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门妾》 作者:夏有青青   文案:   【出身寒门,需要好好哄着的敏感大美人】和【权倾朝野,不知道‘哄’字怎写的冷硬直男】   人人皆道陆大将军不近女色,只因心中仍记着与盛意公主的白首抱柱之盟。   陆君潜每每耳闻,也不反驳:女人比小孩子还麻烦,令人头痛。既然有此传言堵住各方蠢动的心思,他乐得清净。   直到他遇见阮明姝:美得勾魂摄魄,又冷又傲,一颦一笑都烙在他心上般。   头一次,他觉得有个美貌小妾也未尝不可:漂亮、省事、好拿捏,再合适不过。   只是,等阮明姝进了陆府,入了他的院子……   他才惊觉,好拿捏的不是阮明姝,而是他自己。他被这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我驯服的竟是我自己.jpg   #关于阮明姝爱生气这件事:   起初,陆君潜恼怒:“你哪里这么多小性子?我看我是太惯着你了。”   后来,陆君潜心疼:“你怎么了,谁又惹你不开心了,告诉我。”   再后来,陆君潜认命:“我的错,别生气,以后我都改了……”   最后,陆大将军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终于将“省事”的小娇妾变成了“管事”的陆夫人。   【排雷及注意】   1. 小妾转正妻,SC 1v1   2. 写作水平有限,架空加私设,谢绝考据   3.女主不强,男主不渣。专注谈恋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阮明姝,陆君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百炼钢终成绕指柔   立意:无论身处困境还是顺境,都要自强不息 ========== 第1章 明记成衣铺   吴侯街在内城东南,算不得京内一顶一的繁华热闹处。   即便如此,铜锣梆子已敲了二更,街两侧商铺尚有一半亮着灯迎客,行人三三两两晃荡在十余丈的阔道上。   街角处一间铺子,虽占着临街上下两层,可店面忒小了些,夹在众铺之间,本不起眼。   幸而店主别出心裁,彩绢上绣出美人图,从楼上直直垂到楼下,当作迎客的幡子,十分惹人注目。   美人幡子约莫两尺宽一丈长,绣得精细,不知费了多少工夫。   绣像上,美人团扇遮面,并未露出容貌,可只瞧那锦绣罗裙勾勒出的曼妙身姿,便知是位天仙般的人物了。美人身侧,从上往下贴着四个清秀雅致的大字“明记成衣”。   “字写得好极,瞧着像是缂丝来的。”衣铺对面是间通宵揽客的酒楼,雅间里一位南方来的丝客摇着骨扇叹道。   同席友人闻言,亦抬头望向隔街的明记衣铺,停箸笑道:“余兄好眼力。你有所不知,这明记成衣的东家是位年轻小姐、绝色佳人。若不是她家只招待女客,纵有十间店面,也要被挤破了。”   正说话间,对面小楼上,窗子忽地被推开了。两人齐齐止了声,呆愣愣看着雕花窗后临街观望的倩影。那位南客,连骨扇也滞在手中,失了摇来晃去的力气......   *   立秋已过,夜风寒凉。阮明殊本有些疲倦,被这么一吹,倒提了神。不远处,稽巡司的青衣卫们缓辔而来,行人纷纷避让,阮明姝也阖窗下锁,不再张望。   她坐回案前,凝神细思起来。明日有两项要紧事,疏忽不得。   一是顾尚书家的千金要做套秋装,定下样式料子,二是陆大将军府上的窦老太君要订做两双冬靴,须得先量脚问询。   为权贵家的女眷们裁衣制靴,与店面的普通生意不同,阮明姝需亲自登门,好在这两位主顾皆明事理好说话,倒也不必太担心。   阮明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陆府生意时,忧惧难安,想推辞又不敢,毕竟陆大将军是位喜欢看人掉脑袋的危险人物,传闻他见了皇帝都懒得跪拜,只因念着与盛意公主的一段旧情,才甘为臣子至今。   不过等她战战兢兢到了陆府,却发现陆府上下无论主子奴婢,皆是傲气内敛,谦和在外。陆将军的亲祖母窦太君更是和善可亲,她拉着阮明姝的手闲聊时,慈爱又自然,如普通人家的可爱老太太一般。   因这个缘故,后来父亲每每在家中大骂陆将军,说他骄扬跋扈、擅权独断时,阮明姝总觉得有些不信。   出神的这会功夫,平铺在书案上的几张画样便晾干了。   今日颜料调得好,彩墨干涸后与布料原色几无二致。阮明姝松了口气,可以早些收工了。   她利落收拾起来,但拿起那张画着浅紫云纹袄裙的绢纸时,动作一顿,露出惋惜的神情:为了找做这款袄子的布料,她跑遍了大半个京城的布庄,最终也没找着完全合意的“暮山紫色”绸缎。   “过两年,衣铺生意做大了,自己家开个染坊才好,现下且将就着。”她心中盘算着,一边将图样排好,夹进硬册里。   明日先把图样给主顾看,有不满意之处,当场就可改好。式样定下,衣物回来再让素绢、青罗做。遇上需重工巧思的棘手活儿,再叫妹妹明蕙出马。   想到妹妹,阮明姝手上动作又快了几分,想早些回去看看她风寒好了没。   *   阮明殊提着灯笼下楼,发现丫鬟素绢依然在等她,心中登时一暖。   “小姐,要回去了么?阿奚正在外面等着。”素绢放下手中绣物,柔声道。她今年二十,比阮明姝还大两岁。鹅蛋脸儿,眉眼弯弯,鼻子嘴巴皆是小巧圆润,观之温柔可亲。   阮明姝还没说话,铺门被轻轻推开了。回首看去,星辉月光下,一位俊秀少年倚门唤道:“阿姝。”   “是阿姐,不是阿姝。”阮明姝教训道。   月光暴露了少年的异族血统,深金色的瞳孔格外明亮。他嘴角动了动,表情有些苦恼和犹豫,最终又叫了声“阿姝”。   说完,像知道要被责备般,立刻将手中油纸包的糕点塞给阮明姝:“给你。”   又指了指门外,“红绫说今晚风大,让我借了马车再来。”   *   阮明姝和素绢坐上车,赵奚执缰甩鞭,马车飞驰起来。纤指轻撩帘子,阮明姝侧脸去看,熟悉的街景一闪一闪往后退。   这是阮家来京的第七个年头,他们本居相州乡下,家中贫寒,最苦的时候一连三日,顿顿野菜稀汤,老鼠都饿昏了头从房梁上摔下来。   妹妹卧病在床无钱拿药,爹爹叹气,阿娘流泪……后来阮父中举,又得了笔意外馈赠,索性典卖房舍,全家一道来京城谋生。   初到京城时,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两半花。为了省钱,他们租住在外城一处破旧院子,下雨天床铺都是湿的。   这样节省下来,阮父每月领的举人廪米钱能余下一些。阮夫人则帮街坊邻居补衣服做鞋子挣些家用。   如此这般,靠着一分一厘的积攒,阮夫人支起了裁缝摊子。因她刺绣针线、裁剪缝制样样拿手,生意颇好,慢慢地,小摊子变成了小铺子,阮家还先后买了四个小丫头做帮工。   两年前,阮夫人一咬牙,重金租了吴侯街的店面,开了“明记成衣”,另在内城东南角觅了座二进的院子租住。   阮夫人手艺一流,小女儿明蕙继承了娘亲的天分,大女儿明姝针线上虽稍稍逊色,管账理家的本领却是阮夫人也不能及的,再加上四个丫鬟和义子赵奚皆踏实能干,明记成衣的生意一天天红火。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阮夫人就患了重病,药石难医,最终撒手人寰。   回想往事,尤其是娘亲仙逝,阮明姝不禁感伤。夜风吹来,她环臂抱紧自己。   好在她没辜负娘亲的嘱托,撑起了这个家。铺子已经小有名气,家中欠的钱也已还清,以后银子会越赚越多,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阮明姝这样想着,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   *   到回家后,阮明姝先回房看妹妹。   二进院子,八人同住,稍稍有些拥挤。阮举人自然住主屋,两个女儿同住东厢,四个丫头挤在西厢,内院便满了。剩下二门外的倒座房,赵奚住着,一来可以守卫,二来,他和阮家姐妹毕竟不是血亲,须得避嫌。   阮明姝有意另赁处宽阔宅院,但现下铺子生意蒸蒸日上,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再者,租不如买,这几年家里也略微有些积蓄,不若再等等,明年直接在内城置办房产,也算在帝京扎根立足了。   阮明蕙已经睡下,脸色瞧着比昨日好了许多。   阮明姝松了口气,转身却见长桌上镇尺压着一叠画稿,拿起翻看,都是阮明蕙画的香粉盒子,圆的方的六角的......   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这丫头就如此上心,病还没好利索就劳心费神画这些,一时间阮明姝不知该欣慰好,还是生气好。   “小姐。”丫鬟红绫走了进来。红绫生得端秀英气,加上泼辣能干的性子,总给人游刃有余之感,然而此刻却面有忧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怎么了”阮明姝问。   阮家四个丫鬟,素绢和青罗针线好,每日在铺中干活,红绫前两年也帮忙做针线,现在则留在家中,料理大小事务。还有一个绿绮,来阮家虽晚,但是脑子灵光嘴巴甜,阮明姝出门在外,常带着她。   “老爷一大早出门,现在还未回来。”红绫禀报道。   阮明姝一听便觉不妙。   她这爹爹,什么都好,待自己也如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只是这几年春闱屡次落第,渐渐染了愤世嫉俗的毛病,自打母亲去世,愈发没了拘束,今年来已经醉了数次。每次醉后便喜胡言乱语,议论朝政。   阮明姝怕他祸从口出,几番苦心规劝,阮举人每每嘴上答应,不出半月,又故态复萌。   “知道他去哪了么?”   “老爷走时,奴婢多嘴问了一句。老爷只说去诗社,多了便不愿说,我也不敢强问。”红绫有些懊恼,明明小姐吩咐过,若是老爷出门,一定要留意去向的。   “去看看赵奚睡了没有,叫他一起去坊间路口找找。”阮明姝担心父亲醉倒在路上冻着,顾不得疲惫,也赶紧起身,随素绢一道出去寻人。   *   红绫提着灯,三人快走到一处路口,遥遥看见坊门灯笼下人影晃动,还有叫骂声传来。   “不长眼的东西,荣王府的爷爷也敢冲撞!”   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阮明姝立刻听出这是自己爹爹阮文举的声音,登时气血上涌,提起裙裾往前冲去。赵奚有些武艺,动作快得多,他离弦箭般飞出,握住了快落在阮举人脸上的拳头。   挥拳的公子哥儿一身酒气,被赵奚逼得踉跄着往后退,身后家丁见状,纷纷向前逼近。   阮明姝跪在地上,想扶起烂醉的父亲,她急道:“爹,你怎么样!?”   阮举人推开她,嘴里骂叨着:“什么王府!一群废…”幸而被一个酒嗝儿止住了。红绫赶紧上前,想阻止老爷继续胡言乱语。   “我是举人!是士子!将来的……天子门生.....我......”阮举人被女儿和丫鬟按住,嘴上却不停,“悍将当权,君主蒙尘……”,说着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   阮明姝慌忙捂住父亲的嘴,带着哭腔道:“爹,你想害死我们么!”   阮文举似乎被这话吓得清醒了些,他眼神呆滞,不再挣扎,也不言语。   阮明姝让赵奚扶住他,自己则起身,朝另一位醉汉施礼赔罪道:“家父年老体弱,神志不清,还望公子宽宏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公子哥打扮的青年不知喝了多少酒,两只眼睛醉得发红,直勾勾盯着阮明姝,神情癫狂可怖。阮明姝胆颤心惊,暗暗叫糟。   *   皓月如水,夜风拂起阮明姝未盘起的如墨青丝。   公子哥阴恻恻一笑,歪歪斜斜走近阮明姝,他脖子往前探着,伸出食指晃悠悠举在自己两目间,动作怪异,惹人嫌恶。   “一.....一千两.....!”他开口道。   赔一千两!?阮家今年刨去各类花销开支,不过净赚两百两!这是摆明了宰人!   阮明姝咬紧牙,正盘算如何周旋,没想到那醉汉一个飞扑,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冲天的酒气和臭味熏得她差点晕过去。   “爷一千两买了你!”醉汉说着,嘴巴就要贴到阮明姝脸上。   阮明姝惊恶交加,挣扎不已。那恶霸忽然痛叫一声,松开了阮明姝,抱着膝盖直嚎。身后的家奴们见状,齐齐拔刀,却被主子抬手止住了。   赵奚双目燃火,浑身绷紧,如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烂醉如泥的阮举人本被他背在身后,此刻正揉着屁股摔坐在地上。   阮明姝纵然也是气得浑身发抖,但却知不能逞一时之快。   阮家这样的寒门小户,若在相州老家,贫则贫也,但家中有位举人,旁人见了也要恭称一声“举人老爷”。   可如今是在京城,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到两个大官。荣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看这醉鬼通身气派的打扮,八成是荣王府世子。和王府讲公道?阮家没资格。   她用力拉住赵奚,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们人多势众,别冲动。”见赵奚还欲上前,她不得不冷硬下口气,呵斥道:“退下,别给我惹麻烦!”   赵奚身子一僵,停下脚步。素日明亮清朗的眸子黯淡下来,受伤地看着阮明姝。 第2章 只闻其声   阮明姝并不看他,反而转向刚刚轻薄她的纨绔。   “家父是待考举人,小女是良家女子,无意为妾。这位公子,您是荣王府哪一房,如何称呼,现在朝中有无官职?可知缉巡司如何处置欺压良民的恶霸?”   锦服玉冠的醉纨绔张口欲答,对上阮明姝冷霜般的目光,心中一阵发虚,竟不太想说出自个儿的底细来。   阮明姝嘴角微勾,露出冷凝的笑意。   晕晕乎乎的荣王世子觉得美人的笑淬着毒,却依旧挪不开眼。   “民女三日前过定淮门,看了宫中并将军府两道齐发的政令,上言‘有强迫良家女为奴为妾者,罪加一等。’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这政令是阮明姝方才突然想到的。   本朝外有强敌,战火经年;内有叛乱,跨州连郡。国土疮痍,人息凋零。也就这几年,因陆将军力挫北狄,卫驸马羁縻东南,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干戈暂止,鼓励百姓“造人”成了朝廷的要紧事。若放任权贵豪绅,逼良为妾为婢,贫苦人家的男丁更娶不着老婆,户口也就没法增加。因而有“强占良家女,罪加一等”这条。   不过说来好笑,阮明姝那日围观完,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这道政令替自己解围,反倒是暗骂了皇帝和陆大将军许久,只因那诏令还规定:年逾十七不嫁者,岁罚两百文,逐年倍增。   定淮门贴的黄纸大字政令,特意强调了此令既是圣意,亦是大将军亲笔签发。阮明姝不关心朝政,也知道此令非同一般,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未必敢冒险顶风作案,试探上位者的决心。   那恶霸听了,果然面露犹疑,气焰登时弱下一大半,连醉意都去了几分。   *   阮明姝见状,又换了语气,不卑不亢道:“家父在京待考,也认得几个人。今夜与您冲突,是我们的不是,改日定当赔罪。望您海涵,化干戈为玉帛。”   虽有些警告的意味,但不失为一个舒服的台阶,那公子哥表情缓和下来,却也没有答应,只绕着阮明姝,踱起步来。   阮明姝心下紧张,正欲开口,突听得身后马蹄狂急,不由转头察看,只见街角处拐进一辆马车的黑影,后有数名飞骑相护。   那车和其后的马匹驶得飞快,众人根本来不及让出路。   赵奚眼疾手快,瞬间拉着阮明姝避至身后素绢和阮举人处。   “驭——”马车并飞骑急急停下,这才没撞到路中间的荣王府诸人。驭马的两名车夫大晚上的还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没等马车内主人发话,先前与阮父冲突的纨绔公子已经骂咧起来。   *   观这马车的规格外观,以及车后精悍外露的护卫,便知来头不小,但醉酒的荣王府公子挑衅詈骂了许久,这群人竟然都毫无反应。   阮明姝心中奇怪,但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她朝赵奚素绢使了个眼色,几人不动声色慢慢后退。   “哟。”一声嗤笑,嘲弄味十足。车帘撩起,车内之人半探出身子。   阮明姝凝睛细看,那人一张月白霜冷的俊脸,飞眉入鬓,眉眼鼻口皆堪称完美,非要说点不足的话,就是放在男子身上,有些女气阴柔。   竟是缉巡司的提督裴星洲,阮明姝一眼便认出这位京中红人,不禁讶然。   裴提督弱冠之年,就因得陆君潜器重而平步青云。他行事张扬,常常身上银甲□□白马,招摇过市,不知害得多少京中女儿患上相思病。   阮明姝也从楼上远远看过裴星洲几次,却觉一般——美则美矣,没什么气质。但她没想到,裴星洲到底还是让她“惊艳”了,却不是因为脸。   “赵为铭,你他娘的。每次见你,都蠢狂得让老子惊叹。”高贵冷艳的裴大人,张口便是老子娘,粗话说得比贩夫屠户都顺溜自然。   被唤做赵为铭的纨绔,在看清来人是裴星洲后,脸上醉醺醺的红云本已退了大半,此刻又因羞怒而涨得通红。   “裴星洲,你不要太过分……”伸手指着马车上的裴星洲,先前难为阮家的纨绔公子此刻被气得直哆嗦。   裴星洲轻嗤一声,神情依旧傲慢:“过份个鸡儿,大夜半对着平头百姓耍威风,当老子提不动刀了?”   “呵,”赵为铭阴森森笑了一下,“无凭无据,竟然敢诬陷宗室,裴二,你以为有渊哥罩着,就能残害良臣?”   阮明姝巴不得他们再吵得厉害些,若不是王府家丁还恶狠狠盯着,她们此刻已经溜之大吉了。   “赵铭,良臣不是这么当的。”车内传出另外一人的声音,如古琴作于深谷,万壑松风因之而起。明明是平淡至极的语气,却不怒自威,叫人心声畏惧。   阮明姝不由自主地朝车内望去,依旧只能看到裴星州而已。她不知赵铭口中的渊哥是谁,但能“罩着”裴星洲,难道是.....大将军陆君潜   车内人并没有现身的意思,倒是赵为铭,竟被那么一句话,弄得脸上白了又红,结结巴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渊哥,我不知道你......”他又急又怕,嗫嚅着说道。眼里泛起泪光,竟有羞惭之色。   车内一声轻叹,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何为良臣,回去问你二哥吧。”   “好,好......渊哥,我一定......”赵为铭急急地应着。   裴星洲撇了撇嘴,骂道:“还不滚?”   赵为铭不再计较,乖乖翻身上马,带上家丁消失在长街尽头。   裴星洲直接甩下帘子,一个眼神也吝啬扫过来,马车同身后的骑卫们从阮明姝等人面前飞驰而过。   *   火光,烟雾,叫喊。混沌的世界,黑夜和火红搅在一起,互相吞噬。突然有雨滴落下,一滴滴,溅落在脸上……   素色罗帐中,阮明姝秀眉拧紧,浓长的睫毛不住颤动着,终于一声轻呼,猛地坐起身,从这诡异的噩梦中逃离出来。   又是这个梦……时隔经年,不为何又扰她好眠。呼吸逐渐平复,只有右眼皮兀自跳个不平。定时近日太过劳累,阮明姝这样安慰自己。撩开床帐,窗外已有晓光。   屋子用两扇六折屏风分割成三块,中间一块放着桌凳以及简单装饰,隔开了阮明姝和妹妹各自的“闺房”。不想吵醒阮明蕙,阮明姝轻手轻脚下床,先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未饮完,红绫已经端着打好的水进来了。   “怎么起这么早?”阮明姝轻声问,末了又加了句,“不会连早饭都烧好了吧?”   红绫扬眉一笑:“因为知道小姐今日要早起,所以小的就更早起了。饭烧好了,灶台上隔水温着呢,不怕冷。”   待阮明姝洗漱更衣后,阮明蕙也醒了。她年纪尚小,明年春才满十五,自小体弱,胆子小又怕生,说说话脸就红了,与姐姐明姝大不相同。   此刻阮明蕙也不洗漱换衣,而是跑到姐姐的床上报膝坐着,笑眯眯地看着姐姐梳妆。   阮明姝在妆镜前坐着,她今日穿了件莹白玉色交领长裙,缠着条浅碧色披帛。裙子是暗花绫的布料,如今京城贵女们裁衣大多选用艳亮柔舒的缎子,缎料自然极好,但容易勾花,比起绫绢娇贵许多,因而阮明姝极少穿锦缎衣裙。   红绫替大小姐梳好了头,阮明姝对镜左右照了照,她还没出嫁,头发未完全挽起,青丝如瀑垂在身后。   “不回去多睡会?风寒好了?还有哪儿不舒服没有?”阮明姝怕妹妹在家窝了几日,又不愿开口同人说话了,便主动问道。   “不睡了,都好了,没有不舒服。”阮明蕙一一认真答道,水灵灵的杏仁眼儿睁得大大的,可爱极了。   阮明姝点点头,对着妹妹笑了笑。   “姐姐真好看。”阮明蕙下巴搁在膝盖上,小脸红红的。明明是夸姐姐好看,她自己却害羞起来。   “明蕙也好看,白白嫩嫩的小团子。”阮明姝笑道。   她与阮明蕙是同母异父,就长相说,没什么相似之处。明蕙五官像父亲,脸型像母亲,而她,按照娘亲的说法,脸蛋骨架,都像她未曾见过的生父。   阮明姝这么一笑,红绫觉得屋子都光亮生辉起来。“小姐,今日戴个贵重点的头钗吧。”她提议道。   阮明姝头饰不多,觉得戴哪个都无所谓,便道:“你挑就是了。”   红绫一听,雀跃道:“那就戴这个吧!”说着,熟练又轻柔地将一支垂珠芙蓉银簪斜插入阮明姝云鬓之中。   镜中美人冰肌玉骨,生就欺霜赛雪的白腻肤色,眉眼更是惊艳。两条眉毛纤浓秀长,一对明眸顾盼生辉,全然不用妆饰。鼻梁秀挺,鼻尖有点恰到好处的肉,上唇秀薄若花瓣,下唇丰厚微嘟。整张脸蛋挑不出一丝毛病,连人中都生得精致。   若只这样,虽则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倒也未必能叫人失魂落魄、一见难忘。更绝之处,这样一张艳冠群芳的脸,美得浓郁飞扬,却总是眉目沉静,难见一笑,加之素日不施粉黛唇脂,整个人便交织着明艳与清冷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   虽少笑,神情却美,勾勾嘴角抑或蹙起眉,都叫人觉着赏心悦目,真真是“颦笑皆画。\"   饶是日日相见,阮明蕙还是忍不住心中感叹。   “姐姐今日要去陆府么?”阮明蕙关心道。   “嗯。”阮明姝应了一声,想起了昨夜马车上未露面的那人。   “姐姐一定要小心,可别遇上陆将军,万一......”阮明蕙有些担忧。   “不会的,又不是没去过。”阮明姝解释道,“只在后院走动,陆将军又无妻妾,不会碰上的。况陆将军杀伐随心,那也是在朝堂上,犯不着为难我们平民丫头。”   往日选好头饰戴上,就算打扮完了,今日素绢也只当如此,却见大小姐眼神落在一盒唇脂上,迟迟没有起身。   “小姐要涂么?”素绢奇道。   阮明姝也不知自己怎得突然想涂了,她犹豫了一下,纤指拨开铜制小盖子。盒内石榴红色的膏体尚余大半,略微闻闻,香气淡了两分,清幽怡人。   阮明姝用手指取了些,在自己唇上点染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下唇厚了些,显得呆气,涂唇脂时下唇便不涂满,只从唇中自然晕开,至唇线处渐淡。 第3章 你猜,我昨夜见着谁了?……   素绢一宿没睡,昨夜老爷醉酒,她照看了大半宿,天快亮时又帮红绫一起烧水做饭。灶房这边忙完了,她念着老爷还没醒,便新泡了醒酒茶,端去阮举人房中。   轻手轻脚走进去,本想将茶托放下边走,没想到老爷已经醒了,正在换衣裳。   素绢慌忙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谁让你进来的!”阮文举皱眉道。   素绢低下头不敢说话。   “我说了,这屋里不要你服侍,你只管伺候好小姐。”阮文举一向好脾气,不知为何这就动了气,沉着脸教训起丫鬟来。   素绢手足无措,只能连声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知道了就下去!”阮文举喝道。   素绢弯着腰退下了,出门后两眼红红,不知是委屈得,还是累得。   *   阮明姝起得早,收拾好时,天还未大亮,绿绮也已穿戴妥当,打着哈欠进来通报,预先订好的马车和车夫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随时可以出发。   这个点儿出发去顾府太早,阮明姝的打算是先去店里处理下账目,卯时去顾尚书府,从顾府出来,大约辰时去陆府。   推开房门,却见自己爹正在院子里踱步。阮明姝脸色冷下来,就当没看见一样,径直往院外走。   “诶诶——姝儿,怎么走这么早?”阮文举自觉心虚理亏,没胆量摆威严,见大女儿不理睬他,显是还在气头上。   “天冷了,吃点饭喝口热汤再去吧,别和你妹妹一样冻着了。”阮文举觍着脸,跟在阮明姝身后嘘寒问暖道。   阮明姝又气又烦,她着实不知道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屡次三番,喝坏了身体不说,还给一家人惹麻烦。   阮明姝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虽说大女儿不是亲生的,但阮举人爱屋及乌,一直拿她当亲生女儿看。自己一个穷酸书生,不事生产,每月从官家领的钱还不够自个儿花费,妻子去世后,家里家外大小开销都靠大女儿维持,因而阮举人对大女儿宠爱之余又有点敬怕。   “爹爹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这样了……”阮文举讪笑着说。   说话间阮明蕙也出来了,走到二人身旁。   阮明姝像听到什么笑话般:“爹,我做女儿的,能说的都说了,我也倦了。您要是铁了心地折腾我和明蕙,怕我们过得舒心,那您就继续作,可劲儿作,我们也没办法。”   这话带着怒气,说得极其不留情面,阮举人白净脸皮涨得通红,还未来得及反驳,一向羞羞答答不爱说话的小女儿也来问罪了。   “爹爹又惹麻烦了?你、你不好好读书备考,和狐朋狗友喝酒作乐,怎么能这样呢......”阮明蕙话说到一半,鼓起的气儿就要跑光了,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你!你反了.......”阮举人气得差点背过去,指着小女儿连声道,“反了天了!”   阮明蕙被父亲铁青的脸色吓到了,眼泪直打转,但又觉得自己说得没错,是爹爹做错了。   “你吼什么,明蕙咳嗽还没好,吓到她怎么办?”阮明姝火大道。   阮文举的严父之威,也就对着小女儿敢用,被大女儿呛声,也不敢说什么,最后只能缓和下语气向小女儿解释道:“什么狐朋狗友,什么寻欢作乐,我这都是为了你姐姐!”   “为了我?”阮明姝简直要笑了。   “是!”阮举人一咬牙,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姝儿,你再聪慧能干,终究是女儿家!怪我和你娘,拖累了你,没给你定下人家。你娘又突然离我们而去......”   本朝的风俗,父母去世,男儿重孝二十七个月,女儿一十三月。   阮文举越说越愧疚,眼眶发酸:“现在孝满,是时候考虑婚事了!爹知道你一心打理你娘留下的铺子,但是、但是士农工商,商贾毕竟是末流,你又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整日抛头露面,年纪一天大比一天.......唉,你生得好,自然不会嫁不出去,但是为父知道你心气高,寻常男子难入眼!可是高门显贵家的年轻才俊,又有几个愿意娶.....娶寒门小户家的女儿?”   “高门显贵,”阮明姝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不知是在笑父亲还是在笑自己,“高门显贵也许会看上寒门小户,但绝对看不上我这个抛头露面,满身铜臭的老女人。爹,我说得没错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阮文举急了,“姝儿你放心,爹都为你打算好了。程相公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论模样,你曾见过一次的,儒雅俊秀,论人品学问,更是一流!虽然还未中进士,但这是迟早的,而且程相公的外祖曾官至尚书,父亲也做过御史.......”   "爹!"阮明姝打断他,心头涌上一股疲惫,“程相公我高攀不起,您不要再费力气了。”   阮文举不明所以,还以为女儿是真的怕“高攀”,忙道:“怎么就高攀了,低娶高嫁,向来如此。瑾则兄正是而立之年,元配去世已久,一直有续弦之意,他虽只匆匆见了你一次,却对你印象极好........”   "不必了。"阮明姝冷冷道,“女儿心中已有打算。等明蕙找到了好人家,您寻了继室,我就去玄云观做个姑子。”   说罢,也不理会被气得七窍生烟的父亲,快步出门了。   大清早的,摊贩虽都出来了,行人却不多,马车赶得飞快。阮明姝坐在车里,深吸气又长长呼出了数次,心头还是堵得很。绿绮和红绫见小姐脸色难看,都很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叽叽喳喳。   一个拐弯后,马车慢了下来,最后竟完全停住了,外面一片嘈杂,仔细留意还能听到兵卒跑动,衣甲撞击之声。   将门帘略微拉开,阮明姝朝外查看,只见车前几米处站了不少围观的人,背对着她们。   “这是.......江少保府上?”江府位置极佳,深宅大院气势恢宏,阮明姝印象深刻。   “唉哟,这是被抄家喽。”驾车的马夫张老伯接到话,他与阮家是街坊,熟稔得很。   江少保也曾是权倾一时的人物,只是年纪大了,不久前辞了官养老,没想到.......阮明姝暗暗心惊。   “俺听说,江老头儿是得罪了陆将军,真是惨哦!瞧这样子,妻眷都跟着遭殃。”张老伯嘴上说着惨,语气却没多少同情,还带着点看戏般的兴奋。   “换条路,绕道走吧。”阮明姝吩咐道,放下了帘子。   看他高楼宴宾客,看他楼塌了。高门显贵又怎样?不若她一日三餐,上有片瓦遮天,夜夜可安眠。   阮明姝到了铺子,先把昨晚剩下的活儿收了尾,又检查了一下今日要带的东西。这些都做好后,已是辰中,正准备出发,店里意外来了位熟客。   “怎地这么早过来,也没说声,我可没空招呼你。”阮明姝也不客套,直接说道。   来人一身月白齐胸锦缎裙,外面罩着层淡黄轻纱,莲步婀娜,烟行媚视,竟是红透京城的歌伎洛云西。不知多少公子王孙为她一掷千金,只为能受邀去她府上“一叙”。   这样的顶级私妓,是绝不差钱的。可阮明姝拎得清楚,洛云西来,她待为贵客,但让她抑或店里其他姑娘去洛云西的宅院,纵然出价再高,也不去的。   阮明姝通透,洛云西明白,两人打起交道来简单又舒服,一来二去,竟有些交情了。   “嗳,”洛云西娇滴滴叹了口气,摇头道:“早知你今日穿白,我就不穿了,硬生生被比了下去,好没趣。”   阮明姝不禁失笑,也难怪这个女人能名动京城了,连她这个冷心冷肺的,对着千娇百媚的洛云茜都硬不下心肠。   “倒罕见,你一向不喜素色,怎的今日一身白?我记得有人嘲笑过城北的颜佳人,“整日缟素,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守寡”。”阮明姝确有些好奇,因这位大主顾在她这儿订得二十几笔单子,没有一件是素色的。   所谓“同行相轻”,洛云茜听见颜佳人三字,樱桃小嘴立刻撇下,恨恨道:“若不是她那个贱嘴老娘说我“庸脂俗粉下流品相”,我犯得着编排她?”   阮明姝摇摇头,并不评论:“且说正事吧,我急着出门。”   “就是过来订几条素淡些的衣裙,你既有事就去忙呗,蕙小妹也不在么?那我就和红绫说说吧,老主顾了,你们家的衣服我信得住。”   “你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吧?”阮明姝疑道,突然间转变衣色喜好,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洛云西噗嗤一笑,环视屋内,见楼上只她二人,便压低声音道:“你猜,我昨夜见着谁了?”   “这怎么猜?”阮明姝有些无语,“总不能见着皇帝了吧。”   “切,他有什么好见的,弱不禁风又惧内。”洛云西甩甩手,“你再猜猜!虽不是皇帝,也很近了......”   不是皇帝,却很近。阮明姝立刻想起马车里那人,但她斩钉截铁道:“不猜。”   “噫~”洛云溪嫌弃死这个冷淡的女人了,但奈何自己不争气,还是忍不住说了“是大将军!” 第4章 好好的清白姑娘不做   将军多的是,但大将军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倾朝野、功载史册的陆君潜。   阮明姝顿了一下,心中有股怪异的感觉,见洛云溪正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只好配合道:“哦?陆将军相貌如何,是否真的“杀星降世,能治小儿夜啼”?”   洛云西轻嗤一声:“那可是陆将军,相貌算什么?我见了将军,才知道干娘没骗我,权势就是最好的春.药。只要想想陆将军横扫北狄、克复国土的英姿,我的身子就软了~”   “不过,陆将军到底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洛云西依旧喋喋说着。   “昨夜不仅我,颜丽娘也盛装前来。可陆将军意兴浅淡,并不搭理我们。最后主人不依,非要陆将军从我和颜丽娘中选一位陪饮,没想到他冷着红透京城的两位大美人,起身敬了个穿素裙吹管的乐伶......”   阮明姝静静听着。心中想的,却是被绳子串起来押向大牢的江少保家的女眷们。权势真的是春.药么,也许是要命的毒药啊。   *   顾庭芳坐在上位,双目隐隐红肿,眼神飘忽,显然心不在焉。   阮明姝一边问询,一边再图样上修修改改。她语速有些快,但仍保持了一贯的清晰与明确,除此以外,再无半句废话。顾庭芳没遵守约定,让她在门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若不再快些,恐怕会误了去陆府的时间。   “好,小人皆记下来了。”阮明姝站起身来,一旁站着的绿绮则俯身收拾东西。   顾庭芳此时才回过神,如梦方醒般,但她很快回道:“好的,有劳。檀儿,去拿银子给阮姑娘。”   七八两银子的东西,顾小姐还不至于在意。而且明记衣铺虽以款式色彩取胜,用料不如那些有名的字号贵重,但也算讲究,未出过差错。   两人说话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道:“二小姐,娇、娇娇小姐来了,说要看望您,马上就来后院了。”   “怎么让她进来了?我不是说,身体不适不见客么!”一向温柔软语的顾小姐竟有些生气了。   “娇娇小姐她......咱府上也没人敢拦她啊,大小姐又说您没大碍.......”   这时,丫鬟檀儿已取了银子出来,用蓝绸布包着。   阮明姝双手接过,入手便知大概分量,大方的顾小姐又是还未拿货就付了全额。   “顾小姐既有事,小女便先退下了,一切尽如先前之约定。”阮明姝躬身告辞。   顾庭芳还未来得及说好,叶娇娇已经背着手走进屋内。   她金钗珠翠,衣着华贵,尖尖的下巴微昂着,傲气十足。及至走到顾庭芳身边,也无半句问候。   不似来客,倒像主子。   “哟,怎么这样憔悴,莫非痴念成疾?”她先扫了一眼好友,挖苦道。   顾庭芳登时小脸刷白。   阮明姝爱莫能助,只弯身垂首,面对着两位贵族小姐,不动声色地往屋外退,恭敬地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慢着!让你走了?”却还是被叶娇娇叫住了。   阮明姝只好停下,她不知这位大小姐的来头,顾庭芳从未跟她提过。但既姓叶,又让顾小姐如此畏惧,想必是叶皇后族中的小姐了。   “你就是那个做衣服的?”叶娇娇往椅子上一坐,一边欣赏自己涂着丹蔻的精秀指甲,一边问道。   阮明姝点头,轻声道:“回小姐,民女确实是裁缝,只是不知,是不是您说得那个。”   "还有哪个,给我庭芳妹妹做广袖绉纱裙的那个呗。"叶娇娇嗤笑道,“你手艺好得很,咱们庭芳这么一穿,连大将军都夸赞。只是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   酸味过浓,阮明姝识趣地闭上嘴巴,不敢多言。   叶娇娇见阮明姝身姿柔美绝伦,心中本就不愉。此刻发现她微微低着头,亭亭淡然,无忧惧色,更是恶气旁生,斥责道:“畏畏缩缩的,怎么,见不得人?抬起头来!”   阮明姝无端被为难,心中恼怒,但也无法,只得忍气吞声。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谦顺地避开与叶娇娇的对视。   “呸!狐媚样。”叶娇娇瞧清楚阮明姝长相,一口啐道,神色鄙夷。   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阮明姝脸蛋瞬间涨得通红。   她知道漂亮皮囊是非多,尤其生在微寒人家,祸福难料。因而自懂事起,便格外自珍自重,谨言慎行。   这些年,有人嫉妒,有人怨恨,可从没一个质疑她品行的。今天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小姐,又凭什么这样诋毁她?   但身为贫贱,也只能咬紧牙,生生受了这折辱。   身后的绿绮气得眼泪儿泛眶,她家小姐如何她还不清楚么?若不是怕给主子惹麻烦,她真想两个大耳光将那蛮横女人抽成猪头!   “好好的清白姑娘不做,成日往权贵人家钻,金龟婿钓了几个?”叶娇娇见这么个卑贱女子,此刻还一副故作清高的倔强样,心中越发来气。   “娇娇!”阮明姝毕竟是自己的客人,顾庭芳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忍着气,说道,“明姝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要误会。大家同位闺阁女儿,何必如此伤人.......”   顾庭芳这么一说,果然惹火上身,叶娇娇立刻调转矛头:“   “呵,你一个尚书千金,自甘下贱去给人做妾,也好意思说闺阁二字?”   饶是没有兴趣关心天之娇女们的婚恋嫁娶,阮明姝还是被震到了。   顾庭芳……做妾?   顾庭芳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单薄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要倒下。   叶娇娇还未泄恨:“顾庭芳,我把你当朋友,才屡次三番劝你。君潜哥哥至今不成婚,是因为他曾许诺,非我表姐不娶。可我表姐嫁了卫侯爷,他只好空守誓约。你倒也厉害,竟想给他当妾,我真替你臊得慌!”   阮明姝喉咙动了动,突然觉得方才自己受的屈辱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她不知叶娇娇说得是真是假,只是直觉地同情担忧起顾庭芳。   “明姝,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向你赔罪。”顾庭芳撑着桌子,想挤出点笑容,却是不能。   “顾......”阮明姝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最后只点点头,便快速离开了。   *   阮明姝到了陆府,依旧是从西面侧门进、走狭道直接去后宅,不经前院。   陆府的丫鬟侧身走在一边引路。   阮明姝轻轻甩了甩头,告诫自己别浪费时间想没有意义的事。   顾小姐为何要给陆君潜当妾?陆将军真的要终身不娶么?叶娇娇的表姐盛意公主不是和陆将军两情相悦么,为何又嫁给了卫侯爷.......   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一介平民,为天骄贵女们操哪门子心?   “明姝姑娘,”陆府的二小姐陆有容竟亲自在院门处迎她,称呼也从之前的“阮姑娘”变成了“明姝姑娘”。   陆有容是陆君潜的堂妹,她的父亲陆铮和陆君潜的父亲陆吾是亲兄弟。最开始时,也是这位陆二小姐找阮明姝定做了一条云肩,后来又将阮明姝带到自己祖母跟前。   阮明姝面上受宠若惊,心中直打鼓,总觉得陆家小姐和老太太有些不对劲。   陆有容领着阮明姝进了院子。老太太的住处着实大,三拐五拐,阮明姝才进了里屋,见着了斜倚在软塌上的窦老太君。   窦老太君发已银白,皱纹也爬上脸,但精神矍铄,和蔼可亲。见阮明姝进了屋,立刻止住了正在说的话,撑着塌子要坐起身来,旁边两位贵妇人赶忙上前服侍。   阮明姝恭敬行过礼,发现那两位贵妇人均在上下打量她。   阮明姝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依旧按着一贯的章程,询问老太太是否可以量脚了。   窦老太君见她面色从容,腰正脊直,目不斜视,毫无现下小姑娘常见的轻浮毛病,越发满意,连连点头赞道:“好好好!”   陆有容嘴角带笑,两位贵妇人中较年轻貌美的一位也面色柔和,较年长的那位却神色冷淡,不甚赞同的模样。   阮明姝只当老太太说得“好”,是同意她现在可以量脚了。于是便拿出软尺,走向前,单膝跪下,开始丈量起来。   阮明姝低着头,专心细致,手上轻柔又麻利。   老太太朝自己孙女使了个眼色,陆有容微微点头,尔后快步走出内屋。 第5章 有个美貌小妾也并非不可……   诸事皆定,阮明姝起身告辞。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再坐会吧,陪老人家说说话。这是南诏送来的果子做的,你尝尝。”   阮明姝推脱说肠胃不适,没吃那糕点,但还是又留下多坐了一会。   眼看日头高悬,巳时快要过了,阮明姝再次起身道:“太夫人,小女妹妹尚卧病在床,铺子无人打理,小女得先告辞了。”   既已这样说,窦老太君再不好强留,便让丫鬟又多拿了一份碎银赏给阮明姝,又让大孙媳妇儿周氏送她。   阮明姝哪里担得起,但老太太坚持,最后只好收下。   周氏便是两个贵妇人中年长的那位。她神情矜傲,把阮明姝送至院门,转身便回去了,半句话也没有。   阮明姝也不在意,今日两单生意皆算顺利,收获颇丰,这便够了。   丫鬟引着两人进了游廊,已是清秋时节,陆府却依然花繁树茂,亭台流水。   阮明姝小门小户出身,鲜少有机会欣赏华宅庭院,偏她又喜欢房舍布置,不由看得出神,加上身后绿绮说个没完,心思没放在走路上。   游廊尽头是粉墙挡成的拐角,陆府的丫鬟为表尊重,走在客人身侧。阮明姝一边回头同身后绿绮说话,一边瞧那院子里的浅塘山石。   正要转弯时,拐角突然冒出个人,龙行阔步,挟风卷霜。   阮明姝猝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   男人的胸膛又硬又热,撞得阮明姝脑壳发晕,踉跄后退数步,踩到绿绮脚上。   绿绮还在歪头看廊上神气活现的鹦鹉呢,忽地被踩,本能地将脚猛缩。身形不稳的阮明姝登时就要朝后栽倒。   一只手稳稳伸过来,快得让人看不清。阮明姝只要任对方拉住,便可免去一跤,可她偏偏有个怪毛病,不喜别人触碰。于是身子都歪倒了,还倔强地将手腕一缩。   那人挑挑眉,从容收回手,任阮明姝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呜......”阮明姝闷哼一声,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小.......小姐......”绿绮吓呆了,她跟着阮明姝好几年,头一次见小姐如此狼狈。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她,虽不说话,气势迫人。   “三少爷。”陆府的丫鬟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阮明姝在绿绮地搀扶下慢慢站起来,低头理好裙裾,心中怒气翻腾。   ”抱歉。"男人这才吐出两个字,丝毫听不出愧疚之意。   阮明姝讥讽的话已到了嘴边,却在听到对方声音的霎那凝固。   这声音,是那日马车上之人,果然是陆君潜......   壮着胆子抬起头,想看看传说中的陆大将军到底什么模样,是不是比寻常人多只眼睛又或少个鼻孔。   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阮明姝心如擂鼓,慌乱移开目光,倒不是因为对方竟出乎意料地英俊。   “我也没好好看路。”她微微欠身,垂首道。神色镇定依旧,语气也平静,只是耳尖微微泛着红。   陆君潜不搭话,就这么站着。   阮明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发现对方正沉沉望向她。   没有欣赏,没有赞叹,只有居高睥睨,冷淡疏离。   对于男子的注视,阮明姝向来视而不见,只有在感到冒犯时,才会回敬一记横眉冷目的怒视,尔后甩袖走人。然而此刻,在陆君潜漆黑如墨的深眸中,她读不出什么,只觉得冷,畏惧地朝后退了两步。   陆君潜皱皱眉,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   “老祖宗说,她生气了,现在不想见您了。”丫鬟硬着头皮,对被唤过来又不让进去的三少爷说。   陆君潜听了,倒也没生气,只是转身要走的样子。   “诶,少爷您这就要回了么?”丫鬟急了,故意大声道。   “老太太说,让他进来吧!” 如陆君潜所料,屋里立刻有人喊道。   丫鬟打起帘子,陆君潜弯腰进去。   窦老太君见孙子一脸不爽快,立刻拿起手绢儿,开始抹眼泪:“老了老了,讨人嫌了。叫也叫不来,来了还给脸色看。”   陆君潜头疼道:“早上陪您吃过饭了。”   老夫人一听,顿时来气:“臭小子!还有脸说。早上话没说完你就跑了,有要紧事叫你妹妹喊你,你磨蹭到现在!”   “顾家小姐的事?孙儿已拒了,无须多言。”陆君潜想了想,老太太能说的要紧事,只此一件了。   “这我早知道了,”老夫人一提这事儿便觉惋惜,但事已至此,也无回旋余地,只能叹口气。   “也不知你到底想怎样,顾小姐年轻又漂亮,哪里比不上.....唉,罢了。你呀,难道真的要让我这辈子都抱不着重孙么!我只你父亲一个亲子.......”   说着说着,竟真地伤心落泪起来,颤巍巍地用手绢去抹。   见祖母苍颜白发,神色黯然,陆君潜终究不忍,破天荒开口安慰道:“顾小姐知书达礼,温柔解意,是位好姑娘。但她是尚书千金,自幼娇宠,一时脑热愿意给孙儿做妾罢。此事若成,您和顾家只得片刻欢喜,日后顾小姐定然会心生怨恨,麻烦不断。孙儿因此婉拒顾尚书,不是有意气您。”   “那就娶顾家小姐做正妻,两全其美!”老太太心道,但又不敢说,怕惹得宝贝孙子不快。   老太太年轻时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过是熬出头了想享享福,才任性妄为些,越活越像孩子。在抱重孙这件事上,老太太屡次折戟,起先她还张罗世家小姐给孙子挑选,发现陆君潜根本无意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寻了两个俊俏娇媚的丫头,想塞到陆君潜屋里做通房,又是无果......   事到如今,老太太已经意识到此事不能按头强逼,须得用点巧妙手腕才是。   “渊哥儿大了,事事考虑得周到,是我这个做祖母的疏忽了,”窦老太君擦干眼泪,这会子又笑了,“既如此,咱就不找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只要人品模样好,小门小户也不打紧,反正是纳个妾。”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觑陆君潜。   陆君潜挑了挑眉,既没让步答应纳妾,也没反对,干晾着老太太这话。   老太太咳了一声,心中暗骂小兔崽子。   “您到底什么要紧事?”陆君潜想起路上遇见的女子,心中有了猜想。   老太太端起茶杯,决定先不声张,抿了一口茶,糊弄道:“天气冷了,祖母这儿正巧有个高明裁缝,想喊你过来量体裁衣罢了。”   未料陆君潜笑了一下:“下次吧。”   老太太一愣,宝贝孙子何时这么配合了?莫不是良心发现,体会到老祖母的良苦用心?又或者终于想通,宫里那丫头已嫁作人妇,不值得再等?   老太太的推测不无道理,可都不是。   陆君潜没拒绝,只因他多年不近女色,但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近来欲.求炽盛,靠政务和自.渎都难舒解罢了。娶妻是件麻烦又郑重的事,他现下还无心分神,纳妾就不一样了。   陆君潜想到方才撞到他身上的软娇娘,突然觉着,有个美貌小妾也并非不可。   “没别的事,孙儿先退下了。”陆君潜又恢复了冷淡模样,放佛刚刚一闪而过的笑意只是老太太产生的错觉。   “好,去忙吧!多注意点身子,别累着,昂?”老太太疼孙子,不厌其烦地嘱咐。   陆君潜敷衍应下,转身往外走,刚出里屋,迎面碰上堂妹陆有容。   “三哥。”陆有容欢快地问候了一声。   “嗯。”陆君潜神色柔和几分,但点了下头,就算应了,脚步都没停,径直朝外走。   “诶?三哥。”陆有容追了上去。   陆君潜见状便停下:“什么事?”   “你这里......”陆有容在自己领下衣襟处比划了一下。   陆君潜今日穿的是玄色锦袍,只有衣襟是淡灰色的。他低头一看,胸口处的衣襟上赫然沾着一抹嫣红。   他皱起眉头,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揩下。   冷香犹存。 第6章 看得阮姑娘脸都羞红了   “呵。”拧起的眉毛复舒又展开,微勾的唇角带着些许轻视,陆君潜大步离开了。   陆有容歪头思忖片刻,也笑着进屋去了。   *   “真的?”老太太又惊又喜,不敢相信一般。   “千真万确!”陆有容拍拍老太太抓着她的手,“三哥就是个闷葫芦!大白天的,直勾勾盯着阮姑娘看了半响,看得阮姑娘脸都羞红了!”   “唉哟!我这孙子哦,可算开窍了,老太婆这下放心了!”老太太乐得直拍胸口。   “不止呢,等人家阮姑娘走远了,他还问咱院里的春桃,方才从这出去的是哪家姐。八成是把阮姑娘当成来府上走动的闺秀了!”   “春桃说,是外面来府上做衣服的,三哥还不信似的念了句‘做衣服的?’”陆有容边说边笑。   “这难怪他!我第一次瞧见明姝,也是吃惊。那仪态举止,言辞谈吐,哪里像小户人家的女儿?而且呀,我让人打听过了。她出身虽贫寒,但家世清白,风评也很好,是个自尊自重的。”   “是是,老祖宗好眼光,一眼就相中阮姑娘。果不其然,三哥只打了个照面,就对她上心了。后面啊,我安排阮姑娘过来,让他们好好见一面,这事儿,稳成。”   陆有容有意讨祖母欢心,几句话就说出了老太太心中所想。   “我的心肝儿,还是你体贴,能替祖母分忧。”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抚着孙女儿的后背道。   *   阮明姝坐在马车里,自打出了陆府,便一句话也没说过。   绿绮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道小姐今日也忒倒霉了,先是遇上那酸薄的蛮横女人,又在陆府摔倒出丑。   说起来小姐跌倒,她也有一半责任,不知会不会被罚月钱......小姐待下人大方,但也赏罚分明,治家管店都是铁腕,说一不二的。绿绮越想越担忧了。   阮明姝出神许久,回过神时,才愕然发觉方才想的都是陆君潜,今日明明有那么多可供她思虑的事儿,为何脑子里都是那人垂眸望向她时的表情?   阮明姝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心跳和缓平静,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怎么热,这才松了口气。   她坦诚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有些不甘心了:陆君潜看她就像看块石头、看个男人一样.......   另外就是,她还有点疑惑:既是无波无澜,又为何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   此时已是日中,街上行人如织,贩夫走卒地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也跑得极慢。阮明姝深深吐了口气,想把这些毫无意义的思绪全抛出般。   “诶诶诶——?”马车突然一个猛倾,阮明姝和绿绮都吓了一跳,扶住车厢才稳住身体。   “怎么回事啊,张伯?”绿绮抱怨道。   “公主出街,官府赶人了。”张老伯也无奈,他再慢上几分,先行开道的鞭子就要甩到身上了!   他刚说完,果然有铜锣声,由远及近。   阮明姝心中一动,生怕错过般,急急撩开车窗帘子探身往外望。   她们的马车被挤在街边避让,大道腾出宽阔的空间,甲衣兵士手持长.枪拦住拥挤围观的百姓。   两匹赤色骏马在前,一辆光彩华丽的车架缓缓驶近。   \"是盛意公主!天啊!公主还是这么光艳照人,一点儿都没变老!\"   “说得屁话,公主今年才廿四岁,正是年轻貌美!”   “嗐!你不知道,上次我遇见公主车驾时,她还是个八岁小姑娘呢!”   \"你看,公主在朝我们笑呢!呜呜呜,公主一个女人家,太不容易了。如果不是公主,大将军和卫侯爷早拼得你死我活了。\"   “是啊,我们能过这太平日子,多亏了盛意公主啊。听说皇上和皇太子身体不好,都是皇后和公主在处理政事。”   ......   阮明姝听到车外群众激动的叫嚷与议论之声,心中好奇更甚,恰好此时盛意公主的车驾行至与她平行处。   四面帘子皆被挽起,盛意公主一身华服,端坐正中。   起初,盛意公主侧着头望向人群的另一边,阮明姝只能看到她高高盘起的乌黑秀发,以及修长白皙的脖颈。   阮明姝正失望时,盛意公主突然转过脸来。   她嘴角带着温和雍容的笑意,似是在向围观膜拜的百姓致意,眉眼却是女子中少见的凌厉与坚毅,高挺的鼻梁与眉骨形成冷艳高傲的弧度。对于这位朝堂之上不让须眉的公主来说,与生俱来的倾国美貌只值一提,势在必得的从容贵气更叫人匍匐折腰。   “好像啊......”阮明姝喃喃道。这份贵气与倨傲、天下尽在股掌的气魄,真是像极了陆君潜。   “好像?”绿绮也正凑在小窗边看热闹,她听到自家小姐的感叹后,朝外看了看盛意公主,又看了看阮明姝,一拍腿,兴奋道:“真的好像!小姐你和公主长得真像!”   “什么?”阮明姝侧首问,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倏地转回脸望向盛意公主,恰巧盛意公主敛了几分笑意,要收回恩赐众人的眼神。   在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阮明姝的不解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答案。怪不得,明明毫无兴趣,陆君潜还盯着她看了半天。   冷笑一声,嘲讽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她为方才心底不足为道的隐秘自恋感到羞惭。   阮明姝没有避开盛意公主诧异的目光,平静地与之对望,尔后纤手收回,放下帘子。   盛意公主受了冒犯,柳眉一挑,嘴角仍维持着笑意,眼神却冷了几分。   “放下帘子吧。”她命道。   立刻有伴骑的女侍,踩着马镫从鞍上站起,放下了四周的帘子。   赵令柔唇角松下,艳丽的脸上已没有半点笑意。   “好大胆的黄毛丫头。”她淡淡道。   其实纵赵令柔心中不悦,若在平时,也不至于和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平民丫头计较。只怪她今晨梳洗时,竟在青丝中发现两根白发,一时有韶华易逝的感慨。现在偶然一瞥,见着了同她长得相像的小丫头。粉白脸蛋儿,嫩得出水,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   “十六七岁啊,”赵令柔喃喃道,眼前浮现出少年策马引弓的英姿,“真是好年纪.......”   绿绮发现自打盛意公主的马车驶过去后,小姐就恢复如常了,开始吩咐她下半日要做的事,以及两笔单子用什么材料,注意什么,何时交货。   绿绮先前早已将这些理得一清二楚,但依旧认真听着,生怕有遗漏。她偷偷望向阮明姝,见对方神色和缓,放佛今日没发生什么特别之事一般,不由松了口气——   不愧是她认定的主子,能屈能伸!   *   明记衣铺。   阮明蕙走上楼时,素绢和青罗正纳着鞋底。   “二小姐,你怎么过来了?老爷不是让你今日呆在家中么。”素绢讶然道,赶紧让娇喘吁吁的阮明蕙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   “我.......我过来等姐姐。”阮明蕙支吾道,泛红的面颊更烫了。   “你这是自个儿走过来了?风寒刚好,就这样折腾,叫小姐知道,又要挨训。”素绢替她轻轻拭去额角的汗。   阮明蕙赧然一笑。   “你们在纳鞋底子么?”阮明蕙顺手拿起素绢放在一边的鞋样。   “是呀。”素绢回道,想接过半成的千层底。   “我来吧,我来。”阮明蕙积极得很。   “这些小事哪用得着你做?”素绢嗔怪道,“又不是什么精细活儿。”说着便要将阮明蕙手里的鞋样拿过来。   “不不,我.......我做.......”阮明蕙竟起身躲开,在素绢诧异的目光中结巴起来。   “楼下客人多,你们下去忙。”她憋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开始撒娇似地推着素绢往外走。   素绢不疑有他:“四儿让我们下去帮忙的么?”   青罗一直没做声,阮明蕙那点小心思,她懒得拆穿,主动起身同素绢一道下去了。   楼上只剩自己一人后,阮明蕙赶紧打开窗子,探身朝外张望。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鼎沸。大冷的天,对面几间酒楼茶肆,二层露台上竟都是满客。仔细一看,大半都是彩巾翠袖女客。   “啊,太好了。”阮明蕙登时放心了。转身抱了张椅子过来,也不嫌风吹,就临窗坐着。   纳一针,朝外看一眼,纳一针,再朝外看一眼.......   当窗外喧嚣之声陡然变大,阮明蕙慌忙起身,循着吴侯街门楼的方向,翘首而望。   每月的初一或者十五,那个人出城时,都会打这儿路过。有时是初一,有时是十五,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日中,她并不能提前知晓,只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干巴巴等着。   寒冬热暑,只为看他一眼。   *   骑着从陆君潜处借来的神骏“黑龙驹”,裴星洲心情颇佳。一张俊脸带笑,两颗星眸凝辉。似是炫耀自己的宝马般,一改往日来去匆匆、倨傲无情的模样。   他甚至好心情地朝街两侧张望了几下,眉梢眼角,似温还柔。   苦等多时的少女们面上还顾及着矜持端庄,心底已经嗷嗷直叫,泪流满脸了。   阮明蕙却不一样,她连面上矜持都不装装,红着脸一个劲儿傻笑,像个憨憨。   裴大人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温柔、最厉害的人。只要看到裴大人,她就很开心,一整天都很开心,干起活儿来都不会累的!   裴星洲飞燕掠水的一眼,停在了明记成衣的绣像上。自然,这也让他瞧见了绣像旁痴痴笑着的小丫头。   “小哑巴?”他有些不确定。记忆里雪衣糖球似的小孩子,突然就抽条般成了少女模样。   不过,这傻得可爱的笑脸,是她没错了。   因这不期而至的重逢,裴星洲闲散矜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笑意。   裴星洲出行全然不用兵卒开道,人群只瞧见他身后缀着的两队青衣飞骑,就识相地避开了。他微扯缰绳,轻轻夹了下马肚,黑龙驹神气十足地嘶了一声,朝明记成衣铺跑去。   裴星洲抬起执鞭的手,朝窗边少女挥了挥。   “小......”本想再叫她一声,但声音却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去。   他震惊地看着阮明蕙一口咬上手里的......鞋底? 第7章 有些体己话   他震惊地看着阮明蕙一口咬上手里的......鞋底?   抬起的臂膀在空中僵硬了一下,火速收回。   裴星洲若无其事地转回脸,再次扬辔时,黑龙驹飞驰而过。   *   阮明姝两人下了车,向张老伯道谢,付过钱后便进了铺子。   今日生意不错,四五位女客在看新上的冬服,各自带着丫鬟,小小的铺面被挤得满满当当。素绢带着蓉娘和四儿忙得头晕脑胀,一会儿解疑,一会儿拿布料。   见阮明姝来了,素绢松了口气:“小姐回来了。”   荣娘和四儿则微微躬身示意,她们是付月钱雇的帮工,平时称呼阮明姝“掌柜”或“东家”,和阮家的丫鬟们不同。   因楼下实在太挤得慌,阮明姝便带着绿绮先上楼去了。   楼上阮明蕙正伏案画着花纹,一边画一边同青罗说话。   “颜色要再浅些......纹路不能太密,若是找不到,再换我们上次用的竹枝纹......”   这小丫头,平日羞涩怕人,可是真干起活来,却是有模有样。若论及刺绣、裁剪、布料等事,更是成竹在胸,自信极了,真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阮明姝瞧着妹妹,烦躁的心情瞬间晴朗了。   *   "不是说了,让你在家多休息几日。”阮明姝责怪道   阮明蕙见姐姐来了,起身把椅子让出来,自己坐了旁边的凳子,心虚道:“家里没事,想来找姐姐......”   阮明姝捏了捏她的小脸蛋,低头去看阮明蕙画的花样,点头赞道:“这花纹疏落有致,颜色配得漂亮,比我们去年用的好多了。"   “嗯,去年做丝绵袄裙的布料,质量虽是上乘,但花样老气。今年想换一下,只是布庄不一定能找到。”阮明蕙说。   阮明姝将绢纸轻轻放下:“再过几年,我们有钱了,自己开个作坊,想要什么样的料子自己织自己染。”   阮明蕙点头道:“嗯!”   “赵奚没陪你过来么?”阮明姝突然想到,今日竟还没见过弟弟。   “我没见着奚哥呢,以为和阿姐一起出去了。”   阮明姝虽觉好奇,不知赵奚跑哪了,但并不怎么担心,毕竟赵奚是男儿,功夫又好,也不爱惹事。   “洛姑娘早上定了什么?”阮明姝问青罗。   青罗右脸有道小指长的疤痕,用头发遮着。   当年她因家中获罪,沦入奴籍,又被卖到妓馆。小姑娘也是心狠,自个儿拿竹簪把脸划了,从妓馆楼上跳了下来,想要逃跑。老鸨带人追上,在大街上就要将她打死。   阮夫人正巧路过,心生不忍,就花了二两银子将她从老鸨那买了回来。   四个丫鬟,红绫泼辣利落,绿绮机灵活泼,素绢温柔敦厚,而青罗,若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冷漠寡言。   “订了两套裙子并两顶披风。”青罗回道,将先前同洛云西对好的单子递给阮明姝。   阮明姝看了看:“嗯,还好,没什么棘手的。你和素绢这几日先做顾小姐和陆老太太的单子,洛姑娘的先不急。”   青罗点点头,阮明姝见她要说又不太想说的样子,便道:“有事便讲,多说几句话能掉块肉不成?”   “是不是有人来店里找麻烦?”阮明姝皱眉道。   昨夜虽然侥幸脱身,但她一直担心那位荣王世子酒醒了仇还记着。   “没有。”青罗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小姐,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有位公子上门,我们拦下了,告诉他本店不接待男客。可他说是慕名来拜访您的,我们说您不在,把他打发走了。”   “什么样的公子?”不会是赵为铭吧,阮明姝心下一紧。   阮明蕙从红绫那得知了昨夜经过,此刻也是紧张。今日她一直呆在小楼上,并不知还有人拜访这桩事。   “白净文质,口音儒软,像是南边来的。”青罗说。   阮明姝松了口气:“这种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下次来,照样打发就行。”   “那公子说他是做布匹生意的,所以我想,下次他再来,是不是.......”   阮明姝想了想:“既是这样,若他再来,你们先同他谈谈,试试虚实深浅。若是靠谱,我和明蕙再会会他。”   青罗点头,古井无波的脸上微微露出点忧心:“还有件事,钱老娘今日过来了。”   “啊,”阮明姝轻声道,表示了然,“是快到交租的日子了,不必担心,银子已经备好了。”   “她想涨租,一开口便是涨五成。”青罗面露鄙夷。   “五成?”阮明姝同这钱老娘打过交道,知道对方是个泼皮贪财的。因而对方想涨租,倒不令她惊讶。只是没想到这妇人竟敢狮子大开口,一下要涨五成。   “当初是她生意做不下去,才将铺子转租给娘亲。现在竟有脸说咱们骗她,拿那么点银子就租了她的旺铺。”阮明蕙气呼呼道。   阮明姝冷笑一声:“那就等她来谈吧,若是狮子大开口,咱们也不买这笔账。”   *   这几日实在太过劳累,加之昨夜受了惊吓又做了半夜噩梦,阮明姝半下午时便昏沉沉,疲乏极了。但铺子实在忙碌,还是强撑至日落时分,同妹妹一道回家。   几人关了店,落下门锁和门板,迎着北风夕落往阮府走。今日没雇马车,但一起说说笑笑,看看风景,也不嫌累。   到家时,金乌已不见踪影,新月悬空,夜幕深蓝。   阮明姝先敲了敲赵奚房门,还是不在,心中不禁纳罕。   阮举人听到动静,赶紧出了内院来迎接女儿们。只可惜一大一小两个闺女,没一个给他好脸色。   阮希文尴尬地搓着手:“饿了吧,红绫去做饭了,一会儿就能吃。”   “赵奚呢,一整天不见了?”阮明姝问。   阮希文也是不知,皱眉道:“是啊,一整天没见,还以为去店里呢。不管他了,大老爷们也不会丢,咱们先……诶,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来了。”   阮希文这么一说,姐妹俩齐齐回头,果然见赵奚走了进来。   “阿奚哥哥,去哪里啦?”阮明蕙昂着头娇声道。   赵奚本一脸疲惫,闻言微微一笑,拍了拍妹妹的脑袋。   “我……”练习了十几次的说辞,在碰上阮明姝带着关心的目光时,还是说不出来。   “我有点事。”他最终只能这样含糊说,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阮明姝。   阮明蕙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阮明姝想了想,对赵奚道:“阿奚是生我气了么?昨夜情急,我说话重了,该向你道歉。”   赵奚愕然抬起头:“没有……”   看到三位亲人都在看着他,关切而温暖,他的眼神又变得坚定,星光一样清澈明亮,   “我不会走的。”他紧紧握住拳。   “你怎么了,也发烧了不成?”阮文举被这莫名其妙的宣言弄得一头雾水,伸手碰了碰赵奚的额头,确认对方并没发烧。   “你去哪儿呢?这里是你的家啊。”阮明姝笑着说。   阮举人拍了拍他的背:“就是啊,傻小子说什么呢。你爹娘都不在了,去哪呢?这里就是家。走,陪我喝两杯……”   “喝两杯?”阮明蕙撅着嘴问。   阮希文立刻投降:“喝两碗粥……粥……”   阮明姝看着三人比肩而行的背影,一时出神。   妹妹很快就及笄了,她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婆媳妯娌那一套完全不懂,管家驭下也做不了,身子骨又娇弱,阮明姝直发愁。总觉得无论多好的人家,妹妹嫁过去都不放心。   若是能撮合赵奚和妹妹,那便是两全其美……   赵奚人长得俊秀,又有武艺,虽是半个胡儿,但学问很好,在汉人中也是少见的,否则自己爹爹不会这么喜欢他。只是……   一来不知父亲的意思。赵奚无意科考,也不愿从军,想来是要过一辈子平淡日子,这在阮明姝看来是极佳的优点,但在阮父眼里,可能会觉得布衣百姓配不上小女儿。   二来不知明蕙和赵奚怎样想。他俩关系自是极亲厚,赵奚只在对着明蕙的时候话才多一些。但阮明姝拿不准两人有没有兄妹之外的情意……阮明蕙脸皮薄,又单纯,阮明姝不想这么早就同她说这些。   “阿姐,走么站着不动?”阮明蕙见姐姐没跟上来,一溜烟跑过来,挽着姐姐的手往院子里走……   *   日子平淡如水,又过了几天,一切如常。   或许荣王府那位世子酒醒后就不想和平头百姓计较了,又或者他那日被马车里的陆君潜点醒,真的就转型当“良臣”了……   无论怎样,反正是没来找阮家麻烦。   阮明姝松了口气,心中石头落了地。   这天,陆老太太派了两个丫鬟来明记衣铺传话。阮明姝不敢怠慢,亲自接待。   丫鬟中稍大的一位约莫二十出头,名唤银兰,相貌并不出众,但讲起话来清晰有理,又有分寸,教人佩服。   跟在银兰身后的丫头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脸极娇媚,又兼丰乳纤腰,叫人印象深刻。她朝阮明姝欠欠身,道了句“奴婢鸢菲”,之后便一言不发。   阮明姝也不在意,只与银兰交谈。   原来老太太得了几件御赐的白狐裘,想出工钱,让她帮忙做件斗篷。   “老太太说了,您这几日若得空,还请走一趟。可巧咱府上来了批西域贡品,有些新奇布料想找您看看。”银兰笑道。   “若是方便,明日可去贵府拜侯。至于西域料子,哪里是我帮忙看,明明是贵府恩惠,让小人开开眼界。”阮明姝真心实意道。   银兰将时间定在了未时,阮明姝虽觉早晨更好些,但还是依她之意约定明日未中时分去陆府。   客套几句后,银兰便要告辞,阮明姝将两人送上轿子方回。   *   “将军府的丫鬟穿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好,出门还坐轿子。”绿绮站在在窗户边感叹道。   “绿绮,等你成婚了,也有轿子坐。”素绢欣赏着二小姐刚画完的图稿,打趣道。   “成婚?”绿绮听到笑话般,“哪呢哪呢新郎在哪,快叫他来找我。”   “好,我这就去汇通钱铺把谢三元叫来!”素绢有意逗她。   绿绮登时羞红了脸:“小白布,你再胡说,我可要向小姐告状了。”   “告什么状?”阮明姝提着裙裾,走上楼来。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呢!”绿绮抢先说。   阮明姝也不深究,对绿绮:“我们明日要去趟陆府,老太太有几块狐裘,想做件斗篷。明蕙你画几个样子,绿绮你备好东西。”   *   上次来时,陆有容站在老太太院子门口相迎,已让阮明姝受宠若惊,这次竟然直接来门房接她。   阮明姝心中忐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明姝,我有些体己话想路上同你说,所以没让丫鬟跟着,自个儿来迎你。”似乎看出阮明姝的担忧,陆有容柔声道。   阮明姝用温和浅淡的笑容回应了她,心中却更狐疑:她和陆二小姐什么时候亲密到可以说体己话了?   陆有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朝阮明姝身后的绿绮微微抬了抬下巴:“可以请你的小丫头在这儿稍坐、用些茶点么?有别人在旁边,我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呢。” 第8章 陆君潜是她的主子,不是她的男……   阮明姝愣了下,没想到陆有容会提出这个要求。她自然不愿意——   孤身入陆府,无人陪伴,想想就吓人。虽然若真有什么事,多一个绿绮,少一个绿绮,结果大概差不多。可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有个熟悉可靠的人,心境上是大不相同的。   但她也不能直接拒绝陆有容的要求。若是这般直说,便暗示她不放心陆家,这就太失礼了。而且,方才陆有容说了她自个儿也没带丫鬟,这是在显示她的诚意。   阮明姝略微思索,回道:“我也是女儿家,明白陆小姐心情。只是待会画样子定用料时,少不了绿绮帮忙。不如这样吧,咱们走在前头,让绿绮远远跟在后面。如此这般,既能解陆小姐之忧,又不会耽搁老太太给的差事。”   阮明姝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陆有容竟没办法反驳,于是笑道:“就依你。”   说完朝门外唤了声,一个蓝衫小姑娘便应声进来候着。   “我和阮小姐先过去,你领着阮小姐的丫鬟跟在后面,别走错了。”   “是。”那丫鬟低头应道。   “这样可以了吧?”陆有容朝阮明姝挑眉一笑,意有所指般。   阮明姝有些尴尬,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同她出去了。   *   阮明姝并不怎么记路,将军府的宅子又极大极复杂,所以走了有一段,她才发觉这次的路线和前几次不太一样。   阮明姝稳住心神,告诉自己不要慌:将军府这么大,老太太自然不会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况将军府这滔天权势,若真想对自己做什么,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不过这陆小姐是真的奇奇怪怪,说她热络亲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不如顾家小姐真诚可亲。   她想说什么呢,连丫鬟都要避开,阮明姝猜测着。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阮明姝步伐瞬间僵硬——这位陆二小姐,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若是陆二小姐对她有别样情思,那种种怪异便可讲的通了。只不过,这个猜想着实离奇了些,阮明姝摇摇头后,又觉得荒唐。   阮明姝越走越慢,最终停下。   “怎么了,明姝?”陆有容察觉后,也停下脚步,回首望她。   “好似不是去老夫人院中?”阮明姝直接问。   “祖母现在不在院子里。”陆有容道。   阮明姝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陆有容见她有疑虑之色,便道:“其实今日还有件事要拜托明姝你。”   果然。   阮明姝后脊因紧张变得绷直。   陆有容带着微微的笑意,将她窈窕的身子轻轻靠在折桥的曲栏上,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那般轻松:“我三哥要做身衣裳,呆会要请你他量身。”   末了还体贴地加了句,“我三哥便是陆大将军,你们先前见过,该有印象的。”   阮明姝拎着匣子的手蓦然收紧,骨节都有些泛白。   陆有容这么轻轻飘飘一句话,她便明白了,陆家竟是想……   她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如此,陆老太太、陆家小姐,她们是何等尊贵,怎么会同她“温柔亲厚”?   不是她太自信,以为自己人见人爱,而是她没想到,尚书千金都得不到的东西,竟这样逼着自己要。   可她偏不稀罕。   阮明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冷淡而坚定:“还请恕罪。明记衣铺不接男客生意,民女也不会替男人量身。”   陆有容纤直秀美的眉毛立刻拧起来:“或许我说得不够明白……不,阮姑娘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陆小姐是什么意思,”阮明姝有些压不住怒意,“我是个裁缝,只做约定好的生意,仅此而已。”   “你知道你在拒绝谁么?”与其说怒气,陆有容更多的是不相信:这样天大的好事,多少京中闺秀求都求不得的位子,阮明姝竟然拒绝得没有一丝犹豫、不可回寰。   阮明姝长吐一口气,温声道:“陆小姐,人各有爱,亦各有志。我虽家贫位卑,要靠自己劳碌奔走来赚钱度日,但却觉得自在满足。陆将军……不是我能高攀的。还望你们体谅。”   陆有容望了望河畔:枯枝劲瘦,一派清秋傲寒之色。   她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明姝是否看不起做妾的呢?其实我便是庶女,生母只是位七品小官的女儿。”   “不,”阮明姝下意识否认,但她仔细想想,却发现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于是顿在那里,一时没了下文。   陆有容倒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她面色平静,语气称得上真诚:   “我祖母有意让三哥纳你为妾。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若我是你,定然会答应。你也许听了许多传闻,觉得我三哥不是良人。但我敢赌誓,他是个顶好的男人。而且,我们陆府上下规矩,秩序井然,即便是姨娘,也比一般人家的正妻舒心。再说远些,为着家人考虑……”   “陆小姐,”阮明姝打断她,“承蒙错爱,明姝真的无福消受,愧不能当。”   陆君潜是个“顶好的男人”,阮明姝是赞成这句话的。纵然传言纷纷,连她父亲都觉得陆君潜是个权奸小人,凉薄寡恩,但她却不这样认为。   倘若此时陆家是替陆君潜说妻,自然,这是妄想、是假设,她十有八九会答应的吧,即使陆君潜心里已经住着那位天之骄女了。   可现在是纳妾啊。   有人“宁做王侯妾,不为贫贱妻”,然而她,二者皆不可。   做妾,陆君潜是她的主子,不是她的男人。她是召之即来,用完即可扔掉的奴婢。哪天陆君潜厌倦了,明白她只是一个满身铜臭的俗气丫头,永远替代不了金枝玉叶,胸怀家国的公主殿下,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也不必幻想先做妾,再扶正。按前朝的律法,“以妾为妻者,杖五十,归原位。”,到如今虽因屡禁不止,此条律令已被废去了,但稍有脸面的人家都做不出这样的“丑事”,以免败坏家风,千夫所指。   “陆小姐,请恕小人技拙,不能为陆将军效劳,就先告辞了。”阮明姝微微躬身行礼,歉然道。   陆有容用衣袖拂了拂身上的落叶:“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今日你是必得和我走一趟的。”   “陆小姐,这是何意呢?我想以陆府之尊贵,是不屑为难一介平民弱女的。”阮明姝维系着温言和语,脸上带着礼节性的浅淡笑意。   “陆府不屑,我屑。”陆有容想到纳妾这事儿办砸了,老太太虽不会怪她,但心里定然对她失望,毕竟她先前将话说得那么满.......   心中烦躁,口气也好不到哪里去,陆有容冷淡道:“老太太拉下脸,才求得三哥这半日功夫。你若不去,老太太那我交不了差。”   “这、陆小姐,”阮明姝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又是何必,小的该说的已经说了。明记衣铺不做男客生意,小人也不愿给陆将军做......衣。”   “愿不愿意是你的事。”陆有容甩了甩袖子,傲慢又冷酷,同之前判若两人,“但是我的话也撂在这了,阮小姐,你听好:你今日不去,让我祖母和哥哥难堪,他们不会计较,但我会。谁让我不舒服,我也不会叫她好过。”   她直直地与阮明姝对视,两人的目光都已卸去谦和有礼的伪装,明晃晃地交起锋。   “我若是你,就不会选择在此刻得罪一位心胸狭隘的小姐。”陆有容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忍一忍你那身傲气,不过是量个身而已。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你再同我祖母说明白,既免了日后麻烦,也不得罪我。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不是么,阮小姐?”   “聪明的是陆小姐才对。”回想起从认识陆有容开始的种种,阮明姝的赞美虽然嘲讽,却不违心。   这位陆小姐,与柔弱的顾芳庭、蛮横的叶娇娇全然不同。   春风拂面时让人看不出笑里藏刀,只当她是一番好意;威逼利诱之事却也做的得心应手,牵着鼻子叫人不得不跟她走。   *   陆府正院一间书房内。   “将军,吏部的事......”穿着青色官服的瘦高男子话还未说完,已被一声咳嗽打断。   男子顿了顿,再度想开口,却又听到一声长叹。   “老太君,晚生这是最后一件事了!”瘦高男子无奈极了,侧过身朝陆老太太作揖,恳求道。   陆老太太气得将茶盅往身旁雕花木几上一放:“蒋家小子,你是不是诓我老太婆?方才就说是最后一件,这会又来最后一件!?”   陆君潜坐在书桌前,头疼地望着亲祖母。   桌前隔着一道矮阶,两溜紫檀木圈椅上分坐着七八位臣属幕僚,皆是铁杆儿的“陆党”。   这其中有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也有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但无论是哪个,此刻都露出尴尬又无奈的神情,偷偷朝陆君潜这边瞟,是继续议事还是就此告退,只等他一句话。   对着老祖母,陆君潜的叹气总是最真心实意的——无奈,是真的无奈。   “将军,下官还有要紧的事,上回风晚亭那伙人......”怕主人真的下逐客令,误了正事,一位文官打扮的年轻官赶紧站起身来,说到后面,又觉事情机密,声音隐了下去。   陆君潜朝他颔了颔首,示意他已知晓:“裴提督在查了。”   青年眨了下风流漂亮的桃花眼,又坐了回去。   “风晚亭?”陆老太太耳朵好使得很,听到这三字立刻紧张起来,“乖孙孙,怎么回事?难道外面传闻不假,真有人胆大包天.行刺你?”   “没有,您别瞎担心。”陆君潜皱眉道,转而对自己的幕僚和心腹们说道,“我随老夫人去一趟,各位在此稍侯......”   “稍候什么呀!”老夫人一摆手,“我把人叫过来了,就在这儿见!” 第9章 这女子叫什么来着   “这儿?”陆君潜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   他是答应老太太见那女人一面,但没说愿意叫陌生女子进他书房起居之地。   “你自己不嫌累,也不问问他们累不累。下了早朝就来这,扎堆说个没完,饭也不吃!”   老太太越说越觉不是滋味,转而规劝孙子的下属:   “我说你们这些爷儿们,有家有口的,也该叫妻眷省点心!我这孙子娶不着婆娘,整日瞎忙,你们可不能跟他一般......”   世间恐怕只有老夫人敢这样教训大将军了,而一脸不爽的将军还得生生受着,不敢出言反驳,这些平日里唯陆君潜马首是瞻的臣僚都觉有些想笑。   不过到底是见惯风浪的,纵然一个个心底发笑,面上还是正经严肃。   唯有方才起身禀告晚风亭刺客一事的青年,他本端起茶盅,用喝茶掩饰笑意,结果在听到“娶不到婆娘”时,一个没忍住,呛笑出声。   陆君潜“和善”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咳咳......下官.......”江寒原掩面咳个不停。   “瞧把孩子饿得,急得喝水都呛着了!”老太太心疼道。   先前被陆老太太叫做“蒋家小子”的中年官员站起身来,告辞道:“既然将军今日另有要事,咱几个就先告退了,余下的事明日再议不迟。”   “嗯!好。”老太太赞许地点头。   *   众人告退后,陆君潜依旧稳坐如山,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这时候鸢菲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腰儿极细,臀却丰美,走起路就像扭着屁股似的。因她先前救过老夫人,所以极受信任宠爱,此时径直走到老太太身边,娇声禀报道:   “阮小姐来了,二小姐领人先上楼了。”   陆君潜从案牍中抬首,淡淡扫了她一眼。   鸢菲心中一惊,脸上笑意险些凝固。   她是老太太特意挑的,进府才两年。老太太本想派她到三少爷屋里做通房,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陆君潜平日里对她一点意思没有,今天不知怎的......   鸢菲只觉得这打量非同一般,难道.....   她咬咬下唇。   *   阮明姝从西北角门进的陆府,跟着陆有容一番穿廊过院后,终于在一座大院前停下。   此时,冷白日头已被层云整个遮住,天色全然阴下。   眼前的院子比陆老太太的院落高大轩阔许多,除却院门旁两排单层屋子,东西北三面均是楼阁,廊庑相连,飞檐斗拱。   即便富贵人家,也少有起楼的,阮明姝不禁多看几眼。   平心而论,这院落修得漂亮又阔气,贵而不奢,华而不俗,可因着昏惨惨的日光,加上自己心中忿忿,阮明姝觉得这三面高楼活像庞然巨兽的大口,马上就要嚼碎从院门处进去的她。   自院门处又过了两重护卫,陆有容才带着她进了一处厅堂。   “上来吧。”陆有容终于开口说了句话,语气冷淡至极。   阮明姝心有怒气,也不好说,只随她一道拾级而上。   方才一直没机会打量,此刻上了楼,陆有容让她稍等,阮明姝才有空环顾四周。   开阔的堂屋,因无甚摆设更显空荡,简朴至极。   西面墙上挂着副画,画上一垂髫小儿枕胳躺在牛背上,似乎在欣赏远处山衔落日。虽没有落款,但观这粗狂的手法,阮明姝笃定不是什么名家手笔。   画下一张黑木长几,只摆着把半旧的长剑,再无别物。   目光收回,阮明姝刚想开口问陆老太太在何处,却发现陆有容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   这是想让她同陆君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么?   阮明姝简直要被气笑了,果然这些权贵人家,对着她们这些没身份地位的,是不会管何为礼数、何为分寸的。但凡她是位有身份的小姐,传出与外男独处一室,可不必见人了。   不过细细想想,亲爹尚埋怨她“抛头露面”,陆老太太这样安排又怎么会觉得不妥呢?   此刻阮明姝只有受到冒犯后的愤然,并不怎么觉得害怕。   在她看来,陆君潜同她一样,是个要面子的人,加之对盛意公主用情至深,又是朝野闻名的不近女色,断然不会强迫她干什么。   阮明姝放松下来,暗下决心:应付完陆君潜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陆老太太,将话说明白。   干站了一会儿,阮明姝才发现这儿竟连张椅子也没有。冷风绕过围屏,呼呼直吹,屋里也同外面一样寒冷。   阮明姝猜测围屏后有窗子,想着看看风景也好,便移步走去。   没想到竟是别有洞天,围屏后的空间更为开阔。   东西两面墙皆是摆满了书的架子,中间就地摆着个半新的蒲团。蒲团很大,足够一人躺下,但在这除了书架便无余物的阔间里并不显突兀。   叫阮明姝挪不开眼睛的,是正对蒲团开着的两扇长窗。   秋风卷着明黄色的落花,一阵阵吹进,花瓣星星洒洒铺落在窗前,偶尔还有风干的枯金落叶轻轻飘坠于上......   这两扇窗子开得极大,不用凭栏,也可将窗外景色尽收眼底。   一汪小湖如镜,岸边遍植高木,满树金黄,摇落一湖碎金。光影斑斓,不知那湖里的到底是沉落的金色花叶,还是岸上的倒影。   陆君潜平日便是躺在这蒲团上看书,疲倦了便抛开书,枕着胳膊看看窗外。就着如梦似幻的美景慢慢松开眉头,香甜地小憩一会儿吧.......   阮明姝推测着,心中一阵艳羡,这样惬意的日子原是她深藏的念想,可惜她却不能。   等妹妹有了归宿,爹爹也不需操心了,或许她可以回相州老家,拿出点积蓄,买块地盖上宅院,读书作画,调调香逗逗猫狗.....不必每日奔波谋算,看人脸色。   阮明姝正心驰神往之际,忽闻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慌忙转身,陆君潜已经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她背着光,站在飞花秋色中,青丝连同裙裾衣袖被吹得微微飞起。纤柔美丽的身子绷得直直的,像强撑阵势的小兽。   陆君潜目光停驻在她那张又美又傲的脸蛋上,烦躁的心情莫名好了些。   这女子叫什么来着,他想了一下,发现毫无印象,索性放弃。   陆君潜负手而立,等阮明姝过来行礼拜见。   没想到的是,这小娘子高傲得很,脆生生站在窗前,既不挪步过来,也不主动开口。   沉默片刻后——   “来吧。”陆君潜屈尊降贵,主动开口。   “请吧。”阮明姝收拾心情,冷然平静。   两人同时道。 第10章 小女阅人无数,只需用眼看看,……   两人同时开口。   陆君潜微讶于对方之胆大。   别说他了,就连阮明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格外想作弄这位大将军一下。一来出掉从他祖母妹妹处受的气,二来报上次他撞得她跌倒出丑之仇。   “将军能来小女这儿么?您那边太暗了,我看不清尺数。”阮明姝理直气壮道,说完眨了下眸子,定定看着气势迫人的男子。   陆君潜微微皱眉,见那女子依旧是诚恳坦荡的模样,便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她身前一臂处。   阮明姝微不可见地翘起唇角,但很快垂首。   她自以为掩饰住了,却不知陆君潜目如鹰隼,别说翘翘嘴角偷笑,就是眼神略有闪烁都逃不过。   男人高大强健的身形让阮明姝感到压迫,她朝后退了一步,又道:“请转过去吧。”   陆君潜利落转身,背对着她。   “手臂举起来,要平着举,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阮明姝又道,此刻软尺还安静躺在她的袖袋里,根本没拿出来。   阮明姝算得半个裁缝,见陆君潜长臂展开,黑缎袍子勾出肩胛臂膀上完美线条,宽肩窄腰,不禁感叹,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举得太高了,这样做出衣服可不合身,放下些吧。”   陆君潜耐住性子,朝下放了放两臂。   阮明姝眼儿弯弯,嘴角有点绷不住笑意。   “您站直了么?没有站直吧,能再站直一点么?”她故作无辜地问,全然昧着良心说话——   陆君潜那身姿若不算直,长.枪都要弯了。   “你用眼量身?”陆君潜背对着她,凉凉问道。   阮明姝一惊,尴尬收回欣赏的目光,嘴上却一本正经道:“回将军,正是。小女阅人无数,只需用眼看看,就知尺寸。”   陆君潜蓦地转回身,阮明姝吓了一跳,还以为惹烦了对方,不禁腹诽,这位大将军也太没度量了.......   "量完没有?"陆君潜问。   阮明姝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不量前面?”陆君潜眉头又皱起来了。   “没量完,没量完。”阮明姝立刻补救道,“前胸还没量。”   “.......”陆君潜怀疑这女人根本不会做衣服。   阮明姝装模做样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本想就这样完事。见陆君潜目光冷然,又硬着头皮靠近几分,从袖中拿出软尺。   陆君潜轻轻“哦”了一声,道:“测腰围?”   阮明姝点点头,壮着胆子将软尺环上陆君潜束着锦带的腰身。   两人离得极近,阮明姝被男人的气息笼罩住。虽然挺好闻的,但总觉得有些害怕,低头草草看了眼尺码,就要抽身。   半露的纤白后颈,小巧的耳朵微微泛着红,若有若无的淡淡冷香......陆君潜动了动身子。   阮明姝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退后几步,防备地看着他。   因被老太太今日一番操作弄得烦躁,陆君潜觉得就算是纳妾也麻烦得很,本想回绝此事,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这女子确实极美,脸蛋儿是,身段是,连神情都合他的意。特别是方才低头环住他时......   陆君潜想到她口中的“阅人无数”,没来由地生出不爽。他并不喜欢这女人,自然谈不上嫉妒,但又觉着这样的美人,要给其他男人近身服侍,有些......暴殄天物了。   围屏后突然一声轻响,阮明姝循声望去,却不见人。   四周悄然无声。难道是老太太和陆有容在外面偷听?阮明姝猜测。   “谁?”陆君潜没什么耐心地问。   没有人回答。   “......老太太让奴婢送点茶水进来。”半响,鸢菲有些发颤的声音传来。   阮明姝松了口气,想同陆君潜说她已量好,就此告退。   陆君潜问她:“做的是棉衣?”   阮明姝想了想,突然俏皮一笑,漂亮勾魂的眸子眨了眨。   陆君潜不由一怔。   却听阮明姝回道:“小女不做男客生意,将军若是缺冬衣,只能另请高明了。”   被捉弄了半天,陆君潜脸上竟不见丝毫恼怒,他依旧神色如常,淡漠得很。   阮明姝既失望,又庆幸:敢捉弄陆将军,实在大胆了些。   “小女先......先告辞了。”阮明姝意图溜之大吉。   身子还没来得及转,陆君潜长臂一伸,大掌已如铁箍般擒住她的腰。   “不想死就别出声。”低沉的声音靠在阮明姝耳边。   阮明姝如坠冰窟,双目因难以置信而瞪圆。   *   鸢菲捧着茶盘,像没看到两人异样的姿势般,径直缓步走来。   陆君潜伸手轻抚怀中人的娇颜,眸中一片冷漠,英俊冷酷的面容却越压越近。   阮明姝的身子因惊恐而颤抖,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   陆君潜凉薄的唇.....却没有印上。   “啪——”茶盘飞落摔得粉碎。   一阵天旋地转,阮明姝被甩在地上,撞得眼冒金星。   清醒过来时,见鸢菲正握着匕首朝陆君潜袭去,招招狠绝,以死相博。   阮明姝被突如其来的剧变惊住了,不过很快便回过神。她可管不了两人谁死谁活,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谁料刚站起来,膝盖一软,剧痛之下又跪倒在地。   “咻”地一声,闪着寒光的利刃被陆君潜打飞,从她身侧飞出,再差分毫就能割下她的耳朵。   鸢菲显然不是陆君潜对手,几招就被打得滚到在地,口喷鲜血。她爬起身,看向毫发无伤的陆君潜,又恨又惧。   今天恐怕难逃一死,她咬咬牙,索性放手一搏,突然一个前滚后起身,擒住且爬且行往外逃的阮明姝。   “不要!别别,有话好好说......”锋利的金簪抵在喉咙上,像是特意制作的利器。阮明姝吓得声音都变了。   “鸢菲姑娘,我和你无冤无仇.......” 有什么事冲着陆将军去就好,后半句话阮明姝未说出口,已经被鸢菲喝止了。   “闭嘴!”鸢菲说完往她锁骨处一刺,拔出后又重新抵上她喉咙。   阮明姝哀叫不已。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鸢菲朝负手走来的陆君潜威胁道。   陆君潜放佛没听到般,鸢菲心中一阵绝望。   “我不能死,父亲和妹妹还在家里等我......”阮明姝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将军,救救我!”两行清泪流下,她向陆君潜哀求道。   陆君潜微微皱眉,停下脚步。   鸢菲见状,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颤声道:“我不想杀她,只要你放了李峪,我就放了她!”   说完染血的金簪威胁地晃了一下、   陆君潜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哭成泪人的阮明姝,语气竟有几分温柔:“你叫什么?”   “阮.....阮明姝。”生死一瞬,阮明姝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她说愿意为奴为婢,做牛做马,陆君潜肯救她么?阮明姝一点信心也没有,可除此之外,她一时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阮明姝,”陆君潜又开口了,郑重许诺:“我会叫人给你烧纸的。” 第11章 我不喜甜   锋利的金簪狠狠插进喉咙,热血喷溅,满天血红......   “啊!”阮明姝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额间皆是冷汗。剧烈的动作扯动了锁骨下的伤口,疼得她直抽气。   “阿姐!”阮明蕙听到动静,也顾不得点灯,摸着黑跌跌撞撞跑来。   借着月光,阮明姝看到妹妹担忧焦急的神色,心底反而踏实起来——   她还没死。   “我没事.....”她握住妹妹伸过来的手。   “姐姐又做噩梦了。”阮明蕙用袖口轻轻替姐姐擦去汗,心疼道。   “毕竟......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阮明姝拍着她的手说道。“你别担心,快回去睡觉吧,这些天铺子里的事都叫你一个人打理,别累着了......”   “我不累,绿绮她们都在帮我。”阮明蕙摇摇头,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撑起这个家,叫姐姐少操点心。   阮明姝隔着白棉中衣碰了碰伤口:“已不觉着疼了,只有点痒,伤口在愈合呢。”   想起那日在陆府的遭遇,阮明姝依旧心有余悸:   当陆君潜说出会叫人给她烧纸后,鸢菲将金簪高高举起......阮明姝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昏倒过去。   可鸢菲不够狠心,她与阮明姝无冤无仇,到底还是迟疑了。   就这么犹豫的瞬间,陆君潜负在身后的手突然掷出利刃,打掉了鸢菲手上的金簪......   再后来,不知何时已经潜伏屋中的护卫飞身而上,轻松制住了手腕被整个穿透的鸢菲。   *   阮明姝叹了口气,她锁骨下的伤口其实极浅,想来鸢菲也是不愿伤她。但莫名其妙叫她受如此折磨,心中没有埋怨也是不可能的。   那日,她对慌忙赶来的陆老太太可谓是撕破脸皮、不留情面,气话真心话一股脑全说了。   老太太一边看着要害自己孙子的“忠仆”,一边受着阮明姝的冷言冷语,那神情......   阮明姝现在想想,竟有些不忍。   好在陆家后来并未为难她,甚至遣人送了些银子药品到铺子里。   阮明姝让妹妹悉数退回了,她今生都不想再和陆府扯上什么瓜葛。   *   次日清晨,一家人整整齐齐吃了顿早饭。   自打阮明姝受伤,近半月的时间,阮秀才也不外出了,每日跟在大女儿身后,端茶倒水都不让丫鬟动手,他亲自来。赵奚更不必说,若不是阮明姝谎称她路上遇见抢银子的,被陆府救了,恐怕要提刀去陆府拼命。   因大夫也说阮明姝只是轻伤,如今已大好,众人都放下心来,一起说说笑笑。   赵奚却突然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义父,阿姝,蕙妹。”   他语气如此反常,众人齐齐止了说笑,不安地望向他。   “我......我骗了你们。”他一咬牙,终于说出来。   阮明蕙心中“咯噔”一下,无数猜测涌了上来:完了完了,这几日小哥古古怪怪,果然是有事瞒着。到底什么事呢,他其实是逃犯?是西戎探子?还是他在外面闹出人命了.......   阮举人故作轻松道:“小子,一家人不说二话,既有事瞒着,现在说了便是。”   “我爹娘确实去世了,但还有个哥哥,并不是无家可归。”赵奚羞愧地低下头。   “啊?”红绫讶然出声,但主子们都没说话,她赶紧闭嘴。   阮明姝轻轻叹了口气,倒不是很惊讶。   赵奚说自己母亲是汉家女子,父亲是西戎人和汉人的混血,这她是信的。可他说自己随父母逃灾荒来的京城,无家无田,却经不起推敲。   一个胡儿串子,写得手好字,诗书五经都读过,这可不是需要逃荒的穷苦人家能做到的。再有,所谓穷文富武,富裕阔绰家的男孩才能学习骑马射箭,比如阮举人,也是阮家未败之前才学的御马。   “所以呢?”阮明姝问。   赵奚头垂得更低了,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我哥一定要我回去一趟。”   “就这?”阮举人一颗心提起又放下,近来他可再不能受刺激了。   赵奚点点头,恳切道:“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回来。”   “臭小子,吓死我了。”阮举人气得往他头上一拍。其实方才他心里同阮明蕙一样,瞎猜了半天,连自家因包藏敌国奸细被砍头的情节都出来了。   当年他收留赵奚时,心底不是没顾忌,但想想西戎已向大周称臣多年,边关相安无事,互通有无,与心腹之患北狄截然不同。而且,赵奚又只有祖母是高鼻深目的西戎人,心还是向着汉人的,也就留下他了。   “最近很不太平,北狄五年前几乎攻入京师,最后功亏一篑,他们不甘已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咱家做着生意,来往杂多,得需小心!北狄人和我们长得一样,不像西戎,光看长相是分不清的。遇到打听布防,刺探消息的,一律报官!”   阮举人想到刚被抄家的江少保,竟有项通敌卖国的罪名,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晚节不保。弱质女流,不懂这些厉害,因此他特意提醒两个女儿。   “知道了知道了!”阮明蕙见赵奚神色黯然,一副受伤的模样,赶紧咳了一下,打断还要继续说话的父亲。   阮明姝望向赵奚,关切道:“这么多年没回家,回去看看也好。什么时候动身,身上还有银子没?”   赵奚鼻子一酸,俊朗明亮的眸子深深望着阮明姝。   阮明姝拍拍他的背:“我今儿也不去铺子,和你一起买些京城特产吧。你带给哥嫂,也不算空手回去。明蕙,先从铺子里支二十两银子回来,叫阿奚带上。”   “不用了阿姝,我明日就走。”赵奚说。   阮明姝皱眉道:“怎么就这样急?你哥哥家在哪,马匹都还未准备......西面还好,尚算太平。可一个人走总让人不放心,还是等一等,随着商队一块儿走......”   “我哥现下正在顺平镇等着,有十几个同乡随行,他们押着货,急着回去。”赵奚说。   顺平离这不过百里,一天也可到了,阮明姝稍稍放下心来。她知赵奚还有事瞒着,但清官难断家务事,赵奚不愿说,她也不想多问。   *   于是这一日阮明姝索性换上男装,带着赵奚去京城最热闹的御道街游逛一番,买些干粮衣服。   她们在京城这几年,先是穷,后是忙,鲜少有机会这样专为游玩出来,上一次这般玩耍,还是阮夫人去世前那个上元节。   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怕人群将他们冲散,阮明姝拉过赵奚的手。   赵奚楞了一下,反手紧紧握住她,掌心全是汗。   两人在“太白酒楼”前停下,准备买些招牌栗子酥,一半叫赵奚路上吃,一半带回去给明蕙她们。   “是不是穿太多了,出这么多汗。”两人排在长队中,阮明姝关心问道。   赵奚玉石般冷白的肌肤立刻染上薄红,缩回手羞窘道:“日头、日头有些毒。”   阮明姝抬头望望,狐疑道:“还好吧。”   “这个,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墨绿绦子系着的小巧玉石,不容拒绝地塞到阮明姝手里。   入手温热润泽,玉身洁白无瑕,微微泛着粉,雕成八瓣梅的形状,做工精致,边角皆是光滑。   “这是我娘留下的。”赵奚珍而重之地说。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该给我。”阮明姝认真道。   赵奚喉咙动了动,最终没敢表露心迹:“我娘说这玉是祖传的,我路上戴着,怕不安全。”   “哦。”阮明姝心中登时轻松下来,“好,阿姐替你收好,等你回家了再给你。”   酒楼上,身穿便服的陆君潜临窗坐着,冷冷望着人群中打情骂俏,收受信物的一对璧人。   “奶奶的,这宋猴怎么回事,还不来。”陆君潜对面,裴星洲翘腿坐着,身前已经空了几个盘子,他犹不知厌地捏起快金丝枣糕,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鼓着腮骂着。   陆君潜没理他,眼神依旧落在楼下。   阮明姝这样的面容身形,穿着男装不过图个方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这身天青色直缀穿在她身上,又纯又俏,勾得人眼热心痒,挪不开目光。   赵奚腰间悬着剑,门神似地护在她身后,周围不怀好意想往她身边凑的男人们才悻悻后退。   排到二人时,阮明姝上前付钱,朝那伙计微微一笑,轻声道:“麻烦给我挑几个整的。”   伙计头点如蒜,甚至多包了两个进去。   “多谢。”阮明姝提起麻绳,微微颔首道 。   “哥,你尝尝,这家酒楼的糕点,那真的,我跟你讲,绝了!”裴星洲呷了口清茶,去去口中甜到发腻的滋味。   “我不喜甜。”陆君潜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冷淡道。 第12章 出什么事了?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阮家已是灯火通明。   “银子装好了么?”阮明姝问。   “装好了,”赵奚刚说完,又听阮明蕙道:“奚哥哥,我给你做的羊皮手套,你要记得戴上噢。”   “好。”赵奚忙点头,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   “西北风沙大,一定得蒙上罩巾,晒得黑了丑了,回来我们可不认你。”红绫一边往水囊里装水一边吓唬道。   绿绮和素绢听了,咯咯直笑。   “不会的,奚哥哥就算是晒黑了,也不会丑的!”阮明蕙护着小哥哥。   “就是就是,这么俊的眉眼,这么挺的鼻子,怎么可能丑?”绿绮挤眉弄眼的,打趣道。   “不丑不丑,你的小哥哥最俊啦!”素绢哄道。   说笑间,阮明姝忽然发现不见青罗,正要询问,青罗忽地推门,携着一身风露而至。   “给你。”青罗走到赵奚身边,掌心放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赵奚有些惊诧,没想到一向寡言冷漠的青罗竟会送自己东西,他双手接过,感动道:“多谢。”   阮举人在院内牵着马,催促道:“还没好么,早点启程早点到!”   于是一帮女眷簇拥着赵奚出了院子,阮举人摸了摸枣棕小马的马头。   “早去早回。”他拍了拍赵奚的背,心中有些感伤。   赵奚点点头,扣紧行囊,翻身上马,深深望了眼亲人们,然后轻夹马肚,小马驹便心领神会般,迈开蹄子小跑出去。   马儿越跑越快,转眼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阮明姝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担心,落雪前他便会回来的。”   “可是,我觉得奚哥和他兄长关系并不怎么好......”阮明蕙嘟囔道。   阮明姝也是这样想的,但她却说:“这样不正好?若是兄弟情深,你奚哥不回来怎么办?”   两人边说话边回来院子,几个丫鬟在身后跟着。   阮举人则是最后进来,正要阖上院门,忽见一蓝衫士子四下寻觅着走近。   “张兄!”阮文举讶然道。   “希文老弟!”被称作张兄的男子看见了阮文举,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张兄怎么来这儿?”阮文举快步走向前,神色关切,“这些日子没有见面,大家都还好吧。近日京城乱得很,江大人他.......唉,小弟一直担心你们.”   对着好友真挚的目光,张厚宜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我是特意来寻你的。程老弟被他家老爷锁在家中避风头,我投了帖子也不得见。明日愚兄便要坐船南下回乡,不知何日再回京师,与诸兄友相聚......”   阮文举一听,忙询问为何好友突然回乡。   两人道了半天离愁别绪,最后约定,明日辰时在运河码头替张厚宜送行。   *   房门半开,落日金辉洒在地上。   阮明姝坐在桌前,捣鼓她早先晒好的花瓣。   阮文举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爹?”阮明姝抬头道。   “嗳。”阮文举走到女儿身边,“要制香呢?”   “嗯,做几个香包,送给买咱们衣裳的小姐夫人们。”阮明姝将捣成碎末的花瓣倒出,小心用纸包好。   “爹爹有事?”阮明姝问道。   “啊,那个......”阮文举犹豫了一下。   “要是为了什么程相公的事,爹爹就不必说了。”阮明姝冷下脸来。   阮文举一下子噎住了,只好摆手,假意道:“不是不是,是另有件事。咱家几个丫鬟,年纪都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人家了。尤其是素绢,都二十了,再不嫁人,以后难办。”   “女儿心里有数,一直留意着呢。”阮明姝说道,“只是现在铺子里正缺人,而且,也不能贸贸然就将人嫁了吧?好男儿也不是这么容易找的。”   “我的意思是,咱家也缺个仆从,不如再外面找两个得力能干的买下,再从中挑一个,配给素绢得了。”阮文举提议道。   阮明姝抬眼瞧了瞧父亲,像是要看穿什么般。   阮文举不自在地将眼神避开。   “这几年,素绢为咱家出了多少力,您知道的。”阮明姝淡淡道,“我不想让她做一辈子奴婢,更不会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将她嫁了。”   阮文举听了,也知自己方才的提议不厚道,便不再强求。   阮明姝思索了一下,开口道:“爹,娘去世前,有意让素绢给您做妾......”   “你,你怎么知道?”阮文举一听,眼睛瞪得老大。   阮明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娘说的。”   “啊,这!”阮文举先是神色尴尬,随后又一脸黯然,显然是因亡妻神伤,“我已决定独自了此残生,你们不要劝我。”   “谁要劝你了。”阮明姝道,“只是爹爹你才三十出头,余生长得很,这样的话不妨过个十年八年再说。至于素绢,她是念着娘亲的恩情,才答应服侍您的。既然您不肯,这事就罢了。您又何必急着将人推出去?”   “......我怕她存着不该有的心思,反倒失望。”阮文举道。   “我倒不觉得素绢对您有什么心思,倒是您,因这事就要乱点鸳鸯,未免紧张过度了。”阮明姝呛道。   *   阮明姝坐在长木桌前翻了翻账目,又看了看这几日的订单,边看边点头。   “很好,做得很好。”她欣慰道。对于妹妹,阮明姝是从不吝啬夸奖的。   阮明蕙小脸粉红,有点羞涩:“都是学着姐姐做的。”   “真的长大了.......”阮明姝看着妹妹渐渐长开的漂亮脸蛋,娇娇憨憨的,不由又想起去世的母亲。   阮明姝正出神,绿绮提着裙子小跑上楼。   “二小姐,我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明姝姐妹二人齐齐转头,绿绮笑嘻嘻地跑过来,见阮明姝今日来了铺子,惊喜道:“小姐你来啦?”   阮明姝笑着点点头:“去顾府了?”   “嗯。”绿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精致锦盒,递给阮明姝。   “见到顾小姐没有,衣裳她可还满意?”阮明姝问。   “衣服送去了,交给了顾小姐的丫鬟檀儿,倒没见着顾小姐,檀儿说顾小姐最近病了,不能见客。”   “这是?”阮明姝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对金丝耳坠。   “是顾小姐送您的,说上次连累您受委屈了,等她病好了,再向您道歉。”绿绮欢快说道,末了还加了句,“顾小姐真的不错,性子好人也漂亮,怎么会想给人做妾呢?”   阮明姝扫了绿绮一眼,绿绮立刻闭嘴。   “你呀。”阮明姝直摇头。   “绿绮姐姐,祸从口出。”阮明蕙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绿绮朝她扮了个鬼脸。   阮明姝看了看耳坠,便阖上盒子。   “阿姐,要退回去么?”阮明蕙问。   阮明姝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收下吧。”   “阿姐,现在只卖成衣,收入便很可观。以后,咱们别做上门生意了,提心吊胆白受气。若是那些贵小姐想买咱们的衣服,让她们派人来店里就是了。”   阮明姝也是这么想的,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得楼下一阵嘈杂。   姐妹俩齐齐皱眉。   “小姐、二小姐,钱老娘又来了。”素绢上来通报。   阮明蕙“刷”地一声站起来,气得小脸通红:“我明明都把话说清楚了,她怎么还来闹?”   “嗳,先别急。”阮明姝安抚道,“一起下去看看。”   钱老娘四十岁左右年纪,吊梢眼瘦长鼻,颧骨高高鼓起。生得精明厉害模样,人又瘦高,犹存几分风韵   她今日穿件了水红竖领袄子,下面是墨绿绸布裙子,脸上涂了层厚厚的粉,跟刷墙儿似的白,唇又过红,下面露着半截黄黑的脖子,着实艳俗。   阮母在世时,阮明姝就同她打过交道。   租这间铺子前,钱老娘爽快热情,很好说话,阮母觉得她人厚道,铺子也算合意,就租下了。   等租约立下钱交了,钱老娘立刻变了嘴脸——有事找她她不在,无事时她反而跑出来找碴寻衅,就想多讹几个钱。见阮家铺子生意一天天红火,更是酸言酸语,天天打歪算盘。   阮明姝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但想她一个寡妇,生了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儿子,也是命苦,不想同她计较,谁知她竟越发蹬鼻子上脸。   阮明姝下了楼,见钱老娘一手插着腰,一首指着青罗的鼻子说得唾沫星乱溅。   店里的女客都嫌她聒噪粗俗,走得不剩一个。   “钱姨妈,”阮明姝冷下脸走过去,指了指钱老娘身后几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模样的男人,问道:“这是何意?”   “哟!阮老板!您是千金之躯,见一面可真难啊。”钱老娘见阮明姝出来了,阴阳怪气道。   绿绮嫌弃地啐了一口。   阮明姝才不理会这些把戏,冷冷道:“还请长话短说吧,别浪费彼此功夫。”   钱老娘心中冷哼,脸上笑嘻嘻道:“再过半个月,您就得交明年的租子了。先前我同明蕙丫头说过,我钱老娘吃了两年亏,租子今年说什么也得涨。您要是不愿意......后面这些主顾都等着租呢!”   “我也同你说过了,涨五成我们是不会租的!”阮明蕙大声道。   “哎哟哟,大人说话呢,小姑娘家家的就插嘴.......”钱老娘啧啧道,白眼翻到天上。   “你!”阮明蕙气得要死,伸手就要指那老婆娘,但被阮明姝握着手指放下了。   “明蕙,学点好的,伸手指着人说话,是什么毛病?”   阮明蕙嘟囔道:“是她先不做人的......”   “做生意,谈什么大人小孩呢,我们可从没因您老,就欺负您,是吧?”阮明姝笑笑,对钱老娘道。   “这铺子,我妹妹做得了主。她前日说的,您若是听清楚了,就请回;若是没有,就再请我妹妹说一遍。”   “阮小姐,”钱老娘昂着头,像只咄咄逼人的公鸡,“您听好了,一百八十两,不答应,就给老娘卷铺盖走人!”   “一百四十两,”阮明姝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多一分,我都不会给。”   钱老娘身后一个商客狐疑道:“怎么一百八十两......钱老娘你不是说这铺子租金只要一百两,老子才来看......”   “诶诶。”另一个仗着大黑痣的商客拦住他,让他不要多言。   阮明姝冷笑一笑:“话说明白了,您还杵在这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再多找几个主顾。别我们走了,后面一百两都租不到。”   “阮小姐,就这几天功夫,你去哪儿再租这么好的铺子?不是我说,别人知道你们急着租,还不是朝死里宰?何必生这些麻烦!再说了,你们这些东西放哪儿,这地板、桌椅柜子可是搬不走的,不都是银子?”钱老娘还不放弃。   “这就不需您操心了。不如想想,除了我们,谁愿意出一百四十两租您这两步走到头的铺子吧。”阮明姝冷冷道。   “小丫头片子,有你逞强的!”钱老娘恨急了阮明姝的傲慢模样,直想用指甲在她脸上划几道。但知今日再闹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便想着等过几日带几个真主顾过来威胁。   她一边歪着头冷嘲热讽,一边朝外走,迎面被一老汉撞个正着。   “要死了,天杀的老东西,撞坏了老娘叫你偿命!”钱老娘被撞得一屁股跌坐下来,破口大骂。   阮明姝见驾车的张老伯一脸惶急,立觉不妙,急问道:“张老伯,出什么事了?我爹呢?”   今日阮父一大早就出门,还雇了张老伯的车,叫他来家门口接。阮明姝便多嘴问了一句,原来是有位好友在码头乘船回乡,阮举人要去送送。 第13章 现下家中一个男丁也没有……   “你家老爷,他、他被官兵给抓了!唉.......”张老伯急得直拍腿。   “啊?”阮明姝还没好利索的膝盖登时一软,阮明蕙和几个丫鬟慌忙扶住她。   “我爹被抓了?怎么会呢,张老伯你从哪得的消息,会不会弄错了?”阮明蕙还心存期望。   “哎,是俺亲眼见的。阮老爷同他那伙伴饮了杯酒,眼看就要开船了,突然跑出队官兵,将阮老爷按倒捉了,还从船上绑了好几个人下来......”   *   天色完全黑下来,阮家院内点起灯。   阮明蕙提起筷子,却实在没有胃口,只好又搁下。   “二小姐,你忙了一天,多少吃些吧,昂?”素绢心疼道。   阮明蕙摇摇头。父亲被抓入狱三天,一点消息没有。姐姐在外奔走求助,处处碰壁,毫无眉目,她怎么能吃得下呢?   “我等阿姐回来一起吃。”她这样说道。   “大小姐回来,我再做便是了,你这样不吃东西可不行。铺子现在离不开你,为着大小姐、老爷,您也得爱惜身子,吃点吧。”红绫也劝道。   阮明蕙午饭便没吃什么,此刻胃如火灼,难受得很。她夹了口小菜,就着米粥,忍着不适咽了,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   “汪汪汪——”院子里小白狗叫起来。   “阿姐回来了!”阮明蕙立刻起身,朝院子里跑。   *   已近立冬,北风一天冷比一天。   阮明姝裹着月白梅花纹毛边披风,满脸倦容。绿绮在身后跟着,手中捧着一蓝绸布包裹。   阮明蕙小跑过去,拉着姐姐冰凉的手捂着。瞧见绿绮捧着包裹,她失望道:“东西没送出去......李小姐不肯收?”   阮明姝握握她的手,安抚道:“李小姐帮我们打听到消息了,但她说举手之劳,其余的也帮不上,所以没收。进屋说吧。”   *   阮明姝也没什么胃口,不过勉强自己喝了碗稀粥。   “所以,爹爹被京兆衙门抓去,现在还关在牢里。”阮明蕙愁眉紧锁,“可为什么不知会咱们?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不让探监。”   阮明姝前日便花了十两银子,打通狱官,想先见爹爹一面,弄清楚情况。可是银子花出去了,最终没见到人,只得了一句“会好生照看”的空口承诺。   “按李小姐的说法,爹爹这事和江少保的案子扯在一起,非同一般,所以不让人探视。”   “那该怎么办呢!”阮明蕙眼圈发红,“爹爹不会真的帮江少保的侄孙逃跑吧?”   “这......”阮明姝也不敢说。   阮文举三十几岁的人,依旧一身书生意气,做事冲动。付太师死后,江少保便成了士林领袖,阮文举一向仰慕他。   先前阮文举结识了江少保的侄孙江修齐,还兴奋地同两个女儿说道过。   所以阮明姝心里也是直打鼓,不能断定自己父亲是清白的。   “我们可以去击鼓鸣冤么?”阮明蕙红着眼问。   阮明姝摇摇头:“咱爹和江家没什么牵连,与江修齐也是君子之交。现在这事儿可大可小,闹大了反而难办,不能轻举妄动,。”   阮明蕙只好点点头。   “李小姐的兄长虽在大理寺,但咱爹所涉只是从案,现下被京兆府押着,没确切消息会不会转刑部和大理寺审理。李小姐的意思,咱们还是要从京兆府尹处下手,越早疏通打点,越容易将人救出来。”   “京兆府尹......奚哥倒是认识那里面一个人,就上次有人来咱铺子里闹事,要抓青罗坐牢的那次。”   阮明姝点点头,又摇摇头:“可阿奚现下不在,等他回来就太晚了。”   “什么坏事都挤在一起,奚哥偏偏这个时候不在。”阮明蕙急得想哭。   是啊,若是赵奚在家,还能以儿子的身份在外奔走一番。阮明姝想到自己前几日和妹妹去衙门监狱,两个姑娘家,真的多有不便。受了调戏不说,事情也没办成。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同京兆府衙打上关系。”阮明姝手指敲着桌子,脑里飞快转着,想搜索出一个两个能攀得上的关系。   她们来京七年,不过赚了些小钱,竟天真以为“站稳脚跟”了。此刻真的摊上事了,才知平头百姓有多无奈。   “要不,去问问顾小姐?”阮明蕙迟疑道。想来想去,她们认识的贵人,都是些闺阁女眷。   阮明姝摇头道:“顾小姐并不受宠,在父兄面前说话没什么份量,而且顾尚书是礼部的尚书,不可能为了我们托刑部的关系。”   “那......”阮明蕙两手焦躁地握着,不停地松开又交叠。   “洛姑娘!洛姑娘定然认识许多权贵,不如求她帮忙牵牵线!”   “这倒可以一试,”阮明姝缓缓道,俄而面上又有些烦躁,“可惜见不到那位程相公!江修齐也好,张厚宜也好,都是他给爹爹引见的。事到如今,他倒龟缩在家中了。”   阮明姝越说越气:“咱们也不是叫他帮什么忙,只不过想找他打听打听消息,竟不肯见一面!”   阮明蕙也是同感。阿姐去江府求见那日,她也是跟着的。人没见着,倒碰了一鼻子灰,程家委实不厚道。亏爹爹还把程瑾则当成好友至交,甚至想将阿姐嫁给他!   “明日我就去找云西。”阮明姝刚说完,外院一阵急重叩门之声。   小白狗叫得狂躁,显然来的生人。   现下家中一个男丁也没有,阮明蕙不由有些害怕,抓着姐姐的胳膊,颤声道:“不会是官府来抓我们了吧?”   “别怕别怕,有我在,没事的。”阮明姝握紧她的手。   “小姐。”素绢急急跑进来,不等询问便通报道,“是程相公!”   姐妹俩俱松了口气,互相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   这个时辰同外男相见,其实是有些逾礼的,被人瞧见怕是要传出闲话。可现在十万火急的关头,阮家姐妹哪顾得了这些。   两人连忙出去迎接。   程瑾则站在院中,他身着深色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张脸。见阮明姝从房内出来,连忙将兜帽拿下。   清辉冷月,照着阮明姝忧郁冷艳的面容,程瑾则一时心驰神荡。直到阮明姝走到跟前,才急忙作揖行礼。   阮明姝心忧父亲之事,胡乱回了个礼,急急问道:“程叔叔,我爹爹去码头给郑叔叔送行,结果被府衙捉进大牢,说他协助犯人逃脱!”   程瑾则被这一声“叔叔”噎得难受,满心倾慕都被堵住般不得流露,他苦笑道:“明姝,我只比你年长十岁,倒不必叫叔叔如此......多礼。”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纠结这些细枝末节?阮明姝心中微恼。   但毕竟有求于人,她立刻改口:“是侄女考虑不周了,程公子,程相公,程兄!我爹爹现下还在大牢里,他身子骨弱,人又倔,不知道能撑多久,我和明蕙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别急别急,”程瑾则面容肃重起来,“这事着实蹊跷......我一时也不知全貌。修齐与希文兄不过几面之缘,即便真的求助,也不该找他才对.......”   “现下猜测也无甚用处,程公子可有法子,能救我爹爹出来。再不济,让我们先见他一面,知道他安危也好啊!”阮明蕙急道。   “是这样、是这样没错。”程瑾则连连应道。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面有惭色道,“实在对不住,我被家中老太爷禁足,不能亲自营救希文兄。京兆府丞林大人与我素有交情,我已修书一封,为文举兄担保求情。不妨让赵奚小侄以我之名递上帖子,将信送去。”   阮明姝将欲说赵奚出了远门,想请程瑾则帮帮忙。就听程瑾则的仆从焦急道:“少爷,咱们得走了,再晚要被老爷发现,小的这层皮不保啊。”   程瑾则一听也有些慌张,对二女愧疚道:“惭愧至极,今夜我也是偷偷溜出来,现下得赶紧回去。你们先按我说的法子一试,若是不行,我再想办法。”   他边说边戴上兜帽,在仆从的催促下往外走。   阮明姝不好说什么,只好道谢,送他们离开。   “啊对了,”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程瑾则又退了回来,从怀中掏出张银票,欲递给阮明姝。   “林大人只是副手,若想成此事,恐怕要得府尹孙大人点头。孙府尹胃口极大,寻常事没有千两银子办不下来。这里有二百两票子,你们先拿着用,后面我再想办法.....”   若真需一千两银子,恐怕要将家底掏空。阮明姝虽有些心动,但还是婉拒了。拿人手短,总觉欠着人家,况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刻,她不想受此恩惠。   “少爷,不能再拖了!”那仆从急得跺脚。   程瑾则只好作罢,收回银票,一边提起袍子找外走,一边安慰阮明姝:“我会再想办法的,你万勿忧虑.......”   *   第二日一早,阮明姝同绿绮俱换了男装,又提笔写了帖子,封了五十两的银票,往京兆府丞林大人府上去了。   阮明姝揣着程瑾则的亲笔书信,绿绮拎了两包先前从洛云西处得的好茶。   林府地方僻静,门楼朴素,仆役也谦恭和气,阮明姝紧张之情稍稍缓解。   守门的老仆告诉阮明姝,林大人去衙门点卯还未归,恐怕要等上个把时辰。   阮明姝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小侄在此恭候便是。”   那老仆看出她是个女儿家,神色焦急显是有急事相求,心生怜悯,还宽慰她许久。   “我们老爷人极厚道,公子稍稍宽心,有何冤屈请求同他好好说道便是。”   饶是听老人家这么说了,阮明姝依旧心如火煎,恨不得立刻就能得林大人开恩,放了她父亲。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老仆又来门房,笑道:“我家老爷请两位进去。”   阮明姝立刻起身,激动道:“有劳,有劳!” 第14章 我赚钱养您   林元白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健端方,美须髯。   阮明姝一见,便觉他眉目舒朗,正气凛然,心中畏惧稍减。   虽然老奴先前已禀告——来客自称阮举人公子,实则女眷。但见着女扮男装的阮明姝和绿绮,林元白还是眉头一皱。   不过他涵养极好,客气有礼请阮明姝坐下后,拆开程瑾则的书信细细看了起来。   阮明姝攥着拳,见林大人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惶然,生怕听到他说出“无能为力”之类的字眼。   林元白看完信,站起身绕着书桌踱了几圈,开口道:“你父亲这桩案子,我前几日便知道了。一干人现下押在牢里,并无性命之忧。”   阮明姝急道:“大人,您知道怎样才能救他出来么?程叔叔说过,我爹同江修齐不过几面之缘,没什么交情,断然不会协助他逃罪的。那日他只是受张厚宜之邀,替他送行......”   林元白对程瑾则是十分信任的,他点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说此事倒不算棘手,审清楚便该放了阮贤弟才是。但此案由府尹大人亲自经手,不知为何迟迟不提审。”   莫不是想敛一笔财,这句话林元白没说出口。   府尹贪财,不是什么秘密,但他作为下属,却不能说穿。不过这个理由也不很立得住脚:京中富户众多,孙恩佑虽锱铢必贪,却也没必要寻一位清贫举人的麻烦。   他看了看阮明姝,见她男装简衣也遮不住倾国之姿,心中隐隐有些猜想,但无凭无据之事,不好多言。   略微思忖一下,他对阮明姝说道:“既是程兄所托,我自尽力。明日便同府尹大人说通此事。”   “啊,多谢!”阮明姝没想到林大人如此仗义厚道,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林元白摆摆手,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府尹大人那,恐怕要打点一下。贵府不知有无积蓄......”   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怀着致君尧舜的鸿鹄之志,可如今看着上司贪赃枉法,却是无计可施。   他虽不齿,但每每无奈妥协,又与助纣为虐何异?尤其今日对着弱质女流说出如此混帐话,更觉失德无能。   阮明姝经商多年,哪里不懂这些,再加上程瑾则预先给了提醒,自然毫无意外。她点头应道:“要的,要的。”   末了,她小心问道:“小侄愚钝,不知道府尹大人那大概要多少才行?”   孙恩佑极善钻营,多年巴结攀附,与各路权贵结姻亲,在京城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事情无论大小,没个一千两,是不需要在他耳边提的。银子送了几千两,事情没办妥帖,也是常有的。   林元白想到程瑾则信中说的阮家情况,叹口气道:“恐怕八百两是少不了的。”   他虽无力扳倒上峰孙恩佑,但自己却决不干收钱纳贿的事儿。为官多年,偶尔还要家中补贴,纵然有心帮阮明姝,却也无什财力。只能凭着几分薄面,叫孙佑恩少剐些脂膏。   阮明姝咬咬牙,点头道:“好!还请林大人先同府尹大人说说情,小侄这几日定筹好钱。”   林元白暗暗松了口气,若是阮明姝哭着说拿不出这些钱,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啊,小侄初次拜见,区区薄礼,还望您别嫌弃。等我父亲出来,必再重谢!”阮明姝诚恳道。   林元白摆摆手:“我为着良心公道帮帮忙罢了,不足挂齿。八百两不是小数目,贤侄无须在我这破费。”   林元白所言,正是阮明姝所忧。她收回银票,脸上有些羞惭。   再次真心道谢后,阮明姝起身告辞。   林元白点点头,阮明姝快要出门时,他多问了一句:“阮贤弟膝下有无麟儿?”   阮明姝抿唇,摇了摇头:“我只有位义弟,可惜现下不在京城,所以唐突前来,还望您海涵见谅。”   她没指望别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今日林大人如此相待,她已很感念了。   林元白点点头,他对阮明姝印象极好,并不觉着冒犯。此刻听得阮希文膝下无子,又多了几分同情。   “阮贤兄正是壮年。度此难关后,得和令堂加把劲,也免去你女儿家奔波游走之苦。”   阮明姝想到母亲,更觉神伤,但还是挤出笑容,谢过林大人的善意提醒,恭敬退下了。   *   屋内点着两盏油灯,阮明蕙指甲抵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条目,一行行细看,生怕漏了哪条可以收回的款项。   另一只手则停在算盘上,间或加上一笔。可惜越往后,能加上的数目越少,最终几本账簿都算完了,也没凑满四百两。   当阮明姝另递过记录支出的簿册时,阮明蕙登时因沮丧弯了腰。   阮明姝宽慰道:“我们结账一向及时,没多少赊欠,放心吧。”   阮明蕙点点头,开始从不多的积蓄中减去急需支付的款项:李老板的绸缎要付四十五两,王婆婆的针线要付二两半,四儿的这个月的工钱共一两……   “满打满算,也只能拿出三百二十两。”片刻之后,她愁眉紧锁,同姐姐说道。   阮明姝和声道:“不少了。家里还有些金银首饰,明日我去典当了,两项加一起,凑足六百两还有余。”   “那还缺二百两啊……”   “我去找云西姑娘借些,看能不能借到一百两。再请三元公子帮忙,从他们钱铺贷上两百两。这样凑足八百两,给孙大人送去。余下的钱,另觅间铺子。咱们的营生得继续做下去,要不然,这些钱可还不上。”阮明姝说。   “一百两不是小数目,洛姑娘即便愿意借,未必一下子就拿的出。三元哥哥定然愿意帮我们,可钱铺贷银子,总得有抵押,我们院子铺子都是租的,若是不借给我们……”阮明蕙越说越灰心,眼泪直打转。   “爱哭精,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阮明姝捏捏她的小脸,“要是真的行不通,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天无绝人之路,咱家从不做亏心事,老天爷看得到,娘亲也会保佑我们的。”   “嗯!”阮明蕙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阿姐,明日铺子让青罗红绫看着,我去找铺子,找到咱就先搬过去。”   “好,你带上素绢,万事小心。”阮明姝叮嘱道。   *   京中能与御道街一较繁华之地,唯有玉带河两岸了。   九里长的河道,两侧挤满了奢华富丽的妓院酒楼、豪宅戏台。   阮明姝是头一回来,饶是无心观赏,也在心底叹了句“百闻不如一见”。   她披着斗篷,袅袅立在一处小院门前,虽用兜帽半遮着脸,仍引得路过的风流狎客们频频回首。   前去通传的门童迟迟未回,院门半开着,透过珠帘,能瞧见院内的冷桂疏桐。   方才门童告诉阮明姝,家中主人,也就是洛云西,出了远门不知何时归来。小门童伶俐又热情,主动要找洛云西的贴身丫鬟小怜禀告,阮明姝便在此多等了一会儿。   “阮小姐!”小怜跟在门童后面,快步走了出来,朝阮明姝屈膝行了个礼。   阮明姝颔首道:“我有些急事找云西,不知她何时能回来?”   “诶。”小怜为难道,“这,小婢也不知道。阮小姐若有什么事,可先吩咐小婢。”   阮明姝叹了口气,主人不在,她怎么好意思同丫鬟说自己是来借钱的。   “阮小姐若是不方便说,留下封书信也是好的,小姐回来看了书信,定会去铺子找您的。”小怜善解人意。   阮明姝感激地望着她:“好,有劳小怜妹妹了。”   “不不不,阮小姐,这是小婢该做的。”小怜两颊生热,慌忙摆手道。   *   汇通钱铺的大字招牌远远在望。   阮明姝放下马车帘子,又在心中斟酌一遍,呆会该如何同谢三元说,才不会叫他为难。   当年阮家从相州来京城,路上遇见同去京城投奔亲戚的少年解三元。解三元路上被劫了盘缠,又伤了腿。阮举人心善,念着同乡之情,让解三元搭着阮家的驴车,每日分些干粮给他。   解三元到了京城后,寄居在舅舅家中,靠舅母的关系在钱铺做了学徒。他人机灵可靠,这几年颇得掌柜器重。   因感激阮家旧日恩惠,逢年过节他都会提着礼品来阮家拜会,同阮举人喝上几杯。阮家大小事情,也没少出力。   “洛小姐不在,虽然留了书信,可不知她何时才能看到。钱铺二百两都未必能放……我们的租子怎么办呢……”绿绮喃喃道,心中又急又怕。   她来阮家前,便是在一富商家做丫鬟,周遭尽是恶主刁奴。她骨头不够软,冲撞了家中姨娘,被打了个半死后卖了。几经转手,才到了阮家。在阮家五年,不算长,可家中每个人她都喜欢,再不想走了。   “小姐,家里没钱了,我们是不是又要被卖了.......”她低头小声问。   阮明姝瞥了她一眼,故意道:“嗯,第一个先卖你。”   绿绮半响没说话,阮明姝侧过脸看她,小丫头竟咬着嘴唇抹起眼泪。   阮明姝哭笑不得:“瞧你!我把你卖给解三元做老婆,你不愿意?”   绿绮呆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小姐说卖她,是玩笑话。   “小姐,你吓唬奴婢呢!”她委屈极了,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她都要难过死了。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给解三元做老婆?”阮明姝换了语气,认真问道。   一向大大咧咧的绿绮竟忸怩起来,虽然心中一百个愿意,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只绞着手指道:“小姐,你都知道了啊.......”   “明蕙都瞧出来了,我岂会不知?”阮明姝叹口气道,“其实你们几个与我年纪相仿,也该嫁人了。我一直没提这事儿,一来存着私心,为了铺子,二来,也是想等咱们家更宽裕些,去了你们奴籍,再把你们风风光光嫁出去。”   “小姐,呜呜呜唔.......”绿绮嘴巴一咧,哇哇哭了。   阮明姝嫌弃地扔了块手绢给她:“可谁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还好,若阮家过不了这个坎,三元哥是个好归宿。可红绫她们......”   “阮小姐,汇通银铺到了。”车厢外张老伯提醒道,打断了阮明姝的低语。   “啊,瞧我。”阮明姝拍了拍脑袋,昨儿还对妹妹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儿自己倒可劲地说丧气话。   “走吧。”她对绿绮道。   绿绮却抓着她的胳膊,泪眼汪汪地赌誓:“我会跟着小姐的!嫁不嫁人,我都跟着你。不给我月钱,我也跟着您,我赚钱养您!” 第15章 顶天立地,可以托付终身……   阮明姝带着绿绮走进汇通钱铺。   五开间的铺面又宽又深,左面兑钱,右面放款,两边俱坐满了等候的主顾。   阮明姝张望的功夫,一位穿青衫的半大少年迎了过来。   “我想找解三元解师傅,不知他现下是否方便?”阮明姝微微施了个礼,问道。   “我师父太忙了,主顾们都想找他经手操办。其实您找别的师傅也是一样的,咱们汇通钱铺有口皆碑,师傅们个个顶赞!”小学徒口条极好,边说边比了个大拇指。   “不,我是你师父的好友,此番来......”   阮明姝话未说话,透影屏风后快步走出一白绸长衫的青年,灵气活泛,正是解三元。   “明姝,你们怎么有空过来?”他兴冲冲走过来。   及至走近,瞧见绿绮红通通的眼眶,登时急道:“怎么哭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心疼之下不觉忘形,竟伸出手想替绿绮擦掉眼泪。   “要死了,动手动脚的。”绿绮骂着闪过身。   解三元长着一张娃娃脸,眉眼天生带笑,叫人觉得亲切。此刻听到绿绮责骂,尴尬收回手,向阮明姝赔罪道:“一时情急,失了礼数。”   阮明姝摇摇头,并不在意:“三元哥,冒然前来是因有件急事请你帮忙。”   解三元一听,立时严肃起来,不问是何事就先答应了:“好。这里人多,我们出去说。”   “勤峰,”他转身对不远处的小学徒喊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叫王胖子去里面顶我一下。”   “好嘞,师父。”方才迎客的青布衣衫的少年响快应道。   *   汇通钱铺隔壁的茶馆,三人临窗坐着。   解三元听阮明姝说了事情经过,神情凝重。   “明姝,这二百两银子定然能借,你放心。我回去就同档手说,今天立下条项,明日钱铺派人跑街,哦,就是去你铺子和家宅四周打探的意思。店面虽是租的,但估算一天的生意和进账,一百两准能放。我再同跑街的说说,替你担保,两百两不成问题。快则明天,迟则后天,便把此事办妥。”   解三元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说话办事格外教人放心。   “太好了,谢谢你三元哥!”阮明姝心里踏实多了,感激道。   “谢什么,”谢三元轻轻叹了口气,“阮叔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他遭此劫难,我说什么也要拼力相救的。”   绿绮轻轻碰了一下阮明姝,小声道:“租子……”   阮明姝错开目光,好像当没听到般。   绿绮知道小姐又犯老毛病了——怕请求让别人为难,索性提都不提。可是不说出来听听,怎么知道别人愿不愿帮呢。   “那个,谢公子。”绿绮开口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干咳一声,缓解窘迫。   解三元的白净的脸皮被这声“谢公子”弄得微微发红,无奈道:“怎么这样称呼……”   “有没有办法再多贷些呢?我们租的铺子这月就到期,得另有百两银子交租,才能继续做衣裳赚钱。”绿绮索性直说了,说罢心中一阵羞窘。   她也不愿让人为难,尤其是不想让解三元为难。可是她实在没有本事,只能求他帮忙。如果没有钱交租子,铺子开不下去,后面她们拿什么来还钱呢?   “再多,钱铺是不会放了。”谢三元如实说了,其实连两百两都很勉强,须得他在东家面前担保才行。   “啊……”绿绮失望极了。但也明白,谢三元这样说,是真的不能再多借了。   谢三元看着她,柔声道:“我这几年也有点积蓄,虽不多,一二两百还是有的。你们拿去用便是。”   绿绮眼前一亮,腰身又来了力气,瞬间坐直了。   “真的?”她惊喜道。   “不用了。”阮明姝却是不肯。   “小姐!”绿绮哀求道。   “三元哥,这几年我家已多蒙照顾。从开铺子到打官司,还有我娘的丧葬……再者逢年过节,你哪次不是备着厚礼上门?二百两银子能借下来,我已感激不尽,再拿你的积蓄,简直要寝食难安了。你攒钱不容易,说不准哪天就用上了。我也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大可先想别的法子,走投无路时,再找你不迟。”阮明姝诚恳道。   谢三元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明姝啊,三元哥哥攒钱没那么不容易。我光棍一个,吃住都是钱铺包着,不说抽成,光月钱一年也大几十两……”   这下倒是阮明姝尴尬了。   绿绮恼道:“你这么有钱,还在我面前装穷,一件衣裳叫我补了多少次?”   “我的钱是留着娶老婆的,平时自然节省些。”谢三元对着她嘿然一笑,露出深深两个酒窝。   绿绮别过头,想叉开这个话题。   家里愁云惨淡,老爷还在牢里受罪,她怎么能想这些事?   阮明姝目光扫过两人,思忖道,不如今日把话说开,成全二人这桩好事。   “既是要娶妻用的,我更不能拿了。三元哥哥想必已有心仪的姑娘,置宅说媒下聘,哪样不需要钱?耽误了人家姑娘,岂不是我的罪过?”阮明姝故意说道。   “啊?明姝……”谢三元有点糊涂了,阮明姝该知道他所心仪之人便是绿绮的呀,为何说这些模糊不清的话?好像自己要娶别家姑娘一般。   别说谢三元,就连绿绮也是心中惴惴,小姐刚刚在马车里还说……   阮明姝觉得有些好笑,朝谢三元使了个眼色。   谢三元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她这番苦心。   “明姝,有件事,要郑重同你说。”谢三元口干舌燥,便是经手上千两的生意都没这么紧张过。   “请讲。”阮明姝的笑一向浅淡,这会子依旧如此,却多了温和与真心。   谢三元瞄了绿绮一眼,见对方虽然面色紧张,但无抗拒的意思,才道:“其实我心仪……其实我想娶的老婆就是绿绮,我打算攒够了钱,替她赎身,风风光光娶她为妻。”   “好极。”阮明姝点头,她要的就是这么明确无疑的一句话,   “虽没有见证,但我今日许诺:三元哥哥,日后若你迎娶我家绿绮,只需得她同意,阮家上下定无人阻挠,也不会索要一分钱财。”   绿绮双眸含泪,紧紧咬住唇,现在是什么窘迫的处境啊,小姐还想着为她谋个好归宿。   “那,小姐你要先答应,暂且收下解三元的老婆本救急才行。”绿绮擦着泪,竟有胆子同阮明姝讨价还价了。   *   阮明姝筹足八百两银子,又连夜了写封陈冤书,仔仔细细装好,连同银票一起放在枕头底下。   翌日清晨,她便带上绿绮往府京兆丞林大人府上拜会。   因先前早有约定,林大人很快便让仆从带两人进了会客的书房。   “写得很好,不必再改。”林元白看完阮明姝写的陈冤书,不由点头称赞,对阮明姝更多几分好感。“封上后,同我这封信一起,送到孙大人府上便好。””   “多谢大人!”阮明书连忙起身。她今日依旧穿着男装,娇柔的身段裹在略显宽大的袄衫里,绰约清丽,让人心生怜惜。   “我先前已同府尹大人大过招呼,该不会为难你们的。”林元白说着,将两封信一并递予阮明姝。   阮明姝双手恭敬接过。   林大人看着阮明姝,沉吟一声,道:“我让李福陪你们走一趟。”   孙恩佑虽以贪财出名,但未必就不好色,林元白好人做到底,索性叫自己的贴身侍从李福随阮明姝二人一起过去。李福在京兆府衙门里也是有名有姓的,孙恩佑见了,便可知他意思,不至于作不轨之举。   “大恩大德,小女一家铭记在心......”阮明姝只觉言语无力,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快去吧。”林元白摆摆手。   *   因有李福这样的老人精在,事情办得格外顺利。孙府尹虽未亲自出来相见,但管家收下银子信件后,又传了话来,让阮明姝回去静候佳音。   同李福道谢别过后,阮明姝和绿绮俱松了口气,缓步在北城街道上。   “林大人真是端方君子,儒雅英俊又心细。”绿绮歪头道。   “是啊。”阮明姝亦不由赞同。   “我以前总觉得没人能配得上小姐,现在觉得呢,如果是林大人这样的,小姐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呢!如果林大人再年轻十岁,还没娶妻,那该多好啊......”绿绮不由感叹。   阮明姝本想斥责她不要乱说话,可最终却是轻轻一声叹息。   希望她真能遇到这么一个男人吧,顶天立地,可以托付终身。 第16章 原来陆君潜也不是无所不能……   “小姐,这附近有个花神庙,祈愿出了名的灵,咱们要不要给老爷求一个?”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香车软轿,绿绮提议道。   “好。不过咱们得快些,这天看起来要下雨。”阮明姝也正有此意。   等两人走到花神庙,买好许愿牌子,濛濛雨丝已经飘落下来。   阮明姝提笔,写下“平安归来,一家团圆”。待墨迹晾干,也顾不得雨,将牌子笼在衣袖里,便要去神树下将牌子系上。   因为下着雨的缘故,树下祈愿的人群早已散去,参天蔽日的千年桃木下一时只剩寥寥数人。   初冬时节,花叶已凋,但神树枝干如盖,遍系红绦彩带,满挂银铃木牌,锦绣遮目,毫无萧瑟凄凉之意。   “小姐,您亲自挂么?”绿绮从庙人处借来长杆,一边旋着伸缩的旋钮,一边问。   