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绝黛》 作者:兜兜麽   文案:   女魔头装小白兔,一朝掉马,横行江湖。   柳黛:“虽说名单还未轮到你,但早一步杀了也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柳黛:“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哪听得惯这般打打杀杀,苏公子,这些话求你提都不要再提,我只怕今夜噩梦,睡不安稳。”   柳黛一脸无辜:“我做了什么?我杀了他而已呀。”   一句话简介:女魔头装小白兔,装不下去。   立意:弱者也可以自立自强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大冒险   主角:柳黛 ┃ 配角:苏长青 ┃ 其它: ========= 第1章 隐月教01 苏长青长剑在手,要抢亲。……   隐月教 01   往前三十里就是肃州卫,边关要塞,埋骨之地。   柳黛脚踏红绸,要远嫁。   苏长青长剑在手,要抢亲。   满眼黄沙遍地,寸草难寻。   殷红的送亲队伍成了这天地间唯一一点颜色,却也似一把刀将黄土划破,从这干涸龟裂的泥里滋滋流出一汪血,吸引着山谷左右蛰伏的狼群。   苏长青伏在山坡后,计划在花轿入谷之后动手,直取要害,免伤无辜,正要抬手示意,却见山谷对面骤然间泉水一般涌出一群白布蒙面短刀雪亮的匪贼,径直冲向送亲队伍。   狼是杀红眼的狼,羊是懵懂无知的羊。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师弟陈怀安一刻不停点着数,“四十六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又这么多,师兄,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   箭在弦上。   赶了三百里路来做山贼,还要让同道人截了货不成?   眼看洪水入黄沙,将随行护卫冲得稀碎,车中人岌岌可危,苏长青剑已出鞘,脚尖使力,轻轻巧巧越出沙与天的接线,踏沙似行云,半点涟漪也不留,正正好是九华山的轻灵功夫,剑尖一收一递,对方刚从马夫腹中抽出刀来,再想转个手腕应敌,惊觉手上无力,平日里熟悉的花活儿全然挽不出来,低头一看才发现右手手腕已整齐没了,手掌连着长刀落尽沙里,连个声响都没听着。   那人断了手,瞬时疼得斜倒下去,如同一条离了水的泥鳅,在黄沙地里扑腾打滚,神飞心裂的呼痛声就在马车旁炸开。   苏长青伴着烈马嘶鸣与敌手呼喊,推开马车已然半开的门,入眼即是一片潋滟的红,两个丫鬟穿沉绿,戴红钗,身后藏一袭纤细红妆,在这兵荒马乱的黄沙地显得格外孱弱,仿佛一袅轻烟,倘若他话说得大声些,这一袅烟便要云散随风去似的。   “姑娘。”他尽量稳住声线,“在下九华山苏长青,此行奉掌门之命,特请姑娘上山一聚。”这话说得堂皇,仿佛他真是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一般,连自己也禁不住赧然。   再一抬眼,绿衣丫鬟让出半个身,露出新娘少女面庞,干干净净似初雪长夜一轮月,照得这满眼的风卷黄沙,刀剑齐鸣瞬时间都明艳可爱起来。   “姑娘,请与苏某……”话到一半,横空多出来一柄长刀,破开马车外壁,自绿衣丫鬟后背穿入前胸,小丫鬟双眼鼓胀,铜铃一般大小,清清楚楚倒映着苏长青的舒朗眉目。   “红鸢!”   随着柳黛一声惊叫,红鸢彻底断了气,可一双眼仍瞪得要脱眶而出一般。   等不得了。   苏长青嘴上道一声“得罪了”,扣住柳黛手腕,一拉一拽将她带出那雕花描金的马车。   甫一落地,西北烈风便吹飞了柳黛头上掀到一半的嫣红锦袱,缀满珠翠的凤冠也歪歪斜斜,岌岌可危。   陈怀安见苏长青已接了人出来,半战半退,雪亮长剑与对方一柄外曲短刀风沙中撞得铿锵放鸣。   九华山的剑法正而稳,恰逢对方招式却刁钻乖戾,全然不似中原门派,一把一尺二的短刀,刀身两条血槽,是个杀人放血的好物,全为取人性命而造。   陈怀安被两人死死缠住,一人与他正面缠斗,一人左手从身后扣他肩膀,右手将短刀往前一递,眼看刀剑就要破他侧腰。   当下苏长青不得已送开柳黛手腕,提一口气,飞身而起,剑尖将将好松到那人腕下,只见他轻轻一挑,短刀便落了地,连着少少几滴血,那人右手便废了。   他以右脚为轴,剑尖在黄沙地画一道弧,转到陈怀安身前,两人之间隔一个贼人,忽而似乎被点了穴位,石像一般立在当前,一动不动。   而苏长青剑身染血,于陈怀安肩上轻推一掌,令他躲过身侧扑来的蒙面人。   起先那位仿佛被点了穴位的,这一刻才似醒过神来一般轰然倒地,脖颈上一道细细伤口,红线缠丝一般缓缓往外渗着血。   “好!”陈怀安看得兴奋极了,取剑应敌之余还不忘为苏长青喝彩,“大师兄这一招‘风底破’与‘藏剑于身’使得真真好,人剑合一不若如是。”   苏长青没空理他,正急急向柳黛那方看去,余光瞥见沙坡上一白衣男子向柳黛一指,余下二十几个蒙面人便如飞蛾扑火一般提刀齐齐向柳黛扑来。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那短刀从柳黛额前划过,她下意识地往后一倒,摔落在地,刀锋却将凤冠撞跌,松了她一头瀑布似的长发。   少女乌发如云,红衣鲜亮,成了黄沙地最醒目的活靶子。   风吹得她只能半眯着眼,隔着漫漫风卷沙,与远处沙坡上的白衣人无声对望。   “没事吧?”不知何时,苏长青已抢到她身前,正空出手来拉她,柳黛却怯怯将手藏起来,似乎还在讲究男女大防。   苏长青无奈,也不催她,他挽剑如织网,与蒙面人斗得难分难割。   柳黛自顾自艰难地站起来,松松散散的长发坠在腰后,被风吹得向西拉扯。   苏长青一道剑花晃过,了结了一个蒙面人,也断了她一簇发,听得他乱战之中还抽出空来低声道一句:“对不住。”   然而柳黛头也未回,她直直望向前方,方才沙坡上的白衣人忽而不见踪影,仿佛散了碎了融进了粒粒黄沙里,傍着风突然闪现在寸步之间。   “小心!”柳黛大喊,旋即向苏长青身后躲去。   苏长青醒神向前,侧身绕过刀尖,长剑已送到白衣人肩头,一招以攻代防,接住白衣人鬼魅般的第一招。   风沙越发大,吹在脸上似刀背刮脸,让人睁眼都困难。   苏长青与白衣人大风中对了十余招,难分高下。但苏长青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为人又极其稳,大把的耐心等对方漏破绽。   而白衣人招数诡谲,中原已多年未见,打斗中占据着招数新奇的优势。无奈苏长青招数稳健,可进可退,可迎可留,两人斗得越久,白衣人越见吃力,随即仿佛是打得没了耐心,突然出刀向苏长青面门砍去。   苏长青当即收剑去挡,却听身后有人喊:“左手刀!”   他垂眼一看,原来白衣人右手乃是虚晃一招,左手抽出腰后藏得严严实实的另一柄刀,就要向他腹部送去。   这一招被柳黛打了岔,苏长青收剑向后,又是一个闪身,划破白衣人后背。   雪白衣衫染了红,山谷已横尸满地,白衣人再看柳黛一眼,抬手下令,蒙面人便似泥牛入海,散开在渐渐平息的风沙里。   陈怀安正要去追,苏长青止住他,“穷寇莫追,记住此行目的为何。”   说到这,两人一道回头,看向黄沙当中穿一身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的新嫁娘,苏长青皱了皱眉,心中犯难,缓步走到柳黛身前,弓腰作揖,“多谢姑娘提醒。”   柳黛并不理他,两条细长弯眉拧在一起,脸上尽是厌恶,她蓦地大步向前,望黄沙深处走。陈怀安在她身后大声喊:“你去哪?你站住!”   苏长青叹一声,未料到此行还要担当劝小姑娘的任务,无奈提步跟上,看着柳黛头顶仅剩的一根固发的金簪,“姑娘请留步,此处贼人众多,姑娘孤身上路实属不妥。家师乃九华山掌门郑云涛,诚请姑娘九华山一见。”   谁知话说完已半晌,路走了百步,也见对方给出半点回应。   “姑娘……柳姑娘……”他绕到柳黛身前,却见少女面庞已挂满泪珠,更显得她盈盈弱弱好不可怜。   便是苦行僧见了也要双手合十叹上一句“阿弥陀佛”。   “让开!”柳黛咬着牙,含着泪,继续固执地往前走,“我要去找我夫君,我夫君乃是西北郡指挥同知,驻守大同,待我见他,定要将你们个个治罪——”   话未完,人已被苏长青点住穴道,闭眼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回到她昨夜曾经留宿过的小镇上,只不过昨夜她住的驿站,眼前显然是镇上唯一一间小客栈。屋内陈设简陋,被褥也透着一股长久未洗的酸味。   守着她的是一青衣姑娘,她声音清脆,小鸟一般背着门吱吱叫唤,“师兄不带我去,你也不带我去!偏留我一人在这破客栈里发闷,说什么看守后方,还不是嫌我功夫不好,怕我去了拖你们后腿。”   另一个男声耐着性子与她陪着小心,“那不是师兄为着你的安全着想么?你没瞧见这半道杀出百来人,乌央乌央地杀都杀不完,元凌和朝华两位师弟还负着伤回来的,你呀,可千万安安分分的别让师兄再操心了。”   “我哪就让他操心了?”小鸟噘着嘴还要辩驳,却忽然似老鼠见了猫一般咬住了舌头不吭声,闷闷说:“师兄——”   柳黛听见了苏长青的声音,“人怎么样了?”   小鸟答:“睡着呀。”   “进去说。”他手上提着今日蒙面人留下的短刀,坐到客栈的土炕上来,“应该是苗人。”   他长身玉立,柳润潇洒,与这土炕,这炕桌,乃至整个房间都格格不入。   “苗人?隐月教?自月如眉死后,隐月教不已经销声匿迹了吗?”陈怀安一连多问,问得苏长青也皱起眉,只见他细细思量之后才答:“有些事情师傅未与你们说,近两年南疆一代并不安宁。”   他轻抚手中短短苗刀,抬眼时恰巧撞上柳黛乌亮瞳仁,仿佛撞进一汪碧水清潭。   他微怔,继而起身向内走来,“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不妥?”   还未等柳黛开口,小鸟儿已叽叽喳喳飞到眼前,“柳家小姐,真是唇红齿白,标致极了。”   陈怀安连忙捂她嘴,“你可别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当心把人闺阁小姐吓坏了。”   柳黛一双眼珠子再转向苏长青,他了然道:“我师妹郑彤,师弟陈怀安。”   郑彤生得平平,是个满街满巷都找得出的女孩模样,但胜在年纪小,青春娇艳,“柳家小姐,还有半部《十三梦华》呢?现下若交出来,便不领你去九华山了。此去路途遥远,我怕你身子骨弱,熬不到我家山门呢!”   苏长青与陈怀安双双错愕,未料到郑彤竟就这样明明白白问了出来。 第2章 隐月教02 《十三梦华》。   隐月教 02   《十三梦华》。   十余年了,江湖许久未曾有过《十三梦华》的故事,久到新一辈都当这不过是古老传说,缥缈如梦。   九华山人口耳相传的版本是,六十年前九华山冲灵真人窥见天机,连梦十三日著成此书,从此大笑出门去,人间再无踪影。传说此经可起死人而肉白骨,不过传说是夸张了些,但重铸经脉,洗髓换骨亦不无可能。《十三梦华》原藏书与九华山集墨阁,后不知为何被隐月教教主月如眉盗走,从此音讯全无。   而柳黛不过是兵部郎中柳从蕴家中一小小庶女,到了十六七的年纪便许给西北荒漠再度续弦的武夫,权当给哥哥姐姐换前程。   任你如何满腹想象,也难将眼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与人人觊觎的武林奇书挂上钩。   但郑彤笑嘻嘻满眼笃定,“我劝你呀,赶紧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然我们习武之人粗手粗脚,怕一个不小心弄伤了你,这穷乡僻壤的恐怕是找不到正骨大夫。”   她瞪圆了眼睛,竖着一根手指装模作样吓唬人。   柳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她身上锦绣罩衫早已经不知被扔在何处,现如今穿一件月白短袄,想必就是眼前郑彤的换洗衣裳,只不过穿在她身上略大了些,便愈发显得她弱质纤纤……好欺负。   郑彤回头指着陈怀安,“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三师兄可是刑讯逼问的一把好手,再嘴硬的汉子到了他手上,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该招的不该招的,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她欺近了,挑起柳黛尖尖下颌,“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好一张唇红齿白无可挑剔的脸,咱可舍不得把你这张漂亮脸蛋儿画花了——”   话音落,登时把柳黛吓得缩到床角,身子紧紧蜷起来,头也不敢抬,只敢轻声呜咽,偷摸流了满脸泪。   倒是陈怀安怜香惜玉,偷偷拉了拉郑彤衣袖,当下被她一眼瞪回去,再不敢出声。   苏长青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站在郑彤身后,纵着她肆意表演。   到底姑娘家最爱惜面庞。   柳黛低声哭了半刻,控制不住一边发抖一边哽咽道:“那是……那是我一奶嬷嬷给我的……叫我送去给大哥,求他在母亲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好免了我远嫁西北的苦……可……可谁知道…………”   “奶嬷嬷?哪个奶嬷嬷?姓谁名谁?师从何处?”郑彤一下跳上床来,激动得抓住柳黛肩膀,没想到没控制好力度,把柳小姐抓得又是一阵哭,哭得郑彤头都要爆炸,突然大喝一声,“别哭了!再哭我就叫我师兄给你脸上刻个乌龟!”说话间手指头戳着柳黛眉心,“就刻这儿,刻你脑门上看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未料到“嫁人”两个字却激怒了柳黛,这还是头一遭见她如此大声说话,“我还嫁什么人?都被你们掳到这来,我一生清誉全毁,这世上哪还有我容身之处,我倒不如死了算了!”可她大声的勇气也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也未见她往墙根去一头碰死,只见她垂下眼,心如死灰,眼泪却无穷无尽似的,一滴接一滴,总没个断的时候。   “柳姑娘有话慢慢说,不要哭坏了身子。”苏长青从郑彤与陈怀安之间穿过,弯腰扣住柳黛脉门,面上仍是温柔恭谦,“姑娘缓一缓,急火攻心可大可小。”便松开她的手,倒一杯热茶与她喝。   柳黛适才实在哭得口干舌燥,正好借茶水润润嗓子,心道这苏长青真真厉害,才见过一面,便让人觉着他是世上最可托付之人。   可是……该不该信他?   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只好照实说:“我只晓得,府里都叫她南英,我只这一个嬷嬷,我姨娘去得早,都是嬷嬷伴着我长大,你们可千万别杀她,这世上只这一个人对我好了……旁人都当我是一件摆设或是一箱南货,总之是算不的人的……”话说到伤心处,又是泪眼朦胧,却不知谁给她递上一方手帕,遮住通红双眼,“至于你们说的《十三梦华》,南英嬷嬷确确实实只给了我这半部,我记得她说过,哪怕是半部也足够救我于水火了,可谁知道大哥得了书时眉开眼笑,再问起来全都推脱事忙,到临出嫁也没给一句答复……”   她大哥柳子然是个武痴,自得了半部《十三梦华》便在京中四处显摆,说是自己在山中狩猎,为追一头吊睛白额虎误入山底深处,遇得一修仙真人,口说“来者自有缘”,便将这半部《十三梦华》赠与他这有缘人。   柳子然这谎话编得骗骗京城未出世的公子哥还行,想要糊弄江湖人却是门都没有。   可惜在各路人马赶到京城之前,柳子然将《十三梦华》借与兵部尚书之子闻人羽一观,不料却遭小贼光顾,将《十三梦华》从闻人羽书案上窃走。当夜,东厂两个掌刑千户也在,正商议着要将此书进献给老祖宗,那贼人与闻人羽及两名千户都交过手,三人竟都不是对手,只眼睁睁看着他取了书便飞入檐牙背后,消失无踪。   此是实在丢人,闻人羽并未伸张,这后头的故事也就苏长青亲自问过柳子然之后才知道。   半部经书,同时间把九华山、隐月教、东厂都搅了进来,平静了十余年的江湖,顿时变作一滩浑水,却不知何人要趁这焦灼在里头摸鱼抓虾了。   “唉……”方才要将她大卸八块严刑逼供的女侠客,现下却第一个叹起气来,“如此说来,你也是一可怜人……”   柳黛擦干净泪,瞥见手帕一角绣着两朵红蕊小花,针脚错乱,囫囵一团,瞧不出是什么花。   “郑姑娘,苏公子,十七年来我都养在闺阁之中,几乎不见外男,更不要说江湖、奇书、九华山,这些争来抢去的事情离我不知十万八千里,我也绝不想与你们有什么牵扯,你们要问就去问南英嬷嬷吧,这书怎么来的,又去哪里找另一部,只有她清楚。”   苏长青却说:“二师弟留在京城,前一日信中说,这位南英嬷嬷已在姑娘出嫁之后忽然暴毙,死因不明。况师傅指明要请姑娘九华山一见,无论书在不在姑娘手上,都得劳烦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他语气温和,却有泰山之势。柳黛瞬时便明白过来,这一顿舟车劳碌是逃不掉的,然而到了九华山又如何呢?见过那个所谓的郑云涛之后,她又能去哪里?柳家是回不得了,夫婿也定不会要一个被人半道劫走的女人,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死一条路。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啜泣。   郑彤掰着手指头数,这已经是柳家小姐醒过来哭的第三回 了,她简直怀疑柳黛眼睛了藏了两口泉眼,永远能不休不止地往外冒水。   趁郑彤观察柳黛的档口,苏长青与陈怀安退到门外。   苏长青沉声道:“方才我探她脉门,未见真气行运,应是没有半点武学根基。”   陈怀安道:“难不成,真是如她所说,事情出处全都在那个叫南英的老嬷嬷身上?可现如今已然死无对证了啊。”   苏长青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听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皱了皱眉说:“是与不是,都难分说。现如今二师弟还在京中查找,咱们得尽快把柳姑娘送回九华山。这一程路途遥远,一定打起精神,切勿让邪魔歪道再钻了空子。”   “师兄是说……隐月教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苏长青微微点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隐月教拿到下半部,通知师弟们打点行装,明日天一亮就出发。”   屋子里,郑彤一把扯走了柳黛手上的帕子。   这一下倒是打断了柳黛绵延无际的哭泣。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笑嘻嘻的郑彤。   郑彤捏着手帕,“你可真厉害,把整条帕子都哭湿了,我可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能哭的姑娘。”说着,她凑到柳黛眼前来,细长丹凤眼里全是错愕的柳黛,她凑得极近,把柳黛脸上的桃子绒似的小毛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我头一回见着你这样……这样……”郑彤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想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柳黛。“这也是我头一回见你这样泪眼也动人的姑娘……你生的真好……我要是有你一半好看就好了…………”   原不知愁是何滋味的郑大小姐竟也怅然起来,她扑在床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捏着帕子去给柳黛擦眼泪,“怀安师兄总夸我漂亮可爱,但到了你跟前一比,我恐怕就是根柴火棍,哪里跟漂亮能沾上边!”   越想越愤,郑彤忍不住咕哝,“混蛋陈怀安!撒谎精陈怀安!真要气死我了!”   “其实……其实……你也好看的。”   在郑彤对陈怀安的咒骂间,忽而传来一段细若蚊蚋的安慰,她转过脸,瞧见柳黛已止住了泪,眼底红丝也散了不少,此刻正努力安抚她那颗被陈怀安的谎话击得稀碎的心,“夫人常说,女儿家生成我这副模样是祸事,深宅内院的正房夫人哪个是我这副样子……倒是与庭前美妾、扬州瘦马一般,是个下贱胚子……”   “谁敢这么说你!我替你收拾她!”郑彤素来以女侠自居,弱者跟前更是正义感冲昏头,当即就要提了剑去给柳黛主持公道。   柳黛怯怯道:“夫人……便是我母亲。”   郑彤不忿,“这是哪门子母亲?尽说些糟蹋人的话。”   柳黛道:“我是姨娘生的,夫人自然是我母亲,姨娘去得早,府里从来没人看得起我,便都当我奴婢一般欺负,原还有南英嬷嬷照顾,现如今就连她也…………”   说着说着又要哭,这下可把郑彤急得跳脚,她可再不想听人哭了,“好啦好啦,你千万别再哭了。往后你就跟我们住在九华山,你那些个夫人呀哥哥呀,都叫他们滚一边去!”   “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了?到时候你也拜在我爹门下,跟我们一起学功夫,往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出剑揍他!我们九华山的功夫天下一等,学成之后江湖有几人是敌手?”郑彤哧溜一下爬起来,站直了说话,满脸都是骄傲,“你放心吧,我爹是江湖豪杰,大英雄,既接了你去,就不会不管你。况且山中寂寞,师兄弟们都是男子,就我一个姑娘家,凄凉得很,要有你陪我就刚刚好,对了,你会不会绣花呀?”   柳黛被她问得一愣,“你是说女红?”   “对呀。”   “闺中学过一些。”   郑彤苹果似的脸蛋上掩不住兴奋,“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我教你功夫,你帮我绣花!”不愿绣花练女红的郑女侠高兴得在地上蹦起来,下一刻又扑到床上来勾柳黛小手指,“拉钩,再不许变了!”   “嗯……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柳黛弱弱地答应她。方才那一肚子伤感全让郑彤莫名其妙的欢喜打断,这会子再哭不出来,只想着到底郑云涛是什么人,为何要见她……又是否会留下她…… 第3章 隐月教03 万一郑云涛要杀了她怎么办……   隐月教03   万一郑云涛要杀了她怎么办?   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可是连快走两步都要挨罚,何况抬腿逃命?出了柳家,柳黛恐怕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逃与不逃结果都没差别。   