,我知道,一定是容家对她不好。”张春突然气势汹汹地怒吼着,“亏丫头还叫我给那个短命鬼治眼睛,治屁啊,看我不宰了他。”   他怒气冲冲地挽起袖子朝着容祈冲去,见到城墙门口贴着的寻医启示,突然冷笑一声,顺手撕了下来,光明正大踏入容家。   “哭什么。”   张春粗鲁地抹干净她的眼泪,见扶玉还哭得打嗝,顺手掏出一块方糖塞到她手中,就像宁汝姗还未出阁时一样哄着扶玉。   “容祈对她好不好?”他粗声粗气问道。   “你认识阿姗。”门口传来容祈虚弱的声音。   “放屁我怎么不认识,你把我家小丫头害死我了,我今日就是要来杀你的。”张春把冬青推开,怒喊道,“你个砍脑壳的损崽,我日你妈个仙人铲铲,亏我家丫头还叫我来治你眼睛,我治你个瓜皮。”   张春脸上带出一丝狠辣,一双眼带着杀气。   冬青皱眉,挡在容祈面前。   “你就是阿姗说的张大夫。”容祈出声问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你爷爷张春。”他充满戾气地冷笑着。   冬青脸上浮现出怒意:“你这个死老头嘴巴放干净点。”   “你把我丫头害死了,还要我嘴巴干净点。”张春眉眼低压,杀气腾腾地反问着,“把我家丫环的尸体还我,才不要被你们脏了。”   容祈皱眉,立刻拒绝道:“不可能。”   “张春,你还活着?”门口匆匆而来的程来杏在程星卿的搀扶下,惊讶问道。   张春斜了他一眼,嘴角微挑,邪气冷笑:“程来杏,你还没死啊。”   程星卿立刻不悦皱眉。   “不碍事,张春这张嘴就是用来喷屎的,不碍事。”程来杏拍了拍自己儿子的手安抚着。   “这事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来,我与你细说。”他对着张春没好气地招手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去云雾山找了你许久都没影子。”   张春不动:“你投靠了这个废物,就是我的敌人,我不去。”   “你是瓜皮吗,什么敌人,你看你就是脑子不好使,滚过来,这也是夫人的愿望,你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程来杏来气,连着蜀道方言都冒了出来。   张春被人连拉带拽地拉倒小角落里嘀嘀咕咕着。   “世子也是……哎,比你还伤心。”   “事情不是这样的,夫人之前被官家劫走了,后来才出事的,和世子派去救她的人错过了。”   “夫人临走前,就希望世子眼睛能好。”   张春听着最后一句话,愣在原处。   “你没骗我?”   “我程来杏什么时候说过谎。”   张春沉默。   “她也和我说了好几次。”他盯着腰间的香包,这个是宁汝姗送她的,他珍惜得很,每次弄脏了一点就要拿下来仔细洗干净。   他看着那香囊,突然觉得那种不真实感终于落了地。   “我答应过韩相会保护她的,她怎么也……”他失神说道,“那不能再失信了,这是她最后的要求。”   “不过。”他突然冷笑,整个人狠厉邪气,“我可以救他,但我要让他痛不欲生。”   程来杏皱眉,阻止着:“你要做什么。”   张春冷笑:“我就知道你的心是偏的,怎么,你这个世子是你养大的,我家丫头就不是我养大的。”   “梅园的事情传得现在临安都有流言蜚语,我听着就恶心。”   他恨恨说着:“我丫头,我可是骂都舍不得骂一下,现在被人指着脊梁骨笑,我呸,一群狗崽。”   “我要他每年冬日都尝到这种噬心之苦。   ”   “我丫头受的,他都要受一遍。”   程来杏脸色大变:“我不同意,若是这样,我也不要你救治了。”   张春抱胸,无所谓一笑:“你若是能救得好他,至于要贴这什么劳子狗屁寻医启示。”   他把袖中的那张皱巴巴,破破烂烂的告示直接摔倒他怀中,神情不屑。   “我救人一向救一人杀一人,你也是知道规矩的。”   “那人的眼睛我可是一眼就看出问题了,三个月,我一定能让他像个正常人。”   “我没要他命已经是看在丫头的面子上了。”   “只是让他吃点苦,遭点罪,我家,我家丫头……”他拳头握得咯吱响。   两人陷入僵持间,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   “我同意。”   程来杏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世子不要急,我们也有办法的,你不知道张春这人……”   他拍了下大腿:“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毒阎罗张春,大写的坏人,杀的人比救过的人还多,这辈子也只为一个人悬崖勒马过,后来把这份情谊留到后辈身上,可不代表他就改邪归正了。   容祈的目光落在张春身上,突然问道:“阿姗小时候是不是不开心。”   张春冷笑:“我才不告诉你。”   “你根本就不配她。”   “她喜欢的是英雄,而不是现在的你。” 第42章 大雨   正乾二十六年初秋, 一直阴雨连绵不断的金州终于迎来难得的晴天,而被围困半年的僵局也等来转机。   大魏内部出现大骚乱,新帝不知为何接连收拾了不少先帝派, 朝堂战战兢兢的态度影响到前线, 剧烈的变动已经维持不了前线安稳。   三十万魏军不得不收拢侧翼, 回归襄阳,并让二十万大军分别镇守在唐州和邓州,等待下一步动作。   白家杀将白起被勒令回长安,前线只留下三位名声不显的副将。   大燕朝堂则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民间情绪沸反盈天, 朝堂如今悍然分成两派分庭抗礼。   曹忠为首的主和派, 宴清为首的主战派,两派一人是圣人心腹,一人是大长公主嫡孙, 两人即使站着不说话就足以腥风血雨。但诡异的是,这样的情况, 反而让大燕原本阴沉堕落的景象, 隐隐有了新生的变化。   “纣开不见了。”宴清自从入秋之后就大病一场, 临安的天气还未彻底转凉,他就已经披上厚厚的狐裘,唇色苍白地坐在容家凉亭的避风处。   空地正中容祈眼睛上蒙着一条雪白绸缎,绸带随风而动,衣裳飘动若浮云,手中一把霸王乌枪所到之处, 风裂声响,森然寒气,猎猎而动, 银白枪/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宴清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听说是死了,但没找到尸体,纣家人都有疯病,你也是知道的,一力咬着白家,搅得大魏朝廷大乱。”   容祈腰肢一扭,重达八十一斤的乌/枪一刺一收,宛若一根轻飘飘的乌竹在风中顺势划过,可带来的却又是锐利枪锋,竹叶激荡而起。   “白家自顾不暇,白起被应召回长安,此事也够大魏乱上一阵子了,金州之危,总算解了。”宴清咳嗽一声,脸上泛出红意,整个人显得如白玉般透明。   容祈收势,手腕一转,手中的长/枪便举重若轻地收了余势,只留下嗡鸣不止的铮铮余声。   他‘盯’着出声的地方,皱眉说道:“我早就知道了,白起七月便召回长安了,现在都已经九月了。”   言下之意,你到底来干嘛?   宴清对他不耐烦的神色继续不予理会,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反问道:“你的眼睛也快好了吧?”   容祈沉默着,轻声嗯了一声。   “那就好好养着,我每日替阿宓来看你,也很是烦。”宴清喝了一杯茶,最后看着院门口,“那位神医呢,今日怎么还不来给你换药。”   “他走了。”容祈抿了抿唇,神色意味不明。   “那你余下来的事?”   宴清倒是见过几次这位神医,奈何神医的这张嘴实在是令人招架不住,没一句是人话,听久了只觉得脑袋疼,后来便远远看到就立马避开了。   “他说已经无事了,后续程大夫也可以弄。”容祈到现在为止也不愿和宴清坐在一处,拎着长/枪,直接坐在一处廊檐栏杆上。   宴清轻声呲笑一声,也懒得理会容祈,只是抱着暖炉,懒洋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你好自为之,阿宓那边也离不开人,那小子在她肚子就不安生,生下来就不安生,啧。”   他不耐烦地嫌弃着,笼着袖子淡淡起身,动作优雅,绣着金丝的青竹色长长袖摆自石桌上悠然滑落,雅致贵气,只一瞬间,就让原本破旧的凉亭顿时生了辉。   “对了,枢密院的位子我已经为你留好了。”宴清出门前,漫不经心地说道,“入职前,记得带着礼物看看你那个讨债鬼小侄子。”   容祈冷哼一声,目送着他离去,冷淡说道:“照顾好我阿姐。”   “肯定比你照顾得好。”宴清这张嘴也确实不讨人喜欢,嘴角一挑,哪里不能说偏说哪里。   冬青下意识看了眼容祈。   自夫人走后,整个容府都安静极了,世子也越发没人气,有时一日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塑,在冰冷的书房内只留下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声。   “不如去换药吧。”冬青小声说道。   容祈点头,沉默地朝着回春堂走去。   “有感觉吗?”程来杏举着烛火在他眼前晃了晃。   容祈一愣,在黑暗中盯着那点微弱的阴影晃动感,突然伸手去抓面前的光。   “小心。”冬青连忙把他的手格开,惊讶说道。   “是不是能感觉到!”程来杏拍着大腿大声问道,不掩惊讶喜悦之色,“有用,真的有用。”   容祈放在膝盖上的双拳微微蜷缩,一直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去,轻轻嗯了一声。   冬青大喜。   “是不是快好了。”他脸上露出一丝急声,激动地看着程来杏。   程来杏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是,只要按时服药,不出一月就能重见光明了,张春虽性格桀骜,但医术确实举世无双,天下无人能及。”   冬青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两个月也没给人白骂。”   张春简直像点了火的炸/药/桶,只要撞到他手上,不论是谁就是一顿迎面狂喷,奈何有求于人,谁也奈何不得他。   “哎,张春就这脾气,他若是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掏心掏心得好。”程来杏也紧跟着叹气,看在曾是隔壁山头的情面上,打着圆场,“但他医术确实是近百来难得一见的出色,这才自小就狂傲惯了。”   “他之前一直在宁府吗?”一直不出声的容祈侧首问道。   程来杏点头,继续说道:“当年宁将军救出梅夫人时,梅夫人已经服下剧毒,只是一时心软没有给刚出生的夫人服下,后来宁将军到大冬天在云雾山跪了三日,那老头也不为所动,若不是之后得知要救之人是梅夫人,他是万万不会下山的。”   “为何是听说是梅夫人就下山了?”冬青好奇问道。   “他当年作死,那张嘴惹了一个南番小国的国王大怒,派出三千精兵把人扣下,差点就被人砍了,恰逢当年韩相正在平定南部,早些年两人又有些交集,单枪匹马把人救出来。”   程来杏不愿多说别人之事,只是简单解释了一句,略过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只留下几句寥寥几句的话语。   当年就是他求到韩相面前的。   当时战事焦灼,官家又是一道道命令压下来,逼得韩铮分身乏术,督军官更是不愿搭理他,甚至把人赶出去,最后还是韩铮心软,独自一人闯了皇宫。   那夜宫内灯火通明,韩铮银盔染血,铁甲森森,长/枪所到之处人人避让,这才在死牢里救出奄奄一息的张春。   张春是个认死理的,当时立下誓言说要保护他,之后就一直随军当大夫,几次救人危难之中,只是后来没救出韩相后这才黯然离开。   没多久又意外得知韩家还有一个后人,自然把所有感情都放在后人身上。   “那他恨我是应该的。”容祈轻声说道。   是他,害得韩家再无后人。   “哎,不说这个瓜皮了,听着他的名字我就头疼。”程来杏连忙岔开话题,开始给世子敷药。   —— ——   榷场酒肆中,王锵在一间紧闭的屋内来回踱步,一双眼来回扫向紧闭的大门,听着屋内时不时传来的动静,一张脸越发红了。   直到天色阴沉,只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哭声,他心中一松,快步上前,隔着门,高声喊道:“夫人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夫人大安,是个女孩儿。”媒婆喜笑颜开地说着。   没多久,丫鬟就抱着一个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小孩走了出来,笑脸盈盈地说着:“真像夫人。”   王锵兴致勃勃地看了一眼,盯了好一会儿,突然皱眉仰头,一脸懵:“是,是吗……”   ——明明是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   丫鬟噗呲一声笑起来,像是明白他想的,解释着:“很像的,过几日张开了就很像了,而且楼主看,多乖啊。”   王锵朦朦胧胧,半懂不懂,只是哎了好几声。   “楼主要抱一下吗?”丫鬟问道。   王锵疯狂摇头摆手:“不用不用,天气冷了,小心别着凉了,回屋吧。”   那小孩看着也太小了,估计还没他的剑重。   他忍不住嘟囔着。   真的好像小猴子啊。他皱眉认真想着。   屋内被收拾干净后,宁汝姗只来得及看一眼小孩,就精疲力尽地睡了下去。   丫鬟嬷嬷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值夜,等待叫唤。   夜色安静,秋日的风带着一丝荒凉之意,内院安静极了,可外面却随着两军各退一步,暂时安稳的局面,越发热闹起来。   外院的酒铺因为今日老板得女,免费送了一百坛女儿红。   人来人往,恭喜之声不绝如缕。   “同喜同喜。”   “是个小姑娘呢。”   “自然自然。”   酒博士乐得见牙不见眼,凡是贺喜之人都是笑脸盈盈的样子,但一旦是闹事的,那人话也没说出口,就会被两侧的大汉拎着脖子提出去,至于后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秋日最后一阵雨走后,宁汝姗已经在后院养了一个月的身子,王锵送了不少有经验的妇人来,把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前院的酒铺这几月便都交给酒博士了,酒博士是天生的笑脸生意人,引来送往,如鱼得水,一时间生意越发红火。   小姑娘果然跟当日那个丫鬟说的一样,一个月的时候逐渐张开了,原本皱巴巴的,黄黄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白白嫩嫩的样子。   院中的丫鬟最喜欢围在她身边逗着她开心。   小姑娘脾气极好,除了饿了和尿了,连着晚上也很少不哭闹,谁来逗都会笑,大眼睛弯弯,好带极了。   入夜之后,宁汝姗给人喂了奶就哄着她睡下去了,自己也不知不觉趴在一旁眯了过去。   就在此刻,只听到咯吱一声,原本紧闭的窗户被微微推开一点,紧接着一道漆黑的身影闪了进来,一双眼睛在屋檐灯笼烛火下显出一点墨绿异色。   “咦,也不是很丑啊。”   他一眼就看到床边的小摇篮,好奇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就在此刻,原本闭眼的小孩突然睁开眼。   瞳仁又黑又亮,圆溜溜地就像一轮圆月,明亮清澈。   她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也不哭,反而睁大眼睛,伸手去拽垂落在自己面前的头发,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别叫别叫。”白起着急,想要伸手去捂她的嘴,一伸手又觉得不对劲,只好揪着头发小心抽/回来,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小姑娘笑得越发开心了,四肢都用力地挥着,拽着他的头发越发紧。   “白起。”   身后传来一个还带着睡意的惊疑声音。   白起一愣。   “我刚才还以为是坏人。”宁汝姗松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她镇定自若地打着招呼。   白起浑身僵硬,一时间竟然不敢回头,只好故作凶恶地瞪着小孩,谁知小孩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伸手把头发塞进嘴里。   白起大惊。   “哎哎,不能吃。”他伸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拔/出来,一时间拎着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门口的丫鬟听到动静,一惊,连忙敲门。   “不碍事,是朋友。”宁汝姗阻了她的动作。   白起傻傻地站在远处。   “擦擦吧。”紧接着,一个帕子落在他面前,递帕子的手纤细白皙,泛着一点玉色光芒。   白起扭头去看她,盯着好一会儿,突然发现她似乎不一样了。   她眉眼间似乎多了一点人气。   在临安时,她温柔善良带着一点懵懂的天真,像一朵娇嫩鲜艳的小花,可襄阳事变后,宁家接连出事,她痛失双亲,在榷场再一次见她,她就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玉雕,虽然在笑,却足够悲凉,足够令人却步。   可今日再看到她时,那双漆黑的瞳孔已经带着盈盈温柔,原本那点被逼至绝境的痛苦悲凉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她,焕然一新。   “你……”白起惊讶看着她。   宁汝姗笑了笑,眉眼弯弯,唇颊梨涡浅浅:“那日之后,我许久没看到你,我听说你回长安了,现在是回来了吗?”   白起看着她,不由愣愣点头。   小姑娘一个人在摇篮里扑通着,自娱自乐,开开心心地笑着。   “你今日来是看她的嘛?”宁汝姗替小姑娘把被子盖好,笑问道。   白起摇头,认真说道:“我是来看你的。”   “我以后就留在襄阳了。”他轻声说道,“你,你是不是不生我气了。”   宁汝姗抬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叹道。   “我之前五个月的时候,因为一直没显怀,王锵很担忧,带我去找了一个大夫,大夫说我心思太重,长此以往,怕是不能平安生产,结果当夜这个小姑娘就给我闹了脾气。”   白起瞪大眼睛,擦头发的手都停住了,错愕地看着她。   宁汝姗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失笑,眼底的笑意越发温柔。   “我后来想着我已经杀了纣开,之后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爹,不管是哪一位爹爹,在踏上这一步时,一定是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我当年在富荣公主宴会上,明明义正言辞地说过‘死国为大义’,可现在怎么自己就走不出来呢。”   “而且有了她,我就有了家啊,我怎么能不要我的小姑娘呢。”   白起听着,莫名觉得心口发蒙,一股不知哪来的钝痛缠着他难受。   “那你,还和我说话吗?”他闷闷说着。   “当然可以,只是我们只谈生活,不聊国事。”宁汝姗拍着小姑娘,把她重新哄睡。   白起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困了,你若是没事……”   “我走我走。”白起连忙说道,眼角见小姑娘蹬了蹬腿,立马压低声音说道,“我给她准备了东西,明天带来。”   宁汝姗笑着点点头,见他同手同脚地翻出窗户,动静颇大,不由笑出声来。   —— ——   正乾二十八年夏,大雨滂沱不止,算上今日已经连下三日了,酒肆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个穿着粉红色小襦裙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托着脑袋看着外面的大雨,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时候停啊,小乖乖想出去玩。”   酒博士连忙把小姑娘抱进屋内,看着她裙摆衣袜都湿了,哎了好几声,掐着常年响亮的嗓子,柔声说道:“外面下雨,小乖乖不要出门,衣服湿了,小心病了,病了要喝药药的。”   小姑娘被人抱在怀中,板着肉嘟嘟小脸,一本正经说道:“小乖乖不喝药药。”   “不喝不喝。”酒博士一见她奶乎乎的样子,就忍不住咧嘴笑,立马转移立场,忙不迭哄着,“我带小乖乖去找夫人。”   “不去找娘,我想出去玩。”她皱着小脸说着,扑腾着小短腿要下来。   “外面下雨了,去哪玩。”一个纤细的身影自游廊处绕了出来,一见她裙摆下的污渍,沉声说道,“衣服都湿了。”   小姑娘趴在酒博士怀中,大眼睛眨巴着,委屈巴巴地说道:“没有湿,是雨雨自己飘进来的。”   “没有出去,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外面的雨实在是大,地面积水下不去,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事。”酒博士为她作证着,愁眉苦脸地说着。   宁汝姗看着已经下了三日的大雨,且完全没有停歇的架势,也不由叹气:“去年本就收成不好,今年好不容易盼来雨,结果却是这么大的雨,只怕日子更难过了。”   她伸手抱过小女孩,摸了摸她带着潮意的衣服:“我带她去换衣服,前面就劳烦你照顾了。”   酒博士连连点头:“不碍事不碍事。”   “酒酒,再见。”三岁的小姑娘说话已经颇为流畅了,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了。   酒博士被她这样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注视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鹅鹅也不和我玩。”她抱着自家娘的脖子,小声抱怨着。   鹅鹅是白起送她的一岁生日礼物,是一只大鹅。   今年也两岁了,颇通人性,整日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扑腾着翅膀,但最近大雨,连着大鹅都懒洋洋的,难得窝在窝里不动。   “白叔叔也好久没见了,王叔叔也不见了,小乖乖好无聊啊。”她皱着小脸抱怨着。   “不是送了很多玩具吗,不想玩了吗?”宁汝姗无奈笑说着。   “不好玩,我都会了。”小姑娘仰着头,得意炫耀着,“太简单了。”   宁汝姗带着她回了屋子,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骄傲什么,我昨天教你的诗会背了吗?”   小姑娘瘪嘴,把脑袋埋在她怀中:“小孩子不读书的,白叔叔说的。”   “白起还好意思乱教人,自己一首完整的诗都背不下来,整天串着法地乱背。”宁汝姗失笑,“你以后要学他……”   “学我怎么了?”门口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   小姑娘眼睛一亮,光着脚跳下床,点着脚尖,艰难地打开大门,甜甜喊着:“白叔叔。”   宁汝姗见他披着蓑衣,浑身湿漉漉的,只站了一会,地上已经湿漉漉的一团水。   “去穿鞋,小心病了。”   白起眼疾手快把要扑过来抱大腿的人止住,皱眉说道。   “哦。”小姑娘失落地低下头。   宁汝姗连忙把人抱起来,一边给她穿着鞋,一边问道:“你怎么这么大雨天过来。”   “金州昨夜三更的雨实在太大了,直接冲毁了半座山,压垮了半座城池,榷场就是在山上的,我怕你这边出事。”白起脱下披风,眉心紧皱。   “什么?”   宁汝姗一惊:“原来昨夜听到的巨响是金州传来的。”   白起点头。   “榷场不会出事的。”宁汝姗安慰道,“我们在山腹,一开始设计的时候便用巨石填充了四周,对于周边树木,早已三声五令不准砍树,这些年王锵对这一块看得很重。”   白起点头,不由赞叹道:“韩相设计榷场时,确实安排得面面俱到。”   “既然来了,现在你也不能回去了,大雨下山太危险了,去客房休息吧。”宁汝姗招来一个丫鬟,让她去买一套干净的衣服。   一直乖乖站在腿边不说话的小姑娘,见他们说好正事了这才雀跃跳了起来,蹦蹦跳跳说道:“那我们晚上可以摸小木剑嘛。”   “等你会背昨夜教的那首诗了,就可以玩了。”宁汝姗义正言辞地说着。   小姑娘立马扭头去看白起。   白起立马扭头去看天。   “骗子。”小姑娘捏着肉乎乎的小手,对于他背信弃义的事情,不高兴地大声谴责着。   大雨直到三日后这才逐渐小了下来,便是稳固如榷场也受了水淹的攻击。   幸好之前建造时,就想过这样的问题,地下排水极为发达,除了小部分低洼的地方,其余地方大都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个混乱的夏天。   白起哄着小姑娘许久也不见好转,小姑娘见了他就跑。   “糖葫芦吃不吃。”白起把人单手拎起来,浓密的眉紧紧皱着,认真问道。   小姑娘被人提溜着,还是格外有骨气,大眼睛睨着他,抱胸不说话。   “啧,你怎么和你娘一样轴,车轱辘嘛。”白起不耐烦啧了一声,把人夹在怀里,直接朝着已经恢复生机的街上走去。   “你娘今日不在,你喊我一声白叔叔,今日大街上的东西,我随便你买。”   “珍宝阁刚开业,东西一定不错。”   “这家糕点好香啊。”   “这家是新开的铁匠铺吗?”   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处有个脑袋动来动去,没多久,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就露了出来。   “想要糕点,想要小剑,想要玩具。”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道。   “你叫我一声。”白起立马威胁着。   小姑娘立马把脸重新埋进脖子,不说话。   白起无奈,捏了捏她头上的小包包,脚步一顿朝着糕点铺走了进去。   小姑娘立马抬起头来,眼睛发亮。   榷场已经恢复了生机,可不远处的金州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金州依山而建,这些年为了巩固城防,也为了做生意,山体早已被蛀空。   那场恐怖的暴雨直接把纸糊的山体冲垮。   六日前的半夜,半座山滑坡,直接压垮了沿途村庄,甚至泥石冲到正阳大街和紫/阳大街,压垮房屋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这里住着的全都是士兵,伤亡不计其数。   事情被送到官家案桌前,曹忠在朝堂上直接发难,要求缉拿金州知州邹钧,言其:“管辖不力,祸害士兵,鼠目寸光。”   朝堂哗然,御史大夫仗义执言,结果被曹忠翻了旧账,最后直接怒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   这是极大的罪名,御史大夫本就六十高龄,一时耐不住,直接气晕在朝堂上。   “曹相好大的口气。”一直站在武官第二列第二位的人缓缓开口说道。   文官第一列第二位的宴清沉默不动,看他脸色行事的文官也跟着不动。   “容同知有何高见,对了,这位邹钧乃是容同知一力推举的。”曹忠微微一笑,恢复了平和儒雅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说着。   “众所皆知,邹钧上任满打满算也算不上三年,乃是当年金州解围后这才匆匆上任的,三年时间,他如何能掏空整座山。”他用比曹忠还要缓慢的语气反问着。   容祈内衬白花罗中单禅衣,外穿绯色罗袍,腰间束着绣着金边的白罗大带,下垂蔽膝,同时悬挂着玉剑、玉佩和晕锦绶,在一中年迈衰老,或粗犷豪放的一众朝臣中鹤立鸡群,修身而立。   “金均二州挖山填补军用,早有耳闻,只是不曾想竟然造成这样的后果。”容祈剑眉微蹙,“说来也觉得奇怪,不知为何明明不曾打战,两州的军备粮草消耗却与日俱增。”   朝臣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上首的燕舟比着之前更为衰老,两鬓白发遮也遮不住,一双眼眯得越发厉害了,疑心也越发重了。   “竟有此事?”他威严质问着。   “自然。”容祈早有准备,直接掏出折子递了上去,“官家请看,金均两州并不屯粮,驻扎二十万士兵,按理每年粮草都应该在三百万石,可这两年每年都是五百万石,邹钧的折子早已上了政事堂,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能上达天听。”   燕舟立马看向曹忠和宴清。   宴清立刻咳嗽一声,神色虚弱地解释着:“军备一事,是曹相的职责。”   曹忠被打得措手不及,眉心一皱,这才发现中计了,他们的目标竟然直接是两州驻军。   “怎么回事!”燕舟扔了手中的折子,厉声呵斥道。   曹忠跪在地上,心中慌乱,可嘴里已经想好了措辞。   “两州将军都早已上报想要囤积粮草,当年被围困半年,官家之前也不是说不能一直这样坐以待毙嘛。这才在两州广积粮,且这些年两州练兵极为严苛,粮草消耗自然大了些。”   曹忠说得有理有据,燕舟想了片刻,想起确实有这些事情。   “咦,曹相确实如此吗?”宴清咳嗽一声,颇为虚弱,惊讶说道,“怎么我看户部并没有两州粮仓建设的支出啊。”   “是他们自己直接用了石头建的。”   曹忠面不改色地补充着。   “倒是能为朝廷省钱,两位将军一片苦心,曹相为国为民,连这些小事都知道,可敬可敬。”宴清叹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感慨着。   燕舟脸色微变。   ——这事他不知道!   曹相很快也是心中一个咯噔,立马说道:“微臣掌管枢密院,久久不见粮仓建立,这才发信问了一句,也是近日得知两州将军良苦用心。”   燕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打量着底下的朝臣。   这些年他越发力不从心,便越发多疑,甚至看向曹忠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惊疑。   “此事倒也是小事,毕竟金州隔壁就是襄阳,白起虎视眈眈,一旦借机发难,只怕金州目前毫无还手之力。”宴清岔开话题,悲天悯人地说着。   “确实如此。”   “臣也觉得理应重视。”   不少大臣出面附和此事,皆是面色凝重。   燕舟蹙眉:“爱卿们有何建议,我们先行陈兵只怕会引起大魏骚乱。”   官家一句话,直接定下此事的基调,不可动武。   “不如让枢密院派出一位同知,既是武将,又能安抚民心。”户部尚书李弥出声建议着。   燕舟思考片刻,觉得并无不可,目光落在一排枢密院同僚身上。   枢密院情况复杂,主战主和一分为二,他最宠幸的就是主和派。   他原本想叫顾晟,突然想起他是曹忠之人,心中一个咯噔,目光突然落在一侧的容祈身上。   容祈啊,这些年他低调极了,再也没有以往的意气风发。   听说那个宁汝姗死后,他便连笑也没笑过几次。   少年轻狂,被打怕了,就知道乖了。   他心中轻蔑,你看容家也不过如此。   这样想着,他心中那口郁气突然消散,嘴角一撇:“容祈,你去。”   曹忠警铃大作,正打算说话,就看到官家那道,居高而下的深沉视线,立刻闭上嘴,不再说话。   “微臣,遵旨。”   容祈出声,沉稳冷静地领下圣旨。   一直低着头的宴清微微一笑。 第43章 相遇   突临大难的金州如今哀嚎遍野, 被压塌的两条大街都是三年前两国对峙后退到金州的士兵。   当年全身而退,如今却被埋在一场天灾之下,谁不说一句造化弄人。   偏偏, 祸不单行, 金州刺史、京西南路副都总管蒋方逊突然发难, 连夜带兵把正在安抚灾民的金州知州邹钧带走,连带着邹钧的家人都被一并软禁府中,动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城哗然。   一时间, 金州群龙无首, 最后一大把年纪的金州通判被人推出来主持大局。   通判是上任遗留问题, 只会吃喝睡,一问三不知,连着六天只会点头办事, 这等做派一反之前邹钧的雷厉风行,让整个金州都陷入混乱中。   等这个消息传到榷场时, 宁汝姗正和几个街坊商量着, 计划着要去金州乡下赈灾。   榷场有不少金州人, 他们都是在金州生活不下去,这才放弃一切逃到这里的,隐姓埋名,再也不提过往事,做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哪怕当年金州被围,大战一触即发, 但对他们而言都是被舍弃的过往,不能出手干预。   但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越发好了,榷场一开始设定的界限逐渐松散, 王锵对此难得没有出手干预,只是冷眼旁观。   这次开棚施粥还是街坊几个金州人提出来的。   “听说是朝廷来人了,是不是那蒋方逊做贼心虚。”   “我看也是,邹知州可比上任那个糊涂官好多了,这些年金州也是明显好起来了。”   “要我说,还是上面打架,我们这些小民遭殃。”   “可不是,就是不知道这事要如何处置,我就怕隔壁……打过来。”   一群人坐在后院晒着太阳,一边拨着算盘,打算着过几日去金州开棚施粥的粮食数目,一边嘴里不停地闲聊着,对着山脚下的金州情况议论纷纷。   宁汝姗不言语,很快就算清楚了所有数目:“张婶出二十石可以吗?”   一个胖墩墩的皮肤黝黑的妇人,笑着点头:“都听阿姗的,你做事我太放心了。”   “就是,阿姗算的又快又准,还妥当,也不知道以后谁有幸能娶了你呢。”   “我看那个整日来的白郎君就不错。”   一直乖乖蹲在宁汝姗边上吃糖葫芦的小姑娘立马抬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娘是我一个人的。”   “呦呦,我们小乖乖怎么还打算扒着娘不松手啊。”张婶打趣着,“你娘以后可要给你找个爹的,万一以后还有小弟弟小妹妹,怎么办。”   小姑娘立马警惕地拉着娘的袖子,黑漆漆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不要。”   她把脑袋挤在娘的咯吱窝里,小嘴不高兴地撅着,可怜又可爱,直把一群妇人看得心软。   “小乖乖虽然年纪小,可聪明着呢。”右侧一个形容消瘦的娘子开口打趣着,“你这样说,我保证这几天小乖乖一定不理你。”   宁汝姗算好手中的账本,摸着她的小脸,笑说着:“你说我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昨天不是说要找王叔叔玩吗,还不去。”   她对着路过的酒博士招招手,细声说道:“帮我把她送去红楼去吧。”   酒博士连忙擦了擦手,小心把小姑娘抱起来:“走,酒酒带去你红楼玩。”   小姑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乖乖抱着他的脖子,高兴说道:“去找白叔叔玩,白叔叔,白叔叔。”   “小小年纪,倒是知道找谁。”有人故意借机打趣着,意味深长地说着,态度倒是格外友善。   原先大家都以为这个女孩是红楼主人的小孩,可红楼对此一直没有出现,就在众人幸灾乐祸看戏的时候,小姑娘满月以至之后的每年生日,红楼都能送出整整一条街的贺礼,就是连常年神出鬼没的红楼主人都会戴着面具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这才发现,这个酒肆的主人确实不一般,一时间,酒肆的生意蒸蒸日上,宁汝姗的人缘也越发好了。   就在众人商量着赈灾的事情时,山下的金州却是陷入剑拔弩张的地步。   “我怎么就见不了邹知州。”作为钦差日夜兼程赶到金州的容祈皱眉问着面前之人。   蒋方逊乃是过了明路的曹忠心腹,大腹便便,面容倨傲,带着一群亲信挡在容祈面前,态度傲慢,气势嚣张。   “没有曹相的手令,谁也见不了。”他仰着头,毫无恭敬之色。   冬青在身后冷笑着:“同知有官家圣旨,难道还不能见邹钧嘛。”   “容同知的圣旨只说是督办塌方和军饷两件事,可没说是邹钧玩忽职守,害人不浅一事。”蒋方逊口气淡淡地反驳着,“事不可二谈,老蒋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俗话说得好,拿着鸡毛当令箭可不行。”   冬青闻言大怒:“放肆。”   “啊,老蒋我就是不会说话。”蒋方逊故作无奈地挠了挠脑袋,看着面前的容祈,大咧咧说道,“同知也曾是将军,也该知道的,我们都是粗人,但话糙理不糙,我也是为了办事。”   容祈身形极高,面容如玉,不说话时带着临安贵公子特有的矜贵傲气,此刻终于把目光落在面前这位形容粗犷的蒋方逊身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   那双深邃眼眸在紧张的气氛中依旧冷淡平静,眼眸敛着那点光,淡淡落在人身上时,整个人便显得格外冷漠。   可偏偏那点深意的眸光却能让人感到后脖颈发毛,就像一把放在盒中的宝剑在此刻露出锐利的光芒,锐不可当,刺眼胆寒。   蒋方逊虽然还是梗着脖子不服输,但下意识微微移开视线,不再和他对视。   “走。”容祈对着冬青点头,直接说道,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转身离开。   冬青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跟着他离开。   “这个蒋方逊仗着背后的曹忠,竟然胆大妄为到把一州知州直接抓起来。”他咬牙切齿骂着,“也不知道邹知州现在如何了?”   容祈睫毛微微敛下,神色冷漠:“他倒是说得对,鸡毛当令箭。”   他突然冷笑一声,俊美的眉眼冷漠煞气,不带一丝笑意:“安定军入城了吗?”   “还未,但已经在城外驻扎了。”   “来了几个账房先生。”   冬青一愣,思索片刻说道:“好像只有五个。”   “再去找五个可靠得来。”   容祈吩咐着。   冬青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这么久了,这么还未安置好?”容祈走到受灾的两条大街上,看着死气沉沉,遍地残骸落石的街面,人群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人身上的染血绑带都发灰发黄,不由眉心一皱,厉声问道。   容祈一行人明显和这里格格不入,不少人抬眸扫了一眼,又面如死灰地低下头,毫无生气。   他们在等死。   这番场景看得人心酸。   “邹知州被抓后,后续就没人接管了,能干的人早已被看管起来,那个通判就像一只老乌龟,整日缩在家中。”   冬青义愤填膺地指责着,心中不忍,这些都是同袍同泽,如今却因为两派之争,落到无人照顾的地步,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那就把他的壳剥掉。”容祈冷冷说道,“无用之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冬青脸色一喜,连忙抱拳,领命下去。   容祈看着大街上的死气沉沉,心中沉重,但他还是坚持走完整条街,对于今日的目的心中也有了数,这才独自一个人回了驿站。   他走到一半突然听到一阵连绵不绝的哭声。   “呜呜呜,娘,呜呜,我要我娘。”   “我不和你走,呜呜。”   “呜呜,我不认识你,我要我娘。”   她哭得撕心裂肺,奶声奶气的声音,说话倒也还清晰。   与此同时还有几个气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带你去娘啊。”   “没事的,我认识你啊。”   那充满诱惑的声音,一听就不对。   小巷口的容祈皱眉,脚步一转,直接转道去了出声的小巷。   只见一个梳着两个包子头,穿着嫩黄色衣裙的小姑娘哭得小脸红扑扑的,一边哭,一边捏紧手中的糖葫芦,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面前一男一女。   “真的,我认识,我带你走啊。”那个男的伸出黑漆漆的手,小姑娘下意识后退一步,吓得打了个嗝,眼睫上还挂着一滴眼泪,可怜兮兮的。   “我,我不认识你……”   她大眼睛格外明亮漆黑,认认真真地说着。   “谁说的,我认识你啊。”那个妇人见状,弯腰附和着,伸手要去摸她的脸,眼中露出一丝贪婪。   小姑娘吓得眼睛都瞪大了,又是后退了一步。   “对啊。”那人脏兮兮的手已经碰上嫩黄的裙摆,突然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直接打在手背。   男人的手背顿时流出血来,紧接着一阵剧痛,不由大叫一声。   被吓傻的小姑娘这才回神,慌不择路地朝外跑着。   “和诱人为奴婢者,矫,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为杀伤人者,同强盗法,死。”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容祈话音刚落,只觉得小腿一重,低头看去,只看到小姑娘吓蒙了,竟然直接撞到自己小腿上,不由微微皱眉。   她手上的糖葫芦整个都黏到自己衣服上了,留下一个尴尬的印记。   “呜呜呜,小乖乖要娘,要白叔叔,要王叔叔,呜呜呜,我要鹅鹅。”   小姑娘被撞了个屁股蹲,整个人摔在地上,嫩黄色的衣服被还未完全干涸的泥土染黑,原本整齐的头发也都散了,狼狈又可怜趴在地上。   她小小一只蜷缩着,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整个人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只能发出压抑的哭声,格外可怜。   容祈看着地上的小姑娘,恍惚间看到有一个大人趴在地上,只能发出绝望的抽泣声,连放声大哭的痛楚都被死死压着。   当年,她是不是也这么绝望,这样无助,就像这个迷路的小孩一样。   “你,你少多管闲……”   一男一女见小巷口站着一人,壮着胆子大声呵斥着。   “滚。”   容祈的视线从小姑娘身上收回,抬眸,声音低沉,冷冷说道。   一男一女被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小姑娘还趴在地上哭,白嫩肥软的小手倒是牢牢捏着糖葫芦,雪白的手背被细碎石头划到,渗出一点血迹。   容祈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才三四岁的小姑娘,眉心紧皱,见她哭得都要晕过去,这才揉了揉眉心,蹲下/身来,干巴巴地说着:“别哭了。”   “别哭了,你娘在哪?我带你去。”容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把人抱起来,动作僵硬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他见阿姐都是这样抱着小侄子的。   “娘。”   小姑娘听到‘娘’,这才稍微止住了哭声,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肥嫩嫩的小手动了动,到现在还不肯松手的糖葫芦便整个都搓着容祈的衣服,糖渍和泥土整个都残留在衣服上。   容祈眉心皱得越发紧了,一脸忍耐。   “娘,我要娘,手手痛痛,娘,要娘。”小姑娘忍不住眼泪,只是颠倒重复地重复着。   “别哭。”容祈虽然想着不能太凶,但声音还是僵硬得很。   小姑娘抖了抖,她有点怕这个高大的陌生人,又被他抱着格外不舒服,越发恐惧,只能忍着哭意,大眼睛水汪汪的,怯生生地看着他。   容祈见她被吓到,一时间也颇为烦躁。   他的小侄子也是看了他就哭。   他只好低头看去,只见小孩的手又白又嫩,那点被石头划到的伤口,便显得格外刺眼。   “你在哪里丢的。”   “和白叔叔出来玩。”小姑娘止了哭,逻辑便清晰起来,奶声奶气地说着,“在挑小剑。”   “小剑?”容祈皱眉,“木剑?”   “是重重的那个。”小姑娘不知道那是铁剑,只知道很重,便认真重复着。   “黑的那个?”容祈抱着她出了小巷,站在十字街口犹豫着。   “黑黑的。”小姑娘点点头。   容祈沉默片刻,朝着东边走去,那边有铁匠铺。   小姑娘被人抱在怀里,格外不舒服。   她先偷偷摸摸动了动,又悄咪咪看了眼身边之人,见他没反应,这才偷偷又拱了好几下,把自己调到舒服的位置,这才松了一口气,举起手,吹了好几下,皱着小脸,可怜兮兮的。   “怎么丢的。”容祈低声问道。   “白叔叔在跟另外一个叔叔讲话,我看到门口有一个买糖葫芦的人,要给娘带一根。”小姑娘不哭的时候,说起话来倒是格外可爱,“然后我就找不到路了。”   容祈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糖葫芦的摊贩都是走动的,两三岁的小孩不知道危险,眼里只有糖葫芦,自然跟着跑了,也难怪会丢。   “可是糖葫芦坏了。”她举着那个脏兮兮的糖葫芦,大眼睛眨巴着,委屈极了。   “再买一根。”容祈随口说着。   “可我没钱了。”小姑娘捏了捏腰间的小荷包,皱着脸。   容祈随意低头一看荷包,突然楞在原处,那是一枚双面绣荷包。   “你哪买的?”他盯着那个荷包,沙哑着嗓子问道。   小姑娘小手一缩,立马警惕地捏紧荷包:“我娘的。”   “外面很多的,自己买。”她小心翼翼地补充着,以为没人看见,把整个小荷包拽在手心,偷偷塞了起来。   容祈收回视线,心中不由泛上一丝疼意。   这些年只要碰到和她相关的事情,他都会下意识多看一眼。   双面绣的绣品,梅花味的东西,甚至是听到相似的声音。   小姑娘歪头看他,见他莫名脸色阴沉,以为是不给他小荷包生气了,整个脸都憋红了。   “很多的,这里。”她巴巴地解释着。   “岁岁。”   “岁岁。”   她眼睛一亮,手舞足蹈地在容祈怀里扑腾着:“白叔叔,白叔叔。”   容祈把人按住,不经意抬眸,和对面的男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一看,两人都瞬间皱起眉来。   “白起。”   “容祈。”   两人同时露出厌恶神色,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两人再一次齐声问道。   “呜呜,白叔叔。”宁岁岁见他不理自己,又开始抽抽搭搭哭起来。   白起这才从容祈身上移开视线,结果看到一身狼狈的宁岁岁,差点眼前一黑。   ——完了,他以后别想见到宁岁岁了。   “有没有受伤。”他打算伸手,结果一看到容祈那张死人脸,只觉得浑身不对劲,讪讪收回手,凶恶说道,“把她放下。”   容祈把宁岁岁抱紧,冷笑着:“我怎么知道是你的小孩。”   白起愣在原处,突然热情地笑了笑,只觉得看到这张脸也不再难受了,立马说道:“就是我女儿,岁岁乖仔,你认不认你白叔叔啊。”   岁岁哭得直打嗝,但还是奶声奶气地说着:“是我白叔叔。”   容祈见她哭得难受,只好把人放下。   岁岁刚落地,就被白起一个海底捞月抱在怀里,连着地上的灰都没沾上,那串糖葫芦就这样砸在他身上,也不见他恼怒,依旧柔声安慰着。   “别哭了,都哭成小花猫了,我一扭头你就不见了,我差点被你吓死了。”   “以后看牢了,再被拐走了,可没人救了。”容祈看着两人亲密的样子,只觉得刺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起一边拍着宁岁岁,一边看着容祈离开。   “好岁岁,你真乖,有没有哪里受伤啊。”他低头看着宁岁岁,叹气说道,“铁剑要三天之后才能做好呢,你这一下,可把我寿命吓没三年。”   宁岁岁见了熟悉的人,也不哭了,趴在他怀里,小声说道:“给娘买糖葫芦。”   白起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脏兮兮的糖葫芦祸害了,忍着无奈说道:“我重新给你买一个,这个脏了,不能吃了。”   宁岁岁点头,把糖葫芦人在一旁,结果刚扔在地上,就看到有一个小乞丐扑上去,紧接着又有几个小孩扑了上去,甚至还打了起来。   她吓得睁大眼睛。   白起面无异色地收回视线,去找买糖葫芦的人,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这个脏了,不能吃。”岁岁被蒙着眼睛,小声说着。   白起不笑的时候,深邃的眉目就格外冷峻,他垂眸淡淡说道:“吃了会生病,不吃会死。”   宁岁岁不解,大眼睛在他手心扑闪着,柔软的睫毛挠得他手心发软,心底那点冰冷的东西也紧跟着软了下去。   白起看着她白嫩嫩的脸,突然笑了笑:“和你这个小孩子说什么。”   “都会结束的。”他看着宁岁岁天真的眼睛,低声说着。   人若是久在黑暗中就会向往光明。   她有一双任谁看了都会自惭形秽的漆黑眼睛,明亮干净,天真善良。   三年前,他在酒楼上,第一眼就看到宁汝姗的眼睛,那成了满临安最美的风景,无人能及。   三年后,他已经一身血污,便越发向往这样的光芒。   幸好宁岁岁已经被其他东西吸引走了注意力,时不时嘟囔几句,没一会儿就缩在他怀中睡着了。   “去查是谁诱拐岁岁。”他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被子,口气平淡地说着,“杀了。”   车窗外出现一个狭长消瘦的影子。   “是。”   白起盯着宁岁岁睡得红扑扑的脸,抿了抿唇:“再去查容祈到底为何来金州,怎么会好端端经过这里。”   “是。”   —— ——   三日后,蒋方逊正在房中睡大觉,突然被武郎翼匆匆叫醒。   “怎么了?”他不悦说着。   “容同知来了。”武郎翼一脸震惊,磕磕绊绊说着,“有人。”   蒋方逊不悦说道:“来便来了,不给见。”   武郎翼急得直拍大腿:“不是不是,容祈那厮带了很多人。”   “怎么,打算劫狱。”蒋方逊大喜。   “不是不是。”武郎翼大概也是被吓住了,一句话反复说不明白,就一直车轱辘来回讲。   蒋方逊不耐,直接把人推开,汲着鞋直接朝着朝外面走去。   只见门口空地上打头站着的就是十个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拿着笔墨,头上包着方巾的文人模样的人,之后才是一排排拿着枪,背着弓的士兵,最后才是修身如玉的容祈。   “同知这是?”   “自然是拿着圣旨当令箭。”容祈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口气平静地说着。   “什么?”   蒋方逊不解,只是还未明白只听到一声厉喝。   “拿下!”   冬青自己一马当先,直接提剑朝着他奔去,动作凌厉,剑光翻飞,余下那些士兵早已做好准备,一声令下,上前就是把人制住,至于那些书生最是机灵,早早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出其不意。   谁也没想到容祈竟敢光明正大,□□,公然发难。   蒋方逊当日是如何对邹钧的,今日容祈亲自给他调转了一遍,以牙还牙,睚眦必报。   所有混乱中,唯有站在最后的容祈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最后看着被冬青压跪在自己面前的蒋方逊,微微一笑,露出难得笑意,却是对着其他人说的:“去拿账本。”   蒋方逊浑身一震:“你,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来便是要查案的,这令箭你可喜欢。”容祈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狼狈之人,“对了,我忘记和你说了,金州通判年事已高,今早已在家去世。”   蒋方逊瞪大眼睛。   “你,滥杀朝廷命……”   一把冰冷的剑抵在他脖颈间。   “死牢的钥匙。”   “钥匙,我呸。”蒋方逊突然大笑,“给你又如何,哈哈哈,给你啊,在我书房第三个博物架的暗格中。”   “给你又如何,容祈,你斗不过义父的。”蒋方逊啐了容祈一口,癫狂大笑着,“你输了,你什么也得不到。”   玄色衣袍上染上一口污渍。   冬青大怒,还未说话,只看到一道莹白剑光,一起一落,紧接着只听到一声尖锐叫声,一条断臂就这样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飞溅起来的鲜血恰恰停在容祈脚尖,没有染湿他半分衣裳。   “贼子蒋方逊意图抗旨,集众反抗。”   他一字一字,缓声说着。   蒋方逊被冬青死死压着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不是人声的嘶吼,翻着白眼,满眼是血地看向容祈。   “生擒断手,押入地牢。”   容祈回视着他的目光,冰冷无畏,煞气十足。   “启禀容同知。”从死牢回来的侍卫,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道,“死了。”   “什么?”冬青大惊。   “邹钧邹知州早已死去多日,尸体都腐烂了。”侍卫强忍着还停留在鼻尖的腐烂味,低声解释着。   “哈哈哈,他进地牢的第一天就畏罪自尽了,哈哈哈哈。”蒋方逊哑声大笑着,“你输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容祈手中剑鞘发出难忍的吱哑声。   “马上去邹家。”他死死盯着蒋方逊,电光火石间,灵感一闪,突然开口说道。   话音刚落,只听到一声巨响,东南方向的位置火光冲天。   “是邹家的方向。”冬青脸色大变,“去救火。”   “来不及了,你亲自把他和他家人看好。”容祈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抱着十位账房先生身上,拱拱手,“有劳。”   “不敢。”十位齐刷刷回礼说着。   蒋家被安定军包围,冬青正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容祈不知不觉来到起火的邹家。   邹钧因为是主战派,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是他亲自调查出这个人,引诱着他,把他带入临安这个巨大的旋涡,最后又亲自安排他来金州这个暗礁地。   ——“男儿自以身许国,视死如归,只待来日锦绣河山,人间已无草芥,若是某不幸罹难,还请同知照抚某家人。”   两年前的章柳台,邹钧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他今年也只有三十五而已。   大火烧红了他的眼睛,烧得周围所有的动静都被湮灭,他的耳朵里只有大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他闭上眼,手指微颤。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这仅仅是开始。   “着火了,你不能进去。”   “我娘在里面,你松手。”   “你不去,火,火啊。”   “娘,我娘……”   抽泣悲鸣的声音在耳边若隐若现。   容祈睁开眼,听着耳边传来的那个隐约又突兀的声音,周围所有的繁杂声都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那个声音便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其中一人的声音甚至颇为耳熟。   他下意识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我娘,我娘在里面。”一个凄厉的哭声在小巷内响起,“我已经没有爹了,我,我不能……”   容祈心中一紧,抬眸看去,只看到一个模样眼熟的小姑娘坐在地上,正死死抱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七八岁小姑娘的腿,不让她走。   “岁岁。”   他记住了那个小孩的名字。 第44章 终见   巷子口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小巷中的两个小孩都吓了一跳,皆是茫然惶恐地看着出现的那个高大人影。   宁岁岁仰着头,大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发现是熟人, 先是心中一松, 但又想起这人脾气不好, 又有些害怕。   “你是坏人吗?”岁岁挡在那个小姑娘面前,纠结了好久,这才小心翼翼地反问着。   穿得像乞丐一样的小女孩看着来人,强忍恐惧, 揪着岁岁的衣服, 把她往身后塞。   容祈看着两个抱在一起发抖的小孩, 脚步一顿,走进小巷内,只是还未靠近, 就听到一阵嘎嘎的声音。   角落中突然冲出一个白色影子。   只见一只大白鹅张着翅膀,伸着脑袋, 从黑暗中奔出, 站在岁岁面前, 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容祈视线一和它对视,大白鹅就像被敌人激怒一样,张嘴露出满嘴尖牙,冲上去咬人。   “啊,鹅鹅。”岁岁担忧地大喊着。   容祈原本要去抓着鹅脖子的手下意识松了力气,转而拎起了它的两个翅膀。   被人提溜起来的大白鹅, 依旧不甘心地利用长脖子去叨人,在他手中扑通得厉害。   “你的?”容祈拎着大白鹅,低头问着底下的小不点。   岁岁连连点头, 大眼睛黑黝黝,水汪汪的,委委屈屈地说道:“你别伤害鹅鹅,他很乖乖的。”   ‘很乖’的大白鹅即使被桎梏着,不屈地叫着,态度激烈,毫无后悔之心。   岁岁咽了咽口水,小小地挪了好几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注视着面前高大的人,细声细气说道:“鹅鹅很好的,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她手上还带着之前摔伤的伤口,在白嫩嫩,肉乎乎的手背上格外明显。   容祈看着她,最后又落到她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你朋友?”他又问。   小姑娘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个寒战。   宁岁岁站在大白鹅和小姑娘中间犹豫,一时不知道护着哪一边,来回看了好几眼,最后小嘴瘪起,强忍着委屈,张开手,拦在小姑娘面前:“你要干嘛。”   “你是谁。”那个姑娘强忍着恐惧,把岁岁拉倒自己身边,警惕问道。   容祈看着那张涂满污泥,看不清面容的脸,眸眼深邃,低声问道:“你是……邹慕卿。”   那小姑娘一愣,随后移开视线,抿了抿唇,生硬反驳道:“我不是。”   容祈看着她的侧脸沉默着,最后低头看着悄摸摸拽大白鹅脚掌的岁岁。   宁岁岁被抓了个正着,无辜地张着大眼睛,小手却还是紧紧捏着大白鹅的脚脖子,对着他谄媚地咧嘴笑着。   “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他顺势把大白鹅递到她手中,无奈问道。   宁岁岁嘴角笑着,连忙抱紧大白鹅。   不服输的大白鹅还企图伸长脖子去叨人。   “别别别,打不过打不过。”宁岁岁连忙抓回它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安慰着。   “我没跑出来,鹅鹅认识路的,我给姐姐送吃的。”   宁岁岁安全拿回大白鹅,立马翻脸不认人,跑到小姑娘身边,仰着头脆生生说道:“我们走吧,不要在这里了。”   她一手抓着大白鹅的脖子,一手拉着小姑娘的手,板着脸,一本正经说着。   大白鹅乖乖站在她脚边,两人站起来一般大小,看上去还有些斗趣。   容祈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刚想上前,原本安静的大白鹅立马激动地大叫一声,后脖颈毛竖起。   “白起呢?”他不由停下脚步问道。   “白叔叔不在啊。”宁岁岁从怀中掏出糕点,喂着大鹅吃,毫无心机地回道。   “白叔叔?”容祈闻言,突然皱眉,“他不是你爹?”   宁岁岁睁大眼睛:“是白叔叔啊,我娘说我爹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还没回来呢。”   “去了很远的地方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她天真地问着,单纯无辜的眼睛扑闪着,带着一丝疑问。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抽泣。   “不会回来了,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七/八岁的小姑娘哽咽着,连着手臂都在痛苦中发抖。   她忍了许久,还是哭了出来。   宁岁岁瞪大眼睛,天真清澈的眼睛倒影着容祈的身影,带出一点莫名而出的惶恐不安,敏感问道:“去很远的地方就不会回来了吗?”   “他不要岁岁了吗?”   容祈看到那双不谙世事的干净眼睛,莫名移开视线,生硬岔开话题:“我送你回去吧。”   宁岁岁扭头去看身侧的小姐姐:“姐姐回家吗?”   邹慕卿茫然地低着头,盯着脚下的石头,脸上的泥土被眼泪冲刷出一道道痕迹,滑稽又狼狈。   “我没有家了。”她哽咽着,低声说着。   容祈被这话激得心神巨震,情绪波动,下意识捂住心口,只觉得一股血腥味自心口涌了上来,张春留下的东西在他经脉中抽搐,疼得他连呼吸都带着血丝。   他失神地看着邹慕卿,又似乎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三年时间,他很少回想起宁汝姗,每日都让自己沉浸在政务中,可今日却猝不及防地听到这句话,那日撕心裂肺的疼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可以去我家啊。”小团子宁岁岁热情地邀请着,“姐姐去我家啊,思姐姐做饭可好吃了。”   “我不能去。”邹慕卿眼眶通红,认真看着她,随后摇摇头,小声拒绝着。   “为什么啊,我不是坏人。”宁岁岁皱着脸,“掉在地上的糖葫芦不能吃的,而且万一今天那个坏蛋还来找你怎么办啊。”   她愁眉苦脸地摸着大白鹅的脑袋,心有余悸地说着:“今天还好有鹅鹅呢。”   邹慕卿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我是枢密院副都承旨容祈,此次奉命出使金州,彻查山体塌方和军队粮草一事。”容祈喘着气,压下翻滚的血气,看着邹慕卿轻声说道。   邹慕卿先是一惊,但似乎又颇为警惕,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你娘,或者是你爹,也该和你说过我。”他看着面前警觉不安的人,低声说道,“那日章柳台的话,我都记得。”   邹慕卿瞪大眼睛,随后红了眼睛,眼泪止也止不住,手指都忍不住颤抖:“你,你真的是我爹说的来救我的人。”   容祈犹豫片刻,苦笑一声:“是。”   救她?   邹钧至死都相信他会来,践行当年的诺言。   “你怎么不在邹家。”   他看着岁岁慌张地擦着邹慕卿止不住的眼泪。   “娘三日前觉得事情不对,让我钻在一个泔水桶里,把我送出来的。”邹慕卿低着头,抽泣说着,“我娘,我娘,真的……没了吗。”   她眼泪流得越发凶。   岁岁给人擦也擦不干净,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她一哭,两个小孩哭得越发凄惨。   容祈听着耳边的此起彼伏的哭声,觉得头疼。   “你怎么也哭了。”见岁岁哭得直打嗝,容祈伸手把人抱在怀中,不解地问着。   “娘,娘也会没有吗。”岁岁小手摸着眼泪,小声说道,“岁岁就是觉得难过。”   容祈错愕地看着她,随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   “我送你回家。”   他单手抱着岁岁,目光落在另外一个小孩身上,企图在她身上看到另外一个影子,鬼使神差地朝着邹慕卿伸出手来。   “我带你回临安。”   他哑声说道。   当年,面对那个同样说出‘我没有家’的姑娘,他能做的,只是无力苍白地安慰着,无能为力。   而今日,他不再是那个不能看,不能走,被禁锢在容府的残疾世子,他终于可以对着她伸出手来,重新给她一个家。   可那个姑娘,却没有等他。   “你能让你的鹅不要叨我了吗?”容祈忍不住对着怀中的岁岁说道。   岁岁低头,只看到大白鹅死死咬着容祈的衣摆,时不时那大翅膀拍他的腿。   “啊,鹅鹅,不是坏人,不能咬。”她半个身子趴在容祈胳膊上,大声呵斥着。   大白鹅颇通人性,犹豫了一会,这才松了嘴,甚至伸出翅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腿,最后装做无事发生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容祈身后。   “以后不能随便出来,听到没。”出了小巷的容祈,忍不住对着面前的岁岁又念叨了一遍,“你带一只笨鹅出来有什么用。”   宁岁岁歪头,不解说着:“不是偷跑出来的,娘就在隔壁那条街发粥呢,我是看到姐姐了,才跑出来的,鹅鹅跟着我呢。”   邹慕卿怕岁岁被骂,也赶紧解释着:“我三日前捡了岁岁丢在地上的糖葫芦,岁岁今日看到我了,见我被人欺负,这才出来的,后来是我看到我家着火了,这才跑到这里的,岁岁是跟着我来的。”   “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跑出来的理由。”他对着两个年纪加起来才十根手指头的女孩,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你这几日,有受到欺负吗?”容祈牵着邹慕卿,假装随意地问道。   邹慕卿摇摇头:“娘叫我在外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洗脸,脱衣服睡觉,我都听着呢,刚才那个小乞丐是和我那天抢东西的人,糖葫芦被我抢走了,他气不过,才来找茬的。”   “我爹一直教我习武的。”她提起爹,口气忍不住难过地说着。   容祈嗯了一声:“回临安,我也给你请一个老师。”   他沉默片刻,小声安慰道:“都会好的。”   “你娘在哪里施粥。”他问着岁岁。   岁岁茫然地看着热闹的大街,小嘴微张,大眼睛扑闪着:“咦,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鹅鹅,鹅鹅带路。”她低头对着大白鹅说道。   大白鹅站在容祈腿边,脑袋也跟着转了几下,同样僵在原处,紧紧依偎着容祈。   “啊,你不认路啊,你在家不是都认路的嘛?”宁岁岁见状,不由大惊。   容祈听得只觉得眼前发黑。   这姑娘还没走丢,真的是运气啊。   “那你知道你娘施粥的地方有什么显眼的东西吗?”容祈循循善诱地问着。   “我知道我家在哪?”她小声说着,“娘教过我的。”   “在哪?”   “榷场宁家酒肆。”岁岁一向记性好,对娘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记得牢牢得,“我娘叫宁汝姗,我叫宁岁岁,我今年三岁,也可以带我去红楼,王叔叔知道我的,或者你带我去榷场的码头,鹅鹅认识路的。”   “但是榷场怎么走呢。”   宁岁岁摸摸下巴,扭头去问容祈,却见容祈正死死盯着自己,面容僵硬,唇色雪白,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竟然有些骇人。   她一下子被吓在原处,磕磕绊绊问道:“怎,怎么了?”   “你说,你娘叫什么。”   容祈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被钉在身上的七窍玲珑钉疼得他眼睛充血,唇齿发寒,连着说话都带着血气。   宁岁岁被吓坏了,瞪大眼睛,挣扎着下来,却被人牢牢桎梏着。   容祈把人控制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涛骇浪的情绪,可眸底下被掩盖多年的绝望却在此刻被剧痛被翻了出来,让他整个人在悲凉中带着一丝期冀。   这么多年,他从一开始害怕睡觉,到后来希望她能来自己梦中,可一日接着一日的失望,让他开始恍惚以为她其实没有死。   他甚至不愿去看宁家祠堂内的那个崭新的灵位,他总以为她就在隔壁的院子里睡觉,几次三更半夜去她的屋子里与他说话。   程来杏说是悲痛伤心,思虑过多照成的癔症。   可今日,他听着这个三岁的小女孩童言无忌,开开心心地说出那个他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到最后便连听都不敢听到的名字。   “你娘叫……”   “宁、汝、姗。”   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眼前发黑,到最后他甚至害怕神思再次清明时,那个无忧无虑念着她名字的小女孩就会在自己怀中消失不见。   就像无数个日日夜夜中的癔想中一样。   —— ——   “你看我家小姑娘了吗?扎着两个小啾啾,穿粉色衣服,大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宁汝姗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散出去寻人。   “没有没有。”   “你看到一个小女孩了吗?她穿着粉色衣服,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腰间还带着小香囊,三岁的样子,她身边可能还跟着一只大白鹅。”   宁汝姗原本今日是不打算带宁岁岁去金州的,因为金州现在太乱了。   结果岁岁一大早就开始粘着人,最后甚至自己带着大白鹅自己偷偷先爬上马车,嘴里也是一直念叨着:“小剑剑好了,要去拿。”   最后她也是被缠得没办法,这才把人带出来,施粥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呆在马车里不要动,又留下不少人看着,谁知道一眨眼的功夫,岁岁就不见了。   要知道岁岁一向听话,也从不乱跑。   她一丢,众人就怕是被人抱走了。   宁汝姗不知不觉走到第二条街,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甚至不敢想若是找不到岁岁,该如何是好。   她还这么小,若是被人欺负了这么办。   她是不是在哭。   她若是没了岁岁,就再也没有家了。   她看着不知是第几个摇头的人,迷茫地站在路中间,一时间只觉得挪不动脚,浑身控制不住在颤抖。   “你看到一个小孩了吗,大概这么大……”   “娘,娘。”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岁岁。”她扭头,只看到岁岁跌跌撞撞跑着,最后啪地一声撞在自己腿上。   “呜呜,娘,娘,有坏人。”她嚎啕大哭着,死死搂着宁汝姗的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宁汝姗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突然感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人,那人长长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所有日光都要遮住。   她看着那人衣摆下的花纹,突然心中咯噔一下。   那是她绣的花纹。   “宁汝姗。”头顶出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她抬眸。   那双看了千百遍的眼睛,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即使在眼盲时,都能第一时间吸引人的视线,更被说此刻他早已眉目清明,目光森冷。   “呜呜,坏人,他是坏人。”怀中的宁岁岁大哭着,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怀中。   “世子。”宁汝姗抱着岁岁不由后退一步。   容祈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沙哑:“别走,嘶……”   只见宁汝姗怀中的宁岁岁嗷呜一口,直接咬在他的手背上,小小的尖牙把皮肉咬出血迹来,可她还是跟小狗一样咬着不松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松口。”宁汝姗捏着她的后脖颈小声说道。   一向听话的宁岁岁难得不听话。   “松手。”她又对容祈说着。   容祈忍痛,依旧死死握住她的胳膊。   “原来岁岁是小狗狗啊。”白起的声音在宁汝姗身后懒洋洋响起,动作麻利地直接把小团子宁岁岁提溜起来,抱在自己怀中。   他慢条斯理地插着宁岁岁嘴边的血丝,动作麻利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这才随意抬眸,扫了一眼容祈:“容同知在蒋府没逞够威风,来这里欺负孤儿寡母了。”   宁岁岁抽抽搭搭地抱着他的脖子。   容祈的目光依旧落在宁汝姗身上,胸口那处的钉反复要斩断他跳动的血脉才肯罢休,可他心中却同时涌起失而复得的喜悦,美梦成真的不真实感,   他只能贪婪地看着她,他从不曾见过她的样子,可今日一看便又觉得这就是宁汝姗,是他不小心丢的那只麻雀,是那簇熄灭的火苗,是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惶恐。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那人再一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你……”   白起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滚。”他声音狠厉地说着。   容祈瞳孔漫着血意,抬眸去看白起,话不多说,直接手腕翻飞,脱出他的控制,化被动为主动,直接朝着他出手。   两人站在原处,脚步不动,拳掌翻飞交错,残影道道,眨眼间单手功夫已经过了数百招。   “别打了。”宁汝姗低声呵斥道,“你们吓到岁岁了。”   两人动作一怔,各自后退一步,收回杀意。   岁岁吓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抓着白起的衣襟。   白起颇为懊恼。   宁汝姗有点生气,直接把人抱了回去。   “我回去了。”她低声说着,安抚地拍着宁岁岁发抖的背。   她正准备离开,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办完事情的冬青看着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失声大叫。   宁汝姗眯了眯眼,看着神色激动的冬青。   “夫人,夫人。”冬青语无伦次地喊着,激动到不知如何开口,“是您……您怎么……不不,我的意思是您没事,那个人不是您。”   “扶玉当时一直说那个人不是您。”   “您怎么在这里啊。”   “扶玉。”宁汝姗目光失神,“她好吗?”   冬青抿唇:“夫人走后,扶玉就不和我说话了,整日在夫人的屋子里哭。”   宁汝姗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夫人我们回去吗?”他的目光落在宁岁岁身上,“这孩子……”   宁汝姗把宁岁岁的脸埋在自己脖颈处,摇了摇头,笑说着:“回哪里,我家就在这里。”   容祈要上前一步,却被白起拦住。   “容祈,她已经不喜欢你了。”白起冷冷说着,暗绿色的瞳仁冰冷无情,“你不能打扰她的生活。”   容祈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手指握拳:“可她也不喜欢你。”   白起一愣,随后大笑着:“那又如何,我喜欢她啊,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容祈不愿和他多说,见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扭头便离开。   冬青心中早已分不清是什么情绪,咬了咬牙,跟着容祈离开。   “世子……”他喏喏跟在身后,低声喊着,“白起胡说的,您别……”   “她刚才看也不曾看我一眼。”容祈突兀开口说着。   他曾一直被她注视着,那种视线再也熟悉不过,哪怕隔着人海,他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视线,可刚才,她除了第一次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她的目光便再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冬青语塞,绞尽脑汁地想着:“是,夫人还未想好……”   “她,没看过我。”   容祈脚步突然停在远处,再一次喃喃重复着。   冬青一愣,只听到噗呲一声。   容祈竟然当初吐出一口血来。   “世子!”   容祈失神地站着,七窍玲珑钉威力在此刻翻天倒还地涌了过来,搅动,翻滚,抽搐,每一下都疼得他气血翻滚,喉咙发痒。   ——下了这个钉,这辈子你都不能心绪起伏,你若是喜欢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或是厌恶一个人,愤怒一个人,它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这么喜欢你,你却这么对她,这是你应得的。   张春那日的话还历历在目,森冷憎恶的口气宛若耳畔。   他是那样厌恶,那样痛恨,恨不得当日宁汝姗的痛苦加倍奉还到他身上。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因为别人心绪波动,可今日只是感到她的漠视便觉得心绪起伏,刺激到七窍玲珑钉发作。   “她……”不喜欢我了吗?   可后面那几个字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只是这样想着,便觉得浑身剧痛,那七颗钉子比以往来的都要凶猛,恨不得把他当场定死在原处。   “好多血。”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邹慕卿指着地上的血迹,小声说着。   “世子……流血了。”冬青大惊,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玄衣,颤抖着哀求着,“别想了,别想了……”   七窍玲珑钉同时发作,瞬间将他变成一个血人。   —— ——   榷场深夜   “小乖乖今日害怕吗?”宁汝姗把人抱在怀中,小声问道。   宁岁岁打了个哈欠,大声说道:“我不怕,我有娘,有鹅鹅。”   “睡吧。”宁汝姗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   “娘,你说爹去了很久的地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睡前,宁岁岁突然迷迷瞪瞪地开口问道。   “什么?”宁汝姗心中一个咯噔。   “今天姐姐说,去了很久的地方就是不会回来了,她爹娘就不会回来了。”宁岁岁哪怕要睡了,逻辑也格外清晰,“那我爹……”   她虽然年纪小,但还是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了。   宁汝姗拍着她的背,温柔说道:“那岁岁想爹爹吗?”   “不想啊,我都没见过。”岁岁声音低了下去,“我只要娘。”   宁汝姗看着她酣睡的睡颜,响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人。   她曾经有多喜欢他?   愿意为了他反抗娘的安排,愿意为他飞蛾扑火,满心无畏,愿意为她做成一次次的选择。   可今日,她再一次看到那个最应该接近少年初见模样的人,心中那点悸动波澜却再也没有出现。   当年她摔得太疼了,疼到她失去一切,疼到她差点再也没站起来,也疼到她把那点年少轻狂的爱意全都抹去了。   ”睡吧,乖乖,“她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轻轻吻了下额头。   她已经有家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岁岁,她期望她岁岁平安,就想当年韩相对她的期望一样。   那是她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那些过往的岁月,她不想再一次经历,也不愿改变现在的模样。   睡在宁汝姗身边的宁岁岁当夜起了烧,宁汝姗在睡梦中立刻睁开眼。   她就是怕宁宁白日受了惊吓,晚上会病,这才把人抱回自己的屋子休息的。   白起站在门口,低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宁汝姗拧着帕子擦着她的脸,用水给她退烧,闻言,摇了摇头:“没事,你去睡吧。”   白起看着屏风后那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宁岁岁身上,似乎自她身边来了岁岁,她的眼中只有岁岁一人。   甚至今日再一看看到容祈,她的目光也冷静极了,就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原来她不再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冷漠。   白起张了张嘴,可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低声说道:“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院中,王锵大半夜被叫起来,站在角落里慌张打转,见了白起便急忙问道:“没事吧。”   白起点头,沉默地坐在外面的藤椅上。   “你知道容祈来了吗?”他问。   王锵点头,随后一惊:“见面了?”   “嗯。”   王锵愣了好一会儿,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我不会让他进榷场的。”   白起却不以为然。   这些年,他和金均两州打过无次数交道,每一次都能在背后看到容祈的影子。   现在的容祈已经不是当年的毅勇侯世子容祈了。   三年时间,这位跌落血泥的天子骄子再一次以一鸣惊人的态度震撼着燕魏朝堂。 第45章 混乱   金州一个月时间连着没了知州和刺史, 一个老乌龟通判也被人剥壳送去黄泉了,上上下下不少官员落马,当然也有不少人应着乱局崭露头角, 但总得来说, 金州的一切如今已经落在容祈身上。   蒋家搜出将近一百本的账本, 全是这些年蒋方逊为曹忠在金州做的事情。   开采石矿、倒卖粮草、克扣军饷,甚至连着御寒的冬衣和搭房的木材都能压着一半不给士兵,其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闻之令人色变。   十个账房先生日夜不休,算了整整五天, 才把所有账目都理得清清楚楚, 干干净净。   容祈接管了整个金州当日, 便忙得脚不沾地,那日的意外相见被他压在心底,成了一道不敢回看的事。   他每日卯时起床, 子时才睡下,官驿里人来人往, 络绎不绝, 每个人都带着挤压了数月的政务匆忙而来又马不停蹄地离去。   容祈坐在书房内就像案桌上燃烧不停的烛火, 直把冬青有事看得心惊胆战。   “小程大夫。”   天还未亮,冬青就看到陈星卿来送药。   容祈虽然身上的毒早已被拔除,眼睛和腿也都恢复了,但多年沉珂,还是让他的身体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这几年老程大夫为了调理他的身体一直殚精竭虑。   这次去金州归期不定, 程来杏不放心,就让程星卿陪同去了金州。   “那个七窍玲珑钉是不是发作了。” 程星卿把药碗递到冬青手中,皱眉问道。   冬青没说话。   程星卿叹气:“那钉子格外阴毒, 每发动一次都会损害身体一次,次数多了,便是以后义父找出拔钉子的方法也无济于事了。”   冬青紧跟着叹气,只是含糊应了下来:“我会劝着世子的。”   程星卿也不多言,很快就会了自己的屋子。   直到今日,安定军中卫郎送来崭新的账本:“蒋方逊的账本都已经查清了,所有账目都在这里,邹府自书房燃起被烧得一干二净,邹夫人也在着火前被人一剑穿心,没有留下东西。”   中卫郎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几日也忙得脚步虚浮,神情恍惚。   冬青送他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说道:“老大,你能劝世子休息一下吗,这样下去,我们兄弟可都要累死了。”   冬青慈爱地摸了摸他脑袋,努努嘴:“你去。”   中卫郎顿时苦下脸来,嘴里嘟囔着:“我哪里敢,我可不敢,你现在跟我说世子吃人我都信。”   容祈对着窗外细碎的动静充耳不闻,账本翻到一处粮草转移地点时,看到几个字眼愣在原处。   “袁令。”   还没走远的中卫郎哎了一声,脚步一转,立马扭身回去了。   “怎么和榷场扯上关系了。”容祈揉了揉额头,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问道,“榷场来往皆从红楼过,自来又都是中立位置,这么一大批粮草来来回回不应该没有惊动暗哨。”   “榷场因之前金州围困后全城封闭,虽然在一年解封后,但我们和所有暗哨都失去联系了。”袁令抱拳,冷静说道,“两年来,我们也一直想要再次入内,但榷场如今出入格外严苛,出入都需要带着画像的令牌,我们的人数次无功而返。”   “你是怀疑大魏那边控制了榷场?”容祈突然想起几次三番见到的白起,皱眉问道。   “属下倒是怀疑,两国的暗桩都被红楼主人拔走了。”袁令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们之前也曾和大魏的奸细在码头碰面,甚至发生过几次不必要的争端。”   “属下怀疑,榷场主人恐生事端。”   他沉声说道。   —— ——   远在千里之外的宴清看着手中的密信,眉心闪过狠厉之色。   “好,好啊。”他恨恨地把手中的密信人在地上,“曹忠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户部尚书李弥捡起那份信,看了一眼,紧跟着红了眼睛:“邹兄,邹兄……千秋。”   余下几人看着那份信,屋内瞬间陷入沉默。   “幸好还有一个遗孤在。”侍御史郑中哆嗦着说着。   宴清转着手中的扳指,冷笑一声:“不是说我们‘狂妄凶悖,鼓众劫持’,那我们就让曹忠看看什么是舆论的压力。”   “他不仁我不义。”他厉声说道,“明日让御史台上折子,把这件事全都推到蒋方逊身上。”   “这,为何不直接剑指曹忠。”   宴清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冰冷一片:“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我要的是在官家心中钉下一个永远也拔不出的钉子。”   给事中勾龙渊眉心一扬,赞叹道:“宴相大智。”   一个可以随意让手下杀死朝中三品大臣的丞相,可比自己亲自安排杀死三品大臣的丞相还要来得惊骇。   “不知大魏那边派人空降到金州的是谁。”有人另起话头,担忧说着,“有一个战神白起虎视眈眈已经格外令人心惊胆战了。”   “我听说魏帝这些年一直在国内提高粮税,找人开山找矿。”   “不会是打算……”   屋内议论片刻后又陷入沉默。   宴清闭眼,沉思片刻:“不急,魏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年杀了太子魏莱登基,这些人又开始打压老臣,已经激起民怨,我倒是怀疑他是觉得白起拥兵自重了。”   大魏若是内乱,对他的计划是百利而无一害。   —— ——   “又是哪里的奸细。”王锵带着狰狞的鬼王面具,看着地下的几个麻袋,不悦说道。   “大魏的。”穿着大红色衣服的红楼仆人跪伏在右侧的地板上,谦卑说着。   王锵皱眉:“怎么混进来的?”   之前为了掩护纣开死在榷场的事情,借着金州被围困一事,断了里外的联系,顺手把两国红楼内的暗桩全都拔了,免生事端。   红楼仆人低声说道:“应该是跟着商船进来,趁着码头卸货时溜进来的,但如今巡逻队早已在码头加强防备,所以很快就发现了。”   王锵冷眼看着一动不动的麻袋,冷冷说道:“处理干净。”   “是。”   “码头加强防备,容祈来了金州,名义上是为了金州塌方和文武相斗的事情,可这么多年来,两国入侵榷场奸细从未停止动作。”   他摸着腰间歪歪扭扭的剑穗,皱眉,心中思虑无数。   “前先年的那些事都抹干净了吗?”他问。   “干净了,人谁来也查不出一点端倪。”红衣仆人信誓旦旦保证着。   “这几日收紧榷场往来生意。”王锵沉思片刻后说道,“巡逻队便四班倒,务必保证榷场安全,任何可疑之人直接带走。”   他说着话,突然听到脚步啪嗒啪嗒的声音,侧耳听了一下,对着属下挥了挥手,身上冷冽的气息一扫而空。   红衣人立马站了起来,动作麻利地一手领着一个麻袋,直接把东西让在屏风后的暗道里,最后再出来时便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仆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   很快,大门口露出一张嫩生生的小白脸,   宁岁岁看着首座上带着鬼面的王锵一点也不害怕,反正咧嘴一笑,甜甜黏黏地喊了一句:“王叔叔。”   王锵对着她招招手,柔声说道:“身子好了吗?今日怎么不去找你白叔叔了。”   口气颇为捏酸吃醋。   宁岁岁趴在门候,露出的那双大眼睛扑闪着,笑得越发可爱乖巧:“小乖乖好了啊,特别想王叔叔,所以来看王叔叔了。”   她大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见厅中无人,立马准备爬进来。   门口台阶太高,她从小迈不上,所以爬得熟门熟路。   一直静默在一侧的红衣仆人,立马伸手把人抱了起来,低声说道:“得罪了。”   岁岁小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回道:“谢谢红衣叔叔。”   “不敢。”   他把人抱进厅中左侧特地铺就的波斯长绒琉璃花色的毛毯上,这才退下。   宁岁岁一踏上那条熟悉的毛毯就朝着王锵飞奔而去。   “慢点,别摔了。”王锵见她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不由提醒着。   “不会摔的,小乖乖已经是大人了。”三岁的宁岁岁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着,“王叔叔也太……妈妈了。”   宁岁岁年纪小,虽然整日趴在酒楼二楼听人聊天吹牛,但总是只记得住一半的话。   婆婆妈妈直接记成了妈妈。   王锵无语地看着她:“小乖乖你整日都在听什么,我就说要早点读书,混在酒楼里都学了什么,读书识字可是最重要的,我早就跟夫人说要请先生了,白起这厮还狡辩阻拦,依我看……”   宁岁岁嘟着嘴,非常自来熟地伸开手,等着王锵把她抱上那个大位置,一边嫌弃说着:“王叔叔真的很妈妈啊。”   王锵无语纠正着:“是婆婆妈妈!”   “嘻嘻,王叔叔真婆婆妈妈,啊,这个剑穗真好看,是谁做的啊。”宁岁岁转移话题,摸着他放在一侧的剑穗,得意说着。   “是是,岁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王锵把人抱上椅子时奉承着,顺势对着门口的红衣人使了个眼色,红衣人悄然退下。   宁岁岁得意地晃来晃去:“明年王叔叔生日,我就给王叔叔……再打个剑穗。”   她故作聪明地偷懒。   王锵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没多久,一队香鬓酥腰的云衫少女端着各色甜点茶水婀娜走了进来。   “云姐姐,绿姐姐,红姐姐……”宁岁岁晃着小腿,乖乖打着招呼问好。   “小乖乖几日不见越发可爱了。”领头的绿衣女子在一侧的茶几上摆上糕点和零嘴,最后递上一盏奶茶。   宁岁岁自己接过去,喝了一口:“好好喝。”   “你怎么大早上就来了,身子刚好,怎么不多睡一会。”王锵捏着她头上的小包子,又开始唠叨。   宁岁岁把奶茶喝了干净,这才脆生生说道:“娘那边有人喝醉打起来了,所以就让我来红楼玩了。”   她一向话多且密,带着一点天真,吧嗒吧嗒地讲着:“那个人好像是大魏人呢?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王锵下意识皱了皱眉:“那些护卫呢?”   “拦着啊,所以打起来了。”宁岁岁说着说着,嘴里的糕点也不香了,托着下巴,小脸皱起,“那三个人好凶啊,还带着长长黑黑的大剑剑,娘会不会受伤啊。”   “白起呢?”王锵惊疑问道。   宁岁岁握着一块梅花糕,不高兴说道:“昨天大晚上走了,小剑剑都没给我。”   “走了?”王锵沉思片刻,皱了皱眉。   昨日白起走,今日就有大魏人来闹事。   当真是巧合。   虽然目前情况和之前并无区别,但他总觉得情形莫名紧张起来。   金州内外虚空,容祈又千里迢迢远赴金州的时刻,襄阳城据说要空降一位主帅,如今看来大魏内外也是不得安生。   宁汝姗的酒楼一直在红楼庇护下安然无恙,这些年除了早已死了的纣开,还不曾有人闹过事。   王锵摸着她的脑袋,掏出一块帕子,安慰道:“不会有事的,要不随我去看看。”   宁岁岁眼睛一亮,立马啪地一下抱着他的胳膊,喜笑颜开地奉承道:“王叔叔天下第一好了。”   酒肆内,宁汝姗皱眉看着面前闹事的醉汉,细眉蹙起。   那三个醉汉先是挑刺酒的味道不对,又是嫌弃今日的小菜不对劲,接着就趁着醉意骂了起来,还把酒博士推伤了,这才惊动了后院的宁汝姗。   “哟哟哟,这位小娘子哪里人啊,做生意可不讲究,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为首那人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宁汝姗,笑眯眯地说着,目光下流邪佞。   “就是,小娘子生意不好做,完全可以跟哥哥走啊。”最右侧形容瘦小的醉汉色眯眯地打量着宁汝姗的脸,形容猥琐地说着。   话还没说完,他的视线中就出现了一个身高九尺,身形彪悍,满脸横肉的黑面大汉。   大汉虎目一瞪,声似洪钟,气势汹汹:“找死。”   被人挑衅的三人顿时被酒气激怒,直接动手掀了桌子。   一直在宁汝姗身边伺候的思思是有拳脚功夫的,连忙带人去了后面。   那三人颇有几分能耐,在六个大汉的围攻下借着酒铺的地势和桌椅狼狈逃窜,但嘴里还是在嚣张叫嚣着。   地面一片狼藉,桌椅酒坛碎了一地。   不少人堵在角落里看热闹,瓜果糕点散了一地,对着大堂内的人指指点点。   榷场情况复杂,人人都是抛弃身份进来的无名之人,除了生死攸关的事情,其余时候那是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   这等醉汉在酒楼闹事的事情自然是不容错过的。   “他们……不对劲。”宁汝姗站在前后院的小门处,盯着那三人来回逃窜,突然开口说着。   “怎么了?”思思是王锵特意寻的婢女,闻言惊讶说着。   “他们根本就没动手,只是在这里来回跑着,好奇怪。”宁汝姗皱眉说着,莫名生出不安感。   “阿刀就是白长个子了,笨死了。”思思也仔细观察了一会,恨恨吐槽着,紧接着又大喊一声,“不愿打,就把人撵出去,耍猴嘛。”   “是啊,是啊,今日这酒值了啊,这猴够大。”角落里有人戏谑说着。   “闭嘴,小心姑奶奶割了你的舌头。”思思手中的瓜子直接朝着说话之人的脑门弹去,柳眉竖起,厉声说道。   偏偏榷场之人最爱看热闹,皆是发出嘘声。   “不要动怒,你和他们一起把人赶出去吧。”宁汝姗把手搭在她的小臂上,柔声说道,“你身形灵活,阿刀身高体壮,大堂太狭窄了点,让他无法发挥实力。”   阿刀就是刚才挡在宁汝姗面前的黑脸大汉。   思思这才压下心中怒火,冷哼一声,抽下腰间双刀,直接扭身朝着其中最为矮小的一个男子冲了出去。   风中破空之声紧接着是双刀冷刃冷冽的刀锋,鹤唳之声高昂。   她一加入,情况顺势扭转。   “好俊的功夫啊。”有人津津有味地看着。   “就是就是,小娘子脾气爆也是有原因的啊。”   宁汝姗看着堂中的乱局,那三个醉汉很快就被赶到门口,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刻,激变突生。   三个人中一直不曾说话的白面人,突然扭头抬手,厉目四扫,突然对着宁汝姗的方向发出四支冷箭。   那是机关弩,射程短,但速度快,最重要的四个不同的方向,若是武功稍差片刻,便会殒命。   堂中混乱一片,宁汝姗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耳四三声整齐的尖锐唳叫,不由后退一步。   “夫人!”   “娘!”   门口接连传来两声嘶声裂肺的喊声。   角落里看戏的人这才察觉出不对劲,纷纷朝外跑去。   王锵眼睁睁地看着那三根淬着毒的泛绿毒箭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宁汝姗飞去,而她身边空无一人,吓得脸色苍白,心跳停止。   “滚开啊。”阿刀要往回冲,却被奔散的人群止住了脚边,不由大怒,目眦尽裂。   “夫人。”思思惊怒,手中双刀直接朝着发射暗箭之人而去。   “后退。”   一个冷冽声音自耳边冷静响起,与此同时,宁汝姗觉得腰间一紧,直接被人甩到身后,眼前紧接着便落下一个熟悉的背影。   只看到那人手中的那根乌抢在手中打转,重达八十一斤的乌铁在空中转出凌厉风声,紧接着只听到四声叮咚之声。   四枚带毒的暗器被搅得粉碎,跌落在地上。   “拿下!”冬青大喝一声,加入战局。   宁汝姗捏着帕子,喘着气,只觉得耳鼓疼得她发晕,背后被冷汗打湿。   “没事吧。”面前那人转身,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不敢再上前,踟躇问道。   “没事。”宁汝姗抿唇,抬首道谢,“谢世子。”   容祈握着那根乌枪,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却相顾无言。   “呜呜呜,娘,娘。”宁岁岁仗着人小,贴着墙朝着宁汝姗跑过来。   容祈回头,看着宁岁岁完全不管不顾,直接朝着掉落着淬毒的暗箭碎片地面跑来,无奈伸手,长/枪微动,直接用枪/头把人挑着带过来。   宁岁岁跑到半路,被人挑了起来,小腿在空中扑通了几下,也不是是吓得还是惊的,呆着不动,小嘴微张,一脸呆滞,愣愣地看着容祈,直到最后被人用长/枪送到娘怀中,还没把脖子扭回来。   乌油油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和她对视的容祈,细小的眉紧紧皱着。   ——怎么回事?怪怪的!   她瞪着坏人,企图把人吓走。   “怎么这么没礼貌。”宁汝姗把她的脖子扭回来,无奈说着。   宁岁岁这才回神,响起自己偷偷溜过来是干嘛的,紧紧抱着宁汝姗的脖子,嘴里嘟囔着:“吓死小乖乖了。”   “不是坏人啊。”   她小声说着,忍不住又悄咪咪扭头去看容祈,却见他依旧看着自己,吓得立马扭头,把小脸塞进娘亲的脖颈中。   ——被抓到了!   她小脸红扑扑的。   “她是你的小孩?”容祈哑声问道。   那小孩细看眉眼和宁汝姗一模一样,他甚至不能骗自己是宁汝姗捡来的。   宁汝姗还没说话,宁岁岁就不高兴地扭头瞪她:“干嘛!岁岁就是娘的小乖乖。”   ——果然还是坏人!   她抱紧宁汝姗的脖子,气呼呼地想着。   宁汝姗安抚地拍着她的脖子,抬首,对着容祈说道:“是我的,世子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容祈沉默着,依旧看着她淡然的视线,她的眉眼依旧温柔,口气依旧和煦,可他依旧察觉出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会满眼欢喜地看着他了。   最后,他淡淡移开视线,盯着宁岁岁腰间的荷包,低声说道:“来寻红楼主人。”   王锵不知何时终于挤开人群,来到大堂,沿着墙角摸到两人身边,见两人僵硬的气氛,很主动地挡在宁汝姗面前,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冷声说道:“寻我做什么。”   容祈看着突然插/进来的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三个站在一起的人,宛若一家人,不由嘴角抿起。   他很早就站在酒楼边上,也亲眼看着宁岁岁亲密地抱着这位红楼主人的脖子,两人气氛和谐地走过大街。   “手下之人来报,去年有一批被金州刺史、京西南路副都总管蒋方逊私吞的粮草,进入榷场之后就消失了。”   他目光露在王锵腰间的剑穗上,歪扭难看,断断续续。   宁汝姗手巧,绣花打络子一样好看精致,现在这东西被这么珍惜地挂在身上,一定是这个宁岁岁的手笔。   “要谈事情去红楼。”王锵冷声说道,对着一位红楼仆人淡淡说道,“请容同知去红楼。”   容祈没动身,目光依旧落在宁汝姗身上,可宁汝姗已经抱着宁岁岁直接去了内院。   王锵小身板一挺,挡在他面前,不耐烦说道:“不请自来不是客,容同知也是体面人,也该知道规矩。”   容祈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双黝黑的凤眼狭长上扬,尤其是此刻,眉眼低垂,带着一点冰冷之色,便越发显得不可亲近。   “她是你什么人?”他问。   “与你何干。”王锵人矮气势不低,冷嘲热讽说道,“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同知的手,可不要太长。”   他阴沉警告着。   思思等人终于把人止住,驱散了看热闹的人,这才压着那三人走了进来。   王锵不悦地看着她们:“没用。”   思思和阿刀等人直接跪了下去,羞愧说道:“是属下无用。”   “你们是谁?”容祈看着鼻青脸肿的三人,冷淡问道。   射暗箭之人被打得最惨,连着牙都掉了,可他神情依旧狂傲,抬头,斜晲着众人,冷笑着,嘴角却是突然露出血来:“等着,都等着,他回来了。”   容祈皱眉,眉眼一厉,如风电般顺手掐住最靠近他的,形容瘦小那人的脖子,却还是没止住三人齐齐咬了毒囊的动作。   三人皆是嘴角流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好厉害的毒药。”匆匆而来的程星卿从外面跑来,张开他的眼,观察片刻后惊讶说着。   容祈沉默片刻,拉下其中一人的衣服,只见上面画着一只布满鲜血的鹰眼。   “纣家密探。”   他低声说道。   王锵脸色大变。   “她怎么惹上那群疯子了。”容祈喃喃自语。   王锵瞪着那个栩栩如生的鹰眼,好似真的有人透过这双邪佞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后背发毛。   “刚才在这里吃酒的人全部带回来。”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是要带回来。”容祈接过冬青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染血的手指,“这是鹰眼,负责打探消息,鹰翅负责传递消息,大概率就是刚才那群人中。”   他闭眼仔细想着:“刚才带头跑的是谁?”   是了,榷场都是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刚才还未出事,怎么就有人害怕,先跑了,分明是得到消息,又想掩护三只鹰眼,这才抢先一步,制造混乱,现在看来至少有一半的目的达到了。   阿刀脸色阴沉:“属下这就全城搜捕。”   “来不及了。”王锵脸色难看,心中警铃大作,“今日起,你们要日夜不离不能离开夫人身边。”   “是!”   容祈皱眉,突然抬眸看向红楼主人那张狰狞的鬼面。   他原以为,这些人是冲着红楼主人来的。   世人谁不知,红楼主人有个红粉佳人,放在心尖尖上护着,这么多年来一直爱护有加,保护地严严实实。   杀鸡儆猴,一本万利的事情。   可现在看来,难道事情是冲着宁汝姗去的。   他脸色阴沉,手中的帕子被缓缓捏紧。   到底是谁? 第46章 离开   夏雨绵绵, 断断续续。   整个金州又开始下雨,幸而只是毛毛细雨,众人的情绪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 到后面的视若无睹, 出行办事并未受到影响。   灯火通明的红楼内院   宁岁岁抱着小手臂赌气地躲在门口, 可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屋内沉默喝茶的人,她的目光跳过坏人身上,落在他手边的那杆长/枪上,咽了咽口水。   ——比她的小剑剑还好看。   她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小木剑。   ——她好像摸一下!   “你想玩吗?”   身后传来一个压低嗓子的轻柔谄媚声音。   宁岁岁吓了一跳, 惊恐地扭头看去, 漆黑大眼睛扑闪着, 小手紧紧握着木剑,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   只见台阶下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服,撑着伞, 手中托着一个药碗的年轻人,他正笑脸盈盈地看着宁岁岁, 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   ——看着比里面的人像好人。   宁岁岁站直身子, 乖乖地打了个招呼:“冬青叔叔。”   冬青一见她就笑:“要进去玩嘛?”   宁岁岁悄摸摸朝里看去, 见坏人依旧在看书,根本就不看她,这才噘着嘴,不悦说道:“我才不要,我去找王叔叔玩。”   冬青看着她迈着小短腿,沿着游廊, 像个小炮/弹一样跑走了,无奈地笑了笑。   “世子怎么总是吓唬她。”冬青收了伞,端着药, 入了屋内。   容祈放下手中的书,蹲了一会儿,冷漠说道:“还不能走吗?”   “修船总是要时间的,也不知道那批大魏人是如何做到的,同一时间把所有商船是如何凿穿的。”   这话要从容祈一行人被滞留在榷场时说起。   当日在酒肆发现大魏人的目标竟然是宁汝姗之后,容祈便不由上了心,奈何鹰翅入了榷场就像泥牛入海,无从寻起,连着红楼主人都不能把所有人都找到。   撇开大魏人之事,容祈和红楼就消失的那批粮草也拉扯了很久,红楼坚决不认此事,容祈那边只有蒋方逊的一面之词,一时间也僵持不下。   结果就在三日入夜后,榷场所有船只全都被人砸穿,一时间榷场只能进不能出。   这事任谁都觉得不对劲。   王锵见状,更是干脆,直接封了榷场,让榷场彻底成了一个困城,不能进出。   在进入第三日的封城后,榷场最近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开始焦灼紧张。   巡逻队四班倒,每次二十五人,领头皆是红楼主人的心腹,身着红衣的仆人。   整个榷场都笼罩在红楼的视线范围内。   酒肆饭店里到处都是议论纷纷的人,不能出的客人,久居此地的主人皆心中惴惴不安。   “京都传来的消息,白彻被魏行当庭呵斥,直接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白家急招白起回家。”冬青低声说着。   容祈扬眉:“白彻这老狐狸能被气吐血?”   冬青摇头:“是不是因为襄阳要空降一位主帅,白家气不过,这才找了个借口把人调回去。”   “按照白彻的脾气,只会让白起留下来,让主帅意外身亡才是。”容祈冷笑着,沉默片刻,皱眉说道,“若不是如此,便是白彻知道,白起在这里要坏事。”   坏事?   白起这样的性格虽然看上去狂傲不羁,桀骜不驯,但一言一行自有规章,很少给人留下把柄。   白彻为何会觉得白起坏事。   容祈莫名有些不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魏行这个疯子登基,朝堂也曾惶恐不安,现在看来一个疯子当皇帝远比他大哥,当年的魏太子更合适我们。”冬青庆幸说着。   一个疯子只会让还未站稳脚跟的大魏政局越发混乱。   “幸好走之前就安排好安定军了,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乱子。”冬青一边说着,又见他吃了药,一边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糕点,献宝一样送到容祈手边。   容祈随意扫了一眼那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糕点,皱眉说道:“我不吃。”   冬青殷勤解释着:“我在夫人开的那家酒肆买的,夫人给岁岁做的,每日只有一笼,剩下的才拿出来买,很难买,我今日一大早就让人去排队买了。”   容祈盯着最上方的那块梅花糕,模样整齐,花色干净。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糕点甚至还带着余温,入口即化,鲜甜绵软。   确实是她的做的。   他曾经尝过无数次,明明当时并未感觉有何特别,可在她走后,他之后吃的每一块糕点都再也没有这样香甜的滋味,甚至还会让他作呕,久而久之便再也不吃了。   他现在能不改色喝下一碗苦药,也不再需要这些甜味中和苦味。   容祈不知不觉把六块糕点全都吃完了,油布纸上空空荡荡。   他拿着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目光不由落在一侧的长/枪上。   冬青说错的,他不是想吓唬岁岁,只是每次看到那个肖像宁汝姗的小孩,他便会控制不住想着,这个孩子的爹是谁?   一边是极为相似的面容让他无法移开视线,一边却又是自己控制不住的恶意。   他害怕自己会伤害到这个无辜的小孩,但他更怕自己若是意外伤害她,宁汝姗会更加不愿和他说话,他甚至害怕看到她憎恶愤怒的目光。   也许他该离开这里,或者找个事情做。   他快速翻着几页书,这才想起那批粮草的事情还未有着落,他便强硬压下心中的恶意,在屋中转了一圈,拿了把雨伞,朝着红楼走去。   宁岁岁一向脾气好,走着走着就自己消了气,绕道花园的时候,在自己一个人玩还是找王叔叔玩,犹豫了一会儿。   “王叔叔太妈妈了。”她嘟囔着,“岁岁今日和姐姐们玩捉迷藏。”   她立马朝着内院走去,却不料面前站了一个人。   她呆呆仰头看着面前之人。   是坏人身边那个大夫。   “你迷路了吗?”她想了一会儿,脆生生地问着。   程星卿低头看着面前刚到他小腿高的小孩。   她长得好像宁汝姗,小脸大眼,眉目间是挥之不去的神似,甚至在此刻笑起来的模样,也很想第一次见到宁汝姗时的样子。   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宁汝姗曾经被梅夫人和宁将军保护得很好,现在宁岁岁被宁汝姗保护得更好。   “大夫叔叔?”宁岁岁看着他一直看着自己,歪着头,不解地喊了一声。   “嗯,厨房怎么走?”程星卿动了动手腕上的袖子,把手中的银针收了起来,笑眯眯地问着。   宁岁岁丝毫没发现自己逃过一劫,背着手,高兴说着:“我知道,沿着这条走廊一直走,到一个拐弯口朝着右边走就好了。”   她虽然年纪小,但说话条理极为清晰,说起话眉飞色舞,格外有趣。   程星卿颇为惊讶:“岁岁说话真厉害。”   宁岁岁得意地仰着头,丝毫不知道谦虚:“我超级厉害的。”   程星卿失笑:“你和你娘……可真不一样。”   “我娘。”宁岁岁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意思,但不耽误她夸人,大声说道,“我娘也超级厉害的,什么都会,是天下第一厉害的。”   “是,你娘超级厉害的。”程星卿好脾气地附和着。   宁岁岁高兴地摇头换脑地离开了。   程星卿看着她笨笨跳跳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最后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   正是宁汝姗。   “小程大夫。”   宁汝姗是来找宁岁岁的。   宁岁岁这个不省心的,一大早就趁着侍女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红楼众人找翻了天,也没找到,王锵一副要哭的样子站在岁岁屋内的角落里自闭。   倒是宁汝姗冷静下来想了片刻,这才决定朝着容祈的屋子走去。   那把长/枪实在太过耀眼,按照宁岁岁的性格很有可能是偷偷跑去看它了。   她远远就看到岁岁连蹦带跳的身影,自然也看到程星卿不是迷路。   他其实早就等在那里。   “夫人。”程星卿看着这个逐渐靠近的人,眉目温和,好似两人依旧在刚开始见面时的平和的岁月。   “我以为你会离开容家。”宁汝姗平静说道。   “离开?”程星卿挑眉一笑,脸上温和的模样瞬间露出一丝邪气,“我爹还在这呢,怎么,夫人打算去世子那里告发我。”   宁汝姗冷静地看着他,想要从他的皮囊下看透他真实的本意,却始终没有看清一切。   “你刚才想对岁岁做什么?”她厉声问道。   程星卿看着她沉默,目光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深意,他不笑时,那种五官的立体感便格外明显,整个人阴沉落寞。   宁汝姗皱眉。   只听到,程星卿不解说道:“你当日说你就像护城河里的烂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他轻声说着:“可你现在开出一朵白花。”   “你出来了。”   “什么?”宁汝姗越发不解,满脸疑惑。   “不,没什么。”程星卿突然笑着摇摇头,“我没打算对宁岁岁做什么,我就是想起她的身世,一时间颇为感慨而已。”   宁汝姗脸色一变。   “你要做什么。”   程星卿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像是逗猫之人,露出一点笑来:“夫人为我守口如瓶,我也一定为夫人誓死保守秘密。”   宁汝姗惊疑地看着她,却见他不再说话,反而抽出腰间的扇子,大笑着摇了摇,转身离开,嘴里唱着不知哪来的调子,荒唐走调:“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   他曾看着一个人自淤泥中走出来,保持着最温柔的模样,到最后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一朵洁白的花,就该被好好保护着。   宁汝姗看着他离开,心中只觉得奇怪,越发看不透程星卿的样子,转身离开走出游廊时,看到容祈正撑着伞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宁汝姗,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世子。”宁汝姗没有下台阶,看着近在咫尺湿漉漉的台阶,低眉顺眼,平静行礼。   容祈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目光落在面前毫无异色之人身上,七窍玲珑钉在每次让他见到她时都能即可发作,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你来找岁岁嘛?”他哑声说着,任由疼痛在体内翻转,目光依旧忍不住看着她。   “嗯。”宁汝姗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既没有愤恨也没有不甘,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举手投足温柔而冷漠。   “她刚才还在我这,但是很快又回去了。”容祈迎着她的目光,冷静说着。   宁汝姗点头,后退一步,恭敬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不打扰世子。”   容祈看着她就这样直接踏入雨中,也不愿和自己多呆一会,握着竹伞的手不由握紧。   宁汝姗走了几步,就感到头上出现遮挡物,原本的细密的小雨顿时被挡在外面。   “伞。”容祈的声音在身后出现。   “不必了,那条游廊可以直接去红楼。”宁汝姗余光看到站在自己身侧之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游廊,柔声说道。   容祈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固执地为她撑着伞,细密的雨落在肩膀上,打湿了玄色的衣裳。   “世子何必呢。”宁汝姗叹气,抬眸看他明亮的双眼,“世子既然都已经走出来,为何不走得更远一点,何必被一把伞阻了路。”   她越是温柔,便越像一把刀,伤得人体无完肤,但容祈还是低眉看着她,态度坚定。   “容祈。”   宁汝姗后退一步,自己站回到雨幕下,仰着头,看着面前之人,笑说着:“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看这条路才这么近,也许一开始淋雨真的很难受,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宁汝姗一步步走向那条游廊,飘在雨中的声音淡然温柔。   “我已经到了。”   走廊下的宁汝姗看着停在原处没动的人,笑说着,眉眼弯弯,唇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态度自然洒脱,温柔可亲。   容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面前,就像当年大雪之夜,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那间寺庙,自己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手中的雨伞飘落在地上,他站在雨中沉默着,就像一座黑色的雕像,最后只是擦了擦唇角流出的血丝,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两日后,榷场的船终于被修好,可雨却还是稀稀疏疏地下着。   容祈的归程却是提上了议程。   “世子不如去外面逛逛,榷场的东西和临安大为不同。”冬青借机说着,“小郎君的生日也快到了,世子不如选一个合心的。”   这几日,容祈一直在红楼主人安置的客房内不出去,一日难得出了院子却淋了雨,回来大病了一场,冬青看着着急,这才不停地拾掇着人出门。   “我大概不回去了。”容祈淡淡说着。   “嗯?世子近期不打算回临安,金州之事朝中应该会派个管事的才是,难道还要世子兼任?”冬青惊讶说着。   容祈摸着手中的帕子,不说话。   帕子已经洗得发白,上面绣着一个‘姗’字。   “不回去。”容祈还未完全退烧,整个人都有些虚弱,头疼的感觉并未完全消散,听着冬青的话,不由揉了揉额头,“还有一件要紧事,我得留在金州,礼物的话,你到时候押解蒋方逊及其家人时,帮我带回去。”   冬青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   “那礼物?”他旧话重提,话里话外,依旧想把人赶出去。   容祈看他,目光是出奇的认真:“我不想去,冬青。”   “她不想见我。”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她现在有了这样的生活,我是不是不能打搅她。”   冬青一愣,吃惊说道:“世子,世子不打算带夫人回去。”   “我这几日探听过了,那个岁岁……”他犹豫看了眼容祈,小声说道,“好像真的不是红楼主人的小孩。”   容祈闻言皱眉。   “我暗地里找人查过岁岁的生辰,正乾二十六年秋,九月初九,接生的产婆说是足月生的。”冬青眨了眨眼,继续小声说道,“那算算日子,夫人应该在出事那段前后时间怀上的。”   那时,夫人就在临安,就在世子身边。   容祈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若是真的,那便是那夜醉酒的事情。   他们也成坦诚相见,可最后的结局却依旧分道扬镳,她宁愿躲在榷场三年,做一个被世俗放逐的人,也不愿让他知道实情。   冬青咳嗽一声:“我怕自己算错,还特意找了个借口让小程大夫帮忙算的,而且我看岁岁虽然和夫人一个眸子刻出来的样子,但和世子也是有点像的。”   “对了,我听说岁岁也很喜欢吃甜食,很喜欢舞刀弄枪,之前走丢了两次都是在买小剑的时候丢的。”   “夫人喜欢吃辣的,喜欢下棋绣花,都是比较文静的事情。”   冬青遗憾补充着:“可惜我也有点忘记世子小时候的模样了,大娘子在的话,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容祈揉了揉抽痛的眉心,淡淡说道:“我自己静一下,你出去吧。”   冬青哎了一声,只好离开了。   容祈沉默着,看着手中已经发黄的帕子,在她走后,他曾疯狂收集她的东西,却发现她的一切在容府都少得可怜,宁家的一切早就被人带走。   到最后,他身边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屋子,还有不愿见他的扶玉,和一只见了他就会亮爪子的猫。   他曾经在黑暗中触摸到一簇烛火,温柔闪耀,他原不以为然,可直到烛火消失,他才恍然发现,余生日子已经陷入黑暗和寒冷中。   在他早已准备好放弃一切的时候,一点微弱的希望出现在自己面前。   若是宁岁岁是他的女儿。   他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把人带回去。   “娘,他怎么在淋雨啊。”   一个熟悉的脆生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知不觉中,容祈竟然游荡到屋外,来到那间宁家酒肆前。   宁岁岁趴在二楼的窗口,等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天真的模样不掩担心之色。   冰冷的雨落在发烫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浇灭他五脏六腑都在沸腾燃烧的滚烫血液。   他仰头看着宁岁岁身边出现的宁汝姗,眸光瞬息不转。   宁汝姗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那人,那双眼睛漆黑深沉,浩瀚如夜,是他精致五官中最为出色的点睛之笔。   她早就知道那双眼睛本就该这样玉色风华,从前就盼着他能再见光明的一日,可今日再一次见到,心中除了欣慰,竟然并无它意。   他本就该是雄鹰,能在一次展翅高飞,是大燕的幸运。   可这和住在榷场的宁汝姗有何关系呢。   她的人生早就没有他了。   “坏叔叔是不是哭了。”宁岁岁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好奇心很重地往下看着,却被宁汝姗眼疾手快抓住。   “你若是再这样冒冒失失,我就听王锵的,给你找个老师定定性子。”宁汝姗揪着她的后脖颈,咬牙切齿地说着。   她低头扫过地下之人,见他眼尾通红,眼眶泛着红意,心中叹气,对着一侧的思思低声说道:“给世子送把伞。”   思思不敢多言,领了一把伞,直接飞身下去:“喏,我家夫人伞。”   容祈没有接伞,依旧抬首看着楼上的一堆母女,嘴角微动,到最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和我回家,好吗?”   一侧的思思震惊。   宁汝姗却是直接抱着宁岁岁走了。   “娘,坏叔叔看上去好可怜啊。”宁岁岁被人抱在怀中,透过窗户看着那个还站在雨中的人,抱紧她的脖颈,小声说道,“他做错事情了吗?”   宁汝姗一愣。   “不,也不算是他做错的。”宁汝姗喃喃自语,她似乎在和岁岁讲,又似乎在和自己讲,可满脑子要说的话,到嘴角只是无奈说道,“就是错过了,就不需要了。”   “我有岁岁了。”   “我已经有家了。”   宁岁岁听不懂她的话,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甜甜说道:“岁岁要和娘一直在一起。”   “还有王叔叔。”   “酒酒叔叔,思姐姐。”   “还有鹅鹅。”   “对了,还有白叔叔。”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着,笑眯眯地说着。   宁汝姗闻言,温柔地笑了笑:“嗯,一直在一起。”   榷场雨雾漫漫,整条街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怪人,淋雨的容祈沉默地坐在路上,便又显得一点也不奇怪。   匆匆赶来的冬青果然在酒肆的大街上找到人,见他如此也不多话,只是为他撑着伞,一脸沉重。   “也许,我真的不该打扰她。”   容祈走在去往码头的路上,突然开口说道。   “我一开始没给她想要的,现在给了她又不稀罕了。”   “金州榷场是韩相亲自设立的,红楼一定会对她比我对她还要好。”   冬青咬牙听着,只觉得心中心酸。   “那我们回去嘛?”他低声问着。   “回去吧。”容祈沙哑说着。   “我们的船是第一批修好的,所以一直有人要抢,我让他们先把船藏起来了,还留一个小队在那边守着。”冬青岔开话题,指了指右边的路,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   容祈并不多话,只是随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刻,只听到榷场唯一的码头上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惊爆声,紧接着传来人群紧接起伏的惊叫声。   冬青神色一冽。   容祈闪过一丝厉色,直直看向码头的方向。   “三个时辰内交出凶手。”   “不然纣家必定屠榷场满城。”   一个人含着内力的声音飘荡在整个榷场,与此同时,宽阔的江面上,一艘艘铁壁铧嘴平面海鹘战舰逐渐出现在江平面上,吃水极重。   容祈看着码头的一切,神色阴沉。   细雨落满脸颊,身侧是逃窜尖叫的人群,在沉默的此刻,原先奇怪的一切在此刻突然全都得到解释。   只见码头门楣上悬挂着一具血淋淋的红衣尸体,同时地面上插着一把大刀。   “春秋大刀。”冬青大惊。 第47章 血洗   春秋大刀是纣开的成名武器, 但随着他的失踪已经消失多年,不曾想,今日竟出现在榷场码头。   容祈冷眼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 突然明白当年纣开的死, 也许和榷场有关, 甚至和宁汝姗有关。   纣开当年在襄阳城破虐杀宁翌海,宁汝姗为了报仇,隐姓埋名来了榷场。   之前酒肆里莫名出现纣家鹰眼和鹰翅也有了解释。   白起莫名离开也瞬间合理起来。白家不会现在和纣家为敌,白彻这等枭雄, 岂会任由白起坏事。   榷场所有不合理的一切都在此刻拨云见雾, 露出端倪。   莫名的严禁。   消失的暗桩。   紧张的气氛。   红楼主人分明也是知道纣开之死,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宁汝姗。   只是他为什么要杀纣开,或者为什么要帮助宁汝姗隐瞒,还是榷场真的……心思不对。   只是纣家人为何也知道此事?   不论如何, 铁壁铧嘴平面海鹘战舰乃是纣家王牌军队,若是出动必定见血, 此事不会简单善了。   “世子, 纣家怎么来这里了?”细雨朦胧中, 冬青看着逐渐逼近的舰队,大惊失色,“难道大魏空降襄阳的主帅是纣家人。”   容祈沉默地看着船帆上高高扬起一只雄鹰旗帜的舰队逐渐逼近榷场,目光凝重。   “回去。”他冷冷说着,最后直接转身回了榷场。   冬青一愣:“世子要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若是纣家是冲着世子来的。”   容祈脚步不停, 朝着酒肆的方向快步走去,逆风迎着细密如牛毛的夏雨,轻声说道:“纣开当年死在榷场。”   冬青皱眉:“按理应该是, 不然纣家那群疯子也不至于在榷场这么发疯。”   榷场位置特殊,设立于韩相中的往来经商,货币两讫自由的商贸令,码头上挂着四字训诫——不信不立,不诚不行,两侧各是一只貔貅。   大燕当年仓皇难逃,隔着天险秦岭淮河以南另登大行,但同时也隔断了南北贸易,很长一段时间两国贸易都是偷偷进行,十有八/九都是得不偿失,久而久之便都逐渐断了联系。   可南方的米粮、绸缎编织以及海外带来的香草琉璃,北方的牲畜皮草、药材珠玉甚至是青白盐都无法各自消化。   榷场便是在这个时机下应运而生的。   入城便要交入门费,这笔费用一分为三,分别交于榷场和燕魏两国,之后场内的全部交易便都归红楼主人支配。   榷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国不论何人来这里都要抛开身份,不能蔓延战火至此,更不能借机生事。   只要两国还处在对峙,榷场便可以算是一个另类的世外桃源。   为了保持榷场和红楼的中立性,能入榷场的都是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阴影人,只能进不能出,这辈子都注定只能活着黑暗中。   十五年来,金州榷场从不曾出错。   “世子觉得是……红楼杀的人?”冬青突然醒悟,惊讶问道。   容祈嘴角紧抿,不说话。   是宁汝姗。   可她若是真的杀了纣开,红楼主人难道真的会不知道?   宁家酒肆的大门已经关上,原本守在门口的二十个壮汉也消失不见了,热闹的酒肆如今大门紧闭,街上到处都是逃难奔走之人,慌乱惶恐笼罩在整个榷场人头上。   “世子打算带夫人走?”冬青眼睛一亮。   “敲门。”容祈在路上来回走了两趟,被雨淋得浑身湿漉漉的,细雨打湿了衣服头发,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冬青敲门,屋内却毫无动静。   “没人?”他疑惑自言自语道。   “是我,容祈,我有船。”容祈沉思片刻,站在门口低声说道。   屋内依旧寂静,但是很快就传来脚步声。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开门的竟然是红楼主人。   “你有船?”红楼主人打量着他,沉声问道,“你确定没坏,刚才码头所有被修好的船都被砸底了。”   容祈皱眉,去看冬青。   冬青沉默片刻,小声说道:“应该没坏,我们的人一直守着船。”   “进来。”王锵看着两人,警惕地扫了眼四周,侧身说道。   容祈踏入屋内,酒楼内挤满了人。   宁汝姗抱着睡着了的宁岁岁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看到容祈进来还颇为惊讶。   “你怎么来了?”她问着容祈,眼睛反而看向王锵。   带着狰狞鬼面的王锵只能看到那双明亮褐色的眼睛,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希望看着宁汝姗:“他有船,我让他带你和岁岁走。”   宁汝姗沉默,嘴角抿起:“纣行真的会攻打榷场吗?”   “怎么不会,纣家祖传有疯病,纣行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疯子。”王锵苦笑,“不过他们今日不过是借着这个名义,打算平了榷场而已。”   “你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借口。”   “那我们一起走。”宁汝姗抬眸看着他。   “我不能走。”王锵认真又坚定,“我是红楼主人,不可能临阵脱逃的。”   站在角落里的容祈皱眉去看王锵。   红楼竟然知道来人是纣行,纣家大郎君,大魏如今的神武大将军。   “是我太冲动了。”宁汝姗愧疚说着,声音颤抖。   当年她一心为了报仇,甚至不惜坏了榷场的规矩。   王锵发出一声轻笑,那张狰狞鬼面生生带出一点温柔,柔声安慰道:“那日计划我也是同意了的,如何能怪你头上。”   “这是不怪你。”他宽慰着,“谁也没料到那把武器会丢。”   “算起来,是我的失职,没能一直保护好你。”   宁汝姗闭眼,咽下眼眸间的酸涩。   “其实我早就想到纣家可能会查到榷场头上。”他看着宁汝姗,目光眷恋难过,叹气说着,“可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可到最后却都咽了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纣家是如何寻到榷场头上的。”容祈开口问道。   “都说纣家人怕死,每位郎君身后都有一个暗卫的传闻。”王锵冷冷说着,“纣家虽然疯,但看来确实怕死。”   “当时是阿姗的迷香也应该是迷住了那位暗卫,所以他救不了纣开,但在我们处理尸体时,悄无声息地把纣开的春秋大刀偷走了。”   他深吸一口,冷静说道:“他借着大魏暗桩的帮助逃出了榷场,虽然我们花费了大力气去追捕,却还是在金州失去踪迹。”   “白起呢?”容祈冷冷问道。   他不信这种事情白起会不知道。   王锵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一无所获。”   屋内陷入沉默。   “送她走。”王锵出声打破死般的寂静,“纣行只怕是盯上阿姗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思思身上。   宁汝姗瞧见他的视线,眸光一冽:“不行。”   “我本来就是为你才寻的她,为的就是这一天。”王锵避开她灼热的视线,冷静说道,“他没见到你的尸体是不会死心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王锵温柔又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摘下脸上那张面具,露出常年不见天日的面容。   “是你。”冬青对他颇有印象,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惊讶过后对着容祈解释道:“皇城司副统领王铿之弟王锵。”   “好久不见。”王锵看着冬青,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来。   宁汝姗死死盯着他递过来的面具,眼眶发红。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动静。   纣家军队以火器军扬名,此刻一颗颗炮/弹落在狭小的榷场内,外面传来慌乱惊恐的尖叫声。   ——纣行竟然直接攻城,连着三个时辰都不愿意给。   众人脸色微变,王锵上前一步,目光第一次直视面前之人。   “当年韩相一共设立三个榷场,金州、泗州和西和州,泗州早已关闭,西和州成分越发复杂,唯有金州一直秉承韩相遗志,至今不曾改变。”   “我十五岁从爹手中接过这张面具,如今也有十年,可惜至今不能见到心中所想。”他把手中的面具递到宁汝姗手中,手指温热地擦过她冰冷的手背。   “这面具可以帮我保护好嘛。”   他轻声请求着,就像第一次和宁汝姗见面一样。他只要摘下面具,就总带着一点羞涩,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小兔子。   可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他的脸颊不再通红。   宁汝姗接过那张面具,手指都在颤抖。   昏睡中的宁岁岁像是感受到宁汝姗的心情,皱着眉不安地扭动着。   “我若是走了,纣行会怎么对榷场?”宁汝姗沙哑问着。   “自然是全都杀了。”头顶上传来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既然都不走,就别走了。”   屋内众人脸色大变。   “瞧瞧,我看到了什么。”   随着那道阴森的声音的同时,还有屋顶被人打破的声音。   “一条大鱼。”   纣行落在众人面前,他拿着那柄春秋大刀,那双和纣开相似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以此落在宁汝姗、王锵和容祈身上。   “我要的,都在啊。”他转着手中的大刀,举重若轻,“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技不如人,死了便死了,只是该报的仇还是要报的,不然我们纣家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森冷如巨蟒,冰冷潮湿,几乎能让人窒息。   “韩相的遗孤啊。”他笑,话还未说完,手中的大刀便劈山斩斧一般气势汹汹砍了过来,“这韩家人,太让人讨厌了。”   容祈接过冬青递来的长/枪直接迎了上去。   一声刺耳尖锐的金玉交错声,刹那间火光飞溅,两人所踩的地面瞬间裂开一道道细缝。   纣行眼睛一亮,嘴角笑意加深。   “嗯,真不错。”他狞笑着,“我等会一定一根根打断你的骨头。”   “带她走。”   容祈冷冷看着他,不理会他的挑衅,目光凝重,手中动作越发凌厉狠辣。   冬青咬牙,挥剑挡开扑过来的大魏士兵,在王锵和二十位壮汉的包围下,朝着门外冲去。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冲进来的大魏军与巡逻军带领的红楼仆人厮杀在一起。   地上已经到处都是尸体和残骸,火器带来的火油,已经让半个榷场都陷入火海中,凄厉的叫声,刀剑入/体的声音,惨烈的悲鸣在空荡的街上回荡。   “若是不想死,就拿起刀来反抗。”王锵看着外面乱象,大喝一声,夺了几个大魏士兵的兵器朝着手无寸铁的榷场百姓扔去。   “杀一个就不亏,杀两个就赚了,”酒博士一改以往笑脸盈盈的样子,大声喊道,“我断后,主人带着夫人走。”   他带人直接冲了人群中。   一些躲在角落里的人想偷偷跟着王锵他们走,却被一群妇人拦住了。   “少给老娘扯后腿,躲躲藏藏算什么男人。”一个胖墩墩,皮肤黝黑的妇人举着大刀,怒斥着,“主人快走。”   形容消瘦的李婶大笑着说道:“隐姓埋名的日子,老娘也过够了,这日子谁爱过谁过,老娘要痛痛快快活一场。”   宁汝姗在慌张中抬头看着平日里只会八卦聊天,拈酸吃醋的邻居。   原来她们都是红楼的人。   “走。”   王锵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在屋顶上打架的两人,所到之处,杀气凌厉,重达百斤的两件武器,几乎每次撞击都能看到火光。   “夫人随容祈回去吧。”他低声说道,收回视线,“他会保护你的。”   宁汝姗闭眼,抱紧怀中的岁岁:“不是说,要给岁岁找先生嘛,大人不能骗人。”   王锵一笑,温柔目光落在岁岁身上。   “我多希望,岁岁的以后是天下太平,读书和习武即使稀疏平常就能安全活下去。”   宁汝姗咬牙不说话,避开不知第几波的大魏士兵,躲在暗道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厮杀。   宁岁岁就在这个时候醒来。   “别看。”宁汝姗立马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娘满手的血污的手让宁岁岁害怕地喊了一声:“娘。”   “岁岁乖。”王锵等人再一次杀出重围,逃出主干道,暂时获得片刻喘息,他擦了擦自己手,自怀中掏出一根复杂艳丽,精致贵气的绸缎,“那日我见小乖乖喜欢,我特意给你寻来的。”   “别人有的,我们小乖乖也要有。”他用绸带蒙上她的眼睛,挑起一户人家挂在外面的衣裳,披在宁岁岁头上,“从现在开始,我们开始玩捉迷藏,小乖乖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宁岁岁透过那件干净的衣服,呆呆地喊了一声:“王叔叔。”   “嘘。”   王锵温柔一笑。   纣行亲兵的目标只有宁汝姗和王锵,他们一路宛若蝗虫,紧咬着不放,穷追不舍,无穷无尽。   宁汝姗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伤,流着血,狼狈不堪。   纣行这个疯子竟然派出一万精锐大军来血洗榷场,分明是有备而来。   “还有多远。”王锵挡开其中一人的长剑,吃力问道。   冬青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手中的刀都已经卷了,随手抢过敌人手中的刀刃,反手一挥,咬牙说道:“不到千米。”   他们面前是源源不断,杀不尽的大魏士兵,密密麻麻的士兵像一只只蚂蚁,不知疲倦地冲了上来。   纣行此行,就是要血洗榷场,顺便斩杀他们两人。   王锵咬牙:“我挡着他们,你们留下来保护阿姗。”   宁汝姗抬头去看她。   她身上早已都是血,目光绝望而悲凉。   “我们的人就在那边,我们也有火器。”冬青喘着气,“走,不要恋战。”   王锵把人往宁汝姗身边一推:“别废话,我拦着他们。”   “一起走。”   宁汝姗看着他喊道。   王锵杀退一波敌人,笑着扭头说道:“不走了。”   “当年我爹因为没能救出韩相,独自离开临安,自此郁郁而终,至死难以忘怀。”他一笑,满是血污的脸上还带着腼腆,褐色的眼眸明亮清澈,真诚热忱地注视着宁汝姗,就像透过她看着她身后站着的所有人,“今日,我不走了。”   他带着最后一丝眷恋,看着面前之人,低声却又坚定地说道:“王家愿意像影子一样保护您。”   “送她走。”他捡起地上的长剑,迎了上去,站在众人面前,看着看不到尽头的敌人,目光坚定:“全员迎敌,保护夫人离开。”   当年他爹走了,保全性命却一生遗憾。   今日,他不退了。   因为他背后是韩铮唯一的女儿,是他要保护的夫人,是大燕的希望。   大燕没有退路了,韩相的计划就差最后一环,绝不能失败在他手中。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他大笑着,一剑挥下,滚烫的鲜血迎面而来,白皙的脸颊被血污沾上,宛若修罗在世。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他脚边已经堆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睛,他不知疲倦地挥着手中的长剑,看着面前一具居尸体倒下,再看着一波波人涌了上来。   直到一杆□□自身后贯入他的胸膛,所有动作便都停在远处。   ——岁岁的先生可不能找太凶的。   他身上插满长刀,倒在地上,盯着阴沉的天空,突然失神想到。   宁汝姗身边如今只剩下冬青和思思两人,四人刚刚绕过一条满是尸体的小巷,差点和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魏士兵冲在小巷中迎面撞上。   他们立马躲在一处小巷夹缝中,想要等人离开,却看到那群人朝着他们的位置走来。   最外侧的思思握紧双刀,目光坚定:“我来拦着他们,你带夫人走。”   宁汝姗嘴唇微动,目光落在与她同岁的思思身上。   “能认识夫人真好。”思思心有所感,扭头笑了笑,“阿刀走了,我也想去找他了。”   “其实我一直不曾告诉夫人,当年楼主要给韩相后人找个身形相似的替身,我是自愿来的。”她抿唇笑了笑,“榷场救了我的命,我感谢主人,也感谢韩相。”   “不过这三年是我最开心的三年,他们总说国家大义,匡扶大业,我以前都听不懂。”她盯着那群逐渐逼近的人,“但我今日,好像隐约明白了。”   榷场根本就不是韩铮为了两国贸易做出的一个互利决定,他完全是为了大燕的未来做准备。   她今日终于明白了主人以前怪异的举动,到了下面也好嘲笑一下笨阿刀了。   只是可惜,她看不到了。   “小乖乖,生辰快乐啊。”   她摸了摸岁岁的脑袋,轻轻留下最后一句话,直接朝着来时的路跑了出去。   “有人,快追。”   那一小队队伍的人发现了思思,立马叫嚷着追了上去。   宁汝姗看着远去的人,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宁岁岁依旧乖乖地遵守着和王锵的约定,抱着宁汝姗的脖子不出声。   “走!”冬青强忍着哽咽说着,“出了这条街就到地方了。”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宁汝姗握紧手中的面具,咬牙说道:“嗯。”   容家亲卫一共来了二十人,如今只留下十人守着,其余十人在混乱中早已散了出去。   船只藏在码头右侧的一处暗道里,是大燕原先暗桩联系的地方,虽然后来荒废了,但大燕内部却还是一直记着这个可以紧急避难的地方。   “快到了,我看到阿夏了。”冬青不知杀了多少人,早已没有知觉了,只能朝着目的地盲目地走着。   阿夏站在路口,早已看到他们,连忙挥着手:“这里这里。”   冬青一路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心!”阿夏突然脸色大变,朝着他们嘶声力竭大喊着。   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尖锐鹤鸣声。   “他果然没骗我。”身后传来熟悉的慵懒阴沉的声音。   冬青回首,想要举刀这才发现手早已没了力气,他甚至无力把人拉倒身后。   那枚利箭朝着宁汝姗的后背而去,早已跑得精疲力尽的宁汝姗,只能背过身后,死死抱住宁岁岁。   “嘎嘎。”   就在此刻,一直满是血污的大白鹅自角落里拍着翅膀飞了出来,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满身是血的容祈一把宁汝姗挡在身后。   却不料,纣行射出的那支利箭有百石之力,贯穿大白鹅的同时依旧不减速度,继续朝着宁汝姗飞驰而去。   大白鹅发出嘶哑的嘎嘎声,胡乱地扑闪着翅膀,飞溅出几丝雨滴。   那破空而来的箭上还带着血水和雨水。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它飞射而来,肝胆俱裂。   只听到噗呲一声。   利箭贯穿容祈肩膀,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世子!”冬青目眦尽裂。   “右臂重伤,拦住他。”   容祈怀中抱着宁汝姗,面不改色地直接拔出长箭,连带着大白鹅的尸体扔在地上,把手中长/枪扔到冲冲赶来的阿夏手中,一手抓着宁汝姗出了小巷。   余下的亲卫面无异色,直接对着纣行冲了出去,视死如归。   阿夏立刻带人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船。   “其他人呢?”容祈直接坐在地上,唇色惨白。   “放了烟花,一个未归。”阿夏沉默片刻后说着。   冬青瞬间乱了呼吸,只能闭眼平息。   “走。”容祈喘着气,最后深吸一口气,“今日血仇,来日必报。”   纣行一向自大,根本不怕有人逃出,让所有士兵都上了榷场,码头上每艘铁壁铧嘴平面海鹘战舰上只留下一小队留守。   容祈的小船是疾行船,在舰队最为薄弱的右侧轻舟而过,没有引起一点动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世子包扎伤口吧。”肩膀上伤口的血止也止不住,染湿了容祈整件衣服。   容祈目光落在一侧的宁汝姗身上:“你受伤了吗?”   宁汝姗眼眶通红,却不再流泪,甚至颇为冷静地看着他。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小娘总是不让她哭。   因为哭确实是最没有用的。   当年那些人在保护娘离开时,娘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一个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而无能无力,甚至是无法反驳。   因为当年的梅夫人是韩相遗孀,现在的宁汝姗是韩家遗孤。   他们为了心中大义,甘愿赴死,把韩相所有希望都落在她们身上。   若是她死了,这份压力便会落在宁岁岁身上。   她只要这样想着,便咬牙站着,不肯弯腰。   她沉默地看着容祈,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摇了摇头。   “我没事。”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让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这才从窒息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世子包扎伤口吧。”   “嗯。”容祈脱下满是血的衣服,露出那道狰狞,深刻见骨的伤口。   宁汝姗抱着岁岁脱力地坐在船舱里,失神地看着外面。   远远看去榷场已经火光冲天,一声声炮/击声此起彼伏,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顺着夏日的风落在每个人的鼻尖。   这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她早已把它当成家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避开纷乱的一切,躲开韩家的诅咒,就像她娘说着,只要平安活着就行。   可镜花水月总有被打破的一天。   她身上流着韩铮的血,是韩铮计划中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注定不能苟活一辈子。   船舱内格外安静,船舱在脱离舰队监视范围内,就立马加大火力,朝着金州飞快而去。   “王叔叔呢?”   “思思姐姐呢?”   “酒酒叔叔呢?”   “我刚才好想听到鹅鹅的声音了。”   宁岁岁沉默了一路,终于开口说话。   绵软稚嫩的声音打破船舱内死般沉默,她小脸皱着,细眉宛若毛毛虫一样弯曲着,口气颇为不解。   她的手不知何时沾上血,在白生生的手臂上格外耀眼。   “娘,小乖乖不想玩捉迷藏了。”   她伸手去摘下眼睛上的绸缎,却把耀眼鲜艳的绸缎染得通红。   稚子的语气依旧天真,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不知道现在闻到的味道是惨烈的鲜血。 第48章 分歧   纣行血洗榷场的消息, 不到十日时间内传遍两国。   红楼主人被挫骨扬飞,榷场一夜之间成为一座死城,三万死人被堆在码头上, 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大火烧了三日, 直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   “没有?怎么会没有?”   纣行直接席地坐在地上,动作闲适地喝着酒,只是听到侍卫来报,目光一冽, 看着外面瓢泼大雨在江面上激起的水珠, 厉声问道。   “红楼和宁汝姗的院子都已经掘地三尺了, 依旧一无所获。”亲卫哆嗦了一下,直接跪在地上,以头磕地。   “那就把整个榷场都翻了。”纣行看着码头上的累累焦尸, 冷笑一声,“实在不行, 整座山都给我烧了。”   亲卫不敢多话, 按剑直接跑进大雨中。   “事情不能闹大。”一个冷淡的声音在船舱内角落里响起。   纣行仰头喝下杯中酒, 闻言冷笑一声:“一条狗,就少管我的事。”   “大家都是狗,怎么还要比一下谁家的狗比较纯种嘛。”那人说话伶牙俐齿,挑衅反问道,“官家最近脾气可不好,屠杀榷场已经给大魏惹下不小麻烦了。”   “只叫你去找韩铮的秘密, 不是叫你公报私仇。”   夏日的大雨带来的浓重乌云,让子时的天气宛若阴沉的黑夜,黑云压城城欲摧, 雨打江面落玉珠。   船舱内的气氛凝重到令人窒息。   “哼。”纣行阴恻恻地看向角落里落下的那道阴影,“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那你就杀了我啊。”不曾想那人完全不怕死,口气不逊地挑衅着,带着恶意地冷笑,“端看,虎视眈眈的白家会不会拿这件事情发难。”   —— ——   京都的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白彻收到一封信便匆匆离开书房。   转过游廊时,便被一身狼狈的白起拦住,那双暗绿色的眼睛生生熬得通红。   “谁让他出来的?”白彻一见他,脸色就阴沉下来,厉声问道。   白起身后的侍卫立马跪了下来。   “是我自己出来的。”白起冒雨站在台阶下,见他迁怒侍卫,恨恨说道,“不关他们的事。”   白彻身形修长,面容白皙,这些年两国交战次数降低,他便退居二线养尊处优起来,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面前之人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文官。   “我下了命令要把你关起来,现在你却逃了出来,便是他们看管不利,若是在军营中,三十大棍处置。”他一说话便带着杀伐果断的萧杀气质。   白起闻言冷笑一声,下巴抬起,桀骜不驯地说着:“那你就先把我打了啊。”   “你以为我不敢?”白彻挑眉。   “你有什么不敢,我娘死了那日……”   “小郎君!”白彻身后白白胖胖的管家连忙咳嗽一声,解释道,“大郎急着出去呢,有客来信。”   “商量榷场的事情?”白起红着眼睛质问道。   白彻抬眸看他,冷静说道:“是。”   “你把我骗回来,就是早就知道纣行那个疯子要去……”他身侧的拳头握紧,目光狠厉,看着白彻冷淡的面容,心中火气腾地一下冒了上来,上前一步。   白家管家眼皮子一跳,连忙挡在父子面前,被迎面大雨泼了一脸,眼睛都迷上了,可嘴里还是柔和着紧张的气氛。   “小郎君消消气。”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纣行要去血洗榷场。”他一字一字,冰冷说道。   白彻推开管家,平静直视面前之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知情:“当然,韩家后人在榷场的消息还是我让人送给官家的。”   白起肩膀微抬,还未出手,就被白彻轻轻压着。   动作看似温和随意,却偏偏压得白起动弹不得。   “若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便算了。”他的目光深邃幽暗,几乎能看到人的心里,“可她不是。”   “你也是知道你俩的结果,不是吗。”白彻微微一笑,整个人便柔和起来,“你一向聪慧,不然这些年在襄阳,不可能毫无进展。”   白起被大雨淋得心凉,嘴里发苦,轻声说道:“是她不喜欢我。”   白彻微微一愣,突然笑了笑:“果然是韩铮的女儿,她可比你清醒多了。”   “白家的脚步永远不会拘泥要情情爱爱。”白彻收回手,结果管家递来的帕子,认真说道,“当年我并未阻止你改名叫白起,我以为你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就像你嘴上说着喜欢娘,可还是杀了娘的族人,断了她的生路,把她困在大魏,至死都不能回燕支。”   白彻擦着帕子的手一顿。   管家脸色微变,在身后连连摆手。   “可我做不到。”白起被大雨模糊了眼睛,抬头去看面前毫无异色之人,轻声说着,“也许你说对,我本来就不像你。”   白彻抬眸,冷漠淡然的目光和失魂落魄的白起对上:“你若是白家族长,今日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管你,可你不是。”   “你和她已经没有可能了。”白彻踏入雨幕前,突然扭头冷冷说道,“我与你娘的事情,你懂什么。”   “纣开的暗卫是不是你……”白起出声拦住他,沙哑问道。   “是我。”白彻背对着他,淡然说道。   白起绝望地喘着气,眼睛被雨激得泛红发疼。   当年,就差一点,他就抓住那个暗卫了。   那眼下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他双手紧握,青筋爆出。   原来所有人都在布局,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局中人,也许更早一点,当官家属意他和纣开一同接管襄阳时,所有的棋子便都已经进入战场。   “不止那个暗卫,我甚至派人凿了榷场全部的船,若不是纣行莫名迟了三天,又碰上容祈出现在榷场,宁汝姗,必死。”   他声音冰冷血腥,隔着雨幕都能感受到他凌冽澎湃的杀意。   白起瞳孔紧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强忍着愤怒,喘着粗气质问着:“为什么一定要她死,她什么都不知道。”   白彻摇了摇头,难得多说一句:“我太了解韩铮了,他不可能孤零零地留下他的女儿。”   “人人都说他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君子,我却觉得他是经天纬地的疯子。”   白起整个人昏昏沉沉,只能迷茫地看着面前之人的背影。   “白起,你和她也许还有唯一的一个机会。”   白起自混乱中回神,手指微动,目光中露出一点期冀。   “攻下临安。”   白彻意味深长的声音在风中飘忽而走,轻描淡写。   白起眼底的光逐渐消失,愣在原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许久之后这才绝望地闭上眼。   白彻上马车时,突然看向内院,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大魏这么多如花美眷,喜欢谁不好。”   管家小心地抬眸看他,见大郎眼眸失神,常年运筹帷幄的神态中带着一丝惆怅幽暗,宛若京都今日的天气,阴沉,不见天日。   这些年,他似乎只在夫人葬礼上看到大郎露出这样的神色。   —— ——   金州驿站,大雨终于停了。   宁岁岁小小的身影在充满药味的房间外徘徊,小手紧握,站在门口犹豫着。   “若是想进来,就进来。”屋内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宁岁岁僵在原地,嘴里嘟囔着,伸出小手艰难地推开大门,半个脑袋伸进来。   “坏叔叔。”她太矮了,只能看到内室的屏风,小脑袋转了好久也没看到人。   她喊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劲,立马小充满地找补着:“是叔叔,不是坏叔叔。”   容祈躺在床上,听着她吃力推开门的声音,艰难迈进屋子,再一点点窸窸窣窣地挪过来,最后看到屏风处冒出扎着两个小啾啾的脑袋,白嫩嫩的小脸,圆滚滚的眼睛。   宁岁岁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坐在书桌前看书的人,站在屏风后,乖乖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嗯。”容祈的脑袋虽然看着书,眼角的视线却一直看向宁岁岁。   宁岁岁迈着小短腿走到书桌旁,仰着头,关心问道:“叔叔的伤口还疼吗?”   声音软软糯糯,就像桌边的梅花糕,甜软绵口。   “不疼了。”容祈低头,看着堪堪到桌腿高度,小脸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手指微动。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沉默了片刻。   岁岁眨了眨眼,慢吞吞说道:“哦。”   “那岁岁回去了。”她见人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心里颇为失落,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容祈。   容祈皱了皱眉,见她口是心非的样子,犹豫说道:“要吃梅花糕吗?”   宁岁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吃。”   她靠近容祈,小手搭在桌子上,脚尖踮起,大眼睛弯弯,开心说着:“小小的一块就好了,岁岁早上吃了早饭。”   容祈见她垫脚垫得辛苦,想要伸手把人抱到腿上,却见宁岁岁睁大眼睛后退一步,小声说道:“王叔叔说,不能给不熟的人抱抱的。”   她细眉皱着,伸出三根手指:“没有危险的时候,只有白叔叔和王叔叔,还有酒酒叔叔可以抱。”   容祈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原处,抿了抿唇。   宁岁岁话说出口,似乎觉得不对劲,眉头皱得越发紧,磕磕绊绊地解释着:“不是说叔叔不好的意思。”   “娘说可以抱抱就可以抱抱的。”她苦思冥想,突然眼睛一亮,大声说着。   容祈失笑,收回手:“不用了,大人们教得对。”   “那我还可以吃梅花糕吗?”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   容祈端着整碟糕点放在他面前,柔声说道:“自己挑。”   宁岁岁高兴极了,挑了一块小小的糕点放在手心,乖乖道谢。   “你怎么来了?”容祈看着她小口小口咬着糕点,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她身上带着宁汝姗的样子,却似乎又比当年的宁汝姗多了点天真的童稚,让人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心情愉悦。   “我早上偷听到冬青叔叔和我娘说话的。”她毫无知觉地就把冬青卖了个干净,“他说叔叔病得爬不起来了,好严重的。”   她看了眼容祈,歪着头,奇怪说道:“叔叔不是在看书吗,是刚刚爬起来的嘛?”   容祈捏着那本书,顿时对冬青的小心思猜得一干二净。   “那怎么是你来?”他虽然心里不悦冬青的自作主张,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宁岁岁把最后一小块糕点塞进嘴里,等都咽下去了,这才小声说道,“娘昨夜做噩梦了,不知道是不是病了,脸白白的。”   “所以岁岁就代替娘来看叔叔啦。”她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着。   “那就谢谢岁岁了。”容祈被她的小模样逗得直心软,“还吃糕点吗?”   “不吃了,肚肚饱了。”宁岁岁摆摆手拒绝了。   她被教得很好。   容祈想。   “岁岁见过爹爹嘛?”他犹豫许久,突然动了动喉结,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宁岁岁摇头:“没啊,娘说爹爹去很远的地方了,岁岁没……”   她突然眨眨眼,停在原处,手指来回不安地捏着,轻轻开口问道:“叔叔知道王叔叔去哪里了吗,他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他还回来吗?”   “岁岁已经五天没看到他了,有点想他。”   距离他们逃离榷场,已经五天了。   容祈原本满腹心思,可就在这一刻,觉得喉咙被堵了一样难受。   她还这么小,眼眸湿漉漉的,就像梁堂上的小燕,你便是仔细说给她听,她也未必听得懂,更何况,他不忍心把这个残忍的真相告诉她。   “算了,反正岁岁已经给王叔叔重新做好剑穗了,这次很好看的。”   宁岁岁就像一只幼兽,天生带着一点诡异的敏锐,只需要察觉出一丝不对,立马就能缩回去,把自己保护起来。   “你娘病了?”容祈只好转移话题,“大夫看过了吗?”   宁岁岁茫然摇头。   “大夫原本在我家隔壁右数的第三家,现在也在这里的右数第三家吗?”她懵懂不知地问着。   “等会回去让侍女去找小程大夫,她们知道的大夫在哪。”他嘱咐着。   “那你又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吗?”他突然皱眉,严肃问道。   宁岁岁点头。   “不能随便跑出来,万一丢了怎么办?”他颇为头疼地教训着。   宁岁岁自知理亏,低着头不说话。   就在此刻,他突然僵在原处,因为他在听到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紧接着,他听到敲门声。   “世子。”   宁岁岁眼睛亮晶晶的,跳了起来,大喊一声:“娘。”   她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艰难垫着脚尖,伸手去拉门,扒拉半天开不了门,小脸都憋红了。   “娘自己推……”   一双手搭在她手上,轻轻拉开了门。   门外的宁汝姗伸出的手一顿,抬眸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容祈。   容祈只穿着白色的寝衣,唇色雪白,漆黑的目光落在门口的宁汝姗身上。   宁汝姗疑惑说道:“你能下床了?”   容祈一愣,随后抿了抿唇,避开她的视线,突然想起冬青的举动,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我看岁岁打不开门……”   他没继续说下去。   宁汝姗却误以为是岁岁之前打扰到他休息,现在又麻烦他给自己开门,顿时不好意思地道歉着:“岁岁不知道你病得严重,世子还是卧床休息比较好。”   完全不知情自己背了一口黑锅的宁岁岁扑倒娘怀中,高兴说道:“娘来找我吗?”   “我看过叔叔了,叔叔很好呢。”   她在这边脆生生地说着话,那边容祈却是意外觉得心跳加快,生怕自己露馅。   幸好宁岁岁忙着献殷勤,没把所有事情倒出来。   容祈偷偷松了一口气。   “好啦,娘带你回家了。”宁汝姗牵着她的手,无奈说着,“叫你不要一个人跑出来,你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宁岁岁吐吐舌头:“叔叔教训过岁岁了。”   容祈见她只是来接岁岁的,根本就不是来看自己的,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开口把她留住:“岁岁说你昨日做噩梦了,让小程大夫看过了吗?”   宁汝姗摇头。   “小程大夫不在府中,不碍事,大概就是睡深了。”   容祈是见过她一沾枕头就能睡下去的本事,现在夜间竟然睡不踏实,想必还是因为榷场一事。   宁汝姗说完,见容祈无话,便准备带着宁岁岁离开。   “夫人!”一个惊喜的声音在院门口骤然响起。   冬青一回来就见到宁汝姗,还以为她是被自己早上哄过来了,眼珠子一转,看到世子站在门口不知道挽留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立马热情地迎了上去。   “夫人来看世子吗?”冬青一手端着药,一手顺手牵着宁岁岁的手,挡住两人去路,喜气洋洋说着,“不如进屋内坐会,世子早上刚刚能起来一点呢。”   他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容祈第二天就能起床活动了,甚至金州的公务都已经看了一堆。   完全是个工具人的宁岁岁迷迷糊糊地就被人带着往回走了。   “娘。”她扭头,软软地喊着。   宁汝姗只好折返回来:“不打扰世子休息了……”   “不打扰不打扰。”冬青笑得见牙不见眼,牵着人来到世子面前,“哎,世子这些日子没人陪着说话,夫人看看,早上刚起来,就吩咐我去办事了。”   容祈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腿边,抬头看他的宁岁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   冬青把迷迷瞪瞪的宁岁岁塞到容祈手中。   小小软软的手,就像一块绵软的糕点。   冬青故作惆怅地说着:“过几日我就要去临安了,世子这脾气夫人也是知道的,没人看着吃药,这伤可怎么好啊。”   宁汝姗惊讶问道:“你要回临安?”   “是啊,官家的圣旨这几日下下来了,蒋方逊及其家人这几日就要押解回临安呢,金州暂时交由世子看管呢,我替世子押送他们入临安,可夫人你看世子的伤口,这么严重,到时我不在,若是忙起来,别说按时吃药,便连吃饭都要忘记。”   他看了一眼容祈,紧接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愁苦,好像已经看到容祈伏案工作的模样,那条一向三寸不烂之舌,就连知道真相的容祈一刹那也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宁汝姗果然皱起眉来。   “叔叔这么可怜啊。”最是天真的宁岁岁看着他的目光颇为同情。   容祈低头,看着她沉默。   他知道宁汝姗心软,甚至宁岁岁也是天真无邪,若是他主动示弱,也许就可以把人留下。   可他注意到宁汝姗的迟疑。   “没事,到时候岁岁叫你吃饭。”   宁岁岁完全不知道大人间的波涛汹涌,拍着胸脯,义气保证着。   宁汝姗眉心一跳。   冬青却是一拍手,真情实感地夸着面前的小孩:“岁岁真好。”   宁岁岁扬了扬头,得意地说着:“岁岁就是最好的。”   “我明日就要走了,不如今日带岁岁去金州逛逛。”他又生了一计。   容祈看穿了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终于开口岔开话题:“这几日金州乱得很,不要带岁岁出去,你明日就要走了还不去准备。”   冬青借杆子往下爬,哎了一声,又可怜兮兮地看着手中的托盘:“那这个药?”   “我自己喝。”容祈舔了舔后槽牙,自己开口打断他的话。   “嗯?”冬青端着盘子,眉毛如毛毛虫一般皱起,小声说道,“自己喝啊。”   宁汝姗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来吧。”   她伸手接过冬青手中的托盘:“当日多谢世子救命之恩,如今世子身边缺人照顾,自然义不容辞。”   冬青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是身边没人,世子这些年一工作就废寝忘食……”   “冬、青。”容祈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打断他的话。   “走走,我这就走,事情还很多呢。”   冬青这些日子确实很忙,金州群龙无首,容祈身受重伤,榷场遭逢大难,一堆事情等着人处理,自觉把夫人请回来照顾世子了,就立马脚不沾地的走了。   两位大人立刻又陷入沉默。   宁岁岁自觉担负起一个责任,打破沉默:“我们去吃药药。”   她一只手牵着容祈,一只手去拉娘,毫无发觉两人的异样,自顾自地自言自语:“药药很苦的,但叔叔也要吃哦,不吃不行的。”   “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饭吧。”   “岁岁想吃甜甜的饭。”   “好了岁岁。”宁汝姗听着她越来越不着调的话颇为头疼,“娘去喂叔叔吃药,你去一边乖乖坐着。”   宁岁岁噢了一声,打量着这件没见过的屋子,颇有礼貌地问道:“叔叔我可以在屋里玩吗?”   潜台词,我可以捣乱了吗?   容祈还不明白岁岁身体里藏了个混世小魔王,自然无所谓地点头。   宁汝姗不由点了她几句:“不能弄乱叔叔的东西。”   宁岁岁已经一头扎进床边放着的白玉棋盘上,嘴里敷衍地应着,掏出一把棋子,然后一颗颗整整齐齐地摆了起来。   两人看着她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这才收回视线。   “吃药吧。”宁汝姗把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惊讶问道,“怎么没准备蜜饯糕点。”   “不要了。”容祈直接把那碗药仰头喝了下去,脸色半分不变。   宁汝姗心中惊讶,接过那碗空碗,一抬眸就看到容祈正看着自己。   “世子去休息吧。”   她淡定地收回视线,开口劝道。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容祈问。   宁汝姗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还未想好,但大概会先在金州定居。”   “可以随我回临安吗?”容祈低声说道,抿了抿唇,“五年后,两国必定开战,金州必定不会太平,临安是大燕最后一道防线,你带着岁岁在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宁汝姗心中一惊。   容祈说话的,她是信的。   大魏如此光明正大摧毁榷场分明是有恃无恐,甚至是有所图谋,两国局势只会越来越紧张,若是开战,金州靠近襄阳,必当首当其冲。   可临安?   她答应了她娘,不再回去。   “这次,我会保护你的。”   容祈像是明白她的犹豫,开口保证着,声音低沉认真,漆黑的眸光如一觞明珠,耀眼而坚定。   “宴家已经在临安站稳脚跟,容家如今也不是当初的容家。”容祈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斟酌许久这才开口,“你再信我一次,好吗?”   那话好似有千斤重,一说完,沉重得让两人都瞬间沉默。   容祈一颗心不由自主悬了起来。   “阿姗……”   “让我想想吧。”宁汝姗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打断他的话,委婉说道。   容祈抿唇,眉眼低垂。   “禀同知,在城中搜捕时抓到一个可疑奸细,但那人自称张春,叫嚣着认识同知,如今正在门口。”   “张叔。”宁汝姗惊讶低喊一声。   “人呢。”容祈也没想到回到这里见到张春,连忙说道,“把人请进来。”   没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嚣张的声音:“我就说我认识容祈那个大乌龟还不信我,松手松手,抓疼我了……”   “张叔。”宁汝姗看着骂骂咧咧走进来的人,喃喃自语。   张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宁汝姗,脸上先是呆滞后是狂喜:“丫头,丫头,是你嘛。”   他挣扎着挣脱两人的桎梏。   “自己人,下去吧。”容祈及时出声。   张春一身狼狈,连着脸上都沾满烟灰,蓬头垢面地跑到宁汝姗面前,手指都在发抖:“你没死,丫头,你真的没死啊。”   “我没死。”宁汝姗也是心中激动。   他伸手去摸宁汝姗的脸,感受着她温热的脸颊,突然红了眼眶:“我,我还以为我把你也弄丢了。”   宁汝姗鼻尖一酸。   “既然还活着,怎么不来找我。”张春半是花白的眉毛竖起,率先发难道,“是不是嫌弃你张叔。”   宁汝姗连连摇头,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张叔。”   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在两人身后笑咯咯响起。   张春横眉冷竖,扭头去看是那个无礼的小子,结果一低头就看到半个身子趴在窗户上的小女孩。   宁岁岁胆子一向很大,见了他发怒的脸,还是笑眯眯地咧嘴笑着,黏糊糊又喊了一句:“张叔。”   张春看了好几眼,突然一愣,看了一眼小孩,又扭头去看宁汝姗,来回看了好几眼,那条长长的眉毛扭曲地皱着。   “这是我的……”   “是你小孩吗?”张春脸上大喜,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把宁岁岁拎起来,提到面前仔细看着,越看脸上笑容越大,“和丫头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黏糊糊叫我的。”   “啊,一模一样啊。”   “啊,是我家小姑娘吧。”   “和你长得一分都不差啊,一定是丫头的小崽子。”   “也太可爱了吧。”   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殷勤热情的笑来,从怀中摸了好一会儿,掏出一块精致的羊脂白玉,塞到宁岁岁手中:“见面礼,见面礼。”   宁岁岁呆呆地看着他,扭头去看宁汝姗,第一次被热情淹没到不知所措。   “岁岁乖,叫张爷爷。”   宁汝姗只是笑看着。   “对对,要叫张爷爷了。”张春抱着宁岁岁简直是满腔慈爱都溢了出来,眼睛都舍不得挪开一下,“叫岁岁啊,我家岁岁可真是天下最可爱的小孩啊。”   宁岁岁一听,连连点头,瞬间对这位奇奇怪怪的老爷爷充满好感。   一直沉默的容祈原本一直看着宁汝姗的视线,转而看向宁岁岁。   ——宁汝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嘛?   ——软软小小,就像一只小小的麻雀。   宁汝姗笑看着他们,却在不经意间和容祈的目光撞在一起。   即使他一直很少说话,但依旧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热烈。   彼时,是宁汝姗用这样的目光追随者容祈,可现在,容祈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若是三年前,她必定会心动羞怯。   可现在的她只是沉默着,避开他的视线。   当时年少轻狂的喜欢,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那种怦然心动,在经历一次又一次大难后早已已经消失不见。   她现在只希望能带着岁岁好好活下去。   “张爷爷身上脏,爷爷去洗个澡啊。”一侧的张春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立马把人小心翼翼地塞回宁汝姗怀中。   “容混……”张春突然想到岁岁还在边上,话锋一转,立马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容世子,麻烦给我一个房间,我想要梳洗一下。”   容祈点头,对着门口的侍卫说道:“带张大夫去……”   “报,死牢遇袭,青侍卫长受重伤。”就在此时,一个意识昏迷不醒的侍卫被两个人搀扶着走了进来。   “报,蒋家家眷被黑衣人劫走。”紧接着,是另外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第49章 初显   冬青被人送回来的时候, 当胸一箭,没入胸膛半枝长短,脸颊泛上诡异的红色, 唇色却开始泛出乌色, 意识已经昏迷不醒。   一个时辰前还见到他油嘴滑舌, 极力凑合人的媒婆样,一眨眼,就看到被人急匆匆地送了回来,一滴滴止不住的血顺着无力跌落在担架上的指尖落下。   一路蜿蜒盛开如红梅。   站在走廊处的宁汝姗眉间一跳, 移开视线不再看着那一路的血迹。   “你还愣着干什么, 快和我说说这几年的事情。”张春冷淡地自冬青身上收回视线, 摆着手要去赶宁汝姗回去。   “他会死吗?”宁汝姗轻声问到。   “必死无疑。”张春呲笑一声,“小子命不好,中了燕支奇毒乌颜, 那箭我看着像是有倒钩的,就是程来杏那老匹夫也救不活。”   宁汝姗瞳孔微缩, 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 你还要去管他的死活。”张春抱着已经睡过去的宁岁岁, 惊讶问道。   “张叔可以救他吗?”宁汝姗抿唇,认真说道。   张春一脸不悦地瞪着她:“可以,但我不想救。”   他就是这样冷硬,不通人情,蔑视人命的脾气。   其实宁汝姗早就知道他的性格,但也知道他会对自己好, 也只会对自己好。   若是以往,她就会顺着他的意思,说一句‘算了’, 但今日只觉得双脚沉重,连着嘴都张不开。   因为那人是冬青。   他笑脸盈盈地把她牵出宁家大门。   他让原本寂冷的宁府生活生动鲜红起来。   更是他护着她和岁岁出了遍地鲜血的榷场。   虽然他有些八卦促狭,整日做着冰人才爱做的事情,甚至还会让人尴尬。   可他是冬青啊,不是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是在她生命中留下浓重痕迹的人。   她蓦地揉了揉额头,只觉得眉间胀痛。   其实自娘亲死在自己怀中时,她便开始变的畏血,尤其是这样一点一点蜿蜒而来的鲜血,就像母亲嘴角一滴滴落下的血一般。   “你想我救他?”张春皱眉,“容祈对你不好,我当年救他可是在他身上……,不管不管,反正他身边的人我也一个都不喜欢。”   宁汝姗唇色微微发白,许久之后才慢慢说道:“张叔不愿意就算了。”   张春冷哼一声。   “那还不走。”他不悦说着。   “走吧。”宁汝姗抬脚,沉默地朝着厢房走去。   张春阴阳怪气地哼哼唧唧着,两条眉毛皱得越发紧了。   “箭上有毒,已经去请小程大夫了。”书房内,带冬青回来的袁令带着一身滚烫的煞气,直接穿着不曾换下,还带着血迹的衣服入了院子。   “蒋方逊被一刀毙命,三个黑衣人一人被侍卫长当场斩杀,一人被兄弟们擒获后咬舌自己,另外一个人重伤跑了,属下已经传令下去关闭城门,全程搜捕。”   说话间,冬青已经被人抬进屋内,程星卿直接被人扛了进来。   “是剧毒,但看不出是何毒。”程星卿把着脉他的模,严肃说着,“箭上带着倒钩,不能轻易动手。”   他眉心紧皱:“情况危险,若是我爹在还能有办法。”   屋内众人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容祈。   容祈嘴角紧抿:“去临安请程大夫,冬青的情况能拖一下吗?”   程星卿谨慎回道:“不好说。”   “没用,滚滚滚。”门口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带着满腔火气,“叫程来杏有屁用,他会什么,医不精,毒不通,学啥啥不行。”   容祈眼睛一亮,其实他听完程星卿的话,下意识就想到了张春,可转念一想到张春对他的厌恶,想必一定选择见死不救。   门口张春明明一脸即将喷涌而出的火气,但奇异一般克制着,只是那张嘴越发难听。   程星卿脸色难看,阴沉地盯着张春。   “怎么我说错了。”张春呛道。   “张爷爷,你是在骂人吗?”身后宁汝姗怀中抱着的宁岁岁揉着眼睛,带着几丝睡意,惊讶问着,声音软软的,就像一团棉花。   张春张开的嘴立马合上,脸上红白交加,嘴角都忍得抽搐起来。   “没,没呢。”他讪讪说着,强装镇定说道,“大人怎么能骂人呢。”   宁岁岁大声嗯了一声:“都不可以骂人的,要做乖乖的小孩。”   “嗯嗯,乖乖的。”张春敷衍地点点头,立马进了屋内。   屋内的众人就看着刚才还是炸/药的人瞬间就哑火了,甚至连着脸色都摆不起来,也是忍笑低下头。   偷偷掐醒宁岁岁的宁汝姗嘴角压下笑来,一抬眸就看到容祈正含笑看着自己,楞了一下,这才移开视线。   “张叔还是先看一下冬青吧,我带岁岁去午休了。”   张春背对着宁汝姗她们,胡乱地点点头,越发看着屋内混乱的一切碍眼。   “滚……一边去。”张春到嘴边的话,思及人还没走,便又梗着脖子咽了下去,“走走走,我看看。”   容祈抬眸看向门口的宁汝姗,上前对着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不可。”宁汝姗抱着宁岁岁侧身避开。   “冬青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容祈规规整整行了一礼,这才起身,“谢你请动了张神医,为他救治。”   宁汝姗眸光明亮清澈:“我也不忍心冬青就此丧命。”   “让人端盆热水来,金疮药白布都备好了吗?关门关门,吵死了。”屋内,张春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心急的袁令立马关上门,也没看到把世子也一同被关在门外了。   两人一开始便都是宁汝姗主动寻话题,他偶尔说几句,是以现在宁汝姗一旦不再主动开口,容祈一时间便连说什么都惶然无措。   两人相顾无言,这才各自移开视线。   容祈已经摸到七窍玲珑钉发作的规律,情绪不波动就不会发作,剩下的隐痛便可以忽略不计。   “岁岁不是要午休吧,带她去休息吧。”容祈沙哑着开口说道。   “嗯,世子在门口等着即可,张叔说可以救,一定是可以救的。”宁汝姗点头,正打算抱着宁岁岁离开。   宁岁岁趴在宁汝姗怀中,眼睛却是落在容祈的脸上。   “岁岁想和叔叔玩。”宁岁岁趴在娘耳边小声说着。   宁汝姗低头看她。   “叔叔可以抱抱岁岁吗。”宁岁岁眼睛还是落在容祈胳膊上。   容祈一直低垂的视线在此刻忍不住落在宁汝姗身上,目光中带着他也不知道的冀望,心神摇曳,身上的钉子立马在身体里兴风作浪。   那目光刺得宁汝姗莫名有种站立不安,但她还是轻声说道:“可以。”   宁岁岁眼睛一亮,立马伸手出来:“叔叔抱抱。”   容祈一愣,看着那双白嫩嫩的小手。   宁汝姗对她的主动颇为惊讶:“为何要他抱。”   她看着活泼好动,但对陌生人一直都很警惕,很少会黏上去撒娇。   容祈和她不过见过两次面而已。   丝毫没察觉出大人间心绪的宁岁岁讪讪收回手,捏着小手指,不好意思说着:“岁岁太重了,娘亲抱着累。”   “原来你是嫌弃娘了。”宁汝姗不由挑眉打趣道。   “才不是嫌弃。”宁岁岁大声说着,“其实是叔叔抱着岁岁很不舒服的。”   她皱皱鼻子:“他上次还用那个黑黑的长/枪岁岁这样提溜起来。”   她比划了一个动作,突然气愤起来。   容祈一愣,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是那日酒楼出事,她不管不顾地跑向宁汝姗,这才直接把长枪把人挑起来的。   没想到,年纪不大,还挺记仇。   “那你还要他抱。”宁汝姗更加不理解了。   宁岁岁扭头去瞅容祈,嘟囔着:“让他学一下抱岁岁,岁岁喜欢他,而且岁岁也想要摸摸他的枪。”   小孩子的喜欢总是这样直接简单宣之于口。   容祈看着她漆黑的眼神,心中微软。   这是他和宁汝姗的女孩。   只要这种隐晦,不能诉之于口的想法在脑海中一旦冒出头来便再也压不下去。   “不可以吗?”岁岁见两个大人都不说话,脸上露出失落之色。   容祈去看宁汝姗,他知道宁汝姗一定不想让他靠近宁岁岁,就如同她拼命要掩埋这个秘密一样。   隔断两个人的联系,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他虽然难过踟躇,但不会用这个逼宁汝姗就范。   三年前的那场大雪就像一道鸿沟,划断两人之间脆弱的那根红线。   他也曾在榷场时犹豫,是不是互相形同陌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直到那日看到纣行对着她心口射出的那一箭。   他在那一刻似乎回到那夜相国寺大雪的那夜。   看不见,走不了,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心中对着那点隐约已知的未知而惊惧惶恐。   他明明得到过她,可最后都要经历失去。   每一次失去,都是永别。   在那一刻五脏六腑都在那尖锐鹤唳声中撕裂凌迟,原来七窍玲珑钉的疼真的不算什么。   幸好,那年她选择船运。   幸好,大白鹅勇敢飞出。   ——他不能失去她。   他在那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清晰热烈。   那簇火苗,那只麻雀,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在他心底留下一个近乎炙热的痕迹。   若是不碰,他还能状若无事地生活下去,可一旦被触摸,那便是再也压抑不住。   若是三年前是她一直在靠近他,最后失望而归。   那这一次,他便选择自己靠近她,期望能获得一点火光。   宁汝姗犹豫片刻,对着容祈说道:“你身上的伤?”   “不碍事,岁岁很轻。”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   岁岁立马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自己找个位置,笑嘻嘻说道:“岁岁其实也很轻的。”   “确实,还没那杆长/枪重。”   宁岁岁抱胸,拉下脸来:“哪有。”   “那长/枪可有八十一斤重。”宁汝姗失笑,“怎么,岁岁已经有八十一斤了。”   “那岁岁有几斤啊。”宁岁岁歪头问道。   “二十三斤。”   “咦,和鹅鹅一样重啊。”她笑了起来,格外高兴。   “那娘有八十一斤吗?”   她又问着。   宁汝姗点头:“自然有。”   “那娘多少斤啊。”宁岁岁好奇追问。   “娘怎么知道。”宁汝姗失笑。   宁岁岁失望地哦了一声。   “一百多一点。”   容祈见不得她小孩失落,不由脱口而出。   宁汝姗一愣,眸光不由落在容祈身上,震惊到连着耳朵蓦地泛上红意。   容祈反应过来,这才觉得失礼,顿时也颇为窘迫,低声解释道:“是那日上船时……不小心……”   他自小就力大无穷,那杆长/枪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久而久之甚至让他对重量极为敏感,所以当时抱着一个宁汝姗和岁岁上船几乎立刻就颠出重量了。   他刚才一直沉默地听着她们母女颇为幼稚的对话,心中翻滚的,不受控制的情绪甚至还奇异地安静下来,这才下意识算了一下。   “哇,娘比长/枪还重耶,叔叔你抱得起我娘吗?”宁岁岁天真无邪地问道。   这话简直像一把火,烧得两个大人只剩下窘迫和尴尬。   “还不去睡觉。”   “去看长/枪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   被莫名呵斥了的宁岁岁呆呆地看着他们,一脸不解:“啊,所以岁岁要去哪里啊。”   “去睡觉。”   “去书房。”   不曾想两人再一次异口同声地说着对方的答案,一时间气氛更加僵硬了。   就在此刻,张春满身是血地打开门,结果一抬头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脸色立马僵硬,便又顾忌着宁岁岁,便把火全都朝着容祈泼去。   “别人在鬼门关,你是站在鹊桥吗,一直听着你跟麻雀一样絮絮叨叨,吵死了。”   “你抱着我家小姑娘做什么。”他看到岁岁坐在他胳膊上,气得直瞪眼。   容祈早已习惯他的冷嘲热讽,甚至连着更难听的话也都挺听过了,闻言只是激动问道:“冬青的毒也解了?”   “解了。”张春抬了抬下巴,颇为得意地矜持一笑,“小事,不过区区乌颜。”   “多谢张大夫。”容祈认真道谢。   “不必。”张春丝毫不承他的礼,“若非看在丫头的面上,我可不会没事救人。”   他冷笑着:“这可是大魏密院的毒,少和我家丫头站一起,没事就会拖累她,晦气。”   张春的话就像一把刀,猝不及防捅了容祈一刀。   容祈下意识看向宁汝姗,似乎想要看到她的反应。   “张叔也累了,不如和岁岁一起去休息吧。”   宁汝姗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只是上前从他怀中接过岁岁,带着张春,扭头朝着客房走去。   宁岁岁失望地趴在她怀中,对着容祈挥挥手。   至始至终,宁汝姗都不曾再看他一眼。   “世子,我们抓到的人尸体腰间有一只鹰爪。”袁令捧着那只带血的长箭,厉声说道,“一定是纣行那个疯子干的。”   容祈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这才揉了揉胸口被压抑许久的剧痛。   “纣行为何要杀大燕的金州刺史、京西南路副都总管。”他问,“他是疯子却不是傻子。”   “榷场一事已经激情民间暴怒,此刻还多此一举,冒着被暴露的危险去查一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人。”   袁令怔在原处,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有人假冒。”他犹豫说道,“那是谁?”   “谁现在最想蒋方逊死。”容祈回了屋内,看着冬青失去血色的面容,眸中暗光涌动。   “难道是曹忠。”袁令谨慎说着,“蒋家所有账本都已经被世子清算了一遍,蒋方逊在金州十年,贪污数百万两白银,可去向都不知所踪。”   “可那账本上没有明确的送人名单,现在动手不是就暴露了吗?”他皱眉质问着。   “所以蒋家人不是都被掳走了吗?”容祈缓缓说着,朝着屋内走去。   “若真的是曹忠狗急跳墙,可为何是纣家人出面。”袁令突然神色大变:“世子是说曹忠通……”   敌。   那最后一个字被他咽了下去,只留下惊恐的神情。   容祈揉了揉脑袋:“最后一个黑衣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蒋家家眷,务必要找到。”   “是。”   “我等会要写一份信,快马给临安送去。”   冬青一倒下,所有事情便又回到容祈身上,他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把原本慌乱的情形立刻控制在手中   “纣行现在还在榷场吗?”他最后问道。   “是。”袁令双拳紧握,“那畜生把所有人的尸体都一把火烧了,还把整个榷场都掀了,似乎在找东西。”   “找东西?”容祈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找到了吗?”   “因为没找到任何东西,纣行一怒之下,把自己的亲卫都杀了三个。”袁令对此颇为齿寒地说着。   现在纣行的举动分明是背后魏帝的意思。   人人都说韩相留下一笔粮草兵器,可谁也没见过,这是一个无风起浪的传言,可偏偏两国却都深信不疑。   为此已经明争暗斗多年,可谁也没有得到过那个传说中的东西。   韩相走后,韩家的势力大都被瓦解,剩下的全都归于沉寂。   那股势力曾在正乾十八年。也就是他一力主张第三次北伐的时候短暂归附于他,但随着博望事件后又沉默下来,这些年又慢慢出现在容祈府中。   人人都以为安定军是容家的,却不知安定军的前身是韩诤一手建立的,后来随着一系列的变革被容家收容。   这么多年来,他隐约摸到一点韩相的计划,可管中窥豹,不知全貌。   那个计划比自己想的还要大,还要远,他原先以为只是牵涉到安定军,便一直韬光养晦,可这三年来,他开始一步步接近大燕中心,便发现这个计划也许比自己想象的各位复杂。   他从来都不只一样东西。   若韩相真的保存了这么一大笔东西,必定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和一个安全的地方。   安定军在他手中,按其他的东西肯定就在其他人手中。   “去查张大夫为何会如何狼狈出现在金州。”他突然低声说道。   当年张春离开临安,他曾让冬青查过他的去处。   冬青说是朝着南边走了。   他记得正乾二十四年秋,宁汝姗走的前半个月,张春也曾消失过一段时间,直到二十五年春,也就是上容府给他治病时才回来。   若不是程来杏意外提起,谁也不知道张春也曾受过韩铮恩惠,更别说就张春这样狂傲自大,目下无尘的性子,大部分就算知道他受过恩惠,大概也不会报恩。   可,张春是这样的人吗?   不,他不是。   不然也不会压着性子,隐姓埋名到宁府照顾梅夫人和宁汝姗十五年,不然也不会为了给宁汝姗报仇,给他下了七窍玲珑钉。   他看似放纵,不顾道德约束,礼法控制,其实骨子里最是江湖义气,重情重义。   若是这样的人,至今还在保护一个秘密似乎也顺理成章。   只是到底是什么?   —— ——   客房内,张春洗漱干净,喝一杯热茶,这才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宁汝姗安顿好宁岁岁这才掀帘从内屋出来。   “张叔怎么在金州?”她为他倒了一杯水,笑问道。   “我当年匆匆忙忙回了临安,不曾想和你错过了,后来医好容祈的眼睛就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来到金州了。”张春笑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来,塞到宁汝姗手中。   “我新寻的玉,你看看这成色。”他得意说着,随后一拍脑袋,“对了,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一个棋谱。”他沉声说着,“我当年就是被困襄阳这才回临安迟了。”   宁汝姗捏着玉的手缓缓收紧。   “宁翌海把一个棋谱交给我,说是给你的。”他在自己乱七八糟的包裹里摸了摸,最后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诺。”   她小心接过那本棋谱,抚干净上面的折痕,打开第一页,上面另附了一张纸,被规整得整整齐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诗——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咦,这不是你娘当年在梅园念的一句诗吗?”   张春眼尖,不解说着:“正乾元年,当今官家那个死老狗被困海上,韩相联同几位将军把人救出来,你娘一时醉酒念出来的,从不曾流传过呢?”   “他写你做什么?”   宁汝姗看着书皮上端正雅致的字,眼底泛出一丝潮意:“不是给我的,是给我娘的。”   张春一愣。   “我娘才爱下棋。”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敢回想正乾二十四年的所有事情,甚至是二十五年春日的事情,她不曾经历过离别,却一夕之间被迫面对分崩离析的现实。   她喊了十五年的宁翌海,不是她亲爹。   一直对她不加颜色的娘却用自己的性命给她谋取一条生路。   多年来一直在世人口中,色彩悲壮的相爷是她亲爹。   前十五年的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荒芜,甚至在真相被迫剥落时,逼得她不得不远走他乡,可今日看到这句诗,似乎所有的一切才恍然发觉真得都过去了。   “你,哭了啊?”张春半张脸趴在桌子上,从下而上看着她,眉毛皱起,担忧问道。   “没呢。”宁汝姗眼眶泛红,却没有落泪,只是笑着说,“只是觉得真快,都三年了。”   张春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过去了过去了。”他喝了一口水,嘟囔着,“都会好的。”   “张叔每三年就出一趟远门,若是算上正乾二十四年到现在也该出门回来了,之前去了襄阳,今年怎么在金州。”   宁汝姗的声音随意响起。   “张叔怎么总是在边境徘徊。”   张春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水来。   他悄咪咪地抬眸去看宁汝姗,就见她笑脸盈盈地看着自己。   “一身烟火味,如此狼狈,想必旅途艰难。”她慢条斯理地问着,温温柔柔。   张春垂眸,随口打发着:“就随便逛逛,结果碰上匪徒了,哎,我就是出去玩了,哪有什么事情。”   “张叔不愿说也没事,只是希望张叔能保护好自己。”宁汝姗笑着说,“怀璧其罪,榷场就是因为关联韩相才出事的。”   张春神色僵硬。   宁汝姗神色凝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榷场会这样?”   “人人都说榷场里的早已是死人,早死晚死毫无区别,可他们不是啊。”   “他们是三万多活生生的人。”   张春不笑的时候,日光落在他脸上,让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刻繁杂,不可亲近,甚至有些毒辣。   “你从榷场来是吗?”   夏日的光落在屋内荡开金色的尘絮,屋内安静地只有浅淡规律的呼吸声。   “若不是容祈把我和岁岁从榷场救出来,我和岁岁早已葬身火海。”   “当我现在往回看以前的事情,很多事情都开始有迹可循。”   “我娘为何每年冬天都要大病一场。”   “我娘和我爹总是奇奇怪怪的。”   “明明你平日里连动都懒得动,为何你三年就要出一趟远门。”   “若你当年是去榷场在中途去往襄阳,时间上才说得过去被困住。”   “我一直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只希望求个平安。”宁汝姗苦笑,“可我现在发现,这件事情不在我手中解决,以后便要落在岁岁头上。”   张春盯着内屋的那道帘子,床上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小包。   “她还这么小,我娘当年就是不愿意把事情落在我头上,这才一直活到现在,我以前不明白,现在有了岁岁,我才知道,若是我,我也会这样。”   “我不想再退了。”   宁汝姗长叹一口气,命运总是出奇得相似。   “王锵竟不说你就在榷场?”张春突然咬牙切齿地说着,“亏我还如此信任他。”   “你知道王锵?”   “自然知道,那只小兔子。”张春冷哼一声。   “我不是不愿和你说,说我不知道如何说,因为我知道的也很少,当年韩相布下春晓之约,一共安置了五个人,我和王锵为一,我与他以面具为盟约。”   张春抹了一把脸,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   “起先一直都很正常,大家都等着一个时机。”   “春晓之约是韩相早有预谋的事情,只可惜到最后没有时间了,这才在临死前匆忙分给五人,人人都只要守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等待那声鸟啼时,就是我们出现的时候。”   “但直到泗州关闭,我们才知道,竟然有人叛变。”   “三个榷场各有各的作用,如今金州覆灭,泗州关闭和西和州早已复杂,但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宁汝姗瞪大眼睛。   “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张春咬牙切齿地说着。   “那你去榷场是为了确定你的东西还在吗?”宁汝姗低声问道。   “嗯,在的。”张春冷笑一声,“一群废物怎么能找到韩诤的东西。”   “只是银钱不见了。”他皱眉,奇怪说着,“奇怪,那么一大笔钱去哪了?”   “钱?”   “榷场就是为了金钱流通才设立的。”张春解释,“大概在六百万白银左右,这么大一笔钱,可我没在红楼找到太多钱,难道被纣行搬走了。”   宁汝姗沉默片刻:“是不是在我这。”   张春惊讶。   “王锵每年在岁岁生日时都会送了整整三十箱的礼物,里面除了金银珠宝就是白银,之后招摇过市,恨不得昭告天下,然后在第二日就用岁岁的名字在金州来往银号存钱,三年时间,岁岁账上的钱银已有六百万之多。”   “我一直不愿收,但王锵难得态度坚定。一直跟我说是有大用处的。”   “我原先以为是怕两国交战,这才提前备下。”   “现在看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   情况峰回路转,惊得张春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嗯?”他眉毛皱起似蜈蚣,瞪着那个在床上翻滚的小孩。   原来他刚才抱着六百万白银走了一路。   那他之前刀里来,雨里滚的罪不是白受了。 第50章 煮面   张春拎着还没睡醒的宁岁岁, 眉头紧皱:“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钱。”   宁岁岁打着哈欠,抱着小手臂,认真说道:“岁岁没钱。”   “怎么会没钱, 你不是最有钱吗?”张春把她搂在怀里, 笑眯眯哄道, “带爷爷我去看看。”   “岁岁没钱!”宁岁岁苦恼地皱眉,揪着腰间扁扁的荷包,也跟着扁了扁嘴。   “天色也不早了,我请张叔去外面吃饭吧。”宁汝姗把宁岁岁解救出来, 笑说着。   天虽然还未完全黑下, 但驿站已经华灯初上, 灯笼烛火挂满全部走廊角落,护卫每隔一炷香就要在院门口经过。   金州常年经受战乱,一直依靠着榷场才能发展起来, 但一直都是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的样子。   如今榷场被毁, 纣行的十万大军又大摇大摆地在汉水横行, 金州和均州的军防在蒋方逊手中一直没有任何发展。   容祈只能漠视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横行霸道, 幸好金州事多,冬青重伤不能协助左右,这些繁杂的事悉数又回到他手中,这才阻了他对大魏的厌恶。   官方如何不论,民间百姓素来坚强,恢复生机也比寻常地方要快, 榷场之事发生半月后,金州大街又开始热闹起来。   “算了,今日我也累了。”张春拒绝了这个建议, 挥挥手,“明日我带岁岁去吃饭,今日我先休息,早上那群小伙子连椅子都不知道给我送一下,就知道围着那个半死人。”   他坏脾气地抱怨着。   “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兄弟受伤自然顾不上,张叔别气了,我等会做个糕点给您端过来。”宁汝姗软声安慰着。   张春摆着的臭脸这才缓和下来,嘟囔着:“还是我家丫头贴心。”   “岁岁也想吃荷花糕。”宁岁岁咽了咽口水,踊跃说着。   “张叔不如先去休息一下,我等会再让人送个锅子来。”宁汝姗贴心说着。   “不睡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怎么睡得着。”张春眼睛落在岁岁身上,亮晶晶的。   宁岁岁捏着手指,扭头不去理他。   “害,怎么还有脾气。”张春吃惊,“我以前怎么逗你,你都不会生气的,怎么不像你。”   宁岁岁搭着宁汝姗的手臂,严肃皱眉。   “胡说,岁岁最像娘亲了。”   “我是我,岁岁是岁岁,怎么会一样呢。”宁汝姗安抚着拍了拍宁岁岁的背,“张叔先歇一会吧。”   张春闹了一天也是累了,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宁岁岁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说道:“我可以去找坏叔叔玩吗?”   “岁岁很喜欢他嘛?”宁汝姗站在十字路口,低声问道。   “不知道耶,但岁岁对他很好奇。”她年纪小,但说话已经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看娘的眼光都不一样,跟王叔叔不一样,跟白叔叔也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岁岁就是很想靠近他,跟他说话。”她大人模样地长叹一口气,“虽然他吓过岁岁,还把岁岁这样挑起来,还不理岁岁,还总说奇奇怪怪的话。”   “但岁岁就是很想和他一起玩啊。”宁岁岁哀怨地皱着眉,捏着手指,“他救过岁岁,岁岁就不和他计较了,如果他把那把大/枪/枪给岁岁玩,岁岁就决定喜欢他了。”   宁汝姗看着面前天真的女孩,似乎透过这种稚嫩的脸看到更远的人,   这就是血缘的羁绊吗?   哪怕岁岁在此之前并未见过容祈,但还是对他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要知道,当年白起和王锵可是连哄带骗,送吃的送玩的,才能和岁岁有现在亲密的关系。   “岁岁可以找他玩吗?”宁岁岁歪着头问道。   “可世子现在可能很忙。”宁汝姗无奈解释着。   冬青还在昏迷,蒋方逊身亡,蒋家人消失不见,每一件都是蓄势待发的急事。   “哦。”宁岁岁失落地嗷了一声,随后又体贴说着,“那等世子叔叔不忙了,再去找他玩。”   “我们去做荷花糕吧,岁岁给娘烧火。”她笑眯了眼,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娘俩在厨房里忙活了半个时辰这才做好一屉荷花糕。   宁岁岁从草垛里爬出来,整个人都黑仆仆的,一笑起来就露出一个雪白的牙。   “不小心把火烧大了。”她抹了一把小花脸,踮起脚去看装好盘的糕点,“岁岁可以先吃一个吗?”   “不行,太烫了。”宁汝姗装了三个碟子,这才放进食盒里,“走吧,去找张爷爷。”   宁岁岁乖乖伸手牵住她的手朝着内院走去。   两人走了一半,就在拐弯处差点撞到一人,宁岁岁直接撞到人腿上,然后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宁汝姗抱起宁岁岁这才发现面前之人颇为眼熟。   “夫人!”   “对不起对不起。”袁令是容祈放在外面处理事情的人,对宁汝姗和世子的关系虽不及冬青了解,但也一直略有耳闻,“属下袁令。”   “没摔伤吧。”他不好意思说着,“忙着办世子说的事情,等会还要去给世子找点填肚子的东西,刚才走得急了点。”   宁岁岁一向是摔倒了也不哭,只是会整个人变得呆呆的,配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显得有些可怜。   袁令越发不好意思。   “没事的,你去忙吧。”宁汝姗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便笑说着,“小孩子皮实,没事的。”   “真的不好意思,等我忙完了,一定给小姑娘道歉。”袁令也是着急,对着宁岁岁认真道歉着,这才转身离开。   宁岁岁点点头:“没关系,岁岁不疼。”   “打扰了,世子还未吃饭。”他抱拳,准备转身离开。   “咦,世子叔叔还没吃饭吗?”宁岁岁突然回神,惊讶说着,“我们去给叔叔送糕点吧,反正冷了也不好吃。”   袁令连连摇头,脱口而出:“不用,我去……”   他突然停在原处,到嘴边的话锋一转:“好啊好啊,夫人做了糕点吗,世子最爱吃糕点了。”   “哎,没了老大,我们这些粗人也不知道如何照顾世子。”他立马唉声叹气,可怜兮兮地说着,“世子午饭没吃,差点连着晚饭也误了。”   他悄咪咪地觑了一眼夫人。   “我给袁侍卫一叠糕点,袁侍卫帮忙送进去吧。”宁汝姗算是明白,这个袁令和冬青当真是连着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样的。   “这……”袁令盯着食盒,搓了搓手,抬眸真情实感说道。   “不是属下推辞,实在是还要去外面一趟,蒋家人到现在还没一点消息,纣行的船也不知怎么的,一直在逼近金州,我得去安排安定军,以备不时之需。”   “我也不敢劳烦夫人,不如夫人先放在自己的屋子,等我回来再去寻您。”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   “算了,我给世子送去吧,虽是夏天了,但糕点冷了也不下口。”宁汝姗微微叹了一口气。   袁令连连点头,脸上笑意越发殷勤:“有劳夫人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门窗上还倒映着不少人的影子。   没多久,大门便打开,涌出一批人来。   宁汝姗带着宁岁岁避到一处,宁岁岁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鱼贯而出的人,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佩剑,她看得眼睛都亮了。   “岁岁的小剑剑还在家里。”宁岁岁见人出了大门,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岁岁也想要。”   容祈刚处理好金州的银钱问题,蒋方逊贪了不少银子可都不曾查清来龙去脉,便都不能用,金州的财政一下就紧张起来。   里面是金州到处都是银骷髅要补,税务月俸每一件都是大事。   外面纣行虎视眈眈,军备也要重整,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钱,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他正头疼时,只觉得胃一阵抽搐,疼得他压住胃这才止住难受,正打算喝一杯水压压,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宁岁岁。   他下意识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影在门框上。   “世子。”宁汝姗的声音紧接着在耳边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容祈一愣,不曾想宁汝姗会主动来找他,盯着那个影子好一会儿,这才轻声说道:“进来。”   大门被推开,宁汝姗端着食盒出现在自己眼前,烛光摇曳,落在她青色的裙摆上,闪着金色的毛边。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站在门的人,眨了眨眼睛,强壮平静地问着,:“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听袁侍卫说,世子中午没吃饭,现在连晚饭也没吃。”宁汝姗拎着手中的食盒,却像整个书桌堆满了东西,账本和折子胡乱摊开,一本叠着一本,满到连放个吃的东西都没地方。   容祈连忙把摊开的东西拢归到一处,随意地叠着,无奈说道:“金州烂摊子多,接连没了文武首官,所以事情也多。”   宁汝姗把手中的糕点放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世子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糕点来来回回耽误了许久,也有些凉了,她准备给他倒一杯水,却发现连着茶壶都是空的。   “忙着忘记了。”他解释着。   他一向不喜欢人伺候,之前这些东西都是冬青准备的,现在冬青一倒下,整个日子就过得混乱起来。   宁汝姗放下空荡荡的茶壶,把悄摸摸那高点的岁岁抱起来放在椅子上,突然叹了一口气。   容祈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局促,但还是强装镇定:“我现在让人烧一壶来。”   “罢了,世子这里有厨房吗?”宁汝姗把他手边早已冰冷的茶拿走,低声问道。   “有。”   “世子从中午都没进食,还是要吃些易克化的东西,糕点是江米做的,有些硬,填一下肚子还行,若是吃多了,晚上会难受的。”   她摸了摸宁岁岁的头:“岁岁在这里坐一会,我给世子做一碗面。”   容祈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汝姗。   “我与您的私事,与您为金州拼命不相干。”宁汝姗云淡风轻地笑说着,“世子能为民如此,我未世子做一碗面也算是赚了。”   容祈原本的喜悦不由慢慢沉寂下来。   “岁岁也想吃。”宁岁岁捏着糕点一口口咬着,闻言又馋起了热腾腾的面汤。   “嗯,好,那你在这里要乖乖的,不要乱动桌子上的东西。”宁汝姗点了点她的鼻子。   屋内很快就剩下容祈和宁岁岁。   宁岁岁吃了一块糕点就不吃了,要把肚子留着面。   “世子叔叔,你怎么不吃啊。”宁岁岁话唠,溜达到他的腿边,仰头问道。   容祈把人抱在腿上:“你怎么不吃了?”   “娘的面很好吃,我给面留肚子,不如就吃不下了。”宁岁岁摸了摸肚子,“这个糕点是我娘做的,很甜很好吃的,你吃吃看。”   容祈一早就知道糕点是宁汝姗自己做的。   “你爱吃糕点?”他问道。   “爱吃啊,还喜欢吃糖葫芦,喜欢吃所有甜甜的东西,可惜娘不喜欢,娘喜欢吃辣的,思思姐姐每次煮饭都要煮两个味道。”宁岁岁盯着那叠糕点,不知不觉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实在是没忍住。   容祈掏出帕子给她擦着手。   “这个字我认识。”宁岁岁惊讶地指着帕子下方的字,高兴说着,“‘姗’娘的字呢,白叔叔教过我。”   “白起与你关系很好。”容祈也不知咋的,突然冒出一点酸意。   “好啊,他会带岁岁买好多小剑剑,给岁岁买吃的,而且还让岁岁不用读书。”她摇头换脑地说着,“他对娘也很好的,还会陪娘一起酿酒,陪娘去买东西,哦,还会打坏人。”   容祈低眉,看着面前天真无忧的人,突然舔了舔后槽牙,争着一口气:“我也可以。”   宁岁岁不解其意,只是莫名觉得好笑。   “岁岁也可以啊。”   “岁岁可以什么?”宁汝姗动作很快,只是下了一碗晚阳春面,还没见门就听到岁岁傻傻的声音,不由笑问道。   “岁岁也不知道,但是叔叔刚才说可以,那岁岁也要可以。”她跳下容祈的膝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宁汝姗抬眸去看容祈。   只是一个平静的疑问视线,容祈却莫名有种被人窥探到秘密的感觉,原本心中的那种酸涩不甘心,瞬间成了此刻的不好意思和尴尬,只好故作平静地说着:“随便聊天而已。”   宁汝姗本来也没打算等到一个答案,看了半天书桌无奈说道:“吃面怕脏了书桌,世子不如来这里吃吧。”   她把面碗放在茶几上,和糕点一起并排放着。   “来这里吃吧。”   “岁岁的呢,岁岁的呢。”宁岁岁努力张望着。   “有你的,不过你这碗里没煎蛋,现在天色晚了,而且你刚才一定吃了不少糕点,吃点面就行了,可以吗?”宁汝姗仔细解释着。   宁岁岁被人抱到椅子上,晃着两条小腿,听话地点头:“好的啊。”   容祈自书桌后走了出来,坐在宁岁岁对面,看着那碗阳春面,温热带着烟火气,明明只有几根青菜和一颗蛋,但他却觉得赏心悦目,是再也不过的豪华盛宴。   他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香味,这才小心地吃进第一口。   热情熨帖着他隐隐发疼的伤口,却又让他滋生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吃吧。”宁汝姗看着书桌上乱糟糟的动作,实在没忍住,“我可以帮世子理一下这些东西吗?”   “我不会看的,只是想把账本和册子,还有书籍都分开叠放。”   她还强调着一口。   容祈吃了几口,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不舒服的胃终于得到了安抚。   “不碍事,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了,只要把书皮标着红色的账本单独放起来就行了。”他说,“都是金州的事务,对内对外都牵扯众多,不得不谨慎。”   “不是故意这么乱的。”他多说了一句。   “娘可爱干净了,有次白叔叔偷偷去酒窖里偷酒喝,结果弄乱了酒的位置,娘可生气了。”宁岁岁没心没肺地嘲笑着。   “你的脸怎么这么脏。”容祈有心多问点白起的事情,但又碍于宁汝姗在后面,只好假装无所谓地岔开话题。   “刚才给娘烧火,弄脏了。”宁岁岁不屈小节,直接用衣袖摸了摸,嫩粉色的衣袖立刻染上黑色,她还高兴地咯咯直笑。   “宁岁岁。”宁汝姗阴恻恻地喊着。   宁岁岁心虚地藏起袖子,立马低头吃面。   “没事的,明日带你去挑衣服。”容祈笑说着。   宁汝姗理好了桌子上的东西,走到宁岁岁边上,皱着眉瞪着她的袖子,越发难受。   “娘的脸上也有东西啊。”宁岁岁一抬头,立马说道,“白白的。”   容祈抬眸去看,就发现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面粉。   宁汝姗伸手去擦。   “呀,又黑了。”宁岁岁惊讶说着。   原来宁汝姗的手指染上了一点黑炭,一时间脸上黑白交加。   “大花猫。”宁岁岁幸灾乐祸。   宁汝姗去找帕子,却发现帕子不见了。   一方帕子落在她面前。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帕子,右下角甚至还绣着一个字。   帕子被洗得发白柔软,可见是经常在使用的。   这是她的东西。   “擦擦吧。”容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宁汝姗抬头去看他,正好和容祈的目光撞在一起。   幽暗漆黑的眸光在烛火摇曳中如海般令人沉迷,尤其是他沉默而深情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近乎拉着他人与他共同沉沦。   他本就长得好看,尤其是双眼恢复明亮后,那种俊美就多了一点凌厉孤傲的冷感,眉毛飞扬,鼻眼落在锋利的轮廓上,让他似乎如利剑出鞘划破长空。   那种无需说话便足以动人的美色,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足以让人混乱到不能自拔。   宁汝姗不由后退一步。   “或者我让亲卫打盆水来。”容祈见她迟迟不肯接过去,嘴角微抿,缓缓收紧手指,把帕子握在手中。   “不用了,我用袖子就好了。”宁汝姗抬起袖子直接避开他的视线,在脸上胡乱地擦一下。   “这里还有。”容祈想伸手替她擦干净,复又克制着自己,只是指了指她颧骨的位置。   宁汝姗思绪还未回归,下意识侧首靠近他,问道:“哪里?”   冰冷的手指在温热的脸颊上轻轻划过。   两人各自僵在原处,一人后退一步,一人收回手。   “没了。”容祈在那一刻,五脏六腑同时剧痛,可偏偏大脑还在眷恋着这样的温热,让他在冰火两重天内挣扎,到最后只能哑声说着。   聒噪的宁岁岁难得没有说话,从碗中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一脸严肃地盯着面前两位大人看。   “你们聊得还挺开心啊,是想饿死我嘛。”   门口传来一个虚弱的,咬牙切齿地声音。   宁汝姗呀了一声,连忙道歉:“对不住张叔,我,我……”   “对不住张大夫,是我亲卫不懂事把,她请来的,我让人重新给你做晚膳。”容祈及时出神,替她解释着。   张春气得直喘气,瞪着宁汝姗,又厉眼扫向容祈。   “你还靠近她,你是嫌还不够疼吗?”他冷冷讥笑着,冰冷而狠厉。   容祈不说话。   “什么意思?”宁汝姗察觉出不对,敏锐问道。   “哼。”张春对着她不悦地轻轻冷哼一声。   “张爷爷别生气。”宁岁岁捏着一块糕点,哒哒跑过来,仰着头,软软说道,“吃糕点好不好。”   “别人吃热面,我吃冷糕。”他阴阳怪气地说着,“看来确实是年纪大了。”   宁汝姗讨饶:“我明日请张叔吃饭。”   “哪能啊,劳烦我家大忙人。”张春拎起宁岁岁朝外走去,“回去回去,呆一起干嘛。”   “阿姗。”   一个低沉的身影在身后响起。   “我可以这么喊你嘛?”   宁汝姗扭头去看他。   清冷疏远如天边云的人一旦降落似乎便让人多了丝诚惶诚恐。   她听惯了这人的‘宁汝姗’,此刻听着这声‘阿姗’,瞬间只觉得恍惚不可思议。   “我曾以为我与你还有很多机会,但我一次又一次错过了。”   容祈很难轻易跟人开口说起这些话,可今夜大概是那碗面太过温暖,那指尖的温度太过柔软,让他冷硬封闭的心在此刻微微打开一个口子。   “世子。”宁汝姗避开他的视线,“不必如此。”   “还不走!”门口传来张春抓狂的怒斥声。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世子还是唤我宁汝姗吧。”   一个亲密的称呼,就会想逐渐滚烫的水,能生生让人沉沦,万劫不复。   容祈看着她逐渐离去的背影,突然伸手按住心脏。   每一次见面都是折磨,可每一日依旧想着若是重逢。   撕心裂肺的疼依旧阻止不了他一步步靠近。   她曾是他的光,如今成了一颗相思药。   —— ——   “这个我也要!”   “这个要。”   “甜的辣的都上了。”   “酒全都给上了。”   张春豪迈地把酒楼里的菜都点了一遍,跑堂的从一开始的高兴到后面的惊骇,就连着坐在对面宁岁岁也从一开始的兴奋到现在的愁眉苦脸。   “娘,我们会没钱吗?”她小声问道。   宁汝姗失笑:“当然不会。”   张春冷哼。   “张爷爷可是最是好脾气了,吃了这些东西就不会生气了。”   “谁说的啊!”张春瞪眼反驳着。   “吃了这么多东西,还有肚子生气啊。”宁岁岁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惊讶问道。   张春一肚子的气,在听到她天真的反问瞬间语塞。   那股子气立马就跟漏气一样消了下去。   “哼,丫头也变坏了。”他又气又急,不悦地嘟囔着,只好直接拍开一坛子酒喝了下去。   很快桌子上就上满了菜,三人拿起筷子各自吃着。   宁岁岁话多,是不是要说话。   张春一边说一边吃,他饭量极大,一桌子的东西在他的扫荡下,很快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宁岁岁张大嘴巴,不停鼓掌夸着:“张爷爷好厉害啊。”   “哇,吃完了啊。”   “哇,酒也喝完了。”   宁汝姗不会喝酒,只点了一盏茶悠闲地喝着,突然目光一凝,盯着一家面瘫上的一个褐色麻衣的人,面容平淡无奇,额头正中带着一点受伤的红痕。   她忍不住仔细盯着那人,脸上先是露出一点疑惑沉思之色,紧接着突然脸色大变。   “让开让开。”街头传来兵甲混乱的声音,街头有人抬着几具尸体,冲冲跑着,路面上一滴滴血从白布上落了下来。   “安定军办事,让开。”   袁令满头大汗,大声喊着。   “面摊里的褐衣男人。”在袁令经过面摊的时候,宁汝姗突然高声喊道。   袁令一愣,下意识朝着面摊看去,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道褐色身影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   “阿宽带尸体回去,所有人追。”   他反应极快,立马吩咐着,同时朝着那可以人飞扑而去。   “怎么了丫头,与你有仇。”张春咬了一口炸物,漠不关心地随口问道。   “一个应该死了的人。” 第51章 研磨   金州早已被安定军团团包围, 袁令一声令下,很快就带着人前后围堵,在一个小巷中把那个人逮住了。   “是你!”袁令眼疾手快, 直接卸了人下巴, 免得他咬毒自尽, 这才得空仔细看他的模样,这一看顿时心中一惊。   死牢暗杀共有三人,其中还有一人重伤逃脱,正是眼前此人。   他掀起那人腰间的复议, 露出赤色鹰翅。   “怎么是鹰翅, 不是鹰爪。”   鹰翅负责传递消息, 鹰爪才负责刺杀。   被抓那人被压在地上,闭上眼不说话。   “哼,现在少说点, 等会有你哭的。”袁令拎着他的衣襟,狠声骂道。   那人抖了一下, 但还是强忍着不说话。   “带回去。”   “可惜了, 差一点。”小巷内传来一个幽深的声音。   袁令站在巷口沉默着, 夏日刺眼的光落在眉间,刺得他不得不闭上眼,他犹豫了片刻,没有随着属下回驿馆,反而转身朝着宁汝姗所在的酒店而去。   “夫人。”他上了酒楼,对着宁汝姗恭敬行礼。   张春不悦:“什么夫不夫人, 与你又不熟。”   袁令委屈地小声解释着:“听说,还未……和离。”   “嗯?”张春一愣,咬着肋排的嘴停在远处, 扭头不解地去看宁汝姗。   宁汝姗抿唇:“当时事出匆忙,我会把这个事情处理好的。”   张春皱眉,一张脸青白交加,突然咬牙切齿说道:“我怎么感觉不太好。”   容祈那崽子看人的眼神,他每次都觉得不对劲。   分明是余情未了。   “那混蛋。”他猛地拍了拍桌子,震得桌子都动了动。   正准备偷偷喝酒的宁岁岁被吓了一跳,差点把酒杯带了下来,往自己脑袋上砸。   袁令眼疾手快抓住卑职,用手按住溢出的酒水,一滴也没落在宁岁岁头上。   “姑娘小心。”他低头看着这个肖像夫人的小孩,连着声音都忍不住温柔下来。   他这一看,突然发觉这小孩的轮廓竟然还有点像世子。   可这位小姑娘看上去好小,可夫人离开都三年了。   他心中眨眼间闪过无数心思。   身形幼小的宁岁岁眨眨眼,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埋着脸,躲回宁汝姗怀中。   “谁是你家小姑娘。”张春嘀嘀咕咕着,粗声粗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袁令把手中的酒杯重新放下,这才小声询问道:“那人我们抓住了。”   宁汝姗点头。   “夫人认识?”他犹豫问道,“他是大魏纣家密探。”   “我也不算认识。”宁汝姗缓缓说道,“我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他腰间是不是有一个鹰翅”她问道。   袁令大惊失色,连连点头:“正是,夫人在哪里见过?”   “榷场。”宁汝姗皱眉说着,“榷场出事前有鹰眼来酒肆闹事,鹰眼和鹰翅相伴而生,我们抓住了三个鹰眼,却让三个鹰翅趁乱跑了。”   袁令当日被留在金州压阵,不知此事,闻言皱了皱眉:“说来也奇怪,他也是在死牢刺杀蒋方逊的人,后来重伤逃走。鹰翅武功一直以轻巧灵敏严明,这才适合用来传递消息。”   宁汝姗颇为惊讶:“这人竟然可以接连两次逃过生死大难。”   “你还记得当日第一批趁乱逃出去人的样貌。”身后传来容祈镇定的声音。   原来是容祈见了被抓的那人,随意交代了一句便匆匆出门寻人。   宁汝姗摇摇头:“其他人我不记得,但这个人隐约见过一面,因为他当时多说了一句话,大概是为了和鹰眼交流暗语,我身边的丫鬟思思曾用花生弹伤他的额头,我当时看了一眼,虽不曾记住容貌,但记住了他受伤的位置。”   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正中:“模样颇为狭长,思思力气大,那人当时不好躲避,直接受了,这位置当场就流血了。”   容祈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手指的位置。   “嗯。”   “世子怎么来了?”袁令不曾想直接把世子等来了,颇为震惊。   容祈扫了他一眼,袁令下意识闭嘴不说话。   “我们现在还能回榷场吗?”宁汝姗突然轻声问道。   容祈摇头。   “纣行把持了整个榷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张春。   奈何张春毫无反应,扔着花生米,闲适地喝着酒,显然打算不醉不归。   “那我岂不是找不回他们了。”宁汝姗眉眼低垂,失落说道。   “找不回就找不回,你要知道,这世上找不回的人多了去了。”张春嘴角一挑,讥笑着,“人人都想要美美满满,十全十美,哪来这样的好事啊。”   “纣行不可能一直用军队把持着榷场,等他们离开我们就可以上去了。”容祈缓缓解释着,“但未必能如你所愿,也可能是非你愿意见到的。”   “殷勤百般几人好。”张春酸酸地唱了一句荒板走调的词,也不看看容祈,只是慢吞吞地喝着酒。   一侧的袁令笑眯眯说着:“这词不错,就是肥处添,瘦处减,多余了些。”   张春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大怒,手中的杯子被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袁令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生气,一时站在容祈身后颇为不知所措,连着宁岁岁也被吓到了,眼睛瞪德滚圆。   “和张大夫道歉,你也该回去了。”容祈淡淡说着。   袁令拱手道歉,很快就转身就走,可这一下却让张春越发生气,目光一暗,手指微动,银光一闪。   “张叔。”   “张大夫。”   容祈和宁汝姗心有所感,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   “袁令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张大夫大人不记小人过。”容祈漆黑的眸光落在张春身上,真诚道歉着。   宁汝姗为他倒上一杯酒,低声说道:“这酒是陈年梅花酿,张叔尝尝。”   张春反复捻着手指中的银针,脸上狠戾之色浓重,可看到宁岁岁清亮的大眼睛,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随手把银针放在桌子上,对着容祈迁怒着,恶声恶气骂道:“滚开,碍眼。”   “这桌饭菜我已经替张大夫付了,多谢张大夫救冬青之恩。”容祈也不多留,拱手说着,“张大夫若是还想吃什么,只管挂账即可。”   张春恢复了以往懒懒的模样,随口说道:“放心,一定吃穷你。”   宁汝姗笑说着:“说好了这顿我请的,现在看来要挪到以后去了。”   “没事,我都记着呢。”张春吃了颗花生,幽幽说道,“你先带岁岁回去吧,我晚点回去。”   宁汝姗不解地看着他。   张春直接仰头喝下一杯酒:“没事,我就是好久没喝酒了,这次想要痛快喝一场,等会失态了,让你看到了不好看,而且你看岁岁也待不住了,”   只见宁岁岁整个人趴在窗户上,大眼提溜看着外面热闹走动的人,对着大人间的波涛汹涌毫无知觉。   “岁岁想吃糖葫芦。”一直不出声的宁岁岁小声说着,小手指着楼下的走过的小贩,“想吃那个小的。”   “去吧。”张春不耐烦地挥挥手。   宁汝姗看着他莫名低落的心情,心中奇怪但也不好多说,临走前劝了一句:“张叔少喝点,我等会让酒博士送你回驿站。”   “啰嗦啊。”张春抬眸看她,眸光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再看其他人,“回去回去,我还要你一个小丫头照顾吗?”   宁汝姗只好带着宁岁岁离开。   张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你才多余。”   “怎么只剩下老子一个人了。”   “烦死了。”   他直接拎起手边的酒坛仰头喝下,一整坛喝完之后直接摔在地上。   另一边,容祈跟在宁汝姗身后,宁岁岁抱着娘的脖子,明亮清澈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身后的容祈。   “我替你抱吧。”容祈开口说道。   “好啊好啊。”宁岁岁替娘回答了,主动伸出手来。   宁汝姗无奈,只好把人递到他手中:“你肩膀上的伤还未好,让岁岁单边坐着。”   宁岁岁闻言,自己乖乖寻了舒服的位子坐好,得意说道:“走,去买糖葫芦。”   两人不知不觉开始并肩走路。   “夫人这么美,郎君给夫人买株花吧。”一个买花的小孩拎着花篮走了上来,大大方方地说着,“这是桃花,最合适夫妻了。”   宁汝姗原本打算接花的手一顿,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处。   “夫人。”小姑娘眨眨眼,不解地看着她。   一只袖长白皙的手自身后斜插而来,慢条斯理地接过花,笑说着:“现在还哪来的桃花。”   小姑娘咧嘴一下,颇为得意地说着:“我家自己种的,我爹种花很厉害的。”   “哇,好好看。”宁岁岁捧场道,高高兴兴地顶在自己头上,问着容祈,“好看吗?”   “好看。”   “妹妹长得真像郎君。”小姑娘仰头,看着容祈和宁岁岁童言无忌地说着。   容祈一愣,去看宁岁岁。   宁岁岁也张大眼睛看着他。   “多少钱。”一侧宁汝姗眼皮子一跳,打断卖花姑娘的话。   “两文钱。”小姑娘脆生生说道,接过她的钱,眉眼弯弯,嘴里麻利地说着吉祥话,“祝两位白头偕老。”   “我们不是……”   宁汝姗忍不住开口解释着。   “走吧,卖糖葫芦的人要走远了。”容祈深邃悠远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声说道。   “糖葫芦!”宁岁岁头也不抬地捏着花,嘴里着急附和着,“要吃糖葫芦。”   宁汝姗斜了他一眼,却见他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利剑出鞘的锐利眉目顿时柔和起来。   当他平静注视着别人时宛若寒气沁骨,冰冷沉默,可一旦笑起来,清冷疏离的气质顿时如风化雨,绮光风月,笑傲春山。   本就足够出色的容貌顿时多了不可直视的美色。   宁汝姗移开视线,瓮声说道:“走吧。”   宁岁岁僵硬着脖子,头上顶着那个桃花树枝,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   她难得没说话,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在两个大人身上来回打转着,直到拿了糖葫芦还没停下打量的目光。   “怎么了?”被盯了一路的容祈低头问道。   “岁岁觉得好奇怪。”她嘴里嘀咕着,却不愿多说。   “没事的,她总是这样。”宁汝姗早已习惯小孩子莫名其妙的神神叨叨,对着宁岁岁张手,“世子要去做事了,我们不要打扰人家。”   他们不知不觉,沉默地回到驿站门口。   “岁岁不能一起去嘛?”宁岁岁问。   “当然不行。”宁汝姗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宁岁岁失落哦了一声,伸手让宁汝姗抱回去:“可岁岁一个人玩好无聊啊。”   “要不让她在书房内坐着也行,她一直念着乌枪也一直没见过,而且邹家小娘子今日也从老家祭拜回来了,可以让她们一起玩。”容祈没有把岁岁还回去,反而缓缓问着,“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鹰翅的事情。”   宁汝姗抬眸看他,皱眉,犹豫说道:“我不是官场中人,这不合适,还是等世子全都知道了,在跟我说吧。”   她虽然心动,但还是很有分寸。   “没有什么不能与人说的。”容祈淡淡说着,“榷场的事情闹到这么大,也该有个理由了。”   宁汝姗鬼使神差地被他说动了,可到了门口那一瞬间又有些后悔。   “他们大概还要一个时辰才回来,你可以在这里看一会儿书,或者下棋。”书房内还未来人,容祈带着人回了书房,冷冽的神色都还带着柔色。   “邹小娘子回来了没?”他问着门口的亲兵。   “回来,刚刚还想来见世子,见没人就走了。”亲兵回道。   “岁岁要去和邹小娘子玩吗?”容祈低头问着恋恋不舍围着乌/枪打转的人,柔声问道。   宁岁岁伸手摸着枪/身,嘴里念念有词。   “姐姐那边也有这些东西吗?”她抬头问道。   “她自小习武,有一些小刀具。”容祈点头。   “去!”   宁岁岁眼睛一亮,立马点头。   “照顾好两个小姑娘。”他点了两个亲兵嘱咐着。   “是。”门口守门的亲兵早就心痒难耐,眼睛落在宁岁岁身上,眼神激动。   “那我走了。”宁岁岁出门前,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个娘,细小的眉毛皱了皱,转身对着容祈一本正经说道,“照顾好我娘。”   容祈失笑,同样认真点头:“知道了。”   宁岁岁这才蹦蹦跳跳去了隔壁的院子。   “邹小娘子是谁?”一直坐在边上的宁汝姗开口问道,“怎么和岁岁认识的样子。”   “金州知州邹钧的女儿。”容祈的书桌上已经堆满要处理的折子,一边解释一边捡起一本翻看着。   “和岁岁好像是一串糖葫芦认识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时邹慕卿想冲进火场救人,是被岁岁拉住的。”   宁汝姗没想到宁岁岁背着她还有这等丰功伟绩,一时间也楞在这里,不可置信地问道:“我怎么听说邹家那场火烧死了一对母女。”   “我谎报的。”容祈在折子上写了几句,很快又放到另一侧,拿起另外一本继续看着,动作很快,只需思考一会就能下笔。   “当时邹钧的案子还没抓到证据,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邹慕卿,半月前,事情有了转机,这才让亲兵送邹家夫妇的尸体回老家,邹慕卿一直跟着回去了,今日才回来。”   “我听王锵说过,邹钧是直接在牢里就被人害死的。”宁汝姗低声说着,“蒋方逊好大的胆。”   容祈抬头冷笑:“胆子大又如何,又不是命大,还不是被人用同样的办法害死了。”   宁汝姗听着他的冷嘲,突然倒吸一口气:“你是说……秦忠。”   毕竟蒋方逊是秦忠的干儿子,在金州,甚至在大燕也不算秘密。   “那蒋家人还活着吗?”她小心问着。   “死了,早上刚才袁令就是发现了蒋家母子的尸体这才去抬人的,之后多亏了你,这才误打误撞抓到了那个古怪的鹰翅。”   “死了?他们先是把人抓了又害死?”宁汝姗沉思着,“是因为得手了,杀人灭口,还是恼羞成怒,发现被骗了,又怕惹祸才灭口的?”   “蒋方逊还不算太蠢,这些年为秦忠谋了不少银子,渐渐形成记账的习惯,有一本多年来白银来往的记录册子,现在我们没找到账本。”   容祈动作很快,扫过一眼,很快就做出批复,手中的笔来回写着。   “现在被灭口了,也不知道账本下落如何。”   他润了润笔,却发现砚台早已干涸,只好伸手去研磨,结果为了避开桌子上高高堆起来的东西,袖子上染上墨,一时间颇为无奈。   “我来研磨吧。”   宁汝姗见他又是扶折子,又是提着墨条,忙得不可开交,上前帮忙着。   容祈还未收回手,就感觉到宁汝姗柔软的手指落在他的手指上方。   明明不过是手指间微不足道的触碰,但他感到好似有一只小雀落在手指上,带着一点毛绒的触感,与此同时,还有那股久别的梅花香味,明明味道足够清冽,却总是让那个他失神。   “世子?”宁汝姗见他停着不动,疑惑喊了一声。   “多谢。”容祈缓缓收回手,手指不由相互摩挲一下,这才强装镇定地继续看折子。   他翻开一本册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到也未必,若是为了得到账本从而灭口,为何不跟邹家夫人一样,直接抢了东西,在家中灭口,这样还减少了被你们追捕的麻烦,毕竟蒋方逊在牢中,他一切的承诺都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宁汝姗站在他身侧,沉默片刻细声说着。   “我倒是觉得很有可能他们并没有找到账本,从而恼羞成怒杀的人。”   容祈停笔,抬眸看向一侧的宁汝姗,眸光中带着一丝惊讶。   宁汝姗这才发现自己话多了,不好意思低下头:“我是胡乱说的。”   “不,你说的很对。”容祈微微一笑,俊眉舒张,带出一丝笑意,“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但蒋府和发现他们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所以东西要不被蒋方逊藏得很深,连妻儿都不知道,要不就被拿走了。”   宁汝姗点头。   屋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宁汝姗很快便避到身后的屏风处。   那股淡淡的梅花味很快就消失在鼻息间。   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失望。   “世子。”袁令敲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来不及散去的血腥味。   容祈的视线从墨条上收回,抬眸,脸上的神色重新恢复冷漠之色:“怎么了?”   “那个鹰翅确实是纣家的鹰翅,但之前出任务失败,一时害怕没有自尽被抓,如今替一个带着面具,穿着白衣的人做事。”   “猎鹰彼此都是不知道名字面容,只有代号的,那个白衣人似乎很有手段,每次做事情都会替他拟好身份,榷场那次就是收到那人的消息,但他主要目的不是去传递消息而是去凿船。”   容祈和屏风后的宁汝姗皆是一怔。   “我们第一批的船应该就是他凿的,为何凿船他也不知道,只是奉命办事,谁知道之后碰上纣行,慌不择路重新回了大船上的鹰爪舱,后来误打误撞被点去杀蒋方逊。”   “那他现在为何在城中徘徊。”   “说是要等一个人。”   “谁?”   “他不知,只说那人会自己来找他,他们约定的地方就是在那个茶棚。”   “派人盯着那个茶棚。”   宁汝姗皱眉。   “那个救他的面具白衣人,有线索吗?”容祈问。   袁令摇头:“他也不知道是谁,但应该是大魏人,因为说话是北地口音。”   “我听说当年王锵当年追纣开的暗卫就是消失在金州的。”容祈沉思片刻,开口对着屏风内问道。   “正是。”宁汝姗低声说着,“当时王锵就觉得金州不对劲,之后便一直牢牢控制着榷场的入场。”   袁令早就听到屋内还有一个呼吸声,没想到里面竟然坐着夫人,不由小心翼翼地朝屏风内看去。   “若是当年帮助暗卫的就是蒋方逊,那一切都说得过去了,红楼的能力也就真的只有一州刺史可以掩盖,这样也可以说为什么纣行要灭口蒋方逊,想必是有什么把柄。”   “应该如此,纣行这么大张旗鼓用猎鹰,要不就是肆无忌惮,无所畏惧,要不就是那把柄太过重要,已经顾忌不得了。”   无论那个,都显得那本账本更加重要了。   “蒋家母子死在哪里?”容祈问。   “城外的一间小庙内,好奇怪,那庙尚有山脚下的村民平日里祭拜,但是不算偏僻,把人绑在这里杀害,也太过危险了。”   “庙里有什么?”宁汝姗问。   “就很普通的寺庙,没什么普通的。”袁令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哦,就是寺庙供奉的是怒目金刚,面容格外凶恶,脸上是一道接着一道的红痕,看久了感觉要做噩梦。”   他摸摸脑袋:“没啥特别的。一切都挺正常的。”   “下去吧。”容祈挥手。   袁令退下后,宁汝姗从屏风内转出来,同样一脸凝重。   线索在这里就断了。   “娘,快看。”宁岁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看,这个面具和王叔叔的像不像啊。”   门口,宁岁岁拿着一张颇为合适小孩脸庞大小的面具,兴冲冲地扣在脸上,露出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可脸上的面具却给外狰狞恐怖。   “这是邹姐姐的面具呢,说是她爹送的,我也想要。”宁岁岁小声请求着,“我想要笑着的,这个生气的我看着有点害怕。”   身后的邹慕卿小心接过她手中的面具,仔细擦着,心疼说道:“这个是傩坛面具,我娘特意说过它会保护我的。”   容祈的目光突然盯着那张狰狞的面具。   “金刚怒目。”   他轻声说道。   宁汝姗一愣,视线紧跟着也落在那张面具上。   这面具和王锵的那张面具颇为相似,但也略有不同,他线条更加细密曲折,脸上一道接着一道的大红色划痕看久了甚至觉得头晕。   但两人应该是同一个地方的东西。   “傩坛面具来自西南,金刚怒目也是南边才会供奉的神,为何金州也有。”   金州靠水,供奉的也是水神或者龙母才是。   容祈心中升起一丝疑问。   “因为会保护我啊。”邹慕卿以为他们是在跟自己说话,便顺手把面具戴在脸上,声音闷闷的透过面具传过来,“你看我的脑袋带上这么恐怖的面具,就能保护我啊。”   “脑袋……保护……”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突然恍然大悟。   “佛像。”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 第52章 告白   金乍村在金州三十几个村镇中不显山不露水, 格外得平平无奇。   村子里大都不是金州本地人,有当年襄阳套过来的人,也有这些年边境大小不断, 从各处跑来落户的人, 往来流动不小, 连着里正都不能把全部人都记清楚。   至于发现蒋家尸体,供奉着金刚怒目的那座寺庙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只知道大概也有十来年的时间了。   “就是这里。”袁令用剑拨开面前到腰处的草丛,指了指面前狭窄的那条小道。   “往上走就能看到那座寺庙了, 挺小的, 附近村落就这么一座神位, 但周边也没什么人,所以也没什么香火,就几个老头老太会时不时祭拜一下。”   说话间, 就看到有一个老头拎着篮子慢慢吞吞走了下来,他走得极慢, 对着周围的一切也漠不关心, 只是经过宁汝姗时, 抬眸扫了扫,但很快又死气沉沉地走了。   “都这样,这村里的人都奇奇怪怪的。”袁令安慰道。   “为什么都奇奇怪怪的。”宁汝姗问。   袁令摸摸脑袋:“我之前带人追寻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村子里的人大都非常冷漠,左邻右舍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夜间也不留客。”   “里正说他们都是外乡人, 左右都不是认识的人,又是多事之秋,大家迟早各奔东西, 所有这才显得冷漠一点。”   “你信?”宁汝姗惊讶反问着。   “虽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不完全信。”袁令叹气,“其实边境线上的百姓大都是这样的生活情况,这些年算好一些了,之前战乱不断的时候,情况更为糟糕。”   宁汝姗皱眉。   “走吧,我们去看看。”容祈打断他们的话,对着宁汝姗说道,“跟在我后面。”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那间破败的寺庙面前,常年无人修缮维护,庙宇瓦片上都带着蛛丝,灰扑扑的小庙在大山中渺小破落,格格不入。   “为什么要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容祈走了一路,神色不解,“这里小路并不好走,挟持一个妇人和小孩山路并不方便。”   宁汝姗看着寺庙正中的那座佛像,果然如袁令所说格外狰狞凶横,身上披着的大红披风,趁得佛像越发诡异,看久了甚至会觉得有些害怕。   寺庙的地面带着久未有人来的灰尘,只有大门直对佛像的那条路因为市场有人走动,显得干净一些。   “这佛像还挺新。”   “嗯,那些老头老太每次来祭拜都会擦的,你瞧,不是有果子嘛。”袁令指了指供桌上的贡品。   宁汝姗摸着那个还带着水珠的鲜艳果子,皱了皱眉:“你昨天才带着人来过,昨天也看到有人祭拜,那昨日地果子呢?我看这里没有乞丐入住的痕迹。”   袁令一愣。   “乞丐无家可归者夜间避风不可能躲在这个通风的地方,可你看周围角落里灰尘都在,不曾有人踏足。”容祈解释着,神色凝重。   “我看这里村民上香的时间颇为频繁,按理不该在这里囚禁杀害蒋家人,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宁汝姗仰头看着那座高大的佛像。   怒目金刚,降伏四魔。   “去看看佛像有什么机关。”容祈吩咐着袁令。   袁令哎了一声,对着佛像虔诚地拜了拜,这才跳到案桌上开始摩挲着佛身。   “这佛身好像不太重,里面是空的。”他顺手敲了敲。   “你在看什么?”容祈靠近宁汝姗,低声问道。   “就是觉得奇怪,寺庙的建造本就是为了香火,金州靠江,不信这种西南来的佛雕,这里不仅供奉了一个,甚至香火还不错。”   “而且邹慕卿的那个面具是不是和它太像了。”宁汝姗侧首问道。   容祈点头:“你是觉得邹钧早就知道此事了,这是他留下的一个暗号。”   “邹钧为什么这么早就被杀害,他是不是也找到什么秘密,但无法靠近,这才给邹慕卿留下那个暗号。”宁汝姗不解问着。   容祈摇头。   “这个脑袋可以动!”   佛身上的袁令大喊一声,他按下佛头下的一个机关,只听到咯吱一声,佛头和佛脖出便出现一道裂缝,细小的,常年未被清理干净的缝隙上的灰在外人的惊动中四下挥舞。   容祈护着宁汝姗后退一步,站在门口。   袁令直接拎起佛头,顺道往下看去。   “好像里面有个地道。”他踩着佛身上,惊讶说着。   “佛头上有东西吗?”   袁令抱着佛头跳回空地上,佛头里面是空的,他伸手摩挲了一遍。   “上面粘着一本册子。”他微一用劲,直接把东西扯了出来。   正是他们遍寻不见的账本。   “竟然在这!”袁令捏着那本表面破烂,陈旧的册子,神色震惊。   “让人去看看下面是什么。”   容祈只是随意翻看了几眼,突然冷下脸来,漆黑幽深的眸眼闪过杀意。   “怎么了?”宁汝姗研究着佛头,抬头问道。   容祈低眸看她,神色复杂。   “不,没什么,是曹忠通敌的册子。”他收起了册子,面不改色地说着,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之色。   宁汝姗虽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但也不好多问,只是嗯了一声。   “这是北方雕刻的手法啊。”宁汝姗蹲下来仔细说着,“北方多粗犷,南方多精细,怪不得我看这个佛头只觉得诡异,南方的佛北方的雕刻,神态身形上多失真。”   她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这才发现手中都是灰尘,直接在自己的衣裙上留下两个大手印子。   “门口有水井。”容祈见她不舒服地皱着眉,“去打点水来。”   “嗯。”宁汝姗举着脏兮兮的手,随他出了院子,看着院中的小水井,“怎么无人居住怎么还有水井。”   “水还不少。”容祈为她打了水,“你的帕子呢?”   “在腰间的暗袋里。”   容祈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腰封束起的柳腰。   纤腰楚楚,风廻雪舞。   他眸光一暗,但很快又被山中凉风吹得清醒片刻,淡淡移开视线。   话音刚落,宁汝姗就觉得说错话了,尴尬地拎着手。   小小空地上,一时间格外安静,山风呼啸而过,吹的两个人衣袂翻飞,裙摆飞扬。   “我先洗手吧。”宁汝姗低声说道,蹲在地上用清水洗着手。   淅沥沥的水声在群山众叶的摇曳声中依旧清晰入耳,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逐渐远去,唯有那点水声开始逐渐明朗。   后退一步的容祈垂眸,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纤细的腰身在淡绿色的腰封中折出一道柔韧的弧度,那条绣着枝叶的腰封就像掐着细白皮肉的藤条,莫名令人移不开视线。   “世子。”宁汝姗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袁令怎么还没回来。”   容祈抬眸,就看到宁汝姗一双手湿漉漉地握着,明亮而清澈,漫山遍野的青翠落在瞳孔中,都盖不住眸底的那点光亮。   她坦荡赤忱到在穿堂而过的风中能让心有遐思之人自惭形秽。   容祈眸光微动,拿出袖中的帕子:“擦擦水。”   那方绣着‘姗’字的帕子出现在宁汝姗眼前。   宁汝姗盯着帕子,迟迟没有接过。   “只是擦个手而已。”容祈握着帕子的手缓缓收紧,狭长的眉眼微微敛下,身上的锐气便被山风吹走了七/八分。   “不好脏了世子的帕子。”宁汝姗温柔说着。   她用湿漉漉的手指小心地从腰带里的暗袋中抽出手帕,手指上的水在翠绿色的绸缎上留下水渍的深色。   往日里一抽即出的帕子在今日却格外给她难堪。   她不由皱眉。   “我没别的意思。”两根手指搭在她秀白的手腕上,“不是挟恩报复,不是故作表面。”   那双手似乎天生就是捂不热的,冰冰凉凉地搭在她的手腕上,让宁汝姗的动作僵在原处。   “阿姐和我说了你为何嫁入容家。”   宁汝姗手腕微动,想要把他的手指甩开,却反被人反手握在手中。   那双手已经冷得她一个哆嗦。   他变了许多,唯有这双手依旧冰冷,像是冬日的寒冰,捂不热化不开。   “以前是我脾气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容祈目光悠远深邃地注视着她,漆黑如玉的眸色让他在半亮的天光中显露出一丝水色深情。   他说得极为缓慢,那些原本以为会烂在心中的话在此刻却莫名脱口而出。   宁汝姗抬眸看他,那双眼曾温柔泛着爱意地看着他,而不是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平静。   容祈握着她的手缓缓收紧,就像一根藤蔓在逐渐收紧,让宁汝姗感到一丝窒息,她下意识挣扎着。   他拿着那方被洗得发白的帕子仔细地擦着宁汝姗的的手指,从手腕到手指,认真而小心,一点点地擦拭着,就像手中捧着的是一个无价的珍宝,   “那幅画一直是你,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这才没有画完。”   “赛马场上我很想看你是否受伤了,可你当时不说话,我便寻不到你。”   “你生辰那夜我本想和你坦白所有事,是我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   宁汝姗眸光闪动,眼底泛上一丝水汽,盯着那方帕子。   “世子现在对我这些话,是因为我是宁汝姗还是因为我是韩铮的女儿。”她的手按住容祈的手中的帕子,止住了他的动作,眼尾泛红,可脸色却又是格外平静。   容祈漆黑眼眸完全倒映着她的模样,体内的七窍玲珑钉开始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翻滚着,搅得他眼睛都泛上血丝,这点如蛛丝般纠结的红网偏偏让他的眸光傀俄若玉,醉之将崩。   他若是不错眼地注视着被人,总给人情深似海,沦亡沉溺的错觉。   “一直都是你,从来都是你。”容祈答道。   宁汝姗轻轻吐出一口气,闻言轻轻一笑:“若是你早些与我说就好了。”   她缓缓地拨开容祈的手,动作轻柔却坚定,眉心微微皱起,可神色却格外轻松:“若是世子可以在三年前与我说这番话,可以给我一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容祈看着拨开自己的手,从腰间终于掏出那条不配合的帕子,自己擦着剩下的水渍。   “一心求死的小女孩曾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那人自水中把女孩救出,告诉她向前走不要回头。”   “女孩回去后发现原来她娘还是有一点喜欢她的,至少当年也会露出慌张的模样。”   “她就想着,好像日子确实可以一直走下去,那位小郎君没有骗她,果然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英雄。”   容祈沉默地听着,手中的帕子被缓缓握在手心。   “后来下了好大一场雨,她的少年郎落在泥泞中,她曾寻了许久也没见到,后来终于找到机会接近她,这是她这辈子最大胆的一次决定了。”   宁汝姗温柔笑了笑,唇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睑下倒映出柔和的弧度。   “她曾在年少时感受到那一丝温柔,之后便生出无尽的力气想要为他倾尽全力,所以她所做的一切她都不曾后悔。”   容祈疼得连着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那钉子在体内永不停歇地翻滚着,似乎要把当年那人受得痛苦加倍反馈到他身上。   “那你不要他了?”   容祈哑声问道。   “不要了。”   “你看到那道光了?”宁汝姗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夏日热烈的日光悉数被她抓在手心,她歪头笑着,眉眼含笑温柔,熠熠生光,“我现在有了。”   容祈绝望地闭上眼。   “能看到你重新站起来,我很高兴。”宁汝姗收回手,仔细把帕子重新叠好,低声说道,“可时间带走了伤痛同样可以带走欢喜。”   “容祈。”   宁汝姗认真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也该寻一道光重新往前走。”   “容家的脚步不该停滞在朝堂上。”   宁汝姗转身回了破庙。   背对着他的容祈睁眼,嘴角流出一丝血来,他握紧手中的帕子,最后用手直接抹去了那丝血,蹲下来/身来用木桶洗去手中的血丝。   即使宁汝姗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可七窍玲珑钉的余威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程来杏常说它阴毒,便是说它的反复无常,喜怒之色都能令它发作,它能把人生生逼成一个不知感情,不动情绪的活死人。   名叫玲珑,实则绝情。   “世子,夫人。”袁令的声音自佛像后传来,他自那条大红色披风出掀帘而出,顶着满头灰尘,瓮声说道,“地下的地道竟然直接通往蒋家,出入口不是佛头的位置,佛像后背就是可以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门。”   他一身狼狈,从那个狭小的位置挤了出来,又紧接拉出自己的兄弟,这才沉声说道:“地道有两个脚印一大一小,一重一轻,当日蒋夫人带着儿子应该是提前预知了蒋家的情况,然后从这里离开,避开了来抓她们的黑衣人。”   “我们的人确实在蒋府中看到黑衣人,便下意识以为蒋家人是被黑衣人劫走的。”   “那她们是怎么死在庙中的。”   宁汝姗惊讶问道:“按理应该是逃出来了才是,怎么还会被人抓住。”   “账本是他们也不知道在佛头中,还是来不及带走。”   容祈从院中缓缓走了进来,唇色带着一丝雪白,整个人神色更加冰冷了。   “佛头距离这个门其实还有两尺多的高度。”袁令比划着,“蒋夫人的身高肯定是够不到的,需要借助工具。”   “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容祈淡淡开口,他始终站在门口,日光落在脸上,脸色透明雪白,“他们的伤口也是一刀毙命。”   “说明他们是没料到会死。”   “当日有谁来过这里?”他问着袁令。   “按照山下村民的说法,只有祭拜的人,就是刚才上山时碰到的老头。”   袁令突然脸色一变:“是那个老头杀的。”   “嗯,倒也不算蠢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慵懒闲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似乎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   宁汝姗倏地抬眸,露出一丝恨意。   “瞧瞧,我就是这般好运气,想要的总是扎堆送到我面前。”门口,纣行提着一根纯黑的柘木马槊自小道中缓慢走来,他身后赫然跟着刚才的下山那个老头。   此刻老头挺直着腰杆走了上来,哪有之前的畏缩胆怯,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   “那蠢人身上没有账本还打算和我谈生意。”纣行悠悠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嘲笑她的不知量力,“我也是心善,送他们一家团聚了。”   “这是你们金州的联络点?”容祈冷静问道。   纣行高傲不屑的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看看,一砖一木都是蒋方逊自己搭建的,结果成了自己妻儿的丧命之所,也是天道轮回,怨不得人呢。”   “自然,叛国之人自然死不足惜。”容祈冷声说着,拔出腰间佩剑。   纣行手中的马槊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明明是木头制成的武器却偏偏有金玉之声。   他含笑说着:“那可是你们大燕的事情,对我而言,幸好守株待兔总是有用的,这不就等来我要的兔子吗。”   容祈身边只有五个侍卫,神色凝重,站在宁汝姗身前。   “等会,一定,把这些兔子……”将近两丈高的马槊被啪地一声握在手心,他嘴角弯起,眼底不但没有笑意反而血腥疯狂,“扒皮抽筋。”   “你上次欺我用的是我那废物弟弟的武器,伤我一臂。”纣行血腥戾气的目光落在容祈身上,“今日我就先断你两条手臂。”   容祈冷笑一声:“你自己废物就不要怪刀。”   两人不过微微一动,很快就交缠在一起。   容祈的刀是一把玄金窄身重长刀,乌金玄金打造而成,狭长剑锋锐利,所过之处宛若劈山开地,重力惊人。   纣行的马槊乃是最为金贵的拓木历时两年才制成的名兵,弯折回弹间能瞬间复位,刚柔并济,远近战极为出色。   两把武器在电光火石间发出刺耳地咣当一声,交接的瞬间很快又各自撤开。   马槊借着轻韧的优点,反手朝着容祈右侧刺去。   容祈手中窄剑借着诡异的重量压制,反手压制突如其来的马槊,猛地施力,同事剑身在手中转了一圈,剑锋朝着纣行汹涌而去。   这边两人打得无人敢靠近,那边袁令和四个侍卫护着宁汝姗且战且退。   “怪不得山下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原来都是大魏人,呸。”袁令大骂一声,“二贼。”   “上山吧。”宁汝姗遥望着金州起伏的十里大山,“金州众山起伏,小道众多,我们混入群山中从山背后离开。”   袁令点头:“夫人说得对。”   一行人且战且退,沿着上山的路而去。   山下的大魏人络绎不绝地补充上来,他们虽然武艺一般,但耐不住人多,若是袁令五人可能还能借着地势避开,可现在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宁汝姗,情况便棘手起来。   “我留下断后,袁侍卫带着夫人先走。”一个身形矮小的侍卫开口说道。   宁汝姗咬唇,厉声说道:“分开走。”   “不行,这里太大了。”袁令矢口否决道:“分开走,容易丢。”   “人太多了,迟早会背冲散的。”宁汝姗倒是格外冷静,“给我抢一把刀,小刀。”   袁令下意识夺了手中一人的小短刀。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我不能忍受别人再为我一个个去送死了。”   榷场的经历近乎惨烈,那些人的血溅在她身上,落在地上,让她夜不能寐,几欲奔溃。   怪不得她娘当年性格大变。   “我信你们会来救我。”她握紧手中还带着血的短刀。   一行人很快就在群山散开,原本的大目标顺便分散成五个小目标。   “分开追。”那老头狠狠说道,“来五个人跟着我去追那个女的,活捉韩铮的女儿。”   宁汝姗仗着身形优势专门在迷林中跑,在宁家时她为了研究梅园的机关也研究过很长一段时间五行八卦,很快借着地势,做了几个小迷阵,暂时甩开那人。   她自己则借机躲在一个被藤蔓紧紧缠绕着,只能容纳一个小孩身形的,狭小矮洞中,她把头顶的藤蔓仔细遮住洞穴,整个人贴着石块,这才握紧手中的小短刀。   没多久,她就听到那几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传来。   迷阵简陋匆忙,失效得比她想象中的要快。   “在不在这里?”   “好多藤蔓啊。”   “扫一扫,仔细看一下。”   刀尖划过草丛,砍断藤蔓的声音逐渐逼近。   “不找到他,纣将军一定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老头畏惧说道,“就是尸体也要带回来。”   一把尖刀落在宁汝姗眼前,冰冷的刀锋刺得她眼睛生疼。   漆黑的布鞋隐约出现在她视线中。   宁汝姗连着呼吸都不敢冒出,只能看着那把刀逐渐收回,那群人站在洞穴前。   “怎么会没有,一个女人能跑多远,是不是我们错过了。”有人说。   “不可能,是不是朝里面去了。”   “不在这里,走走,再去里面找一下,这里太深了还有大猫,若是那人自己闯入深处,死了也不怪我们。”   那群人遍寻不见,很快便又朝着更深处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眼前的视线已经近乎黑暗,深山丛林中的鸟鸣蛇行逐渐清晰起来,稀稀疏疏的声音激得人头皮发麻。   宁汝姗忍着心中的害怕,犹豫片刻,悄悄挑开一点藤蔓空隙,这才发现高达数十丈的迷林里已经隐约有月光落了进来,整个密林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她记性一下很好,自己摸索着朝着刚才的路走去。   只是深夜的迷林,她每走一下,就觉得那些半人高的草堆里会冒出一丝动静,身后似乎也有人盯着她,这一设想,吓得她脸色惨白。   好不容易快走出密林,只听到密林外传来一丝动静。   “找不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将军饶命啊。”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追不到。”   “废物是没有必要的。”   “不不不,不要,啊。”   紧接五声惨叫,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宁汝姗躲在树后,只看到巨石上站着一人,浑身是血,冷漠地看着地下的五具尸体,新鲜的血顺着他的下颚留下,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狰狞凶恶如修罗在世。   ——纣行。   她吓得轻吸一口气。   “谁?”   纣行立马警觉地看向密林深处:“滚出来。”   他提着那把马槊动作优雅地下了石头 ,每走一步,地上便猜出一个血脚印。   宁汝姗动也不敢动,只能躲在那颗树后,连着喘气都不敢喘。   “宁、汝、姗。”   纣行含笑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我们果然有缘。”   “看在我们这等缘分下,我一定把你的皮剥下来带给白起。”   纣行每说一句话,宁汝姗只觉得心跳便加快一分,几乎要挑出喉咙口。   惊悚恐惧占据了全身。   “白起为了你可是连三十军棍都受了,你出来。”纣行循循善诱,“我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耳畔里的心跳几乎如战鼓一样擂起,震得她脑中一片混乱。   纣行站在密林入口,惨白的月光落在他流着血的脸上,他身上都是血,站了一会,地面上便都是血迹,嘴角偏偏含着笑,看上去阴森恐怖,宛若非人。   宁汝姗不敢多看,微微动了动头,却意外惊动一枝树枝。   她立刻瞪大眼睛。   “我听到了你的心跳声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   宁汝姗吓得大叫一声。   那只带着血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   宁汝姗被恶心的一个激灵,咬牙,一个矮身,直接把手中的小短刀朝后砍去,自己则朝着密林入口跑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身后是那人懒洋洋却狠厉的声音。   那把灵巧如蛟蛇的马槊在风中呼啸,后脑勺能感受到马槊带来的厉风。   宁汝姗心中不由涌起一阵绝望。   就在此刻,她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整个人向后退去,与此同时,耳边叮的一声,那把马槊被人打落在地上。   “容祈!”纣行大怒。   “是我。”容祈沉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宁汝姗喘着气,狼狈地被他抱在怀中,直到现在已经惊魂未定。   容祈站在密林外,扶着已经完全站不住的人,直接单手把人抱着。   “后会有期。”容祈看着密林中走出的人,冷笑,“听闻你的马槊价值千金,乃是世家中的标杆,可惜了。”   “跟错了主人。”   纣行手中马槊被捏的咯吱作响,可身上一动便觉得内脏剧痛,只能眼睁睁看着容祈带着宁汝姗离去。   容祈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当着他的面收了佩剑,把脱力的宁汝姗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宁汝姗被刚才的生死瞬间吓得脑袋抽疼,连着脸上的血都来不及擦,她甚至脑中一点混沌,不知要去往何处。   “宁汝姗。”   直到容祈把她放在一块巨石,低声喊了一声,这才让她回神。   宁汝姗抬眸看他,见他身上还算干净,低声问道:“世子受伤了吗?”   “没有。”他拿着袖子轻柔地擦干净她脸上的血迹,直把把纣开的血全都抹去,这才缓缓收回手,看着她劈开的指甲,惨白的手指露出血丝。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她看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之人,下意识起身,“世子起来。”   容祈把人按在远处,把她受伤的手握在手心,秀白如玉的手如今布满划痕伤口,她皮肤白,一受伤就泛出大片青色,看上去格外狰狞。   “世子松……”   “你别不要我。”   “阿姗。”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带血的指尖。 第53章 互通   黑夜中的金州群山连绵起伏, 寂静无声,宛若蛰伏着一只巨兽。   狭长的山道上有一行人自陡峭的山路上缓慢而下,这里涉足之人比较少, 山路几乎都还未形成人路, 格外难走。   从这里远远向下看去, 可以看到山脚处一处村落灯火通明,火龙闪耀。   “从这里下去可以避开大魏暗探。”最前面的袁令小声说道。   这行人正是宁汝姗和容祈,五个亲卫大都身上带着伤,宁汝姗虽不曾受伤, 但身上到处都是被藤蔓割伤的痕迹。   宁汝姗走在正中间, 身后便是容祈。   两人之间弥漫着古怪的沉默。   “你脚怎么了?”身后的容祈突然开口问道。   宁汝姗一顿。   袁令停在原处, 朝着两人看去。   “之前不小心崴了一下。”宁汝姗低声说着。   容祈皱眉,上前一步说道:“我带你下去。”   宁汝姗下意识后退一步,一双眼倒映出一点隐约的月光, 照得她瞳仁极为黑亮,敏感而清澈。   容祈看着她的动作, 脸上的失落掩盖不住, 抿了抿唇, 眉眼低垂,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   “我自己可以走,不严重。”她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破碎浸血的衣袖猎猎作响,树荫阴影落在两人脚下,交缠斑驳, 缠绵扭曲。   “夫人,这里还不安全,不如让世子带你下去吧, 我们动作也快些。”一直沉默的袁令插嘴说道,“这里距离村落不远,纣行那个疯子若是发起疯来巡山,我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宁汝姗闻言不由皱眉。   纣行确实是个疯子,还是个格外吓人的疯子,她被刚才纣行站在密林口的那恐怖一幕吓到了。   宁汝姗把目光放在五个侍卫身上,谁知道原本还能健康走路的侍卫瞬间开始严重起来的样子,两两搀扶着,各自发出痛苦呻/吟起来。   “世子武功高强,没受伤。”袁令睁开一只眼,低声嘀咕着,声音不算大但还算清晰。   “哎呦,是啊。”有人附和着。   “是啊,我家世子最是厉害了。”   宁汝姗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声,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下意识一抖,不敢回头去看他。   “我们先回去再说,可以吗?”容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低落,“今日虽重伤纣行,但他未必肯放过我们。”   “世子有受伤吗?”宁汝姗认命一般,伸手擦了擦脸,小声问道。   “不曾。”容祈注视着她的侧脸,月光下的白嫩的耳朵都被镀上一层柔光,“马槊是马上利器,用于平地反而不能发挥全部实力。”   宁汝姗抿唇:“劳烦世子了。”   “别拒绝我。”   “阿姗。”   他把人抱起来的时候,低声的请求着,声音带着一丝从未见过的脆弱和卑微。   宁汝姗只是闭上眼,沉默着。   自从容祈把两人之间那层薄/膜捅/破后,她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太习惯追逐一道光,却不曾想过若是被人追逐该如何是好。   宁汝姗的心一瞬间乱了。   “你不能再呆着金州了,纣行几次三番针对你,可能不止因为你是韩铮的女儿。”山路上,容祈低声说着。   宁汝姗盯着一处黑暗失神,想起张春说的那个庞大到无人能窥探全部的春晓计划,蓦地打了个寒颤,许久之后,这才苦笑着:“那我能去哪里?”   树荫婆娑,落在宁汝姗血迹斑斑的衣服上,整个人渺小而迷茫。   容祈低头看着她:“回临安。”   “我带你回临安。”   宁汝姗抬眸看他,那张脸她熟悉又不熟悉。   他明明模样和当年无甚差别,可偏偏他的下颚似乎锋利了不少,让他整个人锐气冰冷,不近人情。   “你可以不和我会临安。”容祈停在原处,低头去看怀中之人,眼中的受伤赤/裸可见,但还是坚持说道,“但临安确实是最安全的。”   “……宴家,也会保护你的。”   他沙哑着开口说着,连着说出这句话都觉得艰难,抱着她的手缓缓收紧,先要把人纳入怀中,却又怕太过用力伤到她。   那双幽黑深邃如深海波涛的眼睛答应着宁汝姗的容貌,暗含着千言万语,却又克制地不曾诉之于口。   “我会考虑的。”宁汝姗垂眸,低声说道。   一行人这才继续向前走着。   驿馆内的宁岁岁半夜突然惊醒,哭着要去找宁汝姗,隔壁院子的张春匆忙披着衣服来哄人。   “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回来了。”张春哄不住人,只好把人抱到前院去,一起等着深夜还未回来的宁汝姗回来。   宁岁岁揉着眼睛,哭得小脸都红了,整个人抽抽搭搭地低着头,捏着小香囊,嘴里念念有词。   “我要娘。”   “娘去哪里了。”   “娘也不要岁岁了吗。”   守门的队正眼观鼻子地听了好一会儿小孩的抽泣声,看着实在可怜,不由出声,小声说道:“张大夫不如回屋内等着,等夫人回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同知您和小姑娘。”   张春低头看宁岁岁。   宁岁岁捏着手,委屈地大声说道:“岁岁就要在这里等娘。”   “哎哎,等。等,等,我们就在这里等。”张春立马放弃立场,裹紧她身上的小披风,连声哄道。   “夜间风大,张大夫不如去角屋里稍坐片刻。”队正退而求其次地说着。   张春又去看宁岁岁。   宁岁岁犹豫地看了一会角屋,又看了眼大门,比划了一下两者间的距离,这才小声说道:“好吧。”   亲兵让人先打扫一下屋子,之后又亲自端来热茶和糕点,这才殷勤地退了出去。   张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热情的队正。   “娘去哪里了?”宁岁岁靠在张春怀中,打着哈欠小声说道,“岁岁还没和娘分开这么久。”   “岁岁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日吗?”张春拍着她的背,转似无意地问着。   “九月初九啊。”她捏着小香囊,随口说道。   张春放在心中一算,突然一惊,低头看着面前低着头不说话的小姑娘,这一看不得了,他竟然看出一点讨厌鬼容祈的轮廓。   “说起来,你娘有说过你爹的事情吗?”张春小心问道。   宁岁岁动作一顿,不知为何突然生气了,挣扎着滑下张春的膝盖,独自一个人跑到角落里蹲着。   “哎哎,怎么了?地上冷。”张春不解,跑到她边上,伸手要去拉她,   宁岁岁把自己团成一团,用披风盖着脑袋,像一个小团子一样把自己包起来。   “你怎么好端端不高兴了。”张春伸手去戳宁岁岁。   宁岁岁整个人盖在披风下,不耐烦地避开他的手。   “哎,你这个脾气怎么和你娘差这么多啊,你娘小时候乖死了。”张春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倒是像那个小兔崽子。”   容祈那小子一看就是从小不乖的人。   他咬牙切齿地想着,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郁闷。   披风下的宁岁岁噘嘴,撑着下巴,小嘴噘着,不高兴地盘腿坐着。   “小乖乖,你到底怎么了?”   “你娘要是知道我把你弄生气了,可要和我生气了。”   “我刚才说啥了,我没说啥啊。”   张春摸摸脑袋,絮絮叨叨着。   “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我。”宁岁岁闷闷的声音自披风下传出来。   张春不解地嗯了一声:“我没骗你啊。”   “娘说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回来的。”宁岁岁小声说道,“可娘也说王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   宁岁岁红了眼睛,小脸憋得通红,更加小声地说着:“可我觉得王叔叔不会回来了。”   她虽然对生死懵懵懂懂,但那日被娘抱在怀中仓皇离家的时候,听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不见了,到最后只剩下娘一个人了,却好似突然明白邹姐姐说的话。   ——“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爹不会回来了,王叔叔也不会回来了,思思姐姐也不会回来了,酒酒叔叔也不会回来了,总是守在家门口那些高高大大的叔叔也不回来了。   鹅鹅再也不会保护岁岁了。   三岁的宁岁岁等了他们一个月,也忍了一个月的难过,终于随着豆大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了下来。   她一直不敢问娘,他们到底还来不来找岁岁,可现在她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娘,便突然觉得害怕。   ——娘是不是也不见了。   张春愣在原处。   “我要娘。”   抽泣哽咽的声音自披风下传来,她的哭声好似一只小兽发出声声唔鸣,可怜伤心。   张春听了只觉得心疼,伸手把人整个抱在怀中。   “小乖乖,你娘马上就回来。”他没有掀开宁岁岁的披风,柔声安慰着。   宁岁岁依旧是小声哭着,她虽然活泼但一向懂事。   “这哭得和你娘一样啊。”张春听着那个抽泣声,无奈叹气着,越发觉得心疼,“你娘也这样哭的。”   他怀里抱着是看着长大的丫头的小丫头。   两个人连哭起来都这样让人心碎。   宁岁岁哭得越发伤心了。   “我要娘。”   张春也开始着急起来,抱着她在屋内踱步,时不时朝着外面看去。   将近子夜的大街上空荡黑暗,连着风都悄无声息地穿过,驿站门口两盏大灯在风中摇曳,留下斑驳的影子。   “世子回来了,夫人回来了。”门口突然传来里正高兴的声音。   宁岁岁一愣,挣扎着从他怀里跑出来,拎着小披风就朝外面跑去。   “哎,小姑娘小心啊,有台阶。”里正着急跟在她身后,伸着手,生怕她摔着。   “娘。”宁岁岁爬出门槛,顶着一张小花猫的小脸,站在门口惶然地张望着。   “在那在那。”里正朝着右边指了指。   黑暗中,有人缓慢走了出来,那人身形极高,修长笔直,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人。   正是容祈抱着受伤的宁汝姗走回来。   “娘。”宁岁岁小声喊了一声,朝着宁汝姗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哎呦,小心啊,别摔着了,啊啊,有石头啊,小心啊。”里正拍着大腿又跟了上去,看她跑得跌跌撞撞,一个大男人吓得脸都白了。   话音刚落,宁岁岁果然啪叽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岁岁。”宁汝姗大惊,挣扎着要下来。   容祈只好把人放下。   身后的里正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把人抱起来。   宁岁岁被人抱起来,眼睛还是看着容祈,小嘴憋着,大眼含泪:“娘。”   “摔到哪了,疼不疼。”宁汝姗伸手把人抱过,却被人横插一手,把岁岁截了过去抱在自己怀中。   “你脚受伤了,不要抱了。”   一句话瞬间止住宁岁岁的嚎啕大哭。   宁岁岁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通红,小心翼翼地看着宁汝姗,声音中还带着哭腔:“娘受伤了?”   “不严重。”宁汝姗拿出帕子给她搽脸,“岁岁怎么出来了?”   “娘不见了。”宁岁岁见了人才敢露出一点害怕委屈的神色,伸手想要宁汝姗抱,可又害怕压到娘的伤口,只好低着头,委屈说道,“岁岁怕娘也不见了。”   宁汝姗一愣,岁岁瞳仁里还残留着慌张和恐惧,让年幼的小孩不再天真稚气。   她恍惚以为宁岁岁知道了什么,可又觉得不可能。   容祈低头去看这对母女。   “做噩梦了?”他动作僵硬,安抚着拍了拍宁岁岁的背。   他想让自己做得自然一点,可越想越是紧张。   宁岁岁捏着手指,低头不说话。   “我来吧。”宁岁岁打小就很少哭,更别说是这样压抑的哭声,宁汝姗看着只觉得心疼,伸手要把人抱回来。   容祈担忧地看着她:“你的脚。”   “没事的。”她固执地伸手,要把宁岁岁接过来。   “不要了,叔叔抱。”还是宁岁岁主动搂着容祈的脖子,忍下眼泪,乖巧说着,“娘今日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宁汝姗看得越发难过,但依旧温柔点头:“嗯,去了很远的地方,下次娘不会离开这么久了。”   宁岁岁眨巴着眼睛,大声嗯了一声,乖乖依偎在容祈身上,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宁汝姗。   她突然眨巴眨巴眼,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雀跃说道:“那爹是不是也会回来啊。”   宁汝姗一愣,一瞬间,她感到容祈一瞬间扫过自己的视线。   “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回来了啊,那爹不是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啊。”宁岁岁脆生生开口说着,很快又皱着脸,小心问道,“王叔叔他们也去了,是不是他们很快就都会回来了。”   她刚才还被大家都不回来的伤心所笼罩着,可现在看到娘又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又开始胡思乱想着。   对于三岁的小孩而言,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件事情,似乎想得很明白,可似乎又想不明白。   “小黑的爹高高大大的,可以把他架在肩膀上呢。”宁岁岁哭了一场,便越发粘人,非要伸手握住她的手才肯安静下来。   容祈颠了颠怀中之人的重量,撇了撇嘴。   他还可以把人抛起来。   宁汝姗没说话,她的手腕搭在容祈的胳膊上,坚实有力的上臂紧绷着,彰显着身侧之人力量不凡。   她不敢说话,只能任由岁岁絮絮叨叨着,东拉西扯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容祈知道自己不能多看她,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扫向她。   那只手软软地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隔着秋裳都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暖又不会热烈。   等一行人缓慢走近驿站,站在灯笼所惠及的余光下,这才发现他们原来都格外狼狈,宁汝姗的裙摆上甚至还染着鲜血。   着急站在门口的张春脸色一变,快步下了台阶:“受伤了?怎么袖子上也有血?脚是不是不扭到了,还是哪里伤到了。”   宁岁岁立马地趴过来看着,小脸皱着,一脸担忧。   “没事的,小伤。”宁汝姗把手收在袖子里,“岁岁今日给张叔添麻烦了。”   张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着急催着她回房:“先回去,我给你上药。”   “你怎么没保护好我家丫头。”张春一转身这才看到身后的容祈,眉毛竖起,不悦说着。   “下次不会了。”容祈抿唇,低声保证着。   宁汝姗没有扭头去看容祈,低声说道:“走吧,张叔。”   张叔冷哼一声,直接带着宁汝姗匆匆回房间。   容祈抱着宁岁岁跟在身后,盯着那个背影沉默着。   一路上,宁汝姗都不曾和他说话。   若不是下山途中脚受伤了,想必已经躲得远远的。   那块高高的大石头上,浅淡的月光落在脸上,让她整个人温柔高洁,可她最后选择沉默地避开他的视线,用无声来消磨着难捱的气氛。   直到袁令的出现。   屋内,宁汝姗那张布满伤痕的手这才露了出来,不仅如此,她的脖颈处也有被藤蔓划伤的红痕,宁岁岁看得眼眶都红了。   “娘。”她软软喊了一声。   “世子,麻烦你先带岁岁出去吧。”宁汝姗说着。   宁岁岁抱紧容祈的脖子,连连摇头:“岁岁不出去。”   “你们不就是去寺庙了,怎么闹得这么严重。”张春拿出药水,皱眉问道,“是打起来了?”   “嗯,碰上纣行了。”   “纣家的疯子。”张春眉心狠狠皱起,“怎么碰上那个衰神了。”   容祈坐在一侧,怀中还坐着无聊玩着他手指的宁岁岁,他抬眸,出其不意说着:“他为何一直追杀阿姗。”   张春神色僵硬,硬邦邦说道:“我怎么知道。”   容祈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他,但不再说话,继续看着张春给宁汝姗上药。   宁汝姗扭头去看容祈,沉默片刻后对他说道:“我有些话想和张叔说,世子可以先抱着岁岁去隔壁屋子休息吗?”   容祈点头,谁知道岁岁挣扎起来,大喊道:“岁岁今天要和娘一起睡,一起睡,哪都不去。”   等容祈把人放下,她立马跑去抱着宁汝姗的大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那你先睡吧。”宁汝姗伸手把人抱上床。   宁岁岁这才破涕为笑,主动把被子盖到下巴处,打了个小哈欠,一只手拽着宁汝姗的衣服,小声说道:“那岁岁睡了。”   “睡吧。”   等宁岁岁睡了下去,张春也包扎好她受伤的伤口,手和脚都包着严严实实的。   “张叔。”宁汝姗突然开口喊了一声,却又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张春愣了好一会,没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可突然看着她一直握着宁岁岁的手,终于明白她的意思,突然皱眉:“我若是不同意呢。”   宁汝姗笑了笑:“那我就不说了。”   “只是我觉得这样逃避不是问题,纣行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甚至拉上整个榷场,我……”   “不想坐以待毙。”   张春眉间闪过一丝狠厉。   “我去下毒把他杀了。”毒阎王最厉害的不是医术,反而是一手出神入化的蛊毒。   “可杀了一个纣行,还会有下一个。”宁汝姗柔声说着,“我今日能逃过一次,那以后呢,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张春脸色僵硬。   一直不说话的容祈把目光落在她脸上。   张春扫过一侧的容祈,突然冷哼一声:“你就这么信这个小子,依我看,这些人都不行。”   “我信……韩相的眼光。”   宁汝姗低声说着。   “你是韩相选的,世子也是。”   “你怎么知道?”张春惊疑问道。   “我曾在娘书房内的一本册子上看到一支军队的痕迹,前燕在明光十五年间仓皇南逃,沿途军民一路掩护,精锐之师损失过半,最后韩相把所有零散的军队组织起一支十万人的队伍,名深渊,深渊所向,国泰民安。”   “后来在正乾年间,韩相迫于压力不得不解散,但第二年……”宁汝姗的目光落在容祈身上,“听闻老侯爷有一支奇兵,突袭颍州,斩杀颍州一名大将,夺回当年颍州军粮,自此安定军一战成名。”   容祈抬眸看她,目光澄澈,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凌厉锐气的面容被微微柔和,俊秀的面容瞬间多了不可直视的美色。   宁汝姗被他注视着,移开视线。   “你怎么知道不是巧合。”   “第一:一支奇兵的出现不可能横空而来。”   “第二:当年韩相力保容家爵位,因为只有爵位才能承袭那支奇兵。”   “第三:世子对韩相太过上心,当年世子文武折桂,走上韩相指路,想必也是存了这样一份心思,阿姐说过她一直不愿你这样高调,是你执意如此。”   “第四:大概就是我的猜测了,我听世子说过韩容两家虽很少来往,但韩相和荣老将军却是密友,正乾年间临安能带大兵的将领屈指可数。我实在想不到除了容家和王家到底还有谁能安置好这支奇兵。”   “我怎么觉得是韩铮又在烂好心。”张春虽然心中一惊信了七/八分,但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着,“韩铮若是活得自私为己一点,还能让曹忠那只老猴子上台献丑。”   “阿姗说的没错。”容祈欣赏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宁汝姗身上,低声说道,“安定军确实在容家。”   张春扭头,严肃看着他。   “现在在我手中。”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   “世子知道……”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她这一步极为冒险,却又是别无选择,因为容祈却是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春晓计划。”她缓缓问道。   容祈摇头。   宁汝姗瞪大眼睛。   难道自己猜错了,五人之中并无容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韩相曾和我说过,深渊虎符为白虎,我也该是只白虎。”   “你就是白虎!”张春挑剔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最后冷哼一声,“他不知道很正常,韩铮走的时候,他太小了,韩铮为了保护他,未必说得清楚,但深渊一定知道真相,若是真的在他手中,应该就是他了。”   春晓计划有五大主事,分别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和凰命名,他原本以为只是代号,现在想来也许另有深意。   白虎主西,自来都是兵患代称,所以容家掌管着安定军。   