方才急急忙忙的阮明姝,此刻却出神站着,没有回话。   “小姐?”绿绮好奇道,不由顺着阮明姝的视线望去。   这一看,却是惊得嘴巴都忘记合上了。   “......陆、陆将军!”   *   陆君潜手上也有一块祈愿牌子。   雨幕漫天,神庙庄严,他不低头祈愿,却仰着脸,一任冷雨飞落,打湿冷峻摄人的眉眼。   阮明姝望了望灰蒙蒙雾气弥漫的天空。   原来陆君潜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也会有这般落寞的身影。他在想什么,又在为谁祈福......   “等他走了,我们再过去吧。”阮明姝对绿绮道。她们站在神树旁的棚子下,正好可以避雨。   阮明姝再向陆君潜望去时,他身后已经多了一位撑伞的女子。   佳人举臂,那把天青色十二骨纸伞遮住了陆君潜上方淋漓的雨,也让阮明姝看清了伞下人的模样。   是盛意公主,正如阮明姝所猜想的那般。   “君潜。”赵令柔的呼唤是低沉的,亦是轻柔的。   陆君潜缓缓睁开眸子,他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赵令柔,像没听见般。   “有消息了么,我也派人找了......”赵令柔将伞朝陆君潜那边靠了靠,自个儿倒有半边露在雨中。   陆君潜这才回过身,若有若无地朝棚子这儿扫了一眼。   阮明姝慌忙别过身,背对着二人。   “祈福的人太多,甚至不知这牌子是何时挂上的。”陆君潜语气淡淡的。   “至少确定她还活着,而且就在京城,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她的。”赵令柔语气坚定,极善安抚人心。   陆君潜看了看手上的牌子,正面写着“吾兄昭成,极乐永生”,背面则是“吾妹幼薇,有生再会。”   “但愿是她。”他喃喃道。   “对不起,如果我当年劝住父皇,韩家也不会.....”赵令柔神色歉然。   “回去吧。”陆君潜打断她,独自走进雨幕之中。   *   阮明蕙已无心再画图样,数次烦躁搁笔,推窗张望,最后索性下楼,站在铺子门前等姐姐回来。   “一定能成,银子送出去,爹爹不久就能放出来。”她走到门东面,心中想。   “阿姐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官大人嫌少不愿意收,那该怎么办?”回到门西面,她又担忧。   两个念头切换来切换去,如此百十次后,阮明姝终于回来了。   “阿姐!怎么样,府尹大人收了么?”阮明蕙一颗心吊着,生怕姐姐怀里的银票没送出去。   阮明姝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收了。虽没见我,但派人传了话。说林大人的信,还有我写的陈冤书,俱看过了,叫我回去耐心等消息。”   “太好了太好了!”阮明蕙按着胸口,高兴地直抹眼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本不信佛,此刻却情不自禁念叨着。   阮明姝拥着妹妹进了铺子。   “今天去寻店面没,有没有找到合适的?”   银子已筹足送出,现下该开始忧心如何赚钱,才好将借款快些还清,把典当的物品赎回来。   “去看了一圈,不是太小,就是太大,还不如上回同你说过的那个好。”阮明蕙回道。   “上回那个确实好,位置价钱都上佳。可惜主人不讲信用,收了订金,转手就租给别人了。”   “阿姐,今天钱老娘来了。”阮明蕙眨着水灵灵的圆眼睛,卷翘的睫毛一扑一扑的,可爱极了。   阮明姝皱眉道:“她又来撒泼了?”   “没有,”阮明蕙摇头,露出开心的笑容,“她让我们不必急着搬出去,先把咱爹的事情办妥当了,再同她商量租金的事儿。她还说,先前讲的一百八十两,也未必不能再少些。”   阮明姝狐疑道:“她竟有这份好心?莫不是打什么鬼算盘。”   “不,是真的。”阮明蕙连忙道,“我想,她确实贪财,但心眼并不坏。而且过几日租期到了,她不赶我们走的话,总是我们占便宜。”   阮明姝觉得得妹妹的话不无道理,加之心里惦念着父亲的事儿,提不起精神细究,便道:   “既是如此,咱先不急着搬,且看过几日钱老娘是否如今日所言,并不来催。另外,新店面还是要留心挑选,不必立刻就订下,只为防备着钱老娘出尔反尔,又或者后面议价,依旧谈不拢。”   阮明蕙一一应下:“嗯,这些都是小事,现在只求爹爹平安归来,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阮明姝慢慢坐下,让紧绷酸痛的腰脊靠在松木椅背上。数日奔波劳神、夜不成寐,疲倦涌上四肢百骸,此刻才敢稍稍松下神经。   “一定要好好的啊。”她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心中祷念。   *   此后又过了五六日,铺子租期已到,钱老娘果真如她所说般,没有叫人过来赶阮家姐妹走,就任她们继续开着铺子。   不过阮明蕙的心情并没有丝毫轻松,事实是,全家上下都没心思理会这事。因为那倾家荡产、东拼西揍得来的八百两,自送出后便没了消息。   阮举人依旧在牢里关着,既不允许探视,也不审问宣判。   喜悦变成了心焦,心焦化成了不安,不安积攒至此刻,已经变为愤怒。   闷闷一声响,震醒了胡思乱想的阮明蕙。   “这是......打雷了?”就在她惊疑之时,又是“轰—隆——”两声,既沉且闷。   她走到窗前,目光扫过长街上,一眼瞧见了路中间踽踽独行的阮明姝。   四周人群步履匆匆,急着避随时可能落下的冬雨。   阮明姝却似毫无知觉,她走得极慢,也没有看路,时不时撞到别人。被她撞着的人反倒停下,或作揖,或敛衽,向她赔罪。她也似不知道般,只一步一步,迟缓地朝前走。   阮明蕙身子一晃,撑着窗柩才稳住。   父亲的事儿,大约是不成了。   *   “阿姐!阿姐!”阮明蕙跑出店门,拉住已经走过铺子,还茫茫然往前行的阮明姝。   “阿姐你怎么了!?”阮明姝心忧如焚,父亲已经安危难料,姐姐若再出什么事,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握着姐姐冻得如冷冰一般的手,心疼地捂着呵气。   “啊,明蕙。”阮明姝这才如梦方醒般,湿冷的寒风出来,她立刻打了个寒颤。   “姐,你怎么了,铺子都走过了。绿绮呢?”阮明蕙猜到姐姐是因父亲的事,才如此失魂落魄。   她不敢再提。只拉着对方的手,先将人领回铺子。   阮明姝稳住心神,却是怎样也挤不出笑容来安慰妹妹。其实,她本就不爱笑,或许上天就是要让她一生愁眉难展吧!   “我先让绿绮回家了。”她尽力用正常的语气说,“爹爹的事,可能生了些变故,你别怕,我再想办法,我再想办法......”   她喃喃道,不知是在安慰妹妹,还是在稳住自己。   阮明蕙鼻子一酸,捂着脸,跑上楼去。   阮明姝却是没有看见,她又想到方才林大人对她说的话。   “你仔细想想,家中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她本想再求林大人帮帮忙,可谁知林大人家中也是遭逢变故,留在蜀地娘家养病的林夫人突然病故了。   林大人精神不振,很快便送客了,阮明姝只好失望而归。   得罪什么人......阮明姝缓缓闭上眼睛,脑子乱的很,又疼又沉,根本无法静心思忖。   她猛地睁开眼,是陆家么?那日她折了陆老太太和陆小姐的面,她们该生气的。   不,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至于,无论是陆老太太还是陆小姐,但凡想回敬她,都不必如此费周章。   那到底......   "我找明姝姑娘,她是你们东家吧?"慈祥温和的声音响起。   阮明姝猛然回身,正对上陆老太太欣然的目光。 第17章 狠狠扎进对面之人的血肉中……   “老夫人。”阮明姝讶然道,愣了一下,才慌忙向她行礼。   陆老太太忙扶了她一下,叫她不要多礼。银兰在一旁安静服侍着,身后还有两个小丫头,各提捧着红锦盒。   “来得唐突,还望你别生气,”陆老太太笑着说,又指挥丫鬟道:“你们把东西先放下,我和阮姑娘说几句话。”   身后两个丫鬟闻言便将锦盒拜访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恭敬退到门外,在檐下侯着。   阮明姝想着老太太年纪大了,上下楼费力,便没请她去楼上坐坐。   这会子店里正没什么人,素绢和她对了个眼神,便道:“小姐,我和青罗去临街白老板那取订好的银线。”   阮明姝点头道:“去吧。”   素绢便取了墙角的油纸伞,同青罗一道出去了。   阮明姝要扶陆老太太坐下,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叹道:“明姝啊,老婆子今天是来同你赔不是的。”   “啊?不不,老太太折煞小女了。”阮明姝一阵惊慌,她是什么身份地位,哪里能叫陆老夫人给她赔不是?   “诶,”陆老太太摇摇头,“你不要害怕,老婆子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年纪大有些糊涂,富贵惯了,得了自以为是的毛病。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先前我是真的以为,世上女子,但凡未婚嫁的,都愿意嫁我那混账孙子,即便做妾也会上赶着。”   阮明殊未想到老太太竟然如此坦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是我昏了头,让人笑话。”老太太叹道,“给你气得够呛吧。”   “没有,那日我受了惊吓,说了许多无礼冒犯之语,希望您别往心里去。”阮明姝不觉得那日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现在老太太亲自过来同她道歉,她又觉得不至于。   老太太一阵黯然:“鸢菲会做出这样的事,我是万万没想到。白白连累你。”   阮明姝安慰道:“老夫人您也是被蒙蔽了,好在陆将军安然无恙。我只是些皮外伤,不要紧的。”   陆老夫人见她面色诚恳,毫无迁怒之意,心中更添几分欣赏。   自然,也就更觉遗憾。   “我这次来,是突然起意。还怕你还生我的气,不愿相见。谁知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度量,老婆子我更惭愧了。你放心,我们陆家不做仗势欺人、欺男霸女的事儿。你既已有心上人,便是渊哥儿没福气。”   “我已有.......心上人?”我自己怎么不知道?阮明姝心中怪道。   老太太只当她害羞,不好意思承认,慈祥贵气的脸上一脸“我懂得的,你不必紧张”的笑意。   阮明殊更糊涂了。   “带了点东西给你,权作赔罪。”老太太指着两个云纹锦盒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几朵宫花,一盒补品。”   阮明姝刚欲开口,就被老太太止住了。   “知道值钱的东西你不会收,才挑了这些小玩意。你若还不要,就是不给老人家面子了。”老太太说话间,也拿手指点了点阮明姝,却叫人觉着亲近慈爱,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阮明姝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谁说值钱的东西我不收,我现在巴不得得些银子,越多越好!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别耽误生意。”老太太对扶她上轿的阮明姝说道。“若得空,随时来府上坐坐,陪我说说话。别因老婆子办的糊涂事生了芥蒂,昂?”   “您言重了,惭愧的是小女。”阮明姝真心道。   老太太坐上轿子,轿夫起轿的功夫,又掀开帘子:“回去忙吧。”   阮明姝瞧着她慈爱的面容,心中一动:为何不试一试,求老太太帮忙呢!   只是虽生了念头,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轿夫起了轿,老太太已笑着放下帘子。   阮明姝望着渐渐远去的轿子,懊恼地叹了口气。   *   灰暗暗的天,冬雨将下未下。红菱和青罗还没回来,阮明姝坐在满挂衣裙的木架子下,暂且看着店。   铺门敞开着,冷风撞开绒布帘子,一阵阵吹进。阮明姝揉着眉心,思索着早先林大人同她说的话:得罪了什么人......   此事非陆府所为,早先只是推测,如今老太太这番上门赔罪,则是笃定了。   那到底是谁呢?   想到父亲不懂圆滑退让的性子,阮明姝又是一阵头痛。   爹爹是张厚宜叫去码头的,看来还是要从姓张的处入手。   虽知大抵又是一顿冷嘲热讽加闭门羹,阮明姝还是决定再去程府走一遭。她得再见程瑾则一面,一来问他是否知晓,二来请他再想想法子。   凝神思索间,并未注意殿中悄然走近的陌生身影。   “阮老板。”男人缓缓凑近,语气狎昵,呼出的热气喷在阮明姝耳边。   “啊——”阮明姝吓得纤臂举起,身体猛地往后仰,撞在木架上。   “大胆狂徒,滚出去!”她反应过来,立刻怒目瞪着陌生男子,厉声呵道。   “哈哈哈哈。”来人笑得张狂,甩开手上名贵的折扇,“美人带刺儿,够味!”   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阮明姝秀眉拧紧,狠狠瞪着对方。   织金墨绿袍子,青缎粉底朝靴,金冠嵌玉,是个富贵公子。五官称得上端正,只是目光浑浊,眼袋垂坠,有种酒色过度的萎靡感。   “阮小姐不会记不得在下吧?”见阮明姝沉默不语,男人傲慢道。似乎对自己的魅力颇有信心,认为阮明姝定然记得他一般。   这张狂放荡的模样,阮明姝想起他是谁了。   一个月前,她爹阮举人喝醉返家,路上与个纨绔起了冲突。那位要一千两银子买她做妾的纨绔,正是眼前之人,荣王府世子赵为铭。   顿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衣袖下,阮明姝两手不可抑止地抖着。她莫名想到了鸢菲,并且生出钦佩:她也想用根簪子,狠狠扎进对面之人的血肉中。   “我想,我们并不认识,还望恕罪。”阮明姝扶着椅背,平静道。   赵为铭盯着她,有些不相信的样子。   阮明姝垂下眼,露出落寞又抱歉的神情:“小店只做女客生意,公子若是来做衣裳的,恐怕白走一遭了。”   折扇“啪”地收起,轻点在掌心,赵为铭迟疑道:“我们见过面的,阮小姐可能贵人多忘事,一时想不起来。”   “啊?”阮明姝一副惊讶的样子,忍着心中厌恶,定睛瞧了瞧对方的脸。思索一会,歉然道:“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最近家中生了变故,我......”   她叹了口气,才继续说:“请您不要怪罪。”   “其实,也不能说认识,只是因缘际会。一个月前,在清河坊门楼边上,在下和令尊有些误会。”赵为显然信了,斟酌着说道。   “啊!”阮明姝惊呼一声,“原来是您!”   “对,正是.....”   阮明姝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抢白道:“民女那日冲撞了您,一直惶恐不安!我父亲酒醒后,更是后悔不已,本想找机会向您赔罪。可我们平头百姓,见了王府大门腿便软了。”   赵为铭完全被打乱了节奏,本想来个霸王硬上弓的,此刻心里竟然有些惭愧:原来阮家女儿对自己竟是如此敬怕的么?这一个月煞费苦心地设局,是否多此一举?   “最近”,阮明姝抽噎了一下,“最近我爹爹又莫名遭难,此事便完全搁置下来,不是我们有意疏忽。”   “不要紧,不要紧。”赵为铭连声道。   阮明姝露出完美的假笑:“您果然同民女想的那样宽宏大谅,等我爹爹出来,我们再向您赔罪。”   “这倒也不必。”赵为铭假惺惺道。   阮明姝心中冷笑,嘴上却说:“世子殿下,小女家中还有急事,现下就要回去了,请恕不能多陪。”   赵为铭哪能放她走呢。   他突然上前一步,阮明姝退无可退,只好朝一边挪了挪,作出又惊又羞的样子。   赵为铭咽了咽口水,赤.裸.裸的眼神儿如浆糊般黏在明姝身上。   他身份高贵,风流潇洒,本不屑强人所难,后宅那几房千娇百媚的小妾,都是主动投怀送抱的。   可是眼前的女子太过诱人。自那日意外相遇,他每天都想着如何征服她,占有她,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担心有人捷足先登,因而用了最卑鄙,却也最有效的法子。   他就不信,这位孝女,能眼睁睁看着废物老爹被大刑伺候。   “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我可以帮你。”他慢悠悠道。   阮明姝苦笑一下,低声道:“您有所不知,我四处奔走,好不容易寻着门路,送了银子给府尹大人。我爹爹就是府尹大人抓的,他虽收了的银子,但说事关重大,不能放人。”   赵为铭要被阮明姝这幅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迷昏了,无限怜爱涌上心头。心中没了防备,嘴上便把不住:“这有何难,孙恩佑老娘是我父王的乳母,全仰仗我父王他才有今日。放你爹出来,不过我一句话的事。”   阮明姝握拳的手又紧了紧,继续套话。   “您别安慰我了!”她嗔道,抛出个责怪又委屈的眼神。   赵为铭瞬间心驰神荡,身子酥了半边。   “孙大人说了,我爹包庇江修齐逃跑,而江家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案,陆将军亲自审的。您和孙大人自然是位高权重,可万一惹得陆大人不快......又有谁敢冒这个险呢!”   赵为铭轻笑一声,面有得意之色:“这是孙恩佑的说辞罢了,别信。你爹一个穷酸书生,又没钱又没权,怎么帮江修齐逃跑?”   “可我爹就是包庇了啊!他在码头送江修齐时被抓了现行!”阮明姝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赵为铭急了,想将人搂在怀里安慰一番,但阮明姝转过身子擦泪,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你爹是送张厚宜,他哪知道船舱里有谁?”   “那包庇罪犯的是郑厚宜了?他是故意陷害我爹的?”阮明姝擦着眼角问道。   赵为铭目光躲闪,点头道:“没错。”   阮明姝这下子全明白了:   赵为铭指使或是胁迫张厚宜,让他骗爹爹第二天去运河码头送别,而张厚宜的船上藏着江修齐。   京兆府的差役掐准时机,在爹爹到后、船未开前,将人全部捉了。   孙恩佑早就同赵为铭串通好,人抓了以后,既不审理,也不允许探视,为的就是让她束手无策,乖乖就范。   趁阮明姝不备,赵为铭忽然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她的两臂。   “你放开!”阮明姝惊叫道,眼神中的厌恶已经无法遮掩。   “自打第一眼见,我的魂便被你勾去了。乖乖从了我,你父亲立刻毫发无损地放出来。”美人在前,赵为铭已经没了耐性,心急着想一亲芳泽。 第18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果然是你。”阮明姝抬腿欲将人踹开。   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膝盖一顶,将她抵在木架上,动弹不得。   赵为铭撕去伪装的面孔:“没错,正是本世子。你既知道了,便老实听话。今日同我回府度良宵,明天你父亲就安然出狱。”   “你!”阮明姝气得心脏发痛,咬着牙强忍道,“你先松开手,世子殿下也要能替奴家想想。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有父母之命,便同你回府,以后还怎么做人?”   赵为铭已被她嫌恶的眼神伤了心,知道她是在虚与委蛇:“你母亲死了,父亲还在牢里。得先从了我,救他出来,才有父母之命啊。”   “你想得美!”阮明姝讽道。   她故意拖延,只求素绢青罗快些回来。   “你这张小嘴,”赵为铭舔舔唇,“不知床上是否也这般硬.......”   “下流无耻的东西。”阮明姝气得发抖。   “呵。”赵为铭不以为意,又凑近一些,嘴巴只需动动便能碰到她白嫩的耳垂。   “又何苦逞强呢?你为那八百两银子,首饰都当了,你爹还是回不来。以后可怎么办呢?跟着本世子,又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没人敢欺负......”   赵为铭诱哄道,稍稍挪开些身子,却见阮明姝不为所动,眼神中尽是怨恨。   赵为铭怔了一下,心中有些失落。他不想让阮明姝记恨反感,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既然不能让她心甘情愿,那就霸王硬上弓,先占了她的人再说。   他一只手松开阮明姝玉臂,狠狠捏上她的下巴。   阮明姝抬手便想扇她,却因赵为铭接下来的话滞住了。   “你敢动一下,明天就给老东西收尸吧。”他阴恻恻地警告道。   见阮明姝果然不敢动了,赵为铭露出志满意得的神色,嘴里继续吐出阴毒的威胁:“你不从我,你爹就得死。就算这次你求了哪路神仙,侥幸逃过,只要我荣王府在一天,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山野土村来的乡巴佬,拿什么跟我斗?也别想着逃,天涯海角,本世子都能逮到你。更别妄想定亲嫁人,本世子要定你了。”   阮明姝那未落下的巴掌,像被风霜折断的枯枝,无力地垂落。   “你还有个妹妹吧......”赵为铭抚着她柔软乌亮的长发说。   阮明姝瞳孔一震,恨不得将他掐死。   “乖乖的,否则她也逃不了......”赵为铭越凑越近。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对方为所欲为。   赵为铭得意极了,以为终于可以一尝樱唇香泽。日思夜想多日,尝惯风月的他此刻竟像毛头小子一般心跳不已。   这种下流家伙,就算只被亲一口,也会做一辈子噩梦吧,阮明姝想。   若再给他做妾做婢,任他玩弄,倒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可是她死便死了,父亲妹妹又当如何?此事因她而起,她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一死百了?   可恨,寒门破户,不如生得无盐寡淡之容,不至于像今日般累及父亲妹妹!   赵为铭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她脸上,阮明姝到底忍受不住,死死抿紧唇,五官皱作一团。   即便如此,赵为铭仍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誓要占为己有。   他粗暴地将阮明姝侧开的脸扳正,就要这么不管不顾地亲上去。   没料到一阵针扎般的剧痛从后背传来,赵为铭立时惨叫一声,推开阮明姝回头看去。   没有被丑陋的大嘴碰上,阮明姝劫后余生般睁开眼,因极度抗拒而痉挛的双腿无力地弯下。   “你......!”赵为铭反手捂着后背痛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另一只手则指着冷笑着的阮明蕙。   阮明蕙双目发红,像被惹毛了的兔子,忽然抬手就是一针,狠狠地扎在赵为铭指向她的手上。   “啊——!”打死赵为铭,他也想不到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胆大包天,刺了他一针还敢刺第二针。   十指连心,阮明姝扎得极狠,疼得他将手指夹在两腿间,打着圈哀嚎,活像宰猪一般。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阮明蕙冷笑着,又一针扎在赵为铭弓起的后腰上。   赵为铭暴怒之下,一巴掌甩去将阮明蕙抽倒在地,然后也顾不得疼,抬脚就要猛踹。   阮明蕙一个滚身躲开,钻到长桌底下。   “滚出来,下贱娼妇,我宰了你!”他狂怒道。   “明蕙!”见妹妹被欺负,阮明姝双目充火,两腿也不软了。举起柜面上一匹布,蓄力甩向赵为铭后背,结结实实打得他一个踉跄。   赵为铭被人后背偷袭,登时怒不可遏,转身又要去制阮明姝。   阮明蕙趁机从桌底爬出,顺手抄起四角木凳,挥舞着袭向赵为铭。   赵为铭只好举臂格挡,被姐妹两人迫得且走且退。   “小姐!”素绢和青罗掀起帘子进屋,便见两位小姐同歹徒搏斗,登时气血上涌,尖叫着甩开手中布包,挥着纸伞就打了上去。   “贱人!没娘的娼妇!”赵为铭被实木伞柄打中脸,痛得咬牙切齿,咒骂着撞开帘子跑到街上。   “你们一个跑不了,本世子要把你们抓进牢里,千人骑万人轮!”   冰雨丝打在身上,他此番来没带随从,也没有伞,站在台阶下指着众女的鼻子骂。一身公子哥的打扮,举止却有如泼妇,不堪入目。   “有胆你就来!我即便做了鬼,也不放过你!”阮明蕙厉声道。   此时街上并无行人,但沿街铺子里尚聚着躲雨的顾客,纷纷探首看热闹,指指点点。   “荣王府世子、赵为铭。”阮明姝见状,索性大喊一声,恨不得全街人都听到般 。   赵为铭心中一惊,但盛怒之下,也顾不得怕了。“你们家.......”他也高声道,脑中编出阮家收了他一千两银子将阮明姝卖给她做妾的谎话。   “没娘的东西,闭上你的臭嘴!”阮明姝根本不给他机会瞎说。   “各位邻里老爷,大家瞧瞧啊!光天化日之下,荣王世子赵为铭见色起意,欲行不轨,我妹妹救我,便被他打成这样!”阮明姝指着阮明蕙脸上骇人的掌印,心疼地替她点去嘴角处渗出的血。   议论声登时大了起来,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叫道:“真不像话!我们老百姓的命不是命么!”   “世子殿下还说,他能抓了我爹不放,就能把我还有我妹妹都抓进去,大家做个见证,若是哪天我和妹妹或者入狱,或者失踪,都是荣王府世子干得!”   “你这个贱人,满口胡言!”向来只有他冤枉别人,没想到今日竟反被栽赃,赵为铭气得鼻翼旁的筋肉都抽动起来。   即便如此,还是狠不下心说出要杀了阮明姝之类的狠话。   “啪~”不知何处飞来一颗臭鸡蛋,砸碎在赵为铭的后脑勺上,腥臭的粘液粘了他满头。   赵为铭暴怒转身,想揪出找死的刁民。   另一边酒楼上又有人高喊:“还有王法没有!咱们一起去稽巡司告状!”   “仗势欺人,想霸占阮老板,就是跟咱整条街过不去!”戏楼上,几位画着花脸的乐伶娇啐道。   赵为铭站在大街中央,一时菜叶并鸡蛋齐飞。   他挥手跺足,又叫又骂,一番无能狂怒后,落荒而逃。   *   阮明蕙转身进了铺子。赵为铭那一巴掌真的打得太狠了,阮明姝担心妹妹脸上的伤,她快步跟上去。   “明蕙,等等,快让我瞧瞧。”她从后面扯住妹妹的衣袖,又对素绢道,“素绢,快去医馆请个大夫来,看一眼。”   “不用!”阮明蕙甩开姐姐的手,朝她吼道。   她两腮因气恼鼓起,整个脸又红又肿,两眼睁圆,怒气冲冲地瞪着阮明姝,模样既可怜又有点好笑。   从小到大,妹妹对着她别说发火,就连说话大声些都没几次。阮明姝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安抚。   “明蕙,我.......”阮明姝犹疑着开口,猜测妹妹是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不躲开!”阮明姝猛地跺脚,大叫道,半边脸已经肿得老高,疼得失去知觉,“因为他拿我和爹爹威胁你,你就准备乖乖顺从了,是不是!?”   “不是,你听我说,明蕙......”阮明姝想伸手拉住妹妹,阮明蕙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阮明姝极少哭,阮明蕙却相反,眼泪儿跟不要钱似的。   她啪嗒啪嗒掉着金豆豆,朝姐姐放狠话:“要你给他做妾,除非我死了!”   说完任凭阮明姝在后面喊她,头也不回跑上楼了,   阮明姝缓缓坐下,那日在陆府摔伤的膝盖又开始作疼。   *   渐晚时分,细雨转大,急急骤骤打在石板路面,搅得人心神不宁。   因下雨的缘故,天黑得极早,酉时未到,店里已没什么客人。   阮明蕙脸上敷了药,慢腾腾下了楼。   楼下阮明姝愁眉紧锁,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阮明蕙登时心头一酸,后悔先前同姐姐发脾气。   “阿姐。”她轻手轻脚走向前,呜咽着喊了一声。   阮明姝慢慢睁开眼,柔声道:“敷了药,脸上还疼么?”   阮明蕙摇摇头:“不疼了。”   “那就好。”阮明姝点点头,神色疲惫,不再说话。   “今天早些收工吧,回家好好歇息一下。阿姐你说过的,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对么?”阮明蕙蹲下身子,仰头问道。   阮明姝揉揉她的小脑袋:“嗯,蕙儿说得对。”   “走吧,最近我都没在铺子里,辛苦你们了,今天咱们早点回去。”她转头对还在理货对账的素绢说道。   几人一同起身,收拾一下,各自拿好纸伞。   正欲吹灯,绒布帘子被人推开了,钱老娘一身雨意,裙摆半湿着走了进来。   “哟,这么早就收摊?亏得我来早几分,险些赶不上呢。”她满脸堆笑,眼里净是精光。   “钱姨,你怎么过来了?”阮明蕙天真道。   而阮明姝已经察觉来者不善,俏脸凝了一层薄冰。 第19章 我要去陆府一趟   “呵,我怎么来了?”像听到什么笑话般,钱老娘攥着帕子,指着阮明蕙的鼻子道。   “瞧瞧说的这叫什么话?这是我的铺子,好心租给你们,日期到了,也不交钱,就赖在这不走。我再不来看看,这店面要叫你们强占了!”   “你怎么这样!”阮明蕙登时急了,“先前不是说,让我们先用着,不必急着搬,后面一起算钱就好了!”   “阮二姑娘,空口无凭,你自然随意编造了。老娘我这儿,却有白纸黑字写的租约,你姐姐亲手按的印子还在。”钱老娘从袖子里掏出契约,示威似地晃了晃。   “你想怎样?”阮明姝懒得和她废话,直接了当地问。   “怎么样?”钱老娘哼了一声,将租约塞回衣襟,枯黄的手青筋凸起,指甲长的吓人。   她“啪啪”拍了几下手掌,屋外登时蹿进四个市井流氓似的汉子。为首那个两下便把挂在门上的绒布暖帘硬扯了下来,嫌碍事一般扔在门外雨地里。   阮明姝冷冷瞧着,侧过脸吩咐素绢:“把值钱的东西收好。”   素绢点点头,立刻跑到柜面,将里面的银子悉数揣好,票单和账册摞在一起抱着。   钱老娘贪婪的目光追了过来,生怕自己动手晚了,占不到便宜。   “你们占着我的铺子,不赔些钱说不过去吧?”   “多占了五日,自然按天数折给你。”阮明姝冷声道。   “呸!想占老娘便宜?你们强占铺子不搬走,这是违约!老娘本将这铺子两百两租出了,就因为你们赖着,泡汤了!现在折几天银钱就想打发我?”钱老娘两手叉腰,撒泼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们赶出去,没用的东西统统扔了,这些布匹留下抵债!”   钱老娘一声令下,四个大汉立刻行动起来。   柜面上的画册图样被撕得粉碎,纸片如雪花般扬在空中,最终被踩在污凝的脚下。一排排锦盒被掀翻在地,彩线丝绦统统扯出,胡乱扔在地上。或有装着珠子、金银线之类值钱的,则被强抢过去,送到钱老娘旁边。   素绢和青罗想上去阻拦,被光头大汉一把推开。   旁边两个暴徒将柜子胡乱翻了一通后,挥着手中的棍棒,强赶阮明姝等人出屋。   “钱老娘!”阮明姝怒喝一声,“给我住手!”   “哼,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什么东西。”钱老娘轻蔑道。   “你停下,我们各退一步。否则鱼死网破,我现在就去报官,保证你一分好处也捞不着!”冷风冰雨打在身上,阮明姝狼狈极了。   钱老娘趁火打劫,也并非不心虚,闻言哼哼两声,不情愿地让身后无赖们暂且住手。   阮明姝几人没有伞,雨地里淋着。   “明记衣铺”的彩幡下,钱老娘用指甲剔着牙,傲慢道:“阮老板,哦不,阮老赖,你说说看,怎么各退一步?”   “楼下柜子里的布料,二十匹上好的,全归你了,补这几日的租子绰绰有余。桌椅架子也给你留下。其余东西,我们现在就拿走。”阮明姝冻得嘴唇发白,强撑着说道。   钱老娘吊梢眼提溜转了两圈,还有些不满意,想多占一些。   “否则现在就去见官,有街坊邻居们作证,你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阮明姝厉声道。   “哼,就放你们一马,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钱老娘骂咧着,叫地痞无赖们让开。   “先拿客人订好的,能拿就拿,带不走的就算了。”进屋后,阮明姝拿起椅背上的披风,擦了擦脸上的冷雨,对红绫青罗吩咐道。   “明蕙,咱们去楼上,把幡子取下。”阮明姝攥紧妹妹的手。   *   彩幡被雨水打得湿透,重重坠落在地上。   绣像浸在坑洼中,雨点飞溅,画中美人似是在团扇后悲泣一般。   阮明蕙跑下楼,将彩幡捡起抱在怀中,她无声的啜泣着,终于忍不住喃喃叫了声:“娘.......”   “小姐.......”红绫身后负着包裹,双手抱着大摞成衣,此情此景,也是忍不住悲泣起来。连青罗都垂下头,难掩悲苦愤恨。   阮明姝走进雨中,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娘亲多年的心血,绝不会白白叫人这么糟蹋。   她牵着妹妹的手,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长街。   *   夜深了,雨下得越发急。   阮明姝裹着衾被,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   她哭得无声无息,单薄的身子微微颤着,眼泪却早已将枕面浸湿.......   父亲被关在牢里,安危难测,毫无营救的法子;娘亲辛辛苦苦、积劳成疾才开起的铺子,没了;欠下的数百两银子又该怎样还清呢!   还有恼羞成怒的赵为铭,定然不会放过她,也许明天就会带人找上门来。   阮明姝越想越难过,既愤恨又委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些无妄之灾?为什么权贵可以将她们踩在脚下任意揉捏?为什么同为女人,同样不易,钱老娘如此卑鄙贪财!   夜深人静时,丧气和绝望总是格外浓重。   她不敢哭出声,怕妹妹听到。只能死死闭上嘴,很快胸口便喘不过气来,心脏抽痛起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或许就是命.......”她捂着心口,想爬起来顺顺气。   雨声突然变大,噼里啪啦打在窗上,似乎是下起了冰碴子。   阮明姝止住泪,被突然磅礴的雨意勾起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们还住在相州乡下。她大概只有四岁,还未完全记事,也是这么一个冰雨夹杂的初冬夜晚。她发起高烧,烧得迷糊了,村里的郎中束手无措,说得找镇上的大夫才行。   娘亲正怀着妹妹,接近临盆,双腿肿得站都站不起来。   爹爹披上油衣,要连夜去镇上请大夫。   郎中说,这么冷的天,路上又滑,你肯去,大夫也不肯冒险来啊!   爹爹急得直打转,最后他找了个竹筐,铺上油布,将裹着小被子的阮明姝放到框里,又将自己的油衣脱下罩在上面。   他背着箩筐里的闺女,在山野泥路里奔走,麻布棉鞋进了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索性不要了,就赤着脚背着女儿赶路。   阮明姝烧得飘飘忽忽的,像在云朵间浮沉,可文弱的父亲将背她背得稳稳的,摔倒了还用身体护住箩筐......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怕。   “我女儿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老天爷,你开开眼,你不能把她烧傻!”她记得父亲摔倒后又爬起来,一边哭一边赶路。   “我怎么会傻呢,爹爹才傻,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羞。”她迷迷糊糊地想。   到了镇上,爹爹拍着医馆的门,求大夫出来看看孩子。   那大夫也许被扰了清梦,说什么也不开。   阮明姝从箩筐里探出小脑袋,惊讶地看着爹爹跪在台阶上,砰砰磕着头请大夫救她一命。雨水冲刷着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   “爹爹,流血了......”她吓呆了,指着爹爹缺了一块肉的脚趾说。   *   阮明姝抹抹脸,止住又要涌出的眼泪,然后笑了:怎么可以责怪爹爹清高自许、不知变通呢?他是为了女儿愿意跪下磕头的父亲啊!   “我要想办法,我要想办法......”她喃喃道。   娘亲已经离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似乎听到一声短暂又隐忍的轻咳,阮明姝朝妹妹那边轻唤了一声:“明蕙?”   没有回应,咳声也没有再响起。   她还是不放心,起床点了根蜡烛,举着烛台绕过屏风,走到阮明蕙床前。   见妹妹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阮明姝蹙眉,将被子掀开。   阮明蕙憋着咳嗽,涨得满脸通红,终于忍不住咳得身子都弓起来。   “明蕙,明蕙!”阮明姝又心疼又焦急,“咳疾又犯了,你怎么不说!”   阮明蕙又咳了一通,眼泪都咳出来,才将将止住。她勉力撑起身子,摇头道:“未、咳,未必是又犯了咳疾。今天淋了点雨,也许只是受了凉......”   “那也不该憋着,憋坏了怎么办!”阮明姝责备道。   “我知道了,不憋着了。”阮明蕙急忙认错。   阮明姝哀叹一声,无力地在妹妹床边坐下。   阮明蕙怕她冷,赶紧将被子给她盖上。   阮明姝将妹妹搂在怀里,沉声道:“你别怕,姐姐还有办法。”   阮明蕙咬咬唇,从被窝里坐起来,乌黑的眸子闪着泪光:“阿姐,你已经尽力了。”   阮明姝望向她。   阮明蕙移开目光,低头沉默一会,才开口:“爹爹入狱,不是你的错。”   阮明姝被戳中了心事,勉强笑笑:“我没说是我的错呀。”   “可我觉得,你会这样想。”阮明蕙看向她,认真道,“害爹爹入狱的是赵为铭,退一万步讲,喝醉酒冲撞他的也是爹爹,不是你。爹爹得罪他在先,他对你见色起意在后。”   “你这丫头,我们是骨肉至亲的一家人,这样算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阮明姝好笑道。   “我怕你为了救爹爹,真的去给她做妾!”阮明蕙露了哭腔,“你不能答应他!”   阮明姝叹了口气:“那就眼睁睁看着爹爹受苦么......”   阮明蕙咬咬牙:“阿姐已经做得够多了,毫无用处的是我。若真的救不出爹爹,那也只能认命。我们可以倾家荡产,可以拼了性命申冤,但是叫你委屈做妾,就是不行!爹爹定然也是这样想的。依他的性子,叫你给赵为铭做妾,比要他的命更难受!”   “放心吧,我不会叫赵为铭如愿的。”阮明姝安慰道,“夜深了,再不睡天就亮了,明天我们再一起想想法子救爹爹,还有铺子的事。”   *   翌日清晨,初日照林,鸟鹊呼晴。   阮家姐妹并四个丫鬟围坐桌前,皆是一脸凝重。   “郑小姐的披风已经做好了,青罗你包好后今天送过去。她先前说还要在这做双羊皮小靴子,若今天提起,便同她说家中出了些事,暂时先不接单。”阮明姝说完,继续翻下一张订单。   “梁夫人的袄子还没做,咱们料子还够么?不够的话,去梁府走一趟,赔双倍定金。”   “够的,够的!”绿绮连忙道,“缺圈毛领子,我今日上街买回来就是。就在家里做好,少赔四两银子,还能再收六两余款。这一来一回就是十两,咱们能做的。”   阮明姝点点头,继续翻看。   “砰砰——”大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小白狗汪汪叫着。   “阮小姐!红绫?”   “像是张老伯的声音。”素绢道。   “去看看。”阮明姝起身道。   红绫开了门,果然是驾车的张老伯。他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拉车的老马也不系,吐着热气儿踢着前蹄。   “什么事,张伯?”阮明姝问。   “哎呀,我一早拉客,路过府衙,看见青衣卫从府衙压着一队囚徒出来,阮老爷也在里面!”张伯喘着粗气,他急忙忙跑回来报信,生怕消息晚了,误了阮明姝救人。   “青衣卫,稽巡司?”阮家姐妹异口同声问道。   阮明蕙秋水般的杏眼闪过亮光。   “是啊!”张老伯无比确定地点头,“裴大人骑马打头,错不了!”   “裴星洲.......”阮明姝低声道,抬头又问,“我爹还好么,您看到他了?”   “好是好,就是瘦了点。而且不知怎地,叫裴大人飞踹了一脚.....”   “啊!?”姐妹二人一齐变了脸色。   阮明蕙眼里的那点光倏忽熄灭了。   “我要去陆府一趟。”阮明姝转过头对妹妹说,不再犹豫。 第20章 “阮明姝。”他居高临下,喊……   阮明姝虽不关心朝堂大事,也知道京兆府衙同稽巡司一向不对付。京兆府领宫里的命,稽巡司则受将军府差遣,而裴星洲,是陆君潜心腹中的心腹。   如今父亲被稽巡司捉去,对阮明姝来说,营救之事反倒有了曙光。   直接去求陆君潜是绝对行不通的,每每想到陆君潜说给她烧纸时的冷漠神情,阮明姝心中便气闷不已。   为今之计,只能先去求陆老太太。   可是陆老太太愿不愿帮,这拿不准。即便愿意,能尽几分力,也未可知,毕竟她对陆家既无前恩,也无后用。   除非.......她答应给陆君潜做小妾?   若是陆老太太仍有让她入府为妾的意思,那确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一来有了交换,老太太会尽力帮忙。二来,后面赵为铭定会报复,若有了陆家做靠山,借赵为铭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她已经太累了,家财散尽,铺子也没了,尚欠着解三元替她担保借来的钱,不知如何来还。还要时刻提防着赵为铭,其实提防也没用,她就是只蚂蚁,逃得了一时,可总有被碾死的一天。   而现在,只要她愿意进陆府做妾,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这对身心俱疲走投无路的阮明姝来说,实在太诱惑了。   陆君潜虽冷情冷心,但比赵为铭却是不知好了多少。阮明姝心想。她只是有些怕陆君潜,可对着赵为铭,则是本能地犯恶心。   可是、可是当她设想自己真的做妾时,抗拒、羞惭、恐惧便如潮水般涌上来,压得她几近窒息。   她着实下不定决心。   *   阮家在皇城东南角,陆府则在城北,离得很远,靠两条腿走过去是不行的。   可张老伯是撇下租车的主顾跑回来报信的,得赶紧回去,阮明姝想着离清河坊不远还有家专门雇轿子租车的,便让张老伯先走,自己带着绿绮去找马车。   她披上斗篷,出门后特意留心四周,怕有人跟着。赵为铭昨日出了大丑,说不准今天就来寻麻烦。   直至走到坊门处,也未发现什么异常,阮明姝稍稍放心些。   “阮小姐?阮小姐!”突然听到一位年轻姑娘叫她。   阮明姝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转头望去,路北面只有一个裹着帽巾的子女,想来便是她在叫自己。   阮明姝停下脚步。   那少女快步走近,然后慢慢解开遮住面容的绒布巾子。   阮明姝惊呼一声,吓得退后几步。   竟然是鸢菲!   “阮小姐你不要怕!我是来谢罪的!”鸢菲急声道。   她举起两只手,手腕处皆有些不正常的弯曲,“我现在也不能伤人了。”   绿绮并不知道鸢菲的事,但见小姐神色惊慌,立刻上前,伸出双臂挡在两人之间。   *   “你,你怎么.......”阮明姝还是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大白天的,偶尔有行人经过,也有几位老者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   “将军饶了我一命。”鸢菲低头,苦涩道。   她穿着粗布衣裳站在瑟瑟寒风里,娇媚鲜妍的脸蛋如今变得憔悴枯瘦。   阮明姝不由想起初见时,她锦衣华服、艳光四射的模样。   “我要回家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京城。”她将两只残废的手缩了回去,愧疚道,“先前对您做了过分的事情,临走前,想来谢罪。”   “这........”阮明姝一时语塞,搞不清楚状况。   鸢菲两手并用,费力地掏出怀中金钗,枯瘦的脸蛋因疼痛显得扭曲。   “您也刺我几下吧,这样我才能安心些。”   阮明姝记得鸢菲那日拿她威胁陆君潜,是要他放了狱中某人。不知是否因为父亲如今也身陷囹圄的缘故,阮明姝此刻提不起什么恨意。   她叹了口气:“鸢菲姑娘,你那日虽刺了我一簪,却也手下留情,并未用力。现在你两只手都受了伤,尤其是刺我的那只,恐怕当时就被匕首穿透了。只要你日后行事,不再连累无辜便好。”   鸢菲眼角渗出泪,越发羞惭,她颤声道:“我一定谨记阮小姐的话,余生积善行德。”   阮明姝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陆将军竟宽厚至此,真令人意想不到。鸢菲姑娘,陆府应该对你不薄,你又为何......”   其实阮明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陆君潜对刺客都可以饶一命,怎么对着无辜的她就不愿怜香惜玉了呢,开口就要给她烧纸,气死个人。   鸢菲用肘臂擦了擦泪,也不相瞒:“我行刺将军,是因遇人不淑,受了蒙骗。那人说,因将军陷害,他家破人亡,等报了仇他便娶我。我是个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只听信他,为了他进陆府,做内应打探消息。”   “其实,”鸢菲凄然一笑。   “其实是他喜欢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因家里获罪,一条白绫吊死了。他便想要将军的命,替那位小姐报仇。他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一直利用我、骗我,其实这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的。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让我爹娘替他手下顶罪......”   “鸢菲姑娘。”阮明姝本想安慰一下。   鸢菲却以为她听烦了,忙吸吸鼻子,歉然道:“对不住,扯了这么多。将军答应我,只要我交待所有知道的事情,便念在我曾舍身救过老太太的份上,饶我一命,让我带着父母永远离开京城。我便将所说的全交待了,将军果然没有食言。”   “原来是这样。”阮明姝也是不由感慨。   “阮小姐,你是个好人。”鸢菲认真道,随即笑了笑,“虽然您爱冷着脸,假笑时唇角都懒得多勾几分,长得又叫人嫉妒,但一定会有好报的。我以后,会时时为老太太和您祈福。”   “会有好报......”阮明姝喃喃重复道,尔后轻轻一笑,“鸢菲姑娘,各自珍重。”   *   北风虽凌冽,暖阳渐高悬。   阮明姝向北,鸢菲往南,二人就此别过。   阮明姝心中感慨,也不理会身后问个不停的绿绮,又走了半里路,眼看车行要到了,没想到鸢菲竟又追了上来。   “鸢菲姑娘?”阮明姝疑惑极了。   鸢菲大口大口喘着气,苍白瘦削的脸蛋终于有了点血色:“其实,其实.....其实是将军,是将军让我,向您谢过罪,再离京的。”   她一边费力说道,一边捂着胸口,叫呼吸平复下来。   阮明姝呆了好一会,才用确认的语气问道:“陆将军?”   鸢菲点头。   “让你来同我谢罪?”阮明姝白玉似的纤手指了指自己。   鸢菲又点点头:“他让我只谢罪,不要多言其他。所以刚刚我才没说......”   阮明姝一时神色复杂,心中疑惑重重,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   “那为何又追过来告诉我?”   鸢菲低头想了想,才认真回道:“我先前也是疑惑,将军为何要让我来找您,还不要我提起他。可是刚刚同您道别后,我走在路上,我想......将军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您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阮明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否认,白玉似的纤手猛地抬起,却又觉着反应过激了些,便掩饰性地拢了拢斗篷。   “这两年,老太太待我极好,我却......辜负了她的恩情。她很喜欢您,想让您进陆府。我想,我没什么能将功赎罪的,便把我所知的都告诉您,如能促成一段良缘,那就再好不过了。”鸢菲说着说着,两眼又泛起泪光。   阮明姝的心,因“良缘”二字颤了一下,但很快便沉下去。   “多谢你鸢菲姑娘,”她对鸢菲说,“只是我想,须得夫妻佳偶才有‘良缘’一说。”   为妾便是做个奴才,哪里能称为“良缘”。   *   阮明姝和绿绮下了车,远处执抢而立的兵士朝此处投来警告的目光。   车夫登时紧张,告罪道:“车停在这儿,若碍着将军府的人可糟了。二位小姐,让小的在街角处侯着吧。”   阮明姝点头允了,理了理衣裳,带着绿绮往陆府西偏门处走去。   她此次来,并未有约,有些担心扑了空,见不到陆老太太。   “早知先写封书信,若见不到老太太,也留个消息。”来得匆忙,阮明姝有些懊悔。   “这里空旷,风也比别处大。”绿绮今日穿的披风,没有帽子,小脸蛋被风刮得生疼,头发也吹得乱糟糟的,两手捂着嘴巴抱怨道。   阮明姝怕灌风闹肚子,紧闭着嘴没回她。   “诶,小姐你看,那是陆将军么?”绿绮兴奋道。   阮明姝闻言便要去看,好巧不巧,风势陡然更盛,吹得她睁不开眼,头上兜帽都被掀落。   “唔。”她有些难受地闷哼一声,偏过头来免去直对寒风。   马蹄声急,陆君潜的身影就这样从她视线中飞掠而过。   阮明姝樱唇微微张开,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陆君潜身后的轻骑已成队飞驰而过。   阮明姝慌忙避让。   陆君潜也许是没瞧见她,更有可能是视而不见。不管怎样,阮明姝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   陆君潜眼神极好,一半是天生,一半是戎马中历练出来的。他在翻身上马时,已经远远瞧见阮明姝了。但他有要事在身,又没什么话好说,便只做看不见。   策马经过阮明姝身旁时,还是忍不住用余光一瞥。   正瞧见她的兜帽垂落,青丝飞舞。   早年他在北地杀胡,一次行军,冰天雪地里瞧见株花树,枝条细却直,不生枝蔓,清疏的小白花儿雪中寂寂开着,一眼就捕获他的视线,让他看了许久。   因时机不宜,他没问随军将士们这是什么花。   及至后来凯旋,他又想起冰雪中那抹姝色,可再询问时,却无人知晓。众人都说他定是眼花了:苦寒之地万里冰封,何来花树?怕不是劳累过度,将冰凌看错了。   此刻,萧瑟冬风中我见犹怜的惊鸿一面,叫他莫名又想起此事。   *   一声嘶鸣,黑龙驹敏健地掉过头。   渐远的马蹄声复又渐近,最终在她身边停下。   “阮明姝。”他居高临下,喊她的名字。   阮明姝僵硬地转过身子,仰头看高坐马上的那人。   日光炽盛,银丝轻甲上闪着光,刺得阮明姝微眩,纤弱的身子被罩进对方投下的阴影中。 第21章 “将军!”她突然怯生生唤……   “将军。”她敛衽行礼。   陆君潜淡淡嗯了一声,便没了回应。身下傲气的千里神骏,也只得乖乖放松后腿,甩着尾巴等待着。   既不说话,也不让她走,阮明姝着实无奈。只好又抬起头,向陆大将军投去她敬畏又疑惑的目光。   阮明姝身量并不算高,只因身段纤长,独看时才显得高挑。陆君潜却是实打实的人高马大,即便不坐在马上,她也要仰头同他对视。   现在陆君潜居高临下,阮明姝更觉没有底气,只怯怯抬头了片刻,便又垂下脑袋,有些憋屈地瞧着自己的鞋尖。   陆君潜想了想,利落跳下马,绕到阮明姝身前。   两人离得有些太近了。   “将军.......”阮明姝吃惊道,心脏叫人攥住般,不知该怎么跳了。   陆君潜瞧见她眼睑下的青眼圈,清减许多的脸蛋依旧冷艳动人,却多了分哀伤怯意,不似那日又娇又傲。   “伤还没好?”他问。   “好了,只是皮外伤。”阮明姝觉得自个儿奴性颇深,这伤还是他害得,可现在一句简单的询问,她就莫名其妙有些开心。   陆君潜听了,却微微皱期眉:不是因为伤,难道是那小子对她并不好?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没什么立场多言。   于是陆君潜点点头,又上了马。黑龙驹甩了甩神气漂亮的颅面,只等主人一个令下,就飞驰而出。   阮明姝目送着他,天差地别的两人,本就该这样渐行渐远。   可毫无征兆地,阮明姝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她下不了决心,那就让陆君潜来决定吧。   “将军!”她突然怯生生唤道。   陆君潜回头看她,本已拉起的银辔又放下。   “我有一件事想求您,您会帮我么?”阮明姝定定望着他,口气一如当日他问她名字般郑重。   陆君潜挑挑眉,讶然于眼前女子胆子之大。他们只见过几面,但每回她都能做出点让他忘不掉的事儿。   而阮明姝想的是什么呢?如果陆君潜给了否定的回答,她便只求老太太帮忙,不提为妾之事;如果陆君潜没拒绝,那她就告诉老太太她愿意入陆府为妾。   她已经十八岁了,性子冷脾气怪,没有想共度余生之人,给陆君潜做妾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者,陆君潜对盛意公主除却巫山、一往情深,她大可同老太太谈好条件,日后寻机会脱身。   “我没空。”陆君潜没怎么犹豫。   阮明姝被梗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笑。心中虽有些失望,但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   她不再多言,只恭敬垂首站着,等待陆君潜策马离去。   “去找老太太吧。”看到阮明姝如此平淡的反应,陆君潜莫名有些不悦。   阮明姝温顺点点头,又行了个告退的礼,就要离开。   “若是老太太帮不上。”陆君潜扯起缰绳,“就等我回来说。”   黑龙驹得了令,旋风儿似的飞奔而去,留下阮明姝愣怔在原地。   *   陆府内,老太太抿了口热茶,下面几个女眷正襟危坐着。   “你们都下去吧,银兰在外间侯着。”老太太放下青釉茶盅,屏退左右,连银兰也没留。   丫鬟们从松枝暖帘下一一退出,外间的门也被紧紧阖上后,老太太才再开口:   “昨夜皇后娘娘的寿宴,你们都去了,有什么想法啊。”   她语气淡淡,却是威严至极。   窦太君是老国公的继室,十八岁嫁入秦州国公府时,国公已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儿子,也就是陆君潜的大伯陆铮、二伯陆放。   国公的小儿子陆吾,即陆君潜的父亲,则是老太君生下的。   此刻大儿媳妇于氏便在左下位置面向东坐着,她发髻花白,只比老太太年轻八九岁。丈夫陆铮离世后,于氏一直孀居,前两年才从秦州来京城服侍老太太。听到老太太的问话,神色依旧安详和静。   陆府的大孙媳妇儿周氏紧挨婆婆于氏坐着,她的表情就有些诚惶诚恐了。周氏的丈夫是陆铮与于氏的嫡子陆师古。陆师古四十出头,官运亨通,现下因陆君潜“力荐”,刚坐上右丞相的椅子。   昨夜宫中宴饮,到场女眷纷纷阿谀奉承,周氏饮酒后,不免露了骄矜意,回来便觉不妥。现下听到祖母如此发问,心下更是不安。   老太太右下位置则是二孙媳妇儿沈氏打首,她今年二十有八,生得柔媚动人,比妯娌周沅溪整整小了十岁。沈惜文的夫君陆学今,如今亦在京城,没多大官职,倒比谁都忙,成日在外鬼混。   沈惜文昨夜虽也备受礼遇荣宠,但她知道自己男人不争气,不过是沾着将军府三个字的光,所以倒安静少言。   陆有容与陆学今一母同胞,与亲嫂子挨着坐。老太君怒气隐隐,余人屏息凝神,她反倒看戏般,盼着祖母能治治大嫂子周氏的威风。   “皇后亲自斟酒,味道可还好啊?”见媳妇儿们都低头默然不语,老太太转向大孙媳妇问道。   “老太太!”周氏惶恐道,竟立刻起身跪在祖母膝下,“孙媳妇儿昏了头,给咱家丢人了。孙媳妇知错了!”   “唉!你......”老太太心疼地将人扶起来,气消了大半,“你呀,快回去坐着。”   媚上欺下,真得她们周家真传,陆有容不屑地撇了下唇角。   “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老太婆也不愿生你们气。”老太太长叹一声。   “只是这哪里是丢不丢脸面的事情!咱们家现在看着是上了刀山,只能进,不能退了!稍有差池,便是毁家灭族,怎能不慎之又慎! 外面他们爷们儿的事,咱们帮不上也没要紧,但这后院,万不能有一点把柄破绽,叫人利用了。”   此言一出,底下几位女眷登时肃然心惊,连陆有容都绷紧了脸蛋儿。   “好了好了,你们心里有数,我便不再多言了。今儿找你们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老太太坐得久了,不觉有些疲乏,微微测了测身子。   “前些日子,我寻了个好妮子,想给渊哥儿做小。难得渊哥儿没撂脸子,只可惜......嗐,总归没成。我本想这事儿便先算了,如今渊哥儿忙,确实没心思想这些。”   “但昨夜,我见了令柔那丫头,”老太太说着,富态慈祥的面容转寒,“才惊觉这事儿拖不得!她的心思,男人也许看不透,却逃不了过来人的眼。”   陆有容思忖了一下,开口道:“三哥与公主年少相识,也难怪对她与别人不同。怕只怕,三哥不知道公主的手段,好心错付.......”   老太太被说中心思,赞许地点点头:“昨夜你哥哥能喝她端到嘴边的酒,哪天就能入她的套!”   “老太太也不必如此担心,”周氏不甘示弱,忙说道,“盛意公主已嫁为人妇,三弟未必就对她如何情深。咱们快点给三弟找个可心的枕边人......”   “没错!”老太太等不及她说完就开口了,“你们这些长辈姐妹,正应该瞪大眼镜,替渊哥寻个美娇娘。他都二十六了,连个暖床的都没有,愁得人发慌!”   虽然老太君这样说了,但底下坐着的几位却不敢开口应承,只因她们府上这位“光棍”实在是眼光太高了。先前什么样的姑娘小姐没安排过,没一个入他眼的。   “家世倒不必在意,可来历一定要清楚。”老太太想起鸢菲的事儿,一阵后怕,“剩下的,只要模样够漂亮便行!如阮姑娘那般标志,怕也找不到,但能有她七八分姿色便足够。咱们先找来,后面按着令柔丫头的样子打扮调.教就是。”   说起阮明姝,老太太还是一阵惋惜,难得遇见一个她满意,孙子也瞧得上的丫头。   屋外银兰听到小丫鬟的通传,心中斟酌一番,决定立刻就禀报老太太。   “老太太。”她轻轻扣扣门。   屋内众人正商量去哪儿再寻个与赵令柔相像的绝色佳人,冷不防被这叩门声打断了。   “进来吧。”老太太说道。   陆有容便对着外间唤道:“银兰姐姐,老太太让你进来说话。”   没一会儿,银兰快步走进来,向诸位夫人小姐飞快行了个礼,便凑到老太太耳边一通嘀咕。   老太太起初神情疑惑,后面却是越听眼睛越亮,最后心急地拍着银兰的手:“快快,你亲自去接她过来。”   陆有容和嫂子沈氏交换了个不解的眼神。   “有容,你和明姝姑娘要好,你也去,去接她过来。”老太太还嫌不够,又指挥孙女去迎今日的“贵客”。   陆有容惊讶之余又有些尴尬,但脸上是一点儿看不出来的,绽着笑应道:“我这就去。”   阮明姝特意没叫绿绮跟过来,只让她在门房等着,可没想到老太太这儿却是一屋子的人。别说提做妾之事,连请老太太帮忙救救她爹,她都不好意思开口。   何况陆有容也在,想到那日她与陆二小姐因做妾一事闹得不快,现在却送上门来,阮明姝觉得自打自脸,尴尬极了。   陆有容却如没事人般,热络地拉着她走进屋里,还主动向大伯母于氏介绍阮明姝。   “明姝啊,来来这边坐。”老太太慈爱地将人唤到身边坐下。   因方才银兰已经通报,阮明姝有事相求,老太太便拍着她的手道:“有什么事,尽管和老婆子说便是。”   阮明姝耳根发烫,一时有些支吾。   陆有容见了,便起身对老太太说道:“咱们在这儿坐得太久了,就麻烦明姝姑娘”   留这陪老太太说说话吧。”   老太太也反应过来,点头道:“对对,你们几个先回去歇歇,让我同明姝姑娘单独说说话。” 第22章 也许是陆将军给我伏低做小……   陆老太太扶起身前跪着的阮明姝,略微思索后说道:“既然你爹是被冤枉的,这事儿办起来也不难。”   “银兰,你赶紧去趟裴府,把星洲小子叫过来。若是不在家,就去稽巡司找找,就说我有急事请他帮忙。”老太太吩咐道。   银兰领命下去,一时屋内只剩阮明姝和老太太两人。   “谢老太太!”阮明姝感激道。   陆老太太摆摆手,捧起茶盅慢慢抿着,半响才道:“明姝啊,听二丫头说,你今年也有十八了,既已心有所属,为何迟迟不成婚啊?”   老太太上回来店时,便说她“有心仪之人”,阮明姝不知她何出此言,但当时只将错就错,并未辩解。   这回,倒要问一问了。   “老太太,不知您为何这样说。我无父母之命,也少见外男,没有什么心仪之人。”阮明姝诚恳道。   陆老太太脑子一转,立刻笃定是孙子故意说谎骗自己,心中暗骂几句,脸上的笑容却是止不住:“既如此,更好、更好!”   “你母亲早逝,又没亲兄弟,只靠自己操持内外,太难了。”虽带着别的目的,老太太的感叹倒也真心.   “赵为铭那小子看上你,又同你家结下仇,以后恐怕难有安生日子。老婆子能帮你一时,却不能帮你一世啊。”   阮明姝又怎会不知:“老太太,那荣王世子是个酒色卑鄙之徒,小女若叫他强占了,倒不如自个儿吊死。”   老太太斟酌着,思忖着要不要立刻就说出想让阮明姝进陆府,这个节骨眼说,确是有些趁人之危了.....   可是转念想起昨夜赵令柔千娇百媚的模样,老太太心一硬,当下有了决定。   “我先前以为你已经心有所属,所以不愿给渊哥儿做小。既然你孑然一身,并无婚约,为何不考虑考虑做我家的媳妇儿呢?即便是妾,有渊哥在,别说什么世子,就是天皇老子,也不敢欺负你。”   阮明姝默然许久,半响才横下心,开口道:“若能服侍将军,是小女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太太还在苦思如何说服阮明姝,没想到她竟直接答应了,一时倒不知说些什么。   “那那.......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她越想越高兴,欣喜地拉过阮明姝的手,叫她就在自个儿身边坐着。   一言既出,阮明姝反倒冷静下来。   她趁着老太太正在兴头上,恳求道:“只要能救爹爹出来,别说做妾,就是为奴为婢我也愿意。只是,小女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你说。”老太太满脸都是笑。   “小女虽家贫,父亲却也是读书人,有几分心气,定然不愿小女给人做妾。所以小女有个不情之请,若小女有幸服侍将军,可否请老太太念着小女的良家身份,留小女一个自由身。”阮明姝一时也不知如何讲清楚。   “这是自然,你本也不是奴籍,哪有叫你卖身的道理。”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怪道。   “不,小女的意思是,”阮明姝虽知自个儿的请求有些不讲道理,但还是硬着头皮讲出。   “若有一日小女想走,能否赐小女一个体面,让小女自由离去。”   “这......”老太太一听,果然露出为难的神色。   阮明姝忙道:“自然,要等将军身边有真正贴心的人,小女才敢走。”   “渊哥总有娶亲的一天啊,”老太太叹道,“好好的怎么就先想到要走呢,那时又免不了伤感。罢了罢了,老人家不懂你们。你既这样坚持,便依了你。等渊哥儿娶妻了,又或纳新人了,你若想离了咱家,便离吧!”   *   怕遇上荣王府的人发难,阮明姝回去时,老太太还特意叫了两个人护送她。   家里阮明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生怕姐姐去陆府是假,去找赵为铭是真。   好在阮明姝早早地平安归来。   “姐姐,你没事吧?”阮明蕙焦急问道,拉着姐姐左看右看。   阮明姝奇怪道:“我是去陆府,能有什么事?陆老太太已经答应帮忙了,让我们耐心等两三天。”   几番空欢喜,阮明蕙现下已经不那么容易激动了:“陆家和咱没什么交情,我们也没钱给他们,老太太真的愿意帮咱们么?”   “嗯,等等看吧。”阮明姝不想多说,并未告诉妹妹等父亲回来,她就要给陆君潜当小妾了。   *   第二天天还未亮,阮家的大门就被拍得啪啪直响。   阮家姐妹被惊醒了,两人慌忙起来披上衣服,近来祸事接二连三,她们都有些杯弓蛇影了。   “小姐,小姐!老爷回来了!”红绫在院门口就激动地喊了起来。   阮明姝和妹妹对视一眼,立刻朝外间跑。   院子里,身陷牢狱多日的阮文举虚弱站着,不住地拍着素绢的肩安慰。一旁绿绮也呜呜直哭。   “爹!”两个女儿齐声叫道。   阮文举一听,登时绷不住了,两行清泪滚落。   劫后余生,父女三人相拥而泣。   不知哭了多久,阮明蕙被冻得咳嗽起来,一家人才相携进屋。   “爹,你没事吧?”阮明蕙拉着父亲,仔细瞧他脸上一块青紫的伤痕,又要扒他的领子去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哎哎哎,爹爹没事,你老大姑娘了,也注意点。”阮文举笑着将小女儿按回椅子上。   “什么嘛!”阮明蕙嘟囔一声不满道。   “我没事,他们只关着我。并没用刑。只是天天怕你们担心,所以吃不下饭,瘦了些。”阮文举安慰道。“脸上的伤,是被那姓裴的鹰犬踢倒了蹭的,不碍事。”   阮明蕙心头一紧,笑脸黯淡下来,心疼道:“踢得重不重?”   “疼是很疼,但没大碍。”阮文举说。   “昨天被押到稽巡司,真给我吓着了。一群酷吏,可不会像府尹衙门那样讲道理,幸好今天就把我放出来了!”   见父亲平安归来,阮明姝心中石头落地,整个人疲惫极了,只静静听着父亲妹妹说话,此刻却忍不住讽道:“府尹衙门讲道理,却一直押着你;稽巡司一群酷吏,倒放你出来了。”   阮希文登时被噎住了,张口结舌道:“这、这.......”   “咱们都先回去休息一会吧,有话天亮再说。”阮明蕙打圆场道。   *   阮希文平安归来,自然是天大的喜事,纵然铺子关了,还欠着一大笔债,也需要好好庆祝一番。   一大早红绫便和青罗出去买菜,回来后同素绢在灶房忙活一上午,整出色香味俱佳的八菜一汤,绿绮则特意打了一斤酒。   虽还有许多烦心事,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难处再多,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总能度过。   众人举杯相碰,连阮明姝也破天荒抿了一口。   “奚哥去了快一个月了,还不回来。”阮明蕙放下酒杯,想到久久不归的义兄,心中又是担忧又是埋怨。   阮明姝心中亦是牵挂,但还是安慰妹妹:“他家在边关,马不停蹄来回赶也要一个月功夫,更何况还要回去陪哥嫂祭拜爹娘。”   阮明蕙点点头。   吃到此刻,众人都是酒足饭饱,阮文举还在叨叨个不停,说稽巡司放人,一定是因为圣上英明,知道有人利用江少保的案子牵连无辜......   阮明姝叹了口气,心中愁苦,怎么也说不出自己要去陆府做妾的事儿,只得能拖一时算一时。   回房后,阮明姝整理好家中剩下的银子,又收拾些衣物,并把赵奚交给她保管的梅花玉佩收好锁起。   一切做完时,阮明蕙恰巧回房,阮明姝便拉着她叮嘱起来。   阮明蕙听她说着,越听越慌,抓着姐姐的手说:“阿姐,你别吓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阮明姝也不再隐瞒,将自己要去陆府给陆君潜做小妾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阮明蕙灵动的眸子瞬间被剥去神采,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陆老夫人凭什么帮我们呢.......”   阮明姝蹲下来扶她,安慰道:“这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老夫人逼迫。你想,赵为铭在我们这受了辱,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或早或迟,他总会再找我们麻烦。只有我攀上陆府的这棵大树,他才会顾忌。”   阮明蕙越听心越痛,眼泪簌簌流下。   “阿姐有个秘密,只告诉你。”阮明姝握着妹妹的手,认真道,“其实,我爱慕陆将军已久。”   阮明蕙瞪大了眼睛,被惊得硬生生停住哭,甚至还打了个嗝。   “陆......陆将军?你、你爱慕?”她艰难地确认着。   阮明姝平日对男女之事冷若冰霜,此刻嘴里吐出“爱慕”二字,整个人烧起来,脖子都发烫。   她点点头,怕妹妹不信,又道:“七年前,咱们从来家来京城,路上遇见一伙匪徒,他们正要行凶,结果碰上官兵,逃走时顺手把我掳去了。”   “我记得,我还有印象!”阮明蕙回道,那时她才七岁,姐姐十一。   阮明姝笑了一下,两颊绯红,明艳不可方物。   “他们把我挂在马上,要带回山寨里,万幸有位少年公子救了我。”   “当年那位公子,就是陆大人?”这也太巧了吧,阮明蕙心道。   阮明姝点点头。她对陆君潜,远远算不上爱慕,不过是为了安慰妹妹才这样说。但陆君潜救过她是真,她对陆君潜有掺杂着憧憬的感激也是真。   阮明蕙吸吸鼻子,哭声止住,就坐在地上,不知想什么。   阮明姝还以为小丫头被安抚住了,刚要将人拉起来,阮明蕙竟又悲泣起来:“可是阿姐,现在是去做妾啊!你心气高性子硬,不会伏低做小,若真困在那深宅大院里,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我怎么不能伏低做小?做生意这么多年,装一装有什么难的。”阮明姝给妹妹擦泪,心中酸楚,但强作笑颜。   “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就要伏低做小呢?也许是陆将军给我伏低做小呢。”   阮明蕙有些惊恐地看着姐姐。现在她有些相信姐姐不是编出谎话安慰自己,而是真的喜欢陆将军了——   陆将军伏低做小........?   这是被爱恋冲昏头脑的女人才能说出的话吧。   “小姐小姐!”绿绮一脸急色,慌慌张张冲了进来,“门外来了帮人,说是陆府过来接您的!” 第23章 明眸半含泪,丹唇欲语迟。……   阮明姝拎着蓝绸包裹,不再管身后父亲的怒吼,推门就要出去。   “站住!出了这个门,阮家就没你这个女儿!”阮希文气得青筋暴起,桌上茶具被摔得粉碎。   阮明姝顿下脚步,强绷着眼泪。   “你姐姐要去给人做妾,你说说话啊!”阮希文又对一言不发的小女儿吼道。   阮明蕙咬着唇,心一狠,冷冷道:“爹要我说什么?喝醉酒惹事的是你,得罪荣王府被押进大牢的也是你。姐姐委屈自己,何尝是她想的,还不是为了救你!”   阮明蕙越说越伤心,最后又哭了起来。   阮希文如遭雷击,脸色灰白:“什么.......什么......”   “好了明蕙,”阮明姝只觉心力交瘁,“阿姐先走了,家里就交给你。过几日,我便回来看你们,钱的事不要......”   “钱什么钱!”阮希文怒喝道,“我阮希文就是穷死,也不会卖女儿去做妾!阮家丢不起这个人!”   他用颤抖的手指向阮明姝:“你,你今日要是去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爹!”阮明姝简直要被气哭了。   倒是阮明蕙擦了擦泪,质问道:“撞死就有用了?咱家欠陆府的人情就还清了?赵为铭那个恶棍就放过我们了?”   “你,”阮举人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白了又白,他双唇抖着,颤声道,“那也不能看着你姐姐去送死!陆君潜是什么人,他欺君灭师,残害忠良,你姐姐给他为奴为婢,能活几天......”   “那也比全家今日便了结强。”阮明姝仰头收了收泪,平静道。   阮明蕙擦干泪,紧紧握住姐姐的手:“阿姐,你对我说过,再大的难关 ,只要人在,便有挺过的一天。家里的事不要担心,一切有我。你只珍重你自己,山高水长,我们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阮明姝点点头,呜咽一声别过脸去。   “女儿走了,无需牵念。”说完她不敢再看父亲,快步朝门外轿子走去。   *   陆家派了四个轿夫并两个丫鬟来接,粉顶小轿穿街过巷,抬着阮明姝从西偏门进了陆府。   阮明姝下了轿,立刻便有两个小丫头迎上来。   她尚茫茫然不知如何自处,已被丫鬟一声“姨娘”刺得心窝发疼,清醒过来。   “奴婢以后专门伺候姨娘,老太太现下正在姨娘屋里等您呢。”两个丫鬟笑颜如花,对这位天仙似的主子心生好感。   阮明姝着实挤不出笑容来,只微微颔首道:“有劳。”   两个丫头在一旁引路时,不忘为她介绍陆府各处。   “那边一块儿是老太太院子,您来过的。”穿蓝衫的丫鬟笑道。   阮明姝点点头,并没什么力气说话。   又走了许久,换做穿黄衫的丫鬟开口:“到了到了,这儿便是主院。三老爷在秦州,主院便由三少爷住着。您请来。”   阮明姝抬头望了望,陆君潜这处她也曾来过的,还差点丢了小命。   “平日三少爷便在这里起居会客。旁边紧挨着的院子是留给三少爷夫人的,因三少爷还没娶妻,所以一直空着。”   阮明姝跟着丫鬟们继续朝前走,从未来三少奶奶的庭院前穿过。   “过了这个门,就是给您准备的偏院了。老夫人昨日便命人好好收拾了一番,抽调了许多人手,忙了整整一夜。”丫鬟见阮明姝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言语温和有礼,忍不住便想多说上几句。   阮明姝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   老太太乐呵得脸上皱纹都带着笑意,亲热地拉起阮明姝的手朝屋里走:“好事儿来得急,没多少时间准备,老婆子我叫人粗粗布置了一下,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这罗汉床是新做的,本来是要给渊哥房里换上,现在正好搬到这来。上面垫子花纹太老气,先将就着,后面喜欢什么式样的再给你重做。那博古架虽是旧的,但瞧着雅致,木料也上好,我便没叫人换。啊,这个碧玉博山炉是君潜二哥二嫂送你们的,不知你喜欢什么香,便没叫丫鬟点上,你等会记得挑一副,别太浓就好,渊哥儿不喜欢熏香......”   老太太絮絮叨叨说着,阮明姝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了,却又什么都记不下。只恍恍惚惚随着老夫人继续朝里间走。   “这里给你看书抚琴用。”老太太指着用花鸟纹落地罩隔出的书屋说。   书桌对面还摆了张放琴的案几,一旁架子上挂着把胡琴。   阮明姝小时候是饭都吃不饱的,并没有钱学这些,因而并不会什么乐器。   “再里面就是你们睡觉的地方了。”老太太越说越高兴,指着雕花衣橱道,“这衣橱是我出嫁时娘家给打的,当年千里迢迢送到秦州,前几年又随我回到京城。现下将它送你,权作贺礼了。”   阮明姝环视卧房四周,果然宽阔雅致,比她家里华美不知多少。可惜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但还是强打精神,向老太太道谢。   老太太一直留意她的神色,此刻微微叹口气,问道:“明姝啊,你这么好的孩子,愿意给渊哥儿做小,我们本该备个像样的排场的。只是有些事你不知道,太过张扬难免就叫别有用心之人得了消息,想法子使绊也是未可知的。我呢,怕好事多磨,才这样着急接你过来,又故意避开别人耳目,你千万不要误会。”   “没有没有,只是近来因父亲之事劳心,所以有些提不起精神。”阮明姝忙解释道。   老太太一听,立刻道:“那快好好歇息一下,不养足精神今夜可不好过!”   阮明姝被她意味深长的语气闹了个大红脸,嗫嚅道:“是,是。”   老太太瞧着有趣,哈哈笑起来,拉着阮明姝走到月洞床前:“一时来不及给你做新衣裳,这身裙子是叫人从江南定的。本是有容要送给盛意公主做生辰贺礼,我估量着你和令柔那丫头体量相仿,便拿来给你了。”   阮明姝看着卧榻上平展的一套银红织金袄裙,心中有些抗拒,恳切道:“既是给公主殿下的贺礼,我怎么好.......”   “没什么不好,”老太太打断她,“这袄子是苏派新式样,我瞧你穿正合适。令柔年纪大,气质又刚硬,穿着定不如你好看。”   阮明姝不敢再说什么,心道:若是叫陆君潜知道她占了不该占的衣服,会不会又冷下脸要给她烧纸了。   “老夫人。”两人说话间,一位穿着紫红袄子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这是芝兰婶子,她男人是咱们府上的管家。”老太太对阮明姝说道,“她公公是咱们秦州老家的大管事。”   阮明姝听了,立刻恭敬行礼问候。   陈芝兰忙忙扶她:“哎呀,真真是仙女下凡,先前丫鬟们私下说,我还不信呢。恭喜老太太!”   这话说得陆老太太舒心极了,但她还没忘了正事:“怎么样,见着渊哥了?他回来了没有,人在哪?”   “哎,少爷他正忙......”陈氏有些为难地说,见老太太笑容明显淡下,又立刻补道,“但君潜少爷让给您回话,说他知道了。应该忙完就回来了,老太太稍稍等等。”   “哪天不能忙?这大好的日子!”老太太直摇头,转而又抚着阮明姝的背吩咐道,“明姝你快去榻上歇歇,起来后叫丫鬟伺候梳洗,把衣裳换上。昂?”   “是。”阮明姝点头应道。   *   红烛燃得热烈,屋内却只阮明姝一人,孤零零坐在床边。   夜已深了,陆君潜一直没来。   阮明姝不知该放心,还是该难过。她动了动酸疼的腰,眼皮直打架,怕自己睡着,干脆起身走动一下。   她在床边走了几步,最后在妆镜前坐下。   镜中的人盘起妇人的发髻,金钗斜插。脸上并未傅粉,却描了眉黛花钿,樱唇也涂上艳红的唇脂,加上一身银红色衣裙,整个人都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阮明姝摇摇头,觉得福薄如她,撑不起这富贵打扮,反而显得俗气。   叹了口气,她又回到床边坐下。   方才她一直紧张着如何面对陆君潜: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若他真的要她身子又该怎么办,拒绝是不敢拒绝的,得想办法少收点罪才是......   但陆君潜迟迟不来,她的思绪又飘回家里,心中酸楚难言。其实白日里瞧着妹妹悲泣、父亲暴怒,她虽悲伤,却并不怎么为自己担心,反而现在,她才开始感到害怕......   她竟真的给人当小老婆了,虽然以前也没想过什么如意郎君,琴瑟和鸣,可现在,知道自个儿再没有佳偶良缘的可能了,心中还是难过。   只因陆君潜曾经救过自己,她就笃定旁人说他的坏话都是假的,是不是太武断了,她哪来的信心?也许陆君潜真的就这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呢......   哪天她惹他不高兴了,他能直接把她赶出陆府,不要伤她性命么?   阮明姝越想越怕,越想越思念家中亲人,白日里人前死死忍着的泪,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于是陆君潜掀了暖帘进来,就瞧见阮明姝坐在床边,独自落泪。   *   阮明姝正抹着泪,突然觉得眼前一暗,抬头看去,陆君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前,正皱眉看着她。   “啊,你……”阮明姝被吓得朝后仰去,两只手撑在榻上。   他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好生吓人。   *   鸳鸯锦被美人斜,明眸半含泪,丹唇欲语迟。乌发雪肤,在旖旎的红帐中绽着光般,灼得陆君潜挪开目光。   他转而环视屋内,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四角用铜盆烧着炭火,热烘烘的令人呼吸不畅。   “窗子打开。”他指挥阮明姝。说罢解了外袍,随手一放,在小圆桌前坐下。   这就使唤上了,阮明姝心中悲叹。乖乖起身,移步至窗前,微微开些缝,冷风便嗖嗖直往屋里钻。   她打了个冷颤,扭头请示道:“只开一点行不行,太冷了。”   陆君潜灌了杯冷茶,觉得舒畅多了,便不和她计较:“随你。” 第24章   陆君潜灌了杯冷茶, 觉得舒畅多了,便不和她计较:“随你。”   真随我,我就不开了, 阮明姝腹诽。   “点这么多炭不开窗,晚上见不着周公。”陆君潜说道, 像会读心术般。   他长臂一展,翘起腿,从容靠在椅背上。   “为何?”阮明姝不解。   这种没有烟的银炭, 寻常人家烧不起。比如阮家,冬天只能裹着冷冰冰的被子, 那才是冻得睡不着,见不到周公呢。   “因为去见阎王了。”陆君潜淡淡道。   阮明姝吓了一跳,奇道:“这银炭没有烟,也有毒么?”   问完又有些后悔,贫民丫头没烧过银炭, 怎么好意思质疑府上天天烧的少爷。   “有。”陆君潜简短回道。   他将目光落在阮明姝身上,静静看着临窗伫立的纤柔美人。   阮明姝亦看向他。   烛光勾勒出他沉稳英俊的侧脸,眉骨如绵延的山脊,鼻梁似挺拔之峰。眸如深海, 薄唇俊美却寡情。   阮明姝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她脸上烧着红霞, 手不知何处放, 脚不知如何迈。只好将娇颜微侧, 避开对方压迫十足的目光。   “过来。”陆君潜道。   又冷又硬,像发号施令般。   阮明姝袖子下攥紧的手颤了一下, 低着头走过去。当她在陆君潜身边站定时,脸上红云已去,神色平淡如常。   陆君潜长腿一抬, 脚边圆凳被踢出,不偏不倚,将将好滑到阮明姝身前停下。   “坐。”言简意赅。   阮明姝偷偷瞟了他一眼,才小心翼翼坐下。   “为什么改主意?”陆君潜问。   这是他头一回瞧见阮明姝将青丝绾起,更显额头饱满,下颔柔美,清纯冷艳中多了几分成熟诱人的味道。   阮明姝睫毛颤了颤,低声道:“我父亲得罪了荣王府,荣王世子要逼我做他小老婆。”   平白直叙的一句话,陆君潜心头竟冒出火气来。   定是阮明姝窗户开得太小了。   “赵为铭?”他问。   阮明姝听到这恶棍的名字,立刻点头,委屈极了。   不成器的混账,陆君潜嘴角动了动,连骂都懒得骂。   陆君潜不置一词,阮明姝难免失望。她心中暗气:有人想抢你小妾,不该说句话么,装装样子也好过没有啊!   “你那小情郎呢?”陆君潜活动着颈部,漫不经心地问。   “.......小情郎?”阮明姝郁闷极了,陆家人这是什么癖好?总爱给人安心有所属,私定终身的名头。罢了,谁让她不是什么公侯小姐,冒犯就冒犯吧。   陆君潜见她一脸疑惑,便屈尊解释道:“太白楼下,和你买烧饼的。”   太白楼哪有卖烧饼的......阮明姝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仔细回忆。   “你说的不会是赵奚吧?”她没去过几次太白楼,所以很快就想到了。赵奚临走前,两人去御街太白楼买过栗子酥。   陆君潜挑挑眉。   “那是家弟。”阮明姝没好气地说。   “你没兄弟。”陆君潜动了动身子,吓得阮明姝也动了一下。   虽说是陈述事实,但听着莫名像骂人的,阮明姝心中嘀咕。   “是我爹收的义子,和亲弟弟一般。”她解释道。   “那你义弟是情郎么?”   陆君潜问得不依不挠,阮明姝有点恼了。   “不是。”她冷声道,心道再问就不奉陪了。   没想到陆君潜竟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很好。”   他这样说着,一步一步朝阮明姝走去。   阮明姝直觉不妙,“蹭”地一下也站起来。   陆君潜向前一步,她就后退一步。可屋子就这么大,马上她便退无可退,踉跄着坐到在卧榻上。   “你.....啊不对,您渴么,我给您倒茶。”她强挤出笑,白腻的额间微微渗出汗。   “喝过了。”陆君潜淡淡道,将手撑在她身侧。   “我服侍您洗漱!”阮明姝真的怕了。   陆君潜离得太近,她连气都不会喘了。   “睡完再洗。”说完,另一只手已经捏住阮明姝的下巴。   炽热又冷冽的气息扑打在阮明姝的脸上,她呜咽一声别开脸。   事到临头,倒不觉着厌恶,只是害怕和委屈。心脏难受极了,像被人攥着拉扯般,泪珠儿直落。   陆君潜被扫了兴,舒展的眉宇又皱起来:“哭什么?”   阮明姝闻言睁开眼,卷翘的睫毛上尚挂着欲坠未坠的泪珠,又幽又怨地瞧着他。   陆君潜不觉得自己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可莫名就心一软。他意兴阑珊地松开手,站在床边,看着梨花带雨的美人。   “我是找小妾侍寝,不是要女儿供着。”语气冷漠至极。   呸!谁要当你女儿,占人便宜,不要脸!阮明姝更气了。   “既不愿服侍我,早点回家吧。”陆君潜说完,觉得自己对这女人太宽容了些,竟然还叫她选择。   阮明姝擦了擦泪:“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   她看了陆君潜一眼,见对方还在听着,才继续说道:“七年前,我从相州来京城,路上被流寇掳去,幸得一位公子搭救.....”   心要跳出般,砰砰砰地,震得声音都发颤。   这样说出来,与表白心迹何异呢。   陆君潜又会怎么想。不屑一顾?毕竟他心上之人是尊贵的盛意公主。又或者,会不会念着这一段渊源与情意,对她宽容些,不急着迫她......   “你喜欢那人?”陆君潜打断她,简直要被气笑了,“但是为救父亲,不得不委身于我。现在想求我成人之美,不要上你?”   阮明姝震惊又失望地看着他,俏脸气得煞白。   什么叫“上”她!?   为什么要用这么下流的字眼来羞辱她,因为她只是个妾,不需要被当成人看么?   而且,他竟一点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虽然那时她确实还是个小孩,又矮又瘦,可是当时他明明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不用怕,大哥哥带你回去。”   那个温柔俊美的少年英雄,怎么变成如今这可恶模样了!   陆君潜疲惫地揉揉眉。   一定是最近事情太多了,竟被这样毫无意义的小事挑动情绪。   “我院里不养闲人,是去是留,自己想清楚。”陆君潜凉薄道,说完便朝外走,竟是要离开。   “等一下!”阮明姝急急叫住他。   “又怎么了?”这女人真的很麻烦。   “你今夜不宿在这,便是我想清楚要留下,也不能留了......”阮明姝无力道。她也知道自己过分,既不愿意和陆君潜行房,又怕他去了别处,没办法向老太太交差。   “我睡觉时,不习惯有人在。”陆君潜说。   “我可以睡地上。”阮明姝巴巴望着他,没骨气到自己都唾弃。   陆君潜低头看看她,想了想,挑眉道:“那就请吧。”   *   阮明姝怕别人起疑,也不敢叫丫鬟再多找几床被子来,只能裹着一条薄被睡在地上。虽铺着木板,地上依然又冷又硬,硌得她睡不着。   这大半个月她都没睡好觉,此时又听见陆君潜安卧暖塌,呼吸绵长,更是气到难过。   烦躁地坐起身,哀怨的目光投向安睡的陆君潜。   “大男人这么娇惯,还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起,有本事自己睡一辈子。”她小声嘀咕道。   “不困?”陆君潜幽幽睁开眼,转过头看她。昏暗中,那眸子闪着危险的光,像要进食的猛兽般。   “不不不,困、我困!”阮明姝吓得赶紧钻进被窝,连头也蒙住,闷声道,“睡着了,睡着了!”   *   阮明姝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许是太久没有安心睡过觉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睁眼时天已大亮,锦绣红帐上金线绣的鸳鸯熠熠生光。   脑子混沌了片刻,她猛地坐起身: 我怎么睡到床上了?   陆君潜早已不见人影,阮明姝低头看了看,见中衣整整齐齐穿在身上,这才舒了口气。   “姨娘醒了?”之前为她引路的丫鬟墨兰,笑着走进来,又朝外间喊道,“快打热水来,伺候姨娘梳洗。”   阮明姝拍拍脑袋,问道:“将军呢?”   “将军一向起得早,天不亮就出去了。奥,将军还让留了话给姨娘。”墨兰说。   “什么话?”   墨兰清清嗓子,学着三少爷的口气说:“青眼圈长到嘴角了,老实睡觉吧。”   “......”阮明姝整个人都僵硬了。   十八年来,第一次在外貌上被人嫌弃。   “有么?”阮明姝问。   “啊?”墨兰不太明白。   “有长到这里么?”阮明姝指了指自己嘴角。   “怎么会!”墨兰失笑道,“将军是同姨娘逗趣呢。”   阮明姝却不信,趿着鞋跑下床照镜子去了。 第25章   按照陆府的规矩, 阮明姝要先去老太太屋里给府上各个主子请安。她简单梳妆了一下,除却头发依旧盘起,衣着妆容还是改回了以往的清丽模样。   到了老太太屋里, 垂眉敛目,一一拜过各位夫人、少夫人, 还有老太太重孙辈的小主子们。   “好了好了,坐下吧,”老太太老早叫人搬了张软凳来, 阮明姝一行完礼,就叫她坐下。   于是屋内众人, 连几位小小少爷、小小小姐,都知道屋里这位小姨娘很受宠,和府里别的姨娘不太一样。比如大少爷的两个偏房,二少爷的三个小妾,平时是没资格在老太太跟前晃悠的。   “老太太, 要不要叫人去庵里同三弟妹说一声?虽不见得来,但毕竟是君潜的母亲......”大夫人于氏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   老太太像被人扫了兴般,呛道:“跟她说什么?她最好别吱声, 只会给渊哥儿添堵, 也配当娘!”   阮明姝心中讶然, 原来陆君潜的母亲既没仙逝, 也没有留在秦州,竟是就在京城。不知为何先前从没听人提起过......   大夫人点点头, 不敢多言,阮明姝自然也不敢多问。倒是老太太,好心解释了一句:“她说的是君潜那个不管事的娘, 整日疯疯癫癫,你不必管她。”   “是。”阮明姝恭敬应道。   老太太细细看她,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左看右看,好像只有双眼皮的褶皱更深几分,像夜里哭过般,另外就是气色比昨日更好些。   老太太急着问昨夜两人是否房事和谐,顾及着阮明姝脸皮薄,便对众媳妇儿们说道:“你们先忙去吧,不留你们吃饭了。”   待人都走后,老太太拉着阮明姝的手,开口竟是十分紧张:“明姝啊,渊哥儿、渊哥儿可还行?”   也不怪陆老太太担忧,她这个宝贝孙子,生得龙章凤姿,又是文武双全,谁能想到一直到二十六岁,还孑然一身,从没见他近过女色。   外面早就传言纷纷了,最多的两种说法,一个是陆将军不爱红袖爱男色,裴大人就独得他宠爱,最近势头很猛的江寒原江大人则是新宠。这个陆老太太倒确定是瞎说,她孙子对着男子,只会比对女子更冷。更何况星洲小子,她看着长大的,没这癖好。   但第二种说法,就叫老太太很难受了。竟有胆大包天的暗暗猜测,陆将军是那方面不行,碍着面子,才一直打光棍儿。否则就盛意公主这般国色天香的,天下不可能有正常男人拒绝的了!   可咱们陆将军和公主大人纠纠缠缠,最后硬是没成。想来是陆将军虽然心中也有公主殿下,但知道自己不行,不能给公主幸福,才眼睁睁看着她投进卫侯爷的怀抱......   老太太最开始听到这种说法时,气得饭都吃不下,可时间久了,她自己竟也有点担心,故而现在急慌慌询问阮明姝。   阮明姝被问得不好意思了,谁知道陆君潜行不行......她又没试过。   但是对着老太太是不能这么说的。   “还行.....”她羞涩道,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陆君潜不行。不过,她倒不明白老太太为何担心这个,有眼睛就能看出陆君潜很行啊。   昨晚他靠在她身上时......阮明姝粉脸又烧起来。   “还行?”老太太确认道。   “很行,很行。”阮明姝忙补充道。心道:陆君潜,瞧我多给你面子,你让我睡地板,嫌我黑眼圈,我都不借机报复。   “唉哟!”老太太放下心,拍着胸口直笑。   阮明姝见了,也露出点笑意来。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急匆匆走进来。   阮明姝本不在意,只觉得来人有点眼熟。等那丫鬟走进老太太身边时,她才想起,早上梳妆时,这个丫鬟来过她屋里一趟,不过很快就走了。她怕来迟,误了请安,就没多问。   那丫鬟凑在老太太耳边,开始嘀嘀咕咕说着。   阮明姝心神巨震,突然想到自己忘了一件天大的事!   元帕!   昨夜被子底下是铺着块白帕的,她睡在地上时,还想着第二天早点起来,等陆君潜走了,她就割破手指糊弄一下。   谁知早上起来,她根本没见着那帕子,也就没想起这事。   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一大早跑去她房里,定然是寻帕子的!   怎么办怎么办!?阮明姝额头渗出汗来,心中懊悔。   她不该说这个谎,应该就对老太太说陆君潜不愿意碰她的!现在她已经承认和陆君潜行过房,但丫鬟又拿了个洁白无瑕的帕子,这不是在说自己不是完璧之身么?   虽听娘亲说过,不是所有处子都有落红,这法子没劲得很。但是,但是她这样说,陆家的人大概率不会信啊。   要不承认自己说了谎,其实根本没和陆君潜行房?阮明姝脑子转得飞快。冷不防听到老太太一拍腿,吓得她身子震了一下。   “这个小混账东西,净做不靠谱的事儿!”老太太啐骂道,脸上却是笑意满满,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   阮明姝强装冷静,试探道:“老太太是在说谁呢?”   “还能有谁。”老太太笑着说,“早上春桃去取帕子,找了半天没翻着,一问才知道,原来君潜那混小子,把你初夜的元帕带走了。还说他自己管着,不用我费心。”   “啊。”虚惊一场,阮明姝忍不住舒了口气。   她干笑一下,低头不再多说话,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也许,陆君潜只是看起来又冷又硬,其实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   阮明姝伺候老太太用了早饭,后面因有几位贵妇来府上拜候,阮明姝一个侍妾留在那不合规矩,便先告退回房了。   这是入府为妾的第一天,她也就没好意思同老太太说她想回家。她盘算着,暂且忍忍,再过两三天,寻一个老太太高兴的时机,求她让自己回去一趟。   阮明姝坐在桌前,摊开纸,一边给自己磨墨,一边思索后面有什么要紧的事,该怎么办。   墨磨好了,她蘸笔,先在纸上写了:汇通银铺两百两。   后面又另起一行,写道:三元两百两。   再接着:首饰,年前须赎。   这就六百两了,阮明姝叹了口气。三元哥的两百两还可缓缓,银铺的二百两则是按时计利息的,越早还越好。而且现在铺子没了,银铺得到消息后,定然催得更急。   去哪儿先凑两百两呢,阮明姝凝眉沉思。   没钱租店面,铺子一时半会开不起来。虽然能揽些活在家做,但生意肯定少多了。她方才问了一下,陆府这边每月能给她发十两银子。这虽能应付家里的开销,但还不了债。   若再向老太太借......阮明姝摇摇头,越欠越多,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况她现在刚进府,就借钱,别说他人笑话,就是自己也觉得不妥。   “啊啊啊——”阮明姝扶着头哀叫几声。   屋里只她一人,丫鬟们都被支出去了,她倒没了拘束。往常在家里,为了维持威严,常常提醒自己稳重,不能露怯,不能失态,也是挺累的。   “黑心的狗官。”阮明姝低声骂道,想到那打水漂的八百两,真是心疼肉也疼。那个府尹孙恩佑,滥用职权替赵为铭陷害她父亲,还吞了她家倾家荡产筹来的钱。   真是气煞她了。   “能不能......让狗贪官把钱吐出来?”阮明姝一手支颐,一手轻敲在宣纸之上。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甩不掉了。阮明姝思来想去,要办成此事,只能靠陆君潜帮忙。   不过陆君潜愿不愿意帮,这是个大问题。八百两在他看来,恐怕是屁大点的事,根本不值得费时间吧。而且他虽然不用怕区区府尹,但程瑾则说过,孙恩佑善钻营,根系错杂......   阮明姝有点灰心,趴在桌子上发愁。   *   冷月千山,朔风劲哀。在周朝边境外连绵和缓的峰峦中,一支约百人的胡军借着山林的掩映扎营歇息。   营地中央,赵奚被捆在高高竖起的圆木上,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烂,隐隐露出翻起的半凝痂的血肉。   每每霜风袭来,鞭伤处便如被针扎刀割一般。   他紧紧闭着嘴巴,隐忍的呻.吟声微不可闻。他知道,这钻心的疼痛很快就会结束,因为身躯会被冻得麻木,不再能感知痛苦。   当额头的冷汗凝成霜,他又一次陷入昏迷。   “啪——”一桶温水从他头顶浇下。赵奚疼醒了,重陷痛苦的漩涡。   “再撑一会……撑一会……”他一遍遍说服自己。   “放他下来。”耶律平周终于下令,冷血如他,竟在此夜风中听闻哀意。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较量,但赵奚赢了。   而纵横草原的征服者,鹰扬汗王耶律平周,屈服了。   赵奚很快又陷入昏迷。   在大帐中醒来时,神志尚有些不清,因而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靠近时,他喃喃叫了声:“兄长。”   那身影一顿,声音冷漠至极:“叫我汗王,或者父亲。”   隔了这么多年,“父亲”两个字不再能让赵奚愤怒发狂,他只感到一阵短暂的心痛,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请您遵守约定,放我走。”   “自堕囚途的羊羔子。”耶律平周的眼神嘲弄又怜悯。   “没错。我是羊,羊永远不会是狼的崽子。”赵奚在心里说。 第26章   碧玉炉子吐着细而薄的烟, 缥缥缈缈,若海上仙山。   阮明姝枕着一边胳膊,侧身闲闲躺着。清清淡淡的枫香味, 柔软温暖的新棉被,教她舒服得昏昏欲睡。   “大约是不会来了。”阮明姝迷迷糊糊想着, “也是,他屋里该更舒服,何必来这。来了, 我还要睡地上……”   原本她还纠结着,要不要问问陆君潜她那八百两冤枉钱有无希望要回来, 这下不必烦恼了:   她根本见不到陆君潜的人。昨夜是,今夜也是,陆君潜都没再过来。   “等明天发了月钱,找机会同老太太说说,后天回家一趟, 先把钱送回去应急。娘亲留给我的金钗,还是卖了吧,毕竟家里房子也快交租了,还得买布料继续做衣裳赚钱。唉, 不知要多久才能净赚四百两银子……”   阮明姝迷迷糊糊想着, 渐入梦乡。   *   翌日清晨, 阮明姝尚在梳妆, 芝兰婶子便将这月的例钱送来了。阮明姝连忙请她坐下,又让墨兰倒茶。   “劳烦婶子, 我去取便好了,叫您跑一趟。”阮明姝说话时脸上依旧平平淡淡,少见笑意, 但她言语温和谦顺,反倒叫人觉着真心,并非阿谀谄媚。   陈芝兰笑道:“我偷会懒,坐坐便好,等得了空再过来专门喝你的茶。来,月钱拿好,足足的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阮明姝诧异道。   她先前问过丫鬟的,府上几位老爷少爷的妾氏都是每月十两银子。   “老太太自掏腰包给你补的十两,”陈氏稍稍压低声音道,“老太太疼小姨娘呢,不过府上人多,未免口舌,小姨娘还是闷声发财,不要声张。”   阮明姝又惊又喜,忙点头应下。   陈氏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往别处去了。   阮明姝收拾妥当,便要去老太太处问安谢恩。   她先出了自己院子,又穿过陆君潜未来夫人的院子。路过小园时,正碰上从月洞门中走出来的陆有容。   阮明姝脚下一顿,想装作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恭敬向陆二小姐行礼问候。   陆有容神色恹恹,仿佛没睡好一般,只点了下头,便不搭理阮明姝,自个儿朝前走。   阮明姝乐得如此,有意放缓脚步走在她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身后各跟着个丫鬟。快到老太太院子时,陆有容才回过神般,停下脚步等阮明姝走过来。   她看了看阮明姝,欲言又止了一下,才开口道:“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   “嗯。”阮明姝淡淡应了一声。   这几日两人在老太太处没少见,虽然在老夫人面前一副亲热友爱模样,但私下里相看两厌,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陆有容看不惯她这副冷淡样子,没好气道:“有事就去求三哥哥,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阮明姝也被她高高在上的语气弄得心里不快,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有劳二小姐关心。”   陆有容别过头,两人又互不搭理了,等进了老太太屋里,两人脸上又齐齐换上春风和煦的表情。   *   因还有其他人在,阮明姝便没怎么吱声,想着等后面大家回去了,她再单独留下来谢谢老太太,并且问问老太太能否允她明日回家半天。   老太太和众媳妇说说笑笑,阮明姝只静静听着,并不插话。只有在老太太问她时,才垂首温声回话。   “呀,明姝,你来咱家好几天了,也该回去看看了。”老太太正和二孙媳妇沈氏聊着吴地嫁娶的习俗,突然想起这事。   阮明姝心中雀跃,这样便免去她主动请求了,连忙向老太太谢恩。   老太太又叫大孙媳儿周氏派人从库房里取两瓶陈酿,再支笔银子叫阮明姝带回去。   阮明姝舒了口气,心中陡然轻松许多。后面老太太打趣膝下承欢的曾孙女鲤儿是馋嘴猫时,阮明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君潜就在此刻从松枝暖帘后走进来,正撞见她花绽清露,月凝新晕的笑靥。   盈盈双眸,灿若星辰,清亮的瞳孔似乎因他的到来而微微震动。   但很快,令人恍神的笑容僵顿在芙蓉娇颜上,片刻后便急急敛去——   他那貌美惊人的小妾,别开脸不愿看他。   陆君潜刚破了个棘手的局,转晴的心情现在又有点不畅快了。面上自然是不显,只一如往昔的冷淡。   他不再看阮明姝,径直朝老太太座前走去。   “这几天好好休息了,眼袋应该消去了吧,怎么这么巧,笑得忘形时就被他瞧见……”阮明姝望着陆君潜颀长矫健的身影,心里乱麻麻。   见陆君潜来了,除了老太太,一屋子的女眷连带两位孙少爷都纷纷起身。   按辈分讲,于氏是陆君潜的大伯母,本不必多礼的。但陆君潜现在是陆家的主心骨,无论京中还是西北老家,上下都仰仗着他,加上父亲陆吾早就有意将族长一位让与他,只是陆君潜以自己年纪尚轻,德望不足为由,暂且推脱罢了。所以当下在陆家以及陆氏族人中,即便是叔伯辈的人物,见了陆君潜也十分礼敬。   阮明姝见陆君潜给老太太问安后,又恭敬回了大伯母和两个嫂子的礼,心道:他虽冷傲,却是知礼数,并不狂妄骄横。   “都坐下吧,”老太太有些不高兴地说,“来京城几年,人丁没添多少,繁文礼节倒一年多比一年。再过三年五载,怕是学得京城时兴,一家人里嫂嫂和小叔子都要有意避着,不敢说话了。”   阮明姝这几日有意留心,众人闲谈说笑时,她虽不多嘴,但全都朝耳朵里进,自个儿细细琢磨。   老太太这段话,若是几天前她听了定然诧异不解,但现在只略略细思,也能大概领会其中意思。   陆家几代经营西北。诸如甘凉秦朔等地,民风彪悍,轻文尚武,与中原,尤其是文德昌盛的京师、江南大不相同。   陆家扎根西北百年之久,到陆君潜父亲陆吾被封定西王、开府治事时,陆家已经相当于西北土皇帝了,家风规矩自然深受影响。   比如陆家已经出嫁的大小姐,年少时不讲男女之妨,成日混迹军营,陆家还一本正经替她谋了个参将的职位,传到京城时一度沦为笑柄。   再比如现下还未定下人家的陆二小姐陆有容,每有公侯王孙上门求娶,若府上长辈有意,就提亲的人家将儿郎送上陆府,让陆二小姐当面问答一番。结果就是,陆有容即将年满十八,依然待字闺中。   五年前北狄长驱直下,京畿失守。朝野震骇之际,陆君潜代表定西王府,领兵勤王。只半年,不仅大破敌军,将北狄赶回关外,还收复了关城、宁山两处要塞。   在此之后,陆君潜没有回西北陆家封地,而是率军直入京师,血洗朝堂,换上自己的亲信。   按照父亲阮举人的说法,帝后宗室们早早察觉陆君潜有不臣之心,故而在陆君潜入京弑君前先一步弃宫南逃。   御驾南下,到了江陵城,圣上将盛意公主赐婚给前来护驾的卫侯爷,卫侯爷则答应领东南二十万精兵护送帝后归京。   陆君潜一时不能夺权篡位,但此后一直屯兵京师,伺机而动。   靠着救国于危亡的不世之功,陆君潜在朝野都有大批拥趸,加上他本人雷霆手段,冷血无情,很快便在京城鹰犬遍布,枝繁根深。   自四年前陆老太太来京起,陆氏族人也纷纷移居京师。   西北土皇帝摇身成了京城望族,自然入乡随俗,熏陶渐染。加上陆家娶的媳妇儿多是京城、江南的名门闺秀,因而全家上下越发像“贵姓名门”了。   其实陆老太太自己就是京城人士,娘家窦氏虽见衰落,仍不失为高门显贵,没想到,她嫁入陆家几十年后,如今反倒看不惯这一套“礼仪讲究”。   果然,老太太这样一说,底下周氏、沈氏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尽管老太太已经开口让她们坐下,实际上只有大伯母于氏能坐,其余人依旧站着,只等陆君潜坐下她们才坐。至于身份卑微的妾室,如阮明姝,则要一直站着。   “你们坐吧,我还些事,问过安便走。”陆君潜道。   “哪里就忙成这样,两天没回府,今晚说什么也得在家歇歇。”老太太不满道,说着饶有意味地朝阮明姝看去   原来陆君潜这两天都不在家,阮明姝心里倒舒服一些。   陆君潜敷衍地点点头,预备再说两句话便退下。但老太君却转过头对于氏等人说:“你们回去忙吧,我和渊哥儿说几句话。”   阮明姝本要跟在众人身后一同退下,却被老太太叫住了:“明姝你留下,等你男人一起回去。”   我男人......?   阮明姝受到了惊吓。   *   老太太坐在软塌上,瞧着身前长身玉立、器宇非凡的孙子,又看看他身后娉娉袅袅、纤美动人的阮明姝。   真是英雄美人,相配得很。她越看越满意,眉梢眼角皆是笑。   等了半响,不见老太太说话,陆君潜微微皱起眉:“您要说什么事,孙子听着呢。”   老太太知他不耐烦了,嫌弃地瞪了孙子一眼:“老大不小了,这点耐性都没有。”   两宿没睡,陆君潜有些困倦,怕老太太不依不挠,干脆闭嘴不再多言。   “明姝跟了你,就是咱家的人了。”老太太语重心长道,“之前她家里得罪了赵为铭那小子,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陆君潜说。 第27章   老太太捂了捂手炉子, 继续道:“我本打算派人去荣王府知会一声,叫他们以后不要乱来,免得彼此不快。可想了想, 这事儿我办不如你办。”   阮明姝心头一紧,偷偷瞄向斜前方的陆君潜。   只见对方微微皱起眉, 并不说话。   “为了孙子的小妾,我亲自叫人去说,一来有些不妥当, 二来嘛,赵为铭的媳妇儿是你大嫂的亲妹妹, 我也怕你大嫂多心,以后明姝不好过。”老太太解释道。   世子妃是大少奶奶周氏的妹妹?   阮明姝惊讶之余,心生不安。   “你呀,也别太欺负人,好好同他们说, 他们没胆子落咱们家面子的!还有你那不省心的娘,也得叫荣王一声堂哥。沾亲带故的,日后见了,大家也不至于尴尬。”老太太又教导道。   “就这事?”陆君潜刚开口, 就听得外面一个丫头高声叫道:   “少爷!裴大人有十万火急的事而找您, 在书房等着呢!”   老夫人脸色一沉, 不高兴道:“是云拂那丫头吧, 咋咋呼呼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不是让她回秦州了么?”   “父亲派她回来送信。”陆君潜简单解释道,“孙儿先退下了, 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唉——”老夫人还想再说话,陆君潜已经大步离开了。   阮明姝低着头,脸上依然温顺平静, 心里却嘀咕:老夫人亲自发话,陆君潜还一脸不情愿。自己定是昏了头,竟想着求他帮忙讨回银子。   *   次日清晨,阮明姝起了个大早,洗漱梳妆后,便将要带回家的东西一一装好。昨晚算了一下,她们住的院子也该交租了,陆府的月钱恰好赶上急用。   陆老太太叫管家给她备了轿子,停在西门处。   阮明姝拎着两个包,墨兰连忙上前接过,她今日要陪姨娘一道回去的。   “阮姨娘呢?”两人正要出发,闻得外间来了人,正高高在上地问屋里丫鬟柳芽的话。   “好像是大少奶奶屋里的锦秋。”墨兰凑在阮明姝耳边,小声提醒道。   周氏的人?为何跑来找她。阮明姝有些烦躁,不管何事,可别耽误她回家。   “出去看看。”阮明姝朝外间走去。   正碰上叫锦秋的丫鬟撩了梅花暖帘进来。   “阮姨娘。”锦秋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妇人,她朝阮明姝略略施了个礼,没几分尊重的意思。   “什么事?”阮明姝问。   “我们奶奶有要紧事问,叫姨娘赶紧过去呢。”锦秋说着,竟要过来拉阮明姝的胳膊。   阮明姝唇角勾出敷衍的笑意,告罪道:“我现下要回娘家一趟,不如等晚间回来后再去吧。”   锦秋似乎没想过阮明姝敢拒绝,细长眼儿瞪得大了一圈:“那怎么行?大少奶奶可等着呢。”   末了,又轻蔑地添了一句:“姨娘刚进门,可能还不懂咱们府上的规矩。老太太待下人宽厚,可不是让人忘乎所以的.....”   阮明姝眉梢微微动了下,想起昨日老太太说过,那赵为铭的夫人正是陆家大少奶奶周沅芷的胞妹。   今日来叫她,莫非与此事有关   “既是急事,便请你带路吧。”早些说完,我也好回家,阮明姝想。   *   陆师古的院子在老太太院子后面,隔着一处花园。虽然不是正院,但宽阔气派,不输陆君潜的住处。   丫鬟一推开雕花木门,浓郁的沉香味便扑面而来。香味虽浓,却不浑浊,反而醇清,显然是上好的香,与阮明姝在香料铺里闻过的大不相同。   锦秋昂头挺胸,继续引阮明姝往里走。   目光扫过屋内陈设,阮明姝才知道什么叫精舍美室,别说陆君潜那空荡荡的朴素房间,就是老太太的屋子也不如此处华美奢贵。   周沅芷正坐在紫檀桌前,旁边还有位衣着不凡的年轻美妇。   “大少奶奶。”阮明姝走到桌前停下,恭恭敬敬行了礼。   周沅芷抬抬眼皮,扫了她一眼,又继续品茶。   阮明姝心中烦躁,但不敢冲撞她,只得耐着性子站着。   倒是周沅芷旁边的贵妇,先按捺不住,催促道:“三姐!”   周沅芷这才放下白玉茶杯,不急不慢道:“这是我娘家幼妹,她的夫君便是荣王世子。”   果然。   阮明姝手指抽动了一下,面上还是平静得很,像不知道周沅芷正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她一般。   “我妹妹是家中老幺,就连父母也舍不得多说一句,现在却叫你弄得以泪洗面。明姝姑娘,哦,不,阮姨娘好本事啊!”周氏讥讽道。   “小女惶恐。”阮明姝垂下头,表情虽看不出惶恐来,倒也称得上歉然。   “哼!”周氏本想是吓她一吓,结果仿佛拳头打到棉花上,便有些恼怒。   “你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还不知在权门大族中怎么生存。”周氏高高在上的语调,同锦秋对着柳芽时十分相似,真是奴婢随主。   “以为仗着主子几夜宠幸,就真的飞上枝头,万事大吉了?   这又何出此言,阮明姝无语极了。除了进府那日让她睡了一夜冷地砖,陆君潜再没去过她屋里,哪里来的“几夜宠幸”。   周氏等着阮明姝求饶认错,结果对方像个木头似的,低头杵着就是不做声。周氏又恼又怒,没有半点方才喝茶时的矜傲自得了。   “你来我们家前,做的就是抛头露面的活儿。成日出入别家宅院,不知避嫌。我妹夫贵为世子,年少不识人心,一时被你迷住,用了些手段想纳你,你不从便罢了。如今更是捡着高枝了,还有什么值得委屈的?”   不从便罢了?阮明姝的和颜悦色有些维持不住了,身子气得发抖。   “现在急着吹枕边风,以后可有你好受的。”周氏说到这儿,已经是明晃晃的胁迫了。   阮明姝先受了污蔑,又被安了“吹枕边风”的罪名,真想直接甩脸走人。   “阮姨娘,我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一旁的小周氏擦着泪,泣声道,   “他作出这样的事儿,该罚。可是,革去官职已是重责了,现在竟要连世子的爵位也收回。呜呜呜,怎么能如此欺负我们呢。”   阮明姝因惊愕微微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赵为铭被革职了,还要被除去世子之位?   而且还是陆君潜的意思,否则周家这两个女人也不会找她兴师问罪。   可是......明明昨日老太太提起此事时,陆君潜还是一脸不耐烦,话未说完便有急事走了。是他昨日忙完后,想起此事,顺便就......   不对呀,明明昨日晚间老太太还和她说,陆君潜去了西郊,没个两天是回不来的。   难道......   阮明姝心头一颤,被自己的猜测弄得紧张起来。   “不知这是何时的事,奴婢冤枉,也许有些误会。”阮明姝假意道。   周氏见妹妹哭得伤心,更对阮明姝不满:“什么误会!撤职的文书前天就下了!世子之位要不是宫里阻着,也被拿了!”   竟是前日就下了令......   “砰--砰--”,阮明姝心脏跳得厉害,两颊也有些泛红。   是因为纳妾那日,她说“荣王世子要逼我做他小老婆”么?那时,她还埋怨陆君潜连句话也不说,冷漠得很。   原来,他已经记下了。   屋里大周氏横眉冷目,小周氏哭哭啼啼,而阮明姝却是又惊又喜,死死忍着不让脸上露出笑来。   对面两姐妹的喋喋不休全化作虚无之风,阮明姝搜索着有关陆君潜的、并不多的记忆。一一细数,才发现这个“阴沉凉薄”的男人,好像每次都帮了她,   初见时,他尚年少,救了被马贼掳走的她;   再见时,她快摔倒,他也伸手扶了,只是被她躲开;   后来,她给他量身,存着戏弄的心思,他却一一配合。等她折腾半天才说自己不给男人做衣裳时,他也没怎样生气;   再后来,鸢菲要挟杀她,他虽冷冰冰地说会给她烧纸,气得她耿耿于怀至今,但最后其实还是救了她。   还有那日她犹疑不决,于是掷骰子般问骑马经过的他,会不会帮她。他嘴上说没空,但在她失望时,又说如果老太太帮不上忙,可以等他回来。   啊,还有纳妾后的那天早晨,他留下那么刻薄的话,说她青眼圈长到嘴巴,但又悄悄拿走帕子,免去她的麻烦。   如今,又是一言不发替她出了气,而且还下得这么重的手。其实只要警告赵为铭,叫他不敢再寻阮家麻烦就好了......   “原来是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阮明姝想着想着,嘴角都要翘起来。   除此之外,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是鸢菲那日同她说的:“我想,您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阮明姝知道自己斤两,她只是一个求陆府庇护的小妾,不能和什么公主殿下比,但是,也许陆君潜真的对她有那么一点点不同,虽然只是一点点.......   这份一点点,能变成一点,变成一些,再变成很多很多么?阮明姝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敢想了。不过,和做生意一样,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还敢走神!?”大周氏夹枪带棍说了半天,结果发现阮明松一直神游天外,气得她一时失态,猛地将巴掌拍在桌上,茶具震得砰砰响。 第28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   阮明姝也被惊得身子震了一下。   她回过神后, 忙认错道:“大少奶奶息怒,奴婢只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责难世子殿下。”   周氏冷哼一声,顿了顿才道:“世子他, 没碰你吧?”   阮明姝身子一僵,咬着牙说:“没有。”   “那怎么动这么大气......”周氏嘀咕着, 显然是说陆君潜。   阮明姝平复下心情,再开口,语气已是谦卑诚恳:“大少奶奶, 将军只在纳妾那日在奴婢房里宿过一晚,而白日里, 除却在老太太那,奴婢再没见过将军。”   “哦?”周氏虽用着疑问的语气,却也知道这种事,阮明姝撒不了谎。   “奴婢更没在将军那说过世子之事。因先前老夫人告诉奴婢,王府和咱们府上是亲戚, 这种小事她打发个人去世子那儿说说便好了。奴婢初入高门,又不得将军宠爱,哪有胆子既忤逆老太太,又在将军面前多嘴?”   阮明姝说得自己都要信了。   周氏听了, 神色缓和一些。小周氏也放下绢子, 面有困惑之色。   阮明姝眸子微转, 像是很迟疑般, 小心道:“奴婢听老夫人说,将军最近心情不佳, 似乎是因为朝政上的事。奴婢一个贱妾,微不足道,也许......也许只是个由头?”   周氏姐妹互相望了一眼。   半响, 周氏开口,命道:“我瞧你有几分机灵,这几日见了将军,你小心探探口风。不要叫将军察觉异样,更不要说我找过你。”   阮明姝心底翻了个白眼,点头恭敬道:“奴婢知道了。”   周氏这才挥挥手:“下去吧,过几日再叫你来。”   *   阮明姝在周氏屋里耽搁许久,回自己屋里又整理一番才出发。   等轿夫抬着轿子走到清河坊的门楼时,日头已经老高了。   轿子是防风的,门窗皆用重物坠着,阖得严实,轿内还放了一个小暖炉。阮明姝体寒,饶是如此,还觉得冷。   古人云“近乡情怯”,她则是近家情怯。既心忧这几日父亲妹妹过得如何,有没有遇上麻烦,又害怕回家见到父亲失望的眼神……   墨兰另坐的一顶轿子,跟在阮明姝后面。下了轿便立刻跑过去前面扶阮明姝。   这几日暗暗观察,阮明姝对墨兰印象很好。深宅大院中,若身边没有得力的丫鬟,便像没有臂膀一般,万事难办。   因而阮明姝有意收服墨兰和柳芽二人。   此刻,她便面有歉然,对墨兰说道:“寒门小户,不比府上。你随意便好,不必太拘束。”   墨兰心头一暖,笑盈盈跟在主子后面。   院门没关,半掩着。   阮明姝推开走进去,见灶房冒着烟,葱油的香气扑来,便知红绫在准备午饭。   “汪汪汪~”家中的小白狗狂吠了几声,等发现来者是好久不见的主人时,立刻摇起尾巴撒娇,叫声也变得欢快。   “谁啊……”绿绮捶着肩膀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姐!?”蓦然见到大小姐正亭亭站在院子中,绿绮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才激动地叫喊起来:“小姐!二小姐,大小姐回来啦!”   屋里一阵响动,阮明蕙撞开挡风帘子,直冲冲跑出来。“姐姐!”呜呜着一头扎进阮明姝张开的怀抱中。   “姐姐!姐姐!你还好吧?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阮明蕙又哭又笑,拉着阮明姝左看右看。   阮明姝也是鼻子发酸,抓着妹妹的手,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气血,又逐一拍了拍几个丫鬟。   “我很好,陆府上下都待我很好。家里可还好?”阮明姝问完,又拉过墨兰,对妹妹和家中丫鬟道,“这是墨兰姑娘,近来一直照料我。”   “姨娘折煞奴婢了,”墨兰急得直推脱,“服侍您是婢子分内的事儿。”   “姨娘”二字像跟针一样,扎得阮明蕙钻心一痛,心疼又愧疚地看向姐姐。   心有灵犀般,阮明姝也看向妹妹,目光温柔又淡然。   阮明蕙这才好过一些。   “我们家和别家不同,小姐待我们就和亲人一样。”绿绮亲热地拉着墨兰的手,笑道:“墨兰姑娘今年多大,若不嫌弃低门小户没规矩,咱们便以姐妹相称。”   “哪有嫌弃一说?”墨兰诚恳道,“我今年十八,在府上算大的了。”   *   阮明姝任她们几个亲亲热热地说话,自己拉着妹妹的手朝屋里走。   丫鬟们知道主子们多日不见,有许多要紧事谈,也自觉地不跟着进去打扰。   “爹爹出去了?后来赵为铭有没有来找麻烦?”一进屋阮明姝便问。   阮明蕙拉着她坐下:“爹爹出去打酒,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没有,家里一切都好,生意也还好。这几日把之前欠的单子补得差不多了。后面再想办法,虽一时没了铺面,也不至于什么事都做不成。”   阮明姝听了稍稍放下心来。   “对了,这是二十两银子。”她将彩绣锦袋的抽绳解开,倒出里面的银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用素帕包住的银票。   “这是张六十两的银票,汇通钱庄便可兑换。”   “这么多?”阮明蕙讶然道,“是将军给姐姐的么?”   阮明姝本想说是老夫人给的。二十两是月钱,六十两是她头一回回娘家,老夫人让周氏从帐房支的。   但话已到口,却又变了主意:“是老太太和将军给的。”   阮明蕙听了,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   “这些钱先交租,再买些急用的料子,余下的全给三元哥。钱铺的款子咱们一定得想办法先还上,不能再拖累他。”   阮□□点点头:“我晓得的。爹爹回来第二天,三元哥哥就来探望过。他说钱铺那边虽知道咱们铺子关门的事儿,但有他担保,不必太担忧。啊,咱们这院子的租金前天已经交过了。”   “交过了?”阮明姝讶道。   “可能王叔知道咱家出事了,怕咱们没银子续吧,所以提前过来问了。左右没几天,爹爹便让我先将租子拿给他了。”阮明蕙解释道。   “咱家哪里还有钱,二十几两银子哪儿来的?”   阮明蕙笑道:“我还以为姐姐知道呢。那天陆小姐的丫鬟找了过来,本以为来催给老太太做的那两双鞋的。我还在想着该怎样赔罪,容再宽限几天。   结果是陆小姐让丫鬟来订衣裳。三套明春穿的裙子,当下就付了五十两的银子,说是过段时间陆小姐得空,再定样式料子,到时候按我们的报价多退少补。   她这一说,我便知道陆小姐是有意帮忙,但又怕咱们不好意思。”阮明蕙试了试姐姐的手温,一边轻轻搓着,一边说道。   阮明姝眉间微蹙,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没想到陆有容会主动帮忙,毕竟两人在陆府基本是相看两厌,互不搭理,区别在于陆有容将不待见写在脸上,她还得稍稍掩饰一下。   陆有容为什么要帮她呢。想让她承这份情,日后知恩图报?抑或只是漫不经心的怜悯,毕竟对方提都没提这件事。   “怎么了阿姐,我是不是不该收这钱?”阮明蕙紧张地问,“我想着你之前说过,陆小姐为人直爽又热情,我便.......”   “没有。既是她主动给的,便拿着,没什么不好,后面给她做衣裳时多花些心思就是了。”阮明姝安抚道。   “啊,对了,说到衣裳。”阮明蕙急忙忙起身,跑到里间取了身新做的缎面袄子。   “阿姐,你去年都没做身像样的棉衣,这身袄裙你先穿着,我赶制得急,针脚不怎么漂亮,后面我再给你做身好的......”   “你是怕我穿得寒酸,在陆府被人笑话,所以特地用锦缎做的吧?”阮明姝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做成这样一身衣裳,妹妹定然又是灯下辛苦数夜。   白玉似的纤指拨开那簇新棉服的衣襟,露出里面精细漂亮的针脚,收针处的丝线绣成一朵指甲盖儿大小的红花楹。   阮明姝鼻头一酸,眼眶有些湿热。   小时候,娘亲给她们做贴身的衣物时,总是在心口处绣上一朵小小的花,红瓣金蕊。她们问娘亲:这是什么花?虽然漂亮,可是绣在里衣上,别人也看不到呀。   娘亲说:这是红花楹,也叫凤凰花。   在娘亲的家乡,千里之外的岭南海岛,红花楹生在高大的树木上,盛放若云霞。花神守护着海岛上的臣民,也会保佑流落在外的孩子。   *   阮明姝没有太多感动的时间。   “老爷,大小姐回来了!在屋里呢......”门外已经听到红绫等人的声音。   阮明姝局促地起身。   “爹爹他很担心你,这几天都没出门,只在家里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这几日,阮明蕙得了空便在父亲面前说姐姐的不易,如今姐姐回家了,又在姐姐面前替父亲说话。   阮明姝笑笑:“放心吧,我知道爹爹是为我好,才说出那些气话。”   阮文举迟迟不进来,也听不到他在院子中说话。   阮明蕙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推开门,却见父亲正站在门边。   “啊,吓我一跳。”阮明蕙拍拍胸口,怪道。   阮文举绷着脸进了屋。   “你回来干什么?”他快速扫了扫站在一旁的阮明姝,声音又冷又硬。   阮明姝的一声“爹爹”便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爹!”阮明蕙急得一跺脚。   阮文举心中也牵挂着女儿,可一想到阮明姝给奸佞做妾,便觉家门不幸、愧对祖宗!这几天,他没有一日安眠的,更不知等事情传出、友人们知道后,他有何颜面再忝列文社诸君子之伍。   尤其此刻,他见阮明姝容光照人,毫无愧色,更是愠怒:“蓬门破落户,接待不起大驾!请回你的将军府吧!”   阮明姝喉咙动了动,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怕露出哭腔,她稳了稳才开口,音调却仍有几分抖:“这次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一趟。爹爹,蕙儿,你们多保重,有事便去找我。”   说罢,阮明姝转了身,将妹妹亲手缝制的冬装叠好,用绢布包好扣着,携在肩上便要往外走。   她将要出门,阮文举颤声道:“你不要教姓陆的迷惑住了!他手上沾了所少人的血你知道么!”   阮明姝身形一滞。   “他欺君罔上,包藏不臣之心,苍天有眼,定有他身死族灭的一天!你不离了他,早晚丢掉性命!”   “身死族灭”四个字太过刺耳,阮明姝控制不住地愤怒。   倏地转过身,阮明姝冷笑道:“这天下原先也不是姓赵的。神器易更,有能者取之,这才叫苍天有眼。” 第29章   说罢, 她不理会父亲气到变形的面孔,快步朝院中走去。   “走吧。”她对墨兰道。   墨兰赶紧点头跟上,阮明姝走得极快, 墨兰甚至来不及和阮家的几个丫鬟告别。   帘子落下,轿子稳稳抬起。   阮明姝终于支撑不住, 像被抽去力气般,瘫坐在软垫上。一滴泪未能压住,缓缓流出眼角, 她吸了吸鼻子,很快擦去了。   轿子走到巷口时, 缓缓停下了。   阮明姝微微撩开帘子朝前方看去,原来巷口太窄,对面有辆马车先驶了进来,轿子便不好出去,只能等那马车朝边上挪挪, 多腾出点空来。   阮明姝这边张望着,那马车的帘子也半掀开,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探出身来。   “小怜?”阮明姝讶然道,将轿帘撩得更开些。   洛云西也在马车上么?阮明姝正猜测着, 对面洛云西艳绝京华的面容已从帘后露出。   “明姝, 好久不见。”她朝阮明姝嫣然一笑。   洛云西憔悴清减许多, 原本总爱着浓妆的她, 今日竟未着粉黛,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阮明姝怔了一下, 才开口道:“云西。”   “我回来看到你留的信,便带着银子去衣铺找你,没想到......你有事便去忙吧, 银子先拿上。”   洛云西说完,便示意小怜下车,将银票递去。   “我没有什么事,只是现在不方便呆在家中罢了,”阮明姝苦笑一下,“我们去坊门前面的茶肆说吧。”   洛云西点点头:“也好。”   *   两人似乎都有心事,缄默着走进茶坊。   小二陡然见到两位绝代佳人,惊得手忙脚乱,诚惶诚恐地引她们在僻静处坐下。   堂中有高台,一位素丽少女轻轻拨着琵琶,低吟浅唱。   洛云西瞧见少女戴着银指套的灵巧右手,眸中划过伤痛之色,不自在地动了动右臂。   “你的铺子,怎么好端端没了?我今日过去,铺门紧闭,说是被人买下了。”洛云西先询问道。   阮明姝轻叹一声,将赵为铭陷害、父亲入狱、钱老娘趁火打劫等事一一说与洛云西听了。   洛云西听得直摇头:“没想到短短一个月,竟生了这么多变故。”   “是啊,我那日实在走投无路,便去粉黛巷找你。”阮明姝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怕惹是非不愿过去,定做的衣服都让你来店里取。出了事需要你帮忙了,才颠颠跑过去,我也替自己臊得慌。”   洛云西笑着摇摇头:“这没什么,我若是你,定然也会这样做。那粉黛巷是销金窟,也是焚身火海。沾染上了,扒皮动骨也难逃脱。”   阮明姝觉着,她这话悲凉中带着恨意,不由问道:“云西,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洛云西眉目低垂,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我去赎身了。”   “啊。”阮明姝着实吃惊。   “嗯,我现在是自由之身了。”洛云西耸了耸肩,竭力作出轻松的模样。   “那真是太好了!”阮明姝真心为她高兴,却也有些担忧:洛云西这样的摇钱树,鸨母真的会放人么?而且,为何她赎身要出远门呢?   洛云西接着说道:“这些年攒的金银财物,几乎全耗尽了。不过尚藏了些珠宝,借你二百两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谢你,云西。”阮明姝既感激又惭愧,“不过现在爹爹已经救出来了,家里也不急着用钱。”   说完,又有点为洛云西担忧,忍不住叮嘱:“你日后还有好多用钱的地方,要好好打理才是。”   洛云西点头道:“我会好好过日子,再不会一掷千金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么,是要嫁人么?”这么突然地赎身,大概是心有所属了吧,阮明姝猜测着。   不会是陆君潜吧?想起洛云西曾和她说过的话,阮明殊登时如坐针毡。   洛云西神色一黯,摇头道:“不怕你笑话,我赎身,确实是存着妄想。不过......那人见都不愿见我。”   “那人是......?”   “你不知道的。”   “......不是陆将军吧?”   洛云西愣了一下,失笑道:“怎么会?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肖想陆将军。先前说了些玩笑话,过过嘴瘾罢了。”   阮明姝松了口气。   “不过,我心中那人,虽不如陆大人位高权重,也是世家子弟,朝廷命官。他有妻子,伉俪情深,我本不敢打扰。只是他的夫人先前病逝了,我才生出些妄想.......”   “我出身娼妓,自知下贱,并不求名分,即使为奴为婢,只要能在他身边就满足了。”洛云西淡淡说着。   阮明姝也难过起来,为友人,也为她自己。   “现在知道他对我无分毫爱恋,也罢。”洛云西重作精神,用一贯娇诮的语气说,“好歹教我下了狠心,离了奴籍。对了,有件事一直骗了你,对不住。”   “嗯?”阮明姝微微睁大眼,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未料洛云西噗哧一笑:“其实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二了,并不是与你同岁。”   阮明姝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道:“真有你的。”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早些从良,过平淡日子,日后寻个不嫌弃我的真心人,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洛云西感叹道。   “说得极是。”阮明殊赞同。   “我没什么朋友,能说得上几句真心话的,只有你一个。日后没处解闷来找你,还请不要嫌弃。我会悄悄来的,定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洛云西玉手托着素瓷杯,柔柔吹着。经年累月的调.教,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阮明姝静静看着她,轻叹一声,开口说了自己给陆君潜做妾一事。   洛云西手一抖,清绿的茶水洒在桌面上。   “......好姐妹,你真是成大事的。”半响,洛云西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阮明姝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再别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了。你现在是自由之身,美貌多金,要嫌弃也是你嫌弃我才对。”   洛云西单手托腮,也不说话,只歪着头笑着打量阮明姝。   “怎么了?”阮明姝有些不好意思,理了理头发。她今日怕遇见邻里,特意将头发散下来,没梳妇人的发髻。   “你喜欢陆将军。”洛云西笃定道。   “怎么会!”阮明姝想都没想,矢口否认。   洛云西撇撇嘴:“好吧,就算现在还称不上喜欢,可你一定对他动心了。”   阮明姝刚想说“没有的事”,洛云西却摇了摇食指,笑道:“别急着否认。我们相识不算久,可你那冷臭脾气我早领教过了。入陆府虽然是身不由己,但你若对陆将军没点好感的话,宁死也不愿给他做妾的。”   “......只是比起其他男子,不觉着讨厌罢了。”阮明姝嘴硬道。   洛云西叹了口气:“你呢,也许事事聪慧,唯独在这男女之情上,不见得高明。”   “此话怎讲?”阮明姝有些不服气。   “你所求太多,定要至真至纯。现下甘心给陆将军做妾,只因你尚未把他当作归宿罢了。我也不怕打脸,话先撂这了:一旦陷进去,依你目下无尘的心性,日子怕很难过。”洛云西还是将话说得委婉了些。   阮明姝默然不语,半响才说:“不会陷下去的。我与老太太有约定,只要陆君潜成婚,或者纳新人,我便可以自由离开。”   “你呢,美貌动人;陆将军呢,英雄气概。两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对......”洛云西直摇头。   “陆将军心里只有盛意公主,你知道的,别瞎说。”阮明姝心烦意乱。   “好吧。”洛云西只好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她瞧着微微出神的阮明姝,轻咳一声,凑过去小声问:“陆将军床.上功夫怎样?是否也如战场一般所向披靡,长.枪不倒?”   “你在说什么啊!”阮明姝大窘,一把推开她。   “好妹妹,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洛云西难得能欺负到阮明姝,笑得前俯后仰,得意极了。   阮明姝急得环顾四周,见店里没什么人,她们又在角落,才放心一点。   “难道将军不行?”洛云西突然问,越想越觉得可能。“你同我好好说说,他是站不起来,还是立刻就软.....唔唔唔”   阮明姝又羞又气,起身直接将洛云西按倒在席上,捂住她那要命的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怕痒,好妹妹,绕了我吧,啊哈哈哈~”洛云西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求饶道。   “叫你再乱说。”阮明姝这才放开她。   洛云西一只手理了理凌乱的发髻衣衫,又忍不住朝阮明姝挤眉弄眼:“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别害羞,来问我便是。”   阮明姝气得额前碎发都被吹了起来。   “对了,你既入了陆府,想必出入都有限制。铺子怎么办呢,不再另觅店面了吗?”洛云西终于想起点正事,虽然她觉得闺房之乐,也是要紧中的要紧。   “铺子一定要继续做下的,现下只能先靠明蕙在家里维持些生意。后面手头宽裕了,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为了我娘,也为了我自己。”阮明姝眼神坚定。   “好,”洛云西点头赞道,“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羡慕我?”阮明姝问。   “没错,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锦缘布庄。那布庄以次充好,你带着丫鬟上门理论,直说得那老板满面羞红,赔礼道歉。”   “我那时也在气头上,过分了些.......”阮明姝有点不好意思。   洛云西却说:“没有,我当时便记住你了,也知道了明记成衣,后面才特地去你铺子里看衣裳。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番事业。不像我,要靠作践自己的身子才能活下去。”   “其实我还记着些小时候的事,我娘大概也算个裁缝,我总能想起她在窗前月下缝缝补补的样子。但是我被卖的时候,太小了,记不很清。”洛云西声音低落下来。   阮明姝听得心疼:“云西,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为过去的事伤神了。”   “嗯,瞧我,扯到哪里了......时候不早啦,你也该回府了。这银子你先拿着,二百两足够租一间好店面了。”洛云西说着将装着银票的纸封推到阮明姝跟前。   “不,我现在.....”阮明姝立刻回拒。   “你先把铺子开起来,挣到钱再还我。你不是还欠着银铺的钱么,别再拖了。快拿着,我现在也不缺这点银子。”洛云西劝道。   阮明姝想了想,开口道:“云西,要不你同我一起开铺子吧。咱们做番事业,你出钱,我们家出力,后面赚的钱平分便是。明蕙虽然聪敏,但性子太软了,几个丫鬟虽好,却撑不住场面。如果有你一起管着铺子,我也能放心。” 第30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间商……   稽巡司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陆君潜负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直打哈欠的江寒原。两人站了一会儿,没多时裴星洲也套上披风快步走来。   死狱里暗沉沉不见天日, 出来才发现夜色已浓。   “吃个饭?”陆君潜问。   江寒原一听,立刻摆手:“我约了明月楼的姑娘, 我先走!”   “两宿没睡还抱得动姑娘!?”裴星洲用看牲畜一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小心精.尽.人亡。”   江寒原甩了甩冬日里也不愿放下的折扇, 得意道:“不过去睡个觉休息一下,裴提督不要以己度人哟。”   裴星洲便要同他斗嘴, 却被陆君潜打住了。   “去吧,明日滚回来议事。”陆君潜揉了揉眉心。   江寒原笑着领命,甩甩衣袍把玩着扇子朝西边去了。   “走吧。”陆君潜对裴星洲说。   裴星洲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哥,我娘回府了, 也不能和你吃了。”   “姨母回府了?”陆君潜问。   裴星洲点点头。   “为你的婚事?”   裴星洲又点点头,脸色垮下来。   陆君潜望了望远处的烟火气,点头道:“你老大不小,是该定亲了。”   裴星洲登时就不服气了:“哥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可比你小好几岁。”   陆君潜挑挑眉, 不接这茬:“姨娘有看中的人选?”   “嗐, 先前顾二小姐去水月庵上香, 叫她遇见了。她便觉得人姑娘好,能做她儿媳妇。”裴星洲同陆君潜一边走一边说。   “顾庭芳?”陆君潜有点意外。   “是呀。不过我娘还没来得及张罗, 顾尚书就他娘的整了出好戏,要送顾庭芳给你做妾。我娘听了,差点没气死, 再不提此事。”裴星洲说着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陆君潜微微皱眉:“这事怎么弄得满城皆知?”   “谁知道呢,”裴星洲不甚在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这种婚嫁内闱之事,传得比什么都快。不过要我说,顾小姐真不错,给哥哥做个妾挺好。”   听到“妾”字,陆君潜立刻想到的他家中那位。   她还在府上么,大概已经歇息了吧......   “哥你想啥呢,听我说话了么?”裴星洲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陆君潜一巴掌打下他的爪子:“没有。”   裴星洲被整得没脾气,只好又重说了一遍:“我说,顾二姑娘不错,虽有个拉垮的爹,但做妾嘛,也没什么。哥,你要不再考虑考虑?盛意有什么好的......”   “不必了,”陆君潜甩甩袖子,“我前日已纳了房小妾。”   “哥你又开玩笑。”裴星洲压根不信。   “不信罢了,我回府了。你代我向姨母问安,过几日我再去看她。”说完,接过随从捧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真的假的!?”裴星洲大叫道,“哥你纳了个啥样的啊,快带我看看啊!”   “纳了个世间最标致的,怕你见了嫉妒。”陆君潜难得开起玩笑,说完银鞭一扬,飞驰而去。   *   阮明姝对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铺子有洛云西入伙,银子的事儿就暂且不用担忧了,很快便能租到铺面重新开业。可是,她总呆在陆府不是个事儿,每月至少得能出去两三次才行。   但按现下的情况看,陆府规矩极严。每次出门都要经过老太太允许,否则便是私自出府。   手指轻轻点着桌子,阮明姝寻思着,若想随意出府不用事先报备,恐怕老太太也做不了主,只能求陆君潜开口才行了。   可是他会答应么?   阮明姝立刻摇摇头,这世上怕没人愿意让自家小妾天天出去抛头露面。   “姨娘。”墨兰进了里间,轻声唤道。   “怎么了?”阮明姝回过神来。   “将军回府了。”墨兰笑道。   阮明姝登时紧张起来:“他、他过来了?”   墨兰摇摇头:“将军回他自己屋里了。奴婢的弟弟是将军院子里的小厮,我刚刚跑过去问他的。”   阮明姝闻言又松软下腰肢,无精打采道:“哦。”   换做她是陆君潜,她也不愿过来。娶了房小妾,又不愿和他行房,过来看她睡地板么?   “哎,姨娘,请恕奴婢多嘴几句。”墨兰有些急了,“您不能坐在这儿干等,您得支棱起来,主动出击才是!”   阮明姝一脸犹豫,她知道墨兰说得对,可她拉不下这脸啊。   “您初来乍到,又有老夫人照拂,还不知道深宅大院里女人的难处。尤其是做姨娘的,虽是主子,上面却有太多太多压着的。”墨兰苦口婆心道,“您得趁着年轻美貌,早点生下儿女,以后才有所倚仗啊。”   生儿育女?阮明姝心里直摇头。她自个儿已经为奴为妾了,不想再叫孩子天生低人一等,来世间受苦。   她确实得想办法讨陆君潜欢心,可并不是为了在陆家长久待下去。   她需要靠着陆君潜的权势庇佑家人,她还需要陆君潜的恩宠,来获得尽可能多的自由。她要赚足够多的钱,可以还清债,可以养家,可以在这份恩宠消磨前离开陆府。   思前想后,她对墨兰说:“我是想去将军面前晃晃,但想不出什么由头。”   墨兰以为小姨娘想通了,由衷为她高兴:“将军喜欢吃水煮白切的羊肉,还爱喝咱们庄上酿的黍离酒,奴婢这就去厨房寻来。我阿弟说将军没吃饭就回来了,还让下人去找点吃的。小姨娘呆会带着肉和酒过去,服侍将军舒舒服服用个膳。”   “好,那你快去厨房看看,我换身衣裳。”阮明姝有一点好,她事前爱纠结胡思乱想,但最后总能快刀斩乱麻,说做就做,毫不含糊。   *   阮明姝主动过来,确实是陆君潜没想到的。   他本要出去,闻言还是将染血的布袋丢在一边,对小厮榕桂道:“叫她进来吧。”   阮明姝让墨兰先回去,自己拎上食盒,转身便要进去。   “小姨娘”,墨兰叫住她,在她耳边轻语道,“您好好劝劝酒,今夜就在少爷这儿歇息,昂?”   阮明姝头皮发麻,敷衍道:“我心里有数。”   门口的守卫恭敬低下头,阮明姝也礼貌地颔首。   一颗心提着,阮明姝轻手轻脚上了楼。   灯光烛影中,陆君潜长腿慵懒伸着,正坐在桌前等她。他换了身灰蓝色燕居服,闲适靠在椅背上,俊眉舒展,星眸微垂,英气冷峻的面容在光影下柔和许多。   窗子没关,屋里也没生炉子,冷风吹进来,阮明姝缩缩身子。   “有事?”陆君潜问。   阮明姝细白的肌肤浮上粉色,低头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拿过来吧。”陆君潜语气柔下几分。   阮明姝走到桌前,才发现上面摆着两个空碟一个大碗。   “啊,你都吃过了啊......”她尴尬极了。   陆君潜没说话,将食盒打开。   清汤煮的羊肉切成薄片,整齐摆成一盘,肉香扑鼻,尚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壶酒,手指触上,壶壁温热。   “坐。”他对阮明姝道。   