不由得又悲从中来,想哭。   但看身旁满脸堆着高兴的郑彤,她终是憋住了,咬咬牙,“有……有没有吃的?”就为这几个字,柳黛羞得满脸通红。   “那自然是有的,就是这客栈没个好厨子,做的饭菜都不大好入口。”郑彤没忍住,伸手往柳黛脸侧一抚,悄声感叹,“粉嫩嫩、滑溜溜,真好摸……”   在郑彤的安排下,柳黛用了送嫁路上唯一一顿饱饭,只恨老规矩,不许新娘子吃饱,怕到成亲那日出了丑。   吃饱喝足,柳黛与郑彤挤一张床。   苏长青的考虑是,柳黛不会武功,没有威胁,郑彤与她在一处正好看管她。   而郑彤却觉着苏长青终于做了件好事儿,让她有机会她提灯观美人——   柳黛就这样坐在床上,被郑彤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说话,就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两个人都顶不住了,在客栈的小床上睡成一团,仿佛真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无惊无险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苏长青便叫启程。   柳黛朦朦胧胧间被人拖起来,手里被塞了两个冷馒头,就听见郑彤一个劲地喊:“快快快,赶紧的,我大师兄这人表面看起来和气,其实罚起人来严得很,比我爹狠多了。”   柳黛双手紧紧握着两个冷馒头,似乎听不懂郑彤说些什么。气得郑彤敲了敲她脑门,“你怎么这么呆呢?看来你只人长得漂亮,脑袋却不大灵光。”说着,便将柳黛推上马背,自己也一个跃起,漂亮地翻身上马。   只听前头苏长青下令“出发”,一行人十三匹马都跟着他胯0下“乌云踏雪”向南城门奔去。   淡青色的天还挂着半片月,柳黛在一片静谧当中出了这座名为“辖关”的小镇,随苏长青一行一路南下,向着那座所谓的九华山。   这还是柳黛头一回骑马,她一深闺小姐,哪受得住马上颠簸,胃里一阵又一阵翻腾,脑子也仿佛要被颠碎了,眼前咕噜噜冒金星,但她极好面子,死死咬住牙冠不肯叫停,两个冷馒头也被她攥成了紧紧实实的一小团。   等到午间修整时,她已经神魂离体,心智不清了。   郑彤自顾自下马,倒把柳黛忘在马背上。   柳黛没了支撑,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从马背上落下,好在苏长青眼明手快,环臂接住了她。   柳黛一张脸煞白,几乎是瘫倒在苏长青怀里,刚想道声谢,就觉着胃里掀出热浪,翻天覆地地滚,一张嘴吐了苏长青一身。   柳黛这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郑彤原本正啃着干粮同陈怀安吵嘴,见这架势立刻叽叽喳喳冲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吐了?柳姑娘,你是不是吃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苏长青没顾上看一眼半身狼藉,见郑彤来了,便顺势将虚弱无力的柳黛送到郑彤身前,“扶住她。”   说完转身剥了外袍,从包袱里抽出唯一的一件替换衣裳,靛蓝沉静,衬得苏长青越发苍白,乍看去更像是哪一家的公子郎君,养尊处优,不似一风吹雨淋江湖客。   郑彤将柳黛扶到一块大石上坐下,端着水囊喂她喝了半袋子水,又给她顺了顺背。柳黛适才缓过来些,这时郑彤才想明白,“是不是马跑的太快把你颠晕了?”   柳黛艰难地点了点头。   郑彤把自己手头上那半块饼塞给柳黛,交待她,“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去就回。”   她这去去就回,是去找苏长青汇报,“大师兄,马跑得太快,柳姑娘受不了,能不能走慢点儿,让柳姑娘适应适应。”   苏长青冷着脸,“迟则生变,必须快马加持赶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   她就知道,大师兄是最最冷血无情没人性的,要不然也不会罚了她一次又一次了。   她瘪着嘴,垂头丧气地走回柳黛身边,含含糊糊说:“对不住,我师兄他……”   “柳姑娘——”是苏长青跟了过来,客客气气地对柳黛说,“此行艰难,沙坡地的事谁都不想再遇到,还请柳姑娘忍一忍,早回九华山一日,早一日休息。”   “我……”   还没等柳黛说全了话,苏长青便吩咐一行人上马赶路,留下一个委屈的柳黛和气鼓鼓的郑彤。   柳黛也晓得人为刀俎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不想低头也得低头。无奈扶着郑彤的手,再一咬牙,上了马车,可人一清醒才意识到,她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等郑彤打马跑起来,更如酷刑一般折磨。然则她心里明白,此时若叫出来,哪怕哭出来,苏长青也不会为她停下,他要的是将她活着带回九华山,至于她路上受了多少苦,这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风餐露宿赶了三天路,他们终于出了河南地界,九华山就在两日路程之内。因此苏长青大发慈悲,允许当夜在汝原镇落脚。   柳黛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大腿上的伤结了痂又被磨破,等到了客栈,终于能避开人仔细看看,这才发现亵裤绸布已经被磨得跟伤疤粘合在一起,撕不开,一扯就是钻心的疼。遇此情形,柳黛一连多日的故作坚强一溃千里,她看着自己被血染透的白绸裤毫无办法,心里是比绝望更绝望的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将她淹没。   郑彤进门时便撞见坐在床边嚎啕大哭的柳黛。   经过这段日子的马背交情,她原以为柳黛是个与她一般坚强的女侠,谁知进了城就哭成这样,这回也不是嘤嘤低泣了,柳黛满脸横泪,声音大得把苏长青都引了进来。   “收声。”   这是铁石心肠的苏长青进门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继而是,“城里鱼龙混杂,你一哭岂不是昭告众人,咱们不寻常吗?”   见柳黛哭声不止,他压低声音提醒她,“沙坡地的事情你就忘了?”   想到当日尸横遍地的场景,柳黛显是怕了,收住声音,上齿咬住下唇,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与苏长青对视。   半晌,苏长青无奈,蹲下身来,“伤得什么样?我看看。”   柳黛被他这一句关心吓得往后退,“不要……你别过来……”   郑彤连忙在一旁劝道:“阿黛,我大师兄懂些医术,治外伤更是拿手,你就让他看看嘛……”一双小姑娘感情甚笃,已叫上了乳名。   但无论郑彤如何劝,柳黛就是不肯。   苏长青这才醒过神,“姑娘家的伤,我是不便看的。师妹看过之后说与我听就是。”   过后,柳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先用温水浸泡,再慢慢将白绸裤撕下,风干了上好伤药,已是深夜,柳黛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朦胧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她伤车这样,明日慢一些,至多三日就到。”   郑彤心中内疚,“明日我会小心的。”   苏长青这人……   心不够硬。   这是柳黛睡着之前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   不远处更夫绕着墙角走,告知天地,三更已过,万物寂寥。   郑彤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坐起身却什么都没瞧见,不见凉月的夜里,屋子里黑黢黢看不清,但她感受不到任何生人气息。   突然她手背一痒,仿佛是有臭虫爬过,吓得她登时跳起来,把那臭虫甩到墙角。但又怕那臭虫再去咬柳黛,便一面叫醒柳黛,一面将烛火点燃——   再度明亮的房间却如同地狱一般,爬满了身体肥硕、背壳油亮泛绿的多足虫,正从门缝、窗缝里爬进来,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让人只看一眼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苏长青也是被一声尖利的叫声惊起,他本就是和衣而眠,立时取剑便冲进了郑彤屋内,只见郑彤已然被青背虫缠住,正以一招“风起浪回”挥得虫子散开又聚集。而柳黛站在桌上抱头惊叫,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动也不敢动。   此时几个师弟也已经赶到,苏长青吩咐他们去找火把,自己与陈怀安去救快要力竭不支的郑彤。   窗户哗啦一响,有人踢碎了木窗户,脚蹬窗台一跃而入,径直扣住柳黛左肩,一收一带就将她收拢在身前,另一只手抽出一把雪亮短刀接住苏长青迎面而来的剑气。   窗门接二连三闯进一帮蒙面人,九华山弟子业已举着火把赶到,两帮人马齐聚,又是一场恶战。   只是今日抓住柳黛的蒙面人,比之前沙坡地白衣人的功夫更胜一筹,此人内力深厚,刀法凌厉,刚猛之中兼有苗刀的灵活,像是师从多处,各取所长了。   而为控制住柳黛,他不得已收住左手,只有右手应敌,周身破绽便多了起来。苏长青与他过了十余招便知他路数,与陈怀安一个眼神交换,挽剑向下,刺他后脚经脉,蒙面人后退半步,险险避过,还未稳住心神,苏长青与陈怀安便各自一招“破月”,运剑如龙腾,一左一右向他袭来。   眼见苏长青那一剑似烈风轰隆,他决意将柳黛往后拉,出刀去迎苏长青。这便给了陈怀安机会,捉住柳黛便向门外跑。   蒙面人却不慌不忙,静下心来与苏长青拆招。他越是慢,苏长青便越是疑惑,到后来疑惑变作焦灼,恨不能即可解决了他,好飞身追出去。   只因苏长青发现,不知何时,先前满屋子的青背虫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4章 隐月教04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   隐月教04   陈怀安扛沙袋一样扛着柳黛,一起一落,藏进一断头暗巷。   陈怀安背靠高墙,喘了会儿子气,小声感慨:“你这姑娘看着没有二两肉,扛起来还真够沉的,去年过年我和老五扛的那头老母猪也就这么重了。”   而柳黛脸皮薄,被他说得又气又急,却也讲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只晓得捂着嘴掉眼泪,不一小会儿就沾湿了陈怀安小半片衣裳。   少不了又听见陈怀安抱怨,“你再哭,再哭把你扔进虫子堆里,看你个细皮嫩肉的大小姐能让虫子啃几口。”   柳黛想到那乌泱泱的怪虫,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一双手把嘴巴捂得更紧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她既害怕又委屈,心里把陈怀安恨了个透。   数不清青背虫集结成群,像一片变幻的阴影,在漆黑无光的街道里穿行。   陈怀安被柳黛哭得烦了,又觉着四下无声,想必两拨人都在客栈内斗得难解难分,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这来。于是把柳黛放下,自己个儿也蹲下身来休息。   不多时,月亮小小冒了个头,描摹清了小镇的轮廓。   陈怀安盯着柳黛,琢磨了半天,“我说你——”   他的话噎在半道,与柳黛在月影下大眼瞪小眼。   柳黛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寂静,忍不住问:“怎么了?”   陈怀安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眼珠子往右转,两只耳朵都提溜起来,“不好!”话音落地,虫群就从前方拐角出现,成百上千只虫集结成一片庞大的影,直直向他俩撞了过来。   陈怀安再度把柳黛扛在肩上,双腿左右蹬墙借势,一套“纵云梯”送他跃出暗巷,在高地屋顶之间起起伏伏。   虫群仿佛一列训练有素的猎狗,寻着他俩的气味,一同上天入地,紧咬不放。   陈怀安就算有再好的轻功,扛着个人双蹿下跳也总有跑不动的时候,但虫子不知疲倦,连速度都没慢过一分,逼得陈怀安没得办法,恰巧路过一大户人家,假山流水,无一不有。他只交代一句,“憋住了!”便抱着柳黛一头扎进庭院当中小池塘里。   一入水柳黛就觉着胸口被大石压住一般难受,陈怀安看出她不会水,立马伸手紧紧捂住柳黛口鼻,让她想呼吸也难。   水上,巨大的虫群散开成许多个小小分支在庭院里四处搜寻。   找了许久未找到先前的气息,正要再度聚集起来往前走。蓦地传出一个男声,“全靠‘寻龙’,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畜生,还不给我搜!”   陈怀安听见门响,似乎这帮人也散开一间一间屋子地搜去了。他心头大石落了一半,但眼前柳黛挣扎得越发厉害,他想伸手打晕了了事,又怕她晕在水里被呛死。   犹豫之间,柳黛忽然奋力挣脱开他的手,撑着他的脑袋浮上水面。   柳黛在水面长吸一口气,发出类似野兽哀鸣一样的声音。   陈怀安被她按在水里,满脑袋的“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已经走到院外的青背虫立刻折返回来,一眨眼功夫已经围住小池塘。   陈怀安打量着这虫子怕水,抓住了柳黛就往水里按。   小石头顶上,一只生得略大的青背虫搓了搓两只脚,干净利索地下了水,虫群当即如一片云盖在池塘上,从四面八方向陈怀安与柳黛聚拢来,柳黛叫得嗓子都要破了,陈怀安想带她出水,但无奈脚底没有借力的地方,她又太重——   仿佛只能等死了。   生死之际,一人白衣如雪,踏月而来。   还未等柳黛分辨出来者是谁,她就已经被白衣人拎出小池塘,站在离陈怀安和虫群十步远的地方。   白衣人一声令下:“你们几个留下解决他,其余人跟我撤!”   柳黛就又做了沙袋,被扛起来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客栈内,来人已露颓势,苏长青正要乘胜追击刺他心口。忽而窗外一线哨声传来,对方便立刻向外撤。   苏长青只想赶紧去找陈怀安,也不欲与他纠缠。   一场恶斗就此打住,郑彤累得右手发颤。但苏长青不让停,他们当下散开去寻人,最终是苏长青在一户贫家院里找到满身是伤的陈怀安,最令他头疼的是,陈怀安身上除了刀剑伤之外,还有一个接一个指甲盖儿大的咬伤,伤口冒着脓血,一看就知道是那群神秘诡异的青背虫留下。   他粗粗探脉,陈怀安体内血气紊乱,内力逆行,显是中毒之相。   陈怀安重伤不醒,柳黛被苗人半道截走,此次西行,可说是一事无成。   另一边,一碗水泼在昏厥的美人脸上。   柳黛在狭窄低矮的环境里醒过来,睁开眼,篝火把山洞照得泛黄。她身边白衣人生了一双阴柔深邃的眼,正站在干稻草铺成的床边,皱眉盯着她,“我瞧着这就是个废物东西,除了哭别的都不会。尘舟,我赌这次你抓错人了。”   这是上一回在沙坡地见过面的白衣人,待他说完,柳黛才发现他身后火堆旁还坐着一位黑衣男子,手上正拿着她的短袄撑在火上烤,“我们抓错人,九华山也抓错人?况教主只吩咐把人活着带回去,其余不论。”   “其余不论……”白衣人回味着这四个字,蹲下身来与柳黛越靠越近,最终伸手扣住她下颌,将她一张苍白的脸扭过来又转过去,那细长的凤眼当中阴霾更深,“既然教主说‘其余不论’,那随我玩一玩,你不介意吧?”   “乔鹤,我快马三日来支援你,不是为了看你在这玩女人的。更何况这是教主要的人,其中内情你我都不清楚,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节外生枝。”尘舟说话时语气淡淡,但显然对乔鹤有着非同一般的额威力,眼看乔鹤捏着柳黛下颌的手指骤然收紧,疼得柳黛一张脸皱成一团,就在她以为自己下颌要被捏碎之时,乔鹤松了手,一抖衣袖站起身,嘴角带一点点轻蔑的笑,与尘舟谐谑道:“莫不是你也看上这女人了吧?罢了,你要,我让给你就是了。”   尘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乔鹤不接他的话,潇潇洒洒走出山洞。   尘舟看一眼瑟缩在角落埋头低泣的小姑娘,抻开手上的短袄罩在柳黛肩上。   柳黛疑惑地抬起头,正巧遇上尘舟对他友善地弯了弯嘴角,让她蓦地一愣,上一个对她和善的男人是苏长青,但苏长青亦有所图,不算什么好人。   尘舟却道:“四月天,风还是凉的,此去路途遥远,姑娘要保重身体。”   “路途遥远……”柳黛攥了攥身上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袄子,怯生生望着他,“去哪?你们要把我带去哪?”   尘舟一笑,伸手拂去粘在她头顶的干稻草,“自然是去万绿深处,月隐之巅。”   “什么?”   “隐月教。”尘舟像个耐心极佳的老师,温柔地为她指点迷途,“隐月教,你从没听南英提起过吗?那是南英的出处,也是归乡,你是南英养大,也算半个教中人,你应与我感到亲切才是。”   “南英嬷嬷呢?”柳黛急急问。   尘舟仍旧一派温柔,眉毛都没抬一下,“死了。我先去京城解决了叛教之人,因此才耽误了,让九华山抢了头筹,不过不要紧,好事多磨,好歹让我接着你了,往后有我在,再没人敢欺负你。”   柳黛十七年来,在家中过得压抑,既无长辈慈爱,又无小友分忧,如今落了难还有人能如此轻声细语和风煦日一般同她说话,忽而就把这几日的委屈全都勾了出来,再怎么紧咬下唇也忍不住,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尘舟伸手轻拍她后背,安安静静听她哭泣,眼底未见半点不耐。不像九华山那起子人,一见她掉眼泪便一个跟一个的皱眉头,郑彤更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教训她,“女儿有泪不轻弹,本女侠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脸皮厚,你得赶紧跟我学一学!我大师兄又没说什么重话,难听的他还有一箩筐呢,这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这会儿,初次谋面的尘舟对柳黛而言格外亲切,亲切到连南英嬷嬷的横死也抛到脑后。她就像暗夜里摸索,终于找到一盏暖灯,握住了便再也不愿松手。   她便就如此,抽抽噎噎,直到哭累了,哭困了,再度倒在干稻草上睡了过去。   悄然无声的夜里,尘舟静静欣赏着眼前脆弱易碎的小美人,心中感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只不过年纪小了点……   冷不丁背后飘来一个冷冰冰声音,“司刑大人真是厉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勾搭了一个…………”   尘舟轻轻笑起来,对于乔鹤的挑衅丝毫不放在心上,“非也非也,我是情真意切,真心换真心。只是乔左卫这话说得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拈酸吃醋,耍小儿女脾气。” 第5章 隐月教05 “南英不是死了?”……   隐月教05   “可笑,我一小小左卫,怎敢与司刑大人耍脾气,告到教主那,我岂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得,乔鹤再一甩袖子,刚进来的人又被尘舟气走。   这回是真闹起脾气,不到天亮不会回了。   尘舟这才沉下心来去探柳黛脉门,结果和苏长青探查时一样,眼前人就是白纸一张,什么也不会。   他收回手,席地而坐,直勾勾看着黑漆漆洞口思索半晌。   仿佛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隘,他从腰间抽一根拇指粗的竹筒,打开盖,里头跑出一只比先前虫群生得更大的蛊虫,显然是母蛊,用以驱使虫群。   只见那母蛊仿佛是得了令,落地便迅捷地往柳黛身上爬去。   蛊虫借着衣带爬上柳黛胸口,又顺着身体起伏的曲线一路向上,细软的触角略过她苍白的嘴唇,最终停在鼻息之间。   蛊虫好斗,到死不休,如她体内有蛊,那蛊虫必定暴起,要与之一较高下。但眼下蛊虫只一动不动地钉在柳黛人中处,不进也不退。   尘舟略想了想,便将呆愣愣的蛊虫收回竹筒。复又伸手探一次脉,皱眉观察许久也未发现不妥之处,这才放下柳黛手腕,守夜到天明。   将近日出,客栈内仍是一片狼藉,小二哥骂骂咧咧收拾东西,感叹这镇上二十年没来过江湖人,结果是来一波倒一次霉,比蒙人砸得还狠。   受伤的不止陈怀安一个,但其他人只是刀剑伤,只有陈怀安身上瘢痕片片,被虫咬过的皮肤泛出诡异的红,月光下红得几乎要跃出火星子来。   门中专攻医术的师弟单故剑看过了也连连摇头,“这毒从未见过,放眼中原,也难找出能解毒之人。”   单故剑年纪比苏长青还大些,不过入门晚,也要称苏长青一声师兄。   “解铃还须系铃人。”单故剑说。   “得找到那帮苗人。”苏长青眉头紧锁,心知邪门歪道难以对付,现下,明抢恐怕不是办法。   此时原本昏迷不醒的陈怀安突然翻腾起来,像是一条落在沙地里的鱼,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扑腾,口中喊着“娘啊……娘救救我…………我疼啊…………”   郑彤慌忙冲到床边,企图安抚伤口似火灼的陈怀安,单故剑也一再探脉,但脑中空白,找不出解决之法,两个人都只有转过头满眼希冀的望向苏长青。   苏长青依旧皱着眉,整个人仿佛都融进了月光里,看不清喜怒。   陈怀安痛到极点,反而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一把抓住苏长青,绷直了扬起上半身向他靠去,“师兄…………”   他还剩最后一丝力气。   “师兄……救我…………”   他像一座轰然倒塌的石像,突然倒回床上晕厥过去,再没声响。   郑彤不断喊着陈怀安的名字,不知不觉也哭得满脸是泪。   苏长青不敢看床上的人,他把视线落在斑驳的墙壁上,愣愣怔怔,旁人觉得他深沉老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脑中此刻一片空白。   一屋子人都手足无措之时,忽然一个石头块从破烂的窗口扔进来,先是单故剑用剑尖挑了挑,继而蹲下身仔细去看,又闻了闻气味,这才拾起来,借着烛火才看清,原来是一张纸包着个石头块。   苏长青展开皱巴巴的信纸,纸上落笔工整——“天亮之时,城外崇山寺,以解千山换解药。”   