容祈漆黑的眼眸在跳动的烛火中熠熠生光,他低声说道,“这个计划韩相在大燕落地临安时便开始筹划了。”   “后我爹战死,韩相也曾犹豫,但他也直言,我当年最后一次去皇宫让管家承爵时,一直跟在那个小黄门身后不出声的模样像极了我爹,这才继续把安定军留在容家。”   “当年应该也无人可托了。”宁汝姗开口,微微叹了一口气,幽幽解释着,“王家备受猜忌,闻家,陈家个个都被官家监禁,但烜赫一时的容家因为老将军战死,府中只有孤儿寡母,反而能得一息尚存在。”   “怪不得我看韩铮最后半年一直和你黏在一起。”张春酸溜溜地说着。   “张大夫是什么。”   “我和金州榷场共掌青龙。”   容祈沉默片刻后问道:“粮草?”   “嗯。”张春含蓄点头,“金州榷场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转运各地粮草,你也知道官家对前线根本不上心,别的不说,光是王家和闻家执掌的大散关两处要害每年都是粮草不足,都是王锵假托他人名字送过去的。”   “多谢。”容祈拱手对着张春长身一拜,“榷场和先生行大义之事,做无名之辈,示斤替大散关数十万百姓谢两位高义。”   张春起身,直接避开他的行礼,面容冰冷,   “都是王锵自己做的,我时常怀疑是他做的太多了,这才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如今被人挫骨扬灰,连着尸骨都捞不到。   “可你看看,世人谁还记得榷场,如今两国都借着此事,相互指责,谁还知道他做的烂好事,谁还记得榷场。”   屋内的气氛倏地沉默下来,张春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我的事都跟丫头说过了,她比我聪明,想得也比我多,你们自己说着吧。”   说完,他直接摔门而走。   “世子坐吧。”宁汝姗抬头看着面前之人,低声说道。   容祈在一侧的圆凳上坐下:“青龙为共掌,你可知是为什么。”   “你听过一个传言,说韩相当年藏了一批粮草和兵器嘛。”   容祈点头,惊讶说道:“难道确实有?”   “嗯。”宁汝姗抿唇,神色哀伤。   “当年第二次北伐,大军退居到兴元府,却被大魏围困,上面却一直没有派出粮草。”   “当时韩相已经备受猜忌,张叔原本不愿去,奈何韩相所求,只好偷偷带人去送支援。”   “谁知后来韩相身死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张叔一气之下,直接把粮草重新押回到榷场,幸好后来王家兄弟支援兴元府,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如今还在榷场背靠的那处大山里藏着内。”   “那张叔每三年都要出府是为了这批东西?还是去榷场。”   宁汝姗不曾想他连这个都知道,歪头,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容祈低声一笑,看着她柔嫩的脸颊上落下的几缕青丝,似乎想伸手但又克制着,便转移话题:“要查并不难,张大夫做事素来随心。”   宁汝姗点头,不得不赞同道:“确实。”   她时常觉得若不是张春医毒实在出神入化,大概早就被人敲暗棍了。   “还有什么吗?”容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继续问道。   “倒也没其他的了,其余三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疑心其余两个榷场应该也有关联,但这样还少了一人。”   容祈皱眉:“看似主事只有五人,但个个都是计划紧密,但时间之久,人员之多,这个庞大的计划未必能被遮掩的严严实实。”   “张叔疑心其中有人叛变。”   “很有可能。”   两人面面相觑着,不由各自沉默下来。   就在此刻,宁岁岁不安地动了几下,整个人贴在宁汝姗的后背上,嘴里哭着嘟囔着。   “你也休息吧。”容祈起身,看着她艰难地把宁岁岁扒开,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来吧。”   他缓缓靠近宁汝姗,身上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逐渐逼近她,这味道却并不难闻,宁汝姗却忍不住侧首。   属于他的身影笼罩着她,沉默却又具有强烈的侵占性。   容祈把宁岁岁抱开重新塞回到被子里,结果宁岁岁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他一抽就皱起小眉头,委屈巴巴的,发出小兽的抽泣声。   两人的身形被迫靠得极近。   梅花味混在草药味,在那点狭小的空隙间来回飘荡着,容祈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面前之人,半露的脖颈,秀挺的鼻子,雪白的脸颊。   他觉得自己心跳在加快,震得耳鼓都在巨响。   “睡吧。”等宁岁岁睡熟过去,他才抽回袖子。   宁汝姗坐在原处没有动弹,半低着头,嗯了一声:“世子先走吧,我等会自己熄灯。”   容祈看着她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手脚:“我明日找个丫鬟照顾你。”   宁汝姗这才发现自己的窘境,脸色微红:“嗯,多谢世子。”   “我帮你熄灯,你先躺下休息。”容祈站在她面前不动弹,只是紧迫地盯着她。   “男女有别,世子还是……”宁汝姗头疼说着,“容祈!”   “你终于喊我名字了。”容祈竟然直接上手把她塞进被子里,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终于还是伸手捋开那几根一直贴着她脸的发丝,“睡吧。”   宁汝姗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站立的人,逆光出的面容越发深邃精致,俊美非凡,她整个人缩了起来,闭上眼,睫毛微动,轻声嗯了一声。   只是许久之后,依旧能感觉到面前之人毫无动静,不由偷偷睁开一眼,却见容祈正垂眸看着她。   “阿姗。”   他见人睁开眼,低声喊了一句。   “我今年过年前就会回临安。”他蹲下来,缓缓伸手想要去握宁汝姗的手,但却在就要靠近她的时候,停了下来,最后无力地放在床沿上,“你说你找到光了,可我却把我的光弄丢了。”   宁汝姗闭上眼,只觉得一颗都要跳了出来。   “你不必等我,我会追上来的。” 第54章 出游   大燕临安   自从纣行突袭榷场后, 整个临安就像被架到油锅上就等着在最后一刻炸锅,容祈送回来的名册和账本就是那滴水,蠢蠢欲动得想要让临安炸开。   今日乃是大朝, 寅时未到, 待漏院中临安所有五品以上的内外朝官前就三三两两从建福门外结伴而来。   宴清是和曹忠一起踏入屋中的。   屋中原本还有窸窸窣窣有说话声, 在他们出现的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起身朝着两人恭敬行礼,连着目光也不敢交流一下。   “起来吧。”曹忠颔首,对着一侧的宴清轻声说道,“宴相这边请。”   “不敢。”宴清身体羸弱, 常年吃药, 这些年上朝时官家都是特批可带披风入内, 独此一份的荣耀。   临安一向入冬晚,这才九月出头,他便已经披上大氅。   “榷场的事情闹得如此大, 纣行倒行逆施,可大魏并不以为然, 这些日子大燕各处书院书生义愤填膺, 皇城司这几日还抓了不少喝酒闹事之人。”曹忠坐在首位, 状似随意地开口说着。   宴清捧着手炉眉眼低垂,清冷冰白的面容宛若玉雕,矜贵雅致,深沉冷淡。   “榷场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地方,灭了便灭了,只是纣行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嚣张, 闯入金州丝毫不给大燕面子。”有人义愤填膺地谴责着。   “榷场这么多年来自诩中立,虽为大燕人却从不为大燕考虑,甚至还会收容大魏人, 当真是是非不分,颠倒黑白,死不足惜。”   这些都是曹忠手下的人,自然附和着曹忠说话,不过这种论调其实这也是两国人大多数的心神。   一个不为他人所用的榷场死了未必不是坏事。   宴清坐在左侧位,沉默着不说话,不过他一向如此,众人见怪不怪,依附宴家的人和中立的人也就任由曹党高谈阔论。   “有口不言人是非。”可今日宴清却是淡淡打断了他们的话,清淡的瞳仁扫了一眼议论不休的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这话颇为严厉,之前附和曹忠之人不由讪讪地低下头,隐匿于人群后。   曹忠端着茶扫了一眼身侧之人。   宴清披着狐毛大氅,闭眼小憩,不再多话。   早就听闻宴清自幼体弱,便一直养在大长公主膝下,燕无双亲自教养出来的小孩当真是学了她八/九分的神态,喜怒不形于色,心思缜密,操守严明,不急小利。   “听说今日政事堂有密折要上,为何不当朝廷议。”   曹忠放下茶杯,淡淡问道:‘可是金州之事。’   宴清只是笑了笑,随手端起茶来,不愿多说。   曹忠见状只好不再说话,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蒋方逊及其家人他已经让人斩草除根了,可到底不是自己人办的,他心中便一直不安稳。   若不是被人抓住把柄,他一定亲自安排此事。   他喝了一口茶,心中微微不安却也不甚慌乱,就算东西都找到了又如何,他自有后路。   大庆殿内,奏事官高喊了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给事中勾龙渊持牙朝笏上前行礼后低声说道:“禀官家,纣行大肆屠杀榷场后如今已经执管襄阳,对着金州虎视眈眈……”   “不必多说。”燕舟不知为何脸色格外不好看,直接阴沉打断他的话,“此事我已经交由枢密院处理,不过是榷场罢了,何必闹得人心惶惶。”   龙渊抿唇,点头称是,重新退了回去。   曹忠嘴角一挑,露出一点得意之色。   宴清依旧沉稳不动地坐着,丝毫不理会朝堂上古怪的气氛。   “散朝。”燕舟摔着袖子站起来,对着曹忠说道生硬说道,“你过来。”   朝堂气氛瞬间僵硬,可曹忠恭敬地点头应下。   宴清随着各怀心事的人潮出了大殿,簇拥在他身侧的都是心腹,此刻见官家只留了曹忠一人,皆最带着点不忿和紧张。   “官家这个态度不对。”户部尚书李弥担忧说着。   宴清笑了笑:“可太对了,不必担忧这些事情,我们本就没打算借着此事拿下曹忠。”   “官家现在连紧急防卫金州不愿意了。”龙渊忧心忡忡地说着,“容同知也回不来,难道要一直守着金州。”   “年前一定会来的。”宴清咳嗽一声,温和说道,“不急。”   “那曹忠难道真的能全身而退?”出宫门前,谏议大夫李朝谊不甘心地问着。   宴清看着他微微一笑:“雷声都来了,大雨还会久吗?”   李朝谊看着他难得的笑,却是一愣,背后冒出一点寒颤,只能傻傻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一掀开帘子,只看到马车上坐着一个容貌美艳的妇人。   “你怎么来了?”宴清上了马车,这才让自己咳了出来,一张脸通红,唯有唇色雪白,看上去有些骇人。   “信阳说你昨夜发烧了。”容宓上前把人扶到椅子上做好,这才伸手探了探额头,发现额头还是滚烫,忍不住蹙眉,“最近书房熄灯都很晚,你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   宴清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伸手握住她的手,喘着气说道:“怎么不与我生气了。”   “我与你生气做什么?”容宓想要抽回手,却被人死死握着。   “你是不是有事求我,才这么主动来找我。”宴清闭上眼,整个人泛着虚弱的白意,低声说道,“你说吧。”   “我就不能无事来找你。”容宓挑眉问道。   宴清睁开眼盯着面前艳丽姝色,眸色冷静,手指却是不断收紧,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红痕:“你第一次主动找我,是为了让我救容祈,答应你的婚事。”   “第二次主动找我,是为了回临安主动照顾容祈。”   “第三次主动找我,还是为了容祈的事情。”   “这次是你第四次。”   他把容宓的手指放在唇边,冰冷的唇感受到指尖的温热,就像是在天寒地冻中走路的人握着一捧火炉,几乎要把人揉进血肉里才是。   “还是为你的弟弟吗?”宴清的视线落在容宓身上,虽然病弱但已经具有很强的侵略性,带出一丝叹息,“你若是能对我这样,我便是把我的心剖出来都是愿意的。”   容宓皱眉,挣扎着抽回手:“疼。”   “不疼,阿宓。”宴清松开了力道,却没放开她的手,只是缓缓吻了吻她的手指。   “阿姗没死,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容宓被人抱在怀中,柔声说道,“但是我怕她不安全。”   “想要宴家护着她?”宴清皱眉,淡淡说道,“不用你说,宴家也该如此。”   宁汝姗不仅是韩铮遗孤,养父宁翌海更是为了宴家家主宴景池而死,于情于理,宁汝姗今后都该是宴家一力保护。   “就是与我说这个?”宴清不解。   容宓趴在他怀中,不耐说道:“不信就算了,祖母来信说今年可能来临安过年,怎么好端端突然要来临安。”   “因为临安要发生大事了。”   宴清对外一向是高冷禁欲的贵公子矜贵的模样,但对容宓,却是恨不得一直把人抱在怀中。   他一边说着,一边吻着容宓的耳朵。   “你和容祈是不是……嘶……”   “我不想听到你弟弟的名字。”宴清咬了下她耳朵,不悦说道,“这几日你不要出门,让小崽子也不要出门,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对外都挂病。”   容宓皱眉,眼皮子突然跳了跳。   她一直知道容祈和宴清再干一件大事,但被人联手掩盖着,一点风声也探不出来。   “阿宓。”宴清把人抱在怀中,冰冷的手落在她脸上,“我送你一个大礼,你可不可以……”   “也疼我一点。”   话音刚落,宴清的手把她鬓间的发簪,青丝落了一地,两人的唇齿叠加在一起,马车悠悠晃晃,带出一点暧昧的情愫。   金州   宁岁岁过生日,宁汝姗一大早就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张春送了她一盒子的玉制品,冬青和袁令都送了礼物,程星卿送了一个草药香囊,便连邹慕卿也亲自打了一个红线络送给岁岁。   “这个玉比岁岁的脸还大。”宁岁岁举着张春送的一个玉环,咯咯地笑着。   “冬青叔叔送了岁岁一把小铁剑呢。”她捧着铁剑拖在地上,高兴地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重吗?”宁汝姗之前也颠过这把不曾开锋的小铁剑,颇有重量,不曾想岁岁还能拖着它到处跑。   宁岁岁在院子跑了一圈,这才灰仆仆地走了回来:“不重啊。”   “为什么容叔叔没送我东西啊。”岁岁盯着一屋子的礼物,突然忧愁说道,“他不喜欢岁岁嘛。”   “世子太忙了,想必忘记了。”宁汝姗正在给她收尾今年的新衣服,贴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岁岁比之前高了点呢。”   “嗯,等岁岁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娘。”宁岁岁挺胸骄傲说着。   “我想找邹姐姐去玩可以吗?”她在屋内跑了好大一群,这才忸怩说着。   “自然可以,让小春姐姐带你去。”   小春是容祈送来的侍卫,沉默寡言,但看样子也是会武功的。   “嗯。小春姐姐抱抱。”宁岁岁抱着剑,笑眯眯地说着。   只是宁汝姗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便让门口的侍卫去打听。   没多久,回来的却是容祈的亲卫,那人一身狼狈,连着袖子都是皱着的,低声说道:“夫人,小姑娘请您过去。”   宁汝姗以为是宁岁岁出事了,连忙放下针线朝外走去。   “怎么了?是岁岁惹事了吗?”她担忧问着。   “不是的不是的。”亲卫连连摇头,脸色变得艰难起来,吞吞吐吐说道,“夫人去看看便知道了。”   宁汝姗原本以为是去邹慕卿的小院子,后来才发现是朝着容祈的书房走去了。   她还为走近,就听到书房内格外热闹,宁岁岁大声嚷嚷的声音,但又听不清具体说什么。   容祈也没想到事情能到这一步,皱着眉站在角落里,看着院中鸡飞狗跳的一幕。   当真是鸡飞狗跳。   宁岁岁追着一只大白鹅,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   大白鹅大概也才几个月,但翅膀已经贼能飞了,在院中把两个小孩逗得来回跑着。   “鹅鹅。”岁岁伸手去抓它。   “大胖鹅。”邹慕卿张手去拦她。   两人外围又都是紧张围着她们的侍卫丫鬟,整个院子混乱成一片。   宁汝姗一进院子,就被一根鹅毛扫了脸,不由皱眉。   “你怎么来了?”容祈一瞬间就看到拱门处站着的人,惊讶问道。   身后的侍卫低头。   “是我让人来找岁岁的。”宁汝姗温柔解围着,看着混乱的院大吃一惊,“哪来的大白鹅。”   容祈抿唇,不说话。   “是世子给岁岁的生日礼物。”身后传来冬青虚弱的声音。   “冬青。”宁汝姗扭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好了啊。”   “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冬青一见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开朗。   “是你自己想活下来。”她谦虚着,随后目光一转,落在容祈身上,“世子给岁岁的生日礼物是这个?”   容祈干脆扭头。   “嗯,特意寻的大白鹅,年纪小,脾气好,不叨人,性子闹一点,世子原本打算让人训一下再给岁岁的。”冬青笑着解释着。   “今日刚送过来,本来关在笼子里好好的,岁岁和邹姑娘偷偷来院子找世子,看到这个笼子就把大白鹅放出来了,这下就……”   他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一声:“鸡飞狗跳了。”   院中,大白鹅虽然不叨人,却也不准人碰,被追得鹅毛乱飞,岁岁和邹慕卿一左一右,小小的个子一直撵着大白鹅。   这是容祈的院子,一向安静地近乎没有人烟,今日确实热闹坏了。   宁汝姗见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身侧的容祈的耳朵不由泛上红意。   “岁岁,不要吓着人家了。”宁汝姗站在廊檐下对着宁岁岁招招手,“慕卿来宁姨这边。”   院中两个小孩对视一眼,这才垂头丧气地朝着宁汝姗走去。   宁汝姗看着乖乖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姑娘:“怎么来世子院中胡闹了。”   “是我来的。”邹慕卿主动开口背锅,“我和岁岁说我看到世子院中好像有一只大白鹅。”   “是我来的,不怪姐姐的。”宁岁岁睁大眼睛,可怜兮兮说着,“我以为是鹅鹅回来了,就拉着姐姐来看看的。”   她瘪了瘪嘴:“不是鹅鹅,鹅鹅才不会对我叫呢。”   “是鹅鹅的,和鹅鹅长得一模一样。”一侧的邹慕卿小大人一样安慰着,“大概是忘记了吧。”   宁汝姗看着台阶下两个小孩相互安慰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是鹅……鹅。”一直沉默的容祈皱了皱眉,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让人过几天送给你。”   岁岁眼睛一亮,高兴说道:“真的是鹅鹅啊。”   宁汝姗扭头去看容祈。   容祈神色冷静,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嗯。”   “啊,是鹅鹅,是鹅鹅回来了。”她拉着邹慕卿的手连连转圈,丝毫不掩喜悦之色。   “小春,带两个姑娘先回的院子。”宁汝姗对着小春说着。   “我屋中有两件衣服,大点的是慕卿的,小的是岁岁的,等会自己穿起来看看有哪里不合适。记下来和我说知道吗。”   邹慕卿抬头,捏着手指,颇有惊讶又不好意思地确认道:“我……我也有吗。”   “自然有。听说你生日是夏日,之前我们太忙错过了,自然要补上的,去吧,新衣服不要玩脏了。”宁汝姗温柔嘱咐着。   “谢谢宁姨。”台阶下的邹慕卿仰头看着宁汝姗,红了眼眶,认真说道。   “去吧。”宁汝姗笑着点点托,示意小春把人带走。   等院中安静了,那只大白鹅竟然自己走回笼子,用翅膀把竹藤小门关起来。   “好聪明啊。”宁汝姗惊叹。   “特意选的。”容祈低声说着,“之前总是看岁岁念叨着,就让人选了一只。”   “多谢世子。”宁汝姗笑脸盈盈地道谢着,皱了皱鼻子,“世子病了吗?好重的药味。”   容祈看着她,随后收回视线,淡淡说着:“着凉了而已,不碍事。”   这是那夜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容祈实在太忙了,加上宁汝姗有意避开,两人之前要不就是远远见一面,要不就是中间隔了许多人,不曾多说一句。   “我听说你们晚上吃锅子。”容祈问道。   “嗯,世子来吗?”宁汝姗随口开口邀请道。   容祈眼睛一亮。   “岁岁一大早就安排好座位了,还说你答应带她晚上去逛街。”宁汝姗无奈说着。   听说是宁岁岁的要求,容祈心中颇为失落,但还是很快又平复着心绪,点头应下:“来。”   交代完此事,宁汝姗也不多留,行礼离开。   容祈目送她离开。   “我怎么几天不见,感觉您和夫人有点说法啊。”冬青身体好了,一颗心也八卦起来了,摸着下巴小声说着。   容祈斜了他一眼,回到书房,重新拿起折子看着。   “药。”冬青指了指案桌早已冷下来的药,“那钉子还会发作吗?”   “习惯了。”容祈平静地端起药来,一饮而尽,一直尝不出味道的舌头在今日竟然感到一丝苦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下次那点蜜饯来。”他放下药碗,低声说道。   冬青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世子尝得出味道了?”   容祈斜了他一眼。   “把我紫色的那件衣服拿出来。”   “嗯?”冬青越发震惊,“世子不是嫌那件衣服太花哨了嘛……啊啊,懂了懂了。”   冬青在容祈恼羞成怒前,笑嘻嘻地端着药碗出去了。   只是等到了晚上他到了宁汝姗的院子,突然咬了咬牙。   院子里开了两桌,而他被宁岁岁安排在第二桌,根本和宁汝姗不再同一桌。   “哎哎,小孩子懂什么。”冬青和袁令一左一右架着容祈,一人一句,连忙给人消气。   “还有晚上逛街呢,逛街呢,有花灯糖葫芦什么的,岁岁最喜欢这些了。”   “就是就是,一定是世子最近太忙了,小姑娘嘛,都这种记性,没几天就忘了谁是最好的。”   容祈仰头喝下一杯酒,阴沉着不说话。   ——宁岁岁的朋友够多啊!   他盯着宁岁岁开开心心的侧脸,气得咬了咬牙,突然看到宁汝姗和一侧的邹慕卿说好话,抬眸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上。   她弯眉笑了笑,眸底带了点幸灾乐祸,在昏黄的灯光下明艳动人。   容祈原本的不甘心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若是她能开心……   一顿饭在容祈的食不滋味下完成了,饭后,宁岁岁开始嚷着去外面玩。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驿站特意挂了各种各样的花灯,一眼望去,格外漂亮。   冬青上前立马带走第一个拖油瓶:“我带着邹姑娘逛逛。”   袁令不甘示弱,点了也闹着要出去的玩的人:“都跟着我都跟着我,今日哥哥请客。”   宁岁岁这个时候格外懂眼色,啪嗒一下包住容祈的大腿,大眼睛扑闪着,嘴里碎碎念着:“我们去玩啊,去玩啊,叔叔抱抱。”   那双滚圆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容祈。   容祈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无奈说道:“没良心的小东西。”   宁岁岁傻乎乎地乐着。   “一起去吗?”他对着上前的宁汝姗问道。   宁汝姗摇摇头。   “去,一起去。”宁岁岁机警地握住宁汝姗的胳膊,大声说道,“一起玩啊。”   容祈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宁岁岁真的是太聪明了。   “去去去,岁岁别拉着我的衣服了。”宁汝姗无奈说着,伸手去拨宁岁岁的手,却被宁岁岁一把牵住,握在小手中,高兴说着,“和娘牵牵。”   这一牵,让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进到两人身上的香味都清晰可闻。   容祈特意梳洗过,身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   宁汝姗身上的梅花味一如既往的淡雅好闻。   “走吧。”容祈感受着那只手搭在上臂,柔软温热,这让他生出一点难以言表的雀跃。   大燕没有宵禁,在金州的夜间更为热闹,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喧嚣的人烟气。   “哇,岁岁想要那个灯。”   “这个糕点好香啊。”   “糖葫芦!岁岁要这个糖葫芦。”   不知不觉两人手中都提满了东西。   “不能买了,吃不完要浪费的。”宁汝姗教育着宁岁岁,宁岁岁小脸可怜兮兮地皱着。   “那个糖画好好看啊。”她小手指着一处摊贩,小声请求着,“再买一个好不好啊。”   一直在后面观察他们的冬青立马上前:“不如让岁岁和邹姑娘在一起吧。”   他善解人意地说着:“两个小孩一起玩才好玩呢,对吧,岁岁。”   “你和邹姑娘想吃什么,冬青叔叔给你们买。”他挤眉弄眼地看着邹慕卿。   邹慕卿歪着头,懵懂地接了下去:“冬青叔叔什么都给我买呢。”   宁岁岁眨眨眼,似乎觉得说的很对,这才转身一板一眼说道:“那我和姐姐一起玩。”   她伸手牵着邹慕卿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保护好她们。”容祈叮嘱着。   冬青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宁岁岁被人借走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今日有河灯会,要去桥边看看嘛?”容祈指了指一侧的护城河,“我让人在河中放了三千盏河灯。”   宁汝姗一愣。   一侧的护城河中早已亮起星星点点的莲花灯,宛若星河倒转,群光璀璨,岸边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或是结伴而来的姐妹,或是意气深重的兄弟,亦或是想携而来的夫妻。   “要放河灯吗?”容祈自一个卖河灯的小姑娘手中买了两盏莲花灯。   “世子有心了。”她接过其中一站,笑说着,“不放了,提着就很好看了。”   容祈心中颇为失落,知道这是宁汝姗不愿和他一起放河灯。   “那我们继续逛逛吧。”他说道,看到一侧的糖画摊子,心中一动,“要不要画个糖画。”   “不……”   一个小孩举着小银树高高兴兴地在她身边跑过,不小心把人推了一下。   一时不备的宁汝姗被直接撞到容祈怀中。   清冷的梅花味涌进容祈鼻尖。   他的手搭在宁汝姗腰间,纤细柔韧的柳腰在他手中紧绷。   “阿姗。”   他缓缓收紧,把人禁锢在怀中。   “之前在临安的糖画我没看过就化了。”   “你可以陪我再画一副吗?”   宁汝姗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一抬头就看到容祈深情的目光,今日这身金丝镶边藤蔓暗纹紫袍让他锐利的眉眼多了丝遥不可及的贵气,这份高高在上的矜贵却又让他眉宇间的情深近乎耀眼。   她不可抑制地被美色吸引,只觉得心跳巨快。   “可以吗?”容祈低头,那近乎完美的俊美容颜缓慢靠近她,宛若书中妖精一般含情诱惑着。   “可……”   “娘!”   宁岁岁高兴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烟花啊。”   河面上,一只漆黑的大船上有人用站着铁汁的柳木溅起了十几尺高的金色火花,宛若绚烂星河在眼前坠落,细碎的焰火照耀天空,各色各样的形状宛若走马花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谁安排的打铁花。”宁汝姗盯着一道道近乎耀眼的光痕,惊叹道。   容祈看着完全沉浸在火花中的人,暗自叹了一口气,松开扣着她腰间的手,在汹涌的人群中,把人圈在一侧,保护起来。   不远处的冬青一手抱着宁岁岁,一手牵着邹慕卿,无心看烟花,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坏事了!   热闹的金州城内,谁也没发现,一匹快马迎着喧闹的夜景,匆匆而来入了金州。 第55章 回临   一大早, 宁汝姗就被院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   她安抚地拍了拍宁岁岁的胳膊,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冬青,怎么了。”宁汝姗远远看到一脸严肃的冬青, 蹙眉问道。   冬青最后交代了几句, 这才朝着她快步跑来:“不碍事, 夫人继续睡吧。”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是纣行那疯子又开始闹事了。”   冬青摸摸脑袋,复又小声说道:“是临安那边出事了。”   “临安?”宁汝姗听着又是一个胆战心惊,“临安能出什么事?”   “大皇子燕钊被人暗杀了。”   “什么!”宁汝姗心中一个咯噔, 失声喊道。   冬青一脸严肃:“世子怕风波累及金州, 这才让我们戒备的, 如今金州进入战事状态,也不准他人随便议论此事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夜传来的消息,十日前八皇子燕行宴请两位公主和两位皇子在西山狩猎, 结果狩猎中,一根冷箭出其不意贯穿燕钊后心, 如今闹出这等事件, 赴宴的人都被官家一并关押起来了。”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 目前只有三子二女平安长大,大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   其中二、三两位皇子在南逃途中不幸遇难,四皇子在第三次北伐中战死,五、六、七皆不曾养活。   其中大皇子乃是先皇后所生,先皇后当年殉国保存皇家颜面后, 大皇子就一直被官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宁汝姗虽不曾见过大皇子,但听说大皇子性格温和绵软,待人极为和善, 和官家乃至先帝的行事风格都颇为不同。   大燕至今都还有不少的中立党,大都是等着这位大皇子上位。   宁汝姗神情极为凝重,这一箭直接把大燕推向叵测的未来。   远远的,走廊上有侍卫朝着这边张望,宁汝姗见状,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安,对着他点点头:“你先去忙吧。”   “行,世子怕纣开浑水摸鱼,夫人这几日少出门,出门一定要带上侍卫。”冬青最后嘱咐了一句,这才按剑匆匆离去。   宁汝姗看着阴沉的天气,蓦地觉得眼皮子跳了跳,她轻轻按了按眼睛,这才止住加快的心跳,转身回了屋内。   宁岁岁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闭着眼,伸手朝着外面的位置扫了扫,嘴里嘀嘀咕咕着喊着娘。   “娘在这。”宁汝姗说道。   宁岁岁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扭头去看宁汝姗,嘟了嘟嘴:“娘醒得好早啊。”   “嗯,今天起风了,有些冷,多穿点。”宁汝姗给她穿衣服,转而说道,“这几日都不要出门,也不能撺掇着慕卿带你出去玩,知道吗?”   宁汝姗严肃说着。   宁岁岁皱眉:“为什么不可以出去玩啊。”   “发生了一些大事,外面很威胁,大人们顾不上你们。”宁汝姗给她穿好衣服,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在驿站里跑跑也可以,但也不要去太角落的地方。”   “哦。”宁岁岁失落地爬下床,“那我去找邹姐姐玩啦。”   “去吧。”   “对了,你去过临安吗?”宁岁岁收拾了一大堆东西,出门前,小脸板着,好奇问道。   宁汝姗闻言,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临安的。”   “冬青叔叔昨天说的。”宁岁岁背着小手,摇头换脑说着,“说邹姐姐会在年前跟着容叔叔回临安,还问我去不去。”   “去不去呢。”宁岁岁摸摸下巴,“临安远吗,也要坐一个时辰的船吗?”   “娘去过吗?”   “冬青叔叔说临安比金州好一百倍,都是吃的喝的玩的,还邀请我去荣叔叔家里玩。”   宁汝姗一听就是知道是冬青在套话献殷勤。   “岁岁想去吗?”她反问道。   “娘去岁岁就去。”宁岁岁笑眯眯地说着,大眼睛弯弯,可可爱爱。   “去玩吧,反正距离他们回去还很远。”宁汝姗也是颇为认真地回答着她的话。   宁岁岁高高兴兴地点点头,托着小铁剑跑走了。   ——回临安?   回临安势必有很多事情,单单是官家那一关就不好过。   可不回临安,三年内边境必有或乱,覆巢之下无完卵,其余地方她独自一人带着岁岁很难立足。   “哎。”宁汝姗长叹一口气,“去不去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嘛。”   她身上压着太多事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夫人。”门口犹犹豫豫探出一个脑袋,正是袁令。   袁令年纪小大概也就才二十出头,性子活泼,胆子又大,带着一点年轻人的傲气和意气,很是讨人喜欢。   “怎么了?”宁汝姗笑说着,“进来说话啊。”   “不进来了。”袁令叹气,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请求着,“能不能帮世子去小程大夫那边端药,我等会儿便要去安定军那边,老大也被世子指派出去了。”   “我实在是抽不不开身,但今日轮到我监督世子喝药了。”他垂头丧气地说着,“本来不想劳烦夫人的,可世子不吃药可不行。”   “世子的身体不是好了吗?”宁汝姗皱眉问道。   袁令小心翼翼扫了她一眼,抹了一把脸:“不能说啊,你不知道世子其实凶得很,我说多了,他会揍我的。”   “世子揍我就把我摔地上,用那重重的乌枪敲我,可疼了。”   他闷闷说着,说起往事来还龇牙咧嘴,好像余疼还在。   宁汝姗见状也不好多问:“说起来,我之前都不曾在临安见过你,你是安定军那边的人。”   “正是,安定军虎贲袁令。”   袁令转回正题,可怜兮兮地哀求着:“那个药……”   “我知道了。”宁汝姗点头,“是一日一次吗?”   “一日两次,早上和晚上各一次,之前世子都是不要蜜饯的,昨天开始又要了。”袁令仔细叮嘱着。   “一定要盯着世子喝下去啊,我上次就是忘记盯着了,世子今日把早上的药拖到晚上,连着晚上的药拖到睡前。”   “我差点被冬青打死。”他苦着脸,小声抱怨着。   “知道了,你快去吧,已经有人在等你了。”宁汝姗也不好多推辞,指了指外面。   容祈的脾气确实不好,之前在临安她便是有所领略的。   “哎,就知道夫人最好了。”袁令不掩喜色,拍了拍胸脯,“以后夫人有事尽管找我。”   宁汝姗见人走远了,这才起身朝着小程大夫的院子走去。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程星卿。   你说他是官家安插在容家的密探,可这么多年来也不见得传出什么秘密,甚至在紧要关头,还给她了保命的手帕。   可若说他无辜,可这种一正一邪,游历人间的性子,做事全凭心情,随心所欲,实在令人无法相处。   “今日是你来拿药?”程星卿看着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笑眯眯着,好似还是一开始见面的关系。   “这里就是了,今日的药没放甘草,苦得很,虽然世子很早就不吃蜜饯解苦了,不过今日最后备一块。”   宁汝姗点头,目光盯着还在小火慢煮的药炉上,苦涩酸的药味顺着白烟缕缕飘出,味道闻久了甚至觉得难受。   “这是什么药?”宁汝姗抬头,这才发现程星卿正在盯着她看,目光带着莫名的深意,不由吓了一跳。   程星卿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让世子与你说才是,我可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宁汝姗皱眉。   “你打算回临安吗?”程星卿理着手中的草药,随口问道。   “与你何干。”宁汝姗反问道。   “确实。”程星卿不以为意,笑着点点头,“随便问问,你这个身份去哪都是死路一条,去临安大概死得体面一些,去了其他地方,就可能死得惨一点。”   程星卿这张嘴真的是讨厌得很。   宁汝姗不悦想着。   “实话实说罢了。”程星卿见她不高兴了,先行后退一步,偃旗息鼓,“我就是无聊,不必理会我。”   “你跟着世子来金州是当今官家的意思。”宁汝姗警惕问道。   “哪能啊,一个废物还想使唤我啊。”程星卿把手中的药用草绳系好,随手放在一侧。   “是我爹让我来的,而且我也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微微一笑,那张不甚出众的眉眼瞬间多了点邪性。   宁汝姗移开视线。   “你不是官家的人。”她反问,“那你是谁的人?”   “我是我自己的人啊。”程星卿见药煎好了,这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熄火倒药,一气呵成。   宁汝姗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突然问道:“你为何总是不在驿站,这里可没有神医与你论道。有一日大雨,我想来拿药,你不在,大魏暗探被抓那日你也不在,我甚至听说世子去了榷场的那几日你也不在驿站。”   程星卿懒洋洋问道:“我就是随便出去玩玩。”   他把托盘塞到宁汝姗手中,淡淡说道:“你已经够多债了,少给自己找麻烦。”   宁汝姗接过托盘,冷声说道:“我不过是看在老城大夫的面子上,程老待你尽心竭力,你也该为他着想,不能辜负他一片赤忱。”   “你对谁都这样好心,哪怕我曾害过你。”程星卿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问道。   宁汝姗抬眸,冷静而认真地说着:“因为我觉得你至少对程老还算有一份心,便还不至于罪不可恕,而且我已经见了太多人死在我面前,你自以为是的做事风格,迟早会害了你,我不是好心,我只是觉得……”   她抿了抿唇:“你不算坏人。”   程星卿冷笑一声,嘴角扬起,嘲讽道:“自以为是,我可不是好人,我可杀过不少人。”   宁汝姗闻言,紧跟着叹气:“我也不知该如何和你说,不过当年你带我下山,给我披风和银钱的事情,我一直记在心中。”   “那你会去世子面前拆穿我吗?”程星卿嘴里笑着,眼神却是冰冷地反问着。   宁汝姗摇摇头:“我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坏事,若你真的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我一定亲自告发你。”   程星卿冷笑一声:“真是刚正不阿啊。”   “小程大夫,事情还没不可回转,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宁汝姗淡淡说着。   他看着宁汝姗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处,这才淡淡收回视线。   “宁汝姗。”   “……真的是太讨厌了。”   这世上,总有人温柔似月光,皎洁雪白,不可亵渎,不会弯腰,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玷污。   程来杏便是如此,如今便是又见着一个了。   宁汝姗端着药去了世子的书房,还未进去就看到一群人从书房内走了出来,个个面色凝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甚至对着宁汝姗也不曾多看一眼。   这些人不是武将,甚至有可能是第一次来。   她盯着那些人的脚步,直到他们走远了,这才收回视线。   “世子。”宁汝姗敲了敲门,“我替袁令来送药,可以进去吗?”   “进来。”屋内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容祈书桌上的折子比之前看得还要高,几乎要把人淹没,甚至连放药碗的地方都没有。   “先喝药吗?”宁汝姗直接端着药站在他面前,“世子为何喝这个药,是之前的腿疾和眼疾没有好嘛,不如让张叔再来看看。”   容祈端药的说一顿,随后又摇了摇头:“不用麻烦张大夫了,老毛病了,要一直调理。”   宁汝姗也不多多劝,见他面不改色地喝了药便从袖中掏出一块糖。   “岁岁的。”她把抱着糖的帕子放在他面前,“她可爱吃了,我今日偷偷拿来的。”   容祈盯着面前一小块一小块整齐叠起来的酥糖,失笑:“岁岁等会发现了,会哭吗?”   宁汝姗毫不吝啬地嘲笑着,掀了宁岁岁的老底。   “才不会,她这个脑子数不清的,我在一罐子里就拿了四块,但岁岁十个手指头之外的数数她就掰不出来了,她的读书可太差了。”   容祈闻言,心中微软,抬头看着她笑。   眉眼含笑,如寒冰遇春,耀眼和煦,瞬间能让人沦陷。   “吃吧。”她连着帕子一起放在他手边,“世子忙,我就不打扰世子办公了。”   “金州如今不安全了,我想问下张大夫,他保管的东西可有想过换个地方。”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宁汝姗皱眉:“不如我去请张叔来问问。”   “他见了我就没好脸色。”容祈无奈解释着,“想要你帮我问问,但最好不要提及我。”   “可以。”宁汝姗思索片刻便觉得没问题,点头应下。   那批粮草和武器确实需要转移,不然金州若真的守不住,这些东西很难再运出来。   “大概还有两个月,十二月前我就一定要回临安了。”容祈捏着一块酥糖放进嘴边,用舌头踢到一侧,盯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声音带着一点含糊。   “我知道了,我会收拾好行礼的。”   宁汝姗颔首,轻声说着。   容祈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激动说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回临安。”   “岁岁也该读书了,她到现在连着笔都不会握。”宁汝姗无奈说着。   容祈握紧手中的帕子,目光缠绵深情地落在她身上,语气尽量平静说道:“可以请个脾气好点的先生来。”   “自然,宁岁岁这娇气的脾气,可得天天寻我来哭。”宁汝姗摇了摇头。   “嗯。”容祈柔声应下,“娇气也不是什么坏事。”   “世子。”冬青匆匆而来,突然停下脚步,原本的一脸着急瞬间变成八卦之色,站在不远处,“夫人怎么来了,进去啊,在这里多冷啊,金州马上就要入冬了,听说金州很早就下雪了。”   宁汝姗很快就被人赶回屋子,冬青热情地给人端茶送水。   “我不打扰你们做事了。”   “不会不会,这些事情夫人听听也没坏处。”冬青掏出条子,递给容祈。   “白家被新帝苛责剥权,白彻闲赋在家。”   “纣行彻底接管襄阳,襄阳进入战事状态。”   “官家果然没有对曹忠发难,反而一力压下政事堂的折子,但曹忠被罚,禁足家中一个月。”   “官家不愿增兵,现在又发生大皇子遇刺身亡的事情,大前日早朝乱成一锅粥,后宫连皇后都脱冠自证清白了。”   宁汝姗听着冬青一件件说出两国的消息,心中微动。   “两位皇子如何?”   “被软禁在宫中。”   容祈沉默着,嘴角微微抿起。   “大皇子遇刺应该和八皇子没关系。”就在此刻,宁汝姗悄声说着。   “为何?”容祈侧首问道。   “八皇子虽只见过几次,但他冲动莽撞的性子,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皇后更不用说,就算真的有图谋之心,都已经忍了二十几年了,何必用这样的昏招,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带进去。”   容祈点头:“你说得对,可总要有个人负责。”   宁汝姗一愣,突然睁大眼睛。   “不过等我们回去,临安大概也早早洗牌好了,大局明朗,不必担忧。”容祈安慰着。   宁汝姗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犹豫片刻,突然问道:“世子为何会留在金州这么久?”   容祈看着她不说话。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   她想起刚刚那群不曾见过的人。   既然朝堂不曾派人,这些人也不想是被匆匆召集而来的,那么,便是早有准备。   “我过几日会让人榷场,你有什么东西想要我帮你寻嘛。”容祈柔声岔开话题。   “没什么东西。”宁汝姗低眉。   “阿姗。”   容祈眸光暗淡幽深,声音沙哑低沉:“我必须要为百姓做出选择。”   宁汝姗避开话题,叹气:“岁岁大概要找我了,我去寻她。”   “嗯。”   容祈目送她离开,这才收回视线。   “夫人不会有所察觉吧。”冬青咋舌,“这也太过聪明。”   “不碍事。”容祈揉揉脑袋,“宴清那边可有消息。”   “只说按计划来,他会争取知州和刺史至少一人是我们的人,我们只要目前只要维持边境平稳就行。”   “就按他说的办吧。”   那边,宁汝姗问了张春那批粮草的事情,顺便多问了句宁岁岁名义下的那六百万白银。   “是容祈问的吧。”张春冷笑一声,“小崽子心思很多啊。”   宁汝姗颇为不好意思。   “不过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他是白虎,我就信他一次。”张春话锋一转,喝了一口酒,大大咧咧说着。   “张叔不怀疑他是……”   张春失神片刻,随即摇头:“不了,若真是他,也是我张春愚蠢,但我怀疑内奸可能出在其余两个榷场,算了算了,事情都已经交托给容祈,让容祈自己操心。”   “至于你的银子,其实一被存入银号就被直接转走了。”   “来往银号也是韩铮借托榷场建立的,我也不知在谁手中。”   “韩相好厉害。”宁汝姗惊叹道,“竟然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如此妥当。”   “时也,命也。”张春斜了她一眼,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管不住的,我问心无愧便行。”   “张叔说得对。”宁汝姗低声说着,“韩相一定会成功的。”   张春举着酒葫芦愣愣地看着他:“丫头,你去过梅园吗?”   “琉璃白玉飞虹塔进去过吗?”   宁汝姗不解地看着他。   “我就是觉得……”张春蹙眉,难得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宁翌海是很好的,但是韩铮更好,你不知道韩铮这人,若是把人放在心上……”   他沉默着,在左右为难中纠结着,不知后面如何说下去。   张春其实想说,你别老叫他韩相,他听着了虽然不会说,但也会难过的。   “你知道春晓计划其实还有个名字吗?”   “什么?”   “影子计划。”   宁汝姗愣在原处,突然瞪大眼睛,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像影子一样保护你。   ——这块玉的含义。   “若天下能海清河晏,他便永远都在你脚下。”张春喃喃自语。   宁汝姗莫名觉得心中喘不上气来。   “哎,算了,不当这个恶人了。”他最是见不得宁汝姗难过,便开始大口喝着酒,不再说话。   宁汝姗低头去看玉佩,那块墨玉玉佩被王锵找人修复好,再也看不出当初破裂的痕迹。   它完好无损,却又遍布伤痕。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张春喝了一口酒,放声大笑着。   一晃眼,金州彻底入了深冬,所有的伤痛都在时间的流逝下逐渐远去消失,金州在容祈的治理上早已有条不紊,逐渐走上正轨。   一夜过后,一场大雪铺满了整座金州城。   积雪的深度已经可以没了宁岁岁的小腿,幸好容祈面对这场大雪也早有准备,新来的知州虽是一个读书人,但行为做事格外雷厉风行,很快就把事情安排下去。   “我们是不是今日就要去临安啊。”宁岁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嘟囔着,“我的玩具都要收起来啊。”   “还有我的衣服。”   “我的鹅鹅可以一起走吗。”   “还要写信给王叔叔说。”   她嘴里碎碎念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软绵绵地趴在宁汝姗怀中。   “知道了。”宁汝姗捏捏她的小脸,“去洗把脸,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走。”   这一捏才发现,这几个月宁岁岁和容祈身边的亲卫玩得很好,时不时投喂,每次都要跟着亲卫比划剑,让原本一直比同龄小孩小一些的宁岁岁,不仅长高了,甚至还多了一些软乎乎的肉。   “容叔叔。”宁岁岁迷迷糊糊地出了门,结果一开门就看到游廊上站着的人,立马精神起来,蹦蹦跳跳地挥挥手。   宁汝姗抬头,正好和他深情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接你们上车。”容祈披着雪白大氅,站在游廊下。   还不曾扫去的大雪压着大红色的屋檐,白茫茫的一片,雪白洁净,衬着廊下之人,修身如玉,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第56章 回家   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 临安城应景地下了一场小雪。   雪花刚刚浅浅地盖住屋檐,显露出白色的痕迹便悠悠地停了下来,远远望去, 整个临安都被大雪笼罩着, 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   “哇,临安的城门好大啊。”   正在排队进城的一辆华丽的马车里先是探出小脑袋,看着门口恢弘庞大的城门,小嘴微张, 惊讶说着, 紧跟着小脑袋边上又是挤出一个小脑袋, 两个小孩颇有默契地向右看看,又向左看看,形容可爱天真。   “外面还在下着小雪, 不要探脑袋出去,岁岁不要拉着慕卿和你一起胡闹。”马车内, 宁汝姗一手一个, 把人带了回来。   “娘, 我们等会住容叔叔家里吗?”宁岁岁被人扯下来,歪着脑袋问道。   宁汝姗正给她们翻着披风,闻言一愣:“谁说的?”   “都这么说的。”宁岁岁掰着小手指,“冬青叔叔,袁令叔叔,连张爷爷昨天晚上也悄悄问我是不是以后就住在容叔叔家里。”   “世子昨天还在偷听呢。”邹慕卿偷摸摸告状着, 比了比耳朵,偷笑着,“耳朵动了动。”   宁岁岁皱着一张小脸, 好奇问道:“容叔叔家里很大吗?”   邹慕卿用手大大比划了一下:“容叔叔家里有这么大的。”   “这么大啊!”宁岁岁震惊,“你去过了吗?”   “听说的。”邹慕卿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声音小声,但神态颇为兴奋,“冬青叔叔跟我说的,说我以后就跟着世子一起住了,我的院子就有这么大。”   宁汝姗垂眸看向邹慕卿。   邹慕卿是邹家遗孤,邹钧这些年在金州兢兢业业,劳心劳力,风评很好,就连榷场的人对他都挑不出错来,这样的人却死于远在临安的党派之争,邹慕卿才七岁,自然需要他人照顾。   邹钧是容祈一手扶持并送到金州的,如今不幸身死,自然不能让后代孤苦飘零。   容祈性格看似冷漠,但依旧有热忱之血。   “宁姨。”邹慕卿年纪小但颇为懂事,小心翼翼地看了宁汝姗一眼。   三岁的宁岁岁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也不懂,但七岁的邹慕卿却因为突发大难,敏感而聪慧。   她通过这几月的相处,她隐约猜到宁姨应该是世子的结发妻子,只是不知道为何闹到这个地步。   她若是真的要在容家生活,就要和宁汝姗打好关系。   “怎么了?这件披风等会下马车的时候记得披上。”宁汝姗温柔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邹慕卿犹豫片刻后,小声说道:“宁姨不去吗?”   “嗯,不去。”宁汝姗摇摇头。   邹慕卿有些不安,又有些害怕,捏着小手,战战兢兢说道:“不去啊。”   “想什么呢。”宁汝姗把人抱在怀中,温柔地为她盖上披风,“小孩子就做小孩子该做的事情,大人的事情大人自有决断。”   “你爹是世子好友,自然会照顾好你的,在容家也不必拘束。”   怀中邹慕卿捏着腰间的香囊,这是宁汝姗给她做的生日礼物,绣面好看极了,她很喜欢。   宁汝姗抱着邹慕卿,有时看着她就会在想,若是她不在了,岁岁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寄人篱下,一言一行都胆战心惊。   多年前,韩相布下的局已经逐渐浮出水面,她被迫走入这场杀机四伏的局中,没有任何后路可走。   她也许可以跟娘一样一辈子都躲在后院不见人,可一旦变故,便是无人生还。   而岁岁太小了,她若死了,这个局便落在她头上。   “那我们去哪啊。”一侧的宁岁岁不知众人心思,抱胸皱眉,一脸严肃地问道。   “怎么,临安这么多客栈,还容不下你一个宁岁岁。”宁汝姗回神,失笑。   “那我不是不能找姐姐玩了。”宁岁岁不高兴说着。   “我可以找你来玩的。”邹慕卿小声安慰着,“你也可以来找我玩,世子一定很开心的。”   “你……不回容府吗?”马车外传来容祈犹豫不安的声音。   宁岁岁眼睛一亮,自己掀开帘子,仰头大声说道:“娘说不回,我们找个客栈住下,容叔叔知道什么客栈离容叔叔家近一点吗?”   身后跟着的冬青一个激灵,前倾身子,愁眉苦脸说道:“不回容府啊。”   “不回了,只是我想见一下扶玉。”宁汝姗的脸也紧跟着露了出来,柔声问道。   冬青手指绕着缰绳一圈又一圈,见世子一声不吭,便觉得着急:“住在府中,不是也一样的吗?”   宁汝姗抬眸看他,漆黑的眼珠明亮清澈,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冬青语塞。   “那,那……”他去看容祈,绞尽脑汁又想了个理由,“这样不安全。”   容祈抿唇,看着宁汝姗,低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说你是因为伤心欲绝,在南方养病,这才一直不在容家的。”   宁汝姗心思一动,惊讶地看着他。   榷场消息封闭,往来传递的消息也都是前线的消息,再加上王锵白起从不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她竟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由。   “小院我一直让人打扫着。”   “娇娇我也一直养着,已经有十二斤了。”   “扶玉见了我就哭,我就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葡萄藤去年还结过葡萄,没人吃便都烂了。”   “第一年的时候千秋断了,我重新让人修了秋千,还绕上藤蔓了。”   “吉祥缸里的鱼被娇娇捞来吃了,我已经让人重新选鱼了,可没选到花色一样的。”   容祈坐在踏雪乌云上,眸眼低垂,眸光深邃缱绻,一句一句,认真说着:“你可以来看看吗。”   宁汝姗愣在原处。   邹慕卿握紧宁汝姗的手,眨了眨眼睛,小声劝道:“宁姨去看看吧。”   “娇娇是什么?”   不知岁月愁的宁岁岁挤在两个大人中间好奇地问着。   “一只猫,很可爱的,是夫人以前养的。”冬青借杆子往上爬地诱惑着。   “小猫猫啊!”宁岁岁眼睛一亮,“可以和我的鹅鹅一起玩了吗?”   马车顺着人流晃晃悠悠进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远远就看到马车上的荆棘花,准备放行时,突然听到一个小孩天真的声音,不由抬头去看。   头上抓着两个小啾啾的小孩,眼睛明亮滚圆,见了人就眯眼笑着,可爱极了。   只是马车刚入城内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宁岁岁和邹慕卿都是第一次到临安,简直是乡下人入城,见了什么都是哇哇地叫着,一脸激动。   “马车怎么停了。”宁岁岁歪着头惊讶问着,突然低下头。   只见马车车轮下站着一个小男孩,小孩面如好女,只是小脸白白的,一双眼睛好似琉璃宝石,正盯着宁岁岁他们看。   宁岁岁皱眉,“你是谁啊。”   “阿姗。”一个熟悉明艳的声音在车前响起。   “我叫宴怀袖。”车旁边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小郎君。”冬青失声喊道,连忙下马把人抱起来,“小郎君怎么一个人站这里啊。”   “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宴怀袖弯了弯眉眼,和和气气,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和娘一起来的。”   “这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吗?”两个女孩挤在马车窗口,惊讶问着。   “我是男孩子,怀袖是爹爹给我取的名字。”宴怀袖年纪虽小,但脾气极好,一板一眼地解释着。   “哦。我叫宁岁岁。”   “我叫邹慕卿。”   马车内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自我介绍着。   这边小孩在相互好奇地打量着,那边宁汝姗一下马车就被人握着手臂。   “阿姗比之前还要好看。”容宓穿着大红色精致衣裙,裙面上的牡丹花团锦簇,艳丽无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明艳大气,笑起来眉宇飞扬,浓稠绝色,无人可比的娇艳。   “阿姐。”宁汝姗没想到容宓会来城门口接人,颇为惊讶。   “你的事我听说了,我们先回去。”容宓笑说着,“我今日是特意来接你的。”   “多谢阿姐。”宁汝姗笑说着。   “长生,上马车。”   “这就是阿姐的小孩?”宁汝姗打量着冬青怀中的小孩。   小孩虽格外雪白/精致,但唇色发白,一看便是体弱之像。   “是我的,哪位是你的小孩。”容宓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两个穿着极为相似的小孩,不由惊讶问道。   宁岁岁脆生生说道:“我叫宁岁岁。”   “好孩子。”容宓笑说着,直接上了宁汝姗的马车。   宴怀袖也被冬青抱了进来,马车上一下子坐了五个人,幸好三个小孩年纪小,放在角落里,挤成一堆,都是珠圆玉润,雪白可人的模样。   “你这次入临安打算住哪?”容宓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上了马车直接问道。   “打算租一个客栈。”   容宓挑眉反问:“怎么,还打算一直租客栈。”   “可能也会买一个小院子。”宁汝姗谨慎说着。   “我送你一个房子,一处在宴家附近,一处在容家附近。”容宓倒也不啰嗦,直接说道,“我也不是来给那小子做说客的。”   “你也应该知道临安之前出了一件大事。”她声音压低,冷静说着,“官家为此杀了不少人,这几月更是一反常态,每日都要上朝,对众臣颇为严苛,曹忠至今还不曾官复原职,宴清也受了几次苛责,而且这几日官家开始打算修史。”   宁汝姗皱眉。   “为什么修史。”   “抹去韩相的存在。”   宁汝姗瞪大眼睛。   容宓眉眼低垂:“韩相死后十五年舆论一直被曹忠镇压,可如今曹忠不知为何开始失了圣心,原先的压制便会加倍反弹出来,如今满临安的文人书院,张口闭口就是韩相,甚至有人打算让官家给十五年前被迫引颈自戮的韩相正名。”   宁汝姗沉默:“官家不愿意。”   她揉了揉额头,自言自语道:“自然不愿意做这种有损圣名的事情。”   “朝堂争夺看得不止是表面,不必多虑此事。”容宓意味深长地安抚着,“我现在与你说的,也是宴清想叫我跟你说的。”   “谁也没想到官家会来这一出,你们回来的不凑巧。”容宓无奈说着,“本以为大皇子之事能让上位者行事谨慎一二,也能让娇娇安心回来过年,却不料……”   她没有说下去,反而继续刚才的话:“其实你不来,宴清也会派出一支亲兵护你周全,只是这样毕竟照顾不周全,这世道疯子太多,你若是有一点闪失,宴清可就难辞其咎了。”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宴容两家附近都各自有巡逻护卫,我们也能就近保护你,不必为你担惊受怕,你也能高枕无忧。”   容宓说完就不再多话,等着宁汝姗自己做出选择。   三个小孩难得安静,齐刷刷抬头去看宁汝姗。   容祈一直骑马跟在马车边上,听着马车内的动静,直到最后是无声的沉默。   “去容家吧。”   他听到宁汝姗轻声说道,一颗心瞬间落了下来,乱窜的七窍玲珑钉带来的痛楚也似乎不值一提,遍地白雪也瞬间可爱起来。   “不然还要顾着岁岁整日出门乱晃。”   宁汝姗无奈解释着。   宁岁岁仰头无知无觉地笑着。   容宓挑眉:“那不如直接住原先的院子好了。”   “阿姐。”宁汝姗无奈喊了一声。   “算了,我也是随口说说的,我才懒得管那小子的事情。”容宓话锋一转,毫不留情地说着,“我给你买的院子紧贴着容府,侧门被我打通了,真有事也可以直接去往容家。”   “嗯,多谢阿姐。”   “只是还有一事情很重要,你要想清楚以后这么处理。”容祈幸灾乐祸地说着。   “什么?”   “你和容祈可还未和离。”   马车外,容祈握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   “明明还叫我阿姐,我却没了弟妹。”容宓上前捏了捏她的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那弟弟不行啊。”   “这事想好了再说,也不必和我说。”容宓笑说着,“我信你有自己的决定。”   宁汝姗感激地看着她。   “对了,叫舅妈。”容宓把一直沉默的宴怀袖抱在怀中,逗趣着,“也不知像谁,一板一眼的。”   “舅妈好。”宴怀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宁岁岁趴在宁汝姗大腿上,大眼睛扑闪着。   “小世子抬举了,如何能喊我舅妈。”宁汝姗笑说着。   “我不管,快,叫我姑姑。”容宓耍赖着,低头看着宁岁岁。   宁岁岁抬头去看宁汝姗。   “姑姑是爹爹的姐姐。”她小大人一样地皱眉说着,“那您认识我爹爹吗?”   容宓闻言一愣。   “你没与她说过?”她惊讶反问着。   宁汝姗沉默。   “她长得虽然很想你,可你看着下巴处,分明和娇娇一模一样。”   容宓把宁岁岁提溜到怀中,认真打量着:“难道不是?”   “可我算算日子,看看长相都很符合啊。”   “你是九月初九出生的吗?”   “岁岁是九月初九生日的。”宁岁岁同样认真地点头。   容宓盯着她,细细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咬了咬牙。   “容祈真的不行!”   容宓无语了许久,这才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马车停在容家,宁汝姗刚一下马车,就被人一把抱住。   “呜呜,姑娘,真的是你吗?”三年不见,扶玉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整个人如春日的柳条逐渐抽长,多了点大姑娘的模样。   “是我,我回来了。”宁汝姗抱着她,也不由红了眼眶。   “呜呜,我就知道你没死。”   “我家姑娘一定长命百岁的。”   扶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撕心裂肺。   “姨姨别哭了。”她突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声音,不由去看马车,只见马车上一个小小姑娘晃着小腿,歪着头对着她笑。   扶玉和她大眼瞪小眼。   “这是我女儿,宁岁岁。”   宁汝姗把人抱下来,笑说着。   扶玉瞪大眼睛。   “那这个?”她又皱眉低头看着另外一个小孩,惊恐问道。   “我叫邹慕卿。”邹慕卿也跟着咧嘴笑了笑,“我不是宁姨的女儿。”   “你娘可是大家闺秀,文静得很,怎么生的你鬼灵精怪的。”一侧的容宓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门口人多嘴杂,先进去说话。”   容祈站在不远处说着。   容家早已被布置的焕然一新,过年的热闹氛围处处可见,宁岁岁拉着邹慕卿的手哇了好几声。   “去玩吧,长生,你也要去吗?”容宓低头问着自己的儿子。   “舅舅家没小辈,若有小客,长生自当陪同。”宴怀袖一板一眼地说着。   “去吧去吧,我的小古董。”容宓听着只觉得头疼,点了几个丫鬟侍卫,就让小孩自己去玩了。   “这花园过去就是你的院子,巡逻的侍卫我已经重新安排过了,你那院子也照顾得到。”   她自己带着朝着内院走去,随后停在一处三岔路口,指了指东边的小路。“你要去看看吗?”   “姑娘不住这里了?”扶玉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声问道。   “在隔壁院子。”   “那我跟着姑娘搬过去。”   “嗯。”   宁汝姗笑着点点头。   容祈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闻言,也跟着看了一眼那个小路,抿了抿唇。   “今年过年你们要不一起过。”容宓状似无意地说着。“往年我叫他和我去宴家过年,他又不肯,我只好大年初一带着长生来容家和他吃一顿,可今年祖母来临安了,我怕要随着她出门,今年不如你们搭伙一起过。”   “大长公主来了。”身后的容祈问道。   “半月前来的。”容宓说道,“官家亲自在城门口接的人,原本要大摆三天宫宴,祖母拒绝了,直到前日才挂病不再见人。”   “按理我今日可是要伺疾的,可是为了接你们才出来的。”容宓牵着宁汝姗的手,眼锋扫向容祈,颇为恨铁不成钢。   “过年图个开心,阿姗也来不及准备了,容府的我倒是一早就让人备起来了。”容宓苦恼说着,“实在不行就带岁岁和慕卿来宴家。”   宁汝姗笑着不说话。   “我也要走了,不可坏了祖母的事情。”容祈把人送到小院门口,“你若是缺什么只管和容祈讲,若是无聊来宴家寻我。”   “祖母提起过你,你若是得空也可来拜见一二。”   “大长公主认识我?”宁汝姗惊讶问着。   容祈也是抬眸看向这边,眉心皱起。   “我也不知道,不过祖母和韩相关系不错。”容宓解释着,“据说是当年南下留下的情意,祖母看似冷硬刻板,但其实颇好相处,你不必害怕。”   “嗯,既然如此,年前一定回去拜访大长公主。”   “年后吧。”容宓笑说着,“祖母从不拘这种礼,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也刚回来,不必如此劳累。”   三人说话间,只听到一声喵叫,一道身影贴着墙角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然后停在原处,抬眸看着宁汝姗,尾巴晃了晃。   “喵。”   “娇娇。”   “什么!”   “阿姐你该走了。”   一阵七嘴八舌的混乱,容宓还没从猫的名字里回神,就被容祈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娇娇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之人,犹豫片刻靠近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好乖啊,娇娇。”   容宓被人赶上马车,还没站稳就被人抱在怀中。   “怎么去了那么久。”等候多时的宴清不悦说着。   容宓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哎呦,容祈,容祈有病。”   宴清皱眉:“怎么了。”   “容祈养得那只猫叫娇娇,哈哈哈,怪不得我每次问他这猫叫什么名字,都给我摆脸色看。”   宴清挑眉。   “还有……”容宓笑得直不起腰来,直接拱在他怀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幸灾乐祸说着,“岁岁竟然还不知道容祈是她爹。”   “笑死了,连便宜爹都没得当。”   宴清捏着她的耳朵,垂眸看着她放肆大笑着,矜贵傲气的眉眼被冬日的光笼罩着,柔和精致,宛若白玉。   “长生没带回来!”   马车都快回到宴家的时候,笑了一路的容宓突然反应过来。   “没带回来就没带回来。”宴清握着容宓的手,无所谓说着,“让他在容家住几天。”   “你怎么对长生一点也不上心。”容宓不悦指责着。   “你对他太上心了。”宴清咬着她的手指,碾磨出一点红痕,“我不喜欢。”   宴怀袖听说娘走了,也只是哦了一声,冷静极了。   他爹好几次趁着她娘不在意,把他偷偷扔到容府,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玩啊,我有一只大鹅鹅。”宁岁岁天真说着。   “我也有一只白鹰。”宴怀袖认真说着。   “啊,真好。”宁岁岁眼睛亮晶晶地夸着。   邹慕卿托着下巴,坐在凉亭内,一脸羡慕。“那我什么都没有呢。”   “你喜欢什么,我送你。”宴怀袖扭头,一板一眼说着。   “我不要,我可以自己买。”邹慕卿歪着头,直接拒绝着。   “我想找我娘了。”玩了许久,宁岁岁突然出声说着。   “你等会去。”邹慕卿隐约察觉到刚才那个红衣女子把她们支开的原因,便小大人模样地安慰着。   宁岁岁瘪了瘪嘴,有些委屈。   宴怀袖也借机提出建议:“舅舅书房里有一个六博,我们可以去玩吧。”   宁岁岁被一左一右牵着,嘴里不停地和他们说着话,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   —— ——   宁汝姗看着熟悉的小院,眼前的一切都是好似昨日的布景,可定睛看去,葡萄藤茂密了许多,千秋也绕上绿藤。   “屋内的东西你要收拾吗?”   容祈站在身后低声问道。   “嗯,要收拾一点。”宁汝姗抱起小猫,皱了皱眉,“是不是太重了。”   “十二斤了,太能吃了,不听我的。”容祈盯着那只小肥猫的爪子,蹙眉说着,“它不让我靠近。”   小肥猫不耐烦地移开视线,尾巴却是缠缠绵绵地绕着宁汝姗的手臂,娇滴滴地喊了一声。   “娇娇我能带回去吗?”宁汝姗摸着它肥嘟嘟的脑袋,笑眯眯地问道。   “可以,本来就是你的。”容祈扫了她一眼,“你若是想要,我让人把整个院子的东西都搬过去。”   他盯着宁汝姗的背影,手指微动,慢慢握紧,脸色暗淡,缓缓说道:“你要吗?”   “容祈。”宁汝姗虽不曾看到他地模样,但心中莫名闪过‘他在委屈’的念头,不由扭头,看着站在影壁前不曾动的人,“你真的想要我把这些东西都搬走?”   容祈抬眸看她,湿漉漉灰扑扑的影壁还染着不曾化净的白雪,可它面前站着的白衣郎君却让这面普通的影壁瞬间多了点古朴厚重的质感。   “不愿意。”   “我甚至不愿意你离开容府。”   他吐出了压抑许久的真心话,冬日的风吹得他脖颈处的雪白狐毛胡乱动着,可他身形依旧挺拔沉稳,宛若巍峨玉石。   “你能不搬吗?”   宁汝姗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那张一如既往的温柔雅致,但落在容祈心中却格外冰冷刺骨。   她不会站在原地等他,也不会再对她温柔地笑着。   他明明早就知道,可从未像今天一样那种失落越发明显。   两人站在这个三年前的院子中,院中一切死物都毫无变化,但人却已经截然不同。   他蹙眉,忍下身体翻涌而来的痛楚。   “之前爹和张叔的几样东西落在这里了,我想要带走。”宁汝姗看到扶玉从屋内走了出来,这才移开视线,朝着扶玉走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东西颇多。”扶玉高兴说着,“但我搬得动。”   “我让冬青来帮忙。”容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才不要!”扶玉下意思大声反驳着。   宁汝姗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无奈说道:“怎么对世子无礼。”   扶玉看了一眼宁汝姗,这才瘪了瘪嘴,对着容祈行礼道歉。   “我与你一起搬。”   “快下雪了,我们先把东西搬好,再来接岁岁回家。”   “回家!”扶玉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我们回家!”   容祈伸手捂住心口,喉结微微一动,咽下满口血腥。   “阿姗,你过年……”容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犹豫问道,“可以来吗?” 第57章 钉子   正乾二十九年除夕当天, 临安城已经一片繁荣,车水马龙,官家在海晏殿封笔前, 颁布了今年最后一道政令——《政宁令》, 宣布元正给假七日。   连着七日夜不闭市, 大街上的小摊小贩日益增多,瓦舍勾栏早已彩带飘飘,红灯高悬,小巷民宅前时不时响起鞭炮声, 小孩子来回奔跑欢笑, 为冬日寒冷的除夕带来一丝愉悦的色彩。   宁岁岁穿着新做的天蓝色衣裙, 一大早就起床拉着小春去街上逛街,借着买桃符和剪纸的名义,结果让身后四个侍卫个个都是大包小袋, 这才兴冲冲地回家。   她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给大白鹅系上一条大红色的围巾,摸着它的小脑袋, 笑眯眯地牵着它, 站在大门口指挥别人贴对联。   “歪掉了。”   “是不是一高一低啊。”   “这个画里的人好凶啊。”   “岁岁不认字, 这个是什么字啊。”   宁岁岁盯着那一个个漆黑大字,摸着大白鹅白绒绒的脑袋,歪着脑袋,小声嘀咕着。   “春风骀荡家家到;天理流行事事清。”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宁岁岁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扭头去看, 只见容祈穿着玄色衣裳,披着雪白大氅,站在自己身后。   “容叔叔。”她仰着头, 咧嘴笑着。   容祈低头,把人抱了起来,那只大白鹅见小主人被人抱走了,也呆呆傻傻地蹲在容祈脚边。   “岁岁怎么站在大门口啊。”   容祈身后的冬青手上也提满东西,笑眯眯地问着。   “冬青叔叔,过年好。”宁岁岁嘴巴甜甜地说着。   “过年好啊。”冬青摸出一小包糖果,塞到宁岁岁手中。   宁岁岁小手一边捏着糖果,一边嘴里却是小声嘀咕着:“不能吃糖了,张爷爷说我再这么吃下去,牙牙会掉光的。”   “这样啊。”冬青见状,便打算收回糖果,结果却没抽回来。   宁岁岁肉乎乎的小手勾着糖果带子,大眼睛扑闪着,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给她吧。”容祈发话,后一句对着宁岁岁说道,“你就说是冬青一定要给你的。”   宁岁岁眼睛一亮,抱着糖果,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   冬青只觉得肩膀上一沉,一口大锅迎面扑来。   “你娘呢?”容祈看着热热闹闹的小院大门,状似无意问道。   “在准备过年的东西呢。”   宁岁岁爱不释手的看着糖果,拿了一小块塞进嘴里,这才笑眯眯地说着。   “不和我们一起过年啊。”冬青哀嚎了一声。   容祈盯着那扇半开的大门,眼眸微暗,心中失落。   宁岁岁眨眨眼,嘴里抵着糖,含含糊糊地说着:“娘买了好多东西呢,晚上吃奶油锅子,娘还做了好多肉肉,娘做饭可好吃了,叔叔吃过了吗。”   冬青膝盖一疼。   “我送你进去吧。”容祈笑容不变,柔声说着。   “不要了,我等会还要去挂鞭炮,想先玩一会。”宁岁岁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我买了好多,晚上叔叔和我一起玩嘛。”   容祈点头,突然皱了皱眉,身形微微一动,身后的冬青眼皮子一跳,连忙抵着他的背。   “嗯,那你在这里玩,不要跑远了。”   容祈把宁岁岁放下,温和说道。   “叔叔身上怎么有药味,是生病病了吗?”宁岁岁动了动鼻子,揪着他的袖子,仰着头担忧问道,“是在喝药药吗?”   “不碍事。”容祈揉了揉她的脑袋,对着一直站在门口的小春使了个眼色。   小春连忙上前牵着人回来。   容祈带着冬青回了容家大门,大门刚刚关上,容祈身形一晃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冬青眼疾手快把人扶住。   “世子没事吧。”他着急问道,“张春就在这里,让夫人去说情一定可以……”   容祈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摇了摇头。   “张春行事随心所欲,丝毫没有半点为医心善。”冬青狠狠说道。   容祈唇色金白,虚弱地喘了一口气:“可他本就是靠杀人才成名的。”   冬青语塞,跟在他后面忧心忡忡说道:“也不知程大夫有没有办法,世子每到冬日就疼得厉害,大娘子说您不愿意和她一起过年,分明是被这个破钉子折磨的。”   “是我不想看宴清那张脸。”   容祈冷淡说着。   冬青闻言,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世子还是上床休息吧,今年没什么事情,也能安心过年。”   那边宁岁岁目送容祈的背影回府,小脸皱着。   “姑娘放烟花吗?”小春在身后问道。   “不放了,我去找娘。”宁岁岁提着小裙子,朝着内院飞快跑去。   “娘,娘。”宁岁岁大喊着,站在厨房门口张望着。   宁汝姗正在做交子,闻言抬头笑说道:“饿了?糕点还没蒸好,麦芽糖也还在打。”   宁岁岁握着手中的糖,仰着头看着宁汝姗:“岁岁有糖了。”   “是冬青叔叔一定要给我的。”   她特意强调了一句。   宁汝姗看着她紧张地捏着糖,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也不拆穿她的话。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容叔叔生病了!”   宁岁岁脆生生说道:“我能去看看吗?”   “生病了?”宁汝姗惊讶,“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可他脸白白的,抱着岁岁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岁岁长叹一口气,一脸担忧地说着,“而且容叔叔身上有苦苦的药味。”   “那你去看看吧。”宁汝姗嘱咐着,“若是世子真的病了就不要胡闹。”   “嗯。”宁岁岁用力地点点头。   “对了,我们晚上和容叔叔一起吃饭吗?”宁岁岁突然仰头问着。   宁汝姗一边包着交子,一边惊讶问道:“为何这么说。”   “因为隔壁院子好冷清啊。”宁岁岁年纪小小,担忧的事情却不少,“容叔叔病了不就没法煮饭了,那不就饿肚子了,我可以让他来我家吃饭吗?”   “而且今天就岁岁和娘一起吃饭,好孤单啊,以前都是有好多人的。”宁岁岁捏着手指,委委屈屈地说着。   去年在榷场,她和娘在那个小院子里吃饭,小院子里摆了四个桌子,到处都人,连着鹅鹅都在嘎嘎叫着,可现在明明院子大了,可却只有岁岁和娘两个人。   宁汝姗手一用力就把交子皮弄破了。   她只好把破的交子放在一侧,继续包着下一个。   容祈当时问她愿不愿意一起过年,她是拒绝的,因为这样相互纠缠,只会越来越理不清。   但今日岁岁无心的话,却让她有些为难。   宁岁岁热情又敏感,明明不曾经受流离,但又格外害怕孤单,她似乎知道所有的一切,但似乎有保持着懵懂的天真。   “那你去问问吧。”宁汝姗微微叹了一口气,“但要说好,世子若是不愿意,不能死缠烂打。”   宁岁岁摇头换脑,目光落在一侧的糕点屉上,咽了咽口水:“梅花糕是不是好了,岁岁带几块给容叔叔吃。”   “自己想吃还要找借口。”宁汝姗用面粉点了点她鼻子,“让扶玉给你拿,小心烫。”   宁岁岁雀跃着,冲着屋内的扶玉大喊着,掰了掰手指头:“扶玉姐姐,我要……要五块糕点。”   “吃太多小心晚上吃不下。”宁汝姗笑说着。   “不多的,岁岁一块,容叔叔一块,冬青叔叔一块,袁令叔叔一块,邹姐姐一块,刚刚好呢。”   只会掐五个手指头的宁岁岁得意说着。   扶玉用油纸包了五块糕点,十分捧场:“小姑娘真聪明。”   宁岁岁扬了扬头:“那是,岁岁最聪明了。”   “那五后面是几啊。”   宁岁岁接过糕点,犹豫了好一会,怯生生地伸出一根手指:“一。”   “六。”宁汝姗气笑了。   宁岁岁恼羞成怒,抱紧糖果和糕点,大声说道:“岁岁不和娘玩了。”   宁汝姗看着她拎着小裙子朝着花园那条小径走去。   “小姑娘真活泼。”扶玉感叹着,“比姑娘小时候还闹腾。”   “小孩子都闹腾。”宁汝姗很快就包好一盆交子,温柔笑着,唇颊梨涡浅浅。   “姑娘现在什么都会了。”扶玉看着她熟练的动作,莫名觉得难过。   她的姑娘一定吃了很多苦。   宁汝姗扭头看着扶玉泛红的眼睛,无奈说着:“我过得很好,因为我碰到了很好的朋友,这些是我自己学的,为了岁岁,为了那些朋友。”   “我不苦。”   她认真说着。   扶玉瘪了瘪嘴:“可我觉得姑娘就是受苦了。”   “我从小跟着姑娘,姑娘难不难过,难道看不出来吗?”   “若是真的过得好,姑娘跟容祈回来做什么。”   “姑娘明明不喜欢临安。”   宁汝姗失神地看着面前好似一瞬间长大的扶玉,她的扶玉再也不是娇憨天真的样子了。   她眉眼弯弯,浅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柔顺地落在眼尾上:“若是他们来了,交子可能不够,再去擀点皮来吧。”   扶玉抹了抹眼睛,嗯了一声。   “扶玉。”宁汝姗突然开口,“你家姑娘不叫吃苦了,那是叫长大了。”   “就跟你一样。”   宁岁岁像一只花蝴蝶朝着容家花园跑去,正巧碰上巡逻的袁令。   “袁令叔叔。”她乖乖地喊着。   “呦,小乖乖怎么在这里。”袁令甩开队伍,惊讶问着。   宁岁岁仰着头,掏出油纸包,兴高采烈地说着:“给你一块梅花糕,除夕快乐。”   袁令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小乖乖还是自己吃吧。”   “超级多的,你快拿,我去找容叔叔玩。”   袁令犹豫:“世子病了,不如明日来寻他。”   宁岁岁睁大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布满忧愁:“真的病了啊,很严重吗?”   “确实是病了……”   “岁岁还打算邀请容叔叔和你们来我家吃饭呢。”   “……也不是起不来身,我带去你问问。”   袁令到嘴边的话来回滴溜溜地打转着,机灵打着圆场。   “啊,这样啊。”宁岁岁愣愣地看着他,被他傻傻地牵着朝容祈的院子走去。   冬青远远就看到袁令牵着宁岁岁慢吞吞走来。   “岁岁怎么来了?”冬青迎了上去,惊讶问道。   “世子睡了吗?”袁令对着冬青眨眨眼。   冬青一脸懵。   “我给你和容叔叔送糕点。”宁岁岁拿出油纸包,指了指,煞有其事地分了起来,“袁令叔叔一块,冬青叔叔一块。   她分好两块,又指着其中三块,一本就在说道:“这块是邹姐姐的,这块是岁岁的,这块是容叔叔的。”   “世子还在看书。”冬青小声说道,“我帮你问问。”   “好哒。”宁岁岁有礼貌地点点头。   “夫人请我们去隔壁院子吃饭呢。”袁令转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小乖乖刚才说的。”   “真的?”   两个大人低头看着底下的小女孩。   宁岁岁咧嘴一笑,可可爱爱:“是岁岁说的。”   袁令以拳抵掌,激动说着:“药到病除。”   冬青无语,示意他收敛点,这才咳嗽一声,敲门入内,没一会儿便出来了。   “世子已经不太舒服了,不一定去。”他垂头丧气地说着。   “这么严重啊。”宁岁岁担忧说着,啪嗒啪嗒跑进屋内。   屋内阴暗,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她站在门口犹豫一会,这才慢吞吞喊了一声:“容叔叔,我可以进来啊?”   “进来吧。”容祈虚弱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   宁岁岁朝着屏风后走去,一转到屏风后就看到容祈半靠在软塌上,唇色雪白,眉宇透明。   “容叔叔你病了啊。”宁岁岁趴在他床头,把手中的糕点和糖果递出去,“吃了就好了。”   “你怎么来了?”容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想来找容叔叔玩,小院子里都没人陪我玩。”宁岁岁干脆直接坐在脚踏上,撑着下巴,看着病弱的容祈,突发奇想说道,“我给容叔叔吹吹,吹吹就不难受了。”   容祈还未说话,便感到宁岁岁站在他面前,鼓起好大一口气,对着他吹了出来。   “谁教你的。”他失笑,把人提溜上床沿。   “娘啊,岁岁每次病了,娘都是吹吹的,一会儿就不疼了。”宁岁岁主动脱了小鞋,盘腿坐在一侧,拿出手边的糕点,“这是我给容叔叔拿的,娘做的,很好吃的,甜甜的。”   她递到容祈嘴边,眼睛亮晶晶地:“娘的糕点好好吃的,吃了就不生病了。”   糕点还有余热,香甜的味道时不时飘进他鼻中。   他缓缓张嘴咬了一口,入口还是熟悉的味道。   七窍玲珑钉在今日会发作至巅峰,最是折磨人,便是寻常呼吸都觉得疼痛难忍,可这口糕点却又奇异一半压下他翻滚的剧痛。   “好吃吗?”宁岁岁像是等待着夸奖,高兴说道,“娘还做了好多。”   “娘说容叔叔要是今天不来我家吃饭,不能缠着你,那我就让小春姐姐送糕点过来。”宁岁岁拿起自己的那块糕点,有模有样地商量着。   容祈捏着糕点的手一用力,糕点瞬间碎在指尖。   “啊。”宁岁岁着急,匆匆把自己的糕点塞进嘴里,掏出帕子给人捡起碎渣,着急碎碎念着,“碎了,怎么碎了啊。”   “你说,你娘叫我去你家吃饭。”容祈沙哑的嗓子,垂眸看着面前的小人,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宁岁岁小手被容祈抓着,她不解地抬头去看,却突然小声说道:“容叔叔你这样看我,我害怕。”   容祈闭上眼,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让自己的外面看上去风平浪静。   “你说,你娘叫我……”   宁岁岁坚定地点点头,大声说道:“我们一起过年。”   容祈握着那双柔嫩肉嘟嘟的小手,就像最为华贵的羊脂玉,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腻柔滑。   他的瞳孔因为疼痛在放大,他的后背因为刺痛而流汗,他脑袋在混乱中前言不搭后语,但所有人都察觉不出他翻涌的心绪。   “好,我来。”   他认真应下。   —— ——   花灯初下,宁汝姗本来只打算小办一桌,后来思及宁岁岁的好人缘,只怕要把认识的人都拉过来,又请厨娘加了一桌,加了不少菜,这才让这顿饭体面不少。   “屠苏酒只准备了两坛。”扶玉苦恼说着。   “世子那边肯定很多,我去那边拿?”小春谨慎问道。   “嗯。”宁汝姗倒也不扭捏,“喝醉了也不行,不用拿太多。”   “娘!”宁岁岁人还没到,声音倒是欢快地先传了过来,“岁岁找了好多人呢。”   宁汝姗失笑,掀开棉帘出门,一入眼,就和容祈的视线撞在一起。   容祈穿了身湛蓝色的棉衣服,衣袖领口都缀着兔毛,一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细腻如玉,泛着一丝冷白色。   他注视着宁汝姗,倒映着烛光的漆黑瞳孔含着一丝缱绻温柔。   一侧的邹慕卿也换了一身新衣服,乖巧地喊了一声:“宁姨。”   他身后挤着一大堆以冬青和袁令为首的侍卫,一个个脸上都笑嘻嘻的。   “我带了酒,不醉不归。”   “我带了火盆,保证不会冷。”   “我特意去买了卤肉。”   “我带了嘴。”   “我也只带了嘴。”   身后七嘴八舌的打趣声瞬间让寂静的小院热闹起来。   “进来吧。”宁汝姗笑着让开一侧,“屋内的热气都要跑了。”   五大三粗的一行人拥簇着挤了进来,很快就把大堂挤满了。   他们很自觉地分酒分碗筷,生火加炭,热酒入座,甚至主动把容祈往宁汝姗的位置拱去。   “世子坐这。”   “小乖乖坐右边。”   “小春你坐这里。”   “扶玉这边这边。”   一行人笑眯眯地排好位置,自觉深藏功与名,这才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容祈坐在宁汝姗左边,懵懵的宁岁岁被小春悄摸摸提溜到了右边。   “都是岁岁爱吃的。”宁岁岁的筷子使得还不错,可惜不够高,坐在寻常圆凳上,只能露出半张小脸,大圆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可惜岁岁看不到。”她双手搭在桌子上,晃着小短腿,哀怨说道。   一侧的邹慕卿噗呲一声笑起来,摸摸岁岁的小脑袋:“岁岁过了一年要快快长高啊。”   “扶玉,把那张定做的椅子拿过来。”宁汝姗看着她的可怜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   扶玉连忙去了隔间把特定的高脚椅子抬了出来:“您看看,姑娘特意给您做的。”   宁岁岁坐上新椅子这才把一桌子的菜纳入眼中,不由笑开了花:“娘爱吃辣的,岁岁爱吃甜的,还有咸的和酸的。”   “邹姐姐喜欢吃什么?”宁岁岁第一次能站在高处看人,高兴坏了。   “都爱吃。”邹慕卿不挑食,“不过最爱吃酸的。”   宁岁岁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世子喝药了吗?”一侧的宁汝姗听着小孩童言无忌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容祈,低声问道。   容祈身上是挥之不去的药味。   “不碍事。”容祈看着她,微微笑着。   宁汝姗嗯了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   “张大夫呢?”容祈问。   “不知道去哪了,不过说明天就回来。”宁汝姗失神片刻,“大概是去看娘了。”   容祈只是凝神侧首看她,连着眨眼都舍不得。   那股幽幽的梅花香在满室佳肴的滋味中已经清晰可闻,让他满腔的血腥味都逐渐化开。   “你怎么不吃。”宁汝姗见他一个筷子也不动,小心说道,“不合胃口吗?”   容祈只觉得后背的寝衣已经被冷汗完全打湿,无孔不入的冷风吹的他毛孔直气,热寒加错,但他一向是能忍之人,脸上平静无波,毫无异样,把一切都压了下去。   “吃。”他搭在筷子上的手微微一颤,   “来来来,我敬夫人一杯。”冬青及时出现,站在容祈身后,大声说着,“今日多亏了夫人体贴,我们才能吃上一顿年夜饭啊。”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我们敬夫人一杯,要喝完……”   “夫人随意,我们干杯。”他接收到容祈警告的视线,舌头一点,立马见风使舵地换了个话。   宁汝姗被吸引走了注意力,端起酒杯应付着众人。   冬青趁乱,低头去看容祈。   容祈面不改色,轻轻摇了摇头。   他只好端着空酒杯回了自己的位置。   “岁岁也要喝酒!”宁岁岁口出惊人地说着,小手去够一侧的酒壶。   宁汝姗顺手把酒壶放在容祈面前,呲笑一声:“过了年就要读书了,打算喝酒壮胆吗?”   “不要读书。”宁岁岁立马皱脸,不高兴说着。   “读书好啊,不读书,岁岁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邹慕卿歪着脑袋不解说着。   “你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啊。”宁岁岁低头,皱眉问道。   邹慕卿骄傲说着:“我当然知道,我三岁就启蒙读书了。”   “三岁啊,岁岁现在也三岁。”宁岁岁扣扣下巴,心虚说着。   岁岁连数数都不会数。   她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说话。   “若是不愿意,晚点也没关系。”容祈开口帮着,“八岁启蒙的人也大有人在。”   宁汝姗咬牙,恨铁不成钢地说着:“你知道我今天问她五后面是几,她怎么回答我的嘛?”   “她竟然跟我说一!”   宁岁岁羞愧地低下头,强词夺理道:“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大家都是一个小圈圈,五后面就是一啊。”   “也有些道理。”容祈忍笑说着。   邹慕卿也跟着点点头,老实说道:“这么一说确实有点道理。”   “就是!没说错!”一直陪宁岁岁练剑的侍卫大声附和着,“小乖乖不会错的。”   “吃你的酒去。”冬青扔了一颗瓜子,笑骂着。   屋内暖气融融,欢声笑语,一茬接着一茬的笑声时不时涌了出来,冬日的风吹得被光亮笼罩着的小院在光影中晃动,人影幢幢,觥筹交错。   快到子时,地上的酒坛子已经到处都是,不少人也已经喝醉了,拉着身边之人说醉话。   宁岁岁吃饱了在宁汝姗怀中睡了过去,邹慕卿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扶玉,小春,带她们去休息吧,慕卿今日可以休息在这里吗?”宁汝姗扭头去问容祈。   容祈点头:“她在府中也无聊。”   “你怎么没吃。”宁汝姗看着她们离开,这才发现容祈的碗筷干干净净,竟是一口也没吃,“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看着容祈冷白色地面容,犹豫问着:“我送你回去吧。”   容祈已经点头:“嗯。”   “外面要下雪了,你的披风内。”宁汝姗问。   “不用了,不冷。”容祈起身,眼前一黑,幸好早早按着桌子,这才没有被人看出来。   两人趁着众人还在喝酒胡闹,便悄悄溜了出来。   “你的手好冷。”   转入花园时,容祈下意识停在原处,晃了晃脑袋,宁汝姗伸手想去扶他,却意外碰到他的手背,心中一惊。   明明刚刚从暖洋洋的屋内出来,可他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冰。   “你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   容祈想要抽回手,却突然有些脱力,整个人跌坐在草地上,连带着把宁汝姗都拉了下来。   “哎,你没事吧,我去喊人。”宁汝姗猝不及防地趴在他胸口。   原来他的脸颊和脖颈也是冰得吓人。   “别去。”容祈用冰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一张口便觉得一阵血腥味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咽了下去,喘/息着说道,“你陪我坐坐就好了。”   宁汝姗被人拉着,只好坐在一侧:“你之前喝药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容祈点头。   他已经没了力气,连着说话都很困难。   “是你的眼睛和腿疾痊愈后留下的问题吗?”   容祈睁眼看着一侧的人,那双可以容纳万里星空的眼睛在夜色中深邃黝黑。   他依旧点点头。   宁汝姗看着他沉默着,许久之后,那双眼眸微微黯淡下来:“你为何还是要骗我。”   容祈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张叔说你能治,便是一定能治。”她抿了抿唇,“若是会留下这样的毛病,张叔一定不会轻易下海口说没问题的。”   “他虽狂傲,却不自大。”   容祈听着她失落的声音,嘴里发苦,躺在地上看着阴沉的夜空。   这是一年中最疼的时候,疼到便连他也觉得难以忍受。   张春临走前说过这是对他害死宁汝姗的惩罚,他便一直咬牙受着。   当年他以为宁汝姗死在那条狭小的小道上,只要一想便痛得直不起腰来,可后来,他事情越来越多,担子越来越重,每日都要亮灯到子时,所以想人的时间便慢慢少了。   若不是那钉子在每年冬日就会发作,他差点便忘了。   可现在,他时常需要用钉子的疼才能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簇在黑暗中熄灭了多年的小火苗终于重见天日。   烛光影影,得以照亮黑暗。   “你若是不愿讲,便算了。”宁汝姗低声说道,“地上冷,我让冬青送世子回去。”   “阿姗。”容祈拉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好黑啊。”   他的视线逐渐陷入黑暗,双眼无神,却依旧看着宁汝姗的方向。   宁汝姗发觉不对劲,连忙蹲下去,刚刚一碰到他的胸膛,就见他颤抖了一下。   “你受伤了?”   她大惊。   “不碍事,明日便好了。”他连说这样简单的话都开始在喘/气。   宁汝姗坐在原地不敢再碰他。   “张春当年治好了世子的眼睛和腿,但同时在他身体里下了七窍玲珑钉。”   发现世子不见的冬青连忙带着披风一路寻来,他不知躲了多久,在此刻才忍不住出声说道。   宁汝姗抬头,愣楞地看着他。   “七窍玲珑钉?”她眼神惊疑,带着一丝不安,“这是什么?”   “就是能让世子生不如死,每到冬日……”   “冬青。”   容祈咳嗽一声,低呵着。   “我偏要说,这个钉子狠毒阴险,每到冬日发作,最疼时便是除夕之夜,能让世子眼盲同时不良于行,筋骨断裂之疼,非人所能忍。”   “他说是为了给夫人报仇才给世子下的钉子。”   冬青一鼓作气说完,这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宁汝姗抿唇:“钉子下在哪里?”   “胸口。”   宁汝姗伸手去扯容祈的衣服,去被容祈握住。   “不要看。”   宁汝姗拨开那双无力的手,沉默着说道:“你有你要受的罪,却不能因我而起。”   “当年之事,阴差阳错。”   她看着那双无神的眼睛,嘴角紧抿,却又认真说道:“怪不得你。”   容祈失神地听着她的话,一时分不清是心底的不可抑制的刺疼还是身体的抽筋拔骨之疼,让他更为生不如死。   他疼得想要翻滚,却又疼得无力,唇色泛着青色,脸色惨白,只能任由她掀开自己的衣服。   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却又吹的他浑身直冒冷汗。   宁汝姗手指微抖,拉下他的衣服。   一枚青色的乌钉在他雪白消瘦的胸前格外刺眼。 第58章 拔钉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 张春带着一身霜寒回了宁汝姗的小院。   院子早已被收拾干净了,只留下一张张精巧的花灯在屋檐或者树梢上摇曳,还残留着昨日热闹的过年。   侍卫们闹到子时, 连着城中庆祝的过年烟花全都点没了, 这才勾肩搭背, 醉醺醺地回去了。   张春懒懒打了个哈欠,慢慢吞吞地伸着懒腰往前走着,眼尾随意一转,突然被吓得哈欠倒吸回去, 瞪着站在树下宁汝姗:“坏丫头, 怎么还吓我。”   宁汝姗穿着昨夜的衣服, 一夜未睡。   虽然容祈后来昏了过去,却一直抓着她的袖子不放手。   冬青围在她身边一直碎碎念着这些年的事情,从激动到平静, 到后面的索然无味,把一个人三年概括到寥寥几句的话语中, 便戛然而止。   但宁汝姗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因为她觉得那些话里的人有些陌生。   年少时的容祈意气风发, 鲜衣怒马, 是个骄傲的小郎君。   受伤后的容祈阴郁暴躁,警惕惊疑,是一道过往的伤痛。   可冬青口中独自度过三年的容祈,却是一个晦暗的阴影。   ——“您陪陪世子吧。”   冬青加好三个炭盆后,犹犹豫豫地问着,那张明朗阳光的脸上在跳跃的烛光下映出阴郁可怜之色。   虽然他总是插科打诨, 但很少露出这样认真疲惫的模样。   宁汝姗看着那张虚弱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坐在一侧,陪了他一个晚上。   “张叔。”宁汝姗理了理袖子, 一脸疲惫,“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问就问,吓我做什么。”张春不高兴地嘟囔着,“问什么事啊?”   “容祈的事。”   张春一直打着的哈欠顿时僵在远处,抬眸悄悄去看她,嘴里嘀嘀咕咕着:“容祈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汝姗一双眸子在冬日近乎晃眼的白光清晨中越发明亮清澈。   “自然无关。”宁汝姗垂眸,柔声说道,“张叔吃饭了吗,我昨天做了包子,不如一起吃。”   张春盯着脚尖,一时不知要不要赴这个可能是鸿门的鸿门宴。   “吃就吃。”张春梗着脖子,怒声说道,“我不喜欢容祈,不想听他的事情。”   “张叔知道我要说容祈什么事情?”宁汝姗歪头笑着反问道。   张春眼珠子慌乱地转了转,立马和颜悦色说道:“我管那小兔崽子做什么,我就是烦你老和他在一起。”   “我不喜欢!”   宁汝姗看着他微微一笑,态度温柔可亲。   包子做了素包和肉包,素包是地三鲜,肉包是猪肉加笋干,一个个白白嫩嫩,刚出锅就上了桌子,白烟袅袅,香味诱人。   张春大概是饿了一夜,抓起包子就着温热的豆浆,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两个。   “好吃!”他吃到第三个的时候,这才慢了下来,仔细尝了一口,赞不绝口。   宁汝姗垂眸,慢慢吞吞地喝着手中的豆浆。   “丫头,你怎么一大早就阴阳怪气的,怎么了?”张春拿起第五个包子,这才耐不住心中好奇,假装随意地斜眼问着。   “欠了一样东西,却发现没东西可还。”宁汝姗捧着茶碗,缓缓说道。   张春不耐烦地掏出一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玉,价值千金,去当了,有我在呢,不缺钱。”   宁汝姗接过那枚线条粗犷的乳白色玉佩,握在手心摩挲着,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还不够?”张春拿起第八个包子吃了一口,突然警惕问道,“是不是被骗了!”   她依旧沉默,抿了一口豆浆。   “谁骗的你!”张春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倒也不是骗我。”宁汝姗握紧玉佩,低头,丧气说着,“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放屁,为你好怎么还骗你钱。”张春愤怒地拍着桌子,“是谁!我去找他算账去。”   宁汝姗抬眸,一双眼格外明亮。   “可他确实都是为了我。”她柔声说着,“我怪不了他,却也为此心中难安。”   张春皱眉:“这么严重。”   “我昨夜一夜未睡。”宁汝姗疲惫说着,握紧手中的茶碗,无奈说着。   “这……若是真的内心难安,还是要以你的心情为重。”张春干巴巴地安慰着,“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呢,还有我啊,实在不行,我就给他下毒,再不行,咋们就跑路,办法多得是。”   他对宁汝姗一向是极近偏爱,就像是羽翼已丰的成鸟恨不得叼着雏鸟到处跑才放心。   宁汝姗微微叹气。   “张叔。”她轻轻喊了一声,沉默地看着他,“我都回来了。”   张春停下吃包子的手,突然扭头皱眉:“你是不是在说我?”   他后知后觉地问道,夹杂着灰色的须发紧紧皱着。   “这三年我在榷场过得很好,是从未有过得好,红楼的庇护,岁岁的出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宁汝姗低声说道:“当年不辞而别,只是因为胆怯,想要离开临安而已,并无他意。”   张春咬紧腮帮子,扭头不去看她。   “就是他不好。”   宁汝姗的话说到这地步,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他确实不好。”宁汝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可话锋一转,“可他现在身份不同。”   “什么不同!”张春呛道,“当了官就了不起了。”   “张叔相比也看得清,两国交战一触即发。”宁汝姗好声好气地说着,“不说容祈如今手握安定军,但是容家这块牌匾就会让他上前线。”   张春依旧面容冷硬。   “世子的七窍玲珑钉会耽误……”   张春倏地发起了脾气,瞪着宁汝姗:“你知道了!是他让你来求情!”   “是我自己发现的。”宁汝姗抿唇,为他说了一句话。   “怎么可能,分明就是他故意让你知道的。”张春像是被点了炸药,可偏偏忍着不发,只是冷笑,“我就是不喜欢他,我只知道他对你不好。”   “他对你不好就是不行。”   他生硬,冰冷说着。   宁汝姗错愕地看着他。   “宁翌海叫我照顾你,跟我说你若是过得不好便带你离开,你娘叫我保护好你,你还未出生时,韩峥那傻子就给你学玉雕,我……我到现在骂过你一句吗。”   “所有人临死前都放不下你,现在这些人只剩下我了,我答应过所有人,就是要保护好你。”   张春很少提及往事,平日里也是放荡不羁,吊儿郎当的样子,此刻说起了这些事情也不过是带着愤恨之意:“我当时以为你……我恨不得拉着满临安的人给你陪葬。”   宁汝姗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敞开心扉地说出心里话。   其实张春对宁汝姗而言更像一个长辈,自一出生时就一直陪着她,虽然脾气古怪,但对她极好,会偷偷带她出去玩,会给她塞糖吃,会在生病的时候一直照顾他,甚至还把为了她顶撞娘。   宁翌海对她很好,却因为常年驻守建康府,不能时常见面。   梅夫人对她自小严厉,让她无法靠近。   韩铮更是,她从不曾见过,但通过这些年的人和事,让她敬佩,可对她而言依旧无法亲近。   只有张春,他明明就该是一只狂傲,飞翔在天际的雄鹰却意外在她身边降落,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宁汝姗护在羽翼下。   宁汝姗听着他乖张狠厉的话,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张春依旧气愤不已,眼尾扬起,带出凛冽煞气。   “就算是你执意嫁给他,可他若是不同意,完全可以不要这桩婚事,可你是他三媒六娉把你娶回家,他可以不喜欢你,但他这么对你就是不对。”   “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他顿了顿,更加生气说着,“人走了,他故作情深给谁看。”   “反正,他看不到你的好,对你不好,就是他的问题。”   张春愤愤指责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说的越发生气,可听到身后传来的吸鼻子声,却倏地沉默下来。   “哭什么。”张春突然扭头,愤愤地拍了拍桌子,“我不给容祈拔钉子,你就给我使脸色嘛!”   宁汝姗摇摇头,红彤彤的眼睛看向张春,哽咽着摇摇头:“就是觉得难受。”   “这么多年来,我身边兜兜转转,只剩下张叔。”   张春失神地看着她,一时没崩住,也露出一丝悲痛。   “我当年以为你一去不还,连着红楼也没打探到你的消息,我以为你……”   张春闻言呲笑着:“王锵那小兔崽子一直觉得我心思狠毒,可要我看,就是他妇人之仁才害得他这个下场。”   宁汝姗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碗,许久没有说话。   她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容祈身上的钉子因她而起,饱受折磨,可张春却也是为了她才下的杀招,不论如何她都侧夜难安。   一个是未来的大燕将领,一个是疼她至深的长辈。   一个是大义,一个是小情。   宁汝姗捧着茶味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似乎总是要落在这样两难的境界中。   张春看着她的为难,最后站了起来,自暴自弃地说道:“给他弄,给他弄,有我在呢。”   “多大的事情。”他不悦说着,“不许为他这么为难。”   “反正你还在。”他出门前,幽幽说着。   宁汝姗看着他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忍了许久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来,张春一直跟她说——有我在呢。   说这话的时候,总是神情随意,态度淡定,似乎在告诉她,有他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狂傲自大,恣意妄为。   如今,她身边来来回回这么多人,也走了那么多人,只剩下一个张春了。   张春怒气冲冲地跑向容祈的院子,沿途的侍卫不敢拦着,只好飞快跑去传信。   冬青一惊,不知哪里惹到这个煞神了,顿时有些发愁。   每年元正七天假期,容祈都是躺在床上修养度过的,除夕那夜的发作几乎能耗去他半条命,之后都需要慢慢修养。   “怎么了?”容祈虚弱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冬青犹豫说道:“张大夫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容祈一愣,他的视线已经恢复,看着床边遗落的手帕,心中微动。   原来他没有在做梦,昨夜宁汝姗真的陪了他一晚上。   “你昨夜让她去找张春了。”他捏着帕子低声问道。   冬青摇头:“不敢说,怕夫人为难。”   “张大夫!”   “张大夫!”   院外传来侍卫慌慌张张的声音。   “滚滚滚。”张春恶声恶气的声音,到最后嫌烦了,直接把拦着的人用针放到,不耐烦地大喊着,“烦死了。”   他心情不好,下手便颇重,扎伤的几个人都疼得在地上打滚。   “张大夫!”冬青心中一惊,快步上前,忍气说道,“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张大夫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们计较。”   张春冷笑一声:“我要是真与他们计较,现在你看到的就是尸体了。”   冬青脸色微变。   “带他们下去泡一个时辰的冷水就行了。”张春推开他,淡淡说着,“要不就疼一天,自己选吧。”   这么冷的天,泡一个时辰的冷水,不死也是脱一层皮,不论如何都是要遭大罪。   屋内,容祈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由皱了皱眉。   张春脾气喜怒不定,也不知是谁惹他生这么大气。   大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可见开门之人的愤怒以及不耐烦。   “人呢。”张春站在门口张望一会,朝着内屋走去,“能和丫头告状,现在给我装死。”   “张大夫在胡说什么,我家世子可没告状。”冬青忍无可忍地说着,他突然失声尖叫,“张大夫要做什么。”   张春直接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伸手去拽容祈的手腕,冷冰冰说道:“怎么,把他杀了吗?”   “张大夫打算给我拔钉?”容祈低声问着。   冬青神色大喜,随后小声说道:“不如也请老程大夫来观摩一下。”   张春按着他的脉搏,斜了他一眼,呲笑着:“怎么,怕我下毒手啊。”   冬青嘴里连连摆手说着不敢,眼睛却朝着门外的亲卫打了个眼色。   张春见状,只是冷笑,沉默着给容祈号脉。   “程来杏给你开过药,想要逼出这个钉子,还是维持身体的需要。”他冷淡问着。   “都有。”容祈喉咙发痒,咳嗽一声,惨白的脸上顿时泛上不正常的红晕。   “多年没见,程来杏倒是本事见长。”他收了手,“不过还是废物,连个小钉子都拔不出来,只能做这些无用功吊着没用的人。”   张春冷嘲热讽着。   容祈拳头抵着唇边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牵动着七颗钉子,唇色雪白。   “是阿姗让您来的。”他放下手,低声问着。   “不然呢,我昨天把脑子撞了嘛。”张春恼羞成怒,愤愤不平,“竟然为了你,给我话套子。”   他气急,可又不能朝着宁汝姗发火,便悉数朝着容祈喷涌而去。   “你说阿姗为了我……”容祈心中生出一丝冀望。   “放屁,什么为不为了你,是怕你已经和人打架摔死了。”   “本来就是你武艺不精,还想怪我身上。”   “若不是丫头,什么大燕大魏,关我屁事。”   “你个破嘴篓子。”门口传来程来杏怒骂声。   程来杏被人背着跑了过来,气得都没整理好衣服就冲进屋内和他对骂着。   张春梗着脖子反骂道:“我只是嘴破,我看你是手残,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程来杏气得把药箱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你这个七个钉子专挑大脉险恶之处,分明是你恶毒。”   “分明是你无能。”   “就是你心狠手辣。”   “两位能先别吵……”冬青弱弱说着。   “闭嘴。”   “不行。”   “你们在吵架吗?”门口突然传来宁岁岁怯生生的声音。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僵硬,随后噗呲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宁岁岁趴在门口,大眼睛扑闪着,看着屋内站满了人,白嫩的手指扣着新裙子上的花纹,小声说道:“娘叫我来的。”   “夫人呢!怎么没来。”   一身冷汗的冬青连忙把宁岁岁抱起来。   “娘说不舒服,在睡觉,叫我来找容叔叔玩,还说张爷爷和程爷爷也在这里呢。”宁岁岁笑眯眯地说着,“大家刚才在玩什么啊,岁岁也想玩。”   容祈的目光落在外面,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心中失落。   “看什么……”张春正打算嘲讽着,突然发现宁岁岁正盯着他看,一口气不得不咽了下去,“把岁岁抱回去,这里等会乱七八糟的。”   冬青抱着定海神针岁岁,犹豫地站在门口,一时间舍不得移开脚步。   “送去慕卿那里去。”容祈虚弱开口说着。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侍卫的声音。   “邹娘子。”   只见邹慕卿带着丫鬟出现在门口,丫鬟手中还捧着许多玩具。   “宁姨叫我来这里陪岁岁玩。”邹慕卿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看着屋内众人,小声说着。   “都去隔壁书房玩吧。”冬青第一个开口说着,“书房还有其他玩具。”   他一手带着一个,把人送去隔壁的书房。   书房距离卧室不过两隔壁,一有动静,立马就听得见。   宁岁岁走之前,板着一张小脸,认真说道:“大年初一不能吵架的。”   “不吵不吵。”张春挥挥手,强忍着气愤说着,随后不甘心地碎碎念着,“……太过分了。”   “都出去,让程来杏给我打下手。”张春把一屋子的人都赶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没事吧。”袁令蹲在屋檐下,担忧说着,“这个张春的脾气。”   “闭嘴。”冬青厉声说道,“别人是聋子吗。”   袁令只好讪讪地闭上嘴。   “不是聋子,但是疯子。”   他小声嘀咕着。   这扇门自太阳刚升起的清晨再到逐渐日落的黄昏一直没有打开,而屋内毫无动静,偶尔有张春的骂声和程来杏的反驳声。   容祈的声音一直听不到。   冬青急得在门口直踱步。   宁岁岁玩累了又在门口溜达了几圈,最后和邹慕卿在书房的卧榻上相拥睡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天际,大门才再一次打开。   大门没有被完全敞开,里面传来张春冰冷的声音:“岁岁在外面吗?”   “玩累了,已经睡下去了。”冬青说着,随着这扇门的打开,他鼻尖围绕着散不去的血腥味,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   大门终于被打开。   一身是血的张春走了出来,连着脸上都是来不及擦的血,紧跟其后的程来杏身上也到处都是喷射而出的血迹。   院外守着的亲卫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立马围住张春,单手按刀,一脸愤怒。   “怎么,一群废物打算恩将仇报。”张春见状,丝毫不畏惧,挑眉冷笑着。   “没事没事,”程来杏连忙为他解围,“是钉子拔了带出来的血,这些血都是淤血,现在清理了以后就不用受苦了,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冬青立马入了屋内。   屋内容祈脱了上衣,被白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白布渗出一点血丝。   他躺在床上,唇色雪白,满头大汗,但幸好看上去神色颇为清明。   “你这嘴,迟早害死你。”门外,程来杏无奈说着。   张春冷笑一声:“不说我不痛快。”   他看了一眼书房的位置,闷闷说道:“我走了,岁岁你给我看好了。”   程来杏点头。   “沧海。”他突然开口,认真说道,“这次谢谢你。”   张春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从来都不稀罕这些。   他人口中的是非功过,无关人员的喜怒哀乐,又与他何干。   等他回了自己的院子,一推开门就看到一桌子的好菜还有两坛梨花醉,他伸手拎起那坛酒,看了许久,突然呲笑一声:“韩家人连道歉都是一样办法。”   “俗死了。”   他直接拍开酒封,仰头喝下。   宁汝姗站在黑暗中看着他把喝完的酒坛直接扔在地上,这才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了。   整个正月,容家大门紧闭,可外面却是热闹极了。   为了拜访大长公主,宴家每天堆积起来的帖子,都有一座小山一样大小,各种各样的名义,五花八门的请帖,如冬日不消散的风飘到宴家门房处。   燕无双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尤其是一双眼,锐利霸气,让人不敢直视,她手指点在案桌上并排放起的三张帖子上。   “祖母要见水家人。”一侧站着的容宓惊讶问道。   这个水家人名叫水法,在整个临安名声不显,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也不过是走了个昭武副尉,大儿子爬到了归德中侯的位置,可惜在第三次北伐中作为前锋战死,尸骨无存,其余子弟都毫无出息。   燕无双点了点最靠近她手边的那个名单,半阖着眼不说话。   “见,但不是现在。”她睁眼微微一笑,把他的帖子翻了过去,“无耻之人也该送他上路了。”   容宓心中一惊。   “听说你和韩铮的女儿关系不错。”她侧首问着身边之人。   容宓谨慎回着:“阿姗性格柔和,十分好相处。”   “祖母可是要见一下人。”   “你这个性子,确实是要一个温柔的人才能容得下。”燕无双闻言,只是笑着点点头。   容宓低头:“是孙媳不是。”   “站一天了,坐吧。”燕无双指了指身边的位置,“你这性格刚刚好,我倒是不喜欢太过柔和的性子。”   “让她年后寻个你的名义,来见我。”燕无双微微叹了一口气,幽幽说着,“我也有些像韩铮了。”   “是。”   容宓心中微动。   用她的名义便是不想让人知道宁汝姗和大长公主见过面。   “大长公主,大夫人。”门口,一个嬷嬷冷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宫内传来两个消息。”   “曹忠官复原职。”   “官家宣宁汝姗初三入宫。” 第59章 入宫   今日来传旨的不是安定, 那内侍黄门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可句句都是机锋,宁汝姗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着。   “小别三年, 临安一如既往, 夫人却是风采更甚。”   “夫人怎么不在容家居住。”   “听闻夫人膝下如今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官家深居内宫却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了然于胸, 借着传旨黄门的嘴淡淡地点了出来,警告之意颇为浓重。   他也并不需要宁汝姗的回答,只让传旨黄门高高在上地来,趾高气昂地走, 却不料, 黄门在出门后啪叽一声, 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一摔,直接磕坏了两个门牙,脸上都是血不说, 应着从台阶上滚下来,连着衣服都被摩擦破了, 手掌血淋淋的。   “嗤, 狗仗人势。”院中树下, 张春看着他狼狈地起身,掩面而去,这才收了手中的石头,冷笑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瘪崽子,大年初二, 给他不痛快。   张春走在小院小径中,经过一个拐弯口时,突然被人抱住小腿。   “抓住了!”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团子大喊着。   宁岁岁仰着头笑眯眯地说着:“张爷爷, 我们今天出去玩好不好。”   张春整天带着宁岁岁街头巷尾出去玩,宁岁岁喜欢得不得了。   “不去见你的容叔叔了。”张春把人抱起来,强忍着阴阳怪气酸道。   宁岁岁只是咧嘴傻笑,小脸肉嘟嘟的。   “想去哪里玩?”张春假装神色冷静。   “那天看到有一个人石头压在身上,然后用锤子打他。”宁岁岁意犹未尽,“隔壁还有一只小猴子,岁岁想看看。”   “带钱了吗?”张春一本正经地问着。   宁岁岁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小香囊,眼睛亮晶晶的,用力地点点头。   等着一老一少离开花园小径后,假山后面便绕出两人。   正是容祈和冬青。   “世子让岁岁把人骗出门做什么?”冬青惊讶地问着。   容祈脸色雪白,披着双层狐毛大氅,眉目锐利,唇色青白,带着大病未愈的憔悴。   “不然我前脚去找宁汝姗,他后脚就要把我把人赶走了。”容祈无奈说着。   冬青仔细想了想,认真点点头:“确实。”   容祈看了眼简单雅致的小径,往后便是内院,往前便是大堂。   他拢了拢披风,朝着大堂走去。   “也不知官家请夫人入宫做什么,还不准世子一起去。”冬青跟在他身后,疑惑问着,“总觉得没好事。”   “前脚曹忠官复原职,后脚宣夫人入宫。”   大堂内,宁汝姗沉默地坐在堂中,因为传旨黄门传得是口谕,也没有圣旨,只留下一只梅花凤簪。   她离开前的那一夜,在母亲墓前被人绑走,带走她的人正是官家。   若是当时白起没有来,她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逃出来。   这趟宫对她而言不亚于龙潭虎穴。   “夫人。”   宁汝姗抬头,就看到容祈站在台阶下,漆黑如墨的头发被一根碧玉簪随意挽起,披着雪白色的狐毛大氅,虽然脸色苍白,但如刷子般的两道剑眉被衬托得如炭色锐利。   “世子。”她起身,面色如常,“外面冷,进来吧。”   “你是因为明日的事来的?”宁汝姗待人坐下后问道。   容祈点头。   “官家与你说何时入宫?”   “明日未时。”   “可有说是什么名义。”   宁汝姗摇摇头,反而问道:“宁家现在还好吗?”   容祈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后摇摇头:“宁姝入宫当了富荣公主的侍读,宁夫人一直在相国寺为宁将军祈福,至今不曾出来。”   宁汝姗一愣,随后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容祈。   “官家怎可这么对宁家!”   她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怒容,双拳紧握。   宁翌海是为襄阳而死,宁家如今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不说加官进爵,也该是衣食无忧,现在却借着各种名义被囚禁起来,简直是令人心寒。   容祈沉默着不说话。   “官家借着宁家的名义来让你入宫。”他等了片刻,这才继续问道。   “嗯。”宁汝姗淡淡说着,“打算给爹立碑。”   人死了四年,才想起给人立碑,分明是醉温之意不在酒。   宁汝姗闭上眼,强压着怒气这才没有失态。   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被养在深闺的女孩,自正乾二十五年冬天开始,她喜欢的,在意的,依恋的,被一件件打碎,一点点染上无数人的鲜血。   这样深刻近乎入骨的经历甚至开始让她怀疑。   韩铮,宁翌海,王锵等等所有人,他们为了大燕不顾一切,可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宁可战死守社稷,不愿拱手让江山。   可他们的上位者却在背后捅刀,让他们腹背受敌,壮志难酬,遗憾身死。   “我明日送你入宫。”容祈注视着强忍着悲愤的宁汝姗,低声说着,“不要露出这样的神色。”   坐在一侧的容祈手指微动,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搭上她的手背,安抚着她颤动的手指。   “这些年官家疑心越重,你若是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必定不会让你好过。”容祈低声说着。   宁汝姗轻轻嗯了一声。   “他寻你无非还是因为韩相的事情。”容祈仔细分析着,“官家一直坚信韩相当年私藏了一批粮草武器,你只需一问三不知即可。”   “官家为何执意相信有这个东西。”宁汝姗问道。   虽然确实有一批借着榷场的名义私下筹备的那匹东西,却不是韩相私藏的,而是张春当年一气之下自己带走的。   容祈摇头。   “宴清也会在宫中照应你的。”他安慰着,“你只需谨言慎行,之后我们不会让他再来找你的麻烦。”   宁汝姗抬眸去看他,思索着刚才那句话,眼波微动。   “你和宴家……”她缓缓说着,“联手了。”   容祈手指微动,但也爽快点头:“嗯。”   “哦。”宁汝姗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话。   冬青见两人沉默下来,连忙开口圆场:“夫人吃早食了吗?”   宁汝姗摇摇头。   冬青眼睛一亮,按剑激动说着:“我们世子也还未吃呢,不如一起?”   “你还未吃饭?”宁汝姗侧首,惊讶问着。   还差半个时辰便到巳时了。   容祈摇了摇头。   “世子昨夜一晚上没睡呢,早上没胃口,这才一直没吃的。”冬青热情地解释着,“我让人去端过来,两位一起用膳。”   “你一晚上没睡?”宁汝姗没有搭理冬青,反而皱眉问着容祈,犹豫说道,“是那个钉子的问题吗?”   “不……”   冬青胆大包天地直接伸手指捅了捅容祈的背。   容祈到嘴边的话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去,眉眼低垂,盯着宁汝姗裙摆下的蓝色花纹,耳朵不由微红:“嗯。”   他昨夜未睡,一半确实是因为伤口疼痛难忍,可另一半也是因为在处理公务。   “那钉子足足有这么长呢。”冬青见缝插针地比划着,嘴里煞有其事地说着,“拔出来的时候,留了两脸盆的血,昨天晚上还止不住血呢。”   昨夜确实因为处理了太多公务,谁知一起来,伤口马上崩裂开,瞬间染红了衣服。   ——我也没骗人。   冬青眼珠子一转,安慰着自己说着。   宁汝姗闻言眉头不由皱起。   “那你现在不去休息,过来做什么。”她颇为担忧地说着。   “还不是因为听说官家寻……”   容祈实在受不了冬青的颠倒黑白,不得不咳嗽一声,斜了一眼冬青,提醒他收敛点,这才止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冬青失望地闭上嘴。   ——借病示弱!多好的借口啊!   宁汝姗皱眉,听懂了冬青未竟之语。   没了插科打诨的冬青在中间絮絮叨叨,屋内的气氛冷得迅速。   “一起用膳吗?”容祈耳朵微红,大概是骗了人,连着目光都不敢时时和人对视着,眉眼低垂,低声问道。   宁汝姗看着他藏不住的期待目光,到嘴边的拒绝却是说不出来,犹豫一会儿,缓缓点头。   冬青大喜:“我马上让人送饭过来。”   “不必了,我早上做了白粥和包子还有春卷,世子吃吗。”宁汝姗起身唤了声门口的丫鬟,“看看厨房里豆浆还有吗,让人再备一份糕点和糖浆来。”   容祈听着,眼睛微亮。   很快,丫鬟就带着飘着热气的早点送到一侧的抱厦中。   宁汝姗坐在一侧沉默地吃着饭。   这是两人重逢后,容祈第一次和她吃饭,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和谐温柔,恍惚间竟然觉得像是回到三年前的容府,一时间不知从而下筷。   他开始眷恋这样的片刻,生怕提起筷子就打破这样的幻境。   “你,不舒服吗?”宁汝姗见他不动筷,心中一个咯噔,想除夕之夜,他也是这样一直沉默地坐着,不曾动过筷子。   “不,不是。”容祈被她澄澈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心中那点奢望的,不见天光的想法就像见了太阳,倏地消失不见了。   他不由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这样含糊躲避的表现反而让宁汝姗心中一惊,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唯恐伤了自尊。   容祈身上的钉子毕竟因自己而起,那枚泛着青色的乌钉总是时不时浮现在自己眼前,连带着刚才冬青绘声绘色的表述,都不由在脑海中逐渐形成画面。   “我找个丫鬟来吧。”她委婉说着。   容祈蹙眉看她。   宁汝姗知道他心气高,以为这话是触了逆鳞,心中苦恼,犹豫了片刻,便又改口,小心说道:“你的手如果不方便,找个人喂……”   “没有。”容祈见她没有察觉出自己的小心思,匆忙打断她的话,伸手去拿筷子,却不料牵动伤口,疼得手指一动,直接把筷子打翻在地上。   宁汝姗一脸了然。   “不是这个原因。”被意外打乱了阵脚的容祈耳朵泛出红意,强装镇定地解释着。   “大概是筷子太滑了。”她替人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嘴里柔声安慰着。   容祈坐在圆凳上,也不知哪来的丧气,只能沉默地坐着。   就在这个事情,一直站在角落里装死的冬青,轻轻说道:“世子身上好大七个洞啊。”   “闭嘴。”容祈不悦呵斥着。   冬青微叹了一口气,幽幽扫了宁汝姗一眼,最后低眉顺眼地站着。   宁汝姗见身侧之人嘴角紧抿,神情恼怒,一个人生气地低着头,看着又觉得有些可怜。   她想起之前眼睛还未恢复时,容祈就一直冷漠地拒绝别人靠近,骄傲自有底线,从不愿示弱与人。   她接过丫鬟重新递来的筷子,放在他手边。   容祈一抬手,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七颗钉子有一刻靠近右侧胸腔,有时坐久了再一动,就会忍不住抽痛。   虽然他一向能忍,可手指下意识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   宁汝姗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阻了筷子再一次落地,犹豫片刻说道:“不如,我喂世子吃饭?”   其实这话一说话,她便有些后悔。   容祈在瞬间,倏地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睛还带着挥之不去的错愕,不错眼地盯着宁汝姗。   “算了,还是让冬青来吧。”宁汝姗被他看得后脖颈汗毛竖起,立马反悔着。   角落里的冬青再一次轻轻说道:“世子打人很疼的。”   宁汝姗此刻只觉得压着的这双筷子宛若烫手的山芋,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一时间僵在原处,只觉得尴尬。   大概会拒绝吧。   她在心中只想拉着一块帕子,把自己的脸盖着。   容祈这样的性子,才不会莫名示弱。   容祈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深邃黝黑,缱绻闪耀,看着她纠结犹豫的神色,鬼使神差想起冬青在书房里出的鬼主意。   ——“夫人脾气这么好,世子只要借机装病示弱,嘻嘻,万一夫人就不生气了呢。”   ——“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一点也不会错。”   冬青信誓旦旦的声音还在耳边飘荡,他在此刻活像被冬青附身,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却也只敢轻声嗯了一声,视线只敢落在宁汝姗的下巴处。   宁汝姗震惊抬头,看着面前面不改色之人。   “不行吗?”容祈看着她的反应,眸光失落,睫毛微微下垂,显得失落,又带着强装镇定的平静,只是手指微动,慢慢握拳。   ——她原来是随口说说啊。   ——冬青死定了。   他抿唇,迁怒想着。   ——无师自通!好样的!   完全不知大难临头的冬青暗暗握拳打气着。   “我自己来吧。”容祈连着脖颈都觉得滚烫,幸好穿着厚衣服,这才没有露出怯来,他见宁汝姗一直不说话,便沮丧地自己伸手去拿筷子,眉心紧皱。   宁汝姗一个激灵回神,下意识按住他的筷子。   “不,还是我来吧。”宁汝姗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认命地拿起一侧的汤勺,平复着内心莫名的躁动:“世子是打算喝粥还是喝豆浆。”   “粥。”容祈盯着那只捏着汤勺的细白柔嫩手指,只觉得浑身难忍的疼都在此刻平息下来:“甜粥。”   “知道。”宁汝姗放了一大勺糖浆,瞪了一眼手中软糯的白粥,这才镇定地勺了一汤勺,“不烫了。”   容祈的目光放在面前的盛着粥的汤勺中,最后扫了一眼宁汝姗,这才张嘴。   之后,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宁汝姗身上,连着眨眼都舍不得,生怕这片刻的温柔会在眼前消失。   屋内的气氛格外安静,偶有炭火发出噼啪一声,宁汝姗随意地夹,容祈一应都吃,却依旧是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外面是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每隔一炷香就经过,直到第三次听到他们经过的脚步声,宁汝姗这才皱眉,惊疑问道:“世子,还没饱吗?”   容祈这才回神,这一下只觉得肚子都要涨开了。   “饱了。”他低声说着。   宁汝姗这才放下碗筷,长长松了一口气:“我让丫鬟来收拾,我也要准备明日入宫的东西了。”   容祈听着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坐在原地不动弹,只是盯着她腰侧的玉佩嗯了一声。   “夫人果然心软。”冬青满足地说着。   直到她的身形离开,容祈这才收回视线,斜了冬青一眼,冷冷说道:“去准备明日的事情。”   冬青敏锐地察觉到世子不知为何心情突然不好了,心中疑惑,但还是闭上嘴,乖乖去做事了。   初三的天气一直格外阴沉,似乎要下一场大雪,乌云浓密厚重压着远处的群山。   宁汝姗上了容家的马车,一路朝着皇宫缓慢而去。   “世子不是不能随我一起入宫吗?”宁汝姗惊讶问道。   “我在宫外等你。”   “也不知要到何时,世子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宁汝姗劝道,“我不会有事的,昨夜阿姐来安慰了,说宴大郎君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世子不必担忧。”   容祈看着她提着宴清,突然冒出一点气来,低眉,闷闷说着:“我也安排好了。”   “我就是要陪着你。”   这话宁汝姗接不下去,只好沉默地坐着,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口。   “可是容夫人。”门口传来小黄门殷勤的声音。   宁汝姗正准备掀开帘子的手一顿。   “正是我家夫人。”充当马夫的冬青大声说着。   “杂家已经备好轿子了,夫人这边请。”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说着。   宁汝姗看着巍峨雄壮的皇宫,心中惴惴不安,上轿前扭头回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容祈掀帘看向她。   目光沉稳冷静。   那颗不安跳动的心瞬间得到安抚,便收回视线,上了轿子。   这是她第二次入宫。   第一次入宫时,她和容祈挤在一个轿子里,一个是双目失明的落魄世子,一个是从不曾出深闺的无知少女。   哪一次的经历实在不算美好,当时觉得奇怪的官家和皇后的视线原来早已有迹可循。   八皇子依旧是骄傲自大。   因自己亲哥的死对容祈发泄不满。   容祈神情冷漠,压抑着内心起伏的情绪。   但她却不能忍受他人对容祈的诋毁,毅然站在他面前。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清晰如昨日,可又恍惚觉得一切都在岁月流逝下被裹上一层朦胧的纱,物是人非,难以窥探全貌,   她捏着腰间的那枚墨玉,轻轻叹了一口气。   轿子停在海晏殿门口,安定亲自迎了上来,掀开帘子,笑脸盈盈,不过是随意一扫,却突然愣在原处,好一会儿,这才恢复脸上的笑容:“几年不见,容夫人神采依旧。”   宁汝姗抬眸看他,不卑不亢:“多谢中贵人。”   安定收回视线,垂眸看着地上。   “官家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亲自把人带到门口,打开大门,露出里面金碧辉煌的一角。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这才提裙,踏入那间巍峨贵气的大殿。   不过三年不见,燕舟已经满头白发,一双眼眯得越发厉害,眉心因为常年皱眉,已经有一道深刻的折痕,这让他在无言看着人的时候,显得阴晦戾气。   “臣女叩见陛下。”   宁汝姗目不斜视,下跪行礼。   燕舟居高临下打量着底下下跪之人,许久之后,这才缓缓说道:“起来吧。”   宁汝姗站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上,低眉顺眼,不动声色。   “朕听闻你这些年一直在榷场。”   燕舟并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着。   宁汝姗垂眸,颇为惊讶说着:“官家哪里听来的谣言,榷场这样的地方岂是我能进去的。”   “你是韩铮的女儿如何进不了榷场。”燕舟居高临下看着地下站着的人,淡淡说着。   他丝毫不掩饰两者的关系,语气厌恶冷淡。   宁汝姗心中微动,可嘴里依旧疑惑问道:“榷场和韩相有何关系吗?”   燕舟高深地打量着面前下跪之人,嘴角紧抿。   他听着宁汝姗平静的话,甚至只是称呼韩铮为韩相,眉心那道褶皱皱得越发厉害了。   其实梅夫人死时砸玉的事情,安定早已说过,是他不信,后来才绑架了宁汝姗,想要继续逼问。   若不是中途跑出来一个白起。   燕舟突然打了个寒颤,咬了咬牙。   白起浴血奋战,浑身是血的模样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双眼几乎如狼一般无情冷漠,眨眼间能咬断人的脖子。   “你当真不知道榷场。”燕舟双手缓缓握紧。   “不知。”宁汝姗斩钉截铁说着,“臣女一直在金州居住。”   “容祈不是说你在南方养病吗?”燕舟反问着。   宁汝姗早已和容祈对好答案,心中沉稳,不慌不忙说道:“此前一直在建康府养病。”   她长叹一口气,哽咽说道:“后来睹物思人,便一路北上游玩,先后在庐州,安丰等地停留,最后在二十六年的秋天定居在金州。”   燕舟盯着面前的那一道折子。   他是调查过宁汝姗的,所有的足迹都被呈到他案桌前,时间地点一字不差。   按理应该就此放弃,不可再生波澜。   面前之人,于外是宁翌海的遗孤,他不能苛责,于内,她是韩铮的女儿,一旦发难,所有知情人都将为此愤慨。   可他却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可所有的一切却又透出一股不真实感。   他深吸一口气,柔声说道:“朕问这些并无恶意,你不用紧张。”   宁汝姗低眉顺眼,纹丝不动,就像一座华美艳丽的玉雕。   “纣行驻扎襄阳,已经多次侵扰均州和金州,朕有意向发动第四次北伐,可到底是缺少粮草兵器。”   “韩铮这么多年来苦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只要你说出来,一切都能如韩铮的意了。”   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宁汝姗脸上平静,心中却有了自己的思考。   ——燕舟打算北伐,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大燕这么多年来,借着海运和榷场国库充裕,这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大魏抬高白银的无理要求,为何执意要这批粮草。   宁汝姗盯着地上,书桌倒影下来的影子,扭曲斜长,那一本本折子歪歪扭扭,无人搭理。   ——“官家打算修史。”   容宓意味深长的那句话瞬间落在她心中,宛若惊雷炸起。   她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间终于明白燕舟今日宣她入宫的目的。   他想借着这批人云亦云的粮草,为了抹去韩铮,为了污名韩铮。   宁汝姗咬牙,只觉得一把火在心中燃烧,烧得她差点再也压不住平静的外表。   ——这就是大燕的君主。   ——这就是怯死勾免,毁节求生的燕舟。   她手指微微颤动,跪在地上,让自己滚烫的额头触及冰冷的石板,沉声说道:“官家所言,臣女不知。”   “胡说八道,纣开明明就是在榷场死的,纣行屠杀榷场一是为了纣开,第二便是因为韩铮。”燕舟咬牙切齿地说着,“我听说纣行当年在追杀一人。”   宁汝姗只是沉默地听着。   “红楼主人被挫骨扬飞,三百人都被一把火烧了,榷场到处都是血,你当真还觉得不认识。”   地下跪伏之人,连着手臂都不曾动一下,只是沉默坚定,好似他口中的人不过是匆匆过客,与她毫无想干。   燕行气得咬牙切齿。   “你爹性格刚烈,有仇必报,你为何要做一个怯懦怕死之人。”他最后激道,“你若是交代出那批东西,朕就能给你报仇。”   宁汝姗闻言只是跪下,眼睛微微闭上,声音沉稳:“臣女真的不知官家所言。”   “你当真不说!”   底下是无声的死寂。   官家书桌上的砚台被狠狠贯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名贵的砚台瞬间四分五裂,墨水四溅,其中一块砚石更是划过宁汝姗的脸颊,在那张娇嫩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却没有让她动弹一丝。   长长的血迹顺着脸颊落在下巴处,最后滴落在青玉地砖上。   安定抬眸,蹙了蹙眉。   “你,你,给我关起来。”燕舟破罐子破摔,大发雷霆。   安定上前,低声说道:“官家息怒。”   “滚!”燕舟大呵一声。   安定越发恭敬,弯腰说着:“听说世子在门口等着容夫人呢。”   燕舟一愣。   “大长公主明日便要入宫了。”   安定意有所指。   燕舟倏地回声,这才发觉自己差点酿下大错。   “二娘子在偏殿想必等久了容夫人呢。”安定笑说着,“修碑之事可耽误不得。”   燕舟这才闭上眼,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朕也是心急边境百姓,这些年你在边境也该知道个中苦楚。”   “官家忧心百姓,是百姓之福。”宁汝姗闭上眼,低声说着。   “起来吧。”   燕舟淡淡说着。   宁汝姗低眉顺眼地起来,被安定送到殿门口。   “夫人可要现在去见宁二娘子。”安定临走前,细声问着。   宁汝姗冷静伸手,抹了一把自己流血的脸,只觉得脸颊刺痛,再拿下来,袖子上已经被染上鲜红的血迹。   她斜了安定一眼,淡淡说道:“见。” 第60章 亲吻   “容夫人这边请。”安定亲自为她推开门, 恭恭敬敬地说着。   屋内,一直低头磨茶的宁姝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颊。   宁汝姗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一次见到宁姝。   宁姝穿着淡蓝色六搭晕缂丝长裙, 裙摆绣成层层叠叠的海浪水波纹, 加之以银丝点缀, 在日光下如海浪翻涌,蹁跹袅娜。   宁汝姗看着屋中坐着的人,即使包裹在华丽精致的衣服下,她面容却是遮挡不住的憔悴消瘦之色。   她过得并不好。   “容夫人?”宁姝歪头, 怪声怪气地重复着, 声音在舌尖萦绕, 缓慢而讥讽。   她的目光在宁汝姗不再流血的伤口上一扫而过,神色冷漠不屑。   