阮明姝整了整裙裾,小心翼翼坐下,玉指紧张地交叠在一起。   “你怕什么?”陆君潜皱眉问。   “我没有啊,我怕什么......”阮明姝挺了挺腰杆。这话说完,倒放松许多。   “你的。”陆君潜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给阮明姝。   “将军喝吧,我不会喝酒。”阮明姝柔声示弱,求饶般说道。   陆君潜挑挑眉:“我怀疑这酒里有毒。”   阮明姝:“.......???”   她咬咬牙,举杯一饮而尽。   “咳咳——”阮明姝被呛得眼冒金星,气血上涌,捂着脸咳个不停。   陆君潜唇角噙笑,慢悠悠喝了他自个儿那杯,然后也不管阮明姝,自己吃起菜来。   阮明姝用手绢擦着嘴巴,双目红通通地瞪着陆君潜。   “可以啊,挺不错。”陆君潜赞赏道。   “过奖,还没呛死。”阮明姝从贝齿里挤出这么一句。   陆君潜却故作讶然:“我说羊肉,挺不错。”   阮明姝愣了一下,差点就想把盘子扣在他头上。   *   “我吃好了,你还有事?”陆君潜看着阮明松酡红的脸颊,下了逐客令。再呆下去,他可保不准作出什么事来。   “有......我是来谢谢你的。”阮明姝莫名其妙就忸怩起来。   “谢我?”   “嗯,就是赵为铭啊。”阮明姝抬头望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卷翘的睫毛微微动着,像乍暖的风扫过陆君潜的心头,痒痒的,想一把捉住。   “他应得的。”陆君潜冷淡道。   阮明姝低头不语,半响才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语气听着不怎么好,像是生气一般。   陆君潜又烦躁起来。   “你想怎么谢我?”阮明姝都要下楼了,他才开口。   阮明姝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就这?”陆君潜目光扫过食盒。   “......那你想怎样?”阮明姝戒备地问,脑中浮过许多不可名状之事。   陆君潜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阮明姝咽了咽口水,身体想落荒而逃,理智则在说不要无谓挣扎。   *   “扛着。”陆君潜将角落里的布袋扔到阮明姝脚边。   “这是什么,好难闻....”阮明姝嫌弃地捂住鼻子,单手去拎那布袋。   然后她并没能完全拎起来,只看到布袋下渗出的血水。   “啊!这......”花容失色,她猛退几步,惊恐地看向陆君潜。   陆君潜唇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要谢我?刚卸下的两条腿,埋尸吧。”   “我,我拎不动,我先走了!”阮明姝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拎不动扛着。”陆君潜一本正经道。   阮明姝咬着唇泫然欲泣的样子,他还挺喜欢......   “算了。”他决定放美人一把,大手轻松拎起布袋,对阮明姝道,“你跟着。” 第31章   冷月高悬, 密林幽暗,高大的树木如黑暗中的巨兽。   北风吹动枝叶,摇起音浪, 声音大得吓人。间或有不知名的凄厉鸟叫,激得阮明姝毛骨悚然。   她怕极了, 紧近跟着陆君潜,生怕一个人落单。   “你走慢点,等等我呀。”她焦急地埋怨道。   “还在府里, 怕什么?”陆君潜走得飞快。他夜视极好,为了欺负阮明姝, 专挑坑洼之处走。   没多久,阮明姝就一脚踩空,惊叫着扑倒在他身上。   阮明姝惊魂甫定地从后面抱住陆君潜,吓得声音都抖了。   “我们要去哪儿啊,还没到么......”   被阮明姝胸前的柔软紧紧贴着, 陆君潜有些不自在,身体却很诚实地享受着,没有挪开。   “到了。”陆君潜说。   阮明姝意识到自个儿姿势不妥,慌忙松开陆君潜, 还暗自庆幸夜色浓郁, 对方瞧不见她烧红的脸。   “你不是要埋尸吧, 又在吓唬我......”阮明姝嘀咕道。   “哦?”   “连个铲子锄头都没有, 埋什么尸,用手挖么?而且你那袋子, 也放不下一个人啊。”最初的惊吓过后,阮明姝已经冷静下来。   她猜陆君潜那袋子里估计是些家畜的生肉,半夜三更跑到院后的林子里, 可能是要喂什么东西吧,比如大狼狗之类的。   陆君潜轻笑一下,没有反驳。   他手指举到嘴边,不知怎么地就吹出嘹亮的哨声。   两人对面立刻有了响动,阮明姝不由自主地朝陆君潜身边躲。   黑暗中突然出现两对荧绿的眸子。   “狼......”阮明姝小时候见过狼的,立刻就怕得叫出来。   陆君潜见她单薄的身子簌簌抖着,皱眉将人揽过来。   “别怕,是狗。”他安慰道。   话音刚落,“嗷呜——”一高一低两声狼嚎就穿破夜色。   陆君潜:“........”   林中虽然昏暗,可从灌木丛中钻出的那狼通体银白,月下映着光,一步一步,优雅又快速地朝两人走来。它身后尚有一匹灰不溜秋的小狼,逡巡着不敢靠近。   阮明姝吓得直往陆君潜怀里躲。   陆君潜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心头泛起柔软。伸手环住阮明姝不盈一握的柔软腰肢,温声道:“不用怕,她怕你。”   低沉的嗓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作用,阮明姝真的就踏实许多。   她贴在陆君潜健壮的胸膛,心下稍安,壮着胆子去看那匹白狼。   白狼眨了下绿宝石般美丽的眼睛,低低柔柔叫了一声,尔后四肢弯下,就这样在两人跟前趴下,友善地摇着尾巴。   “它、它有点......”阮明姝喃喃道。   “有点什么?”   “有点......好看。”阮明姝仰头说,这才意识到二人离得多近。   阮明姝心跳得厉害,轻轻挣扎了一下,陆君潜只好将人松开。   “你是来喂她的么?”阮明姝还是有些害怕,不敢离陆君潜太远。   “还有她的崽子。”陆君潜说完又吹了声口哨,这声哨子极短促,像是不耐烦的催促般。   藏在灌木丛后的小灰狼委屈巴巴地叫了两声,也出来了,在自己母亲身后趴下,闪着荧光的眼睛戒备地看着阮明姝。   “......它在怕我?”阮明姝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世间竟有如此胆小之狼?   “不知道。”陆君潜说,末了慢悠悠笑道,“可能她觉得你是母老虎吧。”   母、母老虎!?阮明姝拳头都要硬了。   “你喂她们吧,我累了。”陆君潜毫无愧色地说。   阮明姝哀怨地瞧向他,但立刻就移开了。   ——夜色柔化了陆君潜冷硬的线条,有些......过于好看了。   *   阮明姝蹲下身,刚打开布袋,就被铺面而来的血腥气冲得头晕脑胀。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但很快便止住了。   陆君潜虽觉她娇气,却又不想责怪,只道:“我来。”   “我来!”阮明姝性子上来,横得很。   陆君潜顿了顿,便由她去了。   阮明姝挑了只血淋淋的猪腿骨,直接用手拿着。   “她不会咬我吧?”还是有点害怕。   陆君潜没答话,只蹲下身子,也拿了块肉,递到白狼的嘴边。   白狼闻了闻,没什么胃口似地别开头。   “她怎么不吃?”阮明姝问。   “上了年纪,吃不下去了。”陆君潜怜惜地爱抚着狼脑袋。   “啊?”阮明姝有点难过,她本是很害怕狼的,可眼前这头实在太漂亮、太温柔了。   “她是牙口不好么,你带刀没有?”阮明姝问。   陆君潜掏出把匕首给她。   利刃出鞘时的寒光晃得阮明姝一阵目眩。   陆君潜瞧着她笨拙的动作,摇头道:“给我。”   于是陆君潜将骨头上的肉剔成细长的肉条,阮明姝再拿细碎的肉条喂母狼。   “她有名字么?”阮明姝摸着母狼温暖的皮毛,问道。   “降雪。”陆君潜说,一边把剔掉肉的骨头扔给不远处的小灰狼。   母狼吃了几片肉,被阮明姝摸舒服了似的,竟翻了个身,把白绒绒的肚皮露了出来。   “你真的好漂亮。”阮明姝揉着直往她怀里钻的狼头,一时有种母爱泛滥的感觉。   陆君潜就这样静静看着。   最后道别时,降雪又折回来蹭蹭阮明姝的腿,才跃入灌木丛,消失在林子里。   阮明姝看了看满手的血腥和油腻,尚有点晕乎乎的,她今天竟然和母狼玩耍了?   “走吧。”陆君潜说。   阮明姝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降雪是别人送给你的么?”阮明姝悲哀地发现,高冷如她,在陆君潜身边也得自找话题。   “不是,她是我在雪拥关捡的小狼崽,一直养着。后来我把她放回山里,但她又跑回来了,我只好把她带在身边。”   好在陆君潜虽不主动说话,但还算有问必答。   “那小狼呢?”阮明姝问。   陆君潜长臂一伸,将人拉到身边,避开脚下一处泥坑。   “降雪跑回来时,身上带着伤,叫军医治好没多久,她又跑去山里。半年后她再回军营,已经怀上狼崽了。”   阮明姝好奇道,“那小狼的父亲呢?”   “有只黑狼在军营附近徘徊,我碰见数次。后来我带降雪离开军营回秦州,黑狼在后面跟了很久。降雪定是叫他拱的。”   “那带它一起走呀!”阮明姝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陆君潜挑挑眉:“我是无所谓,而且降雪也跳下车想带它一起,但那黑狼并不愿意。看它生得威猛漂亮,世间罕见,想来是只头狼,不愿意也正常。”   “降雪一定很伤心,”阮明姝怅然若失,“也许不是因为老了,才吃不下东西。”   “或许吧。”陆君潜淡淡道,“只是若因伤心而作践自己身子,旁人也帮不得。”   这样无关紧要的故事,陆君潜从没想过,也没机会同别人说,但现在身边就有一个人,亦步亦趋跟着他,凝神听他缓缓道来,随着他时而展颜,时而蹙眉。   月下林中,美人相伴,感觉倒也不赖。   *   走到陆君潜院门口时,阮明姝以为他就要这么进去了。   谁知陆君潜竟说:“送你回去。”   阮明姝呆了一下,低头掩住眸中笑意。   陆君潜不自在地动了下肩膀。   到了屋前,换作阮明姝说:“进去洗下手再走吧。”   等陆君潜洗净手擦干,阮明姝又拽着他的袖子说:   “你屋子没烧地龙,又没炉子,冷得很。”   “所以呢?”陆君潜看着她晶莹可爱的嫩白耳垂,考虑要不要直接把人上了。   “所以你就在我这睡,不是一样的么?”阮明姝耳根发烫,觉得自己脸皮实在厚的可以。   “你在自荐枕席?”陆君潜捏住她的下巴,没敢用力,怕把这娇气包捏坏了。   “我睡地上!”阮明姝忙解释道。   陆君潜嗤了一声,将人松开。   “是怕别人说闲话,还是为了在老太太那里交差?”他问。   阮明姝被戳中了心事,羞惭道:“都有。”   陆君潜的旖旎心思立时殆尽,觉得没趣得很,转身就要走。   阮明姝感受到了他的不快,一时竟有些惊慌,没来得及想清楚,已经伸手抓住了陆君的胳膊。   陆君潜皱眉看向她。   “你......是你说不习惯别人睡在旁边的。”阮明姝有点委屈。   “你想和我同床共枕?”陆君潜知道她不愿,却故意问。   “地上又冷又硬,谁愿意睡啊。”阮明姝嘀咕。   “睡一起,要出事的。”   陆君潜说得露骨又直白,阮明姝被震得整个人都懵了。   “又想我留宿,又不愿行房,真有你的。”陆君潜被气得够呛,一个响指弹在阮明姝脑门上。   阮明姝疼得闷哼一声。   “别招我,小心.....”陆君潜顿了下,到底还顾及阮明姝脸皮薄,没将后面的话说出。   谁知他这份好意阮明姝却没领。   “一起睡吧。”她小声说,从头至脚都涌出羞耻。   陆君潜眸色转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阮明姝当然知道。为此,她已经思索了数日。   她既为陆君潜之妾,迟早人尽皆知,再无另觅良人的可能,又何必执着于什么处子之身?再者,小妾她都做了,若因这事惹得陆君潜不快,招来祸端,岂不亏得没边。不如老老实实尽份内之责,博陆君潜欢心,后面也好讨价还价。   “我知道。”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陆君潜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阮明姝又羞又怕,不敢和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相对。她微微侧开脸,将目光钉在地上。   陆君潜却不放过她,两指稍稍用力,就让她疼得不行,只能将脸蛋正回来,白瓷般的肌肤已印上惹人怜爱的红痕。   陆君潜冷然的目光下似乎藏着团火,阮明姝心肝儿直颤。   “将军......”她想着陆君潜是个嘴硬心软的,便柔下声音,示弱般叫道。她想脱离这窘迫的处境。   陆君潜温热粗糙的指腹覆上她的唇角,轻柔摩挲着,气氛陡然暧昧。   “将......唔......”阮明姝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登时心如擂鼓,身如绷弦。   陆君潜英俊贵气的容颜逐渐放大,竟是要俯身吻她。   阮明姝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被陆君潜炙热的气息包围着,目光流连在他坚毅又冷淡的薄唇上。   陆君潜的唇,是冷冰冰的,还是烫人的?亲吻又是什么感觉?舒服抑或难受。   她脑袋里冒出这样强烈的好奇。因而她想,她是愿意与他唇齿相依的。   可她阖上眼眸之前,忍不住对上了陆君潜的目光。   他的眼里,尽是冷淡自持,带着讥诮的审视,并无几分柔情。   阮明姝漂浮在云雾中的心跌落泥土,僵硬的背脊难以自制地朝后退缩。   以她的力气,自然挣不脱陆君潜的钳制。   但这份抗拒却无比清晰地传达出了。   陆君潜顿了一下,将人放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陡生戾气,可当他意识到这份近乎凌虐的怒意后,他反倒不在乎阮明姝了。他更介意自己为何会失控,虽然只有片刻,但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他幼年为质,少年寡欢,青年持重,隐忍与自制是刻入骨子里的。   而现在,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他乱了心、动了气?   不应当。   陆君潜转身朝外走,阮明姝身子发软,堪堪坐倒在椅子上。   她以为,陆君潜又因她的不识抬举动了怒,所以拂袖而去。下次再过来,不知是何日了。   可陆君潜走到帘外,对丫鬟吩咐道:“去叫榕桂,将我起居衣物拿来。” 第32章   阮明姝裹着被子, 紧紧靠着墙。红鸾锦被向上拉着,只露出清亮动人一双明眸,半是戒备半是好奇地偷偷朝身侧瞟去。   陆君潜枕着双臂, 英挺的眉骨下,深邃的眸子安静阖着。密而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睡吧, 不会碰你的。”他闭着眼,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阮明姝绣被下撇了撇嘴,也闭上眼, 缓缓放松身子。   陆君潜入睡时不习惯有人在旁,倒不是骗阮明姝, 而是确实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阮明姝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和缓,陆君潜才微微有些困意。他睁开眼,红烛昏罗帐。像是刻意般,他没去看阮明姝, 不过片刻,就闭上眼,进入梦乡。   ......   兴许是两个晚上几乎没睡过,身体困乏得厉害, 这夜入睡虽难, 却是一宵好眠。   陆君潜缓缓张开眼, 便觉精力充沛, 神清气爽。   下一刻,被温香软玉紧紧挨着的陌生感觉, 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但很快,他压下身体本能的戒备,侧过脸看向枕边人。   阮明姝尚在沉沉佳梦中, 香腮如雪,气如幽兰。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将娇柔的身躯挤进他的被窝,毛绒绒的小脑袋乖顺地靠在他的胸膛。   明明昨晚怕他怕得跟什么似的,裹着被子蜷在角落,结果一大早就这般粘人。   “嗯~”阮明姝低低梦呓一声,似乎要醒了。猫一样蹭了蹭陆君潜的肩膀,玉臂搭在他精壮的胸膛上,像怕冷一般,紧紧将人抱住取暖。   于是,陆君潜某处就如他充沛的精力般,精神抖擞起来。   陆君潜嘴角微抽,想挪开点身子,让自己平静下去。谁知他退一寸,阮明姝就进一分,别说平复下去,简直要被蹭出火来。   终于,陆君潜直接将人推开,掀了被子下床。   阮明姝也没睡懒觉的习惯,早先在家时也是天未亮就起床,收拾一番便去铺子里忙活。现在到了陆府,才有些倦怠,偶尔起得迟些。   因而陆君潜这么一推,冷意灌入,她也就醒了。只是神智尚未完全回笼,茫茫然坐起身子,睡醒惺忪地望着背对她穿衣的陆君潜。   “你要走了么?”她一开口,带着初醒时的慵懒天真。   这娇娇柔柔的一问,陆君潜铁石般的心像被人用小拇指戳了一下,登时就软了。   他还是回头了。   鸳鸯秀塌上,大红锦被更显阮明姝肌肤如雪,乌发如瀑。   不饰珠玉,未敷粉黛,出水芙蓉般的绝色娇颜。   “我,我有事要说!”阮明姝连忙道。她纤美的身躯裹在柔白的中衣下,领口微微开着。精致漂亮的锁骨下,小片雪白的胸脯,晃得陆君潜移不开眼睛。   阮明姝为了和他说话,朝前坐了坐身子。那半掩的领口也随之动了动,锁骨下脱痂后的粉红伤口,如冰雪中的红梅,半遮半掩,   “你说吧。”陆君潜已经披上外袍。他叫那伤口提醒了,阮明姝曾因他受过伤,语气不由软下来。   “之前为了救我爹,典卖家产凑了八百两银子给京兆府尹孙恩佑。结果他收了我的银子,不仅没放人,还和赵为铭沆瀣一气,陷害我爹爹。”阮明姝急急说道,生怕陆君潜嫌她啰嗦,没耐心听完。   “哦。”陆君潜轻轻应了一声。   “所以......”阮明姝期期艾艾。   “所以你在自首?”陆君潜系上衣带。   “啊?”阮明姝愣住了。   “贿赂朝廷命官,为父亲脱罪,这罪不轻。”陆君潜挑挑眉。   “不不,我,我爹是无辜的!他是被陷害的!”阮明姝差点就被吓着了,但很快她便反驳道。   陆君又怎会不知,不过想逗逗她。   阮明姝泄气地低下头,哪里还敢提要回银子的事,陆君潜不追究她贿赂就算“开恩”了。   “你想怎样?”陆君潜半响不见她说话,难得主动问。   阮明姝被捉弄怕了,她抬起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陆君潜,但并不开口。   陆君潜不动声色地别过脸,问:“想治姓孙的罪?”   “当然不是,”阮明姝立刻道,她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我是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你又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银子要回来啊......”   陆君潜腿一伸,利落蹬上玄纹朝靴,动作潇洒又帅气。   “今天呆在屋里,别乱跑。”他没回答阮明姝,反而说了这么句不相干的话。   阮明姝心中迷惑,但左右她今日也没什么事情,便顺从地点点头:“嗯。”   陆君潜见她乖巧听话,心中满意。   “缺钱么?”他问。   阮明姝粉粉软软的嘴唇动了动,摇摇头道:“不缺。”   要是八百两银子能要回来就真的不缺了。   “缺钱要告诉我。”陆君潜语气严肃,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阮明姝抿着嘴,心里酸酸胀胀的。   陆君潜揉了揉她的脑袋,乌亮柔软的秀发穿过他覆着薄茧的掌心。   “你睡吧。”陆君潜起身,大步朝外间走去。   阮明姝呆呆望着他高大精健的背影。   “还有。”陆君潜脚步未停,“以后不要在床上提别的男人。”   阮明姝愣了一下,直到对方已经消失在梅花暖帘之后,才将涨红的脸埋进被子里,抱怨般嘟囔道:“又说屁话.......”   *   快到晌午的时候,阮明姝才知道为何陆君潜叫她呆在屋里,不要乱跑。   阮明姝望着傻傻看着自己的云拂,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云拂姑娘,你在听我说话么?”   云拂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歉:“啊,抱歉,夫人实在太好看了.......”   一旁的墨兰忍不住捂嘴偷笑。   “我不是夫人,不必这样叫我。”阮明姝温和道。   “啊,对不住对不住。”云拂是个娇俏女郎,但她穿着一身劲装,作男儿打扮,英姿飒爽,叫人生不出气来。此刻她尴尬地挠着头,不好意思再盯着阮明姝看。   “将军让你来的?”阮明姝问。   先前她在老夫人那里听人提起过云拂。   云拂是陆君潜父亲、定西王陆吾麾下将士的遗孤,自幼养在秦州国公府,身份特殊,算是半个主子。偏她不爱当娇贵小姐,总爱在军营里打滚。老太太嫌她冒失,并不怎么喜欢她,但陆吾父子却待她甚好,有时甚至惹得陆有容吃味。   “对对!”云拂想起正是,连连点头,“将军让夫.....不,让姨娘过去一趟。”   阮明姝点点头:“那便走吧?”   云拂在前引路,阮明姝带着墨兰跟在后面。   要进屋时,云拂小跑着过去提前将帘子打起,高高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阮明姝微微躬身进了屋,云拂才跟着进去。   *   阮明姝先看到檀木书案后的陆君潜,他正随意翻看着身前高高的一摞文书折子。   “将军.......”她刚开口,想问陆君潜叫她来是为何事。一旁圈椅上坐着的裴星洲“噌”地一声站起来。   阮明姝这才发现屋里还有别人。   “可以啊哥!”裴星洲打量着阮明姝,一脸惊喜,“你还真的纳了个小妾!”   陆君潜将手中折子放下,慵懒靠在木椅上。他倒没理裴星洲,眼神只落在阮明姝身上。   他这位傲气小妾,今日换了件鹅黄色的新衣裳,颜色介于明艳素浅之间,美得不似真人。   “不错不错。”裴星洲绕着阮明姝转了几圈,赞赏道。这样天仙般的人物,勉强配得上他哥哥吧。   阮明姝被这般评头论足,心里自然不舒服。但她知道分寸,一个小妾可没资格甩脸子,于是只低着头站着,神情淡淡。   “小嫂子是京城人士?”裴星洲鹰犬习性难改,当下就如盘查般问道。   “祖籍相州,幼时来京。”阮明姝答道。   她声音冷,神色淡,陆君潜眼神里反倒带了笑意。   “家里几口人,父兄可有官职?”   “父亲是待考举子,家中只有一妹,并无兄弟。”   “哦。”裴星洲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认识我哥哥的?老太太说合的?”他又问。   阮明姝点点头。   摸了摸下巴,裴星洲突然皱起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阮明姝闻言抬头,无惊无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小女子在吴侯街有间店铺,提督大人常常经过,想来是打过照面吧。”   裴星洲心道,你长得这样,真见过我不会不记得啊。他又思索了一下,想到“吴侯街”,突然想到那日骑马经过时偶遇小哑巴,于是他问:“你开的什么店铺?”   “成衣铺。”阮明殊说。   裴星洲一听乐了:“明记成衣?”   阮明姝又点点头。   裴星洲笑道:“巧她妈给巧开门,巧到家了!你妹妹是小哑巴!”   “......”阮明姝一时气结,半响才蹙眉道,“家妹伶俐健全,不是哑巴。”   “怎么可能?”裴星洲狐疑道,“你妹妹名字里是不是有个‘蕙’?”   阮明姝心中纳闷他怎知晓,但也不敢隐瞒:“是。”   “那就是她啊,小哑巴。”裴星洲一副准没错的样子。   阮明姝有些恼了,闭上嘴,不再理他。   这是这么恼怒的一瞬间,裴星洲脑中灵光闪过,他猛地拍手叫道:“我知道为何觉得你眼熟了,盛意啊,你长得像盛意!”   “哥,你可真行。从哪找的这么像盛意的丫头啊?”他兴冲冲地问陆君潜。   陆君潜皱着眉,没有说话。阮明姝更是面若冷霜,不言不语。   裴星洲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阮明姝   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   “呵呵,”裴星洲干笑两声,“不像么?我觉得很.......”   他“像”字未说出口,陆君潜已经一道折子扔了过来。 第33章   裴星洲反手接住。   “你话太多了。”陆君潜就差没说“你闭嘴”了。   阮明姝强挤出点笑:“贱妾蒲柳之姿, 公主殿下松柏之质,怎能相提并论?”   “没有吧,别太谦虚, 你比她漂亮。”裴星洲挥挥手,觉得他哥这小妾缺点自信。   阮明姝没想到裴星洲会这样说, 她的第一反应是朝陆君潜望去,想瞧瞧陆大将军会不会因裴星洲的话而不悦。   陆君潜倒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微翘。   这是在笑么……?若是笑的话, 又是何意呢?嘲笑我?阮明姝纠结起来。   *   “人你看着了,见面礼呢?”陆君潜问。   “什么礼?”裴星洲疑惑问道。   “见面礼。”陆君潜又说了一遍。   裴星洲凌乱了:现在京中风气已经差到这般了!?事事都要送礼!?   渊哥这是纳了房小妾, 又不是正儿八经娶妻,怎么他这个做兄弟的还得送小妾见面礼?裴星洲有那么一丢丢不解。   但谁让陆君潜是他哥呢。裴星洲想了想,他哥一把年纪了,难得有个小妾,确实是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于是, 他爽快道:“先前没想到,现在准备也不晚。小嫂子想要什么,东海的珍珠珊瑚,南疆的翡翠玉石, 西北的银狐裘皮, 西域的金银器皿, 统统都有。”   阮明姝听得心动, 但觉得自己没有收裴星洲礼物的道理,便摇头婉拒。   陆君潜却说:“这些都不用, 留着哄你自个儿老婆吧。现下她有件事,你去帮她办,就算是见面礼。”   “什么事, 说来听听呗。”裴星洲又坐回椅子上,晃着腿边喝茶边道。   “之前老太太找你帮忙放人。”陆君潜道,“就是她爹。”   “啊?”裴星洲惊了一下,茶水差点洒出来。   她爹,那岂不也是小哑巴她爹?小哑巴是不是捡回来的?否则她如此可爱,怎么有个这样讨人嫌的爹。   “你不是审出她爹是清白的,就将人放了。陷害她爹的,就是赵为铭和孙恩佑。”   听到这两个名字,裴星洲先是露出嫌弃的表情,不过紧接着,他一拍腿:“我知道哪里见过你了!”   他指着阮明姝:“那天晚上,在路口被赵为铭刁难的女子,就是你吧?”   “哦。”阮明姝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太愿意提,此刻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   倒是陆君潜,想到阮明姝那日就在马车之外受人刁难,他坐在车里脸都没露,心中有些歉意。   “是要我教训下孙恩佑么?”裴星洲陡然兴奋,恨不得陆君潜立刻发话。   陆君潜摇摇头:“他还有用,你不要把他逼急了。先把八百两银子要回来。”   “八百两银子?”裴星洲先是不解,不过孙恩佑之贪,人尽皆知,很快他就猜出个大概。   “八百两太少了,难怪他不办事。”裴星洲笑道。   “我只问,你办不办事。”陆君潜道。   裴星洲摘下腰间长剑,耍帅般转了一圈后,双指指天,唱道:“我视孙贼,插标卖首耳!”   *   阮明姝退下后,裴星洲朝陆君潜挤眉弄眼,笑得很是邪恶。   陆君潜挑挑眉:“你想说甚?”   “诶,我能说什么,不过为哥哥高兴罢了。”裴星洲直笑。末了忍不住揶揄道:“哥哥娶了这样的美娇娘,可得保重身体啊。”   说罢哈哈大笑。   陆君潜看傻子似地瞅了他一眼:“你一个童子鸡,瞎操什么心?”   “......”裴星洲登时如霜打的茄子,蔫吧了。   “要不师父说......为了这身操蛋武艺,我真他娘的付出了太多。”裴星洲泫然欲泣。   “我说了,你师父骗你的。童子身能破就能破,不能破就不能破,没有只能和一个女人破的说法。你该娶妻娶妻,该纳妾纳妾。”陆君潜直摇头。   “话是这么说不错.......”裴星洲犹疑道。   “多跟着寒原见识见识。”陆君潜说完,又觉当哥哥的教唆弟弟寻花问柳不太好,改口道,“还是赶紧娶妻吧。我看,你和有容都别挑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两人凑活下,老太太和姨母都高兴。”   “别别别,”裴星洲立刻头大如斗,连连摆手,“我可伺候不了有容妹妹。哥,弟弟和妹夫你只能选一个。我若真做了你妹夫,后面你定然不认我是你兄弟了!”   “不愿就算了,出息。”陆君潜嫌道。   “你刚刚说的小哑巴是怎么回事,你认识她妹妹?”陆君潜不再和他胡扯,转而问道。   “是有段渊源。”裴星洲一边剥着橙子,一边道,“大概三年前?我记不太清了。我娘不是有件避雪裘么,就我爹在世时送她的定情之物。”   “哦,确是件稀罕物。”陆君潜接过他抛来的橙瓣。   裴星洲剥得粗糙马虎,陆君潜有点嫌弃,但毕竟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野草都吃过,因而没什么犹豫就扔进嘴里了。   “是啊,我爹过世后,她每年冬天都要穿着去给我爹守墓。然后某天我他娘的一个手抖,把宫里赏的朱茜油洒上去了。当时我就慌了啊,用水洗、用油擦、用雪搓......怎么都去不掉。”裴星洲回忆起那段日子,做梦都在想着怎么洗衣服,真是窒息。   “府上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怎么办,我又怕娘知道了伤心,就跑去风荷坊找李嬷嬷。她先前在宫里当了大半辈子司衣,肯定知道怎么搞。我去的时候,家丁说李嬷嬷在会客,让我改天再来。我一时情急,就闯了进去,就见到了李嬷嬷会的客。唔,就是小哑巴和她娘亲。”   “她娘亲?”陆君潜问。   “是啊。我当时太着急,拿着避雪裘去的,李嬷嬷看过后就说没有法子。虽然朱茜油可以用东西洗去,但那样必然也会灼伤裘皮,得不偿失。”   “我失望而回,快走到府门时,被小哑巴追上了。她那时才丁点大,抓着我的胳膊,想说话但说不出。我问她是不是哑巴,她点头了。”裴星洲回忆着,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连细节之处都记得如此清晰。   “我当时好奇,一个小丫头找我能有什么事。便把我的剑给她,让她在地上写字。她就写她有办法帮我。我起初不信,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第二天就如她所约,在城门处等她。她来了后给了我一瓶油一样的东西,竟然真的将茜色溶下去了,还没伤着裘皮。”   “我要给她银子,她不收。我就让她过三天后再来城门处一趟,然后我就带了许多糕点和小玩意给她。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她时常在路口处等我,我给她买好吃的,她也时常回赠。”裴星洲说着,忍不住轻笑起来。   陆君潜却听得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她便不来看我了。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当时事情又多,渐渐便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前些日子,我打吴侯街过,又在明记衣铺的彩幡下瞧见她。”   裴星洲说完,见陆君潜俊眉微皱,便问:“怎么了哥?”   陆君潜轻轻扣了下桌子:“我这位小妾,姓阮,相州人,七年前来京,和父亲阮文举、妹妹阮文蕙一起,租住在城南清河坊。我先前已经叫人查过了,这都没问题,但是、”   陆君潜顿了顿。   裴星洲略一思索,便敏锐问道:“她的娘亲?”   “没错,”陆君潜点点头,“我派的人去了趟相州,阮家与寻常人家无异。只有一条,有位与她们家多年相识的邻里,说阮夫人是有一年逃难来的,来时便带着个三四岁大的女儿。没人知道她家在何处,前夫又是何人。我先前并未在意,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要查一查这位阮夫人。”   “朱茜油和避雪裘都是世间罕见的宝物,平民百姓见都不曾见过,小哑巴只看看就知道怎么办,她那时只有十岁出头,定然是从母亲处得知的,而阮夫人又出身不详,确实值得一查。”裴星洲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不太好受。   小哑巴对他来说,是太过美好的回忆,他们的交往毫无杂念又或利害关系。以至于这么多年,他都没想过去查查小哑巴到底姓甚名甚,住在何方,家中是干什么的。他只想将糯米团子似的可爱小家伙留在记忆里,定格不动。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小哑巴的姐姐给他哥哥做小老婆,夜夜睡在枕边。他绝不能允许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于是裴星洲迅速起身:“这事交给我了,定查个水落石出。”   陆君潜道:“还有八百两银子,别忘了。”   “明天就给小嫂子送来。”裴星洲转过身朝外走,背对着陆君潜晃了晃手里的长剑。 第34章 一更 · 看正版,……   皇宫, 盛康殿前。   裴星洲提着剑,快步迈上台阶。迎面走来巡逻的内廷侍卫,为首之人目光与他对了一下, 各自挪开。   “阿星。”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裴星洲回头看去,果然是赵令柔。   裴星洲打小就喜欢跟在陆君潜屁股后面, 长大后一口一个哥哥不嫌肉麻,但算起来,他和陆君潜的亲缘还不如盛意来得近。他的祖母山阳公主与先皇, 也就是盛意的祖父是亲姐弟。   幼时,他也在宫中长大, 唤盛意一声姐姐。   后来朝廷无能,调度失状,父兄先后战死,他对赵氏皇族完全失望。在江山改朝换代这件事上,他甚至比陆君潜更激进。   “公主殿下。”他草草朝盛意行了个礼。   盛意宽容笑笑, 并不在意:“渊哥在和父皇议事呢,你是找他?”   裴星洲点点头:“有些事要和他说,正好一起出宫。”   两人边走边聊,盛意问:“少蓉的事, 可有消息?渊哥找了她这么多年, 我真怕又是一场空......”   裴星洲心中冷哼:韩家蒙冤, 少蓉流离不知所踪, 不都是拜你们赵家所赐?现在又这般惺惺作态!   “那牌子定然是她写的,只要她在京城, 便一定能找到。”裴星洲笃定道。   赵令柔点点头:“这样,君潜能放下些,我也好过几分。”   *   两人穿过殿后长廊, 迎面遇上驸马卫怀远。   “夫人。”卫怀远而立之年,身量中等,肤色白皙,眉目温润。是个典型的江南男人,毫无武将的粗犷之气,倒像是精明内敛的儒生。   赵令柔轻轻一笑,便是芳华无双,她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夫君,怎么不在殿里等我?”   “想迎迎你。”卫怀远深灰色的瞳孔里满满映着她。   好一对伉俪情深,琴瑟和美,裴星洲心中冷笑。   “对了,我哥哥纳了房小妾,表姐见过没有?”他恶意满满,故意在卫驸马面前,让盛意同他谈论陆君潜纳妾之事。   “什么?”赵令柔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问了一遍。   裴星洲讶然道:“表姐还没听说?渊哥纳了房小妾,美若天仙,哥几个都羡慕死了。”   他等着赵令柔仪态尽失的诘问,但良久,久到他都有些不安了,赵令柔都没有说话。   青灰色的天空连绵至于宫墙尽头,赵令柔遥遥望着。   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出身帝王家,见惯枯荣兴衰,可裴星洲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她的心压得再跳不起来一般。   最后,是卫怀远将温柔的掌心重新覆上她冰冷的手,才叫她神魂归位。   见裴星洲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竭力维持着柔和神色:“那、真是喜事一桩,我还未来得及向他道贺。”   她说到“喜”字时,音调一颤,难以掩饰。   卫怀远儒雅的笑意便也露了破绽,染上涩意,但仍只静静拉着赵令柔的手,未发一言。   “......好像是老太太.安排的。”裴星洲又有些过意不去,他到底还念着幼时在宫中一起长大的情分。   “啊,是嘛。”赵令柔强笑一下,“渊哥不小了,老太太是该着急了。”   裴星洲不知什么时候同她们分道走的,他离开后,又来来往往了许多人。赵令柔无可挑剔地问候着,应付着,心里装进去的却只有“陆君潜纳妾”这件事。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喜欢么,会对她笑么,会同她亲热么......   卫怀远就这样携着她的手,走到坤仪宫前。   “我回去等你。”他轻轻松开手。   赵令柔回过神来,对上卫怀远温柔的目光,心底有些愧疚。   她点点头,应道:“好。”   卫怀远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值得么?他想问赵令柔,更想问自己。   或许情之一字,没有什么道不道理。比如他为了娶赵令柔,可以让结发之妻让位做小。   深陷其中,也便不在乎值不值得了。   *   赵令柔满腹心酸,穿过厅堂和长廊,刚进入内间,便听到母亲暴怒地喝骂:“滚下去,没用的东西!”   骂声中是歇斯底里的痛苦与恨意。   赵令柔这才将陆君潜的事暂时搁在一边,急忙忙跑进去探望母亲。   宫中秘事诸多,有些事情说出去也许都不会有人相信。   比如此刻,把持朝政多年、母仪天下的叶皇后,□□里竟只着寸缕,手脚被宫人用绸缎绑在床柱上,美艳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更骇人的是,她那尊贵无比的金躯玉体,前胸、后背、臀股上皆长满了红疮,密密麻麻的水泡渗着脓液,瘆人至极。   也难怪小丫鬟被吓得手抖如筛,她是临时替的嬷嬷,头一回给皇后上药。   “母后!”赵令柔心疼地跑到母亲床前,跪在地上。   “令、令柔,”叶皇后见宝贝女儿来了,咬着牙忍耐着,不敢再哀嚎,叫女儿担心。   “药!给我滚下去!”赵令柔对小丫头斥道。   小丫头连忙将药捧上,抖着身子退下了。   “啊——”清凉的药膏抹上疮面,磨人欲死的痒意变成钻心的痛,但这痛对皇后来说却是滔天的快感。   痛死她吧,她要被这满身的怪疮折磨死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她寻遍名医,不仅没有治好,反而越演越重。为什么!?   母亲的哀叫像匕首一样扎着赵令柔的心,加上陆君潜之事,又想到皇室前路难料,存亡只在旦夕间,一时滚下热泪。   叶皇后这满身的疮,偏偏只长在躯干上,四肢以及裸露在外的脖颈、头脸却看不出一点异样来。她剧痛之中发现女儿竟哭了,慌忙抚上心肝宝贝的脸蛋,哄道:“怎么了怎么了,柔柔别哭,娘都习惯了,不疼!”   “母后......”赵令柔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在江陵吧,她决定下嫁卫怀远时。   如今开了头,竟止不住。   “好柔柔,别哭,苦了你了......”叶皇后对着旁人心狠无情,可赵令柔是她唯一的孩子,真真恨不得捧在手里,化在口里的。   赵令柔不想叫母亲担心,她擦干眼泪,攥住母亲的手说:“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的病一定会马上治好的。”   “什么?”叶皇后急忙问。   “陶孟章,我们大周消失了十五年的国师,”赵令柔凌厉美艳的柳叶眉太挑了挑,眸中精光闪过,一字一顿道,“重回京城了。”   “他!?”叶皇后有些不敢相信。   “没错,我已经派人盯上他了,很快就会把他押到您面前。”赵令柔露出成竹在胸的冷酷笑意,与叶皇后如出一辙。   “哈哈哈哈哈哈,”叶皇后不顾钻心的余痛,狂笑起来,尔后咬牙切齿道,“陶、孟、章,我受的罪,定要你百倍偿还!”   *   陆君潜纳妾的事,裴星洲也没和几个人说。不过就是在盛意面前得瑟了一把,回家后又同自己母亲大人讲了,接着晚间去戏楼喝酒时又同江寒原等几人八卦了一会儿。   他未觉得有何不妥。   只是江寒原几个知道了,第二日署衙办公时,自然又要同要好的上司、下属聊聊。这些官员回到家,晚上免不了又和妻子唠唠嗑。   官太太们一听,这么劲爆的消息,怎么能单我一人知道,必然要分享给好姐妹们啊!   于是只过了两天,陆大将军纳妾的消息,已经一传十、十传百,成为时下京中第一要闻。   *   陆有容看着桌上摆着的成堆的邀约帖子,嘴角直抽。   “我说自己怎么突然这样受欢迎了呢,”她好笑道,“原来是三哥纳妾的事传了出去,一个个盼着我过去透点消息呢!”   “那小姐去还是不去?”丫鬟夏萤笑着问。   “不管她们,替我一一推了。”陆有容将各式彩笺拂到一边,“老太太最近说呢,叫我们谨言慎行,少去外面凑热闹。”   “是,”夏萤回道,末了又问,“不过小姐,盛意公主的邀约咱们先前已经应了,也要推掉么?”   陆有容捋了捋头发:“这个还是要去的。啊,你别忘了,重新备份贺礼,无需太贵重,不显得失礼便好。”   *   陆有容走进林下花轩时,闺秀们的私语笑闹声立时停了下来。   她只当无事发生,笑着对赵令柔行礼赔罪道:“我好像来迟了,该罚。”   “只是请姐妹们过来赏梅,没定下确切时辰,何来迟到一说,快坐下吧。”赵令柔身着锦貂裘,耳垂明月珰,雍容一笑,艳光夺目。   “有容姐姐,我这儿风小,来我这坐吧。”坐在东面的一个少女起身相邀。笑容甜美,语气热情。   陆有容同叶娇娇算不上熟稔,但也见过数次,当下便应道:“谢谢妹妹。”   乐师伶人再次起乐,锦衣宫女们鱼贯而入,一一将各色糕点汤物摆在众人案前。   陆有容举箸夹了块梅花糕。细细品味,竟真有梅花的淡淡香气。她又轻轻啜了口白雪酿,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   而她身边的贵妇闺秀们,比起美食佳酿,更关心陆将军后院之事。   只是做东的公主殿下还在上位淡然坐着,她们怎敢先说话呢?毕竟,谁都知道,陆将军和公主殿下关系......   陆将军怎么突然就纳妾了?说好的白首之约,非公主不娶的呢!   当然,要说起来,纳妾不过是身边多个服侍的奴婢,丝毫不影响正妻的地位,男子先纳几房妾室再娶亲,是很寻常的事情。可陆将军毕竟不同,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身边贴身服侍的都是小厮。现在突然就纳了个小妾,莫不是要挥剑斩情丝,决意断了与公主殿下的这段陈年姻缘?   众人心中猜测着。   *   赵令柔轻轻放下碧玉小盅,奏乐之声缓缓弱下。   “有容,”赵令柔终于开口了,她像打听友人家的趣事般,笑得自然又关切,“最近京里都在传,渊哥得了位美娇娘。阿星先前同我说,我还不信呢!现在看,倒是真的?”   来了来了!一众闺秀们立刻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丝毫细节。   “嗐,是真的。”陆有容摆摆手,“其实是老太太急着抱重孙,找了个顺眼的丫头塞给我三哥。没想到外面越传越离谱,连什么前世姻缘都编出来了。” 第35章 二更 · 看正版,……   众人见赵令柔落落大方, 毫无介怀之色,转而又为陆大将军惋惜:   成婚数年,看来公主已经被卫驸马的柔情感动了。唉, 陆将军纳妾便纳吧,能早日放下公主, 另娶佳人也不算过分。海誓山盟这种东西,纵然立下的时候是真心的,但世事难料, 也不能死守着啊!   不过,若陆大人真的放下公主, 移情别恋,会不会......有不臣之心啊?若是如此,还是祈求公主殿下委屈自己,与陆大人周旋,以保江山安定吧!   *   “陆大人纳的这房小妾, 是何方人士,父兄做什么官?”南平郡主与公主关系最好,先开口问道。   “不是京城人士,小地方出来的。家中做点生意, 哪有什么官职。”陆有容故意用不怎么看得上的轻快语气说道。   她这话一说完, 便有好几位年轻贵妇咬耳朵说悄悄话。   “听说, 她同我姐姐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知是真是假?”叶娇娇先看了看赵令柔脸色,见对方没有不悦, 才继续说下去。   “唔......”陆有容沉吟着,假装思考了一会,才道, “只眉眼处有公主三分风致吧,此外脸型略像些。若真和公主站一块,自然是萤光对皓月,相形见绌。不说别的,小门小户出身,气质就不能比。”   她说得跟真的一样,在场诸人都信了。其实阮明姝与陆家能有这么多事,全因陆有容第一次见到阮明姝时,就觉得她与盛意惊人得像,故意引给老太太看。   “有容姐姐,”叶娇娇突然想到一人,她开口问,“君潜哥哥的小妾,是做什么生意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有容心中暗道,但还是回道:“是做衣裳的。”   叶娇娇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不会姓阮吧?城南开裁缝铺那个。”   “没错,娇娇妹妹知道她?”陆有容问。   “见过一次罢了。”叶娇娇像是不服气的样子。   “娇娇妹妹找她做过衣裳?怎样,真的美若天仙么?”王将军的女儿好奇道。   叶娇娇撇撇嘴:“在庭芳家里碰见过一次,长得还行吧,挺会勾引人的。”   此言一出,坐中诸女皆惊。   叶娇娇仗着叶家的势,平日里在她们之间骄横无礼也就罢了,怎么敢当着陆有容的面说这样的话。以陆家今时今日的权势,即便是个小妾,也不是她们能当面指摘怪罪的....   “呵。”陆有容觉得好笑。   有些人就是给脸她不要,说胖她就喘,非得被教训一下才舒服。   “她勾引谁了,勾引你了?”陆有容将杯盏放下,转身朝叶娇娇望去。眉眼冰冷,没有一丝笑意。   叶娇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到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明明正春风和煦,怎么突然就......   “你在顾府碰到阮氏,她当着你的面勾引人,那你又在干什么,私会外男?”陆有容诘问道。   方才和和气气说笑的闺秀们,登时屏息不语,谁也不愿将麻烦惹到自己身上。   只有南平郡主,起身试图打圆场:“哎呀,娇娇小孩子不懂事,一时说错了话,有容快别......”   陆有容压根不理会南平,她一脚踢上叶娇娇身前的矮桌,以至于杯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问你话呢,没听到?”下巴一扬,气势凌人。   叶娇娇吓得都要哭了,陆家怎么会有这样粗蛮的女儿,和欺负良家女子的恶霸似的。   “姐......”她呜咽着朝赵令柔求救。   赵令柔皱眉,没说话。叶娇娇愚蠢骄横,迟早惹来大麻烦,叫陆有容教训教训也好。   “再问你一遍,她勾引谁了?你现在说出来,我立刻带你同她对质。”陆有容不依不挠,质问越发严厉。   叶娇娇哀求的眼神望向四周,   赵令柔神色平静,没有帮她的意思。其余人本就畏惧陆家权势,现在见公主殿下都不说话,又怎会自惹麻烦。   叶娇娇又气又怕,既不愿意打自己的脸,又不敢无视陆有容。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我只好去你们家走一趟,让你爹娘给个说法咯。”陆有容转眼又换了幅笑眯眯的表情。   叶娇娇被她这笑吓得汗毛耸立,抽泣道:“我,我是在庭芳那见过她一面,没有外男在。我误信传言,一时失言......”   陆有容“哦”了一声,问:“传言?什么传言,你听谁说的。最好一一 交待清楚,我们陆家最看重门风,既有这样的传言,一定要好好查证查证的。”   叶娇娇说什么传言,不过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至于太过丢脸。哪里想得到陆有容会较真到这样的地步。   “我,我不记得了......”她支支吾吾道。   “不记得?”陆有容冷笑道,“我陪妹妹去稽巡司走一趟,保管你什么都记得。”   此言一出,在场的闺秀们无不色变。   叶娇娇好歹是皇后的亲侄女,她父亲是当朝的左丞相,陆有容竟盛气凌人至此.......   可是,正如她们的父兄在陆君潜面前不敢抬头,她们也不敢为叶娇娇出头。   稽巡司都搬出来了,叶娇娇终于崩溃:“我瞎说的瞎说的,没有什么传言,都算我瞎说的,姐姐饶我这一回吧!呜呜呜,我再不敢了......”   她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丢过这样的人,因而哭得格外伤心。   众女一时表情各异,一大半面露尴尬,另一半却是暗暗快意。   陆有容轻轻理了理披风,慢悠悠道:“我家兄弟姐妹,都记着祖母的教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很多事并不计较。妹妹怕就以为可以随意编排我家人了,什么脏水敢泼!”   “我没有,我不敢......”叶娇娇低泣着回道。   为着一个出身贫贱的小妾,叶娇娇都道歉了,陆有容还这样不依不挠,南平实在看不下去,便想开口主持公道。   赵令柔却轻轻摇了下食指,制止了她。众女眷今日见识到陆有容之跋扈,回去必然要添油加醋同家人说,这正合她意。   “举头三尺有神明,妹妹下次说话前,可要掂量掂量。”陆有容这才愿意翻篇。   莺歌燕舞、欢声笑语的赏梅宴被这桩插曲弄得尴尬无比。   闺秀们但凡有话,都要在心里斟酌三遍才敢开口,互相直接除了阿谀奉承,便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倒是陆有容,仿佛无事发生,不仅没有提前离席,反而吃得津津有味,还同盛意公主有说有笑,说古谈今。   众人对这二位皆是叹服,不知她们是演技卓然,还是心胸超群。   *   闺秀们的轿子都停在光华门外,陆有容同众人一道走过去时,正碰上江寒原潇洒跳下爱骑。   “是江大人......”   “江大人还没娶亲吧?”   “是呢,江大人前途无量,又这样俊美,为何还不.....”   “听说是家中无人张罗,双亲均已故去,他一人漂泊京城,考上的状元......”   ......   陆有容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撇了撇嘴。   江寒原瞧着迎面过来的粉黛闺秀们,手中折扇一拍,笑道:“良辰不期,佳人偶遇。”   末了还朝众女躬身作了个揖。他身段修长,行礼时格外俊雅不凡。   微微一笑,风流的桃花眼温柔得能漾出水来般。   登时就有几个久处深闺的纯情女儿羞红了脸。   陆有容脸色登时冷了几分,不理会江寒原想和她搭话的意思,躬身进了轿子。   因着陆君潜的缘故,江寒原同这位陆家小姐见过许多次,只是不知为何,对方似乎对他敌意很大的样子。   陆有容的轿子从江寒原身边经过时,江寒原侧首看了一下。   “停一下。”陆有容吩咐道。   轿子停下后,陆有容撩开帘子。   “喂。”她朝江寒原喊了一声。   喂......?江寒原指了指自己。   “没错,叫你呢。”陆有容没什么好脸色。   “二小姐有何指教?”江寒原苦哈哈地问。   与其说感到被冒犯,不如说觉得挫败,任他才高八斗风流无双,也有不被女人待见的时候。   “我哥好几天没回来了,知道他去哪了么?”陆有容问。   “约莫这会已经到家了。”江寒原恭敬道。   “知道了。”陆有容说着就要放下车帘。   “唉,稍等。”江寒原摇了摇扇子,真心求问道,“陆小姐,下官有一事困惑已久,不知陆小姐可否指点迷津。”   陆有容瞥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陆小姐似乎对在下有些成见,但是在下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了陆小姐、”江寒原苦笑道。   陆有容皱皱眉,刚想说“你想太多,不要庸人自扰”,一抬头,就看见江寒原那把宝贝折扇上多了个粉晶扇坠,用编织得绦子系着,下面则垂着流苏穗子。   “想不出是因为你愚钝,”陆有容冷冷道,“比如现在,你挡着本小姐的光了,赶紧闪开。”   说罢,也不理会江寒原,对轿夫丫鬟们道:“走。”   江寒原一脸无奈地看着远去的轿子,甩开扇子,摇头道:“这大小姐脾气,以后不知叫哪个倒霉蛋娶了去。” 第36章 三更 · 看正版,来晋江……   半个时辰前, 墨兰进来里屋禀告,将军回府了。   阮明姝那时正歪在贵妃椅上看书,睡昏昏的有些发倦, 闻言立刻坐起身子。   “他又回自己院子了?”阮明姝问。   “是呢。好几日没回府,今儿可算回来了, 小姨娘快去看看吧。”墨兰笑着催促道。   那日在书房见完裴星洲退下后,阮明姝就再没见着陆君潜。她本来还有些郁闷:只在她这儿宿了一晚,就不愿来了?   后来去老太太处请安, 才知道他是有事又出去了,而且好像去了什么京郊大营, 每个四五天不会回来。   陆君潜出去,自然是不用知会她的。虽然如此,阮明姝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觉得自个儿像个独守空闺的怨妇似的.....   “小姨娘不过去?不是盼将军回来盼了好几天了么。”墨兰见阮明姝又躺了回去,好奇问道。   阮明姝气定神闲:“也没什么要紧事, 这会子困了,我歇一会儿再过去。”   “好,那奴婢呆会再过来伺候小姨娘梳洗。”墨兰掩嘴笑笑,退下了。   阮明姝算着时间, 小半个时辰后, 起身换了件外衫, 又对镜梳妆了一番, 才同墨兰去陆君潜处。   路上,她心中嘀咕:每次都叫我跑来找人, 陆将军真的是金贵的很。也罢,谁叫我总受他恩惠呢。什么时候,才能叫他一回家先朝她屋里跑......   阮明姝刚走到陆君潜院子前, 便见陆有容带着丫鬟从里面出来。   陆有容瞧见她,倒是有点惊讶:“来找我哥?”   “嗯。”阮明姝行礼后回道。   上次回家时阮明蕙说过,陆有容帮衬她们生意,提前给了五十两银子的订金。阮明姝不是不感激,便想缓和一下与这位大小姐的关系。   只可惜,她有这份心意,对方却不领情。   阮明姝嘘寒问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陆有容已经先皱起眉头:“我听老太太说,你又要回娘家?”   陆有容口气不善,搞得阮明姝莫名其妙。   她回家又与她何干?陆君潜还没说什么呢。   “有什么事,非得天天往家里跑?你爹爹妹妹离了你,不能吃饭了不成?老太太和善好说话,你自己也得有点数,别成天乱跑,惹出不必要的闲话。”陆有容警告道。   她方才在宫里闹了一场,自个儿并不觉得过分,但是为防事情经别人嘴里传到家里,叫人拿着做文章,她一回来就先找陆君潜报备,因而过来这一趟。   阮明姝并不知叶娇娇编排她之事,只觉陆有容莫名其妙。她听得来气,也没了同陆有容缓和关系的心思。   她冷下脸,淡淡道:“有劳二小姐提醒,奴婢知道了。”   “你......罢了。”陆有容有些生气,甩甩袖子离开了,心道:我好心提醒,你还不识抬举,以后真惹了麻烦,怨不得别人。   *   虽然阮明姝先前来过,但护卫还是将人拦下,待通传过后,才放阮明姝进去。   屋中静谧无声,阮明姝轻手轻脚上了楼,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打扰陆君潜休息,抬头却见陆君潜正坐在紫檀木长案前,凝神翻着一本长长的卷册。   “有事?”陆君潜没抬头,又翻了一页,声音低沉和缓。   有事?有什么事?有事么?......   每次都是这几句话。   阮明姝深吸一口气,叫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半响没听到回话,陆君潜才抬头朝阮明姝这边看。   阮明姝恼怒于他的冷淡,心中不服气得很,决心非要叫他变变脸色不可。她本意是来谢谢陆君潜替她追回八百两银子,但现下,她却不打算这样说。   眉目微敛,她抿抿唇,朝陆君潜走近几步,轻声道:“好几天没见你了呀......”   陆君潜手上一顿,霎那间也说不清心头涌上的是什么感觉,但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将卷册阖上了。   他外衣尚未脱掉换下,面容带着几分疲倦,下巴上冒着淡青色的胡茬。   阮明姝静静望着,莫名觉得这样的陆君潜,格外成熟英俊。   “天还没黑呢。”陆君潜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打趣道。   阮明姝倒也不恼,看着他走到罗汉塌上坐下。   “我来谢谢你的,”阮明姝说,“八百两银子。”   “谢谢星洲吧,一天就把钱从孙貔貅嘴里扣出来,换成我,未必办得到。”陆君潜说着,朝她招招手。   阮明姝便走到他身前几步处停下。   “若不是你出面,裴大人怎么会帮我。”阮明姝这还是拎得清的。   陆君潜挑挑眉:“那这次要怎么谢呢?”   阮明姝现在可不上当了:“将军说该如何谢?”   “替我倒杯茶吧。”他想了好一会,阮明姝都有点耐不住性了,最终却说了这么一句。   阮明姝以为他是还没想好,便让他继续想。她转身去八仙桌上倒了杯茶来,放在陆君潜旁边的小几上。   陆君看着她捧杯走过来,当阮明姝把茶杯轻轻放下时,陆君潜摇摇头:“你是真的不会伺候人。”   “啊?”阮明姝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陆君潜伸了伸手臂,想去端那杯茶,可是茶杯放在桌角,差了一掌距离,便够不到。   阮明姝知道他的意思了,走过去将茶杯朝里面推了推。   “现在可以了。”她说。   “......”陆君潜差点想扶额。   阮明姝只好将茶杯给他端过去。   陆君潜这才接过。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指节修长,轻松托着茶杯,略微仰头,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喝得很快,却没有丝毫粗鲁之感,反倒优雅利落,贵气天成,叫人挪不开眼。   “八百两一杯的茶。”陆君潜朝阮明姝晃了晃见底的茶杯。   阮明姝一怔:“啊?”   这就算谢礼了?   ......也太好打发了吧。   陆君潜就歇了这么一小会儿,又走回书案前坐下。他得了份要紧的东西,要尽快决断才行。   没有什么红袖添香的雅兴,反而觉得阮明姝站在一边,叫他沉不下心来。于是——   “你回去吧。”他这样说,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么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传到阮明姝耳里,却是不折不扣的逐客令。   阮明姝粉白的面容立刻有些涨红,但很快又苍白下来。   陆君潜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同她说“晚间也许过去。”却见阮明姝匆匆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了。   陆君潜便作罢,很快就沉浸在山川疆图之中,其余事情皆抛之脑后。   *   阮明姝咬着唇,走得飞快。   “诶,小姨娘?”墨兰一直在楼下侯着,小跑着跟在阮明姝后面。   终于走回屋子,阮明姝径直走到妆台前坐下,将面容埋进双掌之中。   墨兰吓坏了,还以为她哭了,忙道:“小姨娘,怎么了,您别哭啊......同少爷吵架了?”   阮明姝呼吸有些乱,不知是叫陆君潜气的,还是叫自己气的。她平复了一会儿,将两手放下。   墨兰这才瞧见,主子神色平静,别说哭了,就是眼圈都没红。   “我没事。”阮明姝平静道。   “少爷性子冷,即便对着大少爷、二少爷这些兄弟,话也不多的。小姨娘可别往心里去,少爷他还是疼您的......”墨兰心中有些猜测,这样安慰道。   疼我?阮明姝觉得讽刺极了。她一定是昏了头,才觉得陆君潜对她好,以至于她竟不自量力做起美梦来了。   陆君潜看她,不过是个有趣的玩意罢了,心情好了便逗一逗,恼了便冷若冰霜,一看生厌。   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小妾,靠陆君潜庇佑的下人,所以他这么做一点错也没有,错的是她。   这样想着,阮明姝反倒好受一些了。   是了,她早该这样认清楚的。   “我明日要回自己家一趟,上回吃的凉糕还有果子,你拿些钱去厨房问问李妈妈,若她得空,做几份我明日带上。”阮明姝似乎心情又好了,同墨兰吩咐道。   墨兰以为小姨娘想通了,应声下去。   阮明姝今日过去,本也想告诉陆君潜一声,明日她要回家。但因只在那站了一会,便给忘了。   忘了也好,没什么必要讲。得了老太太应允,便不是私自出府,何必同陆君潜说。   阮明姝抬头看着妆镜里,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脸,像是扇了个巴掌。   *   晚间。   阮明姝拆了发髻,用一把手掌大的桃木梳轻轻梳理着。   “小姨娘,这就要歇息了?”墨兰接过丫鬟端来的银盆,小声问道。   “嗯,明日要早起,今晚早些睡。”阮明姝回道。   墨兰将银盆放上雕花木架,将另一个丫鬟捧着的面巾浸入水又拧干,试探道:“不派人去看看将军.....”   “不用。”阮明姝打断她,“爱来不来。”   墨兰咽了下唾沫,不敢说话。   不过,小姨娘俏脸凝霜的样子都这样好看,将军怎么舍得不来?她这样想着,又乐观起来。   *   阮明姝叫丫鬟下去歇息,不必再过来伺候。然后自己拉上罗帐,钻进锦被中。   心中没有念想,入睡得便格外快。   于是,当红烛燃了过半,陆君潜过来歇息时,发现他这不称职的小妾已经自顾自睡下了。还占着卧榻正中间,连半边空都不知道给他留。   陆君潜疲惫地揉揉眉心,想将人弄醒,服侍他洗漱更衣。   大手刚刚伸过去,阮明姝就翻了个身,酣睡中泛着微粉的脸露了出来。   一对好看至极的眉毛全然舒展着,卷翘的睫毛长长的如刷子般,随着眼下的转动而轻轻抖着。挺翘的鼻子,白腻无暇,鼻尖泛着一点晶莹的光亮。花瓣般的柔软粉唇微微张着,浑身皆是诱人的气息。   这样的脸蛋,真是造物钟情了,陆君潜想。   最后只在她漂亮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下,没忍心将人喊醒。   丫鬟轻手轻脚打了水过来。   陆君潜简单擦了擦,换上白绸里衣。   塌上的阮明姝一梦终了,睡意正浅,迷迷糊糊地被声音弄醒。   陆君潜看了她一眼,拉过床尾叠放着的被子。   “你......”阮明姝朦胧的视线里隐约出现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突然凑近,阮明姝吓得睁开眼,朝床里面滚了一圈。   “朝里睡.....”陆君潜话没说完,榻上便已腾出空。   倒正合他意。   “你来干什么?”阮明姝看清是陆君潜,这才松了口气,但她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只由着性子,抱怨似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睡昏了?”陆君潜寒潭似的眸子闪过不悦。   阮明姝轻哼一声,没理会,翻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   陆君潜俊眉拧起,他是不是太惯着她了?   明天就叫这小妮子学学陆府的规矩。 第37章   只是等第二天醒来时, 被又香又软的睡美人紧紧抱着,陆君潜又觉着:就纵着她,任她耍耍小性子, 也没什么关系。   阮明姝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天寒地冻,她迷失在茫茫雪原里。她喊娘亲、喊爹爹妹妹, 都没有人回答。跌坐在及膝的深雪里,她以为自己要被冻死了。   眼前的雪白却被一片阴影遮住。   她抬头起来,惊惧的瞳仁里映出一只纯黑雪狼的身影。   “嗷呜——”一声, 她被那黑狼扑倒了。   她吓死了,想呼救, 但那狼却没咬断她的脖子,反而用他热乎乎软绵绵的肚子贴着她,蹭来蹭去。   “好暖和。”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竟然张开手臂,紧紧抱住那匹狼, 往它怀里钻。   不知何时,她也变成了一只狼,雪白的爪子搭在黑狼光亮漂亮的毛皮上,被黑狼压在雪地里......   阮明姝羞愤欲死, 小腿一抽, 从梦中惊醒过来。   而陆君潜正皱眉盯着她, 目光充满审视的意味。   看见陆君潜衣带半开、露出精壮胸.膛, 阮明姝愣了一下,慌忙低头看去, 发现自己也是衣衫不整。   “啊”地一声,她要羞愧哭了,两手遮住眼, 身子直往后缩。   “你还哭?”陆君潜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你扒的。”   阮明姝将手放下,忿忿盯着他。   陆君潜热度惊人的手抚上她修长细白的脖颈。   明明比她的肌肤烫多了,阮明姝却被激得一颤。   “做春梦了?”陆君潜探身过去,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垂。   阮明姝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有些发疼。   “没、没有......”她羞耻得想哭,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堪,竟做这样荒诞的梦。   陆君潜滚烫的气息钻进她的耳道,说出的话却叫她浑身发寒:“要是敢叫其他男人的名字,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   “伺候主子穿衣,会么?”陆君潜起身,站在床边问。   阮明姝仰头看他,尚有些受惊的样子。   她可怜又要硬撑着的模样,换做世间任意一个男子,恐怕都会心生怜惜,爱若珍宝吧。   可陆君潜却偏偏更想欺负她。   “还愣着干什么?我说过,陆府不养闲人。”陆君潜扬了扬手里的衣物。   明明昨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明明已经不纠结了,阮明姝不明白为何此刻她又觉得难过。   *   陆君潜的身量,即使在武将中也算高大的了,但他比例很好,宽肩窄腰翘臀长腿,精壮中带着凌然贵气。   可怜阮明姝,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露着冰凉的脚,在陆君潜身前身后服侍。   在身侧替他套上袖子,又跑到身前替他扣上衣带,还要踮起脚替他整理领子。   陆君潜大可叫她穿件外套,但他觉得屋里生着炭火,冷也是有限的。加之坏心眼,偏爱看阮明姝薄薄布料下隐隐绰绰的柔美曲线,便只做不知道,催促阮明姝快些,免得耽误他去府署听奏。   更衣穿戴之事,陆君潜本不喜旁人帮忙,觉得自个儿来反倒省时省力。但现在看着阮明姝替他忙前忙后收拾许久,他倒心情舒畅。   临出门时他长臂一甩,披上云纹大氅,高大挺拔的身子如玉山一般。   “不算太笨。”他在阮明姝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脸上有些许笑意,   阮明姝眉目冷冷,低着头恭送他。   陆君潜只当她因被坏了好梦而恼怒,也不计较她失礼惫懒,阔步走出去了。   *   北风瑟瑟,天气一天冷比一天。   阮明姝坐在轿子里,双手笼在袖中,借着黄铜浮雕小手炉的暖意。   轿子外渐渐人声喧闹起来,她知道这是要走到清河坊前的集市大街了。于是将帘子轻轻撩开些,朝外望去。   天上没有太阳,阴阴的,却也比雨天光亮许多,看着像要下雪一般。   她想着赵奚临走时说,落雪前就会归来。可这么一去就是月余,半点消息也无。   免不了一阵担心。   轿子过了门楼,又转了个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阮明姝一眼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人。   “......爹?”她面露犹疑,轻轻叫了声。   可不是她进了别家的门,连至亲的相貌都记不清了,而是不远处匆匆走着的阮文举实在太反常了些:   一身簇新的鸦青缎面绒边长袍,腰间系着暗纹锦带,还悬了块青玉环佩作点缀。脚下黑靴锃亮,头顶发冠严整,显然是精心收拾过的。   阮文举自然看不到轿子里的女儿,他行色匆匆,夹紧腋下的包裹,很快就消失在路口处。   爹爹一向不注重穿戴,娘亲去世后,甚至可以说不修边幅,全然靠着眉清目秀的底子才不至于显得邋遢。今日怎这般讲究的打扮,莫不是瞧上了哪家女子?阮明姝心中狐疑,只等呆会到家就仔细问问妹妹。   *   因先前约好了回来的日子,阮明蕙早早就等着了。一听到动静,立刻就迎了出来。   “姐姐手怎这样冷,不是坐轿子来的么?”阮明蕙一边替姐姐暖手,一边迎她往屋里走。   身后墨兰早已被阮家的几个丫鬟热络地拉着,一同跟在两位小姐后面。   许是早上服侍陆君潜穿戴时受了凉,阮明姝确实有些不舒服,鼻息不顺。但她觉得自己不至于就这样娇弱,所以只笑笑道:“你知道的,我一向畏寒,手冷脚冷。”   “云西还没来么?”她接着问。   阮明蕙听到姐姐问起洛云西,小脸立刻亮起来,兴奋道:“估摸马上就会到的,云西姐姐一向守时。姐,云西姐姐真的太厉害了!有她出面操持,简直事半功倍。咱们的铺子随时都能开起来,而且呀,一定比之前更红火!”   阮明姝一听,心里也高兴起来,果然她眼光不错。   那日她在茶楼邀洛云西同她合伙开铺子,洛云西先是有些犹豫——她虽也想寻些正经事业做一做,但又怕自己没经验反倒拖累好友。   不过叫阮明姝一番分析后,洛云西也有了劲头,立刻就答应了。   两人又聊了许久,最后因阮明姝不得不回将军府,才将细节之事暂且搁置。   临别时,阮明姝让洛云西有什么事尽管同阮明蕙商量。因她在陆府,定然出入不便,后面阮家这边便由阮明蕙出头。   “铺子的事,等云西来了咱们再说。我先问你,咱爹今日干什么去了?我在坊头遇见他,打扮得郑重其事,教我差点不敢认。”阮明姝拉着妹妹的手坐下。   “我正要同你说呢,阿姐,”阮明姝笑眯眯的,一脸欣慰,“爹爹近来不仅读书越发勤奋,还知道出去同人应酬了。可不是先前那种喝酒作诗的应酬,爹爹是去拜访一位大儒了。”   “哦?”阮明姝很是意外。   “那大儒听说之前是个大官,很厉害的。”阮明蕙接着说,“希望爹爹明年春闱能中进士,谋个正经官职,这才是长远之计啊。”   “是啊。”阮明姝赞同地点点头。   阮明蕙见姐姐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才继续说:“要是爹爹也做了大官,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那时候阿姐也可以回来,也许、也许有更好的归宿......”   什么是更好的归宿呢?她一个当了人家小妾的,难不成回了娘家,能再风光嫁了?   即便可以,她也不想。以后离了陆君潜,她自个儿安稳过便好,舒舒服服的,何必再去另一家服侍姑婆男人,委屈自己。   可她张口,却觉头晕晕的,有些疲惫,但不想再多说下去。   “诶,云西姐姐来了。”阮明蕙听到大门处的动静,笑道。   “外面冷,奴婢迎洛小姐便是。”红绫利索起身,往院外去了。   洛云西进了屋,摘下厚重的兜帽,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白净脸蛋。   “抱歉,教各位久等,快请坐吧。”她笑盈盈,对一屋子站起来迎她的姐妹们说道。   “上次见面,尚还有些修饰,此番竟是连眉黛也不画了。”阮明姝拉着她一起坐下。   后面红绫等人也跟着坐下,绿绮还抓了把瓜子分给墨兰。   “懒得画了,没什么意思。”洛云西摆摆手,像想到什么,又侧过头问阮明蕙,“蕙妹子,我不涂粉描眉,是不是丑了许多?”   “啊。”阮明蕙挠挠头,“也不是丑,就是有些认不出......”   “人靠衣装马靠鞍,要美先知妆浓淡。这世间美女啊,也要靠衣服首饰妆容撑起来。”洛云西感叹道。   “我姐姐......”   阮明蕙还未说完,洛云西先笑了:“你姐姐这样的,世间有几个?我说的是大多数人罢了。当年教习我的妈妈,说我只是眉目端正清秀,要想红,便得知己知彼,取长补短。所以我呢,日日浓妆,举手投足都要刻意练习。经年累月,都要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不论什么模样都好看呀。”阮明蕙小嘴甜极了。   洛云西掐了掐她的小脸蛋:“我又扯远了,咱说正事吧。”   阮明姝却摇摇头,抚掌道:“不,云西,你方才说得话很有道理。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咱们的铺子若不继续上门量体裁衣、画样子供贵妇千金们修改,那还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这些挑剔的小姐主子们看得上的。”   她站起身,走到洛云西和阮明蕙之间,继续说道:“论料子、工时,论名气口碑甚至做工式样,咱们都比不上琳琅阁、梨香庭又或李记锦衣。当然,等咱们的店开得长久,人手多了,工时口碑自然也就上去了。但现下,开店在即,须得有个不同之处,打响名声才好。”   她这么一说,满屋女眷都思考起来。   “方才云西说的一番话,叫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夏日,我去李小姐府上量衣裳,李小姐那日穿了件浅碧色对襟齐胸襦裙,上衣则是月白银丝滚边的。   她在水榭里坐着,远远看像如池上清荷,窈窕纯美。可我走近了,却发现站起身的李小姐,妆面过浓,发式繁复,有些头重脚轻。而且那日她身上熏得是玉荷香,浓郁不散,与时令、衣裳都不相配。”   阮明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依姐姐的意思.......”   “春日着什么色,夏日熏什么香,秋日选什么妆面,冬日发饰如何配合保暖?这些,云西你都是行家呀。”阮明姝笑着看向洛云西。   洛云西也笑了,自信道:“别的倒不敢自夸,单论妆饰打扮,京城里我认第二,想来没人敢说第一。”   “只是......”她顿了顿,“要怎样来帮我们卖衣服呢? 第38章   “我还没仔细思考过, 你们看这样如何。”阮明姝思索了一下,“咱们先前定的是,我们做好衣裳, 客人来买成衣,不接受客人的改动。   现在则是, 咱们不仅把衣裳订好,而且每件衣裳都给它画好对应的发式、首饰、妆容,甚至香粉。自然后面这些只是建议, 为了烘云托月,更显咱们衣裳好看。小姐们爱用则用, 不用则罢。”   阮明蕙道:“这个可以!先前做衣裳时,总余下许多布料,我还想着用这些布料做成发带,与衣服相配。一来不用多花钱,二来是真的好看。”   阮明姝接着说:“咱们寻个宽阔的店面, 楼下摆上衣裳,楼上做一个安静的阁子。贵客们来了,云西可以请她们去楼上用杯茶,凭你的见解口才, 定能叫她们争先恐后地付钱!”   洛云西被她说得心动, 简直跃跃欲试了:“好姐妹, 不瞒你说。我没什么本事, 也没什么爱好,但若叫我同姑娘们聊这些妆容搭配, 我啊,三天三夜也说不够!   啊,我也认得几个贵妇, 她们有些是教坊出身,后面赎身从良的。有些则是萍水相逢,不嫌弃我低贱。虽然相交淡若水,但邀她们过来一叙,替咱们铺子带带人气,定然没问题的。”   “那便太好了!明蕙,咱们先前也有些关系好的老主顾,比如严小姐、李小姐、顾小姐,铺子开张了,大可给她们下帖子,邀她们带上好友,来店里看看、喝喝茶。”   “嗯!”阮明蕙直点头。   “说到铺子,”洛云西道,“我和惠妹子已经选了几个合适的。你来瞧瞧,最终拍个板。”   洛云西说完,阮明蕙取了层层摞着的图册中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给阮明姝看:“姐姐你瞧,我和云西姐姐一共瞧上四家。这家也在吴侯街,不过是另一头,屋形大概是这样......”   阮明蕙一一说完,阮明姝仔细听着,一边看那图册上画的铺面户型,一边看周边小字写的周遭环境。   “我瞧着御道街的这家最好。两层楼,还带着半间阁楼,位置也极好。不过想来租金也是最贵的。”说到租金,阮明姝想起要紧事,忙从怀中掏出八百两银票,递给阮明蕙,“这是咱们之前筹的八百两银子,万幸追回来了。四百两先还钱铺和三元哥哥,剩下的用到铺子上。”   “哇,”阮明蕙惊喜得眼睛都亮起来,她展开银票,看那票据下的编号,“丙戌年印玄字第......这就是咱们当初那几张呀!”   “嗯。”阮明姝微笑着点点头。   “哦豁~”洛云西挤着眉,“没想到陆大将军也是位贴心人啊......”   阮明姝脸色一僵,犹生着气:“不提他,咱们继续说正事。御道街这间铺面一年租金要多少?这么好的位置,可是诚心要租?”   “这倒不用担心。那铺子的主人叫云娘,是我一位相熟。早年她在教坊司弹琵琶,小有名气,妈妈便请她来教我,所以我与她还有师生之谊。   后来她脱了乐籍,给京中一位大官做了小妾。那大官年迈,几年前便退仕了,现下要回庐州老家。因不知后面还回不回京城,云娘便想将这铺子租出去。她们行程急,要价也不高,二百两四十两一年。”洛云西娓娓道来,平平淡淡一段话,竟能说得顿挫得宜,悦耳非常。   “我和云西姐姐也是看好这处,只是怕影响姐姐决断,才没提前说。”阮明蕙笑道。   “这么宽阔的铺面,又是在御道街,二百四十两何止不高,简直是捡着便宜了。不过,虽是熟人,云西你也要小心谨慎些。别怪我多疑,实在是被那钱老娘弄怕了.......”阮明姝提醒道,说罢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自然,我也是底下摸爬滚打起来的,太明白其中厉害。你放心,云娘那边,我定然是白纸黑字和她写清楚算明白。”   说话间,红绫重新沏了壶热茶上来,一一替她们换上。   三人说得口干,都暂且停下,吹着热茶。   “小姐,说起钱老娘,她的事你听说了么?”绿绮剥了一堆瓜子仁,放在糯米纸上,端过来给她们。   “钱老娘?她怎么了。”阮明姝问。   她先前恨极了这个贪财泼妇,尤其是强抢铺子那晚,她躺在床上悲泣时,下决心等挨过难关后,定要钱老娘算账,十倍奉还。   可现在,也就短短半个月吧,她的恨意就淡到几乎想不起来了。   “她呀,恶有恶报!”绿绮先扬了扬头,下了这么个定论,才接着说,“她把咱们赶走了以后,那个混蛋世子找到店铺去。大概是不知道铺子已经被钱老娘收回去了,姓赵的花了大价钱将那铺子买去,钱老娘欢天喜地收钱走了。然后呀,没多久就有人告诉姓赵的,说他被坑了。”   “赵为铭不会找钱老娘算账了吧?”阮明姝问。   “正是啊!想来赵为铭是想强买铺子后,为难要挟我们。那钱老娘也是贪财贪疯了,瞒着赵为铭不说,还狠狠敲了他一笔,报价高得离谱。赵为铭知道后,便要反悔,叫钱老娘把钱退回来,买卖不算数。”阮明蕙接着说。   真是狗咬狗,阮明姝听得直摇头。   “钱老娘视财如命,想来是不答应,王府的人又猖狂,就动了手。那钱老娘被打得半截身子瘫了......看着怪可怜的。”阮明蕙说着,心中有些不忍。   “钱老娘虽然可恶,要我说,还是姓赵的更没人性些。他把人打瘫了、钱要走了不说,铺子竟也想继续强占着。”素绢忍不住插嘴道。   阮明姝皱皱眉:“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明蕙,你后来又看到钱老娘了?”   “小姐,这可是坊间要闻了,不知道的才是少数。”绿绮一边替她添茶,一边说。   “本来钱老娘只能自认倒霉,瘫了就瘫了,平头百姓哪里能和荣王府斗?   可是后来不知怎地,钱老娘那个不争气的赌鬼儿子,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有胆子去稽巡司状告赵为铭。   更匪夷所思的是,没多久赵为铭就真的伏法认罪了。他不仅把铺子还给钱家,还赔了钱老娘二百两银子。而且他还贴了布告,说会在吴侯街咱们那铺子前面,布衣素服给半瘫的钱老娘赔礼道歉。我们就去围观了下.......”   阮明姝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恶人自有恶人磨,小姐你不觉得解气么?”绿绮疑惑道。   “他把人打瘫,只赔些钱道个歉就行了,解哪门子气?”阮明姝叹了口气,不想再说此事。   *   五年前破北狄、领兵入京后,陆君潜便自选僚属,开府治事。平日里除非有重大要务,他并不入宫,每日只去自己的大将军署衙处理政务。   今日要紧的事不多,他听完臣僚奏报后,简单翻了翻奏疏,便回府了。   难得清闲,便照例去二楼那间临湖的书房读书小憩。   他抽了本上次看到一半就扔下的书,枕着一边胳膊躺在屋子中央的蒲团上。看了一会儿,便觉那书虎头蛇尾,越往后越无趣,便将书放下,换了换姿势,望着对面敞开的窗子。   落花已尽,飞叶尚舞。   不久前,他就在这间屋子见的阮明姝。   他回忆着这大胆的小妞作弄他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得逞时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禁勾起唇角。   很多事,殚精竭虑,昼夜谋划,却依然不能穷其变化。   朝堂如此,战场如此,连后院也如此。比如那时他还想不起她的名字,而且觉得她很麻烦。可现在,短短一个月,他已经放任这个女人在他卧榻之侧酣睡了。   “将军?”极轻地叩门声响起,榕桂在外面小声问。   这个时候来叫他,便是有要紧事。但又这样小心翼翼慢吞吞,说明这事儿也不是十万火急,或者是榕桂拿不准是不是十万火急。   “进来吧。”陆君潜懒洋洋道。   榕桂弯着腰快步走过来,双手捧着一封书信:“爷,太太那儿送来的。”   陆君潜英气俊朗的眉毛拧了起来,他坐起身,再无方才的闲适。   见陆君潜伸手,榕桂虽捧着信要递过去,但动作放慢,请示道:“爷,小的来拆吧。”   之前有过封套里投毒的事儿,榕桂有些后怕。这信虽说是太太清修的水月庵送来的,但一路遥远,还是小心为上   陆君潜不耐烦地摆手,干脆道:“你读吧。”   “是。”榕桂得了命,利落拆开信封,抖开层叠的一页信笺。   他张口欲读,一眼略略扫过,却嗫嚅着不太敢念了。   陆君潜不用细想,就知道定是母亲措辞严厉薄情,榕桂不敢读。   “给我吧。”陆君潜道。   他捏着薄薄的纸,很快便看完了。   榕桂偷偷瞄他,见主子神色平常,只是眼神黯淡些,不禁为他家将军心疼与不平:夫人只将军这么一个儿子,漠不关心就罢了,还视之若仇敌。这次送来的信,极尽讥讽诘责。说将军不娶妻便先纳妾,还不告知母亲,枉为人子,不孝至极。还让将军带着他“私相苟合之贱婢”去水月庵磕头认罪……   陆君潜看完信,没什么表情,只将那信揉了揉,扔到一边。   “你下去吧。”他又躺了回去,对榕桂说。   榕桂领了命便要退下,谁知刚走到门口,陆君潜又开口:“去找你姐姐,让她主子过来一趟。”   榕桂听了,踌躇道:“爷,小姨娘今日回娘家,这会应该还没回来呢。”   “……”陆君潜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道,“等她来了,叫她赶紧过来。”   “是。”榕桂应道。   *   这一等,便是金乌西沉,天色渐晚。   陆君潜桌上成摞的折子密报都看完了。   “她还没回来?”陆君潜觉得他这小妾胆子大到匪夷所思了。   “也许,也许姨娘家里路途遥远......”榕桂偷瞄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冷汗就要下来了。毕竟他姐姐是小姨娘的贴身大丫鬟,又是陪小姨娘一同出去的。 第39章   阮明姝在自己家吃了午饭。   阮文举没回来, 一大桌子女眷亲亲热热坐着,嘻嘻闹闹,好不欢快。   去年酿的青梅酒, 今日正好开坛,素绢给众人一一倒上。   陆府有规矩, 所有仆人没有正经允许,一概不许饮酒,因而墨兰带着歉意婉拒了。   知道大小姐一向不喜饮酒, 素绢斟酒时便绕过阮明姝。   瞧着清浅碧色漾在白瓷小杯中,阮明姝不觉有些心动, 便道:“给我也倒上一杯吧。”   “难得姐姐今日破例,咱们呆会一齐碰一杯。”阮明蕙露出两个小酒窝。   这青梅酒果味浓、酒味淡。阮明姝饮了一口,便觉清凉爽甜,口齿留香。   因重开铺子之事顺利非常,众人都觉大有可为, 一轮举杯后,气氛更加热烈。阮明姝也受到感染,自己满上第二杯。   “小姨娘......”墨兰不知阮明姝酒量,有些担忧地小声提醒道。   “放心, 我虽不爱喝, 酒量却不差。”阮明姝自信满满, 如是说道。   墨兰见她神色自若, 言笑晏晏,便不再多言扫兴, 由主子去了。   结果就是,饭还未吃完,阮明姝先喝了四五盅酒。没多久, 她就双脸颊泛红,揉着额头嘟囔:“不知怎的,好生困乏。天色尚早,我先去歇息一下,呆会咱们再回去。”   墨兰点点头:“奴婢扶小姨娘去吧。”   阮明姝口中的“歇息一下”,却是酣眠许久。   她睡得香甜宁静,墨兰不敢打扰,只焦急地走来走去,既担心回去太晚,叫府上人责怪,又不忍心叫催促阮明姝起来。   眼看着日头西落,几近傍晚,墨兰不得不将人唤醒。   说来奇怪,阮明姝明明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却觉头晕脑胀,后脑勺阵阵发痛。   但她见天色已晚,心中也是着急,便没多说什么,赶紧同阮明蕙等人道别,坐上轿子回陆府。   *   走到自己院子时,已是月升日落,疏星几点。   阮明姝掩面打了个喷嚏,正拿着手绢轻轻点着唇角,隐约听见里屋一声琴响。等她顿下脚步细听时,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本就脑袋发沉,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柳芽这妮子,跑哪里去了,竟然不留个丫鬟守着屋子。”墨兰皱眉道,她比柳芽儿年长几岁,成熟稳重许多。   阮明姝只觉眼皮打架,便对墨兰说:“帮我打些水吧。今天困得很,简单擦洗一下便睡。”   墨兰领命下去后,阮明姝自个儿朝内间走。   等她走近雕花落地罩时,不由僵住了——   陆君潜正坐在那隔出的小书房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七弦古琴上。   阮明姝登时没了睡意。她想到自己回家并未告知陆君潜,而且天黑了才回来,心中发虚。   可当她紧张地朝陆君潜瞄去时,却发现陆君潜视她如无物,根本不理会她。她又想到昨日她热脸贴上冷屁股,被他“撵走”,今天早上又挨着冻服侍他穿衣。   新仇旧恨,阮明姝也来了气。   她朝陆君潜屈膝行了个礼,见陆君潜还是不理她,索性抬腿就往寝卧走。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伺候不来,最好现在就把我赶回家。阮明姝不知怎的,火气格外大,整个人都像烧着般,眼眶都发热发胀。   陆君潜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怒吼叫住她,治她以下犯上的失礼之罪。   阮明姝背对着他,只听到他在琴弦上拨了一下。   金声振玉,龙吟于渊。   ......他生气了。   阮明姝像被施了定身术般,怂怂脚步顿住,不敢再朝里屋走。   她听到陆君潜起身的声音,听到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   陆君潜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当之差,他甚至好久都没这么恼火过了。   他是纳了个妾么?   不是,他是请了尊专门给他添堵、甩脸子的大佛。   女人都这么麻烦、不可理喻、喜怒无常、不识抬举、不知好歹的么?   不不,他心里摇头:是只有眼前这个女子这样罢了,诸如有容、令柔、云拂、他的嫂子们侄女们,没一个像她这般的。   陆君潜此刻已经意识到阮明姝是在同他置气,但比起阮明姝敢生他气这件事本身,他更烦躁于她好端端的为何生气。   因为早上命她服侍他穿衣,扰了她的好梦?这倒是很合理,毕竟她如此娇气。   可是陆君潜想到昨夜他过来歇息时,阮明姝就没给她好脸色,便又把这个排除去了。   *   被陆君潜高大的身影罩住,阮明姝有些害怕,慌乱低下头。   “你哪来这么多小性子?”陆君潜皱眉道,语气中半分耐心也没有。   这嫌弃意味十足的斥责,落在阮明姝耳里,叫她又委屈又愤闷。   我哪里小性子多了?就算是我小性子多了些,也是你先让我生气的......得了,随你怎么说,不过因你是主子,我是下人罢了。   阮明姝觉得胸口发闷,她垂着脑袋,嘴巴动了动,一句话也不说。既不认错,也不解释。   而陆君潜依旧在思索着阮明姝为什么生气:   人都有所求,求而不得便会不满。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不管你贵为天子,还是阶下之囚,都是如此。   那么她想在我这求什么,又没有得到什么?   陆君潜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考虑阮明姝的事儿,然后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因为我没有治孙恩佑的罪,没有让赵为铭向你谢罪?”他这样问道,语气有九成九的把握。   阮明姝错愕地抬起头:“你在说什么啊?”   “难道不是?”陆君潜还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两条俊眉拧起,“你还喝酒了?”   声音冷得要掉冰碴子。   阮明姝害怕地朝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道:“自己、自己家酿的果酒,不算酒......”   天啊,她不过饮了四五小杯果酒,回来前特意用浓茶漱了口,又在院子里吹风散酒气。怎么他还能闻出来?是属狗的不成?   “果酒不算酒?”陆君潜气得笑了起来,大手捏着她的脸将人制住。   他知道她喝过酒,不仅因那极淡的酒香,更因她泛着潮红,媚态隐隐的脸。   阮明姝的眼睛是极漂亮的,皎若天上月,冷如山间雪。   美丽、沉静、坚定。   陆君潜的目光第一次撞上这对眸子时,便深深记住了。   可现在,眼前之人眼尾泛着旖旎勾人的粉,眸子蒙着春情泛滥的水。勾魂摄魄,专索男人的命般。   陆君潜看得怒火中烧,捏着她的下巴问:“你见谁了?和谁喝的酒,是你那个义弟么?”   “没有没有!”阮明姝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这个时候再和陆君潜叫板,恐怕小命难保,“只和我妹妹还有几个丫鬟,墨兰一直跟着我,不信你问她。”   陆君潜听了,稍稍冷静一点。他哼了一声,手上力道却没松。   阮明姝香腮上软软的肉被他捏得酸痛无力,嘴角流下一道晶莹。   “呜——”阮明姝要羞死了。她竟然流口水了,虽然是被陆君潜捏得,还是太丢人了。   陆君潜漆黑的眸子一暗,有考虑太多,只由着冲动,将在自己的唇印在那道淋漓的靡色水光上。   阮明姝柔软滑腻的脸蛋热得灼人,他忍不住向上,用舌尖将她溢出的甜津悉数舔舐。   犹若惊雷掣顶,阮明姝心神巨震,大脑一片空白。   心脏跟不上狂跳的节奏,生出浓浓的疲惫,视线变得模糊.......   “我完了,我被陆君潜亲死了。”眼前发黑,失去意识前,她心底哀叫着。   “阮明姝,阮明姝!”陆君潜震惊地看着晕倒在他怀里的人,焦躁地唤了两声。   阮明姝的脸蛋红得不正常,他先前只当是她吃了酒又害羞,现在将大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才惊觉她烧得吓人。   “来人。”他将阮明姝拦腰抱起,快步朝寝卧走。   墨兰和柳芽连忙跑进来。   “叫榕桂去请王姑姑。”陆君潜命道,口气难得显出点焦急。   墨兰见主子躺在床上,心忧如焚,又不敢多问 ,只能急慌慌领命,去叫弟弟请大夫。   *   陆君潜剑眉紧皱,抱臂站在床前,看着王姑姑替阮明姝施针。   王姑姑年近古稀,发鬓皆白,面容却并不显衰老。抛去她满头的银发来看,瞧着不过四十几岁的样子。   她起初只在阮明姝腕上扎了两针,但见陆君潜目不转睛的关切模样,便想着,为了她这个疼爱的晚辈今夜能睡个好觉,不如多用几针,叫小娇娘早些退烧。   于是她微微起身,将阮明姝领口解开,衣裳半褪,露出光洁流畅的肩膀,红绸亵衣下美景隐现。   陆君潜侧开身子,将眼神放在别处。   王姑姑更觉奇怪:   陆小渊急吼吼派人请她来,她起初以为是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事,结果竟是给他的小妾看发烧......她虽有些不满,但想着小年轻爱恋正浓,如胶似蜜地宠着小老婆,也是情有可原。   结果她坐下来瞧了瞧那榻上的睡美人,很容易就看出她还是处子之身,   而此刻她给这小娘子背后施针,陆君潜竟像避嫌般移开视线。   怕不又是一对冤家。只是千万别像他父母那般,终成怨偶。   王姑姑这样想着,收了针,一旁的小丫鬟忙扶她起来。   “她没事吧?”陆君潜也过去扶她。   “没事,是受了冻,又饮酒吃了发物。今夜就能退烧,让丫鬟好生照顾着。不过她底子虚,我留个方子,平日配着吃吧。”王姑姑不疾不徐道。   她医术高超,虽早已从太医院离退,依旧盛名卓著。向她求医者不可胜数,即便是皇室宗亲、达官显贵也不一定排得上。不过她与陆老太太是手帕交,陆君潜幼时在京为质时,她便很喜欢这个稳重聪敏的小辈,因而若是陆君潜或陆老太太有请,她总愿意过来的。   陆君潜向她道了谢,亲自送她上了轿。   “快回去吧,美人娇弱,你要好好怜惜才是。”王姑姑教导道。   陆君潜也没反驳,点点头:“晚辈知道了。” 第40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间商……   墨兰拧干绢巾, 换了阮明姝额上那块。见陆君潜阔步走了进来,忙起身退至一边。   陆君潜在床边坐下,伸手试了试阮明姝的额头。   烧已退去许多, 但仍有些热。   他定定看着蹙眉昏睡的阮明姝,半响才起身。   墨兰以为三少爷定然是要回房歇息了, 其实陆君潜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没照顾过人,也不想照顾人。   只是他方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走, 阮明姝便做噩梦似地低吟一声,她痛苦地摇着头, 额间降温的绢巾便滑落在枕边。   陆君潜皱眉,将绢巾拾起,想要重新给她盖上。却见阮明姝血色浅淡的唇微微动了动,眼角划过一道晶莹的泪水。   她尚低低呓语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模样可怜极了。   最终,陆君潜轻叹一声,对墨兰道:“你下去吧,今夜和柳芽轮流在外间侯着守夜。”   墨兰愣了一下, 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三少爷竟是要留下来过夜?   陆君潜见她没动, 朝她看了一眼。   墨兰立刻惶恐地退了下去。   *   是夜, 阮明姝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喊冷, 陆君潜被折腾到半夜还没能睡着。最后他将人按住头搂在怀里,阮明姝这才安分一点。   就当陆君潜以为终于可以安稳入睡时, 阮明姝又开始呜呜低泣。   陆君潜睁开眼,生无可恋地盯着帐顶,感觉即将被这女人逼疯。   “又怎么了?”虽然知道阮明姝还在昏睡, 他还是忍不住道。   “娘......娘,娘,我好想你.......”   阮明姝的哭泣变得无声而颤抖,很快泪水便濡湿了陆君潜的胸膛。   陆君潜静静听着,表情逐渐柔和,甚至还有些许怜爱。   他学着家里女眷哄小孩的样子,轻轻拍了拍阮明姝的后背,以示安慰。   “爹爹他,他说我做陆家小妾丢人现眼,他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呜......”阮明姝说着说着,哭声又大了起来。   陆君潜听得眉头直皱,心里暗骂阮文举蠢货。   “他们、他们都欺负我!”阮明姝继续抽噎着说。   陆君潜将人稍稍松开,又摸了摸她的头,确定没有烧得更厉害,才松了口气。   “他们都是谁,怎么欺负你了?”他随意问道,敷衍着梦魇中的阮明姝,像哄骗撒娇哭泣的孩子。   阮明姝竟然也像听到般。   她两眼依然紧紧闭着,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滴,恢复了血色的樱唇微微撅着,用气哼哼的语气道:“锦缘布庄的老板,故意挑陈年的布给我,都有霉味了!李老头的金银丝线,只要不注意,他就缺斤少两!”   陆君潜愣了一下,他本以为阮明姝要说赵为铭、孙恩佑之流,还将安慰的话都想好了:你放心,孙恩佑活不过明年,赵为铭被剥了官职爵位后比杀了他还难受。   结果阮明姝说的都是这些小事。   “后巷的几个老妇人,总是嚼舌头说我冷着脸看着丧气,所以嫁不出去!”   陆君潜:“......”   这女人还挺记仇,烧得晕乎了还记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最最最最可恨的就是陆君潜!”阮明姝突然不哭了,咬牙切齿道。   陆君潜:“......他怎么了?”   “他赶我走!”阮明姝埋怨道。   陆君潜脑壳发疼,没好气道:“你给他当小妾,又不给亲,又不给草,他赶你走你还生气呢?”   阮明姝压根不管他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委屈着:“我总是拉下脸找他,他还不高兴,每次都是‘有事?’‘你回去吧'!”   陆君潜:“......”   是夜太深了,他的脑子不够用了么?他这样说有何不妥,这也值得生气?   他仔细回忆一番,才发现阮明姝确实是从他书房回去后,就开始同他甩脸子的。   陆君潜胸口一窒,先是有些恼火,旋即又觉好笑,最后只轻叹一声,惩罚似地捏了捏阮明姝的粉腮。   他没觉着自己用力,阮明姝却疼得眉头拧起,呻.吟几声,快要醒来的样子。   陆君潜想着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怕她这会醒了,今夜又同他置气闹得睡不成觉。于是赶紧松开手,又抚了抚她的后背,将她哄睡了。   罢了,瞧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等她病好了,日后再慢慢教训她。叫她知道什么是温婉大度,和顺谦恭。   陆君潜这样想着。   *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阮明姝的烧便完全退下了。   许是昨夜睡得太多,她早早便醒了。   发现自己正贴在陆君潜火热的胸膛上,身子被搂得结结实实的,阮明姝一时不敢乱动。   她怎么了......   阮明姝努力整理着混乱的思绪:她记得自己是晕倒了,晕倒前陆君潜......亲了她。   虽然只是唇角,也算是亲吧?算吧?   后来便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很痛苦,一会儿像掉进冷水里,一会儿像火烧。朦胧中似乎有人一直照顾她,将她拢在温暖的怀抱中。她以为是娘亲,因为她梦了一夜娘亲,可现在她醒了,知道那只是梦。   所以,难道是陆君潜.....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身子,想看看陆君潜的脸。谁知她一动,陆君潜便也醒了。   阮明姝心脏又不争气地跳个不停。   陆君潜微眯着眼,尚有些睡意朦胧的样子,但手已经探过来,要试阮明姝额头。   “将军。”阮明姝低低怯怯叫了一声,陆君潜便知道她醒了。   陆君潜将手收回去,同时松开环住阮明姝的臂膀。   阮明姝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仰头去看陆君潜。   她想到昨天晕倒前,陆君潜对她动了怒,不知现在气消了没有。   陆君潜也垂眸看她。   昏暗静谧的鸳鸯红帐中,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对方。   片刻后,阮明姝抿抿嘴,有些局促地揪着被子。   “将......”她刚要开口。   陆君潜温热干燥的唇已经印在她的额头上。   阮明姝愣住了,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这是一个很短暂的吻,一触即离。   但阮明姝觉得,陆君潜吻她时,很温柔。   “好了,烧退了。”陆君潜淡淡道。   片刻失神后,阮明姝低下头,她有一点点羞赧,不想再看陆君潜,可是上翘的嘴角却是怎么都止不住。   往常这个时候醒来,陆君潜就该起床了。他会在自己院子里练上半个时辰的武,然后再去看看降雪和她的小崽子,又或者读平日想看却没时间看的书。待到红日初升时,便匆匆去官署。   可今日他却有些不想动,依旧懒洋洋躺着。   陆君潜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则轻柔玩弄着阮明姝的长发,柔韧乌亮的青丝被他分成缕,缓缓从指缝间划过。他玩了一会儿,又去揉阮明姝的小肉耳垂。   阮明姝乖顺极了,柔柔靠在他身侧,任他在自己身上作怪。   “你会骑马么?”陆君潜突然问。   阮明姝摇摇头,仰着脸对他道:“不会。”   陆君潜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捏捏她的脸蛋,道:“过几天教你。”   阮明姝不解道:“为什么要学?我不喜欢骑马。”   “骑骑就喜欢了。”陆君潜用他一贯笃定又自信的口吻说道。   阮明姝心里顿时就有些不舒服。   “我娘要见你,她在远郊的水月庵,要骑马去。”陆君潜又道。   “啊?夫人要见我!?”阮明姝惊地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骑马不骑马啊。   陆君潜提起这事儿,好心情便没了。他也坐起身,弹了一下阮明姝的额头:“不用担心,有我呢。”   话是这么说,阮明姝心里还是有浓浓的不好的预感。   这段日子,她听到的关于陆君潜母亲的事其实很少,但都是不大好的。比如她性情乖张,时常神志不清,视丈夫与儿子如仇敌......   陆君潜将被子拉到阮明姝身上,自己则起身更衣。   阮明姝见了,便也要起身。   陆君潜看了她一眼,似乎在问她为什么要起来。   “.....伺候你穿衣洗漱呀。”阮明姝小声道。   陆君潜语带嫌弃:“睡你的吧,再冻着又要折腾我。”   阮明姝撇撇嘴,有点委屈。   我还没怪你害我着凉发烧呢,你倒先埋怨我折腾你。   “等天暖了,还是跑不掉的。”陆君潜说话间,已经穿好了里衣,比阮明姝来穿可麻利省时多了。   “还有,以后出府,不管去哪,都要先和我说。”他披上行衣外套,转过身对阮明姝警告道。   他语气森然,阮明姝虽不服气,但到底害怕,只能慢吞吞道:“......知道了。”   *   虽然随行的大巫医替他上了最好的药,但只五六天的时间,赵奚满身的鞭伤也不能就立刻痊愈。只是堪堪结痂,能够下地行走而已,   他急着回周国的国都,与千里之外的亲人们相会,所以也不管族人仆从的劝阻恳求,开始准备干粮和通关凭证,急着离开。   临行前的一夜,他坐在帐中,听山谷中呼啸的苍凉之风。   闭上眼,赵奚发现自己竟有些想念大辽的草原与荒漠。   北狄是周朝对辽国的贬称,他们则是称自己为大辽。大辽的王庭叫白奚城,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所以他的汉人名字叫“赵奚”,但是除了母亲,没有人会叫这个名字。   因为尊贵的王子殿下不能用汉人的姓,他不是赵奚,他是耶律玄都。   “你要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掀帘而入。   赵奚抬头看他,进来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虬髯茂密,威严霸气。   “你怎么不叫我叔叔,大王子殿下?”赵奚明知故问,挖苦道。   耶律镇南浓眉一皱,强忍着怒气道:“你就这样恨我们?宁愿背离天神父兄,混在南蛮子里!?”   “不,我不恨你们。”赵奚摇头道,“我要走,只因我喜欢玄都。你看,我名字就叫玄都,我流着周朝的血,汉人的血,我注定要爱上那里。”   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他淡却太多记忆与情绪,包括仇恨。再次见到耶律平周时,他已经不再恨他,他甚至开始思念故土。   可他还是想做客居周国的赵奚。   因为他想陪在阿姝身边。   耶律镇南冷笑一声:“等着吧,我们的铁骑很快就会踏碎玄都,那时候你可以求我们的父王,让他将玄都封给你。”   赵奚面色一变,想劝他不要这么大意轻敌。就这些年他在周朝的观察,北面边防已经由周朝的大将军一手督训布置,与五六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可耶律镇南压根不听,径直甩了帐门出去了。 第41章   公主府。   出嫁后, 赵令柔依旧大半时间住在宫中。一来为了方便处理政事,二来也方便服侍陪伴父皇母后。   因近来尤其事多,她本和驸马卫怀远说好, 要在宫中呆上月余,可前些日却又匆匆赶回来。   过几日便是冬至, 不仅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宫里也是格外重视,每年都要在长乐殿设午宴, 款待文武大臣及眷属。   大臣们自然是按品秩和惯例来宫赴宴,但各位诰命、闺秀, 还有一些不因夫君、凭着自身声名操行而受邀的女子,则要由宫里投寄宴请花笺的。   此刻赵令柔正端坐书房,翻着随行女官捧上的花笺盒子。   “这份,”她秀指夹起一张,吩咐道, “加上几句,叫陆二小姐带上陆将军的娇妾一起过来,热闹热闹。另外再附上一张,单独写给这小妾, 她叫阮明姝。”   一旁侯立着的女官立刻领命。   “公主。”赵令柔的乳母嬷嬷匆匆走了进来。   “母后来了?”赵令柔问。   “是, 公主快去迎吧。”嬷嬷这样说道。   *   一盆冷水浇顶, 昏迷中的陶孟章瞬间惊醒。   他被绑在囚架上, 脑子还晕沉沉得发痛,迷迷糊糊的视线中, 竟得见那张落别多年的熟悉面容。   仿佛时光倒流,他回到了三十年前初遇的那个瞬间。   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忐忑下山, 便遇上了命中的劫数。   “叶、叶小姐......”他在恍惚中呢喃着。   这个称呼,叫叶皇后满是恨意的狠决面容染上嘲弄之色。   她动了动下巴,立刻便有一个嬷嬷走到陶孟章身前,啪啪甩了他两个耳光,抽得他嘴角磕出血来。   陶孟章这才清醒,挡在眼帘上的水流也被甩开,视线得以恢复正常。   他挣扎着晃动身子,却发现四肢皆被镣铐铁索栓在铁架上,动弹不得。   “叶献则!”他急急吼着,“你捉我作甚,我对你仁至义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仁至义尽?”叶皇后瞬间失控,猛然上前拿起太监手上的鞭子,狠狠抽向陶孟章。   “啊!毒、毒妇!啊——”陶孟章惨叫不已。   “母后!”赵令柔本无动于衷,任母亲发泄怒火与恨意,但见那体虚的胖子被抽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一时担心话还没问出来先把人抽死了,便走过去劝住了近乎疯狂的叶皇后。   “你......定遭......”陶孟章上了年纪,加上多年自暴自弃、耽于口腹之欲,当年的清瘦公子已经成了个白胖面善的中年男人。   教叶皇后十几鞭子抽下去,已说不出话来。   赵令柔轻轻将母亲扶至身后,傲慢道:“国师大人,经年久别,您还记得我么?当年你曾教过我观星望气,论理,我还要叫你一声师父。”   陶孟章费力望了望她,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啊,小柔公主啊......”   赵令柔斜眯了他一下,负手冷然道:“念在你为叶家、为大周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只要你将施在我母后身上的邪术去了,我可以保证,饶你不死。”   “邪术......你们在说什么......”冷水流下,渗进鞭子抽出的血口中,陶孟章疼得直哆嗦。   赵令柔秀眉一皱,面色凝上寒冰,她刚要说话,却见她母后已经揪着陶孟章的衣领,牙咬切齿道:“还在装?你这个狗彘不如的贱民!你以为本宫查不出来?什么镇魂凝神香,害得我这般!”   叶皇后俨然失控,也不顾什么威仪礼教,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子,露出红疮密布的胸口。   疮口中心凸起一个个渗着黄水的泡子,密密麻麻,狰狞可怖。先前涂布上的白色膏药已经被融化,整个伤处糜烂不堪。   陶孟章瞪目欲裂,难以置信地张着嘴:“怎么会这样......”   他神情不似作伪,恰恰印了赵令柔心底的担忧:若母后的怪病不是国师施的术,那该怎么办呢?   赵令柔分神的这会功夫,叶皇后将她尖长的指甲深深剜入昔日爱慕者的伤口之中。   陶孟章痛极长呼,笑声狂哀:“你这是报应!报应!碧梧宫的冤魂在看着你呢!叶献则!她们在看着你呢!”   “碧梧宫”三字一出,叶皇后如被鬼魅缠身般,惶然后退,紧张地四处张望:“不不,你胡说,不关我的事!那贱人是自杀的,她的女儿被烧死,也不是我放的火!”   “哈哈哈哈哈,她们看着你,要报仇呢!”陶孟章依旧狂笑不已,眼角都渗出泪来。   赵令柔握住母亲的手,将人安抚住。   她转过身看陶孟章,面有不屑,笑道:“冤魂?呵,做人的时候都斗不过我们,死了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有几个算几个,尽管来吧。本公主无论做人做鬼,都叫她们乞命求饶!”   赵令柔这话一出,叶皇后也镇静下来。她阴沉沉一笑,对陶孟章道:“既然国师大人现在不想说,那就改日吧。来人,先服侍国师大人用药。”   *   阮明姝将手中的浅色花笺又细细看了一遍,眉间若蹙,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坐着陆有容,正饶有兴趣地看那素雅方盒中装的四色花样糕点,啧啧称叹。   “凳子上有钉子?”半响,陆有容抬头问。   阮明姝被打断思绪,这才回过神,迷惑道:“啊?”   “坐啊!”陆有容没好气道。   阮明姝有些摸清这位小姐的脾气了,闻言也不生气,只浅浅笑了下:“谢谢二小姐。”   这才款款坐下。   昨日是成衣铺新店开张的日子,诸多考虑,阮明姝并未过去露面。   今天一早,阮明蕙便来陆府拜访,将大小事项一一同她说了。   阮明姝见诸事顺利,也放下心来,又同阮明蕙叙了会家常,才亲自将人送至陆府大门前。   阮明蕙这次来,还带了几盒糕点。   原来是先前阮明姝说,铺子二楼要设上雅间,供贵客们茶歇。既是相谈小憩之所,自然要供些茶点。   粗制便宜的,入不了贵妇小姐们的眼,反而降铺子档次,但若要去太白楼之类的酒家定做,一来为了新鲜得一日跑好几回,二来花销不少。   阮明蕙想了想,索性自己学着做了些。   昨日见来客尝过后称赞纷纷,她便多备了几盒带来。一份给老太太,一份给陆将军,一份给陆小姐,还有一份给阮明姝。   阮明姝想着陆有容虽有些傲慢难相处,但心地不坏,帮过她数次,店铺开张,还特意派人送了贺礼过去撑场子。而且以后周氏刁难,说不准她还要和陆有容统一战线。   于是便趁着机会,亲自将糕点给陆有容送来。   “这些都是你妹妹亲手做的?”陆有容将盒子里晶莹可爱的糕团看了又看,还是舍不得下口。   “是的。”阮明姝笑笑,心思却还是被那宫里来的请柬牵绊住。   冬至宫宴,皇后为什么要邀请她呢?这样的场合,哪有小妾去的道理。难道是盛意公主的意思,她......又是何意呢?   “她这手也太巧了吧!又会做衣服,又会做好吃的!”陆有容赞不绝口,一抬头见阮明姝若有所思的模样,才想起自己方才递过去的花笺。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呗,有什么好纠结的?”她不以为意道。   阮明姝想了想,回道:“我自然是不想去的,不过......还是要问问将军的意思。”   陆有容听了,觉得阮明姝是将自己哥哥放在心上了,于是十分满意,语气也好了许多:“那你晚间问问,去或不去,明日都告诉我一声。”   *   陆君潜晚间来的时候,尚披着披风,竟是一回府就来阮明姝这了,没先去自己院子。   阮明姝正散了发髻,坐在镜前梳理,听到外间柳芽通报,忙起身迎了过去。   她顺手接过陆君潜解下的披风。   衣料被霜露打得半湿,又沉又冷,阮明姝便知道他又赶了不近的路。   也不知每日怎么就这么忙,不是手下很多人么?阮明姝心道,但旋即又想,自己开着一个小小的铺子,五六个人帮忙,她也要劳心劳力,更何况陆君潜呢?   一时竟有些心疼眼前的男人。   陆君潜见她接得顺手,还细心将披风展开,挂在花梨架上晾着,便嘉奖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阮明姝被拍得一个踉跄,真心想知道他到底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陆君潜换了双干燥舒适的短靴,随口问阮明姝:“今日干什么了?”   阮明姝想了想,回道:“早上我妹妹过来看我,陪我坐了一会儿。下午二小姐那走了一趟,晚间在老太太那吃了饭。其余便没什么事了,怪无聊的......”   说完偷偷去看陆君潜反应,祈祷着他能通情达理地对她说:无聊就出府看看,回回娘家。   结果自然是没有。   陆君潜朝她招招手,阮明姝慢腾腾走到他身边。   陆君潜拉过她的手,阮明姝不解的望着他,刚想开口问他要作甚,陆君潜轻轻用力,她便如风筝般摇晃着跌坐在他怀里。   “你、你干嘛啊......”阮明姝羞窘道,挣扎着想站起来。   她那点力气,对陆君潜来说,就像是欲拒还迎。   “你最好不要乱蹭。”陆君潜警告道,说罢用腰腹向前顶了她一下。   阮明姝吓得停下推搡,只气恼地用粉拳捶了他数下。   陆君潜捉住她白嫩软绵的手,像小孩子玩泥巴似的,又揉又捏。   “疼啊。”直到阮明姝皱起眉头抱怨,才未尽兴般放下。   “无聊?”他靠在阮明姝耳边,滚烫的气息扑打在阮明姝的耳侧。   阮明姝紧张极了,身体活像一张绷紧的弓。   她战战兢兢道:“白天没事干,无聊。”生怕陆君潜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琴棋书画,还怕消磨不了时间?”陆君潜问。   “不会弹琴,没人下棋,没带书来,不想画画。”阮明姝说得理直气壮。   陆君潜惩罚似地咬了咬她的小耳垂:“琴不会可以学,下棋可以找有容鲤儿二嫂,府里多的是书,画画总有想画的时候。”   阮明姝被他圈在怀里,稳稳抱着,恍惚中有种自己被格外珍视爱护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只是错觉,但此刻却给了她十足的鼓励。   那些不能对他人道的心思燎原般热烈起来。   她扣着陆君潜衣襟上的绣纹:“琴你教我,下棋你陪我,书我要看你屋里的,这样就不会无聊了。”   若是以前,不必太久远,就是几个月前,有人敢对陆君潜提这样的要求,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撒娇还是魅惑,他能直接把对方的头给揪下来。   可此刻的他,只轻轻皱了皱眉,退让般说道:“琴我也弹得不好,你若想学笛子,倒可以一教。临湖的那间书房,我在家时准你进出。后面园子里有藏书楼,随时可以去。至于下棋......”   陆君潜笑了下:“要看你棋艺如何,可以先让你三子。”   这样的回答,对陆君潜来说,已是温柔耐心到极致了。   阮明姝也终于展颜一笑。   这一笑,与以往截然不同,是全然的真心,十足的得意,容颜昳丽,动人心魄。   笑得陆君潜想要吻她,很想。   可阮明姝正高兴得很,得意得很,她坐在陆君潜怀里,轻微挣扎着晃了晃两只纤足,双手推着陆君潜的肩,叫他正经起来同她说话。   “说话算话,我要学吹笛子,将军教我吧!”她试图晃动陆君潜的肩,结果发现对方纹丝不动后,立刻改为给他捏肩。   阮明姝也不管自个儿是不是过于狗腿了,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学样器乐,丝竹管弦皆可。   小时候家穷,四周邻居也穷,每天只想着吃饱肚子穿得暖和舒服便好,后来来了京城,渐渐有些钱了,她是真心羡慕会抚琴吹箫的女郎。   老太太给她屋里放了一把古琴并一把胡琴,她闲时也想学一学,可是没人教,她又不好意思自己瞎弹。   现在陆君潜说可以教她吹笛子,简直太好了。   她不太懂,只觉得笛子看起来简单应该学得快,听起来又好听,合适得不得了。   “我是不是要买把笛子,要买什么样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陆君潜头一次觉得,他这小妾,话一点儿也不少。   “我书房那根送你,改天你去拿。”陆君潜说。   “真的?”阮明姝惊喜道,陆君潜今天怎么对她这么好!   陆君潜在她额头上弹了下:“真的,你没做梦。”   “那别改天了,咱们现在就去吧?”阮明姝说着就要站起来。   陆君潜觉得他抱着阮明姝,就像在怀里揽了一条蹦跶着的滑不溜秋的鱼。   因为是条美人鱼,他便舍不得太用力,只好放任阮明姝从他腿上离开。   “太晚了,明天吧。”陆君潜懒懒道。   阮明姝一听,眼神立刻哀怨起来,粉腮气鼓鼓的:“我就知道......”   “嗯?知道什么?”陆君潜问。   “将军对我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她说着,用拇指食指比划了一下,“也就针尖大吧。”   “你胡闹什么。”陆君潜蹙眉道。   他只不过些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但叫阮明姝瞧见了,那便是他撕破伪装,露出原形。   “是奴婢不知分寸,不会看将军脸色,奴婢......”   阮明姝还想继续说,但陆君潜大手一抬:“打住。”   阮明姝很听话地打住了,但同时也扭过头,置气般不看他。   陆君潜脑壳发痛,对外间丫鬟道:“叫榕桂把笛匣拿来。” 第42章   夜已深, 陆君潜带着倦意匆匆洗漱完,回来一看,阮明姝坐在床上依旧难掩兴奋, 拿着白鹤纹曲笛仔仔细细看着。   “睡觉。”陆君潜命令道,直接将笛子抽走, 扔在外间桌子上。   阮明姝撇撇嘴,拉上被子钻了进去。   她手脚冰冷,被窝比她手脚更冷, 便有点思念每天早上醒来,抱着陆君潜这个大火炉取暖的舒适了。   “这笛子好秀气, 像女孩子用的,是你自己买的么?”陆君潜刚躺下,就听阮明姝小声问。   他心里只有睡觉,便也没多想,阖上眼皮随意道:“别人送的。”   阮明姝立刻追问:“姑娘送的?”   “嗯。”陆君潜敷衍应道。   阮明姝半响没说话, 陆君潜都要睡着了,她才幽幽道:“别人送你的东西,你该好好留着才是。我不要它,明儿我自己买个。”   陆君潜没理她。   “是公主送你的么?”阮明姝又问。   “......”陆君潜睁开眼, 侧过头看她。   阮明姝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了, 立刻道:“我就随便问问, 将军歇息吧, 我再不聒噪了。”   你还知道自己聒噪,陆君潜莫名有些想笑。   “是我阿姐送的, ”他淡淡道,“叫你拿着就拿着。”   “啊?”阮明姝轻呼一声,旋即又为方才的胡乱猜测感到羞窘。   “以后我什么时候起, 你也跟着起。”陆君潜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阮明姝登时不乐意了,一下子坐起身来:“为什么?”   “因为你晚上不困。”陆君潜面无表情道。   他话音刚落,阮明姝麻利钻进被窝,再不敢说话。   *   翌日清晨,陆君潜起床时,阮明姝也醒了。但她害怕陆君潜还记着昨夜的话,叫她每天都早起,便闭着眼装作酣睡的样子。   她听着陆君潜濯面、更衣、然后向床边走来.....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阮明姝浑身僵硬,骑虎难下。   “再装睡,我就亲下去了。”陆君潜蹭了蹭她的鼻尖,吓唬道。   阮明姝只好睁开眼,又羞又气:“干嘛啊?”   “冬至宫宴,你想去么?”陆君潜问。   原来是这事儿,阮明姝正想问他呢。   她当然不想去,但她更想知道陆君潜是怎么想的:“我想去就可以去,不想去就不去么?”   “很无聊,不要去。”陆君潜直截了当。   “那你还问我!”阮明姝气结。   “我想让你自己说不想去。”陆君潜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不想去不想去,你自己去吧!”阮明姝气得把被子一蒙,背过身去。   陆君潜硬是把人拽出来:“谁说我要去?”   “......你不去?”阮明姝倒是没想到。   “难得休沐,自然陪你。”陆君潜柔声道。   阮明姝登时面如火烧,心鹿乱撞:这个陆君是真实的么??怎么突然这般温柔体贴......   “陪、陪我?”她结结巴巴,犹有些不敢相信。   “对,陪你。”陆君潜温柔一笑,“陪你骑马。”   “......”阮明姝的娇羞登时烟消云散。   “不如我们一起去宫中赴宴吧”她诚恳地建议道。   天哪,这冻死人的天气,冬至还要飘雪的样子。   骑马?骑你妹的马!自己喜欢骑自己骑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拉上别人!   “学得好有奖。”陆君潜捏着她的小耳朵诱惑道。   “我不要什么奖,我不喜欢骑马......”阮明姝无精打采。   “准你每月回家一次。”   “骑马要什么准备?是不是得备身衣服,有教骑术的书么?我先看看。”阮明姝立刻摩拳擦掌。   陆君潜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   裴星洲要告辞时,陆君潜想起一事。   “拿去吃吧。”他指了指茶桌上的四方小锦盒,正是先前阮明姝给他的。   他一向不爱吃这些糕点,本欲直接说不要,但开口时想到上回无心一句话,阮明姝就能生大半天的气,便将拒绝的话咽回肚子。   “这是什么东东?”裴星洲说着打开盒子。   “啧,好精致的点心。哥哥哪来的,宫里给的?”他问着,突然警觉道,“验过毒没?”   陆君潜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间云拂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声音:   “将军!兵贵神速,属下已经办妥......”   “进来吧。”陆君潜放下手中的卷轴。   “裴少爷。”云拂进来后问了一声。两人很熟,因而也不讲究。   裴星洲朝她点点头就算应了。   见云拂两臂环抱着层层堆着的锦盒 ,裴星洲好奇问道:“这都是些啥啊?”   “糕点是小哑巴送的,有没有毒你回去自己验吧。”陆君潜并不回答,直接下了逐客令。   “小哑巴送的?”裴星洲着实意外,他端着盒子上看下看,也没找到什么标志,“不会是自己做的吧?”   “是她做的。”陆君潜虽然回着裴星洲的话,但心思已经放在云拂捧着的那堆东西上了。   “送我的?”裴星洲又问。   “对,送你的,你快回去吧。”陆君潜像极了负心汉,正事一说完,就急催着赶人走。   他的意思是:这糕点,现下他送给裴星洲了。   裴星洲理解的却是:小哑巴竟然用心如此,几番周折托人将亲手做的糕点送给他。他靠闻香气分出口味了,都是他爱吃的。   “都做好了?”陆君潜问云拂。   “嗯,都做好了。两身骑装,两身男装,两套袄裙,还有两套头面首饰。将军要看看么?”云拂问。   “不用了,送去她那。”陆君潜说。   *   大同那条线边防甚严,从周境出去已是重重盘问,更别提入城。   为求稳妥,赵奚一路西行,绕开要塞,前几天终于从一处供周辽通商的关市入了境。   这日,他行至灵池远郊。   时值冬月,寒风瑟骨,路边恰有一排小楼,皆是供商旅歇脚住宿的店铺。   赵奚鞭伤未愈就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此刻疲惫非常,便决定入店好好歇息一晚再继续赶路。   他翻身下马,立刻有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上前牵过缰绳。   “喂它些好的。”赵奚说着掷了一小块碎银给那小童。   小童慌忙接着,连连道谢。   赵奚进了那客栈,见迎客的大门只窄窄开着一侧,其余三块门板都结结实实竖着挡住门。   “别是家黑店。”赵奚心道,手中剑握紧了几分。   进了客栈大堂,几十张桌子,却只有两位客人。左边是一位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女子,右边则坐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三十左右年纪,青色劲装,气度不凡。   赵奚也寻了张桌子坐下,三人互相隔得老远。   店小二上来问赵奚吃饭还是住店,赵奚先叫他备间上房,又点了两个菜一碗面。   那店小二看着老实本分,不像有武艺的样子,赵奚稍稍放心。   “这儿怎么如此冷清?”小二下去前,赵奚问道。不止这家店,这一溜儿的店铺皆是如此。   “唉,客官你有所不知。近来西面来了股流匪,他们不敢进城,就窝在山里,专门打劫商队行客。上个月还跑到这里抢掠一番,掳走好几个女子。”小二叹着气,满脸愁苦。   “那你们怎么还敢开着店?”赵奚问。   他与店小二说话间,那临窗坐着的女子也朝这边望了望。   “有什么办法呢!身家都在这儿了。这个年头,跑了能去哪,人头税都交不起!好在官府偶尔也派兵卒过来巡视,那伙贼人不敢随意冒险过来。但大宗商队是不愿打这儿过了,咱们生意也就冷清下来。要搁原先啊,您看这儿这么多张桌子,都不够坐!”这小二说着将尺半长的抹布甩到肩上,下去备食了。   赵奚暗暗观察,他同小二说话时,那少女也侧耳听了许久,倒是那劲装男子,毫不在意,不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小二端上一盘烧鸡,一碗热汤面。   赵奚摸了摸后背尚有些疼的伤口,举箸夹了一块鸡肉。   他这口肉还没来得及咽下,正凭窗远望的少女突然起身,失色道:“糟了!他们来了!”   “他们?”小二神情迷惑,也顺着少女的方向朝外看,却只见大道空空,远山绵绵。“女客官说什么呢,他们是?”   “流寇。”少女说话间摘了兜帽,她神色虽有些惶急,声音却依然平静。   赵奚这才完全看清她的脸。是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肤色冷白,清丽非常。   赵奚目光对上她,不由一滞,并不是因她生得好看,而是这位姑娘同他一样,瞳色罕见,不似汉人。   她那对眼睛,像是极深的灰中流动着细碎的银闪,琉璃珠儿也难作出的灵彩。   但看她的身形五官,却又一点儿胡味也没有。远山眉,小鹿眼,眼皮上浅浅一道褶,轮廓柔和婉约。   荒山野岭,少女独行,还敢吓唬人,莫不是什么精怪化成的,赵奚不甚在意地想。   远远坐着的大汉也继续喝着烧酒,并不理会。   “客官别吓唬小的了。”那小二苦兮兮道,说完转身回柜面忙活了。   少女见没人信她,心中又急又恼,一把抓起桌上的包裹甩到肩上,竟是要走。   “客官怎么要走,还有道菜没上呢!”小二急忙道。   “上屁!命要没了还吃呢。”女孩呛声道。   赵奚吸溜完面条,随意一扭头朝窗边望去,随即猛然起身:   成群的乌鸦飞鸟从林子里惊起,枯枝与青天交际的一线,弥漫着隐隐飞尘。   “有人来了。”却是青衣男子先开口,他语气凝重,向要出门躲避的少女望去,目光里多了几分探寻和佩服。   “附近有能藏身的地方么?”这女孩名叫牵梦,见赵奚和那汉子还能抢救一下,赶紧问他们。   话音刚落,一道飞镖已经袭来。牵梦猝不及防,银灰色的眸子陡然睁大。好在赵奚一剑挽起,将那飞镖击落。   牵梦惊魂甫定地扶着胸口。   “小妞,你很能跑啊?”打先锋的贼寇已经跨进门来,他们衣着各异,但胳膊上都扎条绿巾。   “咣当!”店小二吓得手脚发抖,端不住托盘。   贼首咧嘴一笑,对着店小二露出两排黄牙。   店小二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也没有钱,为何非要追着我不放?”牵梦苦恼道。   “哈哈哈哈小美人,你不是会算命么?给自己算一卦不就知道喽?”贼首说着哈哈笑起来,脸上疤痕狞动。   “命越算越薄,所以我从不给自己算。”牵梦语气认真,“但是我看你,黑气障面,怕是命不久矣。”   “小丫头片子还真敢说,”疤脸骂咧着,心里却有些瘆得慌,“回去跟我们老大说吧。”   牵梦还要再说什么,却问道股异味,她蹙眉搜寻,才发现是店小二吓得尿了裤子。   “......算了。”牵梦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走,放过他们吧。”   “哟呵!有点意思,不愧是我们头儿看上的。”疤脸哈哈大笑,“你们几个把钱财货物都拿出来,去外面搜个身,就可以滚了。”   “他们都是远行人,钱财给你了,怎么上路?”牵梦皱眉问。   三个匪徒一听,俱笑了:“不想给?就用爷爷的刀帮他们上路。”   “我和你们回去,左右也是一死。既然如此,我就在这儿了断吧,落个干净。”牵梦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把软剑。   “死丫头,你到底想怎么样!”疤脸露了凶相,怒道。   “我和你们走,这里的人和东西你们别碰。”牵梦目光转向他。   疤脸想了想,这些客栈铺子叫他抢了,日后更没商队敢过来,不如留着他们,放长线钓大鱼。于是收了刀:“好,就依你,走! ”   此时后发的山贼也到了,骑着马绕着客栈吹啸呼号。   赵奚仔细听着动静,估摸里里外外大概有二十个。他眉头皱起,紧握住剑柄,心中纠结:   他身上还有伤,虚弱得很,现在出手救那女孩,怕是十之八九要没命。可是叫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叫山贼掳去,他定然良心难安。而且这弱女子还一直顾着他们的安危,说是侠肝义胆也不为过。   疤脸压着牵梦出了门,命人将她用麻绳捆住,扔在马上。   赵奚一咬牙,对那小二道:“你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说完寒刃出鞘,飞跃而去。   喝酒的青衣男子面露赞许之色,不慌不急起身,负手走到门前旁观。   牵梦被绳子捆着,像个麻袋一样横搭在马背上。因为坚信自己命数未尽,她本不害怕,但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乱,叫她莫名其妙。   用绑在背后的手掐指算了算,她猛然色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死劫没有,情劫倒是近了!   *   这伙山贼却比赵奚想象中的好对付些。   一番厮杀过后,他已挑开少女身上的绳子,将人护在身后,而对面山贼只剩四五个尚能站着的。   “快滚,留你们一命。”他强撑着说,只觉眼前发黑,全身伤口撕裂般疼得难以忍受。   “是是是,大侠饶命。”疤脸男被刺了一剑,但伤得并不重,此刻假意求饶,转过身时却眼露凶光,趁赵奚松懈之际,三把飞刀齐出。   赵奚猝不及防,堪堪用剑挡住,但也力竭于此,晕倒过去。   “公子!”被黑暗吞噬前,他放佛听到陌生少女焦急地叫着他,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他还能再见到阿姝么?   而千里之外的阮明姝,伏案描绘之时,手上一顿,笔尖的墨汁便在宣纸上点染一片。   赵奚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她瞧了瞧窗外的天空,心生担忧:若是弟弟迟迟不归,天大地大,她们又要去何处寻他呢?   她正寻思之际,柳芽儿笑嘻嘻地跑过来通传。   “小姨娘,云拂小姐来了呢。”   阮明姝回过神来,起身道:“是将军叫她来传话的吧。”   柳芽还没来得及回答,墨兰已经引着云拂进来了。   “这些......”阮明姝吓了一跳,云拂身前的盒子堆叠得足有半人高。   墨兰她们要去帮忙拿下,云拂已轻松地放置在桌子上。   “是将军送给姨娘的。”云拂开心地替陆君潜邀功,“衣裳首饰都是挑得顶好的呢!”   阮明姝一头雾水,虽说确实有些开心,但也有点不安:平白无故地,干嘛给她买这么多东西。   “姨娘快试试吧,若是不喜欢,将军再给姨娘买。我们将军虽然对自己节俭,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但是对姨娘不一样......”云拂一向胆子大,叽叽喳喳说着,惹得一旁墨兰柳芽儿捂嘴直笑。   阮明姝将盒子一一开了看看,皱眉道:“怎么有两身男人的衣服,也不是将军的尺寸啊?”   “是将军特意让做的。”其实云拂也不明白,为什么做了骑服还要做男装,而且特别说要买一身天青色直缀。   阮明姝皱眉看了看,觉得这身衣裳有些眼熟,她似乎也有一件,还是改得父亲穿剩下的。平时并不穿,偶尔为出门为图个方便,才换上。   她摸了摸崭新的衣裳,可比她那件面料好太多了。   “噗哧,”她突然有了猜想,忍不住掩嘴而笑,粉面飞红。   “怎么了小姨娘,这衣服哪里不对么?”云拂紧张地问。陆君潜最近都不给她派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差事,她要是办砸了估计要被赶回秦州老家了。   “没有,我很喜欢。”阮明姝神色温柔,如春风拂面,“你跟将军说,我很喜欢,想好好谢谢他。若是他不忙,就请他晚上早些过来。” 第43章   赵奚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盖着两件披风,一旁燃着篝火。   “你醒了!”牵梦惊喜道。   “嗯。”赵奚皱着眉头应了一声, 尚有些晕,搞不清楚状况。   “你身上那么重的伤, 还出手救我......”牵梦望着他尚有些苍白的俊秀面孔,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感觉。   “小兄弟。”篝火旁还有一人,他朝赵奚比了个敬佩的手势, 然后继续用木棍挑着火堆里枯枝。   正是先前客栈里那位青色劲装的男子。   “是李大哥救了我们。”牵梦见赵奚神色困惑,忙解释道。   李大哥?我们?   就当他要开口说话时, 听得不远处一声哀嚎:“大爷们,可怜可怜我吧,我要冻死了......”   李成皱眉,起身走过去,往那人身上踹了一脚, 才将捆成麻杆一样的疤脸拎起来扔到火堆边。   疤脸被挑断了脚筋,哀叫不已。   李成并不管他,重新坐下,对赵奚道:“鄙人姓李, 单名一个成字, 成全的成,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赵奚便说了自己名字, 又与李成互相问了问籍贯。   两人说完,牵梦忙对赵奚说:“我姓陶, 叫牵梦。”   “陶姑娘。”赵奚礼貌客气。   牵梦羞涩道:“叫我名字就好。”   赵奚顿了顿,点点头,却也没有再说话。   “赵兄弟往哪儿去?”李成问道。   “京城。”赵奚如实道。   牵梦眼睛一亮, 激动道:“太好了,我也要去京城找我师父,我们可以一起走呀!”   “你们二人路上结伴而行,有个照应也好。”李成这样说道,“某往秦州去,前面不远就要与两位分道而行。这伙贼人在老巢里等不到同伙,想必要下山探查,那些店家已让牵梦姑娘劝去城里了,但难保有留下的叫山贼捉住问话,两位路上定要动作快些,莫让他们赶上了。”   “李兄说得甚是,”赵奚动了动身子,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比先前好受多了,他讶然将手探进里衣摸了摸。   “我帮你上了些药,没经你允许,还请不要介意......”牵梦急忙解释道。   赵奚脸一红,忙谢道:“这......多谢陶姑娘。”   “不不,我的意思是,药是我的,却是让李大哥帮忙上的。”牵梦的脸比赵奚还红。   李成见这对萍水相逢的小儿女很是投缘的样子,便识趣地不去打扰。转向那被带着当人质的疤脸,问道:“你们之前是哪路天王下的?”   “你、你怎么知道......”疤脸一时忘了害怕,愕然道。他们原先都是起义军,被剿破之后入山为寇的。   “少废话。”李成一脚踢上他胸口。   疤脸疼得身子蜷起来,还急忙回话,生怕慢了再挨打:“我我原是水龙天王大将军麾下的。”   “张大象?”李成皱眉问,“你们不是转战西北了么,怎么跑到这里?”   “我们刚到陆王爷的地盘,大部队就被击散了,天王大将军也被捉了去。剩下些后方部队,不想被定西王府捉去问罪,就各自逃散了。没想到西北那边净是刁民,不像南方百姓欢迎咱们,见着我们不仅不给粮食不指路,还叫官兵捉我们!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又往东逃,一路逃到这儿......”   李成听后,威严的脸上更显凝重,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或许陆家比他想象中得更值得合作。   而另一边,牵梦十分体贴,一会儿问赵奚要不要喝水,一会儿又问他伤口还疼不疼,一会儿又要问他这个那个。   赵奚不知牵梦给他用的什么药,竟比他们大巫医的神药还要管用,这会子他已经觉得舒服多了,心里便十分感激。   牵梦一边同赵奚说着话,一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靠着火光烤一烤。   赵奚见她手上红紫斑点都被冻出来了,便解开行囊,拿出阮明蕙替他做的羊皮手套。   “这手套先借你戴上吧。”赵奚温声道。他见那手套外面一层羊皮不知何时被割出一道口子,怕那口子越裂越大,便将手套翻了一个面。让有裂口的一面翻进去,绒布的一面露在外面。   牵梦感激地接过去,戴在手上。   “这手套缝得可真好,这里还绣了朵花呢。”牵梦夸赞道,末了,突然像想到什么般,笑容有点僵硬,“是谁帮你做的呀?”   她问话的时候,李成正好也转过头看两人,目光瞥到那绒面收针处的红花楹时,陡然色变。   他一把将牵梦正戴着的手套抢了过去,一只手难以置信地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则婆娑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绣花,高大的身躯竟颤抖起来。   牵梦被他吓到了,惊叫一声躲到赵奚身后,   赵奚已瞬间拿起长剑,摆出防御架势。   李成却像忘了二人的存在般,颤声道:“秀秀、秀秀,一定是秀秀!”   “李大哥,你没事吧?”牵梦壮着胆子从赵奚身后探出头,小声问。   “赵兄弟!”李成急得要去抓赵奚的肩膀。   牵梦见了,赶紧舞起手中行囊,里面似乎有个大盘子一样的东西,不让李成靠近。   李成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二人了,忙解释道:“一时失态,对不住!你们放心,我没疯。我只是见到寻觅已久的故人的针法,太过激动了。”   “故人,针法?”赵奚疑惑道。蕙妹才多大啊,怎么可能是李成的故人。但他马上猜到,也许李成说的故人是自己义母。   “对!”李成还是难掩激动,“赵兄弟,这手套是谁替你缝的。”   “我妹妹。”赵奚这样回道,一边留意李成的神情。   “你妹妹?”李成愣了一下,冷静下来又仔细看了看那朵绣花。虽然十分相像,却也能看出秀秀的针法有点不同。   “李大哥,你的故人,是你......?”赵奚紧张得口齿发干,他有点害怕,眼前之人别是阿姝的生父吧.....   李成先是叹了口气,旋即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这位故人,是我的姐姐。”   赵奚愣了一下:不对,他干娘姓明啊。   “李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手套是我妹妹明蕙缝的,她今年才十五岁。我义母,年纪虽能对得上,但她不姓李,姓明......”   李成一听,铁一样的汉子,竟然滚下两行热泪来,他抓着赵奚的手,力气大到赵奚都觉得有些疼了。   “是她!是她啊!我们姐弟妹三人,都是琼州明家村出来的,本都姓明,后来改的姓!”多年心结,一夕瞧见解开的曙光,李成竟激动地将身世底细都说了出来。   赵奚一听,也跟着激动起来,但随即,他心下一沉——   李大哥还不知道义母已经去世了.......他该多失望啊。   “你义母在哪,也在京城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她。”李成擦着泪,急忙问道,“她竟成婚了!?”   赵奚点点头,心情沉重:“嗯,她嫁给我义父了。我义父是位举人,良善纯直,她还生了两个女儿。”   “太好了,太好了......”李成一个劲儿地说着,恨不得立刻就去京城与明秀相聚。但他身上有件极重要的事,关乎数万人的性命,不能分.身。他正焦急地想着办法,如何才能不耽误要务,又不会再错过与明秀重逢。   “李大哥,”赵奚斟酌再三,不得不开口告知,“我义母她......两年前病逝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大悲大喜,骤然之间。   李成一个踉跄坐倒在枯叶上,双目无神,颓然望着漆黑的夜空。   命运似乎格外憎恶他,一次一次,将他击倒嘲笑。   牵梦和赵奚对视一眼,两人都安静小心地坐下,照顾着篝火,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李成才哑着嗓子开口:“这些年,她过得好么,你义父对她好么?”   “嗯,”赵奚轻声道,“他们很恩爱,是我见过最恩爱的夫妻。他们还有两个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是她救了我,不仅是这条命。赵奚看着跃动的火焰,因想到阮夫人而感到温暖。   “那便好,那便好......”李成喃喃道,“走了也好,她们姐妹二人又能团聚了。还有姮儿。姮儿若是还活着,该有十八了吧.......”   他喃喃低语着。   火焰燃得热烈,枯木时不时发出爆裂声,赵奚并没听清他后面的话。   *   虽然阮明姝让云拂带了话,叫陆君潜早些过去,可因明日就开始冬至的三天休沐,陆君潜不得不赶在今晚将积压之事一一处理完。   等他到阮明姝的小院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将军,小姨娘在里面等您好久了!”墨兰见陆君潜来了,难掩喜色,大着胆子催促了一句。   一旁柳芽儿也是抿着嘴直笑,像有什么喜事一般。   陆君潜挑挑眉,倒有些期待了。   他信步走进里屋,扫视一圈,却不见阮明姝踪影。   “在洗沐?”他问,朝屏风后的洗沐更衣小间望去。   阮明姝将自己隐在衣柜与墙壁的夹角处,闻言捂嘴一笑,然后赶紧探出点身子察看。见陆君潜果然是背对着自己,便拿出折扇,准备猛敲他后背,吓他一下。   她动作轻巧利落,可是扇子还没碰到陆君潜,皓腕已叫他反手结结实实捉住了。   陆君潜转过身,稍稍用力,阮明姝的胳膊就翻转着折压在背上,活像胖仔鸡被鹰叼住,动也不敢动。   “疼疼疼......”她连声告饶道。   “你好大的胆子啊。”陆君潜这样说着,声音里却没见一点不悦的意思。   “要过节了,同你开个玩笑嘛。”阮明姝抱怨道。   陆君潜将人转了过来,面对着他,却没有松开手。他盯着身着直缀,发束木簪的阮明姝,目光灼灼。   他没什么特殊的癖好,却不知为何,独爱看阮明姝穿着男装时的样子,又纯又媚,勾人而不自知。那日他在太白楼上遥遥一望,回来就做了一夜荒唐梦。   而现在,他已经将人缚于怀中。   就不是做梦这般简单了。   阮明姝不敢看他,垂睫小声道:“你怎么给我做了身男装呀?”   “好看。”陆君潜说,他喉咙动了动,声音有点哑。   阮明姝不满道:“你又作弄我,这衣服松松垮垮的,有什么好看的.......”   她话音未落,陆君潜猛地将她拉进怀里,两具身体紧紧贴着。   阮明姝被他捏着下巴,不得不抬起头,双眸难掩慌乱。   “不是作弄。”陆君潜搂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将人拉得更近些,精壮坚硬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   阮明姝被什么硌了一下,她先是皱眉,以为陆君潜是不是腰间别了什么饰物,但当那东西竟动了动还会变时,她登时明白了。   “将......将军......”她脸红得能滴血似的,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   “现在信了?”