解千山……   苏长青提了提手中长剑,他依稀记得,自己还不认字就晓得练剑了,从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为的就是有一日能配得起手中解千山。   十二岁接剑,他在母亲面前立过誓,剑在人在。   第二日清早整装出发,队伍打打杀杀还剩二十余人,乔鹤早在马背上等得不耐烦,见柳黛深一脚浅一脚的磨磨蹭蹭走出来,他勾一勾嘴角,讥诮道:“司刑大人好生厉害,两个时辰功夫,就教这小姑娘下不得地了。”   柳黛还未完全睡醒,两只眼睛雾蒙蒙的,乔鹤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挪到山洞外头看着一群陌生人,不由得就回过头去找尘舟。   恰巧尘舟也看着她,晨光下他面上轮廓越发清晰,是一张文人墨客风流公子的脸孔,眼底眉梢处处是对这世间的温柔怜悯,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虽说苏长青也是如此清秀俊朗,但他眼神动作当中却处处透出一股疏离,不止是对柳黛,对郑彤或是陈怀安都是一样。   糟糕,怎么又想到苏长青了?那可是个不近人情的王八蛋。   尘舟看出她腿上不便,低声问:“柳姑娘可是骑马伤着了?”   他靠的近,问的又是那隐秘的伤,柳黛不由得红了脸,等了片刻才点头。   尘舟道:“柳姑娘侧身骑马,我为姑娘牵着马慢慢走,等到了镇上,再套一辆车,姑娘路能轻松许多。”   竟还能给一辆车……   柳黛心下对此人的好感又多一分,此刻她身无长物,只好屈膝行上一礼,“公子费心了,妾无以为报。”   “怕不是要以身相许?”又是乔鹤。   听完这句调侃,柳黛脸庞红得要滴血,她又羞又恨,只想找个地儿躲起来不见人。   还是尘舟给解的围,听他半开玩笑似地说:“只求下回再打起来,姑娘不要随九华山人跑了就好。”   柳黛头低低的,小声回道:“不……不会的……”   尘舟道:“那就好。”   时候不早,他牵了一匹白马来,扶着柳黛上马,等她坐稳当了才牵着马出发。   路上,乔鹤背上伤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柳黛,要不是她出声提醒,他也不至于生受了苏长青这一剑。   他翻身下马,与尘舟并道走,“这么招摇?不怕九华山找上门来?”   尘舟边走边说:“不是给苏长青送了信邀他换解药?炙奴毒性刚烈,每每发作之时伤口似烈火灼烧,中毒人生不如死,中原无人可解。苏长青与他这师弟素来交好,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苏长青也会上山。剩下几个虾兵蟹将,冲出来也是一刻钟的事。”   “司刑大人算无遗策,小的佩服。”乔鹤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那个……你自己看过没有?”   尘舟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带回去也就给教主添个玩意,要找《十三梦华》还得在南英身上下功夫。”   乔鹤问:“南英不是死了?”   尘舟答:“没死,逃了。”   “那…………”乔鹤忽而了然,“小丫头面前也要耍心机。”   让她知道世上已无人可依靠,心里一慌,谁伸手拉她一把谁就是她的救命浮木,自然言听计从。   尘舟笃定,“柳在,南英一定会来。”   马背上的柳黛对于这二人之间的算计筹谋一无所知,她心情稍微松快些,多亏清凉的山风吹走了压在她心中一连多日的阴霾,特别是换了马车之后,她与尘舟说话时唇角还会带一丝丝笑,全然是小女儿娇态。   尘舟也不负期望地将她照顾得极好,衣裳被褥都是新的,洗过熨烫过,干干净净还熏过香,路上吃食都是精细绵软易克化的,比京里是差些,但对比在苏长青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马车上的时间过得很快,又一日小城落脚,尘舟腰间新添一柄长剑。柳黛瞧着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而尘舟显然心情极好,竟坦然与她说:“这是苏长青的剑。”   “他的剑?”柳黛诧异。   尘舟解释道:“此剑名为‘解千山’,意为万古千山在此剑之下都如烟云薄雾消匿无踪。”他抽出长剑,一道雪亮白光闪过眼帘。柳黛这才仔仔细细欣赏这把剑——剑身灵秀,锋刃纤薄,剑刃之间刻着密密的梵文,她读不懂其中之意。   尘舟指尖在剑身轻轻一弹,解千山立时仿佛有了灵魂,发出一声不服不屈的空鸣。“二十五年前,解千山因苏木柏一战成名,人人都说此剑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现如今到了魔教手中,依然消不尽凌然正气?我看未必。”   柳黛不懂其中意,只看见尘舟说话时眼中一闪而过落寞,她轻轻吟道:“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尘舟收期剑,“春光尚好,柳姑娘何必长悲。”   柳黛因这一句诗,勾起一连串的伤心事,她抬手低头,以袖掩面,偷偷擦了擦眼角,垂首回了客栈房间。   乔鹤从隔壁桌靠过来,打量尘舟手中解千山,问:“你真把解药给他们了?”   尘舟对长剑爱不释手,眼睛也不挪一下,“自然是不能了,只不过给了缓解症状的药,真解药得是炙奴晒干磨粉服下,我可舍不得。”   乔鹤嗤笑一声,“想你也不会。”   尘舟的脸色却不见转好,“苏长青得了解药,不是今晚就是明日,一定会再来抢人。”   乔鹤愤然,“要不是教主吩咐,时机尚早,不可与中原武林冲突过胜,我早杀了那苏长青。”   尘舟听完宠溺一笑,“知道你厉害,不过交手仍需克制,否则回去不好交代。” 第6章 隐月教06 “尘舟救我!”   隐月教06   入夜,柳黛抱膝坐在窗下观月,她模模糊糊想起南英嬷嬷的脸,那天夜里,南英嬷嬷焦急地拿出半本破经书,哄着她去大哥院里献宝,尔后才引出这样一段祸事来……   她眼下处境,甚至比老老实实嫁给那恶名远扬的赵凤洲更可怕。   她心绪起伏,楼下却光影骤起。   店小二窜上街道,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顿时间街上敲锣打鼓,乱成一锅粥。   柳黛正想探出头去看个清楚,不料被人从身后绕过来捂住了嘴,她本能地挣扎起来。   “别叫,我带你走。”   是郑彤——   柳黛慢慢回头,看清了微小烛火下,郑彤圆溜溜的眼睛。   郑彤见柳黛认出自己,便松开手,改为捉她手腕,“师兄他们在外面,我轻功好,你跟着我先藏起来。”她拉住柳黛准备从窗户逃出去,才起一步就发现身后的人不肯动,反倒是拖她一把。   郑彤疑惑地回过头,望见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柳黛正直直看着她,在毫无预警下突然发生大喊,“尘舟救我!”   楼下蔓延火海中与苏长青斗得难分难舍的尘舟听此声微微一笑,刀锋挑开苏长青的剑,一脚蹬上一张四方四正木桌,借力腾云,飞上二楼。   守住柳黛房门的人早已经被郑彤解决,尘舟破门进去,双刀直指郑彤。   他能与苏长青斗得难分上下,应付一个郑彤自然不在话下,十招之内已打得郑彤连连退后,直到她后背撞上窗栏杆,再无可退。尘舟运气于掌,一掌拍在郑彤右肩,顿时拍得她五脏俱裂,一股极冷的气息从右肩处灌入腹腔运行周身,痛不欲生,她昏迷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自以为的闺中密友柳黛藏在尘舟身后,怯怯弱弱一只白兔子,看她是眼中还泛着红,似乎是在为她担忧自责。   “她怎么样了…………”柳黛小声问,“她不会死吧?”   尘舟亲昵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死不了。我怎么会在你眼前杀人?”   柳黛似放下心来,长舒一口,“那就好。”但回味起尘舟后半句话,里头藏着千丝万缕的暧昧,令她止不住红了面庞,娇不胜羞。   这两人情意绵绵的档口,苏长青已打伤了乔鹤飞身上楼,“师妹!”   他口中喊着“师妹”出招却直取柳黛,尘舟不但顺势而为,还轻推一把柳黛将她送到苏长青怀里,自己抽刀向晕倒的郑彤刺去,眼看就要取他性命,逼得苏长青放弃柳黛,在尘舟的刀离郑彤只半寸余地时,格开了冰冷短刀。   此一招,苏长青已知久战不利,扛起郑彤边战边退,借火势大起之时撤了个干净。   柳黛透过二楼窗户窥见苏长青狼狈身影,回想起先前感慨,苏长青这个人心不够狠。   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火势太大,此地不宜久留。”尘舟拉上柳黛就要走,迎面撞上肩头染血的乔鹤,显然是又在苏长青手底下吃了大亏,进门不言不语,扬起手朝着柳黛脸上打去,好一记响亮耳光,“啪——”一声打得柳黛半边脸顷刻间就没了知觉。   “小贱0人……光为了你,爷爷平白挨了苏长青两剑。”乔鹤捂住伤口大声发0泄心中不忿,柳黛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彤彤一个五指印,好生吓人。   她捂着脸,委屈又无助地看向尘舟,乔鹤见了一挑眉,“怎么,还等你的尘舟哥哥为你做主不成?”   柳黛心下了然,乔鹤这一巴掌一半是因在苏长青那里吃了亏,一半是为了尘舟。   果然,尘舟面不改色,“乔左卫何必如此?好好一个如画美人,声声被你打坏了。”他哂然一笑,手指在柳黛红肿的侧脸上微微一拂,举止轻浮,眼底冰冷,“经此一役,苏长青一行元气大伤,你放心,他今日后他忙着给师弟师妹疗伤,再不敢出现。”   他指尖划过柳黛修长纤细的脖颈,忽地五指收拢,掐住她颈项,紧得她无法呼吸,双手不自觉去掰他手指,但两人力量差距太大,如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就在柳黛以为自己要这么被生生掐死的时刻,尘舟松了手,柳黛就如泄了气的皮球,惶惶然跌落在地,双手护着受伤的脖颈一个劲的咳嗽。   尘舟冷声道:“我不爱听人替对手求情,柳姑娘千万记好。”   乔鹤嗤笑,“你不爱的事情还真多。”   尘舟道:“你也收敛一点,后日上崖山,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此后亦不等乔鹤多说,便消失在走道尽头。   乔鹤蹲下0身,盯住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柳黛,“啧,这可如何是好?你的尘舟哥哥不要你了……倒不如跟了我,最起码你这模样我是爱的……一个还未入过洞房的黄花闺女,就这么死了多可惜?男人的好处你是一分都不晓得,好生可怜……”   他拿食指挑开柳黛衣襟,指甲在她胸口雪白皮肤上划一道痕,惊得柳黛攥住衣襟连连后退,火也烧上二楼,乔鹤将食指放在口中,舌头在指腹上一卷,似乎尝到了少女独有的香甜。他冲柳黛挑眉一笑,在柳黛的惊恐之中迅速抓住她腰带,提着她像提一个大包袱,自门外走道一跃而下,再两个起落,便跃到火圈之外。   苏长青带着郑彤回到城外破庙修整,单故剑早先已带着伤势好转的陈怀安回九华山求援。   因传闻隐月教设在崖山之上,上山之路遍布毒障,崖山机关重重,非本教中人难以入内,一旦苗人携柳黛进山,他们便再难找到机会伏击,因此才选在今夜全力一搏,没想到既没抢回柳黛,又折损了不少门徒,其中伤得最重的就是郑彤,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体内真气温暖,触手冰冷,乍看之下像是普华山庄练冰掌,但普华素来与九华山交好,中原门派之间也多年不见纷争,没理由帮着苗人下此狠手。   苏长青一时焦头烂额,对着满屋残兵败将,拿定主意,先回九华山见过师傅再论。   而尘舟那厢甩脱了苏长青,路上畅通无阻,不日便抵达苗疆十八地入门第一寨——天行寨,十八地总计一百零八苗寨自成一地不受朝廷管辖,虔诚信奉隐月教,教坛便坐落在天行寨内崖山之上。   崖山陡峭,几乎垂直地面,即便是中原绝顶高手前来,也决计攀不上这悬崖绝壁。   柳黛还在仰望高山,尘舟与乔鹤却并不抬头,乔鹤对着面前藤蔓丛生的石壁叫门,“司刑月尘舟,司刑左卫乔鹤,前来复命。”   原来他姓月……   柳黛正琢磨尘舟冷僻的姓氏,就见石壁上综合交错的藤蔓忽然像是活物一般四散开来,石壁如一扇大门洞开,露出内里的繁华热闹。   原来崖山已被人从内凿空,里头层层格格错落交替,山体四周凿出阶梯,之字形向上,最终到达天门大开的山顶。   尘舟迈进山体内,当即有人上来迎接,这人包头短衣,与一路上瞧见的人一样,都是苗人打扮,倒是尘舟与乔鹤,皆是汉人衣衫,在这当中显得格外突出。   “司刑大人可算是回来了,教主已问过多次,正等着您上去复命。”   尘舟道:“让教主忧心,是做下属的过错,我这就去向教主请罪。”   乔鹤在一旁不以为然,白眼都要翻上天,柳黛隐约听见他骂了句“残废一个”,被尘舟瞪一眼之后才闭紧嘴,低头走路。   崖山之上不设楼宇,风大得让柳黛挪不动步。崖山之后山势略微平稳,教中祭坛与望山楼就坐落在此。   尘舟一路从容自在与各类人招呼寒暄,乔鹤垂眼看地,谁也不理。柳黛战战兢兢,被领到望山楼中厅,高座上已有一清瘦男子支着手肘严阵以待。   尘舟与乔鹤入门行礼,留下柳黛一个,傻愣愣站在厅中任各路人马打量。   座上人朝她勾一勾手指头,示意她往前走几步。   柳黛咬咬牙挪上两步,这下她看那人也更清楚,所谓的教主只是个二十上下面容清癯,身形消瘦的男子,不似传闻中那般是个生啖人肉的恶鬼。   “南英是你母亲?”   柳黛低着头,想了想才说:“不……她是我奶嬷嬷。”   “你又是谁?”   柳黛道:“小女子兵部郎中柳从蕴女儿,家中行六。”   “呵……”仿佛是那人在笑,这笑声极冷,冷得柳黛不禁瑟缩,“你与南英长得不像。”转而问尘舟,“查过没有?”   尘舟道:“属下已仔细查验,此女内力全无,对《十三梦华》亦无所知。”   “这样啊……”那人仰头向后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用刑吧,十三道刑都用上,在不说就扔到万虫谷里,头发丝儿都别浪费。”   尘舟拱手应是,乔鹤把僵硬得无法动弹的柳黛领了下去,厅中一名红衣女子上前与尘舟商讨入京之事,柳黛的视线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望山楼。 第7章 隐月教07 乔鹤被这声音捏住后颈,不……   隐月教07   柳黛双腿瘫软无力,被一左一右两个大汉驾起来,拖到一黑暗幽深的地牢。地牢当中人满为患,许多间屋子塞了三五个人,多数作汉人打扮,或坐或躺,个个萎靡不振。还有人已失了心智,双眼空濛,不停地在狭小的牢房里走来走去,直到头撞了墙才知道转向。   柳黛被拖到地牢中心一处厅堂式的空地,里头横七竖八躺满了各色各样的刑具,铁钩上、蒺藜上还留着些许带血的皮肉,柳黛只看一眼便晕死过去。   她这状况乔鹤见得多了,一个眼神,就有苗人将她拉起来,两臂张开,挂上当中那十字形木桩,再一碗凉水泼下去,人自然就醒了。   柳黛鼻尖滴水,惊恐地望着乔鹤,“尘舟哥哥呢?我要见他。”   “你还指望他?”显然乔鹤对她的满脑袋痴情爱恋嗤之以鼻,“他若真来了,恐怕你要后悔。他是司刑,审过的人成百近千,多少人磕破了脑袋想在他手底下求一个痛快,你呀……还真是蠢不可及。”   他靠近了,眼底幽深,手掌一下接一下拍在柳黛脸上,力道不重,也不轻,更贴近于侮辱。   柳黛被他阴狠的眼神吓住,傻傻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眼泪扑扑簌簌往下落,人到怕极了的时候,原是哭也没声音的。   乔鹤满意地笑了,转过身掂量刑具,抽出一根长鞭来,那鞭子上缀满了细细密密的铁钩倒刺,寻常人一顿鞭子下去,一身皮也就毁了。   “你既生得如此精妙皮囊,那就先脱了这层皮再说。”   柳黛急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十三梦华》在哪,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一样说不出来。”   “是吗?”乔鹤轻声笑,“那就打死了试试。”说完再不给柳黛说话的机会,手腕一扬,长鞭似毒蛇一般向她扑去。   柳黛闭上眼等死,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生。   她睁开眼,鞭子被短刀格开,乔鹤怒不可遏,“你是何人?怎入我隐月教中?”   柳黛瞧见熟悉身影,惊喜万分,“嬷嬷!嬷嬷终于来救我了!可是……可是你不是死了么?尘舟说……是他亲手杀了你。”   南英转头勉强对柳黛挤出一抹笑,“是嬷嬷命大,这些小卒子奈何不了我。”   乔鹤捏紧长鞭,怒到极点,“好个南英,叛教之人还敢放肆!今日定教你有来无回!”   南英一扬下颌,面无惧色,“要《十三梦华》问我就是了,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   “自然是问你!”   “啪——”长鞭在空中甩出一道清脆声响,直取南英面门。   南英双刀在手,格开乔鹤第一招。脚底在墙上一蹬,人如飞燕,轻巧跃上乔鹤头顶,在以双刀在前,急速向乔鹤降下去,眼看要将他剖成三份,这时出门报信的人已带着尘舟等一干人等赶到地牢。   尘舟掷出短刀,锵一下打歪了南英右手刀刃,又对红衣女吩咐道:“白授,你我一左一右,速速将她拿下。”   十招而已,南英便不敌白授与尘舟两人合力,被尘舟的刀锋抵住咽喉,狼狈败下阵来。   白授在后一脚踹弯南英膝盖弯,再几人跟上将南英死死摁在地上,这场突袭才算结束。   尘舟把跌坐在地的乔鹤拉起来,“早就与你说过,只要柳姑娘在手,南英迟早要自投罗网。”   乔鹤站起身便甩开他,并不领他的情,脸色难看至极,说话自然没好气,“司刑大人算无遗策,小的佩服。”   白授瞟他们一眼,面露不屑,“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打情骂俏。”她用鞋尖踢了踢南英的脸,“这叛徒如何处置?”   不等尘舟回答,她半蹲着在南英身上仔仔细细搜查,上下两边之后突然在南英背后停住,皱眉吩咐:“扒了她的衣裳。”   几人将南英外袍、中衣都撕开,露出她背后一张浅青色布料,包裹着四方四正经书大小的物件,白授急忙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半部《十三梦华》。   白授喜不自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们把人收押好,我这就去禀告教主。”   说罢也不等尘舟反应,几乎是雀跃一般飞出地牢。   乔鹤瞄一眼面不改色的尘舟,嘲讽道:“瞧你,又让人抢了头功。”   尘舟无所谓地笑了笑,“能就帮上左卫大人,便是头功一件。”   乔鹤转过身,依旧不领情,“谁要你帮?一个老女人而已,我还怕她不成?倒是你,还不追上去,恐怕教主大人一高兴,那空缺的护法一职便随手给了白授。”   尘舟道:“左卫大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殿前凑热闹。”   等他赶到望山楼,进殿便撞见教主捧着半部破旧的《十三梦华》反复翻看,欣喜若狂。若不是双腿有疾,想来他定要从木质轮椅上蹦起来欢呼鼓掌。   传闻《十三梦华》洗髓换经,教中只保留着上半部,教主多年来一直寄往于找出下半部,能让他重新站起来,好做个正常人。如今得偿所愿,激动兴奋在所难免。   尘舟拱手相贺,“恭喜教主,贺喜教主,得此至宝,大业将成。”   白授也随尘舟一道伏跪在地,“恭喜教主,此功一成,再无敌手。”   月江停觉着自己十余年来从未如此快活过,这一刻仿佛先前受过的种种苦难都已烟消云散,他即将重生,届时全教上下,再没人敢轻看他。   在属下面前,他努力克制胸中翻涌的狂喜之情,敛容正色道:“我要去万神邸,你二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来者,格杀勿论。”   尘舟与白授齐声应是,白授正准备上前去替月江停推轮椅,月江停抬手阻止,今次他运气于掌,要靠自己进万神邸。   万神邸是隐月教教中藏宝之地,尘舟献上来的解千山也收藏在此。入内机关重重,时刻变幻,唯教主与护法知晓其中奥义。因右护法长年不在教中,左护法一职又空缺多年,多数时候由尘舟代管,因此万神邸前,白授远远不敢上前,由尘舟协助月江停打开机关,随即退守殿外。   白授缓步上前,轻哼道:“看来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司刑大人。姓月就是好,没得比旁人多几分亲近。”   尘舟淡淡一笑,“掌镜大人要想姓月也不迟,只需下山杀了父母兄弟,成了孤儿,自然随教神姓月。”   “你——”白授被他噎住,愤愤然道,“我不与你相争,一切等教主出关自有定夺。”   尘舟扬眉,一派轻松自在,“掌镜大人指的是左护法一职?我劝你换个法子,去做教主夫人还快些。”   白授被他气得耳根子通红,恨不能与他一战,但万神邸不许出声,她将手中长刀握紧了又松,如此循环几回才忍住这口气。   月上中天,风云寂灭。   地牢内,南英被一根铁链锁住琵琶骨,胸口血渍浸透了外衣,被扔在牢房角落,眼皮子也没力气抬一下。   处理完南英,轮到柳黛。   乔鹤的手上沾满了南英的血,柳黛还被绑在十字桩上,眼泪都哭干。   乔鹤走近她,近到他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柳黛净白似玉的脸上。他绕着她,反复欣赏她如画中人一般精妙的眉与眼,“小丫头脑子不好使,模样倒真是好,好得让人羡慕……”乔鹤更往前半步,伸出舌头来在她脸上一舔,舌尖卷走她眼角的泪,咸涩发苦。   柳黛似乎是被他的举动惊呆了,直挺挺地眼睛都不眨一下。   乔鹤突然狂笑不止,“什么男人女人,我可不在乎,我只要我自己快活……”他解开柳黛身上铁链,将她从十字桩上拖下来往长凳上一扔,随即贴过来,死死压在柳黛身上,“可怜你云英未嫁就要香消玉殒,我便做个好人,教教你男人的好处,做女人的快活……”   地牢里除了乔鹤与柳黛,还有无数被锁住的犯人,以及四周围看守的教众,但乔鹤全然不顾旁人眼光,如荒野牲畜一般在她身上摸索。   “真是个蠢货——”   乔鹤被这声音捏住后颈,不由得一愣。   “要不是我几次三番相助,你以为你们能这么轻松就摆脱得了九华山的人?”   乔鹤当下彻底惊住,想要起来,然而浑身上下使不出一分力。   他只觉得冷,是数九寒冬被扔进冰窟窿的,彻头彻尾的冷。 第8章 隐月教08 姑姑这就……给你个痛快………   隐月教08   万神邸设在山巅之上,原本铺着一百六十九级阶梯,后因月江停身体特殊,才又在左右两侧加建坡道。   在万神邸高台上放眼望去,凉夜画卷一般铺在脚底,浩瀚无垠是浓稠墨砚的着色,寂寂无声中用变幻的云描绘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寨里老嬷嬷总爱拿话吓小孩子——三更一过,鬼魅伏出,要老实待在家里。   “风真凉啊……”   “掌镜大人也会怕冷不成?”   尘舟侧过头,看见同样疑惑的白授,顿时间戏谑笑容僵在嘴角,眉头一皱,兵刃出鞘,映出冷月凝霜。   白授长刀横于身前,被夜风吹得睁不开眼,依稀看见百级石阶之下,有一段婀娜身影拾级而上。   “来者何人?”白授高声问。   尘舟却看清了。   那人白衣长裙,衣襟裙摆被鲜血染红,仿佛雪地开出烈焰彼岸花,招魂索命。   风越发大,将她松散长发高高捧起,她头顶只一根银簪,挽了大半头发固定脑后,尘舟终于认出来,那是乔鹤的簪子。她手中双刀随她向上步伐缓缓滴血,也正是乔鹤的刀。   他心中一紧,视线转回少女脸庞。   这张脸,他记得,又仿佛从未见过。   之前她胆小、怯懦,柔弱不能自理,眼前女子眉梢妩媚,眼底凌冽,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如夜行的鬼魅,锦衣艳行,却刀口染血。   白授怔怔站在原地,忘了这就是先前任人欺凌的汉人小姐。直到眼前人粉面含春,声线娇软,笑着问:“你们两个……谁先受死呢?”   玩笑一般的语气,寒霜一般的字句。   白授受此羞辱,怒不可支,大吼一声,“找死!”   人如离弦剑,倏然向前射去。   长刀短刀相接,长刀五尺,重四十余斤,短刀一尺七,轻如无物。白授手中长刀自天而降,如泰山压顶向下劈,柳黛反手握刀,刀刃横于面前,“锵——”。   刀落刀起,火光四溅。   火星之后两人四目相接,一个错愕,一个不屑。   柳黛轻轻松松格开白授泰山一刀。再看她以双刀相接处为轴,脚尖旋转,身子转半圈,左手刀剖开白授下腹,再从白授身前绕到身后,右手道在白授后颈再添一道放血的口子。   太快了,快得白授死都未来得及看清。   只有血溅的速度追上柳黛衣角,为她那件血色开遍的轻纱裙加一笔勾花。   尘舟瞠目,口干舌燥,不自觉吞一口唾液,愣愣看着柳黛把白授踢下阶梯。   她看着他。   她的唇被血染红,更衬得皮肤白如雪,双眼幽深似此夜。   正是艳到极致,也狠到极致。   她依旧是笑,“试试吗?尘舟哥哥……”   她有一把夜莺似的好嗓音,说话甜如蜜,可惜刀锋不留情。不等她的尘舟哥哥回答,已挽刀如落花,踏步似飞鸟,顷刻间人已到跟前,右手刀快得只剩影,眼看就要从斜上方向下,划烂尘舟那张公子玉面。   尘舟被逼得只剩下本能,踉跄两步向后倒去,但他很快稳住步伐,看柳黛并未乘胜追击,反而玩耍似的抛高刀又接住,笑盈盈看着他。   他这才发现,额角已添一道浅伤,血丝蜿蜒曲折,横过他原本完美无缺的脸。   柳黛挑眉低笑,“破相了呀?那……乔鹤可要伤心了。”   “你把乔鹤怎么样了?”   “我么?”柳黛反握右手刀,横在胸前,左手刀横于腹下,作备战姿态,面上仍是俏皮模样,“我不过放干他的血呀,就像苗人宰羊……你的刀若够快,还能赶上他最后一口气。”   尘舟只觉得周身血脉冲顶,咬牙定要杀了面前长发艳鬼。   他掷出刀去,把短刀当暗器放出第一招,人也作势去追飞刀,左手刀藏于衣袂翻飞之间,等柳黛挡开飞刀,也就是一睁眼的功夫,他已追到柳黛身前半步,左手刀无声无息追着柳黛下腹而去,眼看要刺穿她纤薄身体,她却仿佛早就识破这声东击西的一刀,整个身子往他右肩上一靠,借了他肩膀三分力,迅速转到他身后。   柳黛出刀攻尘舟后颈,尘舟弓腰躲过,发髻被刀锋搅乱,夜风卷走断发,留下他一身狼狈。   再慢半分,他现下已身首异处。   “映月刀,身如山中雀,刀若月下蝶。年轻一辈里,也就你练出映月刀的神髓。”   尘舟凝目相视,“你究竟是谁?”   柳黛道:“再问,血便要干了。”话未完,身已去。她这一回再也不与周旋绕圈,她招招致命,刀刀猛劲。尘舟的刀法使出去都像是替她喂招,没有丝毫杀伤力,柳黛更像一横空出世的师祖婆婆,实战中指点他映月刀的精髓。   最终,刀落。   尘舟右手手腕处只一道细细血痕,手臂却像彻底废了一般,却无论如何握不住刀。   他跌坐在地,仰头等死。   “是我失察,没看出柳姑娘乃世外高人。今夜,我月尘舟死的不冤。”   “我给他腕子上只划开小小一个口。”   “你什么意思?”   柳黛站在尘舟面前,刀背挑起他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算算他至多还能撑一炷香时间……司刑大人,把万神邸打开,我放你走。”   “放我走?你就不怕——”尘舟不能置信。   “手下败将,你这样的……再来一百个,也伤不了我分毫,放你走,我有何惧?”她一改先前的戏谑,此刻孑然自傲,视尘舟若无物,下一刻,她便又好心提醒一般,“再说下去,乔鹤可就活不了了。当然,打不开万神邸,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我留你做什么呢?”   此刻,尘舟脑中跑过千万个念头,他身负重任,绝不能死在当下。魔教中人,气节恩义又算什么?简直狗屁不是。   他沉默地缓缓爬起来,视线落在柳黛脚底,并不敢直视她双眼,“你跟在我身后,不要让机关伤了你。”   柳黛浅浅笑道:“你放心,暗器启动,我一定拿你去挡。”   尘舟抿了抿嘴角,不再多言,领着柳黛缓步走向万神邸双蛇石门。   柳黛收起刀,信步闲庭,丝毫不把尘舟的功夫放在眼里。   尘舟转动右门蛇头,自东向西转动半圈,再去东左门蛇头,自南向北半圈。石门轰然大开,露出一条狭窄小径,连接一扇刻画人身蛇尾教神相。   柳黛抬头看,头顶约三尺高处,架设一方布满利箭的机关。   尘舟从腰中抽出一把钥匙,插0入蛇尾一处鳞片,钥匙转动,石门也动起来,从横转成竖,把一张窄门一分为二,待柳黛与尘舟一左一右往前。   柳黛边走边说:“看来那残废乖张多疑,这些年尽琢磨怎么改万神邸的机关了。”   话音落地,簌簌破风之声,一把竹简迎面袭来。   尘舟闪躲一旁,回身看,那竹简扎入石壁,竹片做的身子却不见一丝裂纹,月江停的功力比他估量的更深厚三分。   另一边,柳黛都当这是小小见面礼,面对月江停这么一只愤怒的、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的狮,竟不减笑意。   月江停怒目圆睁,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死盯着尘舟,“叛徒都该死!”随即一掌拍出,掌风过处万物皆毁,要不是柳黛拉尘舟一把,他当即就要在掌风下碎成肉块。   尘舟被柳黛带到石门前,松手前他恳切地叮嘱,“务必杀了他。”   柳黛露出一丝玩味的笑,轻推一掌将他送出万神邸,“扔到万虫谷如何?”   可惜尘舟没能听清,柳黛已迅速将石门合拢,转过身,整个万神邸在几十盏永明灯下如大雄宝殿一般光辉灿烂。   她背靠石门,双手合抱胸前,手背擦了擦脸上干涸的血迹,冲月江停一挑眉,“比对完了吗?这下半部是不是真的?”   月江停伸手去摸腰间兵刃,皱眉问:“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柳黛提步上前,对眼前神秘莫测的隐月教教主没有半点惧意,更像是见了个不懂事的晚辈,正要耐着性子教他做人的道理,“我想尽办法千里迢迢的给你送来下半部,你不该乖乖叫我一声姑姑?”   月江停平白被人占了便宜,当即怒喝一声“你找死!”自腰间抽出一把灵蛇似的软剑直指柳黛咽喉。   柳黛只一个起落,便轻巧落到万神邸最高处。那琉璃多宝台上供奉着一对双刀,刀柄鎏金缠丝,各嵌九颗赤红宝石,一条蛇盘踞当中,刀柄底座刻“多媚”二字。   柳黛扔了乔鹤的刀,自刀鞘中抽出双刀。见刀刃寒光烈烈,刀身镌刻无数祭教神之语,如鬼魅缠身,妖邪附体,应是一至邪至阴之物。   她站在万神邸最高处,低头俯瞰轮椅上满脸阴翳的月江停。   “小侄儿,姑姑早就想与你相认,无奈找不着崖山,也进不来万神邸,便只有等你来找我。崖山离京城真是远,等得我都要不耐烦,好在最后还是来了不是?也显得你们这一辈儿没姑姑想的那么……一无是处……”她向前迈一步,从琉璃多宝台直直落下,风捧起她乌黑的发,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精致绝华的脸,“《十三梦华》不止你想要,姑姑也想,所以……辛苦你将半部书收藏这么多年,姑姑这就……给你个痛快……” 第9章 隐月教09 是柳黛轻轻问:“想杀我?……   隐月教 09   杀了她!   月江停只有这一个念头。   灵蛇剑绵软胜鞭,剑刃却锋利无双。凭他脉间一道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柳黛追去。   柳黛仿佛枝头一片春叶,被一剪晚风吹落,打着旋儿轻飘飘避过“灵蛇”。脚尖踏上一丈高的大木柜,半空当中再一个起落,春夜飘到月江停头顶,而他的“灵蛇”未能归位,正正好让柳黛抢了个空,她翻腕转刀,刀锋直指咽喉。   月江停一丈拍在轮椅上,催得自己瞬时猛退,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顾不得痛,他收剑再发,灵神柔弱无骨,紧紧缠住柳黛的右手刀,再一个收势,眼看刀要脱手,柳黛将左手刀脱手掷出,月江停急忙运掌去挡,“灵蛇”的力量稍减,柳黛立即抢回右手刀,身子仿佛是一片叶乘狂风而起,借迅雷之力,几乎要追上先一步而出的左手刀。   月江停躲避不及,任凭短刀穿胸,鲜血顺着血槽翻涌而出。   十七年后,“多媚”终于饮血食肉。   柳黛抽出刀,刀身寒芒雪亮,闪过月江停眼底。   他不置信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豆蔻少女,至今未能想明白她究竟从何处来,又要带什么走。   “我本不爱杀人。”她弯曲手肘,刀身在手臂擦过,月白绸缎立时间血红一片。   刀入鞘,退隐江湖十七年的“多媚”成了她腰间佩刀。   血缓缓渗透月江停的黑色衣襟,刀口不在要害上,他还能喘息一阵。   柳黛忽而伸手封住他胸口大穴,止住血。   月江停疑惑不解,“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连杀了十数人,柳黛着实累。弯腰从地上捡起散落的两部《十三梦华》,转过身坐在阶梯上,一面翻书一面说:“你想借《十三梦华》换一个身子,让自己重新站起来,我却要靠他续命呢。事有轻重缓急,更要尊老扶幼,你说……该不该先给姑姑用?”   月江停虚弱地吊着一口气,“月某今年二十有五,从没听说过教中有十六七的姑姑。”石壁烛台下有一隐秘机关,他面上与柳黛周旋,底下偷偷伸手去摸那小小一个圆柱形机关。   柳黛翻完了,收起书来别在腰后,在月江停跟前故作惊讶,“怎么能没听说过?小侄儿,你那腿还是姑姑我打断的呢。”   “你——”月江停胸口血气翻涌,差一点被她气得呕出血来。他眼中怒气横生,牙齿咬碎,找到机关后慌忙一按,脚下一块一尺见方的地砖向左右分开,露出暗不见底的地窖。   “有什么话去与教神说吧,姑姑。”月江停刻意咬紧牙关发出“姑姑”两个字,眼底全是玉石俱焚的恨意。   柳黛粲然一笑,接住了这声姑姑,“哎,我的好侄儿。”   身后异响。   她回头,空出的地砖下跃出一条男人大腿粗细的雪白巨蛇,巨蛇双眼猩红,正借着万神邸中央石柱从地窖盘旋而上,一双眼死死盯住柳黛,欲伺机而动。   月江停一阵狂笑,“教神已多日未进食,今日便请姑姑以身相饲。”   柳黛并不理他,只仰头望着石柱上庞大却优美的巨蛇,看她丝丝吐着殷红的蛇信,眼珠子有千万个切面,照出千万个血红雪白的柳黛。   巨蛇压低身体,缓缓靠近,蛇头大过月江停那颗无用的脑袋。   月江停兴奋至极,他等着看教神张大嘴,一口把柳黛吞下,或是盘上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慢慢挤走她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教神毫无预兆地退缩。   这头雪蟒三十年来不止吃过多少人,贩夫走卒有,英雄侠客也有,从未见她退过。而今她竟在柳黛面前萌生退意——   不不不,不只是退意,教神自石柱滑下,讨好似的盘踞在柳黛脚边,俯首称臣。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月江停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甚至认为这是他中毒后的幻觉。   “怎么不可能?”柳黛微笑着走向月江停,眼底透出猫捉老鼠的得意,“你知道月尘舟为何看不出我的功力么?”   她懒洋洋的,在月江停身侧挑一处石阶坐下,“本教以蛊为魂,练功修习与中原武林不同。少儿十岁上下,练好根骨,打通筋脉,就会以小刀破开后背,挑选一蛊虫栖息于脊髓,此后所有内力功法都寄居于蛊,人越强,蛊越强,入魂蛊比之中原的内功心法,事半功倍。只不过在这功法之下活下来的不多,所以练的也不多。吃药可使蛊虫休眠,脉象上自然看不出来,至于月尘舟用‘炙奴’试我……蛊虫好斗,相见必要相杀,只不过他漏了一点,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弱小者除了僵在原地瑟瑟认输,还会什么?就像刚才你的教神……蛇……亦是蛊,畜生远比你聪明,知道要怕……”   她勾勾手,雪蟒便乖乖游过来,头顶贴住她掌心,邀宠讨好。   月江停只觉得被人抽走了魂魄,此刻茫然不知所措,连指甲盖都控制不了,两眼空洞,只剩躯壳。   柳黛轻笑一声,“你知道你为何总是练不好《冷月心经》吗?”   她稍微坐直一些,细细说与他听,“《冷月心经》是为入蛊之法而创,心经练不好,蛊自然也弱。本教历代教主都是女子,代代皆是入蛊入魂,人蛊合一。男子要想练到无上境地,只有一个法子…………”说到此处,柳黛掩嘴一笑,“有些话,我这姑娘家家的可不便说。但既然你的蛊没甚用处,便不若喂了我吧。”   月江停背心一凉,眼见她站起身,仍是笑盈盈模样,探手抓他右肩,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扯起来,破布一般扔向厅中。   他趴在地上,身下横着跌落的秘籍、宝物,他握紧拳头,恨极了自己一双残废无能的腿。   要不是……要不是……   “地牢里抓那么多江湖人,不就是要练蛊么?这么蠢的法子你也用,真是一辈不如一辈,难怪蜷缩南疆这么多年,一点声响都不敢有。”柳黛蹲下,小刀划开月江停背后旧伤口,点指封穴,生生抽出他脊骨当中入魂蛊,抽蛊如抽魂,连同抽走月江停四经八脉,月江停痛不欲生,厉声嘶吼,一双手在空中无力乱抓,额头青筋暴现,双眼外凸,几欲炸裂。   柳黛反手伸到背后,在脊骨上横剖一刀,把月江停的入魂蛊送进去。顷刻间,她体内血气翻涌,内力一波接一波翻动,如大海横波,澎湃汹涌,全不受控。   半柱香时间,风暴平息,她长舒一口气,盘腿落座,龟息吐纳。   柳黛吞了月江停的入魂蛊,也吞了他二十年内力。   月江停背后只留一小小伤口,人却是废了,死狗一样在地板上喘息。   “怎么不杀了我……”   “怎么还不杀了我!”   他变作彻彻底底的废物,连自我了结的力气都没有。   柳黛也累极了,她靠着盘踞的雪蟒,半眯着眼说:“我早说过我不爱杀人,怎么你们偏就不信呢?”   她来回抚摸着雪蟒冰冷的身体,低声告诫道:“你也不许动他,今夜死了不少人,放你出去,自然能吃到饱肚。别跟你我说你精贵,不食死物,你不吃,我便把你变成死物。”   雪蟒吓得脑袋贴地,低低伏趴在地板上,不敢动弹。   柳黛合上眼,稍歇片刻。   但有人胆子大,不肯放过她。   远远听见脚步声柳黛就知道是谁来兴师问罪,或者是提头来见也未可知。   机关启动,石门大开。   尘舟披头散发,双目通红,手持双刀闯进来。   一进万神邸,他见月江停犹如一滩烂泥软在地上,侍奉多年的教神成了柳黛座下宠物,变得温顺亲人。   他想起匆匆赶到地牢之后的所见所闻,勉强按捺住胸中愤怒,逼自己低下头。   “乔鹤死了。”他声音沙哑,痛不欲生。   柳黛没睁眼,“噢?是吗?”   “有人斩下他头颅,放在十字桩顶上。”   “哈……”柳黛没能忍住笑,“原来如此,想来是我记错了,这可对不住,让司刑大人白跑一趟。”   尘舟用劲握住刀柄,刀柄上的刻纹磕得他掌心剧痛。   几次三番,他想开口,却又把话都吞下。   是柳黛轻轻问:“想杀我?”   尘舟猛地抬头,杀气四溢。柳黛身侧雪蟒顿时立起身子挡在柳黛身前,紧盯他一举一动,随时都要扑上来一口将他成两截。 第10章 隐月教10 明白了,办好了,我才好给……   隐月教 10   柳黛轻轻拍了拍雪蟒的头,对尘舟说:“教神饿了。”   雪蟒吐出蛇信子,血红双瞳比方才更亮更艳,只等主人下令,立时就去大快朵颐。   尘舟与雪蟒对峙片刻,进门时腾腾的杀气消散殆尽。   他垂头认输,收齐手中短刀,眉间写满郁郁之色。   “属下月尘舟,愿为教主效犬马之劳。”   柳黛谑笑起来,轻启眼眸,上下扫一眼浑身丧气的月尘舟,食指往他腿上一指,“司刑大人的膝盖是不知道怎么打弯么?”   尘舟抿紧嘴角,面色一片灰败,认命似的缓缓跪下,向座上鬼魅行教中大礼。   柳黛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摸一摸雪蟒,“做人做蛇,都要学会克制。这一点,你得向司刑大人好好学。”   她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自神坛向下,走近月尘舟,期间路过月江停,少不得听见他如彘如狗粗声喘息,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暧昧不明的声音,横看竖看都不像个人了。   “月尘舟。”   “属下在——”   柳黛问:“你几岁入教?”   尘舟答:“属下十岁那年孤身流浪在外,与野狗争食,幸被右护法所救。”   “我是看不明白你。”柳黛绕到尘舟身后,目光落在他脊骨上,十岁正是种入魂蛊的好年纪,但倘若他没有任何根基,贸然种蛊也只有死路一条,她伸手探他脊椎第十三节 骨下凹处,登时吓得尘舟冷汗涔涔。   他看向月江停,那或许也是他的下场。   在他以为会被柳黛捏碎脊骨的档口,背后的力道撤了,他疼得满头大汗,跪都没力气跪直,晃晃悠悠跌坐在自己后腿上,嘴唇发乌,面如金纸,他得用极大的力气才能仰头看着柳黛。   “功夫练得太杂,入魂蛊也虚得很,照这么练下去,练到六十岁也是个中流水准,难成气候。”她转身坐回雪蟒身上,再看尘舟,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痴痴呆呆望着地板出神。   柳黛继续说:“之前你问我是谁,其实你该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是谁。”她收起笑容,瞥一眼地上毫无生气的月江停,“把这东西扔进万虫谷,天亮之前把教中众人安抚好,否则来一个杀一个,就是屠了你们隐月教也就半个时辰功夫。”   “属下领命。”尘舟艰难地爬起来,把月江停扛在肩上,缓步走出满地狼藉的万神邸。   天边泛起鱼肚白,光影暗淡,月影随云散,黎明追风来。   万神邸的门敞开着,柳黛听着崖山上悲鸣一般的风声,情绪陷落到久远往事当中,吃吃难以抽身,直到雪蟒先她一步警醒。   “出来吧。”她一下一下勾着腰上香囊穗子玩,懒得抬头。   右侧三扇大立柜背后闪出一片黑色身影,瞥见柳黛腰间“多媚”,又看见乖乖认主的雪蟒,眼底终于露出欣慰颜色。   柳黛仍旧盯着自己的红穗子,“南英,山下如何?”   南英看着就是普普通通一位中年女子,或是因操劳过度,早生华发,眼角也满是皱纹,对柳黛有着浑然天成的恭敬和……畏惧。“九华山的人已赶到天行寨,在寨子外头徘徊,找不到机会接近崖山。”   柳黛适才抬起眼,想到一本正经俨然正气的苏长青她便觉着好笑,“解药没拿到,郑彤的伤也不好医治,还有险些到手的《十三梦华》,无论如何他们都要闯一闯。”   “姑娘的意思是……”   “郑云涛不是想见我么?我也正想见他呢。”柳黛抽出藏在背后的两部《十三梦华》,扔到雪蟒嘴里,“下去吧,可千万守好我的书,不然扒了你的皮做蛇羹。”   雪蟒衔住经书,被“蛇羹”两个字吓得缩了缩头,委委屈屈地沿着打开的石砖钻回地窖。   南英上前一步,“姑娘,教神认主,这教主之位注定就是姑娘的,姑娘何不…………”   “南英。”柳黛转过身,目光犀利如刀,南英与她相伴十数年,当下也忍不住后颈发冷,“我早说过,我对教主没兴趣,对发扬本教就更没兴趣了,我的时间可不能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什么事不无聊呢?   眼下倒有一桩。   “把攫魂铃取出来。”   南英应是,从琉璃多宝台下一暗各出取出一串银质的老旧的铃铛,铃铛只拇指盖大小,共十三颗,上头不少磨损,想来是有些年头了。   就这么一串不起眼的小铃铛,让隐月教多年来奉若至宝,月江停那辈分那功力还不够资格碰它。   南英捧着攫魂铃送到柳黛手中,她心底清楚,这小小一个动作,代表着岁月更迭,风云变幻,蛰伏了十七年的隐月教,终是要有重出江湖的一天。   南英伏在地上,“炼制血奴之法历代只有教主通晓,地牢里关着的,一部分喂了入魂蛊,一部分是没练成的血奴,那月江停真就是个废物,本教神功,一个都没练成。”   柳黛把攫魂铃拎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因而没了兴趣,把攫魂铃往腰上一挂就算完事儿,这铃铛不用本教内力催动是响不起来的,江湖上见过它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柳黛原打算抽空练一练《十三梦华》,突然间脑中灵光闪过,问南英,“血奴练成之后筋骨重塑,从此无痛无觉,只听攫魂铃号令……月江停想靠《十三梦华》洗髓换骨,怎么没想过把自己变成血奴,也一样能站起来呀…………”   她这想法荒诞离奇,南英一笑,“姑娘,哪有人把自己练成血奴的?你也说血奴无知无觉,那就是行尸走肉一般,哪还算个人?月江停就是再疯,也不会做这种事。”说到这里,南英忍不住提醒,“姑娘是不是也该把血蛊养起来了?”   练血奴和种入魂蛊的方法相近,只不过血蛊是另一种蛊虫,此蛊无毒,右历代教主滴血饲之。入脊之后能控制住宿主神魂,将其变作只听它指挥的活死人,而血蛊又守攫魂铃控制。百年来,但凡练不好血奴的教主,都坐不稳教主之位。   柳黛点点头,南英见她此刻好说话,便再接再厉,“天亮后,见一见山下矮寨几位长老如何?”   没料到柳黛提到长老极不耐烦,“谁耐烦与他们周旋,不听我的,杀了就是,废话什么。”   南英自知这事提的不是时候,只得老老实实闭口不语。   正这时候尘舟进来了。   柳黛又恢复猫戏老鼠的模样,想来不玩死月尘舟她难以罢休。   “司刑大人回来了,怎么样?万虫谷的‘老爷子们’都吃饱了么?”   尘舟已经束好发髻,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答:“一切都按教主吩咐办好。”   柳黛蹙眉微怒,“我不是什么教主,要叫,还叫我柳姑娘,免得我一生气把你做成血奴,那你可再说不了话了。”   尘舟听见血奴两个字明显身体一震,柳黛觉着好玩,小跳步走到他跟前,“司刑大人,你的忠心日月可鉴,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血奴,一辈子任我差遣呢?”   “属下听凭柳姑娘差遣。”   “要给我当狗的人多得是,血奴我还没练过,你不想当头一个吗?”   “属下……属下……”   “哈——”柳黛被他这惶恐不安的表现逗乐了,拍一拍他肩膀,安抚道,“放心,我这都是逗你玩儿呢,现如今我正离不得你,自然要好好用你。”   “属下……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是不用……只需你把奉祭、修武两位送来万神邸,解决好他们,教中便以你为尊,你说好不好呢?”她循循善诱,耐心至极,伸手探他脉门,隐约从腕下刺入一根银针大小的冰晶,入体便化,全无感觉,“明日花山节,崖山上的人放三分之二下山过节,其余的……都杀干净,用你的旁门功夫,懂了吗?”   她触碰过的地方,余温尚在,尘舟别无他法,只有点头,“属下明白。”   柳黛满意地笑了笑,“明白就好……明白了,办好了,我才好给你解药,你说是不是…………”   恍然间尘舟觉得眼前的娇媚丽人在与自己耳语调情,她双眸带水,映出他狼狈轮廓,唇角带笑,浑身染血,处处透着妖美和诡异。   他仿佛在梦中,又仿佛刚刚惊醒。 第11章 隐月教11 “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   隐月教 11   苏长青原以为自己找不到传说中的崖山,但他仿佛是到没到了头,反而行大运,在路上捡到一名熟悉毒障机关的苗族妇人,一路指点他抵达天行寨。   那妇人走之前还交待他进入天行寨后如何前往崖山,对其中关隘如数家珍,让人觉着这是天赐良将一般。   可惜良将消失得无声无息,诡异得让苏长青不敢贸然进山。   他在天行寨外蛰伏三日,初步摸清了隐月教守备何时何处换班,各个关卡都有多少人马,但对天行寨内崖山之下仍是毫无认知。   几个师弟打探到,明日就是花山节,此次节庆盛大,多数苗人都要下山过节,那时候崖山守卫空虚,可以一试。   苏长青心里清楚,即便增援得人已经到了,这了了四十余人也多半不是魔教对手。   只能勉励一探。   等到月黑风高,人影绰罗,苏长青召集人马准备妥当,出发之前他满脸肃然,反复叮嘱,“苗人擅蛊擅毒,崖山现在有多少人还不清楚,如遇强敌,切记不能硬拼,保存实力最要紧。”   众人应是,成三队,分别行动。   苏长青带人硬闯,从山门进。   他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然而从天行寨到崖山之下,一路畅通,即便崖山绝壁前那扇隐秘的石门也仿佛喜迎贵客一般早早开着。   单顾剑先一步往前,他学医识毒,自然一马当先。   月下寂静,鸟叫声显得格外瘆人。   他在石门前绕上一圈,除了风声,便只剩下人与人之间交错往复的呼吸以及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心跳。   “什么都没有。”单顾剑走回来,粗长两条眉几乎要拧成一团,“人、蛊、机关,都没有,会不会是引君入瓮,等着咱们进圈套?”   苏长青想了想,“不至于,咱们才几个人?这么干不值当。”   他藏剑于背,弓腰踱入石门。   门内还剩零零落落几盏鱼油灯,吃力地照亮被凿空的山体。   苏长青身后一列人,无不惊讶于这座直通山顶的空心楼阁,这样巨大的工程,不知多少浩瀚人力投入当中,才用血与肉筑成通天之路。   “有人!”   一具人身从中部一段楼梯翻下来,重重落在地面。那人就像一只沙袋,落到哪就是哪,不见扑腾一下。   苏长青上前把人翻到仰面朝上,昏黄的鱼油灯照不太清,那人的脸已经砸得血肉模糊,鼻梁凹陷,再一探脉搏,人已经冷了,死了怕有一个时辰以上。   单顾剑也从前面阶梯退回来,“师兄,都是死人,这山都空了。”   苏长青皱眉,“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   他手握长剑,领着十余人从交错纵横的阶梯登顶,崖山之上畅通无阻,另外两对也到了,再度汇合,一帮九华山弟子茫然相顾,个个都在等苏长青发令。   短暂休整之后,苏长青指挥另外两队,一队搜查望山楼,一队去地牢,自己向崖山之上最高处——万神邸走去。   万神邸上望月登封,夜风发狂一样地来回穿梭。   百级石阶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都是刀剑伤,从伤口轮廓上看,单故剑推断凶器是中原雁翅刀。   登上阶梯,传闻中的万神邸远远看过去就是一座无窗无门密不透风的石庙,庙顶一座人面蛇身雕塑,类似女娲,但眼眶里镶嵌一队赤红宝石,冷月之下透着难以言说的鬼魅。   “真怪异。”有人仰望万神邸顶上石像,几乎被石像红眼睛蛊惑,口中喃喃自语。   “有人!”   不起眼角落里,有个还剩一口气的企图偷偷溜走。   因身负重伤,那人轻易便被拿住,提到苏长青跟前。   借着月光,苏长青看清那人轮廓,眉宇之间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却又想不起是谁,何时何地打过照面——   是他!   荒野小镇,蛊虫突袭,他与他之间有过一场恶战。   他低声问:“发生什么事?是谁来过?现在还在不在山上?”   尘舟却在想,柳黛那一掌打得太狠,他左边肩膀几乎是废了,估计扔到火堆里都没感觉。   想起她笑靥如花,同他说:“好哥哥,做戏就要做全套呀,你不受伤怎么能行?”那笑容晃花了他的眼,让他置身梦中,心里还忍不住感叹,好一个娇娇俏俏小姑娘,好一朵含苞待放望春花,得赶快摘下来尝尝……还没等他想到美处,左肩一阵剧痛,他被眼前小花骨朵儿一掌打飞,重重落在石栏杆上,差一点粉身碎骨。   他喘口气,勉强压住胸口血气。   柳黛这一掌摧枯拉朽,震得他一张嘴就要呕血。   回看苏长青,尘舟还是一脸的玩世不恭,“原来是你,多日不见,师弟师妹的伤都好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单故剑就来气,也回一句,“原来是你。”顺道给他肚子上再来几拳,打得他连吐好几口血,场面壮观,凄惨至极。   吐完了反而舒服,尘舟一甩发髻,毫不在意地笑道:“小兄弟千万当心,若打死了我,你那师弟师妹可就只能等死了。”   忽而下颌一凉,是苏长青的剑尖抵住他咽喉。   苏长青冷着脸,不甚耐烦,“何人来过?说出来饶你不死。”   “嘁——名门正道也这么爱威胁人?”尘舟舔了舔嘴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暗骂,妈的,都是自己的血,柳黛那死丫头真他妈狠毒,“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不知道……哎,先别着急动手。”他咳嗽两声,把肺里的血沫子都咳出来,“今日多数人都下山过节,那人估计和你们一样,都想趁着这个时候偷袭一把,只是……人家不过两三个就把山上杀成如此模样,功夫是你们的……千百倍吧……”   “人呢?”   “进神殿去了。”   苏长青抬头看,万神邸的石门果然留着一条细缝,如是无人之境。   尘舟戏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几个……特别是你,绝不是她对手。”   可苏长青只当没听见,忧心问起柳黛,“你们抢来的姑娘呢?”   尘舟笑得意味深长,“死了,扔进万虫谷被撕成一万八千片……呕……”是他生受苏长青一脚,被踢得飞出去一丈远,继续没完没了地呕血。   “看好他,务必留他性命。”   苏长青吩咐完就要进万神邸,是单故剑拉住他,“大师兄,里头什么状况咱们都不知道,要真如他所言,有高人在此,那……那你我进去不就是送死?”   苏长青道:“此人说话顾左右而言他,不能尽信。你与师兄弟们在门外稍等,我入内看看。”   “师兄!”   “千方百计上崖山,我不能临阵退缩。”苏长青心意已决,侧身闪人狭小门缝。师兄弟们在门外列阵,一等声响就冲进去拼死一战。   万神邸殿内一片狼藉,两排巨大书柜倒了三个,落满地旧书残本,青色石砖地板上沾满血,留着一道拖行痕迹,此处必然经历一番大战,石壁上刀痕遍布,还有人以内里催动竹简,扎进石壁半寸深。   苏长青探查一圈,终于在石台之下发现一个熟悉身影,可怜她月白的裙子已经被染成血红,仿佛在诉说着这几日的悲惨遭遇。   她侧躺着,半张脸如玉,也恐怕如玉一般冰凉。   苏长青有片刻踟蹰,心底一阵惋惜,长叹一口气才去探她脉搏。   好在人还活着,脉象稳健,也不像是受过重伤。   苏长青之前的长叹一口气变成长舒一口气,他心下略松,脑中忽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样好的颜色,倘若就这样没了,是教春也失色,夏也冰凉。   想完就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这样紧张危险的档口还能陷进眼前一派旖旎缠绵里,真真不要命。   “柳姑娘,柳姑娘……”他压低声音喊,却连指头尖也不想去碰柳黛,克制得像个苦行僧。   柳黛一直醒着,就想知道苏长青这么痴痴地盯着她要盯到什么时候,没想到他很快恢复如常,还知道与她讲君子之守,衣服都不沾她一片。   伪君子。   柳黛心中暗道。   她睁开眼,幽幽转醒,把苏长青当救命恩人,望向他的眼睛里写满感激与依赖,“苏大哥……苏大哥你终于来救我了……”眼泪说来就来,水漫金山一般要把苏长青的理智都淹没,“苏大哥,我可算把你等来了…………呜呜…………我还以为这回真活不成了…………”   苏长青往后一步,尽量离她远一些。   她不哭还好,是一尊精美雕像。一哭他就头痛,恨不能缝上她那张嘴。   嗯,红润微醺,樱桃小口。   “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其他人了吗?”苏长青正色问。   柳黛摇头,“我原本是被他们那什么教主带进来,说要亲自审问,还没问几句呢,突然就闯进两个黑衣人,二话不说打起来,我便躲到这台子后面,眼看那教主被人打得流了一地血,突然也不知道上头落下个什么把我砸晕,一醒来便瞧见你……苏大哥,你是专程来救我的么?”   她眼波流转,漆黑如夜的瞳仁里写满了希冀与爱慕,任是石头心的铁人在此婉转多情目光里也要化作绕指柔。   苏长青僵着脸,艰难地点了点头。   前一刻还哭哭啼啼的柳黛,这一刻破涕为笑,欣然如春花般灿烂。   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苏大哥这样的大英雄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你一定……一定会带我走……一定会保护我……我就是知道……”   苏长青的脸更僵了,仿佛被人点住穴道,身体已不由自己控制。   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会的。”   会个屁——   要不是郑云涛疯了似的想要《十三梦华》,你才不会来掺和这趟浑水。   趁苏长青转身,柳黛翻了个白眼,忍住一掌打飞他的冲动。 第12章 隐月教12 “我都听苏公子的。”……   隐月教 12   苏长青再次巡视一番,确定殿内已无威胁,适才转过身问:“能自己站起来吗?”   柳黛心里乐得很,这场景她再熟悉不过,造作姿态信手拈来。   于是犹犹豫豫、柔柔弱弱倚住石台,只当自己是一捧烟、一片云,轻飘飘吹口气就散。“我可以的……”她缓缓伸长手攀住石台,要起又无力,故作坚强——   “那姑娘便自己站起来随我去殿外。”   “……”   柳黛咬咬牙,确信苏长青要打一辈子光棍。   光棍径自往前走,头也不回。   柳黛想起一桩事,放软了嗓子,换个称呼喊他,“苏公子,有件东西你忘了取。”   苏长青回头,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柳黛只当没看见,以一个慢悠悠故意折磨他的速度走到一堆散乱的古书底下,双手捧起苏长青被人骗走的“解千山”,捧到胸口时还要踉踉跄跄一副要被长剑压倒的架势。   苏长青一步跨上前来,只可惜扶的不是她,是剑。   他接过“解千山”,大拇指拨开剑鞘,露出一小段雪亮光芒,晃得柳黛闭上眼。   收起剑,苏长青向柳黛长鞠一躬,恳切说道:“此剑对我极其重要,多谢柳姑娘提醒,姑娘若有差遣,苏某义不容辞。”   他一本正经,是唐僧西行。   她眨眨眼,脑中转过三千个弯,是山间妖灵。   她原本觉着像苏长青这样的人,她勾勾手指就能玩死,现如今看来他过于正直,反而不好对付。   她兴致缺缺,摆摆手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苏公子不必如此。”   苏长青不再多说,他素来不善讲场面话,只默默在心里记一笔,以图他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万神邸,等在外头的九华山弟子个个严阵以待,见是如此轻松场景,全然目瞪口呆。   单故剑第一个回过神,指着柳黛结结巴巴,“柳……柳姑娘……”   柳黛垂下头,满面羞涩地向单故剑福一福身,“单公子。”   被押在一旁的尘舟冷哼一身,暗叹这女人演技高超,费了这么大心思骗人,又不知要从九华山讨来多少好处。   这时另一队人赶到,为首的弟子名为姜万年,浓眉大眼方正脸,只差把“武林正派”几个字写在额头上。   他这会子不但将全队人马悉数带回,还带回来三五十个老弱伤病,上石阶之后与单故剑说:“地牢一层的人无一存活,二层还剩些被关押的武林人士,其中不少熟面孔。”   单故剑向下望去,有三两个体力还好的已经爬上来一探究竟。其中一名女子身材高挑,体态丰盈,长眉高鼻,正是灵云派岑安慈,三年前,武林大会期间,他二人曾经试过手,岑安慈一对峨眉刺用得锋芒犀利,是灵云派中后起之秀。   显然岑安慈也认出单故剑,两人拱手相见。凑近了单故剑才瞧出岑安慈脸上浓重的疲惫,仿佛是多日未眠。   “岑姑娘,你为何在此?”   岑安慈说话爽快,声量醇厚,“山中失窃,月前我与师弟端阳下山追那蟊贼,不料遭人暗算,被带到此处关押,师弟也不见踪影。”   提起来更是焦心,她在地牢里又想见到谢端阳,又怕见到,现如今被救出来,往后还不知如何向师傅交待。   苏长青问:“地牢关了多少人?”   姜万年答:“上下三层,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只不过三层的人……已不是人了……”   姜万年欲言又止,在场之人太过混杂,想到地牢三层那诡异骇人的场景,他难以开口,被迫选择沉默。   岑安慈注意到苏长青,上一回与他相见还是三年前,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颀长身躯,临风玉树,一言一行莫不稳重,让人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眼。   “长青师兄。”   她向他行礼,声线柔软,与方才大不相同。   然而在场的除了柳黛,没人意识到这种不同。   不过柳黛对岑安慈没兴趣,她感觉到岑安慈身上的入魂蛊空有其表,内行不深,还不如月江停身上的对她来说大有裨益。   她身上懒懒提不起劲,因她的入魂蛊吃得太饱太好,还未缓过神来。   便只好先歇一歇,让晚辈们去争去斗。   苏长青打量岑安慈,欲问其中内情,又觉着她一个姑娘家恐怕不好在众人面前言说。视线滑过满身血污的尘舟,苏长青上前拉起他,单独拖进万神邸,随即合上大门不漏半点声响。   柳黛猜他估计是要问《十三梦华》的下落,或许对今晚的意外状况心中存疑,要使些手段从尘舟手中撬出话来。   但月尘舟应当清楚,冰冢发作时做实“生不如死”四个字,痛苦程度绝非苏长青此类名门正派的手段可比。   她略微放下心来,开始观察岑安慈。   岑安慈身姿挺拔,眉间一股勃勃英气,用英姿飒爽来形容也不为过。   原来这就是江湖女侠,根本不是郑彤那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可比,与自己更是有天壤之别,她更像一只孤魂野鬼,没有身份,不知来处,昼伏夜出,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她手上痒痒,想要伸手捏一捏岑安慈那段漂亮如天鹅的脖颈,试试喊到三,能不能咔嚓一声捏碎。   想到那张明艳的脸蛋上瞪大眼睛沾满血,她就兴奋得想去提刀。   她看着岑安慈,岑安慈也看望过来。   岑安慈眼里,柳黛不过是一朵长得娇艳的花,再美再媚,也是一碰即碎……   奇怪,她对这人仿佛生出浑然在骨的恐惧,柳黛不经意间上前一步,她就恨不能退后三步,离她越远越好。   背脊里的怪物也不安分地爬动,控制着她的身体瑟瑟发抖。   岑安慈心中惊恐,极力稳住心神,她不愿让人看出自己身体的秘密。石阶之下三四十人,恐怕也都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不疼不痒,便不会有事。   忍一忍,过几日那东西自然活不成。   一炷香时间过去,万神邸的石门终于开了。   苏长青拎着尘舟的衣领子出来,尘舟身上的血比之前更多,此刻他就是一滩烂泥,随人拖拽。看见柳黛,他冲她歪嘴一笑,算是对了个暗号,告诉她他扛住刑讯,咬紧牙关一字不答。   柳黛淡淡瞟他一眼,琢磨着兴许杀了他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苏长青松开手,尘舟横在地上,同尸体没两样。   苏长青开口说:“九华山与灵云派是世交,此去正好经过灵云山,苏某先将岑姑娘送回灵云再做打算。”   岑安慈对苏长青的好感再添三分,认为他是面冷心热,冰山一般的外表之下藏着一片炙热的关心。   “多谢长青师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连日来的苦难涌上心头,谢过苏长青之后再抬头,岑安慈的泪珠子已经在眼里打着滚,再一个呼吸就要落下。   “姑娘莫哭——”他这话说得有些急,自己也察觉出这份急躁,心知不妥,咳嗽两声,迅速转过头面向柳黛,眼睛里还透出没来得及收走的慌张,“柳姑娘,你身体弱,在灵云派稍作休息也好。”   这大概是他所能想到的、回报她还剑之恩的方式。   “我都听苏公子的。”柳黛点点头,乖得可爱。   她想着,好像真是“长青师兄”听起来亲近些,只可惜她与他可没有什么师门之谊,江湖之恨倒是不少。   苏长青安排好从地牢里救出来的江湖人,再指派两个九华山弟子将半废的尘舟一左一右驾起来,紧赶慢赶在黎明破晓前下山。   尘舟被人架着经过柳黛身边时,还不忘眨眨眼,算是与她打招呼。   柳黛又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挖了他这双眼,反正瞎了也不影响上九华山一事。   不过突然横插出一个灵云派,打乱了她做事的先后顺序,但也不要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只当给郑云涛多喘几天,多吃几日闲饭。 第13章 灵云派13 离开灵云山就把岑安慈弄死……   灵云派 13   走之前苏长青与单故剑二人仔细检查过至少三具尸体,除了显而易见的伤口,再也找不到其他线索。两人只好先将隐月教奇异的破亡放到一边,先解决眼前燃眉之急。   甫一下山,九华山人带着三个拖累——岑安慈、月尘舟、柳黛,疾行三十里,抵达一座人烟寥寥的小村落,小村名为平福,是个建在层层梯田之上的聚集村。   柳黛被安顿在一间四面都是墙,借光全靠门缝的破屋子里,一满脸皱纹的中年妇人给她端水递茶,瞧她满身血渍,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裳,只不过颜色是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也因磋磨多年,变得柔软服帖。   柳黛闻了闻衣裳,闻到一股清淡的皂角香,于是安安心心打扮成农家妇。   隔壁,苏长青提溜起尘舟,逼他给陈怀安解毒,给郑彤疗伤。   尘舟舍不得蓄养三年的“炙奴”,拖拖拉拉不肯痛快交出解药,一会儿说一只“炙奴”值千金,一会儿又让苏长青忍一忍,师弟满大街都是,不拘于陈怀安一个。   听得单故剑抄起长剑就要把尘舟右手削了。   苏长青按住他,转而问尘舟,“削了右手,影不影响解毒?”   尘舟这才闭上嘴,抽出腰间竹筒,交待好用法后递给单故剑。   他心如刀割,却没时间伤怀,还要在苏长青监督下为郑彤运功疗伤。他身上稍稍恢复,这下全给了郑彤,疗伤之后依然与废物一般无二,躺在床边咬牙忍痛。   柳黛给他的这一掌,没有三五个月是好不了了。   等屋子里只剩下苏长青与尘舟二人。   苏长青坐于一旁小桌旁,视线落在桌面未刨干净的木刺上,他静静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理一遍,尝一口热茶,才缓缓说:“你与普华山庄有何干系?”   “普华山庄?”尘舟仰躺着,眼也不睁,言语之中尽是鄙夷,“苏大侠说的是毅如磐石,不偏不倚,万年不倒的普华山庄吗?我小小一个魔教狂徒,与那光辉灿烂的百年世家能有什么关系?苏大侠不要过于敏感,疑神疑鬼反而不可爱。”   苏长青忽略掉尘舟后半段的胡说八道,沉稳如故,“练冰掌是普华山庄绝学,从不外传,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与普华山庄没有半点关系,你又从何处学来?”   尘舟嗤笑一声,换了个姿势侧身躺着,“毒已解,伤已愈,苏大侠大可以杀了我,免得路上还要准备一口吃食,毕竟……能省则省嘛。”   苏长青全当没听见,放下茶杯闭目养神。   众人决定在平福村休息一夜,待陈怀安与郑彤身体好转再上路。   郑彤仍与柳黛挤一间房,但郑彤显然对柳黛在客栈那日的言行心存芥蒂,始终不肯板着一张脸不肯与她说话。   如此一来,柳黛倒也轻松。   夜深,柳黛迷晕了郑彤,点了和尘舟一间屋子的单故剑肩上睡穴,把尘舟拖起来问话。   难得这间房有个小窗户,能透出墙外惨淡月光,把尘舟的脸照得越发没有血色。   尘舟被柳黛拽到地上,也没力气动弹,索性就瘫在硬邦邦石头地上,背靠床脚,残废一般。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个来回,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柳姑娘这一身农妇打扮,倒是别有风味,甚好,甚好。”   柳黛也笑,“三日后冰冢发作,你得自己熬过去了,甚好,甚好。”   尘舟一挑眉毛,“不怕,苏大侠行侠仗义,定会救我。”   柳黛那手指头戳他受伤的肩膀,疼得他几乎蜷成一团,“你以为你能威胁我?”   “自然是不能。”他勉强抬了抬肩膀,感觉自己的肩胛骨恐怕都已碎成渣滓,不然怎么喘口气也疼,“上了九华山需要属下做什么?还请柳姑娘示下。”   “时候到了自然告诉你。”柳黛一转眼珠子,瞪一眼尘舟,“你与苏长青在万神邸都说了些什么?”   “呵——原来姑娘是为此而来,想来九华山一行对姑娘尤其重要,否则怎会……咳咳……”他差一点被柳黛掐断脖子,“柳姑娘稍安勿躁,关于你的事或者……书的事,我一个字没提,我只说一件真事,就让苏长青不敢再问下去。”   柳黛收回手,心想这人在隐月教二十年功夫白练了,脖子跟软豆腐似的稍稍用劲便面红耳赤将将垂死。   尘舟不敢卖关子,他也怕柳黛真生气气来再给他一掌,那他就真要去地底下见他那死鬼亲爹了。“我告诉他,捉住岑安慈那日我也在,我与谢端阳交过手,人送到天行寨里却又放了回去,我让他猜一猜,这是为何。”   柳黛还要再问,墙外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听得出来,那是苏长青。   她不再停留,幻影一般跃过小窗,无声无息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只是这么晚了,行侠仗义磊落光明的苏大侠这是要去哪?   柳黛远远跟着,山雀一样在丛山树顶上起落。   凭她的轻功,半里地外的苏长青还发现不了。   最终,苏长青在一处山坳停下,山坳高出流出一汪清泉,在低处形成一方小小池塘,流水清碧,泠泠有声。   苏长青其实并不喜欢身上沾染血腥,自今晨从崖山上下来,他总觉得身上带着一股挥不开的血味,是嗜血行凶的杀气,熏得人厌烦。好在上山时就瞧见此处山泉,等众人都入睡后才来沐浴。   柳黛有些呆。   她站在一处离苏长青较劲的树顶上,未免暴露,她还得随山风树影摇摆。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一件一件脱去罩袍、中衣、最后是亵裤…………   想走却又挪不动步。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具将英武与柔美柔和得如此恰到好处的身体。   温柔月色下,苏长青皮肤白皙,线条平缓,并非山野武夫一般孔武,也不是世家公子的虚浮瘦弱。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实有力,每一段轮廓的起伏都蕴藏深意,从肩膀到胸膛,无不是神仙杰作,酣畅却又克制,隐忍却又仿佛时刻都要迸发。   再往下她不敢看。   她只觉得双颊火热,仿佛是大夏天生起火炉子,烧得慌。   生平头一次,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呼吸急促,心跳急速,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想要……   想要伸手碰一碰他腹壁上线条分明的肌肉,想要了解,这一具月光下完美无缺的身体,触碰起来是不是也像月光笼罩时那般曼妙。   柳黛的旖思被风吹得高高飘扬,越吹越高,越吹越高,最终挂在月亮弯弯上晃荡着两条腿打飘儿。   可恨有人打搅她美梦。   “长青师兄——”   这一声叫得好生娇羞,岑安慈楞大个个子杵在山底下,小树才长到她腰间。   岑安慈捂住眼,背过身,呼呼喳喳,“长青师兄,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我什么都没看见……”   可不是什么都没看见么?柳黛撇撇嘴。   岑安慈出现时苏长青已经穿上裤子,正在系衣带。   要不是柳黛看得太入迷,也不至于岑安慈这么个大活人靠近也没发觉。   柳黛摸一摸后背,心想这千年一出的入魂蛊也有弱点呢。   男色误蛊,今后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胡思乱想的功夫,苏长青已经穿戴整齐,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反倒安慰岑安慈,“无妨,荒郊野外只能将就,冲撞了岑姑娘,苏某在此与你配个不是。”   “不不不,自然不是长青师兄的错,全都怪我,好好地半夜不睡觉,非得出来闲逛……”   柳黛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矫揉造作,刺耳的很,是该给她个教训。   当然苏长青也不是个东西,半夜被女人看光身子,放肆得很。   目送着苏长青与岑安慈并肩远去,柳黛忽然觉得没意思,脚下借树顶一点力,在漆黑山间乱飞。   她想起来,她还不知道江湖是什么的时候,便已听过苏长青的名字。长青,长青,听起来甚是温柔也甚是可爱。   长青好像一只软软糯糯小白兔。   回到郑彤身边时她做了决定,离开灵云山就把岑安慈弄死。 第14章 灵云派14 你若肯留下,自然有万般好……   灵云派 14   自平福村出发,走两日便到灵云山下。   灵云山如同一座天然屏障,隔绝了中原与南疆的联系,也替汉家王朝守住南大门。   山脚下聚集多个村落,中心形成一座小镇,人人受灵云派庇护,几乎成为一座世外桃源。刚刚踏进山门就有人认出岑安慈来,兴奋得大声叫嚷,“四师姐,你竟然还活着!四师姐竟然还活着!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找不到你我有多伤心……我还以为你死了……”说完便呜呜哭起来,明明是个成年人的模样,言行举止却仍像个半大孩子,毫不避讳地一头钻进岑安慈怀里。   岑安慈这会子终于有了大家姐的架势,揽住那人肩膀,安慰说:“傻优优,师姐这不是好好的嘛,快别哭了,这还有九华山来的客人,快抬起头跟师哥师姐们打个招呼。”   孙炽优从岑安慈肩上抬起头,迅速地往柳黛身上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头缠着麻花辫辫尾,咕哝说:“这个姐姐真好看。”   柳黛笑了笑说:“你也好看。”   “真的吗?”孙炽优显然一惊,脸上闪过一丝窃喜,但很快被沮丧代替,“可他们都叫我傻子……”   她的确生得怪异,普通人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她与旁人不同,这不同之处过于显然也过于突出,让人不忍心细细描述。   岑安慈没好气地瞥一眼柳黛,转而去介绍苏长青、郑彤等人。   柳黛乐得清静,最好一个个的都别来搭理她,千万别跟郑彤似的,每每瞧见她都是欲言又止,仿佛她俩之间有什么情债孽债下辈子都还不清楚似的。   一番寒暄介绍,你来我往,幸会幸会,客气客气。   苏长青都不耐烦,偷偷捏了拳头,眼睛往近处刀兵小摊上瞟。   岑安慈拉住孙炽优,要与她一同上山。   孙炽优却连忙缩回手,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去我不去……”   岑安慈却不答应,“你都多久没上山了?你根基这样好,总不能就待在茅草屋里当一辈子丫鬟吧?听师姐的,赶紧上山好好学武,还来得及。”   “我不去,我才不要见掌门,我……我得走了,回去晚了干娘要念我……”   孙炽优甩动两个麻花辫,转身就逃。岑安慈上前一步拉她肩膀,不料她肩上一滑,卸掉岑安慈掌力,身子顺势转过来,猛推岑安慈一把,拔腿就跑。   岑安慈被这一推推得练练后退,要不是苏长青伸出手来护住她后背,眼看就要在人来人往大街上摔个仰倒。   岑安慈胸口喘息不定,“多谢长青师兄。”   苏长青松开手,不说话。   单故剑好心来解围,“看来岑姑娘重伤未愈,回去之后还得仔细休养才行。”   岑安慈点点头,对单故剑露出一抹感激笑容。   只柳黛跟在身后来了兴趣,一个小傻子,居然深藏不露,看来灵云派比她想象的复杂。   “这个岑安慈不行啊,漂亮话一车又一车,功夫却差劲得很,下盘太虚,看来小时候没好好练马步,不像我……”   郑彤的声音从耳后飘过来,说完又轻轻飘开。   要引柳黛注意,又要故作骄矜,假装不在乎,全然是小孩子伎俩。   灵云山不算高峻,在众多中原奇山中,只胜在俊秀。   他们到达的时候尚早,太阳娇羞,远山朦胧,一双妙手扯一片轻纱笼罩山峰,灵云山变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缥缈得像老天给的一笔淡墨。   山峰灵秀,楼宇却建得简单朴素。   一个迎客楼修的跟乡下小客栈似的,九华山四十余人的队伍塞不下,还得有一大半在厅外等候,实属小气。   在山门前就已有人通报,此刻灵云派掌门谢午端坐在上,见苏长青进来,才缓缓起身相迎。   柳黛躲在后头,瞧见这谢午长须浓眉,细眼方脸,一身半旧衣裳,腰间只挂个不值钱的老玉,里头絮物多,也不够通透,总之是浑身上下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都没有,朴素得像个农夫,哪是一般掌门做派。   谢午身侧站一个身材修长,面孔白皙,书生模样年轻人,听闻是他养子,名为谢端阳。见到岑安慈,谢端阳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欣喜与慰藉,缠上前去说了不少体己话。   苏长青依旧老派,脸上没有一分多余表情,与谢午行过礼之后,开口道:“此次夜袭崖山,不料遇到岑师妹,晚辈不敢怠慢,先将师妹送回灵云山安顿妥当,准备午后便下山。”   “这怎么行,我与云涛是多年好友,你们几个晚辈不但救了安慈还长途跋涉送上山,无论如何也要留一晚再说,让师伯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然来日若见了云涛,我这张老脸要挂不住哟……”谢午亲切地想留住苏长青,苏长青推辞两回没能成功,只好答应暂住一晚,他这一答应,谢午面上还好,岑安慈倒是喜不自禁,照柳黛看,她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柳黛往岑安慈那轻瞟一眼的功夫,就跟谢端阳的眼神撞上,她从谢端阳的眼里读出了惊艳,也觉出这人的贪婪来,那白皙面孔此刻看着也像肺痨鬼一般,惹人讨厌。   她想了想,决定削了他的脑袋当个踏脚凳。   午餐谢掌门盛情招待,在迎客厅里惹人闹闹摆上几桌,喝起酒来豪气干云,又一点不像先前的勤俭作风。席上,苏长青老练地与人推杯换盏,却仍保留着一股骄矜,不热情也不拒人千里之外,交往度数他拿捏的刚刚好。   可见是真把自己当做九华山接班人了,不但武要练好,酒也要会喝。   主桌上女主人的位置坐了个秀□□,听闻是谢武的义妹,名不正言不顺地干了女主人的活儿,正因这名不正言不顺她便显得比一般的女主人更拿捏做派,开口闭口“我山我派”,隔一会儿又是“招待不周,请多见谅”,散席还要说“以后常来”,把角色拿捏于“青楼老鸨”与“跑堂小二”之间,左突右闯,找不准定位。   最离奇的是这位“义妹”谢奴娇瞧谢端阳的眼神竟也透着爱恋,两人年岁差着二三十,乍看之下,真是新鲜刺激,让人头昏——   柳黛告罪说自己头晕,早早退席。   柳黛作为一不知名客人,被安排在西南偏远客房,门外杂草杂树配两朵鲜红野花,放眼去满地都是浑然天成的俗和横七竖八的静,正正好乐得安宁。   她仍穿着农妇衣裳,坐在床边想着传闻中的掌门夫人现居何处,孙敏仙这人,二十年前也是一飒爽女侠客,一手灵云刀练得出神入化,哪怕是郑云涛到她手底下也讨不了便宜,如今竟然隐居山野,掌门不做,掌门夫人也懒得当,怕是看破红尘吃斋念佛去了。   正想得入神,院外传来脚步声,一听就是个不会武功、略微丰腴的小丫头。   等一等,果然有人来敲门。进来个十二三岁圆脸丫头,脸蛋子上配设两颗肉团,走起路来如海浪起伏,甚是可爱。   小丫头把衣裳放到小桌上,奶声奶气地同柳黛说:“公子叫我来给姑娘送衣裳,公子说……说……”她眼珠子溜圆溜圆,想事情时齐齐往右上方跑,看着真像个没断奶的小动物,“公子说姑娘貌美,自然得有好衣裳来配,这些都是新的,不曾穿过,请姑娘不要嫌弃。”   她背书似的背完了谢端阳的交代,仍瞪着圆圆眼睛看向柳黛。   柳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丫头肉乎乎的脸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回说:“我叫肉丫。”   “肉丫,还真是人如其名啊。”柳黛考虑着是不是该养只宠物,养个猫啊狗啊的可爱玩意,才不是崖山上那转过头就能一口吞了主人的雪蟒。   柳黛翻了翻送来的衣裳,都是时新款式时新绸缎,小小一个灵云山集市是做不出来的,谢端阳屋里定是藏了不少女人物件,以备不时之需。   “你回去与你家公子说,多谢关心,有机会我定要当面谢谢他。”   肉丫回一句“好嘞”,蹦蹦跳跳出门去,活像一只快乐的小胖鸟。   不到一炷香时间,谢端阳就从嘈杂的宴席上抽出身,急急赶到美人驻地。   柳黛换上新衣,一件烟霞色的短袄,腰下缀着月牙白的双襕裙,行路时如月华泻地,步步生莲。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身垂下头眼睑,露出些不盈一握的纤弱来,朝他福一福身,尽展柔媚多姿。   谢端阳看得痴痴呆呆,一时间忘了上前去扶,等她站起身才回过神来,懊恼自己太呆,错过好机会。   不过不怕,人既到了此处,便来日方长,不急于今日。   “妾柳黛,谢公子垂怜。”   这声如出谷黄莺,听得谢端阳心窝子一抽,忙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算得什么垂怜。我见姑娘倾国之姿,不该委屈在粗布荆钗里。敢问姑娘从何处来,随苏长青又要去何处?如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谢某自当尽力。”   “我……”她扯着袖子拭泪,颤颤巍巍似风中弱柳,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家中遭难,我已无处可去,或是因长辈与九华山掌门有故交,这才随苏公子上九华山安身。”   谢端阳听完心中大喜,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大笑的冲动。   真真天助我也!   “姑娘莫怕,比起那九华山,我灵云派也不输他,你若肯留下,自然有万般好。”   “真的吗?”柳黛犹豫道,“可我听说,苏公子是将来的九华山掌门,再说一路上,他也对我多有照拂,我……”   她这欲言又止气坏了谢端阳,一段话冲到嗓子眼好不容易压下去,在肚子里转个圈才出来,“姑娘有所不知,在这灵云派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将来更是大有前程,要不怎么姓谢呢?”   “可是……可是……”她看一看谢端阳,又看一看窗户,欲言又止模样惹得谢端阳更加心急。   他只差拍胸脯保证,“你且看,十年二十年,我绝不比苏长青差。况且他若想继承九华山掌门一位,定然要娶郑家女儿,而谢某如今尚未婚配,自己也做是得些主的。”   柳黛眼珠子一转,露出个腼腆的笑,轻声问:“真的吗?”   谢端阳道:“千真万确。”   她忽而收起笑,眉间微蹙,一笑一踌躇把谢端阳放下再高高吊起。   “我瞧着,养子同亲子,哪怕是女婿半子也是有亲疏之别的。”   “哼,那可不一定。”谢端阳信心满满,柳黛看他就差脱口喊出来,他才是真儿子。 第15章 灵云派15 且我看苏长青那神情,对那……   灵云派 15   “我对姑娘一见倾心,若姑娘肯点头,我定以余生之力保姑娘半世安稳。”   他情真意切,言之谆谆,浑然一个情圣模样,上前一步就要握住柳黛的手,下一步或许就是揽美人入怀,顺理成章来个风月好事。   柳黛退后,躲过他的手。她侧过脸,抽空翻了个白眼。“公子这话,我不敢应。我与公子将将相识,怎好说这些……这些终身大事,再说,我命不由己,要留,也只怕苏公子回去交不了差。”   谢端阳大喜,只当她应承了,随即释然道:“你放心,在这灵云山上,但凡我开口,便没有办不成的事,你且等着吧。”   柳黛点点头,娇滴滴以袖遮面,看得谢端阳又是一阵心痒痒,以他的经验,越是这样娇弱不能自理的姑娘越是好上手,上手之后更是任他磋磨,不敢言声。   “端阳兄。”   有人冷声打断他美梦。   苏长青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一双狭长凤眼紧紧盯着谢端阳,看得他都要开始检讨自己之前是不是犯了大错,得找长辈忏悔。   “长青师兄,怎们不在前头喝酒?”   苏长青道:“柳黛姑娘是本门贵客,师傅多次叮嘱不能有任何闪失,我自然要来看看。”   “咳咳——”谢端阳满脸尴尬,“原来是府上贵客,那我们灵云派更要好生招待了,姑娘这屋子太过冷清,我这就吩咐下人置办常用物品来。长青师兄,失陪了。”   说完拱一拱手,小心翼翼绕过苏长青往外走。   这人见苏长青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吓得连说话声音都变小。   谢端阳一走,苏长青改为盯着柳黛。   柳黛也索性扬起脸,任他看。   苏长青皱眉,“柳姑娘怎么又哭了?”   倒不是怜惜疼爱,柳黛听得出来,他这声音隐隐透着不耐烦,想来是看厌她动辄就哭的戏码。   柳黛摸一摸肚子,做个委屈模样,“我没吃饱,饿的……席上饭菜太难吃,我下不了筷子。”   苏长青眉头都快搅在一起,“我看席上菜色都很好。”   柳黛越发委屈,眨巴眨巴眼睛,泪水说来就来,“那都是下等人吃的东西,农户养猪也不至于喂这些。”   把一干武林人士全都骂成猪狗不如,她安安稳稳坐下,开始抹眼泪,嘤嘤嘤,呜呜呜,也不管苏长青铁青的脸色。   她在哭声中感受到苏长青身上陡然生出的杀气,她恐怕是江湖头一个,用哭逼得苏长青杀人的人。   他咬牙,又松开。   捏紧了拳头,再放。   最终闭了闭眼,“柳姑娘,江湖莫测,你不该和陌生男子在此随随便便……私定终身,于你无益。”   他知道谢端阳风流名声,在内在外相好无数,茶寮说书人说到灵云派,头一个就要讲谢公子又勾搭了哪家妇人,始乱终弃,惹得人闯上灵云山讨说法。   但他有君子之守,不好开口言明,只得迂回暗示,但愿她能听懂。   然而……   “苏公子是名门正派,谢公子也是名门正派,苏公子要我信你,随你们上九华山做客,为何我不能信他,留在灵云山安稳度日?”   她说完,一脸天真的看着苏长青,看着他面上冷凝,眼底喷火,气得七窍生烟。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柳姑娘若执意如此,苏某无话可说。但回九华山一事不容有失,还请姑娘慎重。”   苏长青生得清癯俊秀,平日里都是“画中仙”,寡言少语,面无表情,仿佛离地九千丈,不沾俗尘。唯有生起气来还有几分人味儿,有一股执拗的,小男孩似的可爱。   柳黛越是逗他越觉得有意思,人一放肆,下手就越发没个轻重。   “方才谢公子说要去求灵云派掌门收留我呢,我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拘什么正室妾室,给我一口安稳热饭吃我便感激涕零,那什么经书,什么江湖,都离得远远的,在崖山上的事情我可不想再经历一回。”   苏长青深呼吸,耐着性子安抚她,“我九华山乃中原名门,怎可与魔教相提并论?柳姑娘,家师不远万里请你回去做客,便绝不会怠慢于你。”   “为何不会?你们都已经毁了我的名声,毁了我的亲事,再要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易如反掌?”   “柳姑娘。”   柳黛能感觉到,苏长青几乎是咬着牙一个一个往外挤出来这几个字。   她想笑,实在憋得难受。   “苏公子但说无妨。”   “你也说你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九华山立派百年,为何要为难于你?传出去岂不令众人嗤笑?得不偿失。”说完一甩袖子,好大的脾气。   柳黛不疾不徐,轻声反问:“难道你们与魔教不一样?不想要《十三梦华》?”   “……”   “想来谢公子还踏实些,好歹他要的是我,不是什么缥缈无踪的经书。”她这么一琢磨,急色鬼谢端阳顿时间正派起来,方才急急逃走的背影也变得光芒万丈,“苏公子,要我我给得起,可《十三梦华》我真不知道在哪,即便你让我受一百零八道酷刑,我也招不出什么。你若不信,我倒可以现编一个,嗯……就说在太华殿前那只鹤唳九霄的大肚插瓶里如何?”   皇帝殿前的东西谁敢碰?   任你九华山功夫再高也没那胆量。   “柳姑娘,回九华山一事不容有失,还请姑娘安分守己,不要逼我冒犯姑娘。”苏长青拧着眉毛盯着地板,背书似的说完这段威胁的话,转身就走,绝不给柳黛回话的机会,否则他只怕要被气死在灵云山西厢房。   柳黛上前一步,倚门而立,欣赏着苏长青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好生快活。   真可爱。   可爱到她都想把他练成血奴了。   入夜,柳黛照旧与郑彤睡一间屋,一言一行都被郑彤充满怨念的眼睛盯得死死的。   盖被之前,郑彤在床边看着已经藏进被褥里的柳黛,恶狠狠说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不配做我的朋友!”   说完气鼓鼓往床上一摔,差点没把架子床撞散架。   隔了许久,郑彤已在迷迷糊糊犯瞌睡,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像蛇,“郑姑娘,你天真浪漫是好的,但需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有得选,当他没选择的时候,你或者生气或者忧愁,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郑彤没听懂,侧过身正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到“什么”两个字时已是气息微弱,“意思”的音落在舌底,只她自己听见。   柳黛点晕了郑彤,换上郑彤的外衣,一个翻身飞出窗外。   其实她打心眼里是喜欢郑彤的,只不过有事在身,没空去顾念小姑娘那点子小心思。   今夜月影绰约,晚风轻柔,正是饮酒幽会听墙根的好时辰。   柳黛翻到主屋前,她身量轻,仿佛一片叶落在瓦上,只有夜行的猫察觉,喵呜一声调下屋檐。   果不其然,谢午和他那亲亲义妹搅合在一起,饮一杯茶,分一张床,你侬我侬,亲亲热热新婚小夫妻一般。   谢午的姿态与中午宴席上完全不一样,他此刻坐在床边,舒展双腿,享受着义妹李念儿的捶打按摩,与“谦和朴素”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李念儿亲切地喊他哥哥,“哥,我今日看,那苏长青也不过如此,功夫再好又如何?高傲得很,不讨人喜欢,以后也难服众,更不要说统领中原武林了。”   “你看他不行,那谁行?你儿子?”谢午说这话半开玩笑半真心,问的李念儿一时无言相对。   李念儿呆愣片刻,随即笑呵呵轻推谢午一把,“他哪能呀,哥哥这不是说笑么?他还小呢,没定性,这不,瞧上了和苏长青一道上山的农妇,下午求了我好一阵,想留下人姑娘家。”   “哼——他倒是眼尖。”   