宁汝姗刚踏入屋内,大门被咯吱一声关上, 屋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两人相对无言, 各自沉默着。   “坐吧。”宁姝掀开一个茶盏, 点了点对面的位置。   宁汝姗依言坐下, 她看着宁姝翻了一个胎薄釉白的影青瓷,用小木勺把刚才磨好的茶末分到茶碗中,紧接着又拿起一侧已经烧沸的高颈白砂瓶中,冲入滚水,一边冲一边搅,很快, 茶面便泛出一层乳白色的泡沫。   整个过程动作优雅娴熟。   “上好的北苑先春。”她端着那盏半透明的茶盏,送到宁汝姗面前。   宁汝姗盯着宁姝递茶过来的时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和无名指,眸光微沉。   这是两人特有的一个暗号。   十岁之前, 宁汝姗总是跟着宁姝身后,两人年纪尚小时,关系还不如现在的紧张。   宁汝姗是个沉默的性子,而宁姝其实颇为顽劣,她们便约定了这样的暗号。   送茶递物时,只要翘起这这两只手指便是代表情况有异。   自从宁姝把她推入水中后,宁汝姗就再也不曾见过这个动作。   屋内依旧沉默,点过茶的茶盏冒出白色的细烟,最后又安静地消失在空气中,唯有重新加入水的白砂瓶在炉火的加热下传来细碎的气泡声。   “官家心慈。”宁姝慢条斯理地磨着茶叶,缓缓说着,“要为爹重新立碑。”   宁汝姗嗯了一声。   “宁家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宁姝一顿,笑了笑,挑衅道,“不对,如今只有一个了。”   宁汝姗抬眸看她,目光清澈明亮,近乎明珠皓玉。   “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商量。”她低声说着,带着一点冷嘲,“可到底也是托你的福,不得虚以委蛇与你商量。”   “这些年你在金州可是一直都是独自一人生活。”她片刻后,又随口问着。   “嗯。”宁汝姗点头。   宁姝停下研磨茶叶的动作,抬头去看他。   “这么多年来,韩铮的手下也不曾找过你,任由你带着一个小孩独自生活。”她眸光死寂,近乎冷漠地问着。   宁汝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容祈一直派人照顾我,我也不是独自一人生活。”   她抿了抿唇:“我只是当年和他略有争吵这才出门散心的。“   “那你在金州生活得还真不错。”   “金州知州邹钧治理有方,金州虽在边境,但一直安稳平静。”   宁姝扫了她一眼:“那邹钧见过你。”   “自然见过。”宁汝姗淡定点头,“邹钧与世子是知交,但我们也只入城时见过一面而已。”   “当真?”   “当真。”   屋内陷入死寂,高颈白砂瓶中的水开始沸腾,宁姝石碗中的茶末已经碾成细腻的粉末,但她还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捣着。   没多久,门外传来黄门恭敬说道:“二娘子,您的点心来了。”   宁姝的动作一顿,嘴角泛开冷笑:“进来。”   小黄门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放着精致三色糕点。   等人放下东西离开后,宁姝扔了手中的石槌,石槌发出咚的一声,打破一室沉寂,她冷冷说道:“你回来做什么?”   “岁岁该读书了,自然就回来了。”宁汝姗低眉说着。   宁姝呲笑一声:“不用装了,门口已经没人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边在寻找你的下落,一边还不死心,总以为我和娘能知道什么。”宁姝抱臂,神色恍惚,瞳孔紧缩,脸色带着愤怒,更多的却是惊惧。   “他到处散播我是韩铮遗孤的消息,然后在这座偏殿中,他把疑心和韩铮有关系的人带到这里,借着我的嘴去询问那些人。”   她说着话,日光透过华丽繁琐的窗棂落在脸上,却又映衬着神色格外麻木,就像是一只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冰冷森然,寒气沁骨。   宁汝姗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一颤,嘴角微微一动,却抽动着脸颊上的伤口生疼。   “宁汝姗。”她歪头去看她,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卑微,可嘴里却是阴鸷地说道,“你看我可怜吗?”   “我是在为你受罪啊。”她突然面目狰狞地说着,“若不是你跑了,你怎么就能跑了呢,跑了便跑了,可最后还带着小孩风风光光地回了临安。”   “你可知,因为你,我和我娘在日日夜夜受着折磨。”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说道:“是你一开始拿着玉佩招摇过市的。”   “你当时若不是有什么小心思,就不会引起后面的波澜。”   她垂眸,盯着腰间的那块墨玉玉佩,玉佩垂落在腰侧,丝毫不知道自己曾引起一场巨大的波浪。   宁姝一愣,随即惨然笑着:“是了,你说得对,是我自作自受。   “可爹爹有什么错啊。”她喃喃自语。   宁汝姗手指缓缓收紧。   宁姝双眼泛出红意。   屋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当今圣上多疑,不过是怀疑宁翌海是韩铮的人,甚至可以拿着襄阳三万百姓作筹码。   谁都知道若是当时能立马发兵,襄阳完全可以撑到援兵,可燕舟却因为一己私欲,一拖再拖,这才导致襄阳城破,宁翌海身死。   如今的襄阳成了遏制大燕的一把尖刀。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官家的私心。   可这是若是论起源头,却也是从宁姝假造出那枚玉佩算起。   那枚不起眼的玉佩,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宁姝大概也是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这才变成这般死寂枯冷的模样。   只见她眉眼低垂,开始收拾手边的茶具:“你走吧。”   “你的手怎么了?”宁汝姗盯着她一闪而过的手腕,皱眉。   “没什么。”宁姝动作一怔,拉长袖子盖住手腕,冷冷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富荣公主欺负你了……”   “滚,收你这个表情。”宁姝突然暴怒,嘶哑喊着,红着眼瞪着她,“怎么,你也借着同情来可怜我,看不起我。”   “我没可怜你,也没看不起你。”宁汝姗认真说道,“只是你是宁翌海的女儿,不该受到这样的屈辱。”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沉声说着。   宁姝性格敏感却又带着不服输的劲,这些年从不曾在临安城吃过亏。   “我是宁翌海的女儿又如何,他又不喜欢我,他只喜欢你,还有你娘——他的梅夫人,我算什么。”宁姝讥笑着,“明明是你得罪了富荣公主,她却是只能对着我撒气。”   她就像被逼到极致的人,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言语就能瞬间奔溃。   她瞪着宁汝姗,在她的注视下直接挽起袖子,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狠狠说道:“这两刀是因为你在赛马会上给她难看,这里是因为她没了梅园迁怒于我,这里,还有这里,是因为她没了头发。”   “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宁姝连着愤怒都不敢大声宣泄出来,只能压着舌尖,忍着悲愤汹涌的一口血。   “就因为……”她双眼泛泪,却又倔强地没有留下来,“我没有爹了嘛。”   “我娘被困在那个冰冷逼仄的寺庙中出不来,我就要在这个深宫中守这样的折磨吗?”   宁汝姗看着那双新旧伤疤交错的手臂,既有鞭伤,又有刀伤,甚至还有被烛火灼烧过的烫伤,一时怔在原处。   早就听闻富荣公主骄纵,宫中黄门侍女换得极快。   “就因为你是韩铮的女儿,你们不敢耐你如何,便只能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你试过下着大雪跪在雪地上,在大夏天的正午罚过站吗?”   宁姝冷笑,放下手臂上的衣袖,平静说道:“不过端上来的一盏茶热了点。”   宁汝姗缓缓合上眼。   “你只要站在这里,便是前赴后继要来保护你的人,因为你爹是韩铮,是英雄,难道我爹不是吗,他不也曾守卫国大燕嘛。”   “你是所有人的珍宝,我们不过是脚下的泥沙,人人踩践。”   “爹是英雄。”宁汝姗只能无力地说着,“为国死的人都是英雄。”   “她不是你爹!”宁姝继续收拾着差距,冷冷说着,“他是我爹,是我一个人的爹爹。”   宁汝姗抿唇,随后反驳道:“他是我爹。”   宁姝沉默,手中的茶具已经被收拾地整整齐齐。   “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叫姝,你却叫汝姗,临安家中同辈,那个不是紧跟着姐妹取名,原来……”宁姝盯着整齐的物件,失神说着,“你是不一样的。”   “你在爹爹心中永远都是不一样的。”她嫉妒又不甘地说着,瞪着宁汝姗,“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为什么爹就是不喜欢我,明明我们同日生日,他送我名贵的礼物,却只陪你过生日。”   宁汝姗看着面前消瘦狰狞,满怀仇恨的的人,一时失语。   “我娘这么喜欢他,他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呢。”   她确实对此事无力辩解。   宁翌海喜欢她,因为喜欢她娘,所以给了她们全部的爱意和温柔,那他的发妻亲女就只能得到基本的尊重。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宁姝诸多忍让。   “我让人想办法送你们出去。”宁汝姗捏着手指,低声说道。   宁姝喃喃自语:“出不去了,这满天下我能去哪里。”   “三年前,宴大郎君与我说过——‘你该出去看看’。”   “今日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我去了金州,金州很美,你也许可以去建康府看看,那是爹一直守护的地方。”   宁汝姗看着面前失神认真说着:“宁姝,你是英雄的女儿。”   “爹也很喜欢你,只是他来不及与你说。”   宁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顺着尖尖的下巴,无力地跌落在手背上。   —— ——   宫外,冬青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来往行人。   “夫人怎么还没回来。”他时不时扫了一眼宫门,皱眉说道,“都两个时辰了。”   马车内的容祈一言不发。   “咦,是不是夫人回来了。”冬青眼尖,看着远处还是一点痕迹的轿子,立马跳下马车。   一直闭眼小憩的容祈睁开眼,盯着身侧朦胧的纱窗,不错眼地看着逐渐走近的人。   “夫人,到了。”送她出来的是内侍省副都知。   他颇为殷勤地亲自掀帘。   宁汝姗出了轿子,低声说道:“多谢副都知。”   “夫人,你的脸……”冬青一看到宁汝姗就被她脸上已经凝固血迹的脸,吓了一跳,惊讶问着。   一侧的副都知笑眯眯地看着宁汝姗。   “大概是中午没吃饱,出门前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宁汝姗冷静解释着。   “都是奴才该死,照顾不周,中贵人已经让人修剪殿前的树了。”副都知弯腰弓背,谦卑地说着。   马车内的容祈盯着宁汝姗脸上那道刺眼的伤痕,目光阴沉。   “确实该死。”容祈的声音自车帘内冰冷传出。   副都知一个激灵,大概是没想到容祈也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现在的容祈可不是当年那个眼盲的世子。   枢密院的最年轻掌权同知,动了一动手指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上来。”容祈伸出手来。   宁汝姗盯着那只袖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犹豫片刻,这才伸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很快就紧紧握住她的手,手指交缠,直接把人拉了进来。   “回府。”容祈死死盯着面前之人脸颊上已经凝固的血渍,眉目低哑,沉声说道。   至始至终,他都不曾看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副都知。   “怎么伤到的。”容祈把人拉倒身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伤口。   宁汝姗扭头,皱眉:“别,疼。”   容祈立马收回手,嘴角紧抿,连牵她手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官家生气砸了砚台,不小心被碎片划到的。”宁汝姗抽回手,低声说着。   容祈神情阴霾,煞气一闪而过。   宁汝姗心情不佳,整个人沉闷地坐着。   “宫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容祈想要伸手把人拥入怀中,却又克制地收了手,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宁汝姗盯着一处失神:“我今日看到宁姝了。”   容祈皱眉。   “你去见富荣公主了?”   宁汝姗缓缓摇头,侧首看他,目光澄亮:“你知道她的处境。”   容祈一愣,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最后缓缓避开她的视线:“虽不曾打探过,但也猜得出一点,富荣公主脾气暴虐,宁姝在她手下不论如何都不会好过。”   闻言,宁汝姗沉默着,眸底光逐渐暗淡下来。   原来他们都知道,却都视而不见。   她闭上眼,咽下心中的苦涩。   “官家让你们见面了?”容祈见她低落,声音越发轻柔,“让她套你话吗?”   “你可以把宁姝和宁夫人救出来吗?”宁汝姗轻轻开口请求着。   容祈一愣,缓缓点头,应下这件事情:“可以。”   宁汝姗只是沉默地坐在一处,心中涌出无数要问的话,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脸上的伤口疼吗?”容祈发现她衣袖上的血迹,心中慌乱地问道。   伤口颇深,自颧骨贯穿下巴,暗红色的血迹凝固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狰狞。   “可她是宁翌海的女儿。”宁汝姗突然开口莫名说着,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容祈,眸光悲凉,“……他毕竟因为大燕,死在襄阳。”   宁翌海为了大燕死在襄阳,可在他背后的临安却连他的遗孀遗孤都不能照顾,任由她们被人磋磨欺侮。   所有人都因着各自的立场,选择了漠视。   猝不及防被宁汝姗视线注视着的容祈,嘴角不由微微抿起。   “官家不会任由她在宫中出事。”他无力解释着。   宁汝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不该说这些的。”她揉了揉额头,低声说着,“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我。”   宁翌海若是当年不收留她娘,他和宁夫人依旧是临安城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也许他也不会去襄阳,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   她只觉得额头抽疼,连着脸颊上那道已经凝固的伤口也开始抽动着,疼的她脸色发白,神色痛苦。   这就是娘当年所承受的一切嘛,痛苦到近乎折磨。   “阿姗。”容祈大惊,伸手把人抱在怀中,“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宁汝姗狠狠压着太阳穴上跳动的脉搏。   “是不是头疼。”容祈的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温热的手指落在冰冷的脸颊上,化开锐利的寒冰。   “你现在这样对我,是因为我是韩铮的女儿吗?”她无神地睁大眼睛,喃喃问道。   容祈一愣,立刻反驳道:“不,自然不是,你是你,韩相的女儿是韩相的女儿。”   宁汝姗靠在他怀中,闭上眼不说话。   在宫内不过两个时辰,她却觉得格外疲惫。   容祈见她不说话,心中的不安却是逐渐扩大,他有心解释,却又不知从哪说出口。   临安自三年前,宴清入临安后便开始逐渐混乱起来,直到他进入枢密院,一个庞大的计划这才慢慢浮现水面。   宴家花了三年时间收复了半个临安的人心,并开始步步靠近那个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每一步都是朝野震动。   直到现在,这滩浑水彻底不受控制。   宁姝在皇宫虽然受苦,但还能留一条性命。   在宫外,大魏密探层出不穷,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最重要的是,竖起宁姝可能是韩铮之女的靶子,对宁汝姗而言,她就是最安全的。   他可以为这件事情找出无数让人信服的理由,这也是所有人的共识,可话在嘴边滚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沉寂中,宁汝姗主动开口,幽声说道,“你们各有各的算计,其实我是最没有立场质疑的。”   所有人都是为了韩铮的那个计划,为了南北统一,为了天下大人。这些人中甚至还有多年前的韩铮埋下的暗钉,而她不过是其中最中心,最显眼,却也最无能无力的一枚钉子。   容祈心中一惊,把人抱到膝盖上,沉思片刻后郑重说道:“不,你是最有立场的。”   “所有人都是野兽,只有你是那个牵着缰绳的人。”他缓缓收紧搭在她腰间的手,迫使她看向自己,这才继续说道,“你不会因为局势,因为权利,因为私心而妥协放弃。”   “只有你才是我们中间最干净,最明亮的人。”   “没有人会反抗光明。”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沉默地看着他缓缓靠近,最后把自己滚烫的额头抵在她的冰冷的额头上。   冷热相触,让她混乱的心绪在呼吸间逐渐晴明起来。   “你一向聪慧,想必也看出如今临安的形势。”   “官家如此急切地需要那批粮草的下落,是因为已经被宴家逼得走投无路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找出韩铮的把柄,来告诉天下人,他们口中的韩相也是一个无耻之人。”   “玉宁碎,不可改其白,韩相一生清明,无人可污。”   “大皇子意外去世,曹忠并不忠心,自己的身体又每况愈下,临安城现在到处都在谈论韩相。”   他沉声为她分析着临安的一切,抽丝剥茧:“他在害怕,害怕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便会如困兽之斗,不折手段。”   “他一直是个怯懦的人。”   宁汝姗眉眼低垂,感受着近在咫尺之人的身上苦涩却又清冽的草药味道。   他身上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味道,似乎在告诉着世人,他也曾历经磨难,但又从尘埃泥泞下艰难爬上巅峰。   “这条路不好走,宴清成了个不折手段的人,我也是双手沾满血腥。”他喘着气,低哑说着。   若是一人自己拿着一把刀由着自己剖开内心,变得让痛苦和折磨瞬间翻倍,可他还是不动声色,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捧到她面前。   “所有人都变了。”   他低声说着,带着不可抗力的遗憾和痛苦。   宁汝姗哽咽着,缓缓握紧他肩头的衣服。   “只有你,阿姗。”   “你也历经苦难,却依旧能保持温柔坚韧,你和我们一直都不一样。”   “一道光,生来便是让人仰望的。”   宁汝姗一愣,瞳孔微张。   “别哭了。”   容祈心疼地凝视着触手可及之人,仰起头,轻轻吻去挂在她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水。   虔诚,奉若神明。 第61章 见面   宁汝姗脸上伤口不深, 只是当时流了不少血,凝固在脸上看上去比较严重。   张春每日来换药时都在碎碎念,嘴里骂骂咧咧, 恨不得闯入皇宫, 在燕舟脸上也划上一道。   一向往外跑的宁岁岁开始捧着数数本子, 整天蹲在宁汝姗的屋子里,一到换药的时候,就仰着头,紧张地看着她娘。   “我给娘呼呼。”宁岁岁趴在她腿上, 鼓了一大口气, 呼啦啦吹了出来。   张春看着宁汝姗开始蜕痂的伤口, 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嫌弃说着:“咦,口水。”   宁岁岁大惊失色, 小脸憋得通红:“胡说,才不是口水。”   她紧张地趴在宁汝姗身上, 伸出小手擦了擦她的脸。   “给她的先生选好了没?”张春看着她娇憨的样子, 故意说着, “我看她昨天算算数,都要用上脚趾了。”   宁岁岁小手握拳,生气地瞪着他。   “胡说,没有用脚趾,是借了邹姐姐的手。”她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张春只是看着她,坏心眼地笑着。   “不理你。”宁岁岁把脑袋塞进宁汝姗的咯吱窝里, 不高兴地嘟囔着。   “理我!”张春抓小鸡一样把人提溜起来,讨好笑着,“走, 张爷爷带你去外面玩。”   说完,他不顾宁岁岁的反对,直接把人抱走了。   “夫人。”   两人离开没多久,门口传来冬青开心的声音。   “冬青。”宁汝姗惊讶喊着,“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距离她初三入皇宫已经过去十八天,她一直在府中不曾外出,但听张春说,官家初八启笔时,亲自起复曹忠的官职。   在闲置他两月之后,又交给他清查去年军队粮草收支的大事,一时间风头无二。   金州粮草随着知州和刺史的死,只留下一本账本后便无疾而终没,可账本落在官家案头,却一直按下不发,宛若石头如海,毫无动静。   “大娘子送了春日柬,邀请您和岁岁十日后去宴家赴宴赏花,还请了不少人。”   宁汝姗笑着点头:“帖子呢?”   冬青站在门口扭扭妮妮,无辜说道:“门房那边直接送去世子手上了。”   宁汝姗眨了眨眼。   “您和世子吵架了吗?”他小心问道。   “怎么会呢。”宁汝姗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日马车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个轻轻的吻,在两个当事人的沉默下逐渐被掩于流逝的时间。   “哦。”门口冬青无知无觉地干巴巴应下,“可世子最近好凶啊。”   他忍不住握剑,委屈抱怨着。   宁汝姗失笑:“麻烦你帮我送下帖子。”   冬青见人毫无反应,只好垂头丧气地低头应下,这才转身离开了。   只是宁汝姗没等到冬青来送帖子,倒是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小程大夫。”宁汝姗看着面前不请自来之人,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为你送一封信。”程星卿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本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没办法,连送三份催促信,我也熬不住他。”   宁汝姗接过他手中的信封,刚一打开就瞬间合上。   “你……”她抬头,大惊,“你是……”   “应该就是夫人想的那样。”程星卿耸耸肩膀,“本想让夫人自己发现,但临安情况有变,曹忠起复,官家反击,白起怕你左右为难,便叫我保护你。”   宁汝姗楞楞地看着他。   一时间竟然没明白他和白起有什么关系。   “你……”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开口问道,“四年前,白起能救我这么及时,是因为你通风报信。”   程星卿含笑点头:“自然,不然那山庄这么隐秘,连着宴清和容祈都找不到,白起一个敌国人哪里找得到,即使是我,甚至再多一个莫名其妙,立场不定的安定,你也难以逃出。”   “你是大魏人?”   程星卿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夫人也该知道边境总有很多不一样的小孩,既不是大燕人,也不是大魏人,自一出生便备受欺压。”   大魏军队里有许多鲜卑,高山等外族的将士或者士兵,轮廓五官都于大燕人颇为不同,大魏一直在北方活动,后占据大燕淮河以北地区后,十五年时间的同化,足以让大燕人和大魏人有了一点区分。   他们的出生往往代表着苦难,大燕的慈幼局不收这样的小孩,所有许多小孩都活不过七/八岁,这群孩子甚至连着孩子都没有,世人都称呼为——杂种。   程星卿的父母双方有一人是大魏人,他们有些自小身形便很高,有些五官颇为深邃,有些甚至瞳孔会有异色,当然也有些像大燕人,乍一看没什么区别。   程星卿的五官不算深邃,但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出一点区别,眉骨深高,可他常年爱笑,便弱化了那种锐利感。   “你是……”宁汝姗盯着他看,随后又觉得冒犯,便收回视线,抿了抿唇,“不,你不是,程老大夫捡了你,你就是大燕人。”   程星卿闻言只是笑了笑,脸上笑容随意却多了丝尘世人情滋味。   他把大燕人在嘴边滚了一圈,像是回味又像是讥笑,但很快又掩于唇齿,不再动容。   “你怎么和白起认识的。”她缓缓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白起亲疏张狂的字体。   “白家当年收养了不少我这样的人。”程星卿漫不经心地说着,“纣家有熬出来的血鹰,白家自然也能有囚起来的童子,就连宴家也不干净,你看,容家不也养了一大批死士吗。”   宁汝姗怔怔听着那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只觉得一阵寒颤。   “所以,你是……”她揉了揉额头,皱眉,“故意接近程老大夫的。”   程星卿双手抱臂靠在树上,沉默着。   宁汝姗捏着纸张的手指缓缓收紧。   “你潜伏在容家是为何?”她抬眸认真问道,“你不是官家的人吗?”   “这些问题自己想明白就好了。”程星卿打了个哈欠,脸上笑意温和,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宁汝姗扫了一眼书信,白起不过是问了她和岁岁的好,其余都不曾说,只说自己现在被缠住了,也不方便来临安了,但临安情况复杂,便让程星卿帮着保护她。   笔墨言辞间确实是白起才能写出的张狂肆意,只是在这种嚣张言辞背后,她又莫名感知出一点焦虑和不安。   白起是深夜突然被召回京都,连着告别都是急匆匆地,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   “你说白家收养了许多你这样的人,并且后来都重新送回大燕潜伏,那你就是白家的间谍。”   宁汝姗仔细地叠好纸,动作缓慢,每动一下都带着思量:“可你也替官家做事,只是不知这个是受了白家的指使,还是你自己的自作主张。”   “为什么不能是受了白家的指使。”程星卿好奇地反问着。   “若是想要靠近官家,你直接入宫也比放在当时已经毫无希望的容家要来得快。”   “而且,若是按照你说的,你是白家指使估计接近程老大夫的,那你的目的就是容祈而已。”   程星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着:“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只是你未必两面都是忠心。”宁汝姗看着他脸上露出的一些邪气,淡淡说着。   “谁知道呢,就是烦了而已。”   “两边快点都毁灭我才是最开心的。”他不着边际地说着。   程星卿看着她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突然抬眸扫了扫拱门处。   “来人了。”   门口,扶玉呆呆地看着他,脸色从平静到痛苦,手中的托盘摔落在地上。   “我走了,以后若是有事便来找我。”程星卿挥了挥手,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很乐意这一次,亲自送你去大魏。”   他和僵立不动的扶玉擦身而过,扶玉突然捧着脑袋蹲了下来。   “扶玉。”宁汝姗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就头疼,还很害怕。”扶玉坐在椅子上,痛苦说着。   宁汝姗心中一惊,仔细打量着她,见她满头冷汗,眉心紧皱。   “你别想他。”她半抱着扶玉,“等会让张叔给你看看。”   过了好一会儿,扶玉这才冷静下来,喘着气,闭眼虚弱说道:“好奇怪,我怎么每次看到……”   她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都觉得心慌慌的。”   宁汝姗皱了皱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那别想了。”   “咦,这是怎么了?”冬青惊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犹豫说着,“出什么事情了吗?”   宁汝姗抬头看去,却见容祈站在拱门处。   “世子。”她惊讶喊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容祈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盯着她,皱眉问道。   “没什么事情,扶玉摔了一跤。”她垂眸。   扶玉回神,嗯了一声:“我让人去收拾了。”   “不舒服就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这边也不需要人。”宁汝姗柔声安慰着,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扶玉双手紧紧握了握,这才强装镇定地走了。   “世子怎么来了?”宁汝姗这才抬眸问着。   “阿姐送了衣服和头面,还有春日柬,我给你送来。”   冬青连忙把手中的东西放在石桌上,笑吟吟地解释着:“临安春宴一向流行撒着金粉的小裳长裙,梳高髻,带大花,这些都是大娘子怕夫人不了解临安的风气,特意给夫人准备的。”   “这话也是夫人传话来的。”他强调了一句。   那长裙虽然被叠成豆腐块,整整齐齐地放在木盘上,只看这一点也能看出其制作精美奢华,绣纹繁琐复杂,金丝萦绕,银丝绣边,花纹图案各有精巧,撒着金粉的衣襟金光熠熠,华丽富贵。   “这些东西让冬青送来即可,世子怎么亲自送来。”宁汝姗笑说着。   容祈垂眸看着面前之人,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想来看看你。”   宁汝姗一愣,下意识抬眸去看他。   容祈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在日光下耀眼明亮,他眉目柔和,不错眼看人的时候,总是给人情深似海,水光潋滟的感觉,能让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除夕已过,春日便会不约而至,院中的树枝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抽出嫩芽,带来新鲜的春色。   娇娇趴在树上小憩,灵活蓬松的尾巴缠着一根嫩芽,懒洋洋地睁眼扫了一眼树下站着的人,最后不耐地转了个身子,继续闭眼睡下。   树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叶在娇娇一尾巴扫去之后就幽幽落了下来。   宁汝姗被视线中的落叶惊醒,收回视线,伸手抚去衣服上的枯叶,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容祈似乎有些不一样。   主动而富有侵略性,虽然被掩盖在他沉默冰冷的面容下,但依旧能让人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   “我能与你下盘棋吗?”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   “我近日新得了一个残局,乃是前朝希夷老朽的阴阳双局。”容祈慢条斯理,缓缓说着,“我已经在书房里摆好棋盘了,你若是感兴趣,可以一同解局。”   宁汝姗眼睛微微一亮。   “我还找了不少残局的铺子,一直无人可解。”他一字一字,慢慢加大筹码。   —— ——   年前大长公主挂了病,过年时也只接见了三户人家,这让许多人拜访无门,颇为焦急,结果传出宴家大夫人容宓要在二月初二当天摆春日宴,邀请临安三品以上全部夫人,甚至可携年纪尚小的子女入府。   不少人猜测是要给宴家那位四岁的小郎君选读侍了。   一时间诸家都开始临时抱佛脚,鞭策自家差不多大的小孩开始读书,恨不得一口喂成胖子,能得宴家青睐。   不过这和算数都不会的宁岁岁没什么关系,她一大早就被宁汝姗拉起来穿衣服扎头发,乐呵呵地带着新得的玩具,准备去宴家找宴怀袖一起玩。   “等会岁岁真的不能喝娘在一起吗?”   宁岁岁在马车上得知今日不能和娘在一起的晴天霹雳的消息,让她在下马车时,忍不住蹙眉,再一次认真问道。   “嗯。”宁汝姗牵着她的小手,笑说着,“大人和大人在一起,小孩子要和小孩子在一起,而且你不是也认识宴小郎君吗?”   大管家宴正早已得了春桃嬷嬷的话,远远看到容家的马车,就歉意地对着面前之人笑了笑,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容夫人。”宴正正值壮年,衣服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做事格外干净利索,哪怕知道面前之人是自家大夫人的弟妹,态度也是恭敬却不谄媚。   “宴大管家。”宁汝姗笑着点头。   门口陆陆续续已经停下不少马车,下马的娘子夫人不管有意无意都朝着这边看了一眼。   能得这位宴家大管家亲自接待得可不多。   更何况是这位脸生的小夫人。   “这是?”有人状似随意地问着小管家。   小管家只是简单介绍了一句:“乃是容同知的夫人。”   人群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宁汝姗身上,以及在她腿边乖乖站着的宁岁岁身上。   宁岁岁一点也不怯场,睁大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这位是岁岁小娘子吧。”宴正察觉到门口的变化,笑说着,“小郎君早就备好糕点蜜饯等着小娘子了。”   “是甜甜的糕点吗?”宁岁岁仰头脆生生问着。   “自然,小郎君还特意备了雪山千层干脯奶酪呢。”他和颜悦色地说着,随后点了门后一排排小丫鬟,低声说道:“小娘子可要亲自选个丫鬟来陪您。”   “为什么要选她们?”宁岁岁歪头,看着一排排形容较好,香香软软的小姐姐,不解地问着。   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呲笑声。   宁岁岁不解,扭头瞪了他一眼,敏感察觉出他的友好,眉头低压,紧紧牵着宁汝姗的手。   宴正见状,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小孩,那男孩的夫人心中一个咯噔,连忙说道:“小孩不懂事,还不给妹妹道歉。”   “我才不道歉,乡下人。”小男孩不解娘亲之意,只是倨傲地说着。   宁岁岁大怒:“岁岁是乡下人,那你就是鼻孔人。”   “鼻孔朝天走路。”她气呼呼地说着。   宁汝姗眉心皱起,一脸不悦地看着宴正。   “黄夫人。”宴正神色严厉呵斥着。   “吵什么,今日我照顾岁岁,不必选使女。”内门拐角处,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   正是久等宁岁岁不来的宴怀袖,他今日穿着崭新的紫红色衣服,背着手缓缓走出,一如既往的小古板模样。   他站在路口,看着宁岁岁,又看向那个说话的男孩子,认真说道:“居心要宽,持身要严,自视甚高,难免匠气。”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嘲笑宁岁岁的小孩亲娘更是脸色煞白。   “岁岁妹妹,来我这边。”他不再看那些人,只是对着宁岁岁招招手。   宁岁岁抬头看了一眼宁汝姗,见她点点头,这才脸上露出笑来。   “长生。”她娇娇地喊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我给你带了小花。”   她掏出花开两支的红色小花,摇头晃脑,得意说着:“是我自己种的,好看吗。”   宴怀袖认真打量之后,这才点头。   “好看,绿烛间红花,绝艳交相照。”他文绉绉地夸着。   宁岁岁只听了‘好看’二字,便摘了一朵插在他鬓角,剩下的一朵插在自己脑袋上,高兴说着:“你说的话岁岁又听不懂了,但好看的话,就一人一朵叭。”   宴怀袖还是第一次头顶红色小花,只觉得那朵轻飘飘的小红花,宛若千金之重,一时间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宁岁岁。   “我那个儿子,就是太古板了。”容宓听了春桃说起外面的动静,拉着宁汝姗的手,笑得直不起腰来。   “就你女儿治得了他。”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岁岁也听不懂。”宁汝姗想起刚才的场景也觉得好笑。   容宓笑得越发畅快。   “长生就是读书太早了,三岁就启蒙了,宴清和祖母对他要求颇为严格。”她擦了擦眼泪,羡慕说着,“还是岁岁好,无忧无虑。”   “对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今日其实是祖母要见你,但怕生是非,这才办了这个宴。”   前面还在设宴,容宓不过是拉着宁汝姗暂时躲了出来。   “我等会说你不胜酒力睡了,我让春桃带你去见祖母。”   宁汝姗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大长公主要见人,甚至还扯了这么大块旗子。   她心中咯噔一声。   “别担心,祖母人很好。”容祈拍了拍她的手背,“大概只是见见你,不必多心。”   “自需一句交代的,不论问什么如实说便是了。”   她失神片刻后又笑了笑:“外面的情形你也略微了解一二,祖母一向运筹帷幄,稳居高台……算了,你是个聪明人,等会便明白了。”   “嗯。”她笑了笑,这才随着春桃小心从侧门出去,朝着大长公主的正院走去。   整个东跨院树木充盈,格外安静,丫鬟们低眉顺眼,举手投足间连着裙摆都不曾发出声音。   大长公主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衣服穿着极为古板肃穆,眉宇间还残留着当年南下时的杀伐果断,一双利眼看人格外生疼。   宁汝姗被人带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她正捧着一本话本看着。   ——穆桂英挂帅。   她一眼就看到封面上的图画,颇为惊讶。   大长公主这些年对外一直都是含饴弄孙的富贵姿态,不理世事,今年入临安也不过是想念孙子和曾孙。   穆桂英挂帅,可不是一个富贵闲人回去看的书。   “请大长公主安。”宁汝姗很快收回视线,面不改色,下跪行礼。   燕无双打量着面前之人,淡淡说道:“起来吧,赐座。”   “我与你爹是旧识,今日不过是想见见你。”大长公主拨弄着手中的佛珠,眼皮微微耷拉下来,遮住那双锐利的眼睛。   “我听闻你这些年一直在榷场。”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王锵可有把面具留给你?”   宁汝姗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榷场主人是王锵,一时间愣在远处,更让她惊惧地是,她竟然知道王锵给她留了面具。   屋内不知不觉只剩下她们两人,阔口镂空金丝香兽炉安静地冒出屡屡白烟,带来镇定安神的香味。   她响起临走前容宓意味深长的声音,突然一个激灵。   “我不是燕舟。”大长公主淡淡说着,“容祈做的那些手脚骗得了他,可瞒不住我。”   宁汝姗抬眸去看她,却不料和大长公主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双眼睛锐利明亮,只需一眼能看到人心里,让人瞬间无处遁形,害怕战栗。   “您想问什么?”宁汝姗抿唇,轻声反问着。   燕无双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拨弄着佛珠的手一顿,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探测到什么。   “不错。”许久之后,她满意地点点头,脱下手中的佛珠,一扫吃斋念佛的矜贵慈祥之像,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凌厉起来。   “我原先见你怕死遁逃,还以为你是胆怯懦弱之人,现在看来也是有几分胆气的。”   “不枉费你娘下了这么一大步棋给我们争取时间。”   宁汝姗瞪大眼睛。   “你以为她只是为了保护你出临安嘛。”燕无双失笑,“你当时想出临安,便会有成千上百的人掩护你出去,只是这样会牺牲太多人,你的母亲这才选择了自己。”   “她选择用自己的性命,保你平安,也保存韩铮的力量。”她盯着那张越发肖似梅夫人的脸,“也是为了解脱自己。”   她看着宁汝姗震惊的目光笑了笑,毫不遮掩地说着:“想问我为何如此清楚,因为我们在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宁汝姗坐在下首,一时心中惊涛骇浪。   “秘密?”她把这两个字在唇角反复翻转着,脑海中似乎有一个隐约的,一闪而过的猜测,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你若是想知道,我便跟你说。”燕无双意味深长地说着。   宁汝姗看着她,在这一瞬间,她动摇了。   她想要迫切知道全部的秘密,想要让自己头脑清晰,让所有的一切告诉她,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   “但你若是知道了,你便会陷入你娘这样的痛苦之中,她的痛苦比你现在的痛苦还要多上一万倍。”燕无双的脸色敛下笑意,整个人不近人情到近乎冷酷,“她就是受不住了,这才以死逃脱,可她忘了,棋盘上的将一旦动了,就万万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她虽然精通棋艺,下一步而知后十,可她忘记自己早就是棋中人了。”   宁汝姗心中震动。   “就这样,你还想知道吗?”   燕无双的目光带着一□□惑,就像是在饥渴之人面前端着一盏茶,几乎让人没有反抗的力量。   “我,我想知……”   “世子!”   “世子不能进去!”   “宁汝姗!”   门口突然传来容祈低沉的呵斥声。   宁汝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殿下,容祈求见。”门口传来容祈冰冷的声音。   燕无双长叹一口气,颇为遗憾地说着:“看来我也是猜错了,容家那小子,对你用情颇深。”   宁汝姗扭头去看,屏风上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进来吧,示斤。”燕无双慢慢戴上佛珠,眨眼又重新成了一个高傲的大长公主,笑说着。   “还请大长公主恕罪。”容祈自屏风后转了出来,请罪着。   燕无双好脾气地点头:“不碍事。”   “世子。”宁汝姗看着他,小声说着,“您怎么来了。”   “来的倒是快,哪知道的消息啊。”燕无双打趣着,惋惜着,“你这位夫君怕你重蹈梅夫人覆辙,生怕我想带你入局。”   宁汝姗不解,疑窦丛生,只能沉默地看着两人不动声色的交锋。   “梅夫人当年以死断了此事,就是想把她摘出来。”容祈低眉顺眼,恭敬却又强硬说着,“此事本就是朝堂之事,何必牵连妇孺。”   “她什么都不知道。”   容祈抿唇,强调着。   “那你也该问问韩铮,为何要把他的妻女牵扯进来啊。”燕无双挑眉冷笑,反问着。   容祈沉默片刻,坚定说道:“韩相一定是有其他较量,但梅夫人身死已经是宴家之过了。”   燕无双摸着指腹下的佛珠上的经文,闭上眼缓缓说道:“宴家之过……”   “分明是梅夫人自己……”她突然不再说话,摇了摇头,“知愈多而忧愈深,忧愈深而生愈苦,你说得对,梅夫人之死,确实是宴家之过。”   容祈松了一口气,扭头对着宁汝姗说道:“我们回家。”   宁汝姗看着那只落在自己眼前的手,犹豫片刻说道:“为什么我不能知道,为什么又牵扯到我娘。”   她思审片刻后,神色逐渐坚定。   燕无双抬眸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对着容祈嘲笑着:“你看,她比你想象中的要勇敢。”   “我不是勇敢,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想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容祈对着她摇了摇头。   “你既然知道榷场,知道王锵,知道面具,想必也该知道他代表着什么?”   她反问。   燕无双想死明白她想的,直接给了答案:“春晓。”   “是,春晓。”宁汝姗深吸一口气,试探说道,“春晓中有一只凰。”   “正是本宫。”   燕无双赞叹着:“你如何猜出。”   “春晓中,白虎为兵,青龙为粮,朱雀玄武尚不不知,但自古一向只有四象,却又多了一凰。”   “凰为雌,为万物之主,今日得见殿下风采,再也没有比您还合适的,更何况殿下今日布了这么大盘棋,难道真的只是想要见见我吗?”   “你开口就是问榷场,你知道王锵,可见所知甚多,但容祈和张叔都说过,他们只知道各自关于自己的事情,从不知晓其他。”   “若我是韩相……”她闭上眼,把所有混乱繁杂的思路都压了下来,只抽出其中一条缓缓说着,“一个庞大不可控,涉时如此之长的计划,一定要交给一个能控制的这四方之人,满临安,再也没有比您还要合适的人。”   “您是大燕的大长公主,当年南下,定都临安,扶持官家。”宁汝姗吐出一口气,盯着茶几上的那本话本,“最重要的是,你和官家不同。”   韩铮与官家理念相悖,他必定是要寻一个可以压制官家,制服四象,甚至神隐其中的人。   燕无双认真听完她的话,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果然是韩铮的女儿。”   宁汝姗在混乱中理出头绪后,这才缓缓问道:“那殿下今日敲打我,到底是为何?”   “为了你身上的那块玉佩和王锵的那个面具。”   “为什么要这些东西?”   “宁汝姗!”一侧的容祈突然低声截断她的话,嘴角紧抿,“别问了。”   宁汝姗对着他摇了摇头:“容祈,我想知道。”   “你知道宁姝的情况时,你觉得痛苦吗?”燕无双看着两人,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问道。   宁汝姗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的真相会比你痛苦一万倍。”   “宁汝姗。”   大燕国最为尊贵的大长公主不过是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却让她莫名觉得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人之生死,自来不由自己。”   宁汝姗愣在原处。   “那由谁?”   “由棋盘上的每一人的因果,你的因果……”   “殿下!”容祈冷硬地打断她的话。   宁汝姗一愣,在屋内僵硬的气氛中,倏地回答道:“我是我娘的因果。”   燕无双不答,只是端起茶盏,淡淡说道:“你可以先去问容祈,等你想知道得更多,再来见我。”   “送客。” 第62章 秘密   宁汝姗和容祈坐在马车内, 冬青抱剑远远守在一侧。   马车停在一处寂静的小巷中,狭长的甬道,摇晃的树荫, 精致的马车, 让一切都宛若入画之景, 若不是马车内的死寂的气氛,大概人人都会以为不过是偶尔停在这里的马车。   “世子怎么来的?”宁汝姗坐在一侧,握着腰间的玉佩,率先发问。   “本事来找宴清议事, 结束后拜访阿姐时, 遇到春桃, 春桃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容祈脸色并不好看,“我不知道是大长公主要见你。”   不然,他是不会让她来的。   宁汝姗侧首看他:“你不想我见殿下。”   容祈认真回视着她, 抿唇,坚定说道:“不想。”   “可我想知道。”   “容祈。”   宁汝姗目光失神, 轻声说道:“我娘死的时候, 嘴角的血一滴滴流在我的手背上, 自此我便看不得血了,见多了便觉得有些窒息。”   “刚到榷场时,我日日听着酒肆里的人说着襄阳的惨状,连做五个月的噩梦,夜不能寐,日不能休, 直到那夜我亲手杀了纣开,我才睡了过去。”   “逃离榷场那日,我看着遍地的血, 听着振天的喊声,一路上头疼欲裂,恶心作呕,恍惚间觉得人间修罗也不过如此。”   她现在已经平安站在三年后的节点上,周围飘过的是和煦温暖的初春微风,可哪怕现在回想起当时的点滴回忆,说着看似平静的话,依旧会觉得心口剧痛。   因为那是一条条人命。   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宁汝姗性格一向柔和安静,这也意味着她从不对外倾诉心事,她是沉默的,是隐忍的,是温柔的,可今日容祈听着她平静到近乎苛责的自述,便觉得有些窒息。   若是痛苦被自述者压制于身,那听者便能接受到她加倍的痛苦。   容祈只觉得心神激荡,浑身剧痛。   “阿姗。”他缓缓伸手把人用力抱在怀中,“我可以保护你,可以为你报仇,阿姗,你只需要做回之前的你。”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的怀抱,认真说道:“你如何保护我,如何为我报仇。”   “恃人不如自恃。”   她目光澄澈,一向温柔的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   “那你会痛苦,比你那日从宫中出来还要痛苦。”容祈喃喃自语,“真相会把你的一根根骨头打碎,让你痛苦。”   “若自立者必要骨,你能从当年的战役中站起来,为什么觉得我不行。”宁汝姗深吸一口气,“我只想把这件事情结束了,因为我的身后是岁岁。”   容祈失神地看着她,似乎在她身上看到另外一人的影子,最后只能痛苦地闭上眼。   “你……”宁汝姗低声说道,“你愿意岁岁也跟我一样颠沛流离吗,承受着所有不可言的痛苦嘛,她还这么小,她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容祈摇了摇头,睁开眼,深邃深沉的眉眼在春日暖阳下近乎有些苍白的锐利。   他看着宁汝姗,坚定又认真说着:“可我也不愿你这样。”   宁汝姗皱眉:‘我从来都是养在笼中的鸟雀。’   两人的对话进行到不欢而散的地步。   “你若是不和我说,我便去找宴清。”宁汝姗发狠,冷冷说道,“他比你狠,一定比你更愿意告诉我。”   她掀开帘子,就要下马车。   容祈抓着她的手腕。   “放手。”她伸手去抓开容祈的桎梏。   “别去问他。”容祈盯着她冷凝的面容,缓缓说着,“与你说。”   宁汝姗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她面前的是什么路,但已经义无反顾地踏了上去。   因为唯有知道真相,她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你刚才说你的身后是岁岁,你可曾想过你的身前是谁。”容祈看着她重新回了马车,这才轻声问道。   她沉默着,迟疑道:“我娘。”   “是,正是梅夫人。”容祈正色说着,“大长公主说的因果。”   “你现在站在这里是因为梅夫人为了这个计划殉身,你若也是如此,那站在众人面前的便是岁岁。”他用着最是严肃的声音说着最重要的一环。   “你们都在轮回着这个因果,直到整个计划的完成。”   “为什么是我……我们。”宁汝姗双手紧握,不解着。   “因为这个春晓计划中里需要一个韩家人。”容祈看了她一样,思索片刻,用着简单平静的声音说着,“你们身上有着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什么?”   “我不知,大长公主也不知,她今日就是来试探你这个事情,但你娘应该知道。”容祈的声音中夹杂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庆幸。   “我娘不曾告诉我。”宁汝姗迷茫说着,“她从小只会让我呆住书房中,虽不忌讳我看任何书,但很少与我说这些,更别说是提这些事情。”   若不是发生以死换生的事情,宁汝姗对娘的印象便是害怕却又想要亲近。   “春晓中,人人各司其职,哪怕是大长公主也不过比我们多知道一些,但关于你或者说是梅夫人的事情一直都是无人知晓。”   “我们猜测,与你这枚玉佩有关,因为你全身上下只有这枚玉佩是韩相留下的,但当日梅夫人却突然砸了玉佩,玉佩中没有任何机关。”   宁汝姗沉默着。   “当年韩相死后,韩梅两族五代之内被屠杀殆尽,这世上除了你们,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那我娘为何要……”自尽。   她把最后那两个字在嘴边打转一圈,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当年官家为了找出韩相的那批粮草和武器,连同曹忠杀了不少人,想必也你有所了解。”   宁汝姗点头:“这里面有我们的人?”   “自然。”容祈冷笑着,“曹忠是个狠人也是个聪明人,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当时已经牵连到宁将军身上,势必会牵出更多韩相埋下的钉子,其中官家身边出现了一位神秘人,之后的几次打击中几乎都是一击必中,大长公主猜测那人应该就是计划中的人,所以让官家隐隐察觉这个庞大计划的轮廓。”   “梅夫人一方面确实是为了让你离开,另一方面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我们能更好的应对之后的事情,所以你看到宴清能这么快入临安了。”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在千万头绪中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容祈像是明白她想的,沉重说道:“你是不是在想,梅夫人为何要做出如此壮烈的选择,明明之前被人死死保护着的人,又为何这么轻易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宁汝姗手指微动,下意识眨了眨眼,死死盯着他的嘴唇。   容祈沉默着,最后艰涩开口,缓缓说道:“若,你们一直都是靶子呢。”   只有高高在上的靶子,才能让人追随,也能让人放弃。   也只有这样好像才能稍微讲的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女这么多年来为何一直被人惦记着。   宁汝姗瞪大眼睛,眉心一瞬间皱起,似乎并未明白这个意思,可很快又脸色煞白,不可置信。   众人口中铁骨铮铮,为国为家的韩铮,用自己的妻女的血肉为大燕的统一与北伐铺就一条血路。   宁汝姗倏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浑身都不由在发抖,一股不知哪来的窒息让她脸色雪白。   “所以……”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缓缓说着,“若是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下一个便是我。”   容祈克制着想要把人拥入怀中的冲动,眉眼低垂,自喉咙中轻轻嗯了一声。   宁汝姗曾在书房中看过关于韩铮的故事,知道他强大温柔,宛若天神拯救大燕,也从别人口中听人谈起,他于朝廷问心无愧,于妻子青梅竹马。   所有的一切让他变得朦胧而虚幻,正直高大,让他成了一个泛着神光,高高在上的人。   可今日,却有人告诉她——都是假的。   君子一般的韩铮用自己的妻女的骨血性命,痛苦苦难铸成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容祈说知道真相就像骨头会被打断,会疼得难以想象,她还不信,可现在看来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相比较成就宏图伟业,统一南北,棋盘上棋子的性命算什么。   宁汝姗若不是站在棋盘上,她都要觉得韩相深得大义。   撇开他们,对旁人而言,这事无可指责,甚至可以称得上高尚。   “这些都有证据吗?”宁汝姗双手紧握成拳,喘着气,艰难地问着,“还是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测。”   “推测。”   “你不是很崇拜韩相吗?”宁汝姗倏地抬头,不错眼地看着他,愤恨不甘,“你就这样对……”   “我不信。”容祈认真打断她的话,终于还是伸手把人抱在怀中,死死地镶嵌在骨血中,“我不信,阿姗,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我没有证据,所有人的证词都是这样的指向的。”   容祈也曾落入深渊,自然也只深渊的滋味,所以他不愿韩相也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落入深渊。   比万劫不复更难受的是,无人知道的真相。   更为难受的是,韩家只剩下一个宁汝姗,能为他辩解的只剩下一个不在局中的女儿。   “一月后,大长公主发出凰令,四象都必须入临安。四象中白虎为兵,青龙为粮,玄武是铁,朱雀是钱,除了我便是三个榷场主,如今王锵身死,张春补位,其余两个榷场主不知是否会到场。”   “让他们入临安,第一是为了检测奸细是否出在那两位身上,第二也为了让那位可能潜伏在官家身边的人自乱阵脚,为最近临安的僵局破开一个口子。”   冷静的容祈眸色漆黑,幽深说道:“她为抓到内奸,我为寻到真相。” 第63章 吃饭   西和州本就位于三国交界, 注定是一个复杂的地方,更别说西和州最有名的便是红楼榷场了。   这里的榷场不同于金州榷场的封闭管理,相反因为其位置的特殊, 导致它对外呈现出一种赤/裸裸的嚣张。   只要交了钱, 谁都可以入内, 只要卖家找得到出手的买家,不论是人还是物只要交了保护费,就能在榷场得到安全庇护,但出了榷场便是生死不论。   这里长灯彻夜不熄, 喧闹欢笑, 恸哭尖叫络绎不绝, 整个榷场永远都是喧嚣热闹的姿态。   榷场正中的那幢颜色艳丽张扬红色高楼便是红楼主人住的地方,红灯高悬,金玉宝石镶嵌, 奢华金光,无可比拟。   “主人, 临安的信。”一个头戴鬼面面具的人跪在花色异域的地毯上, 低声说道。   一双肤色异常雪白的手接过他手上的烧了红色火漆的信封, 一只展翅高飞的凰鸟栩栩如生。   “有趣。”他懒懒打开信封,随后一个古怪含笑的声音自狰狞的面具中缓缓传出。   “三日后去临安。”   他慢条斯理地烧了那张密信,大红色衣摆上热烈密集的火焰花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金州啊。”   屋内大门缓缓关上,隐约传来一声近乎嘲讽的叹息声。   与此同时的泗州。   泗州的榷场在一场边境冲突中被迫关闭,红楼主人退隐,不再过问时事。   这一转变, 反而让泗州和其余地方大不一样,借着发达的海运,商贸极为发达, 泗州商会应运而生,这些年已经控制了整个淮南东路。   “主子,这些日子城中抓到一个临安的探子。”   美艳的婢女柔声说着。   正在看书的年轻男子神色不变,目光依旧落在书上,淡淡问道:“可有说什么?”   “只说要在寻阮家人。”   “榷场阮家?”那个梳着文人发髻的人,斯文地问道。   “正是。”   “榷场都消失不见了,那有什么阮家。”那人幽幽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大大方方露出一张俊雅秀气的脸,“可有说什么事?”   “有贵人相邀,三月初一,临安相见。”美婢折腰附身,谦卑说着。   “可有说为何?”那人接过身后美婢的帕子,细细擦着手指,飞扬浓黑的眉微微一挑,带出一点风流之气。   “只说是为金州之事。”   “金州啊。”那人擦着帕子的手一顿,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雅致秀气的书房内金铜貔貅兽头冒出袅袅白烟,乌木圆拱轩窗在喧亮的春日中沉静大气。   “三日后去临安吧。”小公子低声说道。   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随着春日逐渐来临,按理也该热闹起来,可前朝的震荡,连着后宫内院都跟着沉默着。   曹忠借着清查军队粮草的事情,不仅发走了临安不少闲赋在家的官员,甚至镇守边境的将军都被一一拉出来责问。   就连远在大散关的王家兄弟更是连夜亲自上了罪己状。   一时间临安人心惶惶。   不少人文官上折抒情,但奇怪得是,这次连着政事堂的大门也没出,直接被宴清按下不发。   宁汝姗去宴府接岁岁回家时,却不巧和宴清迎面撞上。   宴清身后跟着不少人,一看便是回府还要继续议事。   “宴同知。”宁汝姗避让,低眉顺眼行礼。   虽然入了春,宴清的衣服依旧穿得不少,只把厚毛大氅换下,换了一件薄披风,脸颊带着苍白之色,一双浅色的瞳孔越发清冷疏远。   “容夫人。”宴清停下脚步,看着她,“来接岁岁。”   “嗯,这些日子都有打扰。”   宴清脸上的神色难得柔和下来:“不打扰,岁岁很可爱。”   宁岁岁逮着谁都喜欢抱大腿,凡事都爱笑,嘴巴还甜滋滋的,短短五日时间已经俘虏了宴家一半的人心。   这种看似平淡,实则却有些古怪的语气让宁汝姗颇为震惊,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宴清。   “我想和容夫人单独说几句,不知可否。”宴清看着她,低声问道。   “同知高抬了。”宁汝姗点头应下。   两人来到一处四面通风的凉亭内,宴清被风吹得咳嗽几声,直到颧骨上泛上红晕这才停下。   “见笑了。”他拿出帕子仔细擦着嘴角手指,直接问道,“容祈可和你说了所有事情。”   宁汝姗抿唇,点头:“他知道的,都说了。”   “他知道的和我知道的也没什么区别。”宴清呲笑一声,收了帕子。   “你信吗?”他抬眸,注视着面前的宁汝姗,缓缓问道,那双淡薄清浅的瞳孔在日光下越发透明,好似一双猫儿瞳。   宁汝姗回视着他,认真摇了摇头:“我不信。”   宴清收回那丝锐利的视线,整个人依旧是之前水做一半的冰冷无欲:“嗯,我也不信。”   “但祖母信。”   他揉了揉额头,长叹一口气:“三月初一,四象入临安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需要拼凑出整个春晓计划。”   “临安情况严重,我不得分心,这事还需要劳烦你和容祈了。”   宁汝姗看着他,反问道:“为何同知也不信?”   宴清笑说着:“你不曾见过韩铮,但我见过,我比容祈大五岁,当年奉召入临安,有幸和韩相一起生活过五年。”   “他太不一样了。”他想了想似乎没想好如何形容这位天下闻名的韩相,最后只能缓缓吐出八字,“君子之风,离经叛道。”   “那大长公主为何又信?”她在心中回味着这八个完全相反的词,转念又问道。   “因为所有的指向就是如此。”宴清平静说着,“祖母看人做事从不凭感情,只相信证据,现在的证据确实如此。”   他笑了笑:“罢了,这事我已经让祖母全权委托给容祈了,但容祈这种脾气怕是还没和你说吧。”   宴清眯了眯眼,眼尾微微扬起,慢吞吞地生说着,带出一丝幸灾乐祸地使坏。   宁汝姗微微发愣。   ——容祈确实没和她说。   “啊,可能是还未和你说吧,是我多嘴了。”宴清以退为进,微微一笑,“天色也不早了,岁岁想必也等急了。”   果不其然,远远就听到岁岁大声的呼喊声:“娘!娘!”   “岁岁真的活泼。”宴清远远听着,不由感慨了一句。   宁汝姗带着宁岁岁上了马车,嘴里敷衍着宁岁岁喋喋不休的话。   “娘,你怎么不认真听我说话。”   宁岁岁的小脸出现在她面前,哼哼唧唧,不高兴地说着。   宁汝姗回神:“听着呢,长生带你去玩了好多好玩的,还带你吃东西,你下次想要把邹姐姐带过来。”   “嗯啊!”宁岁岁大力地点点头。   “那你问过长生的意见了吗?”她反问着。   “问过啦,可以的呢。”宁岁岁摇头换脑,得意地说着,“岁岁可是有礼貌的小孩。”   “才不是乡下小姑娘。”   她特意强调着。   宁汝姗抬眸,认真看着她。   她不曾想,当日春日宴上那个小男孩那句充满恶意的话竟然被岁岁听了进去。   “我们岁岁自然不是乡下孩子。”宁汝姗把人抱在怀中,温柔安慰着。   “嗯,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带邹姐姐去长生家里玩啊。”宁岁岁很快就转移话题,欢快问着。   宁汝姗摸着她的小辫子,不由自主说道:“不如去问下世子。”   “嗯?”宁岁岁歪头不解。   她硬着头皮说道:“毕竟慕卿现在养在世子府,这些事情还是要问问世子的,世子同意了才行。”   宁岁岁靠在她怀中,仔细地想了想,随后天真说道:“娘说得对,娘最聪明了!”   宁汝姗听着岁岁那句真诚的夸奖,莫名有些心虚。   她和容祈现在正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在外人看来,两人还是夫妻关系,可认识的人都知道,两人三年前便早已名存实亡。   宁汝姗有意避开他,可总有事情推着两人被迫走在一起,她甚至还有求于容祈,想要把宁姝救出来。   至于容祈的态度。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也觉得琢磨不透。   月光下巨石前卑微的请求,马车上蜻蜓点水的吻,甚至包括忍受了三年的七窍玲珑的痛楚。   可他似乎总没有真正地坦露出自己的心绪,就像宴清说的这件事情。   她明明这几日和容祈见了好几次面。   他竟然瞒得滴水不漏,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让她异常惶恐,毕竟当年离开临安前,她也曾沉溺在自己夸大的,设想的爱意中不可自拔,直到现实给了她巨大一击。   她不想成为一只雀鸟,被人高高在上地养在囚笼中。   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她带着宁岁岁下了马车,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紧接着那声音停在自己身后。   “夫人,岁岁。”冬青总是充满活力,高高兴兴翻身下马,大喊了一声。   宁岁岁同样仰着头,大声地喊着:“容叔叔!冬青叔叔!”   冬青笑得见牙不见眼,把人抱起来飞了好几下,这才把人重新抱回怀中,惊讶说着:“咦,岁岁是不是长高了。”   宁岁岁眼睛一亮,点点头,比划了个手势:“这么高了呢,衣袖都短了,娘在给我做新衣服。”   “这么点是多少啊。”冬青笑眯眯地问着。   宁岁岁被难住了,掰着白嫩的手指,小手指来回伸缩着,苦恼地皱着眉毛。   “忘记了。”她垂头丧气地小声说着。   “五厘。”一侧的容祈则淡淡地回着。   “五厘。”宁汝姗笑着出声解围着。   两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在猝不及防间对视着,最后宁汝姗先行移开视线。   宁岁岁瞬间想起来了,伸出五个手指头,放在冬青面前,得意说道:“对对,就是五。”   冬青却是把视线落在自己世子身上,悄咪咪问道:“世子怎么知道。”   容祈视线低垂,冷冷说道:“我没眼睛嘛。”   冬青一哽,自觉不知为何掠了虎须,抱紧宁岁岁,小声说道:“是我,是我没眼睛。”   宁岁岁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扭头看着容祈,突然伸出手来:“岁岁今天可以去叔叔家吃饭吗?岁岁有事情要和叔叔说。”   容祈一愣,下意识去看宁汝姗,却见宁汝姗也是一脸吃惊,顿时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想来便都来吧。”他伸手接过宁岁岁,小声说道。   宁岁岁点头,伸手去搭宁汝姗的胳膊,一本正经安排着:“娘也一起,然后我们把事情说了,最后晚上岁岁还想和邹姐姐一起睡。”   容祈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宁汝姗避开他的视线,点头:“嗯。”   容家华灯初上,厨房那边得了主屋那边的命令,开了三个大火,各自做了甜菜和辣菜,外加其他菜肴,凑成了整整齐齐二十五道菜。   “哇!”宁岁岁张大嘴巴,拉着邹慕卿的手,“好多吃的。”   “特意来寻我是什么事情啊。”容祈换下官服,一身深蓝色棉服,让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他把人安置在特制的椅子上,笑问着。   宁汝姗盯着那个奇怪的椅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视线。   宁岁岁扭扭妮妮地把事情说了,邹慕卿脸上也是一脸期望。   两个小孩齐刷刷地看着容祈,天真清澈。   “慕卿已经开始读书了,把功课完成了就可以了。”容祈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文武功课都要完成。”   邹慕卿激动地点点头。   “啊,姐姐已经要读书了啊,好可怜啊。”宁岁岁捏着手指,安慰地拍了拍邹慕卿的肩膀,一脸大人样地点点头。   “你过几年也要读书的,不必太过幸灾乐祸。”容祈笑说着,“我看你很喜欢舞刀弄枪,估计也是要文武双修的。”   宁岁岁大惊失色,连忙扭头去看宁汝姗。   宁汝姗冷酷无情地点点头:“按理我今年就该给你找一个的,你看长生三岁就启蒙了,慕卿也是三岁就开始读书了,你也该定定性子了。”   “我不!”宁岁岁嘴巴一憋,大声说着。   容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读书哪里不好,明智懂礼,胸有沟壑,以后别人骂你,你就可以斯斯文文地骂回去,就跟那日的长生一样。”他安慰着。   宁岁岁掐着手指,突然咦了一声,顶着容祈的手,扭头仔细去看他,紧接着就开始咯咯笑了起来。   “长生说病叔叔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因为他是长生的爹。”   “叔叔也是我爹吗?这么说好好笑哦。”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邹慕卿小脑袋埋在碗里,恨不得此刻能消失在这里。   容祈和宁汝姗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一起,带着相似的仲怔,目光在空中随意触碰之后,各自狼狈地移开视线。   口出惊人的岁岁,脑袋上顶着容祈的手,像个小狗顶球一样,无知无觉地来回晃着。 第64章 和好   一顿饭除了宁岁岁, 其余人皆是吃得心不在焉。   邹慕卿更是连头也不敢抬,只吃着眼前的饭菜,结果一顿饭下来, 肚子都要撑得滚圆。   “我们去散散步。”邹慕卿下饭桌前, 突然悄咪咪抬头, 扫了一眼一顿饭都一声不吭的两个大人,心中顿时有了自己的小算盘,伸手拉了拉宁岁岁的袖子,软软开口说着, 打算把人带走。   “好啊。”宁岁岁不疑有她, 高兴地点头, 放下筷子,推了推容祈的胳膊,心无芥蒂地说着, “叔叔把我抱下来吧。”   那椅子为了适应她吃饭的高度,凳脚颇高, 宁岁岁的小短腿晃了晃, 还差一大截才能够地。   容祈心中一个激灵, 但面上不显,动作利索地抱下宁岁岁,对着两个小孩叮嘱道:“大晚上不要去水边,在花园里玩玩就可以了,知道吗?”   “知道啦!”   “肚子要是实在太饱,让丫鬟去拿消食丸。”宁汝姗见两个小孩肚子都吃出来了, 特意叮嘱了一遍,紧接着又说道,“外面蚊虫多, 不要待太久。”   “知道啦!”   两个小孩手牵手,乖乖应下。   “去吧。”容祈见侍卫和丫鬟都跟了上去,这才收回视线。   他一坐下,便突然觉得不对劲,因为此刻屋内只剩下一个他和宁汝姗。   两人隔着那两个空了的座位,只盯着面前的饭菜,各自沉默地坐着。   “吃饱了吗?”他咳嗽一声,打破屋内安静的气氛,状似镇定地说着。   “嗯。”宁汝姗放下筷子,点头。   容祈见她巍然不动的样子,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你有事?”   宁汝姗深吸一口气,这才鼓足勇气对着容祈说道:“我们也去外面走走,消消食吧。”   她没有似以往一般直接离开,已经让容祈格外高兴,现在竟然提出一起走走,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欣喜,眼睛一亮,立马应下。   “我是有事想问世子。”宁汝姗避开他的视线,特意强调了一句,也算安慰了一下自己的心虚。   “嗯。”容祈难掩喜色。   “春寒露重。”他出门前,低声说道,“多穿件披风吧。”   宁汝姗捋了捋袖子,摇头:“太麻烦了,我就和世子说几句,岁岁今夜睡在慕卿院中,世子不如送我回院子吧。”   容祈见她如此公事公办,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脸上已经不显,只是坚持让冬青取了披风:“先备着总是没错的。”   宁汝姗只好点头应下。   冬青取了披风回来后顺道多嘴了一句:“春寒料峭,外面风大,我已经让人去给两位小娘子送披风了,夫人还是披上吧。”   容祈听着外面树叶摇摆的声音,拎着那条鹅黄色披风,侧首去看宁汝姗:“还是披上吧。”   宁汝姗伸手接过披风,却被容祈挡住。   “我来。”   他看着宁汝姗难得强硬地说着。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伸出去的手讪讪地收回来,垂眸打量着面前那双手。   她见过宴清的手,那是她见过最为漂亮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皮肤细腻,泛着冷白的玉色,就像被人精心雕琢的美玉,完美无瑕。   面前之人的手不算漂亮,常年舞刀弄枪,让他指腹和虎口有着茧子,肤色也不是大燕流行的玉白色,但他胜在骨骼精巧,皮肉紧致,绷紧时关节突出,会让人觉得很重量。   这双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双病弱苍白的手。   他从地狱中爬了出来,再一次站在临安众人面前,其中艰辛,无人可说,却在一双手中体现出来。   “我对着你之前的披风让人做的,不知短了没。”容祈低头,仔细给人系着披风,动作颇为不熟练,一个结打得歪歪扭扭。   宁汝姗低头随意扫了一眼,不得不移开眼。   ——甚是难看。   “短了啊。”容祈没察觉她的小动作,只是垂眸看着刚刚到小腿肚的披风,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你也长高了。”   他口气怅然若失,那时他不曾参与的三年的无声见证。   宁汝姗失神片刻,这才后退一步,柔声说道:“我们走吧。”   “嗯。”容祈接过侍女手中的灯笼,挥退后面跟随的人,这才跟在她身后。   “你想与我说什么。”容祈一手提着灯笼,看似随意地问着,心中不知为何却莫名提起一口气。   宁汝姗捡着一片不知为何掉落在肩头的落叶,捏在手心来回转着,思索了片刻小声说道:“你知道四象何时入临安吗?”   容祈见她果真说起正事,心中顿时失落着,抿了抿唇:“约定的是三月初一。”   “他们都会来吗?”宁汝姗慢吞吞问道。   “不知。”容祈摇头,“早就听闻另外两个榷场的脾气都不好相处,西和州的红楼主人据说不是大燕人,乃是混血人,性格放肆大胆,泗州的红楼早已关闭,阮家不知所踪。”   “是……死了吗?”宁汝姗谨慎问道。   “按理不是,泗州榷场在十年前因为盱眙之役中被不幸冲毁,红楼主人的身份意外暴露,但红楼主人反应很快,即刻就隐藏起来了,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消息,但应该是在的。”   宁汝姗扭头:“为何如此确定?”   容祈皱了皱眉:“大长公主查过来往钱庄的账本,每年都有一百万的白银存入。”   “原来来往钱庄在大长公主手中!”宁汝姗扭头,惊讶问着。   王锵每年都会借着岁岁的生日,在来往钱庄存入上百万的白银,原来这些银子最后都会落到大长公主手中。   “嗯。”容祈突然靠近她,伸手替她档下几根低垂的树枝,“小心看路。”   宁汝姗看着面前的手掌,手掌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轻轻落在他手心,鼻尖是容祈衣服上清冽的香味。   她侧首看向身旁之人,不知为何,原先酝酿了许久,打算徐徐问之的话就这样问了出来:“你不打算让我插手四象的事情吗?”   容祈一愣:“什么?”   宁汝姗见他装傻,抿了抿唇,缓缓推开他的手,垂眸,低声说道:“宴清说大长公主把此事都交给你了。”   容祈下意识抓住她的手:“确实如此。”   他突然一个激灵,把人拉住,眉心紧紧皱起:“不对,你见过宴清了!”   “我若是不见他,我怎么知道你的打算。”宁汝姗一口气憋了许久,忍不住扭头瞪他,一腔脾气就这么发了出来。   容祈见她生气,却是眼睛一亮,嘴角扬起。   宁汝姗见状,挣脱着要甩开他的手。   “别生气。”容祈连忙哄道,“我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我没找到时间告诉你。”   他蹙眉,带着一点可怜之色,委屈抱怨着:“你只有来接岁岁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你,这几日岁岁都在宴家玩,你都不曾来见过我。”   一个人一旦愿意放弃对外的冷硬,露出柔软的一面,就像小猫翻出肚皮,就会让人观者莫名处在被动地位,宁汝姗只是看着他,蓦地开始有些心虚。   岁岁在宴家玩了三天,她确实三天都不曾踏足容家。   “你以后别听宴清的。”容祈借机给人上眼药水,“他这人心眼又小又多,坏得很。”   “我不过是昨天早上在政事堂和他顶撞了几句,下午在酒楼和他打了一架,怎还特意给我穿小鞋。”他呲笑一声,嘲笑着。   “你和他关系到现在还不好?”宁汝姗惊讶问着。   宴家和容家的关系,她在嫁给容祈后也打听了一番,第三次北伐失败,容祈一身血地被抬回来,容家处境艰难,是宴家出面才压下此事。   至于为何出面,听府中老人说,是当年宴清使了手段,逼迫容宓嫁给他,两家这才达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协议。   只是两人不是早已是合作关系吗?今日怎么又当众打起来了?   “好不了了,这人焉坏,心眼还多,若不是阿姐,我路上看到了也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容祈不掩不悦,直接说着,讨厌地赤/裸裸。   宁汝姗闹了个大乌龙,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讪讪地低下头,又见两人相握的手,便打算缓缓抽回手来。   “既然是我误会了,那我便……“宁汝姗低声说着。   容祈却是突然开口:“你知道我昨天为何和他吵架吗?”   宁汝姗闻言一愣,抬头看他,傻傻地摇了摇头。   她却是想知道,但碍于立场,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容祈见她手指不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慢慢握紧她的手,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缓缓收紧,保持在一个不会令人反感却能牢牢握住的力气。   “昨天早上政事堂吵起来,是因为曹忠这些日子借着清查粮草的名头,把做事太过阴毒狠绝,三日内下狱七家官员及其家眷。”   “宫门口的问道鼓每日都有请愿的读书人击鼓鸣冤,朝堂上的陈情折也是如雪花般飞了过来,政事堂没想好如何处理此事。”   “咦,世子不是枢密院的嘛,怎么还去政事堂。”宁汝姗及时提出疑问。   容祈一顿,隐晦说道:“下午就是因为这事吵得。”   “早上则是因为路过,结果宴清那厮果然没按好心,让人把我请进去,说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理越辩越明’,让我进来讨论此事。”   宁汝姗听得入神,忍不住点头:“这么说也没错啊。”   容祈冷哼一声:“错大了,这混蛋能按什么好心,分明是打算让我背锅。”   宁汝姗惊讶地睁大眼睛:“跟你又有啥关系。”   “就是跟我无关啊。”容祈呲笑着,“他好端端说我也是同知,虽是枢密院的,但和曹忠更为亲近,众人明白曹忠是壮志终于得以施展,叫我去劝着人一点,政事堂对此事也按下不发,给官家和曹忠一点面子。”   他脸色发黑,一时竟对这等和稀泥,满是漏洞的事情从何开始反驳。   宁汝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委婉评价着:“好……好损啊。”   “那世子怎么回答?”她扭头,唇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睛带着散不去的笑,眉眼弯弯,显得瞳孔越发明亮。   容祈一时不慎,看失了神。   “世子?”宁汝姗喊了一句。   他倏地回神,移开视线,嗓子不知为何沙哑了几许。   “我跟宴清说,你和曹忠才是同职,日日为朝堂呕心沥血,跟他更为心心相惜,交给你才更合适,还夸他口才了得,连着问道鼓前的书生也能劝下,免得惹了官家怒气,徒增伤亡。”   宁汝姗笑着点头评价着:“也,好损。”   容祈嗤之以鼻:“明明是他出了个馊主意。”   “但我听说政事堂确实按下此事,并没有多言。”宁汝姗好奇问着。   “因为这个计划却是实施了。”容祈提着灯笼的手,微微一晃,难得带出一丝不好意思,“政事堂有劝责群臣的职能,若是贸然发难容易被人诟病,所以便让政事堂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白同知去先行劝导职能。”   宁汝姗啊了一声:“怪不得,我今早在小报上看到说白同知病了,连夜请了御医,闹了不小的动静。”   “毕竟年纪大了嘛,再过一年就是八十高龄,祖孙四代,若是受不住刺激也是常事。”容祈咳嗽一声,轻声解释着。   宁汝姗却是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白同知走了这一趟,不论是否真的受气,说到底也是要病一场,不病一场,显不出政事堂为此事也是竭心尽力,到最后无能无力。   这么看来,白同知确实是最合适。   先帝帝师,辈分高,年纪大,不出事便是吉祥物,出了事就是官家也要降旨慰问。   不论如何,人尽皆知的目的达到了!   “宴同知好厉害。”宁汝姗不由赞道。   容祈捏了捏她的手,不爽说道:“我建议的。”   宁汝姗失笑,只觉得好笑,不由拿出哄岁岁的架势,扭头夸道:“世子也好厉害哦。”   话音刚落,两个不约而同停在原处。   面前就是直接链接两个房子的桥梁链接,容宓也是颇费心思,特意买下这条小巷,在两个拱门间特意建了一个小走廊,两侧直接用石头堵了起来,左右种上一些画,地段狭小却颇有景致。   春风微微飘过,树影婆娑,枝叶摇曳,巡逻侍卫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宁汝姗这才发现两人双手还在紧握,下意识抽回手来,再一凝神,只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容祈只觉得手心空荡荡的,缓缓握紧,背到身后。   巡逻的侍卫穿过游廊,看到世子和夫人,整齐行礼。   “继续吧。”容祈盯着宁汝姗挥了挥手。   侍卫长连忙带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也该回去了。”宁汝姗回神,率先说道,“岁岁就麻烦世子了。”   容祈点头。   宁汝姗走了两步,听着背后没动静,突然挺下来,扭头继续说道:“你说你昨日下午为何和宴同知在酒楼也吵起来。”   按理她不是好奇之人,只是她实在想不出这两个性子的人如何吵架。   容祈性子冷漠,光是不说话就能让人却步,而宴清看似温和实则冰冷。   两个若是街上相遇,按理都是唯恐对方脏了自己的路,互不搭理才是,实在不行,就如昨日早上政事堂那般那般阴阳怪气几声才是最合理的,实在想不出两人吵架的样子。   光是想着容祈和宴清撸起袖子这个动作,便觉得是天下最荒诞的事情了。   容祈想了片刻,这才犹豫上前一步,摸了摸鼻子:“阿姐有孕了。”   宁汝姗瞪大眼睛。   “还未满三月,不能说。”他小声说道,“宴清朝我自己炫耀时,不慎说漏了嘴,被我猜出来了。”   “你们因为阿姐吵起来?”宁汝姗歪头,不解说道。   “自然不是。”容祈小心觑了她一眼,反而说道,“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宁汝姗闻言不下套,反而一本正经地说着:“那可不好说。”   容祈捏着灯笼,蹙眉:“那我便不说了。”   宁汝姗本想硬气一点,但又被勾出好奇,只觉得百爪挠心,一时间手指紧握,眉头皱起。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你误会。”容祈慢吞吞说着。   宁汝姗瞪他。   “你不答应,我可不敢说。”他缓缓说着,无奈说着,“虽然我确实只是一个设想。”   “你既然觉得我会生气。”宁汝姗打量着面前之人,“说明这事和我有关,还关系不小。”   她自己起了气,开始对着他之前的话抽丝剥茧,非要弄个明白。   “你说你昨天早上是因为下午吵架的事情才去政事堂的,又说这事只是一个设想。”宁汝姗缓缓分析着,“说明它是一个还来不及付诸实际的事情。”   容祈心中一个咯噔。   “又是阿姐有孕,又是怕我生气,说明这事和我们两个有联系,可不应该啊,我们没有什么联系,那便是强行创造出一个关系,那着关系往往不是因为本身,而是基于你们,甚至是大环境。”   一阵料峭寒春夜风飘过,灯笼晃了晃,容祈的心也紧跟着跳了跳,突然后悔自己没事挑起这个话题,平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心里一阵懊悔,只能紧紧盯着宁汝姗看。   宁汝姗见状,突然挑了挑眉,“容祈,你是不是刚才对我撒谎了啊。”   容祈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宁汝姗伸出两根手指,案子咬牙威胁道,“第一,是你现在坦白,第二,是站在这里等我想明白。”   容祈看着她鲜活的模样,两根手指在昏黄的烛火中,白嫩纤细,微微一动,就像勾着他的心,让他的视线根本移不开面前之人。   他看着只觉得心痒,此刻的宁汝姗生动娇嫩,好似那团小火苗在面前跳动,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就像把火苗簇拥到手心。   宁汝姗不由一愣,低头看着他的手背。   “我坦白。”容祈的手指缓慢和她的手指交缠,“但我先抓住你,免得你等会气跑了。”   宁汝姗眨眨眼,放松了手上的僵硬。   “临安现在已经不太安全。”   “阿姐又刚有孕又带着长生,你身边也带着岁岁,宴清想放在临安,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我说不如送回应天府,有侯爷夫妇和五万大军保护,也能避开是非。”   容祈慢吞吞说着,目光一直落在宁汝姗身上,片刻也不想移开。   “我骂他有病,他骂我不行。”   “大概是这么多年的陈年积怨,就顺势打起来了,不过宴清身子不好,我不能下重手,被他得逞……”   “所以,你骗我!”宁汝姗丝毫没有被他后面的话带跑心绪,反而思索片刻后,立刻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心中大怒。   明明刚才嘴里说着四象之事只是没空和她说,结果在昨天还在心中打算着把她送去应天府。   她又气又恼,连着脸颊都红了。   “我错了。”容祈果断道歉着,像是明白她会生气,手指收紧,立马止住她逃跑的动作,把人固定在原处,另外一只手的灯笼直接摔落在地上。   灯笼里的烛火挣扎明暗了几下,到底还是熄灭了。   两人间的微弱的光照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不远处走廊上的高灯隐隐送来光亮,还有头顶那点微弱的月光。   宁汝姗气得不想听她说话,只是伸手去拨开他紧握的手指。   奈何容祈纹丝不动。   “是我的问题。”他深刻反思着,“我下次也询问你的意见,但临安确实不安全,你出门又不爱带守卫,我就是担心。”   “我怕你又不见了。”   宁汝姗心中突然一颤。   “这不是你骗我的理由。”她咬牙切齿地说着,“更不是要把我送走的理由。”   “你明知道我就是想知道真相。”   她抬头,愤愤说着。   容祈伸手,伸手盖住她的眼睛。   “别那这种目光看我。”容祈低声说着,“我害怕。”   宁汝姗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的手掌格外冰冷。   “阿姐说得对,我们不能剥夺你知晓真相的权利。”容祈只有这样,才敢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甚至握紧两人交缠的十指,认真说着,“你以后想知道什么我都和你说,只要不涉及朝堂机密,我甚至可以跟今天一样,当个故事说个你听。”   晚饭阵阵,容祈的声音在风中已经厚重深沉,却吹乱了宁汝姗难得偷懒,不曾束起的发丝,落在脸颊上,痒痒的。   她忍不住皱起眉来,只觉得心跳极快。   “阿姐说你不是囚雀。”容祈皱眉,像是在疑惑这句话的意思,“我并不想把你困在容府。”   “可我不知如何做。”   他缓缓放下握住眼睛的那只手,注视着那双明亮的双眸,恨不得倾注满腔深情。   “你可以教我嘛?”   宁汝姗被这样一双虔诚认真的目光注视着,连着呼吸都乱了,下意识后退一步。   “我们和好吧。”   容祈把人拉倒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缓缓低下头来。 第65章 抽丝   “和好什么!”张春背着手, 快步疾走,狠狠说道,“我可不同意!”   跟在他身后的宁汝姗在黑暗中一张脸已然通红。   更远处, 则是不远不近跟着的容祈。   “我不同意!”张春半天见人不说话, 气得扭头瞪她, 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廊檐下站着的人,心中越发愤愤,伸手把宁汝姗拉进来,嘴里碎碎念着。   “等你的事情了结, 你一定亲自给你把关挑个好的。”   “要乖的, 要有钱的, 要一直对你好的。”   他当着容祈的面,面无表情,咣当一下关上门。   宁汝姗坐在椅子上, 捏着嫩绿色的茶杯,看着张春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 背着手来回踱步, 气得脸都红了, 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   张春被刚才的一幕吓得一身酒气都被散没了。   瞧瞧,他不过是一个醉酒爬错墙了,都看到什么了!   他忿忿不平。   有人悄摸摸拱我家的白菜!   还好被我及时发现。   “男人都是花心的,他就是现在得不到你,得到了就会跟之前一样不珍惜,我跟你说临安的男人都不行。”张春气得都开始迁怒了全临安的男人, 绕着宁汝姗开始苦口婆心地劝着。   宁汝姗揉了揉发红的脸,动了动鼻子,这才发现屋内弥漫着酒的味道, 厚重浓烈,这才镇定笑说着:“张叔大晚上怎么去容府了。”   张春脚步一顿,顿时有点心虚,但还是老实说着,声音闷闷的:“怕你骂我,不小心爬错墙了。”   “其实我一直叫门房给你留了门,下次张叔晚归直走正门才是,爬墙太危险了。”   宁汝姗好声好气地劝着,随后又像是突然闻到这个味道,随口问道:“怎么这么浓的味道,这次又喝了多少。”   张春坐在她对面,严肃说着:“往日里隔着八里远,你都闻到了,今日一路你都没闻到,现在你才闻到了。”   “分明就是没把我放在眼中,我喝酒了都不管我。”   他也不知哪来的酸气,神色间颇为不高兴。   宁汝姗失笑,无奈说着:“我不仅管了,甚至都还记得呢。”   “前日到了子时才回来,大大前天更是过分,天亮了才回来,再往前推就是八日前竟然彻夜不归……”   “你怎么知道!”张春闻言,大惊失色。   宁汝姗只是笑着,抿唇不说话。   张春讪讪地不说话:‘算了,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那张叔快去休息吧。”宁汝姗手中的茶盏在指尖打转,和和气气地说着。   张春摸摸鼻子,正准备起身,突然醒悟,拍了拍桌子:“不对啊!说我的事情做什么!”   “少给我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你和容祈的事情!”   他板着脸,一脸严肃地看着宁汝姗。   “我和世子有什么事情吗?”宁汝姗装傻。   张春哼哼一声,动了动膝盖上蠢蠢欲动的手指,强忍着没说出来,只是凶巴巴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都看到了。”   “差一点点就亲上了!”   他低声嘟囔着,手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距离,愤愤不平地说着。   “还好我出现得快。”   宁汝姗抿了抿唇:“那张叔准备如何?”   张春摸摸下巴,犹豫说着:“我把他赶走,下次他再来,我就把他毒哑。”   “这可不行,世子于情于理都不能出事。”宁汝姗神色平静地反驳着。   张春皱眉,眉心紧紧蹙着:“你怎么帮他说话!”   “你俩不会……”他满怀不甘和犹豫地打量着宁汝姗,轻轻说着,“不会……被拱了吧。”   他有些生气,又不想朝着宁汝姗发出来,只好捏着一个茶杯发出咯吱的声音。   ——好气,他这几日就是忙着喝酒了,怎么错过这么大的事情。   宁汝姗见状,噗呲一声笑起来,接过他手中的茶杯:“好了,张叔,我和容祈的事我自己会想清楚的,张叔也不必太过忧虑。”   “我怕你糊涂。”张春盯着空荡荡的手心,闷闷说着。   “我不会糊涂的。”宁汝姗笑说着。   张春斜眸去看她,大概是醉得厉害,看着她只觉得又两个人的影子在晃,忍不住低声说着:“我看你家有点祖传的糊涂,一碰到感情就脑子不灵清。”   宁汝姗挑眉去看他:“什么意思?”   “你爹当年年轻时,大燕还不曾如此落魄,现在的临安,当时的钱塘在那年夏日发了大水。”   张春长叹一声,就算是现在想起依旧觉得不可置信:“韩铮当时还在户部做金部主事,随着钦差来了钱塘,结果在相国寺里对随祖父游历到此处的梅夫人一见钟情。”   宁汝姗听得认真,跟着问道:“然后呢?”   “你不知道你爹平日里多名门之后的做派,君子之风,一心为国为民,爱名如子,结果碰见你娘之后大半夜和我喝酒都能笑起来。”   张春指了指嘴角:“韩铮,一个原本满脑子都是家国天下的人,结果当时,别说看到梅夫人了,只要听人说起梅夫人,甚至是自己想一会,这个嘴能咧到这里。”   他把手指画到太阳穴上,啧啧称奇:“我看他平日正经得很,结果不知从哪学来的花招,当时留下督办两浙事宜在钱塘停留了五个月,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神秘兮兮地问着。   “怎么了?”宁汝姗果然上钩,配合问着。   “相国寺后山最初的梅林就是韩铮为梅姗种的。”   宁汝姗失神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些迷茫。   张春口中的韩铮温柔深情到近乎和煦的春风,拂面便能醉人。   手植梅林为一人,万般情意皆由身。   “怎么样,你说你家是不是祖传的碰到感情就神志不清。”张春翘了翘手指,颇为嫌弃地说着,“你看看你之前是不是也这么一猛子扎进去的。”   宁汝姗捏着手指,突然开口问道:“那你觉得韩相会为了……”   她沉默了片刻,眉眼低垂,艰难说道:“会为了家国置娘甚至我于危险之中?”   张春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蹙眉,打量着面前之人,眉心狠狠皱起:“你在胡说什么?韩铮才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他。”   张春颇为受伤地为他大声辩解着。   宁汝姗似乎也觉得此话说出来有些冒犯,便苍白辩解着:“我就是胡说的……”   “你懂什么,你连韩铮都不认识。”张春敏锐说着,横眉竖起,“是不是燕无双,是不是宴清,是不是容祈,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他们都不是好人。”   “这些都是各有各自目的的人,如何配和韩铮相提并论。”   “都是无知之徒的诬陷。”   宁汝姗怔怔地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若是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当年只要答应白家的要求,他就不会死,还有屁个大燕啊,早没了,全给老/子滚蛋。”   “我早就说过,他若是像我一样,为自己活,这辈子不知道能多开心,可他注定是要在这世间为百姓,为大燕活的人,我就说这些世家教育能把人逼死。”   “那在他心中,大燕和娘……”孰轻孰重。   宁汝姗喃喃自语,她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是她不愿承认韩铮是这样的人,一方面是现实中所有证据都是这样的指向。   这话是如此杀人诛心,她在心中反复质问自己,犹豫多日,原本以为早已做好面对的准备,可到现在才发现她依旧说不出来。   张春却明白她的未尽之语,第一次怒视着宁汝姗,语气恨恨说着:“你想说什么!”   “张大夫。”一侧的窗棂前传来容祈恭敬的声音,打断他的盛怒。   张春强忍着愤怒,只是眉宇间的暴怒不掩于色。   “晚辈可以进来吗?”   “滚。”张春冷冷说着,“少给我假惺惺。”   “张大夫与韩相相识于年少,自然比我们更懂韩相。”容祈不为所用,暗淡的身影倒映在窗棂上,连带着身后的竹林,笔挺修长,“梅夫人和宁汝姗这么多年来一直作为众人心中的一道光,是信仰也是磨难,三年前梅夫人甚至以身殉道……”   “呵,若不是你们之中出了叛徒。”张春打断他的话,冷笑着,“你现在说出这番话,是为了韩铮还是为了你们自己。”   “少吧你们的阴谋诡计嫁接到韩铮身上。”他倏地起身,讥笑着看着窗外之人。   “燕无双确实雷厉风行,胆识过人,还不是一个工于算计,计较得失之人,你也一样,嘴里说的好听,还不是怀疑韩铮,若不是韩铮,容家早就没有了。”   他啐了一口:“恶心。”   宁汝姗手指一颤,抬眸去看他。   张春痛痛快骂了人,这才垂眸看面前的小姑娘:“我只是为了保护你。”   “我与你说过春晓计划起身还有个名字叫影子计划。”他沉沉说着,“你以为只是那块玉的含义,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   宁汝姗眸光水润,明明已经开了春,她倒是比以往还要消瘦。   “因为春晓计划之中其实就是影子计划,春晓为国,影子为家,韩铮多聪明的一个人,当年自知时日无多,花了半年时间特意布置的局,我和王家是自愿入局作为都是影子保护你和梅夫人。”   “我早有猜测,所有春晓计划中的人,实际都是影子计划的人,只是一个计划若是因为私情便会失败,但若是套上家国天下便多得是为之奋不顾身之人。”   张春呲笑一声,声音中却是带着一丝怀念。   “韩铮一向是个疯子,他为了保护你们,给你裹上一层层保护,只要春晓还在一天,影子便在一天,只要春天会来,影子也都在脚下。”   “影子计划。”宁汝姗摸着腰间的玉佩。   容祈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可现在的情形确实是因为春晓计划,阿姗几乎被人高高架在高处。”   张春呲笑一声:“你懂什么,人人都会拥簇一束光,一件事件自来就是有利有弊,谁也不曾想事情会变成个地步。”   “那敢问先生,韩相妻儿在春晓计划中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容祈身形倒影在窗台上,巍然不动,可语气却是步步逼近,锐利直接。   张春沉默片刻:“夜来风雨声,花落知道多少。”   “什么意思。”容祈的身影晃了晃。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张春揉了揉额头,“但韩铮说过,梅姗会知道的。”   可,梅姗已经死了。   宁汝姗愣愣地听着他的话。   “你娘临走前与你说过什么。”   “只是叫我离开,不要再回临安。”   宁汝姗茫然说着。   “当年梅夫人的东西在哪里。”容祈突然出声问道。   “梅夫人明显已经知道全部春晓计划,有没有可能,她当日的死,为他人拖延时间都只是借口,她其实只是为了保护阿姗,想把她从这个计划中完全摘出去。”   “她比谁都知道这个计划能有多压垮一个人,她不忍心阿姗继续独自一人走下去。”   容祈一口气在胸口汹涌澎湃,声音急促。   “她对安定说过,‘当年之人,只剩下她了,但她还小。’这话根本就不是对安定说的,而是对其他人知情人说的。”   “可怎么传出去呢?”   宁汝姗盯着那道窗上的那道影子,像是抓着一根稻草,片刻也不能离开视线。   “当年那个院子里有谁?”他低声问着。   张春看向宁汝姗。   宁汝姗回想起当日惨烈的一天,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娘,宁夫人,安定,秋嬷嬷,还有我。”   “没有了。”   宁汝姗摇摇头:“明面上,只看到这么多人。”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安定是官家之人,而现在看来官家并不知情,那么就是宁夫人和……秋嬷嬷了。”   “秋嬷嬷。”张春皱眉,“不可能,秋嬷嬷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知道什么。”   “可她是陪了梅夫人最久的人。”容祈低声说道,“当年确认那具尸体是阿姗的,也是秋嬷嬷。”   宁汝姗突然说道:“榷场。”   “娘的书房里,关于榷场的那本书也是秋嬷嬷无意拿给我的。”   “你们可知秋嬷嬷现在人在哪?”容祈问道。   宁汝姗摇头:“娘走后,她就不见了。”   张春一愣,不可置信地反驳着:“可秋嬷嬷不识字。”   宁汝姗开口缓缓说着:“我年幼在书房时,都是秋嬷嬷陪我的,她给我拿一本书,我就读那本书,包括韩相的书,榷场的书,甚至关于梅园的册子……”   “梅园。”容祈和宁汝姗异口同声地说着。   那个布置精巧,巧夺天工,无能人开启的梅园。   “你现在不能去梅园。”张春突然说道。   宁汝姗错愕地看着他:“为何?”   “嗯,我不知道,但韩铮走之前,特意嘱咐过我,不到退无可退,你不能去梅园。”   “或者你们可以去查那个宁夫人。”他颇为头疼,散酒之后的头疼让他难受地直皱着眉,“或者等四象入临安。”   “我们之中一定有个奸细。”他恨恨说着,“或者是有人知晓了我们的秘密。”   “梅夫人一直住在宁府,宁夫人最有可能知晓我们的秘密,要不然就是春晓五支人中有出了一个奸细。”   张春盯着宁汝姗,厉声说道:“不要去开琉璃白玉飞虹塔。”   “也许秋嬷嬷在……”   “我去找秋嬷嬷。”张春接过她的话,“但你不能去梅园。”   “也许张大夫说得对。”容祈低声安抚着宁汝姗,“上一次去梅园就是你第一次暴露的时候。”   “梅园是韩相身死后,梅夫人亲自改造的地方,也许确实是一张底牌,有着我们还不知道的作用。”   张春坐在圆凳上,喝了一口冷茶:“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就去找秋嬷嬷,我一定要问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宁汝姗目送张春离开后便坐在椅子上,直到听到三更的打更声,这才倏地惊醒。   她一转身,就看到窗棂上依旧倒映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窗后之人察觉到屋内的动作,微微一动。   “世子。”她不知不觉站在窗前,隔着那道雪白的蛟纱,看着那道近在咫尺的影子。   子时的夜色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影子只能借着屋内的烛光留下一道朦胧的轮廓。   “阿姗。”容祈伸手,手指抵在蛟纱上,隔着白纸和蛟纱,映出一个手掌印。   宁汝姗听着他的声音,鬼使神差地伸手和他的手掌贴在一起,微微叹气。   “世子。”   “嗯。”   “容祈。”   “嗯。”   “我想岁岁了。”   “那我带你去见她。”   “我也想娘了。”   “那我陪你。”   那双手微微用力,似乎想要握紧,却又碍于一层层阻碍,只能隔着夜色触摸她的掌心。   宁汝姗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空气中还残留着草木清冽的香味。   正睁眼发呆时候,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宁岁岁困呼呼的喊声:“娘。”   “夫人,世子让我把岁岁送回来了。”冬青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宁汝姗一愣,连忙掀开被子下床:“怎么这么早。”   宁岁岁一扑进她怀里,就抱着她脖子闭上眼继续睡了过去,嘴里不高兴地说着:“岁岁也不知道,岁岁好困啊。”   冬青摸摸脑袋,不解说着:“不是你说想岁岁了吗,世子才叫我把人抱回来的。”   宁汝姗一愣。   —— ——   “这个小屁孩是谁?”宁岁岁嘴里咬着糖葫芦,看着角落里的小男孩,眨着大眼睛,不解问着。   邹慕卿跟着摇摇头,小大人模样地分析着:“小脸白白嫩嫩的,衣服穿得好好看,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是不是走丢了。”   “我才不是走丢,我是出来玩。”小男孩强撑镇定地说着。   “哦,走丢了啊。”宁岁岁一边咬着糖,一边盯着他看,闻言只是笑眯眯地说着,“岁岁也经常走丢呢。”   “放肆。”小男孩恼羞成怒。   “娘!”宁岁岁大喊着,伸手揪住面前七/八岁小孩的袖子,“娘!娘!有笨蛋走丢了。”   原来今日天气不错,宁岁岁缠着要宁汝姗带出门玩。   刚才看到卖糖葫芦的草人,就带着邹慕卿溜出门了,结果出门没走几步,就看到角落里蹲在地上小声哭的小男孩了。   “放肆,松手,我不是笨蛋。”小男孩挣扎着。   奈何宁岁岁年纪小,力气却挺大,揪着人死活不松手,中气十足地喊着人,直把众人都吸引过来,对着正中的三个小孩指指点点。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侧。   “咦,影子叔叔来了啊。”宁岁岁笑眯眯地说着。   “喏,我捡到一个走丢的笨蛋。”她得意地说着。   “胡说!”小男孩恼羞成怒,伸手把人推开。   邹慕卿伸手及时止住他的力气,一本正经说着:“不能打人的,岁岁还小的。”   “而且这话是冬青叔叔说的,只有笨蛋才会不认路走丢的。”   “是的呢!”宁岁岁完全不觉得这话也把自己骂进去了,站在一侧,心无芥蒂地咬着糖葫芦,连连点头赞同着。   小男孩惊呆了,傻傻地看着两人,一时间也觉得好有道理。   “怎么了。”宁汝姗正在给容宓挑着首饰,结果一扭头的功夫,两个小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还好一侧的袁令说暗卫已经跟了上去。   “诺诺。”宁岁岁把没吃完的糖葫芦塞到其中一个影子叔叔手中,抹了一把嘴,指着小男孩说道,“我捡的笨蛋,走丢了呢,我们去帮他找娘吧,刚才哭得都打嗝了。”   邹慕卿也跟着点点头:“还摔了一跤,衣服都破了。”   宁汝姗看着面前白嫩嫩,满脸警惕的小男孩,一时间颇为无语。   宁岁岁捡小孩的本事真是厉害了。   “咦,这不是……”一直站在宁汝姗身后的袁令看了许久,突然皱眉。   “你认识?”宁汝姗扭头问道。   袁令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是九……”她倏地住口,“可有办法联系到别人。”   袁令点头:“怪不得我刚才看到几个奇怪的人来来回回跑着,想必正急死呢。”   他在一个侍卫耳边低语几句,那侍卫便挤出人群消失不见了。   “我们先回酒楼吧。”   小男孩警惕地后退几步。   “哼。”宁岁岁不高兴说着,“我娘又不是坏人。”   宁汝姗连忙把宁岁岁拎到袁令怀中:“偷吃糖葫芦的事,等会和你说。”   宁岁岁顿时丧气地低下头。   “我已经通知你的仆人了,等会就让他们来接……殿下,殿下随我去酒楼等着。”宁汝姗低声说着。   那个小男孩闻言瞪大眼睛:“你,你知道我……”   “嗯,走吧,九殿下。”宁汝姗伸手,牵着他的小手朝着酒楼走去。   “这就是宁汝姗。”不远处的馄饨摊前,一个卷发褐瞳的异族男人看着远去的身影,声音古怪说着。   “正是。”   “弱到能一只手掐死呢。”他幽幽长叹一口气。 第66章 桃花   宁汝姗把九皇子带到临安最大的酒楼上没多久, 三个小孩就玩成一片。   宁岁岁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过了一年口齿越发伶俐,这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 邹慕卿脾气好, 作为年级最大的小孩, 非常有大姐姐的派头。   九皇子一开始还非常警惕,后来在宁岁岁叽叽喳喳,密集的说话声中也逐渐放松下来,开始拿着一块小糕点斯斯文文地啃着。   他性子有些沉默, 大多数都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宁岁岁和邹慕卿说话。   “来了吗?”宁汝姗给她们点了一桌小吃零食, 坐在一侧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们吃喝玩闹。   “正带人赶往这边。”袁令低声说着。   宁汝姗低头朝下看去, 突然注意到一双上挑招摇的桃花眼,眼头圆润,眼尾上扬, 眼波流转好似桃花落水,摇曳生波, 格外动人。   那人坐在一间破旧矮小的露天棚子里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 对着她微微一笑, 但很快又移开视线,动作雅致地吃着面前简陋木碗中的甜汤。   蓬荜生辉,不过如此。   宁汝姗也紧跟着移开视线,不再失礼盯着人家。   “夫人怎么了?”袁令见夫人一直盯着下面,谨慎问道。   宁汝姗视线从大街尽头回神:“没什么,那里有个好奇怪的人。”   她指了指下边的一个方向, 突然噤声:“咦,人呢?”   那露天棚子正中原本坐着的那人不见踪影,连着碗筷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好似根本就是一场错觉了。   “这里原本有个很奇怪的人。”宁汝姗皱眉,“像是一个富贵公子,可又有点江湖气。”   袁令心思一冽:“夫人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宁汝姗皱眉想着,那人的样貌不过刚刚才见过,可只记得那双眼睛。   “只记得那人有一双眼头圆,眼尾长的桃花眼,皮肤颇白,手指拿着扇子。”宁汝姗泄气说着,“真奇怪,我怎么就不记得了。”   袁令盯着那个摊位,对其中一个侍卫打了个眼色,这才安慰道:“不碍事,大概是江湖中人,脸上易了容,夫人不曾见过自然中招了。”   宁汝姗蹙眉,神色严肃。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喧闹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楼下慌忙响起。   “人呢,人呢,九爷人呢。”   一直吃着糕点的九皇子乖乖放下糕点,朝着楼梯口看去,只见楼梯口很快就出现一个面白无须,身形微胖高大的灰衣男人。   那人满头大汗,衣襟后辈全都汗打湿了,手里紧握着一条帕子,一抬眸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九皇子突然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身后的人又慌乱了一片,又喊又扶,惹得酒楼众人侧目,九皇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袁令,去把高使扶起来。”宁汝姗温柔说道,“九爷既然平安无恙,高使也不必慌张,外面毕竟人多嘴杂。”   宫中皇子稀少,存活极低,淑妃是民间女被进贡入宫,在生九皇子前位份不高,后在九皇子三岁后这才从婕妤连升三级成了淑妃。   淑妃性子温顺,模样出众,但宫中无势力,朝野无显贵,因此九皇子身边伺候的大黄门高湛也不过是一个副都知。   高湛连连点头,奈何脚步虚弱,被袁令直接提溜起来,送到九皇子面前。   “九爷您没事吧。”高湛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见他只是衣裳凌乱,神色还算镇定,这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问着。   九皇子摇了摇头,颇为和气:“多亏了岁岁,还是宁夫人。”   高湛这才回神,对着宁汝姗长行一礼,感激说道:“多谢容夫人搭救之恩。”   宁汝姗把人扶起:“高使客气了,是九皇子自有天护。”   “只是九皇子年纪尚小,往后出门要多加小心。”她又多说了一句。   高湛哎了一声,拍了两下大腿,这才带着一丝抱怨地开口解释着。   “奴才们都是眼睛都不敢眨的,可这不是要西湖香市吗,从花朝始,尽于端午,前几日九爷功课做得好,得了表彰可出门游玩一日。   “听闻今日灵隐寺有大师布道,我们这才去的,谁知我们前脚刚把人抬上去,后脚就不知道哪来的一群百姓,直接把我们冲散了。”   宁汝姗点头。   西湖香市特指临安天竺、灵隐、昭庆、净慈四大寺院齐齐开放上香,连着三月都有大师讲义,除了临安本地人,四周各县的香客,都会在这三月中,成群结队蜂拥而至。   今日便是听说灵隐寺的妙法大师亲自教授教义三日,所以这几日的临安热闹得很。   “你们也会是辛苦。”宁汝姗让袁令安排着坐下,各自上了糕点茶水找带着。   “哇,那你不是走了半个时辰。”一直沉默的宁岁岁捂着嘴小声问道,“你好厉害啊。”   九皇子红了红脸,低声说着:“我也不知道走了这么久,只是顺着人流走的,还差点掉水里了。”   “什么!掉水里了!怎么差点掉水里了!”高湛大惊失色。   九皇子颇为羞愧,红着脸,怒叱一声:“是不小心,闭嘴,吃饭。”   高湛只好愁眉苦脸地低下头,食不知味地咬着糕点。   “那会浮水吗?”宁岁岁歪头问着。   九皇子摇头。   “那你以后就离水远一点,岁岁也不会浮水,所以岁岁都不靠近水边的。”宁岁岁小大人模样地安慰着。   “知道了。”九皇子被一个四岁的小孩教训了,颇为拉不下脸,低下头闷闷地喝了一口茶水。   宁汝姗笑着摇摇头。   “九皇子脾气倒是不错。”回府的路上,宁汝姗跟袁令笑说道。   袁令常年在外打交道,对百官内宅之事了如指掌,就是宫内之事也是如数家珍,见状小声说解释着。   “听闻淑妃脾气极好,当年还是美人时便能亲自抚养九皇子,升了贵妃后也一直避居锦仁宫,九皇子也很少对外露面。”   看来淑妃也不是等闲之人。   宁汝姗暗自想着。   “若是没猜错的话,今日出门应该就是三日前的大殿上论道说的不错,这才特需出宫的。”   她听袁令接下来的话,心中好奇。   “什么辩论?”   “边境将士到底能不能自收粮草。”   宁汝姗一惊。   “官家为何要讨论这个?”   袁令叹气,按剑的手微微收紧,愤愤说道:“曹忠拿了一位庐州安丰军的张将军,理由就是私屯军田,自收粮草,隐瞒上报。”   “那现在?”   “曹忠以张将军反抗为由,当场斩杀,昨日张府在临安的家眷昨夜都在牢中自尽了。”   “什么!”   宁汝姗大惊。   袁令对着她暗自摇了摇头。   “官家没有反应。”宁汝姗回神,扫视了四周,这才紧紧拧眉,惊讶问着。   袁令压低声音狠狠说道:“曹忠有恃无恐。”   宁汝姗侧首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未经之意,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朝堂之事,夫人不必过多关注。”袁令安抚着,“对了世子与我说,宁夫人那边已经打好关系了,夫人若是有空虽是可以去探望,只是宁二娘子毕竟在皇宫,事情不太好办,还需等待片刻。”   宁汝姗点头。   “世子呢?”她问道。   宁汝姗从不主动问世子的踪迹,今日竟然这么一问,袁令顿时心中一喜,可很快就泄气下来,垂头丧气说道:“枢密院已经两日不曾回府了,张将军的空缺一直无人能补,估计没商量出个结果,是回不来了。”   “这样啊。”宁汝姗蹙眉,她原本还想邀容祈一起去相国寺。   “哎,宫内的御膳房距离政事堂极远,这春寒料峭的,饭菜送过去都冷了,世子的嘴一向挑,这几日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世子一忙起来,就不吃饭,万一饿坏了身体怎么办。”   袁令担忧说着,眼睛悄摸摸看了好几眼夫人。   “宫内的糕点都不够甜,一向不合世子心意。”   宁汝姗岂会不知道他的意图,可容祈已经帮她疏通了宁夫人的关系,视而不见就太过河拆桥了。   “院中的桃花正好还开着,不如我做个桃花糕。”   袁令眼睛一亮。   “那岁岁能吃糖浆白玉糕嘛?”宁岁岁终于听到能听懂的话,立马仰着头见缝插针地请求着。   “自然可以。”宁汝姗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   “给容叔叔也一点吧。”宁岁岁牵着她的衣角,脆生生说着,神神秘秘地抱怨着,“上次娘给岁岁做的糖浆白玉糕被容叔叔偷吃了。”   邹慕卿咳嗽一声,连忙捂住她的嘴,转移话题说道:“岁岁,先生最近教我一个剑法,我舞给你看好不好。”   宁岁岁被转移了注意力,立马点点头,拉着她的手,飞奔入了容府,熟门熟路。   袁令也没想过自己世子还干过这个事情,摸了摸鼻子,无力解释着:“世子很爱甜食,大概是一时没控制过。”   宁汝姗笑着点点头。   “估计赶不上午饭了,晚食能送进去吗?”她问着。   袁令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晚霞明处暮云重,大片大片晚霞散落在天际,宛若鱼鳞一般的流云在天空随着夜色逐渐暗淡下来。   容祈面色冷凝,盯着手中的折子。   “不可。”他冷冷扣上折子,“边境对峙本就需要粮草,如今直接削减五千石粮草。”   “可曹同知早就说了……”那曹部守阙主事强撑着说着。   容祈抬眸,一双眼在春日晚霞余光下,光芒锐利,落在面前之人身上便宛若刀刮剑刺,让人汗毛直立,两股战战。   “我分管支差房,王主事若是不同意官家这样的调配,明日早朝我替你递折子。”他淡淡说着,偏偏让人如芒在背,骇然哆哆。   王主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首不语。   “下去。”   容祈厌恶地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世子,该用膳了。”等人走后,冬青低声说着。   “不吃,端下去。”容祈放开一本册子,看得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   “让支马房的书令过来。”他出声吩咐着,却突然抬眸看向冬青。   冬青拎着食盒,完全不顾及屋内冷凝的气氛,笑得见牙不见眼:“夫人做了糕点桃花糕和白玉糕,袁令刚差人送进来的,还做了一碗甜羹,还热的呢。”   容祈一愣,低头去看案桌前的食盒。   “世子不如先吃饭。”冬青半跪在案桌前,手指搭在食盒盖子上,“若是不吃,夫人还以为世子不喜欢呢。”   容祈抬眸看他。   “跟我可没关系!”冬青连连摆手,“这两日我可一直在宫内,在世子眼皮底下呢,可没干什么事情。”   “先吃饭吧。”容祈收回视线,“去另一边。”   “好嘞。”冬青提着食盒,高兴说着。   “她最近都在做什么?”容祈咬着一块糖浆白玉糕,随口问道。   “就昨日去了宴家看的大娘子,今日带着岁岁去了外面。”   “嗯。”容祈食不言,喝了甜羹,吃了两块糕点便停下筷子。   “不吃了?”冬青惊讶问着。   容祈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不吃了,宫门现在下钥了吗?”   冬青摇头:“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嗯,我们回府。”容祈看着摆盘精致的糕点,脸上的神色突然温柔下来。   冬青大惊失色。   “那事务都要带回府?”他犹豫问着,“官家宣了御医,至今没有消息。”   容祈冷笑一声,把帕子扔在一侧:“这些事务政事堂都还没决断,我们这里如何下不来的,宴清留着我陪他做了两日冷板凳了,他和阿姐吵架了,耽误我的时间做什么。”   冬青摸摸鼻子。   老实说,自家世子的情况可比宴郎君严重多了。   “至于官家。”容祈沉默片刻,“要是真有事,宴清一定会让人送出消息的,不急。”   冬青一向极有眼色,见状,立马低眉顺眼地问着:“那现在回府?”   “嗯。”   宁汝姗坐在庭院中收拾着明日去相国寺的东西。   正好这月还在西湖香市中,她便打算借着这样名头去相国寺小住几日。   “岁岁不能去吗?”   “岁岁也想去!”   “娘为什么不带岁岁去?”   “岁岁一个人也害怕。”   “娘要去多久啊,岁岁会很想娘的。”   宁岁岁抱着娇娇围着她打转,小脸皱起,大眼睛水汪汪的,委屈极了。   “好啦,娘是去相国寺祈福,我明日把你送到宴府,你可以和长生一起玩。”宁汝姗安慰着。   “娘一个人去岁岁不认识的地方。”她担忧说着,“岁岁害怕。”   “就去两天很快就回来的,回来就给岁岁买那把小铁剑可以吗?”宁汝姗把人抱在石凳上,和她认真讲着条件。   “容叔叔的那个枪,岁岁也想要。”宁岁岁得寸进尺。   宁汝姗失笑,嫌弃说着:“你还没那把乌枪/枪/头重呢。”   “我看邹姐姐那边都有银色小/枪的。”宁岁岁不服输地说着,“我拿得动。”   “你竟然拿得动。”宁汝姗颇为惊讶。   慕卿院中的那小枪她见过,颇有分量。   “岁岁力气超级大的。”宁岁岁不服输地说着。   “慕卿院中的枪才八斤,按理岁岁可以拎得动。”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东西,“岁岁可以拎十斤左右的重物。”   “天生神力。”   宁汝姗惊讶抬头,只看到容祈还穿着紫红色官袍站在院门口,门口桃枝横丫,红糁铺地,夕阳粉桃相映红,而宫门下的人修身长立,若刀裁,眉如墨画,转盼多情。   夕阳最后一抹血红光芒落在他身上,让他身上宛若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世子。”她颇为惊讶。   “容叔叔。”宁岁岁顺着石凳滑下来,扑倒他腿上,甜甜地叫着。   “岁岁乖乖去宴府,我和你娘一起去相国寺。”容祈把人抱起来,“你若是在宴家乖乖的,三日后我我带你去武库挑武器好不好。”   宁岁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啊!”   “世子怎么回来了。”宁汝姗问道,“不是说今日也不回府吗?”   “没事了,宴请自己的事情。”容祈让冬青把岁岁抱走,这才踏入院中,镇定自若地说着。   “你要去相国寺。”容祈转移话题问道。   “嗯,怕太明显了,打算借着香市的名义去看看宁夫人。”宁汝姗解释着。   容祈看着石桌上的包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陪你去吧。”   “袁令说您很忙,还是不打扰您了。”   “忙好了。”容祈咬重最后几个字,“都是宴清的事情。”   宁汝姗闻言,轻轻松了一口气,抿唇不好意思笑着:“这样啊,那太好了,其实若是我一个人去还有慌张。”   容祈只是看着她笑了笑,见了她偶尔露出的不设防的情态,心中便如春水一般柔软。   “明日几时。”他问。   “下午让袁令帮忙定了屋子,巳时之前到就好了。”宁汝姗笑了笑。   “定了一间?”容祈突然问道。   宁汝姗一愣。   容祈看着她不知为何,低笑一声,眉眼弯弯,意味不明。   “我明日早点让袁令再去……”   宁汝姗好一会才察觉出他脸上怪异的神情是为何,一张脸顿时通红,连着耳朵都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红得似乎在滴血。   “别动。”   容祈突然朝着她伸出手来。   宁汝姗僵在原处。   他的手缓缓落在宁汝姗面前,最后搭在她肩头,温柔地拂去她肩头的桃花。   “有桃花。”他手指捏着一朵完整的桃花,声音似乎含着无边春意,在春风中酿成一壶沉醉微醺的酒酿,挺久了只觉得耳朵绵软发麻,好似醉意加重,两人手脚无力。   宁汝姗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朵桃花,突然觉得心跳加快了一下。   “这花开得真好。”容祈低声说着,转而簪在她鬓间,低声说道,“借花献佛。”   那双手的距离,让宁汝姗只需微微侧手,就能感受到那双手上的暖意。   一枝两枝千万朵,暖桃花色春先开。   —— ——   “容祈走了?”黑暗中,政事堂长灯不息,宴清不可置信地听着自家侍卫的传话,差点没稳住了一向淡定的神色。   “嗯,之后三日都不回来了。”侍卫冷冰冰地问着。   “那枢密院的那么多事情怎么办?撂摊子不干了。”宴清颇为不忿地质问着。   “嗯。”侍卫想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倒是冬青说了一句容同知的话。”   “什么?”   “容同知说还请政事堂自己先寻好路子,不要整日拉着枢密院秉烛加班,枢密院才三位同知,熬不住的。”   宴清神色一僵。   “分明是他这么久还没完全把控住枢密院,任由曹忠在捣乱。”   侍卫低眉顺眼地不说话。   “他去哪了?”宴清气急问着。   “回府了。”侍卫低声说着,随后补充了一句,“听说容夫人约了明日去相国寺吃斋两日。”   “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由冷哼一声,随后又不经意问道,“府中可有什么消息?”   侍卫声音越发轻了,缓缓说道:“无。”   宴清咬牙。   “我都说我没去花柳巷了,不听我的就算了,你说的话她怎么也不听。”   侍卫倒是格外冷静地提醒着:“因为卑职是郎君的亲卫。”   “滚!”宴清愤愤说着,“去把今日收到的替补李将军的帖子都拿来。”   “是。”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是不是有上夜值的舍人送来新处理好的文书,另外两位一同夜值的同知也吃完了晚饭重新回来办事。   “听闻今日官家吐血了。”一个年轻一点的舍人闲暇时小声说着。   “噤声。”宴清冷冷斜了他一眼。   舍人被那双冰冷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低头办事。   三更的敲锣声在耳边刚刚回荡着,只看到一个小黄门贴着墙角匆匆而来。   “官家让章御医今夜在外殿歇息。”   门口,小黄门躬身而立,深蓝色的布衫在黑暗中和夜色糅为一体,幽幽的,带着气音的声音在子时的深夜竟有些渗人。   “嗯。”   宴清盯着折子中的字,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手中的折子,自喉咙内发出一声轻响,随后便剧烈咳嗽起来,在寂静的大堂中听着格外撕心裂肺。   屋内其余众人悬了一晚上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既然无事,宴同知不如先去休息。”右侧的中年男人恭敬劝着。   宴清脸颊泛出红意,唇色微白:“不了,张将军的人选马上就要定出来了,大魏陈兵颍州了。”   颍州和庐州一江之隔。   只需六个时辰的急行路。   那中年男人脸色大变。   宴清把手中的三本折子交给一侧的舍人,虽还喘着气,但声音却格外坚定。   “不可退!” 第67章 入院   西湖香市期间相国寺也对会外开放一部分, 宁汝姗和容祈来到相国寺山下时,才发现今日山脚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连带着摊贩都多了不少。   “怎么这么热闹?”宁汝姗掀开帘子问道。   “听说今日来了一批西边来的胡血人杂技团, 定在相国寺山脚下表演, 这些都是来看热闹的。”坐在车辕上的冬青笑说着。   宁汝姗向外张望着,果然看到几个不少异域面孔的人。   “按理应该是天竺、灵隐、昭庆、净慈四大寺院跟热闹才是,怎么选在相国寺。”   相国寺是皇家寺庙,虽这次也对外开放, 但总归不如另外四个寺庙来得热闹。   “夫人有所不知。”冬青笑说着, “这杂技班子来得晚, 其余地方早就被占完了,相国寺名义上好歹挂着皇家二字,贵人云集, 不论如何也能赚个满盆。”   “你要看吗?”马车内,容祈见她目光一直落在外面, 看得目不转睛, 笑问着。   “不了, 还是先办正事吧。”宁汝姗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认真说着。   容看着她,笑着弯了弯眉。   “你知道你现在像谁吗?”他问道。   宁汝姗不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岁岁昨天晚上临睡前,捏着手嘴里说不吃糕点了,可眼睛却总是挪不开。”   宁汝姗先是微微一愣, 随后也不知冒出一点恼羞成怒之色,瞪了他一眼,扭头去看窗外, 不去看他。   “冬青,停车。”容祈出声。   冬青哎了一声,停下马车:“怎么了世子?”   “这里距离相国寺也不远了,我们走路过去。”容祈说道,“我看这里不少异国东西,我也许久没来了,不如一起去逛逛。”   宁汝姗扭头去看他。   “你没带岁岁来,送些东西回去,她也高兴。”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诱哄着。   宁汝姗眨了眨眼,微微有些心动。   “官家初一十五都会让宫中女官去探望宁夫人,今日初一,你这么早上去万一和女官迎面碰上,怕是不好。”他抛出最后一个杀手锏。   宁汝姗微微睁大眼睛,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   等下了马车,冬青直接去相国寺等人,宁汝姗站在道路中央,置身于热闹喧嚣的大街上,这才察觉出临安的西湖香市确实热闹非常,完全可以媲美元宵中秋这样的大节日。   “今年风调雨顺,半月前刚刚靠岸的几艘大船送来许多宝石珊瑚,你要去看看吗?”   宁汝姗侧首打量了一下招幡,最后看在门口招揽生意的老板身上,好奇问道:“咦,现在相国寺脚下好多异域人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容祈靠近她,为她撑着伞,这才说道:“这几年的事情吧,这几年边境大都安稳,来往生意便越做越多了,甚至还有不少人远渡重洋来大燕的。”   相国寺山脚下的这条街借着相国寺的便利,相比较其他寺庙山脚,店铺东西反而比较贵重精致,用来售卖给路过的贵人。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闲逛,宁汝姗给两个小孩买了不少新奇古怪的小玩具,这才收手。   “你不买吗?”容祈看着她额间冒出的热汗,低声问着。   宁汝姗目光自那些装修精致的店面上一扫而过,摇了摇头:“不用了,也不缺这些东西,我明明看张叔整日无所事事,可珠宝玉佩总是取之不尽,好生奇怪。”   容祈闻言,满脸惊讶:“你知道张春在江湖上有毒阎王的称号吗?”   身侧的宁汝姗比他还要震惊:“嗯?这是什么意思?”   “张春是百年来少见的医毒双修的天才,虽然他医术更胜一筹,但因为其性子的问题,反而是毒术闻名天下。但不论如何,这世上多得是沉珂多年,艰难求生的人,这些人都是重金求生,也有很多为了利益或世仇,倾尽家财,只为求他的毒。”   宁汝姗第一次听人说起张春的故事,震惊地看着容祈,似乎想要在他脸上求证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在她心中,张春只是一个医术出众但脾气非常不好的小老头,虽然可能有些来历,但不曾想,他是这样亦正亦邪的人。   她眉尖不由蹙起:“你的意思是张叔杀过人。”   容祈摇头:“拿钱办事,钱货两清,在江湖上是正经买卖。”   他见宁汝姗神色凝重,替她接过手中的玩具,笑说着:“上去吧,快午时了。”   “可张叔是好人。”宁汝姗跟在他身侧,犹豫片刻后说道,“他对我很好。”   “嗯。”容祈踏上相国寺的台阶,“我并不是要你防备他,只是张春毕竟是一个江湖人,因着韩相的缘故才踏入朝堂,又因为性格的问题身上是非多,看物待人与我们……与我颇为不同。”   “你为何与我解释这个?”   “江湖事江湖了,讲的是义气买卖,可朝堂不是这样的,义气和正直虽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但却也是最吃亏的。”   容祈缓缓道来:“张春为人太过张扬自负,那日他听了我们的猜测,便去调查秋嬷嬷,我怕坏事。”   宁汝姗闻言,不由抿唇。   “我会去劝他的。”   容祈停在原处,低头注视着面前脖颈低垂的人,只能看到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不必了。”   他低声叹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扶正她的发簪。   “只是怕你受到伤害,这才多说了一句,张春虽难以相处,但能力出众,由他调查也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他收回手,眉眼低垂,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韩相的计划到底为何出现这么大的偏差,也许真的出现了一个内奸,也许计划本来如此,我会一一查清楚,在查完宁夫人后,之后也会去调查秋嬷嬷,甚至调查张春和王锵。”   他缓缓说着,有些话一旦开了口,也许一开始艰难,可之后的话却也意外顺畅起来。   坦白这种事情,这对他这种性子而言,确实有些困难。   宁汝姗抬头,惊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与她说这些近乎开膛破腹的话,把心中计划,所有秘密,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这不是容祈一贯的风格。   “我,我来知会你一声。”   宁汝姗瞳孔微微睁大,眸底闪着碎光,让她的瞳仁明亮而耀眼。   容祈见状,不由抿了抿唇,转身,淡淡说道:“走吧。”   相国寺占地极大,树木丛生,清幽雅致。   宁汝姗和容祈正儿八经地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火钱,这才朝着后面走去。   “厢房早就备好了,只是最近一月内的厢房极为紧俏,女施主第二次差人说还想要一间厢房时,当时已经没有了。”小沙弥双手合十,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宁汝姗一愣,站在原处,不敢朝后看去,脸上的表情顿时为难起来。   “夫人。”身后的冬青悠悠喊了一声,“郎君让我问您,可要为亡人再点一盏天灯。”   容祈站在不远处的翠绿色梅林面前,甚有闲情地观赏着暮春之景,衣袂翻飞,姿态闲适,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风流的小郎君来踏青。   宁汝姗颇为头疼地回道:“等会我自己去捐天灯就好了,不麻烦他了。”   冬青笑眯眯地说着:“天灯位置可不近,现在前殿都是人呢,这些事情我给夫人跑腿就好了,夫人还是和郎君不是还有事吗,不如先去办事。”   宁汝姗只好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冬青笑得和气。   等冬青离去后,小沙弥眼睛一亮:“两位原来是夫妻啊。”   “我们这边还有一间夫妻厢房不曾租出去,只是位置有些远,在幽思院附近呢。”   宁汝姗闻言,倏地一愣,连连摇头。   “那就给我们换这间吧。”身后,传来容祈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宁汝姗的话。   宁汝姗扭头去看他,却见他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好咧,这边请。”   小沙弥没察觉出两人的异样,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在前面兴高采烈地引着路。   容祈上前一步,轻轻靠近宁汝姗,低声说道:“她就在幽思院。”   幽思院是相国寺特有的一个地方。   临安若是有高门女子犯了事,但主家不忍伤其性命便在这里修行的一个地方,有些人小住了几个月便回去了,有些人一住就是一辈子,端看主家对她的宠爱。   但这里也有不少真的一心向道,不愿在俗世生活的女子,她们在这里代发修行,来去也比那些来赎罪的女子要方便许多。   因着这里的人大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监管颇为严格,就连本院僧人也不能随意靠近。   这里一直都颇为安静质朴,直到宁夫人要为宁将军修行,自请入幽思院。   这院子便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都是宁夫人的地方,宫中派了不少嬷嬷宫女来伺候,甚至每月初一十五都有宫中女官替官家来探望,整个幽思院里里外外都是禁军保护。   宁汝姗站在高墙之外,远远看着来来回回巡逻的禁军,皱眉:“这分明就是软禁。”   “嗯,只是不知为何官家一直抓着宁家母女不放。”容祈同样不解。   “这可怎么进去,不曾想保护得也太过严密。”   “先回去,我晚上来探一探。”容祈见禁军朝着这个方向来了,便带着宁汝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幽思院附近。   “刚才领头的那人是谁?”回了租借屋子的宁汝姗坐在圆凳上,小声问道,“我瞧着和王锵长得好像。”   “王铿。”容祈凝重点头,“你没认错,两人乃是兄弟,但王铿是官家心腹,掌管十万皇城司禁军。”   “你说王铿知道王锵的事情了吗?”宁汝姗犹豫问着。   “两人一母同胞,乃是罕见双生,按理该知道,但不知道是支持还是反对。”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明白对方心中的想法。   “王家对官家一直忠心耿耿,王铿甚至救驾过三次,又一次差点没命了,这才奠定现在的地位,我晚上去试探一下。”容祈谨慎说着,“之前也不曾听闻王家办过丧事。”   榷场的事情闹得如此大,舆论在朝堂上甚至爆发了三场辩论,不该不知道。   王家至今没反应,要不就是对他的死活漠不关心,要不就是冷处理不张扬,要不就是不知道王锵的真实身份。   “院门口有一张字条。”点天灯回来的冬青神色突然一冽,警惕说着。   容祈一惊,起身开门。   冬青拿着一张字条,按剑而来:“世子刚才可有听到动静。”   容祈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他武功不敢说天下第一,但也是屈指可数,这人竟然可以悄无声息送一张纸条,可见武功不凡。   “未时三刻,西侧门。”宁汝姗低声念着字条上的字,错愕说着,“是告诉我们如何潜入幽思院吗?”   容祈眉心紧皱,一个不知底细的高手不知不觉出现在自己身边,这足以让他不安。   “这个字,好像王锵的字。”宁汝姗盯着那张字条,喃喃说着,“只是笔锋更为刚硬。”   “王铿。”容祈和她面面相觑。   这也太巧了,前脚还想着这个人,后脚这人就给他们送信了。   “不如让我先去看看。”冬青谨慎说着,“若是有诈,也可仔细看看。”   宁汝姗扭头去看角落里的沙漏:“可马上就未时三刻了。”   “我想去看看。”她小声说着,“若是真的是王铿,他能在现在传信,想必对我们已经了如指掌,我们去不去都不是最重要的,不如主动出击。”   “可这也太危险了。”冬青反对着,“王铿手下的皇城司都是精锐,夫人不会武功,若是设伏,很难全身而退。”   “可我不会武功,在这里不是更危险吗?”宁汝姗无奈苦笑着,“一招就能把我打晕了。”   三人各自沉默着。   “你说的没错,跟在我们身边还有转机。”容祈也是如是想着,点头说着,“去换身轻便的衣服来。”   他带着冬青来到院门口,这才对他继续说道:“你先去西侧门看看,我看他们十五人一队,沿袭地应该是军中的守卫方式,一刻钟一班,两班交换差不超过半盏茶。”   冬青严肃点头。   “世子带着夫人小心。”他临走前,不安说着。   “知道了,若是有问题,我会直接放信号弹,不必担心。”   冬青走后没多久,宁汝姗就换了一身颜色暗淡的骑马服出来,束手勒腰,下摆是长裤,行走极为方便。   容祈第一次看她穿这种衣服,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你怎么穿这么灰暗的颜色。”但在出门前他突然多嘴问了一句。   宁汝姗一愣,摸了摸鼻子,顿时心虚:“我看书里都是这么说。”   容祈忍不住轻笑一声。   “你这样的容貌,大白天穿成这样反而显眼。”他笑说着,“你看我都没穿夜行衣。”   容祈穿了一声月白色的长衫,虽然模样简单方便,但依旧能看出华贵的质地,虽不曾配玉,但行走间衣袖微动,姿态优雅,当真是一个五陵年少的模样。   宁汝姗这才知道闹了一个大笑话,脸色微红,不好意思说着:“可我没带其他的衣服。”   “不必了。”容祈笑说着,“你说什么都好看。”   宁汝姗手指微动,耳朵却不由红了起来。   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西侧门的位置,西侧门地势平阔,只有一颗百年古树,枝繁叶茂,但距离院子距离也有段距离。   “啾啾。”头顶上,传来一阵鸟叫。   宁汝姗抬头,只看到冬青蹲在最高处,对着她愉快地招了招手。   树下的容祈思索了片刻,又听到兵甲交击之声逐渐逼近,低声说道:“我们先上树。”   他搂着宁汝姗的腰,直接分手上树,树冠颇高,树枝交错,两人上了树,容祈还是搂着宁汝姗没松手。   没多久,巡逻的皇城司就缓缓靠近,脚步沉稳,眼带精光,一看便是好手。   就在此刻,东侧门那边突然传来喧嚣之声。   宁汝姗站在高处看得远,只看到东侧门那边冒出滚滚浓烟。   “走水了。”她低声说着。   “有黑衣人,快去救火!”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提着木桶跑了过来。   “可这里不能缺人。”领头的小队长并没有移步。   那士兵愤愤说着:“里面还有人呢,那黑衣人带了七/八个高手,打伤了我们不少人,王统领都去了。”   小队乱了片刻,那个小队长这才点头:“走,去东侧门。”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   未时三刻原来是这个意思。   “走不走。”宁汝姗张张嘴,无声问道。   “走。”容祈头也不抬地说着,“冬青留在这里把守。”   容祈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幽思院,幽思院里面比外面还要严苛,三步一人,五步一岗。   他眉心紧皱,完全没想到里面能严密到这个地步,只好带人潜伏在高处。   宁汝姗被人带到高处,看着地下的情形,突然低声说道:“我知道怎么走。”   容祈低头看着她。   “我娘的书房有这个地方的地图,上面也是这么多的人,但这个小院其实是借着叠云阵布置的。”   她挪了几下,把脑袋靠近容祈,朝着他挡住的位置看去:“你看,其实不论这里是不是密密麻麻站满人,那个位置都是看不见的,那假山是阵眼。”   容祈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脑袋,梅花的幽香无孔不入。   “你怎么了,走啊。”宁汝姗推了推他的手臂,“我会的,我小时候试过好几次的,现在的这里的人还不会动,动起来其实更复杂。”   容祈回神,咽下心中遐思,这才低声嗯了一声:“先去假山后面吗?”   “嗯。”   容祈身法轻盈,无声无息地落在假山后面,假山不大,两人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   宁汝姗站在假山后踮着脚尖,张望了好一会儿,小声抱怨着:“好高的假山啊。”   “我抱你起来。”容祈说道。   “算了,你去看看假山正对的那个队伍什么时候靠近我们,靠近了我们就走,入那个游廊拱门后。”   “那不是看见了。”容祈担忧反问着。   “不会的,他们靠近我们时,其实视线地焦点在假山后面的绿藤上,刚靠近右边假山,我们就走。”宁汝姗趴在他身上,小声解释着,“快去看看,走到了没。”   