陆君潜笑了,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阮明姝手足无措,逃避般移开目光。   一声惊呼,她被陆君潜懒腰抱起,很快便被压到在锦塌之上。   陆君潜开始吻她,炽热地,急切地.......与以往轻轻点水般的吻完全不同。   阮明姝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她只觉得羞,觉得热,放任身体的本能将手臂抬起,环上陆君潜的后背。   陆君潜稳她的额头、眼睛、鼻尖.......   唯独没有吻她的唇。   当陆君潜稍稍抬头,让她缓一缓时,她瞧见陆君潜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她以为,陆君潜要亲她了。   陆君潜俯下身,几乎要亲到她,却又像想到什么般,犹豫地停下。最终他偏了偏,那吻只落在她的下巴上。   阮明姝的心被插了一根刺,不疼,但很难受,难受得她喘不过气来。   陆君潜却没察觉,他一边同阮明姝说话,分散她的精力,一边去解她腰间的衣带。   “明天是冬至,本要带你骑马的。”陆君潜对她说。   阮明姝身子渐渐冷下来,没有说话。   “但你明天去不成了。”陆君潜说话间,已经将衣带解开。   他以为阮明姝会又羞又恼地捶打在他胸前,会用她含水带雾的勾人眸子嗔视她。   可阮明姝并没有,但她也没有反抗,没有不情愿,就这么安安静静躺着。   “你穿成这样,故意勾我,是不是?”陆君潜咬着她的下巴问。   “是。”阮明姝像个木偶般顺着他。   陆君潜闻言皱眉,拉开身子,热切欢愉的神情逐渐冷凝。   “将军!——”院子外面,榕桂壮着胆子喊道,一边躲着姐姐墨兰咬牙切齿地拧掐。   陆君潜心情糟透了,怒意隐露:“什么事?”   “宫里来人请您!”榕桂被墨兰逮住,疼得嗷嗷直叫。   “叫他们滚。”陆君潜说完,伸手欲将榻上的阮明姝拎起来,扯她的衣服。他今晚就要叫这个女人知道,什么是主什么是妾。   “可是公主殿下说,是十万火急的事,错过了也许再见不到人了!”榕桂大小跟着陆君潜,事情轻重缓急该不该说,还是很有分寸的。 第44章   陆君潜气得眉间拧出花了, 偏又拿阮明姝没什么办法,只得将她松开。   他理了理衣裳,想对阮明姝说等他晚点回来, 可阮明姝闭上眼,并不看他, 像睡着了般。   陆君潜当然知道她没有睡,他甚至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使性子了。   朝政上的事儿,再棘手再麻烦也能条分缕析, 从容应对,况还有一堆幕僚心腹替他出谋划策。可眼前这女人, 根本没有丝毫道理可讲,气得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恼怒非常。   他心里清楚,她之所以如此无所顾忌,全是被他惯的。一次又一次, 他纵容她胡闹,不计较她的肆意妄为。   现下他正该好好整治她,叫她知道,谁才是主子。   她困在他的手心里, 生死悲喜都只能由他。   然而, 这也是他最恼怒之处——他不想。   他不想罚她、迫她, 甚至重一些的话都不想同她说。   *   陆君潜带着愠怒, 拂袖而去。   阮明姝睁开眼,呆呆看着帐顶。   半响, 她慢慢坐起身体,看了看自己——   衣衫凌乱,发髻歪斜, 不伦不类,十足的一场笑话。   她走下床,没有什么表情,只带着嫌恶一般用力将身上衣服扯下,发簪抽出扔在妆台,换上了自己来陆府时带的衣裳。   *   夜过大半,屋里红烛快要燃烬,陆君潜依旧没有回来。   阮明姝走到窗前,今夜空格外亮,风也格外冷,像要下雪般。她打了个寒颤,便阖上窗子,抱着双臂回榻上去了。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安稳闭上眼。   一切都很好,她的心情很平静,也没有很难过。   ......   可是过了许久,她都没能入睡,最终于心烦气躁地睁开眼——   陆君潜在干什么,在和盛意秉烛夜谈?是商量国事,还是风花雪月?他也会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向她么?   不不,阮明姝摇了摇头。对公主,他只会更温柔、真正的温柔,不是对着她时像哄着一只猫、一只狗般的温柔。   也许盛意正依偎在他的肩头,两人坐在窗前又或阶下,等着欲至未至的夜雪......   阮明姝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她明明告诉自己,不要自轻自贱,再去想他的事。可她只要一躺下、闭上眼,满脑子都不争气地想着他。   她想到亲热时,陆君潜灼热得要将她融化般的眼神。她当时沉醉其中,现在却醒悟过来:他对她只有欲,没有半分爱。   否则他怎么都不愿意吻她呢?   定然是他觉得亲吻有着别样的意义,而她不配。又或许这是他与盛意的另一个约定......   阮明姝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厉害。既然如此,一开始又何必这般待我!叫我、叫我......   渐渐地,她脸上的不甘与委屈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神颤栗的苍白——   叫我生出妄想。   *   飞絮似的雪花自后半夜开始纷扬,至凌晨陆君潜回府时仍未歇。   下了马,陆君潜踩着积雪朝阮明姝院子走。看着一路的寒色萧疏,他突然有些遗憾:这样的天气,该将美人搂在怀里,赖在香塌上懒懒听着雪才是。   可偏阮明姝又要同他闹莫名其妙的脾气。   陆君潜示意丫鬟们不要出声,也不必服侍,自己快步走进里屋,将披风解下,抖落一地残雪。   因是阴天,屋子里昏暗得很,更显窗外白亮。   阮明姝尚未醒,一室静谧,雪花簌簌拍打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君潜悄声走至床前。   榻上美人斜斜卧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纤浓漂亮的眉毛蹙着。   陆君潜不自禁地想伸手,将她眉间的愁闷展平。只是在快要触及阮明姝肌肤时,想到自己刚从外面回来,指尖还带着冷意,怕冰着她,便又收回了手。   陆君潜在床边坐下,什么也不做,只静静望着睡梦中的阮明姝。   如果你听话点,不要总是无理取闹,挑战我的耐心,我就可以继续纵着你,惯着你。   他这样想着。   也许是被人盯着,有所感知,没多久,阮明姝身子颤了一下,眉间皱得更深,缓缓睁开眼睛。   陆君潜的目光同她对上,他以为阮明姝会气哼哼地挪开眼神,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又或更甚,干脆冷若冰霜无视他。   可是,阮明姝都没有。   她带着初醒时的迷怔,看了看床边坐着的陆君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回来了。”   她说话时声音很低,望向他的眼神若静水无澜,没有气恼,没有责怪,自然,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哀伤。   陆君潜莫名心头一紧,先前种种不满都跑得不见踪影。   “嗯。”他沉闷地应了一声。   “外面下雪了。”阮明姝远远瞧着透亮的窗户想,坐起身子。   陆君潜一时不知她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下雪了。”他用肯定的口吻说道。   阮明姝坐在床边,呆呆望着阖上的窗子,不再说话。   沉默的气氛透着难以言状的反常,陆君潜又开始烦躁起来。   就在他耐心耗尽,要将阮明姝从榻上拽起来问个清楚时,阮明姝又开口了:“下雪了,还要骑马么?”   “要。”陆君潜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回环余地。   阮明姝笑笑,心中一阵酸涩:“好。”   她说。   模样温柔顺从。   陆君潜的火气便塞在胸口,没理由发泄,又消散不去。   “先去老太太用早膳,别误了时候。”他起身,留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便走了。   *   因冬至大节,而老太太和夫人小姐们要去宫中赴午宴,因而举家上下便在早上聚在老太太屋里,向她奉茶请安。   今日人来得齐全,除了在秦州的几位老爷、少爷小姐,其余人皆到了。   陆家的大少爷陆师古早早便同母亲余氏、正妻周氏过来了,他的几个孩子正围着老太太嬉闹,逗得老太太喜笑颜开。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少爷陆学今,也破天荒没出去鬼混,坐在下面椅子上同自己堂兄陆师古谈着公事。这二人的几房小妾今日也来了,俱在角落里远远恭敬站着,随时听命侍候。   二少奶奶沈氏正替自己的小女儿擦拭粘上糖浆的新衣裳,一旁陆有容磕着松子,时不时地朝外间探视。   “怎么了妹子,一会儿瞧一遍?”沈惜文问她。   “三哥怎么这会儿还不来呢。”陆有容有些疑惑,她这个哥哥一向是最守时的。虽不爱嘴上说,但对于家中规矩,向来身体力行做表率的。   沈惜文捂嘴一笑,叫小女儿去别处玩,然后压低声音凑到妹妹嘴边说:“你小姑娘家不懂,屋里有个美娇娘,怎肯轻易卷鸾帐呢。”   陆有容摇摇头:“别人兴许是这样,三哥却不会。”   沈惜文不赞同地摇摇头:“三弟瞧着冷,但也是男人啊,阮姨娘生得那般模样,怎么可能把持得住。我听说啊,阮姨娘那儿,三弟一日跑得比一日勤,近来只要在家,夜夜都去留宿。你看,老太太现在还笑得乐呵乐呵的,定然也是猜到了,否则早打发人去催了。”   她话音刚落,丫鬟打起帘子,陆君潜负手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除了老太太,都起身相迎。   陆君潜先拜了老太太,又回了众人的礼。   “明姝呢,没和你一起来?”老太太朝外间看了看,确定阮明姝没跟在后面,才问陆君潜。   “......一会儿就过来。”陆君潜脸色冷硬,心中恼火。   他从阮明姝屋里出来前,还提醒她,叫她动作快些,别耽误给老太太请安。结果他回书房取趟东西,现下都来了,阮明姝竟然还迟迟未到。   她胆子可真是大得很,不仅敢甩他脸色,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   “阮姨娘娇弱金贵,今日是大过节的好日子,我们在这儿等等她,也没什么。”周氏故作宽容般说道。   陆君潜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陆有容“切”了一声,暗骂周氏阴阳怪气,唯恐她三哥舒服。   打陆君潜进门开始,老太太就留意着他脸色呢,此刻大概猜到他是与明姝闹别扭了。   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么大的雪,明姝住得远,况她来了,我们不是照旧说笑闹闹,哪里就是她叫我们等了?”   周氏听了,不敢再添油加醋,只内心不平:这狐狸精,不仅勾得三弟夜夜纵欲,连老太太也着了道似地偏向她......   陆师古连忙叉开话题,问陆君潜今年怎么不和他一起去宫里赴宴。   众人正说话间,阮明姝悄悄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   不知为何,她身上没披斗篷,鬓发被吹得微乱,尚沾着半化的雪花,挺翘又圆润的鼻尖冻得通红,纤弱的身躯微微有些发抖。   陆君潜皱眉看向她,目光冷冰冰的,带着责怪。   阮明姝的心便叫针扎了一下似的。   阮明姝按着规矩,给老太太跪下行了礼。   老太太忙叫银兰把人扶起来。   “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上斗篷,戴上风帽!瞧这冻得......”老太太看得心疼。   “路上不小心,披风叫枯枝给刮坏了,所以脱下叫丫鬟拿着了。”阮明姝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披风坏了,腿也坏了么。”陆君潜冷冷问道,显然是在责怪她的姗姗来迟。   阮明姝呼吸一窒,全身僵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腿也坏了么......   是啊,她的腿大概是真的坏了。数月前鸢菲行刺时,叫陆君潜那么一摔,她的膝盖此后便时不时地发痛,严重时甚至疼得站不起来。今早起来,便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忍着没说罢了。她怕她说了,陆君潜只会以为她在为不想骑马找借口。   往这儿来的路上,她一时不慎,摔了一跤,披风被枯枝刮了不说,手也被石子磕破了。墨兰慌张地扶她起来,她才觉得膝盖疼得厉害,像是旧疾又犯。真真全身没一处舒服的,倒霉透顶。   可无论是手上还是膝盖,都比不上她此刻心里的难过——   他竟对她说这样刻薄伤人的话,像诅咒她一般。   厅内众人一时都看向阮明姝。   阮明姝强撑着笑笑,努力维持着可怜的尊严,向陆君潜和老太太认错道:“是贱妾失礼。”   老太太责怪地看了孙子一眼,安慰阮明姝道:“好孩子,快坐下歇息歇息吧,喝杯热茶。”   陆有容看了看反常的三哥,又看了看阮明姝,确定他们定是吵架了。三哥平日里虽严肃,但是家中女眷,即便犯了错,也是不怎么说重话的。怎么对着阮明姝,这般无情又没度量呢?   阮明姝谢了老太太的恩,便要去角落里同府上其他偏房一起坐。   “你就坐这。”陆君潜叫住她,冷着脸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   阮明姝脚步顿住,并不想再靠近他,只想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想不起他最好。   “你没听到么?”陆君潜再开口时,语气很是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   一时间,厅内安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到。   陆有容局促地动了动身子,一个劲儿地朝阮明姝使眼色。   阮明姝嘴唇颤了颤,望向老太太请示。   老太太皱眉看了看陆君潜,不知他一大早发什么疯,连家里的小孩子都叫他吓得不敢吱声。   “去吧,一家人,也不是什么要紧场合,不必讲究。”老太太.安抚阮明姝。   阮明姝点头应命,走到陆君潜旁边坐下,低头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继续说说笑笑起来。   室内温暖如春,一派欢聚祥和之气。阮明姝却如入冰窖,眼眶发酸。   她后悔了,想家了。父亲说得对,她在陆府,只是下人奴婢,任人轻贱。   陆君潜转过头,声音犹带着未消的怒气:“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   阮明姝低头瞧了瞧,她今日穿的是妹妹明蕙给她做的那身缎面袄子。   她的手在他身边坐下时,腿疼得打颤,现下手掌还渗着血,瑟缩在袖筒里。   可他只知道怪罪,她没按他的设想穿着打扮。   “太贵重了,配不上。”阮明姝回道。 第45章   阮明蕙站在檐下, 望着细碎的飞雪无声飘落。   这个冬至,因姐姐阮明姝和义兄赵奚都不在,家中格外冷清。父亲阮文举也一大早就出门了, 说是要和程相公一起,去拜见某位前科探花。   阿姐在陆家过得好么, 今日有没有喝热烫吃丸子?奚哥现下到哪里了呢,说好落雪前就会回来的......   阮明蕙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打不起精神。   “小姐。”绿绮从对面厢房推门出来, 隔着院子笑着朝她问安,身后跟着一脸心事的青罗。   阮明蕙急忙换上笑脸:“你们昨夜睡得好么?这些天大家伙为了铺子累坏了, 好好歇息一下。家里也没什么事,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尽管去便是。”   她说话间,红绫抱着账册纸笔走了过来,打趣道:   “二小姐说话越来越像小姐了。”   阮明蕙挠挠头, 笑道:“有么?”   红绫点头道:“二小姐现下可有空,账上有几笔记得匆忙,得对一下。”   原来阮明姝觉得红绫聪敏能干,做事最有条理, 若只留在家中操持杂务, 过于屈才。而青罗不愿和人打交道, 干起活也没什么劲头, 便让二人换了换。红绫去店里帮忙,青罗则料理家务, 每隔十天八天还会去陆府给阮明姝报信。   绿绮目送着二小姐和红绫进了里屋,才笑嘻嘻跑到院子里又蹦又跳。她伸出手接着雪花,心里却纠结着要不要去找解三元。   “我呆会要出门逛逛, 你要一起么?”她主动问青罗。   青罗瞧了她一眼,冷冷道:“我可没心情。”   绿绮不明所以:“怎么了?”   青罗嘲讽地笑了一下:“赵奚现下还不知是危是福,可平日里和他手足情深的姐姐妹妹,却早把她忘了。”   绿绮听得一愣,片刻之后,面露怒色:“你这话什么意思,编排谁呢?”   “谁攀上荣华富贵,忘了亲友恩人,我便说得是谁。”青罗冷笑一声,怜悯似的瞥了一眼奴才相入骨的绿绮,扭头回屋了。   绿绮站在原地,又惊又怒,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原先她便有些不喜欢青罗,因她自视高贵,当了奴婢还天天端着曾经的小姐夹子,明里暗里瞧不起其他几个丫鬟。但多年相处,人心都是肉长的,纵有不满,平日里大家也互相迁就。   没曾想,现在她竟敢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竟连小姐都敢污蔑了。   *   “啊。”千梦轻呼一声,停下脚步。她的小毛驴也跟着叫了一声,甩了甩蠢呼呼的脑袋。   赵奚和李成都回头看她。   “怎么了,千梦姑娘。”赵奚问。   千梦摸了摸额头:“下雪了。”   她说完,其余两人也感受到细微冰冷的凉意落在皮肤上。   大槐树下,三岔路延伸至不同方向。   李成对赵奚道:“赵兄弟,就在此处分别吧。过几个月,我便去京城找你们。”   赵奚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衷心道:“李大哥一路珍重。”   “你们也是,雪天在外露宿太伤身了,快些赶路,前面有歇脚的地方。”李成叮嘱道。   “李大哥,我帮你算一卦吧。”千梦突然说。   李成还在因明秀故去一事而沉痛难言,但还是强挤出欣然的神色:“好啊。”   千梦将她背后又平又重的包裹解开,里面竟是个破旧罗盘,通体漆黑,唯有中间三根指针,金光熠熠。   她将罗盘摆好方向,盘腿坐下,双目紧闭念念有词。   赵奚惊讶地发现,那罗盘开始震颤起来,金针不停地转动。   片刻之后,千梦睁开眼,扶着地面站起来。   她额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嘴唇也有些发白,但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却是欣慰安然:“李大哥,你此行若是否与兵戎有关?坦诚相待,则大事可成。”   李成讶然失色,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千梦,半响才道谢,尔后肃容道:“千梦姑娘,人心险恶,你涉世未深,这番异能,日后万莫轻易显露。”   *   阮明姝回屋后,换了骑马的戎装,磕破的左手心也没包扎,只简单涂了点药。   陆君潜站在外间等她,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回身望去。   阮明姝感受到陆君潜注视的目光,但她并不想看到他。   “奴婢换好了,可以出发了么,将军?”她垂着眸子,没什么表情。   陆君潜没说话,却将桌上放的新披风盖在她身上,扣得紧紧的。末了,还犹嫌不够似地对阮明姝说:“前面也拉上”   阮明姝皱皱眉,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只顺着他的意思将披风裹得紧紧的。   于是她整个人便像一个筒般,看不出半点身段的曲线。   陆君潜这才满意,还此地无银三百两似地加了一句:“骑马风大,你要一直裹好。”   *   府中道路积雪已被铲得干净,阮明姝这才勉力跟上陆君潜的脚步。   陆君潜路上没怎么说话,阮明姝本就不想理他,自然也不会开口。于是直至走到陆府大门,阮明姝才意识到,陆君潜要带她出府。   陆府前宽阔的空地上,早早侯着一队人马。风雪中不减精悍骁勇之色,反而连人带马,个个都有些兴奋的样子。   打首一位年轻将官,正牵着陆君潜的黑龙驹,见将军领了人出来,立刻一挥手。云拂在后面见了,忙将一匹小白马连哄带迫牵了出来。   黑龙驹见主人来了,立刻激动地嘶鸣一声,神气地甩了甩马鬃,等待主人爱抚它的马颈。   可是这次主人一反常态,像没看见它似的,领着一个陌生人走到那匹胆怯又害羞的小母驹身边。   黑龙驹困惑地歪歪头。   “她性子温顺,又漂亮,不会伤到你的。”陆君潜摸着小白马的脑袋,对阮明姝说道。   阮明姝瞧了瞧那小白马,心中虽然还有些抗拒,但已经不像方才那么不安了。   “我现在就骑么?”她有些为难,不愿意再向陆君潜示弱求饶,但又着实不敢上马。   “先让云拂帮你牵着,到了地方我再教你。”陆君潜看到马,似乎心情好了些,语气神色都比先前缓和许多。   阮明姝却没什么兴致,她点点头,神色郁郁,心中茫然又难过。   众目睽睽之下,陆君潜直接拉起她的手,往自己坐骑处走。阮明姝愣了下,恼怒着想要挣脱,却被陆君潜攥得更紧。   好在侍从们都装作目不斜视,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否则阮明姝今一天受的委屈都要爆发了。   “这是我的马,平时不让别人碰的。”陆君潜对阮明姝说,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心爱之物般。他拿着阮明姝的手,摸了摸黑龙驹光良犹如涂脂的皮毛。   阮明姝对马匹毫无了解,自然不能体会陆君潜这位爱马士的心情。   她瞧了瞧黑龙驹:前胸宽阔,背脊雄健,四肢修长有力,看起来很能跑的样子。只是这匹马并不是通体乌黑的纯色,它的毛发之间间杂着细微的、层叠的灰白色,将大片黑色隔成层块,放眼一看,像是长了层龙鳞一般。   阮明姝越看越觉得凶悍骇人。   于是当陆君潜用格外开恩的语气对她说:“今天破例一次,带上你一起。”时,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云拂牵的小马,提议道:“不如还是骑那匹小白吧。”   陆君潜和黑龙驹一人一马都是一愣。   黑龙驹通晓人性般,像受了侮辱似的,气得甩着脑袋直刨前蹄。却被陆君潜大掌一拍马脸,不得不忍着气安静下来。   “小白太小了,两个人能给她压趴。”陆君潜说。   若是以往,阮明姝定然还要争辩一番,可她今天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和陆君潜多说,便闭上嘴,缄默不语,任由陆君潜将她抱上马。   *   陆君潜起初还念着尚在城中街道,未让马跑得过快。出了城门后,他便没了顾忌,策马扬鞭,飞驰如风。身后大队人马早早得了令,只远远跟着,不敢打扰将军与小夫人“嬉闹”。   而此刻被迫“嬉闹”的阮明姝,两腿死死夹着马腹,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她裹着披风,犹觉寒风刺骨,风雪拍面,不得不使劲朝陆君潜怀里钻。   陆君潜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牵着缰绳,美人在怀,雪中策马,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畅快笑容。   行至一处庄园,陆君潜这才略略收缰,叫马儿慢下来。   入口处早有一排仆人等候,见陆君潜来了,忙拉开宽大的粗木栅们。陆君潜策马飞入,也不管身后管家模样的人想和他献献殷勤。   阮明姝大口喘着气,只觉四肢无力,两眼发晕。   陆君潜从后面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小耳朵,忽觉有些心疼。他的唇依旧温热,轻轻蹭上阮明姝的耳朵,本想替她暖暖,但被阮明姝嫌弃地避开了。   陆君潜只好作罢。   *   这园子极大,中间一处湖泊,雪色溶溶,白雾淼淼,延至天际。   平阔的宽道围湖而建,像专门为跑马准备似的。道两旁花树密植,但在严寒冬色中惟余雪白,清寒醉人。   陆君潜不再策马飞奔,转而慢悠悠载着阮明姝,穿枝拂叶。   渐渐地,阮明姝呼吸平复下来,也不由地被这雪色湖山吸引。   只是,景色再美,她的心依然沉闷闷的,高兴不起来。   陆君潜勒马,利落跳了下去,然后对阮明姝伸出手。   “下来吧。”他说。   阮明姝不想把手给他,便硬着头皮,想自己翻身下马。   谁知她腿抖得厉害,一点力气也没,下到一半时差点要摔下来。陆君潜一把将人接住,揽起抱在怀里。   阮明姝推了推他:“多谢,奴婢可以自己走了。”   陆君潜脑壳发痛,知道定是自己早上动怒,将人结结实实气着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道歉自然是不可能道歉的,他可拉不下脸。况且,即便他有错,错也在阮明姝无理取闹不敬长辈之后。   *   在马鞍上又颠又硌,阮明姝将将走了几步,便觉两股颤颤,没什么力气,加之左膝盖疼得厉害,简直要抬不起来。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又不想跟陆君潜说话。她僵在原地,气得想哭。   陆君潜随意拍了拍黑龙驹的屁股,将它赶到一边去别碍事,然后三两步便追上阮明姝。   “我抱你。”他说。   伸出手却被阮明姝一巴掌打掉了。   陆君潜愣了一下,有些冒火。   “我不要你抱!”阮明姝突然吼道,眼眶儿红红,怒目看着陆君潜。   陆君潜本该生气的,谁知他见阮明姝终于不得不看着他说话,心中反倒畅快了。没错,他宁愿阮明姝同他这样明明白白地闹,可比她憋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不理人强多了。   “行,”他说,“那我背你。”   阮明姝惊怒地睁圆眼睛,陆君潜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耻又厚脸皮了。   “快点,在我没反悔之前。”陆君潜弯下腰背对着她,吓唬道,“否则就把你扔在这里喂狼。”   “你混蛋!”阮明姝气得狠狠捶上他的后背,“扔就扔.....”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陆君潜反手按住腰,拉到后背上利落背起。   阮明姝今日穿着骑服,两条纤腿被陆君潜轻而易举地分开。他大掌托着她软绵挺翘的臀部,迈开腿往湖中心的观景亭走去。   后背叫阮明姝的胸前贴着,腰腹被她两腿夹着,陆君潜有些心猿意马,偏阮明姝还在后面又闹又动,气得他抬手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   “老实点。”他警告道。   阮明姝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从小到大,她爹娘都没打过她!   “嘶。”陆君潜闷哼一声。   原来阮明姝气昏了头,竟一口狠狠咬在他耳朵上。   “你,”陆君潜有些气恼,又拿她没什么办法,“你这个毒妇,要咬死你男人么?”   未料他厚颜无耻至此,阮明姝只能败下阵来,恨恨松开齿关。   *   陆君潜背着她,穿过蜿蜒于水面之上的长廊,来到湖心处的重檐飞角小亭。   他将人放下,阮明姝神色冷恹,别过头不理她。   陆君潜有些伤脑筋,虽然出师不利,但他决定按计划进攻。   他双手按住阮明姝的肩膀,将人挪了个方向,让她面对着远处的湖光山色。   “好看么?”他和阮明姝面对面站着,低头问她。   阮明姝狐疑看着他,心道好看是好看,可现在都被你挡住了。   “好看。”她也不想多费口舌,敷衍回道。   陆君潜嘴角上扬,有点高兴的样子,然后伸手捧起阮明姝冻得发白的小脸蛋,酝酿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阮明姝,我要亲你了。”   雪花不知何时又飘起来,被西风吹得纷乱,一如阮明姝凌乱的心情。   “你有病吧!”她气坏了,要将他推开。不知陆君潜是故意作弄她,还是脑子真的有毛病。 第46章   陆君潜设想过她会不情愿, 却没想到她竟胆大包天,说他有病。   陆君潜简直要被气笑了,只是他还没问罪, 阮明姝倒先开口了。   “将军想亲哪里呢,额头, 眼睛,耳朵,还是下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笑意。   这张嘴, 真是叫他又爱又恨,陆君潜有些无奈。   他没有说话, 干脆直接俯身将她嘴巴堵住,   唇齿猝不及防地相触,阮明姝讶然睁大眼睛,尚未说完的嘲讽之语悉数化成含混不清的呜呜咽咽。   见她还傻傻睁着眼睛,陆君潜不满地伸手将她眼帘阖上。   他还是头一回亲别人嘴巴, 但只紧张了半瞬,就开始遵循本能品尝起肖想已久的甜软小口。   起初,他只用唇瓣摩擦,阮明姝尚且还能软弱抵抗几下。没多久, 他便用舌头叩关而入, 攻城略地。阮明姝登时丢盔弃甲, 毫无招架之力。   叫陆君潜亲上的一瞬, 阮明姝便知自己完了——她喜欢上陆君潜了。   明明心里还生着气,满腔的委屈, 可叫他这样一亲,便全身发软,如踩云端。这不是喜欢, 是什么呢?她都没脸再嘴硬骗自己。   像干渴的行人遇见多汁的蜜桃,陆君潜亲了许久后不仅不见厌烦,反倒越来越得趣。他紧紧按着想要脱身的阮明姝,乐此不疲地舔.弄她的贝齿,缠逗着她的小舌。   最后,阮明姝受不了地捶着他的胸口,他才意犹未尽地稍稍松开手。   *   阮明姝粉脸酡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唇边尚拖着一道银丝,不知是她的,还是陆君潜的。当然,更可能是两人交融汇合而成的。   “你不会换气么,笨蛋?”陆君潜真真脸皮厚得可以,竟然还好意思嘲笑她。   但此刻阮明姝不想和他计较这些,她用力擦了下嘴巴,双目泛红,质问道:“为什么要亲我!”   陆君潜收敛笑意,正经道:“因为我想。”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阮明姝咬了咬唇,忍着屈辱问:“昨天不愿意,今天又想了,自然我是个玩物罢了,只凭你兴起。”   说罢,心中更是难过。   陆君潜一愣。   他的“榆木脑袋”已经有些开窍,不必要阮明姝亲口告知,就猜到阮明姝为什么同他置气了。   他觉得无奈,觉得她心眼比针尖还小,但又舍不得怪她,也不觉得她厌烦。   这一回,他学聪明了。握着阮明姝单薄的肩膀,对天发誓般诚恳道:“昨晚也想亲你,很想。”   “什么啊......”阮明姝被他郑重地、深深地看着,一时忘记要骂他什么。   “我觉得你不情愿,所以一直没有迫你。”陆君潜难得坦率了一回,“我先前便想好,等有把握时,就在这里亲你,叫你记一辈子,所以昨晚才强忍住了。”   阮明姝惊讶地睁大眼睛,愣怔许久。   “你真的有病!”最终,她带着哭腔开口,恨恨捶着他。   陆君潜抓住她的手,不愿放开。   他垂眸望着泪盈于睫的阮明姝,看着她一滴、两滴滑落的泪珠。   阮明姝最终哭出声来。   “你这个混蛋!”她骂道。既气他难以理解的脑袋,又怨自己自虐似的胡思乱想,还恨他早上伤她时的无情。   *   天气冷,风又大,阮明姝这样一哭,登时弄得俏脸上处处都是泪,清水鼻涕都要冻来了。   她慌忙去掏袖中帕子,一摸才想起自己换了束口的骑服,根本没有袖袋。   “帕子,你有没有带手帕!”感觉鼻涕快要流出来了,她有些急,只好问陆君潜。   陆君潜摇摇头:“没有。”   她见陆君潜盯着她的脸,眼睛眨都不眨,心道他定是看我出丑,正得意呢,于是更加火大,眼泪止不住地掉。   “别哭了,”陆君潜将人重新拉近,用自己袖口替她擦起脸来,“越哭,我越想亲。”   “.......你是疯子吧!”阮明姝也要疯了,崩溃似地哭道。   陆君潜觉得此时的她可爱极了,连人中处晶莹的鼻涕都可爱得没话说。   他用自己披风的一角,替她擦干净鼻子,还体贴地问:“要擤擤么?”   阮明姝只觉丢人丢到家,比当初在他面前摔得四脚朝天还要丢人。她抽噎着摇头,一句话都不想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陆君潜见她还是哭,突然就有些明白“心生怜爱”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了。他温柔地吻去她的泪珠,有些无奈又有些挫败地保证:“不要哭,以后你不愿意,不会再亲你了。”   阮明姝听得火起,这个傻子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她一把揪起陆君潜的领口,陆君潜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又以为她要对他施暴泄愤,于是只挑挑眉,什么也没说,准备迎接小娇妾的“铁拳”。   却没想到阮明姝扯着领子将他头压低,踮起脚亲了上去。   陆君潜瞬间失神,只记得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猛烈地颤动了两下,比他在战场上厮杀时跳得还要剧烈。   他闭上眼,享受着叫他上瘾的甘甜与美味,双臂环上阮明姝的后背爱.抚着,想要将人搂在怀里,反客为主。   却没想到唇间一阵剧痛,阮明姝狠狠咬了他一口,直咬得两人都尝到血腥味,她才松开牙齿。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咬,陆君潜皱着眉伸手一摸,果然被咬出血来,还不少。   “你……”陆君潜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认栽般将唇上血迹用手擦去。   “下一次,”阮明姝抬手抹去眼泪,终于哭够了。   陆君潜这时才发现,她原本粉嫩无暇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伤口不大,只短短一道,看着却是扎得很深。   “你的手怎么了?”他一把捉住阮明姝的手,声音带着怒气。   阮明姝却没理会他的质问,只一字一句道:“下一次再这样,责骂我,对我发火,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也不知她是想说给陆君潜听,还是在警告自己。   陆君潜看着她手心深深的伤口,沉声问:“早上摔倒了?”   “是啊,都怪你!”阮明姝没好气地说,“我怕过去迟了,你要怪罪,所以才走得那样急,都怪你!”   “疼么?”陆君潜一想到这样的伤口极可能留疤,心中更是愧疚。   阮明姝犹嫌不够:“疼,石头那样尖,扎得我流了好多血。我怕大过节的见血光,犯你们忌讳,又不敢说,只用雪水擦了擦就急匆匆赶过去!就这样,你还咒我,说我腿也坏了!”   “我......”陆君潜说不出话来。   阮明殊见他向来冷淡寡情的脸上流露出懊悔的神色,心里才舒服些。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控诉:“我不会骑马,也不想骑马,你还偏要我骑!我的膝盖疼得抬不起来,都是上次被你摔的,留下病根。风雪天这么一吹,更疼了,以后我若是跛了、瘫了......”   “别说傻话!”陆君潜突然打断她。   阮明姝一怔,尔后怒道:“你还敢骂我?”   “不是骂你,你不会有事的。”陆君潜神情凝重,动作却温柔怜惜,蹲下身子轻轻触着阮明姝的膝盖,“是这一边么?我先前见你揉过。”   “唔。”阮明殊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她的本意是接着方才一连串的质问,唤醒陆君潜少得可怜的良心,叫他低头向她认错道歉。结果却被陆君潜生生打断了,便有些不高兴。   陆君潜轻轻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将阮明姝拉进怀中。   “你干嘛,帐还没算完呢!”阮明姝要推开他。   却听陆君潜用低沉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错了。”   阮明姝的挣扎便止住了,心中却没有自己预想般的得意或舒畅,反倒酸酸胀胀得有些难过。   “我错了。”陆君潜又说了一遍。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该这样轻易服软,即便要道歉,也要一条条分析明白,先将阮明姝的毛病讲清楚,否则日后难免继续误会争吵。可现实是,他的心被阮明姝的眼泪泡软了,一句可能让阮明姝再生气的话都不愿意说。   “别再有下回。”阮明姝伏在他怀里,觉得风都没那么冷了。半响,她才抬起头,凶巴巴地警告道。   陆君潜胸腔里发出点笑声,握着她的手说:“这园子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带你走走吧。”   “那我还要学骑马么?”阮明姝闷闷问道。   “放过你了。”陆君潜说,其实他不在意她会不会骑马,不过是借口,想带她过来,想骑马带她罢了。   阮明姝这才露出点笑意。   “腿还疼么,你早该说的。”陆君潜说着说着,神情又严肃起来。   “现在不怎么疼了。”阮明姝说。   “上来。”陆君潜竟是又要背她。   “不用,不疼了,我们一起走吧。”阮明姝忙拒绝了,她担心若是遇到什么人,就太尴尬了。   陆君潜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扬,也不勉强:“走吧。”   *   园子不像常有人住的样子,林间小道堆着厚厚的积雪,叫两人留下深深的足印。   明明说要带她逛逛的,真正走起来,陆君潜又不说话了,像有心事般,望着疏林亭台。   阮明姝只好主动开口,问东问西。   眼看快要穿过林子,不远处的楼阁已经遥遥在望了,陆君潜突然停下脚步,侧脸看阮明姝。   他眼神实在热切露骨,阮明姝登时粉面火烧,局促侧开脸。   陆君潜将人抵在一棵双人合抱那么粗的树干上,阮明姝便退无可退,只能仰着脸被迫承受他的吻。   因为陆君潜向她道了歉,阮明姝心中松快一些,接吻时的感觉便比上次更加强烈。   她不自觉地伸出玉臂,环上陆君潜的脖子。万事不知,天地间只剩下她和陆君潜两人般。   陆君潜更是食髓知味,不知收敛。他倒也是天赋异禀,先前没碰过其他女人,这会子就无师自通,知道时轻时重,吮吸啃咬,直弄得阮明姝受不住地求饶,才舔着唇,意犹未尽地松开她。   *   阮明姝已然不记得这短短一天叫陆君潜亲了多少次了,而且两人在园子里亲嘴时,还叫别人撞破了。原来这园子是陆老太太娘家的,陆君潜小时候在此暂住过而已。阮明书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陆君潜还有脸同人家打招呼,正儿八经地聊了一会。   直到二人共乘一骑回府,陆君潜依然色胆包天,就在疾驰的马背上迫她转过头来同他深吻。阮明姝只觉脖子也痛,嘴巴也痛,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要同他拼命,陆君潜这才笑着放过她。只是没多时,又开始啃她的耳后、脖颈,在细白的皮肤上留下一处处红痕。   因要赶回去陪老太太用晚膳,所以两人回到陆府时,天色尚还亮着。   陆君潜将她从马上抱下来,不知是心虚还是怎地,阮明姝觉得一干随从和陆府的门子、管家,都在偷偷看她和陆君潜。   阮明姝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她双唇肿痛,虽没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定然模样丑陋,惹人笑话。   陆君潜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下唇先前叫阮明姝咬破了,本来只是小小一道伤口,可他按着人亲了一天,伤口刚闭合又被蹭开,此刻也红肿着,瞧着可疑。   但他显然脸皮够厚,毫不在意,依旧板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面孔,与做了亏心事般的阮明姝大不相同。   黑龙驹甩了甩马尾,郁闷地嘶鸣一声,便叫人给牵下去了。短短一天,它承受了太多。   “走吧。”陆君潜捉住阮明姝的手,往大门里面走。   没想到正碰上从里面优哉游哉出来的裴星洲。   “唉,哥,你回来啦?”裴星洲欣喜道。   “来送东西?”陆君潜抬手掩了掩嘴,问道。   逢年过节,陆裴两家都要互送贺礼的,今年陆君潜提前送过了,因而这样问裴星洲。   “是啊,也没什么新鲜玩意,我都嫌麻烦。我娘偏说礼不可废,叫我.......”裴星洲突然顿住了,诧异地盯着阮明姝。   阮明姝脖子弯得难受,趁两人说话的功夫动了动而已,没想到就叫裴星洲看着了。于是慌忙又把头垂下,祈祷着这位嘴巴没门的提督大人能放过她。   “你这嘴怎么回事,”裴星洲指了指她,嫌弃又惊讶,“叫狗啃了?”   是生唇疮了么?裴星洲心里还在狐疑着,丝毫没注意到陆君潜陡然黑下的脸。 第47章   风停雪霁, 日光晴好。   裴星洲看了看手里的密报,又望了望早已空荡荡的点心盒子,觉得自己不得不去明记成衣铺走一趟了。   阮家姐妹吴侯街的铺子早已关门, 现下在御道街重开,这点事儿, 他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半个时辰后,裴星洲已戴着年画面具,出现在御道街熙攘的人群中。他也没带手下随从, 只一人一马,忍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指点。   裴星洲想着自己好歹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若不乔装打扮一下,冒冒然就来找小哑巴,消息传出,不知多少闺秀要芳心破碎。于是他便忍住没摘下那胖娃娃面具,默默忍受众人异样的眼光。   走过一个路口, 远远便看见明记衣铺的美人幡子。   他越走越近,竟有点紧张起来:先前在吴侯街策马而过,他便看出小哑巴对自己倾心爱慕。前些日子,她还托渊哥给他送点心。这么多年了, 她都记着自己爱吃的口味, 真是情根深种。   唉, 其实也不能怪小哑巴。像他这样长得又俊, 口才又好,家世顶尖, 年少高位的男人,又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挡住呢!   只可惜,父兄之仇未报, 他心中只有正事,无心儿女情长。更何况他只把小哑巴当成小孩看,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只能想办法让小哑巴知难而退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倒是可以利用一下这份少女心思,探出些关于阮夫人来路的线索来。   裴星洲打定主意,手中折扇一拍,径直朝店门走。没错,他怕人看出身份,今日没带佩剑,特意换了把折扇。   他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因那明记成衣铺前停了辆马车,十分眼熟。   思索的功夫,马车上下来一人,虽然穿着男装,但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陆有容。   陆有容下了马车,还朝成衣铺看了几眼,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最终还是和做小厮打扮的丫鬟一起进了紧邻衣铺的戏楼。   “好家伙,这丫头现在还敢顶风作案,跑出来玩戏子呢。”裴星洲直摇头,心中越发坚定:就是被他娘打死,他也不娶陆有容。   见陆有容进了戏楼,裴星洲才继续朝前走,没走几步,他又郁闷道:“今儿什么日子啊?”   原来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人:桃花眼,带笑唇,衣裾翩跹,风骚浪荡,没个正经子弟样。不是江寒原是谁?   眼见着江寒原也钻进戏楼里,裴星洲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秘密。要知道,江寒原今天可是和他哥说身体不适,暂不处理公务的。   绿绮笑着将一位小姐送出店门,皱眉看了看门前戴着面具,举止怪异的男子,嘟囔着扭头进去了。   “二小姐,我去楼上帮忙。”她一进去便对阮明蕙说,“外面有个怪人,变态兮兮的,你小心点。他要是敢进来,就叫人轰出去。”   阮明蕙从堆满布料的架子旁探出头来,笑道:“知道了。”   *   裴星洲知道明记衣铺不卖男子衣裳,却不知道男客连门都不让进,因而身后有个男子和他一起走进去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进了门,私下环视,见一楼并没什么客人,只阮明蕙一个人在架子前写记着什么,于是心头一松,咳了一声,想唤起阮明蕙注意。   阮明蕙果然回头,放下手中笔册,惊喜地朝他跑来。   裴星洲心中得意,又有点心酸:“小哑巴是有多喜欢我呀,戴着面具还是一眼出来。”   结果阮明蕙径直与他擦肩而过,激动地对他身后的男人说:“林叔叔!你怎么有空过来!”   说罢,她竟然不顾男女大防,拽着那男人的袖子非要请他进来坐坐。   经过裴星洲时,阮明蕙指了指门口的牌子,客气道:“抱歉,我们铺子不接待男客,公子快出去吧。”   裴星洲的脸比他戴的面具还要僵硬。   不接待男客?那你怎么兴高采烈拉着其他男人往里面走!   他气冲冲转身一看,哦豁,他当是谁呢,原来是他的老熟人林元白。林元白是京兆府衙的二把手,他是缉巡司的头头,两人这几年可没少打交道,光他娘的打嘴仗的文书就能堆满一张桌子。   不过他不是丧妻休假了么?怎么跑到这儿招惹小姑娘了?   原来小哑巴对他的喜欢如此经不住诱惑!裴星洲越想越气,一把摘下面具,怒气冲冲地对阮明蕙说:“是我!”   林元白本就觉得这人戴着面具,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现下一看原来是裴星洲,眉头皱得更紧了。   阮明蕙挠挠头,为难道:“裴大人,您有什么事么?”   裴星洲哼哼了一声:“你对本官说谎,害得本官贻误案情,本官现在要捉你审问!”   “我没有啊!”阮明蕙顿时急了。   “你还敢抵赖,罪加一等!我问你是不是哑巴,你是不是点头了!”裴星洲凶道。   阮明蕙人傻了。   *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阮明姝掀开帘子看了看,果然已经走到山路。再往上走走,便能见到皇家女眷御用清修之地——水月庵了。   她又探探身子,朝队伍前面骑马的陆君潜望了望,对方高大矫健的背影叫她忐忑的心情稍稍安稳一些。   只是当她放下帘子,又开始担心呆会见到陆夫人,会不会被刁难......   来之前,老太太隐晦地告诉她,陆夫人最讨厌男人纳妾,而且近来疯症渐重,因而可能不会给她好脸色。老太太叫她这耳听那耳出,别往心里去,左右一年也见不了这位“婆婆”几次。   马车没停,尚在不急不慢跑着,陆君潜突然一跃而上撞开帘子,把阮明姝吓得够呛。   “怎么了?”她有些害怕地四下张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陆君潜弯着腰,从容在她身边坐下。   “没什么,”他说,“上来看看你是不算吓哭了。”   阮明姝气得不想理他。   陆君潜捉住她的手,将人往怀里带。   “你干什么呀.......”阮明姝怕外面人听到,只得压低声音抱怨,推着他想让他正经一点。   陆君潜可不管这些,略略用力,便叫阮明姝不得不坐在他腿上,被他结结实实搂住。   阮明姝捶了他一下:“佛门清净地,你可别乱来......”   “还没到呢。”陆君潜不以为意,说罢,已箍着她的后颈亲了上去   “唔唔......”阮明姝被他弄了个大红脸。“你这个色鬼!”她红着脸控诉道,春水溢于明眸。   亏她之前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冷淡自持,不近女色。和她同床共寝这么多天,一直尊重她,没有碰她。哪知自从那日两人亲过嘴巴后,他就露出大尾巴,没有半分先前傲慢冷淡的样子。   以前早上醒来,她总是被他有力的臂膀搂着,两人互相取暖,温馨和睦。现在醒来却尽是些奇奇怪怪的姿势,他的手也放得越来越过分。阮明姝偏又不好说什么,只要她露出点不高兴又或羞涩的意思,便会被他逮着,恶人先告状地说是她晚上睡觉不老实,硬要朝他身上蹭。   阮明姝承认自己畏寒,所以睡着后总是不自觉靠近他。可是,她先前便是这样啊,怎么醒来时姿势都很正常!而现在,就比如今天早上吧,她都被他压到墙边了,两条腿被他分开缠着,手还放在她屁股上.......最崩溃的是,有一天她沐浴时,突然发现自己胸口上有一处吻痕.......   “等回去,你才知道什么是色鬼。”陆君潜揉着她的腰窝,半是调笑半是通知般说。   阮明姝别开脸,不想和他说话。以前她就觉得,陆君潜这个人,好的时候对你百依百顺,柔情蜜意,不好的时候呢,就冷着张脸,叫人摸不清头脑。现在才发现,他在男女之事上也是这样!   陆君潜却不依不挠地将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他:“你不愿意么?”   他的语气突然有些急躁,又像是想得到什么承诺一样。阮明姝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他也因为要见陆夫人而感到不安么。   “我......”阮明姝犹犹豫豫。   她不是不愿意,只是害怕,甚至比她刚进陆府时还要害怕。刚进府时,她想着既已经做了他的妾,他若要她,也是应该的,没必要拒绝。否则惹祸上身,得不偿失。可现在,她知道自己对他有别的心思了,她已经喜欢他了。她的身体是愿意的,可是,她对两人的将来总有种悲伤的预感。即便他能忘记公主,可总归要娶妻的,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身子交给他,怕是今生都忘不了他了。若是再有了娃娃,今后离开他,又该有多难过。   见阮明姝出神不语,陆君潜有些失望地松开手。   他心头烦躁,想将人放下,自个儿出去透气,却被阮明姝拽住了。   纤直细嫩的手指摩挲着他英俊的眉眼,阮明姝心里柔软又酸楚,她仰起头轻轻在他唇上点了一下,认真对他说:“我愿意的。”   陆君潜的心脏狂热地跳动着,他甚至皱眉摸了摸胸口,有些不放心这异样又陌生的感觉。   “你怎么了?”阮明姝还以为他不舒服,忙问道。   陆君潜没有笑,但看着他的眼睛,阮明姝却能感受到他的高兴。   他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间:“给我生个孩子吧。”   他想象着阮明姝小时候的样子,觉得不管生男孩还是生女孩,一定都可爱极了,却没注意到阮明姝有些僵硬的身子。   “不对,给我生一堆孩子吧。”他又改口纠正道。 第48章   阮明姝跟在陆君潜身后, 她低头走进来时,赵婉冷凝的面容刹那失色。   手中瓷杯滑落,落在水磨青砖上摔得粉碎。像见到什么骇人狰狞之物般, 赵婉的身子不由朝后退,直至抵在椅背上。   阮明姝被这刺耳的碎裂之声吓了一跳, 慌张抬头看去。   这时,赵婉才完全看清她的长相。她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脸上又是厌恨之色。   “跪下!”她朝陆君潜斥道。四十几岁的年纪, 声音却很年轻,一如她的容貌。   阮明姝讶然看向她,这位秦州的定西王妃,朝廷的安平郡主。   她年轻时定然更漂亮,更骄傲, 阮明姝想。又偷偷瞧了她几眼,才恭敬把头垂下,身子缩在陆君潜后面。   陆君潜大概长得像父亲多些,阮明姝猜测。他身材高大, 骨骼深刻, 线条冷硬, 与娇小玲珑的母亲截然不同。不过眉目间那股与生俱来的一股傲气, 倒是如出一辙。   陆君潜一句话没说,从容跪下。   阮明姝望着满地的碎瓷片, 不敢犹豫,也要跟着跪下。   陆君潜用衣袖拂拂身旁的地面,阮明姝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心头一甜,就着他拂过之处安放双膝。   他们这些小动作,自然叫赵婉尽收眼底,于是她眉间皱得更深。   “呵。”她轻笑一声,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阮明姝心中忐忑,老老实实跪着,不敢再抬头。   赵婉只当没她这个人,唯向自己儿子发难:“是你自己要纳小,还是老太太逼得?”   “是儿子自己看上的。”陆君潜说,语气平淡。虽然恭敬,却听不出一点儿畏惧来。   别说赵婉,连阮明姝都愣了一下。   “好呀,好!”赵婉气极反笑,原本骄美的面容变得扭曲,“你可真是他的好儿子!我就不该生下你!”   阮明姝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陆君潜该多伤心啊.......   阮明姝侧脸去看陆君潜,止不住心疼。   陆君潜闭上眼,神色有些痛苦,却是不见怨恨,唯有愧疚。   “我问你,日后你娶了正妻,拿她怎么办?”赵婉质问道。   她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小妾又与正妻有何想干?寻常小富之家,纳妾便是常事,更何况陆家。   但她问的,却正中阮明姝隐忧。   阮明姝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悬上绞刑架,陆君潜的回答就是对她的判决。她害怕,又有一丝期冀。   “儿子不明白您的意思。”陆君潜皱眉道。   “你喜欢她吧,”赵婉冷声说道,她虽然有些疯,但陆君潜的秉性她还是知道的的,“你娶了妻,还把她留在身边,叫你的夫人如何自处!想学你父亲宠妻灭妾,抛弃妻子么!”   “一个妾室都容不下的女人,我不会娶。”陆君潜觉得母亲神智越发不清了,心情也因此沉重。   阮明姝的心没有被绞碎,但直直摔下来,也有些疼。   似乎被陆君潜的回答刺激到了,赵婉又闭上眼。她额间渗出细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突然陷入昏睡的噩梦中。   阮明姝看着害怕,不由拽了拽陆君潜的衣袖。   “把她打发走!”赵婉猛地睁眼,厉声厚道。   “滚!让她滚!”她秀指颤抖着指着阮明姝,   陆君潜神色有些痛苦,疲惫道:“娘,您该休息了”   “啪!”一个巴掌又狠又快甩在陆君潜脸上。   阮明姝惊叫出声。   “你以为我疯着呢?我清醒得很。”赵婉将手收回袖子,动作优雅高贵,语气也如正常人一般,“我让你把她打发走,你要为了一个贱婢忤逆你的母亲么?”   来之前,阮明姝想了许许多多可能的场景,她知道陆夫人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却万万没想到,她甚至一句话没说,对方就要将她赶出陆府......   “我不会赶她走的,她也不是贱婢,”陆君潜半边脸上显出指印,却似毫无所感。   “她是我的女人。”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你说得什么狂言浪语?”赵婉气得浑身发抖,“不知廉耻!”   “我说,她是我的女人,没人能赶她走,无论是谁。您、父亲、老太太都不行。”陆君潜说着站起身来,语气疲倦,“若没有别的事,儿子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探望您。”   他说这话时,正站在阶下,赵婉的巴掌又要抽过来。   陆君潜不躲不闪,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如果抽他能让娘亲心里舒服一些,他觉得很值得。   可是那巴掌到底没扇下来。   不是因为赵婉心疼了,又或真的清醒了,而是因为她的手腕叫阮明姝捉住了。   阮明姝一时冲动,来不及思考,反应过来后,登时头皮发麻,背脊惊汗。母亲教训儿子,无天经地义,纵然母亲有错,旁人也是没资格插手的,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头都不配抬的小妾。   但叫她眼睁睁看着陆君潜挨别人无端的巴掌,她也做不到。或许对陆君潜来说,巴掌并不疼,但是、但是实在太伤人了!   拦都拦了,索性痛快说出来,受了罚也不算亏本,阮明姝想。   “夫人,贱妾没有读过什么书,也知道圣人之言,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将军是夫人亲子,夫人何故既施虐又施暴!?”她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恭敬,却仍控制不住发抖。   不是怕,是气得。   “够了,你不要说......”陆君潜见自己亲娘被气得哆嗦,更是心烦意乱,便想叫阮明姝闭嘴,不要和长辈起争执。   “你闭嘴!”阮明姝怒道。她本就忿忿,见陆君潜还嫌弃她出头,出力不讨好,狗咬吕洞宾,更是来气。   陆君潜:“......”   “再有,夫人虽是将军的母亲,可老太太是您的母亲。贱妾虽鄙陋,也是应老太太的命入府,夫人责怪将军不告而纳妾,自己却忤逆老太太的意思赶贱妾走,岂有这样的道理!”   “你、你敢这样和我说话!”赵婉气到发疯,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阮明姝的耳朵,开始扯她的头发。   阮明姝有胆子同她顶嘴说理,却是万万不敢同她动手造次的,因而只能一边叫一边挣扎着想脱身。   陆君潜见阮明姝叫得凄惨,也顾不了许多,一个箭步上去拽开赵婉,用身子挡在她和阮明姝中间。   “你!你为了她和我动手!”赵婉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美目通红。明明是她自己发疯为难人,此刻脸上却是又气又怨的样子,弄得阮明姝竟有些心生不忍。   她长得这样漂亮傲气,若不是性子这般差,想来夫君也舍不得抛下她。阮明姝揉着发痛的头皮暗暗想。   陆君潜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要叫外间的小尼进来,扶赵婉回房静养。   岂料赵婉竟低泣道:“我连一个冒犯我的奴婢都罚不得么!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娘。”陆君潜看不得她哭,温声哄她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我们家奴婢,她来时也未受我们家一份钱财。您若是心中有气,就打儿子吧。”   赵婉抬头,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陆君潜以为她听进去了。   岂料她忽然又变了脸色,恨意十足地推开他,颤声道:“你骗我!你好狠的心,为了那个贱人抛弃我们母子......”   “娘.......”陆君潜一阵头痛,知道她这是又神志不清,错认了父亲和他。   “将军小心!”阮明姝惊呼一声。   赵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跟双叉金簪,直直向陆君潜胸膛扎去。   陆君潜完全可以躲开,可他只用手臂一档,那金簪在他手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殷红的血滴滴滚落,最后串联成线,汩汩蜿蜒而下。   “将军!”阮明姝心疼极了,慌张用手倦去按压那流血不停的伤口。   也许是金簪摔落的铿锵声,也许是亲子留下的刺目鲜血,赵婉恢复了神智,她面色惨白,捂着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渊儿,娘,娘不想的......我怎么了!”她痛苦又绝望地摇着头,想上前看看陆君潜的伤口,却是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娘我没事,不小心碰到而已。”陆君潜柔声宽慰道。   娘亲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小名,陆君潜就像迷路的小孩找到家一般,什么委屈都没有了,只觉得娘还认得他,还爱他,这便足矣。   “我、我......你们快去看看,去包扎。我要静修了,以后不用来看我!”赵婉说完,不管身后儿子叫他,捂着脸跑了出去。   *   阮明姝给陆君潜的伤口上了药,用白布条细致缠好,打了一个小而精致的结,模样认真又温柔。陆君潜嘴角动了动,忍不住笑了。   阮明姝诧异地看了看他,嗔怪道:“你还笑?”   陆君潜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阮明姝先是有些脸热,尔后才意识到两人手上都缠着布条,也算是难友了,于是也不觉轻笑出来。   “手好了么,还疼吗?”陆君潜问她,说着还想解开看看。   “好多了,多谢你给的药。”阮明姝将手抽了回来,不让他折腾。   陆君潜摇摇头,没说话。   两人相处日久,渐渐摸清对方脾性,阮明姝也习惯他大多数时间沉默少言,间歇性花言巧语。因而陆君潜缄默不语的这会功夫,阮明姝也不烦他,起身收拾起行李来。   按陆君潜先前的打算,他们是要在这小住一两日的,因而阮明姝带了些换洗的衣物来。但方才陆君潜又说陆夫人这几日定然不愿再见他,不如今日就直接下山,打道回府。   于是阮明姝将将拿出的物什,现下又要收拾起来。   她正弯腰,收叠着矮塌上的衣物,陆君潜从背后抱住了她。   “......你想干嘛?”阮明姝紧张地问,时值正午,佛门净地,若是陆君潜想在家里那般胡来,她定然不依。   好在陆君潜还算规矩,两只手没有乱探。   “你生气了。”他说。   “生气?”阮明姝觉得有些好笑,原来在他心里,她就这么爱生气的么。   “受了那么大委屈,我本以为你会发脾气的。”。   阮明姝愣了愣,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我在夫人面前如此失礼,却是一点责罚都没受,没什么好委屈的。”   陆君潜眸黑如墨,望着她。   阮明姝心下一动,对他说:“我只是,为将军担忧,为将军心疼。”   她并没有撒谎,但将这话直白说出来,却是出于让她羞愧的心机与算计。按她原本的性子,别说献媚般倾诉衷肠,就是陆君潜逼着她说,她也不愿承认的。   可是赵婉质问陆君潜的话一直盘旋在她心头——   “等你娶了正妻,拿她怎么办?”   是啊,等陆君潜娶了正妻,她又该怎么办。   争风吃醋?本分做小?   绝不。云西说得对,她要的是至纯至真,至善至美。她不仅要陆君潜喜欢他,她还要陆君潜只能喜欢她一个人,也只能有她一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   如果做不到,那她宁愿不要。   但现在叫她离开陆君潜,她却也不舍得,不甘心,不愿意。她已经沉溺于他的温柔,他的庇护,甚至他的傲气,他的笨拙。   所以,叫放任自己,争取一下吧!用尽她能接受的手段,让陆君潜多喜欢她一点,或许陆君潜某一天就爱上她,离不开她了呢?   阮明姝心中百转千回,陆君潜却是一言不发,似乎对她剖明心迹的举动无动于衷。   阮明姝等不到他的回复,心登时凉了半截,羞耻又后悔,低下头就想从陆君潜怀中抽身。   陆君潜按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   “不要为我难过,”他说,“我娘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她很可怜,你不要和她计较。”   “嗯。”阮明姝闷闷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对陆君潜的平淡反应很不满意。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欺负你的。”陆君潜承诺道。   “知道了。”阮明姝说。   陆君潜摸着她的头说:“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49章   车队缓缓停下。   “到了。”陆君潜勒马, 对车内阮明姝说。   阮明姝撩开车帘,云拂扶她下了马。   “来。”陆君潜捉着她的手道,又转身命随从们, “你们留在这修整。”   阮明姝并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她坐在马车里, 只能分辨出他们自水月庵出来,又往西走了一大段上坡的路,现下应在西郊群峦的某道山岭。   她也不多问, 只随着陆君潜脚步。   没多时,两人便走到一处向下的缓坡。   陆君潜抬腿便要下去, 阮明姝却有点害怕。这坡虽不陡,却是极长极深,尽头之处便是山涧幽谷。   “要我背你?”陆君潜体贴问。   “不用。”阮明姝嘟囔道,提着裙裾小心跟在他后面下去了。   “就是这儿。”陆君潜停下脚步,语气突然兴奋起来。   阮明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原来山坡处天然一处凹陷,像是特意开凿出来的屋子般。   “你之前来过这里?”阮明姝好奇地问。   “小时候来过许多次,”陆君潜边说便拉着她往那凹陷的开阔洞穴里走,“是月河先发现的, 后来我们几个寻着机会便来此处看牧人放羊。”   “......月河, 是你的玩伴么?”阮明姝听这名字秀气, 像是小姑娘, 便多嘴问了一句。也许又是某位小公主小郡主吧,阮明姝这样想着, 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吃味了。   “是我最好的兄弟。”陆君潜像是回忆起旧事,神色柔软眷恋。   阮明姝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将军这样说, 若叫裴大人听了,不知是否会伤心。”   “也许不会。”陆君潜竟也笑了,“月河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啊。”阮明姝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坊间闲谈中,裴星洲确实有位兄长的。不过她对这些事向来不关心,因而并不记得名字。   “坐一会吧,太阳就快落山了。”陆君潜将披风脱下,覆在裸.露的岩面上。   阮明姝为他的体贴道谢,腰身娇柔,款款坐下。她怕坐姿不雅,便将两条纤腿紧紧合着,用裙子拢上。   “做那么远干甚?过来。”陆君潜不满道。他曲着一条腿,另一条则闲适伸展,大喇喇坐着,模样潇洒又舒服。   阮明姝望向他,秀眉一蹙:“将军为何不自己坐近点?”   陆君潜一窒:“.......”   不是我先坐下,你才坐的么?   “妾身裙子长,不想动了。”阮明姝理直气壮得很,还歪头朝陆君潜挑了挑眉。   片刻之后,陆君潜低骂一声,自个儿挪到阮明姝身边坐下了。   阮明姝忍住不掩嘴,想遮住嘴角得意的弧度。   自然逃不过陆君潜的法眼,于是他便有点后悔,他又觉得自个儿太惯着这女人了。   不过,阮明姝没给他机会找补。   “车里坐久了,妾身有点累,能靠着将军么?”她将柔软的身子倚在陆君潜坚硬的臂膀上,仰着脸小声问。   陆君潜瞬间舒坦了——   哼,她黏我黏得紧,离不开我,我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准你靠一会。”他故作矜持道。   阮明姝忍住笑意,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陆君潜则悄悄伸出手臂,环在她背后。   此时,暮色渐起,落日浑圆,天际尽头灼烧着烈烈云霞。   对面群山正是向阳的一面,层叠重压的黄叶并未凋零,渐渐被赤色的夕阳染成金红的长河,沿着山峦的走向奔流......   陆君潜默然望着天际出神。   阮明姝不想打扰他,但过了许久,陆君潜动也不动,初时温柔欢欣的神色渐渐被冷凝狠厉取代。   她不由有些心慌:   他在想什么呢?   阮明姝不喜欢这样的陆君潜,她无从知晓,也无法触及。   “裴大人的哥哥在外为官么?”纠结许久,她随意挑了个话头,想唤陆君潜看看她。   陆君潜像被惊醒般,回过神来。   断肢腥血隐去,厮杀惨叫消失.....   眼前只有阮明姝的绝色娇颜,她仰头凝眉望着他,明眸满是担忧。   陆君潜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心渐渐松下。   只是国仇家恨、腥风血雨......一切一切,远远没有偃息。   “七年前北狄偷袭马城要隘,”陆君潜只觉嘴里发苦,“月河他死守十日,最后以身殉国。”   阮明姝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我......”她惭愧极了,一位为国捐躯的将军,她竟一无所知。   “不怪你。”陆君潜平静道。那几年,因党派争斗而枉死的良将猛士不知凡几,死后还要被安上“御寇失职”的罪名。裴月河出身显贵,待遇好些,但也没到朝廷自打自脸,褒奖追悼的程度。   阮明姝内疚又伤感,不想再说话了。   倒是陆君潜,摸着她的头,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座山再往前,就是荷戟关,我就是从那出关北上的。起初,父亲不愿我为朝廷卖命,只给了我五万人。他料得没错,是我太天真。到北狄杀过黄河,朝廷还是没将承诺的粮草给我。”   阮明姝心头沉重,觉得自个儿无知又浅薄,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在前线苦战,传信给皇帝,既然他的兵迟迟不来支援,那就守好东路,激励臣民御敌。”陆君潜顿了顿,露出讥讽的笑容,“结果三日后,他就弃宫南逃了。”   他说的与父亲阮文举所言截然不同,可阮明姝信他。   “那时我想,此番若是战死,下去倒也不愧对任何人,只是对不住我父亲,还有从秦州随我而来的弟兄。但若能驱逐贼虏而还,我定要斩下狗皇帝和叶后的头颅,悬之北门。”   阮明姝没有说话。后来的结果,世人皆知。定西王到底舍不得儿子,决战之日倾力相援,北狄数战不利,仓皇撤军,而陆君潜成了趁国之危图谋篡位的权奸。   “吓到你了。”陆君潜抚了抚额,有些懊恼道。   阮明姝摇摇头,握着他的手,坚定道:“会的,你可以的。”   陆君潜突然反手握住她,力气大得吓人,阮明姝虽然吃痛,但却忍着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君潜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而捏着她的小耳坠问:“你爹和你娘,你更喜欢哪个?”   阮明姝狐疑望着她,不知他怎么突然想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她回答得倒毫不犹豫:“我娘。”   说罢,不由对爹爹产生那么一丢丢歉意。当然,这一点点歉意是不足以动摇她心中答案的。   “你为什么这么问?”阮明姝好奇道,末了突然想到什么事情般,不安地坐直了身体。   陆君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世间是否只有我一个小孩如此偏心。”   “偏心?”阮明姝想了想,“我倒是觉得,世间上没有不偏心的人,父母是这样,小孩子也是这样。”   “你定是喜欢王爷多一些。”她随即笑着说。   “嗯。”陆君潜望了望山谷中飞掠而起的苍鹰。   “这也正常,夫人她毕竟.......”阮明姝忙止住话,不敢再说下去。   和陆君潜在一起时,她格外赞同“言多必失”这句话。近来她太没顾忌了,说话全然不过脑子,这很可怕,也很危险。   未料陆君潜摇摇头:“不是的,她没疯之前,我便是这么偏心。小时候我和她留在京城,父亲南征北战,很少能来看我们一次。到后来,秦州和朝廷交恶,他甚至不再管我们。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父亲。”   阮明姝听得眉头直皱。   “有一天,娘亲哭着过来找我。她说父亲抛弃我们,在秦州有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孩子。她让我写信给父亲,逼他来京城。”   “.......你是不是没答应?”阮明姝小心翼翼问道。   “是啊。我那时快十岁了,周围人皆夸我早慧,我却觉得自己蠢笨至极,竟在母亲最伤心的时候对她怒言相向。”   “明明是王爷不好,你怎么反倒说夫人!” 阮明姝疑惑又是生气。从陆君潜说他爹在秦州有了别的女人开始,她便不自觉地偏向陆夫人了。   “哪有这么简单。”陆君潜弹了弹她脑门,“我母亲是宗室之女,当年老皇帝为了笼络我父亲,强行给他们赐婚。我自出生,十岁之前都没离开过京城,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像人质一样。”阮明姝立刻就明白了。   “就是人质。”陆君潜道,“我想父亲定然是为了保护我和母亲,才故意纳妾,盛宠那位姨娘。可我娘并不相信,我那时又气她事事以赵家为先,便说了许多重话。”   “她对我说,爹和娘只能选一个。我要么改姓,不认我爹,要么她就当没我这个孩子。”陆君潜说着,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也是蠢犟如驴,知道她在说气话,还要顶撞她。”   “你说了什么呀?”阮明姝问。   “大概就是我姓陆,不姓赵,诸如此类的吧。”陆君潜叹了口气。   “那夫人确实该生气。”阮明姝中肯评论。   “嗯,她打了我一巴掌,哭着走了。那是她第一次打我。”陆君潜记忆犹新。   “可她现在老打你。”阮明姝郁闷道。   “她向来爱生气,我想,过段日子等她冷静下来,再去向她请罪好了。却没想到她痛失至亲后,又卷入宫闱争斗。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神智失常,言语无端了。”   *   红日如轮,最终消失无迹。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阮明姝想催促陆君潜赶紧下山赶路,夜间走山道太危险了。   她转过头,望向翘腿躺着的陆君潜。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双臂枕在脑后,一点儿正经样子都没有。   “.......我这是喜欢上了个市井流氓么?”阮明姝扶额。   “起来了!”她晃了晃陆君潜的胳膊。   “落日不好看么?”陆君潜扭过脸看她。   “好看,很好看。”她如实道,“但现在看完了,天黑了,咱们快些下山吧。”   “急什么......”陆君潜这样说着,但还是被她拉着,起了身。   “你屋里那张画,”阮明姝突然问,“放牛娃观落日那张,是你自己画的吧。”   陆君潜有些惊讶,又很高兴的模样:“哦,你瞻仰过鄙人大作了?传神写意,字画俱佳吧。”   “我替你臊得慌!”阮明姝想着那粗犷的笔法,禁不住笑了。   陆君潜听了便捉住她,要揉弄她的脸。   阮明姝忙撒娇告饶,他才收了手。   “你又喜欢看人放羊,又想学牧童骑牛......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否愿意生在寻常人家,朝作夕卧,只娶一位妻子......”阮明姝低着头,轻声问。   陆君潜想了想,回道:“不愿意。”   “哦。”   “寻常百姓之苦更甚。片刻闲暇无忧,一生劳苦低微。天灾人祸,横征暴敛,十个皇帝,九个无能......”   他还在认真说着,阮明姝已经甩下他往外走了。   *   马车哒哒跑着,阮明姝中午没能小憩,此刻有些困乏,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正昏昏欲睡时,马车骤停,车外一片寂静。   “别怕,呆在车里不要出来。”窗外响起陆君潜的声音。   阮明姝陡然清醒,心脏狂跳起来。   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风摇山林,音浪阵阵。   “铿——”的一声,像是利刃挑落飞剑,   紧接着,搏斗厮杀之声忽起。   阮明姝头一回碰上这般状况,胆颤心惊,手中帕子要被她攥碎了。   她努力分辨着外面的嘈杂之声,想听出战况如何,陆君潜有没有危险。只可惜一片混乱,陆君潜也不说话。   “嗖”地一声爆鸣,像是烟花裂于高空,不知是哪一方发的讯号。   尔后惨叫接连,兵戈之声渐止。   “没事了。”陆君潜沉静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阮明姝松了口气,四肢发软靠在车壁,依然心惊不已。   她想撩开帘子看看,却被陆君潜在外面挡住了。   “别看。”陆君潜望着四周的鲜血与尸体,皱眉道,不想叫阮明姝看到这些脏东西。   “好,你没事吧?”车里面,阮明姝颤着嗓音问,显然是受了惊吓。   “我没事,乖,在车里呆着。”陆君潜安抚道。   阮明姝这才放心一些,顺从道:“好。”   “跑了一个。”她听到云拂语气凝重,向陆君潜禀告。   “有活的没有?”陆君潜压着隐隐的怒气,嘴角勾起冷笑。   阮明姝侧耳细听。   “都死了,舌下藏着药,咬碎毒发。”一个男声回道。   “把豢养死士的功夫用在练兵上,也不至于叫.....”陆君潜鄙夷的嘲讽蓦地止住,勃然色变。   岩后忽然射来一道飞镖,直直扎进拉车之马的后臀中。   枣粽马痛嘶一声,疯了般狂奔出去,驾车的小童被甩了下来。   那马失了神智,身后车厢狠狠撞在巨石上。   阮明姝尚未来得及反应,已从车门甩出,绣球般从山道上坠落深谷。   “将军.......”她绝望地喊了一声,闭上眼,等着粉身碎骨的痛楚。 第50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间商……   阮明姝魂飞魄散, 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腰间突然一痛,身子要被勒成两段般。   她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陆君潜不知何时已飞身而下,一只手臂如铁石般紧紧箍住她的腰, 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岩石上划出道道火花。   靠着匕首的缓冲,两人坠落渐慢。   陆君潜抬头, 眉眼一皱,匕首不偏不倚插进岩间缝隙中。   两人便悬在空中, 摇摇欲坠。   “将军.......”阮明姝满脸都是泪。   “别怕。”陆君潜咬牙道,说罢双腿蹬向岩壁,借力将人带向一旁盘山的细窄山道。   阮明姝重重压在他身上,痛得叫出声来。   陆君潜闷哼一声,将人搂着滚了一圈, 缓冲着撞击。   阮明姝眩晕片刻,慌张从他身上爬起来。身上虽疼,却还能动,没什么大碍。   “将军, 将军你没事吧!”她长睫上犹挂泪珠, 见陆君潜满脸痛意, 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事, ”陆君潜皱眉撑臂,坐起身来, “你腿没摔到吧?”   阮明姝被他问得又要哭起来,这个时候还记得她腿上的伤呢。   “别哭,你一哭我头便疼。”陆君潜扶着她的手站起来, 上下动了动身子,确定自己骨头没断,松了口气。   “你还能走么,要不等云拂来找我们吧。”阮明姝怕他硬撑,急忙道。   这时天已黑下,山谷中兽声阵阵,幸而月光格外好,照得清楚。   “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身。”他对阮明姝说。   “好。”阮明姝听话极了,红着眼圈紧紧跟着他。   陆君潜右臂有些拉伤,一时难以抬起,只好用左手握着闪着寒光的匕首,稍稍侧着身子护着阮明姝。   他走一段便用匕首划些符号,阮明姝不知他是按着什么方向走的,也不多问。   直到陆君潜带她钻进山路旁一处林子,她才颤着声音开口:“里面好黑.....我们为什么不在外面等云拂她们?”   “外面风太大,你受不住的。”陆君潜说着,又朝里面走了几步。   阮明姝这才看见疏林中有间茅草屋,黑幢幢的,一点灯光也没有。   陆君潜拉着她,要朝里面走,阮明姝脚下生根,不敢过去,脑中闪过无数鬼怪惊悚之说。   “我、我害怕,咱们就在外面呆着吧。”她带着哭腔说。   “怕什么?”陆君潜疑惑道。   “怕、怕鬼。”阮明姝紧紧抱着他受伤的胳膊,弄得他都有些疼了。   陆君潜笑笑:“即便有鬼,怕也没有我杀得人多。”   “你不要乱说!”阮明姝又急又气,简直要跺脚了。   “好了,不吓你了。”陆君潜摇摇头,“我方才看见许多砍下的枯枝,还有损坏的兽夹,这是猎户歇脚的地方。”   见阮明姝还是不敢进去,陆君潜佯怒道:“那你自己留在外面,被豺狼叼走了可别哭鼻子。”   说罢,他自顾自往前走,推开篱笆栅栏。   阮明姝只独自站了一小会儿,便吓得小脸煞白,小跑着追上他。   陆君潜在门外问了几声,如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他便直接推开门。空荡荡一间小屋,中间一个烧火的土坑,四周尽是木柴,还有把柴刀搭在木凳上。   “进来吧。”他摘下腰间玄铁嵌银模样的装饰,单手拉开,竟是个小巧精美的火镰。   金石相撞,细小的火花点染了干细的绒草,没多时火坑里余下的柴火便烧着起来。   火焰带来光亮,也带来暖意,阴森的气氛瞬间消散。阮明姝惊喜地蹲下身子,有些崇拜地看向他:“你怎么什么都有!”   陆君潜英俊的脸庞映着光亮,得意又温柔地看着她。   阮明姝烤着冻得发僵的手,方才生死堪忧,她未觉得冷,此刻才发觉自 己整个身子都在打着颤,难怪陆君潜定要找个避风的地方。   她正欢欣地取着暖,陆君潜突然阴森森开口道:“这里有鬼。”   阮明姝尖叫一声,吓得扑进他怀里。   陆君潜哈哈大笑。   阮明姝抖得像受惊的兔子,说不出话来。   “逗你的,这里有只胆小鬼,就是你。”陆君潜瞧她吓得六神无主,不由有些心疼,便将原本还要作弄她的心思给掐了。   阮明姝愣了一下,猛地跺脚,气到变形:“陆君潜!!你再说一个鬼字,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陆君潜见她脸都气红了,只好哄道:“不说了不说了。”   阮明姝甩开他的手,气愤地在火堆前蹲下。   这时门外一道白光,巨大的白色焰火绽放于夜空。   陆君潜朝门外走去,阮明姝扭头看他,又想跟着,又拉不下脸。   好在陆君潜很快便走了回来,将简陋的小木凳擦了擦,让阮明姝坐着,自个儿就在旁边半蹲着,用木棍挑着柴火,不让火焰燃得太快。   “是云拂她们么?”阮明姝还是忍不住,别扭问道。   陆君潜点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阮明姝便安静烤着火,不去打扰他。   过了好一会儿,阮明姝被枯枝灼烧出的尘气熏得眼睛发痛,眼皮打架。她扭头问陆君潜:“云拂能找到我们吗?要是他们找不到,我们天亮后是不是要自己下山,你识不识得路......”   她心中不安,啰啰嗦嗦问着。   陆君潜没回话,突然直挺挺往后一倒,痛苦呻.吟着。   “将军!”阮明姝吓坏了,扑跪在地上要将他扶起来。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么!”她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慌乱查看。   陆君潜掀了掀眼皮,虚弱道:“方才撞得太狠,现在才觉着异样,什么也看不清.....我好像要晕过去了。”   他说着,将匕首塞到阮明姝手里。   “你、拿好,防身.......”他咳了一下,“云拂他们一时半会干不来的,如果明日天亮,我还未醒,你就自己下山, 不要管我.......”   “不行!”阮明姝哭叫道。   陆君潜心中受用,用余光暗中观察,等着阮明姝说些“我不会抛下你”、“要走一起走”之类的话。   谁料阮明姝哭啼啼道:“我又分不清路,你要是死了,谁带我走出去啊!呜,遇到野兽怎么办!我不管,你不能死,你快醒醒.......”   陆君潜气得喉间一冲,真的咳嗽起来。   阮明姝忙将他扶到自己身上,拍着他替他顺气。   “拿好.......防身.......”陆君潜再一次将匕首塞进她手里,叫她握好。这匕首在岩石中勾划击碰,却是一点缺口也没留下,依旧寒刃流光,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   陆君潜说完,身子一歪,靠在阮明姝怀中装晕。   阮明姝魂飞魄散,颤抖着手试探他鼻息,见他只是昏厥过去,便紧紧抱着他,抽噎低泣着。   陆君潜故意将头仰着,露出温热脆弱的颈部。他双目紧闭,四肢皆松松垂放着,只要阮明姝愿意,匕首便可轻易刺穿他的喉咙,让他一命归西。   陆君潜本是有十足把握,阮明姝不会伤害他。可当他真的试探时,忽觉心脏猛跳。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阮明姝那点拿针绣花的力气,没等她扎到,他就能将人制住。他怕的是,阮明姝经不住这番试探。   若是如此,他又该拿她怎么办。   阮明姝擦了擦眼泪,将自己披风解下铺在地上,又将陆君潜架起来小心放到披风上躺着。   尔后陆君潜听到她重新捡起匕首的声音,但却迟迟没有走过来。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原来阮明姝握着匕首跑去关门了。还将小板凳竖起,压在门缝处,这样只要门一开,小板凳就会被撞到发出声音。   关好门后,阮明姝匆匆跑过来,往火坑里添了柴火,笨手笨脚地拨弄着,呛得直咳嗽。   弄好柴火,她又四下张望,最后将角落里的大柴刀也拎过来,放在两人身边。   陆君潜便觉得自己方才的猜疑着实荒谬可笑。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多疑猜忌呢。   他闭上眼,又被阮明姝搂在怀里。   阮明姝娇嫩的小脸轻轻蹭着他的面颊,轻声道:“你别怕。我们先在这等一等,要是云拂找不到我们,我就背你下山。”   天寒地冻,破旧茅屋,陆君潜只觉得一颗心涨得满满的。   “可我没力气,又不知道路......也许我们没办法走出去。有你陪着一起死,我也不那么害怕了,我就是舍不得爹爹和明蕙。”阮明姝说着说着又滚下眼泪,悲伤极了。   陆君潜缓缓睁开眼,眸子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你醒了!你没事了么?”阮明姝又惊又喜。   陆君潜没有说话,只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阮明姝茫然又焦急地望着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陆君潜封住了她开闭启阖的娇润小嘴。   这个吻格外温柔,也格外漫长。   阮明姝吐息重获自由,大口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着。   “你.......”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伏在她身上的陆君潜。   “你疯了么.......”她声音打着颤,又怕又气。   陆君潜粗热的气息吐在她耳边:“别怕,不会在这抱你的。”   阮明姝呜咽一声,娇躯颤颤,被陆君潜强健的身子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力气将探入里衣的大手捉出去。 第51章   赵令柔在宫中接到密报, 勃然色变,星夜驱车回府。   “驸马呢!?”她快步迈上台阶,裙裾飘飞, 面有怒容。   “和二爷在屋内议事。”老仆恭敬答道。   赵令柔一听,正中心中猜想, 她气急反笑,连声道;“好,很好。”   卫怀远正训斥胞弟莽撞行事, 话至一半,便被推门而入的赵令柔打断了。   “你干得好事?”赵令柔冷声问道, 目光有如寒刃,直射卫家二公子卫敬攸。   卫敬攸将掏着耳朵的小指抽出,剔了剔指甲, 含嘲带讽道:“怎么,嫂嫂心疼了?别急, 陆将军一点事也没有......”   “混账东西!”卫怀远已先骂道。   “哼。”卫敬攸显然不服气。   赵令柔闭眼平息下怒火,才开口道:“损兵折将,连陆君潜的皮都没碰上,卫家有你这个废物, 也是家门不幸。”   “你!”卫敬攸一激即怒, 竟是要同她动手一般。   “你想造反么?”卫怀远沉沉道。   卫敬攸捏紧了拳头, 愤懑道:“不敢。”   “陆君潜的眼线遍布京城, 你这样莽撞动手,不必查他就知道是谁在指使。别说你没成功, 即便得手,裴星洲那帮人能放过我们?到时候陆吾挥师南下,不光是我, 你们也要完蛋!”赵令柔越说越气,恨自己身边没几个得力帮手,宫里府里,净是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那能怎么办!”卫敬攸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这样看着他坐大么!朝中那些墙头草,明里暗里都在朝他靠,再过一两年,整个朝堂都是他的人,我们只能滚回南边了!”   卫怀远揉了揉眉心。滚回南边?傻弟弟,还想着全身而退呢。依陆君潜的野心,别说江南,就是岭南,他也会铁骑踏破的。   赵令柔是当朝公主,心中愁苦又不知比他们多多少,但她不能慌,不能认输。若是皇家都自认为国祚难续,江山即将易主,别人还怎么能为他们拼命。   “未必,”她缓缓道,“陆家却也并非没有软肋。比如现下,陆君潜忌惮北狄更甚于我们,只要北狄一天不除,他是不敢同我们先斗起来的。”   “那又怎样!”卫敬攸丧气道,“他一天天势大,总有一日,会腾出手来对付我们的。”   “那就在此之前,先让他同北狄斗起来。”赵令柔狠然道。   “还有,我说了许多次了,南面的起义军,你们要尽心招抚,让他们为我所用,你们倒好!”赵令柔说着又禁不住动了气。   “一群泥腿子,有个屁用。”卫敬攸傲慢道。   赵令柔见他根本不听劝,只好看向卫怀远,卫怀远会意地点点头,用眼神告诉她不必担心。   赵令柔这才舒了口气。   却听卫敬攸嬉笑着开口:“木一逃回来,说了件趣事。”   卫怀远和赵令柔听了,齐齐看向他。   “陆大将军似乎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他那美貌小妾摔下悬崖,他也跟着跳下去了。”   *   陆君潜见怀中人已经浅浅睡去,才将人放在披风上。他走到小屋外,向早就潜伏在小屋四周的手下们发了讯号。   没多时,他便将阮明姝横抱在怀里,准备上马。   叫马鞍一硌,阮明姝立刻就醒了,睁开眼惊慌望向四周。   “没事,回家了。”陆君潜从身后环住她,哄道。   阮明姝心下一松,靠在他怀里,看看黑龙驹,又看看四周将军府的护卫,一时有些想哭。   昨天可把她吓坏了,还以为真的要交待在这荒山野岭了呢。   “小姨娘......”云拂骑着头青棕色的骏马,缓缓过来,面有担忧。 “你受伤了么?”   阮明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望去,只见自己前襟和披风上都沾染着血迹。虽不多,瞧着也有些吓人。   阮明姝回忆起昨夜之事,脸上红了又白,白中带青。   “没你的事,启程吧。”陆君潜咳了一声,警告云拂不要多嘴。   云拂只好憋住关切的话,识趣驾马靠边,拉开同两人的距离。   “不是我的血,”阮明姝还有些气哼哼地,“是个色胆包天混蛋大骗子的鼻血。”   陆君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人抱紧,两腿夹夹马腹,黑龙驹欢快跑起来。   *   禁不住阮明姝床榻之上一番软磨硬泡,陆君潜终于松了口,同意她日后若是有事,想回娘家或去铺子,可以不必挑日子。   当然他也定了数条规矩:   一是,去之前要同他讲清楚,为什么去,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二是,只要出门,除了带上墨兰,还要让云拂跟着。   三是,没有要紧事不能去,他在家时不能去。   阮明姝听他不情不愿的口气,心里发笑。当下在他嘴上啄了一口,嗔道:“我知道了,都依你,可以了吧?”   陆君潜心中忿忿:“哪里是都依我,明明是我都依了你。”   “那我明日去趟御道街的铺子,可不可以准奏呢,将军大人?”她伏在他身上,里衣松散,香肩半露。   陆君潜嗅着她身上隐隐的冷幽香气,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拆骨入腹。   “去干嘛?”他声音冷淡,含弄着阮明姝小耳垂的动作却热切。   阮明姝面色酡红,春情潋滟,嫣红小嘴微张着,喘着气儿说:“好久没去了,担心明蕙。左右将军明日不在家,我一个人也无聊。”   “将军准了吧,我日落前一定回府。”阮明姝保证道。   “御道街是么?”陆君潜咬着她纤白的脖子问。   “嗯,啊......”阮明姝被他咬得有些生气了,想推开他。这人总爱在她脖子、耳朵上咬。弄出红痕来好几日都消不掉,害的她在屋里都要将衣领子拉得高高的。   “明日我从署衙出来,顺道接你回来。”陆君潜松开嘴,让她歇会气。   阮明姝讶然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怎么突然.......”   “怎么,不愿意?”陆君潜捏着她的下巴。   阮明姝直摇头:“愿意,愿意!”   她甜甜一笑,眉梢眼尾飞翘,勾得陆君潜腹下如火。   被窝里忍不住蹭她,陆君潜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你月事几天了,怎么还没走?”   阮明姝一听,登时不高兴了:“这才两天......你见我,脑子里就只有这档子事!”   说罢气哼哼捶了他一拳。   陆君潜蹭着她,好气又好笑道:“若我只想这件事,根本不会过来。吃又吃不到,干看着着急。”   “来,叫我看看。”陆君潜说着,已探出手,想要替她松开束缚。   阮明姝胳膊一展,挡在胸前,撅嘴道:“不要,我怕有人又流鼻血,弄我一身!”   她本是有意揶揄陆君潜,提他的糗事,叫他不好意思。   谁知陆君潜脸皮厚比城墙,竟振振有词道:“就是你这小娘们不让看不让摸,才害得我流鼻血。快过来.......” 第52章   素绢和绿绮呆呆望着六神专注、笔下飞速的阮明蕙, 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阮明蕙画完最后一张图样,长舒一口气,搁下笔。   两人面面相觑, 最终绿绮开口道:“二小姐,您太太太厉害了.......”   她望着平铺在长桌上、挂在架子上, 十几幅栩栩如生的盛装彩绘,除了佩服,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画的太赶了, ”阮明蕙谦虚道,“不过还好, 将就着可以用。我有点急事,先回家去了,下午兴许再过来。”   她正说着,已匆匆起身,歉然道:“我先回了哈, 铺子里劳你们照看。”   约莫半个时辰后,云拂驾着马车,停在明记成衣前。   墨兰先跳下车,又扶阮明姝下来, 云拂则去不远处驻车。   阮明姝提着裙裾上了台阶, 迎面从铺里走出个陌生男人, 瘦高个儿。   阮明姝心里不舒服, 但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她也没看那人,自个儿径直往里走。   不料那男子杵在门前, 挡住她去路。   阮明姝秀眉一皱,有些生气。   “夫人,没想到竟能再睹夫人芳容。”那人躬身行礼, 俯首时一双狭长眼睛却是片刻不舍离开阮明姝的脸。   阮明姝瞥了他一眼:长脸高颧,鼻若悬胆,两只眼精光外露,有种惹人厌恶的强势偏执。   她略微一思索,便想起这人是谁。前些日子,陆君潜带她去窦家郊外的院子骑马,两人正搂搂亲亲时,林子里突然走出两人,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其中之一。   阮明姝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想着当时陆君潜同他说话时,很看重的模样,便朝他微微颔首示意。   此外,便无其他表示,低头就要朝屋里走。   “夫人。”那人不依不挠地跟上来,“这铺子可是夫人的?”   阮明姝心中厌烦,此刻十分赞同陆君潜当初给她的忠告——不要让别人知道铺子是她开的。   “不,是一位好友的铺子。”阮明姝冷淡道。   那人还欲跟着,已被赶来的云拂抬臂挡住了。   云拂晃了晃未出鞘的宝剑,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趁这会功夫,阮明姝快步走进屋中。   那人只好作罢,笑着对云拂做了个揖,转过身时,双目却是阴鸷狂妄。   *   阮明姝上了二楼,只见珠帘后绿绮和红绫正笑语盈盈同几位女客说话。她扫了一眼,没看到妹妹明蕙,也没看到云西。   她想了想,轻手轻脚绕到另一边,一扇小小的隔间,雕花门半掩着。   阮明姝悄声推门,洛云西正抱膝呆坐在墙角,双目无神,哀伤地望着屋顶。   “云西,你怎么了?”阮明姝急忙走过去,关切问道。   洛云西如梦方醒,忙去抹自己的脸,意识到她并没流泪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不过是想到从前,一时神伤......”她强颜欢笑道。   阮明姝瞳孔睁大,一把捉过她的右手:“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洛云西原本纤美无暇的灵巧五指,不知何时少了一根——   她的尾指从根部被活生生截断,只留一道狰狞的肉色创口。   阮明姝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你的手,可是要弹琴的啊!是谁这么狠心?怎么下得去手......”   洛云西早年成名时,京中皆称她为“琵琶美人”。不仅因她艳冠京城的美貌,还因她傲视群芳的乐技。   “是我自愿的,为向鸨母证明我决意从良的心迹。”洛云西强笑着说道,“已经好几个月了,我都习惯了。”   阮明姝还欲说话,洛云西却苦笑着掩住她的嘴:“好姐妹,若是真的可怜我,就别再提这事了吧。我都要忘了,被你来回提醒,又要难受了......”   阮明姝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不能想到法子叫她的手指长出来。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不怕陆将军生气?”洛云西站起身来,拉着阮明姝在木桌边坐下说话。   “我想着好久没来了,虽有青罗隔几日报信,总归还是想来看看。”阮明姝心情犹有些低落。   洛云西笑道:“铺子好得很,有我在,你放心便是了。呀不对,我这话说得太托大揽功了,真正算起来,大半功劳还是蕙妹子的!”   阮明姝见她笑得轻松真心,心里才好受些:“大家都辛苦了,唯有我是甩手掌柜,躺着赚钱。对了,明蕙呢?”   “好像说家里有什么事,一大早便回去了。”洛云西边沏茶边说。   阮明姝也没多想,点点头。   “呆会要回家看看?阮举人最近可了不得呢。”洛云西打趣道。   “唔?”阮明姝面有惊讶。她可不指望自己爹爹怎样了不得,只要不惹事她便谢天谢地了。   “阮举人得遇伯乐,现下很得卢大儒赏识。卢大儒如今虽不做官了,可门生故吏遍天下,江少保都曾是他学生。”   “这我倒是从明蕙那听说了。”   洛云西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嗯,前些日子有位府丞林大人,还来我们铺子看了看,说是阮叔叔的好友呢。”   “林元白林大人么?”阮明姝露出些欣喜之色,“若是我爹能多和林大人交往,跟他学学,我也就放心了。林大人是真正的君子,先前我家遭难,他仗义出手,我还未能好好感谢他.......”   见好友对林元白如此不吝夸赞,洛云西一时心情复杂,又酸又甜。甜的是果然她眼光不错,林元白是个好男人;酸的是,她却配不上这个男人,只能远远看着干吃醋。   “午间回家中吃,还是在这儿吃?对面那间酒楼,小菜儿做得顶好,要不过去尝尝?”洛云西怕情绪露出端倪,不敢再谈论林元白。   “好呀,”阮明姝欣然道,“我今日就不回家了,改日再回。”   “哦?”洛云西有点不解,“是否来不及,陆府管得太严?”   阮明姝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忸怩道:“唔,将军说他下午过来带我一起回去,我怕来回折返,叫他扑空。他那样小心眼,定又要生我气了.......”   洛云西看着她粉脸微红,甜蜜而不自知的模样,一方面真心为她高兴,一边又不由自主地酸涩难过。   “小姐。”二人正说话间,青罗解着披风走了进来。   两人都扭头看她。   青罗神色淡淡,见到阮明姝也没什么欢喜之色。   阮明姝早习惯她的少言寡淡,也没往心里去。   “过来帮忙?”她问青罗。   青罗点点头:“是啊,老爷出去了,家中没人,干脆过来搭把手。”   “没人?”阮明姝蹙眉问,“明蕙不在家里?”   青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奴婢说过了,没人。”末了,发觉自己语气不善,又不得不补救道,“二小姐一大早就来铺子里,小姐没见到她么?”   阮明姝听了,也没心思计较青罗没规矩,心中隐隐不安:“明蕙这丫头,跑哪里去了......是临时有事,还是有意隐瞒?” 第53章   阮明蕙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娃娃面具, 小脸高兴得红扑扑的,一蹦一跳地往铺子走。   刚到路口,远远瞧见铺子前停了辆马车, 车前一位纤柔单薄美人,挽着位高大的郎君朝这边来。   阮明蕙眯着眼, 看了又看,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阿姐......旁边难道是陆将军?”   阮明蕙喉咙动了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袭来, 她原地局促动了动,才想起将面具藏在身后。   天啊, 她还从来没见过将军呢!将军会不会很凶恶,很冷酷!   我要不还是躲起来吧?万一说错话惹得将军不高兴,连累姐姐就不好了......阮明蕙胡思乱想着,纠结是过去打声招呼,还是偷偷藏起来等他们走了再回去。   一抬头却见两人又朝她走近许多。   这会子, 她才看清陆君潜长相,不由有些惊讶:   姐姐不是说将军长得普普通通,貌不惊人么?这哪里就普普通通了,这还不俊么!?不仅俊, 还特别特别有气势有威严, 衬得路过的男子都显得畏缩小气起来。   她还没惊讶完, 就看见陆君潜低头, 在她姐姐额上亲了一下,温柔又霸道。   阮明蕙挠挠头, 怀疑那个红着脸羞涩乖顺,而且明显在撒娇的女子真的是她阿姐么?   原来阿姐也有这样小女孩娇羞的神情,原来她也会笑得这样开心肆意.......   错愕之后, 阮明蕙又有些心酸。其实,姐姐也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不过是为了撑起家,才寡言少笑,日日辛劳.......   *   “明蕙?”阮明姝这才瞧见妹妹傻站在路边,她忙唤了一声。   挽着陆君潜的手顿时一松。   “慢。”陆君潜捉住要跑过去的阮明姝。   阮明姝不解地望向他。   “见到你妹妹,就不能挽着我了?”陆君潜面色不悦。   “啊?”阮明姝有点无语,这家伙,是在吃什么飞来横醋?   陆君潜动了动胳膊,意味不言而喻。   阮明姝一时倒真有些不好意思:在明蕙面前同他拉拉扯扯,没个正形,感觉不太好......   好在阮明蕙十分识趣,听到姐姐喊她,当下就小跑过来。   她在二人身前两步处停下,紧张得脖子都绷直了。   “见过将军!将军万福!”她郑重其事行了个大礼。   陆君潜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阮明姝,又看了看如临大敌的阮明蕙,有些想笑。   这两姐妹,可没一处相像的,不仅是长相。   “嗯。”陆君潜淡淡应了声,惯用的矜傲疏离。   然后侧腰就被阮明姝狠狠掐了一把。   陆君潜轻咳一声,只好竭力柔和面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道:“不必多礼。”   阮明蕙这才站直身体,心下雀跃。   将军竟然如此平易近人!而且一定是很喜欢姐姐,所以对她这般和善温柔。   不过她还没高兴多久,就听阮明姝皱眉问道:“你跑去哪里了?”   阮明蕙原本是个说实话都会害羞脸红的好孩子,现在嘛,短短小半月,她撒的谎比先前十五年都多。   “我......”她有些心虚,面对着姐姐,她就做不到像对着绿绮等人般镇定。   “别告诉我你在家里。”阮明姝语气转冷。   阮明蕙心惊胆战,脑子转得飞快,强作镇定道:“我去找顾小姐了。”   “顾小姐?”阮明姝疑惑道。   “是啊!”阮明蕙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阿姐你还不知道吧。顾小姐生了场重病,几个月都没出府。前些日子,她的丫鬟檀儿过来,说顾小姐去年的衣裳都不合身了,要重新做。”   “我本想同她说,咱家现在不上门做衣裳了。但想着顾小姐大病初愈,还虚弱着,不方便出来,她之前待我们和善,送的那对金耳坠还折了不少银子用,我就答应檀儿,去顾府走一趟。”   阮明蕙说的不是假话,确有其事,只不过她现下还没去顾府呢。   移花接木,应付一下姐姐吧。   阮明姝“哦”了一声,点点头。   阮明蕙这才松了口气,额头都要冒出汗了。   陆君潜正百无聊赖地听她们说话,忽见阮明殊扭过头,有些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登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姐姐是要回去了吗?”阮明蕙微微晃着身子,有那么点催促的意思。   阮明姝笑笑:“你在顾小姐那呆了一整天?她要做一年的衣裳么?”   “没有啊!怎么会,”阮明蕙差点被问倒,“午后我便去看布料了。先前同姐姐说过,有位吴州来贩丝的客商,想同我们合伙开作坊。”   “是先前提过的徐公子么......”阮明姝还要细说,陆君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捏她的手,叫她少说几句。   阮明姝无法,只好对阮明蕙道:“这事先别急着应,多和云西商量商量。”   “嗯嗯,我晓得。”阮明蕙直点头,催促道,“天快黑了,姐姐快和将军回去吧!”   *   长夜将尽,星河隐去。   天尚未亮,红烛燃尽,屋内昏昏暗暗。   鸳鸯罗帐中,陆君潜双目缓缓睁开。臂弯里的美人香软娇柔,睡得沉沉。   他昨夜将人折腾许久,欺负得她泪珠儿直流,此刻便十分心软,不想吵醒她好眠。   只是他将将要坐起,阮明姝便觉察到了。   失去温热的怀抱,凉意直朝衾被里钻,弄得阮明姝一阵空虚不快,尚未清醒便埋怨道:“又起这么早,不能多睡一会儿么?”   声音又娇又柔,尾音缱绻。说话间,还将手臂伸出,放在锦被外面,露出半截雪白的胳膊。   陆君潜一时间竟真有些不愿出门,就搂着她睡上一天。   阮明姝又困又倦,身上也疲乏,便不想理陆君潜,自个儿继续睡。不料陆君潜俯下身来,又封住她的嘴,缠着她的舌头不放。   她被吻得七荤八素,喘个不停,自然也就不能安然睡去。   “你这个混蛋!”她气得要揪陆君潜耳朵,“自己不睡,还不让我睡!”   陆君潜只觉她勾人极了,生气的模样都叫他心头发酥,忍不住又要将人压着欺负一番。   “哎呀,你快去衙门吧.......”阮明姝红着脸推他。   天虽未亮,到底也是早晨了。她脸皮还不够厚,总觉得此刻做这样的事儿,无异于白日宣淫。   前些日子同陆君潜去水月庵时,她答应陆君潜回来后就与他圆房。   结果——   回来当晚,陆君潜不顾身上有伤,火急火燎将人扑倒。阮明姝既然说了愿意,自然也不会反悔,红着脸任他摆布,百依百顺。却未料,两人俱是情动之时,阮明姝身下微凉,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她惊慌看去,竟是不知为何,月事提前数日突然而至。   阮明姝现下想起陆君潜当时的神情,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不过,两人虽没做成最后一步,却也是其他该做的都做了......陆君潜看出她心怀愧疚,便软硬兼施,叫她这样那样,羞得她恨不得将人踹下床去。不过最终,只因她自己不争气,一一都叫他如愿了。   有了那一夜的荒唐放浪,陆君潜便顺杆而上,每晚睡觉前,必要狠狠折腾阮明姝许久才行。可怜阮明姝这娇柔之躯,叫他弄得青青紫紫,红痕遍布。   “你身上好了吧。”陆君潜在锦被底下作乱的手往某处探。   阮明姝吓得直接坐起来,抬手要朝他身上招呼:“你、你!不要脸!”   陆君潜单手将她制住,另一只手则在被子底下警告似地揉按。   “啊,”阮明姝惊叫出声,小腹一阵酸麻,不敢再动。只涨红着脸,眸光水色,气愤看着他。   “你不回答,我可要自己看了。”陆君潜说着就掀开被子,捉着她纤长嫩白的脚踝,作势要将她两腿分开,还要扯她的裤子。   阮明姝慌忙捂住腰间,双腿一通乱蹬,玉足触在陆君潜胸膛,弄得他又是一阵火。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阮明姝又气又慌,怕他真的发疯。   “这可是你说的。”陆君潜得到想要的答案,满意地松了手,“乖乖在家等我,今日我早些回来。” 第54章   陆君潜说会早些回来, 阮明姝却也没料到他回来得那么早。日头还没落呢,他便过来了,也没回自己院子, 径直来的她屋里。   阮明姝不算太宽阔的寝卧中,衣柜子一大半都叫他占着了, 朝服、常服、骑装、戎装……   陆君潜平日爱用的茶杯、笛子、棋盘等等各类小物,现下也在阮明姝这儿搁着,他过来倒是舒服方便。   “怎么来得这么早?”阮明姝平复下情绪, 装作无事般笑盈盈问道。   陆君潜进来时看见她闷闷不乐,独自趴在桌上, 此刻也不追问,不动声色道:“今日没什么要紧事。”   “老太太叫我去她那儿吃饭呢。”阮明姝将他披风挂好,又叫柳芽快去打些热水。   “正好,陪你一起过去。”陆君潜径直去里间换衣裳,一边同阮明姝说着话。   “好呀, ”阮明姝心情好了一些,“我叫人去和老太太说一声吧,你若过去,定然要多做些好东西。”   “不用, ”陆君潜从屏风后出来, 理着身侧的衣带, “吃不惯这些好东西, 你们留着吃吧。”   阮明姝故作嫌弃地朝他皱皱鼻子:“你怎么比我这平民丫头还好打发,一碗米一盘肉就心满意足。”   “谁说的?这些可满足不了我。”陆君潜道。   他显然在和阮明姝逗趣, 但却话说一半停止了,没接着说下去。   “嗯?”阮明姝微微睁大眸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等着后文呢。   陆君潜却揉揉她的头:“我有件事吩咐榕桂,你在屋里等我一会。”   陆君潜不许其他男子进阮明姝屋子,所以不管是榕桂还是其他仆从,有事一概都在院外通传。   这时柳芽儿用热水泡过绢巾,绞干后递给阮明姝。   “嗯。”阮明姝踮起脚,轻柔又细致地替他擦过脸,才道,“去吧。”   *   陆君潜走到院子里,却没去叫人喊榕桂,而是唤了墨兰出来。   墨兰战战兢兢,脑中浮过无数猜想。一会儿怀疑自己哪里惹少爷生气了,一会儿担心是不是榕桂犯了什么事儿。   “她怎么了,白天有人惹她不高兴?”陆君潜问。   墨兰虽然惊讶,倒是松了口气,只是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   “说。”陆君潜语气不善。   墨兰“扑通”跪下,惶恐道:“是大少奶奶。”   “大嫂?”陆君潜有那么一点意外。   “是,小姨娘今日去后面园子找二小姐,回来时路过藏书阁,就上去瞧了瞧。奴婢当时在一旁陪着,小姨娘找到一本书,很高兴的样子,恰巧旁边就有备好的纸笔墨砚,小姨娘就边看边抄了一会儿。”   “然后大少奶奶也来了,看到小姨娘在抄书,就……”墨兰又吞吞吐吐起来,似乎不知该怎样讲。   “就怎样?”陆君潜却没那么多耐心等她慢慢说。   “……就说小姨娘是偷东西,还说小姨娘门户低贱眼皮浅,才会干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事!”墨兰一咬牙,索性都说了。   陆君潜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   老太太见陆君潜随阮明姝一道过来,又惊又喜,忙让丫鬟去取她藏的好酒,又要叫人去加菜。   “臭小子,过来也不叫人先说一声!”老太太笑着骂道。   “别麻烦了,孙子过来也不是为了吃那几口菜,不过是想陪您说说话。”陆君潜说着,在桌前坐下。   老太太一听,自是欢喜高兴,却又忍不住惊讶:“好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什么贴心话,哄老婆子我开心。”   按陆府的规矩,老太太用膳时,媳妇儿们要站在一边伺候,至于妾室则站在角落或外间候命。老太太心疼晚辈,又不想坏这些规矩,因而每次叫阮明姝过来吃饭时,只在丫鬟们上菜,余氏、周氏等人布菜时,才叫阮明姝站在一边伺候。真正开饭时,老太太便叫丫鬟挑些菜出来,送到旁边小桌上叫阮明姝趁热吃。   此刻,菜肴尚未呈上,阮明姝便仍站在一旁侍候。听到老太太问陆君潜什么时候学会哄人了,不由玉手轻抬,掩住唇边笑意。   陆君潜被祖母这么一问,微微发怔,旋即有些尴尬。他自个儿也没察觉,何时变得这般温言软语。   “呀,三弟今天竟也过来了。”   陆君潜还未回话,周氏已经扶着大夫人余氏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沈氏则和陆有容跟在两人身后。   “你们都来啦。”老太太心情好得很,富态贵气的面容上笑意满满。   府里其他几位姨娘今日也过来了,进来后行了礼请了安,老太太就说这里不用她们服侍,让她们去外间桌上坐着。   周氏等人原本等布过菜后老太太一声恩准,也就坐下来一同吃了。但今日陆君潜来了,便有些拘谨,想按着规矩等老太太吃完再坐下。   未料向来不管这些事儿的陆君潜,一反常态开口道:“都是自家人,一起坐下吃吧。”   他既这么说了,老太太也是这样意思,众人也就不多推辞,笑着应了,各自坐下。   “你也坐。”陆君潜对阮明姝说。   阮明姝正有些无聊地站着,闻言面色一僵,又急又气,偷偷掐了他一下,叫他不要胡闹。   “坐。”陆君潜见她不依,直接拉着她手臂,让她坐在身边。   全然不顾桌上其他人精彩各异的神色。   老太太微微皱了皱眉。   “三.......”周氏自然是最不高兴的,当下就要出言规劝,没料到一向不动声色的婆婆余氏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周氏诧异望着她,余氏并未看她,神色依然安静慈祥。   周氏知道,婆婆这是让她不要多嘴,只好生生将话忍了下去,憋住这口看不惯的气。   “坐吧。”老太太对阮明姝道,“你不坐,他怕是不愿吃我这顿饭的。”   陆君潜直接将人按着坐下了。   阮明姝如坐针毡,比站着还难受。她宁愿多站一会儿,因为这样可以省去日后很多麻烦。现在看来,老太太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可恶的陆君潜,搞什么名堂,回去后定要好好和他算账。阮明姝暗暗道。   却没料到陆君潜的名堂还没搞完。   众人用过膳,丫鬟们已经开始收拾碗碟,端上漱口杯盏时。陆君潜突然对周氏说:“大嫂,有件事问你。”   他语气淡淡得,说不上尊敬,也称不上失礼。   “三弟请讲。”周氏莫名有些紧张,不由将腰直起来,回他的话。   “园子修缮,是嫂子看着的,拨给的钱款可足?”陆君潜问。   桌上人都是一头雾水,疑惑望着两人。   “自然是足的。”周氏忙道,她从中谋了笔不小的财,连带着她的亲信们跟着赚得锅满瓢满,便是这样,仍结余了不少,记在府上账里。   “怎么突然问这个?”老太太嗔怪道。   “没让嫂子家贴钱就好。”陆君潜淡淡道。   周氏脸色一僵,总觉得话里有话。可陆君潜又不是陆有容,想来不会故意阴阳怪气。   阮明姝眉头皱得紧紧的,心里隐隐有猜想。   “藏书阁里的书,是抄付太师家时得的。”陆君潜用绢巾擦了擦手,“明儿叫人搬到我院子里。你们若是要看,叫明姝帮你们拿。”   果然.......   阮明姝叹了口气。   *   “快去洗吧,呆会水冷了。”阮明姝正坐在妆镜前摘耳坠,从镜子里看到陆君潜还靠在椅背上不动,便扭过头来催促。   她的脸本就骨相完美,此刻在偏暗的灯影下,更添柔媚色气,   这样的佳人绝色,终于叫陆君潜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却不是里间沐浴,而是踱到妆镜前环住她。   “我帮你。”陆君潜忽然兴起,竟要帮她除去首饰发簪。   “噫,”阮明姝嫌弃道,“不要你帮,粗手粗脚的,准要弄疼我。”   陆君潜受了打击,依然不放弃,揪着阮明姝发髻上的白玉簪头就要朝外抽。   “快别弄......”阮明姝忙按住他的手。   “你不高兴?”陆君潜问,旋即又用肯定的口吻道,“你还在生气,怪我在老太太处......”   “没有。”阮明姝自己摘了那簪子,将如瀑青丝散下。然后转过身子,坦诚地与他对视。   “你是为我出头,我再生你的气,那也太不讲道理了。”她说着拉起陆君潜的大手,脸上露出点笑容。   陆君潜蹭了蹭她的额头,轻叹一声:“我知道,这样做大嫂定然更不待见你,我又常常不在府中,不能相护。只是若我装作不知,任你被她欺负,难保她不变本加厉,所以才想着敲打她一下。”   还不敢太伤她面子,叫你日后难做。   “我担心的并不是她,”阮明姝小脸贴在他健硕的胸膛,“我是怕老太太觉得我吹枕边风,惹得你们不合。”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的担心。   老太太对她的偏向,全然建立在她懂事有分寸的基础上,若是让老太太知道,她并不甘心当小妾,那时,老太太还会这样对她好么?   “我会和她解释的。” 陆君潜安慰道。   阮明姝没说话,只静静抱着他,任他修长有力的五指从她青丝中穿插逗弄着。   “让你爹好好准备春闱吧。”陆君潜沉默了一会儿,这样说道。   阮明姝抬起头看了看他,挪开目光后问道:“你不喜欢我爹吧,是不是有些看不起他……”   她声音很平静,面容也未见难过,心里却是酸酸涩涩,她知道她爹爹有不好的地方,可即使这样,她也不想任何人嫌弃她爹,陆君潜也不行。   陆君潜想了想,坦率道:“不喜欢是真,看不起却没有,相反,某些方面我挺佩服他。”   “真的么?”阮明姝心里舒服多了,看着他的眼睛问。   “真的。”陆君潜拿起梳子,开始替她梳弄起来。“早上十几年,轻狂年少时,确实看不惯许多人,甚至疑惑有些人存于世间有何意义。”   “现在呢?”   “现在?”陆君潜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现在我觉得,人的出身境遇各不相同,用一杆标尺丈量也有不公之处。”   “就像你爹,他出身清寒,没有种过田,没有做过官,没有混过行伍。在我看来,他能做到有学问,品行正便很好,没道理苛求他同身居高位的人看得一般清。”   阮明姝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又比如小柔,”陆君潜难得说起这些,“幼时我同她一块长大,觉得她哪里都好。后来从秦州回来再见,又觉得她骄奢狠毒,想同她划清界限。”   “小柔……?”阮明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君潜是在说盛意公主。这是陆君潜头一次主动提起赵令柔,阮明姝有意回避,先前也从未探问。   小柔。   原来,他是这般称呼她的呀……   “这些年,倒是觉得也不能全然怪她。”陆君潜正欲接着说下去,发现阮明姝垂眸不语,似乎并不愿意听的样子。   “我看了你爹往年的答卷。”他立刻换了个话题。   阮明姝果然被吸引过来,也不纠结“小柔”和“阮明姝”这两个称谓之间到底差多少了。   她讶然望向陆君潜,犹疑道:“……你不会帮他徇私舞弊的吧。我不求我爹有什么功名官位,只要他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就好了。”   陆君潜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若想做官,我随时可以帮他谋个清闲职位。但在科举中弄虚作假,绝不可能。”   阮明姝笑着将头一昂:“是了,弄虚作假,我家也不稀罕。”   “不过,”陆君潜慢悠悠道,“你可以提醒他一下。明春再考,要么本分解释经义,要么笔下生花,歌颂太平。别再酸不拉几,纸上空谈国策军务。皇帝不爱看,我看不上。”   他说得不留情面,虽知是为了爹爹好,阮明姝面上仍有些挂不住,扭过不理他了。   “你信我,”陆君潜正色道,“明年你爹便能中,春闺本就不难。” 第55章   陆君潜斜靠在榻上软枕, 心不在焉地翻着本画册。   过了好一会儿,阮明姝才携着氤氲的水气从洗沐小间出来。她今日并未濯发,乌云沉沉的微湿秀发高高挽起, 水润粉嫩的小脸似带着露珠的蜜桃,诱惑着他快些咬上去, 品尝令人着迷的甜滑娇嫩。   阮明姝见他眸色深深,直勾勾望着自己,心跳陡然加速。她有些羞赧地走到床边坐下, 强作镇定地用绸巾擦拭面上、颈部的水珠。   陆君潜今天是抱着将人彻底吃干抹净的打算的,可是又顾及着阮明姝白日受了委屈, 晚间情绪不高的样子,便有些犹豫。   最后,他舒了口气,心道几个月都忍了,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今晚就不欺负人, 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阮明姝慢吞吞踢掉木屐,窝进被子里。   因为每日早晨醒来,两人总是莫名其妙盖同一张被子,现下索性就一个被窝睡了。   阮明姝刚沐浴完, 身上带着水气, 身子冷得更快。于是她一躺下, 便拉开陆君潜肌肉匀称的手臂, 熟练地将身子窝在他怀里。   陆君潜闻着她身上的清幽香气,明明有些把持不住, 手里的画册却还装模作样地举着。   “你还不困么?”阮明姝仰脸小声问。   陆君潜清了清嗓子,闷声道:“睡吧。”   说罢将书册抛在一旁,拉上帐子, 搂着阮明姝躺下了。   阮明姝心如擂鼓,等了许久,却不见他像往常般亲她弄她,不由有些奇怪。   “你今天很累么?”她用又长又软的手指戳着陆君潜的胸膛问。   “不累。”陆君潜睁开眼,眸子光亮   阮明姝犹豫了一下,凑在他耳边:“我月事走了。”末了,还怕没说清楚一般,加了句“可以了。”   陆君潜脑子“嗡”地一声,没等阮明姝反应过来,已经翻身将她压住。   陆君潜身子很沉,弄得她有些吃痛。可也正因他精壮强悍,阮明姝有种踏实安心的感觉。   “你确定好了?点过头,再不能反悔。”陆君潜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耐性,又一次确认道。   阮明姝没有说话,只红着脸拉着他的手往下。   陆君潜愣怔了一下,额间青筋隐隐,俊脸涨红,咬牙道:“早知道你这么想被我抱,我还忍个屁!”   他说得粗俗露骨,阮明姝不懂他的恶趣味,只觉得自个儿受了侮辱,哭骂道:“你混蛋!是你先前把我亵衣带子扯断了,我才没......”   她话未说完,已被陆君潜粗暴地吻住,字字句句皆化作呜咽喘息......   *   两人厮磨许久,俱是情动非常。   “被子,盖上被子!”阮明姝捶着他的胸口命令道。   被子一盖,无边风光便要遮住大半,陆君潜自然不愿意。于是他只当没听见,敷衍道:“盖什么被子……”   “我冷!”阮明姝急了。先前不管干什么,都是在被子下面的,今天陆君潜却不依,阮明姝说什么也能不从。   阮明姝说冷,陆君潜怕她真的着凉生病,只好郁闷地将被子重新拉上。   阮明姝闭着眼,被子挡住寒意,温暖得很,她舒服了,不再说话。   陆君潜就难受了,他顾及着阮明姝身子娇弱,不能自顾自舒爽,忍得满头是汗,偏又狠不下心来。   不由心中暗骂,这他娘的简直比攻城还难。   而且阮明姝还不许他低头朝被子里看,害得他只能靠着指间的触觉来描摹感受,弄得他郁闷不已。   .....……   *   “来吧。”过了许久,阮明姝因低头一瞧而被吓出的眼泪终于止住了,她哭噎着说道。   陆君潜也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强行破关而入了。   “乖。”他温柔吻着阮明姝,从额头到唇角,一遍又一遍,低声抚慰道。   见阮明姝被触到时身子陡然绷紧僵直,他心中微叹,知道她还是怕得紧,便开始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有小名么。”他问。   “没有专门起过,阿姝或者姝儿,家里人都这么叫我。”阮明姝鼻音浓浓,依恋又害怕地扶着他强健的后脊。   “我不要和别人用一样的称呼。”陆君潜说,“你想一个没别人叫的,姝姝?姝妹?”   阮明姝抬眸看他,望着他因忍耐而痛苦的俊脸,利落若刀裁的鬓角处渗着细密的汗水,高挺的鼻梁,完美的薄唇......   他一定是喜欢我的,阮明姝头一次这般笃定。她的心软得要化了,只觉得陆君潜要她怎样都可以。   她强迫自己压住身体本能的畏惧,眼神温柔缱绻,望着陆君潜。   “其实算有个小名,”她的腰肢软得不像话,一点力气也没有,却还是强撑着微抬身子,亲亲陆君潜的唇,“但我娘说,这个小名只能告诉我未来的夫君。”   陆君潜确实不想再喊她全名,尤其是床笫之间,总想有个更亲昵的称呼叫她,而且还要是别人都不能叫的。阮明姝这样一说,他自然高兴极了,恨不得立刻就进去,边弄她边在她耳边叫这个只有他知道的小名。   “叫什么?”他心急问道。   阮明姝还因方才忘情之时吐出的“夫君”二字而羞涩,闻言才回过神。   “阿姮。”她说。   “阿蘅?珩?哪个蘅?”陆君潜一时猜不到是哪个字。   阮明姝身子放松下来,越加湿软。她浅浅一笑,纤指在陆君潜赤.裸的背上写画起来。   “这个姮。”写完后说道。   陆君潜虽很高兴阮明姝愿意告诉他,但心思却在被子下,因此只不甚在意地说:“这个字倒少见,令堂起的?”   “嗯,”阮明姝点点头,赞同道,“是月亮的意思。我还没见有别人用她做名字呢。”   “我也没见过,”陆君潜这样说着,正欲趁阮明姝放松之际挺腰,却突然硬生生止住了。   “怎么了?”阮明姝见他面色突变,讶然问道。   陆君潜身体抽离,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舒服了......”阮明姝坐起身来,有些惊慌地望着他。娘亲离世前,还未来得及教她这些事情。她自个儿也不太懂,全靠着闲时看的话本册子猜测。还有就是近来睡前陆君潜同她说的那些荤话,偶尔也有些有用的。   “不......”陆君潜摇着头否认道。   他第一次见阮明姝,便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她。现在,眼前勾魂摄魄的美人,与布满尘埃的久远记忆中那个瘦弱可怜的小女孩重叠了在一起。   冷宫里那个阿姮的小女孩,那位没有封号的公主。   快三岁了还不能说清楚话,却一遍遍笨拙含糊地对他说“谢谢,哥、哥”。   碧梧宫那位温柔却薄命的妃子,才是她的母亲。   陆君潜烦躁地揉着额头,难怪娘亲初次见她时会惊慌失措.......   “将军......”阮明姝有些惊慌,想要拉住他的胳膊。   陆君潜却起身避开了。   他的身子明明没有丝毫疏解的迹象,可却似毫不在意,匆忙起身穿戴起来。   “你怎么了啊......”阮明姝要哭了。   陆君潜心里烦闷得很,只想冷静一番,但见她眼圈红红,却又愧疚怜惜。一时只能扯谎道:“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你不要瞎想,早点休息。”   说罢,不敢看她,狠心大步离去。 第56章   “我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阮明姝平静道。   墨兰担忧地望着她:“小姨娘,将军......”   “我没事,别担心。”阮明姝安慰道。   “是。”墨兰只好点点头, 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悄然退下。   屋里之剩下她一人, 阮明姝才疲倦松下腰肢,神色惘然。方才她让墨兰去问榕桂,将军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可曾回府,几时回府。   墨兰的回话, 让她再次确定:陆君潜在故意躲着她。   为什么呢?   良宵情浓时被抛下,阮明姝自然是伤心的,伤心之余还觉愤恨委屈。可这几日稍稍冷静下来,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心不在焉地拈起颗蜜饯,嚼了许久也没尝出甜味来。   阮明姝起先以为, 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他不快,所以败兴而归。但很快她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依陆君潜这个大色鬼的秉性, 纵有哪里不合他心意, 他也绝不会收手, 反而会直接说出, 叫她改到他满意为止。   而且他离开时,那物明显还精神着。对她说话也未见怒意, 反倒柔情愧疚。   .......愧疚?   阮明姝蓦地止住嚼动,突然想到某种可能。   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阮明姝“哗”地一下站起身来,绕着桌子来回走着。她越想越觉得可能, 定然是这样,一切都讲得通了。   他怕她发现,丢面子,所以匆匆而逃,所以对她怀着歉意,这些日子又躲着不见她。   阮明姝这样一想,登时不那么伤心了,反倒有些担心陆君潜。毕竟这事儿对男人来说,是极伤面子的。他定然很失落、很难过吧?   可是她也没打算就这样原谅他,她还是很生气。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不会介意的。”阮明姝心中委屈,“一句话都不说就抛下我,算什么嘛。若是我没想到这一点,又要伤心生气,再不想理你了。”   她又想起之前在床上软磨硬泡,逼得陆君潜告诉她,他还没碰过其他女人。阮明姝想到这点,心中满意之余,又觉得定是他憋得太久了,所以才会力不从心。   将军到底怎么不行呢?他这样年轻,又强壮,应该可以好好调养医治的吧?只怕他不好意思同别人讲,瞒着不看大夫,阮明姝越想越远。   即使治不好,也没关系。她也不会嫌弃的,毕竟她原本就没打算嫁人,也并不想做那事。而且陆君潜用手指弄她,就叫她舒服得要疯了,还不疼......   阮明姝胡思乱想,最后甚至蹦出个念头:陆君潜若是一直不行也挺好,这样他定然不敢再找其他女人。   这个想法一出,阮明姝顿时被自己吓清醒了,暗骂自己怎能这样恶毒没出息。   “小姨娘!小姨娘!”墨兰急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了?”阮明姝问她。   “老太太派人来,叫您现在过去一趟。”   银兰引着阮明姝走进内间,罗汉床上老太太靠着软垫坐着,神色有些疲惫。周氏站在一旁侍候,见阮明姝走进来,轻蔑地勾着嘴角笑笑,就差在脸上写着“有你好看的”。   阮明姝心下一沉,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朝两人恭敬行了礼。   “嗯,”老太太沉沉应了一声,示意她起来。   阮明姝便站起身,等着她发话。   过了有一会儿,老太太才开口:“明姝啊,知道找你来为的什么事么?”   “贱妾不知。”阮明姝本有几个猜测,但都一一排除了。   老太太皱着眉,问道:“你来我们家前,老婆子我是问过你的,可有意中人,可有许人家。你说没有,也说愿意过来服侍渊哥,老婆子没有迫你吧?”   “自然没有。”阮明姝忙道,“我是自愿的,老太太愿意收留我,是我的福气造化。您还帮我救出爹爹,更是大恩大德。”   她说得诚恳真切,老太太神色和缓了许多,叹了口气道:“是这样了!可是,最近外面传得风言风语,你一点没听到么?渊哥也没和你说?”   阮明姝愕然抬起头,她依着方才老太太的话,大概猜出些。但她是真的不知道,陆君潜也没有同她提过。   “外面都说,渊哥儿仗势欺人,强占民女,迫你做妾!”老太太气呼呼说道。   “啊。”阮明姝轻叫一声。   “还说你爹是叫渊哥儿陷害,捉进稽寻司大牢的。听说你爹先前还给你许过人家,给一个程姓还是陈姓的小子做继室,可有此事?”老太太问。   “绝无此事。”阮明姝急忙道。   老太太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若真的许了人家,我早先叫人打探时也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是......”   阮明姝头脑乱哄哄的,总觉得这传言大有来头。   “这个程什么的,是你爹的好友,他父亲在御史台多年,现下正和那杆子言官弹劾渊哥,说得煞有其事,嗡嗡乱叫!”   阮明姝心头一凛,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事儿果然和爹爹脱不了干系。一时又气父亲乱来,又怕陆君潜被惹恼了找她爹算账。   阮明姝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叫爹爹悬崖勒马,别做这样的傻事。   “我也不是自吹自擂,渊哥这样的人品家世,哪里用得着强占逼迫?但凡有点数的都不会相信。可坏就坏在你父亲,他不站出来说清楚就罢了,反倒和那些文官言官搞在一起,推波助澜!原本不信的人也要信了!”老太太说着又来了气。虽知事情错在阮举人,却连带着对阮明姝也有些怨言。   “我这就回家,定会好好和我爹说清楚。老太太您放心,恩将仇报的事儿,我是定不会做的,我爹爹也是明白事理的,他只是一时被人迷惑。”阮明姝忙道。   老太太犹有些气闷,但还是点点头,不想再为难她:“是了,你回去同他好好说说。若是他对我们家有什么不满,直接说便是,何必同外人串联,干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虽然先前和陆君潜有约定,若是出府,一定要告诉他。   但现在事情紧急,加之阮明姝气他刻意躲避,所以从老太太处回来后,便直接带墨兰回家了,连云拂也没叫。   轿子落下,阮明姝急匆匆往院里走。   过了二门,只见几个丫鬟正坐在厢房前的台阶上说话。   “小姐,你怎么回来啦!?”绿绮最先瞧见她,又惊又喜地跳起来。   “我有件急事,”阮明姝也不废话,“我爹呢,在家么?”   “在堂屋里呢。”红绫起身回道,“二小姐正和老爷商量事情,吩咐我们不要过去打扰,所以我们几个就在这儿坐着闲聊。”   “好。”阮明姝点点头,心里有点疑惑,什么重要的事,明蕙还特意吩咐丫鬟不要过去。   “我去看看。”她说。   丫鬟们自然不会拦她,俱点点头,目送小姐穿过长庭,朝主屋走。   拾级而上,阮明姝走到门前,尚未来得及敲门,便听见屋内阮明蕙又急又气的声音。   “爹你疯了么!你这样做,叫姐姐在陆府如何自处?”听着似乎还哭了。   “什么如何自处!最好把她赶出来,那就是老天爷开恩!”阮文举的声音也是怒气冲冲。   “爹,你不明白,阿姐是真心喜欢将军,若是被赶回家,她不会开心的。”阮明蕙哀求道,“爹求你了,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你为姐姐想想吧!”   “混账!”阮文举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你说得什么话,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么?我早就该好好管管你,不该叫你抛头露面,交些乱七八糟的人!你姐姐也是,都是我太放纵你们,才落得今天局面,败坏门楣!”   “爹,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自私的。”阮明蕙摇着头,满脸都是泪。“为了可笑的虚名,你不惜牺牲姐姐的幸福,你对得起娘么?”   “自私,我自私!?”阮文举眼睛瞪得老大,像被戳中命门一般。   “没错!”阮明蕙大叫一声,“你不仅自私,你还卑鄙恶毒!你恩将仇报,给陆将军泼脏水!你还说阿姐曾和程叔叔有婚约,你败坏阿姐的名声!”   “你反了!”阮文举气得眼前发黑,抬手就要打阮明蕙。   阮明蕙伤心极了,以前的爹爹是从来舍不得打她的。她后退着闪了过去,颤声道:“你打我可以,你是我爹,可你没有资格让阿姐为你的虚名断送幸福!”   “阿姝也是我女儿,你娘嫁给我了,她就是我女儿!”阮文举斥道。   “不是!”阮明蕙身子突然抖起来,她看着父亲,“阿姐也不是娘的女儿。”   “你,你疯了......”阮文举脸色一白 ,连声道。   “我都听到了,”阮明蕙颤声道,“你夜里和娘说悄悄话,被我听到了,阿姐根本不是娘生的......”   阮明姝站在门外,如一座木雕,动也不动。凝滞的不止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意识。只有眼眶里的泪珠,缓缓滑落。   “你闭嘴,闭嘴!”阮文举急了。   “你再这样执迷不悟,我会告诉姐姐。”阮明蕙擦了擦泪,倔强看着父亲,“你虽对她有养育之恩,但这么多年,她也还清了。” 第57章   时至正午, 晴朗多日的天空渐渐阴沉起来。冷风阵阵,似是要飘雪。   陆君潜站在窗边,远远望着塘边蒿草因风摧折。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似出神,却也没怎样上心的样子。   “哥?”通传声后, 裴星洲随意扣了下门。   “进来吧。”陆君潜收回目光,转身走回案前坐下。   “查到了?”他开门见山,直接问匆匆而来的裴星洲。   裴星洲挠了挠冷秀的面颊, 有些羞惭:“没太大进展。”   陆君潜挑挑眉,狐疑道:“那你三天两头找小哑巴, 忙什么呢?”   “这......”裴星洲一顿,有点不服气,“我也得慢慢套话啊,总不能逼她吧!而且明蕙也不见得知道。”   陆君潜轻嘲一声:“怎么不叫小哑巴了?”   “那人家本来也不哑,哑巴来哑巴去的, 多不好。”裴星洲走到圈椅旁坐下。   他继续说道:“其实只要去宫里,把尚衣局存的簿册统统调出来,一行行地查,定然能找出眉目。”   “这我自然知道, ”陆君潜皱皱眉, “可翻阅易, 不叫人知道却难。”   “知道又如何, 还怕他们不成?”裴星洲轻嗤一声。   陆君潜自然不怕,可也不打算让皇后知道李淑妃的女儿尚在人世。   “让在宫里的人慢慢查吧, 不要打草惊蛇。”陆君潜最终这样说道。   *   阮明蕙威胁的话说出,阮文举震惊地望向她,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小女儿似的。   屋内一时死寂。   阮明姝擦了擦眼泪, 镇静下来,趁机敲门道:“明蕙?”   “......阿姐!?”阮明蕙慌乱回身,吓得声音发颤,不敢开门。   阮文举亦是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明蕙你在么,怎么把门拴上了?”阮明姝问。   阮明蕙听了,心中稍松,语调仍有些不稳:“我,我在。”   她说着走到门前,去开那门栓。因手上发抖,弄了数次才启开。   “阿、阿姐,你,你怎么来了?”阮明蕙实在挤不出笑,结结巴巴地问。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阮明姝疑惑地看着她,说罢又蹙眉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可能,可能是阴天,屋里暗吧。没有不舒服!”阮明蕙夸张地笑了两声。   阮明姝点点头:“没有不舒服便好。爹呢,在家么?我有事找他。”   *   或许是心虚,或者是惊吓过后尚未缓过来,这一次,阮文举并未对阮明姝的到来冷嘲热讽。   阮明姝来之前的一腔怒火,也因意外撞破秘密而消散殆尽。她强打精神,同阮文举说了此番来意。   “爹,即便您不在意自身安危,也替女儿想一想吧。这些传言陆家已有耳闻,老太太对我颇有怨言,您若再推波助澜,等陆君潜也恼了,谁知道我这条命能留到几时呢?”   “兴许某一天,我真的能回来,却是叫人用草席卷着扔回来的。”阮明姝知道若是同父亲争论,他必定会被激怒,同她对着来。索性动之以情,因为纵然争吵冷战,她也从未怀疑过父亲对自己的心。   阮文举脸上闪过哀伤之色,半响没吭声。   就在阮明姝轻叹一声,想要行礼告辞时,他才纠结着开口:“爹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阮明姝今日头一回露出点欣然的表情,她回过头,对着父亲笑了笑:“嗯,我猜得到的,我一直相信爹爹。”   短短一句话,阮文举眼眶发热,差点涌出泪来。   “阿姝,爹......”数月来,强行压制住的父爱与愧疚在此刻决堤,阮文举颤巍巍开口,想道歉,想告诉女儿,等他进士及第,一定想办法救她出来......   可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越急越怕,说不出心里的话。   阮明姝连忙将头别过去,掩饰住要掉下的泪。她怕一旦哭起来便收不住,让父亲妹妹瞧出不对劲,于是匆匆道:“我不能呆太久,就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们。”   *   阮明姝弯腰上轿,帘子落下,小小的空间里便唯有她一人。可她却未像自己预想那般,放肆尽情地哭一哭。   她只觉得脑子里乱,心也乱,不过流了几滴泪,便望着暗纹帘子发起呆。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亲生的。从她有记忆起,娘亲就没有做过一件让她起疑的事。   娘亲爱她,比爱她自己还爱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个小女孩四处逃难,受尽苦,也从没想过扔下她。   其实,当年阮家虽家道中落,可是在相州当地仍是大族,父亲靠着族人接济自助,根本没有衣食之忧。只是后来,他不顾长辈反对,铁了心要娶带着个女儿的寡妇,才惹恼了族长,被夺了田产,赶到乡下。   为什么?为什么即便这样,娘亲也不告诉别人,孩子不是她的呢?   阮明姝想不通。   “是怕我伤心、怕我被别的孩子看不起?我又是怎么来的呢,是娘亲捡到的,还是好友托付?我的亲生父母呢,他们抛弃我了,还是他们已经故去,不能再照顾我......”   恐怕是前者吧,阮明姝心中酸涩难言。若是托付,娘亲不可能不告诉她关于生父生母的事。   阮明姝闭上眼,眼角有些湿润:生我的,是梦里那个女人吗.......   她年幼时,时常做一个怪梦。梦中总是有个人像抱婴儿一样将她抱在怀里。是个总是在流泪的女人,她的眼泪会滴在她脸上。   阮明姝看不清她的模样,每当她想伸手去抱抱那个眼神哀伤女人时,她就会消失,她滴落的眼泪就会变成雨。接着便是火,焚灭梦境的火.......   可年纪渐长,她梦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到如今,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再见了。上次梦中相见,大概还是阮夫人刚刚去世的时候。   几个月前,她又做了次幼时的梦,梦中却没有她,没有那双流泪的眼睛,只有漫天的火海。   *   陆君潜刚下马,叫副将把黑龙驹牵下去,就见两顶轿子一前一后,晃悠悠朝陆府门前来。   两顶轿虽雅致,却小而朴素,一看便知不是老太太或其他女眷的,而陆有容和鲤儿她们出行多骑马或坐车。   陆君潜眉间轻蹙,心道:“不会吧。”   他正怀疑着,就见打首的轿夫说了句什么话。轿中人听了,便轻轻拉开帘子。   不是阮明姝是谁?   陆君潜登时有些不悦:她怎么不守约定,偷偷出门?   阮明姝比他还不高兴,而且也没心情理会他,只对轿夫说:“别管他,照旧从西偏门近。”   轿夫恭谨地望着大将军,并不回阮明姝的话。   陆君潜一抬手,四个轿夫立刻放下轿子,垂首站着。   阮明姝秀眉蹙起,有些厌烦,干脆就坐在轿子里,就是不出去。   墨兰急忙从后面跑过来,在轿外急切道:“小姨娘,将军站在外面呢。快下来呀,奴婢扶您。”   阮明姝满腹的气恼,简直怄得难受。她也不明白,方才明明只是伤心,为何见到陆君潜,却是又生气又委屈,还想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陆君潜干站着半天,就是不见阮明姝下来,起先也是有点火起,但稍稍想想这几日自己的所作所为,飘忽的火气立刻就熄了。   