李念儿偷偷观察谢午脸色,试探性地慢慢说:“我说不过是个山野村夫,他要是真心喜欢,留下来也无妨,想来九华山也不至于不给这个面子。只不过他倒是谨慎得很,怕又惹您不快,非得让我来先探探口风。其实这铁打的父子,哪有隔夜仇呢,哥,你说是不是?”   谢午瞪他一眼,佯怒道:“九华山得人把安慈送回来,他却只知道盯着人姑娘看。你以为苏长青为何上崖山去惹魔教的人?”   “总不能是为了那农妇吧?”   “是与不是,他们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带个姑娘上路,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且我看苏长青那神情,对那姑娘很是紧张,一顿饭时间望了人家好几趟。”   有吗?   柳黛还真没察觉到。   原来是当局者迷呀,弄了半天,苏长青早就被她的美貌倾倒,若真如此,那也省了不少功夫。   谢午这人,不愧是人之将死,胡说八道。 第16章 灵云派16 实际是亲母子,真父女。……   灵云派 16   李念儿问:“传闻不是说苏长青是郑云涛的嫡传弟子,将来是要承接掌门之位的,郑云涛也就郑彤一个女儿,那不是铁定要把女儿给了他。”   “哼。”谢午冷哼一声,口中满含不屑,“苏长青那人傲气得很,我看未必会走我那条老路,退一步说,男人三妻四妾平常得很,你也不看看端阳屋里都莺莺燕燕多少个了,还嫌不够?”   谢午提到自己的老路,李念儿瞬间警惕起来,那都是谢午的旧伤疤,旁人是提都不许提的,她是个极其实际的人,从不追究国王,立刻把重点放回谢端阳,“端阳说这是最后一个,只要这回能得了,他再不碰旁的人,从此洗心革面,一心向武,再不惹是生非。”   “唉——”谢午长叹一声,似乎是恨铁不成钢。   他为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只恨谢端阳不肯踏踏实实习武,他苦心教导十几年,不曾想练出个半吊子,在灵云派里不上不下,哪有接班人的气势。前些日子他经不住李念儿苦缠,也为了能让谢端阳在门中树起声望,竟想出个贼喊捉贼的把戏,请上几个江南大贼从山中盗走掌门印,再派谢端阳与岑安慈去追,却不想半道遇上隐月教的人,看在特使的面子上把谢端阳又送回灵云山。   谢午懊恼,教了十几年,谢端阳怎么竟连个魔教喽啰打不过。   李念儿看出他心软,于是再接再厉,“前些日子端阳找回掌门印,不是威望大胜吗?如今既然能有心改正,那咱们做父母的,便就再给他个机会又如何?这世上最亲不过咱们,只可惜对外从不能以一家人相处,端阳那孩子从小到大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我想起来还要掉泪,只觉得是自己无用,对不住他…………”   李念儿三十出头,风韵犹在,一低头抹泪的功夫,两三句话的力量,便揉得谢午的心都要碎了,赶忙揽她入怀,宽慰说:“是我无用,让你们母子不能相认,唉…………往前看,再过几年便都好了。”   如何好?自然是等孙敏仙死了,一切就都能如他所愿。   “嗯,我哥哥说什么念儿都信。”李念儿娇滴滴一声应承,一张绯红小脸顺势埋进谢午怀中。   两个中年人诉完衷肠,干柴烈火,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柳黛听不下去,摸了摸屋檐下等耗子上钩的黑猫,一个飞身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白天她留意过孙炽优的逃跑路线,从山脚小镇往西南山阴处走,她沿着这条路线慢慢找,果然在城外一处荒僻谷地找到一座灯火未眠的小院,以及不远处老树下躺着的一片孤坟。   柳黛轻轻落在院子里,自觉比篱笆上那只小麻雀动静还小,但她还没往前走几步,面前小屋的门便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粗布衣裳,面色如蜡纸,两鬓全白的中年妇人,她步伐稳健,行走无声,看得出来内功扎实,是个不错的对手。   但柳黛也不惧,她负手而立,月光就在她肩头倾斜而下,让她白得像是一抹幽灵。   “孙敏仙。”   柳黛肯定道。   那中年妇答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风声呼和。   还不等柳黛回答,忽然一团火云从她身后飞出,眼看就要狠狠撞在她背后。   就这千钧一发的档口,柳黛施施然飘起来,闪过那团火云,抽出从郑彤那顺来的长剑“留痕”,唰一声雪光闪过对手的眼,柳黛从慢到快,忽而如闪电一般突袭,翻出剑花无数,灯火下映出幻梦般的影。   剑锋过处,长发飞散。   “我的辫子!”孙炽优哭喊着,转过身一双空掌敢来扣柳黛脉门,柳黛心里笑她自不量力,却没想到这傻姑娘比她想象得更快更猛,一掌扣她脉门,一掌打她心口,柳黛只顾躲开心口那一掌,持剑的手收得慢了,被孙炽优抓伤了手腕,在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红的指甲印,正滋滋往外冒血。   前头赢得太容易,现如今便掉以轻心。   柳黛挽刀在前,调整呼吸,看孙炽优惋惜地捧着自己被柳黛削掉发尾的麻花辫,还在呜呜流眼泪,生生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心智。   “很好。”   柳黛扯一扯嘴角,方才的有意试探变成杀意腾腾。   她变作一支箭。   松软的土地让她踩得深深往里凹陷,借力腾身,长剑如幻象一般快得让人眼无法捕捉。   孙炽优应接不暇连连后退,最后退到小屋窗边,从窗户后头抽出一把俊秀长刀,刀长三丈,龙纹遍神,抽刀时如有龙吟,震得人耳根嗡嗡。   柳黛的剑、孙炽优的刀在长夜当中铿锵作响,柳黛的不惯用剑,孙炽优却是打小学刀,刀人合一,招招犀利。   柳黛打得烦了,索性扔掉“留痕”,趁孙炽优转脸去看“留痕”的空档,整个人如蛇一般缠上她,鬼魅贴身,孙炽优浑身力量无处使,她要收刀来砍,柳黛一手扣住她手腕向下一扭,孙炽优只觉得整个手都要断了,疼得她哇哇大哭,但柳黛不见收,她杀红了眼,已经握住孙炽优右肩,眼看就要把她整只手臂都撕下来,身后孙敏仙突发一掌,仅用三分力,为的是打断柳黛的残杀。   柳黛脱开身,捡起“留痕”,回到原位。   孙敏仙扶起仍在大哭的孙炽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囵囵啊,打输了也是常事,你先回屋里待着,干娘和这位姑娘说两句话就来陪你。”   “可是……可是她好坏,她会杀人,我不能让干娘一个人留下。”   孙敏仙笑道:“这世上能杀得了我的人不多,若她真有这个本事,就算灵云派所有人在这都没用,夜深了,你乖乖睡觉,干娘一回儿就来。”   孙炽优心不甘情不愿,挪两步还要偷偷看柳黛一眼,柳黛瞪回去,孙炽优顿时如同看见怪物一般,吓得一溜烟跑回屋内。   孙敏仙缓缓转身,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过柳黛,适才开口道:“我以为我儿已是天资绝顶,是百年一出的练武奇才,不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姑娘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造诣,着实教人惊叹。”   柳黛心想,要不是月江停的入魂蛊还没没吸收好,对付一个孙炽优哪需要这等功夫,三招之内必取她性命。   “我来,找你问一件事。”   “姑娘请讲。”   “外头那座坟葬的是谁?你不去山上当你的掌门夫人,反倒在这荒郊野地里结庐而居是为何?”   听完这句,孙敏仙一改之前的温和可亲,她抬眼相视,眸中暗藏锋芒,“姑娘是何人?为何要打听这些?”   “你先答我。”   “不答又如何?”   柳黛笑了,两眼弯弯好似天边月牙,“那我便……杀了你。”   孙敏仙道:“姑娘好大的口气,我孙敏仙习武四十余年,敌手了了,未必打不过你。”   柳黛提步上前,眼看孙敏仙已经随时准备出手,她却还是老神在在,与先前的满身杀气全然不同,“四十余年?呵……十七年前你就早该死了,假惺惺的在这守了十年衣冠冢,便以为该赎的罪都赎清了?十七年前死了个儿子,十七年后得再丢个女儿,就当还利息。”   她满意地看见孙敏仙的脸色从警惕转向惊恐,她不置信地望着柳黛,再一次问出了同一句话,用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语气,“你……你是何人?”   “江湖上讲究血债血偿,你不会从没想过这一天吧?”   “你与她……全然不像,和他……倒有几分,是啊,这眉,这眼,多像,方才我竟没能认出来,许是隔得久了,连他的模样我都快记不起来。”孙敏仙陷入泥淖一般的回忆当中,她找了许久,只找到一张模糊的脸,少年郎俊朗无双,引多少江湖女儿面红心跳。   就这样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现如今竟然搜肠刮肚也记不起来,实在讽刺。   “你是……不不不,我不该问,你也不该说。”孙敏仙擦掉眼角浑浊的泪,努力平复自己,“你想要什么尽管说,赴汤蹈火,我孙敏仙心甘情愿。”   “我能要你做什么?”柳黛只觉得可笑至极,这年头的人可真爱自我感动,修个破坟就当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了,说起话来也是惆怅满腹,仿佛比死了的人更痛苦,“我只不过想叫你堂堂正正做个人,把十七年前没做成的事情做完了,省得再死个女儿,得不偿失。”   孙炽优与孙敏仙一个模子印出来,除非凌云山的人都是瞎子,不然谁看不出来干娘干女儿都只是骗人幌子,实际是亲母子,真父女。 第17章 灵云派17 明日子时,灵云山顶,给你……   灵云派 17   十七年前,谢午回山的那个雨夜。   她唯一的孩子,屿秋,就在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小小的滚烫的身体,很快被寒夜秋风吹成僵冷一块石。   谢午进门时,屿秋已经没了温度,他仿佛从不曾存在过,是她向老天借来的孩子,因她犯了大错,到时辰就得还回去。   谢午那时是个身体清瘦的青年人,眉宇之间英气勃发,与现在的谨小慎微大不相同。   他进门,扔掉蓑衣,头发丝儿还滴着水。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一个惊诧,一个木然,互相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听着雨声,数着雨落叶面啪嗒响,她想冲进雨里问一问老天爷,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老天爷要降罪为何不降在她与谢午身上,却要带走她唯一的孤苦的孩子。   不知过去多久,依稀记得蜡烛烧到底,烛光渐渐弱下去。   她听谢午说,圣上嘉奖了他们六人,往后也算有名有姓,不必再受朝廷欺负。今后的路还长,灵云派定会在他手上走上正路,发扬光大。   她抱紧屿秋,她看着孩子紧闭的双眼,面目轮廓与父亲有着七八分像。   她想起父亲曾经叮嘱,谢午此人善于伪装,表面看着老实敦厚,实际心术不正,经不起考验,你且看吧。   只可惜她陷得太深,执迷不悟。任她从前是个如何如何不让须眉的果敢侠客,一旦陷进男人的温柔陷阱,便与世间无数女儿家一样,双眼蒙尘,看不真切。   她还记得小眉同她说,你要找也找个英俊潇洒的,横竖将来你自己做掌门,不老实也给你揍老实了,那谢午憨憨傻傻,怪瓜裂枣,不知你图他什么。季悟清便不一样了,我若哪一日生气想杀了他,瞧着那张潘安似的脸,也要思量再三的。   她还记得小眉说这话时的神情,柔情似水的眉与眼,配着轻描淡写的杀伐果断,极不和谐的两种气韵糅合在一起,竟也美得惊心动魄,让她一个女人看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猛跳。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流下泪来,滚烫的泪珠顺着她皱纹早生的脸孔落下,一滴一滴,提醒她还是个人,会哭会痛,心下还藏着不可言说的悔恨。   她只记得,当晚她大骂谢午背信弃义,乃天下第一小人,今后必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谢午红着眼争辩,他手舞足蹈,大声疾呼,仿佛自己才是整件事当中最最委屈受辱的一个。   她后悔将掌门之位让给谢午,只因自己一心想着相夫教子退居幕后,对门中事务撒手不管,任由谢午胡作非为,才酿成今日祸端,屿秋的死,大约也是上天惩罚,他谢午不配有屿秋这样好的孩子。   她应当杀了谢午,以还天下公益。   然而多年结发之情,谢午可以不顾,她却下不了手。   孙敏仙从此离山独居,结庐守墓,再不与谢午接触。   谢午大骂,笃定她是对季悟清旧情难忘,为了个野男人要与丈夫决裂。   可他知道什么?   她在山下等了十七年,一直在等那人亲自来报仇。   只可惜,万事皆为空欢喜。   十七年漫长孤独的岁月,十七年的等待,一刹那的落空。   她仿佛一瞬间老去,又仿佛一瞬间重获新生,混混沌沌,恍恍然然,魂已不知飘往何处去。   “姑娘……”她开口,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生生咽了回去。   “明日子时,就在此处,给你个赎罪的机会。”说完,柳黛轻点脚尖,离开孙敏仙那座“活死人墓”一般的小院。   月色尚早,柳黛想起月尘舟半真半假的话,思量着灵云派比外表看着水更深,于是转了方向,往谢午书房去。   意料之外,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柳黛透过窗户缝看见半片人影,在一片漆黑中模糊难辨。   她确定谢午还在主屋与李念儿缠绵,人到中年,那方面就越发勉强,完事儿就是睡,哪还有精力再跑回书房办公。   那人从书架里出来,露出一个完整的背影,柳黛一阵窃笑。从花园里捡了块小石头,轻轻抬起窗户,指甲盖儿在石头上一弹,石头子儿顺顺当当打中桌旁白瓷花瓶,哗啦啦满地都是碎瓷片,苏长青如梦初醒,听外头已有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起,几个年轻的灵云派弟子大喊着“有贼——”提起火把往书房赶。   苏长青来不及思索是谁这么无聊大半夜找他麻烦,连忙躲出书房,一连几个起落回到今夜落脚的西院。   柳黛一边憋着笑,一边悄不声儿地跟着苏长青到了西院。   她轻功好,还早他一步到西院,正巧听见一间屋里有动静,眼看苏长青落进院子里想要藏回房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柳黛再给一颗石头子儿,掷在苏长青膝盖弯上,打得他膝头向下,险些就要跪倒在地,好在他下盘稳,功夫扎实,很快调整过来,站直了身,然而心头火起,回望石头飞来的方向,心知那人就藏在屋檐后头,他抽出长剑作势要去拿人,却正巧被出门起夜的陈怀安撞见。   “师兄——”   陈怀安服过解药,身上已大好,只不过脸颊还留着被“炙奴”咬伤的疮疤,看来短时间内很难消下去。   陈怀安看着气息不定,手持长剑的苏长青,一头雾水,“师兄,这么大晚上的,你拿着剑要跟谁拼命呢?”   “没事。”   苏长青扭过头,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睡不着,出来练剑。”   “哦。”陈怀安挠了挠头,自觉羞愧,只觉得跟苏长青比起来,自己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巴,“难怪师父师母都让我们多跟师兄学,原是师兄无一日之懈怠,才有如此高的剑术造诣,师弟佩服,佩服,回头我尿个尿也来练剑,咱们俩比划比划,我这好多天没摸剑了,师兄可得好好教教我。”   “嗯。”苏长青点点头,也觉得下头紧得很,也想跟着陈怀安去一趟,只可惜话已出口,就得当好榜样,于是乎摆开架势,月下独舞,一柄剑舞成一道长虹,剑尖把刚才那颗打中他的小石头挑起来又撞出去,泄愤似的对着空无一物地庭院杀石头。   柳黛从屋脊后面探出头来,望着月亮底下耍石头的苏长青,弯起嘴角笑个不停。   这世上再没有比逗苏长青更好玩的事儿了呢。   更何况他身躯修长,面容俊俏,剑招飘逸,看他负气练剑,也是赏心悦目好光景。   可惜她心心念念要盯死谢午,没空再陪他玩。   等陈怀安走如厕出来,瞧见苏长青已然收起剑,眼睛盯着西南一角屋檐上打呵欠的黑猫,愣愣出神。   他走上前拍了拍苏长青,“怎么不练了?”   “不练了,无聊。”苏长青把剑递给他,自己回屋去。   陈怀安脑子发闷,“怎么就无聊了?刚不还练得好好的?哎,是不是就不想跟我练啊?”   苏长青没搭理他,进了屋,又从门对面的窗户跳出去,往谢午寝室方向赶去。   他从来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 第18章 灵云派18 来世多烧香,祈求老天保佑……   灵云派 18   下半夜,谢午歇够了,轻手轻脚下床,背对着李念儿起身穿衣。   红烛照出李念儿娇媚的侧脸,面颊上的绯色还未褪尽。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每一回都是久旱逢甘霖,不到山穷水尽不肯轻易收山。   这会子能睡得如此酣畅,想必是滋润够了,心满意足。只可怜谢午腰酸腿疼,迈不动步。   他长叹一声,端起桌上冷茶润了润嗓子,趁着夜色出门去。   原本照旧要在书房接待特使,但今夜书房遭了贼,为安全起见,他们改在一开阔野地碰面。   特使翡翠玉冠,金线绣袍,墨色披风在夜幕下被吹得高高扬起。   只一个背影,也足够威慑凡人。   谢午离得还有五步远,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属下谢午,参见特使大人。”   特使转过身,右手横在胸前,抬起脸来才看清,好一张清清白白的脸,那细长修整的眉以及纤瘦细长的身形无不透出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只可惜眼角皱纹出卖他中年人的身份,不大和谐。   柳黛藏在一棵矮树上头,人被层层树叶遮挡住,外面看来什么也没有,但她也得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与山石、矮树、溪流的声息融为一体。   特使声音柔软,说起话来自有一派旖旎风光,“谢掌门,现听闻那九华山弟子借宿在此地,是真是假?”   谢午低头弓背,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确实如此,九华山大弟子苏长青领四十余人今夜歇在山上。”   特使略微颔首,眼含深意。   柳黛看着,这特使一言一行拿捏做派,着实像个唱大戏的。   “九华山是否已得手?那苏长青可曾透露于你。”   “……”谢午顿了顿,仿佛没听明白,其实柳黛也转了个弯才想明白,这说的是《十三梦华》。   特使对着温吞迟钝的谢午很是不耐烦,两撇细长眉都快皱成一团线,只差把“蠢人”两个字骂出口。   “苏长青提过《十三梦华》的事没有?”   谢午恍然大悟,连忙摇头,“苏长青那小子谨慎得很,不曾提过半个字。”   特使追问道:“前几日在崖山上的事,苏长青也一个字没说?”   谢午道:“他只说上山时崖山已经空了,他什么人也没见着。”   特使的眉毛拧得更紧,“你那女弟子呢?也这么说?”   谢午略想一想,斟字酌句地答:“属下仔细盘问过,据岑安慈说,进地牢杀人的和苏长青不是一帮人,地牢一层的人都被清理干净之后,隔了大半个时辰九华山的人才出现,出来之后她看苏长青言行,也不像知道内情的。”   特使仰头看天,轻声感慨,“真是一群废物。”   柳黛躲在树上咋舌,这人好大的脾气,一句话骂得谢午后背冒汗,耳根泛红。   特使上前一步,大棒敲打之后稍作安抚,“九华山素来是不安稳的,上头也都清楚。我知你一向忠心耿耿,办事妥当,待我回去禀明圣主,你放心,自然有你的好处。”   谢午忙不迭表忠心,“特使放心,如有吩咐,属下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你把崖山上的人叫出来,之后的事情由我亲自过问。”特使仰头一笑,视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柳黛藏身的这棵矮树上。   “特使是说……安慈?”   “谢掌门年纪大了,人也点不清楚。苏长青不是从崖山上带回来个姓柳的姑娘?莫不是你那宝贝儿子瞧上了,你便舍不得交出来吧?”他最厌烦男人身下那二两肉的事。   谢午忙不迭说:“属下不敢,属下明日一定想办法把那柳姓女子留下。”   瞧着谢午那惊弓之鸟的卑贱模样,特使适才满意,“嗯,此事暂不伸张,你也不要与九华山撕破脸,一个年轻小姑娘,不懂武功,也不定是夜里被狼叼走了,找不到也是常事。”   “是,属下领命,一定办好。”   谢午低眉顺眼,好似一条老狗。   柳黛现下觉得,应该今夜就动手,谢午这样恶心下作的人,多活一日都是浪费。   不过此刻让她更烦的,是身后数十丈,苏长青的呼吸吐纳之声,自始至终都在干扰她偷听,烦得她都想径直把他从石头后面拎出来,好好指点他藏身龟息之法。   看来九华山确实是没落了,苏长青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也能算作“出类拔萃”。   好在苏长青虽然对于柳黛而言功夫“不太行”,但知道进退,晓得自己打不过,在密会散场之前先行撤走,免得被人抓现行。   柳黛估摸着就他刚才躲藏的距离,任他耳力再好,也听不见谢午与那人说了些什么。   苏长青消失在夜幕下,谢午也领命告退。   特使在山中略站一会儿,仔细观察对面树林,等了许久,除了溶溶月光下,被照得莹润发光的树叶,其余的什么也没瞧见。   他放松警戒,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传话的差事他办了许多年,越办越觉得憋屈。不过就是些山野武夫、地方游侠,看着不顺眼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费这些功夫,暗地里往来。   那谢午他也很是瞧不上眼,畏畏缩缩哪像个男人,真是白瞎了那——   得了,多思伤身,还是山下小镇借个客栈好好睡上一觉是正式。   夜凉如水,他不禁拢了拢披风,却不想风势陡然增强,卷起披风一角,遮挡视线。   是刀刃破风的声响——   他迅速侧身一让,错开半步,一柄俊秀长刀自他身前划过,要不是他躲闪得快,那刀必定直插腰腹。   柳黛嫌弃“留痕”用起来不顺手,从孙敏仙屋子里顺走一把长刀,这刀身长体纤,比普通的刀轻便不少。   江湖上,凡刀法必出刚猛犀利,但灵云山别出一派,将刀法改得轻盈灵便,比之剑法更具威势,比之刀法更多变化,可谓江湖独秀。   可惜柳黛不会。   