容祈抬头看着外面的动作,突然抱着人如流云微风地消失在假山后。   那个拱门后的位置更加小,两个人被迫面对面紧靠在一起,春裳单薄,没一会就能感到对面之人的温度。   容祈不由揉了揉额头。   “下一步呢。”他哑声问着。   宁汝姗指了指天井那边的位置,那里有一丛格外蓬松的灌木。   “动作要轻。”她一口气提着,红唇微动,小声低语着。   两人一步步靠近最后一个位置,宁汝姗蹲在树上,小声说道:“这两个守门的侍卫怎么办?”   这棵树不大,枝叶却莫名茂密,但藏两个人还是颇为困难,宁汝姗不得不缩在容祈怀中,一双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你不是学过了吗?”容祈低头问道,说话是胸腔微微镇定。   宁汝姗摸摸鼻子,动了动嘴巴:“娘教我的时候,上面没士兵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容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里布置其实不合适囚人,不知为何如何布置。”容祈打量着整个庭院,心中惊疑。   就在此刻,听到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我家夫人抄好经文了,又要麻烦两位大哥帮忙送些热水来了,还是老规矩,一桶热水,一桶温水。”   门口两个士兵便这样被指使走了。   “那我们下去吗?”宁汝姗没想到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好一会儿才问着。   “嗯。”容祈当机立断,直接出手打晕了丫鬟,这才带着人直接入了厢房,顺手还把丫鬟提了您进来。   厢房格外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烛火味。   宁汝姗一愣,看着面前背对着她的人。   那人身形消瘦,跪在一座牌位前。   ——亡夫宁翌海。   十六支蜡烛是昏暗厢房中唯一的光亮,影影错错,让所有的一切都多了丝阴森恐怖之味。   “怎么了,白河。”背对着他们的宁夫人死气沉沉地问着。   “是我。”   宁汝姗沙哑着开口说道。   宁夫人身形一僵,最后缓缓扭头,露出一张消瘦见骨的脸,她的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死死地瞪着她,目光憎恶厌烦。   容祈站在宁汝姗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没骗我。”宁夫人见状,冷笑一声,“你果然来了。”   宁汝姗推开容祈,站在她面前,目光不忍痛苦。   三年不见,她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就像烛台上的蜡烛,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烛火在摇曳。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撇开眼,避开她的视线,拢了拢衣袖,“都说梅夫人算无遗策,我算是见识到了,连三年后的事情都在计划之中。”   “我娘与你说过什么。”宁汝姗激动问着。   “你只要答应救出宁姝,我就与你交换这个秘密。”她缓缓起身,身形摇摆,但她避开宁汝姗的搀扶,后退一步,冷冷说道,“我为你守了这两句话三年。”   “我可以答应你就出宁姝,但你也不是口说无凭吗?”容祈开口说着。   宁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捋着袖中的花纹:“信与不信,在你这边,只是你们若不是发现梅姗三年前自尽疑云,想必也不会来到我这边。”   她目光落在远处:“梅姗给了我一张图纸,要我务必按着上面布置,说图纸落成之日,就会有人来救我和我女儿,不然这辈子永不会相见。”   宁汝姗大惊,怪不得这院子布景和之前学的图纸上一模一样。   “我花了三年,半年前刚刚完成,不曾想原来是你。”她失神地盯着一处。   “我有时总在想那夜为何要开门,若是不开门,我和姝儿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生不如死了。” 第68章 揭秘   “白河怎么了?”宁夫人看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丫鬟, 皱眉问道。   “只是晕过去了。”容祈解释着。   宁夫人收回视线,淡淡说道:“那两个士兵一炷香之后就会回来,把白河叫醒, 她知道如何应付的。”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   宁夫人站在祭桌前, 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 扭开脸不再说话。   他们进来到现在已经浪费了半炷香的时间。   “把她唤醒吧。”宁汝姗犹豫片刻低声说着。   白河迷迷糊糊间,一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孔,不由吓得惊叫一声,浑身无力地往后爬着。   宁夫人见状, 低声呵斥道:“噤声。”   “夫人。”白河惶恐抬头, 这才看到一侧站着的宁汝姗。   “三娘子。”   她原就是宁府下人, 自然认识宁汝姗。   “在这里守着。”宁夫人低声说着,自顾自地掀帘去了内屋。   宁汝姗犹豫了一会,见容祈对她点点头, 这才跟着入了内。   “您是世子?”白河轻声问道。   容祈看着她,不说话时, 眉目深邃如刀锋。   “我不过是一个丫鬟, 我家姑娘还在宫中, 是我们有求于你,世子不用来威胁我,我自然知道怎么做?”白河强忍着恐惧,冷静说着。   “等会那两个看守的就要送水来了,世子应该回避。”   她起身拍了拍染上灰尘的衣裙,理了理凌乱的衣袖和发髻, 没多久,果然听到有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走近。   容祈思索片刻后便去了更为隐蔽的内室。   白河收拾妥当后,又见人避开, 这才一如既往地开门。   “辛苦两位大哥了,水抬进屋内吧,剩下的我来。”白河的声音隔着层层幕帘,依旧格外温柔和善。   佛堂内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内屋三人侧耳倾听着,直到外面再无动静。   “走了。”宁夫人手中套着一串菩提珠,淡淡说着,“我开门见山说,你娘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   宁汝姗抬眸:“什么东西。”   “一封信。”宁夫人从梳妆台的一个装匣底下掏出一个薄薄的信件。   那封信被压在这里整整三年,边角整齐,毫发无损。   “我娘为什么把东西给你。”宁汝姗接过信封,疑窦问着。   怪不得她心生疑惑。   在宁府时,东西两院是从不交流的,花园和大堂隔开了两院人的往来,西院的账务都是从宁翌海的账户上出,东院的直接走了公账,加上梅姗避入宁家后从不出院子。   两位夫人之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夫人斜了她一样,冷笑一声:“她也不想给,我也不想收。”   “可若不是箭在弦上,刀在脖颈间,谁不是相互低头将就着。”   站在门口的容祈在沉默间开口说道:“我听闻当时官家担忧宁家混乱,特派了宫内女官和禁军守卫宁家。”   宁夫人嗤笑一声:“你说的没错,当时官家的禁卫军已经围住整个宁府,梅姗身边的秋嬷嬷被困在府外进不来。”   当时的宁府不过是刀板上的鱼肉的,她们甚至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一言一行都收到监视。   “她大概是预料到了后面的一切,略施手段,暂时岔开了这些人,在过年前一夜,也就是宁翌海的棺椁送回临安前一夜,敲响了我的房门。”   宁夫人揉了揉额头,颧骨高耸,脸不见肉的面容在沉默的光影中留下消瘦的阴影。   她在宁家时,还有些圆润的富态,可到了这里却就像是被人抽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阴森冰冷,宛若套着衣服的骷颅。   宁汝姗握着手中那封信,来回翻着,却迟迟没有打开。   “她与我做了个交易。”   宁夫人嘴角僵硬,微微抽动,古里古怪。   “她说我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宁姝惹出来的好事情,官家不会放过我们,我和宁姝此生都不复相见,但她可以帮我们。”   她陷入沉思,整个人宛若入定的枯木,连着眼尾的皱纹都在昏暗日光下古板死寂。   梅姗容貌艳丽,举世罕见,哪怕是此刻穿着素白衣服,不着粉黛,在昏暗的烛光下依旧美得惊人。   那夜,她说话时的神态格外悲悯哀伤,哪怕连着眉梢也不曾耸动一下,可那双眼落在别人身上,却像能透过一个人的一生,让人战栗恐惧。   宁夫人自小就听过她的名字,日日听着她的名字长大。   谁不知道,梅家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明珠。   梅姗。   她的祖父是天下第一名儒,她的祖母是西南边境的王女,她的父亲是文官之首,她的母亲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女。   韩诤为她手植梅林,宁翌海甘愿为她冒生死大忌。   两人按理本就是云泥之别,若不是造化弄人,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   可今夜,两个人却互相站着,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她说我可以让来人帮我救出宁姝与我,但前提是我为她保护一封信,等着一人来取,只要一切相安无事,所有的事情都将解决。”   宁夫人低声说着,声音虚幻飘溢,在空荡的屋内摇摇摆摆,无依无靠地消失在耳畔边。   “一人?”容祈出声问道,“没说具体是谁?”   “没有,梅姗只说在我被软禁之后,会有一人来,不论是谁,便都把信给他。”宁夫人喃喃自语,“但她要求我一定要完成外面的那个阵法,不然将永远也出不去。”   宁汝姗发怔地看着她。   “我想来她当初应该料到是你回来,但不知为何说是一人,现在想来想必也是不安。”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却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内外守卫至少一千人,来回换班密集,以及守岗之人严密,若不是那个阵法,我们确实进不来。”容祈回道。   宁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的,你说得对,梅姗果然厉害。”   “我娘还有说什么话吗?”一直沉默的宁汝姗低声问道。   宁夫人拨动着菩提珠子,低眉顺眼,淡淡说着:“我只负责送给你这封信,之后的事情,让你去找秋嬷嬷。”   宁汝姗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娘到最后也不曾给她留一句话。   “至于我的要求,就是救出宁姝,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宁夫人闭眼,神情冷淡说着,“若是你们骗我,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富荣公主马上就要出宫建府待嫁,宫中回放一批人,我已经联手御史上奏,到时在借机金蝉脱壳。”容祈简单交代着。   宁夫人点点头,脸上紧绷的神情也微微松了下来。   “还请世子记住今日的话。”她冷淡驱客,“你们也该走了。”   “夫人今日还未好?”门口出来一个侍卫惊讶地询问声。   外屋的白河冷静说道:“马上就好了。”   “这也是她让我做的,每日这个时候让人送水过来。”宁夫人侧首盯着那张厚重的门帘,“想来也是给你们留的后手。”   容祈一个激灵,抬眸去看宁夫人。   “多余的问我也不知道。”宁夫人不等他说什么,便主动拒绝道。   “我只是想问夫人为何选择和她合作,若是把东西交出去……”   “出去。”宁夫人冷冷呵斥着,打断容祈的话。   “你们该走了。”一帘之隔的白河低声说着。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   容祈对着宁夫人拱手说道:“多谢夫人大义。”   宁夫人拨着菩提珠的手一顿,嘴角微微一抽,但随后更加用力地抿起。   “两位大哥,麻烦抬出去吧。”门口白河细声细气地请求着。   外屋一阵动静,随后又陷入安静中。   容祈带着宁汝姗出门。   宁汝姗临走前,突然向后看了一眼。   正巧和宁夫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宁夫人跪坐在酸木茶几上,屋内昏暗,她就像一块笔直平板的灵牌,死气沉沉。   她没想到宁汝姗会往回看,不由一愣,整个人僵硬而严肃,随后又移开视线,继续在暗无天日的屋内沉默着。   “宁夫人是不是没有母家?”容祈带着人藏在树上,等着底下士兵两拨换挡的空隙时,突然问道。   若是有母家,便是平头百姓也不会让子女如此受到磋磨。   容祈低头,看了整张脸埋在他怀中之人,低声嗯了一声。   “宁夫人原名袁晏如,父亲袁平原是宁将军的上司,原先还有个哥哥,不过父子二人都在第二次北伐后牺牲,当时宁夫人也才十四岁。”容祈低声说道,“听说是为了让宁将军保护当时的主帅突围,领了右前锋断后。”   “天下太平方晏如。”宁汝姗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喃喃自语。   “嗯。”   容祈带着人飘然而过落于假山后,声音在春日微醺的日光下一点而过,消失不见。   “天下太平。”   宁汝姗心中一颤,握紧手中的信封。   “你自己一人看吧。”回了自己的院子后,容祈把人送进屋内,自己则是站在门口低声说着。   宁汝姗站在空荡荡的屋内,茫然地看着容祈。   寺庙的厢房总是带着近乎冷漠的空旷,一张床,一个桌子,冰冷而克制。   佛言渡众生,却又高高在上。   “去吧。”容祈为她关上门。   最后一道光被门挡住,宁汝姗站在屋子中央,握着那份轻飘飘的信,有些局促不安。   容祈背着手站在院中的大树下,许久之后,他听到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压抑哭声,眉心不由皱起。   冬青小心翼翼说道:“我去打盆水来。”   “嗯。”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紧接着宁汝姗闷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说秋嬷嬷不在梅园,就在相国寺山脚下的一处村庄里。”   容祈转身,见她双眼红肿,脸上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嗯,我们去找她。”他上前,犹豫片刻,“带个纱帽吧。”   宁汝姗点头,折身回屋拿了一顶纱帽。   “走吧。”   两人朝着寺庙外走去,沿途到处都是来来回回的游客来踏青,热闹喧嚣,春意盎然,偏偏两个挨得如此近的人却是一路无言。   闲情逸致的人群中,人人欢欣笑颜,唯有他们逆流而出,神色沉默。   直到走到寺庙门口,宁汝姗看着山门口九十九阶台阶,突然停在上面,出声打破沉默。   “春晓计划最终目的是为统一南北,收复失地,光复大燕。只是在这个失去韩相的十五年的时间,计划出现了变数,韩相虽各自制约,做了隔断,但人算不如天算,计划的发展出了偏差,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跟我说我已长大成人,她此举是为了斩断这个计划与我的关系。”   宁汝姗扭头去看容祈,即使隔着雪白飘纱,依旧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潋滟水光。   容祈下意识伸手,仓皇的落在她面前,最后小心地握住她的手。   “她在确认爹战死的消息后便知道时机来了,也猜测春晓计划可能会被暴露,所以当夜就让秋嬷嬷去送了三封信,分别送给她觉得疑似的三个人。”   她想要去握住什么来增加内心的力量,稳住自己的心绪,便死死攥紧容祈的手。   “是谁?”   相国寺的院门口有两颗大樟树,几十年的生长让它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树下的容祈温柔地问着,宛若春日里的一阵风,安抚着平静的湖面。   “不曾说,但她说这件事已经交给秋嬷嬷,但秋嬷嬷年事已高,不忍她承担太多的苦难,便把所有的事情一分为二,其中这些内容写在纸上,交给宁夫人保管。”   宁汝姗握着手的力气,用力到手指发白。   “那我们就去找秋嬷嬷。”容祈低声说着,“梅夫人也怕宁夫人这边生出事端,不可能在信中一一言明。”   宁汝姗低头沉默着。   两人无声地站在树根虬结的大树阴影下,任由春日的风拂过鬓角,满庙墙的热闹喜悦,处处可闻的笑声,可沉默依旧在两人之间缓慢滋生。   “容祈。”宁汝姗喃喃自语,握着他的手因为用尽全力都在慢慢颤抖,“我娘让我自己以后为自己活着。”   “她说,这是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手中的力气对容器而言不足为道,可他却还是觉得心口刺痛。   宁汝姗对梅夫人而言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这个存在在韩诤死后被划开一道,分割成截然不同的情况。   前面是多么欢喜,后面便是多么憎恶,乃至后面出了太多不可控的事情,让这份感情中夹杂了数不尽数的变化。   这样的时过境迁,便是太大的欢喜,也会被时事磋磨殆尽,更何况是本就不干净纯粹的感情。   “你说她喜欢我吗?”宁汝姗喘着气,低声问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容祈柔声安慰着。   容祈的虎口被宁汝姗的指甲掐破了皮,他缓缓伸手包住宁汝姗颤抖的手。   “我们走吧,你只有明白了所有的真相,才能知道他们到底爱不爱你。”   容祈靠近她,原本被宁汝姗单方面紧握的手,在他翻手向上地动力中变成紧扣的十指。   他颇为用力,却在此刻给了宁汝姗难得地镇定感。   宁汝姗抬眸看着他,微微一动,却差点软了腿,朝着前面谱曲,幸好被容祈一把扶住。   “台阶陡峭,我背你下去吧。”容祈鬼使神差地说着。   “还是我自己……”宁汝姗下意识拒绝着。   “别拒绝我。”容祈把两人紧握的手放在唇边,虽不曾落在一吻,可呼吸足够滚烫。   即便是一向温煦的春日阳光若是持续热烈,依旧可以软化坚冰。   宁汝姗呼吸一窒,手指微微一动,想把抽回手,却被人紧紧握在手心。   “秋嬷嬷在哪,我们去找她。”   容祈虽然蹲在她面前,但两人交缠的手却一直不曾松开。   他在假装镇定。   宁汝姗眉眼低垂,看着矮身的人,突然想到。   “那就麻烦你了。”她不由自主地脱下白纱帽檐,缓缓趴在他背上。   容祈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松开她的手,把人背在背上,双手托着大腿,脚步坚定地朝着山下走去。   “娘信上没明说秋嬷嬷在哪里,只说在一个村子里。”   “我想起秋嬷嬷每次相国寺庙会都会给我买一种酸酸甜甜的山楂糕。”   宁汝姗趴在容祈宽阔的背上,他步履坚定,稳稳当当,春日的阳光晃晃悠悠,落在脸颊上宛若有人轻柔地抚摸着她。   “我听说相国寺的山楂糕很有名,是因为有一个地方种的山楂极好。”容祈的声音透过胸腔,似乎能隔着脊背传到她耳朵,带着一种奇怪的震动嗡鸣声。   “在哪?”宁汝姗问。   “山野村。”   —— ——   相国寺山脚下一共有三十六个村落,其中山野村名声最大,就是因为其种植的山楂格外有名。   整个临安的山楂大都产自这里,尤其是这里就在相国寺的保护范围内,大家都觉得是相国寺的香火庇护,让这个村多了点与众不同的山楂。   这里常年有商贾游客来往,甚至村中还有专门供他们过夜休息的地方,是以当容祈和宁汝姗来到这里时,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容祈和宁汝姗站在村门口,村落门口竖起一个极大的石碑,规规整整地刻着‘山野村’三个大字,几个孩童绕着石碑奔跑打闹。   “山楂好,山楂妙,土里有个大山楂,山楂大,山楂小,玉佩好换大山楂。”他们玩着捉迷藏,叽叽喳喳地喊着。   “梅夫人信中可有提到如何找到她?”容祈盯着这个占地面积不小的村落,皱眉问道。   宁汝姗摇摇头。   “只说若是到了,自然会知道。”   “大山楂,红彤彤,一月种,十二收……”   宁汝姗下意识侧首去看这群小孩。   “怎么了?”   “山楂不是秋季收的吗?”她问。   “大概是小孩子不懂随便编的。”   “可我娘一月生日,我十二月生日。”宁汝姗低声问道,“他之前还说什么玉佩好换大山楂,哪里有人用玉佩换东西的。”   容祈一愣。   “小孩,过来。”他对着那群小孩喊道。   几个小孩停了下来,站成一团,其中为首的小男孩看了一眼容祈,面露害怕,几个小孩争相着动了动腿,想往后跑。   宁汝姗失笑。   “过来,来我这里。”宁汝姗掏出几块酥糖,笑脸盈盈地说着。   这个小孩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个年纪十来岁的女孩胆子颇大,犹犹豫豫地摸了上去。   “给我们的嘛?”   “嗯。你是第一个人来,给你最大的。”宁汝姗给她挑了一块最大的酥糖。   小女孩连忙握在手心。   见真的有糖吃,其余几个小孩都争相寄了过来。   “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再给你吃。”宁汝姗握拳,拦住他们的动作,和和气气地说着。   “谁第一个说,我就给他两颗。”她特意强调了一句。   “你问什么。”嘴里塞着糖的小女孩,歪着头问着。   “你们刚才唱的童谣是谁教的。”   “书院里的先生啊。”   “白先生。”   “好像是白先生生病的娘。”   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   宁汝姗若有所思,给说话的小孩一人两颗糖。   “那白先生在哪呢?”她又问。   这次几个小孩顿时警惕起来:“你们找他做什么。”   “白先生人很好的。”   “怎么又有人来找他啊。”   “你们为什么找他啊。”最开始的小女孩脆生生地问着,“白先生只是我们的教书先生,从来不收钱,人很好的,而且他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他娘是不是……眼角有一道疤。”   小女孩眨眨眼不说话。   “我是她娘的朋友,你们若是不放心,不如自己跑一趟,就说是……”宁汝姗沉默一会儿,“那这个玉佩给她,她就知道了。”   宁汝姗解下腰间的墨玉,递到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摸着这块玉佩,歪着头,对着几个小孩打了个眼色,自己则是头也不回地朝着村里跑去。   一直沉默的容祈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   村门口的大树上枝叶微微一晃,很快又归于安静。   “日头大,先在树下坐一会儿吧。”容祈上前一步,低声说着。   他一上前,原本围着宁汝姗的小孩瞬间后退一步,拥簇在一起,不安地看着容祈。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起来:“你也太找小孩嫌弃了。”   容祈无奈笑了笑。   “长生一岁之前,我一抱他他就哭,后来阿姐让我每三天去一趟,手中都带着零食,这才让他见了我有好脸色。”   宁汝姗侧首,惊讶地看着他。   “岁岁是第一个见到我不哭的小孩了。”   他不过微微一笑,脸上冷厉之色瞬间温柔下来。   “岁岁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她还小的时候,我就怕她被人用糖葫芦骗走了。”   宁汝姗笑说着,双眸明亮清澈,温柔可亲。   容祈煞有其事地点头:“岁岁确实一直在走丢。”   宁汝姗抚了抚额头。   “我想吃糖。”一个大概才三岁的小孩怯生生地贴着石头站在后面,小脸脏兮兮的,小声说道。   她太小了,之前一直没挤到前面。   “嗯,给你两颗。”宁汝姗挑了两颗个头不大的酥糖,递到她手中,“慢慢吃。”   小孩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我也要。”   “我也要。”   原本还挤在一处的小孩立马又涌了过来,很快就把宁汝姗手中的酥糖一抢而空。   “这是你从岁岁糖罐里拿出来的嘛?”容祈借机问着。   宁汝姗点点头,促狭地眨眨眼:“反正岁岁十个手指头以外的数字,都数不过来。”   “她的那个糖罐被冬青和袁令塞满了,我昨日去拿的时候,发现竟然有七八种糖。”她叹气,“张叔说她不能吃糖了,你们可不能喂了,小心牙坏了。”   “嗯,下次我提点冬青袁令几句。”容祈点头应下。   两人随口闲聊,原本的隔阂不知不觉慢慢消失不见,语气态度带着谁也没有察觉出的,微不足道的亲昵。   那个年纪最小的小女孩趴在石头上,时不时歪着头看着他们,一颗糖吃的口水直流,宁汝姗只好掏出帕子,给她擦擦嘴角的口水。   “啊啊,白先生请你们过去。”远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的巨石上挥着手,大声说着。   宁汝姗一愣,连忙起身,容祈上前扶着她。   容祈朝着一处隐蔽地方看去。   跟了一路的暗卫点点头。   两人这才对视一眼。   “走吧。”容祈亲自为她带上白纱帽子。   “他们是一对啊。”小女孩看着他们离开,最后舔着沾满了糖霜的手指小声说着,“甜甜的。”   白先生的村中唯一的先生,里正给人建了石头房子,在村中已经是难得的开阔富裕。   他身形微胖,脸颊雪白如银盘,着急地在门口踱步,时不时擦着额间的汗。   “来了来了,白先生。”小女孩笨笨跳跳地跑了过来,大喊着。   白星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带着纱帽的女子走在最前面,身后男子宽袖华服,宛若风流名士。   他倏地站定,目光落在最前方的女子身上,直到两人在台阶下站定。   “宁,宁姑娘。”他咽了咽口水,小声问着。   “秋嬷嬷何在?”宁汝姗脱下纱帽,和气问道。   白星打量着面前这人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和干娘屋中的画像一模一样,宁姑娘这边请。”   刚一踏入小院,就闻到其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秋嬷嬷病了?”宁汝姗皱眉问着。   白星叹气,带着一丝尽人事听天命的无奈:“是年纪大了。”   是了,秋嬷嬷如今也该六十八了。   宁汝姗有些恍惚地站在紧闭的房门口,这里的药味越发浓郁。   “就在这里了。”白星说着。   屋内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   “是你吗,三娘子。”   宁汝姗心中酸涩,缓缓推开门。   屋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眼角那道小疤被皱纹所掩盖着,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痕迹,整个人佝偻着,眯着眼朝外看着,神态越发苍老。   “秋嬷嬷。”宁汝姗哽咽地喊着。   “夫人没骗我,她叫我不论如何都要相信三娘子还活着,我就知道……”她视线迷茫,只能看着门口的那点微弱的光线,听着那声熟悉的声音,激动伸出手,在空中晃着,“快,快来给嬷嬷看看。”   宁汝姗缓缓踏入屋内。   屋内挂着一幅保存完好的画像,梅夫人穿着大红色衣裙躺在树下闭眼小憩,十来岁的宁汝姗正趴在矮几上托腮看着,手中的手不用心地落在脚下。   ——是爹画的画。   “您不进去。”白星畏惧地看着面前男子。   “秋嬷嬷的眼睛怎么了?”容祈反问道。   白星讪讪回着:“哭瞎的,我劝不住,后来我开始教村里小孩读书,那群小孩整日围着她转,这才让干娘不哭的。”   “干娘?”   “我七/八岁时父母双亡,快饿死时,是干娘把我抱回去放在这里养着的,在她五十岁时,本来已经出府,只是没多久又被宁将军接回去侍奉玉夫人,直到三年前才回来。”白星倒豆子一半交代干净。   “容祈。”许久之后,屋内突然传来宁汝姗沙哑的声音,“你能进来吗?”   容祈一愣,便对着白星拱手告辞。   屋内,宁汝姗坐在秋嬷嬷床边的圆凳上,小声说着话,见容祈入内,这才说道:“是秋嬷嬷让你进来的。”   “世子。”秋嬷嬷虚弱地靠在软塌上,挣扎着要起身。   “不必起来。”容祈连忙说着。   “这话夫人交代只说于你一人听,若不是你来找我,便是张春来,我也不能说。”秋嬷嬷喘着气,气若悬丝地说着,“可我舍不得。”   “夫人当年就说过容家不会坏,我这些年一直记着夫人说得每一句话。”   她苍老如枯木的手握紧宁汝姗的手,颤巍巍说着:“这事太难了,三娘子既然出来了,就摘得干干净净,那些国仇家恨,天下大事,都交给别人,三娘子平平安安才是最好的。”   宁汝姗手指微动,嗯了一声。   容祈神色严肃,郑重拱手应下:“不负夫人所托。”   “夫人这些年一直养着五只鸽子,我就养在星儿这里,事情要从宁将军走的消息传来那日,她深夜来我屋中,于我说要我给三个人送三封信。”   秋嬷嬷咳嗽一声:“我也不知道那三个人是谁,但我知道送信的三个地方,红脚的鸽子是送给应天府的,白脚的是飞到西和州的,黄脚的则是泗州。”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心中震惊。   “她与我说,谁来了谁就不是奸细。”秋嬷嬷虚弱说着。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听说应天府的宴家大郎君在送信后的第五日入了临安。”秋嬷嬷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天府到临安,快马加鞭五日即可。”   “所以不是他。”   “怪不得。”容祈喃喃自语,“宴家当年来得如此快。”   “那其他两个人呢?”宁汝姗一口气提着,急促问着。 第69章 小报   “其余两人?”秋嬷嬷愣了好一会儿, 咳嗽一声,艰难说道,“我, 我并不认识那两个地方有什么大人物。”   宁汝姗一愣。   是了, 秋嬷嬷到底只是一个内宅妇人, 梅夫人只是想把这个消息通过她的嘴告诉该知道的人。   容祈和宁汝姗面面相觑,各自从对面眼中得到沉重之色。   “榷场。”容祈缓缓说着。   那两个位置确实也有很多大人物,但与他们密切相关的只有榷场。   泗州榷场和西和州的榷场。   “你知道当时榷场那边可有消息?”宁汝姗问。   容祈点点头:“我们在两州都有线报,只是泗州早已没有榷场, 不知下落, 但西和州当时正在牛羊节, 红楼主人甚至还出现在集市上。”   宁汝姗咬了咬唇。   “若不是给他们呢?”她反问,“两州在大燕也算大州,来往名望不在少数。”   “虽是如此, 但春晓里我们猜测生下两个玄武朱雀就是他们,现在计划中疑似有人叛变, 梅夫人又恰好给了这三个地方送信。”容祈缓缓否定着, “太过巧合, 不得不相信,内奸却是就在那两个人身上。”   “那信鸽还在?”他扭头问着秋嬷嬷。   秋嬷嬷摇了摇头:“飞出去就再也没有飞回来了。”   屋内一阵沉默。   “那三封信嬷嬷可有保存。”宁汝姗又不甘心地问道。   秋嬷嬷摇了摇头:“没有,我不识字,可我当时是看着夫人写的内容,字虽不认识却都把笔画记在心中,后来听闻夫人死讯, 心中大悲,便断断续续临摹出自己记着的笔画。”   “那些东西我连着星儿都不曾告诉,唯恐害了他, 原本想要烧毁,可后来又舍不得,便一直放着。”   宁汝姗眼睛一亮:“在哪?”   “就在那画像后面的暗格中,劳烦世子替老身拿一下。”   容祈起身,看着那张笔锋细腻,充满感情的画像,里面是岁月静好的安然日子,梅夫人恬静高贵,宁汝姗可爱天真。   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视线,伸手掀开画像,后面的暗格中放着一个盒子,盒子中有三张纸。   “右下角点着红点的是当年给应天府的心,白色的是西和州的,黄色的是泗州。”秋嬷嬷坐久了便觉得有些累,喘着气低声说着,“我原本以为是三张一样的字,后来写了出来才发现,三张内容完全不一样。”   “都是些鬼画符,我也不识字,但当日却觉得有些不安,便仔细看了好几眼,只记得一些字的笔画。”她有些自责,双眼泛着泪花,“若是他们早些来了,若是我识字就好了。”   宁汝姗只能无声地伸手安抚着。   她其实心中明白,娘其实早就算好了自己的死,她当日在灵堂上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这件事到她为止。   她用自己的死,断开了宁汝姗身上的枷锁。   容祈看着信中歪歪扭扭的字,皱了皱眉。   秋嬷嬷不识字,虽然记性好,但也记住了一部分字,甚至不少只记住了半个字,三张纸的字迹显得极为凌乱,但也能隐约看到内容。   “也不知有没有帮到您。”秋嬷嬷失落说着 。   “挺好的,我们到时候仔细看看就会看出来的。”容祈扫了一眼,便收了纸,细声安慰着。   “是啊,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宁汝姗笑说着,继续问道,“那娘还有交代什么话吗?”   秋嬷嬷仔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夫人只交代我与你说这个事情,她说其余事情你会知道的,然后叫我交代完这件事情后就离开临安。”   “对了,夫人还与我说,要三娘子好好保管好三个面具。”秋嬷嬷突然说道。   “面具?”宁汝姗惊讶说着。   “是啊,她说你一定要保管好,来日回家时,一定要带上。”秋嬷嬷仔细说着,“是的,就是这么说的。”   “可我在您房中找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面具。”秋嬷嬷皱眉,有些担忧说着,“是不是放到嫁妆上了,还是丢了啊。”   宁汝姗握着她的手,惊讶说着:“我并没有面具。”   “怎么会没有,夫人说你有的,是不是小时候弄丢了。”秋嬷嬷固执说着。   “你有。”容祈突然开口说着。   宁汝姗抬眸看他。   “王锵的鬼王面具。”容祈缓缓比出三个手势,“红楼之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独一无二的鬼面面具乃是红楼象征。”   “三个红楼,三个面具。”   宁汝姗一愣,突然想起当日王锵交付面具时候说的话。   ——“我十五岁从爹手中接过这张面具,如今也有十年了,可惜不能见到心中所想。”   ——“这面具一定要帮我保存好。”   原来当日的临终托付时所说的一言一行,竟然是早有深意。   “还有说什么吗?”容祈继续问着秋嬷嬷。   秋嬷嬷这次累得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没了,真的没了,夫人一向寡言,虽那夜说了不少话,但也不过这些。”   她握着宁汝姗的手,微微用力,喘着气,艰难说着:“真好,还能看到三娘子。”   “三娘子啊。”她眯着眼,企图看清看着面前的小娘子,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笑了笑,“好好的,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嬷嬷陪不了您了。”   宁汝姗心中一个咯噔,立马说道:“嬷嬷长命百岁,胡说什么。”   秋嬷嬷只是看着她笑,那双眼睛已经浑浊朦胧,整个人透着沉沉死气,放下心中藏了三年的秘密,让她整个人都想逐渐下落的风筝,在春日微醺的风中,缓缓下落。   “嬷嬷这些日子老是梦到以前的事情。”秋嬷嬷闭着眼靠在宁汝姗怀中,缓缓说道。   “你还这么小,乖乖地坐在书房内,夫人给你看什么,你就看什么……抱着我的大腿,说要教我读书……你那日偷偷跑去厨房偷吃,被抓了还自己跟自己生气……张大夫整日不着调地逗你,你还笑呵呵……真好啊……”   她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地念着,宁汝姗只能牢牢抓着她冰冷枯瘦的手,企图留住一点温度   。   “小姗儿啊。”   秋嬷嬷最后睁眼看了一眼宁汝姗,把这名字放在嘴边徘徊地念了一声,惶然长叹,余音幽幽,最后在宁汝姗怀中闭眼睡了下去。   “嬷嬷。”宁汝姗眼皮子一跳,惊慌失措地喊着。   “睡着了。”容祈连忙安抚着,“年纪大了就是爱睡觉,让她休息吧。”   他上前把秋嬷嬷放回到床上,这才伸手把人扶起来。   “我们走吧。”   宁汝姗点头,临走前忍不住扭头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呼吸微弱,好似一根即将烧到头的熏香。   “不会有事的,等这个事情好了,我们就把她接过来照顾。”   容祈安慰着。   宁汝姗这才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白星也不知在屋外转了几圈,见人出来了这才满头大汗地走了上来。   “干娘睡了吗?”他朝着屋内看了几眼。   “这些年多谢白先生照顾。”宁汝姗对着他行礼谢道。   白星猛地一下避开,连连摆手,慌张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干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我听说之前也有人找过你。”   容祈开口问着。   白星摸摸脑袋,小声说道:“是啊,我都不认识,是几个番外人,我这些年承包了一些山上的山楂树,他们想来找我做生意。”   “不过我没同意,我虽然不习武但发现这些人身形高大,但脚步轻盈,有点像练武之人,所以我就借故把他们打发走了。”   “他们有问起秋嬷嬷吗?”   “那倒没有。”白星摸摸脑袋,“干娘平日住在侧院,从不出门,村中都以为她是亲娘,很少打扰,这些人估计也不知道,见我家中有人生病,我又无心做生意,很快就走了。”   “不过我后来好像误会他们了,他们一家一户走过去,确实收了不少山楂做生意。”白星不好意思地说着。   “嗯,过几日我会让一个拿着这个玉佩的人来带你们离开。”容祈点了点手,一个暗卫自树上翻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众人面前。   “这块玉佩拿着。”容祈接过那人怀中的玉佩,“这是阳玉,接你的人是阴玉,务必要合得上的,才能跟他离开。”   白星皱眉,不情愿:“一定要走吗。”   “先离开一阵子,时机到了,我会让人把你们带回来。”容祈解释着。   “可干娘身体已经不好了,不能来回奔波。”白星皱眉,有些抗拒地说着。   “我会派个大夫来照顾秋嬷嬷的。”容祈却是强硬说着,“今日我们来这里,你们已经不安全了。”   白星虽不知道这些事情,可他知道干娘的心,这些年来干娘一直心情不好,到现在忧虑成疾,年事已高,他一直有心却无力。   如今要来的人都来了,干娘也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好吧。”白星反复捏着手中的玉佩,无奈应下。   村外,冬青架着马车已经等了许久,马车后面放着几匡新鲜的山楂。   “怕有人起疑,特地买的。”上马车前,他解释着,“四处紧急,来不及找马车,只好先放在车内了,世子不要生气。”   这话是对着宁汝姗说着,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想要夫人帮忙求情。   容祈看着占据马车半壁的两筐山楂,眉心先皱起。   “挺好的,岁岁很爱吃糖葫芦,我这几日有空把这些都做果干零食了吧。”宁汝姗上马车时,笑脸盈盈地说着。   容祈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嗯了一声。   马车外的冬青咧嘴一笑,甩了甩鞭子,马车滴答答地走了起来。   现在的山楂不是最好的季节,但可能真的是相国寺风水造化好,这里的山楂一年两季,春季的山楂也是格外酸酸甜甜。   宁汝姗捧着大红色的山楂,细细闻着那种酸甜的滋味,一扫心中的沉闷之气。   “质量还真不错,世子想吃山楂糕吗,或者山楂粥,还是糖葫芦,这筐山楂应该可以放很久,天气也热起来了,也可以消消暑。”   容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的位置隔得不远,毕竟山楂霸道地直接占据了半个马车,两个人被迫坐在同一侧。   宁汝姗身上还是熟悉的梅花香,浅淡暗香,闻久了也觉得格外清香,让人心旷心怡。   “对了,那三封信是什么,给我看看。”宁汝姗扭头问着。   容祈拿出怀中的三张纸:“秋嬷嬷的记性真不错,不识字还能写下这么多。”   宁汝姗抿唇,无奈说着:“嬷嬷其实聪明得很,奈何当年家中穷,又是女孩子,父母就把她卖了,拱幼弟读书,幸好是最后到了宁家。”   “嬷嬷算数可好了,记性也好得很,这些字都是我以前呆在书房无聊的时候交给她的,你看,她到现在都还记着。”   宁汝姗怀念地摸着纸张上工整笔挺的字。   那双她儿时的时光,当年觉得窒息烦闷逼仄,可现在回头望去,却是最好不过的年纪了。   她的前面是一个个保护她的人,而不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将落在自己身上。   容祈看着她怀念的模样,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秋嬷嬷的爹娘为了儿子把她卖了,这个事情你可以接受吗。”   “自然不能。”宁汝姗低声说着,“我听说他那个弟弟不好好读书,打架斗殴,三十的时候就和人互殴,还失手打死了人,后来关进牢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秋嬷嬷多好啊,人又聪明性子又好,做事极果断,若是她能读书识字,日子肯定比现在过得还好。”宁汝姗有些失落地说着,“我听说前朝有女学,也有女官的,秋嬷嬷若是生活在那边,肯定比现在好。”   “那她就不再属于你。”容祈缓声说着,“你不害怕嘛。”   宁汝姗展眉一笑:“你应该问我开不开心,然后我告诉你,我开心坏了。”   “我为什么要害怕,要桎梏住她,一个人能往上走,为什么要因为这些莫名的东西把人束缚住,我以前不知道娘就是梅夫人的时候,看到一本周游记,有人就说若是梅夫人是男儿身,会走上他祖父,他爹的后路,可惜她是一个女人。”   她眉宇神光奕奕,说起往事,总是带着温柔笑来。   “结果我娘说,这人嘴里说着周游各地,看遍大山河流,可却不知这一路,他的头都是低着的,不抬头仰望星空,敬畏高山,不知世事俗物,人间艰辛,只知道拿着书里酸懒腐臭的话来对其余人指手画脚。”   宁汝姗至今还记得当日娘说出这话时的神情。   明明她一如既往,只是懒懒的倚靠在软塌上,眉眼低垂,嘴角讥笑,可当时宁汝姗却觉得娘其实是站在高处,站在她说的星空之下,高山之巅,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世人。   清醒高傲,风骨峭峻。   “狩猎的人用一张铺天盖地的囚笼困住老虎,却高高在上指责老虎可惜了,若是他们和老虎面对面站着,生死在谁手可还未知。”   宁汝姗笑说着:“我娘满院子的书哪本不是信手拈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她本就是最厉害的。秋嬷嬷也是,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可她却一字一字都记在心中。”   容祈眼波微动,最后缓缓低下头。   “怎么好端端与我说这些。”宁汝姗捏着纸张,敏锐问着。   容祈沉默片刻,这才笑说着:“不过是可惜,但梅夫人说得一定会实现的。”   宁汝姗点头,注意力放在那三张纸张,随口应下:“谁知道呢。”   “咦,给应天府的这份信最是简单。”她盯着右下角点着红点的纸张,“这三句话,最后一句是不是‘入临安保护宁汝姗’。”   这封信不少字都是缺竖少横的,但隐约可猜其笔画,但‘入临安’和‘宁汝姗’六个字,秋嬷嬷写的格外端正有力。   容祈接过那封信点点头。   “若是没猜错,应该是‘官家有异,计划提前,速入临安保护宁汝姗’。”容祈看着这几行字,简单猜测着,“梅夫人给三个人的信都不一样,说明她是知道这三个人在春晓中的作用,写信也是为了试探,自然也是因人而异。”   “宴家在整个计划中是领头地位,梅夫人与他们说计划提前,他们若不是奸细,自然会听信梅夫人的话,入临安保护你。”   宁汝姗点头:“所以他们当时这么快就入临安了,是接了信,立马就出发的。”   “嗯。”容祈点头。   他拿起右下角点着白点的那份信,这封信是寄往西和州的。   “……被毁……危急,……复杂,铁器送……四人联手,入临护韩……孤。”   “这封信字数最多,按理也是提供的消息最多的,但同样叫他们入临安保护我。”宁汝姗若有所思。   “泗州这封信信好奇怪,‘钱银……入临,已有眉目,……入临,五方回合,以商大事。’,为什么之前那边写着四方回合,这边却是五方。”   容祈拎着黄色那封信,蹙眉说着。   “而且没叫他保护你。”   宁汝姗盯着后面两张信,突然指着其中两处,惊讶还锁着:“西和州,铁器,泗州,银钱。”   “金州榷场,王锵是为了保护粮草,那你说西和州的目的是不是为了铁器,泗州为了囤积银钱。”   容祈神色一冽,严肃说着:“西和州处在三国边境,自来就是走私铁器战马最多的地方,泗州靠着海运,接连南北,早已控制了整个淮南东路的贸易。”   宁汝姗抬眸,惊讶说着:“你是兵马,金州粮草,西和州铁器战马,泗州银钱,打战无非就是需要这些东西。”   “整个春晓计划就是为了今后南北统一,可韩相为何如此笃定这个计划又能实施呢,毕竟官家……”   “嗯?宴家在这里做什么的,如果我和娘不过是韩相为了保护我们套上一次次大义,那宴家呢,只是一个控制的人吗?”   容祈慢里斯条地收了手中的信,眉眼低垂,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找到什么没和我讲?”宁汝姗突然探脑袋过来,低声问道。   “既然宴家不是奸细,那他们的事情不着急,我们现在是要找出西和州和泗州到底哪里出了变故。”容祈侧首,对着她微微一笑,眉目柔和,巍峨如玉。   宁汝姗一愣,下意识被他带走了思路,也跟着点点头:“你说得对,可今日都三月初一了,我见你还没动静,他们可有和你联系。”   容祈摇头。   “所以他们这才依旧没入临安。”宁汝姗失落说着。   容祈皱眉:“也许来了,但是避开了我们。”   车壁外,突然传来一个敲门声。   “袁令,你怎么了。”冬青惊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有急事寻世子。”袁令声音严肃。   “上马车。”容祈低声说着。   袁令一掀开帘子,先是看到那两筐山楂,下意识酸地龇了龇牙,随后又说道:“他们入临安了。”   宁汝姗脸色一喜。   “但不愿见面,只愿传信来往。”   袁令眉宇紧皱。   宁汝姗脸色失落。   “传信?如何传?”对于这样的条件,容祈并不意外,冷静问道。   袁令脸色古怪,小声说道:“朝夕小报。”   “嗯?”   “什么?”   宁汝姗和容祈异口同声地质问着。   “他们两人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看中了朝夕小报在临安小报中的地位,只愿借着这家书肆传信。”   容祈面露古怪之色。   “咦,朝夕小报确实还不错,在政事上一向有特色,且听说也不隶属于任何势力,他们选择这里也不奇怪。”宁汝姗思索片刻后点头说着。   袁令闻言,不由古怪地瞅了她一眼了。   “怎么了?”宁汝姗见状,惊讶问着。   袁令摸摸脑袋,只好低下头不说话。   容祈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朝夕小报是我办的。”   马车就在此刻压过一块石头,一个抖动,宁汝姗一个踉跄差点没坐稳。   “嗯?!”她瞪大眼睛。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你办的?”宁汝姗不可置信地说着,突然想起往事,脸上火辣辣的烫,“那你以前还叫我夸朝夕小报。”   那年她还在容府,意外发现朝夕小报却一直买不到,只好求了冬青,结果当时对她一直颇为冷漠的容祈,竟然开口问他如何看待朝夕小报。   她当时还绞尽脑汁地夸了好长一段话,现在想来,只觉得尴尬丢脸。   容祈只是抱着人,忍笑不说话。   “你这脸皮……”宁汝姗咬牙切齿地暗骂着,“好生不要脸。”   “嗯。”容祈把人扶稳,这才朗声问着冬青,“怎么停车了?”   “外族人和大燕人打起来了,把路堵住了。”冬青无奈说着。   “绕道走。”容祈吩咐着。   “嗯。”冬青张望了好一会,正准备绕小路离开,避开是非,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等等!等等!停车!” 第70章 西和   冬青停下动作, 往后看去,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张大夫。”   只见张春一身狼狈,浑身都是泥泞, 头发也散了大半, 脸上甚至还有两道血痕, 活脱脱逃难回来的模样。   他对着冬青连连招手,不耐说着:“带我回府,带我回府。”   “张叔,你怎么了?”宁汝姗掀开帘子, 探出脑袋, 看着马车下之人, 惊讶问道。   张叔没想到宁汝姗也在车里,爬上马车的脚步一顿,粗黑的眉毛紧紧夹着眉心, 古里古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去相国寺吗?”   “已经办好事情了, 张叔上来吧。”宁汝姗见他还是杵在原地, 不解说着, “怎么不上来。”   张春眉毛耸动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着:“你们怎么这么快啊。”   “什么?”宁汝姗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张春愤愤不平地说着,“上马车,先回去再说。”   宁汝姗见人上来了,这才放下帘子。   他掀开帘子, 先是看到两筐山楂,酸得龇了龇牙,随后看到一侧的袁令, 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袁令立马滚了出去。   宁汝姗见张春气呼呼地坐在山楂边上,递出帕子,担忧问道:“张叔去哪里来,怎么这么狼狈。”   张春捏着帕子,扭扭妮妮片刻后,这才低声说道:“那个梅园可真难进。”   角落里的容祈抬眸去看他。   “也不知道现在是谁的,到处都是士兵,而且机关还多,我迷路了好几次,结果靠都没靠近琉璃白玉飞虹塔。”他讪讪说着,长叹一口气,“这地方从内到外都难进。”   宁汝姗点头,安慰着:“梅园是富荣公主的,自然守卫……嗯?好像不是……”   她扭头去看容祈,眉头紧皱,带着一点惊疑之色,犹豫问道:“这梅园当年确实是富荣公主的吧。”   容祈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确实。”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对着张春安慰道:“那就没错了,皇家禁卫就是这样的……”   “现在是我的。”   容祈声音平静自然,好似嘴里说的话不过是今日的菜肴真好吃一样。   宁汝姗说道一半的话又被咽了进去。   “嗯?”她再一次扭头去看容祈,目光带着一丝愤怒。   ——怎么又骗人!   容祈好声好气地解释着:“梅园官家已经赏赐给我了,当年赛马会之后就赏给我了。”   “你……”   她气急:“你怎么又不早点说。”   “可我是与你说过的。”容祈眨眨眼,慢条斯理地反击着,“是你自己忘记了。”   “就在那日你闯了梅林时,我来救你,我就说过官家为了安抚众人会把梅园给我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无辜。   宁汝姗一愣,仔细想了片刻,这才隐约响起,好像却是有此事,心中不由一虚。   “真的给了啊。”她捏了捏手指,心虚问道。   “自然。”容祈点头。   “等等!”   张春在角落里出声,眉毛一扬,打量着面前两个人,最后落在容祈身上,怒目而视:“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自然不是。”容祈反驳着,“张大夫那日走得匆忙,我后来让袁令去找你,却发现您已经走了。”   张春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的罪都白受了,不由迁怒骂着:“就不会派人来找我。”   “可我不知道您去哪了啊。”容祈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态度和气自然,说话不急不缓,“而且我让人在梅园等着了,可一直没等到你。”   从跑马场□□溜进去的张春也开始心虚。   “算了,我没找到秋嬷嬷,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最后叹气,捏着帕子,无奈说着。   宁汝姗摸摸鼻子,小声说道:“我见到秋嬷嬷了。”   正在擦脸的张春动作一怔,眉心皱起,先是看了一眼宁汝姗,嘴角动了动,咽下到嘴边的话,最后瞪着容祈,嘴巴一张,正打算发邪火骂人,却被宁汝姗中途截开。   “是我找的秋嬷嬷,和世子没关系的。”   她软软解释着,细心地给张叔擦着手上的淤泥,动作温柔,就像一把子春风微微飘过,瞬间吹散满腔怒气。   张春低头,瞪她,好一会儿这才扭头去看外面。   “说说都知道了什么。”他梗着脖子问道。   宁汝姗看了容祈一眼,容祈这才慢条斯理地把事情都讲了一遍。   “咦,所以目标果然在西和州和泗州身上。”张春摸了摸下巴,“我之前和王锵也是这样猜测的。”   “为何?”宁汝姗问道。   “直觉吧,小兔子的直觉一向准得很。”张春喃喃自语,“泗州榷场当年消失的太过突然,西和州又是外族人。”   “外族人?”宁汝姗惊讶说着。   “是的,其实我第一个知道榷场人选的,是西和州的红楼主人。”张春皱眉,“当年韩铮救了一个五六岁的外族狼崽子,说是什么部儿王族的王子。”   “部儿王族?”容祈皱眉,“当年被大魏入侵后开城投降,但皇族被悉数屠尽的部儿。”   “应该是吧,我就是偶尔知道的,不太懂,但那个小孩身上有一只狼头,我年轻时也曾去过部儿部落,这图腾是王族特有。”   “那小孩身受重伤,好不容易被我救活之后,结果一心想要复国,但一直被韩铮安抚下来养在西和州。”   “为何不养在身边?”宁汝姗问。   “养一头狼在身边做什么。”张春呲笑一声,“那小孩可不是什么好人,又凶又横,自己要留在西和州,收留残部的,我也不知道韩铮怎么就同意了。”   “那怎么会让他做红楼主人。”容祈问着。   张春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小狼崽子自己要求的,说是为了还救命之恩,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真假。”   “听说部儿部落最是重情义。”   “所以就把榷场搞成这副样子。”   张春斜了一眼容祈,呲笑一声:“西和州是三个榷场中第一个不受控制的地方,那小崽子根本就是一匹狼,我就怀疑他是借着韩铮的名义为了复国。”   “他手上的铁器马匹的账本一直不曾对外公开过,王锵也曾去信,但一直渺无音讯,泗州还要每年存到来往钱庄,虽然钱不多,但至少还能进账,但西和州就一直隐身,这些年做的事情更是出格。”   “那张叔怀疑是他?”宁汝姗问着。   张春皱眉,突然看了一眼宁汝姗,握紧手中的山楂:“泗州阮家和金州王家一样,都深受韩铮大恩,是春晓计划中的一部分,也是你的影子计划中的一部分。”   宁汝姗一愣。   “相比较王家是武将出身,在战场被韩铮救下后,这才一心一意为你。”   “阮家则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当年大燕南逃没逃出长安,家族死伤过半,是当时的阮家族长去信给韩铮,韩铮亲自去救剩下的几个人,才让阮家没全军覆没。”   “两家都是因此才效忠韩铮的,这样相比较,我肯定还是相信阮家一点。”   张春犹豫片刻后,慢慢吞吞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虽不该怀疑当年韩铮的决定,但当时西和州交给那个小狼崽子,我便觉得不妥。”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容祈听完张春的话,脸上若有所思。   “吁!”   “你是谁!”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坐在车辕上的袁令大声呵斥着。   “不好意思,走错了。”马车外传来一个大燕官话别扭的声音。   张春随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突然一愣,大喊道:“抓住他!”   冬青手比脑子快,手中的鞭子立马飞了出去,如蟒蛇飞奔而来,凌厉快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锐利长响,刺耳犀利。   袁令手中长剑出鞘,如寒似冰,气势冷峻。   再见那个原本一直唯唯诺诺的外邦人身形就地一打滚,像是早有准备,身上长袍一挥,顺势避开冬青凌厉的攻击。   他也不愿过多纠缠,站在小巷入口,看了一眼马车,最后沿着小巷直接消失在众人眼前。   “怎么了,你认识?”宁汝姗惊讶问着。   “西和州那群王八蛋,就是他们,不然好端端跟着我们做什么!”   张春大怒,掀开帘子,直接跳下马车:“我不会认错的,那个人就是当年抱着小狼崽子逃出来的侍卫,当年还想偷摸摸杀我,被我制住了,要不是韩铮出面,我早就把他们主仆两人都送走了,”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愤愤不平地怒骂着:“我就知道小狼崽子就是养不熟的,当年韩铮费尽心机救了他们,结果韩铮出事的时候,还见死不救,甚至还违背约定,和西部众部落交往过密。”   容祈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神色凝重:“他是怎么出现的。”   袁令见冬青回来后,这才收了剑,皱眉说道。   “就是突然拦在我们马车前,因为西湖香市,相国寺虽不是全部对外开放,但还是比以往热闹,也吸引了不少外族人,巡城司这一月已经抓了十八起闹事的人,我刚才以为又是来抢钱的,可他一开口就觉得不对劲。”   “说起来,不知道为何,相国寺这些年来来了特别多的外族人。”冬青随口抱怨着,“现在沿街店铺到处都是胡人或者外族开的,而且总是和大燕人闹出事情,若不是这次香市,相国寺已经闭寺很久了。”   “那倒是。”宁汝姗也是皱眉,“我记得相国寺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虽有外人,但不想现在一样,一半的外族人,我今日一见也觉得颇为新奇。”   冬青继续驾车,袁令则抱剑,目光警惕地看着小巷,嘴里随口附和着。   “确实,好像是因为这里先是开了一家稀奇的珠宝店,听说是西边来的外族人开的,买的是香料毛毯和稀奇的宝石珠玉,久而久之,大部分来临安的外族人也都定居在这里了,相互照应。”   “西边的外族人。”容祈突然开口说道,“去查一下具体什么时候开的这家店?”   宁汝姗扭头去看他。   “你不知,如今西边的贸易大都掌握在西和州手中。”容祈沉声说着,“西和州的榷场和金州避世不同,现在已经庞大到不能忽视,这里突然涌进大量外族人难免不让人多想。”   “这里关着宁夫人,甚至还藏着秋嬷嬷,相国寺还是皇家寺庙,从这里快马加鞭到梅园,不到半个时辰。”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宁汝姗脸色凝重。   “若是那家店三年前就出现了,那么西和州榷场的人其实早已来到临安,只是一直畏畏缩缩,不肯出面,但到现在也不愿离开。”   “那我们现在要去把秋嬷嬷接回来吗?”宁汝姗担忧问着,“若他们真的是内奸,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秋嬷嬷。”   “他今日贸然出现拦车是为什么?”容祈若有所思地开口问着。   “他们今日是不是来见你的。”一直沉默的张春开口,侧首去看宁汝姗,“刚才只有你探头出来喊我。”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陷入沉默。   “所以他看到马车上还有一个你,这才不愿恋战直接跑了。”宁汝姗这才理顺刚才的古怪之处。   “他为什么找我?”宁汝姗皱眉,惊讶说着,“我回临安也不短了,若是想寻我也有的是机会,何必当街拦我。”   “因为我们来到了相国寺。”容祈思索片刻后,低声说着,“西和州知道的消息一定比我们要多,他不主动与你说,但只要你触碰到这里,这才主动寻你。”   “呲,这么一说确实像小狼崽子会做的事情,心比天高。”张春呲笑一声,“亡国之子,还以为自己还是部儿部落的王族呐。”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宁汝姗发愁,明明所有事情只缩减到两个人身上,却意外觉得更加棘手。   “既然他们定了用春秋小报相互传递消息,我们就从那里为突破口。”容祈冷淡说着,“泗州如今也躲在黑暗中,我们不如借着这个巧合,转明为暗,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西和州既然暴露了,还会来找我吗?”宁汝姗突然担忧说道,“若是不怀好意,不如我把岁岁先寄放到宴家吧。”   “不如我先送回云雾山。”张春也跟着出谋划策。   一侧的容祈闻言心中一跳,抬眸正直又认真地劝着:“这事也不知道何时了结,岁岁还这么小,放在宴家不如让她和慕卿住一起。”   宁汝姗也觉得有些道理,不由点头,一时间有些发愁。   “现在西和州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你现在也不太安全。”容祈转似无意地说着,“不如搬回容家。”   他说话态度极为正直好意,站在宁汝姗的角度,循循善诱,温柔相劝。   “容家现在的护卫都是安定军出声,一盏茶一斑人,保护严密,岁岁寄居在宴家,或者送回云雾山,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你难道舍得吗?” 第71章 面具   夕阳西下, 容家两间相连的小院都被笼罩在昏黄的日光中。   宁汝姗一夜未睡,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只好坐在书桌前, 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面具。   面具线条浓稠, 笔触细腻, 额头上撒着金粉,富贵华丽,诡谲怪诞。   面具上鬼王的线条格外绵长繁杂,层层叠加, 在日光下有时随意看了一眼, 常会让人心惊胆战。   她右手边是十来本整整齐齐堆放着的书籍, 其中一本关于鬼神面具的册子被翻开着,随意放在一处,左手边则是临摹出来的面具线条图文。   她画的极为细致, 连着边缘的图案都事无巨细地画了出来。   这图案描绘偏南方蜀地阴森恐怖的华丽风格,金州借着水运, 也算靠近蜀地。   这图案花纹, 质地款式分明就是蜀地傩戏面具, 华丽重叠,笔锋一道叠着一道,粗细交错,红黄黑金四色奔腾。   这样近乎完美的面具,连着宁汝姗也看不出奇怪之处。   “还是要三个面具连在一起才可以。”宁汝姗把面具来回翻看着,百思不得其解。   这面具分量不轻, 拿在手上格外沉甸甸,面具背面也不曾有过夹层阴字,看上去不过是比市面上的傩戏金贵华丽一点。   “这面具好重。”宁汝姗喃喃自语。   “荡高点, 哈哈哈哈,再高一点。”窗外,传来宁岁岁的尖叫声。   宁汝姗放下面具朝外看去,就看到宁岁岁拉着一个新来的丫鬟给自己和邹慕卿荡秋千。   屋外的千秋被藤蔓缠绕着,郁郁葱葱,偶有小花娇嫩地点缀两侧,整架千秋格外好看。   宁岁岁和邹慕卿两个人坐在一个秋千上,又笑又叫,瞬间打破小院的沉寂。   要说宁汝姗搬回容家的事情,宁岁岁是最高兴的,相比较整天穿过那条新搭的游廊,再走过大大的花园才能找到邹慕卿和容叔叔,现在一觉醒来可以直接看到邹姐姐更让她开心。   两人整天黏在一起,连带着邹慕卿的课业好几次没有完成,被容祈训了一顿。   奈尔小孩记吃不记打,没两天又开始满府乱跑了   小孩艳丽的裙摆在暮春三月的微风中一闪而过,欢声笑语,天真稚气。   “要是玩累了,岁岁回来练字,慕卿要记得写功课。”宁汝姗特意推大窗户叮嘱了一句,“笔墨就在书桌上。”   “知道了,会盯着的。”守在边上的扶玉眨眨眼,眼睛亮晶晶地开心说着,“对了,小姑娘打算在这口瓦缸里种睡莲,可以吗?”   扶玉指了指一侧放水的铜缸:“之前的鱼被娇娇捞来吃了,一直没补上,小姑娘突发奇想想要种碗莲,再养两条小鱼。”   “都可以。”宁汝姗点头,目光扫了一眼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   花田里的花在角落里开出绚烂的位置,狭促拥挤的角落顿时灿烂起来,葡萄藤倒是郁郁葱葱,翠色动人,整座院子被人精心养护着着,带着不曾被岁月侵扰的痕迹,干净平整,毫无划痕。   她走的时候,这里的一切才刚刚布置出来,目之所及之处都是奄奄一息的生命力,虽挣扎着企图存活下去,可谁也说不准它们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现在三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是生机勃勃,苍翠嫩绿,带着昂扬向上的力量。   在欢快的笑声中,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宁汝姗的视线不由看向那扇被打通的石门处。   容祈冷如霜的侧脸在拱门前一闪而过。   “世子。”宁汝姗出了房门。   正在说话的冬青手中捧着半人高的信件,闻声一顿,抬头看到宁汝姗笑着喊了一声:“夫人。”   “东西到了,要来看吗?”容祈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柔声问道。   宁汝姗连连点头。   容祈的书房一如既往地冷淡沉默,没有一丝颜色,正中的旧国地图庞大显眼,那条大红色横穿东西的分割线成了这间屋内唯一亮眼的颜色。   他一在书桌前坐下就再也没空抬起头来。   宁汝姗坐在靠窗一侧的塌上,这是容祈屋内唯一的变化,新添的家具在日光下漆面精致明亮,颇为崭新。   “这个弥勒榻好生精巧。”宁汝姗也是第一次见到,盯着一处的花纹忍不住夸道。   一直垂头看折子的容祈嘴角微微勾起。   冬青立马见缝插针地介绍着:“夫人瞧瞧,要是下棋可以把矮几支起来,不下棋就放下,小憩一会也完全没问题,这里还有暗格,配套的矮几也可以放些糕点茶水。”   冬青兴致勃勃地亲自给她示范了一遍,眼睛亮晶晶的:“这么样!还不错吧。”   “嗯,很好,冬青挑选的东西很用心。”宁汝姗顺手夸道。   冬青却是脸色大变,连连摆手,指了指后面的位置,挤眉弄眼:“不是我不是我,是世子!”   “世子亲自挑的!”他着重咬重中间两个字。   宁汝姗看他对自己龇牙咧嘴的模样,不由失笑,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容祈,认真夸道:“那世子真是好眼光。”   容祈捏着笔不说话,假装无事发生,波澜不惊地说着:“原先的棋桌不好看。”   “原先的是单人的,现在是双人的呢。”冬青特意补充说着。   “嗯,挺好的。”宁汝姗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坐在一侧,开始拿着矮几上的信看着,“春秋小报的投稿还真多。”   “当然,如今是临安第一大报了!”冬青得意说着。   春秋小报在五年前在临安异军突起,以其毒辣犀利的风格一致备受争议,最后甚至还受到了曹忠的围剿,转入地下,在黑市里发行。   幸好在三年前随着容祈的一鸣惊人,开始悄悄死灰复燃,如今已经一力压倒临安各大小报,几乎成了读书人人人都会看的报纸。   这么多人推崇它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创办小报的乃是青山学院的一名大儒,其政治立场中立,不攀附权贵党派,态度甚至堪称死板固执,油泼不进,只以是非论天下,不以亲疏辨对错。   小报甚至还发生过昨日还大肆褒奖的人,今日就被人批得狗血淋头,恨不得羞愤自尽。   春秋小报扉页上有一名言,得老夫子亲自提写,随着小报的流传而名声大噪。   ——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   榷场两位主人选了这里作为传信交流的话,想必是看中小报有一个奇怪的投稿方式。   可以选择匿名投稿。   不论何人只要把想要投的稿件放入春秋小报设立的几个站点中,但这种的稿件若是被收录了往往是没有稿费的。   这样奇怪的模式导致这类的稿件不多,但一旦出现了,一定是针砭时弊,匕首投枪的时评,往往都是毒辣犀利,有着石破天惊之语。   冬青看着叠起来有半人高的投稿,不由愁眉苦脸。   “这几日,朝堂大事一件都不曾下决断,再加上政事堂推行新政,骂的人不少,尤其是宴同知还打算在太子监开设前朝废止的女学,如今民间已经闹得厉害,别说匿名的稿件,其他途径的稿件比着平日都多了至少三倍。”   “宴同知要重开女学?”宁汝姗惊讶问着。   “嗯,不仅如此,还打算设立女医馆。”冬青把稿件放在宁汝姗的矮几前,“宴同知好生强硬,一力施压,几乎不给曹忠等人的反驳的机会。”   “哦,也不对,曹忠最近的注意力都在世子这边。”冬青斜了一眼另一边的容祈,小心翼翼说着。   “是庐州的将领还没选好吗?”宁汝姗拆开一份信,不解问着,“不是说颍州已经陈兵多日了,半月前的事情还没定下吗?”   “曹忠推了兵部的人,政事堂则认为从庐州副将中直接提拔出一人。”容祈疲倦地声音在案桌前响起。   “枢密院的事情,怎么还让政事堂插手了。”   大燕施行两院制,政事堂管文,枢密院行武,就像曹忠在政事堂也有自己人,宴清也在枢密院安插进容祈。   两院相互制约,却又维持一种诡异的平静。   “因为兵部那位推荐的曹兵被人被抓住贪污的辫子,但弹劾的折子被政事堂扣下了。”   “那听上去跟你也什么关系。”宁汝姗随口问道。   冬青咳嗽一声。   宁汝姗不解地抬头看他,冬青朝着容祈努了努嘴。   她顺势望去,只看着容祈捧着折子,黑着脸说道:“我也觉得此事按理和我事情不大,我原本已经压下曹忠的折子,结果宴清还把事情故意给我闹大,还故意闹到曹忠面前,重重打他脸。”   “政事堂想要顺利推行新政,让我和曹忠内耗在枢密院中,所以才一直拖延此事。”他不悦说着。   宁汝姗叹了一声:“那现在不是两边都僵持着。”   “嗯。政事堂也有曹忠的人,一直不愿推行新政,之前土改就是这样被消磨掉的,但那次确实操之过急,宴清不会放弃后续的事情的。”   容祈提笔,犹豫了片刻这才在折子上写了签注。   “曹忠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只怕他另有手段。”宁汝姗看了这么多年的小报,也算略有了解曹忠的为人。   “只怕他来阴的。”容祈赞同说着,对着冬青仔细说道,“府中这几日的安全一定要看好了。”   “是!”   “咦,世子今日怎么在家办公。”   宁汝姗手边一边拆着信封,手边已经堆了一堆,却都不是自己要的,不由皱了皱眉,一边随口问道。   容祈抬眸,扫了她一眼,随后冠冕堂皇地说着:“枢密院乌烟瘴气,在哪办公都一样。”   宁汝姗不疑有他,哦了一声。   冬青顿时颇为无语,站在角落里强忍着没有拆穿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的冲动。   ——明明是听说今日夫人要来看春秋小报的投稿,特意把折子搬回家的。   “确定他们是用这个方式联系的?”宁汝姗手边已经拆了不少信,皱眉说着,“还是今日也没来,不过没想到重开女学的影响这么大啊,连着边境将军都没定出来这样的大事都挡不住他们的批判。”   “若是光明正大投递虽然也没有问题,但出现一次暴露一次暗桩,远没有这个来的隐秘。”容祈忙里抽空说着,“若是今日也没有,那便是他们都还没动手。”   “那我们到时候如何传信给他们,他们又不能翻看这些东西。”宁汝姗好奇问着。   容祈突然抬首,愣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你说得对。”   “他们不知道春秋小报是我们的,那我们能看到的途径就是小报刊登的内容,那他们怎么确保小报一定刊登他们,那我们是不是也是要投稿才能回复他们的消息?”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皆苦笑一声。   “忘记这事了。”   他们下意识已经把春秋小报放在自己手中,却忘记了在别人看来春秋小报是一个中立立场,内部流程在临安自成一派,无人能窥探。   “那怎么办?”宁汝姗捏着手中的轻飘飘的信,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啊!”一直不说话的冬青突然出声说道,“说起来欧阳先生这几日要开办了一个栏目,名为‘千里’。”   “只要你花十五两到三十两开设一个题目,可以隐蔽可以开放。”   “开放的辩题,只要你每次花一文钱就能对这个题目发表看法,这答案会由小报报童亲自送到所有参与人手中,一个题目限设十人,若是十人都同意,便可以占用小报的一个版面,把所有的书信争论都刊登出来,以供他人观看讨论。”   “至于隐蔽的,那就是小报提供一个地方,我们各自凭借条子派人来取便是,只认条子不认人,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   冬青皱眉:“可这个设想昨日才刚刚通过三位先生的决议,三日后才能对外公布,而且不知道效果如何,只开放了临安报社,且辩题位置目前只有五个。”   宁汝姗听得叹为观止:“好生厉害的设想啊。”   “这还是世子要求办的呢,说要开辟一个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的栏目,只是被三位先生先行设想成这样的试点模式,若是运行不错,后期将开设得更大,类似于开堂辩论,后续还会有大家坐堂。”冬青解释着。   “去查查还有谁知道这个设想。”容祈皱眉说着。   还没露出风声的消息,却被人提早得知,只能说明春秋小报中有内鬼。   “是。”冬青应下。   宁汝姗把其余的信归拢好,整整齐齐放好,叹了一口气:“那就等三日后了。”   “这事等他们才能行,我们急不得,王锵的面具可有研究出什么。”容祈问道。   宁汝姗摇头:“我仔细看了,不过是普通面具,等世子不忙了,我再带给世子看看。”   就在此时,隔壁院子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隐约还听到一点哭声。   宁汝姗噌得一下站起来:“是扶玉的哭声。”   冬青按剑朝外看去,只看到几个丫鬟跑上跑下。一脸着急。   “岁岁掉水了!”他耳尖,听到几句只言片语,脸色大变。   容祈脸色微变,一把放下笔站了起来,严肃说着:“院中又没有池塘,怎么掉水里了。”   “去找程大夫。”   “准备衣服。”   小院里早已乱成一片,宁岁岁被捞出来的时候喝了一不少水,神志也模糊了,奄奄一息地躺着,扶玉叫了半天也叫不醒。   “大夫呢。”   “岁岁!”宁汝姗双腿发软,被一侧的容祈牢牢扶着。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角落的邹慕卿在一众慌乱之中出声:“小程大夫教过我如何救治溺水的人。”   她捏着手,让自己镇定下来,指挥着人,把宁岁岁放平在地上,用力地拍打着她的胸口,让她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   吐了好一会,宁岁岁这才缓缓睁开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抱着邹慕卿哭了起来,这一哭,连带着邹慕卿也跟着哭了起来。   宁岁岁手里抓着那个脏兮兮的,只剩下半个的鬼王面具,两个小孩哭得撕心裂肺。   宁汝姗脸色苍白,见人安然无恙,这才理了理急速跳动的心,把人抱回自己怀中安抚着,抹了一把她雪白冰冷的小脸。   “怎么会掉水缸里。”容祈冷静问着。   “岁岁荡好千秋就去屋内练字,后来看到桌子上的面具说是什么‘王叔叔的面具’,便爬上凳子去拿,谁知道面具搭在桌子上的砚台上,岁岁不小心碰倒了,就全都洒在桌子上,连着书和面具都弄脏了。”   邹慕卿摸了摸眼泪,小声说着,即使她也被吓得不轻,但说话还是颇有条理。   “岁岁说要自己去大缸边上洗,然后就抱着面具去洗,我和扶玉姐姐在收拾屋内的东西,谁知道没多久就听到有奇怪的咚咚声。”   “我以为是岁岁叫我,就出来看看,一出来就看到水缸边上小凳子上没有人,脸盆里也没有水。”   她打了个寒颤:“扶玉姐姐在脸盆里打了水让岁岁坐在边上洗的,岁岁怎么会掉到水缸里呢。”   因为每年夏天都会因为干燥失火有失火的经历,所以每个院子都放了两口放满水的大缸。   现在虽然还在暮春,许多不曾住人的院子还不曾蓄水,但宁汝姗院中的大缸原先一直养着鱼,后来宁岁岁又一直说要种莲花,所以水缸里都是满满的水。   这样深的水缸即使是邹慕卿这样的年纪也只能露出肩膀来,对四岁的宁岁岁而言便是灭顶之高。   若不是宁岁岁用面具敲水缸,邹慕卿又警觉地出来找她,不然谁也发现不了在水缸中挣扎的宁岁岁。   她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心口疼得厉害。   宁岁岁哭得直打嗝,浑身颤抖,小手抱着宁汝姗的脖子,手指上勾着半个破了的面具都吓得忘记松手。   邹慕卿看着院中紧张的气氛,小脸雪白,有些无措地站着。   “我给岁岁换衣服去。”宁汝姗摸着她湿漉漉的衣裙,低声说着。   宁岁岁满脸恐惧,整张脸都埋在宁汝姗的脖颈间。   “嗯。”容祈伸手,重重摸了摸宁岁岁湿哒哒的头发,“小心着凉了。”   “嗝……岁岁……嗝……推下去的……”宁岁岁一边打着嗝,一边抽哒哒地说着,“嗝……踩凳子上,嗝……掉的……嗝……”   闻言,宁汝姗脸色大变。   她原本以为只是岁岁贪玩,自己踩凳子上这才不小心摔下去的。   “今日院中伺候和守门的人都有谁。”容祈声音冰冷,带着煞气,“一个也不许离开。”   冬青神色大变,握剑的手收紧。   府中的人和巡防都是他一力负责的。   “今日府中的人都是原先伺候的人。”同样一身湿漉漉的扶玉惊慌说着。   “去查。”容祈看着宁岁岁凄惨狼狈的模样,厉声说道,“看来府中也要整顿一二了。”   “全都带下去。”冬青狠声说着。   小院一共加上扶玉一共七名丫鬟,门口两个守门的士兵,他除了扶玉,把其他人直接全都带走了。   宁岁岁哭得声音都哑了,这才缓缓停下来,换好衣服后也抱着宁汝姗不松手,邹慕卿跟在后面捧着糕点和糖果,心疼地哄着。   宁汝姗摸着她额头上的红肿,一脸心疼。   “疼吗?”   “疼。”宁岁岁嘴里塞着糖,可怜兮兮地说着,手中还握着那张一分为二的面具,有些自责,“王叔叔的面具坏了。”   她嘴巴一瘪,又要哭了。   宁汝姗叹气,接过她的面具:“没事的,我让人修起来。”   容祈站在屏风后,见人转了出来,看着宁岁岁红肿的伤口,眉心皱起:“要不要让张大夫来看看。”   “张叔不知道哪里去了。”   “老程大夫在门口等着,可要看看。”   宁汝姗摇头:“其他地方没伤着,就额头应该是不小心磕到了,我已经上过药了。”   小孩子一向不经吓,她更担心宁岁岁晚上会惊厥发烧。   宁岁岁难得没有精气神地趴在宁汝姗怀中,连着吃糖都兴致不高,神色萎靡,可见确实受到不少惊吓。   “我可以抱抱她吗?”容祈看着宁汝姗,认真问道。   宁汝姗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看宁岁岁。   宁岁岁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小眉头皱起,看着容祈,犹豫了好一会说道:“可以抱一会会。”   她怯生生地朝着他伸出手来。   容祈盯着那双手,伸手,直到把人抱在怀中,这才缓缓收紧。   四岁的宁岁岁比一般的小孩要小要矮,身子软软的,带着一点小孩特有的滚烫温度。   她的头发还未完全干,还有一点湿漉漉的水汽,无孔不入的落满他的鼻息,带着一点冰冷,但此刻乖乖依偎在怀中时绵软得如一团雪白的棉花。   当他看到宁岁岁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时,只觉得脊背发凉,感受到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害怕。   一团棉花遇了水就散了。   “没事的,岁岁不怕的。”宁岁岁见他紧紧抱着自己,以为他也害怕,便故作大人模样地拍着他的肩膀,沙哑地说道,“岁岁下次要去学洑水。”   “这样岁岁就可以自己爬出来了。”她咽了咽口水,故意大声说着。   “嗯。”容祈低声应着。   “叔叔不要怕。”宁岁岁蹭了蹭他的脸,乖巧安慰着。   “嗯。”容祈缓缓吐出一口气。   “岁岁想要娘抱抱,岁岁想要娘了。”宁岁岁见他抱得还是很不舒服,不由扭头去看宁汝姗,皱眉小声说着。   “我来吧,世子不如先去处理事情。”宁汝姗伸手去接宁岁岁,嘴角紧抿,难得露出一丝怒气。   “咦,这里的水怎么红了。”门外,顶替了冬青的袁令惊讶说着,犹豫片刻,伸手在水缸底下掏出半张破了的面具。   “咦?这个面具的图案是不是变了?”   袁令惊讶说着。   宁汝姗抱着宁岁岁扭头去看,突然一愣。   那个面具原本线条极多,粗细大小各有不同,凌乱而富有美感,可现在这个面具上的线条有几条莫名消失了。   “有东西。”袁令仔细看着,突然伸手在断裂的细缝中扣出小半张牛皮纸来。   面具设计得极为精巧,中间竟然还有一个薄如蝉翼的夹层,里面布满透明的白胶,如今碎成两半,又遇水浸泡了不短的时间,里面的胶质才慢慢溶解,露出里面隐藏的一张牛皮纸。   “好像是一张四分之一的地图。”容祈皱眉说着。   这张牛皮纸四四方方,按理只是大地图上的一角,上面到处都是弯曲的线条和奇怪的标志,颇像舆图。   “这不是画嘛?”站在容祈对面的宁汝姗倒看着这张牛皮纸,惊讶说着。   “画?”容祈皱眉。   “是画呢,和娘的玉佩上的花纹好像啊。”宁岁岁一边紧紧抱着娘的脖颈,一边好奇的伸长脖子探望着,突然出声说道,“诺,这样,这样,这样连起来不就有点像娘身上那块玉佩上的花纹啊。”   她伸出小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那剩下线条是啥啊。”   她皱眉,认真想着。   容祈一愣,低头去看宁汝姗腰间的墨玉。   那玉佩已经完全看不出破碎的痕迹,花纹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宁汝姗伸手抽出自己腰间的玉佩,盯着花纹,突然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   “这块玉佩是王锵给我修复的。”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娘摔玉佩给别人是因为玉佩里面确实没有东西。”   “因为东西一直在玉佩表面。”容祈大为震惊,紧跟着说着。   他突然惊叹于梅夫人的大胆和剑走偏锋。   这一摔,确实让宁汝姗多了三年的安定日子,却有丝毫没有破坏韩相的计划。   因为玉佩碎了便碎了,但精巧的匠人修复起来却不会损耗表面的图案。   “王锵一直跟我说玉佩上的花纹是王家父亲自己翻阅千山万水才寻到的图案,无人知道,也许他当时一直想告诉我,这个玉佩上的花纹很重要。”   “我娘一定是相信王家会来救我,也相信王锵会明白她的意思,玉碎则瓦不再,所以王锵也一直不曾与我讲这个玉佩上的含义。”   “这个图案到底什么?”宁汝姗低声说着,“是不是也要拿到最后两个面具。”   容祈接过她的玉佩,仔细看着上面的花纹,然后盯着那张牛皮纸地图。   “若是撇开相同的笔画,也就是岁岁画的那几个地方。”   容祈脑海中两张复杂,毫无头绪的图片被融合在一起,去掉钟灵和花瓶相同重合的勾勒,剩下里面的图案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好像是金州的地图。”   他自小牢记大燕各州全部地图,甚至闭着眼也没画出来,半分也错不了。   这一看,便看出一点端倪,皱眉,缓缓说着。   “金州!”宁汝姗念了一下。   “你说王锵知道面具里面有东西吗?”她神色不明,缓缓问道。   “应该是知道的,他叫我一定要保护他的面具。”   她不等容祈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说着。   “这是当年韩相亲自送给三位榷场主的面具,一定是交代了什么,才会让王锵一直保护着这个面具。”   容祈眉心紧皱,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年头。   “梅夫人当年是已经知道有人叛变,所以才给她怀疑的三个人送出三封信,看谁未来临安,可当时她已经不在了,秋嬷嬷哪里知道这些事情,那她如何得知到底是谁来了?”   “光明正大如宴清,秋嬷嬷自然知道,但偷偷摸摸如西和州,若不是我们之前无意得知,恐怕现在也是谁也不知道,更别说一个诡异莫测的泗州,哪怕是梅夫人也不一定能全都知晓。”   “那她为何还要特意交代你保护好三个面具,这句话说得奇怪又不合理。”   容祈缓缓问着,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声音不由放轻,唯恐惊动他人一般。   “但,若是面具才是验证三人真伪的办法呢。” 第72章 去信   “查清了。”   暮春的晚风带来一丝散之不尽的血腥味, 冬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暗中低沉飘忽。   容祈坐在书桌前,抬眸去看冬青。   “曹忠想让世子在朝堂上分心,收买了夫人身边的丫鬟小杏。”   “小杏是家生子, 母亲原是府中负责采买的张嬷嬷, 父亲是云庄别院管家, 半年前看上了一个书生,那书生才疏志高,意外一次赌博被骗了一百两白银,小杏为了替他还债便和曹府中一位卫姓管家联系上了。”   容祈眉眼微微敛起, 严肃而沉默, 漆黑的瞳孔映着微弱的光, 便如大猫一样,在黑暗中安静地蛰伏。   “那卫管家说她只要在容家闹出事情,越大越好, 若是能让曹忠满意,甚至可以再多给一百两银子。”   冬青咬牙说着, 书房内的血腥味逐渐弥漫开, 半开的窗户来不及吹散这股作呕的味道, 地面上似乎总有水滴滴落的声音,一滴接着一滴,缓慢而沉重,听的人浑身紧绷。   “小杏当日见岁岁踩着凳子趴在水缸上,又见扶玉和邹娘子在屋内收拾东西,这才心生歹念。”   “之前府中闹出一点动静, 属下将计就计,让小杏出面去找那个卫管家,现在已经把人关起来关在暗牢里。”   “那个书生?”   “袁令已经亲自带人去抓了。”   容祈在黑暗中冷笑一声:“曹忠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还是这么阴狠下作,牵扯无辜。”   冬青按剑站在黑暗中,逆着院门口摇曳烛光的微不足道光照下,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   “那件事情我本打算解决完韩相的事情再行发难,但现在看来对曹忠太多宽宥,便让他蹬鼻子上脸,而且也该让曹忠付出代价,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冬青抬眸去看,嘴角紧抿,握剑的手微微用力,被细线络缠绕的剑穗发出吱哑难听的咯吱声。   “你明日亲自带着我的帖子去宴家,拜访大长公主。”容祈低声说着。   “如何说?”   “水家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是!”   冬青双眼通红,狠狠应下。   “院子里的人都查过了吗?”容祈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两院连接处的一盏壁灯上。   灯火摇曳,荡开一点微弱却明亮的光泽。   “为避免白日之事,只留下扶玉、玉兰和玉云,其余人全都换了,巡逻卫队也成了四班倒,容叔眼下已经禁止府中下人随意交流以及外出。”   “岁岁睡了吗?”容祈看着拱门处有人一闪而过的扶玉,蹙眉问道。   “亥时未到就起了烧,幸好被夫人及时发现,特意去请了程老大夫,亥时三刻时喝了药之后就睡下了。”   冬青说得仔细:“刚才应该是扶玉去倒药了,程老大夫怕岁岁再做噩梦,特意点了安眠的熏香,嘱咐只能点一个时辰,时间到了就拿出去扔了。”   “嗯,慕卿呢。”   “晚上也跟着睡在夫人院中,属下也已经把邹娘子身边所有丫鬟侍卫都筛了一遍,有三个心思不对,一个和外面的人有了收尾,全都换了。”   容祈坐在圈椅上,好一会儿也没有动静。   “怎么没去请小程大夫,反而把程老大夫请来了。”他突然开口问着。   冬青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大概是担心岁岁吧,夫人特意寻的程老大夫。”   容祈手指顺着书桌边缘简单绵长的团课花纹缓缓划过。   “张春之前说过一句话。”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眼低垂,黑暗中只能看到那簇睫羽微微颤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冬青眼睛微微睁大。   “扶玉当年受伤的马厩。”容祈蹙眉说着,“当时我并不在意所以并未深查,可岁岁出事后却忍不住想起这事。”   “这个马厩虽然已经荒废,但若是要去厨房和南侧门,便是必经之所,不论是谁在这里议事都不是好选择。”   冬青点头:“当时大娘子刚走没多久,府中规矩还是甚为严苛,当时查出来是丫鬟和侍卫私会,被扶玉发现,这才下了毒手。”   “府中多少可以私会的地方,而且阿姐管家虽严苛,但若真的两厢情愿,各自禀告主事,账房还会出一份喜钱。”   容祈淡淡反驳着:“在这里办事,只能说明他们不得不在这里。”   “这些年程老大夫看小程大夫格外得紧,想必你也有些发觉,那个马厩虽早已荒废,但有一条秘密小道通往回春堂,只需半盏茶的时间。”   冬青皱眉,轻声说道:“程老大夫待小程大夫可是极好,便是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当年夫人不过误以为小程大夫是外族人,程老大夫就不高兴了。”   “袁令祖上也有外族血统,如果我现在说他是外族人,他会生气吗?”容祈反问。   冬青愣了好一会儿:“当然不会,袁令甚至还会自己拿出来开玩笑,他们生在大燕,世世代代都是大燕人了,哪里会因为一点血缘而生气。”   “那为何程老大夫一直强调小程大夫是大燕人,阿姗不过是随口说便会生气。”   冬青看着容祈那双冷淡沉寂的眼睛,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小杏常年不出门,又是如何认识书生的,还有,慕卿白日说‘小程大夫刚教过她救治溺水的法子’。”   “慕卿为人谨慎,因为不会水便从不靠近水边,拉着岁岁去花园玩都是远远避着的,先不说两人如何相识,小程大夫好端端教她这些做什么。”   冬青谨慎解释着:“也许只是以防万一。”   “这么巧,刚教的就用上了。”容祈似笑非笑。   “可程老大夫……”   “我知道。”容祈打断他的话,“他是父亲救带回来的人,性子又是执拗重诺之人,是万万不会背叛容家的,只是他也太过重情,程星卿是他救回来的小孩,自然也是舍不得的人。”   “那世子打算如何?”冬青低声问着。   “找人盯着就行,万不得已就把他关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   院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子时都过了,今日还有小朝,世子先眯一会吧。”冬青劝着。   —— ——   宁岁岁那日落水后大病了一场,这几日一直焉焉地跟在宁汝姗屁股后面跑,邹慕卿也一直跟在她后面,甚至连着娇娇也在两人身后溜达达地跑着。   宁汝姗正准备去书房容祈,看着身后一大串小尾巴,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怎么一个都不高兴的样子,我要先去办事,你们在这里玩一会。”   “不要,要跟着娘。”宁岁岁仰着头,捏着手指,小声说着。   “我跟着岁岁。”   “喵~”   “那要不要跟我去世子的书房,你们在书房门口的院子里玩。”宁汝姗询问着。   “好。”宁岁岁和邹慕卿异口同声地说着。   “喵~”娇娇应了一声。   今日是小朝,容祈下了朝就匆匆回了府邸。   “大长公主刚刚让人送信来,说是办妥了,三日后请了包括水家的十二户人家。”冬青接过缰绳,小声说着,“那封信也送来了。”   “嗯。”容祈神色波澜不惊,接过那封信,淡淡扫了一眼,露出一丝了然之色,“果然如此。”   “夫人已经在书房等了好一会了。”冬青见状,摸摸鼻子,随后状似不经意地解释着,“岁岁和邹娘子还有那只小肥猫也在世子的小院玩,世子等会回去可要小心点。”   容祈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刚踏进院子门口,就啪嗒一下被人抱住小腿。   “娇娇。”蒙上眼睛的岁岁抱着他的大腿,傻傻地大喊了一声。   余音绕耳,三日不止。   那声奶声奶气的娇娇在空荡荡的院中顿时回荡起来。   容祈楞在原处,突然听到一声轻笑声,抬眸,只看到书房的窗户被人推开。   宁汝姗趴在窗边,撑着下巴看着院中的场景,笑得眉眼弯弯,唇颊两侧梨涡若隐若现,鹅黄色的衣裙衬得人越发娇嫩。   “不是娇娇啊。”宁岁岁扒下布条,失望说着,“娇娇呢。”   “娇娇不就在你面前。”身后地宁汝姗声音还带着笑意,意有所指地说着。   此娇娇非彼娇娇。   宁岁岁不明其意,只是懵懂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抬头,呆呆地看着容祈,嘴里还碎碎念着娘的话,一脸不解:“娇娇在面前?”   那双眼睛格外肖像宁汝姗,懵懂清澈,好似一丸被养得晶亮的白玉珠,看得人在春风中心中发软。   “冬青。”容祈把人抱了起来,随口喊着。   冬青嘴角憋笑,只是嗯了一声,飞身上树,很快就把躲在树上的猫给抓了下来。   “喏。”他把猫塞到宁岁岁怀中。   宁岁岁顿时笑了起来,抱在怀中亲了一口:“娇娇。”   娇娇蓬松的大尾巴懒洋洋地扫了扫宁岁岁,敷衍地安抚着,随后就挣扎地跑了下去。   “啊,娇娇。”宁岁岁也要滑下去。   容祈看着她跟着小肥猫跑了,守门的两个侍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低声说着:“照顾好她。”   “嗯。”   书房内,邹慕卿正乖乖地练着字。   “写的不错,去玩吧。”容祈翻了翻她的字,夸了一句。   邹慕卿眼睛一亮,立马行礼,跟着宁岁岁的脚步跑了。   “世子今日回来得真好。”宁汝姗收拾着邹慕卿留下的笔墨,疑惑问着。   没多久,头顶上投下一道阴影,正好盖住她的动作。   她收拾的动作一顿。   “刚才笑我?”容祈阴沉沉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落在她雪白的耳垂上。   半笼着日光的耳朵润白如玉,好似最为精致的玉水滴。   没察觉出异样的宁汝姗抿了抿唇,镇定说着:“没有啊,小猫就在她头顶,不就是近在眼前吗?”   大概是心虚,宁汝姗自己也没察觉自己在说话时无意避开他的视线,脸颊微微侧开。   脸颊上的光往后褪去,整只耳朵便都落在日光下,泛着一点雪白润泽的光。   “怎么了?”宁汝姗见他不说话,悄悄抬眸去看他,却不料撞上那双幽暗隐晦的眼睛,不由吓了一跳。   “没什么。”容祈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收敛下自己的心思,在她对面坐下,这才淡淡说着:“小报那边确实有人花了一百两,选了隐藏的辩题。”   宁汝姗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激动问道:“什么话?”   “凰这才传信是为何,其余四人是谁,投稿之人是玄武。”   “西和州的人。”宁汝姗也没想到是他先主动出击,“可有看到是谁来交钱的。”   容祈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乞丐。”   临安乞丐特殊,团体帮派格外团结,更为重要的是临安格外熟悉,出了这条街便能混入人群中,很难寻得踪迹。   西和州的主人明显对临安颇为了解,这也符合他其实三年前就已经进京的事情。   “那世子打算怎么回?”她强忍着失落问着。   “半真半假地回,我想要他们先交出面具,判断之前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宁汝姗皱眉说着:“可王锵说过面具很珍贵,不会随意交出。”   “梅夫人的信他们一定都收到了,但只有宴清入临安。”容祈笑说着,“那我现在如何保证这两个人就还是当年梅夫人传信的人。”   宁汝姗闻言,不解,眼睛微微瞪圆:“那他们是谁?”   容祈失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随后冷静下来,解释说着:“他们确实是他们,可我不知道是他们,那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就要给我一样东西,面具确实是最好的东西。”   宁汝姗眼睛一亮。   是了,梅夫人当年传信,若是两位榷场主来了,今日交出面具便是问心无愧,若是不敢来,或者不敢光明正大地来,那便是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能让他们有发作的空间。   “梅夫人当年给宴家的信,大长公主已经派人送来了。”容祈掏出怀中那张保存完好的信纸,递到宁汝姗手中。   宁汝姗一愣,看着面前那些字。   ——确实是娘的字。   “信中一共交代了四件事情,第一是来临安保护你,送你离开临安,第二是直接指明西和州和泗州当中有内奸,第三是按兵不动,等待时机,第四则是提到了梅园。”   “三分信各不同,相比各有各由的试探。”   “这封信,是用榷场和梅园试探宴家。”   “宴家当年确实去了一趟梅园,只是远远看着却没有进去,这些年也一直在暗地里查两个榷场的人。”   容祈手指抵在矮几上:“梅园的建立离不开宴家,而宴家作为计划的主理,知道的比我们多,应该知道榷场的踪迹,这些年他们一直按着这封信在走,足以排除嫌疑。”   “那你怀疑,另外两份信。”宁汝姗缓缓说着,“给出的试探之一便是两个面具。”   “正是,榷场不同于宴家,宴家是贵胄,是皇族,生来就是光明正大,所以连着秋嬷嬷都认识他们。”   “榷场不同,榷场是地下的,是阴暗的,所以才脱胎出红楼,出现鬼王面具,这是榷场的象征,何尝不是这个计划中的信物。”   宁汝姗不由赞同地点点头。   她在榷场生活在三年,明白榷场的出现是不容于世的,更明白这个面具对所有人的震慑力,只要你有这个面具,你便是榷场的主人。   “梅夫人不会贸然提出是三个面具的话,一定是做好了铺垫,我们去问他们要面具,并不难。”   “若是失败了呢?”宁汝姗突然抬眸看他。   “那就败了,只要他们入了临安,总是逃不出巡防司的。”   容祈展眉,微微一笑。   “世子好魄力。”   宁汝姗看着他自信骄傲,意气风发的神色,眉眼弯弯,笑说着。   —— ——   “要面具?”香风迎面,金碧辉煌的红袖阁中,鼻梁挺拔,双眸神褐色的男人衣裳半开,露出雪白胸膛,正举着一杯酒杯,蹙眉问着。   “正是。”   “那就给吧,当年本就说时联络之物。”他不甚在意,仰头喝下一杯酒。   “是,已经让人去取了。”   “不知韩相女是否会怪罪我们当年不入临安。”他身侧跪着一人,正是当日拦车的人。   风流不羁的浪荡子闻言呲笑一声:“我们去凑什么热闹,若是宴家都救不了,还指望我们填命进去吗?”   “若是我们进去。”他懒懒地伸手去倒酒,不知为何嘴里的话突兀地停了下来,甚至任由杯中的酒水溢出,流满整个案几。   “金州便是我们的下场。”他摇了摇头说着。   “若是真的如梅夫人说得,宴家和泗州中有一人叛变?”   “那便是韩相女的运气不好。”他停下倒酒的动作,不再碰那杯酒,“若是气运不好,连着出门的驼铃都不会响,我们部儿部落的话也不错的。”   “主人英明。”   那中年侍卫五体投地地行礼说着。   —— ——   “面具?”书香小院中,斯斯文文的年轻书生不解,“为何又是面具。”   他手边正放着那个艳丽却也狰狞的面具,线条细腻柔媚。   “这三年可有看出什么?”他柔声问着一侧的美婢。   美婢跪在地上,柔声说道:“毫无破绽,确实只是南地特有的面具模样,浸水烘烤都不曾有过变化,不敢打破唯恐留下痕迹,但早已请面具先生看过,里面不曾有过夹层。”   “所以真的不过是一个面具。”书生饶有兴趣地翻动着下一页的书,嘴角带着笑,随口说着。   美婢跪下不敢说话。   “一个面具就能是一个信物,哎。”   那书生微微一叹,随意拎着那张面具,就像赏着一朵精巧的花,随后说道:“罢了,送去吧,也是当年早已约定好的事情。”   “是。”   “把面具上的画临摹下来送给那人。”   “是。”   “我们的人都来了吗?”   “来了。” 第73章 解惑   容家书房内, 三个各异的鬼王面具被放在案桌上,半开的窗棂落下的日光洒在上面,色泽浓郁, 线条各异。   西和州的面具线条粗犷弯曲, 只用了红黑两色, 大开阔斧,高起高落,明朗艳丽,是纯真的北地风格。   泗州的面具则是明显细腻柔和, 笔锋下处处是极为纤细的笔锋, 层层叠叠, 红黄绿蓝黑五色,但是那双眼睛的线条便已经极为艳丽了,是南地的风格。   “我原先以为三个面具是一样的。”宁汝姗拿出自己临摹的金州面具, 放在一侧。   “西和州靠近北地,泗州属南, 金州能达蜀, 只有各自不同的风格才能避开争议。”   宁汝姗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那我们砸了之后, 修修补补也不知要多久。”她拎起西和州的面具,仔细摸了一下,手感和重量确实和金州的格外相似。   “你说几个榷场主见过面吗?”宁汝姗歪头问着。   容祈握紧泗州的面具,蹙了蹙眉,很快又松开:“应该没有,春晓计划原本就是互不干涉, 从不见面,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会随意见面。”   “这个面具有些奇怪, 你看看。”容祈把泗州的面具递到宁汝姗手中,换回西和州的面具,“西和州的面具倒是和金州的差不多。”   “冬青。”他敲了敲窗棂台子。   冬青抱剑探出脑袋,接过那个面具,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手指唯一用力,直接当中折断。   “水缸准备好了吗?”   “好了,特意备了两个。”冬青拿起面具仔细看了一眼,见和当日拿出的金州面具没什么差别,这才放入右侧的水缸中。   “这个面具好像重新画过。”   宁汝姗盯着泗州的几根线条:“王锵的面具褪了一些线条颜色,我原本打算重新画上,但是很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颜料和线条,可整体看上去就是不一样了。”   “而且面具内扣里面的手感是很奇特的牛皮,现在这个明显不一样了。”   她翻看着面具后面的牛皮,皱眉说着。   “是材质问题,还是说这个面具泗州榷场地主人也研究过。”她眨了眨眼,对着容祈忧虑说着。   “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容祈接过那个面具,笑说着,“里面的东西若是没有你的玉佩辅助,不过是一张奇奇怪怪的地图。”   他手指微一用力,那张面具就整整齐齐断裂在他手中,一分为二,那双被精密纤细勾勒出的艳丽精致双眸在日光下无声地盯着她,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   两个面具安静地沉在水底,从上往下看去,清澈的水面在日光下微微扭曲了面具的线条,细细看去,一分为二的面具在水波中更加狰狞恐怖。   宁汝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回了书房,捡起一本游记随意翻看着。   “你在看京都的游记。”容祈眼尖,看到封面,惊讶问着。   “嗯,岁岁从回春堂不小心带来的,我看着还不错就问程老大夫借过来了。”   “程老大夫的?”容祈挑了挑眉。   宁汝姗翻书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低声说着:“是小程大夫的。”   “我见你之前和程星卿关系不错,日日往回春堂跑,这次回临安,却见你们也不说几句话。”容祈状似无意地问着。   宁汝姗皱眉,没说话。   “世子想问什么便直问吧。”她合上书,无奈说着,“若是我知道的,我一定与你说。”   容祈没想到她会突然抬头,猝不及防和她对视着。   “我查到当日推岁岁下水的人是谁……”   “是程星卿?”宁汝姗错愕地说着,打断他的话。   容祈见状,便摇了摇头:“是曹忠,想让我在朝堂上分心,使了一些小手段,买通了你院中的小杏。”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那和小程大夫有何关系。”   “容家内院人出门规矩多,小杏一年不过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就这么凑巧碰上一个书生。”容祈慢条斯理解释着。   “有内奸?”宁汝姗顺着他的思路说着。   “正是。”   “那为何怀疑小程大夫?”   宁汝姗蹙眉反问着。   “那日岁岁落水都亏了慕卿救人,我问过她,她说那些救人手法是几日前小程大夫教的。”容祈缓缓说着,“这也不算什么,可太多巧合,我又突然想起之前扶玉受伤,被人扔在废弃马厩的枯井中。”   宁汝姗眼波微动,捏着书的手不知不觉收紧几分。   “那马厩荒废依旧,只有去厨房和南侧门才是必经之处,但其中也有一条路是秘密通往回春堂的,因为药堂里的人越来越少,厨房被容叔收拢去了,这才让马厩荒废下来。”   “那你又是何时知道的?”容祈了然问着,“是扶玉与你说的。”   宁汝姗抬眸看他,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在日光笼罩下好似晶莹剔透的墨玉,能一下看到人心中,只见她认真问道:“世子之前不去追查此事,现在何必来翻旧账。”   她不等容祈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下:“之前世子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这才不追查,可现在又觉得和自己相关了,这才抽丝剥茧查到这事,对吗?”   容祈语塞。   扶玉当年受伤时,他确实不曾放在心上。   面前之人的口气太过冷淡,却已经能听出一丝谴责之意。   他抿了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汝姗眉眼低垂,在亮堂的窗边沉默着:“是我多想了,世子是查到岁岁受伤是小程大夫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我怀疑他是曹忠的人。”   宁汝姗抬眸,忍不住眉尖耸了耸:“他到底有几个身份。”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说着:“我当年能从官家手中逃出来,甚至能离开临安,他都帮了不少忙,我以为他是官家的人,但后来他与我说,他其实是白家养的童子。”   “现在你又说他是曹忠的人。”宁汝姗苦笑着,“程星卿倒是累,来来回回带着面具过日子。”   容祈脸色阴沉,出声问道:“你当年在梅夫人墓碑前消失是因为官家把你抓走了。”   宁汝姗抬眸扫了他一眼,只是继续说着刚才的话:“我也不知他到底时好时坏,只是世子在追查时,还望顾忌着程老大夫。”   “我知道。”世子有些失落地说着。   “我当时没受伤,官家不愿伤我,程星卿也给我了保命的手帕,而且白起来得很及时。”宁汝姗不知为何,突然解释了一句。   谁知容祈脸色更加阴沉,不由咬了咬牙。   “嗯,我已经让人去看着程星卿了。”他闷闷说着。   “咦,好奇怪。”一直站在门口的冬青站在右侧的水缸前看着,“你看这边这个面具在褪色,那边却没有。”   他指了指放着泗州面具的水缸:“是还没开始吗?不对啊,都快两盏茶的时间了。”   宁汝姗闻言,也好奇地趴在窗口张望着。   右侧的西和州水缸上弥漫开红色的痕迹,面具上只留下一点黑色的痕迹,原本狰狞恐怖的面具不知为何突然庄重肃穆起来。   至于左侧的泗州面具依旧毫无变化,安安静静地躺在水底下。   “金州的面具也褪色红色和黄色,只剩下黑色和靛青。”宁汝姗喃喃自语,“泗州的面具不一样。”   她皱了皱眉:“泗州的面具也许之前也浸过水,这才褪了其他颜色,后来便被人重新上色,只是他们不知这个面具从颜料开始便是玄机。”   站在身侧的容祈并不意外,对着冬青说道:“去看看可以西和州的可以拿出东西了吗?”   冬青捞出断成两半的面具,左右各自仔细看了看,随意在右手中的面具中掏出一张羊皮纸,大小颜色和金州那块一模一样。   容祈展开定睛看去,随后盯着书房那张巨大的舆图上看去,沉声说道:“和你玉佩上的花纹重叠后,生下的线条轮廓确实也是西和州。”   冬青早已拿出泗州的羊皮纸,随后说道:“羊皮纸虽然没坏,但是里面的那种奇怪的胶质不似之前两个一样,如水一般流出来,而是结块了。”   他伸手,掌心放着一团透明的胶状物。   宁汝姗接过那团还带着粘稠的东西:“我查过这个东西,是南边诸国特有的一种树,隔开就会流出雪白的,带着粘稠的水,经过一系列的工序,就会有这种透明的东西。”   她捏了捏,手中的东西立马陷了进去,但随后又恢复原状,弹性极好。   “面具背后的材质是北地的羊皮,保温防水隔热,整个面具则是用特殊的玄金铁打造的。”   “这种东西若是寻常放着就是水状,但若是被架在火上烤就会成为这种奇怪的胶质,且不会恢复原状。”   “地图却是也是泗州的地图。”一侧的容祈合上羊皮子。   宁汝姗蹙眉:“泗州要不就是看不懂这些东西塞回去,要不就是动过这个面具但是没成功。”   “只怕是后者。”   容祈神色凝重开口说着,突然提笔坐在书桌前,在一张宣纸上画出一道道弯曲的线,线条连绵,最后成了一张奇奇怪怪,带着残缺的图案。   “这不是,梅园的地图?”宁汝姗盯着看了好一会,不可思议地说着,“你怎么知道梅园的地图。”   “西和州和金州面具上不曾褪色的线条。”容祈把手中的递到宁汝姗身上,“泗州的不曾褪色,我不知道是哪里,但应该画在这个位置。”   “确实是这边。”宁汝姗接过笔,沉思片刻,很快就把地图补全。   “把所有的红色和黄色的线条去了,就是你这里的图案。”容祈扫了一眼泗州的面具,又看到宁汝姗生下画完的话,快速说着。   “好精妙的设计。”一直沉默的冬青惊讶说着。   “梅夫人原来是这样的作用。”容祈盯着那三个面具,随后又看着那张图,倏地开口说着。   “这个计划要求五人全部心无芥蒂才能成功,可现在有人起了贰心,事情开始不受控制,所以娘要做的就是把那个人找出来,但其实不论是谁出了错,补救的机会就在我娘身上。”   宁汝姗放下笔,盯着那张地图,缓缓说着。   “娘不在了,就在我身上,因为这些东西我自幼便学习了。”   “确实,纳闷梅夫人要把你摘出来,就是先行一步把疑似背叛的人先一步去信,设下圈套,用的就是这个面具。”   “那封信也许还说了其他东西,却在最后莫名特意强调面具,泗州的榷场主人一定是心生疑惑,所以这才用了火烤和水浸,但他不懂这个面具的环环相扣原理,便自以为是得用颜料填补进去。”   “那我们在得到秋嬷嬷的消息后,去问他们拿到面具,便能看出到底谁不对。”   宁汝姗也不由被这个环环相扣,精巧细致的计划惊到:“娘为了确保这个计划万无一失,把这个计划分成两个阶段,三个步骤,竟然每一环都在她的计划中。”   “是的,而且这个计划最高明的是,她确实在告诉众人,韩相之后的计划没有你完全能进行下去,因为我们无论走到哪一步,只要去查被秋嬷嬷保管的梅夫人遗物中,全都能找到答案。”   容祈想通了全部计划,突然笑说着。   “你看,梅夫人是喜欢你的。”他低头对着宁汝姗说着。   宁汝姗眨了眨眼,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现在知道泗州叛变,那我们是不是要去抓人。”冬青问道。   “自然要抓,你让人巡防司盯着四个城门口,另外,给小报那个匿名格子放信,就说……”   容祈嘴角微微弯起,冷意锐利如刀锋,缓缓说着:“到此结束。”   围捕行动正式开始。   这几日,临安城突然出了一个江洋大盗,不少富商高官家都被人盗了,甚至偷到宴家,把大长公主喜欢的玉摆件拿走了一件。   大长公主震怒,惊动了巡防司和禁卫军,整个临安都战战兢兢。   “在一处书院找到一个可疑的年轻读书人,入临安时间,几次去了外面的时间全都附和。”冬青抱拳,低声说着。   “年轻人?”宁汝姗轻声说着。   “怎么了?”容祈坐在圆桌前,面前是一大堆盛开的鲜花,手中编着一个花环,皱眉问道。   “张叔曾说过金州王家和泗州阮家的消息你还记得吗?他们都是被韩相所救,不仅是春晓计划也是影子计划的人,年纪相当,一文一武。”   “嗯?怎么了?”   容祈编花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   ——编错了。   “王锵这么早继承榷场,是因为当年王家阿爹因为没能救出韩相,这才抑郁而终,英年早逝,所以阮家目前也是子承父业吗?”   “抓到了便知道了。”容祈微微一笑。   “那现在要收网吗?”冬青激动问着。   “不急,狗还没跳墙,怎么牵出一根藤上的东西。”容祈别扭地打好收尾的结,不耐地抿了抿唇,“让人盯着,只需要给他们压力就好了。”   “世子想要找出阮家投靠了谁……世子……”   宁汝姗愣在原处,抬眸,一双宛若墨玉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难得露出几丝不解无辜。   “当年官家清洗了这么多人,一定是投靠了官家,没什么好查的。”容祈饶有兴趣地说着,兴致颇高,“好看!”   冬青见状,不由忍笑。   “那,那我们还盯着做什么。”他移开视线,声音忍不住带出笑意。   “斩断爪牙,让我们的官家也忙一下,整日盯着我们,搅得朝堂难安。”容祈伸手,抚了抚宁汝姗头顶上歪了的花环。   “我们再说正事……”宁汝姗恼羞成怒,呵斥着。   “很正了,不过花色还是素了点。”   他盯着宁汝姗头顶的唯一一朵红色小花,笑说着。   ——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74章 收尾   青崖书院是临安这几年兴起的一个私人书院, 位于青崖山的山腰上。   书院占地极大,诗书礼易乐射都有名士教授,束脩一条就能入学, 甚至可以以工带学。   短短五年时间, 在临安培养了不少囊中羞涩但学问不错的少年。   书院深处有一小院, 准备用来招待贵客。一月前,书院山长亲自接了一行人入内,之后小院大门紧闭,甚少有人出现。   “主人, 我们在临安的暗桩在昨日已经全部失联。”   身穿嫩黄色金粉银丝石榴裙的婢女跪伏在地上, 战战兢兢说道。   正在看书的年轻书生淡定地翻开下一页, 神色倒也平静:“容祈当真如此心狠,我们的人入城了吗?”   “只进了一半,剩下一半全被巡防司抓住, 目前全部下落不明。”   “那剩下的人能联系上吗?”那书生放下书,露出半张精致俊秀的斯文脸颊, 忍不住还是蹙了蹙眉。   婢女沉默片刻:“不论城内城外都被人盯着, 几次暗号皆无人回应。”   “那便麻烦了。”他慢慢把书本合上, 轻轻地放在右手边的那几本书上,连着边缘角落都整整齐齐的叠着,“之前叫你去送信,可有答复。”   “刚刚送到的消息。”婢女自袖中掏出一封信。   一直在角落里站着伺候的婢女悄无声息地上前,接过信,转而递到书生手中。   “我们的陛下还真是过河拆桥, 卸磨杀驴啊。”他随意看了一眼,便捏成一团,冷笑说着。   “主人可要先行离开临安。”角落里不说话的婢女, 开口问道。   她穿着淡蓝色衣裙,不同于她人的华丽,简单而素朴,年纪看着也有些大,可神色极为冷静,即使在逐渐紧张的气氛中依旧巍然不动。   “只怕现在出不去了。”那书生扭头,看着窗外风景,淡淡说着,“当年若是把他也留在战场便好了,到底是他命大。”   “当时谁也不知安定军在容祈手中,主人一时失察,在所难免。”婢女绵软和气地安慰着。   “安定军。”书生收回视线,喃喃自语,“燕舟也太过无用,这么多年也没把他的安定军打散。”   “前有宴家护卫,后有容祈自身能力出众,官家想必也是难以下手。”   书生斜了那婢女一眼,见她依旧低眉顺眼,便又呲笑一声:“我就是讨厌你这个绵软的脾气,罢了,安排下去,我打算亲自去见见曹忠,敲打一下之后便直接撤退。”   “是。”那女子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世子,有动静了!”多日不见的袁令匆匆而来,低声说道,“今日不是书院的散学日,但侧门备了一辆马车,还有一个婢女出入,看样子就是那个泗州阮家人。”   “去哪里?”容祈问道。   “看架势是朝着临安城内来了。”袁令皱了皱眉,“他身边那个丫鬟武功不凡,我们的人虽跟了上去,但并未靠得太近。”   容祈目光落在墙面上的大地图上,泗州虽位置不大,但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海运商贸极为发达,是浙东一代的中枢。   韩相把榷场设在这里就是为了积累大量金银,可不知金钱动人心,让阮家人生了不该之心。   “让人在曹忠门口等着。”他收回视线,淡淡说着。   “世子觉得他会直接去找曹忠?”袁令吃惊问道,“这也太过大胆。”   “阮家在泗州得意了这么多年,自然不会来了临安就知道收敛二字,若不是进不去皇宫,只怕会当场入宫。”容祈呲笑一声,“肆意妄为,目中无人。”   “西和州的人呢?”他转念问道。   “还在红袖访中,一直不曾出门,他身边的那个侍卫武功高强,虽然发现了我们,但是至今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嗯,等人抓到了,去请他们来容府。”   容祈吩咐着。   “是。”   “今日围捕可能会惊扰到曹忠甚至官家,可要把人引到暗处。”袁令问着。   容祈微微一笑,神秘说道:“就是要光明正大,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抓到一人。”   “这可是我给曹忠的第一份礼物,自然动静要大一些,给他提提神。”   袁令一个激灵,嘴角紧抿,眼底露出狠厉之色:“是!”   “岁岁,你怎么今日没和夫人去宴家玩啊。”门口,冬青突然笑眯眯地问着。   宁岁岁抱着小铁剑,站在台阶下,嘴角裂开大大的笑:“邹姐姐病了,我今日留下照顾她的。”   “那现在是来找世子的嘛?”冬青问。   “嗯呐!”宁岁岁用力地点点头。   “世子正在商量事情,你在这里坐一会……”   冬青认真解释着,只是还没说话,就听到背后传来容祈的声音:“说好了,让她进来吧。”   宁岁岁乖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站着的袁令,扑闪着大眼睛,大大方方问道:“真的说好了吗?岁岁可以等一会儿的。”   “说好了,小姑娘请进来吧。”袁令起身避开,笑说着。   宁岁岁抱着那把重量不菲的小剑,颇为艰难地入了内,兴致勃勃地走到容祈面前,乖乖道谢:“谢谢容叔叔的剑,岁岁很喜欢。”   “嗯,喜欢就好。”容祈低头看着面前之人,笑说着,“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宁岁岁摇头,主动地坐上一侧的小圆凳上,晃着小腿,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糕点,   “不是呢,娘说过几日是邹姐姐的生日,叫我自己准备礼物,所以岁岁想今日出门,可小春说出门要和容叔叔说。”   她一手捏着糕点,犹豫着没放进嘴里,一手捏着腰间的钱袋,只是小心问道:“岁岁可以出门嘛?”   “自然可以。”容祈点头,“我让冬青带你出门,最近临安来了大盗,城中有些乱,这次不能乱跑了。”   “岁岁知道了。”宁岁岁一口咬下半个糕点,跳下椅子,高兴说着。   “去吧。”   容祈目送她一手抱着剑,一手牵着冬青的手,兴高采烈地离开小院。   “小姑娘还不知道世子是……”袁令呐呐说着,突然被容祈一个眼神打断,只能讪讪地闭上嘴。   “今日务必把人捉到。”容祈冷淡说着。   “是!”袁令抱拳退下。   —— ——   自曹忠起复后一直春风得意,风头无二,临安菜市口到处都是洗不干净的血,朝堂上左右龙武卫每日都要拖出不少人,唯一不足的就是庐州的将领一直僵持不下。   不过官家如今明显偏心曹忠,所以曹忠并不担心此事,只是等待时机,静观其变。   “卫大还没找到?”今日休沐,曹忠穿着一声常服,皱了皱眉。   “正是,连老家都派人去找了,还是毫无踪迹。”曹府官家曹立低声说着。   曹忠沉思片刻:“可是被容祈的人抓走了?”   “容家不曾出事,给小杏的信也一直有回,按理容祈还不知道此事。”曹立分析着。   “继续找,若是有了反骨……”曹忠半阖着眼,“卫大这些年也做了不少事情,可留不得。”   “自然。”曹立狠厉应下,“必当送他们一家五口下去团聚。”   “相爷。”小院中有仆人匆匆而来,“西侧门收到王家书肆的一封信。”   “怎么惊动了王家书肆。”曹忠接过信,不解说着,只是刚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就被合上,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发生了何事?”曹立紧张问道。   “阮扶斐要来见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曹立脸色大变:“那个疯子怎么来了?”   “容祈想要抓他,如今巡防司把守临安,层层巡逻,守卫森严,想必他想要我助他平安离开。”   曹立恨恨说着:“他们本就在城外,也不曾被容祈发现,直接离开不就行了,现在入城反而不安全了。”   “一个狼心狗肺,背信弃义,杀父夺妾的人岂是顾全大局的人。”曹忠冷笑,“想必是大部队陷在城中,他为了迷惑容祈自己在城中,也是做了一些手段的,只是按理他不是善待属下的人,也不知此刻进城为何。”   “那如何是好?”曹立神色担忧,“如今情形,他还在暗处,只要舍弃大部队就能轻松逃脱,现在临安到处都是容祈的人,他如此轻狂自大,若是一个不慎重可是会连累相爷的。”   曹忠打开炉罩,点燃了密信,看着火焰吞噬纸张,直到快烧到自己手指这才松了手指,任由纸张跌落在地上,看着最后的余光在地面上挣扎。   “你也不看看这是谁?为了能让官家见到自己的忠心,能配合你我,把大燕十万大军留在博望山的人,自然是寻常心思猜不得的人。”曹忠呲笑一声,半阖着眼,“备马,去书肆。”   早已在曹府门口潜伏许久的袁令见一辆简单的马车自后门驶出,很快便跟了上去。   王家书肆在临安名声不显,但买卖的书籍或者是抄借书本,价格都极为公道,店中也有不少名贵书籍可供翻看,所以店中人流一向颇多,幸好老板大方,店面虽不大,但雇了三个跑堂博士。   “郎君里面请,里面请。”跑堂博士见门口有马车停了下来,立马迎了出去。   只见那辆马车帘子微动,但是很快跳下一个容貌中等但身段极为婀娜的女子,那女子下了马车伸手掀开帘子:“主人,到了。”   马车内出来一个极为斯文俊秀的男子,那人捏着一把扇子,牵着女子的手下了马车,对着跑堂博士微微一笑:“我想借春水记和九州册。”   跑堂博士一愣,抬眸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谨慎说道:“九州册可是本店最为珍贵的书,可要押金十两,春水记是孤本,还要亲自去见掌柜,得到他的准许才行。”   “自然。”那男子笑着点点头,“春日九州江山丽,自然是搭在一起看的。”   跑堂博士脸色一变,原本弯着的腰越发弯下,恭敬说道:“原来是贵人,贵人里面请。”   “不敢,只是约了你家家主,为我选个僻静的地方。”阮扶斐笑说着。   “自然。”   他坐在一间布置得极为精巧的二层小阁楼,刚刚煮好一盏茶,就看到楼下又停了一辆马车,下来一个熟悉的人。   “瞧瞧,来了。”他慢条斯理的洗着茶杯,对着身后的女子说着。   那女子站在角落中低眉顺眼,并不说话。   “无趣。”阮扶斐耸耸肩,“等会你要留在这里吗?”   “算了,你也不爱呆这里,下去吧。”   “是!”那女子刚准备离开,却不料大门被人打开,和门口之人迎面撞上。   曹忠颇为惊讶地打量着面前女子,笑了笑:“没想到阮楼主倒是痴情,这么多年了,还留着你父亲的小妾啊。”   那女子依旧不动声色地站在一侧。   “相爷还是别说这些俏皮话了,让我不高心了,我可不会给你面子。”阮扶斐语气平和温柔,可说出的话可一点也不客气。   曹忠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可还是强忍着怒气,坐到阮扶斐对面。   “不知阮楼主今日千里迢迢,为何而来。”他直截了当问道。   “我的人都被困在客栈里出不来,倒也不是要你去救他们,只是我现在只要离开,难免会有人出卖我。”   阮扶斐亲自为曹忠斟茶,神色平和地说道:“还需要曹相助我一臂之力,替我收拾干净。”   曹忠盯着那盏冒烟的茶盏,冷笑一声:“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阮扶斐摇了摇头:“可不是自己人,被抓了那边都是未来的敌人,我本想亲自料理,但实在是时间有限,只好慎重托付给曹相了。”   “这些事情传个信便好,何必亲自来。”曹忠伸手正要端起面前的茶盏,不解说着。   阮扶斐看着他笑了笑:“自然不是因为这些小事,只是我这些日子心中不安,一连三封信皆是石沉大海,这不是害怕官家责怪我办事不利吗?”   “哪里的话,富荣公主下嫁乃是大事,朝堂上也有颇多事情,哪会故意不理阮楼主。”曹忠解释着。   “那便好。”阮扶斐大声松了一口气,“我可是唯恐被官家厌弃,这到时我可不知如何自处,生怕坏了诸位大事。”   曹忠脸色一沉:“阮楼主这是威胁?”   “哪敢。”阮扶斐自顾自地端起来喝了一口茶,“也是多久不见曹相,想念极了。”   “既然如此,临安如今情况紧张,我们也不便多聊,告辞。”曹忠怒气冲冲地起身,甩袖离开。   “眼看那事都要十年了,曹相可还做噩梦,水家那大儿子也不知如今活得好不好。”   身后传来阮扶斐淡淡,却宛若恶鬼的低喃。   “这些年我倒是时时回想起,只是我总是害怕自己也要步上这样的后尘。”他轻笑一声,盯着曹忠僵硬的背影,缓缓说道,“我们的约定可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才是。”   “你!”曹忠大怒,伸手瞪着面前之人。   阮扶斐却是端起杯子,旁若无人地抿了一口。   端茶送客,姿态傲慢。   —— ——   宁汝姗今日收了邀请去宴家赴宴,但因为容宓月份不小了,已经开始显怀了,所以宴会也只开了一个时辰就算了。   “就不留阿姗了,这些日子就是困得很。”容宓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着。   “也是留不得了,世子的马车一炷香前就来了。”照顾容宓的春桃贴心地送上靠枕,笑说着。   容宓原本半眯的眼睛瞬间睁开,八卦问道:“你们两人和好了?”   宁汝姗没想到容祈会亲自来接她,也是愣在原处,盯着容宓的眼睛好一会儿也没缓过神来。   “算了,看样子是我那傻弟弟一头热。”容宓瞬间就想明白了,无趣地闭上眼,懒懒地挥了挥手,“那我就不拦你了,礼物记得带好,有空再来。”   宴家门房早已习惯容家世子的马车是从不入府,每次都停在门房一侧的拴马石边上。   “还未出来?”马车内,容祈皱眉问着。   “还未。”今日冬青和袁令都各自办事去了,所以驾车的是正儿八经的马夫。   “来了!”马夫突然说道。   容祈立马掀开帘子,抬头看去,正好和台阶上的宁汝姗视线撞在一起。   “世子怎么来了。”宁汝姗站在马车边上,突然想起容宓的话,也不知为何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来接你回家。”容祈镇定说着,“我刚下值,恰巧经过,便来接你。”   “世子今日不是休沐吗?”宁汝姗惊讶问着。   容祈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休沐,顿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今日看到宴大郎君了。”宁汝姗不解其意,小声解释着。   容祈暗中咬牙,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地说着:“我去枢密院办了其他事情,所以刚回来。”   “世子来回奔波多辛苦,而且我有马车,可以自己回去。”宁汝姗一板一眼,温柔又认真地说着。   “冬青今日带着岁岁在南大街逛街,说要给慕卿买礼物,不如我们等会顺道去接她。”容祈一点也不慌,慢慢抛出诱饵。   宁汝姗闻言,突然笑了笑:“岁岁真的出门买东西去了啊。”   “嗯。”容祈不解,“不是你叫她出门给慕卿买东西的吗?”   “可我只给她一两银子,谁叫她被我抓到三更半夜起来偷吃糖。”她皱了皱鼻子,不悦说着。   容祈见她这般模样,失笑:“那看来没什么用了,按着冬青的性子,怕是岁岁连一辆银子也花不出去。”   宁汝姗啊了一声:“那可要赶紧找到他们,别让冬青乱花钱了。”   “嗯,上车吧。”   容祈伸出手来,递到她面前。   宁汝姗盯着面前这双修长的手指,指腹带着明显的茧子,可落在日光下已经如玉般精致温润,好看极了。 第75章 挟持   宁岁岁捏着荷包里的一两银子, 眉头紧紧皱起,仰头看着兴致勃勃的冬青,拉了拉他的袖子, 小声说道:“岁岁有钱, 岁岁自己付钱。”   接过糖葫芦的冬青低头, 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一本正经说道:“你给邹娘子买礼物,所以你付钱,这个是我买给你的礼物,所以我花钱, 你说对不对。”   他把糖葫芦递给冬青, 雀跃说道:“那边有买糖炒栗子, 我们去看看。”   宁岁岁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抓着糖葫芦,犹豫许久又说道:“好像对, 又好像不对。”   “对得很,冬青叔叔读过书, 不会骗你的。”冬青镇定自若地糊弄着。   “是吗。”宁岁岁咬了一口糖葫芦, 疑惑问道。   “当然!夫人骗过你吗, 世子骗过你吗,邹娘子骗过你吗,就连长生骗过你吗!他们可都是读过书的人。”   宁岁岁仔细想一想,瞬间相信了冬青的这番话。   ——原来读过书就不会骗人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买给邹姐姐的礼物呢。”她吃干净糖葫芦后脆生生地问着。   “你想买什么?”冬青问。   宁岁岁皱眉,茫然地看着两侧那些高高大大的店铺,犹豫说道:“不知道耶, 一两银子可以买什么啊。”   冬青低头扫了一眼小姑娘,见她一脸认真,顿时也跟着烦恼起来。   临安物价奇高, 一两银子虽然不少,但若是想买一些体面的礼物却是有些难了,但是精巧的小玩意倒是可以。   “不然去买个风筝,或者买个玩具来。”冬青提出建议,“或者你想给邹娘子买一小块墨锭或者是一叠宣纸。”   宁岁岁眨眨眼:“我可以都去看看嘛?”   “当然可以。”冬青说,顺手把手边的松子糖递到她手中,“走累了吗?要我抱你走吗?”   “不用。”宁岁岁摇头,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酒楼,大眼睛疑惑眨了眨。   “怎么了?”冬青也跟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只看到一个热情的酒楼博士正在上酒,脸上热情洋溢。而桌上的男子只能看到一截华丽的衣袖。   宁岁岁咽了咽口水:“那个人报菜名把岁岁报饿了。”   “那我们去吃饭。”冬青立马改变主意。   “不了,还是先买东西吧。”宁岁岁收回视线,拉着冬青走了。   “这就是宁汝姗的女儿。”   在她们离开后,酒楼上那半截袖子微微一动,紧接着露出一张长相异域的男子面孔,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下面离去的两人,笑问道。   正是按理应该是红袖阁的西和州的红楼主人西图。   “正是。”   “像一只小白兔。”西图想到刚才那双敏锐却清澈的大眼睛,百无聊赖地评价着。   “听说宁汝姗性格也颇为温顺。”   “温顺?”喝酒的男子闻言,嘴角勾起,放肆笑着,“温顺的人是不敢杀/人的,也不能背负这么多秘密的。”   身后的侍卫不解地皱了皱眉。   “你不能说一把未开刃的剑就不是伤人的利器。”那人仰头喝下一杯酒,皱了皱眉,“容祈怎么还没邀请我过府。”   “大概是要先把阮扶斐抓到吧。”   “那就难了。”那人耸耸肩,嗤笑一声,“阮扶斐可是一个疯子,身边还跟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丫鬟呢。”   “那主人要先回去吗?”侍卫问道。   “不回去,走,我们也跟着那个小孩逛一逛临安。”   那人放下酒杯,潇洒地甩了甩袖子,慢悠悠地朝着宁岁岁离去的方向漫步而去。   宁汝姗找到宁岁岁的时候,冬青身上已经挂满了东西,而宁岁岁手里拎着一个花里胡哨的风筝。   “不是只给你一两银子吗?”宁汝姗扶额,“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岁岁只买了这个风筝,还有钱呢。”宁岁岁得意地举着钱袋子,“其他的都是冬青叔叔买的。”   “那是买来给自己的,还是给你的。”宁汝姗把她抱上马车,笑问着。   “是给岁岁和邹姐姐的。”宁岁岁解释着,“不是岁岁花的钱,也不是给邹姐姐的礼物。”   容祈接过那个花里胡哨的风筝,笑着挑了挑眉:“你挑的?”   “嗯啊,花花绿绿的,好看。”宁岁岁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容祈,满心等着他的夸奖。   “嗯,好看。”容祈果然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   宁岁岁立马笑了,拽着风筝线,得意地仰着头。   “啊,先不回家的,我的墨锭还没买呢。”她突然说道,“冬青叔叔说要去丹阳街买呢。”   宁汝姗惊讶问道:“还有钱?”   “买风筝只花了三十个铜板,那个老板说找不开,是冬青叔叔给我付的,但冬青叔叔说我这样还有很多很多铜板。”   “所以你还剩下多少个铜板呢?”宁汝姗故意问道。   宁岁岁笑容一敛,小手捏起来又松开,来来回回好几次,这才悄咪咪抬头去找容祈求救。   “这也太难了,何必为难她。”容祈开口岔开话题,“你打算买什么墨锭。”   “买可以把钱都花掉的墨锭。”宁岁岁眨巴眼,小声说道。   “嗯。”   丹阳街大都是开着文房四宝的店,也有不少古玩店,是临安最有笔墨气的一条街,来来往往大都是读书人,店铺前招幡上的字也比其余街上的招幡来得龙飞凤舞。   宁岁岁站在柜台上,拿出腰间的一两银子,踮着脚尖放在柜台上,奶声奶气说道:“这是少了三十文的一两银子,我想买这个价位的墨锭。”   虽然和掌柜说话的是个还没柜台高的小孩,但她背后站着的人在临安可是无人不知的容祈。   掌柜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亲自出了柜台,带宁岁岁去博物架前挑选。   “如实给她即可,不必挑贵的。”宁汝姗开口说着。   正打算用紫墨做人情的掌柜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说话的夫人,见她只是笑眯眯的盯着自己看,明明是绵软毫无攻击力的样子,可自己放在架子上的手却还是不由放了下来。   “是是。”掌柜擦擦额头的汗,连连点头。   “好威风的架势。”容祈侧首笑说着。   “哪有容同知面子大。”宁汝姗不甘示弱,软软地回道。   容祈挑了挑眉,转移话题说道:“我看岁岁还要挑一段时间,隔壁是一家买绢花的,你要去看看嘛?”   “可以给岁岁也挑一个。”   他特意补充了一句,故作冷静地看着宁汝姗。   谁知宁汝姗斜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等会再去吧,岁岁很快就结束了。”   “她剩下的钱应该能选不少款式。”容祈扫了一眼货架,“至少有十款呢,怎么也要看半个时辰吧。”   宁汝姗慢吞吞地拨着瓜子,头也不抬地说着:“那我们打个赌,我赌岁岁半盏茶内就能挑好了。”   容祈见状也不由认真起来,仔细看着博物架上种类繁多的墨锭,突然一愣,看着其中一处,喃喃自语:“她不会要选那个吧。”   这家笔墨纸砚在整个临安都颇有名气,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只要你想要的,都能寻到一二,但墨锭到底是读书人用来写字的比较多,所以还是以黑色为主。   七彩墨是其中一种杂质颇多彩色墨锭,虽然工艺简单,可买的人不多,整个临安进货都不多,总的来说价格有些偏高,但一小块还是不足一两银子的。   “这是来自徽州的七彩鸟兽墨,模样颜色虽然有些艳……”   “啊,我要这个!花花的!”一直沉默听着掌柜说话的宁岁岁突然指着他手中的鸟兽模样的七彩墨,脸上露出笑来,高兴说着。   宁汝姗对着容祈抬眸一笑,眉眼弯弯,嘴角扬起。   “选好了。”   “岁岁的审美……”容祈不由失笑,犹豫了一会,缓缓说道,“颇为与众不同。”   大燕以清雅素净,简单质朴为审美要求,宁岁岁却喜欢大红大紫,五彩斑斓的东西。   “呦,小娘子好眼力。”掌柜的立马天花乱坠地夸着,直把宁岁岁夸得嘴角都合不拢。   “你一早就知道了。”容祈去看宁汝姗,目光幽深含笑。   宁汝姗只是看着他点头不语。   一行人刚出了店面,正准备上马车,突然听到街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动静。   “巡防司抓人,速速避让。”   “巡防司抓人,速速避让。”   宁汝姗抬头,只看到袁令快马而来,还未反应过来什么事情,只觉得面前有风吹过,一道锐利的剑锋迎面而来,刺得她眼睛不由眯起。   容祈眸光一冽,反手把宁汝姗和宁岁岁护到身后,直接朝着来人迎了上去,衣袂扫去直接隔开第一个剑锋。   剑锋犀利,直接割断了一片衣裳。   “世子接剑!”袁令匆匆而来,抽出马匹上的长剑,大喝一声。   容祈接过凌空而来的长剑,紧接着反手隔开再一次紧逼眉宇间的利剑。   不过眨眼间,两人已经交手两次,杀气腾腾。   只听到刺啦一声的尖锐嘶叫,持剑双方被扑面而来的力道各自避开一步。   “阮楼主。”他看着面前狼狈但依旧保持体面的年轻人,冷冷说道。   阮扶斐冷笑一声,抹了一把脸上被剑锋伤到的血痕:“果然是玉面煞星容祈,好一招螳螂捕蝉,光天化日,光明正大就敢拿人。”   “好说,只是我也没想到城中还有如此多的人。”容祈看着混战起来的两方人,挑了挑眉。   “自然是做了万全之策,但是忘记强龙不压地头蛇。”阮扶斐握紧手中长剑。   “不过是一条见不得人的臭虫,也敢自称强龙。”   容祈呲笑一声,迎剑而上,一把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中成了煞气逼人的杀器,刚一交手,就能逼得人脸色微变。   他素来天生神力,一把薄刃长剑在他手中好似灌注了千斤,所到之处,剑锋呼啸,柳枝横飞,也打的人毫无还手能力,不得不步步紧逼。   “你知道我为何不逃,反而来攻击你吗?”   阮扶斐吃力地隔开面前之剑,突然笑了起来。   容祈脸色大变。   冬青脸色凝重地持剑护在宁汝姗身前,见情况逐渐把控住,这才松了一口气。   宁汝姗抱着宁岁岁看着面前混战之人,惊讶说道:“这就是泗州的阮家人。”   “正是,原本应该是在距离这里两条街的寒字街王家书肆附近交手的,怎么让人跑到这里来了。”冬青皱眉不悦说着。   “原来是今日设伏,怪不得世子要来接我。”   离开宴家必经寒字街的东街头。   “咦,怎么少了那个贴身丫鬟……”   一直窝在宁汝姗怀中的宁岁岁突然仰头,开口问道:“你是谁?”   冬青脸色大变,突然扭身出剑,但与此同时,一人在屋檐下突兀倒挂下来,手中利剑在冬青剑锋到达之前,堪堪抵在宁汝姗脖颈间。   “得罪了。”   正是阮扶斐身边消失不见了的丫鬟。 第76章 大白   “来了。”   阮扶斐一直紧锁的眉头倏地松开, 对着容祈挑衅一笑,手中长剑在对峙中缓缓松开,甚至对着逐渐逼近的剑锋不躲不闪, 眉眼微微弯起, 姿态闲适淡定, 有恃无恐。   “夫人!”不远处的冬青突然大喊一声,紧张地盯着脖颈处渗出的一道血痕。   容祈嘴角微抿,手腕一弯,原本杀气腾腾地来势瞬间被回收, 锐利的剑锋堪堪抵着他的眉心, 恰恰破开一点皮肉, 流出一点血丝。   “还不叫你的手下都停下。”阮扶斐慢里斯条地说着,“我培养这些人可不容易,下手这么狠做什么。”   容祈眉目不动, 眸色幽深,手中长剑依旧稳稳当当地指着阮扶斐的眉心。   “袁令。”他缓缓开口。   袁令咬牙, 手中的长剑干净利索抹了手中之人的脖子, 任由鲜血迎面扑来, 溅了一脸血,这才呼出一口气,厉声大喝:“都停下。”   “这位袁虎贲当真是神勇啊,把我身边三十个人杀的只剩下眼前七/八个,果然是韩铮留下的安定军。”阮扶斐赞许地打量着袁令,对着尸体还未冷却的手下视而不见。   袁令冷哼一声, 扭头不去看他。   “秀秀,过来。”阮扶斐看着挟持着宁汝姗的女子,满目柔情地说着。   “走。”秀秀抓的宁汝姗的肩膀生疼, 冷声说道。   宁汝姗怀中还抱着岁岁,沉思片刻说道:“你抓着我手疼,让我把岁岁放下,可以吗?”   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宁岁岁立马抬头,担忧地伸手摸摸宁汝姗的肩膀,奶声奶气地说着:“岁岁给娘揉揉。”   小孩特有的柔软温热的小手不经意擦过秀秀冰冷僵硬的手背。   就像一根细软的羽毛。   秀秀低眉,只看到一双圆滚滚的漆黑大眼睛,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猫。   “嗯。”她突然喝道,“别过来。”   她喝退上前的冬青,自己伸手去抓宁岁岁的后衣襟。   “我不走,我要和娘在一起。”宁岁岁睁大眼睛,牢牢抱紧宁汝姗的脖子。   “下去,岁岁。”宁汝姗低声说着。   “不走!”宁岁岁眉心紧皱,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倔强说着。   “秀秀!”不远处的阮扶斐冷冷喊了一声。   秀秀这才回神,松开宁岁岁的桎梏,淡淡说道:“那就都别走了。”   宁汝姗皱眉,难得生气地瞪了一眼宁岁岁。   宁岁岁无知无觉,只是紧紧盯着那把架在她娘脖颈上的小刀。   “宁汝姗。”阮扶斐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窘迫慌张,看着逐渐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幽幽长叹。   “当年以为你真的死了甚至觉得颇为惋惜,直到听说金州榷场的王锵对一个女子大献殷勤,这才发觉原来是中了梅夫人的计,只可惜为时已晚。”   宁汝姗扭头去看阮扶斐,神色冷静,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男子:“你就是阮家人?”   “自然,家父阮信,原是前燕御史大夫,当年多谢韩相千里救援,这才保下阮家独脉。”阮扶斐笑说着,“鄙人阮信独子阮扶斐,十年前接管了泗州榷场。”   “阮信五十岁未到就过世了?”容祈沉声问着。   阮扶斐微微一笑,神情自若:“是啊,家父性格固执,刻板无能,偏思虑伤身,不能享如今之福了。”   容祈盯着他毫无敬畏之心的模样,突然皱了皱眉,厉声说道:“你竟然弑父。”   宁汝姗震惊地睁大眼睛。   “十年前正是,盱眙之役,泗州榷场被冲毁,红楼主人战死,被迫退隐消失,至今都不见踪影。”容祈握剑的手微微收紧,“是你搞的鬼。”   阮扶斐愣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地鼓了鼓掌:“不亏是韩铮挑出来的继承人,细枝末节就能推出答案。”   “你杀了你爹。”宁汝姗不可置信地说着,“你疯啦。”   “正乾十八年鄙人有幸入了一次临安。”阮扶斐的目光落在容祈身上,露出倾羡感慨之色,“大燕开朝至今,时隔五十年,就出了第二个文武状元郎,那一年世子多耀眼啊,多光辉,多令人自惭形秽。”   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敛下,目光中带着怨恨之色:“可我呢,同样十五岁,就只能一辈子呆在黑暗中,呆着那个阴暗的地方吗?”   宁汝姗错愕,不认同地反驳道:“这些不是你弑父的理由。”   容祈盯着面前抑不住癫狂之色的人,嘴角微微一挑,傲然冷笑:“人心清亮,便是在黑暗中也能耀眼,心中黑暗之人,便是锦衣玉食,金银玉饰也不过沐猴而冠,面目可憎。”   阮扶斐眉眼低垂,缓缓吐出一口气:“罢了,于你没什么好说的,等会还要劳烦夫人和我们出一趟城门呢。”   沉默的秀秀压着人谨慎地靠近阮扶斐,就在此刻,变故突生。   原本一直安静趴在宁汝姗怀中的宁岁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小银刀,朝着秀秀握刀的手快很准地刺了进去。   那位置精准又用力地扎在手腕处,让人瞬间失去战斗力。   毕竟谁也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堪堪只有四岁,好似一只小猫的无害小孩身上。   容祈手指微动,原本指着阮扶斐的剑锋瞬间朝着秀秀劈头而去,气势汹汹,锐不可当。   “蹲下。”宁岁岁立马抱紧宁汝姗的脖子闭上眼,大喊一声。   所有变故只在眨眼间发生。   “容祈!”那剑锋宛若劈山开地,朝着秀秀贯穿而下,阮扶斐眼眦尽裂,伸手去抓宁汝姗。   一直站在容祈身边的袁令这才回过神来,出手隔开他的攻击。   警惕多时的冬青随后赶到,把宁汝姗和宁岁岁带离战场中。   很快,混乱的局面就被容祈一方控制住了。   