他干咳一声,示意墨兰和轿夫都让开。   *   帘子掀开,阮明姝长睫抬起,冷淡望着他。   陆君潜心头一紧,一种阔别多年的感觉重回心头——那种小时候做错事让父亲失望时才有的感觉。   “怎么不动?快下来吧,马上下雪了。”他天生音色低冷,本未觉得有什么,自个儿还挺喜欢的,近来却觉得有些不够用。   想哄人的时候不够用。   定是这样,阮明姝才总是哄不好。   阮明姝将头扭过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陆君潜头疼不已,想伸手拉她。   阮明姝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一样,整个人往后面缩,躲着不让他碰。   “你怎么了?”陆君潜狐疑问。他知道阮明姝爱生气,可她以前只爱生闷气不理人,而且特别在意场合,怕丢面子。今日却向小孩子一样,任性不讲道理。   他这一问,落在阮明姝耳朵里,就像是指责般,眼圈登时有些发红:我不仅连自个儿是谁都不知道,还要喜欢一个不值得喜欢的人,娘不在父不爱,我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她方才还在感慨娘亲爹爹对她视如己出,给了她不啻亲生父母的爱,现在又这样自怨自艾,近乎矫情,没有道理。   “有人欺负你了?”陆君潜见她想哭又强撑着的样子,脸色登时变了。   “是你爹?”他猜阮明姝是从家里回来的,因而问道。语气不善,怒火蹭蹭。   “才不是,我爹疼我,才不会伤害我!”她气愤朝他吼道。   只有你这个讨厌鬼,才会骗我、气我、伤我的心!   陆君潜被她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有些歉然:“好吧。那是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还是大嫂又找你麻烦了?”   他越问,她越难受。   “你为什么总怪罪别人,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哪里不对!”她哭道。   陆君潜怔住了。   阮明姝不敢看他,抬手遮住泪眼。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什么了:是因为害怕么,急切地想证明一切都没有变,想刺激自己不去想身世,想让陆君潜哄哄她,所以才对他发火?   她真的无能又卑鄙。   “你管我干什么?你不是躲着我么?”她抽噎道,“只要没有你,我就不会生气。你走开,我们以后两不相见.....”   她自暴自弃般胡言乱语着。   陆君潜怜爱的眼神冷凝下来,阴沉沉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我......”阮明姝倔着脑袋,还要拿话气他,对上他的目光,却被吓得忘记要说什么了。   “啊,你放开我!”惊叫着被陆君潜拉起身子,整个人被他箍住扛在肩头。   “你疯了么!你快放开我!”她捶打着陆君潜,两腿蹬得跟婴孩想要翻身而不能似的。   众目睽睽,阮明姝只觉羞愤欲死,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   陆君潜却置若罔闻,扛着她箭步往里走。 第58章   陆君潜没去阮明姝那儿, 而是将人直接扛回自己屋里。   阮明姝最后一下用的力气实在有些大了,她疼得闷哼一声。   陆君潜却是仍未觉着痛一般,径直走到寝卧, 才将人放下。   “疼么?”他拉过阮明姝有些发红的手,放在唇边轻摩着。   神色温柔, 眉目缱绻。   阮明姝却没来由地害怕,缩着手想往后退。   “你想去哪,”陆君潜嘴角带着冰冷的笑, “想走?和我再不相见?”   “你.......你怎么了?”阮明姝有点慌。今天不仅她不对劲,连陆君潜也奇怪得很。   以前的陆君潜绝不会这样。他总是成竹在胸, 高高在上,即便生气也只是冷下脸色,高傲地抛下话甩袖走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笑着要同她算账一般。   “我给过你机会,很多次。”陆君潜沉沉道, “是你自己不愿逃。现在,你已经走不掉了。”   阮明姝对上他危险的眼神,只觉后脊发凉。   她一向有眼色,只在性命无忧时才和他对着干。此刻形势不妙, 立刻识时务为俊杰, 软软哭诉道:“我心里头很难受, 你不要欺负我了, 好不好?”   “不好。”陆君潜说得决然冷酷,“我是太惯着你了, 才让你觉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没有想走,”阮明姝装模做样地擦着泪, “我太难过了,一时说错话,你为什么紧捉着不放。我.......”   她欲语还休,一行晶莹的泪珠滑落,有意不去擦掉。   陆君潜胸膛起伏了一下,神色复杂,最终烦躁地快步走着圈。   阮明姝抽噎着:“是不是外面乱传,污了你的名声,你不高兴了?对不住,是我不好,可是老太太她们都说过我了,我也同我爹说了.....”   “老太太找你了?”陆君潜转过身来,语气不悦。他明明说过,这事儿不要任何人插手。   阮明姝点点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还不许老太太说!你若早点同我讲,让我知道......”   “不关你的事。”他立刻打断她。   明明是为了不让阮明姝内疚烦心,可他语气又冷又硬,脸色也不好。   阮明姝心头一梗,有些受伤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管这些,一群苍蝇乱叫罢了。”他只好补救道,语气不知不觉也软了下来。   阮明姝低头,轻声道:“你是在说我爹爹么?”   “......不是。”你爹不是苍蝇,是个被人利用的傻子罢了。后半句,陆君潜自然不敢说出来。   “这不是我爹爹的意思!他虽然不喜欢你,可是造谣中伤这种事他定然不会做的!”阮明姝情绪激动,“而且我还在这儿,他也不敢惹你生气的!”   “我知道我知道。”陆君潜扶着她薄薄的肩,让她冷静一点。   被阮明姝这么一打岔,陆君潜的气消了大半。可是一想到阮明姝冷然看着他,说以后两不相见的模样,他还是难以控制地愤怒。   “老太太责怪你,回去又同家人置了气,所以才会说气话,对么?”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低声问。   阮明姝不太想同他说自己的身世,便顺水推舟,点点头。   陆君潜这才舒服一些,森然警告道:“气话也不行,以后不许再说。”   阮明姝撇撇嘴,“嗯”了一声。   *   今日大起大落,又吵又闹,阮明姝有些疲乏。她轻轻推开陆君潜舍不得离开的手。   四下环视,她还是头一次来这里,陆君潜睡觉的地方。   虽然简单,东西不多,但其实比她那儿宽敞贵气多了。   “我回去了,将军早点歇息吧。”她轻声道。   却被陆君潜捉住手,挣脱不得。   “你干嘛......”阮明姝有些气闷地同他对视,对方幽深的眸子里不知何时燃起灼灼的欲.火。   “你松开我!”阮明姝生气了。他拿她当什么?想要时就要,不想要时就一句话不说扔下!   好吧,可能他有说不出口的苦衷,但也应该顾及一下她的感受。   “别走了,在这睡。”陆君潜的喉咙干得很,以至于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   阮明姝惊地眼睛都瞪起来了:“不要,我要回去!”   “乖......”陆君潜略施小力,阮明姝便踉跄着跌进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他嗅着她的颈侧,英挺的鼻梁抵在她的颔角上,硌得她有些疼。   “你别闹了。”阮明姝想推开他。   可陆君潜却狡猾地朝她耳朵里吹气,舔弄她的耳垂。每次这样弄,阮明姝便会脸颊发烫,舒服得身子都软下。   他知道她的身子哪里最怕痒,哪里最娇气,哪里最敏感......   除了某个地方。   而他今天就要彻彻底底占有她。   “你这个混蛋,你不是不愿意碰我么!”阮明姝又气又委屈,“你还躲着我,现在又要做什么!”   陆君潜在她腰间穴位捏了一把,阮明姝登时全身无力,叫他轻松拦腰抱起。   “没有不愿意。” 陆君潜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何止愿意,简直想她想得发疯。   “你又骗我!”阮明姝被他轻柔放在榻上。   这是张完全陌生的床榻,宽大,冷硬,一点儿也不舒服,连枕头都硬梆梆的。   可阮明姝只僵硬了一会儿,身子就莫名放松下来。大概是因为上面的气味太熟悉了吧,是陆君潜的味道。   雪地里的松木味。   “我怕你后悔。”陆君潜叹息一声,解释道。   否则他怎么舍得走。   “后悔?”阮明姝并不是特别明白他为何这样想。难道他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她想独占他,并且打算独占不成就跑路?   “嗯,做我的女人,没有退路。”陆君潜俯身,逼得阮明姝不得不躺下。“也许会丢掉性命,也许会......恨我。即便这样,也不能反悔。”   “一辈子,永永远远呆在我身边。”他向来冷淡矜傲的眼神早已不见踪影,阮明姝愣怔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危险又疯狂。   她该害怕的,应当谨慎的。   可他的眼睛里又只映着她一个人,阮明姝便舍不得。   “哦,那我现在说后悔,你就放我回去么?”她故意要气气他,叫他知道,她也不是非他不可。   “嘶——” 下巴突然被捏住,痛得她轻呼一声。   陆君潜却未像以往那样,听得她吃痛,就放松力道。   他依然捏着她,一字一句道:“晚了,你上了我的船,下不来了。” 第59章   与上一回不同, 陆君潜这次格外有耐心的样子。   他慢条斯理脱掉上衣,露出精悍强健的上身。   阮明姝衣衫齐整,但被他双膝抵住,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粉面飞红, 只能扭过脸不去看他。   “不是都瞧过几次了?”陆君潜看着她羞答答的模样,身子更热,却又是真心不解。   她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阮明姝以为他在笑话她, 气哼哼道:“你脸皮这么厚,当然不懂。”   陆君潜将脱下的里衣随手往床下一扔, 轻笑着伏下身子,迫她不得不看着他。   阮明姝瞥见他心口旁的一道长疤,依然心头发颤,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她知道他背后的伤更多......   “知道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么?”陆君潜温柔地吻了她一会儿,才松开她的小嘴, 抚着她美得让他移不开眼的脸蛋。   “谁知道啊.......”阮明姝咕哝着。心里有些担忧:若是陆君潜呆会又不行,他可去哪儿躲啊?难道要连夜回官署办公?   “因为我在这里抱过你许多次,每次都叫你哭着求我疼疼你,别把你弄死。”   阮明姝被他的无耻发言震得脑子发懵, 脸红得能滴下血, 颤声道:“你.....你胡说!”   她才没有!陆君潜一定是疯了!   “有, 在梦里。”他笑了, 熟练松开阮明姝腰间的衣带。“敢说我不愿意碰你,可知我这几日是怎么入眠的?”   “我不想知道!”阮明姝不用猜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要干什么直接干便是, 她也没有拒绝,为什么偏要说些奇奇怪怪、除了叫她难堪没其他用处的疯话呢?   陆君潜偏偏不顺她的意:“我想着你,一遍又一遍, 累得发倦才能睡着,早上醒来还是想的你。”   “你别说了!”阮明姝捶着他的胸口。   陆君潜拉住她的手,亲了一下。   “猜猜看,我第一次梦你,是什么时候?”   阮明姝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忍不住小声问:“什么时候?”   陆君潜笑了,坏心眼道:“不是让我别说?是口是心非,明明喜欢我说.......”   阮明姝一听就恼了,捂着他的嘴,气道:“别说,你别说!我以后也再不问你!再问我就是小狗!”   陆君潜发出低沉的笑声,觉得她可爱得要命。   “是第一次见你时。”   他说“第一次”三个字时,略略顿住,但却也没改口。   小时候不算吧,那时候她还是阿姮,不是阮明姝。   是第一次,没毛病。   “才不是第一次呢。”阮明姝心里嘀咕道。但她现在不想告诉陆君潜,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是他知道了,定会更得意,更加觉得她离不开他。   阮明姝觉得,她不该让陆君潜知道她这样喜欢他。   “你简直是色鬼中的色鬼!”阮明姝嗔骂道,“第一次见就想这种事!我都没和你说什么话!”   陆君潜亲了亲她锁骨处的伤痕,才抬起头:“做梦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梦里都没看清楚脸,可是我闻到了唇脂的味道,就知道是你。”   “唇脂?”阮明姝不解。   “第一次见,你就把唇脂蹭在我胸口。你说,是不是想勾引我?嗯?”他故意逗她。   “滚蛋!”阮明姝气得粗话都出来了。   这人真真不要脸!   “后来,我在太白楼上临窗随意一瞥,就瞧见你穿着男装,混在人群里。”陆君潜抽下她发髻上的珠钗,随手往床里面一扔。   “然后你又做梦了?”阮明姝郁闷道,“你真不害臊。”   陆君潜挑挑眉:“是,梦里压了你一夜,一直不让你脱衣服,就让你穿着男装,从后面抱你。”   阮明姝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之前他要特意作身天青色的直缀送她。   “你......”她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冬至时,你主动穿我送的衣服,我很高兴。”陆君潜摸着她的脸说,“本想好好疼你,谁知你又闹小性子。”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一直不亲我,害得我误会,阮明姝气呼呼地。   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转而指责:“你把我扔下,一晚上都没回来!第二天还给我脸色看!”   陆君潜这才发现他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尴尬道:“好,是我不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   陆君潜耐心到了极致,生怕自己没经验,弄伤阮明姝。   阮明姝这边舒服是舒服极了,但见他迟迟不进入正题,心下不由忐忑。   于是软软柔柔的手壮着胆子在被子下一捉。   她本是想抚慰他、鼓励他一下的,可是碰到的瞬间,便收到惊吓般缩回手。   “要不,改日吧......不要勉强......”她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   陆君潜别勉强,她也别勉强......   实在太吓人了,她受不住的。   陆君潜额间青筋都凸起来了,笑得狰狞:“改日?勉强?”   “不改,现在就日!”他狠狠道。   ......   阮明姝被折腾坏了,昏睡过去。   整个过程实在漫长,以至于她并不能记得清楚。   起先自然是舒服的,陆君潜温柔得要将她化了般,她似飞花,随春风轻舞,荡漾着不知飘往何处。后来东风骤急,她被摧折得摇摇欲坠,似要裂开般,甚至怀疑陆君潜想弄死她。   可她又见陆君潜也很痛苦的样子,便不忍心,甚至没出息地同他说:“还好,还好,我没事的......”   再后来,她又短暂地舒服了一阵,只可惜她舒服得忘了形,脑袋不清不楚,也不知哪句话刺激到陆君潜,狂风骤雨忽地又起。   她哭噎着说想睡觉,却被陆君潜吻着额头说:“阿姮,乖。”   待到风停雨散,海棠已晕泪昏睡去.......   昏沉的梦境前奏,现实的意识尚未完全剥离,阮明姝告诫自己:她再不说陆君潜不行,他可太行了,她的小命都要没了。   *   阮明姝睡梦中醒过一次,嗓子疼得厉害,像火烧一样,胳膊勉强半撑起身子。   陆君潜也醒了,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困得很,眼睛也疼:“水,我渴.....”   陆君潜便起身,去外间端了个瓷碗进来,笨手笨脚喂她喝下。   阮明姝解了渴,便不理他,径直倒下继续睡。朦胧中似乎听到陆君潜在她耳边低语了一会儿,可她太困了,都没听清。   *   是夜,阮明姝终于又梦到那个女人。   她的眼里依旧含着哀伤的泪水,但与往日不同的是,脸上多了一点温柔的笑意。   她心疼又有点担忧地望着她。小巧却饱满的樱唇启合着,似乎在和她说什么。   为什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呢?   “你是我娘么,你想说什么?”阮明姝不敢伸手碰她,怕她消失,只好站在原地大声喊着。   可是对方的回答,她全然听不到。   “如果你是我娘,你就点点头,好不好?”阮明姝焦急道。   对方点了点头。   “你没有抛弃我,对不对!”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哭了。   “没有,娘亲一直、一直爱你。阿姮,你要幸福,娘才能放心离开。”   这一次,她听到了。   “娘!”她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   陆君潜望着她,神色凝重。 第60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间商……   她惊醒后猛然坐起, 抽动了下身,疼得脸都皱起来。   陆君潜轻轻擦去她的泪痕:“做噩梦?”   “没有,不是噩梦。”她摇摇头, 怅然若失。   她的亲生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呢?与娘亲认识么, 又是什么关系呢......   “还困么,可以再睡一会。”陆君潜理着她额前被汗水凝湿的碎发。   阮明姝这才回过神来,昨夜种种, 一时涌上。   “不、不困了。”她耳根发烫,有些不好意思看他。   低头却见自己不知何时换了身新的里衣, 洁白柔软,清香淡淡。身子虽酸痛,却没有夜间黏腻不适之感,清清凉凉的,应当是被擦洗过了。   “还要喝水么?我帮你倒。”陆君潜又问, 将她搂进怀里。   阮明姝晕乎乎的,被他的温柔体贴迷昏了头脑。   “不要了,”她讷讷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陆君潜轻笑, “外面阴天, 下雪了。”   “啊。”阮明姝见屋子里黑黑的, 屋角烛台上还燃着蜡烛, 以为天还没亮呢。   “亲你时下雪,今日也是雪天。”陆君潜嘴角轻扬, 心情很好,甚至有些得意的样子。   阮明姝撇撇嘴,觉得陆君潜有时候就像小孩子, 脑子奇奇怪怪的。   “你怎么还不去官署?”她突然想起来,焦急望向他,担心他误了时辰。   “今日不去了。”陆君潜说。   阮明姝有些惊讶:来陆府数月,除了冬至那几日,陆君潜可是雷打不动天亮就起身离开的。   “怎么不去了呀.....”她靠回他怀里,心里甜甜的,明知故问。   陆君潜却说:“因为下雪了。”   阮明姝娇羞的笑意便有点僵,气呼呼地掐了他一下。   “下雪就不去了?将军怎么这么怕冷!”她揶揄道。   睡醒后一共也没说几句话,阮明姝却觉得嗓子不太舒服,一时有些担心:昨夜之事,记不太清了,她好像又哭又叫,是不是声音太大了呀.....否则喉咙不会这么难受的。   天啊,她都喊了些什么,也太丢人了.....   一些朦胧的细节这才隐隐约约回忆起来,阮明姝觉得自己要冒热气了。   陆君潜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笑道:“怕冷?京城能有多冷。是因为今日下雪,我要搂着你在榻上躺一天罢了。”   阮明姝听了,噗哧一笑,嘴上却还硬着:“你怕是有点毛病.......”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陆君潜才犹豫着开口:“昨夜,弄疼你了吧......”   “嗯,很疼。”阮明姝也不骗他,认真道。她现在只是半坐着,还没起来,说话时下身就一抽抽的疼。不止那处,全身就没几处不疼的。   陆君潜有些挫败的样子,倒是少见,惹得阮明姝直想笑。   “下次不会了,不对,多做做就不会了。”他保证道,脸上也有些发烫。   阮明姝心里头软软甜甜的,红着脸小声道:“没关系,将军很好,我也很舒服。”   陆君潜怔了一下,心脏砰砰直跳,声音大到他担心阮明姝都能听见。   “就是,”她顿了一下,十分恳切地建议,“就是要节制一些,爱惜身体,细水长流。”   如果只一次,两人舒服完就停下,暖暖活活抱着一起睡觉,就太好了。   “这个,”陆君潜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同样认真地告诉她,“做不到。”   *   两人又在床上腻歪了一阵,阮明姝见陆君潜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便推着他催促道:“你还真想躺一整天?”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大言不惭道。   阮明姝笑着捶了他一下:“你可骗过我不止一次。快起来吧,大白天一直躺着像什么话。”   “不起,不想起,你也不许起。”陆君潜说着将她按回去。   甚至想翻身将她压住,再占一番便宜。   “我,我疼着呢,骨架都要被你弄散了!”阮明姝慌忙制止他。   陆君潜听了,只好作罢。   “那就老老实实躺在我怀里。”他说。   “我饿了,肚子都叫了。”阮明姝抱怨道。   “我叫人把饭端上来。”陆君潜回道。   “你!”阮明姝生气了,“那你就自己躺着吧,恕不奉陪。”   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陆君潜拦不住她,只好跟着一同坐起来。   昨天的衣服被他扯下后随意扔,袄子还好,下裳和中衣都皱巴巴得,不能继续穿了。   阮明姝有点郁闷:“得叫墨兰送套干净衣裳过来。”   “我吩咐过了,在外间搁着呢。”陆君潜利落穿戴着,“你不要动,我帮你拿过来。”   说罢,已朝外间走去,没多时便将放置衣裳的木托子拿了进来。   “你,你干嘛啊......”阮明姝见他一件件展开衣裳,结结巴巴问。   “帮你穿。”他用饶有兴致的语气说道。   “不用了。”阮明姝连忙道。她虽身上不太爽利,可也不至于衣服都穿不了。   “我说用就用。”陆君潜皱眉看了一会,郁闷道“怎么这么多件?这几样又不能挡风,穿它们干甚。”   阮明姝好气又好笑道:“快拿过来吧,别折腾。”   陆君潜却不理会,思索了一下,便拿着一件往她身上套。   “哎——你......”阮明姝拗不过他,只好任他施为。   她知道他是怜惜她,可她欢喜之余,却更贪心:如果没有床笫之事,只是寻常日子,又或者两人还未有肌肤之亲的时候,陆君潜也能这般将她放在心上就好了。   “可以了。”陆君潜看着穿戴好的小媳妇儿,眸映秋水,色若春晓,满意极了。   阮明姝轻哼一声,不敢起得太猛,缓缓站起身,下地走了几步。   还好,也就疼那么一下子。   “我叫丫鬟打水来,服侍你梳洗。”陆君潜说道。   他这话倒提醒了阮明姝。   “我的簪子坠子.....”她这才想起来,她昨日戴的首饰都叫陆君潜摘下,不知扔在哪里了。   “在榻上呢,丢不了。”陆君潜道。   说罢便将榻上锦被掀开,随意叠上扔在床尾,连带着将枕头也拿开。   卧榻虽大,如此一来便一览无余了,阮明姝的耳坠还有钗子都滚落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   陆君潜轻松取到,低头时忽然见到浅色褥子上两抹落红,雪中红梅般。   他一拍脑袋:“竟忘了。”   “忘记什么?”阮明姝好奇问道,目光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登时就明白了。   血迹太过扎眼,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   她先是有些羞赧,随即又蹙起眉头,不高兴道:“忘记放帕子了?难为你,还想着用这法子考验我。”   陆君潜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大家不都是这样干的么。   阮明姝被他这么一看,也有点觉得理亏,不该指责他。   “把这面揭下来,我带回去洗吧。要不丫鬟看见了,告诉老太太,要露陷了。”阮明姝软下语气道。   “洗什么。”陆君潜不赞同,不知从哪摸出把匕首,直接将沾着血迹那块布料割下,“我要收着。”   阮明姝嘴巴张了又闭,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要是没看到这个东西,你是不是就不相信我了?” 第61章   陆君潜眉间轻皱, 疑惑道:“为什么这样问?”   阮明姝一时无语,最后有些无理取闹般:“我就是想知道。”   “但我不想假设,不要问这样无聊的问题。”陆君潜面色不悦。   他只是稍稍假设了一下阮明姝有别的男人, 立刻就妒火三丈。   阮明姝失落地低下头,但也知道自己不占理, 便不再多说,想掀过这页。   倒是陆君潜,越想越暴躁, 最后抓着她的肩膀,沉声道:“有人欺负过你, 认识我之前?”   “什么啊!”阮明姝抱怨道,“你抓疼我了。”   “是谁,告诉我。”陆君潜却是越抓越紧。   阮明姝有些恼了,怒道:“如果有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干净,要将我扫地出门了?是不是!?”   她直视他的眼睛, 逼问道。   陆君潜怔住了,他松开手,陷入沉思般一言不发,也不看阮明姝。   慢慢地, 阮明姝有些慌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了。   若是陆君潜当真了怎么办?   她只是想知道陆君潜信不信她而已......   “对不起, 我是开玩笑......”她低着头, 有些无措。   “不会。”陆君潜打断她,语气很沉闷, 却没有什么犹豫。   阮明姝抬头望向他,心头直跳。   “不会赶你走,不会让你离开。”陆君潜重新将她搂住, 紧紧抱在怀里,力气大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我大概会很不爽,而且不知道要不爽多久。我还要把你关起来,不许你再见那个男人。”他闷声道。   阮明姝眼睛微微睁大,她似乎感觉,陆君潜很委屈......   手臂环上他的背,嘴角也止不住往上翘。   她轻轻抚着他的背脊,柔声道:“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你。对不起,是我钻牛角尖,惹你生气了。”   “我知道。”陆君潜将手臂松开,望着她,“你亲个嘴都要晕倒,自己都找不到下身......”   “啊,别说了!”阮明姝吓得捂住他的嘴,怕极了他的口无遮拦。   “你既知道,还装模做样吓我!”她说着,有些生气了。   “恶人先告状。是你非要找不自在,让我假设。我只想了一下就气得头疼,我要把你绑在床上,哪也不许去。”   陆君潜说这话的时候,模样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弄得阮明姝有些怕了。   她打了他一下,抱怨道:“别说疯话吓我......”   “不是吓你。”陆君潜淡淡看了她一眼。   阮明姝吓得咽了咽口水。   “所以,你到底在钻什么牛角尖,较什么劲?”他问。   阮明姝揪着他衣服上的绣纹,低声道:“有个邻家姐姐,我打小就认识。她温柔善良,勤劳能干......总之就是很好很好,我和明蕙都受她照料过。”   陆君潜“嗯”了一声,静静听她说着。   “我十岁那年,她嫁给邻村一个富户,村里人都说她命好。结果,新婚没多久,她便跑回家来,满身是伤......”时隔多年,阮明姝只要回忆起这件事,还是难受得很。   陆君潜大概猜到了,大手摸了摸她的发旋。   “嗯,就因为她新婚夜没有落红,夫家就不相信她,日日夜夜折磨她虐待她。”   “他们很过分是不是,不相信也就算了,休了她也好,可偏偏要逼死她!”阮明姝说不下去了。   她又想起彩玉浮肿的尸体浮在池塘上......   “她夫家是群畜生。”陆君潜评价道。   *   陆君潜陪她说了好久的话。   丫鬟替她梳好发髻后,他又帮她插了发钗,戴上耳坠。   阮明姝心情才好些。   她左右照了照发鬓,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将军好厉害,不仅上得了战场,还能侍候闺房,以后是不是可以帮我画眉啦?”   “画眉?这有什么难的,”陆君潜自信极了 ,“凭我丹青妙手,整张脸也能画,保管府上女眷见了你挪不开眼。”   他不说丹青妙手还好,这样一提,阮明姝登时想到那张牧童望日图,不由噗哧笑出声来,决定再不提让他画眉之事。   “诶,你要干嘛?”她见陆君潜拿着割下的那方绸布,转身要走的样子。   “收起来,藏好。”他也不隐瞒。   阮明姝耳根发热,到底没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陆君潜走到卧榻旁,探手朝床尾的凹槽里动了动,便打开一方暗格,像是专门藏东西的地方。   阮明姝心思一转,撒娇般道:“你这儿怎么睡觉的地方还藏东西呢,我能看看么?”   “若是不让我看,那定是有鬼,说不准就放了什么定情信物!”她心中暗暗猜测。   “嗯,都是宝贝。”陆君潜道,“准你见识见识。”   宝贝?   阮明姝脑里飘过一串闪着光的奇珍异宝,也不顾身子酸软,急忙跑过去,生怕还没看到,陆君潜就将暗格推进去关上。   暗格里的东西并不多:   玉佩、锦囊、匕首,甚至还有个小孩子玩的拨浪鼓。   最显眼的要属角角上的玉匣子,通体纯白,流光溢彩。   陆君潜将那着实不美观的“元帕”叠好,宝贝一样放在匣子里,弄得阮明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些是不是都很值钱呀?”阮明姝看着那几枚玉佩问。   其实她更在意那个绣囊,针线真的.......太笨了,和陆君潜的画有得一拼,一看便知是不善女红的姑娘做的。但被陆君潜珍藏其中,定然意义非凡。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怕陆君潜觉得她拈酸吃醋,是以先提其他几样东西。   “你说这些玉?”陆君潜说着随手拿起一枚,“应当不值什么钱,成色虽好,磨得太糙了。”   “是有点。”阮明姝本不好意思说,见他自己承认了,也就不违心称赞了。这格子里的东西,也就那玉匣子和匕首看着像宝贝。   “因为是我爹自己磨的,也没什么工具。他常年行军,闲暇时就磨这些,来京城时当作礼物送我。”陆君潜唇边染上笑意。   他语气淡淡,阮明姝却听得有些想自己爹爹了。   “这匕首送你。”陆君潜突然道。   “啊?”阮明姝惊了一下,愣愣看着他将匕首塞进她手中。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她脸上涨红,急忙解释。被陆君潜这样一弄,搞得她像是为了索要宝贝故意跑过来似的。   好吧,虽然这个匕首精致又漂亮,还特别小巧,只有她手掌长短,看起来还很值钱,确实有点让人心动。   “我有这意思。”陆君潜道,“再好的东西,不得其用便是无用。”   “这是我的聘礼,不许不要。”他故意逗她。   阮明姝微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脸儿发烫,心跳得厉害。   她知道陆君潜在同她开玩笑,可她却有些受不起这玩笑。   “好。”最后她小声道,玉手纤白柔美,将冰冷的匕首攥得紧紧的。   “一把匕首就答应了?”陆君潜倒有点惊奇了,声音染上笑意,“竟不嫌少,也太好哄了吧。”   “不嫌少。”阮明姝浅浅笑了一下,低头掩住眸中怅然。   若你真有娶我之意,便是一根稻草,我也不嫌少。   她的眉形似远山,浓秀舒长,至眉尾而渐淡,似要隐入鬓角之中。眼帘垂下,遮住满腹心事,长睫微颤。   此时她臻首不语,眉目温柔,与往日寒雪冷霜的样子大不相同。   陆君潜心中一震,忽地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一时半会却又说不清楚。   “这个锈囊呢?”阮明姝已颜色如常,有意叉开话来,“总不是王爷送的吧?”   陆君潜便得了赦免,不再深究他心底那股情愫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去想阮明姝对他的心思有何不同。   “当然不是,这是我娘亲手缝的。”他顺着阮明姝的话回答,边说边将那锦袋拿在手中。   何必自寻烦恼,追求没有证据的答案,他俩现在就很好,不是么?   “里面好像有东西呢。”阮明姝好奇道。   陆君潜听了,便将系带解开,往外倒。   “还是枚玉佩,不过是我娘的。”他瞧了瞧,对阮明姝道。   阮明姝望着陆君潜手中的八瓣梅花青玉,一时忘记要说什么。   “你怎么了?”陆君潜见她半响不说话,便也不管什么玉不玉的了,连袋子往暗格一扔.   “哪里不舒服,我去请王姑姑来一趟。”他握着阮明姝的肩膀问。   “不,不我没事。”阮明姝忙摇头。   为什么陆君潜会有一块和赵奚一模一样的玉...... 第62章   洛云西转过身, 对上身后男人阴沉的目光。   “我说过,这里不欢迎你。”她的身体因痛苦的回忆而感到寒冷,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无所畏惧。   因她这话, 顾枭浓重不羁的眉毛如毒蛇般弯皱起来,脸上显出讥讽的笑意。   “我不会帮你, 而且我警告你,别打阮明姝的主意。”洛云西不再对他虚与委蛇,平静地同他对视。   “哦?你, 警告我?凭什么?”他话未说完,铁钳一样的手已经掐住洛云西纤细的脖子。   洛云西整个人被他箍住提起, 双腿死命挣扎着,不得呼吸。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舍不得弄死你吧。”顾枭笑中净是鄙夷,还有被自己豢养猫狗反咬的怒火。   洛云西的挣扎越来越无力。   顾枭见她一只腿已要跨过鬼门关,才收了手, 毫不怜惜地将她摔在地上。   洛云西大口喘着气,尚未回过魂,手掌已叫他一脚踩住。   冷硬的靴底恶意碾着她断指的伤口,洛云西疼得眼前发黑, 却是死死忍着不叫出声, 怕外间有人听到。   “一根手指就想还清?贱货, 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他脸上犹带着笑, 令洛云西恶心得想吐。   “我不欠你,何来还清?”她疼得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最后一遍, 你干还是不干?”顾枭的笑意隐去,长脸狰狞。   “不仅不干,”洛云西嘲讽地看向她, “我还会告诉陆将军,有人不自量力,想污他之所爱。”   *   阮明姝下了轿子,与墨兰说说笑笑,往铺门处走。   她心情极佳,俏脸本就美艳不可方物,此时含情带笑,更叫四周行人挪不看眼,痴痴傻傻偷看。   直到被顾枭叫住,她的好心情才打了折。   怎么又是他?阮明姝心中厌烦又疑惑。上次来时,她迎面撞见此人,只当是巧合,现下却不得不多个心眼了。   “夫人且留步。”顾枭追了上来。   阮明姝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您有何事?”   “夫人可还记得在下?”顾枭忍不住用目光逡巡她的全身,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美妙。   他自然知道这样做极其危险,至少现在,陆君潜还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可正因如此,他在肖想意淫阮明姝时就感觉更加刺激,欲罢不能。   “不记得。”阮明姝察觉到他无礼的目光,声音登时冷如寒冰。   说罢,便看也不看他,径直朝前走。   顾枭低笑一声,竟是伸手要去拉住她。   不过,他尚未碰到阮明姝衣角,便觉脖子一凉。   寒刃锋利,抵在他颈间的血脉皮肤上。   “再有一次,保你身首异处。”云拂站在他身后,警告道。   *   “云西?”阮明姝敲了敲门。   洛云西立刻应了一声,阮明姝才推门进去。   “明姝,”洛云西笑着请她坐下,“这些日子怎么来得不勤了?”   “啊,有么?”阮明姝有点心虚,笑着反问。   见洛云西一直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又理了理鬓发:“怎么了?哪里不对劲么?”   洛云西摇摇头,有些疑惑:“没有不对劲,只是觉得你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样,好像更漂亮了,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何处。”   “你又打趣我,不过半个月没见,还能长变样不成?”阮明姝不信她。   洛云西沉思了一下,摸着下巴道:“我猜猜看,定是将军这些日子浇灌得好,对不对?”   浇灌……   阮明姝不知想到什么,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急忙道:“你瞎说什么,总没个正经!”   洛云西咯咯直笑:“是我没正经,还是你假正经?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瞧你春花带露的模样,和刚认识时哪里像一个人?”   “将军厉害吧?你身子单薄,可还受得住,要不要姐姐我教教你......”洛云西朝她挤眉弄眼。   阮明姝又羞又窘,却被她说得有些心动。   陆君潜大概是这么多年憋得太狠了,如今食髓知味……她虽不忍心驳他的意,叫他难受,但身子着实吃不消, 于是隔几日才允一次。饶是如此,也要被他弄得哭哭叫叫,酸痛许久。   “真的有法子么......”阮明姝红着脸,犹豫着问道。   “嗯,什么法子?”洛云西睁了睁眼,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阮明姝恼道:“你这女人,明明说要教我,现在又问我什么法子!”   洛云西捂嘴直笑,拍着桌子道:“我是有法子,不过只有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法子,没有让将军少疼你点的法子。”   “那你乱说什么!”阮明姝气得直想打她两下。   “好妹妹,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好好珍惜吧。也就是将军现在身边只你一个人,夜夜相伴。等以后他娶了妻,又再纳新人,你那时才真的需要想法子。”洛云西取了个柑子,边剥边劝道。   见阮明姝神情显而易见地黯淡下去,她又有些后悔,忙补救道:“我这臭嘴,瞎说呢。来,吃一半。”   阮明姝摇摇头:“你说得对。”   “先不说这个,今日能呆多久,我让绿绮赶紧把账本簿册拿来.......”洛云西想将话叉开。   “不用了,前几日青罗送给我看过了,要紧事也一一说了,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铺子的事。”阮明姝解释道。   “那是专门来看我咯?”洛云西说着朝她抛了个眉眼,眼波婉转,娇媚十足。   阮明姝被她弄笑了,刚要开口,忽地秀眉一皱:“你脖子怎么了?”   洛云西先是慌乱地掩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低下头,故作讶然道:“呀,怎么红成这样,好生吓人。”   “今日伏案多时,方才拍打疏通一番,想必是那时留下的红痕。别担心,没什么不舒服。”她扯着谎,丝毫不见破绽。   阮明姝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云西,有事一定要说,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   “.......我知道的。”那么一瞬间,洛云西几乎绷不住了。   阮明姝叹了口气:“你要明白,咱们现在同坐一条船,你的事便是我们的事。这不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铺子,为了我们大家。”   洛云西犹豫了一下,最终只点点头。   阮明姝见她还是不愿说,便也不好勉强,正想要说此行来意,突然想到铺前遇到的男人。   上次碰到时,他是从铺子楼上下来的......   “是那个男人对不对,顾什么!”阮明姝凝眉道,声音陡然增大。   洛云西一瞬错愕,焦急反问道:“你知道他?他给你找麻烦了?”   洛云西心底发沉。她没想到顾枭竟敢大胆至此,本以为他有心无胆,才要找她“牵线”。   不过,他本就是个疯子,也说得通。   “倒没有找麻烦,只是烦得很。”阮明姝摇摇头,“我要问的是,他是不是来咱们铺子找你?你的脖子是被他掐的!?上次来时,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当时他刚从你这离开……定然是这样!”   阮明姝脸色冷下,倏地站起身,逼问道:“云西,你不要再隐瞒了,他到底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洛云西先前只觉难以启齿,怕拖累旁人,事到如今,索性说了:“他叫顾枭,十年前他买下我,带到府中□□,后来他又重金造势,捧我出阁。作为“回报”,这些年我一直受他之命,谄媚权贵,刺探消息。”   “你的手指也是他……”阮明姝望着洛云西的断指,心生气愤。   洛云西“嗯”了一声,默认了。她没有告诉阮明姝,其实比亲手剁下她的手指更残忍,他是让她自己动的手。   洛云西闭上眼,美丽的面容浮上痛苦之色。她因这些往日的伤痛恐惧而害怕顾枭,但也正因这些,她才有宁死不再屈服、不再重回梦靥的勇气。   “他为什么还缠着你?”阮明姝蹙眉道,“想讹钱?不,他应该不会缺钱。”   “是的,顾家累世巨富,他便是把银子往水里扔也扔不完。”洛云西道。   “他是想让你继续为他办事?”   “是这样。”洛云西点点头,“先前他叫我笼络位江湖人士,是鲸沙帮的副舵主。现在这位副舵主更进一步,当了头头,他又有求人家,便想把我送去江陵,给那头头做小。”   “无耻之犹。”阮明姝骂道。   洛云西却很平静:“这是他最初找我时的盘算。现在,他开始打你的注意了。”   “……他想得倒美。”阮明姝给气了。   洛云西笑笑:“倒不必太担心,他虽疯癫狂妄,异于常人,也不敢去将军府找麻烦。你只要知道这样一号人心怀不轨,别理他就是了。若是他敢冒犯,大可告诉陆将军。”   “我第一次见着这号人,就是因为陆君潜呢,”阮明姝面有不虞,“我见陆君潜对他很看重的样子,还耐着性子同他说话……谁知道他竟是这么个渣滓。”   洛云西听了,不由有些担忧,想了想开口道:“原来他已经搭上陆将军的门路了。早先你还没进陆府时,我来做衣裳,同你炫耀我见着陆将军,你可还记得?”   “记得。”阮明姝回忆了一下,心中感慨。   短短半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次宴席便是在他城外园子里,不知他打通了哪路神仙,邀得陆将军裴大人赴宴。事先他叫我想办法博得将军欢心,不仅我,我甚至怀疑颜佳人也是他的傀儡……不过,他没如愿罢了。陆将军对他很是冷淡客气,许是瞧不上吧。人散后,他就发了好大的疯。”洛云西说着,嘴角露出鄙夷的冷嘲。   阮明姝听了,不由为陆君潜担心,甚至冒出提醒他小心顾枭的念头,但很快又打消了,暗笑自己关心则乱。   陆君潜又不是什么善茬,怎么会不知顾枭不是好人?必然是有他自己的考虑,才对顾枭转了态度。   又何需她来提醒。   不过,她来吹吹枕头风,叫姓顾的不敢乱来,倒是必要的。   “我会小心的,你不必担忧。我敢同他划清界限,自然有所凭恃。”洛云西安慰她道,“你自己外出时也多留心。”   阮明姝点点头,心中已经想好今日回去,怎样同陆君潜抱怨了。   “对了,你今日到底为什么事,总不会真的专为来看我吧?”洛云西问。   阮明姝被她提醒了,惊觉自己差些忘了要事。   她神情变得犹豫,好一会儿才再次下定决心:“云西,你这儿还有那种药么,以前说过的……”   “啊?什么药,壮.阳药,春.药?”洛云西瞪大眼睛,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   “……”阮明姝忍住扭头就走的冲动,顺了顺气,才开口。   “避子药啊。”她咬着牙说。   洛云西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半响才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阮明姝有些揉了揉眉心,苦恼极了:“你知道的,如果现在有了孩子,我以后就没退路了……我不敢要。”   “你……”洛云西又气又心疼,好久才叹道,“你怎么就这么倔!将军待你还不好么?”   “好,很好。”阮明姝这样说着,表情却很痛苦,“可我有我的打算。”   “你帮帮我吧,”她求助般望向洛云西,恳求道,“我记得你说过,有这种药的。只会让女子一时不能受孕,后面停了,许多人从良嫁人后还是可以有孩子的。”   洛云西冷静了一下,重新坐位椅子,抓着阮明姝的手:“我是这样说过,可是我没告诉你,如我一般出身烟花柳巷的女子,有多少嫁人之后终身无子的。我不敢说都是因吃这药,可总是有关系的。”   “明姝,别傻了。”她恳切道,“情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你与其冒险赌它,不如安心跟着将军,生几个儿女,一生无忧。”   “我虽不了解将军,但却了解男人。他是个可靠的男人,也许日后会娶妻,会有新人,会对你爱消情弥,可他会一直庇护你的。”   “我知道,我也想得很清楚。”阮明姝说。   她鼻子发酸,背脊却直挺挺得,倔着不肯弯下,“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可至少现在,我不想放弃,不想被孩子栓住。”   许久许久,洛云西才点点头:“好,我帮你。” 第63章   洛云西虽答应了, 但这药她自个儿也没吃过几次,身边更没现成的,便对阮明姝道:“晚些我就去找药姑姑拿, 让她用温和些的药材配,你下次过来时带回去。”   眼下年关将近, 下次出来怕是又要半个月后了。中间还夹着陆君潜好几天休沐在家,阮明姝便有些担心来不及:“云西,你配好了就直接让明蕙或者青罗送到我那儿吧, 我怕.......”   后面的话,她自然不好意思明白讲出来。   洛云西听了, 苦笑着摇摇头:“你啊,不知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硬。说心软吧,你与意中人夜夜良宵,还能硬下心吃这东西;说心硬吧,你又对陆将军这般痴缠耐心。”   阮明姝轻轻叹了口气, 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了好了,这事便这么定了。今日能留多久?一起吃个午饭,还是这就要回去了?”洛云西问。   “一起吃吧,还去咱们上次去的酒楼。”阮明姝露出点笑意, “他家的葱油鸡和醋鱼我念了好几天了。”   “行。”洛云西爽快道, “只可惜你难得来一趟, 若不然就是每天吃个十几顿, 姐妹也招待得起。”   “那我得胖成什么样了啊!”阮明姝被逗笑了。   她天生骨架纤柔单薄,以往从没担心过发胖。可近来陆君潜认定她不好好吃饭, 所以体力不行,榻上拖他后腿。于是每日回来,都要先问丫鬟她吃了什么, 吃了多少。   陆府的丫鬟,自然不敢蒙骗正经主子,于是便苦了阮明姝。以前她是有胃口便吃,没胃口就筷子动也不动。现在若是落下哪一顿,又或是吃得少了,丫鬟们就苦着脸哀求:“小姨娘,再吃点吧,吃点吧.......”   以至于半个月下来,她明显觉得自己身上肉多了些。   起先她还安慰自己是错觉,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胖起来?结果昨夜,陆君潜搂着她,大手摸了几把,就轻笑道:“肉多了。”   肉多了......   思及此,阮明姝立刻改口,对洛云西道:“荤腥吃多了,怪腻味的,今日多点些清淡时蔬吧。”   她虽觉得稍稍长些肉也挺好,但就现下发胖的势头,还是悠着点吧.......   “行啊,想吃什么点什么呗。”洛云西笑道,“明蕙去顾小姐那送衣裳,应该快回来了,咱们等她一会儿。”   阮明姝点点头:“好啊,有容就在邻街,说办完事过来找我一道回府。不过要申牌后,倒不用等她吃饭。”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楼梯咚咚,没多时,隔间小门就叫人推开了。   “阿姐,你来啦!”阮明蕙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兴奋道。   “怎么不把风帽带上!”阮明姝赶紧叫她坐下,帮她捂了捂脸。   “风虽大,但没觉着冷。”阮明蕙解释道。   “衣服送过去了?顾小姐身子可好了?”洛云西帮她倒了杯温茶,笑着问。   阮明蕙听了,却是笑容一淡,有些沉闷地点点头。   “你怎么了,顾小姐不是好了么?”阮明姝知道自己妹妹很喜欢顾小姐。   “顾小姐的病是好了,但是......”她叹了口气,先将茶喝了。   阮明姝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催促妹妹快点说,阮明蕙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真就腹如擂鼓,阮明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哈哈哈哈,”洛云西先忍不住笑了,“走吧,先去吃点东西,边吃边说。”   三人下了楼,时值正午,客人并不多。   绿绮今日告假,素绢留在家里备年货。阮明姝想要叫上红绫等人一起。   “奴婢不去了,”红绫道,“小姐你们先吃吧,我留下看店。”   “我也不去。”青罗没抬头,闷声闷气。   “我呆会给你们带些,”阮明蕙对她们说,又扭过头催阮明姝,“快走吧阿姐,我都要饿晕了。”   结果三人还没出门,帘子就被打起,后面是陆有容高挑的身形。   “啊?”阮明蕙苦着脸道,“陆小姐,你不会是来买衣裳的吧?”   “怎么?”陆有容不高兴了,“不欢迎我啊?”   “怎么会呢。”阮明蕙摆摆手,看起来竟是同她很熟稔的样子,“就是我现在要去吃饭了,只能让红绫招待你了。”   “吃饭?不行!哪有扔下客人的道理,你们的口碑还想不想要了?”陆有容拉长声音道。   “那好吧.......”阮明蕙垮下肩,认命道。   “你别吓她了,一起去吃吧。”阮明姝笑着摸了摸阮明蕙的头,对陆有容说道。   “行叭。”陆有容扬扬下巴,“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拒绝,走吧。”   *   那酒店的老板与洛云西相识,店小二径直引她们去楼上雅间。   打她们进来,喧嚣嘈杂的大堂便安静许多,不少人都偷偷朝这边瞟。   靠柜台那张桌子上不见消停的争执就格外惹人注意。   阮明姝正朝楼上走,本没留意,饶是如此也听到那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争论关于北狄派使节来议和的事,甚至还提到了陆君潜。   阮明姝心上一紧,想仔细听下去,但前面三人一个比一个走得快,她又不好独自留在楼梯上,只好跟了上去。   点过菜后,除了要现做的两样,其余碗碟很快就呈了上来。   小二又卖弄了一番伶牙俐齿,才被洛云西笑着骂下去。   门一阖上,众人举箸,边吃边聊。   阮明蕙最是投入,埋头一顿猛吃,根本不顾上说话。   方才还勉为其难说“行叭”的陆有容也不遑多让,吃着吃着,她的腿还翘了起来,同在老太太处用饭时的文雅判若两人。   阮明姝惦念着上楼时听到的议论,便问洛云西:“刚刚听到楼下几个士子谈论什么议和,还说到了将军,是什么事啊?”   “你还没听说么?”洛云西优雅地夹了块软糕,“这几日各国使节云集京城,照例为咱们大周皇帝呈贡品请圣安。”   “这个我知道。”阮明姝从陆君潜那儿听说了,他今晚还要进宫赴宴呢。   “嗯,往年都是藩国属国,还有些友邻邦交,今年辽国竟也派人来看。听闻还是位皇亲重臣,说是辽帝想同咱们议和,共谋太平。”洛云西说罢,咬了口金丝软糕。   “北狄荒蛮野人,也好意思称皇称帝?别叫辽帝了,叫虏王贼王才合适。 ”陆有容鼓着腮,直了直腰,“这菜口味不错啊,有酒没有?”   洛云西便朝外间喊了一声,叫小二找瓶清淡的酒上来。   陆君潜恨北狄入骨,定然不愿讲和吧......阮明姝没什么胃口,咬着筷尖出神。怪不得总觉得这几日他心情欠佳,定然是朝臣在此事上与他意见相左。   “现在坊间巷口都在讨论此事。毕竟北狄同咱们打了这么多年,寻常百姓家多的是男儿被征走,有去无回......”洛云西叹了口气。   “那就不要答应呀!我爹也说不能议和,北狄一肚子坏水,定然是使诈。”阮明蕙肚子饱了,也有兴致插话了。   “可是北地兵祸过去才没几年,百姓实在被吓怕了。刚过几年安稳日子,谁想再起战火呢?既然北狄不想打,咱们答应便是。现在各地天灾人祸,税赋一年重比一年,修养生息也没什么不好。”洛云西叹道。   “你这话就好笑。”陆有容听得来气,筷子一放,便要驳斥洛云西。   “唉——”阮明姝知二人交情不深,怕她们吵起来闹得不快,便及时打住,“咱们争论也没用,先别说这些了。明蕙,我方才问你顾小姐怎么了,你还没告诉我呢。”   阮明蕙夹肉的手一顿,低声道:“顾小姐许了人家。”   “顾小姐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许了人家有什么奇怪,你不该替她高兴么?”阮明姝莫名心头一松。   顾庭芳先前叫自己的尚书父亲坑了,如今能顺利定下亲事,确是喜事一桩啊。   “高不高兴,也得看看许的是谁。”这回开口的却是陆有容。   “是哪家公子啊?”阮明姝问。   洛云西也好奇地停下筷子。   “是皇帝的亲侄子,小侯爷章澍。”陆有容道。京中闺秀这些事,她自然比阮明蕙知道得更多。   “呀。”洛云西听了,忍不住惋惜一叹。   “怎么,这位小侯爷有什么不对劲么?”阮明姝却是不知。   “他少年时骑马摔断一只腿,是个跛子。”陆有容说。   跛子......确实有些委屈顾庭芳了。但若是男方品行好,真心待她,未尝不是好姻缘,阮明姝想着。   洛云西却道:“这个小侯爷出名可不是因他的腿,也不是因他的显赫家世。”   “听说他待姬妾很不好,每年都要玩弄死好几位,今日去顾府,檀儿姐姐眼睛都哭肿了。”阮明蕙想起今日在顾府的情景,更难受了。   “是这样,他是真的有些怪癖。风月场上服侍过他的姐妹,没一个不说怕的。”洛云西点点头。   这下子,连阮明姝都心情沉重起来。   她与顾芳庭算不得深交好友,可是对方和善宽厚,她一直心存感念。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是真心为她担忧不值。   “顾小姐可还好?”阮明姝忍不住问道。   顾芳庭性情柔弱,被叶娇娇言语上冒犯都会伤神悲泣,她真的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婚事?   “顾小姐倒还好,”阮明蕙说着,露出点不解的神情,“总感觉顾小姐生了一场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还如以前一般温柔,但好像沉稳许多,今天还安慰我来着。”   “哦?”阮明姝有些惊讶。   陆有容却笑了:“原来不止我这样觉得。前些日子我见过她一次,她都敢正面呛怼叶娇娇了。我以前不喜欢她,觉得她唯唯喏喏气死个人,现在倒叫我刮目相看。”   “不过也不奇怪。”她继续说道,“原本章小侯爷想求娶的是叶娇娇,他母亲是皇帝的亲姐姐,亲自去找皇帝皇后赐婚。叶娇娇知道后差点疯了,闹了个天翻地覆,死活也不愿答应。没过多久,在叶老夫人的寿宴上,顾芳庭莫名其妙就晕倒了,被章澍从房里抱着出来,还叫许多人瞧着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皇帝就下旨,让章顾两家结亲。”   顾尚书这棵墙头草,以后怕是想朝陆家偏都不能偏了。这一层,陆有容却是没说。   “还有这样的事!”阮明蕙气得猛然站起来,椅子划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阮明姝虽也替顾芳庭抱不平,却知人各有命,她自己也是株依附权贵生存的寄生草,没有办法。   “坐下。”她皱眉对阮明蕙道。   “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这事是谁搞的鬼。所以我说,顾芳庭性情大变也是正常。若是叫素日要好的姐妹背后扎刀毁了后半生,还屁也不敢放,那简直是无药可救,没法说了。”陆有容轻飘飘说道。   *   回到陆府时,日头已经快要落下了。   陆有容替嫂子沈氏买了些小玩意,要送过去,所以早早同阮明姝分道走。   云拂更是刚到府里,就急忙忙告退,说是要去喂马。   于是从陆府大门到院子好长的一段路,便只剩墨兰安静跟在身后。   阮明姝走得缓慢,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良久,她抬起头,望着夕落时绚烂的天际,只觉心情沉甸甸的,烦闷非常。她为何愁闷呢?为着今日酒楼里听到的争论?为了顾婷芳悲惨的遭遇?   似乎有点,但又都不是。   她又想了想,最后才恍悟:哦,是因为避子药。   洛云西答应她,过几日叫家里人把药送过来,按理,她的担忧已经迎刃而解。可现在,她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明明去找洛云西求助时,她是很坚定的,没想到现在事情有了着落,她反倒犹豫起来。   吃这药会不会太冒险了?若是真的弄巧成拙,以后想怀孩子都怀不上怎么办.......陆君潜要是发现了,定然会生气吧......   她胡思乱想着,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陆君潜的院子。   披坚执锐的守卫用长戟挡住了她:“请恕冒犯,将军正在议事。等通传后,才能放您进去。”   阮明姝本就没打算进去,一时失神才低着头想往里冲的样子,闻言羞得脸上发烫:“不用通传了,我不进去,也不必告诉将军我来过。”   说罢,赶紧转身往自己院子方向走。   “阮明姝!”没走几步被叫住了。   她讶然转过头,竟是陆君潜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她只认得靠前站着的裴星洲。   “将军。”她觉得自己在此处有些不妥,尤其是陆君潜身后那帮人神色各异,除了裴星洲,都含蓄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可若撂下陆君潜不管,就更失礼。于是只好转过身,低头站在原地。   陆君潜扔下身后幕僚,快步走到她身旁。   “你找我?今日回去遇到什么麻烦了?”他有种金屋藏娇被人发现后的羞恼。   众目睽睽,也就强忍着不去揉捏阮明姝的小脸。   “没什么事,就是想叫你晚上早些回来。”阮明姝窘迫道,不好意思告诉他,是自己发呆走错了地方。   陆君潜听了,莫名就身心舒畅,今一天也就此刻有几分高兴。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   阮明姝抬头看他,见他眉眼温柔,笑意隐隐,忽然就鼻子一酸,羞愧又内疚。   想着陆君潜正挡在自己身前,她便壮着胆子将脑袋埋上他胸膛,小猫似地蹭了蹭。手脚却是动也不敢动,怕不远处站着的那群人发现端倪,那她就要丢脸死了。   “将军快去吧,别误了宫筵。”她努力平复下心情,对陆君潜道。   陆君潜怀疑她是有意勾他不去赴宴,偏他还很受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等我回来搂你。”   阮明姝温顺地点点头,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去吧,他们都等你呢,我也回去了。”   *   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赵奚终于在城门关闭前通了关。   他率先跳下马,千梦也颤巍巍从小毛驴身上下来,显然是累得够呛。   千梦环顾四周的房舍店铺,又遥遥望向远处的巍巍宫阙与鼓楼,感叹道:“这就是京城啊,果然气势非凡,与别处不同。”   声音里满满的疲惫与虚弱。   赵奚知道是因自己一直催促着赶路,没有好好歇息,心下愧疚。   “千梦姑娘,京城比别处安全,你可以放心寻找令师的下落。不过万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他急着回家,分别前再次叮嘱千梦,“前面不远便有家客栈,就在路口处。价钱实在,老板人也可靠,可以先去那儿投宿。”   陶千梦点点头,笑着谢过他,又道:“一路多蒙照顾,千梦感念在心。赵公子快回去与家人团聚吧,我也去投宿了。”   “好,”赵奚点点头,仍有些不放心,“我住在城南清河坊,主家姓阮。若是遇到麻烦,随时过去找我。”   “嗯,”陶千梦点点头,说得却是“有缘再见”。   赵奚翻身上马。   “就此别过了,千梦姑娘。”他知道扔下千梦一个弱女子有些不厚道,可家中实在没有空屋,而且冒然带位姑娘回家,总觉不好。   说话间,他已调转马头。   千梦朝他甜甜一笑,很坦然的样子。   可等赵奚策马往南面走后,她的脸色立刻垮下来,连声长叹。   “我这棵老树好不容易见着春天,结果花没开,先凋了。”她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哀叹道。   这一路相处,交谈打探之下,她知道赵奚心有所属,对方还是个大美人,又温柔又能干。   她苦得心里都泛酸了。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缘分不能强求,牵挂不如没有....."她神叨叨念着,自我安慰。   没走多远,忽地又听到赵奚在身后叫她。   “赵公子?”她瞪大眼睛,琉璃眸子忽地又亮起来了。   “啊,忘了问你,”赵奚没有下马,“你身上可还有银两?京城物贵,这两根金条你拿去用吧。”   千梦失望极了,自嘲地笑笑,摇头道:“不用啦,赵家哥哥。”   她觉得自己心死了,不会再爱了,索性也不为隐瞒心意,故意生分称呼他为“赵公子。”   “你拿着吧,若是用不着,以后再还我。”赵奚温柔劝道,“京城之大,没有银子是办不成事的。你要找你师父,总要花钱疏通的。”   “喏,有这家伙,还怕没钱?”她歪着头,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大罗盘,古灵精怪的。   “你收下吧。”赵奚总觉扔下她,心中难安。   “说了不要便是不要。”千梦笑嘻嘻地,却很坚定。“快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很担心你呢,别纠结啦,真缺钱我就去找你。”   赵奚只好收回金条,神色复杂地离开了。   千梦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拉耸着脑袋,慢慢朝前走。   到了赵奚说的客栈,立刻有伙计迎上来,似乎是没怎么见人牵着毛驴来住店,犹豫问道:“姑娘,这小毛驴是否要喂些马草?”   “嗯,它不挑食。”她点点头。   伙计爽快道“好嘞”,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牵着驴下去,就见一个少年骑马飞驰而来。   “少侠,打尖住店么?”伙计以为又来生意了,满脸都是笑。   赵奚摇摇头,见千梦张大嘴巴惊讶望着他,不由耳根发红:“千梦姑娘,若是不介意同我妹妹挤一挤,可以......”   霎那春回,千枝花绽。   “不介意!不介意!”千梦高兴地直接跳起了来。   她一把扯过客栈伙计手中的牵绳,“我们走吧,赵奚哥哥!”   虽然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开心,但她实在笑得太欢快了,赵奚也莫名受了感染,笑道:“好。”   唯有客栈伙计,冷风中呆站在原地。   *   泰康殿内笙歌奏起,舞姬长袖曼拂,回转翩跹若掌上飞燕。   满座高冠华服,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并各国使节分列大殿东西两侧。   大周朝的皇帝赵见昱高高坐在御座上。他面容清雅俊美,世间罕见,明明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神色却宽容和悦,没有一点锐气。   他今年已经四十有余,但因多年来不问朝政,大小事情都交予皇后叶献则,所以脸上没有一点操劳之色,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年轻。   或许是因为今日接见使臣的繁复流程,筵席开始没多会,他便露出疲惫的神色。这会甚至闭上眼,只随着殿中乐伶婉转低柔的清唱轻轻点着手指。   现下唱得这出,曲是他谱的,词是他写的,舞姬乐伶也是他亲自指点过的。   他凝神细听,觉得今日唱得不错,虽转音处有些不完美,但也差强人意。   可唱至高.潮时,他睁开眼,想看看其他人欣赏的神色,却发现殿中中众人都不甚喜欢,尤其是那些个粗人武官,远不如方才胡姬媚舞时兴致勃勃。   他眉头轻皱,有些不高兴。   因四下只有陆君潜的位子同他最近,比群臣百官高出一个台阶,他便挥挥手,一边示意奏乐不要停,一边问陆君潜:“阿渊,这歌舞如何?”   陆君潜懒懒看了几眼,敷衍道:“人间难得,舅舅费心了。”   赵见昱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陆君潜看着斜对着自己的赵令柔和驸马卫怀远,两人正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再朝自己四周望了望,除了少数几个未成亲的、眷属不在京城的,其余皆带了正妻来赴宴,伉俪和美。   唯有他,孤家寡人。   他向来孤身一人,从未觉得有不妥,今天却突然有些落寞了。   “阮明姝若是正妻就好了。”他头一次冒出这种想法。   这样他便能时常将她带在身边,也就不会如此无聊。 第64章   千梦孤零零站在一旁, 见赵奚被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亲热围住,不由有些尴尬,只好低头用脚尖轻轻点着石砖, 祈祷赵奚别将她忘了,随家人一起进去把她扔在外面。   “呜呜呜, 奚哥你可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 去报官了!”阮明蕙也不怕羞,真就哗啦啦流着金豆豆。   “是啊是啊, 你不是说一个月就回?拖这么久,也没封书信......”绿绮又喜又气。   青罗不远不近, 隔着红绫站着,嘴唇微微抖着,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只红着眼眶,眨也不眨地望着赵奚。   “咳咳, 你小子可算回来了。”阮文举走到巷口时,远远瞧见停在家门前的枣棕马,也是难掩激动,快步往家跑。   “义父!”赵奚哽咽一声, 他环视四周, 心中虽满满皆是重逢喜悦, 却唯独不见他最想见的那人。   “阿姝呢, 还在店里忙么,我去接她!”他迫不及待地想见阮明姝, 也不顾长途疲惫,说着就要再骑上马。   众人皆是神色一僵。   “哎,别瞎忙了, 快下来。”最后还是阮文举开口,将赵奚从马上拉了下来。   赵奚不解望向他:“阿姝不在店里?”   *   歌舞暂歇,筵席却是还未散,众人杯盏交错,正是酒酣兴高之时。   陆君潜独自坐着,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他端着酒盅,从容站起身来。   殿上众人见了,皆止住喧嚣,齐齐望向他,以为大将军有什么指示。   “鄙人不胜酒力,要先告退了。敬圣上和诸位一杯,聊表歉意。”说罢,便举杯至唇边。   底下之人自然不敢说什么,纷纷随饮。   赵见昱脸上也未见不快,欣然举杯。陆君潜早退,过会他也方便找借口回寝宫休息。   陆君潜大步离开殿内,刚下了殿外白玉石阶,就被裴星洲追上了。   “你不是最爱喝酒,怎么也跑出来了?”陆君潜问。   “我虽爱酒,可不爱在宫里喝酒。”裴星洲扬扬眉,“以往都是为了陪哥哥你,才勉为其难呆着听他们放屁。”   “行吧,”陆君潜笑了下,“那走吧。”   “哥,有个事儿和你说一下。”裴星洲曲指挠了挠额头,有些不好意思,“明儿你和祈哥祈嫂小聚,多带几个护卫,路上乱。我就不过去了。”   “为何?”陆君潜皱眉问,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是都见过面、嘘过寒、问过暖了么!我和他们也没什么能聊的,也就是听你们叙旧。”裴星洲道。   陆君潜沉默了一下:“祈绍和月河是过命的兄弟,他把你当亲弟弟看,这次大老远跑回京城,就是为了见见我们。”   “这我知道,昨天我也配合了。”裴星洲有些不高兴,“可是哥,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你们天涯过命时,我还小呢。我就是和他不熟,也不能装出来很亲热吧。”   “但这并不影响你明日与同我去,”陆君潜直指要点,“比这更无聊的事儿,不用我说你也愿意跟着,也没见推辞。”   “所以,”陆君潜顿了顿,贴心给孩子留点反省的时间,“说吧,你明天到底要干什么。”   裴星洲知道若是扯公事,陆君潜定然会揭他老底,指出他在撒谎,只好委屈道:“我都二十了,这几年也没闯什么祸,怎么还得汇报行踪。”   “哦,二十了,长大了翅膀硬了。”陆君潜淡淡道。   “我和明蕙约好了,明天去庙会。”裴星洲招架不住,只好说出来。   陆君潜愣了一下,随即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有约,自然不该勉强你。”   裴星洲俊脸通红,别扭极了。   “不过你该早些说,我把时间错开,既不待耽误你陪小姑娘,又能叫祈绍多看看你。”陆君潜还是很执拗的。   “那她今早才跟我说,我没办法啊。”裴星洲嘟囔着,同陆君潜一同朝光华门走去。   “今天不是休沐,你怎么有空见小姑娘?”陆君潜语气陡然严肃,教训道,“你头顶官帽,食民脂膏,可别玩忽职守,耽误正事。”   “她在稽巡司附近等我,响午时才出来见了一下,才没耽误正事呢。”裴星洲可不服气了,觉得他哥这点就很不好,自己回家一天比一天早,也不愿意在衙署通宵了,还叫他别耽误正事。   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呗。   *   阮明姝惊叫一声,脑中所见所想,唯余白光。   许久许久,她蜷曲的脚趾才缓缓舒展,呼吸仍然有些不稳,却是终于回过魂。   “快、快出去!”她捶着陆君潜肌肉遒健的胸膛,催促道。   “不要。”陆君潜头皮发麻,此刻懒洋洋开口,同她耍赖。   阮明姝要被他气哭了,愤懑道:“我疼,你快点,别让我生气。”   说罢,就要自己动起手,想将陆君潜推下去。   陆君潜见她坚持,知道糊弄不过,只好亲亲她汗湿的额头,颇为不舍地抬身离开她。   身下触感,并着难以忽略的声音,阮明姝羞得不想睁开眼。   陆君潜躺回自己那半边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呆会怎样软硬兼施,才能叫阮明姝答应他再来一次。   虽然方才已经来了两回,按照两人事先的约定,该偃旗息鼓好好睡觉了。可是今夜的阮明姝格外听话主动,勾得他简直想将人压.上一整夜。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阮明姝觉得肚子格外胀,便很不安,于是扶着床,胳膊撑起身子坐了起。她难以启齿地摸了摸肚子,又不知自己能干些什么。   陆君潜却一把将她按回躺着。   “干什么呀。”阮明姝不高兴,埋怨道。   “别坐起来,就躺着。好好含着,弄出来不好给我生崽子了。”他毫无羞色,理直气壮地命令道。   真就不想听什么,他就要说什么。   阮明姝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直想一脚将他踢下床去,叫他自己生崽子。但她又没出息,叫陆君潜强健有力的臂弯搂着,连推开他都不想。   陆君潜轻轻啄着她的香唇,故意逗她,迫得她不由张开嘴,呼吸急促起来,才又将舌尖探进去,深深吻她。   没多久,陆君潜身子又热起来。   阮明姝察觉不对劲,警告道:“不行,你要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了。”陆君潜说着厚颜无耻的话,表情却还很正经淡定,“说了只要两回就让你睡,你尽管睡,不用在意我。”   “你这个混蛋!”阮明姝被他气到没脾气.   陆君潜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由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怜惜道:“是不是还疼着?算了,不吓你了。”   现在倒不是很疼了,只是胀得难受,他走了还是觉得有些......别被撑坏了吧,阮明姝羞耻地想,自然不敢同陆君潜说。   “我好累了,实在不行了。”她撒娇般求饶道。   陆君潜觉着便是铁石心肠,也经不住她这招,况他还不是,他喜欢她喜欢得紧。   “好,放过你了。”他将人搂回怀里。   亲了她额头一下,真就规规矩矩的,还特意将下半身同她拉开些距离。   阮明姝心头一阵柔软,比起他急切着索取,这样疼惜她愿意让步的陆君潜,更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喜欢错人,而陆君潜也是喜欢她的。   “对了,明天别乱跑。我早上去趟鸿胪寺,午间回来带你出去。”陆君潜这才想起正事。   “啊,你要带我去哪?”阮明姝仰头看他,有些紧张。   “别怕,是我两位好友。他们长年云游四方,这次搭高车国使团的队伍,一起来的京城。”陆君潜安抚道。   阮明姝听了却紧张更甚,陆君潜的朋友......   “为什么带我去啊。”她再开口,语气却有点闷闷的。   陆君潜便有些不高兴:“怎么了,你不想去?”   阮明姝嘴巴动了动,嘟囔道:“我也不是你正经夫人,同你一起见外客,不好吧。”   她的心“砰砰”狂跳,害怕又期待着陆君潜的回答。   陆君潜怔了一下,又想起今夜筵席上冒起的那个念头。他从来就没在意过女方的家世如何如何,否则早年也不会拒绝赵令柔。他孑然至今,不依靠妻族,照样大权在握,翻云覆雨。   那如果没有其他顾虑,他大可将阮明姝扶正。尽管他不清楚自己对阮明姝是不是爱,可他很愿意让她一直伴他左右,他不能忍受失去她。   可是,世上之事总是不能如意。   他不会娶她。   “叫你去便去,没什么不合适。”他这样回道,语气有些冷淡。   阮明姝心底一凉,差点就控制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好在她虽伤心,却也不是很意外。   他一向如此,哄她一下都不屑的,她便没抱着太大期望。   “好。”阮明姝点点头,轻声道。   她闭上眼,让发酸的眸子歇息一下。   “快睡吧,不早了。”她拉了拉被子,习惯性地伸手,帮陆君潜也掖了掖被子。   陆君潜心头一阵烦闷。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明日要见的两人,都是我的至交好友,他们是一对夫妻,所以我才想带你去。”   他既拉不下脸认错,又想让阮明姝知道,他很在意她。   阮明姝只点点头,没有接话。   陆君潜喜欢我么?陷入沉睡前,阮明姝茫然问自己。   一定是喜欢的吧,她想,否则他不会这样宽纵她、舍命救她。可是他却不愿意娶她,不能承诺只喜欢她一个人。因为世上男人都爱三妻四妾,因为她出身寒酸,本就不配做他正妻。   可惜我不是什么公主郡主,只是个平民丫头,还是个生身父母不清不楚的丫头,她忍不住自怨自艾。   可随即她又唾弃自己:爹爹娘亲对她不好么,妹妹还不够爱她么,她怎么能有这样忘恩负义的想法.......   *   夜渐深,乱做一团的阮家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赵奚被绑在屋中央椅子上,粗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   阮明蕙红着眼,嗓子都说哑了,犹在絮絮叨叨劝着。   “奚哥哥,你冷静点好吗。我知道你心疼姐姐,但是你这样冒冒失失过去,反而给她添麻烦啊!再说陆府是什么地方,你这么晚去打扰,万一惹得陆将军不快,起了冲突……”   “而且……”她偷偷瞄了一眼脸色铁青、鼻子挂彩的父亲,壮着胆子道,“而且阿姐在陆府也没受委屈,将军待她很好,阿姐也喜欢将军……”   “混账!”阮文举一听,立刻跳脚,骂道,“你说的什么话!”   阮文蕙只好打住。   赵奚痛苦地闭上眼,只觉五藏俱裂,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为什么要怕耶律平周,为什么要和他们回去!如果他不离开,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别再说了,”阮文举也气得够呛,只觉这一大家子没一个让他省心的,“赵奚,你不许去陆府,你要是去了,我就没你这个义子!”   赵奚身子一震,眸中猩红淡去却几分。   “我明日要去陆府给姐姐送东西,姐姐知道你回来的话,定会回家见你的,咱们就别乱来,给阿姐添麻烦了,好吗!?”阮明蕙恳求道。   赵奚看着她带着泪痕的脸,又望了望闷声不语的义父。   几个丫鬟齐齐坐在门边,用身体抵住门,生怕他跑了。素绢拿帕子擦着泪,低泣着不敢出声,显然是方才被他吓到了……   陶千梦依旧孤零零坐在角落,行李还没来得及搁下,她垂着头不敢说话,也没人有空理她。   “好。”赵奚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众人松了口气,阮文举还是不放心,让赵奚今夜就在他屋里打地铺。   阮明蕙想起客人,心中愧疚,忙招呼千梦,又让丫鬟帮她拿行李,打热水。   她安排千梦睡自己的隔间,她则去阿姐那屋歇息。   临睡前,阮明蕙将洛云西给的小木匣子拿出来,小心阖上,用绢子包好。   先前云西姐姐告诉她,这盒子里是上好的香料,价值不菲,而且急用,要她一定交到她阿姐手里。   她之前打开看过,确实是挺昂贵的香材,而且她阿姐喜欢调香,便没觉有什么不妥。   阮明蕙正收拾着,突然惊觉一事:她明日没办法和裴星洲逛庙会了!   本来她的打算是,早上去陆府送东西,完了再去钟楼等裴星洲。可家里现在这个光景,明日阿姐回来,说不准又要闹起来,她一定得好好在家守着才行。   可是,是她求的裴星洲一起去庙会,若是无缘无故爽约,对方一定气死了,说不准再不理她了。   阮明蕙急得直搓手,最后一拍脑门,心道真真给急傻了,这不是太简单了:明早让青罗把香料送过去,我去告诉裴星洲家里有急事,就不去庙会了,然后就赶紧回家……   正巧红绫过来给她加条被子,阮明蕙怕扰到屏风后千梦歇息,便将包好的木匣子递给红绫,低声仔细叮嘱了一番。让她回屋后转告青罗:明儿一早就把东西送过去,顺便告诉阿姐,赵奚回来了,让她得空快些回家一趟,免得赵奚又发疯做傻事。   红菱听了,欲言又止,最终只点点头:“知道了。”   她拿着东西,轻手轻脚退下,阖上门后轻叹一声。青罗这丫头一晚上没说话,回屋后谁也不理,呆会还得好好同她说说呢。   主子对她们好是情分,可不能忘乎所以,把自己当小姐,整天甩脸色。 第65章   这日清晨, 天虽已亮,红日还未探出头。   陆府的小丫鬟翦枝起晚了,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因最近没什么活儿, 每日只负责为外来的女眷引路,所以此刻仍慢悠悠的。   她本要去灶房找点吃的, 但被个婆子急吼吼叫住了:“西偏门来客,还不快去带路!”   翦枝以为是什么贵客,吓得赶紧朝门房跑, 心中纳罕:哪有一大早来主人家打扰的道理!   到了门房一看,却是府上姨娘家的丫鬟, 这才松了口气。   先前她给青罗带过几次路,对方总是用头发遮着大半张脸,闷声不语。   今日再见,却是吃了一惊——   青罗高昂着头,露出左脸上一道长疤, 配上冷怒的神情,怪吓人的。   “青罗,你又来啦。”她收了抱怨的话,讪笑一下。   青罗没理她, 拎着包裹径直往阮明姝院子方向走, 疾步若风。   “唉你!”翦枝追着她, 快到阮明姝院子才将人扯住。   “都是奴才, 给谁甩脸色呢。有事没事往这跑,连点规矩都不懂!”她气极了, 说话便一点面子也不留。   “奴才”……   这两个字直戳青罗心窝。她祖上出过三位宰相,到父亲一辈仍袭爵位,满门显贵。她外祖更是先皇帝师, 士林领袖,还是陆君潜的恩师。   说她是奴才!?   如果不是陆君潜这个冷血小人忘恩灭师,害得外祖家满门抄斩,累及她全家也被流放发配,她怎会沦落至今日惨境!   “你说谁?”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怨毒无比。   “就说你,怎么着?不服就滚,把我们陆府当什么地儿了,敢在这摆谱。也不瞧瞧自己什么东西,不过看着你家小姐的面子不同你计较,还把自己当盘菜了?”翦枝直接开骂。   青罗气得嘴唇发抖。   陆府的人都该死!   两人正僵持着,虚掩的院门忽然打开,陆君潜阔步走出来,身后跟着手忙脚乱的榕桂。   翦枝登时慌了,哪还有心思同青罗计较。   她一把拉住青罗退到路边,恭敬屈膝垂首站着。   青罗之前只远远看过陆君潜一次,容貌都未瞧清,可这个时辰从阮明姝院子里出来,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   低下头掩住刻骨的恨意,眼角余光却瞥到放在脚边的木匣。   也就阮明蕙这个傻妞相信洛云西大费周折只为送盒香料来。   她偷听过阮明姝和洛云西说话,所以昨晚红绫同她说这事时,她便猜到了。今日刚上马车,她就打开木匣翻找,果然发现香木屑厚铺之下,有浅浅一道夹层.......   定是阮明姝说的避子药无疑了。   青罗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诱惑到无法拒绝。   “是阮明姝自找的,她非要和陆君潜这个恶鬼搅在一起,那她就该受惩罚,不怪你。”她开始说服自己。   于是,她解开松散的绢布结,把木匣紧紧抱在怀里,装作惊慌失色的样子。   只可惜陆君潜目不斜视,看都不朝这边看,更没有要问她怀里藏着什么的意思。   眼看着陆君潜就要走过去了,她一咬牙,整个人向前摔去,   那木匣子摔散开盖,不偏不倚落在陆君潜脚边。   霜桂枝和沉香屑撒了许多出来,但夹层却依旧紧紧嵌在盒身,稳稳当当藏着药丸。   青罗暗骂一声。   “三少爷恕罪!”翦枝吓呆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军恕罪,奴婢一时失神。”青罗强忍着心中厌恨,装出惊慌失色的模样,“奴婢是给小姐送药,不不,送香料的!”   陆君潜皱起眉,扫了青罗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这波澜不惊的一眼,就叫青罗背脊生寒,她仿佛又看到一个个头颅喷着血滚落在地.......   没顶恐慌引燃悔意:她不该这样冲动的,万一阮明姝还没怎么样,她先叫陆君潜杀了......   身子控制不住地抖,她爬起来跪下,不敢再期望陆君潜怀疑阮明姝,只求陆君潜不同她计较。   衣袍掠过,扬起一瞬风霜。   陆君潜径直走了,自始至终未开尊口。   *   柳芽儿领青罗进屋时,阮明姝才刚醒,还未起来。   “怎么来这么早?”纤白柔美的手从帐子里探出,将帘子掀开些。   墨兰刚备好水,见状快步走过去,将帘子卷起用缀着玉珠的勾子钩上。   阮明姝懒懒打了个哈欠,从被子里出来。她穿着雪白的中衣,眉目若画,肌肤如玉,整张脸找不出半点瑕疵。   青罗只觉那道长疤突突地疼。她再喜欢赵奚又有什么用?光这张脸,她便输得彻底。   她没回主子的话,只将手里匣子往桌上一放,发出“砰”地声响。   柳芽儿吓了一跳,讶然看向她。   阮明姝眼底带了几分冷意,却没发作。她让墨兰扶了一把,揉着腰慢慢下了床。   “是云西让送来的?”阮明姝惦记着东西。   “赵奚回来了。”青罗直接说。   阮明姝一听,俏脸登时染上喜色:“太好了,什么时候的事?一路可还好?”   “不好。”青罗冷冷道,任柳芽墨兰在旁也不避讳,“他知道你给陆府做小,疯得半条命要没了!”   阮明姝蓦然怔住,心下五味陈杂,又忧又愧,不知说什么好。   墨兰皱了皱眉,到底没好意思开口。   “我知道了。告诉他我很好,无需挂念,过几日我回家看你们。”阮明姝叹了口气,收敛心神吩咐道。   “过几日!?他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你还在这说过几日!”青罗失了智般,竟朝阮明姝吼起来。   墨兰和柳芽都惊呆了。   “你在和谁说话?”阮明姝长睫一抬,眉目霜寒。   青罗怒火中烧,依旧言语咄咄:“过几日谁知道赵奚会怎么样!他若是不吃不睡作践坏了身子怎么办?若是想不开,强闯陆府又该怎么办!”   “我弟弟如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阮明姝笑笑,“青罗,你在我家呆了这么久,该知道我的脾气。”   青罗身子一僵,片刻后才像受了多大委屈般,恨声道:“是!我只是个奴婢,没资格质问你。可赵奚恨不得把心掏给你,你又做了些什么!”   “阮家多你不多,少你不少。主仆一场,我也不为难你,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另谋去处吧。”阮明姝心头窝火,打定主意要治治她。如此胡言乱语,若不是屋里两个丫鬟靠得住,她就麻烦了。   “你......我......”青罗愤恨摇着头,没料到她如此无情。   “送她出去,派个人给我妹妹传话,今天就让她走。”阮明姝对柳芽儿道。   “好嘞!”柳芽儿缺点心眼,立刻就要把青罗轰出去。她觉主子做得对,就该这样。   “小姐!”青罗急了,重重跪下哀求。   此时她才发现,阮家可以随时不要她:她能干的,其他人也能干,比她干得还好;而她却离不开阮家:她的卖身契攥在阮明姝手上,出去后她根本没办法生存,更重要的是,她不愿离开赵奚。   “我错了,我只是太担心赵奚了,我昏了头脑。”因为害怕被赶出去,她真的哭了起来,“小姐,你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你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阮明姝心里也不好受,却依旧冷着脸教训道,“再有下次,你就是把膝盖跪穿了,阮家也不会再留你。”   “是。”青罗擦着泪道。   阮明姝想着她方才说的话,心神不宁,最终在青罗要离开时把人叫住。   “我晚点会回家一趟,你们先看住赵奚。”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今日就回去。   青罗走后,阮明姝烦躁地叹了口气。   只能等陆君潜回来后,找个借口,告诉他今日不能陪他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唉,罢了,生气就生气吧,晚上回来好好哄哄就行了。   阮明姝更苦恼的是,回家后怎样说服赵奚,让他明白她是心甘情愿留在陆府的。若赵奚跟她爹一般固执,那就很难办。他年纪小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而且陆君潜本就莫名其妙吃他飞醋,再被一搅和,那还得了?   她头一个遭殃。   阮明姝揉了揉额角,心里有些难过。在赵奚面前,她一直维持着冷静坚强的长姐作风。她总是教导他,训斥他,要求他。可现在,她却抛弃自尊,欢欢喜喜给陆君潜做小,他会.......看不起她么?   *   都快日中了,陆君潜还没回来,阮明姝焦躁起来。没得陆君潜首肯,她一时不敢擅自跑回家,叫他扑个空。   正为难至极,柳芽儿跑进来禀报:“少爷回来了!”   阮明姝听了,急忙往外间走。   陆君潜不知从何处得了枝寒梅,粉白重瓣鹅黄蕊,清疏雅致,开得极好。   见阮明姝提着裙裾跑到院中迎他,唇角不由染上笑意。   “喏。”他扬了下眉,将花枝递给阮明姝。   阮明姝微怔着接过 ,丝丝香气,清幽动人。   “送我的?”她问,眉梢眼角烦躁之意褪去,眸中盈着微赧的笑意。   陆君潜“嗯”了一声,环着她纤巧柔韧的腰肢往里走:“收拾下,这就出发。”   阮明姝脚步一顿,身子也有些僵硬。   “我家里出了点事,得回去一趟……将军就别带我去了吧?”她弱弱开口,一点底气也没有,不敢看陆君潜的眼睛。   陆君潜敛去温柔之色,声音转冷:“不行。有什么事,等见了祈绍回来再说。”   “是要紧的事儿!”阮明姝被他不容忤逆的语气惹恼了。就算他不愿意,也该问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吧?难道只有他的事是耽误不得的?   “多要紧的事都不行。”陆君潜也恼了。   阮明姝气得直点头,将那枝梅花塞回他手上,颤声道:“自然事事都要依你,你是主子……”   见她红了眼圈,俏脸发白,陆君潜便心软了:“你失约在先,还同我闹脾气,讲道理不讲?”   阮明姝揉了揉眼角:“就算我的家人有事,也不如去见你的朋友重要,对吧?”   “我说过,他们不是普通朋友。”陆君潜烦躁起来,为什么阮明姝总是要同他对着干。”   “那你就自己去啊,为什么要我放着家人不管去见你的朋友?”阮明姝质问道,她这肚子火还夹着昨夜入睡前冷下的期盼。   “你家有什么事?”陆君潜只好退步,软下语气问。   阮明姝犹豫了一下,偏过头道:“明蕙身子不舒服,我要回去看她。”   陆君潜知她极宠妹妹,但仍不愿作罢,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我和你一起去看她,把府上大夫也带着。若无大碍,你再随我去西郊。”   阮明姝哪能答应。她慌忙搪塞道:“不行,不方便,我爹也在家呢。明蕙只是感染风寒,卧病几天想我了,我过去陪她说说话就回来。将军,你就自己去吧,昂?”   陆君潜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冰寒,没有一点温度。   他许久没再说话。   阮明姝心中不安,说过谎后又愧疚心虚,终于撑不住:“算了。既是将军之命,本就不该推辞的,我这就收拾一下,和你……”   “不用,随你。”陆君潜再开口,语气冷淡疏离。   阮明姝心头一颤,无措望向他。   他好像不仅生气了,还很失望……   “我……”阮明姝轻轻扯住他的袖子,想哄他一下,告诉他,她和他一起去。   但那绣金滚边大袖一拂,陆君潜看都没看她,径直走了。   她追都追不上。   愣怔许久,阮明姝才失魂落魄地往里屋走。 第66章   陆君潜策马一路向西, 随从兵卫都被远远甩在后面。   耳侧风声如啸,却没叫他觉着半点畅快。   出了城门又是一番飞驰,未多时便见酒字幡下, 祈卿卿朝他挥着手,祈绍搂着她的肩膀笑。   陆君潜下了马, 将黑龙驹系在马桩上。   “诶,怎么就你自己?不是说要把大美人带来让我们羡慕一下的么?”祈卿卿伸头探脑,又往大路上瞧了瞧。   “她有事回娘家。”陆君潜臭着脸。   祈卿卿嘲笑道:“我看定是你吹牛, 怕我们识破所以不把人带来。我就不信世上有比赵令柔漂亮一百倍的人!”   “又或者,”她故意拖长声音, “大美人根本不想和你一起来......”   “咳咳咳,”祈绍见陆君潜脸色越来越黑,连连干咳数声,又轻捏祈卿卿一下,“既是有事, 下次再见便好,左右我们还要呆上一段时间。”   祈卿卿吐了吐舌头,也改口道:“我哥说得对,咱们快上去吧, 酒菜都要凉了。”   三人邻着露台而坐, 视野极佳。   长河未冻, 波静流深。远处寒树平丘, 山色连天。   “我们几个当年偶遇,就是在这里呢。而且是不打不相识, 掌柜老头都叫我们气哭了。”祈卿卿笑道,又倔又鲁莽的小丫头,如今已作妇人打扮了。   “是啊, 十二年了。”祈绍感慨万千,酒楼依然开着,只是掌柜已经变成店主老翁的儿子了。   而月河也先他们一步而去。   陆君潜没有说话,神色却变得柔和,不知是否在回忆年少往昔。他单手擎起酒坛,满了三大碗。   第一碗先递给祈卿卿。   祈卿卿摇了摇头,忸怩道:“今天我就不喝了,你们哥俩喝吧。”   “你还有不愿喝酒的时候?”陆君潜奇了。   这话问完,他便看见祁卿卿矫揉造作地捂住脸,偎到祈绍怀里。“哥,你告诉他嘛,人家现在就是不能喝。”   祈绍拿她没辙,笑着将人搂住。   “君潜,卿卿有身孕了,我陪你喝吧。”他说这话时,嘴角翘得拽都拽不下来。明明就是很得意,想向陆君潜炫耀,还故作矜持淡然。   陆君潜看着对面卿卿我我的两人,又想了想自己家里那位,一时怒从心气起,悲从中来。   端起碗便是一饮而尽。   “说什么回家看妹妹、妹妹卧病多日,你妹妹昨日还去约星洲逛庙会呢。”陆君潜越想越气,又满上一碗,自顾自喝了。   ......   祁卿卿和祈绍对视一眼,都觉得陆君潜不对劲。   “陆大将军,你别光喝酒,你吃点菜啊,这里解手可不方便......”祁卿卿话没说完,就叫祈绍拍了下头,只好止住。   “君潜,你侄子闹腾得厉害,我得早点带卿卿回去休息了。你也先打住,咱们下回再聚。”祈绍知道他酒量好,但一碗接着一碗喝得这样猛,总归伤身。   说完他便起身,叫小二过来算钱。   陆君潜一个人喝也觉索然无味,便顺着他的意思,站起身来。年少时喝个三四坛也不见醉,许是这些年不愿沾酒,今日饮了两坛,便觉脑袋发沉。   早些回去也好,陆君潜想。   他因今日要会友,便推了其他事。现在回府,也不必为公务烦扰,可以装醉去阮明姝屋里,叫她服侍他一番。   只要她低头认个错,老实交代她为什么说谎,今日到底去哪里、干什么了,他就不同她计较。   陆君潜同两人别过,自行回府。   走进阮明姝院子时,天色尚早。酒意一阵阵涌上来,陆君潜脑子有些发胀。   “喝时就觉不对劲,酒味比他爹在时差远了。这个老小子,别弄的假酒害老子。”陆君潜心中骂道。   他叫那酒烧得,胸中一股无名火,说不清是怒气多些,还是欲念多些。   刚走进屋,柳芽便急忙忙行礼相迎:“少爷。”   “她呢?”   “小姨娘还没回来。”柳芽小声回道。   陆君潜显然不悦:“知道了,你去外面侯着吧,这里不用你服侍。”   “是。”柳芽儿小心翼翼退下了。   陆君潜自己往里屋走,刚一进去,桌上那枝淡粉梅花便撞入眼帘。   午前阮明姝与他置气时,将梅枝塞回他手里。他也恼火,走之前直接将花枝扔在地上。   而现在,清丽长枝正斜斜倚在冰裂水光细口瓶里,纤柔姝女般轻吐幽香心事。   陆君潜皱起的眉心略略舒展,心中有些得意。   他往贵妃榻上随意一坐,准备等阮明姝回来,无聊之际想到一事,便把柳芽叫了进来。   “早间阮家有个丫鬟来过?”他揉着眉心问。   “是的,是小姨娘的丫鬟,唤作青罗。”柳芽儿自不会有半句隐瞒。   陆君潜星眸阖着,又问:“姨娘可看重她?感情可深?”   柳芽儿略略想了下:“小姨娘待下人都是极好的。青罗她时常来府上给姨娘送东西、传书信,应当是看重的。”   陆君潜听她这样说,便打算放青罗一回,免得阮明姝伤神。   不料柳芽儿继续说:“但是奴婢觉得青罗对小姨娘就.......很不好。”   “嗯?”陆君潜闻言掀了下眼皮。   “她竟然对小姨娘大呼小叫的,惹小姨娘生了好大气哩。小姨娘本想把她打发走,但又心软,饶过她了。”柳芽虽然有那么一点缺心眼,但也知道青罗今日说的话对小姨娘不利,于是就没在三少爷面前提。   “那丫鬟今日来送的什么药?”陆君潜随口问道。他以为阮明姝身子骨单薄,要吃什么滋补的方子。因为担心外面大夫不高明,吃了无益反损,便特意问了一句。   “药?”柳芽儿微微抬起一点头,很是疑惑,“没有送药呀少爷,姨娘说是香料。”   陆君潜俊眉一拧:“那箱子呢,放在何处?”   “奴婢不知道,当时奴婢们要收,小姨娘说她自己来就好。不过屋子就这么大,不在里间柜子里,就在外间柜子里。”柳芽儿说。   陆君潜挥了挥手,柳芽儿便识趣退下了。   陆君潜随手将两个置物的柜子翻了,均没找着那匣子。   屋里显眼的地方也都看了。   没有。   于是怀疑更甚。   踱步走到老太太送的那两大顶檀木衣橱前,打开那精雕细镂的门,动作粗暴,丝毫不见爱惜。   没多久,他便在角落里找到那木匣,径直抓起掀了盒盖:沉香屑上铺着一层上好的霜桂枝,无甚不妥的样子。   陆君潜只将长指往里一探,就露出冷笑,直接掀了夹层。一颗颗药丸用油纸包着,整整齐齐排在镂出的孔洞里。   最边上那列已经空了,大概是叫阮明姝吃了吧。   她还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陆君潜捏起两粒攥住。   手一扬,木匣子便重重摔落在地,细枝香屑洒落一地。   他的脸色因为某种猜想而冷得可怕,以至于在院子里碰上墨兰时,后者被他吓得直接跪下。   “她人呢?”陆君潜问。   她回来得正好,省得他去别处求证了。   谁知墨兰却说:“奴婢坐的那顶轿子路上坏了,小姨娘便让奴婢先回来了。”   墨兰战战兢兢,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就该跟在小姨娘轿子旁跑的,一时偷懒,就听了吩咐先回来。   少爷定会罚她的!   “好好的轿子,这么巧就坏了。”陆君潜语气平静,不像生气的样子,   墨兰却吓得冷汗阵阵。   好在陆君潜根本不理会她,大步离开,不知是要去哪里。   墨兰手脚发软,一屁股坐在伏地的小腿上。   陆君潜在王姑姑的府邸前下了马,因为事先没有打过招呼,所以耐着性子让门子进去通报,并未仗势直闯。   很快便有个中年管家诚惶诚恐出来迎接:“将军,不知将军原来……”   “大姑呢?我有急事找她。”他直接打断管家废话。   管家一听,立刻弯着腰快步在旁引路。   “小渊啊,你怎么跑来了,府里有事?”王姑姑听了通报,也急忙忙出来,与陆君潜迎面碰上。她年纪大了,时常担心自己的小姐妹陆老太太身子有什么不好。   “不是了。”陆君潜缓了缓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这有两颗药丸,不知用途。因气味很重,想请您看看,能不能闻出什么?”   说着,便从袖兜里拿出两粒药。   王姑姑接过,展开油纸,只闻了一下就皱起眉头:“是女人家吃的药罢了 ,你从哪弄的,这么兴师动众。”   “女人家的药是什么药?”陆君潜不解,要问个清楚。   “滋阴补精的药,只是这药是母蛇身上下来的……还是少吃为妙。”王姑姑直接道。   陆君潜闻言神色稍霁,正骂自己多疑胡思乱想时,却听王姑姑说:“不对,既是要滋阴,为何又能闻到嫠草的味道……”   说罢,她将那药丸一份为二,掰成两半。黑乎乎的外壳中间竟包着个赤心的小药丸。   王姑姑将红心小丸碾碎闻了闻,嘴边露出点笑:“法子笨了些,但也有心。”   “这是避子药,外面包着这层,是为了缓冲药性,怕用药者伤根基……”王姑姑还没来得及说清药理,陆君潜已骤然转身。   “还恕失礼,过几日再给您请罪。”陆君潜烧得双目发红,心中只有一件事。   他倒要问问阮明姝,他哪里对不住她。 第67章   阮明姝走进院子, 见赵奚正在喂马儿吃草,一旁还站着位姑娘同他说话。   阮明姝愣了一下,不知家里何时多了位客人。   “千梦姑娘路上救过奚哥, 她来京城寻师父,一个人不安全, 先在咱家借住段日子。”阮明蕙立刻解释道。   她话还未说完,赵奚和千梦已齐齐抬头,望向阮明姝。皆是恍惚出神, 一时忘记相迎。   阮明姝也不介意,微微笑着朝两人走过去。她今日梳着堕马髻, 万千青丝绾起,堆叠如云。两支白云梅花簪子斜斜插着,柔美大方,姿容无双。   望着她眉眼含情的昳丽容颜,赵奚心中酸涩。原来, 她真的过得很好。   萤光见皓月,陶千梦黯然低下头,甚至生出避退的念头。   “总算回来了。”阮明姝语气沉静,一如往常。   说罢, 望向陶千梦, 客气浅淡笑笑:“千梦姑娘, 幸会。”   “阿姐, 你猜怎么着!”阮明蕙忍不住插嘴,“千梦姑娘的师父, 就是当年给我俩算命、临走还留下银子的恩人!太巧了,是不是!?”   阮明姝讶然看向妹妹,一时倒忘记要先劝赵奚了。   早年在相州乡下, 阮家家穷。最难熬的一次,阮明蕙咳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家里却拿不出钱请大夫。阮文举无奈回本家借钱,半分没借到还受了折辱,回来时躲在桥底下痛哭。有位云游道士经过,非要同他攀谈,还说会看病,阮文举索性带他回家试试。   未料这位道士病还没看,先给阮家两个女儿算了命。说大女儿将来贵不可言,小女儿则造化非凡。阮文举听后,心凉了半截,以为又是个江湖骗子,想说些好话哄钱。谁知,最后这道士不仅没要阮家半文钱,还用银子压着,留下一纸药方。   “你怎么知道的?”阮明姝虽也高兴,但实在想不通:这么久的事,那道士后来再未和她家有过往来,怎么他的徒弟能认得她们呢?凭名字?   “那个罗盘啊!”阮明蕙道,“恩公当时背着个可大可奇怪的罗盘了,我昨晚见千梦姑娘拿出来,一眼就认出是恩公那个。”   阮明姝这才信了七八分。又见阮明蕙丝毫不介怀陶千梦的样子,再开口时便对陶千梦亲切一些:“这确是有缘,等见着千梦姑娘的师父,我们家定要好好感谢才是。”   陶千梦窘迫点点头,只觉阮明姝明艳摄人,不敢与之对视。   “阿姝。”赵奚憋不住,开口打断想要说话的阮明蕙。   “是阿姐。”阮明姝不依不挠纠正道。   何曾熟悉的对话,以往只觉得不服气,现在则是心中绞痛。   “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赵奚竟不知先说什么。   “外面冷,进屋说吧。”阮明姝拍了拍他的肩膀,挽起妹妹的手,又对陶千梦做了个“请”的手势。   屋内,阮文举本贴着门偷听,见阮明姝要进屋,慌忙跑回桌旁坐下。拍了拍脸,又是一副哀女不幸,痛女不争的苦大仇深模样。   “爹,你也在啊。”阮明姝走进来,故意道。   阮文举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听不清的“嗯”。   阮明姝心中好笑,却也没表现出来。   “阿奚你平安归来,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家里出了许多事,猝然间得知,或许有些难以接受。”阮明姝心里惦记着负气的陆君潜,便开门见山,想快些将话说清楚就回府。   “但是,”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严厉,“这都不是你发疯闹脾气的理由。”   “我.......”赵奚本能地想要辩解。   阮明姝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道:“听说,你还拿着剑要来陆府要人,同他们算账?”   “你今年也快十八了,做事总要想想后果,即便不为自己计较,也要为旁人想想。”阮明姝说着说着,不由叹了口气,直摇头。   赵奚那染着微金的浅淡瞳仁里,光芒便叫浇灭了。   “不是的!”自打踏进阮家院门,便格外拘谨少言的陶千梦突然大声道。   屋里众人皆惊了一下,齐齐望向她。   “赵奚他,他是觉得你被陆府欺负,要救你出来,”她红涨着脸,言语却很硬气,“才不是没有考虑别人。”   赵奚看着她发红的眼睑,有些莫名其妙。   他这般伤心落寞,还没想哭哩。   “陆府没有欺负我,我也没有觉得委屈。”阮明姝说得利落明白,“如果旁人说的你怕有假,那我自己说一遍:陆家从未迫我为妾,是我自己主动提的给陆君潜做小。”   她说着,将目光转向沉着脸的父亲。   “因为我爱慕他已久,借着报恩的幌子来偿夙愿罢了。”   赵奚像被人推了下,身子晃着踉跄后退一步。   “你就这样喜欢他,宁愿委屈自己?”赵奚摇着头,不敢相信。   她曾经那样高傲,他以为她是天上的月亮,因而他这颗微渺的星,只能藏着羞于启齿的心意,默默相伴。   “我就是这般喜欢他,所以并不委屈。”阮明姝淡淡道。   如此直白不留余地地说出后,她的心反倒充实安定下来。   无论旁人怎么看,都不重要了。   “够了!”阮文举怒喝一声,“陆家给你灌了什么迷糊汤!我……我…”   他又急又气,一时不知要训斥什么,最后气得猛甩衣袖,摔门而去。   阮明姝闭上眼,沉了口气后,复又抬眸。   赵奚沉默又哀伤地看着她。   阮明姝莫名鼻子发酸,强挤出点笑意:“你们还小,不明白。只当我是疯了罢……”   “不,我明白。”赵奚攥着拳,骨节发白。   上天总是惩罚懦弱之人,胆小鬼终将错失所爱。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她知道。   “我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深深看着阮明姝。 “我也是这般喜欢你,从未觉得委屈,也不会委屈。”   阮明姝讶然望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目光相触的一瞬,她慌乱移开眼。   赵奚喜欢她,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怎么会呢……   他见到她时,总是安静少语,反而对着明蕙时才会露出温柔笑意,多说几句。   她一直觉得赵奚是怕她的,还想着他要是能做她妹夫就好了……   若不是了解赵奚的性子,她真的以为他在说笑。   陶千梦茫然望着屋顶,心脏明明完好躺在胸腔里,却难受得要坏掉一般。   阮明蕙呆若木鸡,半响才难以置信地望向赵奚,又去看她阿姐。   阮明姝敛了敛心神,强压住心中震惊与无措。思忖再三,她迫自己冷下心肠,并不回应少年这份心迹:“你离开前交我暂管的玉佩,是时候拿回去了。”   她还想问他,这玉佩到底是哪里来的?若真的是他母亲的遗物,那他母亲定然不会是平民女子。   可此时此情,实在不适合追问此事,只等以后再细细问问吧。   赵奚愣了一下,黯然垂下眸子。他记得的,那时他对她说,这玉佩是要给未来娘子的,让阮明姝暂为保管。   她的意思,是如此直白了然,他想装糊涂都做不到。   阮明姝终究有些不忍,缓和下语气劝道:“阿奚,你还小……”   “我懂得的。”他朝她笑笑,星星一样的眸子隐隐有泪光。   “阿姐。”他竟妥协了。   我喜欢你,所以永远不会让你为难。无论何时何处,你只要回头,便能看到我在等你。   *   王姑姑的府邸与裴府只隔着两条街,陆君潜御马疾驰,在朱漆首环大门前勒住,也不下马,问门前仆人:“你们少爷可在?”   几个门子都认得陆君潜,慌忙行礼回道:“二爷在呢。”   “说我有要事,让他出来。”陆君潜打定主意要来个人证物证俱在,叫阮明姝无话可说,别想哭哭闹闹糊弄过去。   裴星洲被人放了鸽子,正郁闷着呢,忽听得下人来报,急得手边果盘蹭倒,甜枣滚了一地。他也不管,当下披上外袍,提刀就往外走。   贴身小厮赶紧唤人备马。   裴星洲刚到大门,就见陆君潜脸上黑云压城,双目冷光摄人。   是京郊大营出事了,还是姓祝的反水了?或是卫家这群秋后蚂蚱蹦起来作死?裴星洲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乏味倦怠的身体兴奋起来。   “哥,我们去哪?”他接过下人捧上的缰绳,一个飞身,人已稳稳坐在马背上。   “新换了把刀,今日叫哥哥见识下。”   他自信道。   “这倒不用。”陆君潜虽气得发疯,还不至于想要阮明姝的命,“我问你,你昨日见阮明蕙,她可是带病,卧床多日?”   “……?”裴星洲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你说什么呢哥。她好好的,今早儿还来找我,说她姐姐有要紧事找她,放了我的鸽子。”   陆君潜自动忽略后半句话,心中冷笑:阮明姝,你果然在说谎。   “你的要事就是问我这个?”裴星洲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陆君潜没理会,马鞭一扬,黑龙驹飞驰而出。裴星洲不明白状况,只能挥鞭跟上。   *   清河坊的门楼已然在望,陆君潜稍稍慢下,等裴星洲和侍从追上。   “找得到阮家么?”他问。   “自然。”裴星洲道,“哥,阮家犯什么事了?”   “你不说,我可不带路。”他又加了一句。   既怕惹陆君潜不高兴,又怕陆君潜不回答,裴星洲便用撒娇打诨的语气说道。   不怪他多嘴,是他哥模样太吓人。这阮文举虽然贼鸡儿烦人,可总归明蕙亲爹,弄出人命以后不好相见啊……   “你那小嫂子胆大包天,偷偷出府,我要捉她回去。”陆君潜按捺住怒火,简要说道。   至于阮明姝不愿给他生娃,背着他吃避子药一事,已经深深伤了男人的自尊心,他是不愿提的。   裴星洲脑中登时飘过无数狗血不端之事,气得他飞眉竖起,哪里还用陆君潜催促,当下怒道:“哥哥随我来!”   不管是谁,是男是女,敢给他哥戴帽子,他就要他们后悔投这个胎。   “阮明姝呢?”陆君潜居高临下,坐在马上冷冷问道。   身侧裴星洲已经迅速估摸好地形要害。他们带的人,足够叫阮家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阮文举本因闹脾气,独自坐在大门前台阶上唉声叹气,陡然间见到陆君潜阎罗般的冷脸,惊吓到说不出话来。   因没听到回话,陆君潜冰寒倨傲的眸子暼了他一眼。   “你,你……”阮文举口舌打结,望着巷子里黑压压的玄甲兵士,喝骂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不要……欺人太甚!”他白着脸,憋出这样一句。   “不说就滚。”陆君潜耐心耗尽,长鞭一抽,石阶上便是一道深痕,吓得阮文举抱着头让开。   “进去搜。”裴星洲一挥手。   身后一队玄甲兵迅速破门而入,余下则分兵列阵,将阮家小小的宅子四面守住。   阮明姝正同众人告别,内院门忽被撞开,挥刀执枪的兵士眨眼间便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是谁,怎么敢私闯民宅?”阮明姝刚开口,就认出张眼熟的面孔。   是陆君潜的校官。   “是你们!?”她又惊又怒,“为何来我家生事,陆君潜呢?”   话音刚落,陆君潜就负手走了进来。   入目便是阮明姝与赵奚并肩站着,齐齐怒视着他。   他“啧”了一声,轻蔑勾了勾嘴角。   “陆君潜,你又发什么疯?”阮明姝是七分怒火三分委屈。   “陆君潜,你这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阮文举被两个兵卫制住押进来,破口大骂道。   裴星洲面无表情,一鞭子直接抽过去,阮文举疼得哀嚎起来。   “爹!”   “老爷!”   阮家人惊叫着要扑过去救他,一一被闪着寒光的刀枪指着喉咙挡住。   “裴星洲!”阮明蕙大叫一声,“你住手,我跟你拼了!”   “你再敢多嘴一句,”裴星洲转过脸,对阮明蕙道,“我就把他的舌头拔下来。”   阮□□脸上血色尽失:这是裴星洲么?这是个恶魔啊!   “你想干什么?”阮明姝攥住自己气得发抖的手,压着情绪问陆君潜,“若是我们家做错了什么,说出缘故,我们也认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捉人……”   和那个赵为铭有什么区别。   陆君潜嘲弄地看了她一眼:“你确定要我说出缘故?为了你的脸面,还是不了吧。”   阮明姝气血逆流,眼前发黑,冷笑道:“将军大可不必阴阳怪气,我贱婢一个,本就没有脸面。倒是您,整日嘴上如何如何,做得全是仗势欺人的事!您先顾及自己的脸面吧,赵为铭还自知理亏,您连他都不如!”   “你!”陆君潜气得狠狠捏住她的下巴。   阮明姝回了一个同样轻蔑的笑容,正如他刚刚刺痛她般。   “你这般口不择言,”陆君潜忽然笑了,眼里一丝温度也没有,“怎么,打扰你会情郎 ,恼了?”   “陆君潜!”阮明姝气得眼泪直接飙出来。   又快又狠的一巴掌直直甩在他脸上。   院中一时安静得可怕,只有小白狗不知死活地吠着。 第68章   “艹, 这个狠心女人,比我娘打得还疼。”   将巴掌生生受下,陆君潜心中骂道, 有些后悔没按住阮明姝。   “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他近乎咬牙切齿,大手掐上阮明姝白嫩无暇的脖颈。   “你想杀我?”阮明姝心如刀绞, 颤声问。   陆君潜头突突得疼,躁郁到炸裂。他想扒开阮明姝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为什么她永远这样肆无忌惮, 明明是她犯了错,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质问他。他还要砸开自己的脑袋瓜, 看看到底中了什么毒,这女人对他如此无情戏弄,他还是狠不下心来教训她。   他的手猛然收紧,阮明姝闭上眼,清泪滑落。   陆君潜心尖一颤, 连样子也不做了,急急松开。   阮明姝踉跄一步,被身后赵奚轻轻扶住。   陆君潜因怜惜而和缓下的脸色登时又难看起来。   “跟我回去。”他压住暴戾之气,对阮明姝沉沉道。   阮明姝推开身后的赵奚, 含恨带怒地望着他:“你先放了他们。”   有你讨价还价讲条件的地么?陆君潜气得几乎就要嘲讽出口, 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们都退下。”他命令道, 生平头一遭这样窝囊。   他既开口, 侍从们再不情愿,也要遵命。顷刻间, 不大的庭院内,只剩下阮家几人,还有陆君潜。   裴星洲本也要走的, 但他不放心,见陆君潜也没催他,索性留下。不过还是按照陆君潜的意思,将阮文举松开。   阮文举狼狈跑回家人中间,阮明蕙抽泣着察看他的鞭伤。   裴星洲“切”了一声,面有不屑。   陆君潜看了阮明姝一眼。   阮明姝擦干泪,朝门外走,并不理他。那股倔劲,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般,差点没把陆君潜怄死。   “阿姝!”阮文举伸手颤声叫道。   赵奚则一把抓住阮明姝手腕。   “不要走!”他恳求道,急切又害怕。她今日折了陆君潜面子,还打了他,回陆府后怎么可能安然无事?   陆君潜为了阮明姝才强忍着把赵奚大卸八块的冲动,此刻见她雪白的手腕被赵奚捉着,顿时像被人侵犯了领地的雄狮,忍无可忍。   阮明姝惊叫一声,被陆君潜拉到身后。   回过神时,陆君潜已经和赵奚拳来交往,缠斗起来。   “不要打了!”她急得跺足大喊。   自然,无论是赵奚还是陆君潜,都是一肚子怒火妒火,根本停不下来。   这种毛头小子,怎么能让他哥动手?裴星洲飞身一跃,未出鞘的长刀横扫而来,逼得赵奚连连后退,与陆君潜分开距离。   “让我教教他。”裴星洲狂妄一笑。说完,将长剑随意朝地上一扔,欺身袭上赵奚,就与他较量拳脚功夫。   方才几招下来,陆君潜知道赵奚不是裴星洲对手,便不管两人,径直走向阮明姝。   阮明姝急得手足无措,一双眼只盯在缠斗的赵奚身上。气得陆君潜长臂一伸,想将人直接扛走带回府收拾。   万万没想到,胆小瘦弱的阮文举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偷捡了裴星洲的刀,寒刃晃目,从一旁冲上来要砍他。   “找死。”陆君潜眸色阴暗。   腰身低沉朝后一仰,随意闪过刀锋,同时一脚飞踹,阮文举便如抛出的沙包,重重摔在数丈外,捂着胸膛喷出口鲜血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在那么短短瞬间,于是阮明姝闻声回头时,只看见自己父亲被陆君潜窝心一脚踹飞出去。   “爹!”她哭叫着奔向阮文举。   赵奚本就不占上风,因阮明姝这撕心裂肺的一叫,霎时分神,叫裴星洲一腿飞扫,失了平衡。裴星洲轻嗤出声,数招后便将他按到在地,卸了胳膊,死死制住。   “你有心么,陆君潜?!”阮明姝吼道,嗓子里都甜腥味。   “你有心么!”她又是一遍质问,抓着阮文举的手,泣不成声。   阮文举撑起身子,摸着她的头:“爹没事!好闺女,只要你能看清他的面目,爹就是死也甘愿!”   “阮明姝,最后一次机会。”陆君潜指节紧握泛白,“起来,跟我回去。”   我怎么没有心?我的心也会疼。   可你的心,只有你爹、你妹妹,甚至一个半点血缘没有的狗屁弟弟都比我要紧!   “放了我吧,陆将军,饶了我们。”阮明姝哭道,“念在主仆一场......”   “呵。”陆君潜突然笑出声来。   阮明姝又惊又怕,心脏疼得喘不过气来。   裴星洲都觉得有些不妙。   “我有没有心,你早该知道的。”陆君潜淡淡开口,平静的语气下怒海翻腾。   “韩蛟!”一声令下,,门外蓄势待命的玄衣卫立刻鱼贯而入。   “抓到稽巡司大牢,一个别留。”他对上阮明姝震颤失神的双眸,唇角勾起残忍的笑意。   “别碰我!滚开!”望着逼近的士兵,青罗如回梦魇,尖叫着挣扎。   “吵。”陆君潜面无表情。   一声惨叫,青罗下巴就被卸了,发不出声来。   两把刀架在脖子上,赵奚被拎起来朝外拖。其余女眷瑟缩地围在一起,千梦脸上倒还算镇静。   只有阮文举和阮明蕙,因为挨着阮明姝,一时无人上前拖走。   “不要,不要这样......”阮明姝摇头喃喃道,仍怀有一丝希望,看向陆君潜,祈祷他收手。   “还愣着干嘛?”陆君潜冷眉一皱。   身后两名玄甲铁卫再不迟疑,上前粗暴擒住阮文举。裴星洲没叫别人动手,自己先反手扣住阮明蕙。   阮明蕙出乎意料得安静,倒叫他有些许不安。   “我爹受了伤,再关进监狱,受不住的。”阮明姝晃着陆君潜的胳膊,恳求道,“千错万错,错都在我。放了他们,好不好?”   陆君潜无动于衷,看都不看她。   “我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要祸及家人!?”阮明姝被他的无情激怒了。   陆君潜侧过头,朝她伸手。   阮明姝心头一松,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要同她好好说话。   未料陆君潜没有抚上她的脸,而是缓缓张开手掌,露出两颗药丸。   阮明姝陡然无力,踉跄着后退一步。   陆君潜笑笑:“好吃么?”   阮明姝无措道:“你听我说,我......”   “看来你觉得我不仅没心,还没脑子。”陆君潜打断她,气极反笑。   “你心疼你爹、你妹妹,你那不知是奸夫还是情人的义弟,”他猛然揪住她的领口,“那你吃着药时,有没有想过,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久,也许你的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呢,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他?”   “没有,不会的!”阮明姝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只是害怕......”   “害怕?你从不害怕我怎样,你只害怕你的家人受伤,今日你就害怕个够吧。”陆君潜猛地松开她。   “回去先定这个废物的罪,诽谤朝政,结社谋逆,伪造文书,够他死几回了。”他星眸微敛,冷意骇人,对裴星洲道。   “不要!”阮明姝魂飞魄散,双膝一软,直直磕在石板上。   “陆大人,”她跪下哭求道,“我错了,是我的错。求你了,放过他们。”   “阿姝!”赵奚双目欲裂,恨不得和陆君潜同归于尽。   “姝儿,爹不许你这样!你站起来,我们阮家没有软骨头!”阮文举怒急攻心,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阮明姝恍若未闻,白皙光洁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妈的!”陆君潜怒喝一声,青筋暴起,“起来!”   为什么哭的是她,跪的是她,心疼要死的却是他。   “你放了他们!”阮明姝哀叫道,恨不得陆君潜现在就给她个痛快,一剑穿心,叫她解脱。她就是个笑话,难过到笑不出来的笑话。   她在用苦肉计,她在要挟你,陆君潜对自己说。   然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哭成泪人的阮明姝拉起来,弯腰为她拍去裙上沾染的泥尘,看着自己将她搂在怀里,无措不安地哄着,最后又抱着她策马离去..... 第69章   墨迹晕染, 阮明姝在纸上画了长长一道。   这是她被禁足的第九天。   时值傍晚,金乌已落。起身推窗而望,天际犹留淡淡残霞。   院中回廊尽头, 墨兰正和柳芽儿争论着什么,柳芽儿急得跺脚又咬牙, 眼圈红红。   阮明姝蹙眉凝望,却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显然是有意压低声音, 怕她听到。微微叹了口气,索性将窗户阖上, 重新走回桌前坐下。   她现在连院子也不能出,根本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倒没有很担忧家里人,陆君潜既然说了放过他们,自然不会食言。   那墨兰她们在争吵烦恼些什么呢?   没过多时,墨兰轻手轻脚走进屋, 在外间桌子上将碗碟杯盘一一摆好后,才进里屋请阮明姝用晚膳。   阮明姝在梨花木八角桌前坐下,玉箸轻抬,随意夹了几块, 便有些吃不下了。   “小姨娘, 您多吃点吧......”墨兰心疼劝道。   阮明姝不由怔住, 忽然想到陆君潜已经好久没再问过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了。   “嗯。”她勉强笑笑, 舌间有些发苦。   “外面出什么事了么?”过了一会儿,她将筷子搁下, 试探着询问道。   墨兰绞着手绢,最终垂头道:“没什么事儿。”   长睫低垂,阮明姝心中微微失望, 但并不怪墨兰。   “那有我家里人的消息么,他们没事吧?”她又问。   墨兰朝外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小姨娘放心吧,前儿明蕙小姐来过,因将军有令,门子没让进。剪枝偷偷告诉奴婢,明蕙小姐说您家中一切安好,叫您不要担心。”   “好。”阮明姝终于露出些许欣慰。   然后好久她都没再说话,只眉间郁郁,望着碗碟出神。   墨兰心中愧疚又难过,忍不住开口:“小姨娘......”   “啊?”阮明姝惊觉回神,望向她。   “奴婢见少爷这几日气也消了,不如您问问他,能不能去老太太那请个安?”她壮着胆子说道。   阮明姝愣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她知道追问下去只会让墨兰为难,便点点头。   “嗯,好。”她朝墨兰投去感激一笑。   墨兰惭愧地低下头。   丫鬟将菜肴羹汤撤下,阮明姝去院子里走了一会。   她站在花树下,遥望月影婆娑。风寒露重,心中一片茫然。   以后,会怎样,又应当怎样?   正胡思乱想时,听得院门外看守的侍卫齐呼“将军”。   阮明姝微微叹了口气。   院门打开,陆君潜高大的身影穿过夜色而来。   “将军。”她恭谨行礼。   陆君潜应了一声,眸光扫过她低眉敛目的面容,沉默着往屋里走。   待他走出几步远后,阮明姝才安静跟上。   她熟练地为他解下披风挂起,又为他拿来替换的便服鞋子,一切都做得细致完美。似乎那日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顺体贴,更像一个称职的暖床小妾。   可她的话也少了,不再对他撒娇,也没有再无理取闹过。只用带着浅淡笑意的沉默回应他的一切,无论是索取还是给予。   她,仿佛不是阮明姝了。   陆君潜起初是生气的,他明明已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她竟然还敢同他怄气?于是他便想着法子为难她,欺负她,想把那个同他没大没小的阮明姝给逼出来。   但似乎,并没有成效。   渐渐地,陆君潜也累了,烦了。索性冷眼瞧着,看她能作到什么时候。   两人就像暗中较劲般,在古怪的沉默中同床共枕,朝夕相对。   这天晚上,就如前几日一般,阮明姝沐浴完,裹着薄衾擦着秀发。榻上陆君潜依旧看着书,室内静谧,互不打扰。   过了一会儿,阮明姝轻手轻脚钻进被窝,平直躺着,双手叠放在自己胸前。她以为陆君潜还要再看一会儿书,可是对方却忽然起身,吹灭了烛火。   阮明姝闭上眼,陆君潜带着薄茧的大手抚上她的身体。   他们已经很近没有亲热过了。   阮明姝一动不动,陆君潜沉默不语,气氛莫名压抑。   “你在闹什么脾气,我做得还不够么?”陆君潜翻身压住她,捏着她的下巴问。语气恼怒又低沉,还有些委屈。   帐子里很暗,阮明姝却能分毫不差地描摹出他冷俊的容颜。   心中酸酸涩涩的,有些想流泪,抬起想触摸他眉眼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不起。”她柔声道。   是啊,她只知道自己委屈,又何曾想过他也有脾气,他也要面子呢。   “但是将军,奴婢真的没在闹脾气。”她诚恳道,说罢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同陆君潜心平气和谈一谈。   陆君潜眉间微蹙,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松开她。   “这些天,奴婢冷静下来想了许多。”阮明姝低下头,掩饰住眸中黯然,“奴婢做了许多错事,该向您谢罪的。答应你却失约,是第一;为了回家扯谎骗你,这是第二;瞒着你找避子药,这是第三;见到我爹被你打伤,说了许多傻话,这是第四。”   陆君潜唇角动了动,并没有因她这坦率的认错而高兴多少。   “你爹现在没事了。”陆君潜闷闷道。阮文举挥刀再先,他出手在后,可阮明姝却只知道怪他,满心护着她那废物爹。一想到这事儿,他便如鲠在喉,咽不下这口气。可他又不愿自轻自贱,去问阮明姝为何这样偏心。   “嗯,”阮明姝点点头,歉然道,“我那时回过头,只看见爹爹被你踹出去,情急之下失了智。事后想想,你那时已经答应放过我们,不会有意伤他的,应当是他先发难的吧。”   陆君潜轻哼一声,心中舒服了那么一点点,可还是很不满意:阮明姝对他的心意,有限得很。就算她做不到满心满眼只有他,也要把他放在第一位才对。   “还有其他三件事,将军要听听么?”阮明姝平和问道。   陆君潜没说话,就算作同意了。   “答应陪将军会友却反悔,是因为我觉得赵奚比您的友人更重要。”她直言不讳,坦率承认,“骗您说明蕙生病想见我,是因为觉得若是实话实说,你更加不会准许我回家。”   “对么,将军?”阮明姝笑笑,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哀伤。   陆君潜沉默着,没有回答她。   “最后,是避子药的事。”说至此,阮明姝安静淡然的面容才有些变化。   而这也正是陆君潜最最不能释怀之事。   这些天他没提,不代表他忘了。   “奴婢,不想生孩子。”阮明姝鼓足勇气,迎着陆君潜愤怒的眼神说道。   陆君潜捏住她的脸,语气危险极了:“不想生孩子?你还想另择高枝?你想都别想!”   阮明姝一阵无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竭力吐字:“您能听我说完么,我只设想过和您,没有想过其他男人。”   陆君潜这才收回手,面上怒意犹盛。   阮明姝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如果是您明媒正娶的夫人,一位有身份的小姐,您会这样么?怀疑她不贞不忠,质问她另择高枝?”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总爱假设这些没意义的东西?”陆君潜烦躁道。   阮明姝身子一颤,歉然道:“我胡乱想的,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您就当没听见吧。”   “奴婢不愿有身孕,因为奴婢不知能在将军身边呆多久,奴婢怕有了孩子以后,除了留在这儿,别无他选。”阮明姝索性将话说明白了,心中反倒轻松,无所畏惧。   陆君潜深深沉了口气,压住要失控的戾气,平静问她:“为何这样想?我待你不够好么?”   “前几日的事,”他犹豫了片刻,软下语气道,“我在气头上,又喝多酒,做得过了些。你不要怕,以后不会再这样。”   阮明姝却摇摇头:“不,您待我很好。您还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所以这些天,我一直想,为什么我总是不满意,不愿意安心留下。”   她顿了下,自嘲般说道:“在陆府短短几个月,哭得倒比以往十几年都多,做了数不清的傻事。”   陆君潜凝眉看向她。   “因为奴婢我,从来没有摆正位置。”阮明姝低下头,笑得有些难堪,“我忘了自己是来陆府做妾,以报救父之恩的。还是把自己当成小姐主子,处处苛求您。一旦您有做得不合我心意的地方,就想着法子给您添堵。”   “阮明姝.....”陆君潜想打断她。   “将军,让我说完吧。”阮明姝颤声道,“所以,奴婢真的不是在怄气。这些日子,奴婢只是在尝试做个本分小妾。可是......”   她声音一抖,慌乱抹去眼角泪滴:“可是这样奴婢难过,您也不舒服。所以,”   “所以我们不要再闹了,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陆君潜心疼地将人搂住,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阮明姝痛苦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将他推开:“将军,这是不可能的。”   陆君潜漆黑的眸子逐渐冷下。   “为什么。”他问。   “因为即使是以前,这件事没有发生时,我也从没开心过,”阮明姝蓦然激动,“从我进府那天起,我就患得患失,我变得喜怒无常,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您就是对我再好,我还是不会满意,还是会同您争吵,最终都会像今天这样!”   “那你想要我怎样!?”陆君潜陡然怒声道,要被她逼疯了。   阮明姝吸了吸鼻子:“将军,奴婢不是个称心的枕边人。您的恩情,结草衔环相报也不为过,更何况是做妾服侍,可是我实在做不到。这样勉强下去,您徒增不快,我也度日如年。”   “所以呢。”陆君潜忽然就明白她要说什么,语气平静到可怖。   “奴婢希望将军开恩,放奴婢离开。在此之前,奴婢会尽做妾的本分,不再给您添乱。”   这是多日冷静思索后的结论,阮明姝并不期望陆君潜会立刻答应。她知道,他一时半会难以理解,但她笃信,假以时日,他会明白这是最好的结果。   “好啊。”陆君潜淡淡道,“那你现在,就尽小妾的本分吧。”   阮明姝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推倒压在身下。   这一夜,她才知道曾经的陆君潜,对待她是多么温柔克制。   剧痛之后,她因恐惧而颤抖抗拒的身体,在他有意为之的刺激下,抛弃了尊严与理智,挣脱了她的控制,任由他处置。   她像只小船,在陆君潜给的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摇摇欲坠。   陆君潜轻嗤一声,嘲讽道:“你的身子,叫我摸几下就变成这副模样,你还想去哪?”   “求求我,”陆君潜伏在她耳边,诱惑着劝导她,命令她,“像以前那样抱着我撒娇,求我疼疼你,我就饶了你。”   阮明姝说不清身体和心,哪一处更难过。   但她知道,这一切一切,早就应当结束。她不该这样作践自己,陆君潜也不应当因她烦扰。   于是,她只咬住唇,一言不发,无声地承受着。   *   翌日清晨。   陆君潜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双目红肿,尚在昏睡中的阮明姝。他刚刚替她上过药,知道被子底下的娇躯被他蹂.躏成什么可怜模样。   无声轻叹,揉着眉心。   他不会放她走,可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最后,他将琉璃小瓶轻轻放下,起身欲走。   阮明姝秀眉蹙起,恰在此时醒来。她费力睁开肿痛的眼皮,模模糊糊看见陆君潜已经穿戴好,站在床边看她。   “您要走了吗?”她开口问,嗓子也发疼。   “嗯。”陆君潜低低应了一声,重新坐下,伸手摸摸她的脸。   “多睡一会,饿了就叫丫鬟们把东西端过来。”他柔声道,“我早点回来陪你。”   阮明姝眼眶一热,避开他的目光。   陆君潜神色微黯,默默起身,也没说什么。   “将军,”阮明姝想起一事,“我能去老太太那请个安么?”   阮明姝本以为陆君潜会很快答允的,没想到他却迟迟未应。   “我会让丫鬟们跟着的,不会出府。”阮明姝只好再次保证道。心中越发觉得,外面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但陆君潜不想让她知道。   “好。”陆君潜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利落答应。   *   阮明蕙陪千梦走到承德门前,这是京城西南隅的偏门。   “明蕙,不必再送啦,就在这吧。”千梦牵着小毛驴,亲昵地拍了拍阮明蕙的小手。   “千梦,你真的不等奚哥回来,让他陪你一起去么?出了城门就是郊外,你一个女孩子,我感觉好不放心......”阮明蕙忧心忡忡道。   两个小姑娘年纪相仿,十几日虽不长,但朝夕相处,一张桌吃饭,一个屋睡觉,已经成了亲密好友。   “没事哒,我可是lao江湖,你别担心。而且水月庵香火旺盛,一路上定然许多行人,不怕的。”千梦安慰道。   阮明蕙见她坚持,只好点点头:“好吧,不过水月庵除了山前的大佛堂,其余都是皇家禁地,你要小心一些,别乱跑呀。”   “知道。虽然我师父下山前说他要找的人在水月庵,但我也不确定他现下在哪儿。我过去会先打探打探的,尼姑庵里找个胖叔叔,应当很容易的。”陶千梦道。   “嗯,”阮明蕙替她理了理行装,“那便快些出城吧,日落后不安全。我们在家里等你呀,千梦姐姐。”   阮明蕙目送千梦和她的小毛驴消失在城门外的官道上,才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往回走。   姐姐被关在陆府,不得相见,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倒并不是很担心阿姐的安危,她相信陆将军不至于为难女人的。但是,性命无虞并不代表日子好过啊。   奚哥这几日行踪成谜,三天两头见不到他,叫人忧虑。   还有她爹,那一脚踢得虽狠,却是留了力气的,并未伤及脏腑。他仍在家卧床休养,每日手不释卷,挑灯苦读,念叨着定要高中为官,同陆君潜斗个你死我活......   “唉。”阮明蕙越想越烦,长长叹了口气,拐进条不宽的街道。   街道两边大多是卖些熟食的小店铺,阮明蕙正低头走着,蓦地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拉住。   阮明蕙吓了一跳,慌忙朝后躲。   “漂亮姐姐,赏个铜板吧,俺妹妹快要饿死了......”拉住她衣角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衣衫褴褛。四肢瘦得皮包骨,肚子却不正常得大,脸上脏兮兮的满是伤痕,大大的眼睛因为瘦弱而凸出来。   阮明蕙心头一软,伸手从袖兜里掏出小小一粒碎银子,又从腰包里摸出几文铜钱。   “拿去吧。”她弯腰将银子和铜钱一起塞到他手里,也不怕脏,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姐姐!”小男孩激动地跪下,猛磕几个头,飞也似地跑向馒头铺。   今年本就年景不好,顺平一带近来连下几场雹子,鸡蛋大小,人畜死伤极多。年底催租催粮又急,不少难民涌进京城,靠衙门赈灾分粥活命。   阮明蕙知道那钱只救得了一时,没什么大用处,便笑不出来,心情越发低落。   但她没想到,那小男孩刚走没多久,她拐进条巷子,立刻被一群难民围住了。   若都是些形容可怜的妇人小孩也就罢了,其中不乏男人汉子。阮明蕙有些害怕,掉头想走,却发现巷子那头也涌来一波。其余行人皆怕惹上麻烦,避之不及,匆匆逃开。   “菩萨娘娘,施舍施舍吧!”   “小娘子,给我们些钱吧!”   “姐姐,我妹妹也好久没吃东西了......”   他们越逼越近,阮明蕙被扑鼻的异味熏得连连后退。她今日未带许多钱,手忙脚乱地翻遍全身,也就剩几文铜钱。   “我没有钱了,只剩这么多。”她弱弱道,将那钱一扔,立刻就有几个人争抢成一团。   她本意是趁机逃跑,但这些人见她衣着华美,并不信她只有几文钱,依旧不断靠近她,甚至想伸手扯她的衣服。   阮明蕙急得想哭,一个小女孩已经抓上她腰间绣袋。   就在她要大喊救命时,一柄剑鞘飞来,登时最靠近她的几个男子惨叫着捂住脸蹲下。   “滚开。”裴星洲晃了晃手中长刀,皱着眉道。   人群犹豫着慢慢散开,但并不情愿离去。   裴星洲也不管,拉住阮明蕙就朝大街走,还朝背后撒了把碎银子。   阮明蕙心中有气,将他手甩开。   但又觉得刚受他恩惠,不好翻脸不认人,便硬着头皮说了声:“谢谢。”   裴星洲抱着双臂,瞧了瞧她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嗤笑一声,冷冷道:“怎么,你还挺生气?你们阮家人,都是哪里来的底气。” 第70章 妹妹和裴星洲【不看副cp可……   因他这话, 阮明蕙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得够呛。   这段时间, 家中遭逢剧变,她柔弱的性子也改了许多, 平日打理生意见外人并不露怯。但此刻对着裴星洲,一时还是说不出重话。   于是她也没反驳,只咬着唇, 低头快步走开,心中暗道:她若是再理裴星洲, 她就是头猪,养肥待宰还屁颠颠讨好屠夫的猪!   裴星洲见她不搭理自己,登时火大。   他几时受过这样委屈?哪一次不是她又羞又怯地跑来同他说话!为他缝剑穗子!给他做好吃的!   “你怎么不说话,又想装哑巴?”他身量高腿儿长,追上阮明蕙的小短腿简直轻而易举。   阮明蕙简直要被他贱兮兮的调调气到吐血。   她是瞎了, 还是被猪油蒙了心?十岁出头屁都不懂的年纪就对这么个不着调没点数的男人念念不忘!   “我生不生气,与你何关?裴大人,还请自重!”她不得不放狠话。圆溜溜的杏眼儿瞪得大大的,怒视裴星洲。   裴星洲哼了一声, 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怎么与我无关, 你敢说, 你不是生我的气?”   “是又怎样?你抽我爹的鞭子, 还要拔他的舌头,我不能生气!?我讨厌死你了!”阮明蕙要被他气哭了。   裴星洲的眉眼漂亮得不像话, 是阮明蕙用画笔画了无数次都描摹不出的好看。   可现在,这人的飞眉俊眼,迎着她忿恨的目光, 只不以为意地轻挑一下,毫无抱歉之意。   “不能。”他不讲理地回复。   语气还凶巴巴的。   阮明蕙气得跺脚:“疯子!”   “我问你,我是平白无故抽你爹鞭子的?他那张臭嘴,骂了我哥多少次,我忍他好久了,没把他的舌头割下,都是看在你的面子!”裴星洲说着也来了气,拉住阮明蕙的胳膊,不依不挠要同她辩论。   阮明蕙甩开他的手,怒道:“他骂你哥,你就抽他。那他若动手,你是不是要他的命?”   裴星洲比她高出许多,闻言冷冷垂眸瞥她:“不然呢?疯狗咬你,还打不得,得回咬才行?”   “你才是疯狗!”阮明蕙眼泪一下就出来了,觉得自己亲爹叫人侮辱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别揪着不放。”裴星洲有点怂,但还是硬着头皮不示弱,“就你爹金贵,打不得?一而再再而三,我不是没警告过他。三十好几的男人,只会惹完事再叫女儿擦屁股,还天天清高大义挂嘴边,能不恶心人么?我哥就活该被他骂,被他砍?”   整天口出狂言,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就是他娘的菜鸡一个,那天举刀没碰着他哥,否则就算阮明蕙求他,他也要把阮文举弄到牢里教训教训。   阮明蕙也知道自己亲爹不对,可是裴星洲说得实在过分,气得她眼泪汪汪,身子直抖。   “你为你哥,我为我爹,”她用袖口狠狠擦了擦泪,“你不能说服我,我也不能说服你,咱们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她便大步朝前走。   裴星洲一个箭步,便挡在她身前。   阮明蕙猝不及防,一头栽进他怀里,肌肤被他胸前锈金蛟纹擦得生疼。   “你为什么还要拦着我!”她又羞又急,连退好几步。   “我要和你讲道理。”裴星洲理直气壮道,“你就说,是不是你爹三番四次招惹在先?我先不提陈年烂谷子的事,就这个月,他是不是和那伙没娘的小人合伙诬陷我哥,我哥追究了么?他在卢夫子寿宴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放厥词落我哥面子,我哥计较了么?他骂我骂得那么难听,连我娘都捎带上了,我抽他又怎么了!”   “你别说了!”阮明蕙大喊一声,蹲下捂脸哭起来。   “我.......”裴星洲心里发虚,“你别哭,你站起来,和我讲道理!哭啼啼算什么男子汉......不对,算什么......”   半天也没寻着个合适的词。   “你说的我都知道,”阮明蕙抽泣道,“可他是我爹啊!我能怎么办,我就是看不得他受苦!”   这条街上人并不多,但两人动静闹得着实大,偶尔路过的行人都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裴星洲一拍脑袋,暗道完蛋,明天全京城都要议论他当街欺负小姑娘了。   一世美名,毁于小哑巴。   他拉起阮明蕙,挟着她往偏僻处跑。   “你放开我!”阮明蕙甩开他,看了看周遭堆叠成山的废旧木材,阴暗偏僻的破落院子,一个人也没有。   “你带我来这干嘛?”她有点怕。   “你不是要哭么,这里没人,你哭个够。”裴星洲气呼呼道。   阮明蕙心里委屈,嘴巴一撇,竟真的又要流金豆豆。   “算了算了,”裴星洲连忙打住她,“我时间宝贵,你还是回家再哭吧。”   阮明蕙掉头就要走。   裴星洲扯住她的袖子,不说话,也不让她走。   阮明蕙把袖子抽出来一次,他就扯回去一次。   几个来回,阮明蕙心态又崩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泄了气般,往那破木长凳上一坐。方才虽是叫裴星洲拉着跑过来的,但她也累得够呛。   “一句话,你不能生我的气。”他很认真地对阮明蕙说。   阮明蕙摇摇头,情绪低沉:“我方才说过了,做不到。”   “你这是借口,不公平。”裴星洲突然蹲下身子,挺翘的鼻尖擦过阮明蕙小巧的鼻子。   阮明蕙惊得朝后仰,差点从坡脚的长凳上摔下去。好在裴星洲手疾眼快,扶住她的腰身,将她稳住。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周身是蜜桃样的甜甜气息,腰间细细软软的,和他硬邦邦的腰腹触感完全不同。裴星洲不自在地收回手,耳朵有点红。   阮明蕙也慌乱低下头,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这些日子两人虽时常一起玩,一起吃,可都守礼得很,裴星洲连她的小手都没碰过。阮明蕙就更不用说了,偶尔冒出点羞羞的遐思,都觉得是对裴大人的亵渎,罪大恶极般按压下去。   短暂的尴尬并没有让裴星洲忘记正事,他伸手掰过阮明蕙的脸,叫她看着自己。   “你爹再怎么样,我都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他有点委屈,“你也不能生我的气。”   裴星洲修长漂亮的手指按在她发烫的肌肤上,阮明蕙脑子晕乎乎的,一时没能听懂他的话。只用微茫的眼神望向他,樱唇小小,娇娇憨憨地分开一条小缝,贝齿隐隐。   裴星洲呆呆看着她水润润的两片唇瓣,心若擂鼓。   “看起来好软的样子,亲上去一定很甜,只是不知是果汁那种甜,还是蜜饯那种甜,没关系,我都喜欢.......”   他心若勾丝,着了魔似地越靠越近。   然后就被阮明蕙一把推开了。   “你说得不对!”阮明蕙气鼓鼓道,“我又没打你哥,也没骂你娘,你当然不能生我的气。可我爹却是被你实打实抽鞭子的,你之前还踹过他......”   “那你是打算再不理我了?”裴星洲被她推开,就像表白时被人拒绝一般,丢了面子,恼怒得很。   阮明蕙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之前她生气又伤心,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可今日叫裴星洲这样一番辩白,她就动摇了......   她知道自己爹爹也很不对,她劝过求过,可是并没有用。另一方面,就算她爹做错了,她也不能看着裴星洲伤害她爹。   就连此刻,她瞒着家里人同裴星洲偷偷见面,心里都有一种负罪感。   见她不言不语,一副默认的模样,裴星洲失望极了,负气道:“不理就算了,你惯会这样。几年前便如此,说好了在钟鼓楼下等我,请我吃糖葫芦,结果一声不吭地爽约。”   “不是的,那时候是因为我娘......”阮明蕙忙辩解道。   裴星洲耳朵一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故作不信的模样:“你娘?你当时就那么大一点的小屁孩,你娘就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乱跑了?”   又不是现在,白白嫩嫩的,想让人啃一口,确实不应当出门乱跑。   “真的是我娘。”阮明蕙无奈道。   何止是把她关起来不让出门,当娘亲发现她偷偷和裴星洲往来,还拿油树汁给他,差点没把她揍死。娘亲从小到大都舍不得打她,谁知道当时怎么那么大火气,柳条儿抽得她屁股肿破,半个月没下来床......   裴星洲还想再探些阮夫人的消息,但阮明蕙像是知道什么般,十分警觉,立刻就将话题避开。   两人沉默着走到御道街。   “我到了,大人回去吧。”阮明蕙袖下的手,不安地攥着,低头闷声道。   裴星洲寒着脸,样子算不得高兴:“回去后就不理我了,以后也不去找我了。”   他明明是在问话,语气却像是笃定的样子,弄得阮明蕙有些招架不住:她真的再也不见裴星洲了么?她有点难过......   见阮明蕙不说话,裴星洲更气了。   讲道理不行,威逼也不行,那利诱一下?   “你多在我面前晃晃,下次我想揍你爹时,就会想到你,也许就不揍了。”他把剑横在肩后,两手懒洋洋搭在上面。   阮明蕙畏缩地瞧了他一眼,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算不算数。   “我会好好劝我爹的,他性子执拗,但心眼很好。”阮明蕙此时仍不放弃为自己爹爹辩解,“如果,如果他又惹你们生气了,还请手下留情.....”   “那就看你表现了。”裴星洲咳了一声,“快过年了,今年家里还没做年糕呢......”   阮明蕙扣了扣自己的手:“我给姐姐做了许多,可是现在陆府不许我见她了。”   裴星洲心中一急,嗨呀,谁问你姐姐了,我呢,我呢?   “裴大人,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告辞。”阮明蕙朝他微微施礼,竟是要走了。   裴星洲见天色已晚,也就不计较什么年糕了:“有别的事,顾枭是个坏得出水的小王八蛋,你不许跟他来往。”   “顾枭?”阮明蕙皱眉,有些疑惑的样子,随即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珠宝店里那位顾公子?”   “就他,长个驴脸,专爱拿钱骗小姑娘。”裴星洲语带鄙夷,要不是以后攻打江南得要姓顾的造船,他才懒得给这种人渣面子。   “我没和他来往。”阮明蕙郁闷道。   前些日子她去望波桥采购各式珠子,一位姓顾的公子撞到了她,害得她盒子里的珍珠撒了一地,这位公子便是裴星洲说的顾枭。本来阮明蕙和绿绮把珠子捡起来,这事儿便完了。可顾枭非要赔罪,又要送礼物,又要给衣铺订单。阮明蕙感觉怪怪的,一一回绝了。   “他那花花肠子,老子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全是屎。”裴星洲嘲讽道。   阮明蕙讶然看向他:“大人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话这么粗鲁........”   裴星洲咳了一下,尴尬道:“我被这个人渣气的。我平时不这样,你知道的。”   “嗯。”阮明蕙赞同地应了一声。   “总而言之,你离他远一点,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裴星洲再次告诫道,“他给你买的东西,一个都别收。你要什么,我帮你买!”   “我没收。”阮明蕙忍不住强调,怕裴星洲误会她,“什么都没收。” 第71章   阮明姝许久没给老太太请过安了, 这会子被银兰引进内屋,一时有些忐忑。   她被禁足这事儿,府上自然是人尽皆知, 毕竟陆君潜派了握枪执戟的兵士在她院外把守。但她被禁足的原因,旁人却不一定知道。   先前老太太已经因她父亲之事颇有微词, 如今若再知道她吃避子药,定然生气失望。   希望陆君潜没告诉老太太,阮明姝心底轻叹一声。   到了里间, 她先跪下给老太太请了安,又起身一一朝余氏周氏等人行礼。之后便恭敬站在下面, 安静等老太太问话,假装没有看到屋内众人各异的神色。   周氏自然是一副看好戏的得意模样,沈氏和陆有容则面露同情,这些都在阮明姝意料之中,唯一不解的是老太太对她的态度——既不如往日亲昵宠爱, 却又有几分怜悯。   “阮姨娘可算被放出来了,”周氏先开口了,掩嘴假笑一下,“再不出来, 赶不上迎接新人, 别人怕要以为三弟后院不和呢。”   新人?什么新人?陆君潜的新人?阮明姝一无所知, 茫然望向她们。   陆有容低着头, 不看她,老太太则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   阮明姝想到昨日见到柳芽儿墨兰在院中争吵, 墨兰又暗示她来老太太这儿.......   心沉到谷底,险些站不稳。   “哎,三弟这事儿办得忒急了, 前儿才说纳新人,明儿就要将人抬进来,我这贺礼都来不及准备。”偌大的屋里,一时只有周氏喋喋说着。   “贺什么礼?纳个风尘女子是什么光彩可喜的事儿!?”阮明姝还没说话,老太太先忍不住啐道,“明姝来咱家时,怎不不见你送贺礼?”   “嗳,是孙媳妇儿不懂事,多嘴了.......”周氏撞到钉子,讪讪道。   陆君潜要纳风尘女子为妾?   阮明姝仍是不敢相信:他夜夜都宿在她那儿,哪里有时间去烟花之地,而且还要将别的女人抬回府?   “老太太,将军是要纳妾么.......”她终于开口,明明告诉自己这事儿定然有误会,陆君潜不会这样做,但是声音却不可抑制地发抖。   原来她还不知道。众人都有些意外。   “是啊,”老太太有些不情愿地应了声,“这混小子非要纳颜丽娘做妾,还弄得满城皆知,劝他也劝不住!嗐,罢了,左右是个服侍人的小妾,随他吧。”   颜丽娘就是红透京城的颜佳人,早先与洛云西齐名,并称京城双绝,一个善弹琵琶,一个善咏小调。   来之前,阮明姝知道陆君潜有事瞒她,她也猜测了许多,却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别人了。   她这边还因太过震惊,不知说些什么,就听沈氏开口问道:“老太太,城东别院那位姑娘呢?三弟要不要一并纳了,将人一直扔在那儿不管,总有些不妥.......”   别院的姑娘,一并纳了.......   阮明姝几近崩溃,陆君潜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前儿跟他说过了,他不愿意,叫我不要管。”老太太闷闷道,“我虽没见过那女娃,但听说是冬至时渊哥儿从宫里带出来的,怎么也比烟花女子强。”   阮明姝身子晃了晃。   冬至日,从皇宫里带出来的?   她惨笑一下,原来他抛下她入宫那晚,倒没和赵令柔花前月下,而是另有佳人作陪啊。   众人又断断续续说着什么,阮明姝也没听清,只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恨不得立刻就跑去找陆君潜问清楚。   “好了。”最后,老太太威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周氏与陆有容夹枪带棍的争吵,也让阮明姝回过神。   “这事儿便先这样。大孙媳妇儿,纳妾的事就你来操办吧,一切从简,说得过去便行。渊哥儿马上要回秦州,没一两个月回不来,你们有要捎的书信,快些同他说罢。”   *   这一夜,红烛燃了大半,陆君潜还是没有来。   阮明姝孤零零坐在桌前等他,不愿睡去。   她有太多话想问,她害怕陆君潜现在已经躺在别的女人身边,搂着她们说起甜言蜜语......   陆君潜回府时,夜已深深。他满身疲惫,怕吵着阮明姝休息,便没让丫鬟通报,自己悄声走进里屋。   未料阮明姝竟还没睡,单薄的身子靠着小桌,面上泪痕隐隐。   “怎么还不休息?”陆君潜眉头一皱,快步朝她走去。   阮明姝“哗啦”一下站起,回身望向他,眼神凶狠。   “你要纳小妾了?”她什么都不管,只想确认这一件事。   她多么希望陆君潜能摇摇头,抱住她说事情不是这样,让她别误会。   可陆君潜只是微怔了一下,随即揉揉眉心,点头道:“是。”   阮明姝像被抽干了力气,“哐当”一声,颓然倒坐在椅子上。   陆君潜扯下沾灰的外衣,胡乱一扔,走到阮明姝身边。   “怎么,生气了?不愿意?”他问,语气中竟有一丝期待。   阮明姝将脸埋在自己臂弯,无声流泪。   陆君潜见她默然不语,身子簌簌抖着,心中一叹,索性将人整个拦腰抱起,朝床榻走去。   阮明姝柔白的手掌掩住眼眶,清泪道道,从粉白面颊上滑过,却是遮也遮不住。   “你不是说要做个本分小妾,怎么还哭了呢?正该恭喜我,给你找了姐妹才是。”陆君潜心尖软软,却迫自己冷硬着语气问她。   阮明姝心如刀绞,半响才哭噎着断断续续问:“什么时候的事,你什么时候和颜丽娘好上的?”   陆君潜见她放下手,却是看也不看自己,一时不敢做得太过,将先前准备激她的话悉数咽回去。   “没有和她好上。”陆君潜替她擦了擦泪,“我有个好兄弟,战死前托我照顾他寄养在京城的妹妹,就是颜丽娘。”   阮明姝坐起身看他,并没有因他的解释好受多少:“为什么这个时候才照顾!”   但凡早些知道,我都不会来陆府!   陆君潜眉头皱皱,对阮明姝质问的语气有些不满:“因为刚刚才找到她。昭成亲妹寄养在伯父家,韩家几年前获罪,男子处死,女子沦为军妓发配边疆,少蓉也不知所踪。”   阮明姝这才想起早先她在花神树下,听得的,陆君潜与赵令柔雨中那段不明所以的对话。   原来,陆君潜找到他要找的人了。   “颜丽娘就是你的少蓉,是么?”眼泪渐渐收了,像泪泉干涸一般。   陆君潜沉默点点头。这几日太忙,此刻也才得点功夫仔细回忆此事。   他先前并没见过韩少蓉,不知她长得什么模样。多年遍寻不得,几乎要放弃了。转机发生在数月前,裴星洲的手下在花神庙找到块祈福牌子,凭牌上字眼推测出是韩少蓉写的。她定然在京城。   陆君潜正派人四处探查,没想到前几日韩少蓉竟忽然冒出来,跑到衙署求见。陆君潜一看,发现这位姑娘他曾见过:在顾枭郊外园子里,那个说话总像缺口气似的歌妓。   他怕有诈,盘问她许久,见连细节处都与韩昭成提到的一一对上,才确定她就是韩少蓉。   陆君潜不解,为何她先前相见时不愿说出身份。一问才知,颜丽娘本该发配辽东做军妓的,因有人用了手段她才得以改名换姓在京城生活。她怕被追究,一直隐姓埋名,决口不提过往之事。况且,她虽知自己兄长早年与陆君潜颇有交情,可时过境迁,谁知这点交情还有多少,而她也不知韩昭成有临终之托,自然对陆君潜不信任。   而现在突然来找陆君潜表明身份。原因有二:一是裴星洲的人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些线索,假以时日,即便她不说,也能查出她身份。二是,她走投无路,眼下只有陆君潜能救她。卫驸马的亲弟弟,权势滔天的卫家二公子卫敬攸瞧上她了,顾枭准备把她送到卫府做姬妾。可她已有意中人,就是当日陆君潜举杯遥敬的那位吹管乐伶。   陆君潜听她说完后,叫她放心,此事他会同卫敬攸斡旋。对方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但明面上总要过得去,一个姬妾,还不至于冒险惹他不快。   未料颜丽娘听了,挣扎许久,才向他吐露:她怕的不仅是卫敬攸,更是顾枭。   “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个恶魔如跗骨之蛆,不会放过我的。而且,即便将军能护住我,浣琴又该如何呢?”她跪下磕头哭道。   浣琴正是她的情郎,陆君潜先前还以为他是个身材高大些的女孩子,没想到竟是男儿身。   “你说了这么多,该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来找我。”陆君潜是个极恋旧的人,只要想想韩昭成为他挡住致命一刀,满身是血的模样,他便对韩少蓉心生愧疚。   “渊哥能否向顾枭讨小妹做妾,连浣琴一起。我们两人一定老实本分,不给渊哥添麻烦。一年两载过后,您便对外面说妾身染病离世,妾身再携浣琴远走高飞。”颜丽娘知道自己的请求过于大胆,她担心陆君潜不答应,便学着幼时听到的兄长对陆君潜的称呼。   陆君潜倒没觉得有什么为难,都是些小事,唯一叫他犹豫的是阮明姝。   她这么爱吃醋,没影的事也要胡思乱想半天,若他真的招呼不打就抬个新人进府,她怕不是要闹翻天。   可那日正是同她冷战伊始的时候,陆君潜火气尚足,转念一想:他又不是真的要纳妾,不过权宜之计,怎么还要看她脸色?他这般处处考虑她有什么用,她还不是心里只有她爹她弟弟。   于是陆君潜便点点头,对韩少蓉道:“可以。”   *   “你怎么照顾她,纳她做妾,照顾她一辈子?”阮明姝问。   陆君潜回过神,略微想了下,点点头。并没有告诉阮明姝,他不过是做做样子,很快就会送颜丽娘和那位乐伶去别处。   也该叫她知道,他不是非她不行,事事都可任她胡来。   阮明姝也点点头:“好,好。”   她连声道,没什么太外露的情绪。   “别院那个呢?冬至日你从宫里带出来的。你和她睡过了?”她问完又有些气自己,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纠结在意这些。   陆君潜瞧了她一眼。   因她藏都藏不住、咬牙切齿的意味,陆君潜露出点笑意:“这有什么要紧,如果我说是呢?”   阮明姝抬眸,眼神冰凉,是陆君潜从没见过的无情,   “那你就脏了,我嫌恶心。”她一字一句道。   她这话简直大逆不道,陆君潜顿时恼怒。   还说要做个本分小妾呢,净他娘的胡扯。   但阮明姝方才那一眼太过凉薄,令他心惊。于是陆君潜没敢发作,只闷声道:“没有,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那日他被阮明姝勾得浑身是火,要将她就地正法时,忽被榕桂的急报止住——赵令柔派人来,说找到了韩少蓉的线索。他随即进宫。   赵令柔找到了韩少蓉的堂妹,也就是祈愿牌上提及的“吾妹幼薇”。韩幼薇早早与韩少蓉离散,被太监买卖到宫里,一直在掖庭做苦工,并不知韩少蓉人在何处。   虽不是韩少蓉,但也是韩昭成的堂妹,陆君潜便将小宫女带回府,第二天就叫人把她送到城东别院安置了。   阮明姝没说话,沉默片刻,径直躺下,拉上被子。   陆君潜睨了睨她脸色,按捺住心中恼怒,自行起身漱洗去了。   他本以为阮明姝又要与他没完没了地怄下去,没想到等他换好里衣,沉闷躺下时,阮明姝竟转过身,环臂抱住他。   陆君潜喉咙动了动,头一次知道“受宠若惊”是什么感受。   大手穿过她的颈下,试探着爱抚她柔嫩的耳侧、温热的肩颈......   昨夜虽也互相拥抱,但两人心里都赌着气。漫长混乱的夜晚,身子倒有欢愉的时候,但神智清醒时,更像是互相折磨。   所以此刻阮明姝主动示好,一派任君爱怜的模样,瞬间叫陆君潜精神抖擞,因政事争斗带来的疲倦一扫而光。   他稍显粗暴地掰过阮明姝的脸,叩开唇齿吻她。直到阮明姝受不住般直推他,才意犹未尽地将人松开。   “将军。”阮明姝眼波流转,美色无边。   她喘息了一会儿,差点没把陆君潜魂儿勾去。   气息平复后,阮明姝才问:“老太太说,您马上要去秦州了,是么?”   她低头,将脑袋埋进陆君潜温热强健的胸膛,掩住眸中决意。   陆君潜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无奈:“嗯,有要紧事,会去好久。”   他抚着她柔软乌黑的秀发,被她撩人的体香弄得心猿意马,人还没离开京城,倒先舍不得她了。   “我带你一起去吧。”他突发奇想,对阮明姝道。   阮明姝身子一僵,旋即又回复如常,嗔笑道:“将军瞎说什么呢。秦州远在千里外,你们定然日夜兼程、驰马不歇,我可受不了。”   陆君潜也知他这突然的提议不靠谱,便不再勉强。   他又亲了她一会儿,温热的吻落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像是在安抚她。思绪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阮明姝闭上眼,只余呼吸之声。纤细的五指分开,温柔抚摸着他黑硬发亮的青丝。   气氛正是温存,带着离别前的缱绻,阮明姝却忽地推开他。   “疼,胳膊昨儿都被你掐青了!”她咬牙切齿恨恨道。   陆君潜在她身上作乱的手慌忙停下,借着帐子外微弱的光线一看,阮明姝莹白娇嫩的肌肤上,尽是他昨夜发狠留下的印记,青青紫紫,红痕交错,可怜坏了。   “禽兽。”他低骂一声,恨不得跑回昨夜狠狠揍自己几拳。   轻柔地将她衣襟敛上,陆君潜重新躺回去,将人搂在怀里,在阮明姝额头、鼻尖上落下一连串温柔潮湿的吻。   “对不起.....”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   阮明姝心脏抽痛,贝齿却狠狠咬着唇,逼回眸中泪水。   “将军何时启程去秦州?”她用脸颊蹭着陆君潜问。   “过几日,年关后吧,”陆君潜努力平复躁动的身体,深邃的眸子半阖着,“再陪陪你。”   阮明姝嘴角勾起点冷笑,是等颜丽娘进门后吧。   “你舍不得了,不想我走?”陆君潜因这个发现而高兴起来,精悍的肩臂紧紧箍住阮明姝纤细腰身,勒得她都疼了。   “嗯,奴婢舍不得将军。”   阮明姝柔情若水,陆君潜觉得自个儿要化了。   “那你在家乖乖等我。”陆君潜又狠狠啃了她一口,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印了一圈齿痕。   末了,他又为安心般,向阮明姝确认道:“你......不生气了?”   阮明姝眼帘微垂,看不清眸中情绪:“奴婢要是还生气,可不会问将军这么多。”   陆君潜满意了,得意了。若不是顾及着阮明姝身子还肿着,恨不得立刻将人按在身下,从后面疼她。   “以后不许这样闹了。”他绷着脸训道。   “好,不会再这样了。”阮明姝回他,还浅浅笑了下。   陆君潜更舒坦了,心道:江寒原这小子说得对,女人,果然不能一味娇宠放纵。我如今不过要再纳个小妾,她就慌得不敢再闹了。   “你只要乖乖的呆在我身边,其余什么都不用想,”他搂着阮明姝承诺道,“她们都比不上你。”   这天晚上,陆君潜已经安睡良久,阮明姝尚睁着眼,出神望着帐顶。   她好像,真的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了。   阮明姝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等她睁开惺忪睡眼时,窗外天光大亮,陆君潜早已离开了。   她没叫墨兰柳芽儿,赤着脚下了床。   径直走到博古架旁,拿起格子中摆放的白玉罐子,从里面摸出几粒药丸,正是她托洛云西找的避子药。   青罗送来那日,她独坐许久,到底没有勇气服下。   前天夜里陆君潜那般折腾她,她昨早醒来后该吃的,可药到嘴边,心中却是又怕又涩,最终寻了许许多多站不住脚的借口,又将药丸藏了回去。   然而现下,她却半分犹豫也无,一口冷水饮下,两粒药丸随之入肚。   她用得急,水又凉,憋不住弯下背咳嗽起来。   外间墨兰很快听到声音,匆匆走进来。见阮明姝只穿着薄薄里衣,赤着脚坐着,不由责备道:“小姨娘身子弱,再急也该披件衣服啊......”   “无妨。”阮明姝淡淡道。   “小姨娘,少爷定是气消了,今儿院门外的侍卫都撤了。”墨兰忙将好消息告诉主子。   阮明姝并不意外,只点点头道:“好。”   “打些水来吧,我收拾一下,去见老太太。”她深呼一口气,感到那药丸似乎熔了,小腹一片冰凉。 第72章   老太太见阮明姝来了, 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我正要叫你过来呢。”   说罢,挥退左右, 以往慈爱富态的脸上此刻半点笑意也没有。   阮明姝垂首站着,心中大概猜到些。   果然, 等丫鬟们全部退下,屋内只余她们二人时,老太太开口道:“王姑姑昨儿来了一趟, 跟我说起前些日子渊哥拿着避子药去她那儿。”   她说到这儿,有意停住, 去看阮明姝反应。   没想到阮明姝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抿着唇沉默站着。   老太太心头发冷,火气又大了许多,语气更显严厉:“明姝,那药是你的么?”   “是。”阮明姝没脸说谎否认。   老太太气得捂住胸口, 阮明姝见了,慌张起来,要去扶她。   “不用!老婆子我一时半会还咽不了气!”老太太推开她,“渊哥儿是因这事罚你的?”   阮明姝只能再次点头。   “那你不冤!”老太太冷着脸斥道。   阮明姝鼻子发酸, 眼眶红热。她已下定决心要走, 事到如今, 只觉得愧对老太太。   可她就是这般无能自私, 没有办法做到自个儿舒服,别人也高兴。   她只能为自己想了。   “我们家哪里对不住你了!”老太太越想越不对味, 气消了些,委屈又上来了,“你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作出这样的傻事呢?给我们家做小,缺你什么了?渊哥儿配不上你了?生下孩子能委屈了?”   “老太太,”阮明姝哽咽一声,“您和将军对我、对我们阮家,只有我们欠贵府的,没有贵府对不住我们的,是奴婢自己不行。”   “但是,”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收了回去,“奴婢来陆府前,也是和您有约定的。”   老太太眉头皱得老深,若有所思地望向她。   “您答应过,只要将军有新人,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奴婢都可以恢复自由身,离开陆府。”阮明姝平静下心绪,缓缓道,“这话,应当作数吧?”   老太太良久不语。   阮明姝知道,她作出这样的事,老太太也不想留她,只是担心陆君潜处不好交代罢了。   “奴婢身子弱,避子药吃得许多。将军夜夜宿在奴婢那儿,奴婢肚子也没有动静,也许......”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老太太脸上怨气更重。   “奴婢进府这些日子,您也看到了,同将军不知闹了多少次,弄得大家都不舒服。不若放奴婢走,各生欢喜。回家后,奴婢会日日为您和将军祈福的。”阮明姝接着说服道。   “作数自然是作数的,”老太太终于开口了,瞧着阮明姝说,“只是我说作数,渊哥儿不愿怎么办?”   “老太太,您只要写张放奴婢回家的条据,其余的,自然是奴婢来同将军说。”阮明姝忙道,“条据落款可以写上奴婢入府前的日子,这样老太太也不必担心将军同您闹脾气。”   “你是打算趁渊哥儿回秦州,离了我们家?”老太太问。   阮明姝也不隐瞒:“是。”   老太太是过来人,阮明姝的心思,她大概猜到了。而她那宝贝孙子,怕已经情根深种不自知。明姝丫头做个妾可以,但做正妻,不说家世,这心性气度便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子走上他爹的老路......   “你自然可以走,”老太太沉下语气同她说道,“但是明姝,你要想清楚了。我陆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这次走了,日后便是渊哥叫你回来,老婆子我可是不许的!”   阮明姝攥着的手又紧了紧,淡淡笑了下:“是,奴婢想清楚了,奴婢要走。”   *   阮明姝坐在案前沉思。   陆君潜年初四离京,顺利的话,三月初回来。   今年的会试定在二月初一,殿试则是二月二十二......   未免出差子,她会在二月初一后离府,殿试放榜、陆君潜回来之前去别处暂避风头。若是祖宗保佑,爹爹高中了,那她就放下心,一个人走;若是爹爹再落榜,索性带着他一块儿出去。   想来想去,天下之大,也只有江南佳丽地,陆君潜肆意不得。而她恰好早有去苏杭扬州等地游历一番的想法......   陆君潜离开前,定会嘱咐云拂等人跟紧她,还有裴星洲,搞不好她还没坐上运河码头的船,先叫他逮住了。   得小心行事,一一想法子应对才是。   她正思索时,柳芽儿蹦蹦跳跳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意。   “小姨娘。”她年纪小,性子憨憨的,阮明姝见到总是会想到自己妹妹,因而平日里对她很宽厚,并不责怪她有些冒失的性子。   阮明姝心中有事,听她唤了一声,只回过头,一时并未答应。   “小姨娘,你有心事么?”柳芽儿好奇问。若是往常,小姨娘看到她笑嘻嘻地跑进来,一定会主动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的。   “啊,没有。”阮明姝随意笑了下,“怎么了?”   “奴婢刚刚去隔壁新姨娘的院子瞧了瞧。”柳芽儿笑眯眯说。   阮明姝闻言脸色沉了沉,语气更淡:“哦,去哪里作甚。”   “因为大少奶奶派了老多人在那拾掇,大张旗鼓的。奴婢忍不住想看看,怕她们偏心太多......”她小声说着,偷偷瞧了瞧阮明姝脸色,才继续道,“然后奴婢就碰上大少奶奶的丫鬟锦秋,她好猖狂啊,说话阴阳怪气的,奴婢都要气哭了,但是奴婢嘴又笨,大少奶奶又在旁边......”   “然后呢。”阮明姝如今已打定主意要走,再听到这些事,心中波澜不 惊。   “然后少爷正好路过,就过来了!”柳芽儿低沉的语气一下子欢快起来,小脸都是得意的神情。   “哦?”阮明姝有些意外,“他回来了,怎么不见过来。”   “少爷正要过来时,他院里的小厮松杉跑来,说秦州又来人了。少爷就又回正院了。”柳芽儿回道。   阮明姝点点头:“嗯,那他走之前和你还有锦秋说什么了?”   “少爷见到那么多人跑来咱们这儿,眉头皱得都能夹死飞虫了!”柳芽儿学着三少爷凉凉的语气,“他说,谁让你们来这的?”   “然后大少奶奶就跑过来,说是老太太让她安排的,要收拾好院子,迎新姨娘。”   阮明姝冷笑一下,却是冲的陆君潜。   “然后呀,少爷就问,谁说他要人来这儿住的?大少奶奶惊得眼睛都睁圆了,问少爷,不住这住哪?少爷说,后面园子那么多空房,随便找一间,哪里不能住。还让大少奶奶快些把人带走,以后没他的话,别带人过来。”   柳芽儿高高兴兴说完,觉得十分解气,低头一看,自己主子却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小姨娘,奴婢说错话了么,”她有点迟疑着,“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没有,”阮明姝摇摇头,朝她笑笑,温声道,“柳芽儿是个好孩子。”   柳芽儿小脸发烫,有点不敢看她。   世上怎么会有小姨娘这么好看的人,还这样温柔、和善。   可惜,都有这样仙女一般的人儿了,少爷还要纳别人......   “柳芽儿,你以前服侍过别的小姐主子么?府外还有家人没有......”阮明姝虽在陆府呆得不长,却与自己屋里几个丫鬟感情甚好,尤其是墨兰还有柳芽儿。她想在临走之前,看看有什么能帮帮两人的。   也不枉,相识相扶一场。   *   权臣、名妓、小妾、夺爱......   这些字眼儿扎在一起,十足十的坊间谈资。   从卫敬攸欲纳颜佳人为妾,到陆君潜横刀夺爱,颜佳人终归陆府,街头巷尾的热议一天多比一天。   阮家人自然也听得许多。   这一日傍晚,阮文举搁下手中书卷,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发昏的眼睛,到外间用晚饭。   赵奚这几日总不见人影,因而桌上只阮文举和几个女眷。   他胃口很好,一筷接着一筷,旁边坐着的阮明蕙和几个丫鬟,却都愁云惨淡。   “怎么了,都不饿?”他明知故问,眼皮都没抬一下。   阮明蕙深吸一口气,不想和他置气。   阮文举偏不依不挠:“我早说了,陆君潜不过见色起意,花言巧语玩弄你姐姐,你们都不信。一个两个跟我说什么爱不爱的,现在看清楚了把?”   阮明蕙气得“哗”地站起来,却又想不出话反驳他。   “好了好了,”阮文举将她安抚坐下,“依你爹我说,这未必是坏事。最好是陆君潜厌倦了你姐姐,早点放她出来。他要是不放,也无妨,等爹爹高中、圣上赐官,咱们同他打官司、告御状,让天下人知道他的恶行......”   *   任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陆府之内却是平静如常。   颜丽娘的小粉轿从明月楼出发,由陆府偏门进,直接抬到后园一处小院。   陆君潜在书房见了几位官员后,又将秦州来的几封信展开读了数遍,心中烦闷。若不是榕桂提醒他,说新姨娘已经到了,他都要忘记此事。   想到颜丽娘是昭成的亲妹妹,陆君潜便耐着性子,去后园走了一遭。   周氏给颜丽娘安排的院子倒是不错,虽然一直没人住,屋里屋外却很敞阔齐整。   陆君潜走进屋里,便有托着各色物什的两排丫鬟朝他屈膝弯腰行礼。颜丽娘坐在榻上,身穿喜服,蒙着喜帕。   陆君潜眉头一皱,有些不开心:怎么回事,他纳阮明姝的时候,怎么没这些?   浣琴仍做女子打扮,紧紧靠着颜丽娘站着,有些紧张地望着陆君潜。   因颜丽娘怕直接向顾枭讨浣琴,会惹他怀疑,陆君潜只好对顾枭说,他除了看上颜丽娘,当日他举杯邀酒的那位乐伶也不错,想一并要了。   顾枭怪笑一声,告诉他那乐伶是男儿身,   陆君潜装作才知道的样子,意味深长道,男儿身也没什么,左右一样用。   顾枭听了哈哈大笑,像找到知己般连声称是,痛快将人送来。   “你们把东西放着,都先下去吧。”陆君潜对自己府上的丫鬟命道。   等屋里只剩他们三人时,陆君潜走向前,鼓励似地拍了拍浣琴的小身板:“丫鬟都是信得过的,你放心弄。”   说罢,便将挑喜帕的竿子放到浣琴手里,   浣琴雌雄模辩的清秀脸庞涨得通红,呆呆看着陆君潜背身大步离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喜帕下的颜丽娘又羞又恼,跺脚道,“还不快过来。” 第73章   从园子出来, 陆君潜便径直往阮明姝处去。   路上他又想起父亲陆吾书信里的催促,问他为何迟迟不回复与蜀地望族孟家联姻一事。   这一想,便叫他神色烦闷, 眉间拧起,显然头疼得很。   陆家想问鼎江山, 必取江南。若想取江南,上策便是先占巴蜀,既得江流之利, 又有物资之助。   现如今,攻下入巴蜀已十拿九稳。年关一过, 驻守阳平的西军就会兵分两路,与蜀地守将黄阆里应外合,直取蜀都。蜀地既平,巴地收入囊中便是迟早的事。   真正要头疼的,是朝廷积弱已久, 巴蜀地形险要,早已自称一国,本地门阀士族盘根错节。他们靠出奇兵强攻下来,之后该怎么守住。   孟家是蜀地第一望族, 无可与之比肩者。陆君潜的爷爷老秦国公与孟家颇有渊源, 因而孟家才有意将嫡出爱女与陆家为妻, 既是结亲, 更是结盟。   陆君潜虽有个弟弟,一来庶出, 孟家提都没提,二来是这位小少爷娘胎里出来便带着病,羸弱病怯, 陆家也不好意思将他推出来。   算来算去,老国公这一脉,嫡出的孙子辈,只有陆君潜还没娶正妻。而孟家的意思,也是除他之外不做二人选。   两个月前陆吾的来信中,便提到此事。陆君潜只当没看见,避之未谈。近来几封信催得越发急,昨日这封,则直接问陆君潜,是看上哪家姑娘了,还是叫他数月前纳的小妾迷昏了头。   孟家这位小姐,大名唤作孟琴则,今年才十三岁。陆君潜觉得自己都能当她爹了。毕竟十年前他曾见过对方一次,就是小屁孩一个,圆圆胖胖,两道鼻涕永远擦不干净。   陆君潜脑壳发痛,对这门亲事一百个不愿意。就算女大十八变,孟家小姐现在美若天仙了,他还是没兴趣。   再漂亮能漂亮过阮明姝么?能有她神气活现,又会哭又会笑,又会作又会闹么?   不能,没有。   他有点预感,纳妾阮明姝还勉强接受,若他真娶妻,可能就不是闹闹这么简单。   但他又没办法回绝。若他同父亲大人说,因为自己不喜欢,又或者怕小妾不高兴,所以要拒绝这门众望所归、大有裨益的婚事,怕是......   他自己都觉得不妥。   正烦闷之时,已走到阮明姝屋里。   掀开暖帘,就瞧见阮明姝后腰倚在书案上,秀眉微挑瞧着他,像是在等他。   “怎么站着?”陆君潜问道。   “在想你今晚是来我这,还是去新姨娘那儿洞房。”阮明姝说,语气里带着点嘲讽。   陆君潜眉间微皱,觉得阮明姝和以往不太一样。   这几日,她对他不可不谓柔情蜜意、百依百顺,怎么忽地又要翻脸似的。   “老家来信催得急,我明儿就走,自然来你这。”陆君潜道。言下之意是,快憋和我闹了,赶紧让我疼疼。   阮明姝笑了一下,有种陆君潜已落入她股掌般的势在必得。   勾魂摄魄,陆君潜嗓子发干。   莲步轻移,阮明姝踱到他身前,葱尖儿似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襟。纤眉长睫,抬眼带着挑衅,瞧了他一下。   下一刻,陆君潜已经将她拦腰抱起,重重按在榻上。   “胆子这样大,不好好教训教训你真说不过去。”陆君潜哑着嗓子低笑。   未料阮明姝一个起身,秀掌按在他身前,迫得他不得不躺下。   陆君潜在这种时候,比他平日里更加霸道,不容忤逆。   他喜欢看着阮明姝茫然无措的眼神,沉溺于将她禁锢在掌心的占有欲。   他来命令,她只能服从。他要给予,她必须承受。   这是他不容忤逆的原则。   可今夜,离别在即,他心中也冒出粘乎乎的缱绻柔情来。   于是便由着阮明姝,配合地安静平躺着,仰面似笑非笑看着她。   娇气又怕累,胆子小脸皮又薄,他可不觉得她能作出什么叫他刮目相看的事儿来。   阮明姝见他顺从躺下,便翻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看他。   这样子高下易位,陆君潜几乎立刻就兴奋了。   阮明姝发觉他的变化,脸蛋也不可自控地烧红起来,但表情仍绷得紧紧的,眼神冷酷。不似是要同陆君潜亲热,倒像是支配命令他。   “洞房夜都不去,新姨娘不如我用得顺手?”她红酡着脸,眸子里荡着盈盈的水,偏语气恶狠狠地,像是冷嘲热讽。   陆君潜因她这话,俊眉攒起,显然很不高兴。   他伸手要捉阮明姝的胳膊,将人制住,却被她挣扎着甩开。   “不要动。”她竟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   陆君潜一时怔住,不知她吃错什么药了。   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阮明姝已将锦被一扯,整个人藏于其下。   陆君潜闷哼一声,瞳孔骤然睁大。   *   人言“小别胜新婚”,陆君潜只觉“别前如新婚”。   以往的阮明姝在这种时候只算得上温顺乖柔,脸皮却是薄得很,加之身子娇弱,即便在她心情好时,对于陆君潜稍稍出格的要求,她总是红酡着脸不肯答应。   即便是按着她的意愿,中规中矩,晒有不慎,还要同他生气。今夜她却是转了性子,主动又胆大。   一响贪欢。   陆君潜舒服得飘飘然了,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否是一场梦。   如果是梦,那就希望这场梦做得长些,沉些,一直延伸,直至长夜尽头。   但他知道不是,因为他的心是踏实得,臌胀得。   依着阮明姝的性子与体力,能由着他至于此刻,陆君潜该烧高香了。   此时,他低头看她,阮明姝已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额上面上都是细密淋漓的汗。陆君潜伸手,刚碰上她的脸,就叫她呜咽着推开。   “睡吧。”她带着哭腔劝道。   可陆君潜犹未餍足,揉着她的腰窝,在她耳边轻语。   阮明姝半阖的眸子忽地睁开,整张脸像红透的海棠花。   “不行!”她摇着头说。   “我明一早可就走了,几个月不在。”陆君潜手指绕着她的发丝,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叫陆君潜拦腰抱着坐起。   红烛摇曳,爱.侣总难放过离别前的良宵……   这一夜,陆君潜觉着自己被阮明姝溢满的爱意缠绕住了,原本冷硬的心胀满了柔情,先前被他有意忽略的情愫终是再逃避不得。   翌日,天还未亮,窗外乌漆漆的。   因要出发赶路,陆君潜起得比往常更早。   阮明姝被折腾得太狠了,依旧昏沉沉睡着。陆君潜想了想,最终没舍得将人叫醒,自己悄声起来穿戴起来。   临走前却仍是有些放不下,又回塌旁,掀开帐子,想再瞧瞧她熟睡的样子。   阮明姝临睡前惦记着他第二天要走,睡得并不踏实,因他撩帐时的动静迷糊糊醒来。视线还未完全清晰,已叫陆君潜照着嘴巴啄了一口。   “我走了。”他轻声道。   阮明姝霎时便清醒了,急忙要坐起身,却因四肢百骸难以言喻的酸痛而轻呼一声,五官都皱起来。   昨夜真的是.......陆君潜疯了,她也疯了。她都没脸回忆,尤其是最后,她被他按着坐在身上,又被他抱着走下去抵在桌上。   陆君潜摸了摸她白嫩的脸颊,起身便要离去。   却叫阮明姝从背后抱住了。   “陆君潜,”她说,突然就忍不住哽咽,“你好好照顾自己。”   眼泪一滴、两滴,串联成线,滚滚落下。   也许,正是两人最后一次这般亲密了。再相见时,已不知是何光景。又或许,根本没有再相见。   先前明明有满腔的委屈与决意,铁下心要离了他。可此刻,她满脑子却都是他对她的好。   飞下悬崖舍命相救的他,为她出头的他,霸道又温柔的他.......   就连此刻的细枝末节都是——她身子干干爽爽的,因每次行房后,不论再晚再累,他都要起来替她擦洗后才睡。   她好舍不得。   陆君潜自然听到了她的哭腔,轻叹一声,只觉柔肠百转,回过身望向她。   他只当她是因为暂别而伤心,便轻柔吻去她面颊上的泪,安慰道:“别担心,我带着很多人。春花开前,便会回来。”   “今年可以带你一起骑马游春了。”他说着又笑了一下。   阮明姝却听得心如刀绞,眼泪几乎止不住。呜咽一声,又扑进他怀里。   怎么能这样黏人呢?陆君潜心里埋怨着,害得他都婆婆妈妈,迈不开腿起来。   大手抚着她松散的柔黑秀发,瞧见她雪白的颈上斑驳的痕迹,心中更是怜惜:“我不在家,若遇到事,就去找老太太和有容,我同她们说过了。大嫂若寻你麻烦,不必怕她,也不要强出头,把我搬出来,别吃亏就行。”   陆君潜说着说着,不由觉着自己好笑——哪里像个大老爷们,倒像是不放心孩子的老妈子,罗里吧嗦。   阮明姝听得泪珠儿滚滚,万般情丝,根本斩不断。   陆君潜沉吟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要是外面,你娘家有事,就去找星洲,自己去或者你妹妹去都行,他会帮忙的。你要是想家,也可以回,但要带上云拂,天黑前要回府......”   他说了一会儿,见阮明姝只抹眼泪不回话,便觉着自己罗里吧嗦惹她烦了。于是咳了一身,捏捏她的脸,起身要走。   却见阮明姝摇着头,喃喃道:“你不要对我这般好。”   我不配,也不想要。   我宁愿你一直狠着心,困着我,折磨我,叫我走得安心。   “你又胡说什么。”陆君潜皱皱眉。   阮明姝喉咙动了动,声音发颤:“你做不到只对我一个人好,我就不要。”   她说这话时,将头偏过,竟是不敢看他。   陆君潜愣怔片刻,电光石火的一瞬,他终于捕捉到了那缠在他心头,叫他时时气恼郁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   阮明姝到底在和他闹什么。   他想,他知道了。   心中妄念,宣之于口,阮明姝得到的却不是解脱,而是让她承受不住的羞耻与后悔。她一直将这份独占的妄想深藏心底,生怕叫人看出来耻笑,更怕陆君潜知道后心生厌烦,直接将她推开。   她不知这份卑怯是何时有的,也许是陆君潜一次次帮她、帮她的家人;或许更早,是她见到芳华无双,贵气逼人的盛意公主时;又或许,当年那位矜贵公子抱着粗布麻衣,脏兮兮的她时,自卑就深深植下了。   而决定离开,不是看开,不是醒悟,只是逃避罢了。   她吸了吸鼻子,将乱麻般的心事压下,想最后对陆君潜笑一笑,亲亲他。   却叫陆君潜抚上脸,寒潭般的黑眸定定望着她。   “只对你好。”他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说,才能哄得她高兴,只能尽他所能,将声音放缓放柔,敛去原本的冷意低沉。   阮明姝漂亮清透的瞳仁陡然睁大了,樱唇微微抿起颤着,显然是不信他。   “先前故意吓唬你的,少蓉另有意中人,我会尽快送她走,韩幼薇也会一起。”他解释道。   阮明姝的眸子却是睁得更大了,整个人都呆住般。   陆君潜以为她是不信,只能继续解释:“真没别人,只你一个。”   他说完,只觉自己千年冰层似的老脸破天荒地有些发烫,余下那句“只对你好”是怎样也说不出口的。   未料阮明姝非但没娇羞无限地红着脸抱住他,反而像受了惊吓般,愣愣低下头,张嘴结舌,不知所措。   “怎么?”他难得说这些甜言蜜语,见阮明姝还不领情的样子,便有些不悦。不过随即,他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沉。   “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他想了想,索性直接问,“她说我要娶妻?”   孟家和老国公的渊源,也是从老太太这儿起的,这么多年,老太太和他们家一直走得近。父亲在信中虽还在询问他的意思,但陆君潜肯定,老太太那儿定然是早已知晓的。因而他才这样问阮明姝。   “什、什么?娶......妻”阮明姝艰难挤出这么几个字。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她的心像是被从谷底抛到半山腰,正惊颤着想要不要挣扎一下朝上爬时,迎头一记灭顶锤,又让她直直摔入深渊。   陆君潜舒展的眉头又深锁起来,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给阮明姝一个承诺。   他想,若论该不该,那自然是不该的,一来他不应这样感情用事,二来他还未见到父亲,没有把握能说服他。   可纵然不该,当他看到阮明姝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便叫人攫着般,一股势不可挡的冲动涌上胸口。   “你放心。”他只对她说了三个字。   他现在还没有办法,让他的家族、盟友、臣僚,欣然接受他将一个对大局毫无帮助的妾室扶做正妻。   但他可以抗争,拒绝一桩自己不情愿的婚事。   不仅为阮明姝,也为他自己。   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人生,无论是谁,皇帝、父母、老太太,都不行。   相应地,他要承担起一切可能的后果。 第74章   水月庵在净琉山上, 闲人难进。但净琉山山脚下那一溜的大小寺院,香火繁盛,礼佛者多是平头百姓。   千梦先在山脚下找了间收客的庵庙住下, 花了四五天时间四处探查打听,终于得到些线索。   这日她路过一处果园, 见那果园栅门两边各一只大黑狗,三丈远处一颗桃树,地下土色翻新, 显是新移来的。她张望着朝那果园里望了一会儿,正碰上看果园的一对老翁老妪出来。   老夫妇见她长得灵巧秀丽, 很热情地同她搭起话。千梦一问,这黑狗桃树果然是前不久受人指点才布置的。   “喏,小楼顶上还悬了个小铜镜,也是那位神仙教的。咱们照他说的做了,果然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少了, 真是活神仙啊!”老妪说起来,仍是赞叹。   “是啊,”老翁接过话,“没想到, 这里佛光盛照, 却还是道士仙人的法子管用。”   “那神仙什么模样呢?”千梦忙问。   两位老人家一番描述, 正是她师父陶孟章无疑了。   “老人家, 他后来去哪了,您知道么?”千梦急得站起身来。   “这倒真不知道, 闺女,”老婆婆歉然道,“神仙本是在我们这歇脚来着, 还付了好几日的房钱饭钱。我们推拖不得,只好备着新鲜果子和饭菜等仙人。可神仙早上出去了,中午便再没回来。”   千梦一听,心忧如焚。   不知师父是另有急事所以没打招呼就离开,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闺女,你认识那神仙么?”老爷爷编着竹篓问。   千梦点点头:“我正是要找他。”   “唉哟,我想起来了,”老婆婆一拍大腿,“神仙留下顶帽子呢,还有个铜镜。”   千梦一听,便知坏了,师父怕是出事了。   “两位老人家,你们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进山顶的水月庵么,或者能打探打探里面消息也好。”她问。   *   陆君潜走后,阮明姝每日都早早起来,去铺子里打理生意,倒是没有回过家。   说来好笑,陆君潜在她身边时,耳提面命压着火叫她天黑前定要回府,她尚屡屡不遵。如今陆君潜远在天边,不必云拂墨兰提醒,她倒自觉守时起来,瞧见日头偏西多了,便利落收拾回府。   白日并不难熬。现在铺子生意很好,明蕙和云西都在同她商量,想将隔壁门面也赁下来,连带男子衣裳一起做。此外,她们如今盈利颇多,攒了本钱,恰巧吴州来的徐姓客商温厚可靠,有意同她们合伙,做布料生意......   阮明姝每日起来便扎进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中,脑袋便不会胡思乱想,一眨眼,大半日便过去。   难捱的是晚上。她一个人躺在榻上,手臂搭在身侧,空荡荡的,没有温暖的臂弯搂住她。只有枕被上留下的淡淡气味,叫她辗转反侧。陆君潜的气味。   “他现在到哪里了呢,路上可还好,有没有下雪......”她总这样牵挂,想学着人家估算估算路程,却发现京城到秦州怎么走、行军一日走多少里、路上有那些驿站......这些她通通不知道。   她,无知得很,无用得很。   “你对他半分助力没有,只会惹他生气,给他添麻烦。他该娶蜀侯的女儿,人家天骄贵女,璧人成双,你一个小妾,还是想跑路的小妾,有什么资格说不?”每每这时,心里便有一个小黑人跳出来骂她。   “怎么不能了?陆君潜说了让我放心,他定然不会娶的!”又有个小白人跳出来。   “哼,他就算不娶蜀侯的女儿,以后也会娶别的大家闺秀,而且你都要离开陆府了,连小妾都不是!”小黑人插着腰,气势汹汹。   “陆君潜说了,他只有我一个人,他回来发现我不见,一定会找我的。”小白人有些心虚。   “你还要脸么!”小黑人骂道,“先不说他会不会找你,就算他找你,你还有脸回来?你不要脸,陆家没有脾气的么?你就算回来又能怎么样呢,等下次陆君潜议亲,你再走?”   小白人扑通一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走是必然要走的,回也是不能再回了,阮明姝心里清楚。   只是她没想到,离开时倒不是她偷偷摸摸逃跑,而是老太太亲自派人遣她走。   那天正是二月二十二,殿试放榜。   因前些日她已知道爹爹已经过了会试,录为进士。而殿试按惯例,是不黜落,只排定名次的。也便是说,无论殿试如何,只要不犯大忌讳,惹得圣上不悦,总归都是进士,她爹算是熬出头了。   恰外面飘着冰雨,阮明姝便未出府,只呆在屋里等消息。饶是这样,仍有些忐忑,手炉一遍遍,教她频繁放下又握着,都渐冷了。   幸而绿绮跑来报信时,带的是好消息。   “咱家老爷,圣上钦点的二甲第二名!”她整张脸都飞扬着,神气十足,恨不得跳起来大声喊几下叫人都知道的样子。   阮明姝轻舒一口气,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这段日子,她有意不回家,便是顾及着父亲还要科考,她知道若见着父亲,又免不了争执吵闹,两败俱伤。现在他既中了进士,不仅娘亲九泉下可安心,她也能放心回去同他谈谈。   有些事情,说了未必有用,但总要讲清楚。   “知道了。”她对绿绮说,“我明儿回家一趟,你们今日先好好庆祝庆祝。”   她这话刚说完没多久,老太太便派了人来,请她过去一趟。   老太太消息快,见到阮明姝,先恭喜她父亲高中。   阮明姝知道老太太对他爹印象并不好,因而道谢时,微微有些窘迫。   “这便好,这便好,”老太太喃喃道,“我也安心些。”   阮明姝抬头望向她,一时不知何意。   老太太面容有些疲惫,精神不如以往。她招了招手,银兰便将一笺信封捧上,双手递给阮明姝。   阮明姝接过,不必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我在上面按了手印,”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样便是渊哥不答应你走,也不能不顾我的脸面,强要你回来。”   阮明姝唇角颤了颤,挤不出笑容,只能点点头:“谢老太太开恩。”   “你走后,我们家会对外面放话,说是因你一直未有身孕,被我们打发走的。”老太太看着她身形纤弱,落寞站在阶下,心中有些不好过。   “这样一来,你也容易另寻好人家。你爹爹现下中了进士,还是二甲前头,很快便会授官。你模样生得好,又会做生意,日后也不必愁嫁。”她继续说着,安慰阮明姝。   阮明姝勉强笑笑,一时无言。   “车马已经叫人备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屋里头的东西,有想要的,都可以带走。”老太太叹了口气,“等太阳落了,悄声回家罢。”   “是。”阮明姝最后一次,认认真真给她行了个礼。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老太太又觉脑后也有些发疼,强打精神问阮明姝。   阮明姝摇摇头,想了一下又道:“谢谢老太太,能遇到您、遇到将军,是小女的福气。”   老太太长叹一声,轻轻阖上眸子,银兰立刻上前替她按揉舒缓者额角。   “渊哥儿总要娶妻的,他要是往你那闹,你得劝劝他。”   阮明姝滞了一下,却没点头,只躬身道:“老太太保重,安康万福,小女走了。” 第75章   回小院路上, 墨兰在身后替阮明姝撑着伞。这个时节的雨,虽还夹着些冰,却已不似年初时冷了。   路过陆君潜院前时, 阮明姝步子不由停下。她侧首凝望,墨兰立刻体贴地将伞抬高些。   “小姨娘......”墨兰不知老太太和主子说了什么, 但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此刻见阮明姝呆呆望着三少爷的院子,眉目缱绻,温柔又伤感, 这份不好的预感就越发强烈起来。   “没什么,”阮明姝笑了下, “我们回去说。”   语罢,又望了望昏暗雨幕中的庭院高楼,才沉默着离开。   还没到屋里,柳芽儿已经跑出来相迎,一边为阮明姝撑伞, 一边将小手炉递给她,问主子冷不冷,说屋里备了暖汤。   阮明姝进屋后,将两人喊到身边。   “我要走了, ”她语气平静, 伤感之意却是掩饰不住, “天下无不散宴席。相识一场, 多谢你们敬我、帮我、扶我。”   柳芽儿瞪大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墨兰则似有所预感, 默默红了眼圈。   “陆府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但这点心意希望你们收下。”阮明姝说着,从桌下捧出两个小木匣, 正是前些日子绿绮送过来的。   “是些银子打的首饰,并不值钱。但做得精细,节日里戴着也不失礼。日后若有急用,也方便兑换出手。你们收下吧,就当是我们彼此留个念想。”阮明姝娓娓劝道,“这儿有封信,将军回来时烦劳你们转交于他。除却我自个儿的事,也求了将军,等我走后把你们分到二少奶奶处当差。”   “呜呜......”柳芽儿听了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跪在她膝边。   墨兰擦了擦眼泪,也跟着跪下来。   阮明姝拍拍两人,强笑道:“好了,车马在外面等我,不再多说。最后一次了,还是要麻烦你们帮我收整一下衣物。”   其余东西,她已早早收拾好。除却她自个儿带来的,便是陆君潜送她的笛子、匕首,其余的倒都没拿。   老太太给她的信封里,除了证明她是自由身,与陆家再无瓜葛的约据,还放了两张银票。阮明姝抽出来,塞回她留给陆君潜的书信里。   *   马车隆隆跑着,车轮碾过处,雨花四溅。   阮明姝在自家院前下了车,唤屋里人出来拿东西。   “小姐!?”素绢跑来开的门,见是阮明姝,很是吃惊。   屋里人也听到动静,未多时,阮明蕙、绿绮等人都跑了出来。   “阿姐,不是说明日回来么?”姐姐回家虽然高兴,但见驾车小童和素绢手忙脚乱地从车上搬东西,阮明蕙有些慌了。   “阿姐回来了。”阮明姝故作轻松,朝众人笑笑,对阮□□道,“以后不走了。”   阮文举站在众人身后,目光恰同女儿对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吧。”他连声道,抹了抹眼角。   出乎阮明姝意料,父亲并没有高中后的狂喜兴奋,也没有见她灰溜溜回来后的洋洋得意。   *   “我求了老太太,老太太开恩,放我回来的。”阮明姝又一遍解释道,只觉整个人空荡荡的,提不起精神。   屋内一片沉默。   “这样最好!”阮文举终于忍不住开口,“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阮明姝又叫他气得脑袋发疼,“爹,你一定要我说明白么,我们凭什么和人家说两不相欠?是我们欠得太多,根本还不起,女儿没有脸再在陆府呆了,你懂么?”   她说完许久,胸脯犹兀自起伏着,委屈涌上心头,不由别过脸,将眼泪抹去。   阮文举梗着脖子,怒道:“欠什么了?我求过姓陆的么!他自个儿声名狼藉,还假惺惺发善心,我阮文举不稀罕!我宁愿这颗头叫摘了去,也不需要他装好人!”   阮明姝点点头:“好啊,有你这句话,女儿也安心了。以后大家伙死在一块儿,女儿下去也不怕没脸见娘亲。。”   “你......你你.....”阮文举气得脸色发青,“大好的日子,一直死不死,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我不敢,我担不起不孝的名声。”阮明姝吸了吸鼻子,“爹你放心,你尽管继续找陆君潜麻烦,真出什么事,女儿一定下去给你陪葬。”   “姐!别说了,求你别说了.....”阮明蕙哭着抱住她,哀求道。   阮明姝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汹涌的波澜,片刻后才开口:“现在我也回来了,爹你若是再找陆君潜麻烦,我是真的没脸活下去了。”   “你现在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阮文举又急又气,“他怎么样哪里用得着你来操心,你以后不许见他,不许再有任何瓜葛!我们阮家的家风名声再不能坏了!”   “既是如此,爹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阮明姝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阮文举震颤过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今日殿试上与他认知相悖的种种,再加上此刻女儿的一番冷嘲热讽,叫他多年来笃定坚信的那堵忠奸善恶之墙,隐隐裂开条缝。   快到门前时,阮明姝忽地定足回首:“把青罗叫到我屋里,别说她身子不舒服,就是瘫了,也给我架着过来。”   素绢三人被她语气中的寒意吓到了,慌忙点头相应。   “明蕙,你也过来。”阮明姝缓了缓语气,对妹妹说道。   青罗走进阮明姝屋里时,脸上还是带着怨意的。   直到对上阮明姝有些伤感的目光,她才意识到不妙,慌忙跪下,朝坐在椅子上的阮明姝重重磕了个头。   “小姐......”声音抖得厉害。   阮明姝望着她低垂含泪的面容,五六年的时光,一幕幕从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半响没说出话来,再开口却已经下了狠心。   “你该知道我为何事找你。”她平静道。那日陆君潜怒气冲冲地拿出避子药,她立刻就知道自个儿身边有鬼。   怎么早上送来的东西,藏得好好的,下午就叫陆君潜翻着了?   于是便留心探察,其实都不用查,她只将引路的剪枝叫来问问,便什么都知晓了。   “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青罗泪流满面,叩首求她。   “你恨我恨得紧啊,”阮明姝叹息道,“那药,藏在盒子底下。云西给了明蕙,明蕙都不知道其中隐情。你倒好,帮我送个东西,还把盒子仔仔细细搜了一遍。我猜你是偷听了我和云西说话,又或者云西和别人的话,是不是?”   阮明姝说着,只觉脊背发寒。她待青罗,不说像姐妹,也算半个家人。她知她心高气傲,屡屡僭越,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是养了条毒蛇在身边。   “奴婢不是有意偷听的,是不小心听到!”青罗还在挣扎着辩解。   “好,我信你不小心听到,信你不小心发现匣子的秘密,但在陆君潜面前摔倒,说你是来送药的,也是不小心!?”阮明姝心窝发凉。   “我,奴婢.......”青罗惶然急思着借口,却见阮明姝目光冷冷,一 旁绿绮等人都又惊又恨地看着自己。   “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了,青罗姐姐。”阮明蕙质问道,一开口,又是想哭。可她烦死自己总是哭哭啼啼,于是使劲瞪大眼,将眼泪强憋了回去。   青罗嚎啕一声,捂脸痛哭。她后悔了,她不该那么冲动的,一下子就叫抓住把柄。若是阮家将她赶走,她该怎么办呢!   “不是,我对小姐没有,也不敢有半分不满,”她哭着说,“我只是太恨陆君潜了!他是个刽子手,我家、我外祖付家,都是叫他抄家灭族的。小姐对我恩重如山,奴婢怎么会害小姐?奴婢只是想让小姐和陆君潜分开,让小姐离这个恶魔远一些......”   她这样一说,屋里几个丫鬟都面露同情,阮明蕙脸上也显出些为难的神色。   “你外祖是付太师?”阮明姝虽开口问了一句,神色却是没什么变化。   “是,是。”青罗急急点着头。   “付家通敌卖国,按律该诛九族的,圣上和陆将军开恩,只斩了你们三族内男丁的头,你还有什么好恨的?”阮明姝忍不住道。 第76章   在阮明姝看来, 付太师及其独子通敌卖国的案子,由三司会审、圣上亲批,是证据凿凿, 早有定论的事儿,她不明白为何总有人骂陆君潜?就因为付太师曾给他授课启蒙?   青罗这样也就罢了, 毕竟死去的是她至亲。阮明姝搞不懂的是她爹那号人,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哪里来的底气指责陆君潜忘恩负义, 陷害恩师?他们宁愿信付太师所谓的德行声望,也不愿信实打实的证据。   “没有!”青罗大叫一声, 激动异常,“我外祖怎么可能通敌卖国!他是帝师,是士子领袖,万人敬仰,他怎么会通敌!他图什么!”   “是你外祖的儿子通敌, 被西辽女人迷住了。你外祖为了替他遮掩,害死好多忠良哩。”这桩案子当年之轰动,阮明蕙那时还是个娃娃都知道。此刻她小声提醒,因青罗凶狠的目光, 显得有些弱气。   “不不, ”青罗摇头, “谁都知道, 我舅舅被定罪后,圣上根本没有责罚我外祖, 我外祖是无辜的。可谁知他见了陆君潜一面,当天就中毒离世。陆君潜紧接着就抄了我外祖的家,灭了我们三族!是他害了我外祖, 因为我外祖声誉朝野,不支持他篡位!他除掉我外祖,文官们就了没骨头,再不敢同他做对......”   “你外祖是自杀,大理寺是如此昭告的,”阮明姝听得心烦意乱,直接打断她,“就算真的是陆君潜干的,也与此事无关。”   “我不管你和陆君潜有什么仇。但我是你主子,对你有恩无亏,你却恩将仇报,出卖我,置我于险境,我不可能再留你。”阮明姝直直对着青罗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要啊小姐,不要!不要赶我走.......”青罗哭着跪爬到她身前,晃着她的膝盖哀求。   绿绮等人都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开口求情。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求。”阮明姝硬下心来,叫自己不要心软。她能感到,青罗对她并非没有怨言,甚至恰恰相反,她怨她。今日心软放过青罗,明日哭的也许就是她自己。   “明蕙,你的意思呢?”阮明姝转向妹妹,问道。   阮明蕙背脊僵直,显然没想到姐姐竟会问她。两只小手攥了又松,脸上露出慌乱。她知道姐姐在有意考验她,可是她也是真的不忍心赶青罗走。   “二小姐,二小姐!你可怜可怜奴婢吧,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家人,出去该怎么办啊?”青罗转而又去求阮明蕙。   “我,我.......姐姐......”阮明蕙无措地看了看阮明姝。   阮明姝看着她惶急的小脸,到底不忍,便不想逼她,决定自个儿发话将青罗打发走。   “你可以去当姑子,可以嫁人,可以给别家当奴婢,还可以去其他铺子当帮工养活自己,怎么就活不成?”一直沉默的绿绮说话了。   “绿绮你!”青罗恨得咬牙切齿。   “绿绮说得对。”阮明蕙明白姐姐的苦心,小拳头攥紧。她眼里含着泪,语气却是决然:“青罗,我们家不能留你。”   “姐姐,给她些钱,再叫她走吧。”阮明蕙转向阮明姝,请求道。   阮明姝点点头,因妹妹最后的决断而感到欣慰。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护着妹妹一辈子,让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下去,可这显然不可能。她会走,阮明蕙也会嫁人,她们总有分离的一天。不过好在,妹妹已经比以前成熟多了。   阮明姝担心阮文举知道青罗身世,再搞出什么同情不忍的戏码,不许赶人走,因而才避开他,在自己屋里审问青罗。现下,她自然也想快刀斩乱麻,叫青罗早些离开,别闹出大动静。   可青罗死死抱住阮明蕙的腿,任凭素绢几个拉都拉不开。哭喊声更是绕梁不绝,想必没多时就能把阮文举引过来了。   阮明姝心头一阵恼怒,本还想着天色已晚,明日再将她打发走,现在看是一刻也不能多留——谁知夜里她又使出什么招数来,若是悬个梁,割个腕,到时候想赶也赶不走了。   于是她让素绢等人让开,自己蹲下身子,语气淡淡:“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我可不想用它。”   青罗一愣,又惊又怒望向她。   “现在你还能自己往外面走,出去便是自由身,我不会为难你。”阮明姝继续道,“你若不肯,那只能有我给你指派了,街尾的张屠夫在寻老婆......”   “阮明姝,你好狠!”青罗恨声道。   阮明姝笑笑,眼神更冷:“再敢多说一句,我可要变主意了。”   说话间,红绫拿了包裹出来。   阮明姝往青罗身上一扔,不再说话。   青罗爬起来,愤恨的目光将众人一一扫过,转身扎进雨幕之中。   她跑出阮家大门,越跑越快,越哭越狠,跑到清河坊门楼时,终于忍不住,重重跪倒在石板路上。她痛苦嚎叫,纤手死命捶打着地面,没多时便鲜血直流。   “我恨你,老天爷!我恨你!”她正哭喊间,忽见远处一人骑马,渐行渐近。   身形是如此熟悉......   “赵奚?赵奚!赵奚!”她像将死之人见到救星,踉跄奔着扑向他。   *   等行李衣物一一取出放好,夜已深了。   阮明姝匆匆洗漱一番,将发髻伞下,催促还在帮她整理柜子的阮明蕙早点去休息。   “明日还要去铺子呢,快些去睡吧。”她理了理枕被,对阮明蕙道。   “这就好了。”阮明蕙说。   阮明姝笑着摇摇头,心里还是压抑着,因各种事:陆君潜、她爹,还有青罗......   “对了,赵奚经常夜不归宿么?”她问妹妹。   阮明蕙摇摇头,关上柜门:“白日里少见他,晚上一般会回来的,今天不知怎么地,可能有事吧。”   她说着,想起一件事。   前些日子,她因要买个东西,回家时绕了路。没想到快到清河坊时,碰见奚哥和四五个陌生男子在巷子里说话。她见有生人,又是男的,便躲在一旁凹墙里,没有上前。   她本是想等赵奚说完话,同他一起回家的。却见奚哥一脸怒容,像是在训斥那几个大汉,阮明蕙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有些害怕。再偷瞄那几个壮汉,他们都像犯了错的下人,沉默低着头,最后似乎还要跪下来,但被奚哥带着怒气止住了。   她不知这件事要不要和姐姐说,总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但又有一点点奇怪。可是说出来,又像她不信奚哥似的。   “他带来那位姑娘呢,可找到她师父了?”阮明蕙这边还在犹豫着,阮明姝想到千梦,随口问了一句。   “千梦姐姐去水月庵了。因为她师父,也就是咱们恩公,曾和她说过,来京城是要为一位故人医病。”阮明蕙立刻就忘了她奚哥哥那点小事,对姐姐说道。   “水月庵?”阮明姝问,脑中立刻浮现出赵婉那疯癫又可怜的面容来。   “嗯啊,说是恩公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医治的法子,终于有了眉目,赶紧来京城了。”阮明蕙走到姐姐身边,说道。   “哦,”阮明姝点点头,多嘴说了一句,“能在水月庵住的,都不是寻常百姓,不知恩公这位故人是谁。”   “这个恩公没提过,千梦姐姐也不知道。若是知道,反而好办了。”阮明蕙回答道,“不过听说是位神魂受损的夫人。”   “神魂受损?”阮明姝不由问。   阮明蕙挠挠头:“我也忘记千梦姐姐是怎样说的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是因为心神受了重创,所以疯了还是怎样,很棘手。恩公苦寻多年,才想出个有把握的法子。”   阮明姝心中一震,手中枕头缓缓放下,暗道:莫非恩公要医的故人就是陆君潜的娘亲赵婉?世上之事真会这样巧么.....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赵婉若能恢复正常,他一定高兴极了。   “阿姐,阿姐?”阮明蕙叫了好几声,还伸手在阮明姝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啊,”阮明姝回归神来,“没什么。”   “阿姐,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嘛!”阮明蕙摇着姐姐的胳膊撒娇道。   她们小时候一张床睡,长大后一个屋睡,从没分开过。姐姐在陆府这小半年,她可不习惯了,刚开始还怕黑怕鬼,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后来,虽然胆子大了那么一点点,可还是好想姐姐。   所以千梦在这儿暂住的十几天,阮明蕙其实可开心了,晚上有人陪着睡觉啦。   阮明姝当然不会拒绝,她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心头一阵温暖:“好呀,正好咱们说说悄悄话,阿姐有事想问问你呢。”   阮明蕙有些不解,大眼睛又睁圆了一圈:她和姐姐还有悄悄话一说么?平日里就无所避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呀。   然后,等姐妹俩亲亲热热一块儿躺在被窝里时,阮明蕙才明白,她姐姐为何说是悄悄话。   “阿姐,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啊!”她忸怩极了,小脸红扑扑地,“我还小呢!”   “不小啦,你今年就及笄了,咱们早点打算,早些物色呀。”阮明姝提这个话题,一方面是心里担忧,想早点敲打妹妹,别走她的老路。另一方面则是有意分阮明蕙的心,要不然这丫头定会整夜记挂着青罗的事儿。   “我没想过,也不知道自个儿喜欢什么样的。”阮明蕙闷声道,使劲将脑海里某个身影赶走。   “好吧,那我问你,”阮明姝也不勉强,“你喜欢赵奚么?”   “阿姐,你说什么呢!”阮明蕙一下子坐了起来,气鼓鼓地,“我把奚哥当亲哥哥!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阮明姝问。   “而且你明明知道奚哥哥喜欢你,怎么还这么问!”阮明蕙撅起嘴,“就算你心里只有陆将军.......”   阮明蕙意识到说错话,慌忙掩了下嘴,改口道:“就算你心里没有奚哥,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把他推给别人。奚哥会伤心的!”   “你这丫头!什么都不懂,说得倒头头是道。”阮明姝直摇头,“我可不是乱点鸳鸯谱,我一直觉得你和赵奚天作之合。不止我,爹也是这样想的。”   “啊?”阮明蕙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有点好笑。   阮明姝也不瞒她,“我先前害怕爹爹顾忌赵奚是胡儿,就同他谈了谈。没想到阿爹跟我说,他当年收留阿奚,便是瞧他长得俊俏机灵,又无家可归,想着日后招他入赘,给你做婿。”   “不不不,万万不可!”阮明蕙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急得直接跪站起来。   阮明姝怕她冻着,忙把她拉回被窝:“你不愿就算了,而且我瞧阿奚的意思,也是把你当妹妹,这种事勉强不来。”   “就是啊,不能勉强!”阮明姝睁着水灵灵的漂亮杏眼,认真道,“阿姐,我就是知道不能勉强,所以才不劝你。否则要我说,你和奚哥要是能成,我做梦都要笑醒......”   阮明姝眉间蹙起,下意识就要反驳她,但又换位一想,释然笑了:“嗯,你说得对,都不能勉强。”   “而且,”她顿了顿,笑道,“你不觉得,千梦姑娘对咱们阿奚有些不一样么?”   “没有吧?”阮明蕙讶然道。她在这方面迟钝得很,否则也不会在赵奚对着她姐姐表白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先前存着私心,怕她把赵奚给抢了,所以不想让她在咱家逗留太久。既然你和赵奚是飞花流水两无意,索性撮合他们两人吧。”阮明姝笑道。   “我觉得呢,如果两人有缘,旁人不用撮合也能走到一块儿。”阮明蕙一本正经道,“有时候,咱们瞎急,反倒叫他们尴尬。”   “你这丫头,还挺会说。”阮明姝戳了戳她额头,“我问你,林大人为何总朝我们铺子跑?”   “啊,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阮明蕙揉着脑门问。   “是啊,阿姐什么都知道,你快从实招来。”她说罢,没等阮明蕙回答便忍不住添道,“林大人虽处处都好,但是岁数实在比你大太多。虽说年纪大会疼人,可他还有两个孩子,夫人又刚离世没多久,我觉得不妥......”   “阿姐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阮明蕙一听便知姐姐是误会了,“我和林大人一点私情都没有,他只把我当晚辈看。林大人来铺子看我是个幌子,其实他是担心云西姐姐。每次都过来都要拐弯抹角地问我,有没有人来铺子寻麻烦闹事。”   这倒出乎阮明姝意料,不由蹙眉深思。原来云西的意中人竟是林大人?若真是如此,这小妞可真沉得住气,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你确定?”她问妹妹。她知洛云西有意隐瞒,既然连她都不愿意告诉,自然也不会对阮明蕙说的。   “我确定。”阮明蕙不由压低声音,“姐姐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谁都没说,只告诉你。我有一次,撞到云西姐姐和林大人......”   她说着说着粉面发烧,不好意思讲出口。   阮明姝好笑道:“怎么样?你倒是说呀,和阿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是,就是.....亲亲嘛!”阮明蕙羞得低下脑袋,两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指尖对了对。   阮明姝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由想起洛云西之前同她讲的歪话,说妇人和未出阁的姑娘有什么区别。她当时只觉轻浮好笑,如今倒觉着有几分道理。若是在她和陆君潜还没什么的时候,她听到亲啊吻啊也要羞窘的,更别提自己主动说了。现在呀,听妹妹含羞带怯地说“亲亲”,她只觉好玩——这才哪到哪啊,亲亲小嘴就不敢说了?   不过她这笑很快停下了,面容露出担忧:“林大人的妻子才故去多久啊,他就......可别是个薄情之人。”   “可是其实是云西姐姐主动亲的呀,”阮明蕙想到林叔叔对自己这么好,觉得有必要替他澄清下,“林大人突然被亲了,吓了一跳呢!他气得脸都红了,胡子都吹起来了,推开云西姐姐就......就跑了。”   阮明姝一听,忍不住又是想笑,但还是止住了,正儿八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云西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咱们不议论他们了。”   阮明蕙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乖乖点点头。   阮明姝掖了掖被子,状似无意道:“我听将军说,你之前就认识裴星洲。”   阮明蕙身子一僵,睡意去了大半。   “嗯.......嗯。”她含糊又无措地应道。   阮明姝也躺了下来:“那时候,你被娘亲打得下不了床,还想要跑出去,就是见他么?”   “......是。”阮明蕙心头一阵恐慌,若是姐姐让她以后再也不要见裴星洲怎么办?虽然她已经好久没再去找他了,但是......她还是想找他玩。   “你们那时候都是孩子呢,”阮明姝转过脸,看向她,“裴星洲模样长得好,又爱打扮,武艺又高强,小女孩都喜欢他。”   “可阿姐觉得,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性格乖张,不怎么能担当。裴大人的父兄故去得早,族中上下都盯着他的婚事,裴夫人是个很......有魄力手腕的主母。”   阮明蕙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她这才知道,姐姐今夜说了许多,先是赵奚,又是林大人,为何此刻才点出裴星洲。   阿姐觉得,你们有缘,但也许缺了些“份”。这话梗在阮明姝喉咙里,一时不忍心说出来。   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劝明蕙呢,她心中一阵哀戚。   为何她们姐妹喜欢的人都不是寻常儿郎?若是门当户对,得一心人相伴终老,那该多好。但或许,正因出身权贵的天骄们,带着她们没有的矜傲从容,所以才如此吸引人吧。这世间自然也有草莽贫贱出身的英雄儿郎,只可惜,她们没遇着。   “我知道的,我懂的。”阮明蕙闭上眼,语气认真。   心里却难受得想哭,只能咬着唇忍住。 第77章   回家后, 阮明姝深居简出。偶尔去铺子,也是一大早坐上马车,晚间避开人回来。陆府更是一点儿消息也没露出, 于是陆大将军的小妾被打发回家一事,并无几人知晓。   数日匆匆而过, 平淡如水。   这天,阮明姝正在铺子里看账簿,红绫轻手轻脚走过来, 敲了敲隔间的木门。   另一头的雅间里,几位女客笑得花枝乱颤, 与洛云西的说笑声不时传来。   “小姐,您现在得空么......”红绫压低声音,怕叫人知道隔间里还有位不想露面的掌柜。   “嗯,怎么了?”阮明姝放下簿册。她难得在红绫脸上见到犹豫为难的神色,不由好奇。   红绫微赧道:“徐丹溪来了, 正在楼下同二小姐说话,他想拜会您一下.......您要是不便,奴婢这就把他打发走!”   徐丹溪便是先前明蕙提过的吴地来的年轻客商,现在做丝线生意, 每年往返京吴两地。   阮明姝之前来店里时也同他见过两次, 不过不巧, 两次都是急着要回陆府, 因而只匆匆说过几句话,未曾深谈。   因妹妹和洛云西都很赞赏这位徐公子, 阮明姝便对他印象颇佳。   这次回来没多久,绿绮便拉着她悄悄告密:“徐公子对红绫有意思来着,隔三差五跑来献殷勤, 我们的小红布怕是要春心萌动咯!”   思及此,阮明姝不由唇角微扬:“好呀,你带他上来吧。啊,是要谈织染坊的事儿吧,把云西也叫来,让绿绮顶她一下。”   *   不大的隔间里,徐丹溪被一群女儿家盯着,白皙温润的面颊微微有些泛红,语调也因羞窘而略显僵硬。   好在他自幼天南地北行商,性子也沉稳,很快便适应下来,一一回话。   从如何养蚕制丝,到丝线如何定价,水运陆运各有何长短......娓娓道来。当他说起江南一带的纺织技艺,女子如何靠织布自立门户、养活一家人时,阮明蕙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阮明姝也是连连点头。先前洛云西说想与这位徐公子搭伙做生意,她还不太愿意,总觉得不知根不知底,风险大。今日一番长聊,也变了主意。   何不就此机会,亲自去吴地走一趟,见识一番呢?她心中向往,但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   众人聊得投机,尤其是阮明蕙。这丫头自己没正儿八经织过几年布,竟能与徐丹溪有来有往,探讨起来。时不时抛出个问题,还能让徐丹溪微微发怔,既惊讶又佩服。   “在下倒从未想过这一点,二小姐若想知道这四经绞罗到底是如何织出来的,恐怕要亲自问问织布师傅才行。”徐丹溪笑道。   阮明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希望有天能去吴州看看呢。”   此时,日已偏西,徐丹溪微微想要起身的样子。骨扇放在桌上,被他拿起又放下。   阮明姝看在眼里,以为他是另有事情,急着告辞,便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多谢徐公子百忙之中为我们解惑。这织染坊,云西和我们姐妹俩都有意。至于何时办、如何办,分工分成如何,这些我们后面再慢慢商议吧。”   “好,好。”徐丹溪连声道,忙起身朝她们回礼作揖。   阮明松正要让红绫送他下楼,却听徐丹溪有些局促道:“阮小姐,其实不才今日来,是另有一事相求。”   阮明姝闻言,正要问何事,就听红绫干咳一声,狠狠瞪了徐丹溪一眼。   徐丹溪一看,登时灰心丧气:“啊,还是算了,下次再同您商量吧。”   说罢,便要告辞。显然心情低落,不愿逗留。   阮明姝这还能猜不到?   她当下笑回:“徐公子要说什么,我大概知道了。明日家父恰巧有空,徐公子若是有什么大事,可到寒舍同他谈谈。我让红绫给你奉茶。”   *   铺子日落时便关了门,阮明姝让妹妹和绿绮先回家。   洛云西则留下,陪她说了好久的话。   “云西,多谢你。我现在心里虽难受,但总觉得将来会好的。我还年轻,还有许多事未做,许多地方未去。你别担心,无需为我伤神。”阮明姝握着她的手,感激道。   洛云西笑着摇头:“傻姑娘,我是过来人。”   哪有说得这么轻巧。   末了,她又问:“你是不是想去吴州?”   阮明姝讶然,秀眉微扬:“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表现得如此明显?”   洛云西轻笑一声:“你们两姐妹啊,今日一个问织布,一个问风土人情,徐公子都叫你们问倒了!”   阮明姝先是笑笑,随后却是不自觉的一声轻叹。   洛云西看向她,眼神里尽是同情心疼,放佛在看自己一般。   良久,阮明姝才开口,低低道:“我总是想他。”   白天闲下时便想,晚间做梦也不得安稳。   “你觉得换了个地方,就不会想了么。”洛云西问她。   阮明姝摇摇头:“不是,恰恰相反。我想走,是因为自己真的想去江南看看。其实早些年,我便想着,以后爹爹高中做官、妹妹成家了,我就一个人到处走走停停,最后再回相州老家,买个宅子,舒舒服服老去。”   “而我现在,又有些不敢走。我怕他回京城时,我还在吴州,他一定气极了......也许再也不想见我。”阮明姝闭上眼,这些隐秘心事,也只能在洛云西面前说说了。   “你呀。”洛云西忍不住摇头叹息,“在陆府呆得好好的,天天想走。如今走了,又怕将军再不见你......”   阮明姝并未对她细说许多,洛云西自然也不知其中曲折。   她想了想,觉得长痛不如短痛,索性点醒阮明姝:“明姝,你不要再想着将军回来如何如何了,先将自个儿的心理清楚吧。要么,不要再作闹,同将军安心过下半辈子。要么,就彻底离了他,找个能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意郎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即便陆将军喜欢你,但他不是个可以任性妄为的毛头小子,他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了。”洛云西说着,不由压低声音,“况日后,他若得登大宝.......三宫六院,你想想看吧。”   阮明姝身子一颤,手中茶杯险些没拿稳。   说话间,楼下传来熟悉的哨声。   “你弟弟来接你了。”洛云西收起话匣子,轻轻拍了拍阮明姝瘦削的肩膀,“快回家吧,我也回去歇息了。”   阮明姝缓缓站起身。   “你这个弟弟,挺好的。”临走时,洛云西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阮明姝知她话外之意,只笑笑,摇摇头。   夜风清凉,如水月色下,少年跳下马车,望向她的眼神永远清澈温柔。   “阿姐,义父担心你,催我过来。”他解释道。   阮明姝因他这声“阿姐”,心中涌出些许愧疚之意。但她实在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如以往无数岁月静好的日子般,微微向他点头,在红绫的搀扶下,坐进马车。   她将车窗打开些,任夜风吹拂,思绪飘远。   “小姐......”过了好一会,红绫犹豫着开口。   阮明姝回过神,才想起差些忘记好重要的事。   “你想问我,明日让徐丹溪过来作甚?”阮明姝问。   红绫点点头。   阮明姝笑笑:“你喜欢他么?”   “我、这......”红绫没料到自家小姐会问得如此直接,一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阮明姝看着她羞窘的神色,便知道答案了。   她轻轻握着红绫的手,真心道:“红绫,几个丫头里,你是最能干、最让我放心的。我一直想着有什么法子,能不耽误你,又让你留在咱家。现在,一桩良缘摆在面前,我虽舍不得,但也不忍心叫你错过。”   “小姐......”红绫心中五味陈杂,又是喜又是忧。   “我先前仔细问过了,徐公子父母早逝,早年同叔婶生活,如今已经自立门户,家产颇丰。他虽出身商贾,却温厚可靠,更没书生士子那些瞧不起人的臭毛病。你若能嫁他,是福气,千万不可错过。”   “可是小姐,青罗走了,绿绮和解公子也好事将近,我再走......”红绫说着摇摇头。   “三元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阮明姝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忧。   解三元前几日来过阮家一趟,同阮家父女长谈许久。   原来汇通钱铺要在宣州开分号,东家有意让解三元过去做档手。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加之解三元有位义结金兰的兄长,要去宣州赴任做县官,解三元打算过去站稳脚跟,后面慢慢起铺子单干。   因绿绮不愿同他一起去,他只好求阮文举,准备在去宣州前先娶绿绮过门,将家安在京城,后面去宣州了他再两头跑。   阮文举听了,哪里能同意?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大侄子比丫鬟更重要。于是也不管绿绮怎么说,当下就让解三元把绿绮带走,想往哪带就往哪带。   “三元哥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定会闯出番事业 。”阮明姝感慨道,“绿绮嫁给他,我是一百个放心。你们两人有好归宿了,我只愁素绢。”   “小姐,”红绫急了,“我们都走了,家里怎么办?”   “你放心,铺子可以雇人。明蕙已经和四儿、晚娘说好了,她们下个月便会来咱们店帮工。至于家里,更不必担心。爹爹马上就授官了,我们又有银子,还怕找不到丫鬟?   红绫还欲说话,阮明姝示意她先别急,听她说完。   “我准备去吴州一趟,一来看看那边如何织布做衣,二来安排你的婚事,我得瞧着徐丹溪明媒正娶你进门才放心。正好我也散散心,都说江南女子水灵漂亮,顺道采买几个小丫头回来。”   有了青罗这件事,阮明姝总觉得京城太小,买来的丫鬟不知有什么前仇旧怨。不如往远处走,挑些贫苦人家卖的女娃回来。 第78章   阮明姝刚回家, 就被妹妹拉到屋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阮明姝不由问。   “阿姐,今天姓程的来了, 你猜怎么着?”阮明蕙犹是气鼓鼓的样子。   “姓程的?”阮明姝顿了下,才想到程瑾则这么号人。他与自己父亲是好友, 此次中了榜眼,很是风光,程家恨不得贴在大门上。   “他好歹也是咱爹好友, 怎么这么失礼,叫人家姓程的。”   阮明蕙哼了一声, 显然不服气:“叫他姓程的还抬举他了呢!这个人,有事时不见他,如今竟然还腆着脸跑来,和爹说,想让阿姐你去给他做妾!”   阮明姝听了, 又惊又气,话都说不出来。   “爹怎么说!?”她咬牙切齿道,心中暗道若是她爹还存着这样心思,这个家, 她是再不能呆了。   “爹当场把茶杯摔了, 与他绝交, 拿着扫帚把他打出去了!”阮明蕙愤愤道, “我回来时正碰上,本来还以为爹爹发疯。后来听爹爹骂他, 才知道缘故,只恨没朝他吐两口口水!”   阮明姝愣了一下,随即却是摇头笑了, 心中豁然轻松:“何必同他计较。一个被将军府赶出来的小妾,榜眼再来讨,想想也没什么可气的。”   “姐你说什么呢!”阮明蕙怪道。   阮明姝正要安慰他,就听门口处阮文举咳了两声,敲敲门。   “你们还没睡呢?”他挺挺脖子,努力在女儿们面前维持威仪严肃的模样。   “还没呢,爹你有什么事?”阮明蕙问。   “我找你姐说两句话。”阮文举答到。说罢心中一阵忐忑,生怕阮明姝落他的面子,说同他没什么好聊的。   阮明姝点点头:“爹,进来说罢。”   阮文举撩袍走进屋里,见阮明蕙还站在一旁,便朝她努努嘴:“去去去,去别屋玩会儿。”   阮明蕙嘴巴一撅,只当没听见,捉着姐姐的手低头玩。   “明蕙去吧,一会儿再过来。”阮明姝拍拍她。   阮明蕙只好不情不愿出去了,心里默念着:可别再吵了......   “姝儿啊,”阮文举语气柔缓,“明蕙刚刚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阮明姝点点头:“程瑾则想讨我做妾嘛。”   阮文举一顿,立刻又因这话冒起火来:“这个不知廉耻的小人,我看错了他!你就当他放屁,阿爹以后再不认识这号人!”   阮明姝不由笑笑,语气也柔和下来:“嗯,爹你也别往心里去。”   阮文举终于见她笑了,心里登时酸酸的,有点想抹眼泪。   “阿姝你放心,这家永远是你的家,旁人嚼的舌根都是放屁!爹一定好好做官,让你们姐妹俩过上好日子,不看别人脸色。什么榜眼御史,将军世子的,咱们统统不搭理!就是皇帝想纳妃子,咱也不答应!我们阮家女儿,要嫁人就一定明媒正娶,风风光光!”阮文举越说越激动。   明媒正娶,风风光光.......阮明姝听得心头一痛,脑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陆君潜红袍簪花,迎娶凤冠霞帔的孟家女儿......   她只能点点头,回应父亲的话。   阮文举迟疑一下,开口道:“还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   “嗯?”阮明姝看向父亲。   阮文举朝门外瞧了瞧,确定小女儿没在偷听,才道:“近来有人托秦夫人说媒,想娶明蕙......”   他顿了顿,怕阮明姝不明白,解释道,“秦夫人是卢大儒的千金,嫁的是秦家公子。”   阮明姝秀眉微微蹙起,犹豫了一下问道:“是哪家儿郎,品行如何,样貌如何?可有功名?”   她知道阮明蕙十有八九不愿意,但还是想问问,若真是好人家的才俊,她想劝劝妹妹。   “姓顾,单名枭字。顾家祖上风光过,高官无数,乃是京中望族了。这两代不知为何,倒都没有做官的,只是传闻家中巨富......”   “不行!”阮明姝直接打断他,气得胸口起伏,“绝对不行。姓顾的品行不端,心狠手辣,爹你万万不可答应!”   阮文举听了,竟也不反驳,摸着旷日持久才勉强蓄出的一点胡须道:“好!其实爹爹心中本就狐疑,明蕙这么小,咱家更是普通,顾枭这种人怎么会突然叫人说媒?我本想当场回绝的,但听那秦夫人好一番劝,又怕真的误了你妹妹的姻缘,才想同你商量一下。”   阮文举对自家份量还是很有数的,他虽中了进士,但同这些权贵大族比,根本不够看。阮明蕙虽生得可爱讨喜,但绝算不上什么倾世美人。顾枭这般人物,若是讨阮明姝做妻,阮文举还能理解,为美色所惑嘛。可现在讨的是小女儿,阮文举就不得不多心了,他思前想后,觉得这个顾枭是想靠着阮家姐妹,同陆君潜攀关系。   阮明姝暗暗心惊,此刻才恍悟,没有陆君潜,她是多么弱小可欺。她就像块肉,周围尽是豺狼。这顾枭,八成是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开陆府,所以想诓骗阮明蕙,进而拿捏她,做些肮脏勾当。   “爹,”她稳了稳心神,冷静下来,“这个顾枭家中姬妾无数,而且性格乖张,云西的手指就是叫他弄断的,他还曾对女儿无礼。”   “什么!?”阮文举大惊,他虽对这姓顾的没什么好感,推测出他不是可靠之人,但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不堪。   “没错,”阮明姝见他已经意识到此事严重,继续说道,“他想娶明蕙,定然是有所图谋。爹,你明天就明明白白回绝此事,但是咱们要想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态度不能太强硬。姓顾的就是个疯子,咱们得罪不起。”   “好好,”阮文举连声道,“就说明蕙同阿奚两小无猜,已经论及婚嫁了吧。”   “行,”阮明姝点点头,“爹,我回家这件事,您千万别对旁人说了,尤其是秦夫人那边,女儿怕惹上麻烦。”   阮文举叹了口气:“爹知道了。”   “女儿想去吴州一趟,一来为了生意,二来为了红绫,这点呆会同你细说。顺便也是去避避风头,女儿想着,京城多事,最好能在别处置办些产业,日后也能有个躲闪。”阮明姝正好就此机会,同阮文举说了打算。   阮文举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生得姝色非常,必然会引来狂徒觊觎,他如今也不那么相信公道王法了,不由点头道:“姝儿说得是,你放心去,不过要注意安全,把赵奚带上。”   “嗯,女儿知道。这次去也想挑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女娃娃。自家养大,才能放心。外面买现成的,总觉不安。”阮明姝见父亲不阻拦,舒了口气。   “其实.......”阮文举微微侧过身,望向屋外明月,神情寂寥落寞,“其实爹觉得,京城也无趣得很,翰林院也非士子圣地。等过段日子,爹考核过了、吏部擢官,爹想自请外放,去小地方当个县令,真正为百姓做点事。”   阮明姝惊讶望着他,不解道:“爹你怎么突然......大家都挤破脑袋想留在翰林院,爹怎么反升起外放的心思了?”   正因为真正踏入宫门,见到他心中无比尊崇的圣明天子,才会失望,才会怀疑啊。   阮文举到底没说出来,其实他心里也乱糟糟的,打不定主意。   “姝儿早些休息吧。”他最后对女儿这样说,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阮明姝这才发现,自己爹爹不知何时,微微有了老态。   *   明月如轮,繁星棋布。   高台上夜风阵阵,吹得“陆”字旗帜猎猎作响。   陆君潜登台俯瞰,肃穆壮阔的雍城笼罩在安宁夜色中,它远不如京城繁华喧闹,除却特许的几处夜市,其余处皆是户门紧闭,坊街宵禁。   但它有它的独特之处,坚固、富足、沉稳、奋进,让陆君潜为之魂牵,为之骄傲。   算起来,自出生起,陆君潜呆在京城的时间更多些,可他却从未把那里当成故乡。幼时,京城对他来说是囚笼;如今,则是刀尖舔血的斗兽场。当他躺在帝京大宅的床榻时,时常会梦到在秦州的日子。他没在秦州长大,也不会说秦州土话,反倒带点京城口音,却与这儿的兄弟,这儿的泥土融在一起。   但今日,陆大将军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举头遥望,心中惦念的人却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他穿着轻甲,抬臂时忍不住摸了摸护腕。这是阮明姝替他缝的,一针针,细密精巧。他昨日卸下把玩时,才发现里面还绣了朵红瓣金蕊的小花。   陆君潜微微出神。月光下,冷硬的眉眼似有几分温柔。   前几日,他刚到秦州便写了封家书,叫人快马送回京城。家书报平安,自然要送给祖母。可他没忍住,又附上封单独写给阮明姝的。算算日子,她们的回信应该快到了。   一阵革甲晃动之声,台上卫戍的哨兵纷纷行礼。   陆君潜回首望去,来人是他的族侄陆速。环甲加身,威猛精壮。   “叔,你在这撘呢。”陆速瞧见他,肃穆的脸上露出笑来,两排牙白得发亮。   虽被叫一声“叔叔”,其实陆君潜比他还小几岁,两人更像是兄弟。   “明日就出发?”陆君潜问。   “是啊,来跟叔道个别,”陆速笑起来有点憨气,全然不像西军第一猛将。   陆君潜拍拍他,一时说不出太多,只觉此时再讲关怀不舍之语都太矫情。   又哪里需要他说呢,陆速懂他。   “请世子放心,定不辱使命。”陆速敛了笑容,坚毅的面容尽是肃重,他握拳锤了锤自己胸膛。   护心镜发出“铿、铿”两声,令人安心。   陆君潜心中亦涌出豪情:“好!”   宁向边庭苦,纵死不相负。   “蜀兵骁勇,尤善山林作战,切不可轻敌。”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知晓!耳朵磨出茧。”陆速笑了,“王爷找您呢,叔叔快去吧。”   “哦,这么晚叫我?”陆君潜大概猜到父亲找他何事了。   “是啊。”陆速说着,促狭一笑,“我们都等着喝叔的喜酒呢!侄儿家娃都十四了,叔你得加把劲。”   “鹤唳都十四了?”陆君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了句。   “是啊,”陆速一摊手,“臭小子还吵着要见你,我说您才没空见毛都没齐的狗崽子,叫他滚去大营了。”   “这次就要带上他?”   “那说的,多好的机会。整日小打小闹见不了真阵势,这次可不得带他历练历练!”陆速语气满满自豪,“我家这混小子,别看长得娘兮兮,拿起刀来那真的随他老子我......”   “不娘,是俊。”陆君潜纠正道,“你记着,入蜀后叫他注意仪表,纳降时把那副光明甲穿上。” 第79章   陆君潜走进来时, 陆吾正负手站在窗前,似乎也在遥望中宵之月,只是不知想的是谁。   “父亲。”陆君潜叫了声, 随手将门阖上。   陆吾转过身,走回长案前坐下。   “坐吧。”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陆君潜嫌那排椅子离书案太远, 便拎起一张放在靠着书案处,才随意坐下。   陆吾因他这举动,鹰隼般冷硬的脸上露出些微温和眷爱之色。他身材高大, 不怒自威,虽已四十几岁, 依旧至坚至锐,悍勇沉稳。   陆君潜长得极像他,眉骨、鼻梁处的轮廓简直一个模子刻画出。若是阮明姝见了,必然会觉得等陆君潜上了岁数,便是他父亲那般模样。   不过只需定睛看看, 还是能瞧出父子二人长相的不同之处——陆君潜五官更精致些,有他娘亲的影子在。此外,他的下巴也窄瘦几分,整个面部不如陆吾那般宽阔刚硬, 却是威仪中多了分清俊。   “见过李成了?”陆吾开口问的第一句话, 依旧是正事。   陆君潜“嗯”了一声, 说道:“他倒比他义兄有胆魄气量, 更当坐绿臂军头把椅子。”   “江湖草莽起家,更在乎义气辈分。”陆吾简短回道。   “只要他能镇住部下, 听我们号令,谁做头头都无所谓。”陆君潜想了下,继续道, “这人好像与皇帝有旧怨,恨不得啖其骨肉,应当是私仇。”   “很多人都有前尘往事。”陆吾随意道,并不打算多聊这个话题,“可知道找你何事?”   陆君潜沉默片刻,烦躁地叹了口气:“知道。”   陆吾平静的目光陡然犀利:“这可不像你,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成喜欢逃避的懦夫了?”   “我不想娶孟琴则。”陆君潜不理会他的质问,索性直说了,毫不畏缩。   陆吾剑眉深皱:“不想?”   “对,不想。”陆君潜说完,觉不能显示自个儿决意,又一遍强调,“孩儿不会娶孟琴则。”   陆吾没有说话,只靠在背椅上打量陆君潜,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屋内陷入僵持的沉默。   “给我个理由。”陆吾终于开口。   陆君潜目光扫过腕间,抬头时硬气极了:“我不会娶不喜欢的姑娘,耽误她,也折磨自己。”   “那你想娶谁!?”陆吾顿时冒火,不相信他引以为傲的亲子会说出这样任性幼稚的话。   陆君潜抿着嘴,不做声。   “娶你那个小妾?”陆吾面无表情,沉沉问道。   “若是能娶,我早娶了。”陆君潜闷声闷气回了句。   “你!”陆吾先是震怒,但很快明白儿子的意思,最后只微愠道,“看来你的魂还没叫全然勾走。”   “父亲,儿子不是一时脑热。拒绝孟家什么后果,之后该如何应对,儿子都想得明明白白。我陆君潜不需靠娶妻成就大业,之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陆君潜霍然站起身,双拳紧握,对父亲恳切道。   “娶孟琴则,也许不是必须,但会让事情容易许多。”陆吾顿了顿,“你的运气一直很好,如有天助。可没人敢说,自己会一直得上天眷顾,永远走运。”   “陆君潜,你不要忘了,你身后是多少人在托举着,他们都把脑袋栓在裤腰上为你卖命。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己私情,让所有人陪你赌么?”陆吾说至最后,语气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陆君潜咬着牙,指节泛白,显然因父亲的质问陷入激烈的思想争斗之中。   最终他猛然抬起头,字字铿锵如金石:“我会赢。”   陆吾的目光与他铿然相撞。   一个如有实质,压迫感十足,一个坚定凌然,分毫不退。   许久,陆吾长叹道:“你也不必处处随我啊。”   陆君潜怔了一下,才明白父亲何处此言。他心道,不一样,阮明姝比我娘温柔多了,也更爱我。但若这样说出来,想必要挨揍,也就憋在心里没敢说。   “与孟家结亲的事,可以先缓缓,我会先婉拒。”陆吾摆了摆手,有些疲惫道,“至于你那房小妾,也叫她适可而止,不要想不该想的东西。否则,你小娘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陆君潜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替阮明姝反驳。但又知他越是维护阮明姝,父亲就越顾忌她,只好忍住。   陆吾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虑着什么,手指缓缓敲在紫檀桌案上。   陆君潜不急不躁等着,得了父亲首肯,孟家这事儿便算了结,他心中轻松极了。   “你娘......还好么?”陆吾问这话时,果决狠厉如他,竟踌躇起来。   陆君潜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挺好的,在水月庵吃斋修佛,心静如水,很少发病了。”   其实他动身来秦州之前那天,赵婉就发过次病,又哭又闹,骂了陆吾一夜,次日方好。   水月庵每隔一日就要送信过来,禀报夫人状况,陆君潜自然知道此事。可他觉着自己爹娘缘分已尽,再做不成夫妻,索性叫他爹好过点,瞒下不说。   却不知陆吾听了,反倒目光黯然,怅惘非常。   “对了,爹。”陆君潜正好顺着这话头询问,“您还记得李妃么?您当年该见过她的。”   陆吾收起烦乱心绪,皱眉道:“李妃?”   他自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当年曾是赵见昱的宠妃。印象中是个纤细文弱的美人,寡言少语,后来私通侍卫畏罪自杀了。除此之外再想不起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他连这位妃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为何问她?”陆吾不解。   陆君潜自然不会说,因为她是我丈母娘。   “有件事一直奇怪罢了。我幼时长在宫中,见过李妃娘娘许多次,”陆君潜表情微不可见地绷紧,“她不是会干出私通之事的女子.......”   “你在怀疑你娘么?”陆吾立时不悦,冷冷打断他。   陆君潜一滞,那股烦闷郁气又涌上心头:“自然不是。”   李妃在麓南行宫私通侍卫一事,正是他的娘亲安平郡主赵婉揭发的。所以当陆君潜认出阮明姝便是赵月姮时,心神巨震,落荒而逃。   李妃之事定案时,他才十岁,纵然狐疑,也只暗暗不解:“李妃娘娘该不至如此。”   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甚至李妃自缢之前,还留下遗书认罪,而他的娘亲赵婉,则是此案的证人之一。他娘亲与李妃素无恩怨,且依她目下无尘的性子,根本不屑做假证构陷别人。   因而陆君潜的狐疑很是浅淡,被风吹吹,很快就飘散在呼啸而过的岁岁年年中。   但现下却不一样,他自知道李妃是阮明姝的母亲后,心中怀疑便一天比一天强烈。   阮明姝的娘亲,定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他的娘亲也不会诬陷李妃。   十六年前的京城,形势与今日截然不同。他们母子二人不过是两颗被遗弃的棋子,靠身上流的赵氏血脉勉强保全性命,而李妃则正得赵见昱恩宠。赵婉怎么可能去诬陷李妃?   除非真的有何血海深仇,让她不惜抛却看得比命都重要的自尊,冒着暴露后与儿子双双殒命的风险。   陆君潜本想问问父亲,娘亲与李妃是否有些他不知道的牵扯过结,可瞧着父亲愠怒的脸色,陆君潜识相地闭了嘴。   只能自个儿继续查了。   他望着父亲不善的脸色,再次感叹,世间为何会有他爹娘这般怨偶——避之不及、宁死不见,却又耿耿于怀,互相折磨。   若说他娘任性偏执惯了,还可理解,可父亲是最最明智果决之人,怎么也这般拿不起放不下。   “我瞧你闲得很。”陆吾道。他虽知定是有什么缘由契机,陆君潜才会问李妃之事,但仍因陆君潜分心在这些无趣琐碎之事上而感到不悦。   陆君潜微微挑挑眉,反驳自然不会反驳,在意却也是毫不在意的,因而只当没听见。   “儿子困了,回屋睡了,父亲也早点歇息。”陆君潜又呆了会,见他爹没什么其他叮嘱的样子,便起身要走。   陆吾瞧着他成熟英健的身形利落站起,二十几年只在一瞬。霎那间,有些想让儿子再留一会,什么也不必说,坐着便好。   叫他透过这张脸,依稀描摹出她曾有过的温柔眷恋之色。   “回去吧,明日早些过来,同我一道去大营。”他最后只这样说。   覆水难收,又何必再留恋伤神。   *   陆君潜走回房间。   冷窗孤塌,着实无趣。   便叫丫鬟备热水绢巾,略略漱洗一下便要歇息。   将要阖眸,听得门外脚步声。未多时,值夜的亲卫便禀告:“将军,京城来信。”   陆君潜睡意顿消:“拿进来”。   韩蛟将纸封恭敬递上,见将军已卸甲更衣歇息,便要退下。   陆君潜皱着眉,将那单薄的信封翻来覆去瞧了瞧,叫住他:“就这?”   韩蛟被他问得一愣,困惑道:“就这啊将军,送别处的信都是加急的,今早就到了回信。这封是家书,您说少折腾兄弟,所以来得慢些。”   “……行了行了,知道了。”陆君潜跟他解释不清,挥挥手叫他下去。   韩蛟一头雾水,委委屈屈退下了。   信封很薄,外面几个字一看便知是老太太叫陆有容代笔的。陆君潜拆开,里面果然只几张陆有容写的信笺,并无阮明姝笔迹。   这时候,陆君潜已经很不高兴了,只能耐着性子读老太太的回信,从嘱咐添衣,到催他早些回京,甚至还问他有没有见到孟小姐……终于终于在最后瞧见“明姝”两个字,陆君潜立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右手受伤了?他英气好看的眉毛拧得紧紧,确定自己没看错一个字。   将信收好后,他思索着走到书桌前。   未多时,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笔走龙蛇,片刻便写好封书信,又将韩蛟叫了进来。   “四百里加急,直接送到裴星洲手里。”他沉声道,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第80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间商……   日头落下许久, 夜色渐浓。   昌明街一处客栈,六角灯笼刚刚挑上。这会子并没什么客人,铺门半开着, 冷冷清清。过了许久,才从街角处拐入一位少年, 身形挺拔,步履匆匆。   赵奚不动声色留意四周,见无人尾随, 才快步走进店门。   “客官,里面请。”掌柜瞧清他兜帽下的面容, 也不问询,直接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奚微微颔首,掀起门帘,径直往后院去。   这客栈生意不怎样,院落却大, 赵奚左拐右进,轻车熟路来到间屋子前,叩门时两下轻三下重。   许久,未听屋内有动静。   赵奚依旧等着, 似乎笃定有人在。   又过片刻, 木门开了条缝, 露出只警觉狭长的眼睛。   “是我。”赵奚微微皱眉, 有些不耐烦。   “二王子殿下。”屋内男子立刻开了门,见只有赵奚一人, 压低嗓音恭敬道。   赵奚没理会,径直朝里走。   *   屋内摆设简陋得很,像是下人住的房间, 堆满杂物。另有两名男子,俱是身形劲瘦,眼神凶厉,一看便是练家子。此时见到赵奚,纷纷躬身行礼,弯起右臂,放在左胸。   “事情办妥了?”赵奚也不坐,开门见山。   “殿下放心。船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两名船夫经验老道,也有功夫,必能护送殿下和几位姑娘安全抵达吴州。属下另在运河码头旁寻了位船家女做厨娘,路上服侍几位。”先前给赵奚开门的男子走过来,回禀道。   赵奚闻言神色舒展,点头道:“辛苦。”   “属下之责。”三人又是右臂扶胸,齐声道。   “我不在京城,你们更需小心,不可妄动。”赵奚警告,“不要以为陆君潜离京便万事大吉。恰恰相反,这几日外面探子扎堆,多得不正常。莫要牵扯进去,我们坐山观虎斗便可。”   “是。”三人肃穆领命。   赵奚急着回去,如今阮明姝在家,他不敢频繁外出,怕惹她怀疑探问。   “明日运河码头,我会再验检遍船只。”他说完,便要离开。   “二王子殿下,”其中一名辽国探子小心问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汗王不久会亲驾神都议和,可是真的?”   赵奚薄唇微微动了动,语气有些嘲讽:“不必问我,你们的消息只会比我快。”   三人便不敢再多言。   “对了,我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姑娘呢?”赵奚想起青罗,蹙眉问道。   那日他雨夜回家,遇见满手是血的青罗,还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一时魂飞魄散,几乎摔下马来。谁知一向寡言冷漠的青罗,竟魔怔似的,抱住他哭诉衷肠。赵奚确认家里无事后,才叹息着叫她冷静下来,问她为何被赶出家门。   青罗说是因她使了手段,想拆散阮明姝与陆君潜。小姐发现后震怒,定要将她逐出,还想把她卖掉。赵奚不相信阮明姝会无情至此,单单这样就要雨夜赶青罗出府。他想让青罗回去,他来和阮明姝说情。   青罗自然不肯,哀泣道她是因为爱他,不想他难过,所以才想使绊子,叫小姐离了陆君潜。赵奚无奈之下,便把青罗带到这儿,说掌柜是他好友,让她在此暂住,再做打算。   “那姑娘整日吵着要见您,二王子殿下,您要见见她么?”   “不必,”赵奚摆摆手,“不要告诉她我来过。她闹便让她闹吧,不用理会,更不能暴露你们身份。她若要走,尽管放她离开便是。”   赵奚回去后细细问了阮明蕙绿绮等人,知道青罗所作所为后,他便打消了让她回去的念头。如今只念着昔日几分情谊,不忍心看她弱女子流落街头罢了。但再多的,他就给不了了,甚至不想再见她。   *   明日便要启程,阮明姝的行李早已准备好,阮明蕙犹不放心,一会儿念叨要不要把这件衣服也捎上,一会儿又想多装些吃食怕姐姐路上饿。   “好了好了,别忙活了。”阮明姝瞧她跟个小蜜蜂似的来回转,有些哭笑不得。   “唉。”阮明蕙叹了一口气,又是不舍又是担忧。   “呸呸,”她忙打了打自己的嘴,“我怎么瞎叹气,晦气晦气。明天定是大好晴光,阿姐一路顺风畅通。”   阮明姝拉她坐下,忍不住又问询一遍:“明蕙,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阮明蕙自然想,想极了。   “不用了阿姐,我还是下次吧。店里事多,虽然云西姐姐说有她在便好,可我还是放不下。”阮明蕙这样说道,心中真正担心的却是——她若也一道坐船去了,怕是前脚走,后脚裴星洲就知道了。   阮明姝点点头,心下愧疚:“辛苦你了,阿姐会早些回来的。”   “不急不急。难得出远门一次,阿姐好好散散心。”阮明蕙笑道, “就是有些舍不得红绫绿绮呢,不能看着她们出嫁。”   “她们会时常回京看我们的。”阮明姝安慰道。   阮明蕙点点头:“阿姐你也要多加小心,家里交给我便好。”   “好。”阮明姝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   “阿姐快歇息吧,明日一早便要出发。”阮明蕙怕耽误她休息,忙起身,叫姐姐快些睡觉。   *   第二天,阮家上下起了个大早。   日头还未探出,天际已白亮,暖风和畅。果如阮明蕙所说,是个大好的晴天。   阮明姝一身素朴,头戴帷帽,遮住面容。   她匆匆别过父亲,便上了马车。   阮家雇了两辆车,阮氏姐妹坐一辆,三个丫鬟挤后面一辆,赵奚则同张老伯坐在外面驾车。   此番去吴州,阮明姝只带红绫与绿绮两人,赵奚随行。阮明蕙和素绢跟着去运河码头,送别后再回来。   说来也巧,解三元要去的宣州,与徐丹溪的老家吴州近得很。众人一商议,索性好事成双,大家伙一块儿去吴州。在吴州将两桩婚事办妥后,绿绮再和解三元去宣州。   两个丫头自然是开心,解三元起先有些不好意思,因若是在吴州办婚事,免不了要麻烦徐家。但耐不住徐丹溪诚心相邀相劝,最后也欣然答应了。   *   徐丹溪常年往返京吴,自家有艘客船,但他带着四五名家仆,又因与红绫尚未成亲,须得避嫌,所以只解三元搭乘他这艘,阮家众人另觅了条。   现下两人已早早到了码头,等阮家的马车来。   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先前便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刻站在船前谈古论今,好生畅快。阮明姝等人找到他们时,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只暂且打住,待上了船出发后再细细聊。   “好了明蕙,我们先上船了。别担心,阿姐会快去快回的。”阮明姝拍着妹妹的手,见她眼眶红红,心疼得要命,真有些不想走了。   “嗯,知道了阿姐。”阮明蕙乖乖点头,又望向赵奚,“奚哥哥,你要保护好姐姐呀。”   “放心吧。”赵奚爱怜地拍拍她小脑袋。   阮明蕙又拽着两个丫鬟姐姐的手,低语几句,绿绮嘴巴一撇,呜呜哭起来。   “各位少爷小姐,快些吧,得船开了。”船夫催促道。   运河繁忙,再宽的河道也架不住舟船延误不发。   于是只得收起离情别意,泪眼相望,笑道珍重。   *   阮明蕙送完姐姐,便和素绢坐着马车往铺子去。   因绿绮红绫都走了,四儿荣娘又要过几日才能来,现下铺子便格外忙。   未到日落,阮明蕙便觉肩膀发酸,眼也涩。   恰此时铺子里也没客人了,洛云西便叫她们早些回去歇息,她同剩下几个伙计收个尾,便将铺门关了暂歇。   阮明蕙昨夜睡得不安稳,此刻十分疲倦,便也不推脱,歉然应了。   她同素绢出了成衣铺,与平常一般往家走。因为心不在焉,丝毫没有注意铺子不远处两双贼眼正暗暗盯着她。   见她出了铺子往南走,那两人便扔下手中装模作样拿的东西,快步跟了上去。   从御道街到清河坊,路虽长,却不偏僻,沿途人来人往,加之天还亮着,阮明蕙一点儿也不害怕。   唯独路过双槐街时,两人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因这条街都是卖棺材寿衣的,此时天色将晚,路上又不见其他行人,有些瘆得慌。   “下次还是雇车......”阮明蕙扭过头同素绢说话,却见她深灰色的瞳孔因惊恐陡然睁大。   阮明蕙察觉不对,慌忙想要回头。可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觉颈后剧痛,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见暗巷中突然跳出名大汉,瞬间将小姐打昏,素绢面无血色,尖声呼救:“救命——”   她这声惊呼却只呼出一半,便叫人用帕子捂住嘴,呜呜不得语。片刻之后,也浑身无力,昏倒过去。   “妈的,搞错了。”两名凶徒将人拖进暗巷,身形偏瘦的那个咒骂道,“这他妈的迷昏的是丫鬟,打昏的是小姐。”   另一人听了,面无表情捏着阮明姝脖颈试了试:“管他呢,人没死就行,带走。”   “这丫鬟呢?”   “一起带着,贱民可不挑丫鬟小姐。”   *   阮明蕙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扛在背上飞速跑着,呼吸也不顺畅。   没多久,她背上一痛,被人扔在地上。   打晕她的男人将麻袋解开。   少女嫩白干净的脸庞,似初夏带着水汽的蜜桃,与肮脏恶臭的破败街道格格不入。   一旁畏畏缩缩站着三个流氓,明明都是青壮,好手好脚,却衣衫褴褛,脏臭不堪。三人陡然见到昏迷中的娇美少女,不由呼吸急促,吞咽都变得困难。   这些反应都被顾枭看在眼里,他把玩着白玉扳指,意兴阑珊的脸上终于露出点期待的神色。   “还等什么呢,好好享用。”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欣赏了,怪笑着催促。   那三个流氓互相看了一眼,依旧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好事:白白送上门的天仙一样的姑娘叫他们干,完事后还能拿一百两银子......   见他们犹豫着不敢上前,顾枭眸中冷意加深。   贱种就是贱种啊,愚蠢,贪婪,胆小。   他都有些心疼阮明蕙了呢。   不过没办法,谁让这小妞敬酒不吃吃罚酒,躲着他,还不知天高地厚拒绝顾家的提亲。   这样羞怯的纯洁处子,生在死要面子的穷酸书生家,若是被流氓□□了,可不得跪着谢他,愿意娶她么? 第81章   精铁牢门缓缓拉开, 裴星洲信步走下长阶,玄缎朝靴踩在死狱阴寒的石砖上,暗纹流光。   森长的通道被壁火照得通彻, 两侧数不清的牢房却是昏暗阴冷,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裴星洲恍若未闻, 神色冷淡,步伐从容。   很快,他在间刑房前停下, 身后下属立刻上前开锁,抽掉门上缠绕的铁链。   他走进去, 见那刑架上的细作还在昏迷,便扬扬手指:“弄醒。”   “是。”青衣狱官抽出烧得红亮的烙铁,按在犯人血迹斑斑的股肉上。   昏迷之人因剧痛苏醒,痛苦哀嚎。   裴星洲靠着椅背坐下,随意翻了翻石案上的刑讯记录。   “嘴还挺严。”他嗤笑一声, 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夸赞。   “杀杀、我......”那细作嘴里被塞着东西,声音含糊不清,整张脸因痛楚与恨意而扭曲。   “长得丑,想得倒他妈的美。”裴星洲嫌弃地扯扯嘴角, 转而问身旁侍立的心腹, “他婆娘娃娃呢, 关在哪间?”   他故意说得缓慢清晰, 怕北狄狗贼听不清楚。   果然,那辽国细作发了疯似地狂怒, 铁链铿铿作响:“你*$!....她们无辜......”   给用刑之人嘴里塞球,是惯用的防止他们咬舌的法子。裴星洲见得多了,听得多了, 竟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想说,你妻子并不知你不是周人,想让我放了她们?”   裴星洲问完,就见那细作慌乱点着头。   宁死不说的决然便有了缺口。   “我想也是,她一个良家女儿,不至于轻贱到委身蛮族贱种,定是受了你欺骗。”裴星洲慢悠悠说着,手里折着供词玩。   小纸花折好,裴星洲皱眉瞧了瞧,明明每一步都按着阮明蕙教得来,结果却是丑得自己都嫌弃。   “把他罪根剪下,送给那可怜女子,以谢骗婚之罪。”裴星洲将纸花随手一扔,命道。   那细作闻言睁目欲裂,疯狂挣扎。   “你婆娘孩子的命,都在你手里。”裴星洲冷冷道,“再给你个机会,我也不想对女人小孩动手。”   他话音刚落,就听刑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阮小姐被人盯梢了。”他的得力部下蒋干推门而入,急得连通报都顾不上。   这下子换做裴星洲震怒出离了。   没等屋内人反应过来,他已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负责行刑的青衣卫利剪刚刚张开,一时不知要不要剪下去......   蒋干早已命人备好马,他一边勉强追上裴星洲,一边禀告道:“小猫儿一直奉命在成衣铺旁蹲着,快傍晚时发现两人行色可疑,报告给在御道街巡视的冯卫。冯卫让小猫儿来报信,他赶去铺子......”   *   冯卫赶到明记成衣铺时,阮明蕙和猫儿口中两个可疑之人俱已不见踪影。他知道这个时辰阮小姐定是回清河坊家中,立刻沿途追寻。   果然在双槐街一处暗巷中,瞧见两壮汉各背个麻袋飞逃而去。   他急忙追赶,一边留下记号。   只跟了片刻,他便瞧出两个男人身手极好,断不是寻常匪徒。他犹豫着,是立即冒险出手,还是悄悄跟上,等猫儿带人过来再救下阮小姐。   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强劲狠辣的掌风自背后袭来,冯卫仓皇躲避,在地上滚了数圈。   “有几下啊,小子。”出手的竟是个精瘦老头,桀桀怪笑着。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掳走阮明蕙的贼人已不见踪影。   *   “大、大人,”几个流氓中胆子稍大的那个,畏惧地望向顾枭,嗫嚅道,“我们污了这女娃,她家里人找我们算账怎么办......”   顾枭两条浓重不羁的眉毛皱了皱,长脸阴沉下来。   一旁的狗腿小厮冷汗直冒,对那几人骂道:“千百万个流民,能开天眼了查到你们?少废话,再磨蹭现在就叫你们......”   顾枭猛地抬手,小厮骂骂咧咧的恐吓戛然而止。   阮明蕙双目紧闭,但手指已经微微颤动,马上就要苏醒。   顾枭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问道:“怎么回事?”   若是被他的迷药捂昏,不可能这么快清醒。   “你就给了一块那帕子,用在那丫鬟身上了,只能把她打昏。”先前袭击阮明蕙的男子不以为意回道。   他不是顾家的家奴,只为钱办事,并不很怕顾枭。   顾枭眼中凶光闪过,就这么短短一瞬,便想好了事后如何解决这两人。   “少,少爷......”小厮咽了咽唾沫,颤声提醒着,“可不能让她看到我们......”   顾枭还用他提醒?   当下便从腰间绣袋里掏出两粒药,勾唇阴森一笑:“唔,这药取得正巧,叫我这位小娘子试一试药效。”   说罢,弯腰抽开素绢腰带,缠在阮明蕙眼上。紧接着,两指捏开阮明蕙的嫣红小嘴,将两粒药丸推了进去。   药丸遇水即化,他捧着阮明蕙柔白细嫩的小脸,饶有趣味地等待着。   没多时,阮明蕙的呼吸便急促起来。面若粉霞,小嘴一张一合喘着气,诱人极了。   顾枭有些意外——他竟因阮明蕙毫无技巧可言的娇吟,久违地兴奋了。   既然如此,就让他来为她破瓜吧。   就在此时,   “出来!”先前打晕阮明蕙的凶徒忽然暴喝一声,大步朝墙角走去。   顾枭伸向阮明蕙衣带的手顿住,皱眉回头看去。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忽然从墙角处蹿出来,撕破喉咙般大喊:“救命啊——杀人啦——!”   因为太过害怕,两腿发软,小孩没跑几步就摔倒了。但他嗓子却很争气,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只希望这位施舍过他救命银子的菩萨姐姐不要出事......   *   裴星洲额间突突直跳,手心的温度比刀柄还冷。   “最后的标记就在此处,明蕙一定在附近,冷静,冷静......一队人继续沿路追,剩下的人在此搜寻,命各处城门守卫严查......”他阖目想着对策。   倏地睁开双眼——有人呼救!   “随我来!”他喝道,直奔那呼救声而去。   *   那大汉正要抓住坏事的兔崽子,将他脖子拧断。   忽然听到远处马蹄声动,立刻警觉:“有人来了,很多。”   “不走的话,出了事可别找我们,这没算在钱里面。”他朝顾枭警告道。   说罢,两三下跃上一处废弃的屋子,瞭望查看。   “是青衣卫,撤!”   那三个流民一听青衣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不多长两条腿,仓皇奔逃。   顾枭不知裴星洲与阮明蕙的关系,还以为青衣卫是那小杂种引来的,当下咒骂一声,阴着脸快速离开。   临走前不忘记住那小杂种的模样。   他保证他活不过明天。   *   远远看到阮明蕙躺在污泞中一动不动,裴星洲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单膝着地,也忘记自己的讲究,任脏污染在他雪白的衣摆上。   “明蕙......”他的手有些颤,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抱在怀里。直到确认她的脸上、身上都没有一点儿伤,衣服也整整齐齐,心脏才如蒙大赦,恢复跳动。   阮明蕙眼睛被布带勒得紧紧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像被扔在火炉熔浆里,烧得意识不清,只觉下.体涌出阵阵热流,又痒又热。   好奇怪......好可怕.......   她被这陌生的感觉吓呆了,想挣扎,却又一点力气也没有。   直到一个人将她扶起来,将她抱在怀里。   那个人似乎在说话,可她却听不懂,她满脑子都是热,都是痒!   但好在,她能认出他的气味。   “大人......”她颤巍巍叫道。   她的手便叫他捉住,紧紧握着,可他却不松开她的眼睛。   “我难受,我好热!”她委屈地哭了,又急又气,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只好去扯自己的衣衫。   她要热死了。   这副模样,裴星洲一看便知她是被人下了药。慌忙按住她乱动的手,他结结巴巴道:“明蕙、不不能这样。”   他出来得急,没带披风,只能将人紧紧箍在怀里,单臂抱着她上了马。   “你忍忍,”他一边策马疾驰回府,一边安抚怀中之人,“我们回去看大夫。”   可是阮明蕙滚烫柔软的唇,已经落在他的耳侧......   *   阮明蕙睁开眼,呆愣愣望着头顶的轻纱幔帐。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细密的纱,淡薄如朦胧雾气,细金线织着繁星似的花纹,疏落有致,微风渐入,如梦似幻.....   淡雅清幽的香气萦绕四周,她半撑起身子,望着屋内的布置。   “这是仙女姐姐的房间么 ”她尚有些恍惚,目光扫过菱花镜、琉璃架,七弦琴,白玉炉.....   窗外花树婆娑,屋内锦绣铺地。   她一时看呆了。   “废物啊废物!”直到听得外间裴星洲压低声音的责骂,她才如梦方醒。   支离破碎的记忆蜂拥而上,她惊叫一声,面无血色。   裴星洲推门而入,快步走到榻前。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他语气急切,毫不遮掩。   阮明蕙说不出话来,身子一个劲儿地抖。   裴星洲便想去抱她,却被她抗拒着躲开了。   “我,我想回家。”阮明蕙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流。回想起自己不知廉耻的诸般丑态,她又悔又怕,简直无颜见人。   裴星洲无措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很想很想安慰她,又不敢开口,怕刺激她。   阮明蕙下床时,才发现自己鞋子衣服都被换了。眼泪越流越厉害,只拼命咬着唇,不发出声音。   裴星洲皱眉道:“我送你吧。”   阮明蕙摇摇头,外面天都黑了,这个时候他再送她,他的名声也别想要了。   而且她只觉小腹发虚,两腿无力,其余倒无不适。   “素绢呢!?”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被打晕后就再没见过素绢。   “她没事,我送你们一起回去。”裴星洲坚持要送她。   阮明蕙苦笑一下,泪珠儿犹晶莹在睫:“大人,让我留几分脸面吧。你这个时候送我,我爹瞧见了,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裴星洲沉默望着她,良久才开口:“你害怕了?”   阮明蕙抹着泪,不想回他。   她何止害怕。   “对不起。”裴星洲心烦意乱。   这事儿他确实有错,他本可以叫大夫过来,而不是自己帮她。可是......   可是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春潮潋滟的情动模样,他也狠不下心推开她。但是他原以为,她对他有意,所以才如此主动,现在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乘人之危了。   “大人是为了救我,我知道的。”阮明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裴星洲听了,心脏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憋屈得厉害。   “我会彻查清除,把他们大卸八块,给你个交待。”他语气冰冷,眉目间都是杀意。   阮明蕙胡乱点点头,一时也想不出是有人谋划,还是她倒霉,遇到了淫贼。   “大人,带我见素绢吧,我们得回去了。”她又一遍恳求道。   掩饰不住的急切去意,仿佛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分污点,多一分后悔。   裴星洲心情差极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安慰她,不想看到她伤心介怀:“你一点错也没有,该死的是给你下药的人,错的是我,我不该轻薄你。”   “大人.......”阮明蕙呆呆看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大人竟然会主动向她认错?而且,根本就不是他的错啊。   阮明蕙只要一想到自己抱住裴星洲,不让他走,还求他摸摸她,帮帮她.....她就恨不得一头撞死。   “你不要怕,”裴星洲瓮声瓮气道,“我......我没进去,也不会说出去。”   天知道他忍得多艰难,二十几年苦行僧般的生活,猛然间叫温香软玉缠在身上撩拨求欢,他却只能用手指替她一遍遍舒缓。   好吧,虽然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偷偷亲了她几口,还用她的腿蹭出来了,不算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但他确实没破她的身子。   阮明蕙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你不用担心名节有损,不好嫁人。”这话一说出来,裴星洲郁闷坏了,烦躁得想杀人。   阮明蕙脸上血色尽褪,苍白的唇颤了颤,最终没有回他。 第82章   马车疾驰在黑夜中。   素绢心乱如麻, 看看发呆不语的二小姐,又畏惧地偷瞄裴大人。后者正抱臂斜倚着车厢,面色冷沉, 不知想些什么。   主子不说话,裴星洲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素绢纵然惊惧疑惑,也不敢开口相问。   马蹄声声,因车内的死寂而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 马车忽地疾拐,车厢倾得厉害, 阮明蕙身子不稳,低呼一声快要歪倒。   裴星洲明明没在看她的样子,却瞬间出手,将她稳稳扶住。   “......多谢大人。”她小声道谢,不敢抬头。   裴星洲收回扶她的手, 推开车窗看了一眼:“快到了。”   阮明蕙讷讷点点头,心中苦恼着回家后该如何和爹爹解释。   “你姐姐为何返家,她现在何处?”裴星洲突然问。   阮明蕙一愣,慌乱道:“什、什么?”   裴星洲瞧着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一时不忍心逼问:“不想说就算了, 我自己查。”   “我姐姐没有惹事, 你为什么要查她?”阮明蕙壮着胆子质问。   见她明知故问, 还想隐瞒,裴星洲一肚子的火又烧了起来。   晚间他刚安抚下阮明蕙, 就接到秦州来的急报。前儿刚送的信,今日又来,他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火急火燎展开一看, 竟是他哥叫他亲自去趟陆府,确认他那不安生的小嫂子是不是老老实实呆着。   讲真,有那么一瞬间,裴星洲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怀疑——一个小妾都治不了,天天整幺蛾子,他哥还能不能行了?   阮明蕙还在昏睡着,裴星洲自然不愿离开,而且贸贸然去陆府问,总觉得奇怪。   陆君潜临走前吩咐过,让他派人在成衣铺和阮家附近盯着。于是裴星洲便没去陆府,而是先把安排的眼线叫来问问。   裴星洲本以为定是屁事儿没有,他哥瞎想。因为若是真有事,他的手下不会不禀报。   万万没想到,安插在阮家附近的那个蠢货竟跟他说:“阮小姐几乎每日都呆在家中,偶尔外出。不过今日出门时,戴着行李帷帽......”   阮明姝每日回家,说明她就没老老实实呆在陆府啊,而且今早出门带着行礼,这是做了亏心事跑路了啊!   “废物!废物!”裴星洲简直要被气晕了,“这他妈的你不报告?”   那盯梢的小鬼头还一脸迷茫:“大人不是说,若是有人寻麻烦就禀报您么,没人寻麻烦啊......”   马车里,裴星洲额角直跳,深吸一口气,压住蹭蹭怒火。   阮明蕙见了,还以为他在生她姐姐的气,在想整治她们一家的法子,登时吓得如坐针毡。   陆君潜来信口吻太急,他甚至猜到阮明姝可能不在陆府,嘱咐裴星洲一定要找到她,保她周全,并且将事情一五一十尽快回报。   裴星洲微微皱眉,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从阮明蕙这里盘问。   他自己查虽也能查得清清楚楚,事实上他的手下已经查到阮明姝租的哪家的船,但一来二去,总归要花些时间。   “小妾私逃可是重罪,按律法,活活打死也不为过。”裴星洲有意吓唬。   冷浸浸的声音让阮明蕙小脸刷白。   “没有,”她摇着头,惶急道,“我姐姐没有私逃,是老太太准的,而且我姐姐也没有卖身给陆家,她是自由身,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果然,裴星洲暗道,阮明姝若是私逃,便不会家里安安稳稳住这么久,今日才坐船离京。   他要的,是“老太太准的”这句话。   “是被老太太赶出来的?”他挑挑眉。   阮明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姐姐现在是自由身,不是陆家的妾,她想去哪就能去哪,你不能为难她。”   “我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为难她。”裴星洲太懂得怎么叫人张嘴说话了。阮明蕙在他面前,就像杯水,一眼看到底。   “只不过我哥哥离京前,叫我照看你们一家罢了。我有九成九的把握,有人盯上你姐姐。你若不怕她命陨异乡,还是快些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   江南的春天,来得远比京城早。   惊蛰未至,正月尚留着尾巴,便已春雷阵阵,万物复苏。   阮明姝推开窗,遥望杏花细雨、杨柳碧色,不安许久的心神也沉静下来,支在掌中的俏脸染上清浅笑意。   “咚咚——”一阵轻缓的叩门声。   “小姐?”   阮明姝听到红绫和绿绮声音,这才直起身子,有些不舍地离开窗前,去给两人开门。   “小姐,咱们这就要出发,还是等雨停?”绿绮性子急,一开门便笑嘻嘻问道。   阮明姝来吴州半月有余,两个丫头的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便是先生算好的吉日。今日三人说好,要一起去喜铺逛逛,定下喜帕、喜糕、龙凤烛这些小玩意的样式。   “现在就去吧,这儿连下雨都带着温存劲儿,我还挺想在雨中走走呢。”阮明姝回她。   “好嘞!”绿绮也正有此意。   “奴婢去找几把伞,再叫下赵奚,有个男丁陪着总安心些。”红绫笑道。   阮明姝微微叹息:“红绫,你就要做当家主母了,怎么能一口一个奴婢,叫下人听着,如何镇得住他们?即便自己不在意,也要替你夫君想想呀,快改口!”   “好吧,小姐。”红绫因这事和小姐拗过几回了,到底拗不过主子,无奈道,“我知道了,在这儿奴婢就先不称奴婢了。以后回京城,奴婢再伺候您。”   红绫去叫赵奚的这点时间,阮明姝便和绿绮闲聊着等她。   “啊对了,小姐,边上那宅子咱们买下啦?”绿绮问。   阮明姝点点头:“嗯,我瞧着合适,便没犹豫,昨儿便签了字拿了契。”   “太好了!”绿绮拍手叫道,“小姐、二小姐以后闲了过来住,奴婢从宣州坐船过来,一两天就到了。”   “是呢,”阮明姝笑着说,“没想到头一回买地置舍,既不在相州,也不在京城,而是在全然陌生的吴州。不过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这宅子漂漂亮精致,他们急着出手,价钱也公道。还有丹溪把关,好极。”   “那小姐,咱们今儿回来,去买几个小奴照看宅院吧,再看看有没有其他要添置的,花草呀,桌椅呀......”绿绮当下提议道。因她知道小姐不久就要回京,便想早些出力,一起将琐碎之事办了。   *   虽飘着如丝细雨,街上人却不少。   吴州的街道并不像京城那般阔直,但市井繁华,人烟如织,毫不逊色。   她们今日要去的喜铺,是吴州城内有名的老字号。铺子在揽月桥旁的香粉街,整条街都是各式各样精巧绮丽的商铺,阮明姝徜徉其中,打量这些店铺如何装饰门面,时不时被插科打诨的绿绮逗得掩嘴直笑。   “阿奚,你手上好些了么?要不买罐膏药涂涂看?”阮明姝瞧见家卖香膏的店铺,便将伞举高些,转身问赵奚。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江南美女都是水灵灵白嫩嫩的肌肤,可赵奚却和这地八字不合,一来手上就起了小红癣。叫了大夫看,只说不打紧,什么都不用涂,过几日便好。   阮明姝见这香膏店打着“祖传秘药,专治体癣”的旗子,便想叫赵奚试一试。   赵奚一看,那店里都是云鬓红袖的女儿家,脂粉气隔着老远都能问到,登时俊脸薄红,缩着手道:“我都好了。”   阮明姝哪里相信,绕到他身后,想拽出他的手看。   赵奚便扭着身子躲她。   绿绮哈哈直笑,想都不想,赶紧出手支援小姐。   红绫看着她们玩闹,想到离别将近,心中眷恋不舍,破天荒地掺和进去。   四人嬉嬉闹闹,到了喜铺门前,各自收了纸伞,相携而入。   *   这喜铺铺面宽阔,敞亮非常。   绿绮和红绫先去瞧龙凤烛,正欲问小姐的意思,却见阮明姝猛然转过身,朝外面街上四处环望,许久才缓缓走回来,怅然若失。   “小姐你怎么了?”红绫放下手中喜烛,担忧问道。   阮明姝勉强笑笑,声音掩饰不住低落:“可能昨儿没睡好,这会有些心慌。”   “那咱们赶紧挑完,陪小姐早些回去休息。”绿绮急道。   “我没事,”阮明姝忙道,“你们仔细挑,不能马虎,我也一起帮忙看看。”   怕两个丫头顾及她而草草了事,阮明姝走到挂满各式盖头的架子前,认真为她们挑选起来。   她挑着挑着,想到自己也没戴过这东西,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戴,心中略有些遗憾。   “姐姐喜欢什么样的,小妹帮您介绍介绍,”喜铺里招揽主顾的小丫头跑过来,站在阮明姝身后,殷勤道。   阮明姝回过身看她。   那小丫头蹦珠豆儿似地伶俐小嘴像被人忽然堵住般,愣怔片刻才结结巴巴道:“小姐......生得好生漂亮啊.......”   “那可不是,我家小姐,京城第一美人!”绿绮凑过来,瞧见小姑娘惊艳的眼神,很是自豪。   “胡说什么!”阮明姝啐道。   小姑娘听到绿绮等人称呼阮明姝为小姐,便以为要成婚的是阮明姝。   “试试这个吧,您戴上一定好看!”她语气激动起来,踮脚想要取架子最上面那顶喜帕,“这是冰蚕丝织的,七分遮三分透,您戴上一定美极了!”   赵奚就站在阮明姝身边,他个子高,长臂一伸,便将那顶喜帕取下。   阮明姝以为他要拿给绿绮或者红绫,却没想到他手指轻轻松开,材质极佳红帕便飘坠而下,落在她头上。   远处看,像是他为她盖上一般。   细纱红丝下,那张纵是无情亦动人心魄的脸,在闪过片刻迷惑后,抬眸望向他。   只这一眼,赵奚便觉得,他会记到地老天荒。   当他抬手去掀喜帕时,整都在发颤。   天地间,只剩下他狂动的心跳,与隔着喜怕与他相视的她。   “你们别闹了!”阮明姝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喜帕,恼怒道,“快些挑吧。”   赵奚修长漂亮的手僵在空中,最终颓然放下。   *   喜铺对面,陆君潜冷沉着脸,眸中怒意翻腾。若不是阮明姝悬崖勒马,扯下喜帕,他恐怕已经冲了进去,将那小子的手给剁下。   平复下心情后,他并不露面,只跟在几人身后。   然后他便看着她挑选小奴,置办家具,笑意盈盈地同野男人挑选牌匾。   哦,他听到她对牌匾铺的老板说:“要“阮府”两字。”   陆君潜停下脚步,不再随她继续走下去。   千里疾驰,水陆连转,不惜以身犯险来吴州找她。   担心她安危,想带她回京,告诉她没有任何人可以赶她走。   然后,他看到了什么。   阮明姝,她开心得很,自在得很,一路打情骂俏。   她已经开始筹备婚礼,置办宅院。   陆君潜终于明白,为何她要来吴州。因为她料定他不敢追过来,她可以放心地与心上人双宿双飞。   “少爷?我们不跟上么?”身后两名家丁打扮的属下请示道。   “走吧。”陆君潜松开握紧的拳,平静道。   他不该来的。   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责任,哪一样不比她重要? 第83章   阮明姝想着红绫婚礼一过就动身回京, 便在匾额铺添了钱,叫他们加急做,最迟后日就把东西送来。   出来匾额铺, 几人便去人市,找到个靠谱人伢子, 挑了两个奴婢两个小厮。四个俱是十岁左右,既干得来活,又是孩子, 时日长了能养出点感情来。   阮明姝在挑奴仆一事上谨慎了些,花了小半日时间一一探问考验, 最终才挑定。付好钱,收了契,便由红绫绿绮一人领着个小丫头,赵奚带着两个小男孩一路往徐府走。   眼皮兀自跳着,心中不安又焦躁, 阮明姝没走几步就频频四下环望。   是他么?   阮明姝默念着那三个字,一时间连呼吸都不会了。   可是她望眼欲穿,也没有瞧见日夜牵念的身影。   “小姐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绿绮担忧地问。   “没有。”阮明姝摇头, 神色落寞, 掩饰不住。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我在做什么梦。阮明姝自嘲一笑, 心中酸涩难言。   她深深吸了口气,柳腰挺直, 强打精神继续朝前走。   风未住,雨已停。   在江南湿润缠绵的青石街道上,阮明的目光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点过。最终, 她痴人说梦般的期冀寸寸燃烬,飞灰于心。   她收回视线,默然走着,忽地被迎面而来的男人撞了下肩臂。   阮明姝不由蹙眉,抬眼时,冷漠双眸带着迁怒的怪罪。   却在与那人低垂的眼神交汇时陡然睁大,唯留惊颤。   灰旧的帽沿低低压着,直遮双眉,肌肤暗黄,长疤狰狞,两腮长须杂乱。   陆君潜从不会这般邋遢粗野。   可阮明姝知道是他。   他可以用裘帽遮住额眉,可以乔装打扮,但人的眼睛却说不了谎。   那对寒潭似的星眸,早已烙在她心上。他眼皮上流畅深邃的褶子,她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   身子不可制止地轻颤,她本能地害怕,却又不知死活地高兴。   两瓣朱唇轻启,却说不出话。她不敢叫他的名字,暴露身份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陆君潜淡而无澜的眼神扫过她,没有半分柔情,转瞬即逝。   他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大步离去。   阮明姝纤手伸出,只捕到他袖下抛却的一缕虚风。   *   阮明姝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徐府的。   她似乎魂魄出窍,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神魂还在因陆君潜冷漠的视而不见颤栗疼痛,身体却默默做着一切她该做的事。   她安置了四个小娃娃,温声安抚他们,叫他们先下去歇息。她还同红绫绿绮商量好,新买的宅子在她离开后如何看护。她甚至同众人一起欢欢笑笑用了晚膳,商讨后日婚宴她作为娘家人要做些什么。   但在进行这一切的同时,她始终倒悬着刺痛的心,猜测着陆君潜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   她本不敢相信,陆君潜会不顾安危、以身犯险来吴州。可现在她亲眼见到他了,他却毫无反应。   她宁愿他气她、恨她,质问她。   这样,她也不必如此不甘。   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为她而来,所以才会对她视而不见。倨傲如他,被这样欺骗玩弄,留她一命,形同陌路,已是仁慈。   *   天已黑下许久,见正经事商量得差不多了,阮明姝实在撑不住,起身歉然道:“今日走了许多路,这会子太累了,我先回去歇息。”   “我也一起。”赵奚轻声道。   他默默走在阮明姝身后,一路无言。   阮明姝和绿绮、赵奚住同一个院子,阮明姝住的堂屋,赵奚和绿绮分住东西两厢。   跨进院门时,夜色中又飘起细濛濛的雨。   阮明姝似无所觉,既不从长廊绕道,也不撑伞,直直从庭中碎石路往正屋走。   “阿姝。”赵奚叫住要关门的她。   “嗯?”阮明姝没什么精神,但仍看向他。   赵奚薄唇动了动,最终将询问的话忍下:“有事就叫我一声。”   阮明姝笑笑,颔首道:“嗯,你也休息吧,这几天有得忙呢。”   背身阖上门,阮明姝便再也忍不住,捂住酸热的眼眶,颓然蹲下。   许久,她才将泪意压住,缓缓站起身朝里屋走。   失魂落魄坐下,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桌面,不知何时多了封信。   纸封上一个“姮”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   夜雨连江,形如画舫的客船将铁锚勾在岸边,孤零零停靠着。   这处不是正经渡口,加之黑夜,更加寂静冷清。客船上悬着一溜圈的彩绘芙蓉灯,透过灯纸的风将光亮吹得时时晃动。   陆君潜站在檐下,身形高大,英挺如玉山,似乎惊涛骇浪也不能将之动摇。   却被江南这缠绵悱恻的雨乱了心神。   “爷,该起船了。现在风向好,明一早就能到常州。”