阮扶斐只是狼狈倒是没受大伤,只是那个叫秀秀的丫鬟却被容祈剑锋所伤,脖颈处的血涌了出来,染湿了半个肩膀,整张脸都灰白下来。   “秀秀!”阮扶斐被人桎梏着,完全不够肩膀上架着的刀,扭头去看身后站立不住的秀秀,再也不复优雅淡定姿态。   “救她,她要是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他红着眼睛,怒视着容祈。   容祈抬眸,对着袁令点头:“找个大夫让她活着。”   “是!”袁令抱拳应下,随后对着手下大喝一声,“带走!”   他开始收拾残局,把抓到的人全都带走。   远处的宁汝姗低头看着怀中的宁岁岁,后怕地摸了摸她的脸,见她一直往那边张望不由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宁宁虽然一直爱好舞刀弄枪,可她从不曾想过岁岁下手能这么干净利索。   “不怕哦。”宁岁岁被捂住眼睛,以为娘还在害怕,摸着她的肩膀,大人气地安慰着,“岁岁会保护娘的。”   “岁岁真厉害!”倒是冬青见危机解除,收了剑,不由大声夸道,“岁岁太厉害了!”   “岁岁最厉害了。”宁岁岁想要甩开娘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却不得法,只能顶着她的手,仰着头大声应下。   “受伤了吗?”容祈来到宁汝姗面前,盯着她脖颈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皱了皱眉。   “没有。”宁汝姗摇头,她一松懈下来,就觉得肩膀有些疼,不由动了动肩膀。   “我来抱岁岁。”容祈察觉到她的不舒服,伸手想要去接宁岁岁。   宁汝姗下意识收紧手,避开他的手。   容祈动作一僵,错愕地看着她。   “我,我有些紧张。”宁汝姗很快就发现不妥当,缓缓松开手,好一会儿这才把宁岁岁递到他手中。   “岁岁好厉害,谁教的啊。”冬青难得迟钝,没有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一闪而过的尴尬,继续问着宁岁岁。   宁岁岁坐在容祈的手臂上,小声叹了一口气,怀念说道:“白叔叔教的,他以前经常和岁岁打架的,来了这里就没得玩了。”   她突然愁眉苦脸,捏着小手,小声说道:“啊,容叔叔给的小刀不见了。”   “没事,给你找回来。”冬青拍着胸脯保证着,“下次我和你玩打架。”   宁岁岁眼睛一亮。   “这是容祈的女儿?”不远处的楼顶上,西图眸光精炼,“骨骼惊奇,动作敏锐,怕而不切,天生练武的好料子啊。”   “应该是吧。”侍卫犹豫说着,“但我听说宁汝姗四年前离家出走,直到半年前才回来。”   “嗯?什么意思?”西图不解问着。   “孩子姓宁。”侍卫委婉说着。   “啊,哈哈哈,舒服啊,容祈这亏吃的我开心啊。”西图一愣,随后拍手大笑着。   西图看着一行人离开,巡防司这才装模作样出来维护秩序,摸摸下巴:“你看,容家这势力不得了。”   “容宴两家联姻,这几年早已控制了大半临安,官家这才不得不扶持曹忠对抗。”侍卫说道。   西图沉默片刻,脸上放荡的笑意逐渐敛下,日光下的神色逐渐隐晦下来:“宫中两位皇子,你看好哪位?”   “九皇子?”侍卫犹豫片刻后小声答道。   西图起身,下了屋顶,声音缥缈冷淡:“我倒是看好燕无双。”   身后的侍卫脸色微变。   —— ——   “我给你上药。”容祈拿着止血粉,把人压在椅子上,半低着头,认真说道。   宁汝姗微微偏开头,避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皱眉拒绝着:“我自己来。”   容祈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见她眉心皱起,眉眼低垂,一脸不愿的样子 ,心中微楞,不由缓缓直起腰来,手指捏着手中的药瓶,拨弄了好一会儿,这才沙哑着开口说道:“你看不到,我让扶玉来。”   宁汝姗嗯了一声,突然觉得不对劲,扭头去看他,却见他眉眼低垂,面无表情,嘴角却是紧抿。   这是他不高兴时常有的动作和神情。   “你怎么了?”她下意识开口问道。   容祈抬头去看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逆光处已经带着一点惊人的明亮,可他的神色却逐渐委屈起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宁汝姗一愣。   容祈见她不说话,眸色阴暗,突然附身逼近宁汝姗,直视着她的双眼:“我之前问过你……”   ——“我们可以和好吗?”   那夜廊下,他不受控制地问出口,却未等来答案,就被张春打断。   今日,他再一次注视着宁汝姗那双清澈的双眸,突然心中一颤,眉眼缓缓低垂,不敢看着她,也不想在问出心中的话。   “算了,我让扶玉给你上药。”他起身,慢慢说着。   宁汝姗皱眉,莫名多了一丝恼怒:“世子若是没想好就不该开口。”   容祈垂眸去看她,半敛的眼眸让人看不清神色。   “我说错了吗,世子难道不是每次都这样,说一半就不说,我不想再猜世子的未经之语了。”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她总是要跟在后面去猜他的话,去揣摩他的心思,唯恐让他不高兴了。   “岁岁也换好衣服了,我该去找她。”宁汝姗伸手把人推开,就要起身离开。   容祈心中一颤,忽得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桎梏在椅子上。   “我想与你说许多事情,可又怕把你吓着。”   容祈嘶哑的声音在屋内轻缓响起,目光落在她明亮的瞳仁中,露出一丝艰涩为难之色。   “阿姐说我要与你坦白,冬青叫我主动,袁令每天都给读话本,我想和你和好,只要你站在原地,我就会自己走上来,可……”   他手指握紧手心的皓白手腕,想要用力握在手中,可又怕弄疼她:“我只是想给你上药,可你却是一脸抗拒。”   宁汝姗原本冷淡的神色在看到他脸上压抑不住的委屈中,突然轻笑一声。   容祈皱眉。   “世子也该闻闻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她无奈说着,把人推开,“我闻不得血腥味。”   容祈一愣,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   “你……你不是……”   宁汝姗叹气,再一次解释道:“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容祈倏地回神,脸上的笑意再也遮挡不住:“那我去换衣服。”   “嗯,去吧,世子今日也累了。”宁汝姗拿起茶几上的止血粉,准备回去。   “你等我一会好不好,我换了衣服就给你包扎。”容祈拉着她的手腕,止了她的动作,注视着她的眼睛,小声请求着,“我很快就回来。”   那双杀伐果断,坚韧沉默的眼中带着一丝恳切深情,就像一颗石头落入湖面,瞬间荡开涟漪,惊起几尾锦鲤。   她突然发现宁岁岁的眼睛像极了容祈。   眼尾扬,瞳仁黑,睫毛浓黑,精致秀气。   若是宁岁岁拿这般眼神看她,她便是有千般理由也拒绝不得。   袁令拿着新出的口供脸色阴沉,匆匆朝着书房走去,却在门口被冬青拦住。   “一声血腥味,去换身衣服,夫人在里面呢。”冬青说道。   袁令错愕,自己抬起袖子闻了闻:“没动刑啊,不至于吧,还行啊。”   冬青笼着袖子,眉眼低垂,老神在在地看着台阶下的人,神秘说着:“世子给夫人换个药还要沐浴焚香呢,你懂什么,滚滚滚。”   “行吧。”袁令砸吧了一下嘴,琢磨出一丝味道,“东西你先递给世子看吧,阮扶斐交代了不少,只是不知是真是假,我们要的消息也有。”   “行了行了,世子知道的。”冬青不耐烦地挥手把人赶走,这才敲门入内。   “阮扶斐交代得爽快,这是第一份证词。”冬青眉眼不抬一下,一本正经说着。   容祈接过证词仔细看了一眼,最后交到宁汝姗手中。   “钱欲迷人眼,自来都是这个道理,但能走到他这个地步的也是少数。”容祈目光落在某一处,呲笑一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是少有的畜生。”   “十年前,他也不过十七岁,竟然已有如此歹毒心机。”宁汝姗目光突然凝在一处,愣在原处。   “怎么了?”容祈问。   宁汝姗抬眸去看他,艰难开口:“你没看到……”   “正乾十九年唇,截送往博望山的粮食。”容祈沉默片刻后淡定开口。   宁汝姗顿时不说话,只是嘴角紧抿,不安地看着他。   “我一直知道当年战败有问题,我们的行踪完全暴露在大魏眼中,博望山之所以突围便是因为后续粮草不足,我们已经三日不曾进食,到哪都是死,为何不拼一下。”   容祈再一次回想起那段惨烈的时间,心中那团火已经从愤怒到冷静。   无能的人才会愤怒,而现在他已经厚积薄发,只差最后一击了,便越发冷静,半步也不能出错。   “这些年其实已经查到背后操控之人,他这个口供只是补足了完整的猜测而已。”容祈见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不由笑着安抚着,可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宁汝姗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只觉得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   “那可是……十万……”   “是啊,十万大燕军的姓名。”容祈喃喃自语,“可抵不住人心啊。”   宁汝姗倏地闭上眼。   “是谁?”   “曹忠。”   宁汝姗手指微抖,薄薄的证词不堪重负地破了一角。   “这事已经事了,既然你已经完全脱离整个春晓计划,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容祈不愿多说,岔开话题安慰着。   宁汝姗却是毫无心思,只是继续看着口供,目光忍不住落回在那一处。   “阮扶斐为了投靠曹总,第一件事情是借着盱眙之役,献祭了自己的亲父,第二件事情就是截断大燕粮草,可大燕败了与他有什么好处。”   容祈淡淡说着:“战争财才是天底下最好赚的钱,而且……”   “曹忠早已不忠。”   宁汝姗倒吸一口气。   “你在宴家见到昭武副尉水法水夫人了吗?”容祈突兀问着。   宁汝姗想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说起她倒是有印象,阿姐特意把她家独女叫上前,给了一只玉镯子。”   “她怎么了?”   “水大儿子水仁乃是第三次北伐前锋中的归德中侯。”容祈眉目冷淡,“按理应该战死,可之前曹忠幽居府中这才露出马脚,原来这些年一直未曹忠所用。”   “你是说……”宁汝姗缓缓说道,“这个水仁没死,是因为他是……”   “内奸。”   容祈沉默着不说话。   “曹忠,曹忠疯了吗。”宁汝姗不可思议地问着,“官家对他可不薄。”   “权欲也同样动人心。”容祈意味深长说着。   “这些日子大魏内廷也乱了,新旧两派争夺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大长公主说春晓计划的时机药来了,但在此之前必定是要先除去内忧,所以临安最近也不太安全,既然此事事了,你便待在府中不要出门,岁岁……”   “世子,宫中传来消息,九皇子落水,生死不明。”门口,容叔的声音沉重响起。 第77章 死讯   三月三十日, 三月的最后一天,天气阴沉,卯时已过, 乌云依旧压顶, 天色迟迟不曾亮起。   宁汝姗醒得早, 坐在院中葡萄藤下整理新摘的花瓣,临安马上就要入夏,藤蔓翠绿茂密,生机无限。   她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三日前听说九皇子落水后, 容祈当场变了脸色, 随后匆匆离府,至今不曾回来。   就在此刻,只听到远远地传来绵长的敲钟之声, 沉重幽深,一声接着一声, 像是一把锤子直入人心, 宁汝姗理着桃枝的手瞬间顿住, 心中咯噔一声,抬眸朝着东边看去。   ——宫中有四个重达百斤的大钟,只在婚嫁丧时响起,双数为喜,单数为丧。   “袁令。”她看到袁令的身影一闪而过,连忙喊了一声。   袁令原本神色凝重, 一见夫人叫唤,脸上立马收了沉重之色,示意巡逻队伍继续前进, 自己则是按剑快步走来:“夫人,有何吩咐。”   “刚才几声?”宁汝姗越发觉得心神不宁,把手中的花都放在一侧,不安问道。   袁令沉默一会,低声说道:“九声。”   ——丧事。   宁汝姗心中咯噔一声,身子前倾,急切问着:“是,是九皇子……”   袁令抿唇,头也不抬一下,小声说道:“按理应该是,九皇子落水后一直高烧不退,想必……”   口中之话戛然而止,带着一些迷茫惆怅之意。   九皇子过了年也才八岁。   如今官家子嗣单薄,九皇子是最小的一位皇子,他的出生直接让生母连跃三级,可见对其重视。   去年大燕已经走了一个先皇后所出的中宫嫡出大皇子,这曾是大燕内外良臣心中的希望,希望破灭后,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八/九两位皇子。   九皇子性格温和,读书刻苦,三位太傅也颇为欣赏,再加上几次朝堂辩论有理有据,逐渐获得人心,可如今九皇子又紧跟着去了,只剩下一个八皇子。   可八皇子,乃是出了名的纨绔。   宁汝姗也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仲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我们需要挂白布吗?”   “嗯,等世子回来再说吧。”袁令叹气,可随后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九皇子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皇子新丧一事,足以掀起巨大风浪,但也意味着其他事情不得不退后。   斩除曹忠的时机是等不得的,一旦大魏朝堂安定下来,下一个天亮等待大燕的就是边境再燃战火的邸报。   两国如今心照不讯,但谁不是卯着劲想先他人一步。   “世子现在在哪?”宁汝姗问。   袁令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之前看出门的方向是宴家。”   “宴家?不在宫内?”宁汝姗惊讶问着。   “前夜子时让冬青来拿朝服了,现在已经在宫中了。”袁令岔开话题说着。   宁汝姗思索了片刻,谨慎问道:“我现在可以去宴家吗?”   “巡城司和禁军已经全面戒严临安城,眼下不能随意出入门了。”袁令突然抬眸,谨慎看着宁汝姗,喃喃说道,“毅勇侯是三品侯,夫人等会可能要进宫。”   宁汝姗一愣。   “当年夫人走后,世子对外一直宣称您是去养病了,也不曾提交和离书给户部和内务府,所以……”袁令委婉提醒着。   所以,宁汝姗如今依旧是容家三媒六娉的三品世子妃,同知夫人。   “夫人,宫里传来口谕了。”容叔匆匆出现在院门口,低声说道。   宁汝姗不由皱了皱眉。   “世子就在宫中,夫人要不先去吧,其余事情之后说。”袁令硬着头皮劝着。   宁汝姗无奈叹气,只能准备换装入宫。   —— ——   政事堂和枢密院虽然相隔不远,但两府的人很少来往。书令小吏路上见了,皆是左右分走,头也不带抬一下的。   可今日枢密院的容同知却破天荒地来找政事堂宴同知。   两人虽是姻亲,可全临安谁不知道两人水火不容,要不是有个容家大姐容宓从中斡旋,只怕路上看到了都能打起来。   宴清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政事堂一把手,独立拥有一个院子,但平日里办公总是和大家一起坐在大堂中,所以这个院子也是闲置了许久。   “是不是你。”   今日天色至今都是阴沉沉的,夏雷蠢蠢欲动,乌云遮天蔽日。   内堂没有点灯,只是开了一扇窗户,屋内阴沉又安静,空气中是风雨欲来的磅礴水汽。   “你觉得是我?”宴清挑眉,嘴角微勾,冷冷问道。   两人面对面而坐,神色皆是从未见过的严肃。   容祈沉默着:“我不想是你,稚童无辜。”   宴清只是捏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半晌没说话。   “不是我,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多的是办法让他不生事,而且萧贵妃是个聪明人,一旦事成,她也绝不会让九皇子出头。”他缓缓说着。   容祈轻轻呼出一口气,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那不是八皇子背后的皇后一党就是……”   容祈嘴角微微抿起,眉眼带着狠厉之色:“曹忠。”   宴清依旧不说话,只是把一颗颗摆着黑色棋子在棋盘上,动作快而密,隐约可见是一条龙尾。   “我听说八皇子的正妃有意选骠骑将军赖泷的嫡长女。”他停下手,盯着那条摆尾的龙尾眯了眯眼,随后又慢慢说着,“当日水家媳妇受了阿宓的镯子,第二日曹忠就让水仁秘密去了水家,警告水家众人。”   “曹忠多疑,自己做什么事情便怀疑所有人都会做这样的事,我的人已经完全盯紧水仁。他设局九皇子的死,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可我们等不得了,这事必须上去,还要由你亲自送上去。”   “你觉得曹忠和皇后结盟了?”容祈皱眉,“这皇后背后的符家也算百年大家,门生遍地,在当年南下时早早就开始避祸,所以损伤极少,这些年在朝中民间威望不减。”   “若是他们联手,别说压下此事,大长公主所谋之事也不好妥善安置。”   宴清慢条斯理地笼着手,淡淡说道:“你知道大皇子出事那日谁在他附近吗?”   “谁?”容祈心中一个咯噔。   “符家的纨绔,符飞。”宴清抬眸,看着面前神色凝重之人,“我知你一直怀疑大皇子的死因,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大皇子一开始确实是意外。”   “符飞当时和富荣公主在一起,谁知技术不精,意外射中大皇子,虽然射中靠近心脏处,但也不是一箭穿心。”   宴清冷笑一声:“富荣公主下令当场格杀大皇子全部侍卫,随后又招来猛兽撕咬尸体,之后亲自送大皇子上路,等确定人死了,这才曝了出来。”   容祈神色大变,瞬间失语。   “我不过是放出皇帝打算立太子的消息,皇后一脉便如此沉不住气,转眼就下了死手,不然为何富荣公主会突然下嫁符家,不过是为了确保符家能乖乖闭嘴。”   “符家若不想身后万世骂名,他该知道怎么做。”   容祈紧皱的眉一点也没松开。   宴清心有所感,扫了面前之人的脸色:“你想问我为何知道?”   “巧了,那日我正巧也在。”他微微一笑,神色自若淡定,“我和阿宓去别院小住,站在山顶时恰巧看到了,顺手就把几个还活着大皇子护卫救了。”   容祈果然神色越发凝重。   “示斤。”宴清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宴家走的路是前人不曾走过的,心慈手软背后就是万劫不复,我不能心软,也不会心软。”   “我知道。”容祈同样认真地看着他浅色的琥珀瞳仁,淡淡说道,“只是大皇子和九皇子虽不是死在你我手中,但同样脱不了干系。”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韩相计划中的一部分,也只认自己所在的一部分,但我现在相信你是因为别无选择,官家昏聩,大皇子温和主和,八皇子纨绔自私,九皇子年幼,而我只想要国泰民安,南北统一。”   “正源,改朝换代,风云既变,对我而言太沉重了。”   屋内陷入死寂的安静,清雅的熏香袅袅而起,在空荡荡的屋内四处无所依地飘荡。   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剖析自身,审视所在的环境,甚至放眼未来的一次谈话,看似无疾而终,却也明白各自的底线在哪里。   “世子,夫人和大娘子一同入宫了。”门口,冬青的声音轻轻响起,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去接她们。”容祈起身,“我怕曹忠狗急跳墙,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宴清巍然不动地坐着,点了点头:“大魏的情况想必你也看到了,白家独木难支,纣家已经快马去了庐州,战事一触即发。”   “我们等不得了。”   容祈背对着他,轻声嗯了一声。   “去吧,阿宓这胎不安稳,之后临安事多,我想在九皇子丧礼后送祖母和她回应天府。”   “嗯。”   宴清抬眸看他,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又说道:“水家的折子记得递上去,去吧。”   他想要宁汝姗和容宓一同回应天府,这样容祈才不会有后顾之忧,可现在看来容祈还是想要把人带着身边才安心。   内宫的九声大丧钟,宣告大燕最年轻的九皇子薨逝,内宫中官家大怒,锦仁宫闭殿,连带着九皇子的生母萧贵妃都被禁足,宫中、太医院血流成河。   燕舟听完王铿调查的真相,失神落魄的坐在皇位上,看着地下跪着的人,喃喃自语:“是她,竟然是他们。”   他脸上的震惊随后扭曲狰狞起来。   燕川的性格他是知道的,温和善良又胆小,因为不会水,便是连水边都不怎么去,怎么会好端端跌入水中溺死呢。   果然不是意外,跟他的大皇子一样,都不是意外!   “信儿死的时候我就该警惕的。”官家眼角流出泪来,喃喃自语着。   安定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王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去,把这个逆子叫来,还有,还有富阳那个畜生。”燕舟突然大怒地拍了拍桌子。   “官家,宫中只剩下八皇子了,正在给九皇子守灵呢,公主原本半月后就要下降符家,此刻还在公主府呢。”安定的声音缥缈寡淡,却成功让官家愣在原处。   是了,他只剩下八皇子,皇后所生的八皇子了。   唯一的儿子,正宫嫡出。   燕舟呆坐在椅子上,一瞬间老态必现,整个人颓废绝望,毫无生机。   “去,去,把贵妃放了吧,还有,封九皇子为安王,让内务府给川儿一品亲王的规格下葬。”他神色虚幻,最后疲惫地闭上眼,轻声说着。   锦仁宫内   萧贵妃面容美艳,虽然穿着素服,更不减其姿色,她跪在地上接了圣旨,沉默了片刻,这才哑声说道:“妾身接旨。”   “娘娘还年轻,不要太过伤心。”宣旨的是安定,他亲自扶起萧贵妃,软声安慰着。   “谢中贵人。”萧贵妃眼睛通红,眉眼低垂,细声细气说着。   安定见她情绪稳定,便开口告退:“官家那边少不得人,杂家这就回去了。”   “琴儿,送中贵人离开。”   “不敢不敢。”   等安定离开,萧贵妃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褪去丹寇的指甲狠狠抓着圣旨,手指颤抖,连着身子都摇摇欲坠。   “娘娘!”她身侧的丫鬟连忙扶住她,大声说着,“娘娘不要太过伤心,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九皇子最是孝顺,若是知道了……”   那人哽咽安慰着,手指却是死死捏着萧贵妃的手臂。   萧贵妃这才回神,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琴儿,扶我去休息吧。”   “嗯。”琴儿连忙带着人回了内殿。   “娘娘,娘娘要撑住啊。”等内殿空无一人,琴儿这才跪在她床下,低声说道,“您若是出事了,就真的没人给九皇子报仇了。”   萧贵妃睁着一双死寂的眼,就像被抽了精气神一般,听了她的话这才眼波微动:“对,你说得对,川儿还这么小,他们就敢接二连三下毒手,那日宫外的事我就胆战心惊,现在甚至敢在宫内动手。”   她悲鸣着,一双眼睛却是再也流不出泪来:“川儿被那个毒妇溺死在水中,我也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琴儿跪着流泪:“官家好狠的心,明明知道却不给九皇子报仇,宴同知说得没错……”   萧贵妃突然呵斥道:“噤声。”   琴儿这才发觉说错话了,捂着嘴,只是继续哭着。   “你,你去找他,跟他说我答应了。”良久之后,萧贵妃低声说道,“我都答应了,只要能给我儿报仇,这大燕本就烂成这样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宴清沉默地听着信阳的话,随后点点头:“嗯,让她放心,会如她所愿。”   “夫人呢?”   “官家体恤夫人身子,没在大堂跪着,去了偏殿休息,也让容夫人跟着去照顾了。”   “嗯。”   “曹忠?”   “刚刚入了官家的书房。”   夏日的第一声惊雷伴着泼天大雨终于落了下来,瞬间划破昏暗的天空,照亮层层宫阙,照得大雨中的众人神色扭曲怪异。   风雨终来,满宫萧杀,   宴清的目光落在案桌前叠起来的折子,若是不曾出此事,此刻弹劾曹忠的折子也该出现在大燕朝堂上了。   雷霆之势,气势逼人。   —— ——   容祈坐在两个宁汝姗和容宓面前,头发和身上还滴着湿漉漉的水,地面上晕开一滩水渍,整个人阴郁如雕塑般,一丝情绪也不显露。   “明日你们就抱病出宫吧,宫内现在不安全。”他手中拿着帕子却没有擦,只是低声说着。   “只怕出不去了。”容宓不舒服地躺着,脸色不好,“皇后刚才下令把太医都送来了,看样子是要我们呆足七日。”   容祈抿唇。   “九皇子的事情,阿姐知道吗?”   “知道一点。”容宓侧首去看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肚子,“富荣好狠的手段。”   “纣行已经从襄阳出发去庐州了,我们没时间了,所以宴清打算在这几日发难水家的事情……”   他突然抬眸去看身侧的宁汝姗,一双漆黑的眼眸在暗淡的日光中依旧明亮清澈。   “擦擦头发吧。”宁汝姗站在他身后,松了他的发冠,开始给他擦干头发。   刚才雨下得又快又急有大,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幸好她和容宓一直在屋内,不然此刻也是不知如何的狼狈。   “发难水家,势必逼得曹忠反抗,皇后和曹家联手,若是出不去,你们在这里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容祈耳朵不由泛上红意,口气却依旧冷淡地说着。   三人说了许久,直到容宓不舒服地闭上眼,轻声说道:“知道了,你和宴清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会照顾好阿姗的,阿姗帮我送一下阿祈,我有些累了。”   宁汝姗点头,利索地帮人束发带冠。   门外依旧大雨,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高高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不用送了,外面雨大。”容祈披上蓑衣,见她站得外面裙摆都湿了,直接把人提到角屋里面。   “我入宫前把岁岁和慕卿送到宴家了,跟着大公主一定不会出事。”在屋内时,宁汝姗一直不曾说话,此刻才看着容祈,认真问道,“九皇子的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容祈沉默着,随后用同样坚定地口气说道:“他出事后。”   宁汝姗一直紧悬的心,这才松了下来。   “不是我,也不是宴清,他们都是死于人心难测,权欲深重。”容祈的声音在大雨磅礴声中被击碎,却又掷地有声,“阿姗,我能抱抱你吗?”   宁汝姗闻言一愣,只是抬头看着她,一双水润的眼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之人靠近,最后被人拥入怀中。   容祈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伸手把人抱在怀中,牢牢地桎梏着,恨不得把人揉入自己血肉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总是觉得有点不安心,水家的事一旦爆发,官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几日你一定要跟紧阿姐,他们不会对宴家下手。”   容祈身上是浓重的,消散不去的水汽味,蓑衣冰冷,带着一点夏日特有的沁冷,冷得宁汝姗心中一个激灵。   “我一定亲自来接你回家。” 第78章 设局   四月初一, 大雨倾盆,乌云蔽日。   九皇子年幼随母在锦仁宫生活,但官家追封其为一品亲王, 灵堂特设在千水殿, 并罩旨今日起, 三品以上命妇入内跪拜,三品以下殿外守灵。   只是眼下大雨如豆,一屋子的人便都挤进内殿,密密麻麻地跪着, 虽然天气已经悄然入夏,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地沉闷和潮湿, 大殿地砖还带着春寒料峭的冰冷。   皇后给九皇子做足了面子,不仅内外命妇都要跪足七日才能离去,连着自己都要在千水殿祈福七日。   只是皇后冷淡的目光落在一侧站着的容宓身上, 眸光微动,颇为和气地说着:“宴夫人身子不适, 不如先回房中休息。”   容宓在临安一直是个传奇人物   容父战死时, 容祈不过一岁, 容母性格柔弱,容家全靠八岁的容宓撑着,多少人看着笑话,可偏偏日子过得有惊无险。   容祈出事时,容宓已经出落成窈窕艳丽的绝色娘子,当时不少人打着她的主意, 可她脾气火爆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宴家求娶的流言出来时,大家都还一开始是玩笑,却不料宴家真的请了嘉国公家的老夫人亲自上门说亲。   宴清是个病秧子, 大长公主又是个极为严苛的人,不少人在嫉妒的同时都颇为幸灾乐祸,尤其是容宓嫁入宴家五年都不曾延续子嗣,临安城应天府流言四起,人人都以为她会被休弃。   可谁也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容宓却像一根钉子牢牢扎在众人心中,直到最后成了权倾天下的宴同知夫人。   更甚于在现在,连着皇后都不得不对她礼让三分。   “多谢皇后体恤,只是规矩不能废,不如让我的丫鬟替我为九皇子祈福。”容宓并不推脱,反而得体地说着。   皇后脸色好看一些,点了点头:“还是宴夫人想得周到。”   容宓捧着肚子,点了点头,随后伸手牵着宁汝姗的手,却是没有直接离开。   原本就安静的内殿越发安静了,不少人的视线落在宁汝姗身上,皇后也是一愣,下意识皱了皱眉。   “阿姗这些年照顾阿祈学了不少医术。”容宓慢条斯理地说着,“春桃代我祈福走不开身,想要问皇后讨个恩情。”   皇后脸色微变。   “宴夫人若是不舒服,殿中早已备了太医。”她和和气气地婉拒着。   容宓面不改色:“我这脉是祖母亲自找的大夫,可不能换人。”   大户人家的请脉规矩多得很,更被说宴家子嗣单薄,连着三代都是单传,容宓现在坏的可是容家的第二胎,不论是男是女都足够令人小心。   大长公主谨慎并无不道理,可偏偏又是因为谨慎之人是大长公主。   大燕,谁敢在大长公主说个不字。   “容夫人也不会看病。”皇后不得不忍气说着。   “倒也会一些。”一直不说话的宁汝姗柔声说着,态度温和,“这些年为了照顾世子学了一点。”   “那不是也是换了人请脉。”有人小心嘟囔着,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内殿也有些明显。   容宓眸眼低垂,看也不看说话那人,倒是一侧的春桃轻声解释着:“容夫人只是照顾着,不算请脉。”   那人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皇后有些气恼容宓的肆意妄为,但又碍于大长公主的威严,一时间只觉得下不了台,手中的帕子揉了又揉。   “早就听闻容同知能如此快的痊愈,多亏了容夫人悉心照料。”一直不说话的萧贵妃开口,细声细气说着。   “照顾和请脉不同,自然不能相提比论。早就听闻两家妯娌关系极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皇后脸色微变。   萧贵妃这些年在宫中从不在她面前出风头,算得上端庄贤淑,这可是头一遭跟她作对。   皇后身后的桂嬷嬷悄悄拉了拉皇后的袖子,这才恭敬说着:“贵妃娘娘说得对,宴夫人担忧得也有些道理。”   她开口缓和着气氛:“但规矩不能坏,不如让容夫人的丫鬟也替容夫人祈福吧。”   “两位能留在这里便是尽了一份心意。”桂嬷嬷意味深长地提醒着。   皇后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僵硬点点头。   “多谢皇后体恤。”容宓牵着宁汝姗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中,气闲神定地去了偏殿休息。   皇后眼睛死死盯着两人离开,咬了咬牙,这才咽下一口气,却不知身后的萧贵妃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神色冰冷。   “这会不会太张扬了点。”宁汝姗入了屋内,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声问着。   容宓半躺在床上,无所谓说道:“要的就是张扬,越张扬越安全,我们要是再千水殿里出事,皇后一定拖不了干系。”   “可我们现在身边可没一个人。”宁汝姗坐在她边上,为她理了理被褥,“你们这样紧张,弄得我也有些紧张。”   “谁说的。”容宓睁开一只眼,笑说着,“容祈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边的。”   她闭上眼,摸着肚子笑了笑:“宴清也不会。”   宁汝姗微微睁大眼睛。   “而且你不觉得刚才萧贵妃的举动也很奇怪吗?”容宓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懒洋洋地问着。   “确实有些奇怪,皇后当时脸色都变了。”宁汝姗点头,突然一愣,话锋一转,犹豫说着,“你是说萧贵妃是站在我们这边。”   “她必须要有依靠才能给九皇子报仇。”   容宓的声音有些惆怅但又有些冰冷。   “你若是累了就去休息吧,我也要眯一会了。”她也不客气,盖上被子后直接闭上眼准备睡觉   。   “阿姐脸色好差啊。”宁汝姗坐在她边上,摸了摸她的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容宓闭无奈说着:“没有,这胎双生就是难受。”   宁汝姗呀了一声,脸上露出喜色。   “别声张。”容宓声音已经带着一丝睡意,睡下去前最后叮嘱了一句,“若是皇后送了丫鬟过来,不用推脱。”   给九皇子祈福的日子眨眼就过了一半,临安的天终于放晴,拥挤的千水殿终于分开内外之风,而容宓和宁汝姗早晚各自上了一炷香便回内殿休息。   只是今日宁汝姗和容宓一如殿内,就瞬间感觉到气氛的不同。   宁汝姗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动了动眉,却又很快不动声色地接过扶玉递来的香。   “还剩下三日,大家可不能懈怠。”皇后娘娘坐在一侧,捏着佛珠,低眉顺眼地提点着,“外面风雨如何,那时外朝的事情,我们可不能失了分寸。”   容宓闻言依旧巍然不动,待了一会便要带着宁汝姗回去。   “春桃,扶我一下。”她淡淡说着。   春桃连忙上前扶人起来。   “宴夫人最近身体如何?”皇后突然抬头问着。   “承蒙娘娘关心。”容宓低声说着。   “看来容府夫人照顾人确实厉害。”她的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不阴不阳地说着,“也是照顾出心得来了。”   宁汝姗低眉顺眼,并不接招,只是低声说着:“照顾阿姐自然尽心。”   “妯娌和睦,多好的事情啊。”萧贵妃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一声,慢慢说着。   皇后脸色一沉,桂嬷嬷对着她暗自摇了摇头。   “去吧,好生休息吧。”皇后眼不见心不烦,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容宓站在殿外,眯着眼扫了一眼殿外平台上密密麻麻地跪着的三品以下诰命夫人,嘴角微微弯起。   宁汝姗现在还觉得背后如芒在背,低声问道:“怎么了?”   “水家事发了。”容宓冷静收回视线,“刚才春桃在我手中写下一个水字,我刚才看了一眼,水家老夫人按理是六品诰命,理应也在,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宁汝姗沉默片刻,回到屋子后才说道:“世子出手了?”   “嗯。”容宓坐在软塌上,“你身边那个叫小春的侍女呢。”   “在容府呢。”宁汝姗不解。   容宓闻言失笑:“容祈也真是的,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怎么什么也没和你说。”   她伸出推开窗户,又曲起食指敲了敲窗棂三下,两长一短。   “来阿姐这边。”她对着宁汝姗说着。   宁汝姗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站在她边上。   很快窗边就倒挂下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晃,就像一道虚晃而过的光,很快就跳入屋内。   正是小春。   小春顺手把窗户关上,屋内的光线瞬间黯淡下来,她下意识站在黑暗中,若不是早已发掘,当真好似一个无知无觉的影子。   宁汝姗虽然早知道小春会武功,却不知她是如何厉害,今日一见这才惊讶发觉小春也许就是程星卿口中的暗卫。   “小春你怎么在这里?”   小春抱拳,低声说道:“世子让我入宫保护夫人。”   “不说这些了,你知道早上大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容宓速战速决地问着。   “官家身边的安定中贵人亲自带走了水老夫人。”小春果然知道,简短说着,“就在夫人和大娘子去的两炷香前。”   “知道了,下去吧。”容宓点头,挥了挥手指。   小春就像一片柔软轻飘的叶子,不过是借着一点推开的窗户,眨眼就消失在两人面前。   落叶无痕,蜻蜓点水一般。   “好厉害。”   宁汝姗不由惊叹着。   容宓歪头,语重心长地说着:“我那个傻弟弟没和你说,小春可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吗。”   宁汝姗摇摇头。   “算了,活该他不行。”容宓也懒得掺和在这件事情中,只是懒洋洋地转移话题,“他们大概是出手了,最怕曹忠狗急跳墙,还好只剩下两天了。”   海晏殿内   官家死死盯着手中的折子,手指都在颤抖。   “你说什么。”   王铿叩首,低声说道:“外面都在传正乾十九年春的博望山战败,乃是当时的北伐前锋中归德中侯水仁卖国求荣。”   “胡说八道!”   “明明是容祈……”燕舟拍了拍桌子,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空口白牙可没证据。”   王铿沉默着,燕舟心中疑窦丛生。   “说!”   “今日水家不知为何发生了持刀伤人事件,当时容同知掌管的巡防司正在附近巡逻,便出面维持秩序,却不料抓到了潜逃十二年的水仁。”   这一闹可把事情彻底闹开了,此事正值新丧,聚集的人颇多,不过一个时辰,这个故事就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那也不过是逃兵。”燕舟呲笑着,脸色阴沉,“是不是有人借着九皇子的丧事给朕兴奋作浪。”   王铿正打算继续说下去,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臣容祈,求见陛下。”   安定在角落中掀了掀眼皮。   燕舟喘着气,站在龙椅前,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官家,容同知想必是有急事。”安定轻声提醒着。   燕舟这才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宣。”   容祈穿着紫色官袍,神色肃穆,眼眶通红,跪在地上的同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递了上去。   “原北伐前锋中归德中侯水仁临阵脱逃,按军律当黔面流放三千里。”   燕舟一愣,眯着眼,想要看清底下之人的神色。   他刚才才听王铿说的是水仁通敌卖国的消息,心中还在揣测是不是容祈在兴风作浪,可现在容祈却只是要求黔面流放三千里,一点过激的举动也没有。   “这是枢密院的事情,容同知自己看的办才是。”燕舟心中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折子,脸上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微臣领命。”容祈神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水家也有包庇之罪,按理也该召三司共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逃兵,也该一并审理,以儆效尤。”   “嗯,容同知掌管军律,此事就按你说的,三司会审,你作为枢密院同知不好出面,旁听即可。”   燕舟未免夜长梦多,直接下旨,唯恐容祈一个兴起把事情闹大,索性把容祈高高架起,免得坏事。   “围城领旨。”容祈不动声色接过圣旨,干净利索地出去了。   燕舟看着他安然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也退下吧,把曹忠叫来。”官家坐在龙椅上,沉思片刻后说道。   王铿行礼退下,刚刚出了宫门便看到不远处站着容祈,他正在和一个官员说话,似乎感受到王铿的视线,抬头看去。   两人远远对视一眼,随后皆各自离去。   “圣旨到了?”那红衣官员激动说着。   “官家原以为要破一扇门,现在发现只要开一个窗就能解决此事,当时是恨不得当场打发我,圣旨当场就下了。”容祈把圣旨递到他手中,“阮扶斐也交给你了,这事你务必做得干净。”   “自然。”那官员接过圣旨,抱拳离去。   “夫人那边一切安好。”冬青自两人说好话这才出来,“小报的内容早已做好了,只等三司那边一单结案,我们立刻就能让全大燕都能收到这份小报。”   “嗯。”容宓走之前,看了一眼海晏殿的大门,繁琐华丽的大门,层层宫阙,步步高阶,让他们的官家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主宰生死。   曹忠却在听到这个圣旨后心中咯噔一下,又听闻管家召见,越发觉得牙痒痒。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狠狠甩了甩袖子。   今夜是九皇子守灵的最后一夜,燕舟这些日子一直盯着三司,见他们一直都循规蹈矩,不曾折腾出幺蛾子,心中唯松,紧绷了三日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官家可要安寝。”小黄门换上熏香,低声说着。   “嗯。”燕舟也有些困了,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他莫名做一个十二年前的噩梦。   ——“博望战败。”   ——“全军覆没。”   ——“王翼战死,三十位主将战死。”   ——“容世子入临安。”   他想要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不由在睡梦中挣扎痛苦甚至还带着恐惧。   第三次北伐燕舟是不愿意的,但那是民间情绪太过激动,主战派几次三番上折,容祈更是其中之甚,所有的事情都逼着燕舟做出第三次北伐的决定。   他性格一向懦弱,这样被动的局面不得不签下诏书,可心中却一直心有怨愤。   曹忠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   ——只要让他们败了一场,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他说。   那句轻飘飘的话,就这样不经意地落在他心头。   是啊,只要小小败了一场,就会断了这些不知足人的心。   大燕就这样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听韩铮的话,什么南北统一,什么收复失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所以他默许了曹忠的举动。   可不曾想,那夜春雷阵阵,打的人心中不安,曹忠前脚披头散发地入了宫,后脚带血的战报就被送了回来。   ——博望山三十万大军被困,突围失败,全军覆没。   “臣真的,真的只是断了他们几日粮草而已,其他的都没有做啊。”   “大魏才十万,我们三十万,最坏的结果就是饿几天,死几个人而已啊。”   “一定是王翼和容祈的问题。”   曹忠那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外面的春雷滚滚,天空时不时被撕开一阵阵光亮,照得人心中惶惶。   燕舟赤足散发,眯着眼看着面前跪伏在地上的人,突然觉得有些惊骇。   那跪伏在地上的影子,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电光一闪,朝着他扑了过来。   “啊!”燕舟睁开眼,大喊一声。   “官家!”小黄门惊恐的声音响起。   燕舟喘着气,瞪着头顶的花纹,许久之后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什么时辰了。”   “卯时还差半个时辰。”   “嗯。”官家闭上眼嗯了一声。   晴朗了数日的临安似乎又有打雷下雨的征兆,天空中传来蒙雷阵阵。   “官家,曹相叩响宫门求见。”   门口,中贵人安定的声音在忽然闪过的闪电中显得阴森缥缈。 第79章 出宫   四月初三, 子时,大雨磅礴。   宫墙两侧的排水槽水流如注,奔腾而下, 水烟迷茫, 水汽腾发, 屋檐被大雨连成水幕,砸在青石板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豆大的雨打在油布伞上,好似小锤子接二连三落下, 撑伞的小黄门不得不双手紧握伞柄, 这才没有被穿堂而过的风掀翻。   长长宫墙上两道影子在气死风灯的照应下摇摇晃晃地倒映在墙面上, 一踩地上便是满脚雨水,风裹挟着雨,雨带着风, 走了半路便早已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曹忠就是在这样的深夜入了海晏殿。   “怎么了?”燕舟本就年级大了,加上刚做了噩梦, 整个精神都不太好, 声音还带着倦意, 不悦质问着,“大晚上入宫做什么。”   曹忠穿着紫色官袍,贴在身上,头发还在滴水,跪在地上没一会儿,地上已经积累起湿漉漉的水渍, 浑身狼狈。   他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一言不发。   燕舟眯着眼看着他, 蓦然把此刻的人和梦中那个年轻的曹忠混在一起。   那夜也是这般惊雷暴雨,平地而起的雨幕被晃眼的闪电击碎打破。   屋内光影重重,明暗不定,大殿中依旧只有三个人,一人跪着,一人坐着,一人站着,这样模糊却有相似的场景,让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中间隔了十二年的时光。   “你,你怎么儿了?”燕舟听着外面一声接着一声的惊雷,突然想起睡梦中那个荒谬又怪诞的猛兽,心中一个颤动,不由按了按眼皮,不安问着。   曹忠手指微动,整个人低伏得更加厉害,保持恭敬又谦卑的姿态,但很快声音又恢复了一些镇定,可依旧挡不住不由自主的惊颤。   “容祈发现了。”   那声轻若低吟的话刚落下,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巨雷,一道巨大粗壮的闪电朝天劈下,海晏殿被闪电瞬间照亮,所有一切都无处遁形。   燕舟耳朵一蒙,眉心蹙起,下意识再一次问道:“什么?”   “他们抓到了阮扶斐,阮扶斐供出了当年博望山断粮的事情。”   燕舟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瞳孔微缩,目光迷茫惊恐地看着曹忠:“什么?”   曹忠咬牙,声量微高:“容祈之前旁听了全过程,今日白日自己提审了阮扶斐,随后去了宴家,明日早朝,谏议大夫李朝谊连同御史台便要上折彻查正乾十八年北伐之事。”   殿门口的两个宫灯在大风熄灭,本就不甚明亮的大殿在此刻倏地暗了下来。   燕舟手指都在发抖,一时间竟然毫无主意,只能怔怔地看着曹忠。   “你,你不是说……”燕舟突然开口,就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都安排好了吗?不会有事的嘛?万无一失的嘛?”   他就像最后一层遮羞布要被扯开,所有的一切都被暴露出来一样,惶恐不安,可又只能拍着桌子,喘着粗气,无能地愤怒嘶喊着。   曹忠手指缓缓握拳,沉默片刻后这才说道:“当年阮扶斐亲自毁了榷场,又献上阮信的人头,这些年一直安稳呆在泗州,此次为了不暴露这才入临安,却不知怎么被人被抓了。”   “不知为何被人抓了?”燕舟完全没了主意,只能重复了一遍他的最后一句话。   曹忠抬头,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燕舟,低声说道:“官家,我们中计了。”   燕舟揉了揉发胀的脑子。   “容祈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彻查当年的事情,他根本就是借着水仁的事情设局。”   “惩戒逃兵,以正军记根本就是谎言。”   “阮扶斐曾在三月二十约臣见面,随后便不知所踪,臣原本以为他是已经出了城,前日才无意得知,当日在寒字街王家书肆臣和阮扶斐分开后,隔了两条街的丹阳街发生江湖人斗殴。”   燕舟听得牙齿不由在打颤。   阮扶斐这些年为他做了不少事,单是每年送来的银子便是数不胜数。   “你,你,废物,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去查!”他愤怒质问着,“这种关头发生这样的事,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吧。”   “臣去查过!”曹忠声音抬高,断了官家的话,咬牙切齿道,“可巡防司说当时去丹阳街时已经结束了打斗,并无异样。”   燕舟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巡防司竟然不忠!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阮扶斐身边那个丫鬟官家也是见识过的,武功不凡,不可能这么快束手就擒,所以微臣之前便不曾在意。”   燕舟失魂落魄地坐着,听着外面狂风暴雨的声音只觉得头疼,可一看到底下跪着的曹忠更加觉得棘手。   “但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早有准备!”曹忠恨得牙痒痒,“他们根本就不怕把事情闹大,恨不得闹得越大越好,抓阮扶斐是如此,处置一个逃军也是如此,布局如此久,这么深,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所以他们早就都知道?”燕舟许久之后,这才喃喃问道。   “一定早就知道了。”   燕舟突然打了个寒颤,殿外那一声声惊雷,就像一双双手拉着他直接在黑暗中下坠,一颗心被反复悬挂着,被恐惧挤压着,被惶恐拉扯着,足以让他乱了方寸。   博望山战败递上来的邸报还带着血,那时,他做了许久的噩梦,甚至在后来看到容祈这张脸便觉得害怕。   可即使如此,他偏偏还是不敢处死容祈,以绝后患,唯恐造了杀孽,这才之前不迁怒于他,甚至官复原职,好生待他,乃至为他拦下许多弹劾折子,只有这样才能心中安生。   果然这样做了一个月,他终于不再做噩梦。   “还请官家冷静。”   曹忠见人呆坐着不说话,连忙叩首说道,他的头发不再滴水,在时不时闪现的闪电中好似一块淋了水的石头,僵硬而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说道,“臣死不足惜,只是官家用心良苦却不能被误解。”   燕舟眼波微动,一颗心莫名跟着曹忠走了。   是啊,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燕啊。   “大燕这些年国富民安,风调雨顺,官家为此殚精竭虑,可容祈他们却一直不肯打消统一南北的奢望,连同宴清等人总在朝堂生事,如今甚至还要翻出旧案来威胁官家,破坏官家威名。”   曹忠义正言辞地说着,一张脸消瘦青白,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燕舟脸色微微好转,腰杆也挺直了一些。   “这封折子万万不能出现,不然与官家而言便是污名,容祈等人这是要踩着官家夺取不世之功,万世留名的名声,乃是大逆不道,自私自利之举。”   燕舟手指微动,脸色突然大变。   “还有那阮扶斐嘴上说得好听,可从来不肯告诉我们韩铮的事,容家宴家联手怎么会没有韩铮的原因。”曹忠信誓旦旦地分析着,“依我看容祈他们此刻分别是故意要发难的。”   “故意?”燕舟眼珠子转了转,谨慎地重复着。   “官家难道忘记了,当年韩铮为何而死,他嘴上说得再好听又怎么不会心中怨恨,又借着自己的假仁假义收买了不知情的人,现在的局势分明就是威逼官家。”   ——“大燕如今内无法家拂士,外有国外患者,虚明愿以身殒换十年平安。”   ——果然,他就是在骗自己。   燕舟脸色阴沉:“你打算如何?”   曹忠再一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电闪雷鸣中闪着诡异微弱的光,让他面容上的颧骨在此刻莫名尖锐而突出。   “宁汝姗。”   —— ——   大雨下了一夜,天还未亮,宁汝姗就先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准备起身。   “不睡了?”容宓迷迷糊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睡了,我听说今日华荣殿今日要放一些人出来,我想去看看。”   华荣殿是富荣公主在宫内的寝殿。   富荣公主半月后就要下降符家,除了陪嫁的三十个丫鬟,十个嬷嬷,宫中其他人自然也要放出不少人。   “你想看看有没有宁姝。”容宓露出一双眼。   宁汝姗点头。   “不可能带着陪读的人去符家,之前为了给九皇子祈福,宫门紧闭谁也出不去,今日大家都陆续离开了,想来她也该在今日放出宫了。”   容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若是要出宫是需要官家下旨的,这些日子你可听说官家下旨了。”   宁汝姗不知道这些规矩,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公主都下降了,难道要一直扣着。”   “官家要扣人,理由多得很。”容宓半拥着被子起身,“不过这事我很早就看到容祈在活动了,现在碰上九皇子的事情,想必他的动作也停住了,我倒是有个办法。”   宁汝姗拿着梳子坐在圆凳上,闻言抬眸,透过铜镜看向容宓,柳眉微微蹙起:“你说萧贵妃?”   容宓点头,笑眯眯地夸了一句:“聪明。”   “你只需要说明自己的来意,她一定会给你办成的。”   “自从那日她帮我们说话,皇后已经找了她好多错,若是……”宁汝姗有些为难说着。   容宓不愿起身,赖在床上,又是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解释着。   “你看着是萧贵妃被惩戒了,实际上却是坏了皇后在官家心中的形象,再说萧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这些事情难不倒她的,尤其是官家还有愧于她的情况下。”   “姑娘醒了吗,刚才萧贵妃托人带了话。”门口扶玉的声音轻声响起。   宁汝姗和容宓对视一眼。   “进来说话。”宁汝姗出声说着。   扶玉轻手轻脚推门进来,随后站在屏风后小声说道:“贵妃娘娘说,听闻宁家大娘子也在宫中为公主侍读,现在公主下降,按理也该一听出宫,叫姑娘去华荣殿接人即可。”   宁汝姗梳着头发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她还不曾去说,萧贵妃竟然直接把事情办妥了。   “好生聪明的萧贵妃。”容宓轻声一笑,“让扶玉陪你去接人吧,今日宫内到处都是人,这里距离华荣殿也不远,想必不会胡乱动手。”   “昨夜雨下得大,我睡得不安慰,现在再睡一会,你回来了再寻我一道走。”容宓交代完,直接拉着被子睡下了。   宁汝姗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就先走了,等弄好了宁姝的事情,就来寻阿姐。”   被窝里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宁汝姗穿好衣服梳好头就带着扶玉朝着华荣殿走去。   华荣殿是大殿,位置极好,官家为了给九皇子体面选的千水殿也是极好的宫殿,最重要的是,两殿相隔不远。   远远便能看到玉台翠树,光彩夺目楼殿巍峩,玉台翠树,光彩夺目,若玉制仙居。   宁姝穿着一身翠绿色的银丝绣玉的海棠衣裙坐在一处凉亭呢。   她比上一次见还要消瘦一分,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   “宁汝姗。”宁姝起身,神色冷淡,“萧贵妃说等会有人带我出宫。”   她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微微移开视线:“是你?”   “嗯。”宁汝姗点头,“都收拾好了吗?我们走吧。”   宁姝笼着袖子,姿态优雅地下了台阶,闻言只是扬了扬唇,呲笑一声,冷冷说道:“收拾什么,这里有我什么东西吗?”   她就像一块尖刺,谁靠近都要被刺上几下。   扶玉皱了皱眉:“我家姑娘好心来接你……”   “扶玉。”宁汝姗心中一跳,呵住了她。   宁姝却像是被冒犯到一般,后退一步,冷眼看着宁汝姗:“谁要你好心,我落到这个地步还是因为你,装什么好人。”   “若不是萧贵妃说……”她咬了咬牙,撇开脸说道,“既然见到我,你也好交差了,我自己回家即可。”   说完便甩袖离开了。   宁汝姗拍了拍扶玉的手,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扶玉不是这个意思。”宁汝姗跟着她身后,柔声解释着,“你现在没有马车,昨夜又下了这么大的雨,外面不好走路。”   “少跟着我!”宁姝扭身,怒声低吼着,“不要你的同情,谁不知道你这几日的威风,嫁给容祈,背靠宴家,好生风光,连着给九皇子跪灵都不去了,但你也用不到在我面假惺惺。”   宁汝姗闻言一愣,抬眸认真看着面前之人,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宁姝,你到现在还要和我这样争锋相对吗?”宁汝姗也不恼,只是眸色带着一点认真,“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双眼睛水润而明亮,就是经历风雨后已经闪光的玉石,染不上一点尘埃风霜。   宁姝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倒是自己先移开视线。   宁汝姗瞳仁中的自己明明盛装而来,却莫名觉得自己憔悴而卑微。   三年的折磨足以消磨一个人的傲气。   “我想救你出去,只是因为你是宁姝,是宁家的二娘子,是爹的女儿,宁家再前途未卜,可你依旧可以向前走,你以前可以被宁家庇护,但现在不能被束缚,我不想你就这样屈服在命运下。”   宁姝闻言,嘴角微抿,双拳不由握起。   “我只是希望你能重新站起来,至少你还有宁夫人不是吗。”   宁姝深吸一口气,眼眶微红。   ——是了,她只剩下她娘了。   “出宫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你若是不想和我一起走,你就做我的马车走,我让扶玉跟着你,路上不会有人为难你。”宁汝姗慢慢吐出一口气,“宁夫人的事情想必也快了,你不必担忧。”   “扶玉,送二娘子回家。”   扶玉站在原处不动,小声说道:“那姑娘呢。”   “我坐阿姐的马车也是一样的,快去准备,这里距离这么近,我自己可以走回去的。”宁汝姗难得严肃说着。   扶玉心不甘情不愿,但迫于宁汝姗的注视,只好捏着鼻子朝着宁姝说道:“二娘子这边请。”   宁姝最后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道:“等娘出来我就要离开临安。”   宁汝姗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微笑意:“自然可以,去应天府的路引我备好后,就让人给你送来。”   “谁说我去应天府。”宁姝先是楞一下,瞳孔一缩,随后大怒,“谁说我要去看他。”   宁汝姗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她性格中似乎总带着一丝包容,见她这般模样也不生气,依旧笑说着:“那便不是去这边,你要去哪里,到时候派人说一人即可。”   宁姝双拳紧握,狠狠瞪了她一眼,最后一甩袖子,直接踩着水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他只是来不及说而已,你不想去看看嘛。”   宁汝姗的声音在身后温柔又坚定地响起。   宁姝脚步一顿,但是很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汝姗目送她离开,这才转身准备回千水殿。   一转身,便看到一张阴森漆黑的眼睛在背后阴测测地看着她。 第80章 抉择   “没找到夫人。”   “华荣殿也没夫人。”   “有人只看到夫人去华荣殿, 但没见夫人回来。”   容祈穿着紫红色朝服,手中捏着那本早已准备多年的折子,一张脸阴沉得宛若能滴水。   “马上就要早朝了。”   在宫内不能带剑, 冬青站在容祈身后下意识想去握剑定神, 却又扑了一个空, 一时间脸色更加差了。   “怎么会不见呢。”虽然容祈说着要瞒着容宓,可宁汝姗迟迟不归,容宓到底是瞬间反应过来,连忙收拾干净出门了。   “阿姐。”容祈站在廊檐的阴暗处, 眉眼低垂, 浓密的睫毛半阖着那双漆黑的眼, 整个人宛若冬日的冰雕,沉寂而冰冷。   春桃扶着容宓走到游廊台阶上,她挺着肚子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累, 顺势坐在一处游廊横杆上,眉间微微蹙起:“还没找到, 两个大活人怎么会消失不见呢。”   “找到了, 找到了, 扶玉回来了。”   萧贵妃早早就听闻了事情,派了心腹牛嬷嬷亲自带人帮忙寻人。   小黄门带着一脸慌张的扶玉匆匆跑了过来。   “怎么就你一个,夫人呢。”冬青见只有扶玉一人,一颗心再一次提了起来,脸色大变。   容祈的脸色更加阴沉,手中的折子一角被捏出一道褶子来。   扶玉跑的满头大汗, 手中的帕子捏成一团,还未站定便气喘吁吁地开口:“姑娘叫我送二娘子出宫,说是自己回来, 我离开没多久,才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容宓轻声念着这个时间,思索片刻后又说着,“一炷香的时间根本离不开皇宫。”   “牛嬷嬷,这一带可有什么宫殿花园。”她细声细气地问着。   牛嬷嬷垂手立在一侧,闻言也不多话只是仔细回想着随后说道。   “这一代是整个皇城的最中心处,历朝只有皇后和官家才能居住,富荣公主深受陛下恩宠这才破格住在华荣殿,九皇子亦是如此,一炷香的脚程也只能在这四殿、梅花园和百花阁来回了。”   冬青脸色突然一变,扭头去看容祈。   容祈修长如鸦羽的眉眼瞬间压低,就像乌云遮天蔽日时,迫着屋顶给人带来的窒息,他目光凝重,几乎瞬间把目光朝东看去。   亭台楼阁,玉石栏杆,第次而上,层层宫闱被华丽富贵所掩盖,奢华艳丽到几乎能迷了人的眼。   这里住着大燕至高无上的人,是八千万大燕人把人送到这个位置上,可现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却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人命,甚至可以不惜一错再错。   夏日清晨的风带来一丝温热的潮意,自花团锦簇的院中穿堂而过,微风无意乱人心,却摇晃着他半敛下的睫毛,让他在风中沉默。   容宓自小就和容祈一起长大,对他是再也了解不过,见他如此不由坐直了身子,柳眉微扬,但谨慎地没有问出口,转而对着牛嬷嬷柔声说道:“现在牛嬷嬷了,阿姗大概是出宫了,和我们走岔了。”   这话说得奇怪,但牛嬷嬷也不是寻常人,闻言只是附和着:“赶巧是一场误会,有惊无险,既是如此,老奴便先行带人走了。”   容宓笑着点头目送她离开。   “怎么了!”等人一走,她的声音瞬间阴沉下来。   冬青咬了咬牙,小声说道:“昨夜寅时大雨刚停时,有人敲响容家大门。”   —— ——   寅时的天虽然雨停,但依旧黑得吓人,乌云重叠,压的人心神不定。   容家大门只被人叩响了三声便悄然消失,守门小童一夜未睡,不耐烦地开了小门去骂人,却不料门口空无一人,正打算离开时,只看到脚下是一件带血的衣物。   容家瞬间震动,灯火以此响起,最后那件带血的衣物出现在容祈的案桌前。   带血衣物是一件女人的衣裙,容祈一眼就看出这衣服和宁汝姗入宫时穿的衣物款式。   衣物中附带着还有一张字条,上面自己潦草狂放,只有两个字——三思。   容祈和曹忠共事四年怎么会不认识他的字。   这是一封针对容祈的威胁信。   更甚至在卯时未到时,宫中传讯,今日早朝延至巳时三刻开朝。   这一串的动作,毫无遮掩,直截了当地警告容祈对于今日早朝所奏之事可要三思而行。   “是什么事情?”容宓皱眉问着,还不等容祈回答便很快想了起来,扬了扬眉,“水家的事?”   容祈折子早已被捏皱,目光黝黑如乌云交汇时挤压形成的那条黑线,风云搅弄,黑云翻墨。   “所以你才一大早就入宫。”容宓起身叹气,“是了,不然你一个外男如何入内宫,想来你也是早有准备,只是心里依旧不甘心这才入宫看看。”   她缓步走到容祈面前,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搭在他紧握的手背上,慢慢抽出那本已经不堪重负的折子。   枢密院同知特有的折子,封面黑底红边,金丝绘字。   这是朝廷对大燕八位同知的殊荣,至此一份,代表至高无上的荣耀,可现在却成了一把刀。   一把悬在容祈头顶的刀。   落与不落的绳子却又牵在容祈自己手中。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示斤,这是你五岁那年,韩相为你取的字,斤为凿破,示为祖先神明。示斤意味‘求祖先神为自己凿破困境’,但韩相与你说,靠神不如靠己,人若自救,神明可破,这个字是期盼也是警醒。”   容祈睫毛微微颤动着,就像颤动的薄翼,在风中轻轻一点,又艰难而去。   潮湿的风吹的他衣袂翻飞,被高高竖起的玉冠牢牢固定着发丝,就像一根针自上而下贯穿着他的躯体,让他在寂静的院中沉默,宛若无法动弹的石雕。   “这是你今日的困境。”   容宓捋平折子上的折痕,认真又慎重地递到他手边。   折子冰冷,棱角锋利,当它抵着手指时,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感觉到那种清晰又尖锐的钝感,容祈缓缓伸手接过那个折子,盯着上面金粉朱笔写的——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三岁启蒙,六岁读礼,礼记第四十一篇儒行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十二年时间,他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时,当王翼老将军最后那个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当他活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   ‘报仇’二字便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落在这本轻飘飘的折子上,可折子两侧却各自被系上一根绳子。   一边是韩铮唯一的女儿,是他在心绪跳动间会骤然想起的人,一边是三十万的大军,是他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偏殿中的计时器是一个新鲜东西,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发出三声打钟声,醒神又不至于过于吵闹。   那三张钟磬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耳朵发麻,心思震荡。   “巳时了。”冬青提着的那口气再也下不去,只能茫然地说着。   院内中明明站了七/八个人却又安静地连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手中的折子就像是插满刀片的凶器,他只是拿在手心便觉得那些刀片毫不留情,刀刀入骨,疼得他唇色带着一丝青色,瞳孔处只留下一点幽光,在清亮的日光下近乎墨漆。   看不见的血在流淌的时间中浸湿了手心,让他连眨一下眼睛都好似被缀了重物,艰涩而痛苦。   容祈缓缓抬眸,眼尾是是不知何时泛开的红意,鲜红如血,眼眸中的那束光微微暗下,只留下一点细微却又锐利的眸色,好似出鞘的剑,再也收不回来。   面前的容宓只是看了一眼便咬了咬唇,默默地移开视线。   当一个人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时,不论选择如何,余生都将难安。   容祈甚至不需要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博望山那日,刺得他眼睛生疼。   千里白骨,万里黄沙,血肉残骸踩在脚底,呜咽破碎听在耳边,三十万人倒在地上,尸骨垒起来有山那般高,三十万人的血流在沙中,砂石结块,血腥赤红。   他的出生,他的成长,他的冀望便是朝着这个山河统一,海清河晏而去,乃至当年南墙高耸,头破血流,可依旧义无反顾。   可那条路却又命运般出现了一个人,她在黑暗中朝着他伸出手,在落魄时为他点亮一盏灯,是幼年时失而复得的小雀,是黑暗中微弱坚定的烛火。   曹忠的手段当真是狠毒。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扶玉突然抬起头来,先是看着容祈,最后落在那本折子上。   那折子被那双手缓缓收紧,她只是看着耳边提不上气来,好似那手捏着的是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坚定,直到最后彻底置人于死地。   扶玉一向不聪慧,却在此刻突然明白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带来的背后含义,内心一阵慌乱,可随后又带着一丝愤怒。   “你,我家姑娘呢,夫人把她送出临安,是你把她带回来的,你说过你会照顾好她的。”   她上前一步,出了奇的愤怒,按着那本折子,逼近他,冷冷质问着。   “是你先招惹她的,你现在就要把我家姑娘扔了吗。”   “姑娘对你不好吗,在容府的时候她对你仁至义尽,是你先对不起她,你已经放弃过她一次了,现在,你现在又选择不去救她吗,你这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她红着眼,口不择言地骂着:“明明当年是你先选择放弃的,为何又不痛快写下和离书,要是写了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她为什么心软替你入宫,你们容家的事情关她什么事。”   “我不管什么大道理,我什么都不管,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我家姑娘。”   冬青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滚开,你整日夫人夫人的叫她,现在还不是见死不救,虚伪无义。”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的选择都是放弃她,韩铮是,梅姗是,宁翌海也是,现在连你也是,所有人都带着大义的旗号,好像谁反抗了谁就是叛徒,谁就是混蛋,谁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那她呢,活下来就是幸运,活不下来就是命运。”   “她什么都没有了。”   扶玉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她的姑娘,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选择中放弃她,就因为她是一个人吗?就因为她不曾闹过,不曾哭过,不曾拒绝过。   她对宁姝说‘至少你还有宁夫人’时一定很难过,因为她被那个身份高高架起,咬牙走到最后却发现身边再无一人。   容祈就像被风雨击打过的石雕,僵硬地站在原处,他看着扶玉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院中安静得只剩下扶玉狼狈的哭泣声。   她不曾读过书,也不识几个字,三岁就跟在宁汝姗身边,她的一切全都是宁汝姗,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家姑娘,国仇家恨与她而言太远了。   “那你要世子怎么办?”冬青倏地拉起扶玉,一向含笑的脸在十二年的血仇中颤动,牙齿颤动,唇色发青,“这是三十万北伐军啊。”   “博望山因为官家怯懦,因为曹忠贪权,死了三十万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博望山之后大燕自此再无对抗大魏之力,不是因为天灾人祸,不是因为技不如人,只是因为当权者怯懦自私。   拔掉这颗深入骨血的刺就一定会付出代价,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般无耻,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世子,世子也没办法啊。”他声音忽得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唇齿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血意,听的人心惊胆战。   扶玉闭上眼,不说话,任由眼泪汹涌而下。   容宓坐在一侧,只能苍白地安慰着:“我已经让宴家也去寻阿姗了,这样大的阵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人一定还在临安。”   “若是他们就是破罐子破摔呢。”扶玉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地反问着。   “若是他们不管了呢,他们都敢光明正大劫人。”   “若是你们找到的时候,姑娘已经……”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们就是不要她了。”   “我没有不要她,我不会不要她的。”容祈的声音在一侧低声响起。   容宓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小春还没回来,她一定是跟上去了。”容祈抬眸,唇色雪白,可眸眼漆黑如玉石,映着他的眉眼认真又坚定说道,“我说过我会亲自接她回家的。”   若是她今日受了伤,来日一定会加倍奉还的。 第81章 阁楼   巳时三刻, 拖延了一个时辰三刻钟廷议终于如期开始。   高高在上的帝王穿着玄色朝服,头戴十二墨绿珠帘冕旒,眉目低垂注视着底下排列整齐的朝臣, 目光深沉, 最后落在武官第二的位置时, 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首位的曹忠早已没有昨夜的狼狈之色,笼着手站在最前方的位置,神色冷静。   他似乎对容祈的到来并不意外,但又看不出是何神色, 高耸的颧骨, 稀疏的眉毛因为放松的心情难得不再刻薄。   “有事上奏, 无事退朝。”安定上前,慢悠悠地长唱一声。   “这些日子连夜暴雨,已有受灾危险……”   “金州传来急报, 邹行已受诏前往颍州,庐州无首……”   这些都是僵持不下的事情, 放到朝堂上也不过是争一争, 提醒一下官家和两院该做出决断了。   暴雨赈灾, 户部有苦说不出,只能一如既往地喊着无粮无钱的话。   谁都清楚,官家前些日子要大修相国寺,数以万计的白银就这样花了出去,可和谁也不能说。   庐州急报,两院各自捏着自己的人选不松口。   一个是就地从庐州提拔副将, 轻车熟路,一个是从兵部调取将军,以彰皇恩, 官家有心从兵部拉人,可宴同知扣着不发。   “既然无事……”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让燕舟兴致缺缺,因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容祈身上,见他神色比之以往更加沉默,嘴角微微勾起。   ——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现在却要责怪朕……   “微臣,有事要奏。”   燕舟脸上的神色微微僵硬,瞳孔微缩,身体不由前倾:“你,你要奏事!”   今日天气阴沉,大庆殿内排烛闪烁,容祈抬眸,一双眼便倒映出点点烛光,好似一团团火苗在逐渐飘荡游走。   他神色镇定,唇色雪白,可越发显得鼻高目深,眼眉漆黑,定睛看人时,好似那杆永不倒下的军旗,迎风猎猎作响,风卷云龙,从不曾倒下。   “水家一事牵扯十二年前第三次北伐军大败……”   燕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底下之人。   大殿之内噤若寒蝉,所有人都屏息站着,只是有人死死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而有的人抬眸去看正中那位大燕年轻的同知。   自大燕建朝以来,这是第二位在二十五岁年纪就成为大燕八大同知的人。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骄傲,这样的锐气,这样的耀眼,灼灼如星光,耀耀似艳阳,义无反顾地走上第一位的道路。   第一位已经倒在大燕南北统一的路上,以死救国,只求给大燕留十年喘息的机会。   宴清第一次在朝堂上侧首抬眸,注视着正中神色镇定,不卑不亢的容祈。   在这一刻,他突然像极了韩铮,他心中一直追寻的人。   ——韩公终相遇,相与济苍生。   —— ——   “找到了吗?”   “城门口可有异样?”   “就差皇帝的海晏殿没找了。”   春桃抿了抿唇,小声说道。   容宓皱了皱眉,手指捏着手中的令牌翻来覆去,那令牌上雕刻着一只狼头,毛发细腻,张口欲噬。   正是大长公主的牌子。   “城中可有什么异样。”   “这是这些日子外族人较多,到处都是寻衅滋事的人,一时间也没发觉哪里不对。”   “小春还没回来?”   “不曾。”   容宓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掉:“让人看着海晏殿,若是有异动,素来禀告。”   —— ——   “……臣特请陛下彻查当年第三次北伐军……”容祈抬头,漆黑眸色不闪不躲,倒映在眸底跳动的烛光终于在此刻莫名安静下来,“博望山一战。”   朝堂安静地近乎有些吓人。   烛光依旧无知无觉地跳动着,拉长着众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倒影在地上,就好像黑暗中站了数不尽数的人。   三十万北伐军的英魂在遥远的博望山中彷徨爬起,千里飘荡,万里徒行,随长风去,散万里云,跋山涉水,终于在今日悄无声息地来到众人面前。   官家站在案几前,目光充血,手指颤抖。   “你,你是要,博望山分明就是你……”   容祈淡淡打断着燕舟的话,认真说道:“当年博望山断粮三日,不得不强行突围,右前锋军明明已经突围成功,我们瞬间出山,可后来的大魏军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去路,冲天而降。”   “断粮……”   朝堂中有人稀稀疏疏的交谈声。   户部尚书李弥虽是五年前上去的,但一想把前前后后十来年的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只见他把‘断粮’二字放在口中来回念了几遍,突然脸色一变。   ——当年前尚书柳容权明明是拨出十万粮草的。   燕舟双手按着案桌,头顶上的十二墨绿珠帘冕旒在晃动,连带着他的神情也让人琢磨不透。   “你,你确定要彻查此事。”他注视着容祈,意味深长地警告着。   曹忠的目光也紧跟着落在容祈身上,相比较官家的失态,他反而格外淡定,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模样。   容祈只身站在空旷的大殿中,脊背挺直,身形修长,连着地上倒影的影子都在一片慌乱中镇定自若。   正中被烛火照得通亮,可四周角落却又影影重重,阴晦不定。   燕舟见他沉默,嘴角不动声色地挽起,心神一松,正准备悠悠坐回。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容祈跪地高声说道。   燕舟半抬着身子,神色僵硬,一时间不知道是坐还是站,目光死死瞪着下跪之人,气息逐渐沉重起来。   “臣,附议。”   还不等官家有何反应,一向在朝堂上很少发生的宴清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声接着一声,宛若海浪般此起彼伏,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惊涛骇浪,百尺高水,几乎压得燕舟喘不上起来。   ——又是这样!   当年的韩铮为了北伐也是这样,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逼着他同意。   他只想要安安稳稳地坐着皇帝,可底下的人全都想杀了他。   为什么!凭什么!   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红了眼,死死按着茶几,面容狰狞,咬牙切齿说道:“你,你不管……”   “陛下。”曹忠出声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既然容同知做了选择,自然也是要尊重的,只能说人各有志。”   他目光带着淬着毒,旁人不需看着就觉得骇人惊悚,无情肃杀。   正中的容祈像一座冰冷的雕塑,明明跪伏在地上,姿态谦卑,可却让人觉得格外得高大,凛然不可侵犯。   —— ——   宁汝姗抱着受伤的小春,警惕地看着面前冷刀森森的人,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   “你是,曹府的管家?”   她打量着为首那个带着黑布的中年人,眉心微微蹙起后突然开口说道。   那中年人一愣,倒也干脆地直接摘下面罩,眼睛微微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态度不甚恭敬,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威胁。   “容夫人。”他摇了摇头,“不,应该称呼您为韩大娘子。”   宁汝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曹忠本就是人精,知道此事并不奇怪,更何况还有一个官家在背后指使,现在贸然只怕来者不善。   她原本正在宫内准备回去寻阿姐,却被一个黄门直接打晕带走。   中间的一切她都迷迷糊糊,只记得耳边是官家狠厉愤恨的声音,之后就被塞到一个木桶里被马车带出了皇宫,等她再清醒一点时,就碰上有人劫车。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人,后来又发现那些人并不熟悉,甚至还是一些外族人,那些人向下狠手,招招毙命,最后只留下一个宁汝姗,就当她看着面前的长刀当头而下时,小春从天而降。   没多久,不料后续还有一波劫车之人,那群人人数众多把第一伙人屠杀殆尽,把宁汝姗和受伤的小春直接塞进马车中,最后就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势。   原来最后那一波人是曹忠的人。   只是一向以官家马首是瞻的曹忠为何要把她从官家的马车中劫走?   她借着把受伤严重的小春放在自己腿上的动作掩盖住深思之色,对曹府官家的话充耳不闻。   “罢了,还是唤您二娘子吧。”曹方见对方完全放弃抵抗的样子,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您瞧瞧韩家这个身份害得你多惨,想必您也是不愿要的。”   “你把我带来梅园做什么。”宁汝姗皱眉,握着小春逐渐冰冷的手,岔开话题,镇定问着。   “自然是有用。”曹方点头,“早就听闻当年梅夫人因韩诤之死怒改梅园,留下这个旷世难题琉璃白玉飞虹塔,我们相爷好奇,想要夫人帮忙一探究竟。”   “之前富荣公主驱赶您去梅园,当时说是世子带您出来,可世子当时眼瞎腿瘸,想来是为了给您遮掩这才如是说着,毕竟是梅夫人的亲女,按理也该是事无巨细地教过的。”   宁汝姗手指微动,倏地抬头问道:“是你家相爷想看,还是你相爷身后之人想看。”   曹方原本当然不屑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腰间大刀出鞘,冰冷地对着宁汝姗,小春挣扎着要起来。   “没事。”宁汝姗安抚着把人按下。   “二娘子到底是聪明人。”曹方狰狞冷笑着,“聪明人可活不长,你看看韩诤,梅姗甚至是你的养父宁翌海。”   “他们啊,就是太聪明了,人这辈子活得自私一点,愚钝一点,明哲保身一点,不就能长长久久。”   “您仔细想想若是韩诤没死,梅夫人未亡,韩梅两家联姻,如此泼天富贵,锦绣繁华,门生遍地,人人敬仰,您是他们千娇百宠的韩家大娘子,又会是怎么样的无上荣耀,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到处受苦。”   他语气向往而缠绵,可高架的倾慕之下却是掩盖不住的恶意和讥讽。   “可您看看,不过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名声,便连你这种亲生血脉都要去铺路,您猜猜,容祈这次会为了你放弃这次上折吗?”   宁汝姗抬眸,漆黑如墨的眼眸清澈而温柔,眸光闪闪,便连世上最珍贵的玉石都将黯然失色。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她坚定地反驳道,“韩相不是为了虚名,世子也一定会上折子。”   曹方眯了眯杨,嗤笑一声,虚虚指向宁汝姗的眉间,刀锋如雪光在不甚亮堂的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不悦和嘲笑。   “他不来救你,你难道不该痛苦才是吗?”   “他若是来救我,我才觉得糟糕。”宁汝姗冷冷说着,抬眉看向面前之人,冷淡而无畏。   “难道就像你的主子一样,卖国求荣,卑躬屈膝,自私自利。”她毫不惧色,嘴角微挑,直接反问道。   曹方脸色大变,手臂紧绷,刀锋倏地尖锐锋利起来:“怎么,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自然不会。”宁汝姗压着激动的小春,冷静说道,“我死了,你还怎么给你背后的人开琉璃白玉飞虹塔。”   “哼,你倒是识趣。”曹方在她眼前挽了个剑花,刀剑光影,刺得人不由眯上眼,“走吧,韩家大娘子。”   他一字一字地喊着,恶意满满。   “你把我丫鬟放了。”她按着小春止不住的血,抿唇说道。   曹方站在她面前,眼眸低垂:“放了她,让她去通风报信。”   他握着自己刀鞘上的花纹,淡淡说着:“您现在就两个选择,要不我就现在杀了她,要不您心存怜惜,咋们一起带着她入密林。”   宁汝姗看了一眼云雾缭绕的密林入口,这几日大风大雨,山中水雾极大,入口雾气越发浓重,她皱了皱眉,无奈扶着人起身。   “且慢。”   曹方在身后喊了一声,止住她的脚步。   “给大娘子系上红绳,免得有人作怪。”他意味深长地说着,“我就听闻密林情况复杂,我们可得保护好您呢。”   宁汝姗眉心蹙了蹙,犹豫片刻却被曹方粗鲁地拉着手牢牢系上红绳。   红绳死死系在手心,甚至还掐着她手腕上的肉,只需要一动就捆得人生疼。   “小春都这样了,若是系上红绳,我怎么扶着她。”宁汝姗看着那条长长的红绳,握着小春的手不给他系上,不悦说着。   “等会入内后就是一片密林,里面到处都是树,这样一连串的人也不方便。”她又补充着。   “那我们带着她。”曹方伸手要去抓小春。   宁汝姗直接把人抱在怀中,警惕说道:“不准碰她,我自己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半路把她扔下。”   曹方打量着小春脸色发白,满身是血,站都站不稳的模样,沉思片刻,见她确实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这才冷笑一声:“啧,你们韩家人怎么都这么爱管闲事。”   宁汝姗不搭理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腰间的香囊,揉了揉眼睛,这才直接带着小春踏进迷雾。   她摸着小春逐渐发软的身子,蹙了蹙眉,放慢脚步,在她耳边安慰着。   “走快些,没人会来救你的,现在大概刚开始早朝呢。”曹方站在后面看着两人磨磨叽叽地交头接耳,拉着手中的线,不悦说着。   那线系得极为紧,宁汝姗被扯到手腕上的软肉,不由疼得轻吸了一口气。   “没事,等会就好了。”她注意到小春担忧的目光,嘴角微微扬起,小声安慰着。   一行人一踏入迷雾,所有的景象瞬间焕然一变。   一直在门口徘徊的雾气眨眼间全部褪去,众人置身于重重密林中,林子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连着虫鸣鸟叫都彻底消失,甚至因为今日天色阴沉,整个林中比外面还要在暗上几分。   曹忠不由带人紧跟在她后面。   “那棵树,你们爬上去,会看到树冠上有一处不一样的地方,按下即可。”宁汝姗把小春放在石头上,这才自己爬上去张望了一会,指了指东南位置的一颗数。   那棵树乍一看同样郁郁葱葱,与林中众多树木想必毫无差别,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棵树长得极高,树干极高极细,树杈开阔,树叶多生于顶端。   ——是一颗北方才有地阔叶树。   曹方沉默片刻,见手无缚鸡之力的宁汝姗重新扶起受重伤的小春站在石头边上,距离自己只手可到的位置,有拉了拉手中的红绳,心中镇定,便示意其中一个属下依她说的做。   那属下爬树功夫不错,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果然见到树上有一个奇怪的红色大叉,便高声喊道:“确实有东西。”   “你按下即可。”宁汝姗一只手搭在小春腰上,一只手扶着小春的肩膀,目光落在树梢中的男子身上,冷静说道。   那男子不疑有他,立刻按了下去,入手之后才发现这按钮力道颇重,需要耗费十成力气才是,不由喊了一声:“还需一人帮忙。”   “怎么复杂?”曹方用力拉着红线,警惕问着。   宁汝姗忍痛,搭在小春肩膀上的手不动,只是牢牢捏着她的肩膀,咬唇说道:“不然如何驱动机关,当时就是冬青为我按得。”   冬青武功高强,臂力惊人。   曹方恶狠狠瞪着她:“过来,不要给我耍花招,不然我就先杀了你这个丫鬟。”   宁汝姗带着小春慢吞吞走到他身边,只是保持着一手的距离,眉目清冷,低着头不去看他。   “你,上去。”他点了一个臂力惊人的人,低身说道,手确实已经按在腰间的刀上。   树上两人很快就汇合了,只见两人力气使得极大,连脸都憋红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宛若天外之声的咯哒声,沉重而阴森。   一条小路在浅淡的云雾中,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春!”宁汝姗突然抱紧小春,低声喊了一句。   曹方立马警觉不对劲,一手拉紧红绳,一手已经长刀出鞘。   但是,很快所有人都站不住了。   整个地面地动山摇,所有树木都在剧烈摇晃,地面开始皲裂,迅速咧开一条大缝,恰巧在宁汝姗和曹方中间。   曹忠发狠,刀鞘插入地面,半蹲身子,手中力气发狠,就要直接把人拉过来。   宁汝姗手腕上立刻被红线割出一道血痕来,整个人被迫往前踉跄了几下。   与此同时,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小春一手扣住宁汝姗的腰,止住她的去势,另一手的袖中则是短刀一闪,动作干净利索,直接割断红线。   宁汝姗这才勉强站着,拉着脱力的小春躲在石头后面。   “这是中心眼,只有这里不会有事的。”她抱紧小春,紧盯着外面站也站不住的人,柔声安慰着。   确实只有这里安稳的宛若平地,好似一块高高耸起的平台,任由四周山崩地陷,中间巍然不动。   “夫人真厉害。”小春的伤口再一次咧开,疼得满头大汗,沙哑说着。   整个地陷格外厉害,几乎让石头附件的高台成了一个孤岛,所有人都在挣扎中掉落在地缝中,缝隙底下好似有一个正在这爬不出来。   “这些树可惜了。”小春看着争相倒下的大树,喘着气,惋惜着。   宁汝姗嘴角抿开一点笑来,梨涡旋旋,狼狈中带出一点得意,小声解释着。   “没有树,都是幻觉,那个迷雾本质上就是为了迷惑进入密林的人,其实刚才他们爬的那棵树也是木杆,不觉得那棵树又高又细吗。”   小春大惊失色,瞪着眼睛看了好几眼,依旧没发现什么问题。   “没用的,解药在这。”宁汝姗捏着腰间的香囊,小声说道,“你摸摸,再揉揉眼睛。”   小春吃力地抬手,宁汝姗见状,直接用香囊小心地蹭了蹭她的眼睛。   那味道有些刺眼,她难受地眨了眨眼,但果然没多久,面前的景象焕然一变。   她们根本就不在密林里,这里只是一片极大的空地。   而她们身后也是一片平静,根本就不是刚才看到的四分五裂的惨状。   “他们会去哪?”小春看着空地上满地刀鞘,空无一人,地面也恢复了安静,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不由小声问道。   “大概是跑马场。”宁汝姗看着逐渐合上的缝隙,眨了眨眼不确定地说着。   “那我们走吗?”小春挣扎着要起来,“这里就是梅园,也不知怎么让他们偷跑进来的。”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扶着小春正准备起来:“刚才这么大动静,应该会有反……”   “别动。”   宁汝姗的脖颈中出现出一把澄亮的匕首。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身后。   “当初没把你杀了,果然是失策啊。”男人说起话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毕竟是韩诤的女儿啊,诡计多端,幸好我留了个心眼。”   一条白色的布在两人面前缓缓落下。   小春脸色大变,正准备出手,可随后就僵在远处。   因为宁汝姗闷哼一声,细白的脖颈立刻流出一道刺眼鲜红的血来,瞬间染湿衣领。 第82章 救人   ——纣行。   宁汝姗的肩胛处被这人铁手桎梏着, 瞬间觉得又麻又疼,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眼泪,疼得直吸气。   谁也没想到这个原本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大魏将军竟然会在此处出现。   “你要做什么?”小春拉着宁汝姗的手腕, 目光落在身后莫名出现的男子身上, 神色紧张。   这人武功如此高强, 她完全看不透,而且完全无视这里的幻术,甚至能悄无声息地躲在暗处,最后以渔翁得利的姿态挟持着夫人。   “自然是想要你家夫人……”   纣行手中刀光一闪, 收了匕首, 慢条斯理地笑着, 顺势把人半抱在怀中,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   他看似动作随意, 实则狠辣,毫不留情。   宁汝姗被迫仰着脖子, 脖子上的伤口被他这样一拉一掐, 顿时鲜血直流。   “带我一睹琉璃白玉飞虹塔的精妙。”   宁汝姗瞳孔微微睁大, 倏地反应过来:“曹忠是你的人?”   纣行脸上笑意加重,手中的力道确实微微收紧,嘴角微微扬起,斜飞的剑眉在此刻带着一丝邪气,但更多的是渗入人心的冷意。   “曹方说的没错,聪明人, 死得快。”   那只手单手就能完全掐着宁汝姗的纤细的脖颈,骨节分明的指尖被鲜血润湿,手指紧绷, 毫不留情地掐着皮肉。   宁汝姗挣扎着伸手去拨开他的手。   “放开夫人。”小春手持匕首欺身而上,怒斥道。   “滚。”纣行左手一挥,衣袍鼓起,气势汹汹,手中刀光一闪,面无表情地朝着小春飞去。   小春早已没有力气,只能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匕首锃得一声定住了她的衣袖。   “你这个身边总是有这么多找死的人。”   纣行松开掐人的力气,笑眯眯地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态度温柔可亲,好似刚才那个发狂要杀人的人不似自己一般。   “你不是要我带你去琉璃白玉飞虹塔嘛。”宁汝姗沙哑地说着,“我带你去。”   “自然。”纣行点头,却没有抬脚。   宁汝姗瞬间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走之前自然要把杂碎清理干净。”纣行笑说着,目光落在地上的竭力的小春身上,手指上出现一把飞鱼状的飞刀。   宁汝姗脸色大变。   “你杀了她,我一定会让你死在这里。”她恨恨说着。   “那我能拉着韩铮的独女一起死,倒也不亏。”   纣行脸上笑眯眯地,眼底却格外冰冷,右手逐渐收紧,教训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左手的飞刀如迅雷一般朝着小春飞去。   宁汝姗一只手去拉纣行的手,一只手弯曲向后打去,一番胡乱挣扎下来,脖颈处的伤口越发严重,血留得越来越多,腰间上的玉佩香囊也掉了一地。   “走!”她目光死死看着小春,嘶哑地喊着。   小春避开那把杀气腾腾的飞刀,整个人越发狼狈。   “……不走……人来……”宁汝姗断断续续地说着,“谁也,别走。”   纣行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丫鬟还有这等本事,一时间脸色阴沉,又听着宁汝姗警告的话,脸色越发难看。   “往哪边走。”纣行沉默了片刻,突然笑说着,“你说得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他松了松禁锢着宁汝姗脖颈的力气,笑脸盈盈地说着。   “小路。”宁汝姗的脖颈火辣辣的疼,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也萎靡了许多。   纣行斜了她一眼,直接半拖着她朝着那条突然出现的小路走去。   “夫人。”小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纣行带着人消失在面前,咬了咬牙,艰难起身,就要往迷林外走去。   就在此时,一柄凌厉的飞刀自小路方向直射出来,朝着小春的后背心射去。   “小……”   宁汝姗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春下意识顿住,身形微微一偏,紧接着浑身一顿,瞳孔睁大。   一把小刀直插入她后背。   “耍花招?”纣行躲在小路暗处,神色淡然地抚摸着宁汝姗的脖颈,动作缓慢,就像是把玩着上好的玉石。   宁汝姗强忍着鸡皮疙瘩,把他的手打开,眼眶微红:“你不是说……”   “我说的话你也信。”纣行也不恼,双手背后,眉眼低垂注视着她,“你是蠢嘛。”   “走,别给我耍花招。”他脸上的笑瞬间敛了下来,看着她的目光宛若在看一个死人,冰冷煞气,“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宁汝姗红着眼最后看了眼背后中刀,趴在地上的小春,这才抬步朝着小路走去。   两人逐渐消失在迷雾中。   就在此刻,原本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春手指微动。   —— ——   “今日路上不知为何一连发生了好几期斗殴,我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让人重新查了一下,发现了一个内侍的尸体。”   容宓揉了揉额头,把宫内宫外的消息全都整合后,这才发现一丝不对劲。   “海晏殿那边没什么动静,但我听说每日卯时之后会有仆人送水来打扫,三刻之后走,但今日走得格外得晚,说是为了避开官家休息,但我还是觉得太过奇怪。”   “那死的内侍就是往日来送水的总管。”   冬青神色凝重:“官家借着送水把人送出去,只是不知道准备送去哪里,而且那内侍怎么会被杀,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春还没回来?”容祈还未换下官袍,匆匆来到千水殿,一张脸瞬间难看,阴沉如乌云遮蔽。   容宓叹气,不说话。   “世子,曹方偷跑进梅园,不知为何触动了机关,被送到跑马场,被我们当场抓住。”   袁令借着大长公主的令牌,终于混进内宫,见到刚下朝没多久的容祈,神色激动地快速说着,“我让人赶往梅林,在迷林入口救到身受重伤的小春。”   “夫人在梅园!”冬青瞬间大喜。   “是!但纣行突然出现把夫人抓走了,说要去开塔。”袁令脸上的喜色逐渐消失,最后格外严肃,“目前下落不明。”   容祈没想到纣行竟然扯了一块大旗说是去往颍州,自己却是悄悄入了临安。   “纣行是为了韩相来的?”容宓皱眉说着,“大魏人也来掺和这事。”   “之前曹忠为了铲除异己,一直散布韩相留下一笔巨额宝藏,这是想必也是传到大魏手中了。   ”容祈知道得比容宓多,很快推测出纣行来的原因。神色冰冷。   “大魏现在内部形成僵持,谁要是能凭空得到宝藏,就能东风压西风。”   容祈手指收紧,转身时,紫红色的官袍划开一个锐利的弧度,厉声说道:“去梅园。”   得知了宁汝姗的消息,容宓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离去,这才揉了揉腰:“正源走了吗?”   春桃点头:“早就在宫门口等着了。”   “你去给他递句话,我想先回容府等着阿姗他们回来。”她细声吩咐着。   “你之前不是说好会把我放在第一位吗。”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不悦的冷哼声。   容宓抬头,惊讶说着:“你怎么也入了内宫。”   宴清压着眉不说话,只是上前扶着容宓,轻哼一声,不屑又随意:“祖母的牌子哪里去不得。”   “刚才在宫外就听到袁令带的消息,我已经派人去了。”宴清入了夏,身子反而硬朗了不少,“走吧,我们回去吧。”   容宓皱眉,有话要说。   “宁汝姗回来了你再去也不迟。”宴清不悦说着。   “我只是担心阿姗而已,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 ——   “这里做什么?”纣行看着面前这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悬崖小道,皱眉问道。   宁汝姗脖颈一圈狰狞显眼的红色,闻言冷冷说道:“纣将军不信就算了。”   她正打算踏上悬崖却被人一把抓着肩胛骨,拇指微一用力,肩胛骨瞬间传来剧痛。   “你……”   纣行把人落在自己身边,一只手依旧抓着她的肩胛骨,一手握紧袖间匕首:“走。”   宁汝姗咬牙,额头不知不觉布满冷汗,漆黑的睫毛带着湿漉漉的水雾,随着抬眸的动作,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这里有个东西要按下去。”宁汝姗站在正中的位置,抬眸朝着右边石壁看去。   纣行斜眼,随意打量着石壁上的按钮,手指微微用力,冷笑一声:“还想再匡我一次。”   想来是见过她坑曹方的事情了。   宁汝姗疼得右臂完全没有力气,只能半低着肩膀,左手死死按着石壁,手臂紧绷,花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忍痛说着:“我没骗你,不行,你让我上去按。”   “那我和你一起。”纣行打定主意,不离开宁汝姗半步。   宁汝姗咬唇,不得不伸手按着他的手,轻声说道:“我又不跑,你弄得我太疼了。”   纣行见她脸色雪白,眼睫上还挂着冷汗,整个人狼狈又可怜,不由呲笑一声:“废物。”   他虽然松了一点力气,但还是抓着宁汝姗的肩膀:“要怎么做?”   “这里要花力气才能按下去。”她带着纣行上了石头,那石头又小又滑,宁汝姗不得不用手撑着石壁上的某处。   纣行低头深沉地打量着面前之人,眯了眯眼:“你若敢骗我……”   他缓缓向上伸手,那块突出的石头格外大,轻轻按下就能感受到手底下有一点微微震动。   那是一种只要触摸到就能清晰感知道的,这个按钮下牵连着巨大的机关。   宁汝姗低眉顺眼,并不理会纣行近乎刀刻剑刮的狠厉目光,她似乎是疼极了,抵着石头的手在微微颤抖,鸦羽般的漆黑的眼睫挂着冷汗,衣襟处早已被血迹浸湿,弱不禁风。   纣行这才继续安心按下手中的按钮。   这个按钮极重,哪怕是他也不得不花费七/八分力气才能控制着地下庞大的机关,不敢立刻按下,只能缓缓感受着手心的变化。   只听到嘎达一声,石壁上突然裂开一道细缝,就在两人中间,纣行心中大喜,手中不由更加用力。   他的眼角下意识朝着宁汝姗看去,突然见她微微偏了偏身子,脑子快过手的想法,立刻伸手去抓她。   宁汝姗咬牙一把按下,赶在那双手去抓她的瞬间,自己整个人从巨石上摔下。   与此同时,那个石头中突然刺出一排铁刺,对着纣行凌厉而去,毫不留情地准备杀死入侵者。   事情发生的太快,宁汝姗的跑和铁刺几乎是同时而来,纣行避之不及,腰间中了一根铁刺,鲜血如注。   宁汝姗早已做好准备,整个人抱头摔下,虽然落地的一瞬间觉得浑身都疼,但幸好没摔断骨头,便在一落地的同时,下意识手脚并用爬起来就往山上的路跑去。   “宁、汝、姗。”   背后传来一声狰狞的声音。   宁汝姗听得心中咯噔一声,但只能咬牙朝着真正的石洞跑去,再也顾不得其他。   她刚才一个一共按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为了打开前方的石洞,一个是为了打开杀/人的机关。   纣行手中的那个按钮是一个双面机关,都是之前两个机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是很快背后传来铁器沉重落地的声音,随后是快速的沉重脚步声。   宁汝姗一张脸煞白,越发不敢回头,只能咬牙朝着洞穴跑去。   可纣行到底是个武功高强的大将军,在暗算的同时瞬间避开要害,所以几乎在宁汝姗到达石洞门口的同时,背后已经传来一个凌厉的破空鹤鸣声。   宁汝姗只觉得背后剧痛,瞬间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纣行竟然直接把铁刺掰断,此刻却成了杀/人的利器。   近在咫尺的石洞依旧是之前荒败的模样,玲珑棋局依旧沉默地放在一处,一切都像上次来的一般,安静古朴,无人打扰。   宁汝姗心中突然闪出一丝不甘。   她不想死,她还没真正见过琉璃白玉飞虹塔,里面到底有什么,她还不知道。   “宁汝姗。”纣行站在她面前,把所有光线都挡在背后,浑身是血,面容狰狞,狠厉暴怒地盯着摔在地上起不来的人,宛若修罗在世,看得人心惊胆战,“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   他拎着那根铁刺缓缓走近,眼睛通红:“算了,只要杀了你,我就炸了整座山,管它什么东西。”   “敢算计我。”他脸色逐渐扭曲,带着滔天血气,不想相信自己竟然被这样的废物伤了,整个人暴怒而煞气,“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宁汝姗被他的神情吓得脸色惨白,只能双手撑地,向后退去,但看着那个逐渐逼近的人,吊着的一口气开始沉重起来。   破风而来的铁刺还带着纣行身上的血腥味,宁汝姗不由绝望地闭上眼。   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上。   是谁?   她还未看明白,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尖锐的兵戈交接声在耳边尖锐响起,瞬间刺破宁汝姗的耳膜,她脑袋嗡嗡作响,紧接着,耳朵一热。   “起来!”   她慢慢睁开眼,只看到一人持/枪站在她面前,腰间挂着一个熟悉的香囊,身形高大,气势惊人。   手中那根霸王/乌/枪堪堪顶着洞门口的位置,凛然不可轻视。 第83章 终解   “容祈。”纣行握紧手中铁刺, 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之人,“又是你。”   容祈还穿着上朝的紫色官袍,鸦黑剑眉整齐飞扬, 微微压下时越发衬得人眉目清冷。   他手腕一动, 霸王/乌/枪的乌金/枪/头便直直指向纣行, 不甚明亮的光落在冰冷的枪/头上,渗人而强势。   “纣行。”容祈眸眼微微抬起,眼尾上扬的弧度如画师手中最为流畅的一笔,山风一吹,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暴露在微暗的日光中, 亮得惊人。   一人红着眼, 一人神色冷漠,眨眼间,各自身侧闪过两道急速闪过带来的疾风, 紧接着就是兵戈相交的声音,刺耳尖锐, 火光四射。   两人都是杀将, 使得都是大刀, 臂力惊人,只这一下就能感觉到地面一震,两人脚底下各自陷下一点,可这样丝毫影响不了正中的两人冷冽的面色。   宁汝姗看着两人在狭小/逼仄的小道上激战,铁刺和长/枪每一次交击都能荡起震动,洞门口尘土飞扬。   她小声抽着气, 艰难地爬起来,直到靠着墙站稳着,这才松开手心, 露出一枚形容奇怪的金属制片。   这是这座洞府中的一个保命机关,钥匙就镶嵌在洞门口,只要一拿下,整个洞穴的机关便启动了,她就是为了拿这个东西这才被铁刺打中,差点命丧于此。   她怎么也想不到纣行这个疯子是真的疯,竟然真得想杀她,完全不管自己的任务有没有完成。   铁刺极重,纣行力气又出奇得大,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凌空掷来,就打得她现在五脏六腑都是痛意,连着呼吸都疼得不敢放重,不敢相信若是两人距离再近一点,这根铁刺就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走!”   纣行到底是不敌容祈,想要离开却被容祈的枪/锋牢牢困住,眼看就要败于此,就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洞穴外倏地响起。   宁汝姗倏地抬眸,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与此同时,那人带着狼狈受伤的纣行离开的那一瞬间,抬眸扫了一眼洞穴内的宁汝姗。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泛着潋滟光泽。   宁汝姗呆在原处,看着两人消失在自己面前,许久没有回神,直到一道阴影落在自己面前。   “疼吗?”   容祈身上还带着血,所以并没有靠近她,但一抬眸就看到她脖颈处那圈狰狞痕迹,伸手想要触摸,却又停在衣领处的位置,不敢靠近。   纣行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好几次是真的动了杀心,所以下手根本就没留情。   这会儿宁汝姗脖颈的掐痕已经泛出乌青色,加上脖颈处颇深的那道伤口,鲜血直流染红了衣襟又沾上刚才滚地的灰尘,让靠在墙壁上的宁汝姗狼狈又可怜。   “不……不疼。”宁汝姗一开口就被自己先吓了一跳。   声音沙哑,一出声就疼得起来。   容祈见她站也站不稳的样子,忍不住上前,手指轻轻搭在那道掐痕上,眸光低沉,心中杀气闪现。   温热的手指尖上还带一点薄茧,哪怕只是只是轻轻搭在脖颈处,宁汝姗还是觉得刺痛,微微动了动脑袋,避开他的手。   “很疼。”容祈把手中的乌/枪插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我现在带你去包扎伤口。”   宁汝姗眉心皱起,一只手撑着墙壁要站直,但是很快整个人被人提溜起来,抱在怀中。   “我抱你下去。”容祈的手指慢慢擦去她耳中流下的血,她不会武功,自然也禁不住刚才铁器交击而响发出的内力激荡的冲击。   他动作格外温柔,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就像擦拭着一块精致的玉石,最后甚至轻轻揉了一下宁汝姗的耳垂。   宁汝姗一愣,随后耳朵不受控制得热了起来。   “一个人?”一放松下来,她整个人疼痛酸软,无力地趴在他肩膀上沙哑问着。   “小春说你留下一个香囊在密林口,我们擦过眼睛就破了第一关,但是在上山的路上不知为何出现一面巨石,我等不就便自己先上来了。”容祈低声说着。   那石头格外大,若不是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又借助乌/枪这才勉强翻过那块突然出现的巨石。   幸好他来得及时。   容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抱着人的手臂不由僵硬起来,下意识收紧,恨不得把人和自己揉在一起:“我带你下去。”   他把人打横抱起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宁汝姗艰难说道:“走不了了……进飞虹塔……才能破开下山障碍。”   容祈低头,正好和宁汝姗的目光撞在一起。   宁汝姗眉心紧皱,摊开手心,露出里面的那枚铜片,不得不开口解释着:“我,开了,护山大阵。”   “下山,危险。”她简单吐出几个字,怕容祈听不懂便又解释着,“现在,下山……”   护山大阵是整个梅园的阵法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大阵。   平时按部就班解开一道道阵法倒也不会出现,但一旦如今日一般,在宁汝姗的有意之下连错三个机关,就会被立马激活,成了绞杀闯入者的利器。   “别说了,都听你的。”容祈眉眼低垂,注视着她的半敛的眸光深邃似海,最后直接把人抱到棋盘前,。   “下哪里?”他把人放下,拿起桌子上唯一一颗黑子没有被放在棋盘上的棋子。   宁汝姗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棋盘,扭头去看容祈:“我,该解吗……”   “你想解吗?”容祈反问。   宁汝姗犹豫一会儿,果断点头。   这是韩相和梅夫人留在这大燕最后一样东西了,哪怕她娘警告过她不要擅自打开飞虹塔,但她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件事情收到牵连,直到今日她被纣行劫持到这里。   这是她第二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纯粹是对这座塔的敬畏,她甚至还有种畏惧,畏惧于她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但这一次却是生出一探究竟,解开所有秘密的冲动。   “那边去看看。”容祈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状也只是点头附和着。   宁汝姗惊讶地看着他,满脸不解,似乎是不解他为何一改之前的强势。   “梅夫人的话一定有其道理,但你想看为什么不去看,冥冥之中你现在站在这里,不得不去开飞虹塔,也许就是因为你心里想要你去看,她已经给你答案了。”   容祈手指翻着那枚黑色玉制棋子,像是明白她的疑惑,眉目舒展:“距离这座塔的建成已经二十二年,距离梅夫人去世也已经五年了。”   “他们不是神人,当初安排的一切早都变了,当初的禁忌也许已经不是禁忌,何况……”他突然外头笑了笑,眼尾微微下垂,身上原本还残留着的冷冽气质瞬间一扫而空,“你已经想打开了。”   宁汝姗一怔。   “想做就去做吧。”容祈笑了笑,手指捏着手中棋子,整个人带着一丝闲适淡然,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下哪?”   宁汝姗伸出手来,指了其中一个位置,沙哑说道:“生门。”   容祈竟然毫不犹豫直接下了进去。   棋子刚一落下,整个棋盘上所有白起瞬间消失。   原来每个棋格下都有一个空格,黑子落下同时,所有白子的棋格挡板消失,白子也跟着落下,紧接着有七个空格在同时也被送上黑色棋子,眨眼功夫,整个棋面就只剩下黑子。   与此同时,石洞的大门再一次关上,洞中的光亮瞬间消失,只剩下刷了特殊物质的墙面在发出幽光。   宁汝姗原本伸出的手瞬间因为这个动静停在远处,瞳孔紧缩,盯着满盘黑子,一时间突然生出一丝恼怒。   ——这人动作怎么这么快。   容祈原本警惕的身体瞬间方顺,顺势握住宁汝姗僵在半空中的手。   “你既然想做为何要犹豫。”   宁汝姗手心冰凉,手背上甚至还有不少划痕,容祈笼着她的手为她取暖,笑问道。   “开了吗?”他岔开话题问道。   宁汝姗点头:“黑棋显示的位置。”   棋面上的黑棋宛若一个北斗七星的勺子图案,勺柄直接对着其中一个方向。   “你去这个位置看看,应该会有一个东西可以放置这个铜片。”   容祈顺着她指的方向摩挲着,果然有一处假意涂了点黄沙,仔细抹开,墙面上就出现一个凹槽,   “放下就好了。”宁汝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容祈借着墙壁上的幽光把铜片放了进去,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   “咦,不该啊。”宁汝姗原本坐在棋盘边的石凳上,见状忍痛起身,想来一探究竟。   只是她刚一站起来,突然整个山洞地动起来。   整个山体就像是被突然断了平衡的绳子,咣当一下摔落在地上,整个人都跟着摔在地上。   她吓得连忙扶住石桌,随意一扫周围的东西,突然目光一凝,僵在远处。   石桌上的黑子棋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棋盘完全下陷,最后竟然浮现出一个不足手掌大小的凹槽平台。   容祈在地动的一瞬间就朝着宁汝姗奔去,也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个奇怪的东西。   凹槽大概是个方行模样,还阴刻着复杂的花纹。   这花纹乍一看甚至感觉格外眼熟。   “这是什么?”容祈仔细打量了一会,越发觉得眼熟。   宁汝姗沉默片刻,歪着头看了一会,这才皱眉看向容祈:“好像是我的玉佩,我的玉佩你拿回来了吗?”   她之前想要给小春留一个后手,趁机把香囊甩下去,谁知道玉佩也紧跟着掉了过去。   怪不得她娘跟她说,玉佩必须不离身,原来是在这里藏了一手。   就在她沮丧的时候,谁知容祈却是点点头。   “带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墨玉玉佩,递到宁汝姗手中:“我把你丢的东西都捡起来了,玉佩怕摔了特意放了起来,香囊是因为怕还有迷雾乱神,这才挂在腰间。”   宁汝姗盯着面前那块玉佩,抬眸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这才接过玉佩放入凹槽中。   刚一放下,只听到石壁上传来咯噔一声,紧接着是铁链拉动的声音,整个石室好似被无数铁链捆住,此刻所有石链都在转动,发出吱哑难听的摩擦声。   大概半盏茶的时候,这个动静才停下,接着而来的是两人对面的石壁同时被打开。   石洞中再一次有光线落了进来,一扫之前的幽光微暗,瞬间亮了起来。   第三层机关开了。   宁汝姗看着那条出现的小路,下意识扭头去看容祈。   身后的容祈手中握着长/枪,看着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道,对着她笑着点点头:“你这样开了,冬青他们能安然上来了吗?”   宁汝姗犹豫片刻后,咽了咽口水,这才沙哑开口。   “按理是可以,整个护山大阵封为两层,现在是外层彻底封死了,外人不得入内,需要我去阁楼重新打开,内层的应该是完全都开了,只要不迷路就可以走动。”   整个梅园都是依靠背后的大山,依山而建,就算内层防护开了,里面陡峭以及复杂的地形也够让人头疼的。   “那这长/枪就让他们来拿。”他把长/枪放在石桌边上后,这才上前和宁汝姗站在一起,扭头问人,“你受伤了我背你上去。”   “我自己……”   容祈却是不等她拒绝,直接把人背在背上:“这条路不知道要走多久,我背你上去也走得快一些。”   这条路狭窄又弯曲,和记忆中的那条路一模一样,只是四格二十二年再一次看到时,越发觉得物是人非。   当年是韩铮抱着五岁的他上去,现在他则是背着韩铮唯一的女儿上去。   他踏上小路的第一格台阶,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因为他的肩膀上趴着的人是宁汝姗。   宁汝姗趴在他背上,盯着他的侧脸,小声问道:“世子今日递折子了。”   容祈微微侧首,整个鼻眼的轮廓就落在宁汝姗近在咫尺的瞳孔中,流畅精致,俊秀坚毅,但他脚步并未停下,继续向上走着,只是低声嗯了一声。   宁汝姗笑了一声,伸手抱紧他的脖颈,悠悠叹了一口气,声音虽然沙哑但忍不住带出庆幸轻松:“世子做得对。”   “你不生气?”容祈眸眼低垂,目光只是落在越发狭窄,坡度越大的小路,状似镇定地问着。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宁汝姗拎着他从玉冠中落下的一缕长发,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起了一丝玩心,手指卷着那缕长发,含笑说道,“你若是不上折子我才要生气呢。”   容祈沉默着没说话,只是继续向着高山台阶坚定向上迈步,一步接着一步,沉稳而坚韧。   宁汝姗扭头,看着他不苟言笑的严肃侧脸,不由眉眼弯弯,唇颊梨涡浅浅,笑春桃,绽樱颗兮:“世子做得对。”   “不是我不畏生死,只是若是因为我,让这么多人北伐军的性命从此不清不白地深埋于地上,就算我平安活下来,此生也将难安。”   宁汝姗冰冷的脸颊贴着他宽阔的肩膀上,闭上眼,沙哑开口。   “何况,我知道我死不了。”她笑了笑,鼻息突然加重,全数落在容祈裸露出来的脖颈处,她手指随着刚才的拐弯动静不小心扯重那缕碎发。   又疼又麻的触觉却莫名激出容祈一阵接着一阵鸡皮疙瘩。   只要她是韩铮的女儿,官家没这个胆子,曹忠还要利用她,她就肯定死不了,哪怕来了个纣行,也不过是让她吃些苦口。   “你手腕上的伤?”容祈一下就注意她手腕上那道渗出的痕迹。   “不碍事,曹方本来想用红绳牵制我。”宁汝姗突然有些激动,趴在他耳边碎碎念着,“你知道我怎么甩了他们吗,我利用入门处的迷雾,把他甩了……”   她小声又得意,声音沙哑像一根羽毛在耳边来回飘着,高兴地讲述了自己的机智办法,只是最后担忧说着:“就是不知道他们掉入缝隙后去哪了。”   “在跑马场。”容祈借着转弯的弧度,不自在地微微避开脑袋。   “果然。”宁汝姗笑说着,“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为何要在山腰设置跑马场,原来是这样,她就像秤上的那个铁坨,用来维持迷林的平衡。”   说话间,两人的视线忽然豁然开朗,那座人人都想要一趟究竟的琉璃白玉飞虹塔就这样突兀又具有冲击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巨塔如锥,直冲云霄。   整齐平整的青砖层层而上,最后慢慢收紧至塔顶。   屋檐处皆外镶黄、绿、蓝三彩琉璃,檐下斗拱、倚柱、佛像、菩萨、金刚、花卉、盘龙、鸟兽构制精巧,令人目不暇接。   塔正面入口处的十字歇山式小楼阁更是富丽堂皇,极尽富贵。   这是大燕南下后最为精巧富丽的建筑,它曾是韩梅两家联姻最高调的象征,最后也成了韩梅两家落寞的最后见证者。   它一直孤单又安静地伫立在山顶,二十二年时间不曾有人踏足,只是高高俯视着整个临安,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被层层机关所遮挡,便是连着风都不曾带来一句人世间的喧嚣。   宁汝姗抬头这座素不曾谋面的飞虹塔,莫名觉得眼眶发热。   “我见过它。”她从容祈背上滑落,喃喃自语,“娘书房曾有一张带着我娘笔迹的飞虹塔草图,但我不曾仔细看过。”   因为当年她不过是不小心张开看了一眼,她娘却发了雷霆大怒。   早已模糊的印象却在今日直观地见过实物后,再一次穿过岁月的桎梏,翻过记忆的残缺,不容忽视地出现在面前。   “进去吗?”容祈站在她伸手,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容祈。”宁汝姗伸手,小声说道,“我能牵着你吗。”   近乡情更怯。   她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胆怯。   容祈看着那双布满细小伤痕的手,面前之人大概还不知道她的害怕,连着手指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伸手,果断又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让她在不安中醒神。   “自然可以。”   两人相握的掌心像是一根凭空出现的线,让她无处依靠,漂浮不定的心在此刻终于开始慢悠悠的地下落。   二十二年不曾有人踏入的琉璃白玉飞虹塔已经落上一层薄灰。   宁汝姗伸手搭在门框上,微一用力就推开了大门。   容祈和她对视一眼,大概没想到入这座塔竟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灰尘在半亮的空中无依无靠地飘荡着,可目之所以及的地方,到处都挂满了画像。   宁汝姗站在门口,竟然不敢踏进去,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画像。   ——那是她娘的画像。   满堂挂满了她娘的画像,看笔锋都是同一人所画,这是梅家的塔,所画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从年轻活力的少女到怀胎十月的妇人,从衣冠华丽,骑马踏青的高门贵女到淡定自若,置身灾民中的粗布娘子。   每一幅画中的梅姗都鲜活明艳到近乎耀眼,不论是喜是怒,是颦是笑,都代表着下笔之人心中包含爱意,是以画中之人才如此绝色动人。   “我从不曾见我娘笑过。”宁汝姗目光不错,盯着正中的那副画。   画中梅夫人头发随意披散,手中握着一本书,躺在一颗盛开的梅树下,双眼微阖,嘴角含笑,神色轻松。   满目都是雪白,白色的梅花,铺天盖地的大雪,唯有梅夫人大红色的衣袍,在此刻鲜红耀眼,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上面有写着一行小字,笔锋柔和细腻,拳拳深情。   ——正乾元年,风调雨顺,携妻赏梅,午时妻睡于梅树下,形容憨幼,天真可爱,吾不忍唤醒,暖阳晴日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容祈收回视线,焕然发现,年轻时的梅夫人竟然和宁汝姗长得如此之像,一个如明艳动人的牡丹,一个则是温柔玉颜的桃花。   一样的红艳悦目,却又有着不一样的千秋绝色。   “这座塔一共有五层,你可要去看看。”   这一层空荡荡,只有墙壁上挂满了画,因此容祈这才如是提议着。   宁汝姗失魂落魄地收回视线,朝着台阶走了上去。   “每年冬天都是她最不开心的时候。”她踏上台阶后突然开口说道,“每年入冬就会大病一场,开春开会好,脾气差得很,见了我更是不言不语,甚至会冷眼嘲讽。”   “韩相在正乾八年十二月初三入死牢,次年开春二月初一被处斩。”楼梯狭窄,可容祈依旧牵着她的手,不肯松下半分。   宁汝姗的手指微微颤抖,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带着焕然大悟的嘲弄:“怪不得。”   飞虹塔,每层空间都会逐渐变小,第二层不过做了书房布置,正中显眼出的位置则放着那块消失不见的墨玉。   墨玉出现在镇纸石一旁,宁汝姗去拿玉佩时,目光不由落在那张快要褪去颜色的纸上。   时光荏苒,当年的漆黑浓墨的笔迹在岁月流逝下已经黯然淡去。   ——三月暮春,姗有身孕,我心甚喜,吃酸食辣,每日变化,故每日下朝去石塘买杏干酸梅,虽绕道而走,甘之如饴,意外捡得容家小儿,老小相交欢喜,浮生大白幸事……这几日却心中不安,只自己时日不多,心中甚是遗憾……幸得张兄所说,我儿应是一女,我心颇慰,女儿似娘,真乃这几日中的唯一幸事……无缘见儿出生,幸留一玉,祝我儿满月喜乐,一生平安,父愿如它,似影一般护佑我儿。   “是,韩相的笔迹。”容祈看着熟悉的字体,心中怅然若失,只觉得恍若隔世,遗憾至深。   宁汝姗失神地盯着那张纸,只觉得惶然痛苦,迷茫伤虑。   直到今时今刻,她看着这张包含爱意的自记书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举世闻名的韩铮当真是自己亲爹。   那样的人本该高高坐于圣坛,一举一动,为国为民,可现在他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落在她面前,是再也没有过的温柔平和。   “当年韩家被官家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世间再无韩相笔墨。”容祈伸手拿起那张脆弱的宣旨,小心放到,递到她手中,   宁汝姗接过那张纸,只觉得宛若千金之重,压得她手腕生疼。   “韩相送你的东西是什么?”容祈扫视一眼,只在书桌右侧发现了一个带着齿轮的盒子。   宁汝姗握紧手中的墨玉,任由墨玉圆润的棱角刺着自己的手心,直到现在所有事情都瞬间明白,闻言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玉。”   原来他送的这一块不是为了整个春晓计划,不是为了影子计划,不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   她曾多么喜欢一这块玉,因为它以为这是她娘给她的唯一一个礼物,后来便多么厌恶这块玉,因为它给她带来这么多不幸,可现在她便又多么心疼手中这块玉。   原来它只是一个满月礼物,是为了众生平安,是想要像影子一样保护一人,是给我来不及见一面的女儿。   容祈手中拿起那个盒子,定睛看去,犹豫一会,便打开了百宝盒的机关。   ——韩铮教过他这个玩具的解法。   里面打开只有两份信,最上面的一份信赫然写着——吾儿亲启。   “他留给你的信。”   宁汝姗抬头,眼尾已经泛着红意,整个人在日光的笼罩下迷茫而悲痛。   她颤巍巍地接过信,拆了好几次也没拆开。   容祈握紧她的手帮她拆开那份笔墨早已褪色的家书。   ——我儿亲启:为父姓韩名铮,字虚明,老师取‘其心虚明,自能知之’之意,不知你何时能得见此信,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为父念你多月,想你终生,只恨世事无常,不能伴你长大,护你余生……吾无意逐雄鹿,却知苍生多苦楚,此乃我私事,不愿与你牵扯过多,只留下两人一物护你,一为张春,一为王家,一为此塔……仓皇离开,波澜不惊,却唯有三愿,愿吾儿一生开心,只做欢喜之事,不为人所迫,愿你娘得以重获欢喜,不困于囹圄,愿众人皆有光华灿烂之路。   一滴泪惶然无依地自下颚处滴落,瞬间打湿了最后的署名。   ‘父留’二字被滚谈的泪水氤氲开,只留下一团污黑。   容祈心中一惊,慌忙从第二个信中移开视线,见她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哭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间,让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伸手想要把人抱在怀中安慰,却又觉得唐突,最后只能伸手轻轻拭去她下颚处盈盈一滴泪。   “韩相定不愿你为他落泪。”他低声说着。   “容祈。”她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就像悬崖陡壁缝隙中挤出的那点微弱的声音,听的人只觉得心惊。   她抬头,一双眼蓄满眼泪,漆黑的瞳仁就像手中的墨玉透亮清澈。   “他这么喜欢我。”她喃喃自语,“可我不能为他做什么。”   这样近乎完美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可在她心中早有一个养父。   这样为国为民的人,是大燕起复的希望,可她只是这个计划的旁观者。   这样满心满意爱着她的人,可她却不能回馈他同样的欢喜倾慕。   “韩相并不想你为他做什么。”容祈拿出第二封信,放在她面前,“你们本就不在这个计划内,是泗州起了叛心,是曹忠通敌,是一切阴差阳错,这才让计划失控。”   宁汝姗忍了多时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无声的落泪。   “我想去见见娘。”   “不看了?”   “不看了。”   这座塔根本只是韩铮梅姗两人的爱情见证,和那些痛苦难过的国家大事,饿殍千里的国仇家恨毫无关系。   不过是因为这座塔的主人,因为当年梅姗情不自禁拿出这块玉佩,因为梅姗为了留下这个净土,擅自改了大阵,因为宁姝少年情绪,不知情地搅乱了临安风云。   这才让这座塔成了众矢之的,才让这块玉成了所有不幸的来源,才让梅姗和宁汝姗被迫卷入这个颠沛流离的尘世间。   “那我们就回去。”容祈把手中的信也放到她面前,“所有的春晓计划都在这里,韩相想要给你一个天下太平,海清河晏,这才是他选择保护你,保护梅夫人的设下的办法。”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他为这个计划取名春晓,便是为了有一日风雨过后,艳阳高照,众人脚下的影子便是他曾守护过大燕最好的证明,是他一念为苍生的心声。   宁汝姗愣愣接过那张纸,目光最后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拥大长公主燕无双为帝,开放女官。   她突然笑了起来,但是很快笑意被压抑不住的哭声所掩盖。   原来宴清一力推行女学,女医,是为了这个做铺垫。   原来容祈曾与她说起的前朝有女子为官,是隐晦告知她这个秘密。   原来她娘告诉过女子也该走出内院,只为了在她心中种下一个颗种子。   原来他的春晓计划,他的学识抱负,甚至是他的一腔爱意,都曾被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计算着。   他曾在无数个深夜织起一张大网,甚至在阴森死牢中也不改其志,只为了护住了整个大燕,最后也护住了他的妻女。   所有后继者也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不肯退缩,身既死,神以灵,魂魄毅,为鬼雄。   宁汝姗抬眸看向面前神色坚毅的容祈,她曾见过少年郎的骄傲肆意,也见过失败者的落魄脆弱,可现在站在这里的人,一如前辈,投躯报国,身死为民。   “容祈。”   她沙哑喊了一声,突然伸手抱住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一寸丹心为报国,两点情思献私心。 第84章 送行   宁汝姗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身体更是没有一处是舒服的,艰难地睁开眼,只看到一道迷糊的影子。   “醒了!”   “醒了!!”   容宓的声音刚刚在耳边响起, 宁岁岁的小脑袋就挤在她眼前, 随后声音也紧跟着在耳边大声响起来, 只见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半蹲着,趴在她脸上,大眼睛紧张地睁着。   “娘醒了啊。”她伸出小手担忧地摸了摸宁汝姗冰冷的脸, 小嘴撅起来, 半跪在她身边, 小脸贴在她脸上蹭了蹭,娇娇说道,“岁岁好担心啊。”   “可不是, 连睡觉都要蜷在你身边。”容宓笑说着,让春桃去唤张春, 这才伸手摸了摸宁汝姗的额头, “不起烧了就好。”   她一伸手, 宁汝姗才发现她右手包着厚厚的白布,心中一惊:“手怎么了?”   “别说话,喝口水,脖子上的伤很重,纣行差点割到你的大脉。”容宓单手倒了一杯水,又扶着人艰难小心起来, 宁岁岁也跟着在一旁,乖巧地拉着宁汝姗的手一起帮人扶起来。   “不碍事,就你被抓的那天, 我的马车也被人动了手脚。”她眼波微动,“幸好宴清替我挡了一下,不然……”   她摸了摸已经隆起的肚子,抿了抿唇。   “宴郎君没事吧。”宁汝姗润了润嗓子,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半靠着,担忧问道。   容宓收了杯子,抿了抿唇:“早上刚醒,随意我才得空来看看你。”   宁汝姗捧着杯子听了一会,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后问道:“可是大长公主……迁怒你了。”   “自然不是。”容宓摇了摇头,解释着,“祖母从不插手小辈的事情。”   宁汝姗盯着她的神情,难得见她露出一丝犹豫之色,越发吃惊。   “还是你和宴郎君之间出现了问题。”她谨慎问着。   宴家大郎君宴清一向体弱,自来就是被金贵养着的人,季节变化都能病许久的人。   现在为了救容宓受重伤,到今日早上才醒,一定是受了格外严重的伤,按理容宓也该照顾他才是,怎么反倒来看容府了。   容宓眼神一闪,苦笑着说道:“你也知我是为何嫁给宴清,这些年我……罢了,你好好休息吧,你睡了一天一夜,娇娇就陪了你一天一夜,早上上朝才走的,估计等会一下朝就要来看你了。”   宁汝姗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明白她的意思。   她和宴家本就是一场交易,两人一直维持着似有似无的暧昧和朦胧,就算她为宴家生下长生也是这场交易中的一部分,容宓一直记着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在这场交易中处于弱势的地位。   毕竟宴清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身体只要动动嘴,有的是前赴后继扑上来的人,可现在宴清竟然为救了她,昏睡两日之久,可见当日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可即使这样,宴清依旧选择保护容宓。   这一伤,顿时让两人之间的那层步顿时被猛地拉了下来,尴尬地无法直接面对。   宁汝姗心中清楚,便不再多言,只是突然看到已经在她枕边睡下去的宁岁岁,眸光一闪。   那她和容祈呢。   开始于一厢情愿的婚姻,结束于满是血泪的大雪,最后又相逢于千里之外的榷场,可到底他是真的喜欢自己才义无反顾来救自己,还是因为韩铮女儿这个身份这才对她这般一反常态得好。   她那日突然失态,一是为了韩铮的遗憾和遗愿,二是因为自己二十年来受的痛苦,三则是因为心疼面前的容祈。   她明白自己不能从父辈恩怨中彻底脱离出来,便像自己无法从往事中□□一样。   可容祈呢,他至今也不曾对自己敞开心扉,他对自己的好似乎依旧只是围绕在韩铮之女的身份上。   他从未把两人置身于同等的位置,撇开身份,淡化因果,只是作为男女的立场说出她想听的话。   他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宁姝的,就像也曾为她受了重伤一样,就像在关键时候选择了韩铮之女。   宁汝姗低眉,只是沉默地捏了捏手指,这才发现手指上的伤被人仔细地涂着膏药,失神地盯了片刻。   她在高烧时,一直感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   ——是他吗?   “醒了啊,我来看看。”张春一听宁汝姗醒了,立马领着药箱赶了过来。   “呜呜,姑娘醒了。”紧跟着进来的扶玉趴在她腿边,哭得撕心裂肺,“扶玉永远都和姑娘在一起。”   容宓坐在一侧,闻言笑说着:“你这个丫鬟不错。”   “当日在宫中和容祈大吵了一架,后来又偷偷跟着冬青去了梅园,一双腿生生磨烂了鞋子,后来还是她一边哭一边带着冬青出了密林的。”   宁汝姗低头注视着眼睛红肿的扶玉,嘴角笑了笑,认真夸道:“扶玉真厉害。”   “她当时跟在我身边大概也学了一些。”她对着容宓解释着,随后又摸了摸扶玉的脑袋,“就知道扶玉很厉害,叫你学字还不愿意。”   扶玉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闻言只是收了眼泪,梗着脖子说道:“我就跟着姑娘,姑娘识字就好,识字太累了。”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休息,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碍事。”宁汝姗看着她眼底的黑青,笑说着,“你休息好了,最近帮我带一下岁岁,岁岁可太吵了。”   原本要拒绝的扶玉,瞬间精神起来,连连点头应下。   “还是你有办法,扶玉吵死了。”一直把脉的张春冷冷说道,“退烧了不错,脖子还疼吗?再晚送回来一会,我棺材都给你备好了。”   宁汝姗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牢牢禁锢着,微微一动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疼,听着张春冷嘲热讽的话,又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小声灭着火。   “张叔怎么生气了啊。”   “不该生气?”张春粗黑眉毛一挑,阴阳怪气说着:“扶玉虽然爱哭,但是有句话说的是对的。”   “这些人都不好!那些枉死之人都是人祸,与你何干,让你身陷险境,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心中,如今你也知道整个春晓计划了,安心随我回山中过日子,若是天下太平,天大地大任你去,若是国破家亡,也是他们的事情。”   张春这次看着宁汝姗,神态竟然是难得的认真。   他一向只把自己在乎的人放在心尖上,其余人不论高低贵贱皆是草芥,能在阎罗手中夺生死的人,自然张狂冷漠。   这一次,他是真得想要宁汝姗离开临安。   他始终谨记着韩铮当年的话,保护好梅姗母女,梅姗自裁已让他愤而不安,那日又见宁汝姗浑身是血被人抱回来,自然又惊又怒。   宁汝姗盯着他,下意识不说话,而是看了一眼容宓。   容宓眉眼低垂,并不多话。   “你知道你那刀……”张春见她如此行径,突然大怒,“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若是割到大脉,你,你现在还能和我说话吗?”   他喘着气,压低声音怒斥着。   一侧睡觉的宁岁岁被惊醒,警惕地睁开眼,皱着眉,看着张春,又看了一眼娘亲,突然小声嘟囔着:“在吵架吗?”   张春一脸愤怒的表情堪堪收住,宁汝姗伸手拍着宁岁岁的肩膀。   “没吵架,睡吧。”   宁岁岁却是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爬到宁汝姗和容祈中间,一手拉着一人,明明眼睛困得都要闭上了,嘴里还是认认真真的劝架着。   “不能吵架哦。”   “至少也要为岁岁考虑一下。”张春握着宁岁岁的小手,随后又小心拨下,放进被子里。   宁汝姗怔怔地看着宁岁岁安然的睡颜。   “张大夫。”门口传来容祈平静的声音。   张春闭上眼,瞪了宁汝姗一眼,狠狠甩了甩袖子:“我给你三日时间。”   容祈被张春推开,只能目送他离开。   “我也要回去了。”容宓起身看了眼沙漏。   “我让冬青送阿姐回去。”容祈说道,严肃吩咐着,“这些日子出门一定要带人,今日阿姐独自一个人来,可不行。”   “知道了,啰嗦。”容宓拢了拢纱袍,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有话可要就赶紧说。”   屋内很快只剩下容祈和宁汝姗两人。   容祈已经换了一身修身的湛蓝色常服,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沉稳冷静,他抬眸看人时,却因为背光让瞳孔的光有些不真切。   “世子下朝回来了?”倒是宁汝姗先开口说道。   容祈沉默了一会,反问道:“你要走吗?”   宁汝姗半靠在软枕,纤长如蝶翼的睫羽微微下垂,大病初愈,让她神色有些憔悴,可她靠在这里不言不语的时候,总让人岁月安宁,尘世无碍的模样。   “我想拜托世子一件事情。”宁汝姗并不答话,只是镇定自若地岔开话题。   容祈沉默地听着。   “不知宁夫人何时能出来?”   “王家两兄弟齐齐大散关发来请罪折,请求彻查第三次北伐,已还老将军清白,这两日当年牺牲将领的家人也纷纷上折请求完整调查此事,我已让民间小报借助舆论施压。”   宁汝姗抬眸去看他,隐约察觉到他说着话时已经不再愤怒,而是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   ——平反第三次北伐军的失利,他势在必得。   “官家为平息日益高涨的情绪,势必会先放出宁夫人以短暂平息民怨,用此来安抚各路将军愤怒的情绪。”   容祈胸有成竹地说着,对此颇为不屑。   他们的官家至今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对宁家依旧是报以棋子的态度,可他根本想不到,宁夫人只要一出相国寺,至今要想再找借口控制住她,早已不再可能。   “我想请世子帮忙给宁夫人和宁姝送一份路引。”宁汝姗低声说着,“她们不会再留在临安,可眼下的情景,自己办也颇为困难,还请世子帮忙办一份路引。”   “早就办了。”   宁汝姗抬头,扫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不说话。   “嗯。”   容祈察觉到她莫名的不对,皱了皱眉。   —— ——   四月十五,临安一连十日艳阳天,可整个城中的气氛却是格外紧张,外地驻扎将领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入临安。   宴家的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惊,直接让宴家大门十日未开,政事堂群龙无首,直接把这字上交到圣人案桌前,大众公主更是亲自坐镇宴家。   枢密院一如既往地分割两派,只是这一次容祈明显站了上风,最后直接全票通过庐州新任将领的决定,次日就上了折子递到政事堂进行流转任命。   官家原本以为放了宁夫人,能平息一些怒气,可宁夫人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宁家那个二娘子竟然敢当中大哭,虽不曾言语,但形容悲戚,神色可怜,足以让人言可畏。   以王家两兄弟的折子为先,各地将军的折子根本不再估计他的威严,个个都要彻查第三次北伐军之事。   为此,他已经呵斥过曹忠数次,可曹忠依旧无能为力。   后宫之中,八皇子被人发现私会后宫,被萧贵妃当场抓住,花美人当场羞愤自尽,两宫相斗,一时间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富荣公主下降符家一个月就闹得人仰马翻,日日来宫中哭诉。   所有一团乱麻都在此刻摆在燕舟面前,而燕舟根本无力解开任何一道。   整个临安宛若一锅沸腾的热油,只需要一滴就能炸得人仰马翻。   容祈烧了宴清的来信,火光倏地亮起,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让符家的人加紧,务必找出证据,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去大散关给王氏兄弟,至于那个花美人的家人妥善安置好。”   冬青抱剑一一应下。   他刚抬眸看了眼外院,冬青的声音就在一侧幽幽响起。   “夫人去给宁夫人和宁二娘子送行,还没回来呢。”   容祈收回视线,一言不发。   “这是去康建的路引。”城门口,宁汝姗看着一侧的青衣素雅的宁姝。   宁姝依旧消瘦,眉宇阴沉,结果路引并不多话。   “此去路远,多多保重。”宁汝姗也不恼,只是笑说着。   “多多保重。”非要跟着宁汝姗出来的宁岁岁揪着娘的衣服,奶声奶气地重复着。   宁姝低头,不经意和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对视一眼一眼。   四岁的宁岁岁长得珠圆玉润,和四岁的宁汝姗出奇相似,尤其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不必相送。”她突然狼狈地收回视线,冷冷说道。   宁岁岁一愣,呆呆地看着她,只在最后车帘放下的一瞬间,和她最后对视了一眼。   “咦,她是不是不喜欢岁岁啊。”宁岁岁后知后觉地问着,眉头紧皱,“岁岁有没有得罪过她,她怎么给岁岁黑脸看。”   宁岁岁抱臂,不悦说着。   “不是呢,她就是这个脾气,她,四岁的时候就这样了。”宁汝姗看着马车走远,蓦地感慨着。   四岁之前的两人也曾嬉笑玩闹,可最后到底在人言流言下渐行渐远。   “那好可怜啊。”宁岁岁又不生气了,继续牵着宁汝姗的手,“不高兴可不好,岁岁要做开心的小孩。”   “嗯,开心。”   “那岁岁可不可以不读书啊。”宁岁岁见缝插针地耍心机问着。   “不行,老师都请好了,七月就开始上课。”宁汝姗冷静反驳着,丝毫没有被她带偏了。   “骗人!这样岁岁就不开心了。”   宁岁岁气愤说道。   “那现在开心一下,我带你去找长生玩。”   宁岁岁走了几步,突然被人从背后领起来,小脚还在原地晃了几下,脑袋高兴扭头去看生活,眉眼弯弯,大声喊道:“容叔叔!” 第85章 认亲   宁汝姗没想到容祈会出现在自己身后, 也是跟着愣了好一会儿。   容祈把宁岁岁抱在手臂上,递给她一根裹满糖浆的糖葫芦:“特意给你买的。”   宁岁岁一结果吃的,满脑子立刻都是吃的, 再也想不起读书的事情。   “脖子还疼吗?”容祈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侧首看着宁汝姗脖颈处的白布。   宁汝姗摇头:“不疼……”   宁岁岁百忙之中从糖葫芦中抬起头来, 快速替人回答道:“疼哒!伤口好大一条,早上看才刚结痂,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张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   “张爷爷不和我娘说话了。”宁岁岁舔了一口糖葫芦,快人快语地打断她的话, 小小的眉毛紧紧皱着。   “世子在和你说话吗?”宁汝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气得捏了你宁岁岁的脸。   宁岁岁小手举着糖葫芦, 顺手把脑袋埋到容祈的脖子上,趴在他耳边小声嘟囔着:“娘每次都说没关系,可伤口就是还很大啊, 才不是岁岁多嘴。”   容祈摸了摸她的脑袋,谁不说话, 但态度不言而喻。   “别这样教她。”宁汝姗不赞同说着。   “不会的, 岁岁知道分寸。”容祈温和说着。   宁岁岁闻言, 得意地翘了翘嘴角,像小狗一样拱了拱容祈的脖子,发出古里古怪的笑声。   “之前听闻宴大郎君病了,一直闭门不见客,现在可曾好些了。”宁汝姗见他真的抱着宁岁岁朝着容府的方向走去,不由问道。   “你醒的那天就醒了, 后来又被大长公主勒令在府修养,今早递了上朝的折子,西和州的人要走了, 今日想去见一下大长公主,我便也一起去了。”   “那把岁岁带过去做什么?”宁汝姗蹙眉,“她在宴府每次都闹腾得很。”   宁岁岁不高兴了,扭头不悦说着:“哪有。”   “你上次还带长生去爬树,害得他差点摔下来,上上次和长生欺负夫子年纪大了,合伙把功课撕了,被夫子当场抓住,上上上次,你和长生还有慕卿溜到厨房,差点点了火……”   宁岁岁小脸红扑扑的,抱着容祈的脖子,心虚扭头。   “哼。”她大声地反抗了一句。   “丰功伟绩还不少!”容祈挑了挑眉。   宁岁岁立马紧张地摸着他的眉毛,嘴里碎碎念着,小声解释着:“都是有原因的,岁岁是好孩子的。”   容祈笑着点头:“自然是好孩子,你看宴清和大长公主还是很喜欢你的。”   宁岁岁眼睛一亮,立刻点点头。   “说起来,宴郎君是怎么受伤的,往日出行身边侍卫不少,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若是宴清的车自然也无碍,但那日他上了阿姐的车,阿姐的车在宫中停了这么久,自然不能像宴家一样,日日出行前检查。”   “当时阿姐马车的马发狂,随后马车撞上了赤山坊的牌坊,车顶裂了,砸到了宴清身上,你也知他体弱,车顶都是楠木所制,当场就吐了血,后来连夜请了太医院三位医首入府,三日后等人醒了才放出府。”   容祈说得轻松简单,但言语下的未尽之意,却足够惊心动魄。   马车上的两人对于宴家来说都是格外重要的人。   宴清乃是宴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自幼体弱多病,便是换季时换个风吹都能病倒的人,阿姐如今怀着双子,身子一直不太行,不论两人是谁被砸这一下,都是要命的事情。   设下毒计的人,用意险恶,其心可诛。   “查到问题了吗?”宁汝姗捏着帕子,蹙眉问道。   “说是车夫贪上好的马料,以次充好,结果让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才让马发狂。”容祈淡淡说着宴家对外透露的消息。   宁汝姗侧首去看他,见他神色冰冷,宛若冰霜凝结在眉心,心知这个结果不过是因为查不下去,但幕后之人,如今来看不过两人。   只是现在时机未到,所有事情便都要压下来。   “那我便先回府了。”宁汝姗看着岔路,小声说道,“岁岁到了中午要睡午觉,到时候要麻烦阿姐了。”   容祈猝不及防伸手拉着她的手腕,止了她的去路:“阿姐后天准备去应天府,临走前像和你说说话。”   “阿姐要走?”宁汝姗大惊失色。   “啊,长生也走嘛?”宁岁岁眨巴眼,愁眉苦脸地问着。   “大长公主、阿姐和长生都走。”容祈捏着她手腕上还未完全退去的疤痕,细细摩挲着,“临安不安全,应天府是宴家的地盘,前有庐州守卫,又有建康军拱卫,比在临安安全。”   宁汝姗抽了抽手,没抽回来,眉心微微皱起。   谁知容祈先一步松手,后退一步,彬彬有礼说道:“上车吧,还要点脚程。”   “你想要去吗?”上马车前,容祈站在马车下,一手抱着岁岁一手扶着人上车,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宁汝姗脚步一顿,随后摇了摇头:“若是想要离开临安,我会带着岁岁跟张叔一起走。”   若真的要避祸,张春所在的云雾山更是天险,也更为安全。   容祈扶着她的手一顿,下意识牢牢握住,也迫得她停在远处,不得不扭头看她。   “你,你真的要和……”他抿了抿唇,自己都不愿说下去,半仰着头,眸光闪动,夏日的风带来阵阵暖气,扬起各自的衣摆。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随后拨开他的手,笑说着:“不过是随口一说,世子不要多想。”   嫩黄色的裙摆在墨玉瞳孔中一闪而过,只留下淡淡的梅花香。   容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由想起张春那日说的话,眉眼低垂,正巧和宁岁岁无辜天真的大眼睛撞在一起。   “叔叔不高兴啊。”宁岁岁一向敏锐,小声问道。   “没不高兴。”容祈把人送进马车内,镇定自若地说着。   “哦。”宁岁岁捧着糖葫芦坐回到宁汝姗身后,随后对着娘说道,“叔叔的嘴角都这样了,还骗人说没不高兴。”   她比划了一下嘴角,还没逗乐别人,到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车辕内的冬青忍不住眼角一撇世子,果见他一辆尴尬,便收回视线,忍笑着不说话。   宁岁岁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小声说道:“长生要去很久吗?还回来吗?岁岁也可以去吗?”   宁汝姗目光自车帘中收回,低头去看宁岁岁,扬了扬眉:“你也要去?”   “岁岁只有长生和邹姐姐两个朋友,邹姐姐前天说要回一趟老家,要三个月后才回来,要是长生也走了,岁岁一个人好无聊。”   宁岁岁低头,头上两个五颜六色的花苞带子随着马车一晃一晃的,手里捏着最后一颗糖葫芦,依依不舍地舔了几口,一脸愁眉苦脸。   宁汝姗神思震动,盯着面前烦恼的宁岁岁,嘴角微动。   宁岁岁自小就很乖,总是笑眯眯的,好似一个不会生气的小团子,无聊时甚至可以蹲在地上,跟大白鹅碎碎念,天真无邪。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孤单的情绪。   榷场本就没有几个小孩,她自小在王锵的庇护下,来来回回都是红楼内的婢女围着她打转,这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可出了那个封闭的榷场,接触了更大的世界,年幼的宁岁岁也终于明白了孤单。   她没有朋友。   小时候的宁汝姗连着小院都不曾出过,她只能在书房内活动,这才会对同龄宁姝格外喜欢,时时偷溜出去。   她一心想要岁岁过得和自己不一样,却总是不知不觉让她陷入和自己一样的境界。   “你想和长生一起走。”   她把宁岁岁抱在腿上,戳了戳她嘴里鼓出来的糖葫芦弧度,仔细问着。   “还是想和娘在一起的。”宁岁岁嘴里嘎吱嘎吱咬着糖霜,脆生生说着,“岁岁还有大白。”   大白就是容祈新送的大白鹅,相比较之前的那只的聪明,这只总是呆呆傻傻的,有时候走了两步就要窝在角落里不动弹,所以岁岁不爱和它一起玩。   “娘去哪,岁岁就去哪。”宁宁蹭了蹭她脑袋,笑眯眯地说着。   马车停了下来,听了一路的容祈伸手把宁岁岁抱了下来,扭头又有着宁汝姗下来。   “你若是要去应天府也不是……”   “长生!”   “岁岁!”   两个小孩高兴的喊声打断他的话,长生还颇为矜持地站在台阶上,宁岁岁则是笑逐颜开地提着裙子跑了上去,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眼睛亮晶晶的。   宁汝姗站在台阶下,看着两人嬉笑打闹的欢快模样,高兴时,连着长生都是笑脸盈盈,目光落在宁岁岁身上,多了些同龄人的活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个口音奇怪的声音在一侧响起。   长生脸上的笑微微敛下,重新沉默着,站在宁岁岁面前,一板一眼说着:“西图郎君可要慎言。”   倒是宁岁岁丝毫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从长生身后探出脑袋,眨着眼盯着西图看,突然捂着嘴小声说道:“呀,他和岁岁长得不一样呢。”   西图就是西和州的红楼主人。   “冬青,带长生和岁岁去花园玩。”容祈上前,淡淡说着,“西图王子这边请。”   西图穿着部儿部落的衣服,深褐色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之人,最后落在身后的宁汝姗身上,挑了挑眉:“你就是韩铮的女儿。”   宁汝姗点头:“想必这位就是西和州的红楼主人。”   西图的目光在她腰间的玉佩上一闪而过,突然上前,朝着她走去,只是还未靠进,就被容祈拦住。   他呲笑一声,懒懒散散斜了一眼容祈:“我可不会害她,部儿部落言而有信,既然当年答应韩铮保护她,自然会一直保护她。”   容祈闻言,冷冷说道:“西图王子的大燕话倒是不错,只是泗州的事情怎么不见你出手。”   能这么快抓到阮家人,西和州在背后的搅混水也是不容小觑。   西图扬眉,理直气壮说着:“若是知道是这样的绝色美人,当年临安便是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的,可惜了,被金州捡了便宜。”   容祈脸色瞬间冰冷。   “啧啧,说两句也不行。”西图在容祈的怒气点来回跳动,目光落在身后的宁汝姗身后,从手指上脱下一个玉扳指,准确地扔到她手中。   “若是以后有人惹你不高兴了,欢迎来西和州,对待美人,我们一向热情。”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分明就是在挑衅。   宁汝姗赶在容祈发火之前,轻轻拉着他的袖子,温柔说道:“想必宴郎君也在等了,世子和西图王子赶紧去吧。”   “我也该去找阿姐了。”   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温柔,却又不会过分柔媚,就像一阵微风,吹动了岸边的柳枝也吹散了别人的火气。   “嗯。”容祈低声说道,“等我一起回家。”   “嗯嗯,等容叔叔一起回家。”宁岁岁被冬青抱在怀中,笑眯眯地说着。   西图目光在宁岁岁和容祈身上一闪而过,眯了眯眼,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来。   “还不曾给您送个礼物,不如送给礼物给你。”他临走前,断断续续地转着扇子,但姿态依旧潇洒。   宁汝姗看着他邪气十足的样子,皱了皱眉。   —— ——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内院,容宓大夏天穿了一件高领大裳,斜卧在软塌上,打了个哈欠问道。   宁汝姗沉默。   容宓挑了挑眉:“想去?”   “岁岁今日说舍不得长生。”她犹豫说着,“她以前从不开口说这些,这些年她太粘我了,便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怕她孤单。”   容宓歪着头打量着宁汝姗,挑眉:“那就一起去啊,临安太多弯弯绕绕了,是人是鬼说不清,我也不敢让长生随意出门,但应天府就简单多了,我让长生带她出去玩。”   宁汝姗叹气:“可我有种感觉临安要出事,秋嬷嬷年纪大了,张叔一定不会随我走,我想看着点他们。”   “你啊,就是想太多了,这些事情让容祈看着不就好了。”容宓眼珠子一转,劝道,“要不你随我去应天府,我这一路也有个说话的人,而且到时候带你去认认人。”   “以后也好出门逛逛,再说了,万一以后还有小孩,还可以提前想看相看。”   “什么?”宁汝姗最后一句话没听清,不由再问了一句。   容宓笑眯眯地张口胡说着:“没呢,我是说对小孩好。”   宁汝姗不疑有她,也跟着点点头。   “夫人,容夫人,岁岁姑娘带着大郎君又跑了。”门口,小丫鬟哭丧的声音响起,可怜兮兮。   宁岁岁每次一来宴府就跑得没影,连大长公主的院子都敢溜进去玩。   宁汝姗不由捂了捂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多好啊!长生就是太闷了,我就喜欢岁岁这样活泼。”容宓笑着安慰着,对着门口的丫鬟嘱咐着,“还不去找,一定在花园摘果子,岁岁上次就说要来摘果子的。”   “是。”   几个丫鬟带着人匆匆离开。   花园内,宁岁岁爬上一颗挂满李子的树上,一只手抱紧树干,一只手努力去够李子,身形摇摇晃晃,偏偏次次安然无恙。   树下长生,仰着头张开手,看得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皱着脸,紧张说道:“下来吧,够吃了,我让嬷嬷来摘。”   “不要,岁岁要自己摘。”宁岁岁从树叶中探出白生生的脸,坚定拒绝着,手中的李子朝着长生扔下去。   “要接住啊,摔坏了不好吃,我等会还要给好多人吃的。”宁岁岁踩着树干,朝着另一边爬去,像一只灵活的小猴子。   “太高了,很危险的。”长生看得眼皮子直跳,忍不住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劝着,眼睛一直朝后看去,心中有些后悔。   早知道就不听着岁岁的话,跟着她偷跑出来了。   “爬就爬,我们部儿部落男女都会骑射,爬个树算什么。”   身后传来那个古里古怪的说话声。   长生立马警惕扭头,宁岁岁也跟着伸出脑袋,看着不知何时来到内院的西图。   “你们宴家七歪八扭的,可不怪我走迷路了。”西图站在不远处,耸肩无奈解释着。   长生板着一张脸,立刻拆穿他的谎言:“沿途都是丫鬟侍卫,西图郎君只需要问一下就能走出去。”   西图只是笑着不说话,反而走进了几步。   宁岁岁立马紧张起来,抱着树干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下来,也顾不得理理衣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双髻,立刻站在长生里面,大声喊道:“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   小女孩小脸鼓起,雪白的脸颊通红,张开手挡在长生面前,碎发随风飘动,一脸狼狈,但又是说不出的严肃认真,这番模样落在西图眼中便越发觉得可爱。   “啧啧,你这模样和你爹长得很像。”西图果然站在原处,盯着宁岁岁白生生的脸,忍不住嫌弃了几句。   宁岁岁眨眼,不解问道:“你认识我爹爹。”   西图弯了弯嘴角,故意拖长嗓子,散漫慵懒地应着:“自然。”   他眉毛一挑,下巴微抬,近乎诱惑地问着:“你想知道吗?”   宁岁岁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一脸严肃地瞪着他:“你这个样子好像坏人,我才不会听你的。”   她伸手去牵长生的手,准备带着他离开。   “真不想知道啊?”西图在身后遗憾地说着。   宁岁岁头也不回地走了,倒是长生扭头看了一眼,眉心皱了皱。   “容祈,你女儿可真凶啊,确实像你。”   西图对着他微微一笑,慢悠悠地感慨着,声音不小,足以让踏上小桥的宁岁岁听到。   话音刚落,一道锐利的剑锋便落在他面前,瞬间斩断他垂落的发丝。 第86章 出城   宁汝姗正在和容宓一起捻茶饼, 春天刚过正是做成茶饼的时候。   压模茶团是目前临安最流行的茶团样式,如今的贡茶乃是福建转运使特制上供的龙凤茶团,茶饼表面花纹用纯金镂刻而成, 精致贵气, 阳春白雪, 一时间在临安广为流行。   “娘,娘,娘。”   “岁岁妹妹跑慢一点。”   “娘,娘。”   “姑娘慢一些, 别跑了。”   宁岁岁人还没到, 中气十足的声音倒是远远的传了过来, 偶尔身后还跟着长生气喘吁吁的劝慰声,还有丫鬟们惊慌失措的声音。   “去看看怎么了。”容宓放下茶团,笑说着, “别摔着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啪嗒一声响动, 紧接着是丫鬟嬷嬷们手忙脚乱的声音。   宁汝姗皱了皱眉, 看着千层纱门帘外人影幢幢:“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摔疼了没……手摔破了……去拿换洗的衣服来……去找大夫来……啊, 舅舅……”   长生担忧的声音在门外骤然响起,但很快屋外的声音倏地安静下来。   宁汝姗正准备掀起帘子的手一顿。   “怎么了……”她话音落在嘴边,只看到千层纱的门帘上倒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容祈。   她不安地皱了皱眉。   这里是宴家内院,哪怕容祈是容宓的亲弟弟,也不该擅自进来。   “舅舅来了。”长生解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容宓莫名觉得不对劲,挑了挑眉, 让春桃扶着自己起了身:“既然都来了,就进来吧,这是这么了。”   “阿姐。”容祈的声音在门口沉稳响起, “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无事,进来吧。”容宓拍了拍春桃的手,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春桃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掀开帘子请人进来后,借着处理外院的事情直接出去打听今日这事。   没多久,容祈抱着宁岁岁走了进来,长生跟在两人身后,脸色凝重。   宁岁岁一反常态,没有亲昵地抱着容祈的脖子,反而双手抱在胸前,两人中间隔得远远的,小脸紧绷,扭着头不去看他,嘴角紧抿,严肃极了。   “怎么这么狼狈。”宁汝姗看着宁岁岁头发也散了下来,只留着彩色的绸带晃来晃去,衣服也应该刚才摔了一跤,破了好大一口子,白生生的小脸脏兮兮的,小手都划了一道血痕。   宁岁岁之前没见到宁汝姗还喊得起劲,小短腿跑得飞快,一群丫鬟都没追上,现在看到娘了,反而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小嘴嘟起,几乎能挂着葫芦瓶子。   一脸的不高兴,已经直接写在脸上。   “怎么了?”宁汝姗不解,不由去看容祈。   容祈却是避开她的视线。   宁岁岁看着两个大人的动作,在容祈怀中踢了踢腿,也不说话,但容祈还是明白她的意思,把人放了下来。   宁岁岁站在一群大人中间,仰着头,黑漆漆的大眼睛水汪汪,雾蒙蒙的,先是认真看了一眼娘,紧接着又看了一眼容宓,最后才眉毛皱得跟蚯蚓一般,扭头去看身后的容祈。   容祈站在千层纱前,身后的光落在身上,让眉目间的神色被光晕所模糊。   宁岁岁睁大黑漆漆的瞳仁,仔细看了他一会,嘴巴翘得越发高了。   这一下,大家都知道是宁岁岁和容祈闹矛盾了。   “怎么了。”容宓伸手要把长生招过来。   长生走了一半却被宁岁岁拦下,岁岁拉着他的手,哼哼唧唧了一下,就是不让人走。   她小手拽得紧紧的,长生只好站在她身侧,对着自家娘摇了摇头。   “想要镜子。”她终于开口了,小声说着。   容宓和宁汝姗面面相觑,随后容宓点头:“给岁岁拿个镜子。”   小丫鬟连忙从里间拿了一片阴雕花鸟铜镜,蹲在宁岁岁面前,小心举着镜子。   宁岁岁眨眨眼,直直地盯着镜中的自己,随后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力气颇大,直接把小脸都搓红了。   长生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小声劝道:“都红了。”   “去给岁岁拿个湿帕子来。”他对着一侧的丫鬟说着,“等会都退下吧,不得让人随便靠近。”   他年纪小,但自小养在大长公主膝下,说话一板一眼,在府中极有威严,丫鬟们见容宓点了点头,很快就依次退了下去。   屋内很快只剩下三个大人和两个小孩,气氛更加诡异僵硬。   “今天有个说话声音奇奇怪怪的叔叔,说我很凶,还说我很像他。”宁岁岁憋了好久,这才扭头去看宁汝姗,小手蜷了蜷,随后往后一指,声音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被宁岁岁指着的容祈抿了抿唇。   宁汝姗心中莫名咯噔一下,扭头去看容祈,嘴唇动了动,便看到容祈再一次避开他的视线,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退却和不安。   “是西图。”容祈眸光自宁汝姗身上移开,看着正中的宁岁岁低声解释着,“他和岁岁说了一些话。”   他再三犹豫,最后还是遮遮掩掩说着。   “西图?他怎么和岁岁碰上了。”容宓皱眉,低头去看长生。   岁岁和长生一般都是在内院的花园玩,若是去了外院身后一定跟着不少人,就是为了避免被外人冲撞。   长生牵着岁岁的手,小声说道:“他说是迷路了,然后和岁岁说……”   他抬头去看容祈,最后又看向对面的宁汝姗,那双浅色的眼眸属于小孩的稚气早已散去,剩下的真诚又无奈让他平白冷静深沉起来,但丝毫没有惊讶震惊之色。   他握紧岁岁的手腕,小声又认真说道:“他说岁岁是舅舅的小孩。”   屋内三个大人瞬间失语,容祈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眉心微微皱起,侧首去看宁汝姗。   容宓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一侧的宁汝姗愣愣地看着宁岁岁,眉心皱起,心中升起一点恼怒。   那个西图,当真是搅乱风云的好手。   宁岁岁的身份,想知道的人一定一猜就猜准了,可临安处处都是人精,谁也不会没事在小孩面前说什么。   她不想现在捅破那层薄纸,是因为她还为做好准备,可现在西图却是完全不管不顾,任性而为。   这让她和容祈,容祈和宁岁岁,甚至是宁岁岁和她的关系都莫名奇怪起来,比如今日的局面。   “哼。”宁岁岁看着她们的神色,难得敏感起来,不由抱臂,大声说道,“你们都知道,就知道骗岁岁一个人。”   宁岁岁一脸委屈。   “哪能啊。”容宓上前,摸了摸小女孩凌乱的头发,送了发带,拿起铜镜右侧插着的梳子,一下又一下梳着,柔声说道,“你娘这么喜欢你,怎么会骗你呢。”   “那,那为何不和岁岁说?”宁岁岁偷偷抬眸去看容祈,小手来回捏着,垂头丧气地问着。   她可喜欢容叔叔了,可那个怪叔叔却说容叔叔是因为不喜欢她才不认她。   可恶,岁岁明明这么可爱!   宁岁岁越发觉得那个怪叔叔讨人厌了。   宁汝姗看着她整张脸越发严肃,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只能盯着宁岁岁,半响不能说出话来。   “是因为……”她蹲下/身,抱着宁岁岁软软的身子。   “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娘的事情。”一直沉默的容祈替她开口说着。   宁汝姗一愣,不曾想他把问题都拦到自己身上。   宁岁岁立马抬头去看他,大眼睛水汪汪的,就像两颗漂亮的珍珠浸在水中,清澈明亮,漂亮极了。   “是很大的事吗?”宁岁岁伸手抱着宁汝姗的脖子,认真说道,“很大事情的话,岁岁也不会原谅你的。”   容宓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不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岁岁对娘真好。”   宁岁岁把脑袋埋在宁汝姗脖颈处,大声说道:“岁岁最喜欢娘了。”   “岁岁不生气了。”一直在一旁看着的长生突然趴在她脑袋前,小声问道。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宁岁岁身上,只见她趴在宁汝姗的脖颈中好一会儿没动静,脑袋拱了拱自家娘的脖颈,一直没说话。   容祈一颗心逐渐紧张起来,虽然他已经把西图暴打了一顿,但看到宁岁岁跑走的模样,还是懒得理会西图,直接去追人了。   突然,只听到宁岁岁发出咯咯的大笑声。   宁岁岁抬起头来,一张脸再也不见怒意,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容祈:“岁岁才不生气呢,怪叔叔说你是不喜欢我才认我的,我才不信呢。”   “嘻嘻。”她在宁汝姗怀中挪动着,又是得意又是不好意思地说着,“一开始确实有些生气,你们都骗我,岁岁当然不高兴,所以才故意吓你们的。”   “让你们也知道岁岁不是好欺负的!”   她义正言辞地解释着,但随后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扣着宁汝姗后背的花纹,小心翼翼地看着容祈,眉眼弯弯,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眉梢眼尾都是笑意。   “娘说爹只是出去玩了,会回来的,嘻嘻,所以……”她似乎不好意思喊爹,只是含含糊糊地继续说着,“……回来了,岁岁很开心的。”   容祈见她含糊地说着那个字,也不知是哪来的失落。   “岁岁真的很喜欢容叔叔啊。”   她见不得容祈这般表情,低着头,趴在宁汝姗脖颈边不好意思地说着。   宁岁岁没好意思说,她很早就想过,若是容叔叔就是她爹就好了,可以抱着她玩举高高,偷偷喂她糖果,还会帮她说话,最主要的是,她喜欢,她一看到容叔叔就觉得喜欢。   宁汝姗一颗心被高高悬起,可没想到结果是这样高举轻放,一时间只觉得背后一阵阵热汗,鼻尖甚至冒出汗来,这让她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一时间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宁岁岁这么简单就接受容祈,可见她一定是欢喜的。   她能感受到容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时间只觉得汗毛站立,片刻也安静不下来。   “岁岁真是古灵精怪。”容宓岔开话题,笑说着,“真是可爱。”   宁岁岁埋着脑袋不出来,小声嗯了一声,一点也不知道矜持委婉。   “确实像娇娇。”容宓看得直笑,“小时候先生夸他功课好,可把娇娇骄傲得,出头都是抬着头的。”   宁岁岁露出一只眼睛,好奇地抬眸去看容祈,正巧和容祈的视线碰在一起,立马收回视线,可随后又觉得自己胆子太小,深吸一口气,抬头去看容祈,张开手,大声说道:“抱抱!”   容祈受宠若惊,犹豫伸手把人抱在怀中,刚一碰到她软软的身子,就忍不住把人抱紧在怀中。   她身上也染着那股熟悉的梅香,只是更加甜,就像她总是甜甜地笑着一样,能让人心都化了。   “嘻嘻,岁岁想吃糕点。”她这次牢牢抱着容祈的脖子,态度比之前还要亲密,“还想吃冰奶酪。”   “可以吗?”她睁着大眼睛看着容祈,就像一只乖巧可爱的小奶猫,毛茸茸,蓬松松,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嗯。”   宁汝姗怀中空荡荡的,失落之情克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她忘记当时不想让岁岁认容祈是真的因为大环境考虑,还是自己怕岁岁也会离开她。   一侧的容宓伸手去拉宁汝姗的手。   宁汝姗扭头去看她。   “小孩子,新认人时就是粘人的,岁岁,喜欢娘吗?”她扬声去问宁岁岁。   宁岁岁立马扭头,认真又大声地说道:“喜欢的,岁岁最喜欢娘了。”   稚子单纯,表达爱意不掩于色,连喜欢都能大声喊出来,一点也不知羞怯矜持。   容祈的视线落在宁汝姗身上,目光深邃,直把宁汝姗的耳廓看得通红。   “那我可以和长生一起去应天府吗?”换好衣服出来的宁岁岁,捧着糕点突然问道。   —— ——   四月二十,大长公主要回应天府,官家亲自相送,沉寂多日的宴清也终于出了门。   “阿姐慢走。”燕舟一月不见,半个头发都已经雪白了,一双眼越发差了,反观燕无双却依旧是精神矍铄的样子。   “官家也要保重身体。”燕无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闻言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这次怎么连容夫人也要跟着阿姐走。”官家状似不经意问着。   燕无双随意一笑:“我很喜欢岁岁,长生也舍不得岁岁,岁岁也想出门玩,一拍即合而已。”   官家看着另外一辆马车上,宁岁岁和长生打闹的身影,幽幽说了句:“这样啊。”   另一边,宁岁岁玩输了就开始耍赖,不想和长生玩了,掀开帘子正好看到一直站在车旁的容祈,眼睛一亮。   “岁岁走啦。”宁岁岁趴在车窗边上,伸手去扒拉着容祈的衣服。   容祈看着她半个身子挂了出来,看得胆战心惊,连忙上前把人塞了回去。   宁岁岁只好扶着窗框,只探出脑袋,眼睛都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好一会儿,对着他招招手。   她嘴里碎碎念着容祈听不懂的话,最后附在他耳边,犹豫了一会,掏出一块酥糖塞进他嘴里,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高兴,轻轻喊了一声。   “爹。”   还不等容祈有反应,她就立马缩了回去,整个人埋到宁汝姗怀中。   宁汝姗和窗外的容祈面面相觑,随后又各自移开视线。   最后一层纱被西图故意捅破,两人的气氛总是萦绕不住的尴尬。   这也是宁汝姗打算离开的一个原因。   她需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该如何选择这段姗姗来迟的感情。   她需要明白她在容祈心中的特殊到底是不是因为韩铮的女儿。   “若是想回来,来信给我,我会亲自来接你的。”容祈低声说着。   “嗯。”   “嗯嗯。”   两双瞳色相同,形状一样的明亮眼睛同时看向容祈,只这一瞬间,今日原本还算阴沉的天气,瞬间天高云阔,是再也不过的晴朗。 第87章 来信   应天府是大燕第二大府, 相比较临安远离边境,繁华热闹,华贵奢侈, 作为大燕行都、东南重镇, 依雄山为城, 靠长江为池,整个应天府舟车漕运,数路辐凑,一入城门就能看到整装待备的士兵沿途巡逻, 整个内城紧张又热闹。   没见过世面的宁岁岁趴在车窗上发出古里古怪的声音, 揪着长生一直问来问去, 最后双手一拍,惊讶夸道:“哇,这里比临安还好玩。”   “你玩过临安了吗?”宁汝姗把两个小孩一手一个拉了回来, 取笑道。   宁岁岁皱眉,伸出一小个手指:“一点点, 溜出去玩过了。”   论偷溜, 三个小孩确实是宁岁岁最会, 而且她总是仗着人小个子轻,武功天赋也不错,每一次都莫名其妙就避开侍卫的眼线,好几次人不见了,冬青和袁令都是在大街上找到人的。   “还有理了。”宁汝姗捏着她的脸,警告着, “这次可不能溜出去玩,可没人找你了。”   “谁说的,我看袁令叔叔还在呢。”宁岁岁有恃无恐, 得意地摇了摇头,“爹留给我的。”   宁汝姗给她重新扎着头发,闻言,细眉一挑:“怎么之前在临安,冬青和袁令这么逗你,你都不喊,现在人不在了,一路上喊得倒是勤快。”   还未离开临安时,冬青和袁令又是拿吃的,又是拿玩的,哄着她去喊容祈爹,岁岁死活不喊,逼急了就开始跑,后来还是容祈出面,这才止住了这群人整日追着岁岁跑。   宁岁岁捧着小脸,脸颊红扑扑的,大眼睛眨了好几下,小声说道:“岁岁不好意思。”   “我们在应天府住在宴家,岁岁要守规矩知道吗?”宁汝姗给人扎好头发,点了点她脑袋叮嘱着。   “没事的,没事的。”还不等宁岁岁说话,长生立马摆手,“岁岁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祖母和祖父很好说话的。”   宁岁岁笑眯眯的,也跟着重重点了点头。   “还点头,昨天好端端溜去大长公主的车辇做什么!”   宁岁岁当真是大胆包天,昨天晚上偷偷带着长生直接跑到大长公主的马车上一起吃晚膳,吃完了还笑嘻嘻地带着糕点回来。   “大长公主人很好的呀。”   宁岁岁眨巴着眼睛,捂着嘴小声说道:“而且是大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嬷嬷先对着岁岁招招手的呢。”   “大长公主可喜欢岁岁了。”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曾祖母很喜欢岁岁。”长生也跟着说着,“每次岁岁来,都会准备糕点送过来的,昨日确实是曾祖母路上无聊,叫岁岁过去说话。”   对于这个大燕至高无上的大长公主,宁汝姗虽不畏惧,但也不会亲近。   燕无双是大燕如今唯二的直属皇亲。   年轻时也曾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在南下时持剑抵御外敌,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苟言笑高高在上,却又困于女子之身,拘于内宅之中,这让她的野心被包裹在年迈的身体,女子的外貌。   每当沉默时,她身上锐利与骄傲总是遮挡不住,哪怕眉眼低垂,垂垂老矣的眼皮遮着眼眸,可深思和威严却是挡不住的,令人望而生畏。   “对了,曾祖母说这次回应天府要住公主府呢。”长生在岁岁的带动下,终于有了点小孩的忧愁,撑着下巴,小声说着。   燕无双在应天府和临安都是自己的公主府,只是她年少时和夫君恩爱,便一直住在宴家,驸马去世后,拒绝了官家改嫁的好意,肩负起照顾独子的念头,这一住便是现在,这次怎么要回公主府住。   “听说是要接待一些人,在府中不方便。”宁岁岁是个消息中转站,立马小声说着,“我听嬷嬷说的。”   宁汝姗心思一动,突然想起:大长公主为何此次也要跟着回应天府。   “夫人,到了。”马车外,袁令打断了她的沉思。   宁岁岁惊呼一声,立马掀开帘子,晃着两条小短腿,准备把自己晃下来。   “得罪了。”袁令抱拳请罪着,最后直接把宁岁岁抱下马车。   长生在外是个矜贵的小郎君,自己扶着袁令的手慢条斯理地走了下来,刚站稳,就被岁岁一把拉着,再也顾不得高雅,只能跟着急匆匆地跑了。   “哎,慢着点。”宁汝姗一看宁岁岁身后跟着一连串的人,就觉得头疼。   “姑娘性格开朗,是好事。”袁令扶着她下了马车,满脸柔情地宽慰着。   宁汝姗只能跟着叹气。   冬青和袁令对岁岁的纵容,连她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了。   “少惯着她。”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在应天府不比在临安,不要闯祸了。”   袁令只是笑眯眯地应下。   ——应天府完完全全是宴家的地盘,姑娘来这里才叫放开了手脚,谁也不敢动一下。   话音刚落,前面就传来一阵骚动,甚至还有小孩隐隐的哭声,看动静正是宁岁岁消失的方向。   “去看看怎么了。”宁汝姗让袁令去看看,自己也紧跟着上去。   宁岁岁皱着眉,看着面前摔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孩,捏着小手,站在长生面前,不高兴说道:“是你撞了长生,你怎么自己哭了。”   长生可不会武功,身体随宴清,自小也是精心养着的,刚才突如其来地一下,差点被直接撞到了,幸亏一旁的宁岁岁力气大,眼疾手快把人拉着,结果那人自己被撞了个踉跄,自己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不知情得还以为是他们欺负了人。   宁岁岁敏锐得觉得不对劲,这才大声呵斥着。   “你,明明是你先撞的人。”那个小男孩抽哒哒地说着。   “是你先撞的人,你从那个角落里跑出来,然后就对着我们撞过来的,我们是要回家的,根本就和你不同路,两个方向都不一样,不可能撞你。”   宁岁岁小手指来指去,又在空中比划着,一脸正气地反驳着。   小男孩年纪和两人差不多,闻言也只是哭,甚至哭得越发凄惨。   宁岁岁皱眉,脆生生说道:“男孩子摔了就摔了,你哭什么。”   “你,你这个小皮猴,没规矩的小丫头,你知道我家郎君是谁吗!”身后的嬷嬷把人抱在怀中,怒瞪着宁岁岁,大声呵斥道。   宁岁岁仰头看着那个凶巴巴的嬷嬷,皱眉,认真反驳着:“岁岁才不是小皮猴,明明是你家郎君没规矩。”   长生伸手牵着宁岁岁的手,声音冷淡沉重:“谢嬷嬷,这是我容家舅舅独女,嬷嬷不要乱了规矩。”   谢嬷嬷一愣,盯着底下那个愤怒的小女孩,脱口而出:“奴婢可不曾听说容同知有个女孩儿。”   “放肆。”   人群外传来一个老妇人威严的呵斥声。   “何大嬷嬷。”   人群散去,露出身后老妇人严肃刻板的面容。   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大嬷嬷,因为地位崇高,便是一品大官见了都要恭敬问好,不敢托大肆意。   “容家功勋世家,如今当家的乃是枢密院同知,岂容你一个奴婢置喙,若是带不好六郎,就滚回去换个人来。”   何大嬷嬷在自动分开的人群中,一步步靠近宁岁岁,直到靠近宁岁岁,低头时,脸上的严肃瞬间一扫而空,眉目柔和慈祥,“大长公主还在等您和小郎君呢。”   宁岁岁扭头去看,果不其然,大长公主马车最外层的木推门已经打开,只留下一层蛟纱,隐隐绰绰倒影出来的身形挺拔端正。   她似乎注意到宁岁岁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来,对着她招了招手:“岁岁来曾祖母这边。”   这话说的轻巧简单,原本围观的人却都是脸色一变。   连一直嚎啕大哭小孩也倏地屏息,整张脸涨得通红,愣愣地看着宁岁岁,渐渐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走吧。”长生在外都是大家郎君的端正清雅模样,把岁岁挡在身后,对着那个小男孩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牵着宁岁岁的手朝着大长公主的马车走去。   宁汝姗站在远处,对着大长公主摇摇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那是谁?”她见岁岁开开心心地爬上马车,这才小声问道。   “天家当年南逃的人,直系只剩下祖母和官家,但旁系的还是有几个的,这是当年安王爷遗孀的幼孙,后祖母来应天府修养时,就把安王一家人都带了过来。”   容宓显然对这家人也颇为熟悉,口气中满是无奈,摇了摇头:“虽说不该议论逝人,但安王爷阖府都是会过好日子的人,对这个独苗苗更是千依百顺。”   她看了宁汝姗一眼,笑说着:“祖母自小简朴,有时候也是颇为头疼,安王府的人就安置在下一条街,今日应该是特地来迎接祖母的。”   “那岁岁……”   “祖母真的很喜欢岁岁,放心吧,今日之后,岁岁在应天府可是横着走了。”容宓拍了拍她的手安慰着,随后更是直接牵着她的手入了宴府。   “姑娘和郎君被老夫人带去青柏院了。”春桃小声说道。   “嗯。”容宓点点头,“让丫鬟们在门口等着,岁岁还未来过这里,先逛逛,免得不认路。”   春桃点头。   “容家的人都安排在西跨院,阿姗的院子放在我隔壁,对了,岁岁读书了吗?”她扭头问着。   宁汝姗摸摸鼻子:“没呢,之前也是要找的,但岁岁闹着不想读书,容祈也总是帮着她说话,后来就把日子延到七月份,刚好等这次回临安就去读书。”   容宓眉眼含笑,整个人越发柔和:“也不错的,读书启蒙也不是看年纪的,读书贵在学识,修身,岁岁开朗活泼,天真善良,本就是一块璞玉,不急着雕刻。”   性格天真烂漫的人,过早读书反而会抹去她天性中的令人羡慕的勇气和快乐。   宁汝姗笑着点头:“本也不打算让她早读书,实在是太好笑了。”   “她有个糖罐每夜睡觉前都会数,她总是偷偷吃糖,我怕把牙齿吃坏了,每次都拿出几颗,结果她半月之后才发现少了不少,当天晚上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一边哭一边生气还一边吃糖,可把我气笑了。”   那夜哭得太大声还惊动了冬青,连着容祈都深夜穿园而来,最后还是容祈保证第二天亲自带她买糖才止了哭,抽抽搭搭地睡着了。   容宓听着直笑:“还是女孩儿好,听着就有趣。”   宴家的院子庭院深深,帘幕重数,院中处处栽竹种花,花草树木繁茂,小雀声时不时响起,一方花园内四季更迭,占尽春夏秋冬之色,雅致自然。   “这话原本我也不想说。”两人跨入容宓的主卧后,容宓示意宁汝姗陪自己一会儿,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但我怎么也要给我的弟弟说说情。”   宁汝姗闻言顿时坐立不安。   “怎么说起容祈就坐不住了。”容宓依旧是强势的性格,拉着宁汝姗坐下,“不说他的事,是说岁岁的事。”   “之前在临安春日宴时,我就听说有人对岁岁不敬,今日之事,也是因为岁岁的身份。”容宓亲自为她倒上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要我说还是容祈太名不正言不顺了,你心中犹豫不定,也不给他一个身份,你瞧瞧,之前岁岁认容祈的时候,他别看他一脸镇定,指不定心里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宁汝姗听着她的大胆之语,失笑:“阿姐在说什么。”   “你看他当时愣愣在站在门口,那日的事情我可是打听清楚了。”容宓单手撑着茶几,八卦说着。   “西图那日分明是故意说给岁岁听的,当时岁岁都蒙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容祈没事把西图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后来一路上只是跟在岁岁后面,连着岁岁摔了都来不及把人抱起来。”   “分明是怕了。”容宓幸灾乐祸地说着,“我这个弟弟自小天不怕地不怕,我可还没加过他这么失态呢。”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茶盏上冒出的白烟,皱了皱眉,下意识问道:“怕了?他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对男人才更宽容一点。”   容宓伸手去握她的手:“话是如此,可那是对心中没你的男人。”   “容祈分明是怕你不要他。”   容宓叹气:“怕你选岁岁了,他自小就背负着忠毅侯府的一切,从没有太多的选择,当年跌落泥潭,是你出现拉起他,你也是他的第一个选择,他自然是舍不得。”   宁汝姗眸色犹豫,带着一丝不确定。   “你瞧你选择离开临安这个决定,你别看面无异色,指不定现在怎么给冬青脸色看呢,不信你借着岁岁的手写封信看看,他必定动用安定军的尖兵,三日之内回信。”   深夜,宁汝姗坐在桌边深思,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中,满脑子都是白日里容宓的话,连着宁岁岁进来也没发现。   宁岁岁自己换好衣服,紧接着乖乖坐在梳妆台上抹好脸,这才跳下凳子,奶声奶气说道:“娘,睡觉啦。”   宁汝姗低头看着正和她开开心心说着白日事情的的宁岁岁,小孩兴奋的声音只能从耳边飘过,让她无心附和,可嘴里却是鬼使神差地开口:“岁岁想世子吗?”   宁岁岁啊了一声,眼睛突然一亮:“想爹爹,岁岁已经有十二天没见爹爹了。”   “那……”宁汝姗脸色不由微微泛红,“那我们给世子写封信好不好。”   宁岁岁立马点头:“好啊,好啊。”   “可岁岁不会写字。”她自己爬上圆凳,愁眉苦脸地说着。   “我来写。”宁汝姗不知为何突然无法直视宁岁岁雀跃的小脸,只是闷头说着。   “好哦。”宁岁岁用力点头。   —— ——   临安,冬青满头汗地出了书房,一转身就看到管家出现在自己身后。   “世子的火气又这么大。”冬青比划了手势,龇牙咧嘴说着,“没事别惹他。”   “冬青。”   容祈阴测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冬青立马义正言辞说着:“临安情况瞬息万变,世子公务繁忙,不要随便打扰他。”   管家面不改色,只是递出手中的信。   “应天府的信。”   书房内的动静倏地安静下来,冬青抱着剑,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下来,神色大喜:“是夫人的嘛?是夫人的嘛?”   “是姑娘的。”管家看着封面上画的大糖葫芦,笑说着。   “嘻嘻,姑娘哪里会写字,十有八九是夫人的。”冬青吊儿郎当地接过信,“我给世子送去,大夏天的消消火。”   容祈正在书房内处理密件,对着冬青故意发出的巨大动静视而不见。   “姑娘画的糖葫芦……”冬青正打算大夸特夸,可看到面前那个丑丑的画,不得不如实说道,“真丑。”   “少废话,去问宴清何时动手,前期造势已经一个多月了,朝夕小报已经养这么久的读书人,可不能光吃饭不干活。”   他声音格外冷凝,一看听就是心情不悦。   冬青噤声,立马把信件放在他的案桌前,头也不回地跑了。   容祈埋头看了好几本密信之后,这才抬头看向正中的信件,一侧是宁汝姗秀气的小字,一侧是一道长长的鬼画符。   “画的颇有神韵,哪里丑。”他放下笔,状似不经意地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小声夸着,一打开信封就是宁汝姗的字,可口吻分明却是宁岁岁的。   原来是岁岁要求写的信啊。   他心中有些失落,但还是拿出一张雪白的宣旨,认认真真地回着信。   “容叔。”许久之后,他终于写好信,便喊了一声。   容叔果然还未走,闻言应了一声。   “让安定军亲自去送,路上隐秘一些。”他镇定地把信递出来,仔细叮嘱着,脸上丝毫不见异色。   容叔接过信件同时,随意往桌子上扫了一眼,只见地上扔了几张团成一团的纸张,心中不由失笑,但脸上一点也不曾显示,只是马上低头离开。   没事拨撩虎须的,只有冬青而已。   应天府,夏日燥热,蝉声尖锐,下人正在粘蝉,就在此时,宁岁岁满头汗地跑了回来,手里兴奋地举着一份信,高兴说着:“爹来信了,好快啊。”   宁汝姗插花的手一顿,盯着那些娇嫩欲滴的花失了好一会儿神才接过宁岁岁递来的信。   ——正好三日。   “快来读给岁岁听。”   宁岁岁爬上凳子,晃着小短腿激动说着。   宁汝姗镇定自若拆开信,一字一字读给宁岁岁听。   “哇,夸了娘啊。”   “嗯,娘最厉害了。”   “哈哈,岁岁会照顾好娘的。”   “啊,家里的荷花开了啊。”   “哦,娇娇早就胖得抱不起来了。”   “……一个月后来接。”宁汝姗读完最后一个字,嘴角不由微微抿起,脸上带着自己也控制不住的笑意。   宁岁岁满意地点点头。   “咦,爹写了这么多,怎么没一句提岁岁啊。”她正准备跳下椅子,突然停在原处蒙蒙地问道,白嫩小脸满是不解。 第88章 密谋   绿树浓荫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整个小院被笼着一层盛夏的暑气,正中的假山石台中, 竹子做的微型水轮正慢悠悠地转着, 叮咚作响, 泉水悦耳,丫鬟婢女都躲在角屋甚至阴凉处偷懒。   “姑娘,慢些。”   “姑娘,姑娘。”   “岁岁别跑了。”   一阵喧闹声由远而近传了进来, 很快就听到门口悬挂着的水晶帘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屋内传来阵阵凉风,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   “娘!”   宁岁岁跑得满头大汗,红扑扑的小脸带着挥之不去的暑气,可眼睛亮晶晶的, 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水晶,水润干净, 一尘不染。   “来了!爹来接我们了!是冬青叔叔亲自来的呢!”   宁汝姗惊讶地看着她手中的信。   “哎, 是我这个宴家不好玩吗?不过是冬青来了, 岁岁就急着要回去,长生听了会伤心的。”   屋内,容宓撑着下巴打趣着,目光落在随后规规矩矩进来行礼的长生身上,意味深长地说着。   长生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极为君子端方, 文质彬彬。   宁岁岁小脸闹了个通红,捏着小手,小声解释着:“好玩的啊, 应天府好多好吃的,还多好玩的,岁岁很喜欢,而且长生也超级好的。”   她扭头,大眼睛眨了眨,对着长生大人样地宽慰着:“你不要伤心。”   长生规规矩矩站在,闻言只是点点头:“妹妹年纪小,会想家,人之常情。”   宁岁岁大眼睛扑闪着,露齿一笑,可爱天真如夏风拂面,满架蔷薇顿时生香。   “虽然临安局势将定,但到底也乱,也不急着走。”容宓对着宁汝姗打趣道,“大概是你这三日一份信给人催的。”   宁汝姗抿了抿唇:“是岁岁要写的。”   宁岁岁偷偷收回要去抓糕点的手,仰着头站在两人面前,大眼睛眨了眨。   “是吧,是你整日要写信的吧。”宁汝姗咳嗽一声,正儿八经地问着。   宁岁岁点点头,眉眼弯弯,可爱说道:“是岁岁呢,就是爹总是不提起岁岁。”   她又有些失落:“岁岁给他寄了好多东西,他怎么也不夸夸……呜……”   “你爱吃的白玉糕,刚才跑的也累了,吃点吧。”宁汝姗拿着糕点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岔开话题。   宁岁岁果然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捧着糕点,爬上罗汉床,坐在宁汝姗边上小口小口咬着。   “先安排冬青住下吧,祖母眼下不在府中,你也该去公主府中辞行,再带些特长回临安才是。”容宓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宁汝姗,也不多问,只是公事公办地说着。   宁汝姗故作镇定,只是点头,手指压着那封还带着暑气的信,眼眸一扫而过,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波动。   “我听闻最近应天府也是消息涌动。”她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缓缓开口问着。   宁岁岁和长生坐在一起,乖乖地吃着糕点,听着大人说话。   容宓点头,脸上笑意微微敛下,整个人沉静而悲悯:“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祖母去公主府时便做好了准备。   公主府永远是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思的存在,它代表大燕大长公主至高无上地位的象征,是所有人目之所及的权利,是这位公主野心的第一步,权欲的外在表现。   她远离临安,但高居应天府,在公主府三千府兵的加持下,赤/裸裸地彰显给诸位看。   ——今日在诸位眼中的不是宴家祖母,而是大燕的大长公主。   远在千里外的临安因为第三次北伐军的翻案早已风起云涌,应天府的公主府早已举起了最后一把大刀。   曹忠在水家和阮家的双重指控下,直接被推到风尖浪口,最后直接被罢官约束在家,但官家不愿扩大此事,一直在朝堂上压制此事,力保曹忠。   一月前的临安已经是日日听朝,时时暴怒的尖锐期。   越是压制越是反抗,几乎所有良心未泯之人都想要一个真相,朝野上下,百官书生议论之声,沸反盈天,充斥着临安的每个角落。   “我听说前户部尚书柳容权五日前已经病逝了。”宁汝姗慢条斯理的收着手中的棋子,沉重问道。   “嗯,老尚书本就多病,年事已高,这次是为了爱徒李尚书才站出来,替他拦下户部大罪,之前日夜兼程赶路,击鼓鸣冤后下了死牢就病了。”   这事当真是凶险异常,一开始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官员下马,官家有意压下此事,三司左右为难,最高的官员不过是当年的泗州转运使。   曹府门口人人有书生写血书,可曹家大门依旧安然无恙,而曹忠为了避祸,转移视线,想要拉下更多的人,从而迫得宴清和容祈停手。   在众多围困人中瞧上了新任户部尚书李弥。   户部粮草算的是北伐失败的关键线索。   他借力打力,抓着户部的帐有问题,几番操作,又在官家的偏心下,李弥被下了死牢,官家死死咬着不放,连容祈和宴清都无能为力,最后连李弥也都做好慷然赴死的准备。   所有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户部早已回乡的老尚书柳容权身上。   他千里迢迢入了临安,又敲响陈情鼓,最后亲自送上请罪折。   李弥的老师,一向爱好和稀泥的柳容权把所有罪责都拦了下来,锒铛入狱。   原来当年粮草紧缺,是他胆大调了西南和东南粮仓的粮草才凑到着第一批的十万粮草,随后又断断续续送出一共二十万,都是经他手统一运送。   结果当年粮草一入泗州就消失不见,可朝堂上毫无动静,还沉浸在北伐军一路打入北地的喜悦中。   他也曾心中不安,但当时朝廷内外不能有多余的声音,为求自保,只派人南下简单查询,意外发现总计三十万粮食成了十万,且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曹忠。   柳容权迫于压力,甚至不敢有一点警示,只是把所有事情收录成一个册子,最后把所有粮草的痕迹都抹平,只当一个睁眼瞎的人。   这些年他一直心怀愧疚,不忍细想当年之事,最终多虑伤身,不得不告病回家,本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最后在半月前意外得知当年竟然自己因为胆怯,间接害死了三十万北伐军性命,本就羸弱的身体一病不起,最后日夜难安,选择背棺入临,状告曹忠。   这件事情如一滴水入了油锅,整个临安彻底炸了起来,几乎是压垮曹忠的最后一根稻草,连远在应天府的宁汝姗也是略有耳闻。   寒窗数十年,修身为清白,生前一心怯,不顾身后名。   柳容权在许多事情上一直保持中立,性格中庸,甚至有些随波逐流,可谁能记得,在大燕还未南下时,这位当年还是户部郎中的年轻人,也曾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激昂进取者。   “官家连着尸体也不愿给人体面,宴清只好安排他的家人把衣冠椁送回去了。”   屋内两人陷入沉默。   宁汝姗揉了揉额头,冷不丁说着:“他是疯了吗?”   容宓抿着唇不说话。   “他是疯了,他不疯,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声音微冷,淡淡说着,“只是苦了那些一腔抱负的人。”   临安城中紧张窒息的气氛,一路顺着南风,到了应天府便只剩下旁人口中的唏嘘愤慨,宁汝姗早已听得心惊胆战,今日听着容宓带着恨意的话,不由想起走在风雨最前方的容祈。   是他亲手掀开这件被鲜血尸骸掩盖着污秽肮脏盖子,任由伤口被一遍遍撕开,事情被一件件揉碎,最后更要忍受刮肉剔骨之疼,以鲜血淋漓的姿态换取当年战败的清白。   正乾十九年的严冬,大雪覆盖整个临安,当年的毅勇侯世子被人抬着回了临安,狼狈迷茫,千人所指,万人所骂,毅勇侯日日都有人扔石头泼粪水,他只能站在黑暗中沉默。   那场雪不仅是临安的灾难,更是落在少年心尖的暴雪。   正乾三十年的酷暑,艳阳高照,天气燥热,人人都在酷热中侧首,因为寒冰终难抵艳阳,那个在黑暗泥泞中的人重新站了起来,站在所有风雨,日光下,心中无愧,一往无前,终于为他的兄弟们破开一条清白血腥的路。   当年凝结在十六岁少年心中的无尽的黑暗,被骄阳驱散,终于得见光明。   宁汝姗此刻远离风云诡谲的临安,远远站在应天府观望着整个棋局,这才发现整个临安早已成了围困之势。   “事情走到这一步,也该结束了。”容宓盯着角落里冰柜里的袅袅白烟,悠悠说着。   “王家大郎君也该回大散关了。”宁汝姗点头,“我听说西北边境异动多日了。”   “之前管家迟迟不把曹忠压入天牢,政事堂的折子被打回三次。”容宓摸了摸肚子,意味深长说道。   “祖母亲自去信给的王家兄弟,这才让人入临安,凝聚了所有武将的决心,现在曹忠败势已无力回天,王大郎君父弟之仇得报,也该回去了。”   宁汝姗惊讶:“大长公主连这事也算到了。”   “当年祖母要宴清入临安我便觉得不对。”她苦笑一声,“你知道宴家之前多避世吗,公爹执掌应天府但从不出头,任由应天府的府尹办事,婆婆也甚少出门交际。”   “宴家一直掩于人后,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祖母更是低调行善,只做善事。”   宁汝姗眨了眨眼:“早就听闻大长公主仁心,这些年开了善堂医馆不计其数,之前在临安也是开了不少福田院,安济坊和慈幼局,这些日子舆论上总是类比前朝女帝当政时的风气。”   前朝女帝当政在位三十年,女官,女学,女医等等不计其数,女子约束之少举世罕见,只是后继者并不承袭这样的政令,很快便又压了下去。   容宓不说话,只是拿出帕子擦了擦爬到她身边的宁岁岁的嘴,见她不知人间疾苦,只是仰着头笑眯眯的天真模样,也跟着笑了一声。   “这种舆论在临安只多不少,他们养了不少人,等的就是这一天,说起来,我才知道那个朝夕小报竟然是阿祈办的,而阿祈不过是听了韩相的一番话。”   “当年官家和曹忠是如何打压韩相,控制舆论,颠倒黑白,甚至抹黑北伐之人,今日我们也该一一还回去。”   宁汝姗呼吸微微一窒。   “只希望百姓不再受苦。”   她喃喃自语。   —— ——   “我不会输的。”宫内,海晏殿官家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女帝不女帝,原来,那个贱人入临安就是为了收买人心,我说怎么好好的建善堂,就是为了和韩铮一样收拢人心。”   曹忠跪在地上,以头磕地,神色悲怆:“大长公主分明是有了不臣之心,理应当诛啊。”   燕舟跌坐在椅子上,脸色阴阳交错,可随即又露出一点恐惧之色。   他的阿姐,先帝的嫡长女。   曾是所有皇家子女中最为受宠,最为尊贵的公主,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金汤玉勺地长大,而当时他还不过是不受宠的嫔妃之子,见了她都要奉承着。   燕无双穿着最是华贵的衣服,珠钗宝玉,气质无双,见了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高贵如仙子。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又在当年南下时,持剑站在船头,杀退数百大魏精兵,面容坚毅,浑身是血,凶恶如修罗。   他总是又敬又怕,但又庆幸这不过是一个女子。   一个注定不能和他站在同一起点的女子。   可现在那个庆幸开始被人逐渐打破,他一直不放在心上的人早已不知不觉在她头顶上竖起了一把尖刀。   而他,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在帮她!   他甚至生出这样的一种恐惧。   “一定是韩铮。”燕舟喃喃自语,“当年燕舟临死前去找燕无双我就觉得不对劲。”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脸色狰狞恐怖起来,“只有他才会做这些事情,离经叛道,大逆不道,我就该直接杀了他。”   海晏殿安静极了,只剩下官家沉重的呼吸声。   “陛下,我们还不曾输呢。”一直沉默的曹忠突然开口说着。   燕舟倏地看向底下之人。   “大长公主无情,就不能怪我们无义了。”   曹忠抬头,露出一张消瘦到只剩下颧骨的脸颊,蜡黄色的脸让他的眼睛越发幽深恐怖。   夏日炎热,大殿中放了六个冰鼎,凉气阴人,外面的夏蝉早就被粘走了,外面一片亮堂,雪白的地砖甚至晃的人眼睛不由微微眯起。   沉默的大殿内只有曹忠阴测测的声音在响起,在角落中的安定缓缓抬起头来,脸色逐渐惨白,最后看向坐在龙椅上不言不语的官家,心中咯噔一下。   “若是闹大了……”   燕舟许久之后,缓缓说道。   “不会的,微臣这些年一直主持供奉,也算认识几个人,那些人贪得无厌,只要银钱足够绝不会坏事。”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沙漏打转发出的叮咚一声,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听的人心中一颤,阴气森森。   “来不及了!”曹总失声痛哭地跪伏在地上,“那些小人若是一旦得了时机,陛下危矣。”   燕舟手指微抖,嘴唇动了动。   “你,你确定。”   “微臣以死保证。”   安定那张白团圆润的脸第一次露出死寂灰白之像,只能愣愣地看着一侧的官家。   “安,安定,去,从私库拿钱来。”   安定眼皮子抖了抖,最后缓缓闭上眼,声音丝毫不见异色:“是。”   “送曹相出去。”   “是。”   “中贵人,中贵人怎么了。”安定身边的小黄门突然扶着安定,担忧问着。   安定看着曹忠离去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他站在空旷的殿外空地上,刺眼的光照得他眼睛生疼,可他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整个背后都是汗渍。   “可是累了。”小黄门贴心问着。   安定扭头,去看这个年轻的小黄门:“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侍奉官家的嘛?”   小黄门以为是在考他,露齿一笑:“中贵人厉害,八岁就跟在官家身边了,如今已有四十年了。”   安定眼波微动:“是啊,再过三个月便是整四十年了。”   小黄门还打算奉承,却见安定脸上的神色,被吓得闭上嘴。   “那个时候官家才五岁。”安定喃喃自语,“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什么。”小黄门没听清他的话,越发觉得奇怪。   安定沉默着。   “没事,让锦仁宫送些解暑的汤药来。”安定闭了闭眼,再抬眸时,又是那个笑脸盈盈,看不清深浅的中贵人。 第89章 急报   宁汝姗本不打算立刻启程回临安, 只是七月二十天还未亮,张春让程星卿亲自送信说是秋嬷嬷大限快到,速回临安。   她不敢耽误时间, 立马收拾了衣物, 准备三日后启程回临安。   今日卯时刚过, 天色就蒙蒙亮了起来,宁岁岁难得没有赖床,早早起床去找长生告别。   “看来早点不会来回来吃了。”扶玉为宁汝姗掀开蛟纱时笑说着。   宁汝姗摇了摇头:“等会还要去大长公主府辞行,你去把礼物再清点一下, 阿姐现在估计还没起床, 你等会亲自把东西交给春桃嬷嬷就好了。”   扶玉点头。   宁汝姗目光落在院门口的假山流水木竹的置景中, 往日里这里早有鸟儿落在边上叽叽喳喳叫着,可今日院中却格外安静。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安心。”   她低声说道:“前日子叫人去建康看一下宁夫人和宁姝, 可有消息传来。”   扶玉摇头,抿了抿唇, 小声说着:“还没, 不过想来是宁夫人和二娘子不愿见, 我们的人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了。”   她小心觑了一眼自己姑娘,不解问道:“姑娘好端端这么关心她们做什么。”   宁汝姗失笑,眉眼弯弯,神色温柔:“便是路上碰到受伤的人也回帮忙送去医馆,更别说相处了十来年的人。”   “她们不坏,只是我们和她们的立场天生不同。”   宁汝姗微微叹了一口气。   长辈的事情, 连着私事都是一笔理不清的帐。   此次大长公主回了应天府,最大的改变便是衣着发髻,往日里乍一看低调的深色朴素的富贵衫, 这次早已换成了精致贵气,雍容华贵的公主华服。   “此番回去,路上多加小心。”她抿了一口香茗,矜持地点点头,虽依旧不苟言笑,但神色没了往日的锐利之色,平和自在。   “多谢大长公主关心。”宁汝姗见她端着茶盏,微微翘起的小拇指,知这是送客的意思,便主动说道,“不打扰殿下休息了,汝姗告退。”   燕无双点头:“去吧。”   宁汝姗后退着,缓缓过了屏风,这才镇定地转身离开,不卑不亢,伸手淡定。   屋内再一次陷入安静,一侧的何嬷嬷看着大长公主不曾收回的视线,心知她所想,不由问道:“殿下若是不想她离开,找个理由留下便是。”   燕无双茶杯内的水微微一晃,收回视线,这才放下茶杯,笑说着:“留下做什么,只是舍不得岁岁而已。”   “是了,岁岁姑娘一来,整个院子都热闹极了。”何嬷嬷知道她无意多说,便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连着闷葫芦长生也跟着活泼了不少。”燕无双揉了揉额头,无奈说着,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之前去信给建康那边,还未有消息吗?”   何嬷嬷摇了摇头,担忧说着:“宁翌海走后提拔上来的是他之前的副将,按理对公主也该忠心才是,不该两日了还不曾回。”   “再去派人看看,临安那边曹忠一点动静也没有也太奇怪了,去信给正源,让他注意一些,不要被人狗急跳墙了。”   “是,大郎已经求见多日了,殿下……”何嬷嬷撤下茶点时,瞧瞧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小声说道,“夫人也来了几趟了。”   燕无双低眉,拨着手中的佛珠,神色冷淡,微亮的光落在她脸上,眼尾层层叠叠的皱纹清晰而深刻,让她宛若庙台上高高在上的佛像,无波无动。   “持正的性子随他,刚正不阿,倒是正源的性子随我。”她拨了拨一口透亮的红玉玛瑙,幽幽说道,“这两月的动静,他就是再不问潮镇,想必也是察觉了,几次三番不过是想一问究竟。”   何嬷嬷紧跟着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大郎最是孝顺。”   “若是他还在,会随我的意吗?”   燕无双停下拨弄那串精致的佛珠,抬眸,淡淡问着。   只是她也不等何嬷嬷说话,接了下去,自顾自说道:“想来是受不了的,他素来忠君爱国,怕是连以后连见也不愿见我了。”   何嬷嬷倒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何必这样想,走到这一步您不是为了自己,你是为了百姓了,当年连着韩相都求你,哪怕受尽天下骂名,也该为百姓着想。”   年迈的嬷嬷跪在夏日清晨,空气中已经弥漫出暑气,沉闷而死寂,这才觉得连着说话声都带着血气。   “国公爷最是疼您,您做什么,他都陪您一起,就连当年您执意要去见韩相,他嘴上不许,但还是一路保护您入临安。”   燕无双一愣,随后摇了摇头,继续拨着佛珠,像是高高在上的佛像微微阖上眼,不再俯视着众生。   “不说了,起来了,我要做的事,便是他也拦不住我,只是这几月事情太多了,忍不住被晃了神。”   公主府门外,宁岁岁站在台阶下对着长生细声细气地告别:“那岁岁可要走了,我会想你的,回了临安,岁岁会给你写信的。”   被她拉着的手长生神色凝重,只是认真叮嘱着:“这次回家路途遥远,你一个人要乖,不要偷偷跑出来,也不要给舅妈添麻烦。”   “嗯嗯,知道了。”宁岁岁回家心切,明显心思已经不再这里了,敷衍地点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   长生只是盯着她在马车内打滚的背影。嘴角微微抿起,奇迹般得带出一丝不悦。   “瞧瞧,没心没肺的岁岁可把我家长生气坏了。”不远处的容宓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打趣着。   宁汝姗牵着她的手,没好气说道:“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你也稳重一点,小孩的事情你少管。”   容宓收回视线,遗憾说道:“岁岁真好,就是不知道我家长生有没有福气了。”   “少操心十几年后的事情,我本打算陪你到生产,但秋嬷嬷却是等不及了。”宁汝姗微微一叹,柔声说道,“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啰嗦。”容宓颇为不耐烦地抱怨着,“有娘看着呢,府中早已备好了,最近春桃看我看得颇紧,我还以为没了宴清能自在一些。”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知道为什么?”   容宓微微瞪大眼睛,侧首看着她。   “容祈之前来信说,宴郎君在临安一日三次问你的事情,底下的人闻弦知意,自然管你管得多。”   宁汝姗难得能看到容宓吃瘪的模样,笑得别提有多开坏了。   容宓不甘示弱,立马握紧她的手,嘴角一弯,促狭打趣着:“不错嘛,娇娇连这话都和你说了,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啊,看来我下次回去还能蹭到你们一顿饭呢。”   宁汝姗毫不示弱,眉目依然温柔可亲,可说出口的话可不温柔:“宴郎君这态度,想来阿姐对他可是格外重要的人,阿姐之前犹犹豫豫,可别伤了宴郎君的心啊。”   “咦,不得了了!”容宓啧啧称奇地打量着面前之人,伸手拧了拧她的脸,“这口气完全是以前那个气人的娇娇啊,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你都学坏了!”   “明明之前这么可爱的。”她恨恨说着,“不要学娇娇这嘴,他还是现在稳重,小时候烦死人了。”   两人打闹间,突然听到宁岁岁的声音。   “娘!”   原来马车内独自一人的宁岁岁,终于玩得不耐烦了,不由掀开帘子,冲着两人大喊了一声,委委屈屈。   “真的要走了。”宁汝姗失笑,“别送了,快回去吧。”   容宓点头:“我看你上马车,去吧。”   “走吧,夫人。”冬青笑说着,“袁令已经带人先一步出城布置驿站了,出发晚了,我们可能赶不上驿站了。”   宁汝姗上马车后看着宁岁岁高高撅起的小嘴,笑问道:“等会经过糕点铺,给你买个糕点行不行。”   宁岁岁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理直气壮地比划出三个手指头,大声说道:“要五个!”   “几个?”   宁汝姗盯着她伸出的三个手指,不由气笑了。   宁岁岁大概也觉得不对,顿时心虚,小手指蜷了蜷,小心翼翼地放下一个手指,犹犹豫豫,嘟囔说着:“五个?”   “宁岁岁!回去就给我读书!”宁汝姗握着她的小手,自己笔画出五个手指,“五个啊!是这个手势。”   宁岁岁充耳不闻,只是低头捧着茶杯喝茶,装死不说话。   马车悠悠来到南城门等待出城,宁岁岁眼巴巴地趴在窗户口,等着冬青买糕点回来,就在此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啊,这姑娘怎么了。”   “好深的检啊。”   “不会要死吧。”   “让开让开,你是谁啊。”   “啊啊,好多血啊。”   “你是哪里来的啊。”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疑声,夹扎着守城官兵的呵斥声,瞬间乱成一片。   宁汝姗身边的护卫不管其他是非,只是慢慢按剑,最后收紧护在马车边上。   趴在车窗上的宁岁岁视线下意识看了过去,她眨眨眼,突然咦了一声,扭头对着马车内的宁汝姗说道:“好像是凶凶的姨姨呢。”   “什么?”宁汝姗放下手中的书,挤在宁岁岁身边往外看去。   人群围困这一人一马,那人像是感觉到宁汝姗的视线,终于抬起头来,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好似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她身形一晃,突然自马上跌落,翠绿色衣裙带着浓重的血迹,最后在空中无力跌落,好似一只垂死的蝴蝶。   宁汝姗看清她的面容,不由神色大变。   “宁姝。”   “报,急报!让开!急报!”   就在此时,城门口,一骑快马自远而近,马蹄下尘土飞扬,滴答声急促而来,一杆带着血的大红色的小旗迎风猎猎作响。 第90章 晏如   “她这么样了?”   程星卿刚一出房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刚一抬头就被宁汝姗拉着,急促问道。   冬青也跟着站了起来, 神色是出奇的凝重。   宁岁岁已经被送回长生的院子, 容宓双生子为了避开血气, 也不曾来,倒是宴国公那边派了人过来。   满身是血的程星卿摇了摇头:“箭虽深,但不曾入要害,只是一路奔波, 失血过多, 铁箭上的铁簇伤到了血管。”   宁汝姗脸色微白:“那, 那还可以救吗……”   程星卿抿了抿唇,脸上的血迹缓缓自脸颊上滑落,就像留下一道道血泪。   “怕是不行了。”   明明是沉重到了极致的声音, 却像一把锤子砸得宁汝姗头脑发晕,最后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嘴角微动。   “怎, 怎么, 不是说没伤到……”   她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人桎梏着,微重的力量迫使她讪讪地闭上嘴,浅长的睫毛抖了抖,最后缓缓下垂,不再说话。   医者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残留着来不及擦去的血迹, 轻轻一握,就在她的手腕上染在不可抹去的痕迹,暗红色的血落在雪白的手腕上, 在日光下随意一晒,便觉得刺眼极了。   “她有话与你说。”程星卿松开她的手,低声说道,“我喂了补气丹,最多撑一个时辰。”   “进去吧。”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最后被人伸手推进屋内。   屋内昏暗,她一入内就忍不住眯了眯眼,还未来得及端走的血水狼狈又突兀地被放在地上,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隐隐作呕。   床上躺着一人,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弧度。   宁姝明明比离京时看上去丰腴一些,高高耸起的颧骨被细腻圆润的皮肉包裹着,脸上也不再是愤世嫉俗的愤慨和怨恨。   按理现在的她也该是一个文静秀气的小娘子。   可实际上,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双眸微闭,生命的气息在这具身体上被逐渐剥离。   被褥上到处都是血,鲜红的,暗红的,一层叠着一层,染红了她身下的被褥,像是一把刀,几乎能割伤宁汝姗的眼睛。   宁姝虚弱地睁开眼,看着愣愣站在屏风处的,眸色冷淡。   “宁夫人呢?”宁汝姗坐在她边上,犹豫许久,只是把她的手放进被子内,仔细地盖好被子。   宁姝闻言,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整个人就是一座死寂的石雕,连着呼吸都在瞬间消失。   哪怕她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可宁汝姗还是从她泛红的眼底看出一丝悲戚哀鸣。   那种痛苦,四年前她便亲生经历过了,如今只需要看一眼,便能感受到这种刻骨铭心的疼。   宁汝姗心中咯噔一声,瞬间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你,你怎么会受伤,是遇到危险了吗?”她避开她的视线,狼狈找补着话题。   宁姝嘴唇微微一动,但很快又缓缓抿起,整个人虚弱如透明的日光,风一吹便能散去。   “我和娘本要去康建城外的城隍庙看看。”   “那庙是爹建的。”她喘着气,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意,喃喃自语,“若是那日能劝住娘就好了。”   宁汝姗呼吸一窒,目光落在她死寂的眼睛上。   宁姝突然沉默下来,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就像是一只濒死的蝴蝶,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最后只能无力地垂眸,带着死亡边缘的绝望。   许久之后,只听到她继续说道,声音平静,波澜不惊:“我们在回程的路上碰到绕路奔走的大魏前锋。”   宁汝姗眼睛倏地睁大。   “李将军安排的护卫和丫鬟一个接一个倒下。”   宁姝的声音都不带颤动一下,只是带着说不出的死寂,好似说得是别人的故事。   “……最后,只剩下我和我娘。”   她眼光波动,眼底泛出一丝泪花,却又没有在层层悲痛中凝结成催人泪下的痛意,便成了最后僵硬的水意。   宁汝姗抬手,缓缓靠近她,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轻柔地捂着她的眼睛。   宁姝嘴角宛若木偶一般,半开不开地僵在原地,强撑着的那点气瞬间被攻破,连着嘴唇都在颤动。   “城隍庙距离内城不会远,你又怎么会来到应天府。”宁汝姗感受着手心潮湿的水汽,湿漉漉的,滚烫的,宛若波浪滔天的惊洪,瞬间淹没所有人。   “娘为我断后,让我来应天府报信。”宁姝声音都在不由发抖。   破碎的蝶翼终究是落在潮湿的地面上,被泥泞所拉扯,最后惶然无依地面临死亡。   宁汝姗倏地响起那日在护国寺外,容祈与她说的话,心中一颤。   ——宁夫人原名袁晏如,父兄为了保护当时的主帅突围,领了右前锋断后,皆在第二次北伐后牺牲。   ——天下太平方晏如。   宁汝姗红了眼眶,缓缓闭上眼,只觉得连呼吸都格外沉重。   人人都知道宁夫人是孤女,当年一意孤行要嫁给宁翌海,被困在后院多年,不曾解脱,谁不道一声可惜。   可她原来一直不曾完全自己血脉里流动的血液,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父兄的道路。   “我们听到大魏打算明日午时取滩州,顺清流,最后在太平县突袭建康,之后直取应天。”宁姝声音逐渐虚弱下来,说话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气音。   宁汝姗心中一惊,正打算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突然感觉手背被覆盖上一只冰冷的手。   “宁汝姗。”宁姝缓缓伸手,盖在她的手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连着眼珠转动一下都觉得吃力,“建康不能丢。”   宁汝姗哽咽着点了点头。   建康丢,应天府危,应天危,临安便北门大开。   大魏铁骑长驱直入到达临安只许三日。   “建康是爹一直保护的地方,不能破。”   她吃力地拉下宁汝姗的手,死死盯着面前的宁汝姗,眸光凝重而灼热,那张灰白的脸上带出一丝愤恨,决然之色,让她的脸孔涌上一点红润:“应天也不能破。”   宁汝姗紧紧握着她的手,坚定又认真地说着:“建康会好好的,应天也一样。”   宁姝眸光微微失神,眸光中泛着水意,声音突然收紧,死死握着她的手。   “你答应我,给我娘报仇。”   “是你欠她的。”   “是你们欠她的。”   “天下太平方晏如。”她也不知从那里伸出一股力气来,眸光凶恶,死死掐着宁汝姗的虎口,压着她的手按在满是鲜血的被褥上。   粘稠冰冷,刺得人一个激灵。   她微微起身,不顾胸前的伤口,逼近宁汝姗,唇色青白,可脸颊红润,连着眼睛都在发光:“她做到了,为什么爹看不到。”   宁汝姗哽咽着,伸手抱着宁姝,捂着她汹涌而出的鲜血,任由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衫,只能慌乱说着:“会看到的,都会看到的。”   宁姝低头,看着她下巴初那滴盈盈欲下的那滴泪,突然自喉咙出发出一声急促悲凉的笑意,最后挣扎地从她怀中跌落。   宁汝姗慌忙去扶她,去被她冷冷隔开。   “我娘不喜欢你们。”她跌落在地上,那条嫩绿色的裙子吸满了鲜血,也好似把她身上的精气神也彻底抽空。   宁姝躺在柔软的床上,只觉得好累,甚至连着眼皮都不堪重负地落下来,最后只能盯着头顶的床幔上的花纹,缓缓说道:“我也讨厌你。”   窗外小鸟扑闪着翅膀离开,跌落在地上的蝴蝶终觉是沉默下来,夏日热烈的光落在被染红的裙摆上,摇摇摆摆,只剩下脆弱的轻纱在风中无依无靠地晃荡。   “岁岁,舅母叫你不要过来。”长生拉着宁岁岁的袖子,小声说着。   宁岁岁趴在假山上,像一只小壁虎,一动不动。   “岁岁,走……”   长生的声音突然一顿,原本弯腰的身形顿时直了起来,脸色凝重地看着小院。   细碎悲痛的哭声在燥热暑气的空气中飘荡,杜鹃啼鸣,声声泣血。   ——是舅母的哭声。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岁岁,却见岁岁只是愣愣地趴在石头上,黑漆漆的大眼睛好似有了水光,可仔细看去不过是女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   “凶凶的姨姨超级凶,走的时候还瞪我。”   宁岁岁趴在假山上,半张脸贴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壁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岁岁可不喜欢她。”   长生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宁岁岁躲开。   她像一只壁虎,小小的身子趴在大石头上动也不动,只是沉默着。   长生手足无措地站着,一脸急色。   “船上的时候,娘也是这么哭的。”她又莫名其妙地说着,整张脸都皱着,最后缓缓自假山上滑落,报膝坐在角落处的阴影里,“岁岁听到了的。”   长生立马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着:“岁岁……别难过。”   “岁岁不难过。”宁岁岁小声说着,“岁岁就是这里有点疼。”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整个人带着一点稚子的天真和迷茫,半落在日光下的脸光影泯灭:“岁岁不想……不想娘哭了。”   长生伸手,小心把人抱在怀中:“不会哭了,以后我也会保护舅母的。”   岁岁趴在他怀中,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一处热烈的阳光,阳光是一簇不知名的小黄花在热烈盛开着。   弱小但灿烂。   “岁岁……也,不想看着他们离开了。”   —— ——   “我不走。”容宓脸色凝重,“只有一日时间,我现在的情况肯定走不快,势必会被追上,到时候成了威胁人的把柄。”   燕无双坐在大堂首位,眼眸半阖,看不清神色。   “……不如和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在一起。”右下侧的容宓坚定说着。   宴夫人哎了一声,只是跟着叹了一口气,摸着眼泪。   “那可是十万大军啊,建康不过五万,我们这里虽也有五万,但兵力分散,战火无情,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的情况很快就会传到临安,宴清一定会派人来接你的。”   “他一定会带大军来的,我们只要撑住就可以了。”容宓握着母亲的手,咬牙说道,“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可现在我们的尖兵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之前回来报信的那个还是母亲之前秘密派去建康的人,他冒死突围出来,也多亏和那位宁二娘子相互制约,让他们误以为是陷阱,这才逃了出来。”   宴夫人抹着眼泪,惴惴不安说着:“建康那边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刚才持正说应天府附近已有大魏前锋的踪迹,也不知到底何时能来人,内城存粮最多维持十日。”   “不要说丧气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宴景池呵斥道,“士兵总数并未相差多少,我大燕士兵难道还怕吗?”   燕无双自公主府内赶了过来,入了大堂却是拨着手中的佛珠,神色不动。   “十万大军,为何沿途州县一点动静也没有。”门口的冬青急切问着。   宁汝姗换好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神色冰冷,只是眼圈还带着不曾散去的红晕。   “没事吧。”容宓上前牵着她的手,小心问道。   宁汝姗摇了摇头:“我没事,阿姐说得对,我也不打算离开。”   “夫人!”   “阿姗!”   燕无双抬眸,看向来人,眸光微动。   “现在我带您快马加鞭离开,袁令一定在驿站等我们,只要我们到了广德,就有广德军接应……”   “你觉得为何十万大魏军能悄无声息逼近建康,并打的人抽手不及。”宁汝姗打断他的话,反问道。   冬青一愣。   “你是说,沿途有鬼。”容宓脸色微变。   “这十万大魏军一定是之前对峙庐州所抽调的颍州军,从颍州到建康,即使是轻装快马也不一定能这么隐蔽,可他们却能包围建康,甚至还有分兵,逼近应天府。”   宁汝姗神色凝重:“我怕广德军也未必安全。”   宴景池点头:“容夫人说得对,领兵的正是纣行。”   “国公爷唤我阿姗即可。”宁汝姗恭敬说道。   宴景池摆了摆手:“如今之际,唯有派人支援建康。”   宁汝姗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国公爷为何不派人强取颍州,颍州现在一定兵力空虚。”   燕无双抬眸看她,拨动佛珠的手停在原处。   “这,这也太过冒险。”宴景池下意识反驳道,“沿途跨过不少州县,若是纣行掉后回打,就能把我们包抄了。”   宁汝姗不语,抬眸去看大长公主。   燕无双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倒是懂得很。”   “我母亲以前,常常与我说这些。”宁汝姗抿唇,小声回着。   “却是有梅夫人的影子,大胆,决然,又奇思妙想,令人惊叹。”   宴景池心中一惊,扭头去看母亲。   “阿姗说得对,此时情况焦灼于我们不利,不如奇袭颍州方为上策。”燕无双缓缓说着。   “大魏在东南一线的大镇只有一个鄞州,鄞州丢,东南失,若是你能攻下,纣行一定派兵回援,你只需拖个七/八日,等到建康解围,必定支援庐州,你自然也能平安身退。”   宴景池神色凝重。   “那建康?”   “建康府如今的将军是宁翌海副将李生,李生性格沉稳,防守将领,就算现在被围困想来也能拖个十来天,只要你那边成了,建康的大魏军一定是第一批回援的,到时候他自会明白怎么回事。”   “李将军是个好将军,也一定不会是内奸。”宁汝姗为他保证着。   “我也是信他的。”燕无双点头。   “你想了多久?”她突然侧首去看面前的人,不经意问着。   宁汝姗迎上她的目光,镇定说道:“宁姝与我说时,我便想到了。”   燕无双眸光深邃,打量着面前羸弱娘子,最后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你与你母亲确实是像的。”   宁汝姗一愣。   “持正,你带五万大军突袭颍州,只需要经安丰最后到达寿阳,这里都是我们的人,一定为你保密风声,此事我来宴家时便早已安排下去了。”   燕无双却不打算再说陈年旧事,开始镇定布置兵力,雷厉风行。   “那应天府不就是有五千人。”宴景池闻言,大惊失色。   “袁令一定会快马加鞭去传信,十日之内必有援军了。”燕无双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而且不是五千人,是应天府八万民众。”   屋内众人一愣。   “他们不会打仗啊。”宴夫人小声说着。   “不是打仗,是保卫家园。”燕无双淡淡说着,声音坚定冰冷,“我们当年如何从大魏的保卫下南下,今日就能再一次打破大魏的封锁。”   宴景池犹豫不决,目光挣扎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本宫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刃上,素来便是以小博大,不畏生死。”她盯着自己的独子,意味深长地说着。   “报,前方发现大魏尖兵痕迹。”门口士兵大声喊着。   “去吧。”燕无双挥了挥手,淡淡说着,“把我的无双剑拿来。” 第91章 将夜   大魏尖兵兵临应天府的消息, 不知为何迟迟还未传回临安。   西北的战事已经悄然响起,急报先一步送到枢密院案桌上,与此同时, 南番诸部暴/乱的消息也紧跟其后。   一连两本红色急报被送到枢密院案头, 紧接着, 这两个骇人的消息就在两院传开了。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凄厉长鸣,长长的血色晚霞在天空中留下道道云痕, 整个临安都被笼罩在一片血色中。   “为何还不见袁令来信。”枢密院内, 容祈坐在原地不动, 盯着案桌上的红色战报,突然问道。   新上来的侍卫是安定军左虎贲顾玉,性格沉默, 时常一天到晚都不说一句话。   临安距离应天府,军队尖兵, 单枪匹马, 快马加鞭, 只需三日就行送信回来,现在已经第三日,按理该到了。   “不曾。”   “曹忠呢?”   “去了海晏殿。”   “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战报刚刚送到。   ——大散关被五族联合包围,王家二郎求援临安增兵。   “把这封信给宴清送去,避人耳目。”容祈沉默片刻, 递出早已写好的信,淡淡说道,“让人去寻袁令, 务必今日子时前带回来。”   “是。”   一天之内,两份边关急报叠在案桌上,西北和东南同时燃起狼烟,太过巧合的危机,容祈心中却是越发觉得紧张。   这个时间,大魏不可能不浑水摸鱼,可襄阳和庐州都毫无异动。   反常即为妖。   宫门刚刚落钥,天色擦黑,枢密院早已灯火通明。   曹忠还未回来,各大书令和执事的屋子人影走动,粮草兵器甚至人马的支援方案,都要在今日拟出至少三个方案。   容祈兴致缺缺地打开食盒,随后自香囊中拿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一个半月的五份信被认真妥帖地放在身边。   按理,他今日宫门落钥时,能收到袁令的信,可现在至今毫无消息。   他不得不心中警铃大作。   顾玉那边很快就带来了宴清的回信,容祈放下才吃了一口的晚膳,仔细看完那份信,眉心倏地皱起,随后又把信件放到烛台上点燃烧尽。   “去把北面房、广西房、吏房和支马房的逐房副承旨、主事和守阙主事都叫来。”容祈下了罗汉塌,直接坐回外堂案桌上,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顾玉立刻敏感问道:“可是有了消息,眼下各房还未做好方案。”   “不必做了,官家已经召宴清去海晏殿了,内殿已经安排好了。”容祈冷淡说着,“我们这边拟旨就是,只是有些事情我还要再问一下。”   “不经过枢密院。”顾玉一惊。   “宴清和曹忠直接在海晏殿商量出的。”容祈下笔,摊开一本空白折子,沉腕收气,直接说道,“官家有意重兵支援大散关,对于西南则是边打边谈。”   顾玉不敢耽误,立马去各院叫人。   原本忙碌却安静的院子立马慌乱起来,院中的宫灯接二连三亮起,照亮微暗的外院,接近着,各院门口亮起盈盈灯光。   院外的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案桌前的烛火越发明亮,容祈动作飞快,很快就写好一份初稿,他盯着其中几句,默默念了几句,眉心皱起。   “来了。”顾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嗯,进来吧。”容祈放下笔,低头说道,“话不多说,这是你们需要出的兵力和补给,你们看一下,是否可以,后日白天能否调配出来。”   顾玉接过折子,目光一凝,但还是大声念了出来。   “北面房调兴元府大安军三万,洋州华阳军一万,阶州福津军一万和龙州文州青川军两万,共计七万支援大散关,广西房协同两浙四大军属调兵八万……”   一排黑压压的人沉默地坐在下首,先是安静着听完,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可有异样。”容祈抬眸,扫了地下一眼,“各位都是对各州府兵了如指掌的人,有话不烦直说。”   “禀同知,下官乃是广西房主事戴沉,敢问同知,南边精兵悉数调往西南,东南一线战力微弱,虽说大魏现在还不曾趁虚而入,但也该保持兵力,严阵以待才是。”   容祈打量着这个面容稚嫩的年轻人:“那你意下如何?”   “南番诸部此处莫名联合暴动本就有异,且西南方荆棘沼泽,东南精兵以步兵和水兵为主,来此也会受限,不如直接调去荆湖南路的府兵。”   他年纪不大,但说话颇有条理:“荆湖南路桂阳军和平阳军常年驻扎在连州,韶州一代,对南方毒蛇蛊术颇有心得,按理三万,足以拖住时间,分崩南蛮联盟。”   “胡言乱语!”有人跳出来反驳,“南蛮行事诡谲阴森,原先的八万增兵也不敢堪堪持平,三万不是往里平白填人命嘛。”   此话一出,附和之声不少。   南蛮最厉害的不是兵法战力,而是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两边一直都有摩擦,十之八/九都是大燕靠兵力镇压。   “南边战线绵长曲折,靠兵力取胜本就是耗时又耗力的事情,韩相曾言南蛮‘心思各异,散如黄沙,不足为患’,当年领兵三万长驱直入,最后不是也完全镇压南蛮五万联/军,保得边境至今有三十年大安稳。”   戴沉拱手,不卑不亢,直言不讳。   “如今南蛮联盟不过卷土重来,增加三万成了八万,但依旧是一旁散沙,只需联合纵横,各个击破,哪里需要调去南方重兵,只为了镇压区区小丑。”   容祈抬头打量着面前还带几分稚气的年轻人,烛火跳跃,屋内明亮,可依旧不敌他眼底的闪烁光芒。   少年意气与春争,虎胁插翼白日飞。   曹忠多年打压几乎无人敢当面提起韩诤,可如今好似拨云寻道,倚树听泉,现在有个人可以掷地有声地提起他,毫无惧色,向往崇拜。   何用堂前花,桃李满天下。   韩诤多年前用自己的死埋在众人心中的种子终于开始生根发芽,终究会蓬勃发展。   只见戴沉神色一凝,金声玉振,字字珠玑:“北方大魏才是大燕心腹大患,更需防备才是。”   “大魏这些年与我大燕交互良好,大燕朝贡不断,断不会如此行事。”有人下意识反驳。   “襄阳之耻不过五年。”   屋内倏地安静下来,所有人大惊,戴沉也嘴角微抿,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微臣失言。”   襄阳之痛,如今已成了官家心中的一根刺,碰也不能碰。   容祈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随后说道:“北方方案是否有异。”   几个北面房的人面面相觑,之后皆是摇了摇头。   “增兵大散关的方案无异,天亮之后我便上折,你们各自去准备吧,各州府兵都要亲自派人调兵,不得延误战机。”   “是。”   “西南之事争议颇大,明日请官家再行定夺。”容祈淡淡说着,随后对着戴沉说道,“你留下,其余人都走吧。”   有年轻几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身侧跪着的人,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被人拉了,众人依次退下后,只剩下戴沉半低着头,跪在地上。   “不必惊慌,我并无责备你之意。”容祈示意顾玉把人扶起,“其实你说得对,但官家心意已决,无法抗旨,我心中也对大魏惴惴不安。”   戴沉大惊,忍不住抬眸去看上方的容祈。   说起来两人年纪相似,可一个已经是大燕最年轻的同知,而一个不过是正六品的逐房主事。   他的目光刚落在容祈身上,就和他撞在一起,立马慌张地收回视线。   容祈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成了年轻一辈向往追逐的目标,治国平天下,寒窗十年,谁不想如此。   “我想让你亲自去江南东路传旨……”   容祈的声音在跳动的烛光中坚定而低沉。   七月二十三亥时亥时三刻,天色阴沉,今日盛夏雨量充沛,宴清刚刚出了海晏殿就和拐角处的容祈打了个照面。   “安排好了?”宴清神色冷凝,唇色微微有些发白。   “嗯。”容祈和他并肩而走。   信阳和顾玉各自提着一盏宫灯,一前一后走在两人身旁,一路无言,直到走到两院分叉路口。   “祖母半月会来信一封,如今已经快二十天,至今没有消息。”宴清淡淡说着。   “我让冬青去接阿姗,袁令安顿沿途驿站,也至今没有消息。”   两人低沉随意,看似互不相互,但各自明白对方的意思。   ——应天一定出事了。   “我已经让人去寻袁令了,天亮时一定要给我答案。”容祈捏着腰间的香囊,五张信筏纸张整整齐齐地叠着,捏在手心都有些发硬。   漆黑的发端端正正被玉冠束起,斜飞修长的眉如夜色中的凌厉月牙,不动声色,依旧锐利见血。   “曹忠这些年渗透军部颇为厉害,安丰军自上而下都是曹忠的人,这五年我们拔了他不少眼线,但终究是不过一二。”   宴清不似常人身体,哪怕是盛夏也依旧穿着棉质长衫,抬眸说话时,浅色的琉璃瞳色倒影着廊檐上的光,流转灿烂,星光点点,却也冰冷淡漠,碎玉无情。   乌云厚重,不经意间挡住了微弱的星光,子时深黑,莹莹微光,只能驱散一二,隐约间,只听一声雷声自云城中沉闷传来,与此同城,夜风乍起,树叶簌簌作响。   盛夏惊雷,江山一破。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掩下心中沉重,沉默不语。   “今夜我睡在政事堂。”宴清拢了拢袖子,淡淡说道。   容祈点头:“我也给了令牌,若是有袁令的消息,直接入宫寻我。”   两人说话不过片刻,天空的惊雷却还是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大,乌云遮天蔽日,最后眨眼间,雷声巨响就落在皇城头顶,划破黑暗,带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诡异光芒。   宴清对着容祈点点头,便要转身离开。   “宴清。”   容祈突然出声喊住他,漆黑的眼珠在漫天黑暗中灼如墨玉。   “明日是最后一版朝夕小报,事成之后,我会关了小报,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会悉数封口,子孙后辈也将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他的眉眼如水墨上最为精致的一笔,浑然天成,即使背后的烛光被风逐渐吹灭,即使黑暗不知不觉逼近,但依旧难掩其心中波澜,眸光之深,在阵阵撕破皇城的闪电中,越发衬得眉目深邃到耀眼。   可他的声音,依旧镇定自若,在呼啸放肆的夜风中清晰坚定。   “我希望你能记住当日保证之话。”   “百姓为心,饱我愁无。”   宴清回头去看他,衣摆飞扬如鸿鹄展翅,翻飞旋转,宛若凭空而去,虚风而飞,但冷淡傲然的眉目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岿然不动,沉默淡然。   他对外一向这般模样,不动声色,不畏成败,高高在上的宴家大郎君天生就该翱翔于天际,俯视苍生,却又不带一丝感情。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容祈只觉得自己站在惊涛骇浪的浪尖,不论结果如何都要被淋个浑身激灵。   他不知道,当年韩相在做这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时,是不是如同他一般孤注一掷,时时战栗。   狂风猎猎,闷热但潮湿的夏风在深夜,在雷电的加持下越演越烈,穿过两人两步之近的距离,带来的是近乎令人窒息的暖风。   所有成功都近在咫尺,舆论喧嚣到顶端,文臣武将早已站队,应天府兵是最好的后盾,可容祈依旧满心不安。   他选择宴清是想要给百姓带来盛世,是衣食无忧,是路不拾遗,是国泰民安。   这个选择太过沉重,让他时常站在深夜徘徊,彻夜难眠。   “郎君。”   “宴同知。”   两个惊讶的声音突然交错响起。   容祈神色一动,立马侧开身子。   夜风下的宴清双手拱起,折腰长拜,衣摆就像弱不禁风的树叶随风飘动,可他的脊梁又像最为坚韧的翠竹,韧而不弯,苍苍尽节。   “为国不忘民。”   容祈盯着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最后缓缓收回视线,后退一步,单膝跪在地上:“心随长风,望君万里。”   顾玉信阳也紧跟着跪在地上,低头沉默,只剩下宫灯摇曳,似乎如人切切低语。   “起吧。”宴清直起腰来,又是往日里矜贵傲气的宴大郎君,“要下雨了。”   两人想看无言,最后各自转身离去,衣角随风而动,又各自没于黑暗中。   夜色漆黑,游廊宫灯只剩下依稀明亮,黑暗笼罩着整个临安,可依稀总有一点微光在黑夜中亮起。   一声悠悠打更长响。   ——子时了。   容祈半睡半醒,总觉得不安心。   暴雨终于在狂风闪电中如约而至,容祈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世子。”抱剑睡在角落边的顾玉倏地一惊,“怎么了?”   “几时了。”   “子时快过去了。”   “袁令还没消息?”   顾玉沉默,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同知,门口有一个小黄门扣门,说要寻你。”大雨敲击着青石板,声音隆隆,几乎要没过人的声音。   容祈眼皮子一跳。   “请进来。”   进来的小黄门被大雨浇得湿漉漉的,整个站在原处就在滴水,那人一见到容祈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抖。   “奴才是,是萧贵妃身边的羽生。”小黄门连着舌头都在发抖。   “抖抖索索做什么,要说什么还不如实说来。”顾玉手中长剑一动,厉声呵斥道。   那人浑身发抖,也不是冷得,还是吓得,话更是说不清楚了。   容祈捏了捏胀痛的额头,摆手示意顾玉后退,出声淡淡问道:“萧贵妃让你来寻我做什么。”   “应,应天,应天府……”那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有变。”   酝酿了许久的惊雷劈天而下,瞬间照亮昏暗的房间,整个屋子都被劈亮,照得容祈脸色阴沉如鬼魅。   “你,说什么。”他目光如刀,钉在那小黄门身上。   小黄门吓得越发厉害,只是重复说着:“有变,有变。”   “世子。”门口,有一人冒雨跑了过来,整个人宛若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摇摇欲坠的宫灯,忽暗忽明的烛火,照得那人脸色阴鬼惶然,他身后有一人背着一动不动的人,剩下两人只能扯着油布给人挡雨。   “袁虎贲找到了。”   那人后退一步,那张脸更是落在黑暗处,只能看到微动的嘴角被圆晕照亮,一张一合,却听的人如雷轰顶。   “……被大魏刺客追杀。”   “容祈。”   今夜大雨磅礴,声震如雷,连着走路都是艰难,可人却是接二连三走了进来。   “祖母的暗卫带信来了。”   宴清冒雨而来,浑身被狂风暴雨淋得湿漉漉,端方如玉的大郎君狼狈地出现在大门口,衣摆上大团大团血迹在大雨冲洗下依旧鲜艳,突兀地染在靛青色的衣摆上,在摇曳的烛火中格外刺眼。   “大魏十万大军取滩州,顺清流,最后在太平县突袭建康,五万包围建康,之后另取五万直取应天。”   容祈抬眸,看着站在门口的宴清。   大门敞开,大雨大风吹得屋内烛光忽暗。   “祖母围魏救赵,把应天府五万府兵带去突袭颍州,如今城中只剩下五千士兵,能撑十天。”   宴清踏了进来,刚一进入就带来湿漉漉的水汽,屋内只剩下小黄门惶恐压抑的哭声。   耳边是滚滚雷声,忽明忽暗的天照得人心中惶惶不安。   “什么时候的事情。”   容祈的声音在风中格外飘忽,倒映在瞳孔中的烛火只剩下一小截光亮,亮得惊人。   “七月二十。”   ——只剩七天了。   容祈的目光落在一旁恨不得蜷缩在一起的小黄门身上。   那小黄门把头磕得咣咣直响。   “萧贵妃如何知道?”容祈的声音格外平静,却又能感知道平静下波涛。   “是,是,中贵人偷偷说的。”小黄门吓得肝胆俱裂,再也不敢耽误时间,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就在贵妃给官家送解暑汤时偷偷递的字条,贵妃辗转反侧,今夜压不住这才……”   “你说,官家早就知道了?”宴清站在烛火侧,侧首低头,缓缓问着。   小黄门不敢说话,只是继续磕头,额头都冒出血来。   事到如今,所有事情都豁然开朗。   西南西北战事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逼死应天府。   一个襄阳还是不能让燕舟从狭隘的心中醒来,现在他更是要为了权欲,要逼死应天。   外面是大雨倾盆,打在青瓦上听的人心中发憷,可屋内却又安静到只剩下小黄门抽泣声。   “我去西南游说分化。”宴清在沉默中咳嗽一声,颧骨冒出莫名的红意,“西南不发兵,你带两浙府兵亲自驰援应天府。”   容祈侧首去看他,眼波微动。   宴清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甚至是命运由天的淡然:“当年宁将军的棺椁送回临安时,我便告诉自己那是襄阳十万百姓的亡魂。”   屋内瞬间安静得连落根针都听得到。   “这个陷阱,就算不是为了祖母,为了阿宓,为了应天府八万百姓我也要跳。”   “襄阳的血还未干。”   “若是……败了,便败了。”   宴清的眉目被笼罩在烛光下,那神情好似庙宇高殿上高高耸立的佛像,带着一丝悲悯,更多的是释然无畏。   “户部尚书李弥、侍御史郑中、给事中勾龙渊、谏议大夫李朝谊,是否可信。”容祈摸着手中的香囊,轻声问道,“在我们都不在临安的时候。”   宴清沉思片刻,点头:“都是当年韩相留给祖母的人,也是第一批投诚的人,近五年的相处,可信。”   “既然如此,我便送宴家一份大礼。”   容祈垂眸,淡淡说着:“至少能保一月安宁,西南一定,你须回来主持大局。” 第92章 破晓   丑时将至, 子时已经步入尾声。   声势浩大的狂雨终于开始收敛下来,奔腾不息的宫墙水道也得了喘息的机会。   海晏殿内一片黑暗。   安定突然眼皮子一跳,不安地睁开眼, 眼眸清亮, 丝毫没有睡意。   官家对寝殿时常疑神疑鬼, 也很难入睡,睡眠不足让他这些年越发苍老。   入了夜,海晏殿内不能站人,一旦睡下门口也不准点灯, 更是不许走动, 所有整个海晏殿格外安静, 也格外黑。   幸好,不远处的凉亭四角,游廊两侧都还挂着小灯, 狂风暴雨后,还留下几盏宫殿, 影影约约照亮半个外殿。   安定盯着屋檐下窸窸窣窣往下落的水滴, 好似一串串掉了线的透明水晶。   电闪雷鸣终于收了吓人的架势, 屋内一直辗转发侧的官家也终于安静下来。   偏殿歇着曹忠,曹忠已被特许在偏殿休息,至今已有半个月了,守门的小黄门已经睡死过去了。   安定动了动发麻的脚,收回视线,眉眼低垂, 只是盯着金砖地面上的水渍发呆。   今夜官家在海晏殿请了政事堂的宴同知,枢密院的曹同知一同商量西北和西南战事,燕舟难得强势, 很快就定下方案,宴清退下时,他甚至看到官家嘴角那抹得意的笑。   安定愣愣看着他,却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之人。   他八岁跟在官家身边,如今都要四十年了,那时候的官家还是先帝最不受宠的皇子,每日都战战兢兢,得到一点赏赐都能晚上笑醒,只需要一点点就能满足。   他有些胆小,也有些中庸,读书不上不下,可他也是一个连刀也不敢拿的人,捡了受伤的鸟会小心照顾的人。   那今日坐在高位上的人到底是谁。   少年腼腆的容貌在暴雨闪电中终于逐渐退去,露出里面这个虚弱狰狞的面孔。   他永远记得韩铮死后那一个月,官家夜夜都会哭,都会跟他说——我是迫不得已。   人人都道韩铮温柔,可韩铮却是实打实的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强势之人。   官家惧他,不足为奇。   安定虽然心中失望,但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孩,还是心软,只能日日安慰他——韩铮是自找的。   可现在呢。   安定缓缓伸手接过屋檐下的雨珠,冰冷沁入骨髓。   他到底什么时候变成现在的样子。   这些年党同伐异,他可以安慰自己说是为了权力的必走之路,可那些三十万北伐军,十万襄阳百姓,之后还会加上八万应天百姓。   他们不是奏折上轻飘飘的数字啊,走近了瞧,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安定突然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浑身一阵风刮过,莫名激起身上寒颤,摇曳的灯光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躲在暗处看他。   怪不得,官家不愿点灯。   他靠在红柱上,缓缓闭上眼,可心中还是安慰自己说道——没事的,只要大长公主死了,不会有下次了。   ——官家也曾是个心软的人。   “统领……”   “同知……”   “来人啊!”   “闯宫……啊……   一阵喧闹声逐渐响起,紧接着是兵戈相交的声音,原本安静的海晏殿瞬间被打破,所有人都在惊变中瞬间惊醒。   安定倏地睁开眼,还未说话,只听到红漆大门被人咣的一声打开。   大雨之中,容祈持刀而立,浑身是血,漆黑夜色中宛若修罗在世。   今日守卫海晏殿的是王铿,但他的刀锋全没有指向容祈,反而站在他身后。   安定心中大惊。   “做什么……”开门的燕舟怒气冲冲地呵斥着,可话还未说话,就看到门口站着的容祈,突然失声大叫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大雨染湿了容祈的同知官服,却让他的眉眼在雨中越发深刻。   他一步步靠近燕舟,每走一步,就能听到燕舟失控地大喊。   “来人啊……”   “放肆,你当算要弑君……”   “王铿,你,你竟然……”   “救命,救命……”   燕舟几乎要被吓得昏厥过去,容祈的脸色实在是恐怖,面无表情的神色,缓缓走动的脚步,在雨中闪着幽暗光泽的大刀。   “世子!”安定忍着恐惧挡在宫殿门口,张开手,止住他的脚步,“你,你要做什么。”   容祈停在远处,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那双漆黑的眼珠,被墨色滋养的瞳仁在雨水浸染下亮得惊人。   他冷静地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刀尖落下,沿着发丝留下,可他却丝毫没有狼狈模样,甚至身上只有浑然天成的煞气,让他好像是从地狱中艰难爬出来的人,带着森冷杀气,大雨为之避退。   安定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大胆,这是官家寝殿,持刀而入,这是弑君。”安定站在殿门口,扯着嗓子嘶声力竭地喊着,“是弑君。”   “王铿,王铿,官家待王家不薄啊,你竟敢,竟敢……”安定牙齿都在发颤,看着殿门口乌压压站着的一群人。   雨幕之下,雨水打在铁甲上,带来冰冷刺骨的声音,可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铁架覆面,阴森死寂。   “把人带出来。”容祈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冷凝如弦,冷冷如截断雨珠的玄铁细丝,听的人心中一颤。   安定大惊,燕舟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向后退了几步,所有宫娥黄门都吓得抱在抱在,瑟瑟发抖。   可王铿却是直接绕过他们,去了隔壁偏殿。   “啊啊啊,救命,你们做什么……”一声犀利的惨叫划破夜空,随后声音又倏地停下。   只见曹忠被人狼狈地拖了出来,直接扔在雨幕里。   “容,容祈,你大胆。”曹忠摔得狼狈,可一抬眼看见容祈,心中咯噔一声,不由尖锐大喊着,眼珠子乱撞,最后看到被安定护在身后的皇帝身上。   “救我,官家救我。”他朝着官家连滚带爬地爬着,可随后一把巨大无比的刀看看落在他额头,吹可断发的刀锋直接削下他散落的一截头发。   青丝幽幽,自众人眼前滑落。   轻若鸿毛,可每根断发都好似一把刀直接朝着众人心尖落下,不留余地,惊骇滔天。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安定双腿都要站不住了,只能奔溃大喊。   “西南西北战事,是你所有为吗?”   容祈踏上廊檐,风雨渐失,他的脚下晕开一滩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影影绰绰映出一点破碎的人影。   燕舟倏地抬起头来,瞳孔睁大,浑身发抖。   安定愣愣地看着他,嘴唇抖动。   而被容祈逐步靠近的曹忠被困在大雨中,趴伏在地上,不甘地大喊着:“外国之事与我何干,你不过是找了一个借口铲除异己而已。”   “围困应天府,逼死宴家人。”容祈不为所动,只是垂眸看着面前之人,声音冷淡,“曹忠,你何来的忠心,当年乱北伐是你,逼死韩相是你,襄阳之祸也是你推波助澜,你打着天子名号做铲除异己之事,扰乱大燕超纲。”   “寒窗十二载,便是榆木也该有向佛之心,你一个大魏奸细,官家待你如此,也该心善几分。”   王铿猛地抬头,注视着曹忠。   “你说什么!”   “胡说,胡说,我乃是凉州大燕人,你为了杀我,竟然编造出如此谎话。”曹忠抬头怒瞪着容祈,恨恨说道。   “我府中的陈星卿想来你也该认识,你介绍给官家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线,他是大魏白家培养的血童子。”   燕舟浑身一个激灵,透过安定的身影去看容祈。   容祈背对着他,乌发束起,脊梁挺直。   那身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肩胛上,肩膀宽阔,骨骼清晰,就像是暴雨中被湿了羽翼的雄鹰,虽狼狈却傲骨犹存。   他突然觉得眼睛刺疼,只觉得那湿漉漉的翅膀直接朝着他的脸扇了过来。   明明廊檐下的人这样狼狈,被雨打湿,被风吹打,可只要站在这里,那簇摇摇晃晃的光就能落在他神情,照得他明亮到有些晃眼。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曹忠惶然想要离开,可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人。   那些人在大雨中纹丝不动,就好似一座座沉默的雕像。   曹忠盯着其中一人看,突然打了个寒战。   不,不,他们就像一具具从阴绝诡秘之地爬出来的尸体,连着呼吸都感受不到。   “官家,官家!”他就想抓着最后的稻草,看着安定背后的人,疯狂喊道,“官家明鉴,微臣之心天地可鉴,这些都是容祈在攀咬微臣啊。”   燕舟隔着安定,看着雨幕下那个嘶喊之人,心中摇摆。   “曹忠是大魏奸细的折子,明日便会送到官家案桌前。”容祈开口,打断两人的对视,“只是官家还记得程星卿是如何入官家眼的吗?”   燕舟一愣,随后缓缓瞪大眼睛。   他微服出门结果被刺客所伤,曹忠冒死相救杀死刺客,意外发现刺客是容家人,在曹忠的劝说下,这才同意安排了眼线。   这个眼线就是当年还年幼的陈星卿,程来杏的义子。   “你,挑拨离间……”   “我本想多留你几日的。”容祈的手握上那柄刀鞘,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大雨打湿,反而露出一丝如玉般冰冷的莹白。   在这一刻,他清晰地察觉出容器是真的想杀了他,杀意是不会掩藏不住的。   曹忠瞪大眼睛,唇齿发抖:“我乃一品朝臣,枢密院正同……”   “可你做的太过了。”容祈的手倏地握紧刀柄,湿漉漉的皮肉裹着滚烫的血肉,让冰冷的骨节在瞬间绷紧,泛出森白冷意。   “不,你敢杀我,不不,你不能杀……”   话还未说话,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紧接着一股滚烫浓稠的血飞溅而出,直接溅落在安定身上,染红了殿门口的台阶。   一刀干净利索,没有任何犹豫。   原来他今日就是要来杀曹忠的。   外面朝堂上轰轰烈烈的查案翻案,不过是想给这个国家盖上最后一层遮羞布,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容祈再也不想多管,只得在这个森然雨夜直接扯了下来。   至于后世如何评论,在今日而言,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燕舟尖叫一声,几乎要昏了过去。   人群中宫娥黄门连连尖叫,可这里的惨烈鲜血,却好像被大雨遮住,丝毫传不到外面去。   容祈收回刀,看着刀上的血迹被大雨冲刷,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水,最后血迹被融入更大的洪流中,逐渐被冲淡,最后消失不见。   三十万北伐军就像是这个洪流中的血,曾经的那点浓稠热烈的满腹壮志,终究随着人死灯灭而逐渐消失。   他扭头去看燕舟。   安定一个激灵,挡在他面前。   黑甲玄衣的王铿淡淡出声:“世子。”   燕舟看着逐步走进的人,吓得脸色惨白,不得不清醒过来。   “官家受奸臣蒙蔽,微臣不过是清君侧。”容祈站在安定面前,冷静说着。   若不是他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来不及拭去的血迹,当真是君子如玉,玉树兰庭的高门郎君。   安定死死抓着门槛,不让他进去。   “你倒是忠君。”容祈侧首去看他,“老将军当年有遗言,我想亲自说给官家听。”   安定愣愣地看着他。   容祈把手中的刀直接插在金砖上。   金玉碰撞,坚硬的金砖瞬间裂开缝隙。   “卑职是来护驾的。”王铿上前轻声说道,“官家被曹忠迷惑,拨/乱/反/正,也该如此。”   他伸手按着安定的手,看似随意,实则坚定,不容反驳。   “王铿,官家待你不薄……”   王铿被面具覆盖着的脸,雨水顺着面具的弧度淋湿了衣襟。   “中贵人大概不知道,王老将军也曾是我恩师,只是当年官家贬黜了王家,老师怕连累我,便从不曾说出。”   他眸色不躲不闪,声音冰冷杀气:“我也想知道,老师最后临终说了什么。”   燕舟大惊,看着容祈一步步靠近,惊恐地以手撑地,向后爬去。   “不,不要过来……”   “你知道最后一役突围前,老将军说过什么嘛。”容祈垂眸看着地上狼狈之人。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燕舟一边恐惧,一边只顾着恶狠狠地咒骂着。   “朝中奸臣当道,官家心性不坚,此事怪不得他。”容祈蹲下来,直视着面前失神癫狂之人,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王老将军不好吗,当年官家难逃,吓得走不动路了,是他背着您逃出皇宫,为您挡了胸前一箭,那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燕舟一愣,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穷兵黩武,根本就不懂朕的心思。”他手指发抖,瞪着面前之人,怒斥道。   容祈心中却是升起难以言表的疲惫。   “兴中三年,魏国大将魏慎带二十万大军一路南扑,直逼临安,官家入海避祸,是老将军抱着必死之心用八千兵力围困魏兵四十八日,最后身先士卒,送命式的强攻这才逼得魏慎自断一臂,官家得以撤退。”   燕舟手臂一抖,差点直接摔在地上,可还是被人牢牢禁锢着手臂,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不好嘛,王翼老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忠君爱国,至死清贫,他可曾有一点对不起大燕,对不起您。”容祈眼眶微红,咬牙切齿说道。   “他是被乱箭穿心而死的,王家祖坟百年来至今没有一句完整的王家儿郎尸体。”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外面的大雨瓢泼声,依旧官家惊骇的呼吸声。   漫天大雨,在大风中胡乱地拍打着,最后落在王铿坚毅的脸上,自脸颊上滑落,让人恍惚以为是在落泪。   王翼死时已经六十,历经三代皇帝,看透了朝堂阴晦,是以当年博望山一役早早就知道是谁的问题,可他到死也不过是交代——官家尚年幼。   “他是韩铮的人。”官家突然发狂,“都是韩铮的人,都是韩铮的人,就是杀,统统杀掉。”   “同样是兴中三年,长安城破,官家撤退至天险秦岭淮河以南,是韩铮亲自去往各处游说,这才按下各路将军的异心,保驾护航让您一路来到临安定都。”   “正乾三年延州告急,韩铮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亲自救回第二次北伐军,保下十万大军。”   “正乾四年,南番反扑,大燕国空民疲,也是韩铮亲自带着三千人深入南部迷林迷障,西南凶险异常,所有人都写好了遗书,这是大燕二十六年的南部安稳的原因。”   容祈一字一字说得清晰,目光一直逼视着怯懦的燕舟,只觉得喉咙处有一股热血在翻滚。   多少能人志士,多少功臣良将,多少热血无辜的人,所有人都在反抗,在挣扎,甚至义无反顾牺牲,只为了保全大燕最后一点血脉,只为了多年读书为国,只为了天下百姓安稳。   可他们最后得到了什么。   “若是他要反,他一开始就不会选择您。”他握着燕舟的手臂,脸上的平静逐渐扭曲,最后咬牙切齿说道,“所有人都在给您机会,一次又一次。”   “而您……”他手指都在颤抖,“您,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嘛?”   这么多人的血,这么多人的命,就这样被一次次推入悬崖,多少少年郎死在战场的年纪也不过十五。   他们许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也是最后一次战场,此生都将青山埋骨,黄沙覆盖,再也没能回家。   燕舟脸色惨白,瞳孔紧缩,盯着容祈的脸,嘴角微动,却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服气却又不敢说什么。   人人都说为他好,可却又不听他的话。   韩铮王翼个个功高盖主,不把他放在眼里。   所有人只要他念着这些的人好,这些人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现在,他们甚至要拥护一个女人出来反抗他。   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安稳生活,就在临安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燕舟脸色愤恨,却又不敢显露出来。   容祈看着他丝毫不知悔改的模样,缓缓收回手:“官家受惊病重,还请宴同知多多费心。”   大雨终于有了收尾的迹象,漫天大雨下了一夜,终于停了下来。雨水洗刷了整个皇宫,要不是那具无头尸体躺在地上,还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一如既往的宫规森严。   而此刻,夏天的天光刚刚露出一点动静,海晏殿巨大的计时钟,发出咯噔一声。   不知不觉今日已经卯时。   门口,站着一人。   紫色的衣袍被风雨卷起,而他身形如竹,苍绿挺拔。   “你们要做什么,造反,你们在……”   燕舟扑过去要抱着容祈的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重的大门被一点点光上。   海晏殿重新陷入黑暗中,所有声音都被隔在外面。   “现在就走。”宴清一夜未睡,脸色极差,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咳嗽一声后问道。   “嗯。”容祈扭头看他,突然说道,“昨夜的风雨当真是喧嚣。”   “嗯。”宴清像是明白他这句突兀的话,“可马上就要天亮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西南。”   “三日后,安排好这里的事情就去。”   宴清唇色惨白,因为咳嗦,脸上泛出诡异的血色,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西南之地,虫蛇毒瘴,是噬人的沼泽。   “保重。”   “保重。”   两人相互抱拳,随后各自离去。   —— ——   鼓声阵阵,炮火连天,应天府高大的城墙千疮百孔,嘶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大长公主身穿盔甲亲自站在城墙上督战,宴家两代夫人接连敲响战鼓,鼓舞人心。   应天府城门已经摇摇欲坠,五千府兵如今只剩下一千,而城门外的大魏军密密麻麻,根本看不到头。   今天依旧是第十天了。   从纣行突袭至应天府至今,宁汝姗睡下去的时间不超过十个时辰,大长公主在第二日动员了应天府所有人,年轻力壮不论男女都要上战场,年少的,年老的全都在后方救人。   宁汝姗包扎好冲城墙上抬下来的人,手臂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来。   “你过来做什么,回去。”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扭头就看到花猫子宁岁岁。   宁岁岁只是仰着头看着她,小声说道:“岁岁做了个噩梦,大家都不见了,岁岁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娘。”   “长生呢,怎么不和长生在一起。”宁汝姗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蹲下/身来,柔声问道。   “外面鼓声没有了,长生一个人溜出来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宁岁岁睁着大眼睛,突然小声说道,“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宁汝姗一愣。   宴景池已经离开十天了,按理也该到了颍州,谁也不知道纣行这个疯子到底会不会回去救援。   建康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静。   应天是一座孤城。   “岁岁好饿,也不敢睡觉,长生哥哥抱着岁岁,岁岁也睡不着。”她眼睛扑闪着,抽了抽鼻子,“这是岁岁给娘留的糕点,最后一块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不成形状的糕点。   “你吃吧,娘不饿。”   应天府昨夜便断粮了,大长公主下令杀了所有战马,只要上了城墙,所有人都能吃到一碗马肉,可即使如此,也不过是一日一餐。   “娘吃。”宁岁岁把糕点往宁汝姗嘴里塞,糕点都捏碎了,小脸板着,强硬说着,“娘吃,特意给娘留的,吃嘛。”   宁汝姗看着她殷勤的目光,不得不张口吃下那块冷硬的糕点。   宁岁岁这才收回手,小心地舔了舔手中的糕点碎,小花脸露出笑来。   “快回去吧。”宁汝姗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岁岁站在原处,磨磨唧唧不肯走,期冀问道。   “岁岁不能和娘在一起吗?”   “不可以,回去。”宁汝姗板着脸,严肃说道。   宁岁岁憋着嘴,大眼睛蓄满了泪,要落不落,越发可怜。   “回去,和长生哥哥一起。”宁汝姗看着她,忍着心中酸涩,认真说着,“一定要跟着九思大哥,知道嘛。”   九思是大长公主的贴身护卫,如今呆在宴府只为了寸步不离保护长生和岁岁。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若是应天府真的城破,九思就会带着他们立刻离开。   宁岁岁沉默地哭着,站在原处不动,脸上一道一道的,像一只小奶猫孤零零地站着,越发可怜。   “回去,长生,带岁岁回去。”宁汝姗强忍着心疼,移开视线,对着身后的人说道。   长生上前,一张小脸瘦的只剩下一个尖尖的下巴。   他伸手去牵宁岁岁的手,却被她无声躲开。   宁汝姗见状,只好狠心,自己转身离开。   “娘。”宁岁岁大声一声,朝着她跑过去,大哭起来,“娘……”   可宁汝姗加快了脚步,特意绕了一圈,甩开了宁岁岁。   她刚站定,就感到背后有人,立马警惕地扭头。   只见巷子口,逆光处,站着一人。 第93章 援兵   “是你。”   小巷口那人换换走了背光处, 彻底露出自己的样貌。   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宛若华贵的祖母绿宝石。   “好久不见。”白起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不离, 缓缓开口。   宁汝姗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下意识警惕地看向四周。   白起一愣, 原本准备靠近她的脚步尴尬地停在原处。   “不,不是,我只是有些吃惊。”   宁汝姗被自己心中下意识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 但于事无补, 只好勉强笑了笑, 捋了捋散落的头发。   白起站着没有动弹,只是深深地看着宁汝姗。   他瘦了许多,越发显得眉宇深邃, 一双眼睛湛亮清澈,面容更加俊朗, 可当他这样规规矩矩地站着, 宁汝姗却觉得陌生。   少年意气终究被时光磋磨。   临安城中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郎还是自己背上枷锁。   这世上, 哪来的随心所欲。   宁汝姗也不知为何,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失落。   她曾多么羡慕白起,羡慕他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羡慕他来去自如,无欲无求。   这个背着巨刀, 毫无顾忌地走在临安大街上的少年终究是变了。   他现在知道带着帽子在小巷中寻她。而不是站在大街上直接把人提溜到树上。   一时间,她竟然有些惆怅难过。   “我送你和岁岁离开。”白起沙哑说着,“应天府守不住了。”   “纣行不打算要颍州了, 他想要用颍州换取应天府,宴景池回城被伏击,赶不回来的。”   宁汝姗如雷轰顶,身形摇摇欲坠。   “今夜纣行就会强攻屠城。”白起盯着她惨白的脸颊,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来,“我,我送你去找容祈。”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问道:“当日榷场之事,你是知道了所以离开吗?”   白起嘴角微动,那双总是含笑的眉眼宛若皲裂的泥塑在日光中一寸寸裂开,只留下那双生动的眼睛,只是他最后也是缓缓闭上眼。   “我不知道,是父亲传信说病重我才离开的。”   宁汝姗松开了一口气。   她是信他的,朝气的少年郎总是不屑于说谎,更何况,两人相处了三年,白起外表放荡不羁,心中却一直坚守着心中道义。   他不是坏人。   若是在和平繁荣的年代,他一定是一个五陵年少的纨绔子弟,打马游街,红梅轻嗅,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她这般想着,心中泛出一丝疼意。   “白起,谢谢你为了救我冒险入城。”她抬眸,日光下的眸色在一片废墟中明亮认真,就好似还是初见时的温柔,是所有破败荒乱中坚韧艳丽的小花。   白起心中升起不安,看着她欲言又止。   “但我不能走。”宁汝姗看着他的眼睛,只是笑了笑,唇颊处的梨涡一闪一闪,“不论是宁家,还是韩家,还是梅家,我都不能做逃兵。”   “那岁岁呢!”白起上前一步,慌乱说道,只这一句,似乎又找到了点以前的模样,肆意大胆,带着鲜活的人气,“她才四岁。”   “我已经安排好人带她走了。”   宁汝姗从怀中掏出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我找了一个燕支人帮我解下来的,一直想还你。”   白起盯着那根在风中飘荡的红绳,□□刺鼻的味道在空中瞟到,到处都是慌乱和破败,但她手中的红绳在风中飘荡着,却又格外显眼。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书中所说的心如刀割的滋味。   一刀接着一刀,一下接着一下,那是一把杀不死人的钝刀,可却能让最坚强的人也疼得忍不住在发抖。   “你,你不要了。”   白起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   宁汝姗上前两步,把手中的红线塞到他手中:“我不能要的,白起,你要的我给不起。”   白起手指微动,勾着那根红绳,只觉得如千金之重。   “我没这个意思,就是一个,一个纪念。”   他的声音倏地放低,想把红绳重新递给她,却见宁汝姗牢牢握住拳头,避开了他的动作。   “回去吧。”宁汝姗后退一步,眸光中闪着盈盈泪光,可脸色却又格外平静,“在榷场的三年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帮我杀了纣开,谢谢你喜欢岁岁,更谢谢你带我走出困境。”   白起闭上眼,压下眸色涩意,狠狠握住手中的红绳。   “若是天下太平……”   宁汝姗看着他喃喃自语,只是后面的话被风吹散,连着自己都听不清,但她还是果断转身离开,染湿了血的裙摆在空中一闪而过,就像一道红色的墨笔,在两人中间划开一道刺眼的痕迹。   白起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混乱的砖石残木上,被拉得弯弯曲曲,墨绿色的眼睛落入一点光,似万顷湖泊在艳阳下流动,波光粼粼,水光熠熠。   宁汝姗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他缓缓垂眸,看着手中的红绳,好一会儿,这才手指微动,把褪了色的红绳重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依稀想起那日出其不意系在她手腕时,她杏眼微睁的吃惊模样,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儿。   临安那段时间,竟然是他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还是沉迷于情爱的少女,自己也不过是白家不理俗务的少年。   当时只道是寻常,奈何明日已隔山。   白起盯着那个繁琐的绳结,这是燕支特有的结法,按理戴上了就不能拿下。   可这是他第二次见人摘下它,决然,毫无留念。   他苦笑一声,最后重新带上帽子,遮住了脸上所有情绪,成了一个冰冷无情的阴影,最后消失在拐弯处。   人生长恨水,寒雨晚来风,当时榷场别,从此不相见。   宁汝姗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停了下来,站在街口思索了片刻,这才朝着城门口走去,这几日纣开强攻东城门,燕无双亲自站在城墙上督战。   长长的高耸城墙泛着一股恶心的血腥味,墙面上早已是粘稠深黑的血迹,冬青跟在燕无双身后,看着大魏军队再一次撤退,但大军并不曾走远,而是光明正大在河岸边驻扎。   有恃无恐,毫无畏惧。   纣行本就是这样的作战风格。   “殿下。”宁汝姗上了城墙,看着腰身如刀,身形挺直的大长公主,轻声说道。   “夫人,您怎么上来了。”   冬青手中的长刀已经卷刃,但还是被他珍惜地我在手中,盔甲上是擦不干净的血,连着内衣都被血浸湿,穿在身上越发难受。   宁汝姗看着大长公主的背影,小声说道:“我有些话想和殿下说。”   燕无双这才转身看向她,面容虽已衰老,但神情坚毅,瞳色冷静,闻言只是点点头:“下去说吧。”   “阿姐呢。”   宁汝姗跟着她离开时,经过冬青身边后小声问着。   “被宴夫人赶回去了,太危险了。”冬青指了指肚子,眉头紧皱。   还有一月容宓就该生产了。   太不是时候了。   宁汝姗眉心皱着,心事重重地跟着燕无双下了城墙。   “怎么了。”大长公主为了鼓舞士气,只在城门口不远处搭了个营帐。   她把手中沾满血的无双剑放在一侧,跪坐在长案前,拿了一块布仔细擦着,头也不抬地问道。   “纣行不打算救援颍州,宴国公回程被伏击,不知情况如何,大魏打算在今夜强攻应天府。”宁汝姗思索片刻后,直接说了出来。   燕无双手指一顿,抬眸:“消息准确?”   宁汝姗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嗯,你等会带着阿宓跟着岁岁离开吧。”燕无双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现在临安还未来人,一定是出事了,你们暂时不要回去。”   “殿下不随我们一起走。”宁汝姗起身,快速问道,“纣行分明就是为了宴家来的。”   燕无双笑了笑,眉眼舒展,不见虑色。   “我听闻你当年在梅园富荣的宴会上,说过‘死国,忠义之大者’,当时我就想不亏是韩铮的女儿啊,哪怕你不曾见过他,甚至不曾受过他的教导,可血脉总是让子嗣重复走着前人的路。”   宁汝姗愣在远处,怔怔地看着她。   “我一直知道你,当年宁翌海救梅姗入宁府,是我点头同意的,宁家是寒门,但一直受梅家救济,两人也算旧识,他的心思我明白,这样的人才能更好的保护梅夫人,保护你,这才顺了他的意。”   燕无双神色幽远,想起往事时,带着一丝怀念。   “你知道为何韩铮会选择我吗?”她突然问道。   宁汝姗心中咯噔,摇了摇头。   “虽然当年皇室嫡系只要我和燕舟活了下来,但也有几个旁系,燕舟无能,他大可以选择其他旁系。”燕无双摸着剑柄上的花纹,花纹被血浸湿,已经失去了亮眼的光泽。   “因为,他们也不行?”宁汝姗小声说道。   燕无双噗呲一声笑了起来:“虽然确实不行,但纵观史书,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如扶持幼主,权倾朝野,才能更好实现自己的目标。”   “我嘛,年纪太大了,也太有主见了,绝不是一个好人选。”   宁汝姗低声说道:“汝姗愚钝,不知其意。”   “因为你娘啊。”燕无双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透过她去看到已经归去的那对夫妻,“当年韩铮文武高中,金殿面圣,我在屏风后看着她,便知此人不是凡人。”   宁汝姗眨了眨眼,小声问着:“因为独一无二,才华出众?”   “因为若真的是温润君子,是不会有一双离经叛道的眼睛的。”   燕无双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看人就好似能把这个人的一生看完一样,这样的人太过聪明,聪明人都是不合群的,也不会活得长久的。”   “那这和我娘有什么关系。”宁汝姗迎着她的目光,认真问道。   “因为你娘也是这样的人,梅家百年一见的神童,三岁通智,五岁成诗,这样的人,放在哪个年代都该是惊艳绝伦的人,可又偏偏,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儿。”燕无双摇了摇头,口气无奈,可神色却又是带着讥讽。   “只因为是一个女孩儿,你娘便只能一辈子待在内院。”   燕无双看着宁汝姗,低声问道:“你娘甘心吗?”   宁汝姗一愣,盯着那双衰老但依旧锐利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娘说过,天下人都该以能力区分,而不是男女。”   “若是甘心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她藏的好,自小就藏的好,连我也没看出来,但你爹看出来了。”   燕无双像起那夜死牢中韩铮与她说的话,竟然觉得有些羡慕。   “他把所有事情都交代给我,只是希望我今后能给天下女子一个机会。”她缓缓说着,“当年我就是用这句话劝住了梅姗。”   宁汝姗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满天计划,缜密布局,二十二年筹谋,步步为营,日日惊心,他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南北统一,可你仔细瞧瞧,这内在还是留了一个地方,给他至死难以忘怀的衷情人。”   “他说,他想看着梅姗走到人前,看着她能成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更想看着她开心的大笑,做自己想做之事,无所顾忌。”   宁汝姗闭上眼,只觉得心潮澎带,难以平静。   飞虹塔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她原先只觉得震动,是遥不可及,是父辈理不清的关系,可现在突然觉得那原来是欣喜,是有人甘愿落在她身边,是两人年少相识的情思。   屋内安静极了,隐约听到外面人影走到的窸窣声。   “那殿下,更应该离开才是……”宁汝姗嗡声说着。   “谁都离不开的,能离开,你爹当年就不会死了,宁翌海也不会死了,阿姗,让我这么叫你一声,我们都曾是拨弄风云的诡谲之徒,可对手绝不能是百姓。”   