船厢后头走出位清瘦青年,恭敬在他身后提醒。   陆君潜抬了抬眼皮,阴云厚遮的灰蓝夜空,细雨丝丝,皎月不知何处。   岸上细柳垂丝,青石道上空无一人。   从徐府到此处,不过几步路。   她不会来了。   *   那张信笺,写的不过寥寥数语。被阮明姝压在掌下,不敢再读第二遍。   放佛多看一眼,她就会奋不顾身冲出去,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抛却。   “冷静一些,别冲动。”她闭上眼,秀眉深皱,额间生出细密的汗。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前功尽弃。长痛不如短痛,既然陆君潜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等她,何不挥剑斩情丝,断了叫她愁肠百结的无望爱慕。   “对,该这样。”她喃喃自语,说服自己,“只要挨过这一时,以后便是海阔天空,无牵无挂。”   他说会放过我,我也会忘记他。   于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阮明姝点着头,眼泪却是涌泉般不知停歇。   陆君潜是个混蛋,“一笔勾销,再无瓜葛”,他竟说得这般轻飘飘。   而她比陆君潜还混蛋,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曾多么恳切地求他放了她,到头来,伤心的是她,放不下的也是她。   赵奚隔门而立,听了许久,阮明姝的抽泣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阿姐。”他叩了叩门。   屋内哭声戛然止住。   “什么事?”阮明姝颤着声音问,   “外面黑,若要出门,我送你。”他嘴中都是苦意。   片刻后,阮明姝推开门,秀容之上仍是泪痕道道。   “你看了信?”阮明姝问他。   赵奚避开她的目光:“我怕信里有问题,才打开的,不是有意偷看。”   阮明姝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绵延的泪:“没事儿。”   “还来得及。”赵奚看着她,伤感又温柔。   “......什么?”阮明姝哭得眼皮儿都泛红,愕然抬眸看他。   赵奚伸出手,轻轻将她额间湿乱的碎发拨正,隐忍克制住满腔爱意,指尖都不曾冒犯触及她肌肤。   “他能来吴州,便是为你赌上性命。去吧,阿姐。”赵奚笑笑,也红了眼圈。   *   路上很黑,天上飘着雨,地上是坑洼的积水。   阮明姝跑得急,索性连伞都扔了。   绣鞋裙摆早已湿透,视线也被雨水打得模糊。夜风迎面,又呼啸着从耳侧飞过。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赵奚在后面默默护着她。   情之一字,并不可恶,也不可怕。它叫勇敢的人更加勇敢,温暖的人更加温暖,比如赵奚。   而她的怯懦多疑、纠结痛苦,不因“情”,也不因陆君潜,只因她自己。她连自己都不信,陆君潜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受够了这个患得患失、永远在折磨自己的阮明姝。将来怎样,没人说得清楚,至少现在,她放不下这个男人。   她要站在陆君潜面前,平视他,一字一句告诉他:   她喜欢他,但她是自由的,如果他能以同样的感情回应她,她会爱他、珍惜他。即使无名无分,她也愿意,只要他唯她一人。   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就这么简单。   *   可当她赶到唤柳桥畔时,渡头檐下,孤灯昏暗,两岸灯火点点,照得一叶客船远远离岸,遥遥北上。   万般情思决意都如潮水,颓然逝去。   她跑得太急,望着越行越远的客船,力气陡然抽离,双腿无力弯下。   埋首无声低泣。   她听到脚步声,一柄伞为她遮住风雨。   “我没事,赶不上就算了。”她不敢抬头,只觉今夜丢尽了脸,强撑着对赵奚说。   浅碧色的衣衫被雨水打湿,虽不见透,却贴在肌骨,勾勒出她美丽脆弱的背脊。娇躯轻轻颤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哭泣。   “你哭什么。”男人低声问,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心疼,又或者都有些。   阮明姝慌乱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秀发贴着额角,长睫之上犹挂泪滴。   “你不是要走了么,再不等我,从此陌路么?”她反应过来,冻得苍白的脸因恼怒烧红,滚烫的泪珠一颗颗落下。   陆君潜哪里想到,她竟还敢跟责难他?她不该扑到他怀里,哭着同他说,她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么?   他沉了口气,压下怒意,冷横着眉问她:“你到底作些什么?跑的是你,哭哭啼啼也是你。是怕自己过得舒服,还是怕我过得舒服?”   “我——”阮明姝一时无言以对,脸涨得更红。   “我爱怎样便怎样,”她气恼道,“你纳小妾,娶老婆,还想我三从四德,乖乖等你么?”   陆君潜将伞朝她一扔,阮明姝慌忙接着。   陆君潜阴沉着脸,开始解扣子。   “这里可不是京城,你不要乱来!”阮明姝急了,跺脚警告。   “披着。”他夺过伞,将外套扔给阮明姝。   阮明姝看了看怀中带着体温的袍衣,又瞧了瞧雨色中陆君潜晦暗不明的脸。   纸伞稳稳撑在她头上,他的肩膀却淋湿了大半。   于是她便哑了火,一点儿气话也说不出,心里酸酸涨涨,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总哭,我又怎么你了?”陆君潜无奈至极。只要瞧见她流泪,他便心烦意乱,毫无办法。   阮明姝擦擦泪,仰头望向他:“你来找我的,是不是?”   快说是,让我抱抱你,好好看看你,阮明姝祷念着。   陆君潜却错开目光,昂首倨傲道:“你这般自以为是?”   阮明姝愣了一下,退后几步。地上湿滑,险些摔倒。   “别乱动!”陆君潜一把抓住她,拽回自己身边,怒气难以抑制。   “你不是来找我的么?”阮明姝不依不挠地问。   陆君潜低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泛红的鼻尖,一时间说不出重话来。可他又很恼怒,生她的气,不想承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什么区别。”他故作不屑。   “区别大了!”阮明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陆......”她顿了顿,避开他的名字。   “你听好,”她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是为了我来吴州,我向你道歉。我不该不辞而别,叫你担心,以身犯险。”   “若不是呢?”陆君潜声音转寒,一步步逼近她。   “如果不是,那你就请回吧。”阮明姝什么也不怕了,“我信上说得很清楚,心意已决,再不会变。”   “信?”陆君潜问,“我没看到你的信。”   阮明姝愣了下,犹疑道:“你......不会还没回京城吧?”   陆君潜像被揭开糗事般,气恼地要将她捉回怀里。   他根本不必捉,阮明姝忽然向前,扑到他怀里,张臂紧紧抱住他。   “你是不是从秦州赶来的,”她呜咽着问,“我该想到的,你都瘦了......”   陆君潜叫她这么投怀送抱,一时气消了大半,耳廓可疑地泛红。   “你很得意吧?”他心里发恼,将阮明姝的小脑袋从怀里揪出来,捏着她的下巴问,“你信里写了什么?”   她倔着脑袋,真就很得意:“没什么,只不过是恭喜将军娶妻纳妾,我也要远走他乡,另觅良人。”   “你哪来的胆子?”陆君潜气到冷笑。   “因为我知道,将军心高气傲,最不屑勉强。难道不是么?您还说我今晚若是不来,以后就当没我这个人呢!”她这话,前半句是真,后半句却带了气恼。   陆君潜沉沉望着她,眼神难掩失望:“我临走前的话,你有听进去一句么?”   “......你让我放心。”阮明姝心虚地低下头,许久才回他,“可是那时已经太晚了,我都下决心要走了。”   “决心又是什么狗屁东西,”陆君潜嗤笑一声,说出压抑已久的不满,“什么都比我要紧。”   阮明姝身子一颤,无措地望着他:“不是的,因为我已经同老太太说了,我没有办法......”   “你总有很多借口。”陆君潜疲倦地摆摆手,叫她不要说了,“跟我回去,没有下一次了。阮明姝。”   阮明姝杵在原地,摇头道:“我还不能走,后日就是迎娶大礼......”   她不提还好,她这一说,“迎娶”两个字就像点燃的火信,瞬间引爆陆君潜的滔天怒气。   “你还敢提?”他捏着她的脸,力气之大,疼得她眼泪直流,哀声求饶。   他起初根本不信她会另嫁她人,她明明这么作这么醋,爱惨了他。况且即使另嫁,她也不会抛下父亲妹妹,独自来人生地不熟的吴州。   可府上家丁却明明白白告诉他:新郎是徐府的家主,新娘则是京城来的,姓阮。   他刻意不提此事,是怕自己失控,吓得她不敢回京城。他要先将人牵回去,再叫她知道,她做了有多么愚蠢的决定。   “放开....唔......好疼!”阮明姝被他捏得小脸变形,疼得哭起来,呜呜咽咽说不清话。   一对上陆君潜赤红的双目,她便知道他定是误会了,可偏偏两腮叫他捏着,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另嫁?”他笑了,在她耳边道,“你想都别想,死了都别想。”   *   纸伞早被抛到一边,随风打着转。   阮明姝撞到柳树粗壮的树干上,后背硌得生疼。陆君潜带着冰凉雨意的触上她脖颈。   “不要.....”这可是在街道上,阮明姝怕极了。   可是求饶的话都被他悉数堵住,她被制住后颈,仰起脖子承受着他粗暴愤怒的吻。   陆君潜太熟悉她的身体,很快就让她软得像水一般,呜呜直哭。   他将作乱的手抽出,修长的手指沾满晶莹,晃在阮明姝的眼前,志得意满。   “那弱鸡也能叫你这样么?”他恶劣地问,妒火炽盛。   阮明姝死死咬着唇,屈辱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倔强地不愿流下。   他为何总要这样,一边对她好,叫她坠入罗网,一边又要伤害她,折辱她。   “他有什么好?”他捏着她的肩膀质问。   阮明姝喉咙动了动,美目泛红,已经有些肿痛。   陆君潜愈发燥怒,捏着阮明姝的下巴,迫她看着他:“我哪里比不上他?”   “他愿意娶我。”阮明姝定定看着他。   陆君潜一怔,钳住她的手不由松下。   阮明姝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不说话了?” 第84章   阮明姝这般发问, 只因被冤枉挖苦,一时委屈上了头,并非真的想逼他娶她。   男婚女嫁, 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即便陆君潜敢犯众怒将她扶为正妻,拜堂时陆家可不会有人愿意受她一拜。   不说陆家, 就是她爹也不愿叫陆君潜当女婿的。   没有父母之命的嫁娶,便是苟合。   早年京城曾有桩公案。一位李姓翰林,不顾双亲反对, 搬出祖宅,与位出身寒苦的卖花女结为夫妻。“寡廉鲜耻”, 为世人不容。翰林也因此丢了官,生活潦倒。后来,两人孩子都生了几个,皇帝还劝李翰林回家认错,另择良配, 如此这般才可重新启用他。翰林垂泪叩谢君王赏识,但没有答应。   几年后,翰林染病离世,李家来人接走孩子。那可怜的卖花女则流落在外, 无依无靠, 很快郁郁而终。死时李家不认, 娘家不耻, 还是邻里凑钱将她葬于孤坟。   对阮明姝来说,陆君潜心里有她、只有她, 这便够了。   她揉着被捏痛的香腮,气恼看向陆君潜:“陆将军胆子忒小些,怎么就被吓到了呢?你放心, 我可没让你娶我。”   陆君潜脸色越发难看,却不理会她的挖苦。他气结的是,愿意娶她的人能从京城排到吴州再绕回去,她怎么偏偏就答应嫁个毫不起眼的商人,她是不是真的对别的男人动了心!?   陆君潜忽然额间发跳,心脏猛地一沉:“是他不是,是不是他!?”   “什么他不他的,你......你怎么又发疯?”阮明姝被他山雨欲来的汹涌怒意吓到了。   她可不想再同他闹了。   “你慢慢说,别生气.......”她攥着袖尖,惦起脚替他擦去额间水滴,不知是雨还是汗。   她心疼他,眼里满满都是担忧委屈,这骗不了人,陆君潜得以稍稍冷静。   他抓住她的手,沉声问:“他是当年救你的人,你的心仪之人,是么?”   否则他实在想不出阮明姝愿意嫁那人的理由——那人从头到脚都写着不配,连阮明姝的一根发丝都配不上。   阮明姝听完,却抽出手,陷入沉默。   她喜欢的怕是个傻子。   “忘了他。”陆君潜急了,用力将人禁锢在怀里。   铁一般的臂膀差点没把阮明姝腰背勒断。   “阮明姝,不管以前怎样,你忘了他。你有我,不需要别人救。”他蛮不讲理,一遍又一遍命令着。   “你......你先松开,弄疼我了......”阮明姝艰难道。   “你进陆府那晚说的心仪之人,是不是他?”陆君潜松开他,语气却更加焦躁。   呼吸重获自由,阮明姝气到无语,半响才咬着牙道:“将军记性真好。”   陆君潜一顿,不甘地握紧双拳。   怎么能不好呢?有一回他们亲热完,她赤着身体窝在他怀里酣睡时,还呢喃着“大哥哥,谢谢你救我,我们会再见的.....”   阮明姝不知道,他因她这梦话,生了多久的闷气,嫉妒到头昏。   最后,他劝慰自己:没人能改变过去,要怪只能怪他来得太晚。她幼时吃了那么多苦,他全然不知,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心里想着别的男人?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以后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疼她、护她,总有一天,她心里只装得下他一人。   “让我忘了他,”阮明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抬眸挑衅似地说,“办不到。”   “......只救了你一次,就忘不掉?我救过你多少次!?”陆君潜双目喷火。   阮明姝竟觉得他这质问还有点......委屈?   “恩,”阮明姝清了清嗓子,“将军岂不闻,年少一顾最心动?我就是喜欢他,忘不了他,我.......”   阮明姝话没说完,她那专惹陆君潜发怒的小嘴便叫堵住了,呜呜呀呀,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压抑着粗暴占有欲的深吻,极尽技巧,温柔爱抚。   唇齿相缠,津液互度,阮明姝丢盔弃甲,身子软得不像话,全然靠在陆君潜精壮的胸膛上。   “你,你......不讲理,我还没说完。”声音也不受控制,染上媚意,她红着脸控诉。   “说个屁,去他娘的年少心动,你是我的。”陆君潜明明还生着气,吃着醋,却是忍不住又低头吃她的小舌。   阮明姝亦是情动,揽着他的脖子,就在这街边渡头,没羞没臊地同他深吻起来。   最后,她实在太累,唇舌都叫他弄得生疼,才央求着叫他停停。   “那将军也是我的么?”她环着他的脖子,望着他英武冷俊的面容,认真问道。   陆君潜温热的唇落在她额上,低沉好听的声音从胸腔中传出:“我走之前说过了。”   “我现在要再听一遍!”阮明姝不依,跺脚道。   陆君潜最爱听阮明姝对他说情啊爱啊肉麻的话,轮到自己时,却像个大姑娘,忸忸怩怩说不出,还故作镇定。   “我是嫁别人还是跟你走,可都在你!你还敢犹豫!?”阮明姝恼死了,在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嘶,别乱动。”陆君潜警告道,下腹发硬。   “那你快说嘛!”阮明姝摇着他的手臂撒娇般催促。   软硬兼施,陆君潜焉有不就范之理。   “只对你一个人好。”陆君潜揉着她的小耳垂,低声道。   阮明姝便笑了,笑意越绽越浓,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嘴。   陆君潜不知多久没看过她这般真心得意的笑,一时间心都要化了。   “就这一句嘛,”阮明姝仰着脸,故作不满,“都听过了,没意思,你再换个。”   她是得陇望蜀,得寸进尺,想乘着机会多从陆君潜这块木头处扣些糖,这样以后两人再吵再闹时,她取出这些糖来,便不会觉得太苦,她还可以爱他好久好久。   陆君潜一只手轻柔托在她脑袋后面,另一只则描摹着她昳丽无双的容颜。   一见忘情的眉眼,会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也会挑衅似地激他,还会横眉冷目地瞪他。   挺翘的玉鼻,在床上总爱像猫儿一样蹭他的胸肌,勾得他心痒难耐。还会在他从军营回来时,嫌弃地掩住,哄他去洗沐。   嫣红诱人的小嘴,最擅阴阳怪气、扎心挖苦,闹得他想将她嘴巴塞住,但这张嘴也曾含过他的炽热,对他诉说着脉脉爱语。   她能对他柔情似水,也会同他针锋相对。她敢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她也会认真听他的烦恼,他的忧思,他的壮志。   “都不愿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哄我,还叫我忘记这个,忘记那个的!”阮明姝见他久久不言语,撅着嘴抱怨。   陆君潜刮了刮她的鼻子,嘴角不由染上笑意:“你是气我的对不对,你根本不想嫁他。”   “当然!我想嫁别人还用等到现在?还用和自己亲爹翻脸,上赶着给你做小妾?”阮明姝没好气地打了他一拳:“我来吴州,是为了送绿绮红绫出嫁。自打过来,整日想着你到哪里了,有没有回京城,会不会生气......你倒好,话都没问清楚就朝我发火,我脸都被你捏痛了!”   陆君潜控制不住地狂喜,躁郁一扫而光:“是我不好,我听见他们说新夫人姓阮,从京城来......”   阮明姝哼了一声,推开他,嫌弃道:“我先前还觉得你聪明,什么都知道。现在看,就是个榆木脑袋大呆瓜!红绫绿绮就不能姓阮么,她们不从京城来么?”   陆君潜挨过许多骂,诸如贪权恋势,刻薄寡恩,喜功好杀......但被骂“呆瓜”,还是头一回,偏他一点儿也生不出气,还有点想笑。但若真的露出笑,那就太没面子了,只好绷住脸,往阮明姝脑门弹了下。   “你还打我?”阮明姝佯怒道,“你是不是不服气,我还没说完呢,今天非叫你服气不可!我问你,你前面刚编排人家徐公子弱鸡,后面又按着头说他是从马贼手中救我的人,你是不是自相矛盾的大呆瓜!”   陆君潜确是被气晕了头脑,却不愿承认,淡定道:“他可能有家仆护卫,怎么就自相矛盾?”   “强词夺理,”阮明姝好笑道,“给你个机会,现在承认你是呆瓜,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陆君潜很自然地问。   阮明姝一时不察,差些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应过来后,连忙改口:“你先说,你是呆瓜。”   陆君潜笑笑:“你是呆瓜。”   “......你,不说你会后悔的!”阮明姝气死了,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难驯!   陆君潜拉住扭头要走的小娇娘,无奈道:“各退一步。你是小呆瓜,我是大呆瓜,可行?”   “又讨价还价......”阮明姝愤愤嘀咕道,将手探进自个儿衣衫内,摸出个吊坠儿似的东西,塞到陆君潜手里。   陆君潜俊眉微蹙,将手里小巧的玉葫芦挂件翻来覆去看了看,最终迎着阮明姝羞涩又紧张的目光,问道:“这什么?”   阮明姝粉面僵硬,恨恨道:“你自己看!”   陆君潜不知她怎么又生气了,但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他可不想再生枝节,于是迎着头皮继续看。   渐渐地,他隐约觉得这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似地。这玉葫芦是上下一大一小两个玉珠串成的,他心头一动,将两个玉珠分开些,细细一看,果见那小玉珠底下刻着个“渊”字。   “......这是我的。”他又惊讶,又笃定。   阮明姝很大声地哼了一下,有意挖苦他:“将军好记性啊!”   方才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陆君潜还没品出味,现在可算明白了。   英俊凌厉的眉攒起,深邃如海的星眸迸射出惊喜的光芒,却仍觉难以置信:“莫非......是我?”   阮明姝深深吸气,心里着实不开心:她就这么没有存在感,让他丁点记忆都没有?都这般明示了,他还犹犹豫豫。   “是你亲手把它从腰间解下,塞给我,叫我拿去换银子的!”阮明姝气得两腮都鼓起来,清丽绝伦的俏脸多了几分可爱。   她这么一说,陆君潜揉揉眉心,记忆中蒙尘已久的片段隐隐浮现出来:“是在......云梦山?”   阮明姝这才神色稍缓:“是啊,就在云梦山脚下。我连你穿的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你当时用的剑,就是牧童落日图下摆着的那把。你倒好,什么都不记得也就罢了,还要朝别人身上推,今天说我喜欢这个,明天说我爱慕那个,我在你心里,就这样不堪么!”   阮明姝说着说着,又想起在京城时,陆君潜冤枉她背着他会情郎,一时又委屈起来,眼眶发痛。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陆君潜紧紧将她抱住,他虽愧疚,更多的却是心神巨震的狂喜。原来是他,太好了,太好了。   他竟吃了许久自己的干醋.......   “所以你忘不了我,一开始就喜欢我,才愿意来陆府。”他眸中唇角都是笑,吻着她的发顶,只觉人生头一回这般开心畅快。   这般拳拳爱意,纵是百炼钢,也叫她化成绕指柔了。   阮明姝从脖子红到脸,羞得不敢抬头,只窝在他怀中,听他炽烈强劲的心跳。   两人折腾许久,又是闹又是好,至此已然夜深,斜风细雨何时停下的都不知道。   阮明姝一直记挂着吴州不安全,当下问他:“船呢,先前走的那只是么?”   陆君潜摇头:“我叫他们移到别处侯着了。”   “那你快去吧,你先回京城。”她一向心思重,只恐夜长梦多有什么意外,因而一刻也不想让陆君潜冒险,立刻催他。   陆君潜自然不会答应。   “哎,你别犟。”阮明姝急了,“后天绿绮她们婚事办完,我立刻就回京城找你,我保证。”   “一起走。”陆君潜转眼间又变回不容忤逆的霸道模样。   他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可我现在真的不能和你走。”阮明姝无奈极了,“我也不想让你留在这儿,你在秦州,我都担心得不行,一夜醒好几次。就当为了我,你快些回京城吧,若是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你在这儿,我......我好怕......”   她今夜怎么对他这般好呢,陆君潜觉得自个儿都要化了。   “我既敢来,自有所准备。我等你,过几天带你一起走。”他嗅着她身上清幽体香,叫他念想了三个多月的气息。   “可是......”阮明姝还是不放心,但想了想,又自觉没能耐说服他,只能无可奈何道:“那你一定要小心,咱们少见面,你把胡子刀疤都黏上.......”   “其他好说,少见面做不到。”陆君潜低头,同她额角相贴。   “你不想我么?”他低沉道,嗓音微哑。   阮明姝像喝醉般,瞬间酥软了大半身子。   “去我船上,或者到你的住处。”他在她颈上轻噬一口,留下淡红齿印。 第85章   阮明姝又岂会不想他?   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亲热的时机。船舫上难隔音, 又有桨夫随从,她自然不肯同去。带陆君潜回徐府,又怕人多口杂, 旁生枝节。况且,她也是客居别人家, 怎么好意思深夜带个男人回去?   思来想去,阮明姝轻轻将人推开。   “我这几日不方便,将军体谅体谅吧。”说罢, 摸摸他的脸以示安抚。   陆君潜语调闷闷:“那就蹭蹭,不进去。”   “色鬼!”阮明姝忿忿戳了他一下, “就这几日便等不得?你快回船上吧,我也回徐府。”   陆君潜知她担心什么,只好退让:“我送你回去,明日再见。”   “可是明天我要忙一整日,不能得空......”见陆君潜脸色越来越臭, 阮明姝“噗哧”笑出声来。   “要不后天吧,后天将军也过来,和我一起送新娘子上轿。”阮明姝心中一动,提议道。末了又补上句:“这边风俗, 女方家人只见男方家人便可, 不必会宾客。”   “好。”陆君潜没怎么犹豫。   *   徐丹溪双亲已故, 又没有亲叔伯, 索性备了份厚礼,请族中一位和气老人做长辈主婚。解三元同他一样父母早逝, 做得更绝,干脆就不找,从京城带了两块牌位来, 拜高堂时对着磕头便算完事。   世人皆以读书为上品,商贾为末流行当,阮明姝倒羡慕她这两个丫头,嫁与商人为妻。又有钱,又能施展才能协理生意,家里还没那多麻烦规矩,日子比她舒服多了。   她这小妾不知要当到什么时候。一想到某日自己人老珠黄,容颜不再,她便有些难过。   阮明姝替两人摆正凤冠,又仔仔细细理好领口、裙摆。   望着二女凤冠霞帔、嫁衣如火,饶是岁岁月月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阮明姝还是不由惊叹。   果然,女子穿嫁衣时最美。   三人又拉着手,说了会闺房密语。阮明姝一次婚也没成过,现下却在教两人新婚夜如何如何,怎样少吃些苦,想想她自己都觉好笑。   这好笑中,又带着些许难过。   叩门声响起,徐家的丫鬟笑着在外禀告:“咱们少爷、谢少爷来迎二位上轿了!”   “这么快?”阮明姝赶紧起身。   按吴州土俗,男方来迎亲,在请新娘上花轿前,要先听女方父亲或兄长一番告诫。告诫的内容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姻亲之好,两姓相扶。   阮文举没来,阮明姝本打算叫赵奚事先背一段,走个过场。但那日见了陆君潜,她便想叫他来。结果这人现在还没到,阮明姝也没心情怪他,只担忧他是不是路上遇到麻烦了。   “大人还没来么?”绿绮不敢叫将军,怕人怀疑,只称陆君潜为大人。   “没事,先不管他,去前面把赵奚叫来应急吧。”   阮明姝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丫鬟诚惶诚恐引着陆君潜走进来。   绿绮和红绫慌忙起身要跪,周身珠钗环佩叮当作响。   阮明姝赶紧拦住她们:“哎呀,我给你们弄了半天,快坐下!”   陆君潜一进来,便叫满屋的红色映得皱起眉。   “怎么才来,没什么事吧?”阮明姝跑过去,挽着他朝里走。   “有件事耽误,不要紧。”陆君潜反手环住她,难得看了眼她的两个丫头。   “你快把这个背下来,呆会丹溪和三元哥来了,同他们说一遍。”阮明姝从袖袋里掏出张花笺,催促道。   陆君潜扫了眼,俊眉斜挑一边:“记下了。”   “这么快?”阮明姝面露狐疑。   她还没来得及考对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哗欢笑。   解三元和徐丹溪来了。   阮明姝忙把红盖头给绿绮红绫蒙上,又匆匆理理自己的发鬓衣裳,端庄肃立一旁。见陆君潜仍是悠哉哉置身事外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君潜只好学她,凝眉肃穆,放佛舍不得家中女眷出嫁。   这时,一大群人已经呼啦啦将两位新郎官簇拥着推了进来。   男家女家尚未施礼还礼,早有安排好的巧嘴善道者跳出来,说了好大一段喜气洋洋的夸赞祝贺之词,众人再一拍掌叫好,屋里气氛登时热烈到极点。   两位新郎此时才发现阮明姝身旁多了位陌生男子,络腮长须难掩威仪英俊,只负手随意站着,便叫人心生敬畏,又想看又不敢看。   他们虽事先不知陆君潜要来,但见阮明姝紧挨着他,立刻便猜到陆君潜身份,一时俱捏了把汗,动作都僵硬起来。   “这位是.......”同来迎亲的一位徐家族弟,陡然见到阮明姝,惊艳得挪不开眼,心荡神怡下,竟没看出阮明姝与她身旁之人亲昵非常。   阮明姝垂眸浅淡笑笑,正等着徐丹溪介绍,却听陆君潜淡淡道:“是内子。”   不理会发问之人的失魂落魄,陆君潜看向徐丹溪、解三元。   “我视两位妻妹如亲妹,今日依夫人之意,将她二人下嫁你们。望你们对结发之妻敬之爱之,举案齐眉。”   徐丹溪和解三元听了,诚惶诚恐行礼应下。   阮明姝粉颊烫得厉害,本是准备了一大堆告诫要同解三元他们讲的,却叫陆君潜又是“内子”,又是“夫人”,弄了个大红脸。   虽知是逢场作戏,为她撑腰,仍止不住芳心颤颤,红云飞面。   *   热闹了整日的徐府渐渐安静下来。   明月高悬,窗前一树粉梅,不知何时发的花,清香随着夜风徐徐吹进。   阮明姝捶着发酸的腰肢,想着此刻红绫和绿绮都在洞房花烛,不由露出笑。   这桩大事终于办妥,她也放了心。   陆君潜走过来,从身后环住她。也不说话,只用硬挺的鼻梁蹭她的耳侧,纤颈。   阮明姝安心将身体靠着他,脸上是欣慰的笑意,感叹道:“我以前总觉得,想不出她们两个出嫁的样子,还担心她们找不到如意郎君。现在看呢,许许多多想象不出的事儿,忽然有一天就水到渠成地来了。”   她说着,感受到陆君潜开始咬她耳朵。怕擦枪走火不好收拾,忙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拉开点距离。   “丫鬟成婚,你激动成这样。”陆君潜想到今日她见人上花轿、拜堂,又是悄悄擦眼泪,又是止不住笑,不由哂道。   “我家丫鬟少,都是陪我们一路苦过来的,自然感情好。你不要拿自己府上套,你们家的丫鬟,怕有一大半连见都见不到你。”阮明姝说着,想到一事,当下垮下脸,满腹愁苦,“要是明蕙出嫁,我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想想你自己吧。”陆君潜这一句着实意味深长。   “你又不能娶我,我想什么,想嫁给别人么?”阮明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一来觉得若这样说,像在抱怨陆君潜不娶她,这便很没意思。二来是不想惹陆君潜不快,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同他吵。人生苦短,她也就明艳这么几年,还是好好珍惜吧。   陆君潜等了半天,不见她回话,有几分意外。   “早点休息吧,咱们明日赶路呢。”阮明姝推着他朝里间走,“先说好,晚上不能乱来,要不我就把你轰走。”   陆君潜本想给她喂颗定心丸,没想到她如此不上道,当下意兴阑珊,打算再磨她一磨。   “这就睡了,你的要紧事呢?”陆君潜问她。   今日早些时候,阮明姝同他说:她愿意同他回去,但要他答应一件事才行。陆君潜问是何事,她犹犹豫豫,只说晚间再同他商量。   因而陆君潜有此一问。   阮明姝自然没忘,只是......   她喉咙紧张地动了动,心中发虚,抱着陆君潜娇声道:“我累了,咱们躺下再说吧。”   陆君潜俊眉微调,看来事情不简单。   *   三个月,就她独自走过的二十年来讲,并不算长。   可当她躺在枕边人强健温热的怀抱中,一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双目出神,鼻子发酸,许久没有开口。   直到陆君潜用下巴轻点她的发顶:“睡着了?”   阮明姝摇摇头,收拾好情绪,仰着脸看向他。   “我不想回陆府了。”她认认真真望着他,坚定又温柔。既不是赌气,也不是试探刺激。   她只想将自己的打算说与他听,希望他愿意听、愿意尊重。   陆君潜眉眼冷峻,从阮明姝的角度看,整张脸的线条犹如神工雕琢,英俊又强势。   他没有说话,只垂眸看她,浓密的下睫在眼睑处投下晦暗的阴影。   阮明姝松了口气,心中有种难言的感动。正如她不再靠伤害彼此来保护自己,只想心平气和地将心意传达,陆君潜也在一点一点改变着,至少现在,他愿意压制怒火与傲慢,给她说话的机会。   葱尖似的纤指描摹着对方的眉骨、鼻梁,阮明姝柔声道:“那时你纳颜佳人做妾,还同我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我只能找老太太,要她遵守与我的约定,放我回家。我为了让老太太答应,自个儿立下承诺,再不回陆府。”   陆君潜气恼地捉住她的手,想要开口,却被阮明姝啄了一口,只能打住,继续听她说。   “我若再没脸没皮地回去,像什么话嘛!老太太一定生我的气,几位夫人少奶奶更不用说了.......就算她们碍于你的面子,不同我计较,我自个儿也拉不下这脸。”   “那我呢。”陆君潜很不高兴。   阮明姝摸了摸鼻子,这才将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我可以在铺子附近租个宅院,你有空时,便来看我。你回家时,我也回我家,这样我们......”   她话未说完,就叫陆君潜对着脑门狠狠弹了一下。   “干嘛呀!”她吃痛抱怨道。   “你怎么想的。”陆君潜眉头几乎拧成“川”了,气道,“我说过不会再纳别人,你还放着陆府不住,求着给我当外室?”   “小妾和外室,还分什么高低。”阮明姝揉着额头,没好气道,“而且宅院是我出钱租,是我的家,你懂不懂?”   陆君潜这下明白了,恻恻一笑:“不高兴就把我关在门外,惹急了再跑也方便,我倒小瞧你了。”   被他正中要害,阮明姝也不逃避,理直气壮道:“没错!你要是对我好,不违背承诺当负心汉,我就不会跑。你看你,又对我摆臭脸。你是不是骗我的?是不是打算把我哄回京城,就原形毕露,娶妻纳妾、打我骂我!?”   陆君潜头疼:“我什么时候打过你骂过你?”   明明是他,连巴掌都挨过。   “那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嘛,答应我不就行了!这样彼此都好,要不然你带我回去,老太太还要生你的气,府里人也会议论。”阮明姝又是撒娇又是央求道。   “你是傻子么,”陆君潜定定看她,像又重新认识她一遍,“你爹责难,坊间非议,无名无分,连花销都想自己出,你得到的就是这些。”   “你才是傻子呢!”阮明姝噗哧笑了,张臂抱住他,“我得到你了呀。”   她脑子一热,想都不想便说了,出口后才觉肉麻,耳朵都红了。   “我这是一举两得,”怕陆君潜逮着机会,得意洋洋地调戏,她忙抢回场子,“有你这尊大佛罩着,没人敢打我的主意。我自个儿当家作主,随意又舒服。不必像高门大户的妻妾,整日屏气敛息,话都不敢大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她说了好一会,不见陆君潜回应,不由微恼,晃着他的胳膊仰头看去。   却见陆君潜双眸紧闭,眉间轻皱。   “你睡了!?”阮明姝要气死了,他怎么能这样呢?   当下半坐起身,誓要把他摇醒,“不能睡,答应了我才能睡!”   “我答应。”陆君潜声音低沉而温柔,没有半点含糊。   阮明姝登时高兴了,不再计较陆君潜将她晾着自个儿打瞌睡。   “好,那你快歇息吧。”她雀跃道,也准备躺回去。   陆君潜就在这时睁开他如墨似渊的双眸。   帐内很暗,他的眼睛却像藏着星光,灼灼看着她。   阮明姝被他盅住般,呆呆坐着,挪不开目光。   “你信我么,阮明姝。”陆君潜问她。   “啊,”阮明姝微怔,不知他指的什么,但依旧回道,“我信。”   “那便等等我,不会很久。”陆君潜对她笑笑。   阮明姝双眸睁大,彻底愣住。   她不是没见过他笑,她见过许多次。但这许多次中,一半是戏谑揶揄的笑,一小半是对她奖赏般的笑,剩下的便是被她气出来的笑。   此刻,他在笑什么呢?   有什么事,值得他这般主动又温柔地笑,短短一瞬,便叫她觉得一生难忘。   “等什么?”好一会儿,阮明姝才开口问,心底发紧,掌中微汗,努力将不好的猜想赶出脑海。   “等我娶你。”陆君潜看着她的眼睛。   阮明姝不觉得自个儿听岔了,可她只能这样觉得:“.......什么”   “我娶你。”陆君潜又说了遍,一字一字。   阮明姝想从他的眼睛、嘴角,甚至肢体上寻出点戏弄的端倪,可是并没有。   他是认真的。   他娶她。阮明姝不是没有偷偷幻想过,可即便在幻想中,她也觉得不可能。   但此刻,他这般承诺,如她痴愿,她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惊喜与感动。   恰恰相反,她不开心,她只觉得压力与愧疚。   “不用这样,”她摇摇头,努力挤出点轻松的语气,“不必这样.....”   她喃喃道,眼圈渐渐泛红,最后在陆君潜山海般宽阔的凝视中露出哭腔:“我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冒大不韪 ?”   陆君潜轻抚她颊上泪痕:“我又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委曲求全?” 第86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   江面平阔, 风帆点点,南来北往各自行舟。   雅致舒适的客舱里,阮明姝躺在榻上, 缓缓睁开眼,陆君潜强健的臂膀尚环在她腰间。   她轻轻推了推陆君潜:“我去喝点水。”   腰间一松, 这才得了空挡,轻手轻脚趿着鞋下了床。   装在双层铜壶的滚烫茶水已经凉温,阮明姝喝了小半碗, 便冲走午睡前懒洋洋的倦意。她扭头看去,见卧榻上陆君潜犹闭目睡着, 便自个儿走到窗边透气。   江风冷寒,陆君潜小憩时又不爱盖被子,阮明姝便没敢将窗子开太大,之半探出身子往外看。   午睡前,她同陆君潜歪在榻上说话, 那时天色尚亮,日头也不错。这会子却又飘雨了。   雨滴汇成细流,从客舱凸起的飞檐上滴答而下,打在湿透的甲板上, 久久不歇。   她瞧见赵奚坐的那条船, 正平平稳稳跟在她们之后。在吴州买的几个小娃娃齐齐偎在他身旁, 而赵奚则指着两岸绵延的青黛密林, 不知在说些什么。   阮明姝心下稍安。   她们这一趟太过顺利,尤其是见到陆君潜后, 几人乘船离开吴州也没遇到丁点阻拦。但一日不到京城,心中总觉不踏实。   她支着腮,靠在窗边发呆。   临行前那夜, 陆君潜说要娶她。因为太过震惊,她记不太清自个儿当时说了些什么。   只记得最后,她又很丢脸地流了泪,呜咽着对他说:“你忘了夫人多讨厌我么?就连老太太如今也恼我。我爹就更不用说了.......你怎么娶我呀,我们连堂都拜不成。”   “我虽不懂朝政,也知你不容易,那些言官士子向来与你不对付,你再干出以妾为妻的事,脊梁骨得叫他们戳弯......”   陆君潜的回答,她倒记得真切清楚。   他目光沉沉,用带着茧的修长手指,点去她的泪:“我娶你,不用请示任何人。只需一纸诏书,八抬大轿将你从承乾门送到我身边。至于那些乱吠的丧家之犬,他们只能匍匐跪地,恭迎你的车驾。”   陆君潜已经将话说得明白,只差直接说要造反了。   回忆至此,阮明姝不安地坐直身子,纤眉缠上忧思。   她和自己父亲不同,她并不在乎这江山哪家坐、谁来坐。只要她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过得好,新君即便是与她毫无关系之人,她也欢迎,更不用说是陆君潜。   她不知自个儿这种想法是如何来的,毕竟当今之世,最讲究的便是忠孝仁义,“忠”字还在“孝”之前呢。   阮明姝思索片刻,觉得大半是因为她的娘亲阮夫人。小时候家穷,又住在山野,闲暇时不能像富户人家小姐那般用琴棋书画打发时间。她和妹妹总是缠在娘亲身边,让她讲故事。而娘亲讲的故事,有真有假,朝代不一,有宫闱有朝堂,但凡皇帝皇后出场,必然让人恨得牙痒痒。   因娘亲讲得实在太好、太像真的,而且当今天子确实软弱惧内、只想清闲享乐。久而久之,在阮明姝这儿,故事里那些昏君的形象便和皇帝赵见昱重叠在了一起。   早年他们从相州来北京,一来为了爹爹赶考,二来却也是躲避边乱。相州与周辽北线边境离得不远,那一年涌到相州的逃难边民不可胜数。阮明姝至今仍记得北狄人喜欢把周人砍下头后串在树上......后来有传闻相州很快也要保不住了,一家人终于下决心背井离乡,去京城求条生路。   那一路的艰辛与慌乱,许多年了,阮明姝仍不敢回忆。   若不是朝廷软弱无能,她们又何需受这样的罪?   她相信陆君潜,若是他来做皇帝,一定比赵家好。   她担心的只是,这其中有多少危险与未知。她宁愿与他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即使无名无分,也不愿让他身处险境,殚精竭虑。   可她知道,陆君潜取这江山,并不是为了她,至少不仅仅为了她。   因而别无他法,也帮不上忙,只能默默陪着他。   她正思绪飘忽,忽听得陆君潜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饱睡后的餍足与慵懒。   “想什么呢?”他从身后抱住她,故意用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她。   阮明姝果然遭不住,红着脸抱怨道:“好重! 放开我!”   陆君潜喉间发出笑意,却是将人搂得更紧了,压在窗台上啃。   几个月没亲热过,只今日午睡前互相用手抚慰了下。对食髓知味的陆君潜来说,自然是隔靴搔痒,无法疏解。就连阮明姝,一叫他靠近,也是说不出的难耐。   可眼下实在不行,船夫、厨娘、两个侍从都在左右小舱住着,只隔着薄薄的木墙,而且船也未出江南地界。   阮明姝由着他亲了一会儿,眼看这人越来越过分,立刻将他乱探的手捉住,秀眉一皱,美目瞪圆。   “你怎么说的?再这样,我可去后面那船了!”阮明姝故作恼怒。   陆君潜只好收了手。   阮明姝推他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给他,哄道:“等船出了卫家的地盘就随你,现下才刚刚离开吴州,我有些担心。”   “不该叫你露面的,是我太鲁莽了。”虽然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但阮明姝现在想想却有些后怕。若是徐府大婚那日,有别有用心之人潜伏,就糟了。   “便是有人跑到卫怀远跟前告密,他也不会信的。”陆君潜安抚道。他来吴州前便叫人暗中放出消息,说他明为回秦,暗中入蜀。   如今,西军已经攻入蜀都纳降,京城那帮人更会深信不疑。   陆君潜放下青瓷小茶碗,又对阮明姝道:“到了京城,你先回家,过几日我去接你。”   “啊?”阮明姝紧张起来。   他明明答应的,她可以不回陆府!   陆君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派人将东街宅子收拾收拾,搬出来同你住。”   明眸睁大,阮明姝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什么、什么意思?”   “我俩从陆府搬走,自个儿过,就这个意思。”陆君潜拉过她的手,略微一施力,便叫阮明姝歪倒在他怀里。   “不行,这样不行!”阮明姝想到老太太,当下拒绝。   陆君潜眉头皱得紧紧的,没想到她会不答应,这不该正合她意?   “老太太那么疼你,你这样、你这样......”阮明姝本想说“太不孝了”,但想到若不是她事儿多,陆君潜又怎会这样提议?当下便说不出一点儿他的不是,只觉又心疼又自责。   “你这样,老太太会伤心的。我也,”阮明姝顿了顿,“我也担不起骂名。”   若陆君潜真的为了她从陆府搬出来,她定然逃不了“狐媚人心”、“不知廉耻”潮水般的骂声。   “你......”阮明姝还要劝他,陆君潜按在她腰侧的手却陡然加力,疼得她轻呼一声。   “阮明姝,”陆君潜捏着她的下巴,恼火道,“除了我,有什么是你不顾忌的?”   阮明姝下意识地要反驳,在察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时,却梗住了。   是啊,她怎么这么多顾忌?旁人怎么议论,她管不着。那她和陆君潜怎样,旁人也别想插手。   而且,从陆府搬出来,明明是陆君潜在迁就她呀。他大可继续舒舒服服住在陆府的,若不是为了她,又何必费这些心思。   真的论起来,只怕陆君潜遭的骂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   “我有点信了。”阮明姝忽地笑了,轻轻掰开陆君潜的手,还低头亲了亲。   陆君潜的恼火登时偃旗息鼓:“信什么?”   “信你会娶我的。”阮明姝看着他,双眸璨璨。   “现在才信,还只‘有点’?”陆君潜冷臭着脸。   阮明姝忍不住笑出声,趴在他肩劲上求饶:“我错了嘛,别生气。”   “只是你若搬出来,老太太会伤心的。”过了一会儿,阮明姝还是放不下,对陆君潜说。   “我自会时常回去看她,即便住在一起,也不是每日都见。”陆君潜不以为意。   阮明姝虽有些内疚,但陆君潜搬出来陪她,这事儿太诱惑了,她便让自己不要想这么多。   就这样自私到底吧,她就是想让他天天陪在她身边,想让他舍不得她,迁就她。   “你那宅子是先前皇帝赐的么,几进院子呀?有池塘假山花园没有?”阮明姝想到要和陆君潜小两口般过日子,不由兴奋起来,拉着他问东问西。   陆君潜起初还认真答着,结果见阮明姝越问越起劲,便有点吃味:“就高兴成这样?我还不如个破院子?”   把我哄好了,别说十间百间宅院,想要什么没有?   *   陆君潜一直将她送到阮家巷口,才调了马头,在护卫的簇拥下,扬鞭而去。   “好好歇息,一切有我。”他走之前对阮明姝说。   阮明姝只觉这一趟值了。同他闹过、离过、试探过,此时一颗心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定。   她信他。   “姐!”阮明蕙推开门便瞧见姐姐。   霎时如乳燕投林,扑到阮明姝怀中,呜呜咽咽、嘘寒问暖,撒娇个没完。   阮明姝红了眼圈,却又忍不住笑,摸着怀中小丫头的脑袋,柔声应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阮明蕙才抬起头,擦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赵奚:“我也很想奚哥哥。”   赵奚宠溺笑笑:“嗯,只不过最想姐姐,现在才轮到我。”   “嘿嘿。”阮明蕙小脸红红,也不否认。伸手替阮明姝解下背囊,又探究地望向躲在赵奚身后的几个小娃娃。   “是从江南采买来的么?”她问。   赵奚点点头,让身后几个小鬼头出来行礼。   四人很听赵奚的话,虽然还有些畏缩,但都乖乖走上前,齐齐跪下给阮明蕙磕头,还叫她“二小姐”。   阮明蕙急得连连摆手,赶紧把她们拉起来:“叫我明蕙姐姐就行了。”   阮明姝却拍拍她的手,递了个眼神。   阮明蕙楞了一下,方才会意。于是稍稍端起一点架子,对几个小童说了些规矩。   “进去说吧。”赵奚道。   *   阮明姝回家后,波澜无惊地过了几日。   阮文举现下还未授官,被分在通政司观政。   这日晚间,一家人等阮文举回来了,才张罗起晚饭。   两个小童劈柴烧火,小丫头们则帮素绢洗菜打下手,很快便准备好六个菜连带面点、白粥。   素绢盛着粥,对跑过来帮忙的阮明蕙道:“大小姐眼光顶好,我本担心这几个孩子年龄小,帮不上忙,没想到一个比一个机灵能干。”   阮明蕙利落将蒸笼里的白面馒头夹到盘里堆起,笑着同素绢说话。   “对了二小姐,要不要给他们几个改个名呀。”素绢盛好饭,赶紧去接阮明蕙的活。   “我想了几个,晚点再问问姐姐。”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阮文举催促道:“好了没有,什么话不能吃完饭说。”   红绫绿绮出嫁,青罗被赶走,阮家登时冷清许多,阮明姝干脆叫几个小孩子也入座一起吃。   饭桌上,阮文举沉默不语,似有心事。   阮明姝没什么胃口,筷子拿在手上,心中想的却是陆君潜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好吧,虽然她们回京才只三天,而且他一定有成山的公务要处理。   她让自己不要瞎想,安心等着便好。   阮明姝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忽听阮文举一声长叹,搁下筷子。   一家之主放了筷子,其他人自然没有继续的道理。阮明蕙和赵奚都停下来,几个小孩子畏惧地看向老爷,动也不敢动。   “爹,你怎么了?”阮明姝这才注意到她爹今晚心情不太好。   阮文举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我今日在署衙,遇见陆君潜了。”   阮明姝心中“咯噔”一下,整个人紧张起来。她还没同家里说,自己要搬出去和陆君潜住,而且这回是铁了心跟定他。   倒不是不敢,只是陆君潜那边还没有准信,她怕有什么变故,比如老太太反应激烈,就是不准之类的,那时她反倒尴尬。所以便想等见到陆君潜后,再同父亲说。   “他说什么了?”阮明姝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阮文举烦躁地捶着手,猛地抬头问:“姝儿,你是不是又和他好上了!?”   赵奚面无表情,只低头掩住眸中神伤,他从吴州一路相随,自然知道阮明姝与陆君潜情深更甚从前。   阮明蕙也早就猜到了,姐姐回家那日,她便问了,阮明姝也没瞒她。   阮明姝点点头,思索着怎样才能让父亲明白她的决意。   “哎呀!”阮文举瞧见她点头,登时恨铁不成钢般哀叹一声。   “你你你......”他指着大女儿,一时不知要怎样说才好,“你打小聪敏听话有主意,怎么就、怎么就!”   “陆家现已全然不把圣上朝廷放在眼里了,谋逆想来只在朝夕之间,”阮文举痛苦地抚着额,“姝儿,你糊涂啊!”   “爹,女儿想好了,”阮明姝认真道,“您对外只说没我这个女儿,观政结束后,便去外地赴任,远离京城争斗。这样即便他.......他不顺,也连累不到您。”   “那你呢!?”阮文举问,“我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古往今来的逆贼,有几个是好下场?”   阮明姝正要说话,忽听得院中犬吠,有人在叩门。   赵奚先起身去开门,众人也好奇地站起身朝外走。   赵奚推开门,瞧清来人,不禁愣住。   “是谁啊?”阮文举没什么耐心,一边朝大门走,一边问。   “阮明姝。”陆君潜低沉悦耳的声音穿过月色,呼唤她。   阮明姝脚步一顿,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她便提着裙裾奔向他。   “你怎么来了!?”她又惊又喜,拉着他的袖子问。   “来接你。”陆君潜低下头,脸上略有疲倦之色,望向阮明姝的眼神却温柔至极。   “天都黑了,你怎么挑这个时辰,也不说一声!”惊喜过后,阮明姝又有点抱怨,尤其是感受到身后阮文举愤怒的目光,更是头皮发麻。   陆君潜挽住她的手,淡淡道:“因为现在就想带你走,一个时辰都不愿多等。” 第87章   “姝儿你过来!拉拉扯扯像什么话!”阮文举愠怒道。   “爹......”阮明姝转过身, 抓着陆君潜的手不仅没松,反倒更紧了。   阮文气得直跺脚。   他哪里能想到女儿去了趟吴州,魂又叫勾走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他也泄了气,暗道莫非姝儿上辈子欠了姓陆的, 今生注定要和他纠缠不清?   可即便这样,他还要尽己所能挽救女儿,不能看着她在歧路越走越远。姝儿要什么没有, 大可正儿八经嫁个好郎君,名正言顺、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何要给个乱臣贼子做小妾呢!?   “你大晚上要同他私奔么?你先过来, 咱们父女好好聊聊,等你冷静下来,过几日再做决定也不迟啊!”阮文举柔声细语,简直像恳求女儿一般。   事到如今,他也知硬逼阮明姝同陆君潜一刀两断不现实, 所以才松了口,只说要好好同她聊聊。   他相信女儿聪慧,只要静下心细想,便知若跟了这冷血权奸, 以后会有多少委屈麻烦。想清楚后, 她就不会如此冲动, 一副天塌了也要跟陆君潜走的架势。   可他没想到, 阮明姝竟摇摇头:   “爹,女儿已经想了很久, 也早就想清楚。我方才说过,我认定他了,一定要和他走。”   阮明姝知道父亲已经让步, 她也真的不想伤他心,只是......   她一想到陆君潜事事为他着想,他那样忙,那样疲惫,却急着来接她。她怎么能伤他的心,让他一个人回去呢?   而且此刻陆君潜站在门前,她便想起上次他来阮家之时。   明明是她自己有错在先,却只顾担心家人被他欺负,想着自己有委屈,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不愿低头,以至于弄得一地鸡毛,两败俱伤。   只要一想起这事,她便觉得愧疚难当。   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如果您铁了心要阻拦,”阮明姝身子颤了一下,别开脸,“就只能当没我这个女儿了。”   阮文举震惊地望着她。   以往阮明姝也会忤逆他这个当爹的,尤其是在有关陆君潜的事上,可她从没有说过这样绝情的话。   “你你你为了他,不要你爹、不要妹妹,不要这个家了!?”他尖声质问道,上唇都在抖。   陆君潜皱皱眉,真想把这废物的舌头给割了。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只好反手握住阮明姝,将她抓得紧紧的。   “我没有阻拦,”一直没吭声的阮明蕙开口了,“爹你别把我带上。”   阮文举闻言两眼一黑,差点气昏过去。   陆君潜难得露出赞许的目光。   看来星洲这小子也不是真的傻,看女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你们......”阮文举还想说什么。   但陆君潜已经没了耐心:“阮文举。”   他只波澜无惊地叫了声他的名字,阮文举却像被人扼住喉咙,声音戛然而止,踉跄着退后几步,脸色惨白。   “爹!”阮明姝急了,要跑过去看他。   但被陆君潜捉住手,一时挣不开。   “爹,你没事吧?”阮明蕙忙扶住父亲,却被后者愤怒地推开。   “走,走!走吧!”阮文举想到陆君潜在通政司同他说的话,又气又怕。   不敢直视陆君潜,最终,他只能忿忿甩袖离开。   “我爹怎么了,你是不是吓唬他了!”阮明姝心中难过极了。   为什么总有人阻拦她和陆君潜在一起呢?   正如阮明姝已经拿捏住陆君潜,陆君潜也摸清她的脾性。   “他是你爹,我有数。”他心里仍是吃味不爽,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解释,先朝阮明姝发通火再说。   他学会用眼神安抚她,证明自己在意她,不会伤害她的家人。   虽然,他今日的确结结实实恐吓了阮文举一番。   阮明姝果然很吃他这一套,脸上立刻浮上愧色,抓着他的手道:“对不起,我又......”   陆君潜用指腹点住在她的唇,阮明姝便说不出话来。   “收拾东西,和我回家。”陆君潜说。   他和阮明姝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不应当浪费在旁人身上。   说完,将手指拿开。   “那你等等我,我东西不多。”刚刚同爹爹冲突,阮明姝心底仍是闷闷的,但还是努力抛开,对陆君潜笑笑。   “不请我看看?”陆君潜扬扬眉,“你的闺房。”   “啊?”阮明姝有点为难,一来因为她与妹妹合住一间,带陆君潜进去不合适;二来她的小屋着实拥挤简陋了点,有些不好意思让陆君潜看到。   陆君潜瞧出她不情愿,便不勉强,在她脑门上弹了下:“快去,我在这等你。”   阮明姝点点头,没走几步,却又折回来:“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房里坐坐。不过我和明蕙住的一间房,只用两道屏风隔开。所以我要先问下明蕙,她应该不会介意,但你进去后可不能乱跑,只能去我那半隔间。”   这倒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日理万机的陆大将军,此刻也不嫌麻烦,欣然答应。   *   陆君潜由阮明姝拉着手,绕过屏风,低头穿过道帘子。   阮明姝的闺房清净整洁,简简单单一张木床,悬着青碧色罗帐。床边摞着几组雕花木柜。   小窗支起,垂下细密碧纱。梳妆台在角落里安静立着。   “陋室空堂,叫你笑话了。我快些收拾,你要不去我妆台那坐着?”阮明姝笑道。   她这屋子着实小,陆君潜高高大大地一站,更觉空间窄狭逼仄。阮明姝微微有些羞赧,但知陆君潜向来不在意这些。   陆君潜点点头,望向阮明姝的眼神多了分疼惜。   阮明姝笑笑:“怎么这样看着我?这儿已经很好了。真正的贫苦人家,床都不见得有,一家子挤在一起,雨天湿,烈日晒。”   比如她们刚来京城那会。   陆君潜听到她说“贫苦人家”,把玩胭脂盒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明姝没注意到,利落叠起衣服,摞在铺平的绸布上。   “羡慕那些贵族小姐么?”两人挽臂出门时,陆君潜突然问。   阮明姝有些讶然,总觉得这不像陆君潜会问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还是认真想了想。   “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只羡慕她们锦衣玉食,不用担心没钱,不用逼着自己起早贪黑劳作。”   阮明姝顿了顿,又问他:“你在心疼我么?”   陆君潜难得坦诚地嗯了一声。   阮明姝释然笑笑:“不必心疼,我反而觉得自己走运。若是能选,来世我还要做爹娘的女儿,做蕙儿的姐姐。”   “而且,若我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比如顾小姐。又或更甚,前世修福,今生做公主郡主,可就当不成你的小妾咯。”阮明姝仰头看他,笑容里带着俏皮。   陆君潜心神一震,积郁胸口的憋闷霎那烟消云散。   对阮明姝来说,离开皇宫,做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也许不是坏事。   他这样想,自然不是因阮明姝“当不成小妾”的玩笑,而是阮明姝方才那句话,让他头一次设想:若她没被带出宫,一直做赵家公主,会怎样。   十有八九,她会寂静无声,还未长成便早早凋零在冷宫之中。   若是她够幸运,如其他公主一般长大呢?   那他大概不会喜欢上她,就像他接受不了赵令柔一般。   金枝玉叶,众星捧月的公主,是不会肃容告诉他,生活有多么不易,能活着便是幸运,也不会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衣服,更不会做错事时,笑着对丫鬟小厮们说抱歉的。   阮明姝临走时,还是站在门外,对屋里不愿出来的阮文举说了几句话。   见父亲一句未回,阮明姝不由低落伤感。   陆君潜微微皱起眉,阮明姝想了想,不再管许多,低头拉着他一同往外走。   *   “想骑马么?”陆君潜指了指黑龙驹。   他是骑马来的,不过特意叫人为阮明姝备了马车。但此刻他想起去年冬日两人共骑一马的乐趣,便想叫阮明姝陪他。   说实话,阮明姝是不想骑马的,一点也不想。   但是念在陆君潜今日这么冷静,没怎么为难她爹,阮明姝便想投桃报李,配合他一下。   “好啊。”她点点头。   谁知陆君潜却变了卦,伸手扶她上马车。   阮明姝不解看向她。   “你得留好体力。”陆君潜拍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   *   马车一路向北,跑了许久又往东面拐,最终在一处宅邸前停下。   陆君潜跳下马,健步走到马车前,将俯身要下车的阮明姝轻松报抱下来。   “到了么?”阮明姝不知怎地,突然有些紧张。   陆君潜嗯了一声,捉住她小小的手,包在大掌中。   一排红彤彤亮闪闪的灯笼悬在朱漆大门两侧,照得门前光亮如昼。   阮明姝望着匾额上熠熠生辉的四个大字,身形一滞。   大将军府。   “怎么能和府上挂得一样呢……太僭越失礼了……”她问陆君潜,局促不安。   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对陆君潜说:不必为我迁就至此。   陆君潜却不甚在意道:“不一样,我让他们那改成“陆府”了。”   阮明姝嘴巴张了又合,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君潜平静道:“本就如此,我在的地方才是将军府,正好提醒提醒他们。”   他们指谁,阮明姝当然知道。   看来,陆君潜搬出陆府一事,在陆家闹得很不快。   否则,陆君潜不会是这样的语气。   阮明姝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愧疚。但转念又想,陆君潜为了两人能在一起,摒除万难,她怎么能只知唉声叹气呢?   她能耐有限,也许帮不了什么,但总该珍惜他这番辛苦,支持宽慰他才是,怎么反倒自怨自艾,惹他心烦?   想通之后,阮明姝便不再纠结,笑盈盈扑到他怀中。   “进去看看。”陆君潜见她笑了,亦不由心情舒畅。   *   侍从都还留在门外。   阮明姝见她和陆君潜二人,胆子大了起来,撒娇似地挂在陆君潜身上,叫他拖着她走。   陆君潜纵着她,几乎是将人抱进去的。   进了大门,阮明姝笑眯眯地要去亲他,奖励一下,忽听得人声如雷,齐齐道:“恭迎将军,恭迎夫人!”   阮明姝吓得花颜失色,慌乱扭过头,只见堂前阔地上,仆人丫头跪了一地。   她几乎是从陆君潜身上跳下来的,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本来“夫人”两字,就够她羞窘了,再想想方才众目睽睽下她那厚颜轻浮的举止,阮明姝直想找个坑钻进去。   “小姨娘!”一旁风风火火跑出位少女。   “云拂!”阮明姝惊喜道。   云拂兴冲冲跑到两人面前,刚站定脚,就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不对,是夫人!”   “不……”阮明姝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毕竟她和陆君潜没有拜堂成婚。   “哈哈,”云拂笑得开怀,“将军说,我以后就是大将军府的首席护院了!”   陆君潜可没兴趣听她俩闲聊,当下捂住阮明姝还想说话的小嘴,对云拂敷衍道:“好好干。”   说罢,拎着阮明姝往睡棠苑走。   阮明姝瞧着牌匾上锋芒外露、柔情内敛的“睡棠”二字,一下子便认出是陆君潜的手笔。   他树中爱竹,花中则喜梅树和海棠。阮明姝是知道的。   “这名字是你起的吧。”她嘴角止不住笑,心头甜蜜。   “是。”   阮明姝心中更甜,忍着羞意问:“睡棠是我么?”   有一回他们云雨方歇,她脸上犹挂着泪,陆君潜吻上她紧闭的双眸,曾这般说过。   谁知此时再问,陆君潜却耸耸肩:“不是,棠是你。”   阮明姝一时没懂他的恶趣味,还狐疑两者有什么差别。   直到看到陆君潜翘起的唇角,才知他又在调戏她。   阮明姝气得不想骂他,甩甩手自个儿朝里走了。   “小姨娘!”   阮明姝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   是墨兰和柳芽!   瞧见两个丫头跑出来迎她,三人紧紧将手握住一起。   陆君潜对她也未免太好了。   阮明姝感动非常,方才那点气立刻烟消云散。 第88章   陆君潜领着她朝正屋走, 墨兰和柳芽儿则跟在后面。   进门一块儿抱厦,与正堂通着,丫头们值夜时睡的小床就摆在抱厦两边, 用山水屏风巧妙掩住。   正堂墙上悬着四副绣画,画下摆着桌椅, 会客便在此处。   阮明姝算半个行家,略略瞧了瞧那组花、月、叶、雪四时绣像,便知绣者技艺高超, 巧工至臻。   “哪里得来的?”阮明姝转过头问陆君潜。   “南边送来的节礼。”陆君潜顺手替她解了披风,随意往紫檀木椅上一扔。   阮明姝赞叹着点了点头, 又莲步轻移,往正堂东侧看看。   东侧两间小室用雕花落地罩分隔开,次间放着棋桌、古琴,稍间则是书房。阮明姝往书架上一瞧,她离开陆府时正看的几本书也被拿过来了。   她正要说话, 却被陆君潜长臂一拥,挟在臂下往正堂西侧的寝卧走。   两架银树烛台上,烛火高低错落,燃得热烈。   寝卧内陈设有意按照先前布置, 连熏香都与在陆府时别无二致。只是现下这间比先前宽敞许多, 加上还没住进来, 物什少, 稍稍有些空旷。   “这儿可以再添张架子,矮柜上要放个细口瓶, 插些花......”阮明姝左瞧瞧右看看,已经在想怎么装饰她的小天地了。   陆君潜瞧她兴冲冲的样子,嘴角掠过笑意。   “少爷, 热水已经备好了。”柳芽儿跑来禀报。   陆君潜挥挥手,示意知道了,让她和墨兰都下去。   “这里放张躺椅,好不好?可以看月亮。”阮明姝指着窗前一大块儿空当。   “放什么都行。”陆君潜好不容易才成功将她珠钗卸下,暗示:“水快冷了。”   阮明姝知他心急,好笑道:“那你快去呀。”   陆君潜思索了一下,认真提议:“一起吧?快些。”   “你想什么呢!不行!”阮明姝耳朵都红了,羞恼不已,“你快去、自己去!”   真就得寸进尺,她心中愤愤。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行。”陆君潜眉尾一挑,末了还来了句,“你怎么又脸红了?我还没弄你呢。”   阮明姝又气又羞,将纤足一跺:“谁和你老夫老妻?我可没同你拜过堂。你天天在外跑,流好多汗,我才不和你洗。”   原来是嫌弃他。   这就没办法了,陆君潜耸耸肩,失望而去。   陆君潜洗沐的这会功夫,阮明姝也没叫丫鬟过来,自个儿利落将衣服收拾到柜子中,又慢慢将整间屋子走了一遍,琢磨着怎么再调整下,住得更舒服。   *   等阮明姝也洗过身子,裹着白绸薄衾磨蹭蹭走出来时,陆君潜的耐性已经燃烧殆尽。   阮明姝惊呼一声,被他拦腰抱起,发狠似地压在锦被上。   陆君潜欺身而上,想要吻她。   阮明姝却故意逗弄他般,就是不让他亲。   陆君潜只好停下来,语气不善:“又搞什么鬼,别闹。”   “你说,在秦州时想不想我,有没有碰其他姑娘?”阮明姝勾着他松散的衣襟,眼角媚意横生。   陆君潜差点被她气笑了,也不回答,只拉着她的手朝下。   “你验验。”低低在她耳边说。   温热的气息扑进耳朵里,像一阵风,扬起飞花漫天。   片刻不过,两人已经吻在一起。   虔诚而缠绵,似乎要将这数月的相思与爱意悉数传递给对方。   陆君潜猛地将她扶坐起来,阮明姝靠在他有力的手臂上,仰面望他,眼角渗出泪意。   太好了,他们又能这样,朝夕相对,天地之间只有彼此。   烛火晃动,两人身影映在屏风上,似一对恩爱鸳鸯。   阮明姝是个谨慎之人,很少高估自己,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是屡屡失策。   比如刚刚,陆君潜宁愿自己受罪,忍得额间都是汗,也不敢轻举妄动。阮明姝却不知哪来的自信。   “不用了,可以了......”她如此对陆君潜说道。   ......   后果便是:不仅不可以,她呜呜直哭,锤打在陆君潜结实的胸肌上,埋怨陆君潜欺负她。   陆君潜很是郁闷,他本就打算循序渐进的,要不是受了她蛊惑,也不会冲动之下,莽撞相送。   现下这窘境,他也不比她好受几分。   好在诸般波折,总能在得偿所愿之时化为途中点缀。   良久之后,静谧生香的昏昏罗帐内,一时只能听到二人渐缓绵长的呼吸之声。   阮明姝像被从水里捞出来般,从黑缎般的秀发到洁白温热的肩颈,都是汗津津的。   她疲惫地半眯着眼,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陆君潜肌肉流畅的臂膀又将她揽过。   “都是汗,怪黏的……”她抱怨道,轻轻推搡着。   陆君潜没有理会,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阮明姝方才还在嫌弃,一靠上去,却又舍不得松开手,静静环着他,乖顺极了。   陆君潜喟叹着吻上她潮湿的额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阮明姝双目迷离,呆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君潜指的什么。   方才情动时,陆君潜说的那些粗话又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我.......”她羞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索性将眼睛一闭,自暴自弃般回道,“我太想你了嘛!”   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明明先前已经同房过许多次,为何这次格外敏感动情,也格外沉醉失魂。   才入了一半,她就要化成水了。   也许是分离太久,相思炽盛,又或许是,她终于敢相信,陆君潜是喜欢她的。   陆君潜因她这话,恨不得立刻再抱她一次。   阮明姝毫无所知,依然觉得飘忽忽的,什么也不想思考,就想静静窝在他怀里。   当她在意到自己肌肤上有些不适之感时,才困惑地蹙起眉,伸手摸了一把。   她一碰便知是什么了,一时心头忐忑,胡思乱想起来,不知如何开口相问。   陆君潜见了,以为她是嫌不舒服,便抽出块帕子,仔细为她擦干净。   他擦完,将帕子往床下一扔,轻抚阮明姝春潮潋滟的小脸,肃容道:“不许再吃乱七八糟的药。”   阮明姝看着他,委委屈屈的样子。   “给你名分之前,我尽量弄在外面。”他叹了口气,许诺道。   他刚说完,阮明姝的泪珠便大颗大颗滚落。   她只好抬手遮住眼,可是身子却哭得直颤,倒像欲盖弥彰了。   陆君潜不知她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心中无奈又怜惜,只好将人抱起来,笨拙安抚着。   他还高挺兴炽着,只能将身体略微侧着,堪堪避开阮明姝不盈一握的纤柔腰肢。怕她察觉后,又要伤心地哭诉,说他眼里只知道那事,根本不心疼她。   “别哭,哭没有用,告诉我才有用,夫君帮你。”最开始瞧见阮明姝哭,陆君潜只觉得烦;后来则是头疼,怕她哭;现在呢,不仅头疼,还心疼。   阮明姝抽噎着,松开手,抱住给她擦眼泪的男人。   她的男人。   “不许你弄在外面,你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气势汹汹说着不知羞耻的话。   陆君潜愣了一下,臂膀猛地收紧,似要将她揉碎般,露出又恼又爱的神色。   阮明姝却又抹起泪。   “乖,别哭。”陆君潜努力将自己的冷硬音色柔和下去。   “我,我不该瞒着你吃避子药的,对不起,可是我......”阮明姝抽泣着,断断续续说道。   “我害怕有了孩子,你再娶别人,我便走不了,才想吃避子药。”   “可是等青罗把药送来,我又不敢吃了,我觉得对不起你,就把药藏在花瓶里。我那时想,如果真的有身孕了,就是天意如此,我就认了。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好好爱他......”   “你到清河坊捉我时,我没吃它。回来后,你、你欺负我,我疼死了,第二天我好伤心,想同你一刀两断,可是我拿着药丸,还是不想吃。”   陆君潜倨傲冷峻的眉眼全然柔软下来,眉梢眼角,皆是爱怜。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是铁石铸成的,此刻方知不是——怕是用纸做的吧。她的眼泪一滴上,便是一颤;她的手一揉,便卷成一团。   “可是你又骗我,说你要纳妾,要照顾她一辈子,我气疯了。”阮明姝回忆起那天清晨,声音开始发颤,“早上我就吃了药......她们都说这药药性不烈,只要不吃太多,不会有问题的。可是我、我吃完肚子好疼好疼,身子打了一天的寒颤。我好担心,会不会我以后再也不能......”   陆君潜脸色一变,紧紧将她抱住:“不会。”   “不会。”他又一遍重复道,坚定冷静的声音让阮明姝安定下来。   “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不要怕。”他抚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像安慰受惊的婴儿。   过了好一会儿,阮明姝止住了哭泣,但依旧紧紧抱住他,不愿松手。   “你听好,”陆君潜将她稍稍拉开,低头看她,语气严肃,“以后一天做三次,你若怀不上,就是我不行,知道么?”   “你.....!”阮明姝被他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能恨恨一口咬在他肩上,在肌理结实的皮肤上留下淡粉色齿痕。   不过因他这不着调的话,她倒是真的好受多了。   她一定会有健康漂亮的小娃娃的,会有儿子有女儿,男孩子的话,像陆君潜就好,高高大大,坚定又温柔;女孩子嘛,长得可以像她,性格还是像陆君潜比较好,不要像她一样敏感多心。   陆君潜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他也在想娃娃。不过陆将军是雷厉风行的行动派,是男是女像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要先努力播种。   有些人啊,就是不够累,才会胡思乱想。 第89章   冬去春来, 天亮得越来越早。   卯正三刻,红日跃出,金光穿透淡薄雾气, 平斜照在稽巡司后营高大的石墙上。   习武场中,几十名赤膊汉子挥拳如风, 出腿狠疾,号声震彻云霄。他们个个赤着上身,青色袍服扔在一旁。料峭春寒中, 出了一身汗,汗滴沿着虬壮鼓起的肌肉流下。   仔细一瞧, 这群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后面,竟缀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四肢瘦得如麦杆般,咬着牙学大人们挥着小拳头。虽然费力,倒有几分样子。   铸铁大门缓缓推开, 裴星洲沉着俊脸走了进来,青色蟒服上盘金绣纹熠熠生光。   众人见了,皆单膝跪地拜道:“参见提督大人!”   那小孩更是激动非常,双膝跪在地上, 因消瘦而格外显大的眼睛满满都是崇拜。   裴星洲一夜未睡, 身上净是死牢里的血腥味, 日光一照, 他漂亮得眉毛皱得更深。   “大人!”心腹蒋干跑下台阶,凑到他耳边小声禀告, “鱼儿上勾了。”   裴星洲闻言飞眉一挑,嘴角噙上冷厉笑意。   “做得好。”他转眼间就换了心情,哼着戏文, 手中长剑挽起道剑花,不吝夸赞道。   顾枭敢在他眼皮底下劫掠阮明蕙,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不好好回敬,他的“裴”字倒过来写。   蒋干又请示了几句,最后见裴星洲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忙止住:“大人可要回府歇息?属下已经备好车马。”   裴星洲大半个月没回过家,一来是因为正和娘亲置气,二来公务繁忙。今儿他确实疲乏,便点点头,心中犹豫着睡醒后要不要去明记衣铺看看。   思及阮明蕙,他又想到一事。   “狗子。”他转身,朝那混在司勇队伍里的小男孩招招手。   “师父!”听到大人叫他,张狗子激动得脸都涨红起来。   “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裴星洲道。   *   御道街北京,明记衣铺前。   一顶蓝缎小轿缓缓抬起,缎面帘子半撩开,顾庭芳微微一笑,朝扶她上轿的阮明蕙摇摇手,示意她快些回屋里。   阮明蕙点点头,也朝她笑笑。   日头偏西,风中渐有凉意,阮明蕙望着轿子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车马行人中。   今日顾庭芳过来,阮明蕙本是很高兴的,只是没想到,她竟是来订做嫁衣。阮明蕙想到顾小姐要嫁的那位声名狼藉的小侯爷,不由为她深深担忧。   “婚姻嫁娶,本就是父母之命,强求无益,只好随遇而安。”顾庭芳临走前,低声温柔道,倒像是瞧出阮明蕙所想,特意安慰她一般。   也正是这句话,触到阮明蕙心疾般,叫她心头一颤。   顾庭芳的轿子早已不见踪影,她仍站在阶前,怅然呆立。   “明蕙,还不回去么?”洛云西拎了个食盒,腰肢款款,从铺子里走出来。   “啊,这就回。”阮明蕙惊醒过来,忙道。   洛云西点点头:“我有些事,先走一步,明日见啦。”   她心情很好的样子,说罢还朝阮明蕙抛了个媚眼。   阮明蕙笑着看她上了马车,抿抿嘴,笑容又有些垮下来。   街对面两个身着便服的青衣卫,正凝神四下巡视。   “又换了两个人。”阮明蕙嘟囔道,想到已经连着十几天没见裴星洲人影,心情更是低落。   上次见面时,裴星洲不知怎么了,一直阴阳怪气。他若只是同她闹脾气、拿话刺她,阮明蕙也就如以往那般,体谅他心情不好,缩缩脖子,默默听着。   可谁知他越说越起劲,最后指责的都是她姐姐。说阮明姝麻烦精一个,屁都不会就知道拖后腿。   阮明蕙哪里能忍?当下气得双目瞪圆,与他吵了起来。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一个说对方姐姐不识抬举,一个骂对方哥哥死缠烂打。   最后阮明蕙狠狠推了他一把,跺着脚吼道:“你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裴星洲向来是大少爷脾气,能受这鸟气?当下将袖子一甩,愤声道:“走就走!你别后悔!”   嗯,然后就真的再没找过她。   吩咐好伙计关店后,阮明蕙无精打采走出铺子,素绢陪在身后。   两人一出来,街对面坐着的两名青衣卫立即起身,不远不近跟着两人。   刚拐过街角,就听一声轻咳。   阮明蕙诧然抬起头,前头长身玉立站着、还带了个獠牙面具的,不是裴星洲是谁?   “你.......”阮明蕙红了脸,忸忸怩怩低下头。   “我是有事才来找你。”裴星洲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掩饰住紧张,就怕阮明蕙开口质问他:“你不是走了么?又来干什么?”   好在两人很有默契,皆是闭口不提那日吵架之事。   “好,好呀。”阮明蕙还没问什么事,先乖声答应了,生怕裴星洲又叫她气走了。   裴星洲舒坦了,得意地哼哼一声,对素绢道:“我来送你家小姐。”   素绢犹豫着不想先走。   “没事的素绢,你先回去。”阮明蕙晃着她的手央求道,“要是我爹问起来,就说我还在铺子里忙。”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两步距离,一同朝清河坊走。   行至双槐街时,路上行人寥寥,裴星洲便将面具摘下,大步走到阮明蕙身旁。   他今日睡足了觉,精神抖擞,俊美迫人。来这前还沐过浴,换了件新做的云纹月白长袍。   阮明蕙抬头瞧了他一眼,便慌乱垂下眸,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倒不负他这番功夫。   又走了一会儿,眼看两人越靠越近,胳膊都要碰到了,阮明蕙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叫裴星洲不要再挤她了。   裴星洲有点不高兴,自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阮明蕙防他就像防贼似的。   “大人还没说什么事呢。”阮明蕙见他主动拉开些距离,松了口气,问道。   “前些天你是不是遇到个流民小孩,那小孩说他妹妹要饿死了,你就给他银子,让他买吃的?”裴星洲问。   阮明蕙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她给完那小孩银子,便叫一群难民缠住了,还是裴星洲替她解围。   “你被掳走时,就是这小孩发现了,高声呼救。”   “啊!?”阮明蕙那时昏迷着,并不知还有此事。   “顾枭因此事败,恨不得杀了这小鬼头”   阮明蕙一听,心急如焚:“那他还好么,不会被顾枭.....”   裴星洲拍拍她的肩:“放心,他现在稽巡司,很安全。”   阮明蕙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裴星洲拖长音调,一副为难的样子。   “不过什么?”阮明蕙果然追问。   “不过稽巡司是什么地方,你知道的,他总不能一直呆那啊。我本想把他带回家,可我娘不同意,所以......”裴星洲随口胡诌,丝毫没有注意到,阮明蕙在听他说“我娘不同意”时,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   “所以我想把他送到你家,当个小厮。白天让他找我,学点功夫,日后帮你们看家护院,多好。”裴星洲提议道。   阮明蕙愣怔了一下,迟疑道:“好、好呀,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他当然愿意。”裴星洲语气肯定。   “他没有其他家人了么,妹妹呢?”   “没有,都死光了。”裴星洲语气淡淡,“说是他妹妹临死前吃了顿饱饭,笑着走的,所以很感激你。也因你给的银子,他才有钱买草席白布,将妹妹埋在废宅后的桃树下。那天他想去坟前陪妹妹说话,正撞见你遇险。”   阮明蕙因他这段话,难过了许久,一路无言。   裴星洲做不到她这样悲天悯人,同情心泛滥,但也没说什么,只默默陪她往前走。   清河坊的门楼遥遥在望,两顶灯笼已经点上,夕阳中微晃。   “我到家了,谢谢大人送我回来。”阮明蕙低头道谢,想就在此处同他话别。   裴星洲顿了顿,问道:“怕你爹看到?”   阮明蕙苦笑一下,没有反驳:“还望大人体谅,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我是麻烦么?”裴星洲有点生气,又委屈又凶。   “当然不是!”阮明蕙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爹看到了,可能要给您添麻烦。”   裴星洲这才缓和脸色,哼了一声。   他低头,瞧见阮明蕙柔软青丝间探出的粉嫩小耳朵,脑中不由浮想联翩,颇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我先走了?”阮明蕙请示般问道。见他没有阻拦,放下心来,微微欠身行礼,转身要走。   “等一下。”裴星洲抓住她娇软的手臂,将人拽了回来。   “你放开。”这个时间不乏街坊经过,阮明蕙紧张极了,使劲要将手臂抽回。   裴星洲邪火蹭地上来,干脆将她两只手都捉住,不讲理道:“为什么要放开?”   “你......”阮明蕙被他问得一愣,旋即露了恼意,“男女授受不亲,大人这也不知道么?”   裴星洲嗤笑一声:“这就算“亲”了?我可是真的亲过你,你待怎样?”   阮明蕙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裴星洲意识到说错话了,却又低不下头认错,只好软下语气:“你为什么对我这般生疏?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时情急才拉你的手,不是有意冒犯。”   他这般说着,手却丝毫没松,像贪恋阮明蕙那软绵小手的触感,不愿放开。   “大人,我们这样是不对的。”阮明蕙慌乱低下头,怕裴星洲瞧见她的眼泪。   “有什么不对!?”裴星洲急了。   阮明蕙不信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没有好好想过罢了。   思及此,她心中越发难过,姐姐的劝诫一遍又一遍响起。   “明蕙?”一声带着询问的呼唤响起。   裴星洲和阮明蕙循声回头看去,阮明蕙趁机将手抽了出来。   裴星洲皱了皱眉,倒也不再迫她。   那人又走近了些,阮明蕙才惊喜着叫道:“千梦姐姐!?”   陶千梦的小毛驴换成了马,她在阮明蕙身前跳下鞍来:“真的是你,我还说别叫错人了呢!”   “千梦姐姐,你这些日子跑哪里去了呀,我们都好担心你,奚哥哥这几天一直在找你呢!”阮明蕙说得激动,两只手与千梦紧紧握着。   两人全然无视一旁的裴星洲。   裴星洲好气啊,恨不得将阮明蕙这小妮子揣怀里带走。   “奚哥回来了!?”千梦的心脏因惊喜猛跳了几下,随即又平静下来,语气如常。   “嗯啊,”阮明蕙点点头,“我阿姐同陆将军和好啦!现在家里有空,千梦姐姐回来陪我一起住吧!”   “哦?同陆将军和好如初了?”千梦眼睛一亮,她正愁找不到门路让陆君潜帮忙呢。   只是......赵奚又该难过了吧。   “嗯,和好啦~”阮明蕙语气欢快,假装没有看见闷闷离开的裴星洲。   见千梦突然不说话了,阮明蕙疑惑问道:“怎么了千梦姐姐?”   “啊,没什么。”千梦回过神,晃了晃阮明蕙的小手,“明蕙,我打听到师父的消息了,他应该是被人掳走的。我想请陆将军帮忙,查查我师父的下落,你能让我见明姝姐姐一面么?”   “好好,”听到恩公别人掳走,阮明蕙也是心忧,忙点头答应,“现下我阿姐已经搬出陆府,见面方便多了,明日我就带你去。”   *   治家不易,阮明姝是早有预感的,却也没想到这般麻烦。   一来,她不是正经主母,许多事无需考虑,诸如应酬交际;二来,宅子虽大,人却不多,她和陆君潜也没孩子。饶是如此,每日大大小小的事情依然一桩接着一桩,以至于她连着好几日,都没功夫去铺子看看。   这日,一个老婆子连同两个丫鬟,仗着是陆府出来的,生出许多事端,被她喝着跪下,还不服气,刁言刁语。阮明姝早已觉出味来,怕是陆府的几位特意弄来给她添堵呢。   如今阮明姝可不吃这套了,还想叫她如以往般缩着头,卑躬屈膝?想太多了。   阮明姝直接将三人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她这厢还没完全气消,正蹙着眉帮陆君潜挑选给某位长辈的寿礼,墨兰走进来,告诉她明蕙小姐来了。   阮明姝心情好了这么一些,起身去迎妹妹。   她本以为是铺子里有什么事,却没想到阮明蕙带了千梦过来,还说有事要求她。   阮明姝没急着答应,只叫两人进屋同她慢慢说。   陶千梦一五一十讲了,从她师父下山,到失踪,到她这些日子打探到的,还有以往陶孟章偶然透露的一些旧事。   阮明姝认真听着,又问了千梦许久,思索后回道:“千梦姑娘,陶师父是我们家的恩人,现在他身处险境,我们没有不帮的道理。将军一会儿就回府,我会求他帮忙,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陶千梦听了,连声道谢。   几人正说话间,就听丫鬟来报,说将军回府了。   阮明姝想了想,索性叫陶千梦亲自同陆君潜说。这样他若有什么疑问,不用她在传话,耽误时间。   陆君潜今日早早回来,是与阮明姝有约,要带她去止马岭赏梅。没想到进屋后,发现还有两位女客,齐齐朝他行礼。   陆君潜颔首示意,淡淡道:“你们聊。”   “好了叫我。”又单独对阮明姝说,尔后抬脚就要走人,去自己书房呆着。   “欸——”阮明姝忙拉住他,打趣道,“你不能走,她们可是专门找你的。”   “哦?”陆君潜挑挑眉。   阮明姝推着他,将人按坐在紫檀圆桌前。   “千梦姑娘,你别怕,把陶师父的事同将军讲一下。”阮明姝对千梦道。   陶千梦说了许久,陆君潜一言未发,只将阮明姝递来的茶饮了几口。   “陶师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当年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乐善好施,明蕙可能就……我们一家也来不了京城。”阮明姝怕陆君潜嫌麻烦不想答应 ,忙补充道。   “而且找到陶师父后,夫人的病也许真的能治好呢?”   陆君潜还是没有说话,只将茶杯放下。   陶千梦见陆君潜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着急。为了叫陆君潜相信,只好夸大道:“我师父说,婉儿郡主,也就是令堂的病,不单单是病,很可能是叫人用了药。”   其实陶孟章只是狐疑地自言自语过,而且很快摇头说,不可能。   没想到陆君潜却毫不惊讶的样子,既不像怀疑她说谎,也不像相信她,让人猜不准心思。   阮明姝想了想,小声凑到他耳边问道   :“是不是有些棘手,要再考虑考虑?”   陆君潜摇摇头,对陶千梦道:“我知道你师父在哪,也会救他。而你,不要轻举妄动,老实在阮家呆着。”   叶后数月前从宫外弄了个男人,幽禁在懿坤宫中。陆君潜的眼线遍布皇宫,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陶孟章。   陶孟章是曾经的国师,陆君潜幼时还在宫中听过他授课。此人来路成谜,但确实有些异能,而且天文地理,医药经理,占星算卦……简直无所不知。   可陆君潜那时却很讨厌这个人,只因他与自己娘亲来往甚密,弄得他爹发过几次火。陆君潜是见了他就犯恶,想着法不让他接近自己娘亲的。   虽然他也知道,这位国师大人一颗心全在叶后身上,痴情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竟能看着叶后与皇帝浓情蜜意,还心甘情愿为她鞍前马后。   是以,那时陆君潜对他,厌恶居多,欣赏有几分,不屑亦有几分。   销声匿迹十几年,如今重返京城,竟是为了给他娘亲医病……当年之事,果然蹊跷万分,大有隐情,也许还与李妃一案牵扯着……陆君潜微叹一声,倒真的生出期待,若是陶孟章能治好他娘,那便太好了。 第90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间商……   阮明姝一直将两人送到大门处。   见千梦仍是忧心忡忡放心不下的样子, 阮明姝只好又劝慰一番。   “将军话虽不多,但言出必行,千梦姑娘且先宽宽心等着。”   “是啊, 将军不会骗我们的。”阮明蕙附和姐姐道。   陶千梦这才稍稍好受一些,再次诚心向阮明姝道谢。   阮明姝忙扶起她, 说客气了,本是她们应该做的。   “对了,赵奚这些日子忙什么呢?”阮明姝有意问了一句, 她还是惦记弟弟日后归宿的。   阮明蕙挠挠头:“这倒不知,也没特意问, 总归有他自个儿的事吧。”   阮明姝在妹妹背后点了点:“千梦姑娘头一回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整日呆在咱家也无聊。你和赵奚说,让他抽空带千梦姑娘四处转转,看看京城的风土人情。”   阮明蕙自然会意, 抿嘴直笑,点头应下。   “啊,千梦姐姐,奚哥哥先前说过, 回京路上他曾遇到位自称是我舅舅的人, 你那时是不是也在呀?” 阮明蕙想起一事, 随口问道。   “嗯, ”陶千梦点点头,“李大哥还说, 他要来京城看你们。”   “我就是想问这事呢,不是说过完年就来么,如今都开春了。”阮明蕙郁闷道。   阮明姝脚步陡然停下:“娘亲的弟弟?”   “嗯, 阿姐不知道?”阮明蕙疑惑看向她,随即一拍额头,“呀,奚哥哥说这事的时候,姐姐还在陆府呢。”   阮明姝秀眉深蹙:“娘亲若真的有弟弟,怎会不告诉我们?”   “我也觉得奇怪,但听赵奚哥哥描绘,那人也不像说谎。说是他和娘亲,还有另外一位故去之人,都是琼州明家村出来的。在衣物上绣红花楹是当地的习俗,那人看到我在奚哥手套上绣了一朵,才主动打听细问。”阮明蕙回道。   阮明姝沉默了一会儿,心潮起伏:如果这个人真是娘亲的弟弟,那他会不会知晓我的身世呢?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娘亲又为何要瞒着我,绝口不提?   “阿姐?”阮明蕙唤了一声,“阿姐想什么呢?”   “没什么,如果这人真的来京城找咱们,先不要着急认亲,小心点总没错。”阮明姝告诫道。   “嗯。”阮明蕙认真点点头。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再送了。” 阮明姝笑笑,心中却依然沉甸甸的。   阮明姝又目送了两人一会,方转身往回走。   还没走到院子,就被陆君潜截住了。   “我这月只今天得空。”陆君潜大手捏住她的脸,不高兴似地揉弄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阮明姝没好气地将他手打下,“我这就去换身衣裳,换好咱们就出发。”   到了屋里,阮明姝又忍不住:“你刚刚对她们说,知道陶师父在哪,可是真的?”   陆君潜看了看她:“皇宫。”   *   奢华富丽的宫室内,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的当朝皇后叶献则褪去华服,周身疮痕密布,但大多已止住脓水,结痂待愈。   叶后十五年前患上怪病,周身长满红疮,轻时肿痛不堪,重时流脓剧痒,折磨欲死。从那时起,她便再没享过夫妻闺房之乐。   皇帝不想看她满身的疮,她也不会像那些贱婢一般低下身段。只能恨恨看着昔日跪倒在她裙下的天子,不断宠幸其他女人。   好在他临幸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卑贱,不需她费神,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解决掉。   想到这里,叶献则精明漂亮的眼睛又露出愤恨不甘来。   而她身侧,陶孟章没什么表情,只随意替她上着药,疏通筋脉。每一次触及结痂的疮口,都叫她身躯发颤,闷哼出声。   阔别雨露已久的成熟胴体,渴望着滋润,声音可谓勾魂蚀骨。   然而对着曾经的心头血、天边月,此刻的陶孟章面无表情,手指翩跹跃动,没有半丝留恋,仿佛他指尖下的不是成熟诱惑的美人,而是一摊腐肉。   “可以了。”不过片刻,陶孟章便收回手,用白布绢子擦去指间药膏,   叶后如梦初醒,面上又恢复冷凝之色,利落优雅地披上衣物。   “药继续吃,饮食切忌荤腥,早晚快走,直至出汗。”陶孟章不冷不热说着。他的脸颊连带身形,短短数月消瘦太多,倒重现几分年轻时的风流神采。   在他数月治疗调理下,叶献则身上怪疮已经好了大半。此刻叶后摸了摸胸前结痂脱落留下的红痕,心中激动无比,以至于对从未放在心上的陶孟章生出许多莫名的情绪来。   “做得好,”她说话时的语调神色,依旧高高在上,“本宫说过,只要你老老实实听话,定不会亏待。”   陶孟章低头收拾药盒,并不说话。   叶后嘴角动了动,最终选择压下怒气:“国师这些日子委屈了,从今日起,可以在后宫中走动走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将陶孟章弄到宫里数月,近来已有风言风语,甚至还传到赵见昱耳朵里。赵见昱知她有怪病,自然不相信她有不忠之举,但依旧暗示她注意些。   想到这里,叶献则嘴角冷笑。若是十年前,别说是风言风语,就是她真的藏了个野男人在后宫取乐,赵见昱也不敢说什么。   只不过是现在变了天,叶家的滔天权柄都叫姓陆的夺了去。失去权势的外戚,还不如徒有其名的天子,如今赵见昱的腰杆子倒比以往直了。   所以,她还不如大大方方将陶孟章推出来,就说是为她治病。   陶孟章听到她的“恩典”,狐疑地盯着她,担心别又是什么诡计。   叶献则瞧出他所想,语气轻鄙:“你若害怕,就老老实实窝着,正合本宫之意。滚下去吧。”   陶孟章退下后,决定试一试。于是不似往常那般直接回囚禁之所,而是掉了个头,想去懿坤宫之外看看。   没想到,真的无人阻拦,但有两个丫鬟和两名太监寸步不离紧跟着。   陶孟章看出这两个太监是练家子,便断了强行逃跑的心思。况且,即便他能甩开这几人,一时半会也溜不出宫。   只好暗中留心,再伺机而动了。   皇宫,陶孟章曾经十分熟悉。   经年久别,物是人非,他一时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漫无目的走着,望着亭台楼阁,一草一木。   已是陌生的多,熟悉的少。   似乎是冥冥中的牵引,当他来到一座破败凄清的殿落前,脚步缓缓停住。   殿牌高悬,结了蛛丝。   “碧梧宫”三个漆金大字,已被风雨剥蚀,黯淡无光,难以辨认。   这座宫殿,因庭中有两株前朝植下的梧桐而得名。   如今,碧梧已斫,殿中佳人更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寻。   陶孟章双目紧闭,眉间露出痛悔之色。   真巧,十九年前,也是这般初春时节。   懿坤宫人在前引路,而他正为即将见到叶家小姐而雀跃。即便她已为皇后,又有新孕。   他脚步匆匆,只想快些见到叶小姐,为她把脉。   却在经过碧梧宫前,倏忽驻足。   引路的嬷嬷是叶后的乳娘,很有地位分量,当下责问他何故停留。   那时他望见梧桐树上祥云流动,群鸟盘旋贺喜,更见殿后那参天古桃树,开得灼灼蔽日,云蒸霞蔚,不禁又叹又赞,多嘴问了一句:“此处宫殿,是哪位娘娘居住?”   嬷嬷冷笑道:“什么娘娘,是个下贱婢子罢了。侥幸怀得龙裔,正做梦飞高枝呢。”   说罢,又嘀咕一句:“也不怕掉下来摔死。”   彼时,他才下山入世没多久,一副赤子心肠,登时被这嬷嬷的阴毒气得瞪起眼,与她言语起了冲突。   “哼,梧桐可栖凤。这碧梧宫天降瑞兆,此间佳人乃是人中之凤,日后定然贵不可言。”   最后,他是这般说的。   虽是逞口舌之快,却也不是假话。   哪知就此埋下祸根。   很久之后,他终于看清叶献则的真面目,怒吼着质问她,为何要对柔弱的李妃下如此狠手。   “你已经害死了她腹中皇子,为何还要赶尽杀绝,她根本威胁不到你!”   “威胁不到?你来担保她再也不会有身孕?”她冷冷反问,丝毫不见心虚,“我的太子没了,她的孩子本就该下去陪葬。”   “还有,两年前你在碧梧宫前说过什么,不会忘了吧?”她顿了顿,露出讥讽的笑意,“她乃“人中之凤,贵不可言”。国师大人既然这样说,我又怎能坐以待毙?”   那一刻,他彻底心死。   她是恶鬼,他还浑然不知地为她递刀,做她的帮凶。   他幡然悔悟,可是无辜的李妃,已经不能复生。   浑浑噩噩离开,他想起李妃还有一个女儿,只有两岁大,如今被扔在冷宫中,尚不知人事。   为了减轻心中罪恶,他开始暗中保护这个叫赵月姮的小娃娃,他害怕叶献则会对她伸出毒手。   但出乎意料,叶献则并没有加害赵月姮。   起初,陶孟章以为,是因赵月姮毫无威胁。皇帝似乎因李妃私通一事,迁怒于这个女儿。自李妃殒命后,他连看都懒得看赵月姮一眼,也未加封她为公主。   后来他才觉出不对劲——叶献则只是不想自己动手要赵月姮的命罢了,但也没想要她活。   指派去照顾赵月姮的宫女太监不断更换,一个比一个心狠。若非亲眼所见,陶孟章都不敢相信金枝玉叶的公主落魄至此:吃不饱,一身病,脏兮兮的连身干净衣服都没有......   有一天,他想办法支开懿坤宫派来的眼线,想同那可怜的小女孩说说话。他记得赵月姮有早慧之名,李妃故去前便能说好多词句。却没想到,一年过去了,三岁的赵月姮反倒不会说话了,连最基本的词语都说得含糊不清。   陶孟章惊出冷汗,这才体会到叶献则的狠毒。   她想让赵令姮自己死,比如生病,比如意外;即便赵月姮命大,这些都没发生,也会被养成一个废人,比死好不了多少。 第91章   陶孟章望着碧梧宫紧闭的灰赤色大门, 仿佛又看到瘦瘦小小的女娃娃,痴痴守坐在阶前,嘴里含糊呢喃着:“娘, 娘去哪里了,阿姮想娘亲......”   她还不知道娘亲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良心未泯,自然不愿看到李妃的女儿再遭不测。   他尝试着劝说皇帝、恳求叶献则,几次三番......   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 赵月姮的处境更差了。   而他的“国师”虚名没有半分实权,他在皇宫中畅通无阻的行动, 也要在叶献则的眼皮底下,得她首肯。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李明秀出现了。   不,不应当说出现。她是司衣司的典衣,是司衣李嬷嬷的得意门生, 因慧思巧手在宫中闻名,陶孟章很早便知道她。   李司衣是叶家的人,也就是叶献则的人,那李明秀自然也是。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李明秀告诉他:她是李妃义结金兰的姐姐, 她要救赵月姮。   他自然不敢信, 只当又是叶献则设的局, 来试探他、抓住他的把柄。   可李明秀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意识到她绝不是个普通宫人:冷静胆大、深藏不露, 这么多年连叶献则都被她骗过,自始至终没怀疑她。   后来的宫中大火、瞒天过海, 皆由她筹谋策划,他则全力相助。   在救赵月姮离宫后,李明秀不动声色, 又在尚服局司衣司呆了半年,直至二十二岁放还的年纪,才自请离宫嫁人。   这些他都知晓,但有一件事,李明秀却是瞒着他的——   叶后身上的疮,不是怪病,也不是他下的毒,而是李明秀克制隐忍的报复。   按赵令柔的说法,叶后是点了他给的凝神香之后才起的疮,而且香停后就不再长新疮,只是已有的伤口反复流脓,经年难愈。   所以她们断定,是他在镇魂凝神香里做了手脚。   数次严刑拷打,最后甚至用了移魂汤来逼供,他都没有承认,甚至连香方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们才不得不信:镇魂凝神香没有问题。   于是从刑虐他,让他给解药、除妖术,变为威逼利诱,命他想办法治好叶后。   叶后的病久治不愈,根因在疮面太多,遍布全身。今天好了一块儿,又会被其他地方感染,加上叶后为了遮住伤口,平日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如此循环反复,更加好不了。   是以,虽然他不知这身疮是怎么来的,却知如何医治。   直至一个月前,他看见赵令柔将白绸里衣放在薰笼上焐热,然后给叶献则披上。霎时间,脑内一道光闪过——   李明秀!   在生疮之前,与许多贵族夫人一般,叶献则喜欢将衣服放在薰笼上染香。   他的香没问题,衣服也没问题,可二者遇到一起,就是问题所在。   陶孟章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李明秀曾问过他镇魂凝神香的配方,说自己因思念李芊芊,彻夜难眠,心神恍惚。他以师门规矩为由,并未告知,只将制好的香粉送她。   过了几日,她突然问:香粉中可有结了果的金罂草?   只这一问,陶孟章便知她不仅会针线功夫,用药,或者更准确地说,用毒也是行家。他想了想,没有隐瞒,如实告诉她:确实有。   金罂草本身无毒,还可以舒神静心。这种草在结了果子后,根茎发干变色,药性增强,也变成极佳的毒药引子。有几种毒性很弱草本,如水兰、乌蒿,遇见金罂草后,毒性倍增。   他敢用金罂草,一来因熏香并不口服,剂量有限;二来,无论是金银草本身,还是与之相冲的水兰、乌蒿,皆是罕见之物,世人知之者甚少,除非有意,根本不会碰到一块。   他那时没有想过,李明秀便是“有意”之人。他只暗暗咂舌,对李明秀更加好奇:这真的只是一个出身贫苦,为了养活自己而入宫的小绣娘么?   他已有八.九成的把握,是李明秀利用职位之便,在叶献则的衣物上做了手脚,比如用水兰泡过布料。   水兰本身毒性弱,无色无味,也不会刺激肌肤。但碰上金罂草后,日夜熏染接触,效果如何,就因人而异了。   很巧,叶献则便是反应特别剧烈的那类,满身的疮包,被折磨了十几年......   善人苦,恶人也苦,众生皆苦。   陶孟章思索许久,心头涌起一阵悲哀。   *   当年李明秀瞒着他,行此险招,也是看清了他的执迷不悟吧。纵然他对叶献则由爱生恨,愤懑失望,却还是不忍看她受这般折磨。   他宁愿她得因果报应,以一死赎罪。   如果叫他知道李明秀的计划,他不会揭发,陷李明秀于险境,但他会治好叶献则,再离开京城隐居。   他明白,叶献则不值得他这样,她是个手上沾满鲜血,心里都是权欲算计的女人。她应该受苦,应该被老天爷收去。   可他却忍不住一次次帮她,以前如此,如今依旧心软。   这么多年了,她虽受苦,但至少还活着,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等她身上的疮好了,连肉身之苦也不用挨了。   而善良温柔的李妃呢?已早早逝去,尸骨无存。   重情重义的李明秀呢?八.九年前,他云游四方时,又在相州乡野山村中见到她。家徒四壁,积劳成疾,苦得很。   陶孟章深深地叹了口气,遥望重脊飞檐上方的青碧长空。   好在月姮公主和明秀的小女儿皆是有福之人,大贵之相,将来必有造化。   在相州时,他不惜折损寿命,为两位小姑娘卜了卦,结果皆是大吉。他因此得了近十年的心安,放佛自己助纣为虐的罪行得到了饶恕。   陶孟章嘴唇动了动,身后宫婢太监依然紧紧跟着。他又看了看碧梧宫破败的门庭,转身往回走。   迎面走来几个小宫女,嬉嬉笑笑说着话。   陶孟章本没在意,风儿却将小宫女们的对话吹入他耳中。   “桃爷爷竟又抽新枝了!先前嬷嬷还说,已经枯了十几年,不会再开花结果了呢!”   “是呀,这是祥瑞吉兆,定是有什么大喜事!我们快去报给冯姑姑,兴许还能讨到赏~”   “还讨赏,倒敢想。我只求明年桃爷爷开起花,叫我们也瞧瞧“云霞落人间”。”   陶孟章迈开的步伐一顿,眉宇间升起些许困惑,俄而双目睁大,心神震铄:难道,他当年路过碧梧宫,观云望气算的那一卦,并非失策?碧梧宫确是天恩眷顾,凤栖之所,只不过凤凰并不是李妃.....   *   初春的明媚日光,透光薄纱帘幕,照在车内赵令柔阴晴不定的脸上。   人潮车流中缓行的马车彻底停顿下来。   “怎么停了?”赵令柔心中低怒,冷声问道。   帘外驾车的侍卫小心翼翼回道:“前面两辆车撞了,横在路中央,路被挡住。”   赵令柔皱皱眉,没说什么,只撩开帘子前后看了看。她今日轻车简行,没有差役鸣锣开道,自然不会有人认得公主大驾,为她让出路来。   此刻马车进不得,退不得,也只好耐下性子等待。   她闭上眼,面有倦色,凌厉漂亮的眉毛下,长睫若鸦羽。   本是想休息养神的,可是眼帘垂下易,心事放下却难。   今日顾府一行,她已有预感,顾枭很快便会倒戈——陆家取了蜀地,直逼江陵,如一把利剑悬在江南数州头上。卫家大势已去,赵家更是危若累卵,顾氏一族是投机的高手,又怎会不明白?   可若是这么容易放弃,她便不是赵令柔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家江山拱手于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都要拼命搏一搏。   赵令柔伸出纤长两指,轻抵额心。   渐渐地,绷紧的愠怒心情平复下来,她开始沉思应对之策。   现下局势对她们很不利:陆家出奇兵占下蜀地后,声威更甚,简直如日中天。朝中的墙头草纷纷朝陆家倒,就连卫家的人,也渐起畏缩之意,背着她暗中劝卫怀远“早做打算,退回江南,守好基业”。   想到这里,赵令柔不觉心口一窒:如今她手上的牌,除了赵氏宗亲,便只有卫家了。卫怀远.......会背叛她么?   赵令柔薄唇轻抿,压下复杂难明的心绪,眼中一片清明冷酷。   卫怀远毕竟不是赵家的人,他也许舍不得她死,但绝不会为她的父皇母后考虑。   “情”之一字,最不可靠,她必须要让卫家看到“利”,心甘情愿地护住赵家江山......   顾枭是鲸鲨帮的幕后掌舵,若他愿意和卫家联手,便可轻易扼住江陵咽喉,不必惧怕陆家顺江而下,攻占江南。   少了这个顾虑,卫家便不会急着回师南下。   十万精兵驻在京师,陆君潜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谋划已久的周辽议和,终于尘埃落定。耶律平周抵京数日,三天前,已同她的父皇赵见昱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之国。此后两国就要放开边境,互通有无。   她自然知道西辽狼子野心,合约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张随时可以撕碎的纸。可正因西辽不可信,才能让陆君潜分兵塞外,提防戒备。这样一来,陆家更不敢冒然兴兵谋逆,以免腹背受敌。   五年前陆君潜不回秦州,反而驻军京师,打的便是“勤王退虏”的旗号。如今两国议和,她已安排好朝臣言官上谏,催陆君潜回秦州封地。   陆君潜定然不会理睬——他不会为了虚名放弃实打实的有利形势。可他不走,便坐实了不臣之心,要遭百姓唾弃。他的名声越差,不服他的人就越多,她能用的人便越多。   赵令柔正出神思索,马车开始缓动,一步一停。   窗外嘈杂熙攘的人声中,两个青年因挨着赵令柔的马车,交谈声字字句句,分明可辨。   “你刚瞧见了么,肏他妈的北狄狗奴,竟在御道街上驰马威风!”   “唉,有什么办法,咱大周皇帝求着人家来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哼,谁不知道是宫里那两个娘们想的馊主意,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小点声。”   “怕什么!?吸百姓的血,卖汉人的国,这群狗娘养的赵家人。”粗犷的男声骂咧咧说着,“还不如姓陆的!”   马车内,赵令柔气得身子直颤,眸中戾色闪过。   正要命人将两个大放厥词的逆贼拿下,可车夫已经马鞭一甩,飞驰起来。   *   马车又行了许久,赵令柔心绪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偶然一瞥,瞧见明记衣铺风中招展的幡子。   “停。”   马夫立刻应声勒马。   赵令柔看了看铺子门前停驻的香车小轿,挑了挑眉,旋即自嘲般轻嗤一声。   她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竟然在意一个下贱小妾,一个靠着同她相似的脸,得以在男人身下承欢的替身。   赵令柔承认,她曾经很喜欢陆君潜。   从情窦未开童稚之时,她便认定陆君潜是她的东西。因为她喜欢他,而她是最高贵、最受宠的公主。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母后和父皇便会帮她得到。   那时她没有想过,陆君潜将来会拒绝她。   他们明明如此相配,她找不到比陆君潜更好的郎君,而这世上也没有女子能比得上她,无论是相貌、才情还是家世。   她起初是愤恨的,后来才明白:   陆君潜不愿娶她,因为他们注定是仇人,迟早要针锋相对,将利刃扎进对方心脏。   于是,在江陵,她对领兵而来的卫怀远伸出手......   她认命了,但她的心却忘不掉他。婚后,纵然卫怀远对她百般迁就,呵护备至,可她还是不甘,总在心底幻想着。   陆君潜定然心中有她,否则又怎会孑然一身至今?他一定在等她,等千帆过后,握住她的手不再推开......   可时至今日,经年的阴谋算计、亦敌亦友,她已说不清自己对陆君潜是何感情了。很多时候,她恨之欲死,却又会在听到他的名字时,牵扯年少时的回忆,心中绞痛难言。   听闻他纳妾时,她如遭棒击,一度听不得任何有关这个小妾的消息。好在后来她得知,这个小妾长得与她极像,不过是老太太塞给陆君潜用来泻火的玩意。她放下心来,甚至暗暗有些得意。   原来,陆君潜也放不下她。   家国系于一身,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她自然没空理会一个小小的侍妾。偶尔,她对陆家的女眷旁敲侧击,她们也只说府中这位阮姨娘徒有美貌,无甚特别之处。陆君潜也不爱提此事,似乎不怎么在意哪个女人。   她彻底放下心。   哪知陆君潜从秦州回来,就搬出陆府,自立门户,闹出好大风波。若不是陆家的大少奶奶气得够呛,将家事抖了出来,她还不知陆君潜这小妾也有几分手段呢。   只不过,奴婢就是奴婢。即便陆君潜金屋藏娇,惹得朝野议论纷纷,她也不过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赵令柔这样想着,心中舒服许多,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旺盛的妒意。   “走吧。”赵令柔淡淡道。   “是。”车夫正要扬鞭,却又听赵令柔喝道。   “等等!”   驾车的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多问,只收了已经扬起的马鞭,恭敬候着。   赵令柔死死盯着停在衣铺前的马车。   一抹纤柔娇媚的身影扶着丫鬟的手,小心翼翼下了车。尔后腰肢款款,弱柳扶风般提裾拾级而上。   回眸一顾,昳丽无双的脸,眸似皎月,面若桃花,半分瑕疵都寻不着。   *   “明姝,你怎么来了?”洛云西正要出去,迎面碰上阮明姝,有些措手不及。   阮明姝瞧她行色匆匆,眉梢眼角含情,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知道多少,笑道:“我来铺子看看呀,怎么这样问?”   “啊,”洛云西掩了掩嘴,“我的意思是,你好几天没过来了,今日怎么有空。”   “来看看你们,走吧,我们楼上说。”阮明姝故意逗她。   洛云西果然面上一红,为难道:“我有点事,正要出去......没有要紧事的话,下回再说吧。”   “哦。”阮明姝拖长声音应了一声,还要继续追问的样子。   “好了好了,不需多问,我先走了!”洛云西将她嘴巴一捂,羞窘道。   阮明姝不再逗她,点点头。   洛云西这才松开手,逃也似地跑了。   阮明姝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失笑,真心祈盼好友能与林大人修成正果。   荣娘和四儿正忙着招呼客人,阮明姝朝她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不必管自己。   “姐姐?”阮明蕙已经听到动静,下了楼来。   阮明姝笑着拉住她的手:“最近生意可还好?”   “挺好的,我和云西姐姐商量着再请几个人呢。徐大哥那儿来了信,说下个月就带红绫来京......”两人一边说,一边携手往二楼走。   “阿姐,你和墨兰先坐一会,看看新近的式样册。我去帮帮素绢,雅间还有几位小姐在看衣裳。”阮明蕙倒了两杯茶,又拿了本厚厚的画册过来。   墨兰连忙接过,又是道谢又是告罪。   “好好,你快去忙。”阮明姝笑着摆摆手。   阮明姝刚翻了几页,就听到细细弱弱的禀告声:   “小姐......”   阮明姝抬头,隔间门口站着个小女孩,绸带绑着双髻,软绵绵的十分可爱。   正是她从江南带来的小童之一,阮明蕙后来给她改了名,叫“红豆”。   “怎么了,红豆?”阮明姝知她胆子小,柔声问道。   “外面有位夫人,说要见您,我、我要让她进来么?”红豆声音颤颤地,像受了惊吓跑过来一般。   “夫人?”阮明姝眉尖微蹙,起身朝外走。   还未下楼,已见赵令柔神色矜傲,仪态万千缓步而来。   阮明姝一怔,万万没想到她会来此处。   赵令柔来这干什么,做衣服?不至于,宫中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有。难道是来找她的?阮明姝心下稍乱,面上却不显。   “这位小姐,可是来看衣裳的?”赵令柔还未说话,阮明姝先笑语盈盈开了口。   赵令柔眉尾一挑。她不信阮明姝不知她身份,仅凭两人七八分相像的脸,猜也能猜到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阮明姝的打算是,若赵令柔说是来做衣裳的,她就叫荣娘上来招呼;若她说不是,那她就更有理由不奉陪了。   “我是来找你的。”赵令柔微微笑了笑,很和善的样子。   阮明姝只觉脊背一冷。   “找我?”她问。   赵令柔点点头:“找你。”   “找我何事呢?”阮明姝只好再问。   也许天生贵胄都是如此,明明是客,赵令柔却无半分拘谨顾及,她不理会阮明姝,自个儿在主座坐下,玉手轻支下巴,也不说话,只懒懒打量着还站在一旁的阮明姝。   像是小姐审视犯了错的丫鬟。   阮明姝抿了抿唇,淡淡道:“我还有事,等小姐歇好了,自行离去便是,不必道谢。”   说罢,转身就要走。   赵令柔没想到她放肆如斯,不由目光转寒。   “我是你主子的表妹,”赵令柔本不屑为难她,此刻倒被挑出几分薄怒,“自然也算你的主子,你便是这样为奴为婢的么?”   阮明姝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她。   “我主子?”阮明姝笑笑,“不知你说的是谁。”   “你叫阮明姝,是陆大将军的外室,我认错人了么?”赵令柔故作讶然。   “我是阮明姝,不过并没有什么主子。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陆君潜。”阮明姝平静道。   赵令柔听得眉头直皱:这小婢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陆君潜大名,还不承认自己是奴婢,看来陆君潜宠她宠得很。   “没什么信不信的,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儿。”赵令柔纤指轻点桌面,语气随和,“只是偶然经过,想起表哥曾说,他有个小妾长得有几分像我,所以进来瞧瞧。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又在气我。”   这番话说完,如赵令柔所愿,阮明姝从容淡然的表情有了裂痕。   “有容说,表哥为了你,正和家里置气呢。”赵令柔起身,走到阮明姝身旁,她比阮明姝高许多,垂着眼睨她。   阮明姝稍稍退开些,没有说话。   赵令柔叹了口气,状似真心般感叹:“我听说你出身寒微,没认识我表哥前,任人揉捏欺侮。如今既跟了我表哥,该好好惜福,老实本分侍候好各个主子才是。”   阮明姝哪里听不出赵令柔话中夹刺,故意激她,偏偏她就是很在意。   她长得像赵令柔,陆君潜因此才没有推拒老太太,纳她为妾。这是她一直以来有意回避的心结。   虽然她自信陆君潜现在一定更喜欢她,可她还是做不到云淡风轻地无视赵令柔!她只要想象着陆君潜年少时与赵令柔所有可能的种种,就心若火烧,又如醋浸。   “有时候,我倒真心羡慕你。”赵令柔假意道,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正因低门小户抛得了脸面,甘做小妾外室,才能朝朝暮暮陪着阿渊。”   “我就不行了。各有立场,不能迁就他,又顾忌太多,以至有缘无分。”赵令柔摇摇头,“只盼他如我一般,早日放下,寻得佳偶,而不是留恋往日,以石代玉。”   阮明姝听了,不但没恼,反倒露出笑容,情真意切般:“若是将军能亲耳听到这番话,定然宽慰。他与表小姐所愿相同呢,总是对我说,若是表小姐能放下执念,同夫君安心过日子就好了。”   “你......”赵令柔变了脸色,将欲发作。她不信陆君潜会这样说,笃定是阮明姝谎话连篇来激她。   阮明姝心中冷笑,她知道自己惹不起公主殿下,也一再隐忍退让。但若对方得寸进尺,想挑明公主身份、仗势欺人,她也不怕让众人看看,到底谁是笑柄。   “阮姑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一声温软的轻唤打破。   阮明姝回头望去,竟是许久未见的顾庭芳。   “顾小姐?”她讶然道。   顾庭芳也瞧见了赵令柔,微微一怔,正要行礼问安,赵令柔却冷着脸,拂袖而去。 第92章   赵令柔走起路来裙裾飞扬, 比一般女子略快些,连背影都透着高傲优雅。   阮明姝看了几眼,却是双眸微阖, 掩去厌烦之意。见顾庭芳走过来,转瞬间便秀眉轻展, 温声问候:“顾小姐,许久不见。”   顾庭芳柔柔笑了一下:“前几次来都没遇见,今天可巧。”说话间, 隔着栏杆朝楼下看了看离去的赵令柔,若有所思。   “听明蕙说, 顾小姐前些日子抱恙。我本该去府上探望的,只是一来怕扰你修养,二来因家中变故,一时没脱开身。失礼了。”阮明姝说着,真诚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顾庭芳摇摇头:“我该谢谢你和明蕙牵挂才是。”   两人说着话, 一道朝雅间走。   阮明姝本不想主动提顾庭芳的婚事,以免她伤心。可她这番来便是看先前订的嫁衣做得如何,若一言不提,太显刻意了。   于是, 阮明姝问道:“顾小姐大婚可是定在下月十六?”   “嗯。”顾庭芳微微笑笑, 倒是神色恬静。   阮明姝见了, 心头一松。   顾庭芳樱唇动了动, 有些犹疑的样子,停下脚步, 似乎有话要讲。   阮明姝随她驻足,目光中带着探寻。   “先前你来顾府替我量衣,平白遭了叶娇娇冒犯为难, 我说过要找你赔罪的,但一直没寻着时机,直拖到今日,真是对不住。”顾庭芳歉然道,说罢朝阮明姝屈膝行了个告罪的礼。   阮明姝早将此事淡忘了,况且她要怪也是怪叶娇娇,与顾庭芳有什么关系呢。这位顾小姐,实在太温厚了些。   她忙将顾庭芳扶起:“顾小姐言重了,您没什么错。这样多礼,反叫我心生不安了。”   顾庭芳摇摇头,认真道:“你来顾府,是我的客人,叶娇娇却敢轻侮,全是因我无能。而且我那时怯懦胆小,不知若要人尊重,先得自个儿要强的道理。见她为难你,还唯唯诺诺不敢站出来,怕惹得她不快。”   阮明姝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诚恳若此。   顾庭芳低头笑笑,有些羞愧的样子:“后来我生了场大病,躺在病榻时才想通。这些年我府里府外不受待见,任人轻慢,并不因我是庶出,而因我一直顾及着自己庶出,不敢争不敢抢,受了委屈也不敢说。以后不会了,我会好好待自己。”   “明蕙和我,都很喜欢顾小姐,从没有不待见。”阮明姝心头一热。   顾庭芳愣了一下,旋即粉面微红:“嗯。明姝若是不嫌弃,就唤我庭芳吧。”   “好,那就恕我失礼,咱们就以名互称。”阮明姝笑道。   “前段时间,我总是一遍遍回忆起叶娇娇为难你、也是羞辱我的事。后来虽同她决裂,出了些气,但心里总还是在意。现在得你谅解,我心里舒服多啦,就好像......不再亏负什么,可以彻底同过去的自己断干净了。”顾庭芳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阮明姝赞赏地点头:“会的。”   “还有就是,”顾庭芳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公主她.......是因陆将军而来的么?”   “是啊。”阮明姝脸上笑意浅淡了几分。   “明姝可还记得,叶娇娇曾说,陆将军立过誓非公主殿下不娶?”   “记得。”阮明姝面上还维持着平静,心中已经憋闷至极。   陆君潜说了,会娶她的。非盛意不娶,只是他年少时空许一诺,当不得真。   但即便这样想,阮明姝还是介意得很,如鲠在喉。就像她很想得到一个东西,非要不可,但这样东西本该是别人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这东西的,她爱他,可是她又没办法做到毫不介怀。   “叶娇娇在说谎,”顾庭芳直截了当地说,随即又压低声音,“又或许,是公主在说谎。”   “什么?”阮明姝愕然望向她。   “我......说出来,明姝还请不要笑话。”顾庭芳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我爹两边下注,将我姐姐嫁到卫家,又想巴结陆将军,送我到陆府做妾。”   这事儿阮明姝是知道的,她苦笑一下:“何来“笑话”呢?我可是实打实的小妾,还是自己主动求的陆老太太。”   顾庭芳却摇摇头,怅然垂下眼眸:“我指的不是这个。在陆将军拒绝之后,我还不死心地找他,问他为什么。”   阮明姝讶然失语:这可不像顾庭芳会干的事儿,最起码不是以前那个顾庭芳能干出来的。   “那时我一心想离开顾府,得知陆将军没有答应我爹,失魂落魄许久。接着也不知怎么地,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跑去求陆将军见我一面。大概是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不管怎样都不想放弃吧。”   阮明姝静静听着。   “陆将军真的出来见我了。”顾庭芳说着露出苦涩的温柔笑意,“他真好,耐着性子听我语无伦次。直到我将所有话说完,他告诉我,他不愿纳我为妾,不是怕我后悔,不是怕旁人诟病,也不是顾及盛意公主。”   “而是因为,他不喜欢我。”顾庭芳眼眶酸热,慌乱揩去眼角泪滴。   阮明姝一怔。   顾庭芳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已恢复如常:“临走前,我问陆将军,他非盛意不娶,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他怎么说?”阮明姝整颗心都被提起来,既期待又害怕。   “将军说,他没发过非盛意不娶的誓,说都没说过。他在等人,但不是等公主,而是等一个即使麻烦他也愿意娶的姑娘。”   阮明姝喉咙处滚动了几下,眼眶泛红,一时间又喜又叹,甚至想抓着顾庭芳的手大声倾诉喜悦——我就是这个姑娘!   虽然陆君潜说这话时,两人大概还不知彼此名字。   但是现在,他等到了,她也等到了。   “将军没有骗我的必要。”顾庭芳察觉到阮明姝克制的喜悦,心中羡慕酸楚,却也如阮明姝般将情绪压抑住,“所以,若是公主说了什么,明姝也不可轻信。”   阮明姝闻言,感激之余,心情又有些复杂。   “庭芳,你......将军......”阮明姝想了想,觉得不妥,将询问打住。   顾庭芳却知她心思,抿着嘴点头道:“嗯,我爱慕将军,从许久许久之前便是。所以叶娇娇骂我想给人做妾时,我才那样失态。旁人可怜我被父亲用来讨好权臣,我自己却甘之若饴,求之不得。若能相伴将军左右,做妾又何妨,我就是这样想的。”   她说得如此坦率,阮明姝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我和将军既无缘也无分,没半点可能。而且将军有你,我亦有夫婿,于情于礼,我都不该说这样的孟浪之语。这句话,就当补偿先前那个连想要什么都不敢说的顾庭芳。明姝还请不要笑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顾庭芳解释道。   世间真的有这般纯净善良的女子,阮明姝鼻子发酸。醋缸如她,对着顾庭芳,半分戒备妒忌也生不出来,只觉惋惜怜爱。   若是位置互换,她是顾庭芳,是绝对做不到如此的。别说主动劝慰,释然处之,她怕是见都不愿意见情敌的,而且大概还会恨陆君潜。   “庭芳,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阮明姝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就一定会幸福么?   阮明姝不知道,只能在心中祈祷着,顾庭芳如她一般,找到属于自己的有情人。   “吱呀”一声,不远处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了。   两人打住交谈,齐齐回头望去。   阮明蕙陪着三位衣着华美的闺秀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哟,这不是庭芳妹妹么?”闺秀中为首的那个,在走到顾庭芳身前时,将柳叶眉挑起。一边偷偷打量阮明姝,一边阴阳怪气地问顾庭芳。   阮明姝不露声色,只跟着顾庭芳,向对面三人略略施礼。   “瑟兮姐姐,玉姐姐,书雁妹妹。”顾庭芳谦和问候了一下,并不怎么热情。   阮氏姐妹登时心中了然。   被顾庭芳称作“书雁妹妹”的那位小姐,细长上挑的眼睛瞟了瞟阮明姝,又睨了睨顾庭芳,黑眼珠提溜转了一圈,凑到其余两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后,三人捂嘴哄笑起来。   她们若全然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也就罢了,偏偏还叫阮明姝等人听得七八分。大意便是,顾庭芳朝明记衣铺跑得勤,怕不是巴结阮明姝,还想给陆君潜做妾呢。   阮明蕙登时气得胸膛起伏,阮明姝忙使眼色叫她不要冲动。   “我就站在这儿,妹妹何故凑到玉姐姐耳边唤我?难道府上没有规矩,不可背后嚼舌根,议论人长短?”没等阮明姝开口,顾庭芳先转向霍书雁,冷冷问道。   霍书雁三人皆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顾庭芳。   赵瑟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慢悠悠道:“生了一场病,庭芳妹妹怎么越发不会说话了?烧坏脑子不成。书雁妹妹知道你大婚在即,同我们悄悄说两句俏皮话,羡慕你得了位身强体壮、洁身自好的佳偶,怎么就叫嚼舌根。?”   “大概庭芳妹妹伤神过度,总觉得大家在笑话她,却不知我们是在恭喜她和小侯爷!”简玉儿嗤笑道。   “原来是恭喜,是我错了,这儿给各位姐妹赔不是了。”顾庭芳淡淡道,却丝毫没有赔不是的言辞或动作。   阮明姝微微皱眉,想出面把这几个女人快点打发走。   却听顾庭芳笑了一声:“姐妹们的贺喜,我定一字不差转述给小侯爷。“身体健全、洁身自好”,着实是溢美之词。侯爷听了想必高兴,定然会好好答谢诸位的。”   她将“答谢”二字稍稍咬得重了一些。   赵瑟兮几人立时色变。 第93章   夜阑人静。   阮明姝打了个哈欠, 将手中书卷轻抛,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   陆君潜近来忙得很。前天整夜未归,虽事先打过招呼, 还是叫阮明姝好一担心。昨儿倒是回来了,只是太晚, 几近后半夜,她早已睡了。   这样算起来,两人足有三四天没好好说过话。   阮明姝轻叹一声, 虽知正事要紧,不该打扰他, 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   “小姨娘,还不睡么?”墨兰轻手轻脚走进里间,用点上新烛的银烛台换下一盏红烛快要燃尽的。   阮明姝本是想等陆君潜回来,同他说说话。然而此刻眼皮打架,困倦得很, 又不知陆君潜还回不回府,只好闷闷“唔”了一声,用檀木大梳理了理如瀑青丝,准备先歇息, 不再等了。   偌大的铺榻, 阮明姝一个人靠边躺着, 将将阖眼, 便听外间轻微响动,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是陆君潜回来了!   阮明姝登时睡意一扫而光, 将被褥一掀,跑下床去。   陆君潜掀了帘子走进来,还未来得及说话, 已叫阮明姝雀跃着环腰抱住。   “你还知道回来呢!”阮明姝是体谅他心疼的,还想着等人回来,好好抚慰一番,替他捏捏肩捶捶背,可不知怎地,一开口又忍不住委屈上了。   陆君潜只单臂抱了她一下,就侧身拉开距离。   “怎么还不睡,不好好休息明天就变老太婆。”他伸手在阮明姝粉腮上捏了一把,催促道,“快睡吧,我去漱洗。”   阮明姝心细如发,立时就察觉不对劲——若是往常,他早就将她抱起来揉捏一番了,怎么可能将她推开?   更可怕的是,他换了身她没见过的衣裳!   “怎么了,我又惹你生气了?”陆君潜轻笑一声,依旧从容的样子。   可阮明姝知道,他心虚了。   这家伙,还说要娶她,会一辈子只对她好呢!这才多久,就开始敷衍,连衣服都换了,肯定是在外面鬼混!亏她还天天为他牵肠挂肚,担心他太辛苦,累坏了身体......   连带着白日里对盛意的醋劲儿,阮明姝气恼地将人推开,扭头往榻上去。   陆君潜既没追上来,也不解释,待丫鬟打来热水,径自洗沐去了。   阮明姝躺在绣帐中,气得翻来覆去。   没多时,帷帐被一只大手掀开,陆君潜利落在她身边躺下。   “你挤到我了。”阮明姝不讲理地抱怨,显然是故意找碴。   陆君潜侧过身瞧她,无奈又好笑:“小气鬼。”   “我.......”阮明姝瘪瘪嘴,委屈又伤心。她是有点小心眼,可她并没有真正怀疑他,她还在等他解释。   “算了,睡吧。”阮明姝喉间发涩,嘟囔一声,将眼睛闭上。   锦被下,陆君潜温热的手掌在她颈间摩挲。他闭上眼,脑中勾勒出她曲线婀娜的身体。   阮明姝倏地睁开眼,彻底恼了。“啊......”刚欲开口,就被对方突然间的施力弄得低吟一声,若莺语婉转娇啼。   陆君潜喟叹一声,压住多日未曾相亲的如潮冲动,在她耳边哑声道:“知道你饿。但相公我太累了,过几天再喂你吃。”   “你放屁!”阮明姝只觉血液往头上涌,又羞又怒,整个人都烧得要冒气。   “还嘴硬。”陆君潜胸腔震动,没忍住,低沉笑出声来。他将大手抽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撬开阮明姝微张的唇齿。   阮明姝本能地要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恼怒地咬了一口,在陆君潜腰间猛捶两拳,以泄心头之羞愤。   陆君潜闷哼一声。   “我并没有想这档子事!只是因为你碰我,我才......”阮明姝是要为自己澄清辩驳地,可说着说着,越描越黑,显得自己真的孟浪贪环般,一时更加伤心委屈,不由红了眼眶。   “我知道你很忙,只是想同你说说话而已。”她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不想哭哭啼啼给对方添堵。   “怪我。”陆君潜这才收起逗弄的心思,起身将人拥入怀中安抚:“阿姮想说什么,我听着。”   “你老实交代,为什么.......”阮明姝的质问尚未说完,忽然脸色一变,俯身低头,凝眉深嗅。。   “你是小狗么?”陆君潜不自在地推开靠在他腰腹间的小脑袋。   血腥味,源头越来越近。   “你受伤了......”阮明姝脸色发白,颤声问。   “皮外伤,已经包扎好了。”陆君潜说得云淡风轻,按住阮明姝的手,不让她解他的衣带。   “你给我看看!”阮明姝吼道,两眼不争气地涌出泪。   陆君潜被她吼得一愣,心里有点恼怒,两只手却比阮明姝的眼睛还不争气,认命般解开衣带。   陆君潜赤着精壮的上身,翻着红肉的旧疤下,一道道白布缠着新伤。   “刚上好药,绷带就不解了吧。”他同阮明姝打着商量。   阮明姝低垂着脑袋,点点头,颤巍巍的手最终没敢触上,怕弄疼他。   “不许哭。”他将人重新拉到怀里。   “怎么会受伤呢,你不是好多护卫么,是不是流了好多血.......”   所以才要换衣裳。   阮明姝哽咽着问,整个人被不安与恐惧笼罩住。   她被陆君潜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没有认识到他处在何种危险要紧的关头。她竟还瞎吃醋,心中埋怨他不陪她。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陆君潜淡淡道,没有细说,只轻抚她的发旋,承诺道:“不要怕,很快就会结束。”   他的声音沉稳巍然,若有神力。明明没有解释,也没有告诉她什么会结束,怎样结束,但阮明姝就是被安抚住了,心脏重新归位,有力地跳动起来。   “嗯,我信你。”她避开他的伤口,紧紧抱住他的臂膀,认真道。   陆君潜将人按回去躺下,半搂在怀里:“不是想和我说说话?”   “现在不想了,只想让你好好休息。”阮明姝仰着脸回他。   “我不困了,就想听你说话。”陆君潜手臂从她颈下穿过,手指缠着她的秀发玩弄。   阮明姝犹豫了好一会,才咬咬唇,开口道:“我今天去铺子里,遇见盛意公主了。”   陆君潜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阮明姝紧张等了半天,见他一会儿捏她耳朵,一会儿揉她下巴处的软肉,就是没下文。   不由来气,在他胸膛上轻掐了一下。   “听着呢。”陆君潜解释道。   阮明姝:“.......听什么听,让你说话呢!”   陆君潜皱皱眉:“你又不讲来龙去脉,事情经过,我怎么说?”   “哎呀,你!”阮明姝气得够呛,“你不该立刻就问,她有没有欺负我,我有没有受委屈么!?”   陆君潜愣了一下,犹疑道:“不至于吧?”   “什么不至于!?在你心里,赵令柔温柔大方,根本不屑为难我,是不是!”阮明姝“蹭”地冒起火,又要坐起来同他吵。   陆君潜摸了一下鼻子,违心道:“当然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呗!”阮明姝没那么好糊弄,看看陆君潜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敷衍。   “这个节骨眼,她还有心思找你的麻烦.......不至于这么蠢吧。”陆君潜只好耐心解释,心中暗叹,对着阮明姝还是别抱着省事儿的心思,“我了解她,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稳住人心,扳回局势。”   阮明姝看向他的目光带了戏谑:“你这么了解她?那你说说,她跑来衣铺阴阳怪气,是为了什么,总不会特意过来、好心点拨我?”   “她今日去城郊找顾枭,路过吧。”陆君潜不以为意。   阮明姝怀疑他存心气她。   “你就知道帮她说话!你是不是对她旧情未了?平日对我百般好,一碰到赵令柔,就只会护着她。我是块石头,她才是你的玉,假的永远代不了真的,是不是?”她故意大声质问。   陆君潜果然沉下脸,斥道:“胡说什么。”   “这是胡说么?”阮明姝反问。   “胡说。屁话。我对你如何,你没数么?”陆君潜有点被气着了。她是傻子么?还是她当他是傻子?   “哦,”阮明姝满意地点点头,“这些屁话都是你的“小柔”公主说的,你别恼我,明儿你见了她也问问,日理万机的公主殿下为何偏要去别人家放屁。”   陆君潜一时神色复杂,难以言喻:“她真这么说?”   阮明姝当下甩了脸子,冷笑道:“你怀疑我搬弄是非,大可直接说。”   说罢,披起外套就要往床下走,竟是要去外间榻上独睡。   “别闹。”陆君潜将人抱住好一哄,阮明姝才稍稍缓和脸色。   “你怎么能这样......”阮明姝委委屈屈地控诉,“还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是不是骗我的?”   陆君潜最是吃软不吃硬,心中又怜又爱,当下剖明心迹:“当然是真的。我明儿就警告她,别再接近你。”   “可是这样的话,你的小柔公主怕是要生气咯。”她揶揄道。   “什么我的你的,净扯蛋。”陆君潜捏住她小巧鼻尖,没好气道,“我只有一个小姮公主,正窝在我怀里。爱生气倒是真的,一天使十八遍小性。”   阮明姝“噗哧”笑出声来,两颊飞红:“我才不是什么公主呢,不敢当不敢当。”   陆君潜眸光一闪,却没说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说过非赵令柔不娶呀?”阮明姝索性直接问了。她并不怀疑顾庭芳的话,只是想亲耳听陆君潜说。   陆君潜打了个哈欠,困意又涌上来:“没说过非她不娶,只是答应过她,等她嫁人后我再娶妻。传来传去,越传越没边。”   “啊?”阮明姝呆怔住,半响才问,“她为何提这样古怪的要求?既然要嫁别人,干嘛还要管你什么时候娶妻。还有,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当年皇帝想下旨赐婚,招我为驸马。圣旨下来之前,我让她去和皇帝说,这个驸马我不会做,未免有人下不了台,让她叫皇帝趁早收手。”着实不是什么美好回忆,陆君潜眉间拧起,“她答应了,但要我发誓不能在她之前成婚。”   “哼,”阮明姝撇撇嘴,“这样大家都会说你对她爱而不得、非她不娶咯。”   这个盛意,真就高傲得可以,只能她负人,不能人负她。又或许,这还是个缓兵之计,只要陆君潜一日不成婚,她就有机会?   “你不是很硬气么,即使下了圣旨也不会从命,那干嘛还要答应她!万一她就是不嫁人,你又遇见心仪的姑娘了,你让喜欢的姑娘怎么办?”阮明姝气鼓鼓地。   “你为自己抱不平?”陆君潜饶有趣味地问。   “没有!”阮明姝急道。   天帝良心,她只是看不惯而已,可没自我代入。   陆君潜叹了口气:“那是六年前,内忧外患,北狄铁骑已经踏破雪拥关长驱直入,朝野乱成一团,哪有功夫想这些。只想让朝廷快些点兵拨粮,随我北上。”   “而且,”陆君潜顿了顿,他本可以不说,但却不想瞒着阮明姝,“我确实心软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待我是很好的,从小时候便是。”   阮明姝安静了,许久才开口:“你喜欢她,但是因为她的身份立场,才不愿娶她?你现在对她还......”   阮明姝忽地打住,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于是掩耳盗铃般换了种问法:“你已经不喜欢她了,对不对?”   陆君潜嗤笑一声:“我若喜欢就会娶,别说是公主,就算是皇后我也不在意。”   “我好奇的是,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窝囊,能看着心仪之人另作他嫁?”他郁闷道,惩罚似地在她脑袋瓜上弹了一下。   “我、你.......”阮明姝一时语塞,疼得直捂脑门。   “好了,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就赶紧睡吧。”陆君潜重新躺下,俨然是不想再闲扯。   阮明姝却还呆呆坐着。   陆君潜见她穿得单薄,张开臂膀催促道:“过来。”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阮明姝犯了傻气,十分困惑的模样。   青梅竹马,天作之合,陆君潜也曾直言过,他对赵令柔又佩服又怜惜,那为何他不喜欢她呢?   陆君潜给气笑了:“可以啊阮明姝,古道热肠。不如,你问问我为何偏偏栽在你手里?”   “嗯?”阮明姝眼睛一亮,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对对对,你说,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睡觉。”   “陆!君!潜!”   良宵佳夜,锦绣帷帐上映着两人打情骂俏的身形,烛光摇晃处一室柔情。   *   第二天早晨,阮明姝是被压醒的。   惺忪睡目睁开,就感受到陆君潜山一样伏在她身上。   她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花容失色,将还欲出手的某人制止住,嗔骂道:“你腰上还有伤呢,快别闹。伤口裂了怎么办,不要命了!?”   陆君潜岂肯罢休,况他已退而求其次,并未真的把她怎样,于是哄骗道:“不碍事,伤口都好了。”   “呸!”阮明姝啐了一口,怎么都不肯依,“你快老老实实躺下,否则别想在我这过夜了。”   见她态度坚决,陆君潜无法,只能躺回去。   阮明姝这才松了口气,起身想看看他伤口:“是不是该换药了,我帮你。”   “伤口不深,每日晚间换次药就行。”陆君潜半途而止,难受得很,脸色自然不会好,语气也硬梆梆的。   阮明姝抿抿唇,眼神偷偷往下瞄。   陆君潜索性将被子一掀,大喇喇伸着两条长腿。   阮明姝登时从脸红到脖子根。   “我、我是怕你扯着伤口,别不高兴了。你躺着,我帮你还不行么?”她期期艾艾,柔声哄道。   娇娇软软的甜言蜜语,陆君潜身子骨一阵酥麻,他故作矜持地哼哼两声,勉为其难般:“给你个机会,认真点。”   过了好一会,阮明姝又嫩又软的小手被他攥得生疼,手心都磨红了,陆君潜还阖着眸子,除却呼吸便了节奏,没有什么表示。   “你快点啊,还没好么?”阮明姝急了。怕他身子一直绷着,对伤口不好。   “阿姮,”陆君潜终于睁开如墨似渊的眸子,在她耳边哑声道,“帮我**。”   “不不不、不行,我不行,我做不好......”阮明姝被吓到般,结结巴巴地,一个劲儿推拒。   她的手犹被抓着,陆君潜俊脸上是隐忍的满足,又有未餍足的期待。   “你行的,我离京前那晚.......”   陆君潜话没说完,阮明姝已连连摇头:“没有,我做不好,都弄疼你了。”   何止弄疼他,她整个过程人都是傻的。   “我不疼,是舒服。”陆君潜又将人捏着下巴吻,连哄带迫,终于叫阮明姝浑浑噩噩点了头。   这厢阮明姝刚伏下头,陆君潜激动不已,就听得院子里榕桂高声叫道:“少爷,卯时都过了!裴大人急事求见!”   阮明姝吓得一哆嗦,慌忙坐起身。   “你、你快起来吧!” 她羞恼极了,仿佛私隐被人撞破,也不管陆君潜,自己先下床穿起衣裳。   陆君潜脸上一阵青,一阵黑。   *   陆君潜黑着脸走到会客的书房。   裴星洲知道他受伤,今日要修养,一大早跑过来,必然是有事。饶是如此,陆君潜还算在心底骂了好几声“小兔崽子”。   “哥。”裴星洲听到脚步声,立刻起身,神情凝重。   榕桂等人连忙退下,将门阖上。   “怎么了?”陆君潜问,也严肃起来。   “陶孟章已经弄出来了,现在就见他么?”裴星洲向来不兜圈子。   陆君潜俊眉一扬:“怎么这么快?”   “没有办法,赵令柔对杨柳起疑了,我只好命她先下手。否则没等叶后出宫,陶孟章就先被藏起来了。”   虽然得手,裴星洲却是一脸躁郁。   陆君潜猜到八九分:“杨柳呢?”   “......死了。”裴星洲心口发堵,难以言喻的戾气胀满胸腔。   陆君潜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带我去见陶孟章吧。”   ***   公主府。   奢华绮丽的内室,赵令柔镜前端坐,一名小丫鬟站在身后,小心翼翼替她梳发绾髻。   早间日光格外明媚,随煦风一道,斜斜穿过雕花木窗,盛满室内。   可赵令柔的脸色并不好,以至于小丫鬟提心吊胆,梳几下就偷偷朝镜子里瞄,生怕主子不高兴。   现在卫家人心浮动,赵令柔为了稳住卫怀远,月前便从宫中搬回府上。大小事务也格外迁就卫怀远,就连房事都不例外。昨夜她便被折腾得狠,此刻肩颈前胸都还留着痕迹。   她不高兴倒不是因为自己头一回在欢爱之事上失了主动,任卫怀远胡为。