燕无双平静说着。   “若是败了,那便败了,只能说是时机不待我,我并不遗憾。”   宁汝姗捏着手指,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大长公主,她有很多话要讲,可到了最后却又说不出来。   一个人的决心,是不会因为外物而改变的。   “我也不走。”宁汝姗低头,盯着袖口的那朵小红花,缓缓说道。   “我不能走,我爹我娘都不曾退步,我也不会逃避,山河破碎,身世沉浮,只能说我们韩家人,梅家人,宁家人,命该如此。”   燕无双见她神色坚定,不由摇了摇头:“你们家祖传的倔脾气吗。”   “大概吧。”宁汝姗不知为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我娘每年都不愿意喝药,谁劝也不听,确实很倔。”   “城中能上的人只剩下两千了,我可要好好安排一下。”燕无双摊开防御图,低声说道,“帮我把两位副将叫过来。”   “是。”宁汝姗行礼退下。   她刚一出门,就突然被人抱住大腿。   “娘。”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声中也遮不住雀跃之色,“岁岁就知道娘在这里。”   宁汝姗低头,看着咧嘴傻笑的宁岁岁,皱了皱眉:“摔倒了。”   “不疼的。”宁岁岁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膝盖,“不疼的。”   “长生呢?”   “去看姑姑了。”   “我带你包扎伤口。”宁汝姗蹲下/身,摸着她的小脸,小孩的皮肤因为缺水,变得有些粗糙,可她的瞳孔依旧明亮,整个人小小一只,就像春日花蕊里的嫩芽,生机勃勃。   宁岁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宁汝姗伸手要去抱她,却被宁岁岁躲了过去。   “娘累了,岁岁自己走。”   宁岁岁牵着她的手,因为宁汝姗没把她赶走,格外高兴,丝毫没看到宁汝姗不舍的目光。   “你怎么把她迷晕了。”程星卿看着软软倒在宁汝姗怀中的人,不赞同说道,“她醒来会生气的。”   “嗯,你跟着他们走吧。”   宁汝姗把宁岁岁递到程星卿怀中:“回去之后就断了那些联系吧,老程大夫年纪大了,好好照顾他。”   程星卿脸色微变。   “我问过冬青了,冬青说你是自己要求来的,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但大错还未铸成之前收手还来得及。”   “我是来传消……”   “我看到白起了,他身上有药味,这里的药味。”宁汝姗直接打断他的话,疲惫说道,“程星卿,已经死太多人了,好好活着不好吗,你是个聪明人,从这趟浑水里出来吧,不要再死人了。”   “舅妈。”门口,传来长生颤抖的声音,“娘,娘说我们……”   宁汝姗目光一顿,狠狠闭上眼,不再去看宁岁岁:“走吧。”   “你呢?”程星卿呼吸加重。   “不走了。”宁汝姗低声说着,“当年临安我逃了,榷场我也走了,现在我不想走了,人这辈子一直逃也太难受了。”   “你在胡说什么,走,一起……”程星卿大惊,上前去抓她。   宁汝姗挣脱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淡然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娘当年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想再躲躲藏藏了。   “你最该知道这个滋味的,若是应天破了,所有的一切也都结束了,若是应天活了下来,那所有的计划都成功了,不论如何,都是一个大喜事”   宁汝姗站在角落里,看着程星卿不可置信的脸色,最后落在眉心紧紧皱着的宁岁岁脸上:“就在我这里结束吧。”   —— ——   黑夜如约而至,大长公主精神矍铄,持剑站在最中央,背后是宴家大旗猎猎作响。   宴夫人穿着玄甲,站在战鼓前,目光落在那面巨大的牛皮大鼓上。   宁汝姗站在城门下,看着上面通红的火把,人影攒动,身形被火光拉长,落在空荡的大地上,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哎,你看看没人会来救你们的。”城门外是纣行嚣张的声音,恶劣大笑着,“投降我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不然你们的下场就是襄阳的下场。”   “被我,挫、骨、扬、灰。”   燕无双冷淡地扫过纣行,嘴角微微挽起,并不搭理他,只是开始鼓舞士气。   “无耻无德之徒,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她声音不大,却足够安抚人心。   “众人随我拔剑。”   无双剑发出铮的一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你们现在不是为了应天府而战,是为了你们身后的家。”   城墙上的众人憔悴消瘦的脸在跳动烛火中越发显得坚毅。   “宁死不退一步。”   燕无双大喝一声。   “宁死不退一步!”   “宁死不退一步!”   所有将士都齐声大喊着,声如雷霆,气势如虹。   纣行脸色阴沉,阴狠骂道:“贱/人,给脸不要脸。”   “杀!”他手中的长槊打了转,冰冷的箭头在空中发出鹤鸣之声,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战火连天,惨叫连连,整个应天府好似都在晃动,铺天盖地的巨浪裹挟着孤零零的应天府在大海中剧烈地晃动,只等着一个大浪,就能把所有人倾覆。   源源不断有人被抬了下来,但也有更多的人顶了上去,甚至连十二三岁的小孩都走了上去。   “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宁汝姗给一个女子包扎伤口的时候,突然问道。   宁汝姗一愣,随后坚定点头:“会的。”   女子看着她,眼底泛泪:“我女儿才五岁,我还想看看她长大。”   “不会有事的。”宁汝姗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西城门来人!”   “李将军战死!”   “南城门紧急!”   一道接着一道的急报在人群中逐渐传开,一种莫名的恐慌也在城中弥漫。   “不要乱!”宁汝姗站起来,咬牙大喊着,“想想家中亲人,相信殿下,相信……相信会有援军的。”   “没有人,十天了,没有人。”有人恐惧大喊着。   宁汝姗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避开视线,她大声说道:“所以就投降吗?我爹是襄阳主帅宁翌海,如果不反抗,襄阳是什么结果,今日应天只会比襄阳还要惨烈。”   “若是都是死,为什么不选择有尊严的方式!”   她掷地有声地说着。   “是的啊,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那个妇人小人说着,“不打一下,谁知道能不能撑到援军。”   “对,杀了这些畜生。”   “随我去杀/人。”   人群中的情绪被燃起,不少还能动的人都拿起武器去支援西南两个城门。   宁汝姗看着那些离开的人,只觉得呼吸窒息,莫名觉得难受,她甚至觉得恶心,觉得自己是编织一个谎言,送他们去/死。   可若是不这样,又能如何?   都是要死的。   纣行是抱着今日一定要破开应天府的觉醒,五万大军悉数而上,几乎是压城之势,势在必得。   冬青浑身是血,站在大长公主左侧,低声说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吧。”   燕无双一剑挥下爬上来的人,目光坚定冷毅。   “走了去哪!”燕无双冷冷说道,“应天一破,临安便是囊中之物。”   “他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百姓不义。”   飞溅起来的血溅染在脸颊上,血腥滚烫。   “本宫死,也要死在应天。”   燕无双眸光一愣,手中长剑一捅,一下两个人大魏士兵跌落下去。   “殿下说的是。”宁汝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冬青扭头,只见宁汝姗握着一根木棍走了上来,神色大惊。   “夫人怎么没……”   宁汝姗摇了摇头:“所有人都去支援了,我不想坐在下面等着……容祈可以忍辱负重,重新站起来,可我这次再退了,便再也起不来了。”   冬青发怔。   耳边是宴夫人的大鼓,一声接着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杀,今天杀退了我们就赢了。”副将浑身是血,厉声大喝着。   “西城门要破了!”   “西城门要破了!”   报信的士兵背后中了一箭,撕心裂肺地大喊着,随后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燕无双深吸一口气,一手握剑,一手拿过身后差点摔落的大旗,直接塞到宁汝姗手中,狠狠大喝一声:“不许退!杀!”   宴夫人闻言,重重地敲着大鼓,鼓声急促沉闷,声声敲在所有人心中。   城墙上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了,已经是死路一条了。   宁汝姗死死握着大旗,站在大长公主身侧,狠狠敲打着企图夺旗的人,牢牢握紧手中大旗。   旗不到,人不散。   就在此刻,大魏军内部突然乱了起来,所有攻城的人收到回撤的号声。   冬青停下动作,定睛一看,突然大喊道:“援军来了!愿君来了!”   “有人!有人!”   只见大魏后方突然乱了起来,军队像是被一把刀一样分开,人群中有一人手持大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是世子!”冬青大喊。   “援军来了!”   “安定军来了!”   人群中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声。   安定军上的白虎旗帜被高高举起,在黑夜中要清晰可见,就这样突兀又如天降般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宁汝姗死死盯着那道如入无人之地的身影,突然红了眼眶。   ——他来了。 第94章 留守   容祈自后方强攻, 瞬间打乱大魏军进攻的局势,宛若尖刀劈入人海,所到之处鲜血飞溅, 人人畏惧, 最后站到了大魏主帅面前。   一夜酣战, 远处夜空有一条狭长的白线在天地交汇处闪现,夏月坠山腰,东方云漫漫。   山野渺众,火光跳跃, 可远处又是天光乍现, 星河欲转。   天, 要亮了。   纣行骑在高马上看着面前之人,脸色阴沉:“你怎么在这里?”   容祈手中乌金长/枪沾满了血,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面上。   “来杀你。”   他手指微动, 直接冲了上去,胯/下/骏马如闪电般冲了过去, 手臂鼓起, 长缨飘动, 枪锋开合,气势阴煞。   他走得是重刀之路,天生力大无穷,尤其是配上八十一斤重的霸王乌枪,枪锋锐利,点到必死, 枪身巨重,扫到必亡。   纣行的马槊乃是金贵的拓木制成,历时两年而成, 弯折回弹后能瞬间复位,刚柔并济,乃是马上战的利器。   兵器相交瞬间发出刺耳的尖锐嘶吼,火花四射,原本围在两人身边的亲信不得不逼退两侧。   刀戈交错,快到只能听着兵器的金玉铿锵之声,两把利器的枪头时不时扫过对面之人的面颊,又被人快速隔开。   两人缠斗半柱香之久,容祈倏地出其不意地出/枪,向左扫向纣行,纣行顺手一挡,却被容祈直接施力压制着。   泛着冷光的乌金长/枪压着那把韧性不屈的马槊,一力破十会,带着力拔山兮的气势。   容祈面色冷凝,手臂施力,千金之坠,压得那把马槊弯到极致,隐隐能听到拓木在暗处崩裂之声。   纣行只觉得手臂发抖,不得不咬牙说道:“杀了我,两国盟约……”   “曹忠已死。”容祈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之人,淡淡打断他的话。   纣行一愣,随后瞳孔微微睁大。   “两国盟约,必撕!”   战场瞬息万变,纣行不过是心神一晃,便已失去先机,眨眼间,容祈长/枪已经逼近枪下之人脖颈,锋利的枪锋冰冷地悬在要害之处,只需一点就能要人性命。   纣行失了先机,咬牙硬撑着。   “襄阳之事。”容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之人,目光冷凝,冰白色的手指紧握长/枪,手背迸发出几根青筋,冰冷的骨节在乌金玄铁的映照下,带出一点嶙峋之感,“我定要你……”   “血、债、血、偿。”   一字一字,重于泰山。   话音刚落,那马槊终于不堪重负,在重力之下倏地折断,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断裂之声。   天光终于挣扎出来,夏日的光落在冰冷的刀锋,纣行恐惧的脸在微亮的刀光中一闪而过。   容祈手臂一挥,悍然斩落她的脑袋。   鲜血淋漓喷洒而出,悉数落在刀锋之上,随后又顺着刀尖在地上流下血滩。   “纣行已死!”   “降兵不杀!”   “纣行已死!”   “降兵不杀!”   原本围在容祈身边的顾玉立刻高举手中滴血大刀,厉声大喝。   他一出声,容祈的副将亲兵也顿时欢呼起来,朝着大魏军大声喊起来,兴奋的声潮好似终于挣扎出来的日光,瞬间传遍整个战场,传到每个大魏军耳中。   纣行一死,大魏不打自散,眨眼溃散,整个战场很快就被大燕军控制住。   满身是血的应天府内紧跟着发出震天响声,庆幸存活下来的人喜极而泣,所有人都站在原处,神色悲喜交加,一边是告慰亡灵,一边是庆幸生命。   宁汝姗握紧手中的旗帜,这才发现手已经累得抬不起来。   “夫人没事吧。”冬青连忙接过那杆被血染得漆黑的旗杆,大笑问道。   “没事。”宁汝姗摇了摇头,目光紧落在逐渐靠近的那人身上。   玄甲乌/枪,高头骏马,哪怕身上盔甲上沾满了血迹,冷冽煞气,可她还是依稀看到当年临安长街上惊鸿一瞥的少年郎。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少年狂气,欲上青天揽明月。   那时他不过是温养在临安的少年将军,可在胡缨吴钩的刀血战场历练下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百战沙场,斩杀悍将的英雄将军。   烈火炼目,鹰羽翱翔,披惊雷,傲骄阳,洗苍茫乾坤。   这十日慌乱的日子,她总是时不时想起面前之人,可随后又被混乱和恐惧冲乱,让她再也没空思考这些事情,在生死面前,所有事情都将退让。   可今日,她再一次见到他时,那本该退让的小事就这样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竟让她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甚至生出一点后怕。   若是城破了……   他和她所有的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当时的大义凛然,到了眼下的脱困之际,反而带来一丝后怕,让一切都清晰地跃入脑海中。   她这辈子一直在逃避,直到在初夏时,借着岁岁的借口匆匆逃离临安,可她从未正视自己的内心。   谁知,差点成了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遗憾。   容祈站在城门口,仰头看着城墙口的宁汝姗。   她是这么狼狈,可注视他的眼睛却又亮如明珠。   鲜活明艳,春梅绽雪。   只需这一眼,之前的日夜奔袭带来的慌张疲惫都在此刻消失不见,只剩下劫后重生的庆幸。   “容祈。”   宁汝姗趴在满是血污的城墙上,突然对着他笑眯了眼,轻轻喊了一声。   温柔几许散,来映天光前。   —— ——   “你说你们把管家软禁起来了!”燕无双片刻不停,换了衣服,安顿好城防,立刻在宴府接待了容祈。   容祈坐在下首沉默地点点头。   燕无双脸上神情严肃:“正源留守临安?”   容祈摇摇头:“西南十蛮部联合,正源把原先调去西南的兵力让我带来支援,自己则从荆湖南路府兵抽调三万人去了西南。”   “什么!”宴夫人大惊,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大变。   燕无双瞳孔微缩,但又很快呵斥道:“坐下。”   “我,我怎么坐得下,正源的身子母亲也知道,西南是个是什么地方,当年韩相这样的能人都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的地方,甚至写下遗书……”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宁汝姗抬眸,去看宴夫人。   所有人都知道正乾四年南番反扑,大燕无力反抗之际,是韩铮亲自带着三千人深入南部迷障,这才为大燕打下二十六年的南部安稳。   可众人口中不过是寥寥几语,满是钦佩,谁也不知道此事竟然如此凶险,连着韩铮都心无定数,甚至写好了遗书。   燕无双不说话,只是眉眼低垂,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宴夫人一愣,随后便又红了眼睛,沉默地坐了回去。   “事出紧急,别无他法。”燕无双腰背如剑,傲雪青松,“想来也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宴清是养在燕无双膝下的,比起宴国公,这位宴家嫡孙更像大长公主的性子,是以,她几乎瞬间就明白当时他的决断。   苟利国家,不求生死。   她亲手教出来的小郎君到底是好样的。   宴夫人颓然地坐在一处,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建康可有派人救援。”燕无双近乎冷漠地岔开话题,继续着之前的话。   “嗯,顾玉带着三万精兵马不停蹄去救援了。”容祈答道。   燕无双点头,并不担忧建康的情况,因为纣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应天府,想来建康也只是围困之境。   眼下,她担忧的另外一件事情。   “你手中现在还有多少人?”她拨弄着手中的佛珠,淡淡问着。   “两浙能抽调的府兵只有五万,我悉数带来了,加上留守临安的安定军两万,一共七万,让顾玉带走了三万,现在还有四万在手中。”   燕无双点点头。   “我之前想要迫使纣行放弃应天,便让持正领五万大军暗道去往安丰寿阳,奇袭颍州,以换取纣行退让,却不料纣行打定主意要攻下应天。”   “眼下已经第七天,持正一直不曾有消息传回,之前阿姗也说大魏派人伏击了持正,希望世子能回援一二。”   宴夫人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骇得停下抹泪的动作,大惊失色,朝着宁汝姗连连问道。   “怎会如此?谁与你说的?可是准确?何时递来的消息?”   丈夫和孩子同时身陷险地,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先担心谁,只觉得心如乱麻,坐立难安。   宁汝姗摸着手腕,小心谨慎回答着。   “是今早得知的,大魏不可能在大燕境内先是十万士兵悄无声息进过,又能设下伏兵之策,而且安丰寿阳一路能设伏的只有一条天险一线天,其余都是平坦大路,一线天已经靠近颍州。”   她感受到容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有些心虚,眨了眨眼,微微偏开头。   宴夫人不是将门之女,对于地理也不过是略通一二,闻言只是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阿姗说的不错。”燕无双出声认下她的话,“不必担忧,走之前我已交代过许多厉害之处,持正是个仔细的人,撑到世子救援不是……”   “殿下,夫人!”门口突然传来侍卫高兴的是声音,“大郎回来了,大郎回来了。”   宴景池竟然自己回来了。   堂中众人倏地一下站起来,连着大长公主的脸色都喜形于色。   话刚说话,门口巨大的影壁后就绕出一个身影,宴景池身上还未脱下盔甲,带着一身风尘仆仆。   “母亲。”他一见到燕无双就红了眼睛,直接跪在堂前,“孩儿来迟了。”   “好孩子,快起来。”燕无双亲自上前把人扶起,摸着他被缰绳摸出的血痕,心知这是连夜赶回,这会留下的痕迹。   “我听说大魏打算伏击你,正打算叫世子前去相救。”   宴景池神色严肃:“正是如此,儿子那日刚到一线天就收到伏击,幸好之前母亲多次提醒,这才免于大难,大魏三千尖兵一直虚张声势纠缠我们,待我收拾完他们后才知道大魏已经完全舍弃颍州,便匆匆回援。”   他低头看着偷偷擦泪的宴夫人,状似随意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秀娘,辛苦了。”   宴夫人摇头:“不辛苦,母亲日夜督战,一直不曾好好休息。”   “是儿子回来得太慢了。”   “无需自责,本就是兵家常事。”燕无双笑说着,“纣行已死,你即刻传信给庐州和建康,不得有误,立刻强攻鄞州。”   “是。”宴景池低声说道。   “应天府的兵防今日起也都交还与你,所有牺牲的百姓都要安抚好,尤其是老人小孩。”   宴景池抬眸看她,犹豫片刻后谨慎说道:“母亲还有要事要办?”   燕无双点头,直接说道:“大事将成,我要去临安。”   宴景池神色瞬间僵硬。   母子二人好似陷入一种古怪僵硬的气氛,四目相对,却又很快就移开视线。   “母亲打算如何去?即刻便要起身吗?”宴景池声音沙哑地问着。   “是,片刻也不能耽误。”燕无双直接说道,“正源去了西南,临安无人,我需回去主持大局,也为防止大魏反攻。”   宴景池的目光落在身后的容祈身上。   容祈朝他行礼。   “日夜奔波,回去休息吧。”燕无双打断两人视线交汇,最后看着宴夫人淡淡说道,“阿宓动了胎气,在广德修养,你得空派人接回去,若是动弹不得,便派人去精心照顾。”   “儿媳知道。”宴夫人应下。   燕无双并不理会宴景池的视线,直接绕过他准备离开。   容祈犹豫一会儿,带着宁汝姗一同跟了上去。   “母亲。”   燕无双停下脚步,微微侧首,眼角视线微微看着身后之人。   “我,我陪母亲,去临安。”   容祈微微吃惊,抬眸去看宴景池。   宴家这位国公模样秉性和现任国公如出一辙,一生奉行君子之道,不行出格之事,性格近乎有些古板。   燕无双也有些惊讶,转身去看他。   “父亲临终前与我说。”宴景池突然跪在地上,低声说道,“一切都听母亲的。”   ——“你母亲一生要强,所行之事总是大逆不道,我本想护她一辈子,却终是有缘无份……我一生遵循君子之礼,唯有一次叛逆,便是随你母亲入临安……”   当年父亲临终之言,言真意切,拳拳爱护之心,要他发誓,务必替他保护好母亲,今日走到这一步,哪怕是违背心中所想,也要践行誓言。   燕无双愣愣地看着他,难得露出一点失态,凌厉锐利的目光微微涣散,看着面前为难却又坚定的儿子,看着他叩首的模样,似乎又看到那个年幼时便认识的小郎君。   ——“背后言人是非太过失礼,还请殿下慎言。”   ——“我虽无法说服我自己,但我陪你一起去。”   —— ——   “我没想到国公爷真的会跟殿下去临安。”游廊下,宁汝姗至今还不可置信。   “想来是老国公爷临终前认真交代过了。”   “那可真的看不出,我听说宴家人……古板得很。”   宁汝姗捂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着。   “宴家书香起家,后大燕边境战火四起,这才弃文从武,老国公乃是当年太子伴读,自幼和大长公主相识,确实是一板一眼的性子。”容祈对宴家的做派早有所耳闻,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老国公当年求娶大长公主,听说可是惊动了整个临安,两人一直都是性格迥异的人,谁也没想到清流出生的老国公会娶骄纵矜贵的公主。”   “当年公主下降时,先帝拿出一半的私库,内侍省的人搬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嫁妆,宴家不得不临时置办一处新院子用来安放嫁妆,官家甚至为大长公主赐号为千秋,意为千秋续万春。”   他突然感慨了一句。   前燕最后二十年就像是盛开到极致的鲜花,所有人都隐约知道它即将败谢的结局,是以越发疯狂奢华,所有的一切似乎从大长公主下降那年开始。   宁汝姗听得咋舌,可随后又觉得有些心酸,前半辈子这样骄傲的殿下,却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国亡父死,夫君早亡,偏偏傲骨如刀,竟是一点头也不能低下。   “也不知宴郎君去西南如何了?”宁汝姗担忧说着,“这事可不能让阿姐知道,免得担忧过度,对身子不好。”   “张大夫跟过去了。”   宁汝姗瞪大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春医毒一绝,跟着宴清去西南再好不过。”容祈说着,“当年韩相就是在西南救的人,最后也多亏他制出毒瘴的解药,他性格张狂,那夜不请自来,说是见不得现在西南诸部嚣张,一定要给他们厉害看看。”   这话也太像张春说的。宁汝姗无奈想着。   “希望,宴郎君能忍一下他的脾气。”她有些忧心地说着。   容祈一时间对宴清颇为同情。   “你这次跟着公主一起回临安吗?”宁汝姗问。   容祈摇头:“既然国公随殿下去临安,应天和建康的重建想来是要委托给我的,西南那边不会拖很久,不出意外,宴清也会很快赶回去,袁令在临安也会配合的。”   “你呢?”他突然问道,漆黑的目光蕴含着一点幽光,“你跟着大长公主一起回去吗?”   宁汝姗摇摇头:“我想先陪阿姐。”   “对了,你既然见到阿姐了,那你见到岁岁了吗?”   容祈抬头看她,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来。   “怎么了?”宁汝姗摸摸脸,莫名不解问道。   两人停在荷花池边上,容祈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带着一点幸灾乐祸:“岁岁说不理你了。”   “当时送她离开也是迫不得已,怎么就不理我了。”宁汝姗无奈笑着。   “阿姐他们路上遇上大魏兵,两个小孩被意外冲散,她带着长生逃出来,后来被副将捡到了。”   她不仅自己机灵跑了出来,还顺手把长生也救了出来,只是慌不择路地逃跑的时候,把两人一起带迷路了,幸好误打误撞碰到大部队。   他身边的副将都认识长生,一见两个小孩一身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把两个人带回军帐。   结果宁岁岁见了容祈,大喊的那声爹,喊得整个大军军心差点不稳。   “没受伤吧?”宁汝姗脸色大变。   “没,岁岁真厉害。”容祈忍不住夸道,“虽然年纪小但知道专砍人的膝盖,到处乱窜捣蛋,还把长生也顺手救出来。”   “那她现在人呢?”   “在城门外呢。”   宁汝姗一愣。   “她说了,不理你了。”容祈抱臂,颇有见死不救的意思。   —— ——   “岁岁才不回去。”   宁岁岁拖着一把模样奇怪的黑色大刀,一板一眼地举起来挥动着,大声说着。   冬青苦着脸。   “夫人也是为你好。”他苦口婆心地劝着。   宁岁岁板着小脸不说话,挥刀的同时大声重复着:“岁岁再也不理娘了。”   “可恶,竟然把岁岁迷晕。”   “太讨厌了,岁岁的脑袋都磕到了。”   “岁岁再也不喜欢娘了!”   她一边小脸鼓起,气呼呼地碎碎念着,一边用力地挥着明显大她很多的重刀。   规规矩矩坐在一侧的长生对着冬青摇摇头。   冬青只好咽下嘴里的话,退到一边去,结果一站定就听到帐篷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世子的小孩就是厉害。”   “别的不说,这力气一看就是世子的种。”   “太可爱了吧,小姑娘小脸鼓鼓的。”   “随夫人的,太漂亮了。”   “咳咳。”冬青咳嗦一声,眼角向后瞟去,厉声警告着,“不去练武,过来做什么。”   “哦,忘记说了,夫人来了。”   其中一人脸色古古怪怪地说着。   冬青大惊,扭头去看宁岁岁,果不其然看到宁岁岁拖着重剑,拉着长生就要离开。   “岁岁,我腿疼。”长生立马捂着腿,小声说道。   “下次也要跟着岁岁一起跑跑,就是跑不快才被划了一刀的。”宁岁岁一手握着剑,一手拉着他的袖子,板着小脸,认认真真地建议着。   她话还未说话,突然动了动鼻子,咽了咽口水。   “好香啊。”   长生跟着说了一句,视线看向不远处。   —— ——   “岁岁才不吃呢。”宁岁岁拒绝被宁汝姗抱走,只是随意盘腿坐在地上,扭头不去看她,非常有骨气得在生气。   “没事,我也带了一份给长生补身体。”   长生吓得连连摆手。   “听说你受伤了。”宁汝姗跪坐在他面前,柔声说着,“伤得厉害吗?”   长生不说话,悄摸摸去看宁岁岁。   果不其然,宁岁岁捏着小手,瘪着嘴,大眼睛红红的,眼泪要落不落,委屈极了,可又忍住不说话。   “舅母不能这样对岁岁,岁岁很想您的,一路上也不哭不闹,很乖的。”长生一板一眼地解释着,特意多说了一句,“岁岁真的很厉害,又乖又厉害,值得吃十块糖奖励一下呢。”   宁汝姗听得心都软了:“我带了好多好多糖,可她不理我咋办。”   长生去看宁岁岁。   宁岁岁索性低头不看他们。   “好了,别逗她了,都要哭了。”   宁岁岁被人从背后提溜起来,她连着踢腿都懒得踢了,像一只委屈的小奶猫,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被人抱入怀中。   容祈摸着她的小脑袋,无奈安慰着:“就是给你做的糕点,糖可是特意找的,现在应天可没糖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多的。”   “你看都是你爱吃的。”他说出几个糕点的名字,“刚出炉的,放了好多好多奶酪的。”   “是啊,好好吃的。”长生也跟着劝着。   宁汝姗扭头去看宁岁岁,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心中酸软,诚心诚意道歉:“都是娘不好,不该把你迷晕的,你这一路做的很好,娘也好想你。”   一群人围着宁岁岁劝着,可她的小嘴却是瘪得更加厉害了。   “娘抱抱好不好。”宁汝姗伸手去抱她。   宁岁岁抱紧容祈的脖子,突然仰头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整个营帐都乱了起来。 第95章 和好   纣行的目标本就不是建康, 是以只是围困,少量攻击,顾玉领兵自后方打乱阵型, 建康府中的李生见状, 立马率兵出击, 前后夹击,局势瞬间翻转。   这是大燕少有的大获全胜的胜仗,顾玉生擒主帅和三万大军,大魏溃不成军, 在大燕东部的多年战线布局功亏一篑。   三日后, 建康解围的消息随着信鸽传到应天来, 十日后,就传到临安,人人欢呼雀跃。   朝堂上, 尚有迟疑的百官看着正在监国的大长公主心中各自有了计较。   官家已经快一月不曾上朝了,大长公主半月前自应天悍然入临安, 深夜入宫随后第二日便下召监国。   半月时间以雷霆之势, 一改官家风气, 朝堂肃正,更让众人诧然的是,政事堂的沉默甚至是顺从,军方的视而不见,甚至是民间难得齐心的拥护。   原来燕无双的声望,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无人能及。   秋日的天, 马上就要来了,就差一点自北而来的风。   —— ——   容祈这几日处理政务身边都挂着两个小尾巴。   宁岁岁跟着容祈,长生跟着宁岁岁。   “顾将军一路北上, 只在寿州受到阻拦,但寿州未等到支援,五日后主帅战死便降了,大军之后占据汝阳后,将军率人一夜快马到颍州,虽遭到抵抗,但城中空虚,两日后就开门投诚了。”   报信的亲兵压抑着兴奋,这次攻打颍州顺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且不说大燕多少年没主动攻击了,光是每年大小摩擦,那次不是被上面压着退让,军民这么多年来受了多少委屈。   容祈怀中抱着正在吃糕点的宁岁岁,一侧是乖乖坐着的长生,怎么看都不是议事的样子,偏偏他一边给岁岁擦嘴,一边脸色严肃地说着:“让顾玉严加把控颍州,但三禁要做好,扰民欺民者军法处置。”   “是。”   宁岁岁吃完糕点脏兮兮的手,先是无聊地扣了一会容祈衣服上的花纹,最后干脆去摸容祈手中的折子。   折子上面带着大红色的封条,一看就是要递到政事堂的紧急要事,她不识字,连着拿倒了也不知道,只是在手中来回翻着,小手上的糕点碎悉数被她擦到折子上。   那亲兵看的心惊肉跳,还以为世子会发火,却见世子一点也不在意,只是顺手给她调整着顺序。   宁岁岁捧着正过来的折子,像是反应过来了,一个人只是咧嘴笑着,格外开心的样子。   小脸鼓鼓的,大眼睛又圆又亮,乖得不得了的样子。   亲兵看得心都化了。   ——小姑娘也太可爱了!   怪不得冬青老大整天围着小姑娘打转,像一只警觉的大狗,不许他们把人吓着了。   “让人去临安造势。”容祈捏着宁岁岁的脑袋上扎起来的丸子,横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就说,多亏了大长公主出兵如神,这才能不到一月时间瞬间拿下颍州。”   “大长公主,天降神运,先皇庇护。”容祈沉沉说着。   亲兵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退下去了。   宁岁岁歪在他怀中,很快就对折子没了兴趣,捏着一颗雪白珠玉玩。   “是不是困了。”容祈低头,声音温柔地问着。   一直在一侧专心练字的长生放下最后一张字帖,闻言,规规矩矩放下笔,这才扭头去看宁岁岁。   “不困呢。”宁岁岁虽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小小打了个哈欠,可怜说着,“岁岁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容祈心疼地揉了揉她脑袋。   那日逃难时的情况太凶险,又是两个小孩独自面对的,长生素来性子稳,加上之前受了伤吃了好几帖安神药,倒也被误打误撞地安抚下来。   宁岁岁性子天真,虽然当时神勇,带着长生跑了出来,一路上也没现出来,甚至见到容祈时还有些激动,但那日在营帐大哭后却开始夜夜做噩梦,每天晚上都闹着不睡觉。   别看她之前哭得直打嗝,却还是不理宁汝姗,连着睡觉都黏着容祈,没几日就把容祈也闹得精神萎靡。   “还不理你娘啊。”容祈拿着一旁的帕子,给她擦手,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宁岁岁哼了一声,呲溜一下滑下他的膝盖,跑到长生身旁坐着,眼睛一斜,一本正经说着:“岁岁看到了,爹昨天吃了娘的糕点,哼,爹是叛徒了。”   “是说客。”长生小声纠正着。   没文化的宁岁岁哦了一声,麻利地改了口:“哦,是说客了。”   长生蹙眉,在一侧规矩提点着:“不好这么说舅舅的。”   “我不管!”宁岁岁噘嘴,目光炯炯有神地瞪着长生,“你也是说客。”   长生吓得连连摇头。   “去玩吧,马上就要中秋了,你娘做了好多月饼,阿姐的马车晚上就到了,刚好一起过节。”容祈耳朵微微一动,笑眯眯地把两个小孩打发走。   两小孩皆是眼睛一亮。   “娘做的月饼可好吃了。”宁岁岁摸了摸嘴角,眼睛亮晶晶地说着。   “娘马上就要回来了吗?”长生脸上也难得露出一点稚气,高兴说着。   “嗯。”容祈的目光不再落在两个小孩身上,眸光含笑,修长的剑眉微微扬起,看着一侧的窗台上,最后甚至带出一点愉悦之色。   “去玩吧。”   入了秋的窗台换上了蛟纱,如今窗沿边上映出几个手指印。   “出去玩。”宁岁岁拉着长生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屋内陷入安静,容祈缓缓踱步到窗台边上,那个手指不小心压倒了蛟纱,紧绷出一点圆润的轮廓。   容祈坏心眼地伸手点了点那个手指。   手指的主人吓得跳了起来,蛟纱外隐隐晃出半个影子。   “你何时也会做这些偷摸摸的事情。”容祈直接打开半边窗户,笑脸盈盈地问着。   正是一脸尴尬的宁汝姗。   “你昨天吃了我的甜元子,怎么没帮我说话。”   被人抓包了,宁汝姗有些不好意思,半低着头,揉了揉发红的脸,岔开话题质问着。   “冤枉啊。”容祈隔着半扇窗户探出头来,明媚日光下只能看到一张鬓若刀载,眉如笔画的极俊之色。   “岁岁还觉得我是叛徒呢。”他故作无奈地说着。   宁汝姗闻言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不吓唬她了。”她丧气地耷拉着眉眼,焉哒哒地靠在窗台上。   容祈挑了挑眉:“你吓唬她做什么?你平日可不是把人捧在手心怕掉。”   宁汝姗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那是你。”   “之前叫她跟着阿姐走,岁岁闹了好大的脾气,而且她之前在临安就整日吓唬人,之前甚至学会了假哭哄人,古灵精怪的。”   宁汝姗越发后悔,甚至也有些自责。   岁岁年纪小不懂事,自己怎么也跟着她胡闹了。   这几日她一直做噩梦,都是宁汝姗亲自去厨房煎的药,送到容祈的院子里。   容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神色自若,似乎没有一点异样,眯了眯眼,缓缓靠近她的位置。   两人的距离只隔了半臂的距离。   “你……”容祈伸手,慢慢勾住她的袖子。   宁汝姗愣愣地抬头去看他。   “你说的是上次岁岁发现我是他爹后的事情。”容祈紧紧盯着她,眸光逆着日光,格外深邃黝黑。   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明明不算近,但宁汝姗却觉得有种被人桎梏的感觉。   她下意识想逃,一动却发现被人拉着袖子,一步也走不了。   “你相通了,不介意是吗。”   容祈慢条斯理收紧握在手中的袖子,明明是个斯斯文文的动作,却好似大猫抓着猎物后,慢慢禁锢着猎物的感觉。   其实只是一个袖子被人拽着,可古怪的是,被抓的人却觉得自己是直接被人捏着自己的心跳。   所以,宁汝姗的心,跳得极快。   “你……原谅了我是吗?”容祈的手把所有多余的宽袖都收了起来,两人的手只隔着一点薄薄的衣料。   滚烫的体温清晰地相互交互着。   宁汝姗抬眸,水润润的眼睛抬眸去看容祈。   “如果没有呢。”她声音一如既往的绵软温和,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柔,却又不会过分黏糊嗲甜,就像一股春风,一盏圆月,和煦到令人心软。   容祈微微用力,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两人的距离瞬间缩小,原本最能隔着人的窗户,瞬间毫无作用。   容祈低头,看着面前之人,漆黑的瞳孔清晰完整地倒映着面前之人,连着她嘴角不自觉翘起的笑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只觉得天开海阔,实在没有过的明朗。   “如果没有,你刚才会直接跑。”   原本捏着袖子的手顺势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连着空隙都没留下。   宁汝姗不解,瞳孔微微睁大。   “因为你是猫啊,逗一下就跑了。”容祈失笑,笑声低沉,说不出的愉悦。   “花言巧语!胡言乱语!”宁汝姗脸颊泛上红意,故意板着脸,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别,让我牵一下。”容祈收紧手的力气,不疼却也让她挣脱不开,“就一下,再牵一下,好不好。”   他破天荒地撒着娇,脸上笑容灿烂,好似重新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不曾被世事打磨过的样子。   宁汝姗看得出神。   没人会拒绝一个明朗少年人的请求。   容祈看着她心软的模样,突然说道:“我等这一刻许久。”   宁汝姗不由愣在原地。   “当年相国寺你离开后,我就想当时我要是勇敢一点,拉着你的手不让你离开就好了。”容祈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灼热滚烫,就像一滴热水,瞬间炸开两人刻意压制的冰冷往事。   前事种种不可忆,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未来的分开做准备,可每一件事细细掰开来看,只能说一句时也,命也。   时机不对的相遇,注定两人的结果是痛苦的。   短暂的温和相处下是波涛的巨浪在翻滚,命运裹挟着每个人向前走着,可当时谁也没发现前面是万丈悬崖。   “是我自己扛不住,才选择离开的。”宁汝姗站在此刻,再一次回想起命运的往事,已不觉得痛苦难捱。   所有的谜团都已经解开,她的人生开始逐渐握在自己手中,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甚至有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当年那个只能蹲在雪夜中大哭的小姑娘已经完完全全长大了。   ——在一次次血泪中。   “可我作为你的夫君。”容祈握紧她的手,声音缠绵而深情,“我该和你站在一起才是。”   宁汝姗抬眸看他,水光一闪而过,好似一汪水汪汪的春波。   “那你怎么还不帮我劝好岁岁。”   她突然皱眉,一本正经地质疑着。 第96章 生产   容宓马车刚入宴家的时候, 天色刚刚擦黑,宁汝姗早早得了信,站在院中等候, 只是没想到没等到容宓, 先看到马车上下来一人。   “宴郎君。”宁汝姗吃惊地瞪大眼睛。   只见宴清已经穿上薄披风, 比临安时见到时单薄萧索了许多,更让人惊讶的时,他神色中的细微变化。   高贵清冷的宴家大郎君,就好像那只高高在上, 从不曾落地的仙鹤, 就这样突然地降落在人世。   他第一个下了马车, 站在马车边上,紧张地把人扶下来,手指一直握着容宓的手腕, 眼睛更是一直没离开过她。   宁汝姗见状,眯了眯眼。   趴在假山上的宁岁岁也倏地一下坐了起来, 推了推认真看书的长生, 捂着嘴巴小声说道:“你爹也来了!”   “快看啊, 别看书了。”她着急地把他的书抓走,按着他的脑袋朝着下面看去。   长生一愣,脸上顿时露出笑来。   “爹!娘!”   长生难得露出一点孩子气,三下五除二地滑下假山,宁岁岁直接从假山上跳了下来,也跟着跑了出来, 嫩黄色的小裙摆在空中飞扬,像一只灿烂的小蝴蝶。   只是两个小孩还未靠进容宓,就被宴清拦住。   “你娘不舒服。”   宴清一句话, 长生和岁岁立马乖巧地站在不远处。   长生可怜巴巴地看着娘,忧心说道:“是弟弟妹妹让娘不舒服吗?”   按理生产在即,容宓此时不该回来的,但她又莫名执意回来,容祈和宴夫人只好派了不少人去接,幸好路上有程星卿一路照顾,也算有惊无险。   “不耽误你去见容祈,我这里有阿姗呢。”容宓拍了拍宴清的手,唇色雪白,但精神倒还不错。   “既然都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宴清扶着她的手,随意说着。   容宓却是懒得理会他,只是淡淡地赶着人:“你们不急,祖母那边却是缺人的,快去。”   宁汝姗惊讶地看着宴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真乖乖离开了,一时间叹为观止,见人看不见背影了,这才对着容宓竖起大拇指。   “胡闹。”容宓伸手,“还不扶着我。”   宁汝姗连忙上前扶着她,又对着身后两个亦步亦趋的小孩说道:“不用跟在我们后面,自己去玩吧。”   长生摇摇头:“我要跟着娘。”   宁岁岁也跟着脆生生说着:“岁岁要跟着长生。”   宁汝姗的视线落在宁岁岁身上,宁岁岁立马扭头不理她。   “呦,你家这只跟屁虫这是怎么了?”容宓看得啧啧称奇,打趣着。   “等会再说吧。”宁汝姗收回视线,无奈说着,“你这日子可就这半个月了,怎么大费周章回应天。”   她以为容宓以为广德危险,特意又说道:“容祈说广德早已被安定军接手了,安全得很,你这千里迢迢回来,容祈每天都要抓着冬青问你的情况……”   “嗯?”容宓突然扭头打量着她,细眉一跳,脸上的笑容突然神秘起来,那张娇嫩如牡丹的脸靠近宁汝姗,哼哼几句,“呦呦,呦呦,瞧瞧,听听,仔细琢磨琢磨这个口气。”   宁汝姗沉默,一本正经说道:“阿姐都是当娘的人,怎么还这样不着调。”   “啧啧。”容宓摇了摇头,“我是不着调,可我看你是不对劲啊。”   “和好了。”她出其不意,直接笑眯眯地问着。   宁汝姗沉默片刻,但出人意料地大方承认着:“嗯。”   “真的啊!”容宓愣了好一会儿,大喜,“怎么好的啊,跟我说说。”   宁汝姗索性和她挑了一处凉亭坐下,捏着她的手指,反客为主:“你和宴清怎么好的,我就和容祈怎么好的。”   她带着一点促狭打趣道:“阿姐先说说。”   容宓惊讶地打量着面前之人,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得了了,都敢倒持太阿,授楚其柄,和我一换一啊。”   宁汝姗只是抿唇,微微一笑,唇颊两侧梨涡浅浅,讨巧又无辜。   容宓一向不是个忸怩羞涩的人,大大方方说道:“如果有人愿意为你千里奔波,只为了陪我一起承受生育之苦,我自然是感动的。”   “你是说……”宁汝姗惊讶说着,“宴郎君是直接从西南到广德的?”   “嗯,听说还在西南吸入毒瘴,张大夫让他好好休养,但他一直记着我的产期,怕我在应天之战中受惊,跑死了四匹马,五日前的凌晨才到的。”   宁汝姗惊得合不拢嘴。   “那他的身体?”   宴清的身体可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连着天气变化都会大病一场,眼下天气还未彻底转冷,就已经披上披风,这些年都是精心照顾的,唯恐有一点差错。   “我也不知道,他说凭着一口气骑马来的。”容宓眼波微动,突然说道,“你能请张大夫帮宴清看看吗?”   宁汝姗不敢保证,只能委婉说道:“张叔脾气可不好,得要问问才行。”   “是了,早就听说他脾气不好,除了韩相谁的面子也不给。”容宓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昨日才退了烧,能下床之后就立马要启程找容祈。”   “我怕他来回奔波,只好跟着他一起来了。”   宁汝姗皱眉:“这也太危险了。”   “没事的,小程大夫也把过脉了,我身子不错,前几个月胎位不好,养了许久,反而是误打误撞,养的我现在身体不错。”   两人各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阿姐也是胆大。”宁汝姗轻声感慨了一句。   “你呢?”容宓岔开话题,八卦问道,“你和容祈又是怎么回事?”   宁汝姗无奈说道:“大概是生死之后,那些虚无的纠结都会消失不见。”   “那日我见他从天而降,一夫当关的架势,又看着他站在城门口抬头看我的模样。”宁汝姗蹙眉,可随后又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恍惚下面站着的人是初见时的少年郎。”   “那个跟我说一直向前走的人,现在终于站在我面前。”   宁汝姗缓缓说着:“我想着,我大概还是压抑不下这样的悸动,我心疼当年眼盲的世子,也恍惚陌生成了枢密院同知的世子,可没想到兜兜转转,你看还是回到了原点。”   容宓闻言微微一笑,打趣着:“容祈该庆幸,当年打马游街的状元郎足够英俊。”   宁汝姗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本正经说道:“确实,当年的探花就不好看。”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笑成一团。   —— ——   “殿下那边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官家下诏了。”   书房内,宴清接过信仔细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如今只剩下一个八皇子了。”   “八皇子知道九皇子的去世的真相了。”   容祈淡淡说着:“他虽性格骄纵,肆意妄为,但本性并不坏,得知是皇后亲自溺死九皇子后在公主府大闹一场,之后一直闭门不出。”   “她和富荣乃是同胞兄妹,性格却是大相庭径。”宴清烧了手中的信笺,看着火苗瞬间把纸张吞噬,这才冷冷说道:“但不论如何,这两人都留不得。”   容祈并不说话,只是转而说道:“安王爷,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整个大燕深受纨绔奢华之苦,安王爷偏偏是各中翘楚。”宴清意味深长说着,“想来文武百官比我们还怕这样的人。”   安王爷的奢华,容祈在这里还未到两个月就已经体会的淋漓尽致,金车宝马,金银玉石,听说每日的伙食便要一百两银子,可谓是花钱如流水。   这些都是满大燕才知道的事情。   “安王爷家中并无入职之人,应天又有宴家掌管,不会纵容他们鱼肉百姓,他们是哪来这么多的银钱。”容祈突然抬眸看他。   “他们南下时带来巨额财富,一直不愿上交,后来随祖母来应天之后,祖母每月补贴一千两银子。”宴清淡淡说道,“安王爷乃是先帝幺弟,自小就是花团锦簇,享尽天下富贵,又安然活到现在,自然是只管眼前事。”   言下之意,天生如此,不是被人宠杀的。   容祈点头:“早已听说过一二。”   “唯二两个不定数也都悉数有了应对之策,我们过了中秋也该回去了。”   宴清拢了拢披风:“你先回去,我想等阿宓平安后再走。”   “可以。”容祈并不意外,只是继续问道,“殿下知道你在这里吗?”   “知道,我一离开西南就去信给祖母了。”   容祈摊开信件,悬腕沉气:“既然如此,我这就送信回临安,希望年前能让此事不着血腥地尘埃落地。”   —— ——   八月中秋不期而至,容祈马上就要回临安了,宴夫人操办了体面的团圆饭也算践行。   被人拦着的宁岁岁仰着头看着地面之人手中的糖罐,手指捏着的白玉糕突然食不知味,只是盯着那颗淡黄色的糖,咽了咽口水。   “爹是坏蛋。”她眨眨大眼睛,软软地撒娇着。   容祈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着急:“怎么还不和你娘说话。”   宁岁岁噘嘴。   “你娘每天晚上偷偷看你。”容祈一板一眼说着,“你想吃的五仁甜霜月饼,她可是做了一笼,还做了你要吃的杏仁奶酪糕,白玉桂花糕。”   宁岁岁听着听着,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你要是同意我的计划。”容祈见缝插针,蹲下/身来,诱惑着,“我给你准备十罐不一样的糖果。”   宁岁岁眼睛一亮,满肚子不高兴完全被这个条件吸引走了。   “十罐啊。”宁岁岁嘴里咬着白玉糕,含含糊糊地嘟囔着,白嫩嫩的手指来回掰着,一时间也没数清手指,但完全被十罐吸引走了。   “嗯!如假包换!十个罐子。”容祈严肃伸手。   宁岁岁也是一脸严肃,伸出小手和他拍了拍。   小手压在大手上,各自是说不出的认真。   “去吧。”容祈脸上露出笑来,把手中的桂花饴糖递到她手中,“等会见到你娘就上去抱大腿,知道吗!”   宁岁岁捏紧饴糖,用力地点点头。   宁汝姗站在假山后,看着两人鬼鬼祟祟的交易,见宁岁岁跑远了,这才缓缓走了出来:“你就是这么教岁岁的。”   容祈没想到她就在身后,领着那罐糖,难得尴尬地转身:“你怎么来了?”   “不来还看到好戏。”宁汝姗咬牙,“骗她和我好就算了,还给她十罐糖,牙坏了我就找你算账。”   容祈眨眨眼,手中的罐子递到她面前,罐身微微倾斜,委屈说道:“我只说了十罐,可没说颗数。”   “嗯?”宁汝姗一愣。   她低头望罐子里看去,一眼就能看到底。   一个罐子竟然只有五六颗糖!   “你骗她!”她震惊说道。   容祈对宁岁岁那叫一个纵容,连带着身边的亲卫都恨不得天天捧着岁岁走路才好。   “是教她,小孩子也要小心被骗啊。”容祈收回糖罐,笑眯了眼,剑眉斜飞,眉目舒展,无辜又狡猾。   宁汝姗不得不对他敬佩说道:“你厉害。”   “岁岁哭的时候,不要找我。”   宁岁岁被骗了,只怕要哭得惊天动地才是!   “没办法,她不和你说话,你就不理我,不如让她先理你,我再哄她。”容祈也是没办法,没想到宁岁岁脾气小,气性倒是大。   宁汝姗嘴角不由弯起,故作不悦地说道:“可现在是你们联手骗我,要是岁岁拿了吃的不理我,那我不是亏了。”   “岁岁跟着糖葫芦都能把自己走丢,你做了这么多她喜欢吃的,只怕到时候自己控制不住就要抱着你撒娇了。”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你到时候拿个月饼哄她,只怕她早就忘记我们的约定了,跳着要来找你。”   容祈慢慢走近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古有彩衣娱亲,我今天装傻哄妻,看来冬青说得确实有用。”   宁汝姗瞪大眼睛。   容祈捏了捏她细嫩的脸:“背后站了一人,我能不知道吗?”   “你骗我!”宁汝姗气急,扒下他的手,“一开始就骗我!连环骗!”   容祈喊冤:“没呢,一开始确实是打着注意先哄大的,再哄小的,后来听到你的呼吸声才将计就计的。”   宁汝姗咬唇,气得准备离开。   之时她还未走,嘴里就被塞进一颗糖。   “别生气了,岁岁的事,怪罪到我头上,这不是无妄之灾吗。”容祈一手拎着糖罐,一手揽着她的要,精致如画的眉眼微微皱起,靠近她时带着朦胧的委屈。   美人蹙眉,本就足够令人心软。   宁汝姗嘴里含着糖,看着逐渐靠近的人,眼神微微恍惚。   就在此时,游廊处,冬青着急的声音逐渐清晰地传来。   “夫人,世子。”   “怎么了?”容祈不甘,在宁汝姗的推搡下后退一步,扭头去看冬青,咬牙切齿地地问着。   “大娘子日子提前了,宴夫人请世子陪着宴郎君,夫人去陪陪大娘子。”   冬青大秋天跑得满头大汗,完全没理解世子的神色,只是神色着急地传着话。 第97章 登基   容宓日子提起发动, 恰好选在了中秋当日,幸好宴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虽然慌乱了一会但很快就进入正轨。   宴清一直守在门口不愿离开, 容祈也是脸色紧绷坐在外屋。   宁汝姗的声音时不时在内屋响起, 夹杂着容宓断断续续的痛呼声。   丫鬟们一盆接着一盆地端出血水, 看得人心惊胆战,两个大男人上战场还不曾白了脸,再此刻不约同时地失了血色。   “夫人没力气了,再泡碗参茶来。”产婆是早就备好的人, 格外有经验。   “阿姐歇一歇, 没事的, 时间还早。”宁汝姗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温柔冷静。   “怎么这么慢?”宴清忍不住扭头去问大夫。   大夫是个妇科圣手,宴夫人的脉一向都是自己亲自诊的,对脉象胎位都了如指掌。   按理他对今日此番情况早已做好准备, 可偏偏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位高权重的同知,一个赛一个耐不住紧张, 时不时发出的动静把原本心如止水的大夫也吓得一惊一乍。   “是了, 都进去三个时辰了。”容祈也紧跟着皱眉, 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大夫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夫人是双胎,又早了半月,是会慢一些。”   “怎么会提前,不是之前说还要半月吗?”宴清捧着暖炉,接着问道。   “是了,提前半个月会不会有危险。”第一次碰到这个情况的容祈也跟着紧张起来。   大夫擦了擦额头停不下来的汗, 一时也觉得口苦,诺诺解释着:“这,双胎本就不稳, 还会有人妇人提早一月,一个月会危险一点,但夫人只提早了十来日,也是正常情况……”   “会危险!”不知听哪里去了的宴清难得失态,矢口打断他的话,一张脸都没了血色。   “阿姐叫你们出去。”   就在大夫慌神间,就看到屏风细木门后探出宁汝姗的脑袋,她的衣袖上不知不觉中染上一点血迹,在嫩绿色衣裙上格外刺眼。   容祈立马把视线放在她带血的手指上,眉心一簇。   “姐姐说,吵吵闹闹,打扰到她养神了,都先出去吧。”   她特意伸手点了点其中两个最是大惊小鬼的男人,神情古里古怪说道。   “那我不说话了,我陪着……”   宴清立马正襟危坐,人却是动也不动。   宁汝姗拿不定主意,扭头去看正在养力气的容宓。   “滚!都给我滚!”   脸色还算正常的容宓突然大喝一声,态度坚决,声音洪亮。   宁汝姗立马抿唇笑了笑,梨涡闪闪,却又忍着没笑出来,只是对着那两个脸色僵硬的人说道:“没事的,阿姐情况很好的,你们在这里……真的太吵了。”   毕竟那种低声的,紧促的,断断续续的碎碎念,才是最为磨人的,就像是隔着一层捅不破的薄纱,落入耳朵就觉得奇痒难忍。   别说容祈这样火爆的脾气,就是宁汝姗这样温柔的性子,听久了也觉得磨耳。   “出去出去!少打扰儿媳。”屏风后传来宴夫人不耐烦的声音,“赶出去,赶出去。”   宴清和容祈被丫鬟们无情地赶出去后,只好站在院门口等着。   两人对看一眼,各自一左一右守在门边,屋内的动静已经听得不太真切了。   “阿宓生长生是早产的,我当时正在边境巡逻,她一向自有主张,于我也是冷冷淡淡,瞒着不让我知道就算了。”宴清突然开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长生都能睁眼了。”   容祈沉默地听着,没一会儿,同样声音低沉地说着:“我甚至不知道阿姗离开临安时已经怀孕了,第一次见到岁岁时,她追着糖葫芦跑,差点被人贩子拐走,我还把她吓哭了。”   夜色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早已备好的晚宴只能在厨房里的蒸笼里开始漫长的等待。   秋夜瑟瑟,月光如练,院中的菩提数在夜风中摇曳抖动,发出沙沙之声。   挂灯的小厮见着两尊大山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脸色各有各的凝重,吓得颤颤巍巍,挂好灯笼照亮一院明亮后就撒腿跑了。   屋内的动静倏地开始加剧,稳婆的声音有大声又沉稳,隔着老远也能听到一个大概。   “夫人吸口气……”   “……快了快了。”   “出来了!出来了!”   “一个头……用力,用力……”   宴清顿时激动起来,朝着明亮的屋内看去。   但那稳婆当真闹人,喊了最重要的话之后声音就猛地低了下去,只能听到急促紧张的短促声。   容祈沉默地盯着那轮圆月。   金乌西坠,又是一个时辰的时间在指尖流过。   宴清再也不复沉稳的样子,在院门口来来回回地坐着,屋内的痛呼声再也遮挡不住,隔着寂静的月色不断传入耳内,听的人心惊肉跳。   “生了生了!”   稳婆的声音宛若仙乐入耳,宴清克制不住直接冲到门口等着。   容祈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没多久,只看到大门打开,媒婆抱着一个,宁汝姗手中也抱着一个。   “生了生了,一男一女,双喜临门,恭喜郎君弄璋之喜,明珠入怀。”稳婆道喜时格外喜庆讨巧。   宴清慌乱点头,目光落在昏黄明亮的屋内:“夫人如何了?”   稳婆没想到他有这一问,愣了一会儿,还是身后的宁汝姗柔声说道:“阿姐太累了,睡过去了。”   “我去看看。”宴清直接绕开她们,进了屋内。   “哎哎,屋内还没打扫呢……”稳婆大喊着。   屋内很快也传来宴夫人的呵斥声。   “没,我就看看,看看……”宴清慌慌乱乱的声音。   “奶娘呢,夜风大,把娘子郎君都抱下去吧。”   原本按理应该主事的宴清在眼下毫无作用,宁汝姗不得不有条不紊地吩咐着着:“让厨房那边热着粥,等阿姐醒来,专门照顾阿姐的嬷嬷和丫鬟呢,把阿姐坐月子的院子再仔细检查一下,已经起秋风了,早点起火龙,热一下。”   容祈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稳重主持大局的模样。   青丝被简单的玉簪挽起,散落的发丝温柔地落在鬓间,脸颊被头顶摇曳的烛光笼罩着,温柔地好似秋日里拂面而来的风。   “怎么了?”宁汝姗已经事无巨细地都交代好了,见容祈还盯着自己看,捋了捋鬓间被风吹乱的头发,失笑问道。   容祈缓缓走上台阶,直到和她面对面站着,两人近在咫尺。   “身上有血,别动,我去换一下衣服。”宁汝姗见他伸手,连忙侧身避开,却被容祈直接拉住。   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带血的衣袖,在亮堂的烛火中格外刺眼。   “你这是怎么了?”宁汝姗被人拽着袖子,见人沉默着不说话,眼睛黑沉沉地盯着自己,不由失笑着。   烛光夜风半空浮,花影月光想动艳,连带着灯下的人都被朦胧出一点温柔的色泽,灯下美人,树影疏疏。   “吓到了吗……容祈……”   宁汝姗扭头去人,只能看到一点流畅的下颚县被紧紧绷着。   “你那个时候,也这么疼吗?”   容祈双臂把人紧紧抱在怀中,沉声说道。   宁汝姗愣楞地看着他,心中莫名一软,随后发出一声轻笑。   “还好,岁岁很乖。”   容祈依旧沉默着不松手。   “看来也是被吓到了,走吧,你叫冬青把岁岁牢牢看着,眼下只怕要生气了。”宁汝姗缓缓伸手,回抱着他,拍了拍他紧绷的脊背安慰着。   “那也一定很疼,我当时若是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容祈也被今日吓了一跳,心中越发害怕,只觉得空荡荡的。   自来女子生产都是一道鬼门关,多少人没有走出来,若是新生的生命建立在母亲身上,本身就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宁汝姗耳朵一红,伸手拧了拧他:“松手,都是人呢,也不怕人笑话。”   容祈见人恼了,松手把人放开,只是依旧牵着她的手。   “也不知道岁岁吃饭了吗?”容祈岔开话题问着。   “肯定没有。”宁汝姗刚刚一动手,就被人紧紧抓着,“疼,刚才被热水烫了一下。”   容祈皱眉,捧着她的手看了看,果然看到虎口处,有一大片刺眼的痕迹。   “回去涂一下烫伤药就好了。”   容祈放在她的手,嘴边吹了吹,轻轻的,痒痒的,意外减轻了手背麻麻的疼痛   宁汝姗痒得眼睛眯了眯,打趣着:“看来我们的世子爷也被吓到了,一晚上都奇奇怪怪的。”   “我们有岁岁就可以了,我不是怕血,我是怕你……”   容祈捧着她的手,认真说道,可话到嘴边又生出一点害怕,便又停了下来。   宁汝姗一愣,扭头去看容祈。   容祈沉郁的眉眼在沿路摇曳的烛光中若隐若现,如水墨画般流畅的线条也微微蹙起,嘴角抿起。   ——他是认真的。   中秋盛宴就在容宓产下双胎的时光中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宁岁岁和长生被冬青死死看着,到最后只能气呼呼地手牵着手睡了过去。   宴家在应天府发了三日喜糖,最后随着临安的一份信,容祈和宴清回临安的日子也被急促地提上了日程。   临安的民间舆论早已沸沸扬扬,甚至旨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应天府都能隐约窥探一二。   ——女人到底能不能称帝。   第三次北伐军的失败随着曹忠的骤然死亡被赤/裸裸搬到台面上,所有矛头都隐晦地指向当今圣上避战懦弱。自私狠毒。   五年前的襄阳之变都被翻了出来,明明半月前都得到消息,可上位的人却迟迟没有下召支援,只因为当年守城的宁翌海收养了韩相遗孤。   民间舆论沸反盈天,尤其是边境城池,人人都怕成为下一个襄阳,所有守城军都怕成为第二个北伐军。   人人自危。   就在此时,应天之祸突然传到临安。   应天府的突然被围困又被容祈擅自带兵英勇解围,所有从应天来的人都在夸大长公主神勇无双,一直站在墙头,至死不曾放弃应天,甚至连着容祈当日天降神勇的姿态都描绘地绘声绘色。   御史台分成两派,一派只是装死沉默,一言不发,另一派却是大胆上谏,以谏议大夫李朝谊为首,希望大燕另则明君,告慰亡魂。   ——百万亡魂含恨去,千秋万代卑奴躬,年年尸骨埋荒外,宫阙万里笑昏君。   这一首不知何人写的诗句在整个大燕广为流传,连着三岁稚子都朗朗上口。   自知罪念深重的官家为此两次下召退位,禅位给大长公主燕无双。   大长公主辞退不受。   八皇子为父赎罪,自请入皇陵守灵,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个个闭门不出,连着一向话多高调的安王爷也龟缩应天,大门紧闭,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燕无双的威望,日渐攀升。   谁都看得出来,就差一把火,星火燎原,万事可成。   现在这把火就落在尚在应天的容祈宴清手中。   “上车上车。”宁岁岁抱臂站在门口,对着两个大人大声说着,“娘说太累了,不来了,姑姑也说太烦了,不送了。”   容祈低头,想要捏捏她的小脸,却被岁岁一把避过。   “还在生气呢,不要动来动去。”   宁岁岁小脸一扳,认认真真地教训着。   “不准你乱跑你还生气。”容祈无奈说着。   “哼,岁岁和长生等你们……好久好久,天都黑了。”宁岁岁不悦说着,“岁岁一晚上没见到你们,也很想你们的。”   这话听的人心都软了。   只这一刻,容祈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   “都是爹不好。 ”容祈口气温柔地道着歉。   宁岁岁很有骨气地说着:“要十罐糖才能哄好。”   “等到了临安……”   “还想吃糖,昨天小程大夫可是说了,不能吃了。”门口传来宁汝姗不悦的声音。   宁岁岁立马可怜兮兮地看着容祈,小手捏着容祈的袖子,软软地喊了一声:“糖。”   “长生,带岁岁去吃早膳。”宁汝姗冷漠无情地把岁岁提溜起来,脸朝内地放好。   一群嬷嬷和丫鬟簇立刻拥着两个小主子走了。   “阿姐怕你们连日赶路,风餐露宿,饭也吃不好,所以我就你们做的肉饼和糕点,现在天气冷,可以放很久,宿在外面的时候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宁汝姗并着扶玉手中的四盒食物,各自交给一旁的侍卫。   容祈站在她边上,看着那四盒整整齐齐,分量不轻的食盒,皱了皱眉。   “你昨天晚上这么晚睡就是做什么。”容祈不悦说着,“早上寅时一到就起来了。”   宁汝姗惊讶问着:“你怎么知道。”   容祈哼哼几声,不说话。   宴清嫌弃地呲笑一声,看了一眼府内,见再也没有人出来了,抿了抿唇,直接掀帘进了马车。   “多谢弟妹。”他的声音在马车内可客客气气地响起。   宁汝姗弯眉笑了笑。   “怎么他也有?”   宁汝姗不解,随口说道:“自然都是有的。”   容祈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原来不是我独有一份。”   宁汝姗扭头去看她,突然伸手刮了刮自己的脸:“丢不丢脸,岁岁都没这么护食的。”   容祈反手抓着他的手,捏着她的手指,笑说着:“你把岁岁的糖分了,你看她哭不哭。”   宁汝姗失笑。   “我给你写信,一定要回我。”容祈触不及防地轻了轻她的指尖,但很快又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宁汝姗站在原处,脸颊泛红。   容祈却已经正经接过冬青递来的缰绳,利索翻身上马。   “启程。”   宁汝姗目送马车离开,正准备转身回府时,突然发现不远处的人群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墨绿色的眼睛在明亮的日光下如珠似玉,明亮骄傲。   她快步下了台阶,朝着那个不知站了多久的人走去,却见那人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角,最后消失在人群中。   ——保重。   —— ——   短暂的秋日一闪而过,连着下了两日秋雨,寒气在一夜之间席卷应天。   宁汝姗准备起身时,突然跳了跳眼皮。   “夫人,要起了吗?”门口,传来扶玉的声音。   “嗯。”宁汝姗给宁岁岁盖好被子,这才起身,一掀开被子便觉得有些冷。   “一夜就降温了。”扶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冬衣也临时拿了出来。”   “岁岁的衣服有吗?”宁汝姗皱眉。   一开始没想到呆这么久,只给她备了秋天的衣服。   “宴夫人一大早就让人送了两箱的衣物来。”扶玉笑说着,“都毛绒绒的,好生可爱。”   宴夫人很是喜欢岁岁,一见面就要搂在怀里,更夸张得是每次裁衣服,连着长生也只有一匹布,岁岁一个人就有三匹布。   宁汝姗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床上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岁岁,带着衣服和扶玉一起去了隔间。   “今日的小报买来了吗?”她穿好衣服,第一句问道。   “买来了,就是买小报才迟了,今日小报好慢。”扶玉抱怨着。   宁汝姗拿起一侧还带着温度的小报,细细看去,突然眼睛一凝,盯着一处,喃喃自语。   “成了。”   “什么。”正在给她梳头的扶玉探头去看。   ——码头出祥瑞,女帝受天命,圣母临水出,永昌照帝业。   “什么意思?”扶玉不解,“不是整日有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吗?”   宁汝姗把整张报纸看完了,突然说道:“我们大概快回去了。”   “真的啊!”   扶玉大喜。   “娘!”屋内传来宁岁岁睡醒的嘟囔声。   “岁岁!”紧接着,门口传来长生的声音。   “我来吧,等会我去接长生,你给岁岁穿衣服。”宁汝姗接过头发,自己动手梳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出门去接长生,笑问道。   “好像是临安来人了,娘叫我来教舅母,然后让我今天和岁岁玩。”长生眼睛亮晶晶的,“是我们要回去了吗?”   “回去,回哪啊!”岁岁的声音从屏风后绕出来。   岁岁穿着雪白色的茸茸长衣,头扎着两个绒绒雪球,脚上的绣鞋也是兔子模样,见了人就在笑,可爱活力,就像一只蓬松的兔子。   “也太毛茸茸了吧,不要乱跑,弄脏了可不好洗。”宁汝姗失笑。   “嗯。”宁岁岁上前拉着长生的手,“我们要去哪吗?”   “长生吃早饭了吗?”   长生摇摇头。   “那你们先去吃,吃了就去找先生读书,我现在去找阿姐,乖乖吃饭,不要闹哦。”宁汝姗对着扶玉打了个眼色。   扶玉严肃地点点头。   容宓的月子早就做好了,但宴夫人养得精,身边的嬷嬷丫鬟一个也没少,连着吃食衣物都是亲自过问。   可今日她一踏入院子,就看到那些嬷嬷和丫鬟都站在门口。   “容夫人来了,夫人早就再等了。”春桃迎了上去,又亲自掀开布毡,邀人入内。   “怎么一大早让长生来寻我。”   宁汝姗解下披风,自己挂在架上,笑问着。   “宴清叫我们这几日就可以启程回去了,”容宓笑说着,“两个小子太小,母亲打算留在这里照顾他们,等再大一些再上路。”   “真的成了?”宁汝姗坐在一处,怔怔问道。   “成了。”容宓笑容微敛,“大魏动兵了,官家第三次下旨禅位,户部尚书李弥、侍御史郑中、给事中勾龙渊、谏议大夫李朝谊跪请大长公主主持大局。”   宁汝姗冷冷地听着容宓平静的话,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不能掩盖其后的波涛汹涌。   “半月前,大燕剩下的三位旁系亲王,也自述能力有限,不敢担此重任,望大长公主拯救大燕于水火。”   “十日前,容祈连同大散关王家兄弟,还有数十个边境将军,都亲自上表陈情,拥大长公主登基。”   宁汝姗侧首去看她,眉目平静,原本设想中的紧张甚至是惊喜全然没有,只有尘埃落地的叹息。   “临安之前一直暴雨,昨日皇城司带人修固河坝,亲见一只巨龟拖着一块石头,上写:圣母临水出,永昌照帝业,神照降临,祥瑞出世,官民间的反对之声已经微不可闻了。”   一环扣着一环,谁不说这是天命所归。   容宓盯着她,明艳动人的脸颊带着一丝迷茫,但唇角已经带上笑意。   “回家吧。”宁汝姗缓缓说着。   —— ——   ——女帝十一月初十登基。   ——大魏白起陈兵襄阳。   回临安路上,宁汝姗听着这两个消息,倏地响起那日见到的白起,原本雀跃的心莫名有些沉重。   她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安。   原来那日,他是在告别。   “怎么了?”容宓敏锐地察觉出不对,仔细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好突然。”宁汝姗摸着空荡荡的手腕,笑说着。   “又是打战了。”   她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   “是啊。”容宓声音沉重。   她们到临安的那一日,天色阴沉得要下雨一般,临安城被黑云压抑着,两侧不甚繁茂的树在风中簌簌作响。   还有十日就是大燕第一位女帝登基,是以城门口查得格外严格。   守门的老卒看着绣着宴家花纹的马车,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是,是,两位贵人啊。”   大长公主登基,连带着当年下降的宴家也瞬间不一样了。   可皇位未坐,圣旨未下,大燕还未有女帝登基的先例,前朝那位女帝一直不曾成家,是以便是再人精的人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宴家,只能称呼一声贵人。   马车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悠悠地进了城门,所过之处,众人侧目,连着最爱看热闹的宁岁岁也不敢探出脑袋,躲在宁汝姗怀中。   “阿姗。”   宁汝姗刚准备下马车,就被人抱了下来。   “大庭广众的。”宁汝姗脸颊泛红,挣脱开他的手,整理好衣物,这才把蹲在马车上看热闹的岁岁和长生抱了下来。   “羞羞。”岁岁被转移到容祈怀中,笑嘻嘻地说着。   “不好这么说的。”长生一本正经地劝着。   “小孩子才要抱抱的,爹把娘这样抱……呜呜……”   容祈捂着她的嘴,小声警告着:“看看你娘的脸。”   宁岁岁悄咪咪看了一眼,立马把脸埋进他的脖颈中,装死。   “你们早些回去吧。”容宓牵着长生,低头问道,“要和岁岁去玩吗?”   岁岁摇头:“想见爹了。”   “宴清最近忙着撰写即位诏书,已经半月不曾离开皇宫了,不过我已经给他传消息了,估计等会会让小黄门带你们入宫。”   容祈扶着宁汝姗重新上了马车。   “国公不受太子之位,你若是见了两人,能劝也跟着劝一下。”他上马车前,突然小声说着。   “知道了。”容宓微微叹了一口气。   “国公为何不……”马车内,宁汝姗低声问道。   “不碍事,殿下早就想到这一层了,打算直接封宴清为皇太孙。”容祈把人抱在腿上,“别动,好久没见了。”   他有些委屈地说着:“我们刚和好就离开了,我写信给你,你每次都这么敷衍。”   宁汝姗的手搭在禁锢着自己腰的手臂上,脸颊微红:“在岁岁面前说什么呢,规矩一些。”   宁岁岁坐在一处,捧着脸看着两个黏糊糊的两个大人,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岁岁知道的,长生说这叫小别胜新婚。”   宁汝姗脸色爆红。   容祈厚着脸皮,完全不觉得害羞,只是笑眯眯地点点头:“看来让你跟着长生启蒙还是不错的嘛。”   宁岁岁读书差就算了,脾气还差,半个月打跑两个大夫,宁汝姗没办法只好把她拴在长生身边。   别看长生不爱说话,性格沉默,可偏偏把岁岁治得死死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宁岁岁仰着头:“长生最好了!”   “你看,岁岁和你不一样了。”容祈小声说着,“她只是一个小孩。”   宁汝姗盯着得意的宁岁岁,心底突然涌上阵阵热流。   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殿下登基后,我就要去襄阳了。”   下马车前,容祈低声说着。   宁汝姗扭头去看他。   “想来你也听说了,是白起。”   容祈把玩着她的手指:“自我成名后,所有人都在把我们两个拿起来比较,都是少年将军,都是武将世家出声,我便知道我们迟早就有一战。”   宁汝姗垂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斜了他一眼,脸色平静。   “你和他一旦上了战场,就不再是单独的个人,是代表大魏和大燕,我自然是希望大燕赢的,就像……就像韩相布了这么久的局一般,所有大燕人都希望可以收复失地,南北统一。”   韩铮将近三十年的布局,上位换天,下位埋棋,甚至连着最后大魏会趁乱进攻都设想好了,留下大量粮草和兵器,只为了这一刻。   这是一个高悬的明灯,从不以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现在是最后一步。   容祈捏着她的手指,沉默不语。   “可对面那个人是白起……”   他抿了抿唇,小声说着,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宛若墨玉的眼睛带着一点委屈。   白起陪了她三年,那是他缺失的三年。   宁汝姗看着他犹豫不安的视线,突然伸手捂着一侧宁岁岁的眼睛,同时俯身下去,青丝滑落,瞬间挡住两人视线中为数不多的日光。   “娘……”宁岁岁呆呆地被人捂着眼睛,小声喊了一声。   缓慢前进的马车压倒了石头,整辆马车颠簸了一下,容祈的手下意识紧扣着她腰间,加深这个突然起来的吻。   唇齿相依,连着呼吸都在相互缠绵,宁汝姗头顶的珠玉在颠簸的路上晃动着,落入容祈的眼中,晃得他近乎失神。   “可我眼前的是你。”   宁汝姗喘着气,额头相互依偎,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眉眼弯弯,低声说着。 第98章 烟花   十一月初十, 天气明朗,艳阳高照,是冬日难得的大晴天。   大殿高坐上坐着的是是大燕南下后的第二任帝王, 也是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   女帝改元号为长安, 大赦天下, 同时颁布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封宴清为皇太孙。   第二道,任容祈为南北将军,承忠毅爵, 不日出兵金州。   第三道, 追赠韩铮为定国公, 赐谥“忠定”,配享庙廷,列为麒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圣旨一道接着一道被送出宫外, 朱红色宫门第次而开。   临安城喧闹鼎沸,大赦天下带来的热闹欢呼声, 让每条小巷都挤满了人, 皇城司全体出动维护治安。   宁汝姗坐在容家小院的千秋上, 一旁是宁岁岁的小桌子,咬着笔杆子做算数,小手指被墨水染得脏兮兮的,偏偏也没做出几道题。   “娘,岁岁不会。”宁岁岁小手捏着笔杆,心虚地看着宁汝姗, 却不见她有所反应。   “娘。”宁岁岁伸出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在想什么啊。”   宁汝姗回神,一低头就看到宁岁岁脏兮兮的脸, 不由失笑:“算个数怎么把脸弄这么脏。”   “数不出来。”宁岁岁直接用手指捏着毛笔尖,晕开黑色的磨痕,眼巴巴说着,“岁岁想出去玩,外面好热闹。”   不知是谁家打了鞭炮,噼里啪啦,一串接着一串,好生热闹。   小孩子的尖叫欢呼声接二连三传来,甚至隐隐还有食物的香味。   “长生什么时候回来啊。”宁岁岁无聊地趴在她腿上,脏兮兮的手直接弄脏了浅红色的裙摆,偏偏还不自觉,整个人滚得越发脏了,“岁岁已经三日天没见到他了。”   宁汝姗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你不能随便找长生玩了。”   “为什么!”宁岁岁瞪大眼睛。   “因为他们一家人都换房子了,那个地方你不能随便进去。”宁汝姗摸着她的脑袋,缓缓说着,“而且你以后不能和长生一起读书了!”   宁岁岁大受打击,整个人都呆在原地。   “夫人,夫人,宫里来圣旨了。”小玉的声音在院门兴奋响起。   宁汝姗抬眸望着来人,冬日的艳阳光照得她眼睛微微眯起,眸色水润,似有水光,可定睛一看,不过是女子明亮的眼珠。   “……韩公官复原职,追赠为定国公,赐谥“忠定”,其妻天资清懿,性与贤明,封为一品梅君……其女娴静恭良,珩璜有则,册为永安县主……”   宁汝姗跪在地上,缓缓闭上眼,掩上眼底的滚烫湿热。   外面锣鼓喧天,热闹张扬,可她内心却是一片平静。   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宣旨的黄门是个生面孔,脸颊白嫩圆润。   “永安县主快快起来,官家还有一个口谕,不必下跪听旨。”小黄门自背后红碟中拿出一块玉佩,“今后县主只需凭着此玉就能随意入宫。”   宁汝姗接过玉佩,低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看着玉佩的宁岁岁。   “叩谢官家天恩。”   “不敢不敢。”小黄门接过扶玉递来的荷包,笑得越发灿烂,“不打扰县主了,杂家要回去回话了。”   小黄门一走,宁岁岁立马扒拉着她的腿,大声说道:“那我现在可以去找长生吗?”   “不行。”   宁岁岁小脸一垮,哼哼唧唧地赖在地上。   “但娘现在可以带去去逛街。”   宁岁岁一骨碌站了起来,立马开心地笑了。   夜市千灯照碧云,击鼓踏歌闹人间,临安被欢声笑语笼罩着,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巡防司要连着三日在护城河上放烟花,是以周边州县的人都赶过来蹭这个喜气。   好不容易脱身的容祈换好衣服,这才在拥挤的留仙桥才逮住闲逛的两人。   “爹!”宁岁岁举着糖葫芦,大喊一声,张开双臂,“爹抱抱。”   容祈直接把人提了起来,顺手吃了一口她手里的糖葫芦。   “让我好找。”他扭头去见宁汝姗。   宁汝姗失笑:“那可要怪她了,什么都要去看看,精力当真好。”   容祈一手抱着宁岁岁,一手牵着宁汝姗,顺着人群准备去看第一波烟花。   身后的冬青和袁令对了个眼色,一左一右拎着扶玉,把人提溜走。   “我以为宫中要留晚宴。”宁汝姗接过岁岁吃不下的澄沙团子,侧首问道。   “留的,但我溜出来了。”容祈无奈说着,“三日后我就要出发去金州了,官家特许我今日早点回府。”   宁汝姗吃惊:“这么快?”   “嗯,我明日便要去军营点兵。”   “记得和阿姐说一下。”   “嗯。”   宁岁岁眼巴巴地看着羊脂韭饼的摊位逐渐离自己远去,而两个大人自顾自地讲话,完全不顾自己伸出的犹豫小手,有些生气地蹬了蹬腿:“岁岁要吃东西的,不和你们玩了。”   她挣扎着从容祈的怀里滑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去找冬青。   ——太过分了!   宁岁岁坐在冬青的怀中,捏着手指,不高兴地盯着前面两个大人。   冬青看了只想笑,偏偏只能忍着一口气,开口缓和气氛说道:“姑娘要吃什么?”   “春饼和焦锤都想吃。”   “吃吃吃,都吃。”袁令毫无原则,连连点头捧场着。   宁汝姗看着不远处忙成一团的四人,笑说着:“叫你不理她。”   容祈牢牢牵着她的手,带她避开拥挤的人群,嘴角微微勾起,轻声说道:“本来就是要赶她走的。”   神情狡黠,胸有成竹。   宁汝姗抬眸,眸光在晃荡烛光中格外明亮。   “为什么?”   “太粘人了,上辈子一定是牛皮糖。”容祈顺着人流走到护城河边上,颇为嫌弃地说着。   宁汝姗气笑了:“小孩子都是这般粘人的。”   “那你的注意力也总不能一直在岁岁身上。”容祈捏了捏她的脸,不悦说着,“我刚才叫了你两声,你都没理我。”   “什么时候?”宁汝姗眨眨眼,颇为惊讶。   容祈气得牙痒痒,气闷地瞪着她,捏着耳垂的手从慢慢搓揉到缓缓收紧,感受着细腻柔软的皮肉落在指尖的触感。   这人也好可恨!   “啊,烟花来了。”   宁汝姗突然出声,指了指漆黑天空中一闪而过的花火,笑眯眯地岔开话题。   容祈依旧垂眸看她,头灯花灯摇晃的烛光落在清雅深邃的半侧脸颊上,流畅如水墨画一般的眉眼宛若一笔构成的绝世名画。   他眸色极深,眸光便中带着深邃如夜的璀璨光华,眉骨高耸整齐,是一个十足的骨相没人。   人人都爱灯下看美人图,看的就是朦胧的丽色,可若是美人赤/裸裸出现在灯火阑珊处,原本还要借着烛光细细品鉴的美丽就这样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平白扰的人心跳加速。   宁汝姗虽然不曾和他对视,但依旧清晰地感受到容祈放肆的视线落在脸颊上,心中好似被高空中一闪而过的烟花划过,烫得耳朵不知怎么就泛上红意。   “好看吗?”   容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看啊,五颜六色的。”宁汝姗强装镇定地说着,眼珠子不由晃了晃,但很快又定在那一道道闪过的烟花上面,嘴角不由微微抿起。   容祈沉默着不说话,手指先是捋了捋身侧女子鬓间的碎发,后又开始拨弄着她今日带着地浅绿色的流珠发簪,漫不经心地绕在指尖。   “不要胡闹。”   宁汝姗不敢用力晃脑袋,生怕他一时兴起弄掉了她的簪子,只好伸手向后抓着他的手,却不料被人顺势一把抓住,直接背在身后。   她猝不及防地别人禁锢着,不由扭头去看身后之人。   “你做什……”   话还未说话,宁汝姗只觉得自己被人桎梏着,推到一侧的角落的柳树背后,眼前的视线顿时暗了下来。   “胡闹什么。”   她双手被倒扣着背在身后,只能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高大的身影背后是漫天绚烂的的烟花,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面前之人伏身下来来,背光的面容逐渐逼近,视线中俊秀的眉眼清晰,最后连着彼此的呼吸都逐渐暧昧起来。   宁汝姗微微睁大眼睛。   “我明日就要走了,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容祈突然停在一处,眸光凝神,看人的时候就想湖中的旋涡,把人死死缠绕着。   两人额头相触,带着各自的体温,连着鼻尖只有手指长短的距离,   “注意安全。”   宁汝姗挣脱不开束缚自己的手,只能不安地动了一下脑袋,头顶的珠玉流珠在两人沉默的起风中发出不合时宜的叮咚响声。   放在往常,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声音,可却莫名听的人心中咯噔一声。   “还有呢。”容祈整个人更是迫近一份,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先放手。”宁汝姗动了动手指,却被人更加用力地握紧。   容祈的手指直接禁锢着她的一双手腕,连着动一下都觉得困难。   “我都要上战场了。”容祈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不抓紧时间仔细看看我,看什么烟花啊。”   宁汝姗失笑,唇颊出的梨涡一闪而过,狡黠说着:“看你做什么,今日出门本就是看烟花。”   容祈盯着她,气得咬了咬牙,   “那我们现在回家。”他扣紧怀中的纤腰,想要直接把人抱起来。   宁汝姗腰一闪,嘴角含笑,两侧梨涡若隐若现:“烟花还没看呢。”   “我还比不上烟花。”   容祈吃醋吃出一点哀怨。   “自然。”宁汝姗笑得扬了扬眉,得意顽皮。   容祈反手制着面前之人,   “别,快看,是大烟……”   巨大的烟花在天空砰地一声炸开,火树银花,灯树千光,箫鼓喧嚣,人影参差。   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可所有的一切都好似被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阻挡着,五彩缤纷的烟花宛若流星一般自微睁的瞳孔中一闪而过,只留下耳边那道沉重的呼吸声。   绵软滚烫的唇先是落在微微陷进去的梨涡处,随后在众人震天的响声中落在唇上,宠浅尝辄止到磨研纠缠不过是在两个呼吸间。   背后被人羁系着手被猛地伸直,迫得她不得不仰起头来,视线从漫天烟花到一汪浸润着黑珠白水的水塘中,随后整个人都似乎要被镶嵌到虬结庞大的树体中。   身后是冰冷坚硬的树干,身前是温热滚烫的身躯,耳边是巨大如海狼的声浪,眼前是那双漆黑深情的眼睛。   宁汝姗睫毛颤动,缓缓闭上眼。   黑暗寂静中,只剩下两个交缠的身影影影绰绰倒影在地上,却又和柳树千枝万叶的摇曳的身姿纠缠在一起。   —— ——   天还未亮,容府大门却是咯吱一声被打开。   “我给你写信,可不能敷衍我了。”容祈穿着黑衣玄甲,站在容府门前,恶狠狠地威胁着。   “心思要放在正事上,这些事情不用太放在心上。”宁汝姗一板一眼地劝着。   容祈挑眉:“可你也是正事啊。”   宁汝姗脸颊微红,下意识扫了一眼身旁的懵懵懂懂的宁岁岁:“胡说什么,路上小心。”   “若是无聊去找阿姐,阿姐那里一定有我第一手的塘报。”容祈上马前捏了捏她的耳垂,笑说着。   “爹,你怎么不和岁岁说话啊。”被一直忽视的宁岁岁不悦地问着。   容祈这才把视线落在宁岁岁身上,伸手把人抱起来:“在家听话知道吗?我给你重新找了个先生,可不能在把人打跑了。”   宁岁岁小脸一沉。   她昨天就知道以后不能喝长生一起读书了,一直都格外郁闷。   “知道没,不读书,连我给你的糖都数不清。”容祈揉了揉她的脸,“等我回来你若是能做十个手指以内的算术,我就把你之前心心念念的小剑给你。”   宁岁岁眼睛一亮。   “还有糖。”她别扭扭地提出要求。   “行啊,给你一两银子让你随便买。”容祈大方说着。   宁汝姗斜了容祈一眼,忍笑,打断两人的对话:“好了,快出发吧。”   她接过岁岁时,容祈突然伸手捂住宁岁岁的眼睛,在她唇角快速亲了一下。   宁汝姗脸颊瞬间爆红,立马警惕地扫了眼四周。   幸好天色还为大亮,门口除了冬青,大多人注意力都不在这边,她咬着唇,瞪着容祈。   “昨夜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容祈翻身上马,对着她展眉一笑,邪气风流。   宁汝姗压抑着翻涌上来的热意,板着脸,无情地把人赶走了。   “为什么又捂着岁岁眼睛!”宁岁岁握紧小拳头,不高兴地质问着。   宁汝姗不好意思和她对视,只好顾而言其他:“我们回去吧,是回去继续睡觉还是起来玩,过几天慕卿姐姐就回来了,你们可以一起上课了。”   她看着容祈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口,这才牵着宁岁岁的手往回走着。   宁岁岁被转移了注意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牵着她的手,不高兴地说着:“岁岁昨天一个人都没睡着,要继续睡觉。”   宁汝姗手指微动,脸颊不知为何泛出红意。   “那就睡吧。”   “岁岁睡醒可以去找长生玩吗。”   分开前,宁岁岁扭头眼巴巴问着。   宁汝姗点头:“自然可以,但这几日宫中乱得很,你可不能再带着长生乱跑了。”   “嗯啊!”宁岁岁重重点头。   大军已经出发了一月之久,长安元年的过年也紧跟着走了过来。   容宓邀请宁汝姗去东宫一同过年,送请帖的同时还把送了一向极为可爱的衣服,是送给岁岁的。   今年虽是女帝登基的第一个过年,但前线正在交战,官家下令不开大宴,简洁行事,只是赏了几位重臣的佳肴,宫内也只在白日开一个私宴,祭祀大典更是全权交给了宴清。   宁汝姗一大早带着宁岁岁入了宫,却不想女帝竟也在东宫。   “曾奶奶。”穿的珠圆玉润,雪白可爱的宁岁岁一见人就甜甜地大声叫着。   宁汝姗正想阻止,却被燕无双挥了挥手。   “这衣服一看就是阿宓准备的。”燕无双笑着捏了捏宁岁岁头顶帽子上的白球,笑说着。   宁岁岁笑得又乖又软。   “多可爱啊。”容宓捧着梅花从外面走了回来,闻言笑说着,“我女儿以后一定要和岁岁一起玩,可千万不能被长生带偏了。”   一旁乖乖站着的长生抬眸去看容宓。   “别说话!娘不爱听!”容宓立马打算长生的话,假装凶恶地说着,“去祖母身边坐着,给祖母撒个娇。”   长生脸色僵硬,同手同脚地坐在曾祖母的另一侧。   燕无双一手搂着一个小孩,三人聊得颇为开心。   “来,陪我去插花。”容宓见状,拉着宁汝姗去了隔壁抱厦。   “宴夫人今年和国公爷在应天过年吗?”宁汝姗问。   东宫虽然气氛热烈,但仔细看去还是有些不对劲。   因为宴景池不愿受太子之位,甚至不愿住在皇宫,此次北伐也是自请出征镇守应天,官家也不曾多劝,冷静地应下了。   容祈点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这事会难办,不过祖母想来是早已料到了,也不多劝,只是还未想好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宁汝姗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早就听闻宴家人性子格外刚直。”   “罢了,都是长辈的事情。”容宓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梅花。突然说道,“趁着这个年好好开心一下。”   宁汝姗抬眸看她。   “那位,快不行了。”   —— ——   正月十五那日,天气格外阴沉,宁汝姗皱眉看着窗外的天色,把娇娇抱在怀中取暖。   娇娇入了冬就懒洋洋的,蜷缩在她怀中,尾巴娇滴滴地绕着她的手腕晃动。   “夫人,大郎的信。”袁令兴奋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宁汝姗一愣,放下看到一半的书。   “跟着塘报一起送来的,怕夫人疲懒,特意吩咐要早日回信。”   其实前线早已开战,在大年三十那夜甚至发生了小规模试探,两国战火越演越烈,胜负各半,大燕从大散关到应天府全线兵力都在秣兵历马,枕戈待旦,大战一触即发。   信中的内容不过寥寥几句,想来是匆匆写的。   宁汝姗抿了抿唇,唇角冒出一丝笑意,信中容祈绝口不提战事如何,只是说了几个行军趣味,最后黏黏糊糊地说了几句情话。   她很快就回了几句,正打算晾干,一不留神娇娇一脚踩在墨水上,最后直接在字上映出一朵猫爪子。   “天哪,小黑爪子。”宁汝姗一时没拦住,盯着那只黑漆漆的猫爪,哭笑不得。   娇娇丝毫没觉得做错事情,在桌子上来回踱步。   “扶玉!”宁汝姗连忙把小肥猫提溜起来,“快带他去洗个爪子。”   扶玉看着书桌上的狼藉,笑得直不起腰来:“娇娇,当真是惹祸第一猫,怪不得和岁岁玩得好。”   宁岁岁开学第一天差点把先生气走,宁汝姗不得不亲自上门道歉,这才把这位先生留下。   “快拿走。”宁汝姗看着那张印了好几个猫爪子的回信,啼笑皆非。   “我倒是觉得不错。”袁令摸着下巴看着那回信,“多与众不同啊。”   宁汝姗连连摆手。   “别别别,真的。”袁令眼疾手快收了信,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大郎一定喜欢!真的!而且尖兵马上就要走了,来不及了。”   宁汝姗无奈,只好拿出早已备好的护膝护腕一并递给他:“今年冬日格外冷,可以一并送过去吗?”   “自然可以!”袁令眼睛一亮,“别说这些小东西了,人也可以呢。”   “油嘴滑舌,去回信吧,快去快回。”   “好嘞。”   宁汝姗正收拾着屋内的狼藉,突然听到东边皇宫的位置,突然传来三声大钟的声音,不由一愣。   ——高宗燕舟,去了。 第99章 安定   过年的喜气还未过去, 众家都已经开始摘下红布挂上白绫缟素,家家户户都拿下红灯,过年欢快喜悦的气氛瞬间被脱离开, 路上行人都在阴暗的天色中加快脚步。   官家下令禁婚嫁行乐七天, 全国素服三日, 罢朝一日。   宁汝姗作为命妇携岁岁入宫内祭拜时,随着言唱官跪拜行礼后,突然抬头盯着案桌上的牌匾,怔怔地看了许久。   大燕受命中兴顺德定王之位。   黑底金丝的楠木牌位被烟雾缭绕所遮挡, 朦朦胧胧间,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三支香中缓缓远去, 被岁月消磨,被时间掩盖,最后被历史的洪流慎重而悠然地带走。   韩家的一切, 宁家的一切,梅家的一切, 甚至是边境数万百姓的苦难都来源于人心的贪婪和自私, 都源于这位大行皇帝的高高在上, 草芥人命。   现在,终于结束了。   宁汝姗缓缓行下最后一个大礼。   冰冷的金砖冻得人激灵一下,却也让人意外沉静下来。   燕舟自请禅位后被封为定王,之后大病不起一直在内宫养病,半月前就已经一病不起,定王薨后, 官家尊其多年不易,设在宫内祭拜,给了他最后一个体面。   符皇后紧跟着成了定王妃, 符家的辉煌也紧跟着落寞下来,富荣公主变成富荣郡主,八皇子燕行如今的定王世子也被人紧急接回了皇宫。   燕舟本就子嗣不丰,当年南逃也只带了一个嫡长子,后在临安登基后所诞下的皇子皇孙,也不过五人,前年接连丧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眼下,一家子难得整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礼毕,永安县主这边休息。”   门口唱礼的是内侍省的内侍黄门,见了如今正值隆恩的人笑脸盈盈地亲自带人去了后院。   虽说如今战事紧急,一切从简,但这些有爵位的人也要在宫内跪祭三日。   一直在烧纸的富荣县主抬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宁汝姗,却意外和一双疑惑明亮的眼睛撞在一起。   小孩子最懂善恶,宁岁岁先是看着她眨眨眼,随后也跟着瞪大眼睛,故作凶恶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扭头,牵着娘的手离开。   “哼,贱/种。”   她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   一侧的定王妃立马用手臂打了打她,示意她慎言。   “县主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屋子抄抄佛经。”身后的冷面嬷嬷淡淡说着。   富荣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咬着牙没说话。   这边宁汝姗跟着小黄门来到后院,后院人数不多,应着今日丧礼的缘故,个个都是神色匆匆,很少说话。   “太子妃来了吗?”   “来了,如今应该正在休息。”   “带我去见她。”   “是。”   “县主来的及时,娘娘正打算寻人呢。”一行人还未靠近院子,就看到春桃带着人走了过来,一见人就开口说着。   宁汝姗很快就入内见到了正在小憩的容宓。   “带岁岁去找长生玩一会,不要随便出院子。”容宓坐直身子,把人都打发走。   “怎么了?”   宁汝姗皱了皱眉。   “安定要见你。”容宓沉沉说着,“他手中一直握着一枚先帝御赐的私印,官家希望你能把东西拿回来。”   官家私印都是带有效力的,需要死后殉葬,现在安定捏着一块急就章。   急就章原先是因为将军在行军中急于临时任命,在仓促之间以刀在印面上刻凿成的印章,发展到现在已经不限于军事,任何政务上盖上此印都带有效力。   这是燕舟赏赐给安定可以在某些事情上便宜行事,再加上自己尚在世也有能力控制的情况下,为示荣宠,也是因为多年的陪伴,这才赏给安定的。   这印章不会掀起大风波,但终究是个麻烦,官家不愿强取,这才让容宓先带着宁汝姗去见见他。   “他人呢?”   “海晏殿重,定王走了后,便一直不吃不喝。”   容宓长叹一口气:“安定是个聪明人,可惜有些愚忠,这些年先帝出了多少乱子,都是他在后面周旋,才不至于闹出更大的乱子。”   “想来不会让你为难。”   宁汝姗想起安定那张白净圆润的脸,记忆中,他的形象总是朦朦胧胧的,背着光,笼在光晕中,哪怕现在仔细去想,甚至还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作为大燕最靠近官家的中贵人,对比历朝太监,他堪称忠心且有分寸,多年来站在燕舟身后总是沉默的,可当他单独一人站在众人面前,笑脸盈盈,却又威严不可忽视。   海晏殿作为燕舟的寝殿,不久之后将会被永久封存,安定就被关押在寝殿隔壁的抱厦内。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的时候,昏暗的屋内尘土飞扬。   骨瘦嶙峋的安定面朝东边,虚弱地跪在地上,见状也是头也不抬,只是转着手中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中贵人。”宁汝姗站在门口,盯着那道落在他背后的圆晕,轻声喊道。   安定动作瞬间停止,嘴里的佛经也突兀地停了下来,整个人好似一颗哭死的柳树,干瘦拧巴,只是吊着一口气。   “宁娘子。”安定缓缓放下手中的佛珠,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扭头去看门口两人,那双眼睛因为哭得太久太多,眼皮泛着红意,甚至有些畏光,不得不眯眼看着门口两人。   “不知中贵人寻我有何事。”   宁汝姗体贴地半阖上门,柔声问道。   安定见状,吃吃笑了一声,盯着宁汝姗的脸,小声说道:“真像啊。”   “什么?”   “当年奴才为保护官家脱身遇险,被关在地下室数十日,全凭一口气活着。”安定早已习惯弯腰,更别说是现在虚弱的样子,整个人佝偻得越发厉害了。   宁汝姗冷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韩相就是这样出现的。”他陷入回忆中,整个人沉默却又兴奋,“甚至贴心地给奴才递上一条白帕子,叫奴才遮着眼睛。”   那样的矜贵温柔的人,只需微微一笑,就能让人如沐春风,恨不得对他掏心掏肺,为他披荆斩棘,更何况,此刻的他竟然落在肮脏的地面,即使对着卑微腌臜的人,依旧不改其和善体贴。   当时的韩铮与他绝望中突然出现,又能在泥泞里温柔可亲,任谁也不会拒绝这样的片刻人间温暖。   他其实是明白官家为何如何惧怕韩铮。   毕竟这样的人,太过耀眼,太过光明,只要你心中藏有一点龌蹉,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他本可以不必回头救我的。”   安定缓缓说着:“大概是官家求的吧,官家人不坏的,他就是,就是,就是之前过得太苦了。”   容宓冷冷说道:“过得苦的人多得是,中贵人不妨去问问那些被他害死的百姓和将士,谁不苦,谁不难,这不是一个人蔑视他人生命的理由。”   安定凄惨一笑:“是了,是我糊涂了,人人都苦,可我的十二郎也很苦啊,你们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都是胸怀天下的能人,可十二郎在此之前不过是一个冷宫少年啊,她被你们推上这个位置的时候,甚至连着四书五经都不会。”   宁汝姗沉默片刻后柔声说道:“可官家也有学富五车,也有胸怀天下的机会不是吗,天下大儒尽出翰林院,当年韩相为帝师,十八位大儒轮番为官家授课,人心若是坚定,自然可以一往无前。”   “人心若是坚定,自然可以一往无前。”安定愣愣重复着最后一句话,突然潸然泪下。   “他,他怎么就不学好啊。”安定喃喃自语,脸颊已经哭湿了一片,“他明明小时候也是乖巧的小郎君啊。”   宁汝姗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痛苦的模样,抿了抿唇。   “中贵人节哀。”她递上一方白帕子。   安定盯着那方白帕子,突然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方保存良好,但泛着黄意的白帕子。   “不,不用了。”他捏紧手中的帕子,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已经一扫脸上的悲凉和痛苦。   “我救过宁娘子两次,一次是在官家别院中,我让羽林卫放你和白起离开,一次就是在送你离开临安为你善后,宁娘子认不认。”   宁汝姗点头:“当年能平安离开确实要多谢中贵人。”   “那我就当奴才携恩求报,求宁娘子帮我做一件事情。”   容宓脸色微变。   “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安定微微一笑,自袖中拿出那块私印。直接递到宁汝姗手中。   宁汝姗蹙眉看他:“中贵人要我做什么?”   “他杀韩铮也是迫不得已,可现在世人都以为是他故意为之,口诛笔伐,人人唾之,我想要你作为韩家后人要告诉世人,这不是他的错。”安定盯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宁汝姗沉默地看着他。   “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北伐军,襄阳百姓全都可以算在他头上,可当年他本意是想让韩铮假死逃走的,所有人都想救他,官家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最后是韩铮自愿去死的,当年大燕两次北伐失败,西南刚稳,大旱刚过,早已无力于大魏抵抗。”   “现在你们为了给这件事情找一件遮羞布,却都把所有过程都推到他头上。”   “都说读书人的笔是杀人的刀,他虽然已经满身刀伤,可我也不愿十二郎身上有不属于他的罪名,更何况是杀害韩铮的罪名。”   宁汝姗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官家叫韩相炸死逃脱,何尝不是在杀他。”她轻声说道,“我知你想寻死,可我若是一直吊着你不让你死,你觉得我实在救你还是再杀你。”   安定神色僵硬。   “此事最大的问题不是在韩相是不是大魏人逼死的,而是我们大燕为何要听大魏的话,杀死一个功臣。”宁汝姗缓缓说道,“官家怯弱,本就是杀人利器。”   “胡说!当年的情况你不知道,容麟战死,十万大军覆于北地,国内天灾不断,大燕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安定尖锐辩解着。   宁汝姗只是目光悲凉地看着他。   “杀敌的刀锋沾染了自己人的血,本就是上位者的无能。”容宓冷哼一声,恨恨说道。   “我爹战死又如何,当年王老将军还未愤懑退隐,纣将军,陈将军个个正值壮年,我大燕何时缺良臣名将,说到底本就是燕舟有杀人之心,为自己找一把敌国的刀而已。”   安定嘴角微动:“不,不是的,官家也是想过弥补的办法的……”   “什么办法!”容宓大喝一声,“为自己遮羞的办法吗!”   宁汝姗止住了愤怒的容宓,轻声说道:“中贵人若是想要和我说这些,恕我难以从命,当年之恩,来日再报。”   安定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面容狰狞。   “报不了,报不了。”他失控一般自语着,手中的帕子被捏成一团,“是的,就你们高尚,可为什么人人都要去做第一个高尚的人。”   “你要做什么。”容宓拉着宁汝姗推到门边上,高声说着。   话音刚落,门口就涌进一堆侍卫。   安定看着突然大亮的房间,仰头大笑着:“哈哈哈,报不了,报不了便算了,十二郎,十二郎,奴才这就来寻您。”   他最后恶狠狠瞪了一眼宁汝姗,疯狂大笑三声,最后朝着身侧的大红柱子一头撞了过去。   “中贵人。”宁汝姗大惊。   安定软软摔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的雕龙花纹,任由脸上的鲜血滴落在眼睛中。   “你这是何必呢。”宁汝姗按着他额头的伤口,低声说着。   安定眼珠微动,看着面前女子的面容,突然咧嘴笑了笑,嘴角吐出一口血来,断断续续:“你们,就当韩家人欠十二郎的……”   容宓看着咽气的人,长叹一口气:“燕舟一声软弱自私,可他却一直如此忠心,随定王一同入墓吧。”   宁汝姗捡起地上那张带血的陈旧白帕子,看着帕子右下角绣的梅花。   ——这是娘的帕子。   “怎么了?”容祈伸手拉人。   宁汝姗摇头,两人无言出了海晏殿。   “韩相当年想过这个问题吗?”走到御花园湖泊的九曲回廊上,宁汝姗莫名开口说着。   “什么?”容宓不解。   宁汝姗捏着手中的帕子:“不论他到底为何而死,后人都回归责于燕舟。”   “没有保护好美玉,没人会去怪多年前那阵刺骨的风,只会谴责当时握有美玉的人。”宁汝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只有他翻不了身,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将是时代的选择,连着最挑剔的史官都跳不出错来。”   她的手指微微惨淡,最后松开手中的桎梏,任由沾血的帕子落在湖泊里,下沉乃至消失。   “古来智士,少有善终。”冬日的风吹得她唇色雪白,眸光却又越发清澈,“殿下说的对,原来他真的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古来今往自此一人。”   容宓侧首看她。   宁汝姗看着那方帕子再也看不到了,这才扭头温柔一笑。   “我看定王妃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嬷嬷,是官家安排的嘛?”   见她岔开话题不愿多聊,容祈也只好解释着。   “嗯,想来大皇子和九皇子的死因你也是知道的,定王妃和富荣公主残害皇子,符家不究其事,甚至狼狈为奸,官家认其心思阴毒,如今符家和定王妃一家,每日都要跪在佛像前诵往生咒一百遍,手抄三卷经书,今日没完成者便不能休息。”   宁汝姗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想起那个年纪尚幼的九皇子,淡淡说道:“也算罪有应得。”   “符家和定王府全都是宫内的嬷嬷,也是怕他们起幺蛾子,牢牢握在手心。”容祈理了理她的披风,“回去吧,岁岁也该想你了。”   宁汝姗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夫人,娘娘!捷报!捷报!”   袁令喜悦的声音远远传来,到最后清晰地落在两人耳中。   游廊口,他脸上笑容遮也遮不住。   “襄阳大胜!”   “襄阳回来了!” 第100章 终章   襄阳塘报就像是一颗打破湖面的石子, 瞬间惊起朝堂无数惊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燕北面战线的那座曾经是大燕耻辱的襄阳之上,官家连夜下三道圣旨褒奖第四次北伐军。   之前大魏一直在骚扰边境,他们与北地人融合较好, 本就比较耐寒, 所有朝中大多数人不愿此刻出战, 想要忍辱负重等到夏日。   官家一直不说话,直到大典当日直接下圣旨,封了容祈为南北将军,不日出征, 这事才铁板定钉确定下来, 朝中大臣虽有不满, 但也不敢触新帝霉头。   可现在容祈打下襄阳,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黑夜中,如龙般的烛火蜿蜒而下, 明亮的光晕逐渐逼近宫门,而宫门第次而开, 一骑快马只留下一道剪影在众人视线中一闪而过。   这道胜利简直是容祈送给官家新登基时最好的一个新帝贺礼, 成功压制了所有的不安定的因素。   前线在此之前焦灼已有一月之久, 中线在均州,金州和襄阳三处断断续续发生小规模的争斗,但一直不曾有令人欢喜的捷报。   朝中为此不少人议论纷纷,可官家和政事堂死死压着不吭声,加上新帝登基诸事繁多,随后定王病逝, 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磨得人不敢多想前线之事。   临安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炉,头顶被薄薄的一层铁盖掩盖着,炉中火势被压抑着, 久久不得出,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所有人都屏着一口气。   襄阳捷报就一只手猛地推开那层铁盖,大火汹涌而上,点燃了大燕被打压三十几年的压抑之心。   当夜,宁汝姗歇在东宫,宴清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连夜赶往政事堂,他甚至还带上了长生一同前往。   宁汝姗目送岁岁也跟在他们后面去政事堂玩,眉心一簇,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之色。   “……东西都带上,吃食和棉被都检查仔细,对了,岁岁爱吃的糕点也备上,长生的功课要带上,不能落下作业了,殿下爱喝茶,但切记不能给他喝上冷茶,让信阳仔细看着点……”   殿中,容宓仔仔细细地吩咐着,抬眸看到宁汝姗这才招了招手:“大晚上的,害你也跟我忙碌,你们都下去吧,这几日定王祭奠设在宫中,务必让东宫之人谨言慎行,不可随意外出。”   “是。”   “不碍事。”宁汝姗坐在身侧,为她沏了一杯茶,突然说道,“我已经去信给张叔了。”   张春在协助宴清处理完西南一代叛乱后就一直滞留在西南,至今也不曾回来。   容宓侧首看她,眼波微动。   “但张叔性格你也有所耳闻,江湖中人素来不受约束,肆意骄傲,这么多年来对我和娘诸多照顾,我心中一直感激万分,所以我也一直不愿让他做自己不喜之事。”   宁汝姗把手中的茶递到她手边,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他是否愿意入临安。”   ——入临安为宴清看病。   宴清是娘胎里带来的体弱,一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十岁,这么多年来宴家耗尽心理,遍寻天下名医,可身子却一直都是时好时坏,要靠奇珍异宝续着。   容宓定定地看着她,眸光似有水光闪过。   “嗯,自然都依张大夫,我听说张大夫在西南大军时得罪了全军营的人,好几次都不给宴清脸,把人骂得狗血淋头,那脾气确实是世外高人才有的脾气。”   宁汝姗抿唇一笑:“张叔人不坏的,只是那张嘴确实有些得罪人。”   所有人都在兴奋和不安中逐渐睡下。   政事堂烛火彻夜长眠,地龙烧得炎热,所有人都脱了外套,两个小孩更是热的脸颊泛红,可唯有坐在上首的宴清依旧披着厚重的大氅,唇色雪白。   “开点窗户吧。”他对着信阳低声说道。   信阳犹豫着。   “不碍事不碍事,殿下身体为重。”几个阁老连连摆手。   “没事的,孤也觉得有些闷了。”宴清唇角微微弯起,笑说着,“你们两个把衣服穿起来,若是困了就去隔壁休息。”   他对着两个小孩说着话。   长生看着他摇了摇头:“孩儿不困。”   “岁岁也不困。”宁岁岁眼睛亮晶晶的,盘着腿,也跟着严肃地点点头。   “襄阳是深夜奇袭得手的,容祈火烧大魏粮草后又借着夜色,营造出强攻的架势这才打得白起措手不及,迫得他丢襄阳以保全大部分兵力。”   宴清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政事堂格外清晰。   枢密院如今成了一个空壳子,曹忠已死,拔出近一半的党羽,容祈又成了北伐大将军,眼下整个枢密院不得不和政事堂一起办事。   “容将军带兵二十万,支援三地,本就迫于奔波,应天府如今已经占据颍州,按理情况并不紧急,若是派出三万兵力支援襄阳才是。”枢密院副使开口说道。   “话虽如此,可应天本就二十万大军,之前占领颍州已经十万,建康府军如今都在巩固东边一代。”广西房主事戴沉沉声反驳着。   “最让微臣不解的是,白起手中也有三十万大军,为何不与我们交锋,直接避退襄阳,实属费解。”   —— ——   襄阳府城,攻下襄阳第二天,百废待兴,到处都是走动的人。   “白起并未进入唐州。”   副将坐在一侧,神色凝重,沉声说道。   “我们的兵力不足以四线分立,不然会顾此失彼,不知朝廷是否会分兵过来。”   大中午召全体将军议事,屋内坐了十来位将军,神色也各有区别。   “要俺说,一定是白起进不去唐州。”一个形容粗犷的黑面将军大声嘲笑着,“唐州之前都是纣家人把控的,结果纣家最有出息的纣行那个大疯子死在将军手中,邹家剩下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枣的孬货。”   他蒲扇一样的大手拍着桌子,满脸不屑,大声嚷嚷着。   “邹白两家自来就是死敌,当年燕支一战就因为女人有了分歧。魏景盛偏袒白家和师家,新帝魏行扶持外戚纣家和远支一派魏姓人,重用北地高门,我看他们分明就是狗咬狗。”   “白家可不是软柿子,这些年能在魏行手中毫发无损,白彻是这次主帅,想来不会如此。”又有人出声解释着。   “呲,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黑脸大将呲笑一声,“再说了,朝廷眼下并无多余兵力,西南刚平,西北异动不止,东线本就有水匪侵扰,我们现在的北线也是战线绵长,战火不断。”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容祈眉眼低垂,目光落在那张硕大的舆图上。   “会有人来的,如今四城防守还请各位将军不可松懈,所有人务必严正以待。”   他手指捏着手中的一块墨色玉佩。   那是临走前宁汝姗赠与他的玉佩。   “这,可是有消息了。”副将谨慎问道。   容祈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 ——   “让应天派兵三万支援襄阳。”天色已经暗下,宁汝姗正在和容宓一起缝棉衣,就听到袁令带回来的消息。   如今大燕边境纷乱不止,国库早已吃紧,加上冬日开战,这个冬季冷得厉害,早早就开始下雪结冰。   官家自行减少开支,每日两食,一应开支全都捐给前线,容宓便带着东宫众人一起做棉衣。   上行下效,一扫整个临安的奢华的风气。   “看来容祈那边确实是兵力吃紧。”容宓轻声说着。   宁汝姗确实停下缝补的手,定定地盯着湛蓝色的布料,不由蹙了蹙眉。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   “倒也不是什么不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宁汝姗缓缓开口,“大燕自大散关与淮河一代都是边境交接,大散关如今外敌入侵,自顾不暇,因大魏和其余两国关系不错,大魏停兵此处,兵力并不多。”   她自幼在宁家长大,宁将军很喜欢带着她说这些,她自小都会看娘书房内的兵法舆图,如今每日都会看各地小报,早已对这些事情反而有种近乎直觉的敏感。   “大魏奉行联合之策,联合西北之部压制大燕西北兵力,自己则是陈兵中段和东段。”   宁汝姗用手指在乌黑的案桌上划出一条连绵的长线,手指定在中后两点。   “原先是白家主唐州控襄阳,往左可支援西北,往右可攻击建康,是最为重要的战略基地,但新帝上位后便剥离白家,让纣家控制。”   她在唐州的位置上写上一个‘纣’字,随后又在颍州上写上同样的字:“颍州是遏我们打往京都的关键关口,控制颍州便是控制了最为重要的一个关口。”   容宓点头:“可现在颍州不是我们的嘛?”   “容祈斩杀纣行后,颍州不攻自破,如今魏帝派亲信驻扎亳州,同时驻兵十五万,加上之前颍州溃败的,亳州如今屯兵二十五万。”   容宓神色逐渐凝重。   “应天加上建康不到二十万,如今又调走三万,只剩下十五万。”   “可襄阳那边,白起即使带兵撤退,并未损伤多少,三十万大军悬在头顶,不得不防。”容祈皱眉说着。   “是了,就是这个问题。”宁汝姗抬眸,“阿姐觉得这两处将近六十万大军是大魏全国兵力吗?”   容宓盯着还未消失的水渍,陷入沉默。   “若是是,如今已两线俱失,大魏为何毫无动静。”   “若是不是,其余兵力在哪,为何还是毫无动静。”   —— ——   “东西送走了吗?”襄阳城内,容祈目视着面前的巨大舆图,听到身后的动作,镇定问道。   “所有信件都秘密送出去了,不曾惊动任何人。”冬青推门而入,犹豫说道,“只是这样是否太过冒险。”   容祈侧首,冬日阴沉的目光落在漆黑的瞳仁中,消瘦的面容在光影下落出一点浅淡的折痕,眉眼刚毅沉稳,半侧笼罩在黑暗中,让他宛若背后那杆沉默的霸王乌枪,尖锐不屈。   “可今日面对的是白彻。”   他跪坐在案桌前,淡淡说道,“北白南韩不容小觑,当年白彻连环设局,在大燕民间营造舆论逼得官家不得不出兵第一次北伐,又暗自散播流言逼得韩相在此事上不得插手,最后让黄和领帅,结果第一次北伐损失惨重,大燕人心大挫。”   他嗤笑一声:“他是个疯子,之前一路假意战败放弃京兆府,凤翔府和临洮府,最后在河中府和平阳府与我们交战最后把大军赶往延州城。”   冬青跪坐在入门一侧,双拳紧握。   “最后在三川口伏击爹率领的三万余援军,逼得大燕内部溃烂,不得不让韩铮出面维持政局,既砍了大燕良将,又迫得韩相声望奇高,让官家忌惮,从而推出早已被收买的曹忠,在大燕埋下炸/弹,使之祸害大燕超纲二十二年。”   “这是他布给大燕的毒计。”   容祈神色平静,面容笼罩在日光下,安定又沉默。   这一日,他已经等了十年。   “之后借着第二次北伐失败,再一次磋磨大燕百姓和朝臣的信心,使王老将军解甲归田,大燕朝中无人,抓住燕舟的性子中的自私软弱,逼韩相在牢中自尽。”   所有阴谋直到第三次北伐失败,终于使得整个大燕对北伐已经全无信心,官家害怕到听着名字都觉得恐惧。   容祈抬眸去看冬青:“这样的人是我们的敌人,能在新帝手中隐忍,也能在雷霆一击,当年白起在梅园救走纣行,想来就是为了今日能得到这次北伐的主帅。”   两国僵持如此之久,成败是非早该有个了断了。   “若是魏景盛没有死这么早,大燕的情况只怕难说。”容祈收回视线,淡淡说着,“抓紧时间让他们准备好,五日后就出发。”   “是。”冬青行了一个大礼,这才缓缓退下。   —— ——   临安政事堂内,信阳拿着一个信鸽匆匆走了进来,见屋内两人正在说话便停在门口。   只见宴清正举着一章鬼画符的画细细看着。   “这是岁岁画的地图。”宁岁岁小手捏着毛笔,手指都染得黑漆漆的,大眼睛圆滚滚地看着他,紧张说着,“这里是别人的,这里是我们的,我们在这里打架,这边也在打架,这边没在打架,岁岁听得可仔细了,没画错的。”   宴清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孩,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画错,岁岁很棒。”   宁岁岁咧嘴一笑,开开心心地抱着宴清的大腿,黑兮兮的手指吧唧一下印在衣摆上。   “去和长生一起做功课吧。”宴清也不恼,只是把手中的纸交换到她手中,细声说道。   宁岁岁嗯了一声,开开心心地跑了。   “襄阳来信。”   宴清拿着帕子仔细擦了擦手,这才接过那份信仔细看着,没一会儿眉心便紧紧皱起。   “冒险。”   他咳嗽几声,神色不悦地评价着,但手指还是缓缓摩挲着纸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按他说的做。”他把信封递给信仰后扶着案桌剧烈咳嗽着。   他推开信阳的手,淡淡说道:“不碍事,送信给大散关,请闻春生速来。”   “把袁令叫来。”沉默许久后他又出声说道,“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 ——   二月十日黑夜,天色阴沉,似有暴雪,整个边境都冷得厉害,颍州城内一片寂静,守城的士兵昏昏欲睡。   只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竟有人把一根带火的弓箭凌空设想城门口的战鼓,一声沉闷的声音鼓声后是戛然而止的狰狞声。   大火瞬间吞没了整个大鼓,城门瞬间人声大噪。   “白起!是白……”   守城的将军看着黑暗中悄然升起的大旗,‘白’字红旗猎猎作响,吓得肝胆俱裂,只是他还未说完,就被人当喉一箭,直接应弦而倒。   白起素有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的美称,这两箭如流星过度,□□离弦,完全没有给人思考的时间,一击必中,气势汹汹,无人可挡。   “杀。”白起一夹胯/下照夜白,手中那把怪异的罕见宽背狂刃大刀在空中发出锐利铮鸣声,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大魏军冲天而降,几乎杀的颍州城军措手不及。   守城的是李生的副将,这些日子一直睡得不安稳,连着衣服都不敢脱,城门的动静刚响起就立马惊醒过来。   “将军,白起率大魏十万大军强袭颍州。”亲卫着急的声音紧跟着而来。   “什么!亳州不是毫无动静吗?白起不是在襄阳吗?”副将一跃而起,一把握住立在床头的□□,咯吱一声打开门,“千里之外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副将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只是混乱了片刻立马冷静下来:“死守颍州,立马传信给建康和应天。”   颍州驻兵只有五万,守城可以,交战必败。   “将军。”没多久,亲兵竟然一身是血地跑了进来,神色惶恐不安,“我们的人出不去,大魏来的人比我们看到的要多,所有出口都被人死死盯着,我们的人出去就死了。”   副将急得在屋内踱步。   是了,颍州本就是大魏的,他们一定更为了解颍州的布局。   一时间,副将只觉得头皮发麻。   “守!只要撑过五日,我们没和建康通信,李将军一定会知道有情况的。”副将咬牙,直接带上头盔,“走,随我一同上城墙。”   颍州不是城高墙厚的大城,只是占据了一条河阔水深护城河的原因,寻常进入都要靠大船只出入,动静不小,可今年大燕冷得厉害,城门口的这条河早已开始结冰,但不算牢固,但也难行。   按理这种情况是个天险,因为大魏在水战中被打败过数次,且没有充足的经验,但白起不知从哪里拉来破冰的大船,悄无声息地直接冲到鄞州城门口。   “将军,城门要破了。”   外面是炮声震天,副将肩头鲜血淋漓,死死盯着黑暗中那位银白色盔甲的人,咬牙站在原地。   其实战鼓被烧,守城将军一死,整个鄞州将士气势就已经败了。   “我听说白起不会屠城……”亲兵像是被摁住喉咙,恐惧地盯着自家将军,不敢说话。   “放屁。”副将怒斥一声,只是突然声音戛然而止,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弓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将军!”   “是白起!”   “将军!”   城门上顺着副将的倒下,彻底乱了起来。   白起一声煞气,银白盔甲染了血,在高高城墙的火把上照得斑驳血腥,宛若修罗在世,他手中的弓箭还未放下,墨绿色的眸眼宛若黑暗中蛰伏地巨兽,冷冷地看着城墙上的混乱。   一夜酣战,遍地是血。   “主帅以死,不杀降敌。”   “主帅以死,不杀……”   原本围着白起身边的副将大声呐喊的声音中道而止。   一只漆黑长箭自千军万马中一箭贯穿其后背,红色羽翎在微光中微弱颤动,力道之大,让副将向前跌落,直直摔在地上。   人群骚动,群马不安。   白起突然抬眸,策马看向身后黑暗中逐渐亮起的光亮。   “是……是,是援军!”   “有人来就我们了。”   “是,是容将军!是容将军!”   微亮光明中,一杆漆黑绣金丝的荆棘花大旗被高高举起,旗子正中有一个硕大的‘容’字。   城墙上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本绝望的心里顿时被注入一股力量。   副将身边的亲卫满眼通红,拔刀大喊:“为将军报仇,杀啊!”   白起看着字层层包围中杀过来的容祈,眼睛微眯,嘴角微扬,神色不动。   “列阵!”   一侧的亲兵见他宽刀一横,立马高声喊道。   白起看着那个亲兵对着他点点头,随后策马出了包围圈。   “容祈。”他反手一挡容祈扫来的长/枪,冷冷喊了一声。   这是两人第二次面对面见面,两人都早已不同当日初见时的模样。   容祈不再是眼盲不良于心的残疾世子,白起也不再是肆意妄为无所畏惧的白家郎君。   “白起。”   容祈手中的霸王乌枪倒握在手心,对着他淡淡点点头:“终于见面了。”   他们都是年少成名的将军,家世显赫,能力出众,是父辈之后最有名望的两人。   两人各自冷漠地对视着,墨绿色的瞳孔对着漆黑的眼睛,在微亮的天光中,在激烈的战场上,各自沉默而冷静。   出手就在眨眼间,武器在空中发出尖锐的鹤鸣,巨大的力道迫得两人手经绷起,手腕下沉发力,谁也不敢后退一步。   “容祈只带了三万人,杀啊!”大魏副将振臂高呼。   十万大魏军正是杀气腾腾的时候,很快就整理出阵型朝着容祈带来的援兵杀去。   —— ——   “他们该到颍州了。”政事堂前,宴清披着大氅看着天地交错间逐渐明亮起来的那道光线。   “大船是同知用县主的名义去泗州榷场借的,泗州榷场虽然出了叛徒,但手下的人并不知道,依旧听命于韩相,想来现在事情顺利。”信阳担忧地看着他,“殿下还是先去休息吧,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   宴清不说话,沉默地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光。   “殿下,娘娘和县主来了。”门口,小黄门匆匆入内,低头说道。   宴清皱眉,看着逐渐走进的两人。   “我已经半月没收到应天的消息了。”容宓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窗口的宴清,语气沉静地说道。   “我那日听阿姗分析了前线战况,你们,是不是没有派兵去襄阳。”   容宓站在低声问道。   “螳螂捕蝉。”宴清苍白的手指落在窗棂上,缓缓说着,“黄雀在后。”   —— ——   宽刀刀面极大,白起手腕微动,直接顺着枪/尖一路侧身上移,逼近容祈,随后又被容祈挡住攻势,两人僵持在原处。   “你来这里是不要襄阳了吗?”白起冷笑。   “因为你们得不到襄阳也得不到颍州。”容祈反手扭身,直接把人推开,与此同时,长/枪微抖,朝着他心尖刺去。   白起微微皱眉,却见容祈对他冷冷说道:“白彻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另一张红底黑字的白家在河岸边高高出现,如弓一般张开,把原先交战的两人完全包围着。   ——白彻来了!   “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大魏军的气势越来越高。   “列阵!”冬青手中红旗高举,嘶声喊道。   所有大燕军并不慌乱,全都快速聚集起来。   颍州的人却是立刻就慌了,战场瞬间乱成一团。   “你输了。”白起笑说着,隐约带出当年临安时才有的意气骄傲。   “当年突袭颍州时,国公爷准备经安丰过寿阳,却被你们意外拦在一线天。”容祈淡淡说着,“若是今日没人阻拦,你猜他们今夜也来了吗?”   白起脸色微变。   与此同时,后方的大魏军突然乱了起来。   一面全黑的绣着‘宴’字的大旗在后面出现。   —— ——   “你们好生大胆。”容宓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那襄阳呢,大魏不可能把全部兵力都压在颍州。”宁汝姗紧接着问道。   “为何不可。”宴清注视着她,认真说道,“你可别忘了,大魏当今圣上不容白家。”   “此次封白家为帅,是因为,退无可退。”   宁汝姗一愣。   “当年白彻逼得大燕两次北伐,后在大燕朝堂震荡间把曹忠送上大燕证据。”宴清拢了拢披风,一只手搭在熏笼上,神色平静。   “韩相当年救过许多人想必这些年也有有所耳闻,春晓计划中的大多数人都受过他的恩,就连我祖母当年也承过他的请。”   宁汝姗不知为何心跳开始加速,怔怔地看着宴清。   “你以为大魏这个皇帝是如何上去的。”宴清的声音格外冰冷,如冬日屋檐下的那截冰锥,猛地一下就能让人一个哆嗦。   “春晓计划也叫影子计划,影子是为了保护你,春晓是为了保护天下人。”宴清突然剧烈咳嗦起来,容宓起身,担忧地拍了拍他弓起的消瘦脊背。   “可他还有个名字叫黑夜计划。春晓前是黑夜,影子的背面也是黑夜,这个计划的血腥程度是以所有大魏人性命为代价,而当年他只把这个计划告诉独自来见他的祖母。”   宴清抬眸,那双浅色如琉璃的眼睛在此刻美得像一颗琥珀,却又显得格外冰冷。   “韩铮是个疯子,他把当年白彻操作在大燕身上的情况,一步步全部复制在大魏身上。”他唇色格外雪白,颧骨又是古怪的大红色,整张脸诡异的颜色,便显得那双眼珠越发骇人。   宁汝姗愣在原处,瞳孔微张,脸上的神色如皲裂一般,逐渐僵硬。   “大魏如今的丞相,也就是当年帮助新帝夺位成功的高门北地出生的拓跋人便是韩铮的人。”   “韩家乃是北地高门,祖辈有外族血统,是以韩家人身形极高……”   这是大燕人人耳熟能详的关于韩铮的内容,宁汝姗最开始接触韩相也是从这句话看起。   “北地彪悍,但大魏这些年和北地一直合作无间,两地百姓早已不分彼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本来就是一颗炸/弹是吗?”   宁汝姗喃喃自语:“你们都疯了吗,那也是人命啊。”   容宓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心中骇然。   “是了,那枚玉佩。”宁汝姗下意识摸了摸玉佩,却又摸了一个空,越发觉得头疼欲裂,原先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在此刻全都连了起来。   “我早该觉得不对的,玉是沙漠黑玉来自北地,图案是王锵的父亲在北地高寺寻的吉祥图,甚至是西和州,西和州的红楼主人是一个部儿王族的人,当年也是因为被大魏屠城。”   “都是北地的影子。”   这枚玉佩在整个计划中毫不起眼,却又显得莫名重要。   表面上它只是一个让榷场听令的东西,可有可无,毕竟一个韩铮女儿的名头更有说服力,可实际上它真正作用在这里。   ——号令北地人!   一枚出自北地,成于北地的玉佩。   宁汝姗扶着桌子,才没有眼前一黑直接倒下去。   “那你让袁令,去做什么。”她沉默片刻后问道,眼底带着一丝希冀。   她心中隐约有种设想,却又不敢多想。   一把刀若是已经能感到寒意,下一秒也许就是鲜血淋漓。   宴清抿了抿唇:“带着你的玉佩传令北地……”   “起兵造反。”   宁汝姗缓缓闭上眼,脸色惨白。   大魏境内两百七十万户人家,今夜之后,都将不复安宁。   “阿姗。”容宓心中一惊,一把把人扶住,让人小心坐下。   —— ——   白彻反应很快,立马起兵回杀,且立刻接过白起的诏令,统领这二十五万大军,仗着两倍人数优势,艰难反杀出去。   战场变化起伏三个起落,魏军早已陷入一鼓作气,二鼓衰,三鼓力竭的情节,损伤情况出人意料。   白起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被人簇拥在人群中的容祈,容祈看着他神色冷漠,毫无波动,不得不咬牙离开。   “不追,回退。”容祈冷冷看着大魏军队败走在眼前。   “船已经凿破,他们无法渡江。”冬青一抹脸上的血,杀气腾腾,“为何不乘胜追击。”   容祈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解释着:“穷寇莫追,国公那边也有只五万人,白彻手中至少还有二十万。”   冬青大惊:“不是说有应天和建康有出动十万军马嘛。”   “大魏共有七十万大军,白家用了二十五万,剩下的除开防御沿海一带海盗,西北一代外族,剩下还应有二十万,想来今日襄阳也是一场苦战,但襄阳易守难攻,我在襄阳留了十万,又请了闻春生坐镇,想来可以等到我们回去。”   容祈沉声说道:“大燕这些年军队被曹忠折腾地厉害,西南和西北都离不开人,各地能抽调的兵力不超过三十万,我这里用了十万,就让应天和建康的十万去支援襄阳了。”   冬青听得心惊胆战,差点连刀都捂不住。   “若是,若是白彻反应过来呢。”冬青忍不住哑声问道。   大魏陈兵在这里可有二十万,大燕加上颍州府兵也十三万,堪堪差一半的兵力。   “白彻是老将,迟早会知道的。”容祈冷静说道,“鸣金收军。”   “那,那不是……”   “不急。”容祈挥手打断他的话,目光看向东升的日光,眯了眯眼,“你看,那群鸟动了。”   此后一月,容祈一直故作玄虚派兵骚扰被困在石矶的大魏军,打乱他们的阵脚。   白彻极为沉得住气,甚至反杀过三波,大获全胜,奈何冬日太冷,河水结冰,战船迟迟不能修好。   “爹,我们杀出去。”坐在下首的白起冷冷说道,“容祈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真的手中有兵,早已打过来了,何必把我们围困在这里。”   底下副将连连附和。   “我们的尖兵出去了吗?襄阳情况如何,可有打下。”白彻问着一侧的亲兵。   亲兵摇头:“我们被盯得很死,根本出不去。”   白彻心中一动,莫名跳了跳眼皮。   “报!拓跋肋协同北地十万大军举兵造反,官家下旨,回京勤王。”   “中计了!”白彻看着浑身是血的尖兵,脸色阴沉。   三月二十,被困在石矶的大魏军在第三次突围失败后,全军粮草断绝。   白彻在进退无路的条件下,孤注一掷,下令魏军三天内全部渡江,否则处死,结果碰上拦路的容祈,容祈一马当先,万夫莫开,在大魏军中如若无人之地,大魏损失惨重。   关键时刻,白起独自一人策马横刀拦住容祈背后的两万大军,护得大魏十万大军退回石矶。   ——官家遣使和大燕议和。   当夜如是流言在大魏军中流传。   深夜,白彻坐在主帅帐中,脸色阴沉。   “输了。”   他看着白起平静说着:“你率军投降,他们为了安抚大魏百姓,不会伤你姓名。”   “爹。”白起脸色微变。   “我和韩铮当年是同年考生,他以武入世得了一个武状元还不满足,非要参加科举。”白彻盯着跳动的烛光,缓缓说道,“我是当年榜眼。”   “是了,只有他才能调动北地高门,北地落寞已经多年,难得出了一个出世天才,为了维护该死的荣誉,自当是唯他是从的,沿袭数百年的高门子弟与我们这些根基尚浅的学子想必总是格外耀眼而不自知。”   他缓缓闭上眼,咽下眼中的不甘心。   “我当年就该杀了全部北地高门子弟。”他狠狠说道,“灭门一个韩家到底是少了。”   白起嘴角紧抿。   “罢了,我送你走吧。”白彻抬眸看他,依然神色清明,毫无颓废之意,“我送你去燕支,你不是一直想要找你娘吗?”   “我娘都死了,我去……”   “没死。”   白彻淡淡打断他的话:“她恨我灭燕支一族,我虽强留于她,但她恨我入骨……她是假死离开的。”   “我不走。”白起跪在他面前倔强说道,“若是可以谈和……”   “不论如何我都活不了,就像当年不论燕帝如何打算,韩铮都活不了一样,这是我和他的命运。”白彻注视着面前的儿子,缓缓说道,“而且大燕不会同意谈和的,这是韩铮布的局,他们必胜无疑。”   白起神色震动。   “梦同,是我输了,与你娘说,她说得对。”   他嘴角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来。   “我不走,我陪爹一起。”白起不愿离开,低声说道。   “得罪了。”   白起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他倏地扭头却还是觉得眼前一黑,闭眼前看到白彻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 ——   四月初一,被围困石矶的大魏军终于投降,白彻自尽,白起消失。   同月,大燕不同意谈和,两国正式开战。   宁汝姗看着一个接着一个传来的捷报,心中却一直喜悦不起来。   ——白起不见了。   她坐在小院的秋千上,宴清觉得岁岁很有军事天赋,把人带入皇宫和长生一起教学了,而她在定王下葬后就出了宫,把扶玉留在宫中。   所有消息也不过是听着那一张张小报才得知。   袁令至今未归,容祈的信来得越发少了,整个临安都在喜悦中,可容府却安静得有些过分。   “县主。”门口传来程星卿的声音,“听小春说您最近休息不好,这是给您熬的药。”   宁汝姗抬眸去看院门口的人。   “我听说老程大夫要走。”宁汝姗接过药碗问道。   “正是,爹身体不好了,不过我让他战事胜利后再回家,毕竟如今路上也乱得很。”   宁汝姗点头:“确实如此。”   “所以我还有不少时间。”程星卿突然开口说道,“我真的想好好过日子,可惜了,我到底是大魏人养大。”   宁汝姗脖颈一疼,整个人软了下来。   “得罪了。”他抱着宁汝姗,看着她紧蹙的眉间,小声说着。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容府一片安静。   “星卿,你要去哪啊。”程来杏提着灯笼,站在角落里小声说着,这些年他衰老了许多,整个人都佝偻着,“马车里是是什么。”   “我们不是要走吗,我准备去贩卖的东西。”程星卿冷静地掀开帘子给人看看,马车内堆满了东西,“早些做准备,估计还要再去买东西,要半个月的时间呢。”   灯笼在风中摇晃,照得两人面容明暗不定。   程来杏只是扫了一眼,目光依旧落在义子身上,充满慈爱:“好,我等你回家。”   程星卿站在原处看着他。   “去吧,爹知道你怕黑,给你打着灯呢。”   “好啊,谢谢爹。”   程星卿牵着马绳眉眼弯弯,笑说着。   —— ——   “夫人不见了。”   大魏被前后夹击节节败退,容祈大军如今就停在博望山。   冬青拿着临安的情报匆匆而来,掀开帘子后带来一阵热风。   六月的天已经格外闷热了。   容祈倏地抬眸。   “大人,有一份信被人射在门辕上。”亲兵捧着一份带血的信出现在门口。   容祈脸色凝重,接过那份信,看了一眼就捏在手中咬牙切齿:“魏行。”   宁汝姗被魏行掳走了。   “他约将军子时在博望山山顶见面。”冬青狠狠说道,“这里都是我们的人,他竟然还如此嚣张。”   他犹豫地看着容祈。   “不惊动其他人,晚上去。”容祈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子时,天高云淡,月明星稀。   等容祈子时按时上去时,却只看到一地狼藉。   “怎么回事,夫人呢。”冬青大惊,“这里确实有营帐驻扎过的痕迹,这里有好多血。”   容祈站在空地中,嘴角紧抿。   “去找。”   —— ——   宁汝姗衣袂被吹得哗啦直响,却依旧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黑衣人,愣愣说着:“白起。”   白起正在给昏迷的程星卿包扎伤口,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你,你怎么在这里。”宁汝姗垂眸看着他,轻声问道,“谢谢你救我。”   白起起身,两人隔着闯堂而过的夜风,可偏偏觉得距离是头顶的星河月光。   他身上再也不见临安时的少年气,可有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夜长大的少年总是狼狈又充满血腥。   “我总算明白你当年在破屋中与我说的话。”白起对着她微微一笑,星河灿烂,却又孤寂悲凉,“确实是我杀了你爹。”   宁汝姗不知为何,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只觉得心中疼得喘不上气来。   “别哭了,为何每次我看到你都在哭。”白起伸手递出一方帕子,“你当年丢的帕子还你。”   宁汝姗哭得越发汹涌。   若是曾经见过美玉,此生都将会遗憾美玉当碎。   “我答应给岁岁的那把铁剑我寄到临安的万事行(xing)行(hang)了,你记得去拿。”   他展眉一笑,带出一丝久违的狡黠:“我可不是失约的人。”   宁汝姗捏着帕子,强忍着哽咽。   “你,你要去哪?”   “去燕支。”白起注视着她,目光深邃而悲凉,可嘴角还是带着笑,“我想我娘了,我想去找她。”   宁汝姗抬眸看他,被泪水浸染过的眼珠,漆黑滚圆如明珠。   “别因为我哭。”白起伸手接住自她下颚掉落的那滴泪珠,露出手腕处那根红线,宁汝姗被刺的眼睛一疼。   “我不喜欢。”白起笑说着,抬眸看向黑暗中,微微一笑,“他来了。”   “他当年说得对,我确实保护不了你。”   黑暗处,容祈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我原名叫白梦同。‘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的梦同,我爹给我取的。”白起背着手,笑眯眯地对着宁汝姗说。   “阿姗,愿不再见。”   他潇洒转身,背着她摆了摆手,红绳在夜色中飞舞,缥缈无依。   容祈注视着肩膀发抖的女子,犹豫片刻,把人抱在怀中,柔声说道:“哭吧。”   宁汝姗捏着那块帕子痛哭。   她也不知为何难过,但觉得不亚于当年母亲死在自己面前。   只因为那人是白起。   是曾经举着糖葫芦问她吃不吃的少年郎。   是在千发弓箭中依旧不肯放下她的朋友。   是义无反顾住在榷场陪伴她三年的敌人。   可到最后,她们却是连着朋友也不再是了。   江南已入夏,繁花不相逢。   —— ——   长安二年一月二十,历时一年的第四次北伐终于在魏行火烧皇宫中悲壮死亡中落下帷幕。   当日被救后,宁汝姗就一直以军医的身份呆在军营后方,程星卿发烧了三日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   大军凯旋在今日入临安,主帅临阵脱逃,只剩下冬青僵着笑在游街。   “好生俊的小郎君啊。”   “啊,这个好好看。”   人群中到处都是压制不住的细碎议论声,与此同时,容家大门口却是站了两个小人。   半年不见,宁岁岁已经长高不少,腰间佩着一把小铁剑,拉着长生兴奋地张望着。   一辆马车悄然来到容府门口。   “娘!”   宁汝姗还未站稳,就被宁岁岁一把扑倒,幸好被随后而来的容祈扶住这才没有丢脸摔倒。   “都六岁了还不稳重。”容祈把宁岁岁摘下,笑说着。   宁岁岁皱眉:“哼,你和娘这么久不会来,岁岁已经有一百六十天天没见到你和娘了。”   “算数还不错。”宁汝姗颇为惊讶。   “岁岁可以一边哭鼻子一边写功课也是厉害的。”容宓在身后打趣着。   “才没有!”宁岁岁紧张说着,大眼眨巴着,小声说着,“哭鼻子是因为岁岁太想娘和爹了。”   宁汝姗听得心软,把人抱在怀中不撒手。   容祈牵着她的手,也跟着有些心酸。   “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宁岁岁长长舒出一口气,高兴说着。   “就是!把我骗回来给人治病,自己却跑了!”门口张春不悦的声音愤愤响起。   “爹。”一直在身后沉默的程星卿看着程来杏眼眶微红。   “好孩子,爹一直给你留着灯呢。”两鬓斑白的程来杏看着他微微一笑。   程星卿笑着点点头:“嗯,谢谢爹。”   “好啦,快去准备准备,晚上还有接风宴呢。”容宓笑说圆场着。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相携入了容府,指尖交缠,不愿再松开。   人间十年事,江南已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