毕竟日久天长,她这颗心也被捂出点情意。既有情,便能得趣。   她不是忸怩的女子。   她介怀的是昨夜做的梦。她竟梦到碧梧宫那个脏兮兮的短命丫头了,还有那丫头出身低贱的娘亲李妃。   赵令柔可不像她母后,疑神疑鬼。   她也不信什么阴司报应。   只是在梦中见到赵月姮之时,恍悟到陆君潜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妾,为总让她觉得眼熟。   女大十八变,可眼睛却难变。   太像了。   会不会阮氏就是赵月恒?否则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像?而且一个下贱小妾,怎么会有种与生俱来般的从容傲气?就算她目光短浅、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该无缘无故同高不可攀的当朝公主针锋相对。   赵令柔忽然想起数月前的一则线报,陆君潜派人去过大理寺,想调当年李妃一案的卷宗。   阮明姝就是赵月姮,她是来复仇的,而陆君潜知晓她身份。这个假设让赵令柔瞬间手脚冰凉。如果只是赵月恒,就是一百个、一千个,她也不会正眼瞧一下。   她怕的是陆君潜。   他知道多少,他要帮她翻案、替她报仇么?如果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   赵令柔周身一凛,猛地睁开眼,指节重重叩在香木案上。   她这突然间的动作,吓到了屏息凝神高度紧张的丫鬟。丫鬟胳膊一颤,手上力道就失了准头,扯到主子秀发。   “废物,滚下去!”赵令柔吃痛,啐骂道。   “是是。”小丫鬟如蒙大赦,感激地想哭,慌忙退了下去。   赵令柔双眸幽深,不知在盘算什么。   这时,随行女官匆匆走进来禀报:“公主,吴嬷嬷来了。”   赵令柔霍然站起身。   她还未来得及细问,乳母吴嬷嬷已急慌慌走进屋里。   “出什么了事?”赵令柔只看吴嬷嬷脸色,就知不妙。   “姓陶的被劫走了!皇宫娘娘让老奴立刻接您入宫 。”吴嬷嬷一脸急色。   “劫走!?”赵令柔难以置信地问,声音尖锐。   “是、是啊!”吴嬷嬷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继续催促赵令柔快些动身,说皇后娘娘现在情绪不太好。   赵令柔愣怔着坐下,双拳握紧,胸脯剧烈起伏着。   能在皇宫里,在她母后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有这样的胆子,又有这般手段,除了陆君潜,不做二人想。   赵令柔又想到了方才的假设:阮氏就是赵月姮,陆君潜知道。   “兰官。”她轻叱一声。   一旁候命的心腹女官立刻上前:“公主。”   “你亲自带人去东郊陵园,把赵月姮的棺材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装得什么。”赵令柔沉声吩咐。   她倒要看看,这个姓阮的小贱婢是人是鬼。 第94章 看正版,来晋江!谢绝中……   陆府某处院落。   门前窗下皆站着挎刀肃立的侍卫, 院内院外更是巡卫森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陆君潜安顿好陶孟章,带着裴星洲从主屋阔步走出。   “看好他, 任何人不许进去。”陆君潜命道。   “是!”守卫领命,震声回道。   “哥, 水月庵还是我去吧。你身上有伤,就不要跑这一趟了。”裴星洲言语间不无担忧。   陆君潜摇摇头:“她若清醒还好,若是不巧又发病, 你去难办。这样吧,你也去, 兵分两路。你去同姨母说明,烦她陪我娘来陆府小住几天。”   裴星洲听了,略微有些迟疑。   “怎么了?姨母近来有事,抽不开身?”陆君潜问。   “不是,”裴星洲挠挠头, “嗐,我正和她赌气呢。不过正事要紧,就照哥你说的办。”   两人一边商议着,出了陆府。   侍从牵了马匹过来。   “去去去, 备辆车。”裴星洲一把牵过黑龙驹的缰绳, 朝韩蛟催道。   “这点伤至于么, 给我。”陆君潜嗤了一声, 要去扯那缰绳。   “嗳,”裴星洲闪避开, “我好久没骑过小黑了,赏我过把瘾吧。”   见陆君潜不以为然,还想骑马的样子, 裴星洲眸子一转:“哥你今儿骑马,明儿我就告诉小嫂子,你要是不怕你就骑。”   “呵,”陆君潜听到什么笑话般,“我怕她?”   没多久,裴星洲一匹黑骏当先,陆君潜马车在后,浩荡车队从陆府门前飞驰涌入街道。   *   水月庵一处清幽客院前,裴星洲来回踱着步,嘴里念念有词:   “母子没有隔夜仇,没有隔夜仇。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又念叨了几遍,才深吸一口气,朝院中走。   丫鬟小尼见了,纷纷低头行礼。   裴星洲抬抬手,示意她们不必管自己。   “娘。”他先咳了一声,又在敞开的乌木门上叩了几下。   “星儿!”裴夫人搁下正在抄写佛经的笔,美目露出惊喜之意。   “星儿怎么跑来了,不生娘的气了?”裴夫人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门边,拉着儿子的手朝里间走。   母亲大人虽然对他疼爱有加,但平素也是说一不二的,尤其在他父兄去世后,为了镇住人心,处事变得更加强硬。裴星洲本以为他腆着脸过来,免不了被母亲一顿奚落责骂,没想到此刻娘亲却是温言好语相待。   想到故去的父兄,再想到娘亲种种不易,裴星洲愧疚涌上心头。   “娘......”他又说不出认错的话来,到此刻他也不觉得自个儿想娶阮明蕙有什么错。他轻薄了人家姑娘,本就该担起责任。   不过他不该在娘亲表示反对时,大发脾气,甩袖而去。   他该好好同娘亲说的。   “星儿,娘这几日在庵堂静心休养,想通了许多事。”裴夫人慈爱地摸着小儿子的头,“阮家姑娘的事,是娘亲不对。”   裴星洲一听,差些被茶水呛着,大喜之余,又不太敢相信。   “娘不该什么都没了解,就贸贸然说阮姑娘不行。”裴夫人笑眯眯道。   “那您是同意了么?”裴星洲有点紧张,顿了顿,又皱眉道“您不是说门不当,户不对么......”   “娘亲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唉,你别急,听娘说。”裴夫人忙安抚住又要急眼的裴星洲,“其实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必借女方的权势,娘说门当户对,只是怕你们习性相差太大,婚后难以调合。”   “但见你这般坚持,想来已对阮家姑娘一往情深。既有深情,日后再难,也能互相迁就。”裴夫人想方设法打消儿子疑虑。   “娘你最疼孩儿了!”裴星洲大喜过望,激动地抱住娘亲胳膊,如小时候撒娇般。   一张冷白俊脸都涨红起来。裴夫人头一回见儿子高兴成这样,心中不是滋味。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循循善诱:“娘亲可以叫人去阮家说亲,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裴星洲丝毫不觉,急切问道。   “阮二姑娘呢,年纪还小,她父亲也还未正式授官。你呢,正是和渊儿干大事的时候,不宜分心。娘的意思,成亲之事,不急在此时。再等个一两年,等时局定下,若那时你还心意不改,娘就亲自上门求亲,你看可好?”   哪能不好?简直太好了。裴星洲觉得自己娘亲是世上最疼儿子的好娘亲,乐得嘴角直翘。   “裴少爷,将军派人来,问您怎么还不过去呢?”院中侍候的丫鬟站在门外通传。   裴星洲懊恼拍上脑门:“把正事忘了!娘,渊哥找了个大夫帮婉儿姨母治病。那大夫现在陆府等着,你能不能陪婉儿姨母去陆府小住几日......”   *   自那日得了娘亲允准,一连几天,裴星洲眉梢嘴角都噙着笑,坐在公文堆叠的书案前办公时,仍哼着戏文小调儿。   从水月庵回来那天,他本打算立刻就去找阮明蕙,好好同她讲一讲,让她别再避着他。可回来后又被政事牵绊住,加之他心高气傲,觉得屁颠颠跑去找人家,有点没面子,便又耽搁好几日。   这天日落时分,他处理好政务,将官印随意扔回匣中,起身便朝外走,打定主意要去找阮明蕙。   却不料,大门还没出,便被手下蒋干拦住了。   “大人,卑职有要事,先前......”蒋干一看裴星洲还没走,振奋不已,当下就要禀报。   “诶——”裴星洲手一抬,止住他,“就你有要事?我他娘的也有要事,明儿再说。”   说罢理了理袍子,又要朝外走。   “可是大人,是西辽细作的事儿,卑职怕耽误了.....”蒋干急了,紧紧跟上,一边禀告。   裴星洲脚步顿下,眉头一拧:“怎么了?”   “属下们按着先前那细作交待的线人,日夜蹲守,顺藤摸瓜......”   “少废话!”裴星洲骂道。   “是,昌明街有家客栈,应该就是这伙探子的老巢。”蒋干说着,眼里闪出精光,右手比了个手势,用惯用的暗号请示裴星洲。   裴星洲沉吟了一下:“盯紧些,但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他对狗娘养的北狄人自然是恨之入骨,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只是......如今他也长大了,知道遇事要考虑全局。现在朝廷明面上已和北狄休战,若是行事不慎,很可能给陆君潜惹来麻烦。   “是。”蒋干肃然领命。   裴星洲朝他点点头,但很明显脑中在思索着什么:“先这样,明日细说。”   蒋干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大人,还有一件事,有些古怪......”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什么毛病?”裴星洲不悦。   蒋干挨了骂反倒贱兮兮笑起来:“卑职前儿悄悄去那客栈附近探查,没想到意外见到个“熟人”。有可能是凑巧,但卑职觉得不放心,想查一查。只是这人要查起来呢,得大人您先点头才行。”   裴星洲眼皮一跳:“哪个熟人。”   “是阮二小姐的丫鬟,叫什么青罗的。小的之前跟你去铺子,碰见过几次。”蒋干直言道。   “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裴星洲薄唇动了动,却是没说话。等蒋干再欲问询时,裴星洲忽地转过身,走回书案前坐下。   “大人?”蒋干忙跟过去。   裴星洲显然在思索着什么,蒋干不敢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裴星洲对他勾勾手:“先别声张,你派人盯紧阮家,尤其是那个赵奚。另外叫张狗子想办法从阮明蕙那套套话.....”   *   这日清晨,阮家早早开了院门。   赵奚举着长竿,将昨夜被风吹折的旧灯笼取下。千梦站在他身旁,手里提着两盏簇新漂亮的红灯笼。   等赵奚把旧灯笼从铜钩上取下,她便默契地将其中一盏新灯笼钩上去,让赵奚举竿挂在檐下。   院子里,裴星洲送来的“高徒”张狗子,不仅自个儿将拳法练得虎虎生风,还有模有样地教起阮家两个小厮阮平、阮顺。   阮明蕙从里院走出来,见到三个汗津津的小家伙,笑眯眯催促道:“为恩,阿平阿顺,快来吃饭。叫奚哥哥,千梦姐姐也快过来。”   “张为恩”便是裴星洲给张狗子取的大名,阮明蕙依着裴星洲,让府上人都这样叫,不许再叫狗子。   “好嘞。”张为恩响亮应了一声,小腿不长,走路倒是快,一眨眼就跑到院门外找赵奚了。   “赵哥,明蕙姐叫我们吃饭......”张为恩忽然止住话,讶然看着赵奚和一个陌生的精壮汉子握拳,一旁千梦也很惊喜的样子。   “李大哥,你可来了!上次明蕙还问我呢,不是说遇到位“舅舅”,过完年就来京城看我们么?”千梦笑语盈盈道。   “有些事耽搁了。”李成笑道,拍拍赵奚的肩膀。   “进来说吧。”赵奚带他朝大门走。   “她们两姐妹在么,还有姐夫。”李成边走边问道,心中激动又惶恐,声音都有些发颤。   *   阮文举坐在主位,阮家的两个小丫鬟红豆和绿绮安安静静捧上茶水,为下首坐着的李成倒上。   阮明蕙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量这位陌生的“舅舅”,心中有许许多多话想问,但父亲大人不开口,她也不敢逾越。   阮文举轻叹一声,放下茶盏:“你是李成吧,一路而来,辛苦啊!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李成正愁如何解释,才能叫姐夫侄女放下戒备,相信自己,没想到阮文举竟然知道他。   “是,小弟正是李成,莫非秀秀提起过我?”他说着,心中一阵激动,险些流下泪来。   阮文举点点头:“嗯,你这些年东躲西藏不容易啊,你姐姐也是记挂你的。只是平头百姓,帮不上忙,又怕惹祸上身,才没去找你。”   阮明蕙听得越发迷惑了。   李成心中“咯噔”一下:难道秀秀把什么都说了?姐夫知道当年之事么,还有我们几人的出身,他又知道多少呢?   思忖了一下,他试探着问:“秀秀都告诉姐夫了么?”   “是啊。不过她很少谈论旧事,并未细说。只说你当年遭人诬告,摊上官司,为了逃命不得不奔走他乡。”阮文举说着,又担忧起来,“成弟现在既敢返京,可是已洗脱冤情?若是没有,也不要着慌,姐夫如今也有功名在身,定会替你洗刷冤屈,讨回公道。”   “呃,”李成听了,便知李明秀有意隐瞒,心里反倒轻松起来,连连点头道,“姐夫放心,弟如今已另有天地,不再畏惧当年那些恶霸。”   他说着将目光移向阮明蕙,望着小姑娘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动容道:“你是明姝吧,长得真像秀秀......”   “不不,”阮明蕙忙摇头,“我是明蕙,姐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不在家。”   李成一愣,方又道:“哦,哦,是明蕙啊。明蕙今年多大了?”   “十五啦。”阮明蕙歪着小脑袋,可爱极了,“姐姐十九。”   李成欲言又止,浓眉因疑惑微微皱起。按他的消息,阿姮十六年前早夭在深宫,这之后秀秀才离宫,不知所踪,怎么会有个十九岁大的女儿呢?   难道......!他猛地直起背脊,又惊又喜。   不过还未等他询问,阮文举先咳了一声,开口道:“阿姝是明秀遇到我之前,与她先夫所生。”   李成心头一沉,失望之余,越发不解了。   先夫?十九年前,明秀在宫里呢,怎么可能有先夫?   阮文举对上他探寻的目光,眼神闪烁了一下,意有所指地朝阮明蕙动了动下巴。   李成恍悟,原来是为了瞒住两位甥女,于是了然点点头,准备避开阮明蕙,再同阮文举细谈。   明姝定然就是阿姮,错不了......他心中默念着,涌起巨大的惊喜与欣慰,恨不得立刻相见。   “明姝已经嫁人了?”李成问道,不禁感叹岁月如梭,二十年匆匆而过。   人易摧折,不知哪一天就如风扬尘沙,他要早日为芊芊报仇才行!   “嫁人”二字,让阮文举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没有说话。   倒是阮明蕙,雀跃着点头道:“嗯啊,阿姐嫁人了。姐夫家规矩多些,我叫阿平送个信过去,明儿阿姐就可以回来见舅舅你了。”   她声音又软又糯,“舅舅”两字简直像糖水般,李成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   “好,好啊。”李成连声道。   说话间,阮明蕙已叫来阮平:“阿平,你去将军府送个信,请阿姐明日抽空回来一趟,就说咱们舅舅来了......”   “明姝的夫婿,是位将军?”李成听了,不禁问道,心中有些不安。   “是呀,”阮明蕙笑着点头,语气还有点自豪,“就是陆大将军呀。”   归功于裴星洲锲而不舍的“教诲”,陆君潜杀敌卫国的英雄事迹,阮明蕙几乎要背下来了。加之阮明姝从吴州回来后,陆君潜对阮家上下态度柔和许多,现在陆君潜这个姐夫还是很得阮明蕙认可的。   “陆大将军......陆君潜!?”李成低喃一声,勃然色变。   *   “你想怎么做?”陆君潜凭栏远眺,语气很是平静。   他身后的裴星洲就有些急躁了,上前一步道:“我的意思是,将他抓进死牢,拷打点东西出来。尔后是直接杀了,还是做棋子同耶律平周交易,慢慢看。”   陆君潜点点头,却道:“现下两边议和,我们杀了对方皇子,泄露出去,很麻烦。”   裴星洲冷笑一声:“这要问他们了,既然议和,为何还让皇子隐瞒身份,潜伏在我国都。这么多年,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知传了多少消息给北狄!”   “阮家人知道么?”陆君潜问。   “应该不知道。”裴星洲心中有气,“否则我连她们一块儿抓了!”   这个“她们”,自然也有阮明姝。   陆君潜却没说话,默认了裴星洲之语。   “哥,我想也不必担忧事情泄露,我们本就没想和北狄议什么狗屁的和。不如砍下赵奚的脑袋,直接送到西辽,耶律平周这胡虏老儿定然咽不下气,若他兴兵来犯,我们早早埋伏准备.....”   “还不是时候,”陆君潜打断他,拍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想为月河报仇,但现在鲁莽不得。”   裴星洲胸膛起伏,最终垂下头,低声道:“好。”   陆君潜按着他的脑袋,抵在自己胸前:“会有那么一天的,很快。”   裴星洲眼眶酸热,重重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取赵奚这个名字么?”裴星洲正要告退,陆君潜突然问。   “嗯?”裴星洲不明所以,“瞎取的呗,掩人耳目。姓赵的这样多,又是皇姓,随口就编来了。”   陆君潜却摇摇头。   “难道不对?那哥你说说,他这名字还有什么深意?奚是北狄王都的别称,这个不用说,我知道。”裴星洲不服气地问。   陆君潜扔了个桃子给他,将方才想说的话收了回去,只告诫道:“先不要妄动,切忌走露风声,尤其是明蕙那。”   听到“明蕙”二字,裴星洲的脸色有些难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显然是在生阮明蕙的气。   *   火烛摇曳。   陆君潜走进来时,阮明姝正在灯下翻阅账册。   秀眉皱着,神色凝重,兴许看得太入神,一时没听到丫鬟的通传。   直到陆君潜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略施微力迫她仰起头,她才反应过来,嗔怪道:“别闹。”   陆君潜松开手,眼神扫过簿册:“又看账本?”   “又”字咬得重了些,很好地透露出不满。   “是啊,”阮明姝点点头,“怎么,陆大将军有何指教?”   “又来,”陆君潜两指戳戳她的额头,“阴阳怪气。”   “明明是你先奏弦外之音。”阮明姝不服气。   陆君潜不以为意:“你那铺子有什么好看的。既和我说是为了你妹妹,那就放手让她自己干。”   “这可不是衣铺的账本,而是你这大将军府的账。”阮明姝没好气道。   “哦?”陆君潜有些不信,“我每年那么多俸禄,连带庄子园子各类进账,怎么还让你皱起眉了?”   “没说你进得少,是用得实在多,我看不惯罢了。”阮明姝站起来,给他捏着肩,“别嫌我多事,有余时也要想不足,省俭些总没错。”   陆君潜却抓住她的手:“不会,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阮明姝愣了一下,想起以前在陆府时,陆君潜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寝卧、书房,瞬间有股心意相连之感。   “家里你就不要管了嘛,放心交给我。”她低头,在陆君潜侧脸上轻啄一口。   陆君潜低笑一声:“好。”   “这是什么?”阮明姝目光落在一旁的绸布包裹,是方才陆君潜进来后放下的。   陆君潜将绸布解开,露出个木匣子。   “我榻下暗格里的东西,从老宅取来了,你帮我保管吧。”   他这一说,阮明姝便想起来了,东西她先前都见过的,陆君潜还从里面挑了把匕首送她。   阮明姝点头,正要将匣子拿起来,放到里间柜子中锁上。   却见陆君潜打开匣子,取出那块八瓣梅花青玉。   阮明姝不解地望着他。   “你上回问我,我娘这块玉佩是哪里来的。”陆君潜淡淡道。   阮明姝抿抿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发现陆君潜有一块和赵奚几乎相同的玉后,一直好奇,有一次便状似无意,问陆君潜这块玉的来历。那时陆君潜也没怎么在意,只说好像是他外祖家的东西。   阮明姝没再紧接着追问,而是又过了段日子,才问陆君潜,他的娘亲赵婉郡主有什么姐妹没有。陆君潜说:亲生姐妹没有,堂表姐妹一堆。   联想到赵奚的姓氏、平日里的举止做派,阮明姝推测,赵奚的娘亲也是位贵族女子,而且同赵婉有些亲属关系。   她不知赵奚为何隐瞒身份,总归有他的苦衷吧。既然赵奚不愿提,她也没必要问,于是便再没纠结这块玉的事。   “嗯,怎么了?”阮明姝此时还很镇定。   “我问过了,这玉是曾外祖送我娘亲的。一共四块,都是八瓣梅的形状,分别给了四个孙女。”陆君潜摩挲着玉石上的纹路。   阮明姝知道他必有下文,而且是今日这番话的关键之处,便静静等着。   “这四个孙女,一位是我娘,一位未出嫁便早逝,一位嫁给齐国公,久居青州。而最后一位,”陆君潜顿了一下,“二十几年前,奉旨和亲西辽。”   阮明姝原本低敛的双目陡然睁大。 第95章   随同回忆, 陆君潜目光飘远:“我对这位姨母所知不多。记得她单名一个“嫣”字,我娘称她“嫣妹”。和亲队伍离城去京那日,我好像还跟着娘亲在人群中目送她。”   “没过几年, 周同北狄交恶,两边音书断绝, 鲜少再得她消息。但据安插在北狄的线人讲,老北狄王对她不错。”   “那现在呢,她还在北狄么?可有、可有子嗣?”阮明姝急问。   陆君潜看了她一眼, 才道:“七年前北狄大举来犯,正当耶律平周围攻雁门时, 老北狄王突然暴毙。数月之后,她亦故去。”   “啊!?”阮明姝轻呼一声,“这......”   “你觉得这有古怪?”陆君潜问。   阮明姝点点头。   陆君潜继续道:“因老北狄王暴毙,北狄诸部蠢蠢欲动,耶律平周不得不班师回朝, 周朝免了一场兵灾屠戮。”   阮明姝叹息道:“我记得这事。那时我们家住在相州,每天都有逃难的人从北面来。人心惶惶,都说北狄蛮族马上就要打到相州了。恰逢我父亲要进京赶考,一家人才典卖房舍来了京城。”   “走得好, ”陆君潜语气淡淡, “再过两年, 想走也走不了了。”   两年后, 耶律平周卷土重来,一路南下, 破关屠城,直逼帝京。陆君潜正是那时从秦州领兵勤王。   “这和嫣姨母有什么关系?”   “咸平六年,也就是三年前, 有人拿着宜王府的信物请求面圣,被我截了下来。那信物是个腰牌,从中间折断,里面塞着张信。”   “是她写的么!?”阮明姝激动道。   陆君潜“唔”了一声:“信上简单写了她如何毒死老北狄王,尔后发矫诏引北狄王族内乱,以此逼迫耶律平周撤兵。‘去国十三年,未尝有一刻忘君父之恩。身丧蛮荒无所惜,唯愿故土为儿设一灵牌,香烛招魂,以期来世复为汉女。’”   信并不长,陆君潜每句记得清楚。   阮明姝良久说不出话来,眼角湿润。   “她离世在咸平元年,这封信百般蹉折,咸平三年才送到帝京。”陆君潜叹了一声,“若不是这封信,又有谁知道,一个被迫和亲的弱女子,万苦不易其心,以一人之命救万人之命。”   “她是......被耶律平周所杀?”阮明姝双目泛红。   陆君潜摇摇头:“这便是北狄的宫闱秘闻了,我所得的消息莫衷一是。有说是自杀,有说是被耶律平周下毒赐死,还有一说是伤心过度,追随老北狄王而去。”   “她、留下孩子了?”阮明姝心如擂鼓,想到了赵奚。   “有个儿子,几年前不知所踪。北狄民间传闻,是被耶律平周害死了。不过,”陆君潜顿了顿,“有消息说,这个北狄皇子,正隐姓埋名潜伏在周地。”   阮明姝困难地咽了几下,手脚冰冷。   这时,陆君潜忽然站起身:“对这位姨母,我很钦佩。但是,”   他话锋一转:“她的儿子生在北狄,长在北狄,是不折不扣的北狄人。若井水不犯,又或有朝一日他被我俘虏,我也许会留他一命。可他若是不告而来,伺机而动,北狄细作应得的,一样不会让他少。”1   “你明白么?”陆君潜目光沉沉,如有万钧之势。   阮明姝觉得呼吸都变得很困难,恐惧潮水般袭来。   “不,可是......”她颤声道,脑中一会儿是赵奚,一会儿又是阮家上下近十口人恬静的笑脸。   陆君潜叹息一声,将她拥如怀中,   “你明日回去一趟,带上云拂。”不容回圜的语气放佛命令一般,却也是他仁慈的极限了,“外面很乱,明日一过,你就安心呆在府里,不要给我添麻烦。”   “......好。”阮明姝痛苦地闭上眼,一滴泪缓缓留下。   陆君潜什么也没说,只静静抱着她。   *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阮家大门上的铜环便被叩得“砰砰”响。   “是谁呀?”阮平拉开门栓,只将门开了条不宽的缝,探出小脑袋去看来者何人。   “姑娘找谁”他头一回见云拂,问完才看见一旁的阮明姝。   “大小姐!”阮平忙把门打开,请人进来,一边高声喊道,“大小姐回来啦。”   “赵奚呢?”阮明姝面容憔悴,瞧着比平日更楚楚可怜了。   “在火房帮忙生火。”阮平恭敬答道。   阮明姝听了,便径直往火房走。   “阿姝?”赵奚正拿着木柴往灶膛里塞,陡然见到阮明姝走进来,惊喜不已。   阮明姝对上他清澈喜悦的眼神,心中百味陈杂:“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等这水烧开吧,你先去屋里坐着,这里烟味大。”赵奚擦了擦额头的汗。   阮明姝摇头:“不要烧了,现在就出来。”   赵奚抬头看她,眼中满是不解。   “阿姝,什么事这么急?”赵奚跟在她身后。   “云拂,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好么,我有话想单独和赵奚说。”阮明姝没有回他,只扭过头用请求的口吻对云拂说。   “可是将军叫我寸步不离......”云拂有些为难。   “求求你了。”阮明姝说着竟红了眼眶。   云拂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气到阮明姝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先退了步:“好好......”   “多谢!”阮明姝勉强朝她笑笑。   “我就在这里守着,有一点儿声响就冲进去。”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云拂只好补救一下。   赵奚听得眉头直皱,他还能伤到阿姝不成,莫名其妙。   阮明姝只将房门轻掩住,并未阖紧。   转身望着赵奚,一时鼻子酸,嗓子涩,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赵奚探寻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怒,“姓陆的欺负你了?”   阮明姝摇摇头,从袖袋中掏出玉佩,举到赵奚面前。   “这是.......”赵奚迷惑道,“和我的好像。”   “这是陆君潜的。”阮明姝轻轻道。   “他?”赵奚显然惊讶。   “据他说,” 阮明姝垂下眸子,将玉佩摊在掌中,“这梅花玉佩,他曾外祖家的四个孙女各有一块。你那块,原主是远嫁西辽和亲的赵嫣公主吧。”   赵奚身子一震:“我......”   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你是西辽人,不是高车人。你的母亲是赵嫣,父亲是北狄王,是不是?”阮明姝猛然向前一步,逼问道。   赵奚想说不是,他甚至已经想好如何自圆其说,可当他对上阮明姝泫然欲泣的目光,最终只有无奈又苦楚地一声“是”。   阮明姝踉跄着退后两步,终是死了最后一点侥幸的心。   “你来大周做甚,意欲何为?”想到五年来如至亲手足般的点点滴滴,她又气又恨。   “阿姝你听我说,”赵奚慌张地要解释,忽然间又想到什么,脸色骤变,   “陆君潜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阮明姝恍然醒悟:“你还有同伙?赵奚!你对得起我娘、对得起我们家么?”   “不是这样!”赵奚嘶吼一声。   阮明姝一愣,这是头一次,赵奚对她这般。   云拂瞬间冲入房内。   “没事,云拂,你先在外面等我。”阮明姝又将她劝了出去。   “我可以慢慢和你解释,阿姝。”赵奚冷静下来,“你先告诉我,陆君潜知道么?”   “他如果知道,你现在还能站这儿?”阮明姝反问。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奚死,但这不代表她想放过其他西辽探子。   赵奚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阿姝,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   “不要说了。”阮明姝打断他,“你现在就收拾收拾,早点逃路吧。从此后,阮家再没有赵奚这个人。”   “你说什么?”赵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已经写了自首悔过书,丫鬟晚间就会拿给陆君潜。等他知晓你身份,你想走也走不掉了。”阮明姝冷冷道。   “为什么,你们说过,这儿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赵奚也红了眼睛。   “亲人?亲人会隐瞒仇敌的身份,骗我们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我先发现,如果是其他人先揭发,我们全家都要陪你死!”阮明姝也失去冷静,带着哭腔质问。   “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也从未想过对周国不利,我的身上也流着周人的血啊!”赵奚的声音变得凄切。   “好,那我问你,”阮明姝定定望着他,“两国迟早兵戎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到那时,你又当如何?”   “我,”赵奚顿了一下,“我.....不会为大辽残杀周朝百姓的。”   “可你会为你的大辽,向大周的军士挥刀,是不是”   “我可以不上战场。”赵奚语气染上惶急。   “如果你不得不上呢,若是北狄马上国破族灭了,你会眼睁睁看着么?”阮明姝是不信的。   赵奚果然沉默。   “你不用回答了,”阮明姝吸了吸鼻子,“即使你说可以,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你连一碗水端平都做不到,更不必说为大周浴血奋战,保家卫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是因为陆君潜么,因为他对我们大辽恨之入骨?”   “如果你和我一样,生在边陲,从小笼罩在蛮族烧杀掳掠、动辄屠城的阴影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狠了。”   “你走吧,今天就出城。或者去四方馆找你们的使节,从今后你就是西辽皇子,此处不再有赵奚这个人。”阮明姝狠下心,再次催促。   “我若是不走呢?”赵奚笑了,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就是想赶我走罢了。说什么怕连累你们,我留在这儿伏诛认罪,证明你们并不知情,岂不是更好?”   阮明姝心中茫然,但却知自己不能心软犹豫,为了赵奚,也为了阮家:“那你就等着稽巡司抓人吧。等你被抓了,你在京城的手下同伙正好跳出来,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又或者,让陆君潜拿你的命同北狄做交易。” 第96章   因今日要在家等姐姐和舅舅过来, 不用去铺子,阮明蕙难得睡了个懒觉。她刚穿戴好,小丫鬟绿竹便跑进屋, 说大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阮明蕙觉得奇怪,匆匆用棉巾擦了擦脸。   “嗯, 正在堂屋和奚少爷说话呢。”绿竹回道。   “好,我这就去。”说罢,随意理了理额前润湿的碎发, 朝屋外走。   一出房门,恰巧碰上主屋庭前的赵奚。   晨风吹得他衣袍鼓起, 飞花树影里,少年孑然独立的颀长身影倒显得单薄无助。   “奚哥!”阮明蕙唤了一声,提着裙裾小跑过去,“阿姐还在屋里么?”   赵奚侧开脸,喉咙动了动。   阮明蕙身量娇小, 一时看不到他正脸,只瞧见他挺拔的鼻梁,晨光中晕着层光亮。   “奚哥你怎么了?”阮明蕙小声问。   赵奚鼻子一酸,转身抱了抱阮明蕙。   阮明蕙秋水盈盈的杏眼睁大:奚哥虽一向和她举止亲昵, 但却极有分寸, 只会揉揉她的脑袋、刮刮她的鼻子。   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两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又想拍拍他, 又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长大。”赵奚略有些哽咽,“不要忘记奚哥哥。”   阮明蕙又慌又急:“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不要吓唬我呀!”   赵奚松开臂膀,在她柔软的发顶轻拍两下,决然转身。   “奚哥!”阮明蕙涌起莫名恐慌, 紧紧攥住赵奚的衣袖不让他走。   “明蕙。”却被一声轻斥喝住了。   阮明蕙茫然转过头,发现阮明姝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站在主屋的廊檐下,神色凝重,眉目间写着愁思。   “赵奚还有事,你放开他,跟我进来。”阮明姝竭力平静语气,对妹妹说。   “可是,我......”阮明蕙看了看双目通红的赵奚,又看了看姐姐。心中犹豫,小手不愿放开。   她最听姐姐的话了,不管什么时候,姐姐总是有道理的,至少是为她好,可她有种预感,奚哥出了什么事,如果她松开手,他就又要离开她们了。   她不敢松开,至少,也要等他说出缘由和归期吧。   “明蕙,”阮明姝又唤了一声,“你来。”   阮明蕙低头,看着赵奚月白色的衣袖,樱唇颤动。   “快去吧,”僵持之际,赵奚退步了,“阿姝找你有事,早点说完早点吃饭。”   阮明蕙眼睛一亮:“奚哥你现在还不走对不对,我们一起吃早饭。”   赵奚笑笑,神色温柔,正如今日鼓盛的风,吹去不安的冷意。   阮明蕙稍稍放下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暗骂自个儿杯弓蛇影。一家人,即便遇到什么事,齐心协力,总没问题的!   阮明姝转身进屋,后面跟着微微撅着嘴的阮明蕙。   “姐,到底什么事嘛,非得叫我进来。你不知道,刚奚哥和我说了特别奇怪的话,我怕他有什么麻烦,又想抛下我们......”阮明蕙絮絮叨叨说着。   阮明蕙目光飘忽,怔然望着地面。   “姐,你怎么发起呆了?叫我来,又不说话。”阮明蕙气得粉腮都鼓起来。   阮明姝这才回过神,幽幽叹了一口气,想张口,却觉得疲倦至极,满脑子都是赵奚失望受伤的眼神。   “爹呢?”她最终问道。明蕙重情,又是小孩心性,阮明姝打定主意先不和她说赵奚之事。等赵奚走了、脱身了,她再慢慢说吧。   “爹前些日子被调到户部观政,户部事情多,好像在清算什么账目,昼夜不息地算。爹爹也要干活,昨夜就在官廨当值。”阮明蕙一五一十说道。   阮明姝心不在焉点点头,思索着如何告诉阮文举赵奚的身份。   爹爹是拿赵奚当儿子看的,总说以后他腿一蹬去了,还有赵奚帮他摔瓦盆。如今......阮明姝眼眶一热,忙装作咳嗽的样子,别过脸偷偷将眼泪擦去。   “阿姐,你还没吃饭吧,咱们吃完早饭再说呀。”阮明蕙没有察觉,心中仍记挂着方才赵奚的反常之举,急着想找他问清楚。   “我吃过了,”阮明姝有意拖住她,不着痕迹地说,“你不是说舅舅来了么,我才一大早赶来。”   “对呀!”阮明蕙立时兴奋起来,新月似的秀眉上扬,“舅舅说他挤在这儿住不方便,就回自个儿落脚的客栈了。他知你今日回家,应该一会儿就来。”   “哦,”阮明姝应了一声,拉着阮明蕙的小手走到桌边坐下,“你们昨日见过面,怎么样?这位舅舅可是真的舅舅,有无奇怪之处?”   “是真的舅舅,是舅舅!”阮明蕙怕姐姐不信似的,将头重重点了几下,“阿姐,你不要太多心。他知道娘亲好多事,连娘亲小时候的事都知道。娘小臂上不是有个很深的疤么,你猜怎么来的,是被大海蟹钳的......我都不知道!”   “是么?”阮明姝配合地回应了一下,心中仍是疑窦未消。   “嗯啊,是真的,爹爹说娘亲也是这么告诉他的。”阮明蕙又一一将昨日李成说了什么讲与阮明姝,诸如他当年为何远走他乡,又为何杳无音信。   “阿姐还是不信么?”这见姐姐依旧神色平淡,阮明蕙不由有些泄气。   “不是不信,”阮明姝踌躇了一下,“只是其中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似是而非。而且现在娘亲去世了,咱们也没法印证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能因为他说出些咱们不知道的真事,就相信他所有的话。”   阮明姝秀眉轻蹙,这个李成,也许真的是娘亲的弟弟,但当年之事,他一定有所保留。   那他知不知她的生身父母呢?若知道,又愿不愿说出来呢?   阮明蕙小脸皱起:“可是阿姐,他没有理由骗我们吧。咱们家没钱也没势,难道想通过我们攀将军的关系?这也不至于,我觉得舅舅对陆将军还稍稍有些不待见呢......”   阮明姝挑挑眉:“这样最好了。”   谁稀罕他待见呢,真是。   两人正在说话,素绢快步走进来。   “大小姐、二小姐,这会子开饭么?”   “你们先吃,我有话和明蕙说,不要等我们。”阮明姝先妹妹一步说道。   阮明蕙委屈地摸了摸肚子。   素绢知道大小姐的性子,因而也不敢推脱,说等两人一起之类的话,只点点头。   “赵奚出门了么?”阮明姝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奴婢正想说呢,刚刚去喊奚少爷,他背着包袱还拿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奴婢想追上去问,他只说不用担心,还说小姐你都知道。”素绢忧心忡忡道。   “阿姐!?”阮明蕙惶急看向阮明姝。   “他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爹回来了我再同你细说。” 阮明姝望着门外天光,有些恍惚。   赵奚走了, 被她赶走了。   今生,还有再见之日么。   *   素绢引李成走过来时,阮明姝正在院子里和家中几个小娃娃说话。   对方望向她时的愣怔失语,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阮明姝心下有了决计,面上仍是神色如常,寒暄着邀他去堂屋坐坐。   三人坐下,依旧是红豆端着茶水上来。   阮明姝笑着同李成说了几句话,正想问明蕙的意思,却发现妹妹垂着头出神,心事重重。   阮明姝本就打算支开她,探探李成口风,当下便对阮明蕙道:“明蕙,你去前街买些果子来吧。”   阮明蕙点点头,抿着嘴先退下了。   “明姝,你怎么会跟了陆君潜......”阮明蕙离开后,倒是李成忍不住先开口,言辞间满是痛心疾首。   阮明姝心中不悦,脸上笑意也淡了几分:“说来话长,非要说的话,天意如此罢了。”   一个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舅舅”,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吧?   李成猛地站起来,局促地踱着步,似乎在犹豫着:“这......嗐!”   阮明姝直皱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思索片刻,索性直接问道:“舅舅,侄女有件事想问您,还请舅舅不吝告知。”   “阿姝你说。舅舅若是知道,定然不会瞒你。”李成缓和下语气,慈爱道。   “我,”阮明姝顿了顿,“我不是爹娘亲生的,他们怕我多心,一直不提此事,可侄女是知道的。我也怕伤爹娘的心,所以并不问亲生父母之事。如今娘亲去世,爹爹对以前的事所知也不多。舅舅可知我亲生父母是谁,现在何处,为何是娘亲将我抚养长大?”   阮明姝一口气问了许多,说完后,整个身子都绷紧了。   “我不知秀秀为何瞒着你,但总归有她的理由.......”李成浓眉紧锁,一时不知该说不该说。   “可是我总是梦到一个女人,她永远含泪看着我,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想她一定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也想让我知道自己是谁!”阮明姝情绪激动,霍然从椅子中站起来,目光带着恳求。   李成高大的身躯颤抖起来:“是芊芊、一定是芊芊托梦给你了!她太想你了,她,她冤啊!”   当他威严的面孔从宽大手掌中抬起,那双沉稳厚重的眸子里竟噙满了泪水。   阮明姝被惊住了。   “秀秀是冤枉的,太苦了,她的命太苦了.......”李成陷入回忆中,喃喃低语着。   “我娘和你一样,被人诬陷了么?”阮明姝焦急地问。   好一会儿,李成才缓过来:“我本就想告诉你的,也应该告诉你。只是顾及秀秀......可既然芊芊的意思也是让你知晓,我再无隐瞒的道理。”   “明姝,你本名赵月姮,父亲是皇帝赵见昱,母亲是当年的李妃李芊芊。”   阮明姝呼吸一窒,脑中如惊雷炸石。   李成依旧沉沉说着:“你母亲、秀秀,还有我,出生在琼州明家村,三人虽都姓明,却是邻里,本不是兄妹。有一年发大水,颗粒无收,又遭了瘟疫,村里十户九绝。我们三个小鬼头都没了家人,为了不被其他大人欺负,便结为兄妹一起生活。   没多久,明家村来了个人,是宫里老来还乡的公公。他没有子女,就收了我们做义子义女。义父临终前放心不下我们,托人将我们送到京城,投奔他的干儿子。”   阮明姝仍在听,可心神恍惚之下,满脑子都是李成的那句“你本名赵月姮,你父亲是皇帝赵见昱.......”   “义兄先后将我们三人送进宫,为了扳倒当时的孙太后,他让我们三人改名换姓,又替我们伪造了身份。”   “这太荒谬了!”阮明姝直摇头,“你不要再说了。”   李成愕然看向她:“明姝,若有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不可能,”阮明姝还是不相信,她急剧地思索着,想找出这些话中的漏洞和矛盾,可心底一个惨惨的声音嘶吼着:   “他知道你叫\'姮\'!他知道“明”字是姓氏,你和赵令柔长得这么像,又作何解释?”   “照你所说,我岂不是大周的公主,为何会流落宫外?娘亲又何必隐瞒?而且,我见过赵令柔,若我是她妹妹,她岂会不疑?”阮明姝冷静下来,反问道。   李成神色黯然:“你不是流落民间,而是秀秀冒险从宫里救出来的。当年我是赵见昱的侍卫,而你母妃正得宠,叶后狠毒善妒,诬陷芊芊与我私通。那日我在行宫当差,并不知情,宫里突然来人,要带我回去问话。我不疑有他,便跟着去了,谁知路上他们竟想杀人灭口。好在贵人相助,我才侥幸逃脱。逃命后我本想回宫面圣,却发现城中四处都贴着我的画像通缉。我东躲西藏,几天后,从宫里传来你母亲私通侍卫,畏罪自杀的消息。”   阮明姝四肢一软,轰然坐倒在椅子上。放佛坠入深水,千万丈洪波四面袭来,挤压着她的五章六腑,使得她痛苦地蜷起上身。   她还未全然确信李成的话,可只要想起梦里那双含泪的眼睛,她便难过到心脏抽痛。   “明姝!”李成见她面色惨白,慌忙站起身。   “继续说下去。”阮明姝咬着牙,纤手攥在木质扶手上,骨节泛白。   “我知道,如果自己被抓了也是死路一条,根本没有人想为你娘申冤,什么三司会审,都是假的!”李成眼里迸出刻骨的恨意,“我逃出京城,一走就是四年。等风头过去,才悄悄潜回来,一边联系秀秀,一边重金同宫中太监打通关系,却得知......你在大火中丧生,秀秀也离宫嫁人了。”   李成颓然搓了把脸:“是我的错,我贪生怕死,我不该逃走!这些年,我白天梦里都想着为你们报仇!”   “我也派人打探秀秀的消息,可是一无所获......直到去年偶然碰到赵奚,看到明蕙给他做的手套。是天意啊!老天爷也可怜我,让我找到你们!”李成热泪涌出,大手颤抖着拭去。   “她是被冤枉的,是被叶皇后害的,是不是?”阮明姝再一次确认道,一字一句。   “我拿项上人头发誓,我和芊芊清清白白,没有逾越之处!”李成满眼血丝。   如果能还芊芊清白,他愿意将心剖出来让世人看看!他从小就喜欢明芊,可他知道芊芊的心不在他这儿,他只愿她幸福,怎么可能忍心玷污她!   阮明姝吸吸鼻子,面容变得沉静决然:“我知道了,我会查清楚。舅舅说的报仇,是找叶后?”   “叶后是罪魁祸首!你知道么,你曾经还有个弟弟,只是......只是没有活下来。”李成不忍细说,“那时候我和秀秀就该醒悟,叶献则这个毒妇不会收手,当时就该豁出去同她拼了!只是我们没想到赵见昱竟窝囊至此,但凡他有一点用,叶献则也不敢毒杀皇嗣、逼死嫔妃!”   “所以还有赵见昱。”阮明姝银牙紧咬。   “不止!”李成突然大喝一声,走到阮明姝跟前,“还有赵婉!”   阮明姝身子一震,后退两步。   “安平郡主赵婉。你既跟了陆君潜,该知道她。”李成紧紧盯着阮明姝。   阮明姝两腿发软,目光却强硬:“她怎么了?”   “就是她告御状,说我秋猎时潜入后妃营房,和芊芊私会。这桩冤案也因她的供词,才会两天就结案,逼死你母亲!”   “不可能。”阮明姝摇着头,若真如此,陆君潜怎么会不告诉她,而且丝毫不猜疑她?   忽然,她身子一僵:陆君潜根本不知她是赵月姮啊!即便真有此事,他也不会在意。   “陆君潜与你有血海深仇啊!”李成凄声道,“明姝,快回头吧!”   *   阮明姝几乎是落荒而逃。   轿子在将军府门前缓缓停下,阮明姝头疼欲裂,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掌之中,一时忘记下轿。   直到帘外墨兰小声提醒,阮明姝才回过神,扶着墨兰的手下了轿。   此时日光已经炽盛,阮明姝酸热的眼睛一阵刺痛,不得不伸手堪堪挡住。   阴翳中,她听得一阵狂急纷杳的马蹄声。待她略微适应双眸的酸痛,眯着眼瞧去,一辆富丽精美的宽阔马车已经停在门前。   阮明姝皱眉,看着宫人打扮的丫鬟拉开车门,赵令柔款款走下。   赵令柔瞧见阮明姝,目光微沉,嘴角却是讥讽的笑意。她径直走来,直至阮明姝身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过近的距离让阮明姝本能地感到危险,她甚至闻到赵令柔身上馥郁的香气。   可她莫名地,就是硬挺挺站在原地,不愿退步。   “公主止步。”云拂伸臂,挡住了还想靠近的赵令柔。   赵令柔猝不及防,有些狼狈地收住步伐。   “大胆奴才!”替赵令柔提着裙摆的宫娥立刻细眉倒竖,尖声骂道。   云拂是认得盛意公主的,因陆君潜的关系,她还是想给这位公主留几分薄面,因而只当没听到那宫婢的喝骂。   不过,她的手臂也没放下去,眼神不卑不亢,投向赵令柔。   赵令柔脸色僵硬了一下,旋即又神色自若,笑着对云拂道:“想和阮姨娘说几句话罢了,云拂,你胆子几时变得这样小了?”   “公主恕罪,只因将军有令,叫我寸步不离保护好夫人。若夫人少了根头发,他都要将我军法处置。小的没办法,还望公主体谅。”云拂歪着头,语气俏皮,将夫人两字咬得清晰响亮。   “渊哥昏了头不成,纵着你们唤个小妾做夫人。”赵令柔轻鄙地瞥了云拂一眼。   云拂眉头一皱,正要反驳,却被阮明姝制止了。   “我乏了,咱们进去吧。”阮明姝淡淡道,看都没看赵令柔一眼。   在深仇大恨面前,她开始觉得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是。”云拂、墨兰应声跟上。   赵令柔脸色变了又变,即便是陆君潜,也不敢这样落她的面子!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永远认不清自己身份。   “赵月姮。”她开口,鼻腔中发出嘲弄的声音。   阮明姝果然顿足,回头向她看去,摄人心魄的明眸射出如浸寒冰的冷意。   捕捉到阮明姝目光中的恨意,赵令柔反而露出得意的笑。   失败者的恨意便是对胜者最高的赞美。   “真出息啊,不知李妃在阴曹地府,瞧见你承欢在仇人儿子身下,作何感想。”赵令柔说着,嘴边荡起笑。   阮明姝攥紧的拳中,指甲嵌入掌心,并不因赵令柔的挑衅。   陆君潜于她是“仇人之子”。赵令柔这样说,是与李成串通好了想挑拨她和陆君潜,抑或沈婉诬陷李妃,当年是人所周知的事实?   她的心底已有预感,却是不愿相信。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听陆君潜亲口说。   “你觉得,他为何要帮你?”赵令柔走向前,与阮明姝不过咫尺相距。   阮明姝抬眸看她,笑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总归他愿意。”   赵令柔冷冷一笑:“蠢不自知。你以为他真的是在帮你?他掳走陶孟章......”   “我还有事,你找陆君潜说吧。”阮明姝直接打断她,转身便走。 第97章   直至走到睡棠苑庭前, 阮明姝牙关仍是绷紧的。   额角处肌肤薄白,隐隐露出纤青经脉。双眸如灼烧般,又痛又热。   何尝不知要冷静, 可只要想起生母哀恸的眼神,她就恨不得手刃赵令柔, 还有赵令柔的爹娘,他们都该死。还有……赵婉。   想到陆君潜,阮明姝胸口一窒, 心脏又抽痛起来。   她知道赵令柔今日前来,一为示威, 二为挑拨。是以,她根本不让赵令柔多言,以免对方有攻心的机会。可这不代表她会自欺欺人,故意忽略赵婉对她娘亲做的恶。   阮明姝停下脚步,回忆起水月庵初见赵婉时的情景。   难怪她一进屋, 赵婉就惊得砸了手中的碗,后来更是忽然发病,对她厌恶抵触至极。   “小姨娘?”墨兰见主子神色不定,担忧极了, 不由轻轻搀扶住她。   阮明姝思绪飞转, 并未回应。   赵令柔方才说, 陆君潜掳走了陶孟章……这是何时的事?若果真如此的话, 为何陆君潜不告诉她,也不通知陶千梦?当年之事, 想必陶孟章也是知晓的,会不会陆君潜早就知道她是赵月姮,他怕陶孟章说出什么, 故意瞒住她?   阮明姝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好在身旁有云拂墨兰扶住。   “小姨娘,你还好么?”云拂也急了。她不懂盛意公主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但知道阮明姝受了刺激。   阮明姝的心仿佛被劈成两半,这两瓣心正血肉模糊地纠缠在一起,互相挤压撕扯。   一半是她对陆君潜的情爱与依赖,即使在此刻,她淹没在悲痛与愤怒中,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他;   而另一半,却是抑制不住的失望与怀疑: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他是信赵婉,还是信她?如果她想为自己娘亲讨回公道,他会……会怎么样呢。   阮明姝樱唇发颤,旋即死死咬住。   在今日之前,陆君潜于她来说情之所钟,她愿同他生死相依,但也能为了尊严底线,离他而去。   可如今,她知晓了自己身世,而她的仇人们还舒服得意地活着,甚至随时可能加害她。   试问,如果她想向皇帝皇后寻仇,世间除了陆君潜,还有更能帮她的人么?   情与爱在血海深仇面前,忽然变得黯淡了。   得紧紧抓住陆君潜,她很清楚。这是她唯一的凭恃,无论是自保还是报仇。为此,她要掩饰住对赵婉的恨意,还有已经生出的、同陆君潜的嫌隙。   阮明姝凝眉思索着,提裾缓步走进屋内。看到柳芽儿迎出来时,她纤指抬起,蹙着眉扶上额间,尔后身子一歪,竟是要昏倒了。   “小姨娘!?”   她清楚听到丫鬟们惶急的呼喊,却依旧紧闭双眸,任由她们去唤大夫,去通知陆君潜。   *   陆君潜走进来,疾步穿过前厅。长腿阔肩,如山峰卷起霜雪。   他沉默不语,脸上未见怒色,只眉眼间凝着冷意,已叫一屋子丫鬟噤若寒蝉,纷纷跪下。   目光扫过,瞧见前面垂头丧气跪着的云拂,他才开口:“谁气她的,赵奚,还是阮文举?”   声音压得极低,是因先前得了消息,怕扰到里间昏睡的阮明姝。   “不是!”一时情急,云拂的声音便没压住,“夫人从娘家回来时好好的,谁知盛意公主跑来乱七八糟说了一堆,这才把夫人气晕了!”   陆君潜脚步一顿,但也只这么一顿,很快就进了里屋。   任由外间丫鬟奴婢跪着。   *   锦绣罗帐中,阮明姝明眸半垂,神色冷恹,不知在想什么。   听得陆君潜脚步声渐近,她才缓缓阖眸,将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紧紧抓着棉被,放佛睡梦中也不胜惊惶。   陆君潜撩开帘子,低头看去,正瞧见一滴清泪从她薄红的眼尾滑落。   如果阮明姝此时睁开眼,定会讶然怔住:向来矜傲冷毅的男人竟抿着薄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挫败懊恼。   可她没有。   直到覆着硬茧的指腹触在她湿润的泪痕上,阮明姝才如被惊醒般。   长睫如蝶翼轻颤,明眸盈泪而启。   陆君潜长指一顿,不再动作,怕惊扰世间最易碎、珍贵的宝物一样。   他长久地、深深地凝望她。   阮明姝是想好了说辞的,甚至如何抽噎低泣、做怎样的神情最能让陆君潜心疼,她都了然于胸。   可当她抬眼,撞进对方深沉如海的眸光中,又忽地涌上无边酸楚。   筹谋算计皆临阵脱逃,幽静昏暗的帷帐中,只有她失控的哭声,如婴孩受了委屈,任性又无助。   这不是阮明姝第一次在陆君潜面前哭,可却是头一回,她的哀恸使得他胸膛震颤,心如刀绞。   她果然知道了。陆君潜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只沉默坚定地将她拥进怀中,强健紧实的臂弯上是她无法挣脱的力道。   不容拒绝。   然而阮明姝并没有丝毫抗拒,她伏在他胸膛,紧紧回抱他,任潮涌的泪水晕湿他胸前盘金的绣纹,一副全然依赖信任的模样。   陆君潜闭上眼,深深吻在她秀发耳侧,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阮明姝,信我。”他喑哑道,如渊似墨的眸子闪着危险的光,“无论什么时候。”   阮明姝哭声渐止,抽噎着抬起头。她两眼红红,长睫沾泪:“盛意说,我是赵见昱的女儿,我娘是李妃,是真的么?”   陆君潜粗粝的指腹抹去她新涌出的泪,眼神竟有些悲伤。   见他不答话,阮明姝心中一慌,咬咬唇道:“不是我轻信她。我总是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的事,冷冰冰的石阶、焰火浓烟的宫殿,还有、还有总是含着泪的娘亲......”   阮明姝说不下去了,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阿姮。”陆君潜叫她。   阮明姝忍泪抬头看他。   “月姮妹妹,赵月姮。”陆君潜吻上她的额头。   因他过于温柔的轻唤,阮明姝竟觉得“赵月姮”这三个字,不再令她发颤厌恶了。   她推开盖在身上的薄衾,直着身子跪坐起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陆君潜齐平。   “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她双手摩挲在陆君潜两颊,雾蒙蒙的眸子像氤氲着江南烟雨,却清亮亮映着陆君潜威严英俊的面容。   “我会,没有人能伤害你。”陆君潜沉声道。   “有!盛意、还有叶皇后,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阮明姝尖声道,身子发抖,“我记得的,小时候就有人想让我死,她拿被子捂住我,怎么都不松手......一定是她!”   “我娘也是被她们害死的......”阮明姝说着,忽然松开陆君潜,像受惊一样紧紧裹住被子,喃喃道,“不行,我要走,我不能留在京城,她们迟早会抓住我的......”   陆君潜难得失去从容,他将人紧紧箍在怀中,似乎如此相贴才能放心。   “你冷静点。”他对阮明姝说,依旧拙嘴笨舌。   可阮明姝不是他那些一个眼神就能舍生忘死的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对她从来不管用。   “我怎么冷静!?”她红着眼睛,拼尽力想挣脱他。   陆君潜却不容她离开。   于是阮明姝像条美人蛇,被陆君潜按住七寸,凶狠又可怜地在他怀里徒劳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最后,阮明姝终于奔溃般,歇斯底里吼着。   她满面皆是泪,眼底是陆君潜从未见过的痛苦。   陆君潜怔怔松开手,既怕再刺激到她,又不敢离得太远,只能虚虚扶在她肩侧。   好在阮明姝并没表现出逃离此处的意图,这让陆君潜稍稍松了口气—— 她怨也好,恨也罢,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放手。   “我和赵令柔,到底谁轻谁重!”阮明姝不仅没有逃,恰恰相反,她一把揪住陆君潜的衣领,用力之大,叫陆君潜吃惊。   纤眉倒竖,咬牙切齿,陆君潜瞧着她“凶狠”的模样,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可他只要想想此时阮明姝的心情,便半点想笑的意思也没有了。   “你。没人比你要紧。”他斩钉截铁道,掷地有声。   怕是只要有丝毫犹豫,阮明姝都能撕了他。   因他这超乎期望的回答,阮明姝手上稍稍松了点力气,继续逼问:“她要是杀我,你会为我报仇么?”   她话音未落,惊呼一声,回过神时已被陆君潜反手擒住腕间。   “别说傻话。”陆君潜动了怒,声音冷得吓人。   “如果呢!如果!你会不会为我报仇?”阮明姝依旧不依不挠地问。   “没有如果。”陆君潜语气压不住暴躁。   阮明姝鼻翼翕动,短暂的对峙后,她捂脸抽泣起来:“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世上会不会有人为我报仇?我的命是不是像我娘那样,没人在意......”   陆君潜眼底闪过诧然,心疼愧疚齐齐涌上心头。此刻他才明白,阮明姝的傻话气话,不过为求心安。   而他竟要同她较真,不许她说。   真是蠢笨至极。   “若有人伤你,任他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就是天皇老子,我也让他百倍奉还,悔不当初。”陆君潜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大手笨拙地替她擦去泪。   阮明姝吸吸鼻子,眼泪却涌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还哭。   陆君潜困惑又懊恼地皱起眉,责怪的话梗在喉咙间,舍不得说出来。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阮明姝呜呜咽咽扑进他怀中,像抓住救命的浮木,“记住你今天的话,否则我做鬼也不原谅你。”   陆君潜气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那便生生世世缠着我”,忽地觉察出不对劲来。   他捏住阮明姝柔嫩细白的后颈,将人从自己身上拉起,尔后钳着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强硬的目光似寒冰,冰层下隐忍着怒火。   阮明姝有些慌乱,想别开眼。   “盛意来这么一出,只为告诉你身世?她可没这份良善之心。”他冷冷道。   阮明姝心里“咯噔”一下,害怕他怀疑到李成。   “她来找你,只说了这些?”陆君潜微微用力,阮明姝吃痛呻.吟一声,不得不直视他,再没分神的机会。   “你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问。”阮明姝蹙着眉,语气冷硬。   “是我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为何不问我?”陆君潜眼中闪过暴戾。   “我累了,没空和你打哑谜!”阮明姝要去掰开他的手,“你放开......啊——”   阮明姝被按倒在榻上,陆君潜狠狠咬住她的前颈。   “......混蛋,你混蛋!”肌肤刺穿的疼痛让阮明姝一时呆滞,好久才回过神来,两腿疯狂乱踢,奈何陆君潜如山一般根本无法撼动。   伤口被温.热的唇.舌刺激着,阮明姝浑身战栗,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她被陆君潜毫无悔意的挑衅激红了眼。   “阮明姝,你想用自己的命,给你娘报仇?想都别想。”陆君潜腕间用力。   柔软贴肤的白绸上衣,瞬间如枯叶,丝丝缕缕,纷扬落下。   莹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罗帐中也遮不住如玉的光泽。   陆君潜一意孤行,根本不管阮明姝的抗拒。   她推他、捶他、踢他,就像给他挠痒痒似的,轻而易举就被制服。   “为了给你娘报仇,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忍着恶心迎合我,是不是!?”陆君潜手上一用力。   阮明姝吃痛,哀叫一声。   与以往感觉完全不同,让陆君潜不由皱眉,清醒几分。   又瞧见阮明姝惨白着小脸,眸中是难以置信的失望与恨意。   陆君潜不由生出悔意,于是松下钳制的力道,稍稍挪开身体。   阮明姝抓住这短暂的间隙,猛地屈膝,狠狠顶在他胯.裆处。   陆君潜霍然起身,他那处本高昂怒张,被阮明姝这么一击,疼得眼前发黑,三魂少了七魄,小命没了半条。   阮明姝慌乱坐起身,踢完才觉着怕——她还没见过陆君潜痛成这样。先前他抱着她从悬崖摔下,伤了手臂,也不过闷哼一声,后来腰腹间数寸长的伤口,更是连眉头都没皱。   可现在......   阮明姝看着陆君潜青白不定的脸,慌了。怕陆君潜被她踢坏了,又怕陆君潜一气之下弄死她。   陆君潜咬牙平复许久,等最疼的劲头过去,才阴沉着脸,转身走向床榻。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再次两眼发黑,险些气晕。   阮明姝不知从哪摸出的匕首,是他送她的那把。   “你别过来!”她手臂纤细如白藕,胡乱挥了几下,警告他。   神兵利器,寒刃流光,陆君潜看得胆寒——怕她还没碰着他,先把自个儿划伤了。   “别闹,刀剑不是玩具。”他教训道,步伐根本没停,似乎阮明姝手里拿的不是利刃,而是根白萝卜。   “我闹?”阮明姝又急又气,“你这个混蛋!说什么再也不会欺负我,不让我受委屈,骗子、禽兽!”   陆君潜因她这委屈的怒骂,神色反倒柔和几分,转瞬之间,已经逼近阮明姝。   眼见手握利刃也毫无威慑,阮明姝惶急中灵光一现,暗骂自己糊涂。   “你敢!”她指着想要欺身而上的陆君潜,匕首抵在自己颈间。   陆君潜果然僵住。   “你走,出去!”阮明姝故意将刀刃压得更近,以至于颈间刺痛。她从这疼痛中寻到病态的快意,能掌控陆君潜的快意,能证明自己很重要的快意。   陆君潜沉默地望着她。   “好。”他最终开口,颀长健硕的身子开始后撤。   阮明姝松了口气,腰间一软,靠在床侧。   她这口气并没松多久,陆君潜竟然出尔反尔,她还来得及瞧清楚,对方已将匕首夺走,牢牢制住她。   “你骗我!”阮明姝大怒,眼睛瞪圆。   “我说的是,好你个阮明姝。”陆君潜哼了一声,“自己没听完,别赖人。”   “你滚开!”阮明姝还要闹,陆君潜却将匕首塞回她手中,刀尖抵在他胸口。   他一寸寸逼近,阮明姝感受到刀柄出传来的阻力。   她挣扎着想松手,想扔掉匕首,却被陆君潜的大掌紧紧握住。   他还在朝她靠近。   “你疯了么,松开!松开!你快松开......”她惊恐的骂声最终变成呜咽的哀求。   陆君潜终于离得足够近,蛮横又凶狠地吻她。或许这并不能称为吻,该叫撕咬、啃噬更贴切。   两人唇齿分离时,黏连的银丝上尚沾着血,不知是谁的。   “怕了?”陆君潜抚着哭成泪人的小娘子问。   阮明姝身子直抖,想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还敢拿刀对着自己么?”陆君潜俨然听不到回答就不松手。   阮明姝看着他衣袍上晕出的血迹,哭到打嗝:“不、不敢了。”   陆君潜这才放开她。   “有人想伤你,我护着。你想报仇,我帮你,李妃的事,我会给你个说法。你不该拿自己要挟我。”话至最后,陆君潜压不住怒气,烦躁地站起身。   “别再做傻事。”他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阮明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语声愣怔而迟缓:“伤口......疼不疼.......快叫大夫来看看呀.....” 第98章   阮家这间倒座房很小, 门朝北,只西面一扇小窗。   阮明蕙临窗而坐,发着呆。从午后到傍晚, 直至夕阳如火,暮云描金。   浓重灿烂的斜阳穿过小窗, 洒在窗台、地面上,阴冷逼仄的屋子此时才迎来一日中少有的光亮、温暖时刻。   赵奚走得匆忙,屋里留下许多东西没有带走。   一只鸟扑棱棱飞过, 啁啾着扎入窗外花木丛中。阮明蕙如梦方醒,将目光从挂着水囊、弓箭的墙上挪开。   素绢走进来, 望着阮明蕙忧郁的面容,心中亦是酸涩。   “小姐,出去走走吧,您坐这儿好久了.......”她柔声劝道。   阮明蕙点点头。她手中攥着块棉布,早先是蘸了水拿来擦洗屋子的, 此时已经风干了。   “不擦了,”她喃喃道,“奚哥不会回来了。”   说罢慢慢起身,走出屋子时, 又回头看了一眼。   “叫知恩他们搬到这儿住吧, ”回廊上, 阮明蕙轻声吩咐道, “他们仨也不小了,总和红豆绿竹挤在一处也不好。”   素绢低声道:“嗯, 奴婢晚些就安排。”   两人说话间,阮文举回来了。   “爹。”阮文蕙努力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迎上去, “今日回来这么早,衙署不忙啦?”   夕阳将阮文举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瘦弱的身子显得更单薄了。赵奚的事似乎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显出疲颓的老态来。   “嗯,回来了。”他含糊应了一声,瞧着小女儿亮晶晶的黑眼珠儿,意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忙用手去遮。   阮明蕙察觉到父亲的异样。   “爹,没事吧?”她鼓着勇气问,生怕再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没事,没事。”阮文举这样说着,两手却纠结地抓着衣袍侧摆。   阮明蕙抿着嘴,沉默片刻。   “那爹爹先回房歇息吧,晚饭好了,女儿再叫您。”阮明蕙笑笑,侧过身让开路。   阮文举点点头,从她身前走过。但很快,他停来,回头道:   “明蕙你过来吧,爹有话和你说。”   *   阮明蕙安静坐在桌前,替父亲倒茶。   她好像稳重许多,不再像往常那般沉不住气,总事急迫地追问别人到底什么事。   柔白微肉的小手稳稳擎住青瓷茶壶,茶水涓涓流入杯中。似乎她的心境已足够强大,能冷静接受任何不好的消息。   “爹这一辈子,不说窝囊,也是无能。只有你娘,视我为宝,跟着我受苦受累,毫无怨言。”阮文举瞧着女儿甜美可爱的小脸蛋,想到早逝的妻子,心中酸楚难言。   阮明蕙手一晃,匆匆放下茶壶,到底暴露了心底的忐忑不安。   “爹你不要这样想......”她听不得爹爹的不好,但是她刚开口,就被阮文举示意打住。   “你娘离世后,爹挂念的只有你们姐妹二人。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没什么好在意的。你们姐妹有好归宿,爹也有脸下去见你娘了。可惜你姐姐,”阮文举顿了顿,长叹一声,“是我耽误了她,害了她。”   “爹,是有人要替我说亲么?”阮文蕙大概猜出父亲想说什么,心中更加慌乱了。   阮文举沉默半响,才开口:“这些日子,爹一直反思自己,你姐姐看上陆君潜,你又同姓裴的牵扯不清,这真的怪你们么?我这个做爹的就没有错么”   “我、我没有和他.....”阮明蕙下意识地想为自己辩解,可惜毫无底气,声如蚊呐。   阮文举像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说着。他瘦削苍白的脸上。淡青胡茬格外明显:“   是爹没用,不曾像个男人、撑起这个家。所以你们姐妹俩才喜欢杀伐随心的骄横人物,这不怪你们,是爹让你们吃了太多苦,没有能力保护你们。”   他又喃喃说了许多。   直到阮明蕙低声啜泣,他茫然远顾般的眼神才重新恢复正常,落到小女儿身上:“   明蕙,这一年爹也想通了,什么清名美誉,都不如你们过得好。可是,裴星洲他实在不是良人啊!”   阮明蕙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泪如雨下,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知道,女儿知道,”她哭道,“可是爹,女儿心里有他,装不下别人了。您就让女儿陪在您身边吧,不要再让女儿嫁人了! ”   阮文举心中岂能不痛,却又不得不说下去,早日斩断这份孽缘:“   爹早就知道你对裴星洲有意,但有你姐姐的事儿在前,爹也不想强逼你。只想着等我外派为官,将你带走,你自然和他断了。没想到,我还未动作,裴家已经坐不住了,今日裴家派了个家仆到官衙找爹。”   阮明蕙闻言也顾不上哭了,焦急道:“他们为难您了?”   阮文举摆摆手:“爹好几十岁的人了,半生潦倒穷酸,什么样的奚落羞辱没见过?爹在意的不是自己,是你!你从小就爱哭,受不得委屈,谁和你说句重话,你都要哭半天。   裴家是什么地方,裴夫人是什么手段?她看不上咱家,并不直说,想来也没和裴星洲说,而是派个仆人,说裴家有房表亲瞧上你了,让我不必介怀家世不配,她可以收你做义女!”   阮明蕙愣住了,努力理解了父亲说的话后,她小小的身子轻微颤抖起来。   “爹不在意自己这张老脸,也不怕别人说闲话,”阮文举说着,情绪有些失控,“爹怕的是你受委屈!这裴星洲,比起陆君潜更不如。陆君潜好歹在家里说话有份量,能护住你姐姐,姓裴这小子呢?你又不像你姐姐,心眼多、能下狠心。爹担心你真跟了他,没名没分受委屈还是其次,这条命留到几时都未知!”   ......   阮明蕙呆呆怔怔走出屋子,夜风吹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一阵刺痛。   黑蓝夜幕中,新月如钩。她抬头望去,矜傲洁白的月牙也冷冷瞧着她。   她擦了擦泪,不知想到什么,苦涩笑了一下,快步走开了。   *   这日晨间,阮明姝梳洗完,还未更衣,随意披着件柔缎短褂坐在桌前。   镂着荷叶纹样的亮银汤勺,随着她腕间轻动,在清淡的银耳燕窝汤里起起沉沉。   她心不在焉地搅拌着,许久也不尝上一口。   “小姨娘。”终于,墨兰匆匆走进来。   阮明姝这才露出点表情:“怎么样?”   “榕桂说,将军昨夜没回来,不知去哪里了。”墨兰如实回道。   阮明姝闻言扯扯嘴角,手中银匙一扔,“咣”地一声脆响,撞在瓷碗内。   “那今天呢?”   “奴婢问了,榕桂说他不知,将军没说。”墨兰面露尴尬,出言补救道,“小姨娘别在意,榕桂说了,将军近来实在太忙,所以才......”   “他是近来才忙的么?”阮明姝气笑了,反问一句。她知道陆君潜是故意的,他还在生她的气呢。   墨兰被这反问弄得哑口无言,老老实实闭上嘴。   阮明姝缓和下语气:“没事儿,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墨兰点头应下,走时不忘唠叨:“您记得喝汤呀,润润喉咙,昨夜又咳了,将军知道该担心了。”   待屋里只剩她一人,阮明姝才恹恹起身,一头扎进床榻里,抱住叠好的衾被。   “好你个陆君潜,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发难了!”她忿忿往被子上捶了两下,“避而不见是吧?好,有本事再也别见我。”   阮明姝气哼哼地翻了个身,细白的小臂搭在眼睛上,遮住晃动的竹影与晨光。   她并非十足理直气壮,她也有些心虚。   毕竟陆君潜不是无缘无故生她的气。   那天她初闻身世,又受了赵令柔挑衅,真真是烈火浇油,恨意冲天。当时确实抱着与叶后同归于尽的心思。假装昏倒、躺在榻上等陆君潜回来的那会子功夫,她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比如下毒、比如嫁祸.....   正如陆君潜所说,她非要他承诺为她报仇,就是怕自己白白拼尽性命后,叶后和赵令柔依旧快活逍遥。她有意对赵婉避而不提,同样是怕失去他这个凭靠。   她这样利用他,他是该生气。   可是阮明姝又想到他瞒她瞒了这么久,明知两人有深仇大恨,却只字不提,害得她泥足深陷,根本离不开他。   他凭什么生气!   阮明姝烦躁极了,起身走下床,将敞开的花窗关上,隔绝啁啾鸟鸣与灿烂春光。   这几日,她冷静下来。同叶后以命相博,绝对是下策中的下策,不说胜算不多,搞不好还要连累父亲妹妹。   而陆君潜说,赵婉的事,他会给她个说法,也会帮她报仇。   “我该信么.....”阮明姝走到书案前坐下,喃喃低语。她不怀疑陆君潜对她的心,只是.......   “夫人!”柳芽儿蹦蹦跳跳走进来。   因陆君潜让下人称呼阮明姝“夫人”,而阮明则让她们叫自己“小姨娘”,所以屋里几个丫鬟现下对她的称呼有些乱。   阮明姝也不在意,问道:“怎么了?”   “洛姑娘的丫鬟来了,说是洛姑娘派她捎话给您。”   “是小怜么?快请她进来吧。”阮明姝说着,起身去里间简单穿上外衫,又拢了拢秀发,以免过于失礼。   柳芽儿热络又欢快地请小怜进屋。   小怜微缩着肩膀,恭敬行礼后,拘谨站着,同阮明姝说话。   “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阮明姝听完后,不禁问道,面有忧色。   小怜有些支吾,一直低着头:“奴婢也不太清楚,主子没说,只让婢子一定请您过去一趟。”   “哦......”阮明姝蹙着眉,脑子飞速转着。   没听到明确答复,小怜似乎有些急:“好像是很棘手的事儿,可又不是生意上的,否则奴婢该知道的。阮小姐,您去看看吧,帮帮我家主子......”   “好,你先回去,和云西说我稍后就到。”阮明姝自然答应。   阮明姝穿戴收拾好,带着墨兰往外走。   云拂握着剑,快步迎面走来:“夫人,将军有命,让我......”   她未说完,阮明姝已接过话:“让你寸步不离,是不是?”   云拂不好意思笑笑:“是。”   “知道了。”阮明姝无奈道,“跟上就是了。”   “将军还让我们随时报告您的行踪呢。”云拂知道两人最近闹别扭,赶紧趁机帮陆君潜说点好话,“将军时时刻刻挂念着您,把您放在心尖尖上。”   阮明姝轻哼一声,嘴角却是忍不住翘起。   阮明姝与墨兰同乘马车,云拂骑马伴在一旁,三人很快便到了御道街,在明记衣铺前停下。   进门只见蓉娘带着另外两个佣工招待客人。   阮明姝朝几人颔首示意后,直接去了楼上。   “咦,明蕙今日不在么”阮明姝四下瞧了瞧,二楼几间雅座,空无一人。   小怜匆匆从角落隔间里走出来:“阮二小姐今日有事,没有过来。”   “哦。”阮明姝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常呆的小隔间,“云西在里面?”   小怜咬咬唇:“主子她......不方便出来迎您,阮小姐进去看看吧。”说罢抹了抹微红的眼睛。   阮明姝心一沉,顿时冒出许多不好地猜想。   莫非顾枭寻过麻烦?还是林大人那......   她来不及细思,快步朝里间走去。   云拂连忙跟上。   “云拂小姐.......”小怜面有难色。   阮明姝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云拂,我和云西说会话,你就和墨兰在外面等吧。”   云拂想了想,也觉没什么,点头应了。   阮明姝阖上门。   没多久,里面“砰”地一声轻响。   云拂陡然起身,眉间轻皱。   “云拂姑娘。”小怜偏这时候叫她。   “嗯?”云拂转头看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问。   “失陪一下,我去给二位拿些果子来。”小怜说道,说罢也不等云拂说什么客气话,快步下楼去了。   云拂忽然脊背一寒,快步冲到隔间门前。   “夫人,夫人?”她叩门大声问。   墨兰不明所以,吓了一跳。   没有回答。   云拂暗暗叫糟,冲进去一看,空荡荡的隔间里,既不见自家夫人,也不见洛云西。   只有对着暗巷的窗子大开着,一顶小杌凳翻倒在地。   *   运河码头,最宽阔一处河道。   远洋的巨大商船拉满风帆,角号声声,催促这庞然大物快些启程,由运河驶入江海,带着满船的金银宝物驶向海外瀛洲。   主舱中,顾枭一杯杯灌着酒,脸色阴沉。   台阶下,洛云西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叫麻绳勒住,周身血迹斑驳。   “主子,咱们快启程吧!再晚怕叫青衣察觉,就走不了了!” 顾枭的贴身小厮踉跄着跑进来,壮着胆子催促。   他害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但更害怕叫青衣卫逮去死牢。   短短数月,顾家像被人挖了祖坟、断了风水,滔天气焰骤然掐灭,从商铺、田宅、蓄奴,甚至私自训练的武士,没有不出事的。   “再等等。”顾枭阴沉着脸,他那浓乱飞起的眉毛衬着颧骨高耸的长脸,更显冷酷了。   小厮不敢再多嘴,只能畏缩又焦急地站在一边,心中求佛拜神:快点把人抓来,早点启程。   号角声又响了。   顾枭愈发躁怒,他起身走下台阶,冲着昏迷的洛云西狠狠踹去。   洛云西蜷缩着身体,闷哼一声。额间伤口流的血,干涸凝结在眼皮上下,睁不开眼。   顾枭甩袖走到舱外,遥望城中繁华的剪影,愤恨不甘到几近疯狂。   他输了,他竟这样窝囊地输了,甚至没机会真正和陆君潜交手,就一败涂地。   族人都怨他得罪裴星洲,招致对方不择手段的狠辣报复。可他心里清楚,这一切的根由在哪。   没有陆君潜的支持,裴星洲根本不敢肆无忌惮,同顾家撕破脸皮。   筹谋蛰伏多年,没来得及出手,先叫人捏断了七寸,他怎能不恨!   错就错在他太自信,以为陆党没有水师,必然要仰仗他。而他则放心地游走于卫家与陆君潜之间,本以为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利,谁料陆家竟出奇兵,在年关时与孟家里应外合,占了巴蜀。   有了巴蜀,便有江陵,又何愁楼船?   是以陆君潜再不将他放在眼里。   顾枭阴沉沉地望着江面,他知道大势已去,赵氏皇族和卫家的倾覆也在旦夕间,不如断腕求生,趁着陆君潜没起疑,先出走瀛洲,以求东山再起。   只是,走可以走,但若不在陆君潜身上剜块肉下来,他咽不下这口气。   “阮明姝......"   嗓音嘶哑,缠着欲念,分不清是恨还是爱。   “......来、来了!”贴身小厮从舱后跑来,狂喜叫道,“主子,人带来了,快启程吧!”   顾枭双目狭长,瞬间迸出骇人光芒,他猛地转身,朝后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形如鬼魅,扛着身着浅蓝裙装的女子从岸边飞跃而上。   不愧是千金难求的杀手,没有办不成的事。   黑衣人似乎不知何为怜香惜玉,将昏迷的阮明姝往甲板上一摔。   “钱!”他言简意赅,一刻也不想耽搁。沟壑密布的苍老面颊与精光闪烁的眼睛格格不入,似乎做了乔装。   气息稍乱,杀意腾腾。   顾枭拍拍手,立刻有两个仆人抬着麻袋走上来。   黑衣人伸出鹰爪似的手,将麻袋攫起,甩在肩头,然后屈膝用力,立刻就要走。   顾枭眉头一皱:“有人跟着?”   问完他又觉得好笑:□□下掳走陆君潜的人,怎么可能避开青衣卫无孔不入的眼线。   正应验他的猜测,沿河两岸响起角号声,一改低沉,高亢长鸣,四面塔楼上黑旗升起。   “完了,完了......”小厮腿一软,跪倒在地,“是封河的号令,走不了了......”   “哈哈哈哈哈,”顾枭狂笑出声,钳住阮明姝的脖子,将人拉起,“陆君潜,你不是不屑和我玩么?今日你非玩不可!”   *   清河坊一处街角。   阮明蕙转身要走,却被裴星洲抓住手腕。   “裴大人,我说得很清楚了。”她不敢回头看,小脸因强忍泪意,五官皱起,显得可怜又好笑。   最初的震惊过后,裴星洲意识到她没在说笑,神情登时变得冷戾。   “你认真的?”   “认真的。”阮明蕙试图将手腕抽出。   裴星洲反手一扭,将她结结实实压在粗粝墙面上。   阮明蕙疼得叫出声,脸颊被瓦砾蹭破好大一块儿,眼里溢满屈辱的泪水,却倔强着打转儿,不肯落下。   裴星洲也意识到这个动作太冒犯,像是在对待囚犯。   可他怒气正盛,只收了手,并不道歉,反而咄咄逼人地问:“为了你那便宜义兄、童养夫婿?你恨我逼走他,所以才要和我一刀两断不再往来,是不是?”   阮明蕙开口便憋不住泪,摇头道:“我虽蠢笨,也知国仇家恨,奚哥的事儿怎么可能怪你?”   “那到底是为什么!”裴星洲气得猛抓自己鬓角。   “因为大人和我本就不该这样!”阮明蕙不知哪里来到力气,重重推开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爹会为我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好郎君,也祝大人早日觅得佳偶。”   “因为你爹看不上我,是么?” 裴星洲这下明白了。   他竟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无比赞同、佩服的模样。   阮明蕙知道,这笑是失望,是嘲讽。   “没有什么看不上的,只是不相配罢了。”阮明蕙擦了擦泪,平静道,灵巧乌黑的瞳仁里没有半点光芒,死死盯着地面。   裴星洲捏住她的脸,迫她将视线抬起:“你是傀儡么,你有脑子么,你是为你爹活的么!?”   阮明蕙瞳孔缩了缩,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   “你姐姐能反抗你爹,为什么你不能?”裴星洲越说越恼火。他想到自己为了阮明蕙,不惜和娘亲闹翻。他每日都在思索,如果阮文举不同意这门亲事怎么办。   他对自个儿说,办法总比困难多,软的不行来硬的。他坚信,只要有心,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在一起。   他以为阮明蕙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我不是我姐姐,”阮明蕙颤了一下,“我是懦弱胆小、逆来顺受的阮明蕙。我不敢说,不敢闹,我什么都不敢......”   嘴里每蹦出一个字,就像在利刃在胸膛里插进一寸,阮明蕙觉得自己痛得有些窒息了,不可抑制的自我厌弃让她恶心得想吐。   裴星洲伸手,想扶住她,却因她厌恶的神色僵住了。   “你不是胆小,只是不愿意为我胆大罢了。”他那颓然放下的手,颇为可笑地张了张,什么也没抓到。   “我知道了,”裴星洲耸耸肩,恢复了冷傲骄矜模样,“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阮明蕙几乎站立不住,死死绷住嘴角,才不至于嚎啕大哭。   “嗖——”   一声尖锐的爆鸣,紧随着三声巨响,响彻云霄。   艳阳高照的白日,不知是何原因,竟升起黑色烟火。   浓烟飘飞,方圆数里都能看见。   裴星洲骤然色变。   受了惊的阮明蕙下意识地转向裴星洲,却发现抬眼的功夫,对方就不见踪影,放佛凭空消失了。 第99章   阮明姝进屋后没见到洛云西, 顿觉不对劲,可她都没来得及喊云拂,已被人用棉帕死死捂住嘴鼻, 勒在她脖间的粗壮手臂像要将她脑袋拧下一般。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奋力踢倒身侧杌凳, 以期门外云拂察觉出异样。   棉帕浸了药,挣扎中吸了一口便觉头晕脑胀,阮明姝心知若是昏过去凶多吉少, 当即屏住呼吸,踢倒凳子后更是故作晕沉, 挣扎的力道弱下。   此时背后袭击之人已经挟她跳下窗子,见她不再反抗,立刻扔了棉帕,扛着她飞奔而去。   阮明姝得了呼吸,便想高声呼救, 谁知她还没开口,无边困意便席卷而来......   她迷药吸得少,加上甲板上烈日曝晒,额间脸上出了许多汗, 没多时便咳着睁开眼。   视线模糊, 尚未完全清晰, 冰凉的刀刃已经抵在颈侧。   “你是......顾枭?”阮明姝身子朝后缩了缩, 头皮发麻。   “醒得真快,”顾枭阴恻恻笑着, 刀尖将她下巴挑起,“也好,我一个人唱独角没意思, 不如叫陆君潜瞧瞧我是怎么□□女人的。”   阮明姝闻言,心沉得更厉害了。   云拂一定会追过来,陆君潜会派人救我的,她心中默念,很快镇定下来。   先是不动声色,故作茫然望了望四周。   “我们是在船上么,要去哪里呢?”她轻声问顾枭,既不哭也不闹。   顾枭眯了眯眼睛,有些意外,但丝毫没有放低警惕。   “嘶——”阮明姝皱眉抽气,伸手抚了抚右脚。   “我的腿怎么摔了?”她问,隔着裙摆按了按脚踝上侧。今日为了出行方便,她穿的是羊皮小软靴。   掌心下硬邦邦的触感,她稍微松了口气。   日光能让世间瑕疵污秽无所遁形,无论是有形的想,还是无形的。   可此刻明晃晃的光直射在阮明姝脸上,顾枭却找不到一丝瑕疵。   她是这样完美、诱人,永远让他惊艳。   刀刃稍稍退了半寸,他突然舍不得划花她的脸了,至少再他享用之前舍不得。   阮明姝自然注意到了,这是个好迹象,她更显平静从容了。   “你要带我走么?”她故意问,并没有露出期待的神色,那样浮夸过头反而坏事。当然,她也没表现出抗拒,只眉间若蹙,迷惘中有些担忧的样子。   顾枭的眼神仿佛淬过毒,要把她剜个洞。是与陆君潜不同的另一种压迫感。狭长双眸仿佛毒蛇之眼,一旦识破谎话,便将毒牙插进猎物的心脏。   他伸手去摸阮明姝的脸,指间冰冷。   阮明姝装作不敢挣脱的样子,瑟缩低下头。   她得拖延时间才行,陆君潜一定会找到她的。   “恐怕走不了咯。”顾枭只用指腹摩擦她凝脂软玉般的脸颊,便升起一种玷.污仙子的愉悦与满足。   这般美色,难怪陆君潜不舍得撒手呢。   他想象不出,若是能当着陆君潜的面玩弄阮明姝,该是怎样的极致痛快。   “为什么走不了?”阮明姝大概猜到了,却故作不解,“陆君潜追来了?”   顾枭望着阮明姝美色惊人的脸,又在她明显丰腴许多的娇躯上扫视,冷哼一声:“才一年就骚.媚成这样,看来是被陆君潜.肏.熟了”。   阮明姝恶心得想吐,恨不得把他的嘴给撕烂。   岸边马蹄声疾,铿锵有力的兵甲声越来越近。   阮明姝心中一喜,定是救她的人来了!   陆君潜勒紧缰绳,沉着脸来到最前方,身后是他从西北带来的精锐,他的亲兵卫队玄甲军。   他来得匆忙,身上还穿着武官朝服。   在他身侧,一排排机弩如鹰翼张开,玄黑盔甲的弩手随时待命。箭矢反射着日光,齐刷刷对靠在码头的大船。   □□手背后还有轻装的骑兵、近战军、重甲的枪兵......   商船四周,青衣卫也悄声蛰伏着。   只要一声令下,再有十只船,也逃不过射成刺猬、剁成肉泥的命,加上河道已被封锁,无怪乎顾枭会说走不了了。   甲板很高,顾枭掐着阮明姝的脖子,走近船舷,居高临下,远远望着陆君潜。   见到红着眼的阮明姝,陆君潜俊眉动了动。   “陆大人,”因为离得远,顾枭大声道,“是来看在下洞房的么?”   水中,裴星洲从船尾悄声游到船中,壁虎一样徒手摸爬上来,但他不敢贸然翻身上船,因为顾枭身旁围着一圈死士,个个都是高手,除非他能在顾枭落刀一瞬解决所有人,否则是救不了阮明姝的。   而这显然不可能。   若是救不成阮明姝.....   裴星洲想了想他哥,又想到阮明蕙,手心有些出汗。   陆君潜没有被激怒,他只微微皱眉,看着顾枭,也没有下马,似乎并不是很紧张阮明姝。   可顾枭知道,这不过是攻心的战术,否则陆君潜不可能带着玄甲军亲自过来。   “临死前能尝到如此绝色,值了。”顾枭狞笑一声,按住阮明姝的头,迫她面对着他跪下。   尔后一手握着匕首,抵在阮明姝脖子上,另一只手撩起外袍,开始解裤带。   阮明姝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后,简直双目喷火,一时间顾枭那张驴脸仿佛和盛意、叶后恶毒的笑重合再一起。   若说方才她还是畏惧居多,盼望着陆君潜来救她,此刻她五脏六腑都烧着愤恨的火,倒是一点儿都不怕了。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她从没害过别人,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欺侮!?   “放了她。”陆君潜开口,他并没有像顾枭那样扯着嗓子喊,可远远地,甲板上所有人,连一点功夫也不会的阮明姝都听清了。   顾枭心中一骇:传闻陆君潜内功深厚,武艺高超不逊裴星洲,也许是真的。   阮明姝背对着岸边,看不到陆君潜,可只听着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的四肢又能使上力了。   她不动声色地歪了歪身子,像方才一样,抚摸右脚踝处的伤。   然后她仰起头,刻意压低声音,仿佛怕岸上的人听见,“不要激怒他,让他开闸,放我们走。”   顾枭一愣,随后恶狠狠警告:“别耍花招。”   阮明姝知道他动摇了——若他真抱着必死之心,宁愿死无全尸也要羞辱她和陆君潜,根本不会理她。   阮明姝勾唇笑笑。   顾枭一时神荡,手中的刀却半点没松。   “我可不想死,难道你甘心死在这里?”阮明姝抬眸,长睫如翼,“我们可以一起去瀛洲。”   顾枭喉咙动了动,但旋即清醒过来,嘲弄道:“除了蠢,我想不出陆君潜不杀我们,反而放我们走的理由。”   听他这样说,阮明姝反而放下心来。她最害怕的不是顾枭羞辱她,而是拿她要挟陆君潜。她宁愿自己撞刀子,也不要看见陆君潜受辱。   现在看来,顾枭并不认为她有能让陆君潜就范的份量。他只打算羞辱□□她,来给陆君潜难堪。   “他有不杀我的理由,”阮明姝笑得妖娆又自信,那股势在必得的笑意,说是天地生辉也不为过,“因为我有他想知道的秘密。”   “什么?”顾枭朝问,他朝岸边望了望,提防着陆君潜。   陆君潜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阮明姝玉指纤纤,勾在顾晓枭腰带上,将人朝后带了几步,直到她的背脊抵在船舷上。   “先和陆君潜谈条件,让他相信你肯放人。”在顾枭生疑前,阮明姝先说道。   顾枭打量着阮明姝,头一回不是出于□□的意图。   他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没想象中的简单。   阮明姝挑挑眉,像展示诚意般:“我本以为今生再无脱离陆君潜的机会,结果被你带到这儿。无论如何,我都要赌一把。   实话告诉你,我是赵见昱的女儿,当年惨死的李妃就是我的娘亲。”   消息灵通若顾枭,自然知道阮明姝曾跑回娘家又被陆君潜带走,而赵令柔不久前去皇陵开棺验尸也惹了不小风波。   一时间,他已信了大半。   求生的欲望一旦被点燃便不可收拾。   他仍擎着刀,心神却被分散,追问道:“所以,到底什么秘密?”   韩蛟又打了手势,询问是否要动手。   陆君潜凝神望着楼船,拇指微曲,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他看不到阮明姝的脸,但能从背后的动作看出,她在同顾枭说话。   她一定很害怕,却要强撑着周旋。   陆君潜发现自己是如此无能。   他没有护好她。   他总是食言。   “秘密就是,其实裴星洲并不是对陆君潜死心塌地,他的哥哥裴月河战死前......”阮明姝开始胡诌,偏说得煞有其事。   顾枭俯身去听,没在意阮明姝去伸手扶脚踝的动作,只当她摔伤了脚,又去揉。   “对我说......”阮明姝秀眉一拧,明眸尽是狠厉。   顾枭这才发觉不对劲:裴月河战死沙场,怎么可能告诉阮明姝什么秘密?   只可惜为时已晚,他惨叫一声,凄厉如鬼嚎。   阮明姝竟是从靴子中抽出匕首,一刀扎进他裆部。   这一刀捅得结实、利落、血染甲班。阮明姝松开手,匕首仍稳稳插在顾枭胯间。   顾枭恨意冲天,扬手想要阮明姝的命,阮明姝早有准备,两手一撑,翻身后仰。只是她到底没练过功夫,手腕乏力,动作也迟缓,躲闪中颈侧叫堪堪擦过的刀刃划破。   然而也只是划破。因为顾枭已经疼到昏死过去,再无力拿着匕首追杀她。   四围守卫的死士都是顾家豢养的,惊变突生,瞬间飞奔而至,却没抓住阮明姝坠落的衣角。   “扑通——”阮明姝摔入河水中。   按阮明姝的预想,她会水,可以游到岸边。船上没了她做人质,陆君潜弄死他们就跟碾死蚂蚁似的。   然而船板太高,猛地跳下来,阮明姝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水面击碎了,竟是游不动,直直朝水底沉。   “阿姮!”她隐约听到陆君潜惶急的呼喊。   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她也急啊,她开始呛水了,怎么挣扎都没用。   说来奇怪,她清醒时,每日想的都是报仇、都是陆君潜的不好,现下生死一瞬,失去意识前她却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陆君潜还没娶我呢!到死都是小妾,来生还是做不成夫妻可怎么办........   *   任街头巷尾议论,府中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清幽香闺中,阮明姝睡得昏沉酣甜。   直至第三日,迷迷糊糊中,有温热汤水缓缓流入喉间。她无意识地张口,因吸了气,立刻呛得咳嗽起来。   “姐,姐!”阮明蕙惊喜地叫起来,连忙将手中汤碗放下,轻拍阮明姝后背,扶她坐起来。   “我.......”阮明姝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脑子发昏,乱得很。抬头一看,阮明蕙大大的杏眼微肿着,想来又是没少哭。   塌下侍立的墨兰立刻唤来柳芽儿:“快,跟将军说,夫人醒了!”   阮明姝闭了闭眼,努力回忆了一下,尝试活动四肢:“只记得最后掉进水里了......我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阮明蕙忙道,“陶师父说只是呛水,有些烧,好好休息醒来就好了!”   “陶师父?”阮明姝心中一动,“陶孟章?”   “是啊,”阮明蕙拿了个引枕,垫在姐姐背后,让她靠着,“姐夫找到恩公啦!”   “姐夫?”阮明姝知道她说的是陆君潜,但是乍一听还是觉得别扭。   “在这儿便罢了,出去可不能乱叫。”阮明姝笑笑,叮嘱妹妹。   然后便看到阮明蕙摇了摇小脑袋,“嘿嘿”一笑。   傻里傻气,怪可爱的。   “才不是乱叫呢。”阮明蕙小声嘟囔道。   说话间,墨兰已经打起珠帘,陆君潜走了进来。   “姐夫来了!”阮明蕙起身,高兴道。   “明蕙你别乱叫......”阮明姝一急,又咳了起来,脸蛋儿涨得通红,不知是羞得还是咳得。   阮明蕙忙替她拍背:“我错了,我不说了。”   陆君潜走到床边,紧紧握住阮明姝的手。   力气大到阮明姝都有点痛了。   “明蕙,衣服做得怎么样了?”他问阮明蕙,眼神却片刻也未从阮明姝脸上挪开过。   “这就去做,放心,一定能赶上的!”阮明蕙像得了天大的任命似得,小拳头都握起来了。   说完她很有眼色地将汤碗塞到陆君潜手里:“姐,我先回家,告诉爹爹你醒了,晚点再来看你。”   然后不等阮明姝说话,拎着裙摆一溜烟小跑出去了。   “什么衣服啊?”阮明姝一头雾水,总觉得阮明蕙奇奇怪怪的,“你让她做的吗,可是急着穿?明蕙事情也多,我帮你做就好......”   陆君潜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是给你做的。”   “我?”   “嫁衣。”   ......   阮明姝说不出话了,半响才开口,脸上仍写满了震惊:“......嫁给你么?”   陆君潜脸色一沉,捏住她肉乎乎的小耳垂:“你说呢,这还用问?”   “我,你.....”阮明姝更晕了,总觉得脑子不够用,不知是不是被水泡傻了,“不是,怎么这么突然?我们怎么成婚呢,就夫妻对拜,送入洞房?而且......”   “你放心,什么都不会少,除了我父王没办法到场。”陆君潜将她环在臂弯中。   没人知道她被掳走的那日,他有多怕。   不能再拖了。   既然已无法掩饰她对他的重要,索性明明白白昭告天下:   她是他的妻,他的逆鳞,触之即死。   好一会儿,阮明姝狂跳的心才平复下来,她恢复冷静:“你娘呢,我爹呢?还有老太太、陆氏宗亲......”   “都摆平了,你爹、老太太,还有陆家那帮人了。至于我娘,”陆君潜轻轻将人松开,指尖轻描她的眉眼,“我先前说过,会给你个说法。”   阮明姝低头,笑得酸涩:“这能有什么说法?死的是我亲娘,仇人是你亲娘。你要为你娘抵罪?我受不起,还不如杀了我呢。”   陆君潜听得眉头直皱,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暴栗:“阮明姝,往好处想行不行,我和你说过,我娘不会陷害无辜,更不会为了讨好叶后陷害无辜。”   “那你是说我娘不无辜?”阮明姝登时火大。   “什么时候这么笨了,”陆君潜啧了一声,“世间只她二人?不是李妃有罪,就是我娘有罪?”   “那你娘又口供、又笔供,还告了御状!”阮明姝情绪激动,说着又要落泪,“我娘是不会私通的,她不会!”   陆君潜轻叹一声,知道此事乃阮明姝心结:“我知道,李妃是温柔良善之人,自然不会......”   “将军、夫人,”柳芽儿走进来禀报道,“王妃来了。”   阮明姝一惊,看向陆君潜:“你娘?她病好了?”   陆君潜皱皱眉:“差不多吧。”   阮明姝要起身,却被陆君潜按住:“你还发着烧呢,虚礼免了。”   “免不免也要她说啊。”阮明姝没好气道,心里其实不大舒服,并不想见赵婉。   阮明姝非要下床,陆君潜只好扶着她。   “我的腿好好的,不用扶,先前是装的。”阮明姝要推开他。   两人拉扯间,赵婉已经走进来。   阮明姝松开手,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垂手低头站着。心里怎样想不说,表面上总要过得去。   不过要是她再发病,又或借机发难,可就不是上次那样同她争论就算了,阮明姝暗暗警戒着。   赵婉上下打量阮明姝一番,又见儿子手扶在美人肩上一直不愿松开,目光稍顿,转而又去看陆君潜,一时倒没说话。   场面便有些尴尬。   “您怎么跑过来了。”陆君潜问。   “为娘有些话要和明姝说。”陆婉语气平和,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没有半点戾气,与先前大不相同。   看来陶孟章真的有法子,阮明姝暗道。   “儿子一起听着。”陆君潜丝毫没有暂避的意思。   赵婉知他这是怕她作妖,欺负他媳妇儿呢,心里登时百味陈杂。   儿大不中留啊。   不过想想这么多年自个儿的所作所为,她也觉得自己没资格不痛快。   “我怕你说不清楚,所以来向明姝道歉,你们婚期将近,别留下疙瘩彼此介怀。”   阮明姝身子震了一下,心乱如麻。   道歉?赵婉要承认当年的揭发是诬陷了?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婚事.......她怎么能嫁给仇人的儿子呢?   可她又真的很喜欢陆君潜,她相信陆君潜是截然不同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真心喜欢她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   赵婉似乎瞧出阮明姝的挣扎,她叹息一声,对眼前的小姑娘生出几分怜悯。   “当年之事,我有错,但错并不全然在我,”她抚着腕间念珠,平静道来,“麓南行宫有男子偷入后妃园中私会,是我亲眼所见,而且是两次。第一次我只听到声音,并未声张,第二次是在花园中撞见,两人借夜色逃走,我没有看清相貌,只看到那男子穿着侍卫的衣服。兹事体大,我自然不敢隐瞒,当即便禀报太后和皇兄。”   “叶后远在宫里,并未随行,但也上书请皇帝彻查,并治她管教后宫不严之罪。   因为牵扯到朝堂争斗,事情闹得很大。有一天宫里来人,让我回忆当日情形,指认偷情之人。我自如实相告:夜黑风高,行宫里草木密盛,根本看不清,自然也无法指认。待我写下证词后,他们就回宫交差了。   谁知过了两日,宫里宫外盛传,我指认了李妃,但陛下想护短,所以迟迟不下令拿人。”   阮明姝没想到其中这么多弯弯绕绕,赵婉虽一语带过,但也足以让她想象了。   “虽说是传言,但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劲。后来派人入宫打探,才知道你娘真的被软禁了。我不知叶后是否真的查出什么,但不管怎样,我并未指认过李妃。未免牵扯其中,平白做了别人的刀,我便入宫请求面圣。”   说到此处,赵婉平淡的面容终于有些波澜,她自嘲般笑笑:“我君无戏言的好皇兄,拍着我的肩膀让我放心,说此事与我无关,他自有圣裁。   几日后,我才知道,他的圣裁就是昭告天下:人证物证俱在,李妃已畏罪自杀,此案了结。人证是我,物证则是李妃死前认罪的遗书。”   赵婉揉了揉眉间,似乎有些疲惫。   陆君潜面露担忧:“您还没痊愈,且先回房歇息吧。”   赵婉摇摇头,继续对阮明姝说:“从举报私通到李妃自缢这期间,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我的错是在李妃死后,不敢站出来告诉众人:我从未指认过李妃,宗人司的证词是假的,按手印的根本不是我,皇帝皇后在说谎演戏。”   阮明姝踉跄两步,只觉荒谬无比:地位、子嗣、妒忌......叶后有太多害她娘亲的理由,可赵见昱呢?他图什么?   “可即使我站出来,驳斥圣上,也没有办法让李妃复生。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我希望你明白,你的仇人并不是我。至于渊儿,他更是把你放在心尖上。我的过失,我自会弥补,不仅为李妃,更为我自己。而你们,如果因为此事生出芥蒂,误了姻缘,则大可不必。”   *   阮明蕙出了将军府大门,正要上车,远远见到有人策马而来。   白马挟风卷尘,眨眼功夫就飞奔而至。   随着裴星洲勒紧缰绳,骏马前蹄腾起,嘶鸣一声,在阮明蕙身前不过几尺之处急停下来。   阮明蕙被吓得够呛,整个人还保持着登车的姿势僵硬着。   裴星洲翻身下马,俊颜凝霜,冷冷淡淡瞧了阮明蕙一眼。   砰砰砰,阮明蕙心跳到嗓子眼。   “失礼,没吓着吧。” 裴星洲漫不经心道。   阮明蕙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侍从牵过马,裴星洲便不再理她,转身朝将军府里走。   “裴大人!”阮明蕙想到离京在即,胆子也大了些。   裴星洲脚步顿住,却没有转身,背对着阮明蕙:“什么事?”   阮明蕙见状,心情低落至极,但还是努力说出心里话:“就是……谢谢大人救了我姐姐,您是......最好的人。”   这还是陆君潜特意告诉阮明蕙的,说是裴星洲本身惧水,却在阮明姝坠河后,毫不犹豫从船上跳下营救,真是可靠可敬,赤子之心。阮明蕙一听,当即感动得眼泪汪汪,同时也更伤心了。   裴星洲耸耸肩:“没什么。”   说完抬脚就走。   阮明蕙难过地低下头,咬着唇上了马车。   “可以走啦。”坐好后,她对外面的马夫说。   “阮明蕙。”车窗忽然被人从外打开。   阮明蕙又被吓得浑身一抖。   嫌弃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裴星洲语气不冷不热:“......姓洛的女人已经放回去了,置于那个丫鬟,别想了,重新买个吧。”   “那顾枭呢,有没有把他杀掉......”阮明蕙心有余悸,忙问道。   许是没听到,又或者不想告诉阮明蕙,裴星洲将小窗一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杀掉?   裴星洲冷笑一声,当然要杀,不过在此之前——   稽巡司天牢中,顾枭恨意狰狞的凄厉吼叫一声接着一声。他蓬头垢面,全然不见往日高傲,身下那被阮明姝砍掉一半的东西已叫完全剁了。   三个丑陋恶臭的乞丐被喂了药,围着他将他压在地上,不知疲歇地用他发泄。   隔着铁栏,顾母看儿子遭此折磨,一个劲儿地哭嚎求饶。与她关在同一间牢房的,还有顾枭最宠爱的几位姬妾,此时却漠然旁观。   “哈哈哈哈,好呀!顾枭,天道好轮回,”其中一位美人白衣胜雪,乍看上午和阮明姝长得有几分相似,她的笑声大到有些渗人,“你不是总骂别人贱狗吗,谁能有你贱呢!哈哈哈哈,被男人轮流.干的滋味很好吧,老天有眼,也赏你尝尝!”   “你这个贱货!”顾母尖叫一声,与白衣舞姬厮打在一起..... 第100章 大结局 完结章   迎亲长队由清河坊迤逦向北。   青衣卫礼服开道, 乐师们鼓瑟吹笙。十里红妆,陆府家丁从阮家挑抬出的嫁妆,一眼望不到头。   街道旁人头攒动, 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天啊,大将军将小妾扶正了!陆将军果然真男人!”   “什么真男人, 简直世风日下,礼崩乐坏!我要是陆老太太,定要拿拐杖把人打出去!”   “不是说新娘子家清寒薄微么, 怎么这么多嫁妆?这派头,公主出嫁也就这样了吧。”   “就是啊......唉, 说起公主,咱们盛意公主和大将军这下可真没戏咯,可惜哇!”   ......   无论是熙攘热烈的道贺声,还是纷扬喧闹的议论声, 于花轿中的阮明姝来说, 皆如风絮飘过。   听不到,也没必要听。   厚厚的喜帕遮住视线,凤冠沉重非常,让她不得不稍稍低头歇息。   纤白双手被四周映得发红, 交叠着小心翼翼放在膝上, 多少暴露了她略微紧张的心情。   皓腕凝霜, 各戴着一只藕粉翡翠镯子, 是赵婉送的。   轿子拐进另一条长街,将军府越来越近了。   阮明姝喉间动了动, 紧张之余,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飘忽忽的。   她真的嫁人了, 就这样顺利地、如她所愿地嫁给陆君潜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会嫁人。年少时惊鸿一面,此后好久,每每谈及男女婚嫁,她总要将人与记忆中的少年公子比较一番,然后,她便再没心动过。   后来机缘巧合,她重遇陆君潜。可身份悬殊,她只能给他做妾。起初,她还安慰自己:不过相伴数载,以报恩情,何必在意名分?谁知情丝作茧,自织罗网,她越陷越深。多少次,因不能和他结为夫妻而伤神、作闹。   及至互相剖明心迹,陆君潜承诺娶她。可他说了,要她等他,等到没有人可以左右他之时。   那该是很遥远的一天,阮明姝觉得。在那天到来前,还要经历很多波折、危险......   可现在,她竟已经坐在花轿中了。   这几日她每天都会问陆君潜:我们真的要成婚了么?是不是再准备准备?   陆君潜听了,便会揉着她的脸反问:“准备,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阮明姝思来想去,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遍,事实证明,陆君潜确实都备好了。即使有琐碎之处没顾及到,他也能立刻叫人办好。   哦,他甚至连嫁妆都给阮明姝准备好了......   阮明姝一时也不知是感动好,还是埋怨好。   陆君潜还给阮家买了新宅,和将军府只隔两道街。   阮明姝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接受了,笑道:“还是先不搬过去。你得到清河坊迎我过门,叫街坊邻居知道,我可不是眼高于顶、嫁不出去。至于新宅子,就当聘礼吧。”   “我的聘礼可不止这些。”陆君潜抬抬下巴。   “哦?礼单看看呗。”阮明姝爱财,还真就挺期待的。   陆君潜嗤了一声:“礼单算什么,山河为聘。”   想到这儿,阮明姝不禁笑出声,掩了掩嘴,心里的紧张变成期盼——   她想快点见到陆君潜。   *   等到繁琐礼节一一结束,喜婆丫鬟们将阮明姝扶到房间,已是月上柳梢了。   阮明姝蒙着盖头,坐在床边,整个人累到麻木。   脚疼、腿疼,腰也酸,颈侧的伤口也疼。   脑袋更是被凤冠压得昏昏沉沉,几乎抬不起头。   事实上,她也不是真正刚出阁、看夫君一眼都不好意思的小姑娘,此时紧张羞涩早不见踪影,她只盼着陆君潜快点过来,把这厚重的喜帕给揭了,再倒杯茶给她喝。   她这一等又是好久,久到她都有些生气了,才听到喜婆喜气洋洋喊道:“新郎官来了!”   托盘举碟的丫鬟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阮明姝也强撑着直起背脊   *   陆君潜看着床边端坐的动人身影,喉结动了动。   “东西放着,你们都退下吧。”他淡淡道,压住不合时宜的急切。   “啊?这.......”几个喜婆面面相觑,着实为难。   胆大一点的那位劝道:“将军,大喜的日子,规矩还是要有的,您也得迁就迁就新娘子呀......”   “没关系,听将军的,你们先下去吧。”阮明姝朗声道,巴不得她们快点退下。   陆君潜又扫了她们一眼,几个喜婆吓得一颤,连连躬身:“是是,那民妇们先退下了。”一边又说了许多喜庆话,诸如“鱼水交融,早生贵子”之类的。   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阮明姝终于松了口气,腰也弯下。   “快揭喜怕呀!”她抱怨道,又娇又柔。   陆君潜拿起玉盘里的如意秤。   喜帕轻拂而落。   阮明姝眨了眨眼,抬眸看他。   陆君潜见惯了她素净模样,知她即便不施粉黛,亦貌比西子。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她盛妆,眉间花钿惑人,纤眉如月,明眸似水。   丹唇轻启,便叫他没了方寸,呼吸都乱了。   “有这么好看么?”阮明姝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粉面不由发烫,为掩饰羞窘故意抱怨,“整日见,也不嫌腻......”   “好看。”陆君潜简短又肯定地说。   这人真讨厌,平日怎么缠他,都不愿说点甜言蜜语,这会子倒上道。阮明姝脸更红了,绷着唇角,别别扭扭地想。   “要喝合卺酒了。”她提醒道。   陆君潜这才恍过神,将金盘中两只碧玉盏取过。   两人交臂饮下。   “这个太重了,我要拿下来。”阮明姝喝完,空杯子递给陆君潜,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凤冠。   陆君潜放下杯子,起身帮她取下凤冠。   笨手笨脚地,难免又遭了阮明姝嗔怨。   陆君潜心口发烫,只觉得他女人哪里都美,怎样都好看,声音都勾他的魂。   “我还想喝水,我的脚也好累。”阮明姝揉着得了自由的额头,撒娇道。   陆君潜倒茶,放到她手里,等阮明姝咕噜咕噜喝完,又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她绣鞋脱掉。   不忘逗她,修长的手指在她小脚丫上捏了两下。   阮明姝不知想到什么,像被咬了般,身子一颤,脸儿涨得通红。   “不要闹了,痒....”她小声道,急急缩回玉足。   等陆君潜起身,她搂住他精悍的腰腹,小脑袋也贴上去。   “好累呀,你累不累?”她仰起脸问。   陆君潜没回话,直接将人抱起来,挂在身上。   阮明姝轻呼一声,紧紧夹在他身侧。   “看来不累。”阮明姝戳了戳他的鼻梁。   陆君潜埋首在她颈间深嗅。   “以后我就是陆夫人,你得更听我的话,不许欺负我,不许凶我,不许有别的女人,什么小妾、外室、露水姻缘,统统不许!”阮明姝摇着他的肩膀,严肃警告。   陆君潜颇为无奈:“陆夫人,八百年前就答应你了。”   “记着便好。”阮明姝得意道。   陆君潜大手游移动作,听着阮明姝逐渐急促的呼吸,也很得意。   “方才宫里来传旨。”他故意挑这个时候说。   “嗯......啊?”阮明姝正舒服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事?”她吓得一个激灵,生怕陆君潜有什么麻烦。   “赵见昱想封你为公主,让你认祖归宗,”陆君潜隔着衣服咬她,“你想当么,嗯?”   酥.麻如电流般窜向全身,阮明姝呜咽一声,推开埋首在她身前的陆君潜。   “我才不要。”她皱眉道,被赵见昱恶心得不轻。   “好。”陆君潜眼神里都是宠溺。   阮明姝没忍住,仰头去亲他的眼睛。   只亲了两下,便叫陆君潜凶恶地咬住唇。   “唔唔......”阮明姝推了推他,示意自己还有话要说。   陆君潜只好不情不愿地将她的小嘴巴松开。   “违抗圣命会有麻烦么?我当公主对你会不会有益处呢?”阮明姝歪头问,“我看史书里,好多篡位、啊,不对,是开国之君都是皇亲国戚,比如皇帝女婿,然后让皇帝禅位......”   陆君潜好笑地看着她,揉了揉她的小脸:“没有麻烦,也没有益处,你只需考虑自己想不想。”   “好吧。”阮明姝撇撇嘴。   “不许再想其他事。”陆君潜警告道,挽起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   有点痒又有点痛,阮明姝小拳头捶了他几下,故意说:“好,我只想一件事。”   陆君潜挑挑眉,这是“洗耳恭听”之意。   阮明姝噗哧一笑,凑到他耳边:“只想和你生个胖娃娃。”   她这般明晃晃的邀约,陆君潜岂有不从之理?   汹涌的攻势随之而至。   “先、先宽衣,别弄皱了。”好一会儿,阮明姝才察觉不对,推着陆君潜说道。   陆君潜也凑到她耳边:“先穿着衣服弄一次,让我好好看看……”   “你、你有病!”阮明姝简直羞到头顶冒烟。   ......   海棠羞绽为东风,明月良宵与共。   *   成婚后的日子,远比阮明姝想的舒服。   除却多了一堆要经手、操心的事,其余都很顺心。   她原本担心陆家不待见自己,周氏等人会给她找不痛快,于是便很少回陆府老宅。偶尔过去,要么和陆君潜一道,要么陪着赵婉。   没想到陆府诸人待她周到有礼,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阮明姝仔细想想,也倒明白。一来她们怕陆君潜,所以即便看不惯她,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二来木已成舟,她现在是陆君潜八抬大轿娶进府的正妻,她们再冷嘲热讽也没用;三来嘛,还得感谢她有个厉害婆婆。   赵婉不愧是郡主,威严气势拿捏得死死的,在陆老太太面前也是从容自若,矜傲淡定。   有一次阮明姝陪她回去给陆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赏了座,家长里短闲聊间,周氏为博老太太欢心,教育起阮明姝,让她大度稳重,别总想着以色侍人,快些给丈夫纳两个侧室。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其余人见了,也纷纷附和。   阮明姝面上假笑着答应,心里白眼翻上天。   不曾想,儿媳没动气,婆婆先不高兴了。赵婉也不怕让人难堪,当即冷笑两声,凤眼一斜,对周氏道:“我清修得久,倒是不懂了。咱们家是什么规矩,夫妻俩纳不纳妾,轮到妯娌多嘴?”   周氏来京城也就几年,未曾和赵婉这位婶娘掰过手腕。她一向高高在上,只有她仗着娘家盛气凌人的时候,哪里被人这样无理指摘过?一时气得头脑发涨,如鲠在喉。   偏偏赵婉是她的长辈,又是郡主,更是陆君潜的亲娘。她又不敢发作,只能强笑着辩白:“婶婶误会了,侄媳哪里敢多嘴,只是担心弟妹年轻不懂事,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规劝罢了。”   “她年轻,不懂事。你不年轻,怎么也不懂事?”赵婉嫌弃道,“催着刚过门的新妇给郎君纳妾,我是不知何意。”   周氏脸上红了又白,老太太脸色也难看起来。   “言多必失,别怪我误会,谨言慎行吧。”赵婉抿了口茶,故意用方才周氏教育阮明姝的语气说道。   阮明姝差点没笑出声。   这些日子阮明姝有意探问,所以从陆君潜处听闻不少公公婆婆的事儿,自然知道赵婉痛恨男人纳妾。   这样想想,她这位婆婆真是极好:平日话不多,喜欢呆在自己院子里,对她和陆君潜都很冷淡,但也从不找麻烦;碰到“外人”欺负,还愿意为她出头。   说起来,阮明姝还有一事要感谢她。   将小妾扶正,这事儿别人怎么想,陆君潜自然是不屑理会,可有一人,他却不得不顾忌,那就是他的父亲陆吾。娶妻一事,瞒是瞒不住的,等又不愿等,陆君潜思前想后,反正天高老父亲远,先娶了再说。   于是成婚几日后,从秦州来的加急一封接着一封,甚至直接让陆君潜带阮明姝回秦州请罪。   陆吾这雷霆万钧的怒火着实有些吓人。   然而陆君潜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原本因忤逆父亲产生的心虚愧疚登时烟消云散,也沉下脸发了好大脾气,对陆吾从秦州派来传话的族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阮明姝一看,这可不行。她又不傻,陆君潜和陆吾到底是亲父子,再气又能气多久,最终还是父子情深、冰释前嫌。她就不一样了,现在陆君潜同家里闹得僵,帐最终是要算到她头上。   思前想后,阮明姝觉得自个儿得想想办法。于是夜阑人静时,她偎在陆君潜怀里,柔声劝了许久,陆君潜终于闷闷答应,不再同亲爹置气。   “光你服软还不行,也得让咱们的老父亲退两步。”阮明姝坐起身道。   “别想了,他脾气比我还硬,谁的话都听不进。”陆君潜嗤道,“你别管,我不会让他找你麻烦的。”   “不不,你不能这样想。你没娶我的时候,世子妃定谁,这事呢是公事;现在你已经娶了我,那这就是家事了。”阮明姝笑着将他拉起来,不让他睡,“家事就要靠家人解,你说王爷谁都不听,我看未必。”   “嗯?”陆君潜看她,还是没搞懂。   “哎呀,你这个实心大笨蛋,咱娘啊!王妃啊!”阮明姝揪他的耳朵。嗯,挺软的。   “说什么呢,”陆君潜不以为意,“他俩不吵起来就万幸了,你还想让我娘劝他?”   阮明姝直摇头,就差没说:“孺子不可教也”了。   “你信我嘛!别的事儿不说,这件事,王爷绝对绝对会听王妃的。你呢,明天就去找王妃,撒个娇,说王爷如何如何逼你,让王妃先写封信送到秦州......”阮明姝凑过去,继续吹枕边风。   结果便是,陆君潜被阮明姝央着,硬着头皮去赵婉那儿“撒了个娇”。赵婉听后,当即修书一封,让人送给陆吾,还对特地从秦州跑来的几位老族叔说:“王爷若还有不满,让他来京城,我亲自同他说。”   此后,陆吾便消停了,半月后才送来一封信,让阮明姝修身立德,好好侍奉婆婆。   ^   京城的春天总是很短暂。   柳色新绿没多久,转眼便树木成荫,日头也毒辣起来。   这日,阮文举要启程去外地赴任。   阮明姝站在院子里,丫鬟在后面撑着伞。她拉着阮明蕙的手,仔仔细细叮嘱着,只是说得再多,仍放不下心,是以眉间轻蹙,凝着许多愁思。   心里更是万般不舍。   阮文举此行,是要去陈州做个县官,两三年之内是不会回京的,因而要带上阮明蕙,其余家仆也都随行。   不留在翰林院,反而去偏僻山城做小官,旁人都觉得惊讶:阮老爷这大女儿是白嫁了陆将军么?   实则是阮文举自个儿不想留在京城,陆君潜和阮明姝的意思,也是让他带上阮明蕙去外地暂避。陈州地远,算是陆家的地盘,这样若是京城出了什么事,阮家也不至于受牵连。   阮平阮顺年纪太小,阮明姝又挑了几个靠得住的仆人,随行照顾父亲妹妹。此刻家仆们正一箱一箱将行李搬到马车上。   没多时,阮文举也挎着软布包袱从里间出来了。   “爹。”阮明姝想再多说两句,叫他注意身体,只是一开口又哽咽了。   “爹明白,爹都知道。”阮文举也红了眼圈,拍拍女儿的肩,“姝儿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明姝擦着泪,点点头。   新聘的管家人极干练,和阮文举找的师爷都是绍州人士。检查好车辆后,便请示阮文举是否可以启程了。   因为要赶路,阮文举不敢耽搁。   一直心事重重的阮明蕙却急了:“再等一下!”   阮文举和阮明姝都看向她。   “为恩还没回来,等他一会儿,就一会儿。”阮明蕙支支吾吾道。   她说完没多久,张为恩小小的身影就冲了进来,他跑得极快,和小狼崽子似的。   “我回来了,回来了。”兴冲冲的语气,一改去找裴星洲之前的垂头丧气。   “你,你师父有说什么嘛?”阮文慧问,嗓子发颤,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   “师父说让我不要担心,等我再大点,他就接我回京城,去稽巡司给他当差!”张为恩兴奋道。   “哦,他还有说别的么?”阮明蕙明显低落。   “啊?没有什么了啊,还说让我快点回来,别耽误启程。”张为恩小手在脸上抓了抓。   阮明蕙实在笑不出来,抿着嘴点点头,对父亲说:“爹,咱们快启程吧。”   阮文举和大女儿沉默地对视一眼,点点头。   马车缓缓驶动,车下,阮明姝越走越快,车上,妹妹的手还是慢慢抽离。   “明蕙!”阮明姝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只要是妹妹高兴的,喜欢的是谁又有何妨呢?只要她活着,就可以护住妹妹。   可她来不及对妹妹说什么,马车已经飞驰而去。   *   秋风渐起,朝野局势却如盛夏,压抑焦灼,令人窒息的紧张。   京城外,南方刚经了洪水,又来了旱灾,流民匪寇不可禁止。北面辽军草肥马壮,蠢蠢欲动,想在入冬前攻破周朝边城。   朝堂上更是腥风血雨。去年此时,尚有中立的实力,如今形势却已容不得观望。卫家裹挟的赵氏皇族,还是想取赵家而代之的陆氏,总要选一个押注的。   论拳头大小,自然是陆家占上风,是以卫家内部也渐渐有了分歧,传言年关之前,卫家便要领兵回江南。联系到近来卫党在朝政上缩手缩脚,似乎并非空虚来风。   不过,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京城的百姓既没受到灾荒,也没有流寇蛮族侵扰,日子还是一天天,稀松平常地过。   就连陆府也不例外,至少外人看来是如此。   七月收尾,八月未到,陆府上下已经开始为中秋忙碌了。   这日阮明姝备好一波节礼,吩咐管家算好时日,早早往秦州、巴蜀等地送。   午间睡醒,陈州来的家书到了。阮明蕙简直像记账一般,事无巨细,都要提上一嘴,每次来信,都是厚厚一沓。   这倒是正合阮明姝的意,每次她读完妹妹的信,也就放下心了。这一回又是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被妹妹日渐诙谐的笔法逗笑了。   傍晚的时候,她开始提笔写回信。没写几行,便又觉得困乏了,心情毛毛躁躁的,不痛快。可她搁下笔,仔细想了好久,也没想出到底有什么事让她不痛快。   传膳后,她也提不起胃口。   “天气热,没胃口,天气冷了,还是没胃口。”阮明姝直摇头,“明儿找王姑姑看看吧。”   墨兰听了,若有所思。   “夫人您这个月,好像又没来月事?”她每日贴身伺候阮明姝,自然知晓这些。   “是啊。”阮明姝越发心烦了。   “那......”墨兰眨了眨眼睛,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阮明姝正要问她想说什么,忽然领悟过来。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又兴奋又忐忑:“难道,我这是......”   话说一半,她就把嘴捂住,生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难怪她这么兴奋,从她到陆君潜身边一年多了,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陆君潜是不急,可她急呀。避子药的事儿就像跟钉子一样扎在心里,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身子太弱,吃那药上了根基,所以不好受孕了?   若是一时的还好,慢慢调理;可若是十年八年都没子嗣,那可就难办了。让陆君潜纳妾,她定是不依的,难道要去抱养一个,那这对陆君潜来说也太委屈了吧.....   她越想越离谱,以至于那段时间郁郁寡欢,在房事上忽而热情似火,忽而冷淡如冰。后来叫陆君潜发现了,好一番安慰承诺,才将此事暂揭过去。   阮明姝越想越期待。   “这会子找大夫把脉,会不会太晚了呀,又不是看病,显得我很急躁.......”她手指敲着桌子,像是在和墨兰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将军回来了!”外间柳芽儿禀告。   阮明姝起身去迎,脸上止不住笑。   “今儿这么早?”她挽着陆君潜的胳膊问。   陆君潜抱了抱她,神色凝重。   阮明姝收住笑,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有趟车队回秦州,你要不要跟着回去看看。”陆君潜抚着她的脸颊,温声问。   阮明姝怔了一下,但很快,她明白陆君潜为何这样问。   “我不想,我要留在这儿。”她紧紧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你说过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在一起。”   陆君潜喉结动了动,半响,大手抚上她的发顶。   “好。”他低声道。   阮明姝松了口气,紧紧闭上眼,平复慌乱的心跳。   “最近都不要离府,乖乖呆在家里,一切有我。”陆君潜叮嘱道。   阮明姝点头。   两人十指紧扣。   *   借团圆节之由,阮明姝陪赵婉回到陆家老宅。   令她稍稍意外的是,不愿回秦州的不只她一人,老太太、陆有容,甚至周氏,都坚持留下。   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   阮明姝起得很早,她亲手为陆君潜穿上护心软甲,又替他套上朝服。   他贴着她的额头,认真道:“好好守在家里,等我来接你。”   阮明姝踮起脚,在他薄唇上亲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你都有我。”她同样认真地回他。   这一天,陆府从午时起就大门紧闭。   层层守卫,固若金汤。   阮明姝坐在房内,她等待着,心情平静。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也罢,败也好,没有回头路,也不必后悔。   然而直至天完全黑下,外面依然一点消息没有,阮明姝多少有些心慌。   她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又是从陆君潜处“抢”的。她答应过他,不会拿这把匕首对着自己。   可如果有何不测......她只能惹他生气了。   月上中天。   此时心慌的可不只是阮明姝,府中女眷很有默契地来到老太太跟前。   连赵婉都过来了。   老太太目光从媳妇儿、孙女、重孙女儿等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都不敢开口,缄默着垂着头。还是周氏,强笑着回道:“老太太,这不都等着爷们回来么。”   此情此景,阮明姝觉得周氏都没那么讨厌了。   “别急,没有消息才是好事。”老太太沉稳的声音像给众人塞了定心丸,“西郊大营的兵已经进城,外面戒严了。早则下半夜,迟则明儿一早,等皇宫戒卫全部换掉,他们就能回来了。”   “可是真的?”周氏原本还很镇定的模样,闻言瞬间捂住嘴,又拍着胸口顺气。   赵婉亦长长松了口气,望向老太太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   破晓时分,乾元宫洪钟响起,钟声穿过层檐叠脊,在暗白的穹顶下久久回绕。   在京的文武官员仓惶往宫中赶去。   高墙矗立的宫道上,尸体散乱,血流未干。   玉台上,陆君潜拿出诏书,赵见昱苍白着脸接过。   “不必看了。”陆君潜淡淡道,“直接宣。”   残月隐去,旭日初升。   赵见昱被陆君潜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修长瘦弱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将诏书递给一旁的掌印太监李全。   “......驸马卫怀远,并其弟卫敬攸,有不臣之心,星夜逼宫,意图谋反,仰赖大将军恩威,二人业已伏诛......封大将军为摄政王,总领一切军政要务;皇宫护卫,暂由稽巡司接管......” 李全尖细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城楼之间。   台下百官跪伏,神色各异,待宣旨完毕,却又都叩首,齐声道:“陛下圣明,吾等领旨听命......”   *   阮明姝站在碧梧宫前, 仰头看那三个斑驳黯淡的字儿。   秋风吹得她发鬓微乱,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一旁侍立的老太监谄媚道:“王妃娘娘,这儿废弃多年,不太吉利,老奴带您去别处看看吧。懿坤宫已经打扫干净,大小物件全换了.....”   “我想进去看看。”阮明姝打断他。   老太监愣怔一下,转眼间又是眉开眼笑的恭顺模样:“好嘞,老奴给您领路。这碧梧宫啊,老奴也曾当过差。当年住这里的是一位姓李的娘娘,那真是美如天仙呀,当然比起王妃您,那还是萤光对皓月......”   宫殿常年没有人住,门一推开,阮明姝就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她略略朝里看了看,便叫小太监把门关上。   走到院子里,她摸了摸两棵青梧。   二十年了,繁茂常青依旧。   而她,又回来了。   “王妃娘娘,王爷到处找您呢。”两个小宫女跑过来禀告。   阮明姝刚蹲下,正用小树枝戳树下的蚂蚁。   她有点意犹未尽。   但还是见夫君要紧,于是起身拍拍衣服:“带我过去吧。”   宫女在一旁引路,带着阮明姝和云拂走了许久,直至一处连着长廊的亭台。   阮明姝瞧见陆君潜旁边还有一人,定睛看了看,认出是江寒原。因这位江大人年轻、模样俊,家世清白简单,阮明姝之前还想着给妹妹留意留意.....   现在嘛,阮明姝想起父亲信上说:“每提婚嫁之事,汝妹辄然变色,数日不理为父......”   阮明姝笑着摇摇头。   亭子里只陆君潜和江寒原两人,几名青衣卫远远在亭外侯着。   阮明姝走过去,便没人通报,也没人阻拦。   “属下的意思是,连同盛意公主,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江寒原的声音飘来。   阮明姝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明日再议,你先回去。”陆君潜看着不远处的阮明姝,说道。   江寒原还想再劝,但见阮明姝已经走过来,只好拱拱手:“望将军三思。”   阮明姝看着江寒原离去的身影,犹豫着问:“他说的一个不留,是盛意,还有谁?”   “赵见昱、叶氏,还有赵、叶两族几百号男丁。”陆君潜也不瞒她。   “诛杀帝后,会不会留下话柄?”   “杀人的方式很多,染病,自尽,抑郁而终,”陆君潜顿了顿,“当然,他也不一定要死,支持寒原的人不多。你若是顾忌......”   阮明姝摇摇头:“不必问我,也不必告诉我。”   “刚去哪了?”陆君潜换了话头,拉她在石凳上坐下。   “碧梧宫。”阮明姝如实回答道,末了又问,“我以后能回那儿住么?”   “好。”   “我还是要当皇后的,碧梧宫就是皇后的寝宫,懿坤宫我不住,也不能让其他人住。”   “好。”   “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说好么?” 阮明姝歪头问。   陆君潜弹她的脑门。   “我想见赵见昱,还有叶献则。”阮明姝说。   *   阮明姝见到赵见昱时,他还在抚琴,轻拢慢捻,嘴里唱着柔而慢的曲调,像陷在繁花依旧的梦中。   负责看守的青衣卫却是面无表情,并不爱听这风雅的曲。   昏暗的殿宇,门窗紧闭,白日里仍点着火烛。   “你来啦,姮儿。”赵见昱背对着她,修长如玉的手从丝弦处翩然而下。   阮明姝眉目冷冷。   赵见昱转过身。   两人目光对上,互相知晓了模样。   “原来这么像我......”赵见昱怔了一下,喃喃道。   虽知他说的是相貌,但阮明姝仍忍不住烦恶。   “朕知道你要来。”赵见昱颤巍巍起身,走到桌案旁。   六七道玄锦龙纹卷轴,式样略有不同,皆摆在一起。他拿起最上方的一道,递给阮明姝。   阮明姝沉默着接过,展开看了看,果然是为李妃平反的诏书。   她看到诏书上字字句句写的都是叶后的错,嘴角露出嘲讽的笑。   “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阮明姝将诏书重新卷起,放在书案上,“当年你明知我娘无辜,却放任叶后陷害她,尔后又虐待我。”   赵见昱脸色白了又白。   阮明姝只瞧出他的惧意,却没感到他有丝毫愧疚悔过。   “仅仅因为你畏惧叶家么?”阮明姝问。   赵见昱缓了缓,才道:“献则毕竟是我的发妻,她嫁来时,我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十载情深 ,我自然信她......”   “你也配说情深?”阮明姝简直要笑了,“你不是情深,而是无能,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君,都无能至极。”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赵见昱脸上闪过恼意,却又不敢发怒,只用无奈的语气道:“阿姝,这世间最难做的便是皇帝, 父皇也是有不得已的......”   “别在我面前自称父皇,”阮明姝打断他,“你纵容叶后害死我娘,是因为你发现,即使用权位逼迫她委身于你,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你。”   “砰——”地一声,赵见昱指下琴弦绷断。   “你、你住口!住口!”他浑身发抖,苍白的手指着阮明姝。   阮明姝笑了,笑意中是解脱,也是释然。   若说问之前,她只有七八分把握,赵见昱的反映,倒叫她十足笃定了。   自她从赵婉处得知,赵见昱对叶后陷害李妃一事,不仅知情,而且顺水推舟,她便一直在想:为什么?   她问陆君潜,陆君潜说当年叶家权势滔天,赵见昱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懦弱无能,没什么说不通的。   阮明姝却觉得没这么简单:赵见昱如果无能至此,叶献则想害她娘,又何必大费周折?随便寻个由头将人处死便是。   其后某天,阮明蕙来府上玩,晚间两人坐在花藤架下纳凉,其时星河璀璨。阮明蕙望着繁星,小脸带笑:“阿姐,你还记得小时候么,夏夜里咱们也是在院子里纳凉,我俩就缠着娘亲讲故事。”   阮明姝听得莞尔,也被勾起回忆。想着想着,她发现娘亲讲的故事里都有赵见昱、叶献则的影子,自然也有她娘——   善良的姑娘心有所属,却被迫做皇帝的妃子,饱受皇后欺凌。   但在娘亲讲的故事中,很多时候结局是美好的,姑娘最后带上家人,和心上人远走高飞。   阮明姝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是,渔家小姑娘被掳进宫中,忍辱负重十载,最后逃离了京城,在远离尘嚣之地找到了她的意中人——一位曾照顾过她的内侍。   那时候阮明姝年纪小,捂着小嘴讶道:“这故事不对!娘,内侍不是太监么,怎么能和姑娘在一起呢?”   她记得娘亲垂下眉眼,温柔如画,对她说:“世人,皆有爱,没有什么不对的。”   .......   阮明姝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夜久久未眠。   第二日恰逢李成离京,送别之时,李成正要上马。阮明姝忽然问:“舅舅,当年领你们入宫的那位内侍义兄,可还好?”   李成牵着马绳的手一僵,有些震惊地望向阮明姝。   阮明姝朝他笑笑,平和恬静。   李成沉默片刻,俄而也如阮明姝般,释然道:“我们入宫的第五年,老皇帝惨死,新皇登基。义兄便离开京城,不知所踪。后来才知,他得了重病,离宫不久就.......”   春末夏初的时节,暖风吹得杨絮飘飞,落花纷纷。   李成的目光穿越星雨般的飞花点点,似乎又瞧见了那人飞眉入鬓,凤眸冷决的脸。看着他一袭蟒袍,风华无双,亲手将老皇帝送上西天……   李成自嘲地笑了笑,他确实哪哪都比不上义兄。   可他当年却看不明白,不愿意相信芊芊是真的喜欢义兄。   “舅舅?”阮明蕙好奇地喊了他一声。   李成回过神来,笑着揉揉小侄女的头,又对阮明姝说:“我义兄,他是内侍,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比世间任何男儿逊色。”   枣红马载着李成往南疾驰,他身后,是挥着小手喊“舅舅保重”的阮明蕙,还有泪眼模糊的阮明姝。   *   阮明姝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再没兴趣多看赵见昱一眼。   她理了理裙裾,转身朝外走。   “姮儿,姮儿!”还在惊惶震怒中的赵见昱见状急了,探身要去抓她的衣袖。   “啪——”地一声,随着赵见昱一声痛叫,他手面叫铜钱一样的东西击中,留下通红的印记。   出手的青衣卫依旧面无表情:“还请陛下端坐。”   赵见昱来不及气恼,见阮明姝闻声回头看向他,忙道:“阿姝,父皇亏欠你们的,日后一定补偿。朕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能看着陆君潜害爹!”   “补偿?”阮明姝笑了,“你下去向我娘谢罪再说吧。”   “不,”阮明姝说完摇了摇头,“你不配,你根本不配再见她.....”   赵见昱惶然变色:“姮儿,你想让陆君潜杀了父皇,你怎敢做如此有位天理之事!?”   “他们若要杀你,我不会拦,也拦不住。”阮明姝平静道,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可若他们留下你的命,我绝对不会叫你好过。”   说罢,径直离去,也不理会身后仓惶辩解的赵见昱。   阮明姝走出偏殿,一抬眸,就撞上陆君潜山海般沉稳的目光。   他抱着双臂,斜靠在雕栏上,长腿随意伸展,显然是等她多时了。   身后,两扇木门缓缓阖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愤怒、仇恨,似乎所有阴沉晦暗的情绪都被这两扇门隔断,阮明姝目光所至,一切皆明亮柔和起来。   “不是说好了,不用等我。”阮明姝轻提裙摆,小跑过去,像是抱怨,嘴角却翘起来。   陆君潜没回话,只将人按住,凝神细看。   没有哭,也没见不高兴的样子。   倒叫他有些意外。   “我没事,”阮明姝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轻推他一下,“走吧。”   “叶献则关在冷宫,乘步辇过去。”   “......不了,我已经不想见她了。”阮明姝摇摇头。   陆君潜显然不解:“怎么了?”   “就是觉得没必要,不想在这些人身上费神,扰了好心情。”阮明姝叹了口气,如实道。   陆君潜想了想:“好。”   “不过,”阮明姝晃了晃他的手,“她害死那么多人,可不止我娘。赵见昱的诏书都写好了,让她以命偿命,不过分吧?”   陆君潜点点头:“她当死。”   “让她自缢吧。告诉她,如果不想拖累赵令柔,就自己了断。”阮明姝也不遮掩。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陆君潜停下脚步,微微皱眉望向她。   “怎么,我这法子不好么?你也舍不得杀赵令柔,岂不是一举两得。”阮明姝笑笑。   陆君潜没否认。   阮明姝虽然早就猜到了,仍不免有些吃味:“干嘛不说话?”   陆君潜将人按住,揉她的脑袋,颇为气恼却又不得不承认:“我只是念着.....”   “我知道。你幼时在京城为质,她对你诸多偏袒照顾,你念着这份情。”阮明姝正容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娘的仇,我只找赵见昱和叶献则。至于赵令柔,你不必顾及我,只要想好怎么说服你手下那帮人便好。”   “其实,”阮明姝顿了顿,“那日我听到江大人让你斩草除根,杀掉赵令柔,还有些害怕呢。若你真的毫不犹豫杀了她,就不是我喜欢的陆君潜了。”   陆君潜深深看她。   如今政变成功,他离皇位只一步之遥,却没有丝毫轻松。这种含蓄暗藏的压力,不仅来自内外敌人,还来自他的拥趸们。   在乾坤未定之时,他们,即世人嘴中的“陆党”,像铁板一样粘成一块儿。如今,他还未正式登基,底下已经渐渐分化出两三派,争夺追随他的回报。   而他,当置于“君”这个角色上,与属下们再不是简单的“荣辱与共,相辅相成”。君臣之间,也是相互掣肘的。可以预见,将来他耗费的心神只会与日俱增。   是以这几日,陆君潜的心情不仅没有大功告成的狂喜,反倒是有几分索然无味与茫然。   可他依然是坚定的,这条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况且,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要一统江山,要彻底将北狄从舆图上抹去.......   只是这份坚定,总是伴着孤独,还有望不到尽头的疲惫。   “怎么这样看着我?”阮明姝拍拍他的脸,有些担心,“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陆君潜握着她的手,摇摇头:“我还有你。”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他、懂他,永远站在他这边。   这条路,便没有那么孤独,那么累。   “你当然有我了,好好的说这个,莫名其妙。”阮明姝不明所以,撇撇嘴,还当他是有意避开赵令柔的话题。   陆君潜漆黑的眸子里闪过笑意,晃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我在想,留她一命,或许还不如给她个痛快。”陆君潜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她的丈夫、父母亲族都难逃一死,孤身一人活着的话.....”   “你打住!”阮明姝气呼呼道,“你当我是宰相么,度量这么大,听你在这儿替她着想?我告诉你,我的器量只有这么点儿,”   阮明姝说着,捏着两根手指比了比,“放任你念着旧情,已经是极限了,你还敢为她考虑起往后余生了?我不许!”   “要是发现你和她藕断丝连,陆君潜,我.....我,”阮明姝越想越气,她近来似乎更容易动怒了,“我离了你!你自个儿享万里江山,温香无边吧!”   “别说傻话!”陆君潜最不爱听她说这些,什么离了他,再不见他。   她妄想。   阮明姝气得一跺脚,故意甩开他的手:“说好的有话说话,再不吵架,你现在又吼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想是谁先发脾气的。   陆君潜只好服软:“好,不吵。我不会管她余生如何,我只要她翻不起浪花。”   说着,他强硬地抓回阮明姝的手,紧紧握着。   见阮明姝仍撅着小嘴,又扒开她的小手,在她手心挠痒。   阮明姝没憋住笑,粉拳捶了他数下。   两人下了台阶,从高高的宫墙下走过。   夕阳西斜,有群鸟飞过。   “我们是不是快搬进来了呀。”阮明姝望着绵延的楼台宫阙问。   “嗯。”陆君潜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你怕么?”   “怕?怕什么?”阮明姝嗤了一声,“当年那么凶险,我还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远远地,是碧梧宫后那棵参天桃木。   枯木又容,可想来年春日的灼灼其华。   “我是想,最好早些搬来,”阮明姝忽然变慢了语调,“否则再过几个月,我怕自个儿没精力操心,行动起来也不方便。”   陆君潜先是有些疑惑,但没多时,他猛地驻足。   又惊又喜,还有些忐忑地望着阮明姝。   “怎么啦?”阮明姝眨眨眼,故意问。   “阿姮,你......”陆君潜破天荒地语塞,像个纯情无措的少年。   阮明姝“噗哧”笑出声来,舍不得再逗他。   她拉着陆君潜的大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我不知流了多少泪,送子观音娘娘才听到,你可要对我好一些,”阮明姝小脸仰起,“也要对我们的宝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