她的刀行如风快如电,不等特使反应,第二招便追风而去,直刺他面门。   特使拔尖相抵,挡住柳黛这一刀,但他虎口剧痛,瞠目结舌,全然不能相信一个身量纤纤、如弱风扶柳一般的少女能有如此力道。   他一低头,见自己虎口碎裂,血正往外翻涌,那血的滋味勾得柳黛杀心四起,刀法轻如蝶影,来势却凶猛似兽,一刀被挡,不见收势,反而如用长鞭一般翻转手腕,刀也往前送,刀锋缠上他手臂,仿佛她的刀无骨,能屈能弯,灵蛇一般。   他大惊,就在他想要撤身向后躲的时刻,忽然一股力量从柳黛的手臂度到刀尖,几乎看不清动作,只见她身子后仰,刀刃贴住他肩膀向外发力,一瞬间不知是刀快还是内力加持,特使右手齐肩尽断,鲜血向天飞去,远不止三尺高。   特使大吼一声,忍住剧痛,还想着封住右肩穴道,当即就被柳黛一脚踢出一丈远。   可惜了他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披风,上好的锦缎在泥地上滑行,当即变得又脏又臭,往后也用不得了。   他被一块大石头顶住后脑,整个人从脖颈折起来,下半身立刻没了知觉,再无法动弹。   他抬起眼,用最后一点力气支撑自己看清楚,眼前一步步靠近的少女究竟是谁。   柳黛蹲下0身,长刀在他的金线绣袍上擦过,缓缓将血迹擦干净。   “这招名为‘魅生’,取短刀之快,长刀之猛,比灵云派的招数不知高出几千万倍,只不过世上知之者甚少,今日你死后,与地府同仁们好声说道说道,教他也晓得厉害,提醒子子孙孙做什么都好,最好……就是别遇到我。否则就像你一样,死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晓得干瞪眼,瞎生气。”   她收起刀,想着借来的东西还是得好生爱惜,毕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特使已经说不了话了,喉咙里发出些含糊的呜咽声,像只不懂人话的畜生。   柳黛扯出他身上腰牌,上头的刻字、雕花她都熟悉得很。   “放心,不疼,我这人心软得很,见不得人受苦。”   刀刚刚才擦过,不好再用第二次。   她手背有伤,也不想再沾血。   只好拿鞋底碾他咽喉,慢慢、沉稳、干净利落,口中仍然温柔体贴,给他一句临终告诫,“来世多烧香,祈求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再遇到我。”   咔嚓。   树顶一只小歇的白头翁被风惊起,扑棱翅膀往夜的更深处飞去。   山间除了树叶郁郁葱葱迎风歌唱,余下的什么也没有。   柳黛困得很,打了个呵欠,在草地上蹭干净鞋底,适才拎着刀,慢悠悠往山上走。 第19章 灵云派19 郑彤光辉灿烂。 而她腐朽……   灵云派 19   回到西院时,太阳未肯露脸,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柳黛身上没力,累到极点,几乎是靠意志拖拽着肉身往屋内走。她半闭着眼,换了衣裳就往床上倒,不小心瞥一眼睡得发酣的郑彤,看见她嘴角含笑,时不时嘴巴干,伸出舌头来舔一舔嘴唇,梦里也瘪瘪嘴,不知又吃到什么好东西。   这哪是女儿家,分明是个半大孩子。   柳黛烦躁得很,翻过来又覆过去,觉得自己最后那一点睡意也被郑彤折腾完了。   她捏起郑彤手腕,仔细探查脉门,知她脉象平稳,但血气亏空,伤好了一大半,却伤了根基,想要彻底调理好,得休上三五个月才行。   柳黛心中念,算我倒霉惹上你,只当我欠你的,如今还给你,两不相欠。   柳黛强撑着坐起身,把昏睡的郑彤翻过去,掌心贴住她手上的肩膀,慢慢度去一道温热之气。   但她这是竭泽而渔,自身也是泥菩萨一个,因此不知不觉自己也睡过去,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等她醒来时郑彤已经睁大眼睛对着她。   “你昨晚同我说什么?我太困了没来得及听清楚。”   柳黛觉得窘迫,连忙爬起身,避开郑彤茂盛的求知欲。   正巧丫鬟送来一壶热水,供两个姑娘洗漱。   郑彤梳头织辫子,两手不空,柳黛瞥见机会,忙扯断簪子上的玉珠流苏,趁乱弹一颗打中丫鬟膝盖,小丫鬟自然承受不住,身子前倾,眼看滚烫的铁壶就要往郑彤脸上摔。柳黛追一步上前,抬手挡住铁壶,郑彤这才回过神来,扔了梳子后退一步,躲开飞溅的热水。   但柳黛右手手臂被烫伤,郑彤想要细看,柳黛却不给,固执得捂着手说没大碍,养两天就好了。   郑彤急得围着柳黛绕圈,无奈人一着急,说起话来便口没遮拦,“我堂堂一个女侠客,怎么就需要你来替我挡了?烫我脸就烫我脸,我们行走江湖靠的是真本事,从来不跟人比漂亮。倒是你,小鸡仔儿似的啥也不会,逞什么能耐?你看,这会知道疼了吧?”   一顿抱怨说完,她小心翼翼盯着柳黛的眼睛,心里念叨着“千万别哭,千万别哭,哭起来她可招架不住”。   柳黛看她紧张万分的神情,想着九华山的人是不是都有这么个短处,一个个的怕眼泪跟怕鬼似的。以后擂台比武都不用动手,九华山弟子一上台,对方只需哭就稳赢。   柳黛清一清嗓子正色道:“姑娘家的脸面比命都重要,伤着哪都不能伤了脸皮。”   她鲜少有如此严肃神情,郑彤支支吾吾也不敢反驳,匆忙说:“我去给你找药。”便逃一样冲出房门,跑得太快,身后卷起一堆烂叶子,在半空当中悠悠荡漾。   柳黛这时认为不必去养什么毛茸茸的猫猫狗狗了,郑彤就是她身边的头号宠物。   柳黛笑了笑,打发了连连道歉的丫鬟,独自坐在窗前仔细看过一遍伤处,手背上的烫伤不深,未能完全遮盖昨夜孙炽优留下的抓痕,只给了她个遮挡的借口。   她靠坐窗台,身上仍然疲惫。至少还得三日,月江停的入魂蛊才能完全被吸收,但今晚她少不得要与人恶斗,想来要不是苏长青非得要英雄救美,送岑安慈回山,她也不必如此着急忙慌的要解决谢午。   想来想去,苏长青竟然是个急色鬼,见着个五官齐全的女人便大献殷勤,实在让人讨厌。   应该剥光了抽鞭子才是……   郑彤把苏长青拉了过来。   大师兄对她来说是万能的。   苏长青瞧见柳黛,下意识地就先皱起眉头,手上捏一只白瓷瓶,递到柳黛跟前,“柳姑娘,这是烫伤药。”   是呀,打量她看不出来,得求着他解释。   呆头呆脑,哪里就会讨女孩子欢心。   岑安慈莫不是瞎了眼才中意他。   柳黛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给苏长青看头顶发旋,目光却落在苏长青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根根骨节分明,修长莹润,分明是静止的模样,却能让人瞧见运剑时迸发的力量。   她想要碰一碰这双手,或者砍下来放在书房当个摆设也不错。   越想越是美滋滋,差一点要当着这师兄妹的面笑出声来。   “柳姑娘。”   “多谢苏公子。”柳黛伸手接过,迟疑着不肯在人前上药,“两位请到前厅稍等,我收拾收拾就来。”   “伤在手背而已,怎么就不能看了?我不看我怎么知道你伤得严不严重?我以后怎么报恩?我郑彤行走江湖有恩必报,你不要坏了我的名声……”郑彤不想答应,任性的话一大堆,无奈被苏长青扣住手臂,干脆利落地拖走。   柳黛望着他二人远去背影,忽然想着,让苏长青那只几近完美的手拉一拉她也不错。   苏长青与郑彤走到前厅,他原打算向谢午辞行,尽快上路,以免夜长梦多。   见面之后谢午态度大变,昨日挽留只是为尽地主之谊,加深两派交情,今日挽留变强留,越说越是强势,眼看就要撕破脸,还是苏长青退一步,愿意午后再出发。   他们师兄弟四十余人,打起来动静大,若灵云派还要脸面,便不敢轻易动手。   谢午的算盘打的却是,午后出发,天黑便要找地方落脚,他们带着伤病妇孺应当是走不快,入夜再想办法动手,掳个女人而已,不是大问题。   两人各有计较,换一张脸孔握手言和,苏长青向谢午讨教刀法,谢午也从善如流,抽空与他喂招,比教导谢端阳还更用心。   说到谢端阳,一大早不见美人自然心痒痒,迫不及待跑去西院诉衷肠。   柳黛给手背上好药,取一方百帕裹住,用了个笨办法掩人耳目,她心中极不满意,正想再琢磨个别的办法,忽而一抬眼谢端阳好似一只鲜艳欲滴的大蝴蝶飞进屋内。   柳黛看他一身百蝶穿花大红罩袍,仿佛今夜要做新郎官一般,可惜他不长在外间行走,皮肤透着惨淡的白色,被这炽烈的大红一衬,反倒像个痨病鬼,她掐指一算,晓得他命不久矣。   柳黛提起精神,展颜一笑,春日碎光落在她脸上,晃得谢端阳愣在门前,痴痴变作一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   “谢公子。”   她起身来,悠然行礼,从头到脚都是那般妥帖匀称,处处让人舒心顺意。   谢端阳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明明心跳得擂鼓一般,砰砰砰下一刻就要撞破胸膛跳到她手里,脸上却像被冰雪冻住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晓得盯着她,随她笑,随她羞,都随她……   这回是真栽了。   隔了不知多久,谢端阳才从恍惚中醒来,结结巴巴说:“柳……柳姑娘……我来瞧瞧你……昨夜睡得可好?山中清苦,招待不周,你多包涵,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但凡你开口,上天入地我都给你找来。”   柳黛噗嗤一下笑出声,手里捏着帕子遮住半边脸,那眼仿佛两口流动的泉眼,灵动至极。“谢公子这话说的,难不成我要月亮,你也上天去摘?”   谢端阳拍胸脯保证,“你若真要月亮,我就真登天去摘,只要姑娘开心,我什么都做得。”   一颗心仿佛为她而热烈,他以为遇到波澜壮阔世间难寻的情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才看见柳黛手上的伤,急急道:“柳姑娘怎么伤着的?快让我瞧瞧。”   柳黛侧身躲开,“一点磕碰,不碍事的。时候不早,我若再不出发,恐惹苏公子不高兴。”   一句话把谢端阳的注意力从她手上挑开。   谢端阳立刻答:“你放心,苏长青午后再出发。眼下有一件要紧事关系你我将来,你需仔细听好。”   他一本正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朝廷社稷,害柳黛忍笑忍得好生辛苦。   “午后你先跟苏长青下山,时候不早,又拖着病人,他们走不快的。至多亥时,我便亲自去接你,届时你要乖乖的,好生配合我,回来之后我一定求爹娘点头,让我纳了你,从此后我与姑娘双宿双栖共结连理,你说可好?”   他上前,要来握美人柔夷。   柳黛退后,低下头,娇不胜羞。   隔了半晌才见柳黛微微点头,这自然把谢端阳高兴得忘乎所以。   好在柳黛提醒他,“看这日头,郑姑娘用完早膳也要回来了。”   谢端阳尚不愿招摇,情真意切地留下“等我”两个字,又呼呼喳喳走了,想着趁时候尚早再练一练刀法,所谓临阵磨刀不亮也光,省得夜里在美人面前摔跟头。   柳黛算得刚刚好,谢端阳前脚走,郑彤后脚就进院,好心给她捎来两个馒头一碗白粥,人坐下,把食盒往桌面上一摔,好大个声响。   郑彤绷住脸,眼珠子快翻到天花板上,“快吃饭,别以为你早上替我挡那么一下我就会原谅你,我这个人最讲原则,我才不要跟你这反复无常的小女子做朋友。”   柳黛看她一派孩子气,嘴上厉害,心中赤诚,便不与她计较。   她温顺地坐在郑彤身边,从食盒里取出早饭,小口小口吃起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柳黛咀嚼的声响。   突然间,郑彤瞪她一眼,说:“谢谢啊。”   发音快速且短暂。   柳黛被她逗得弯了嘴角,郑彤瞧见,起先是不好意思,后来也忍不住别过头偷偷笑起来。   可柳黛心里想的却是,指不定今晚又得卖了她。   她捏着小勺儿,喝粥时偷眼去看径自快乐的郑彤,看那灿烂晨光中无忧无虑,无暇无垢的少女的脸,忽然心上针扎一般地疼。   一定是父慈母爱满满宠溺的环境才能教养出这样单纯美好的女孩子,无论生什么模样都比她这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好看千百倍。   郑彤光辉灿烂。   而她腐朽阴暗。 第20章 灵云派20 不比不知道,原来功夫还可……   灵云派 20   但是……   那又怎样?   柳黛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能有半点松懈,一旦停下来,她便再也爬不动了。   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完成,她全然没空去想,这世上会不会有人肯分一点爱给她。   郑彤看她吃完,忽然间板着脸说:“算了,我原谅你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柳黛拿汤勺的手一僵,轻轻“嗯”上一声当做回应。   郑彤的脸立刻雨过天晴,“我跟你说,我娘会做可多好吃的了,到时候都让他做给你吃。还有,回去你就拜我爹为师,以后你就叫我师姐,我呢——就喊你师妹,保管九华山上你柳黛横着走,绝没有人敢欺负你!”   “噢?”柳黛挑起眉,“苏长青也不敢吗?”   郑彤被问住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先前的豪气干云一瞬间跑了个没影。   苏长青是她的头号克星,她见了他一般绕道走,能不招惹,就不招惹,没事儿坚决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郑彤坦然承认,“这你可真问着我了,整个九华山最难对付的人不是我爹,是我大师兄。他这个人吧……反正大家伙都不敢惹,连我爹都……你这有事没事的少跟他打交道,他罚起人来,那叫一个厉害,连我都哭……算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小丫头片子?   也就郑彤敢这么说她,换了旁人早被她抓去喂蛊了。   柳黛点点头,显得柔顺又乖巧,“我以后会尽量躲着苏公子。”   门前一片阴影,苏公子翩翩然降临,或是方才过招练得狠了,他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边碎发也被汗水沾湿黏在耳前。   柳黛忽而想起前几日在山地池塘,那一具精雕细琢的肉体,不晓得沾了汗是什么模样,或许得找一日扒了衣服瞧瞧。   苏长青面色沉郁,嘴角紧抿,一进门郑彤便闷头玩指甲,不敢言语。   郑彤烦得很,不晓得是行了什么背运,怎么回回背后说人都被人抓个正着,躲都没得躲。   苏长青宣布,“无论如何,午后一定出发。”   看来谢午难缠得很,把风度翩翩苏公子都气得咬牙。   郑彤慢悠悠说:“其实也不着急嘛……我看这挺好的,我的伤也还没完全好……”还想说下去,就被苏长青一个眼神吓得赶紧把话都咽到肚子里。   苏长青伸手探她脉,“奇怪,你与昨日相比,脉象稳健有力,气息浑厚,已是痊愈。”   “是吗?那我又可以练剑啦?”郑彤快活得一下从圆凳上跳起来,像只长腿绿青蛙似的围着苏长青蹦跶,“那个月尘舟还可以嘛,没有坏到底,说给我疗伤就给我疗伤。师兄,好师兄,我受伤这事儿你能不能不告诉我爹呀?我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还受重伤,说出去多丢人……”   “你觉得可能吗?”   “呃……”显然是不可能……   郑彤这只长腿绿青蛙捕食失败,垂头丧气坐回原位。   柳黛柔柔说道:“江湖险恶,郑姑娘头一回出门,有些磕碰也是难免。不像苏公子,功夫好,眼力强,又是九华山众多弟子之首,行走江湖多年陷阱阴谋都见惯了,自然要对郑姑娘多多照应,若真让你伤着了,不要说回去之后无法向掌门交代,恐怕也担不起你一声师兄的。”   郑彤呆呆看着柳黛,仿佛看个光芒万丈的女英雄。   苏长青淡淡撇她一眼,心底里觉着她还是哭着好,虽然烦,但好歹不拿软刀子扎人。   “回山之后,我自然先到师傅师门跟前领罚。”   郑彤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苏长青浇灭。   柳黛将视线挪到别处,想着苏长青正得像个圣人,浑身上下没个破绽,着实不好对付。   郑彤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踢柳黛脚尖,面上同她挤眉弄眼,“好姐妹,够意思。”   柳黛觉得无趣,低下头时却微微勾了嘴角。   这世上,果然没心没肺最快活。   几人闲聊一上午,用过午饭,苏长青几乎是不等谢午再开口,抢过话头便告辞。   到了这个时辰,谢午倒也没有强求,只磨磨蹭蹭送他们出山门,谢端阳藏在人群里向柳黛使眼色,可惜身量不够高,送出去的秋波被颀长高大的苏长青遮得干干净净。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不好走,天阴沉沉的把云都压在头顶,重得让人闯不过气。   尘舟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双手被绑,罩袍搭在肩上,遮住里头的绳索。   柳黛也在末尾,两人前后错开一步。   尘舟秉性不改,又开始找死,贴近了柳黛,他懒洋洋开口,“方才我看那谢家公子对柳姑娘多有不舍,一双眼珠子只差长在姑娘身上。看来柳姑娘确有真本事,上一趟崖山让我月尘舟神魂颠倒差点丢了性命,来一回凌云山顺带把谢家那个的魂魄也勾走,想来那妲己貂蝉也不过如此。”   “尘舟哥哥。”柳黛放慢脚步,侧过脸,与尘舟靠得近一些,“你误会我了,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哪懂得什么是勾引。不过说到狗,我儿时随父亲在西北戍边时曾养过一只,只可惜它不听话,成日乱吠,后不知几时被狼叼走,想来是进了狼肚子,活不成了。”   尘舟道:“我可没说狗。”   柳黛笑:“我也没说,这不是在聊尘舟哥哥你吗?”   陈怀安猛地一拉尘舟手上绳索,“吵什么吵?话那么多,当心把你嘴缝了。”   柳黛搭腔,“陈大哥,旁的我不会,穿针走线的活计倒是可以代劳。”   尘舟无奈一笑,没料到打打不过,嘴皮子功夫也讨不了便宜。   可真是栽倒在这女人手上。   下山后没走几里路就遇上零落小雨,加之天色不早,几人便找一处破庙躲雨。   这苗不大,装四十个人便显得极其拥挤,郑彤本想粘着柳黛说话,但无奈被苏长青叫出去干活,便知得低头拾柴。   趁众人各自忙活,柳黛走到角落,在尘舟身旁落座。   尘舟眼也不抬,说话依然是阴阳怪气,“柳姑娘怎么好坐这脏地方,得叫谢端阳给你擦擦再坐。”   柳黛压低声音,扣住他手腕,尘舟只觉一阵凉意袭来,冻得浑身都没力气。   “今晚睡个好觉。”   冰冢今夜发作,她加重对冰冢的刺激,给尘舟尝尝滋味,受够了才知道该如何跪下当狗。   柳黛拍拍他手背,起身去门外看雨。   正巧苏长青也在,他立在廊下,站在雨前,似云似雾间,仿佛一张泼墨山水。   “柳姑娘。”他朝她微微颔首。   “苏公子。”她对他浅浅一笑。   两个人互相之间都保持着冷淡和克制。   雨缠缠绵绵,不停不休,在山野之中演奏着唯一的乐曲。   “柳姑娘。”苏长青望着雨幕,把背影留给柳黛,“扰了你的婚事,将你拖进这是非里,是不合道义。上山之后,无论如何,我苏长青保你无虞。”   “多谢。”这大约是她人生当中头一回接受的承诺。   虽然她一个字也不信。   柳黛看着雨,看向远方无尽的山川原野,以及无尽的漆黑。   夜深人静,雨却越下越大。   四十几个人蜷缩在破庙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听见周围几声猫叫,柳黛起身要出门方便,郑彤自知责任重大,贴身跟着柳黛出门,苏长青根本没睡,在她俩身后不远处跟着,郑彤那点子三脚猫功夫,他着实不放心。   柳黛已经察觉谢端阳等人就在附近,只不过雨声太大,脚步都隐藏在大雨里,苏长青恐怕听不真切。   柳黛推开郑彤,“我就在前面草丛里方便一下,你别瞪着我,我脸皮薄。”   “好吧好吧。”郑彤不耐烦地转过身,“姑娘家就是麻烦,我不看你就是了。”   还没等柳黛往后退两步,谢端阳便从大树后面冒出头来,抓住她手腕一把拉到怀里,这下子动静可真够大的,不但惊动了郑彤,还把苏长青引了过来,谢端阳这边五对二,不多一会儿便打得乒乓作响,而破庙那头显然灵云派也遣了人来,正与破庙里的九华山弟子打成一团。   谢端阳只顾拖着柳黛就跑,全然不顾自己手底下的人能在苏长青剑下撑多久,他大约想的是,早些上山,早些见到亲爹便安全了。   怎奈轻功不成,拽住柳黛漫山跑,仿佛一只走地猪背个兔子媳妇儿,跑是能跑动,就是累得慌。   柳黛心里数着数,苏长青追谢端阳,最迟不过一炷香时间。   果然不到一炷香时间,苏长青一个飞身鱼跃落在谢端阳面前。   谢端阳虽蒙着面,但苏长青与他过上三招便知他来路。谢端阳的灵云刀练得虚,空有架势,不得精髓,花架子是巧,但刀锋过处虚软无力,苏长青剑尖一挑,谢端阳的刀便飞出三丈外,哐啷一声砸在一颗裸0露的山石上。   谢端阳丢了刀,心中害怕,但还要在美人面前逞英雄,于是一掌为刀,摆好阵仗,与苏长青对峙片刻,决心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他张口大喊:“苏长青,你好大的胆子,在我谢家的地盘,居然敢跟我动起手来!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苏长青淡淡道:“端阳兄,写死不难,难的是认输二字。”   “你既知我是谁,就该乖乖让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柳姑娘是我灵云派要的人,想带走,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漂亮话说的动听,谢端阳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头看柳黛,没想到美人却没个好脸色,想来是方才丢了脸面,还得靠自己再夺回来。   谢端阳与柳黛说:“柳姑娘,你放心,我绝不让他带走你。”说完化成一只长臂大猿,大吼一声扑向苏长青。   苏长青不动不移,等谢端阳到眼前才侧身一靠,将将错开谢端阳掌风。   而谢端阳因这集浑身内里于一掌打偏,重心不稳,惯性使然,控制不住往前扑去,生生摔了个狗吃屎。   苏长青见谢端阳再难爬起来,正要收剑回程,忽然后背剧痛,胸腔都要被这掌力震碎。   他剧痛难耐,经脉逆行,力竭难支,终是晕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他依稀听见一句,“不比不知道,原来功夫还可以。”便彻底不省人事。 第21章 灵云派21 “噢,是我打的。”   灵云派 21   两个男人话多事多,现下总算消停一个,还剩一个在“旱地游泳”。   月影婆娑,山间魅影重重。   柳黛拿脚尖推了推苏长青的脑袋,确定他晕透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这才转过身,往前方摔了个狗啃泥的谢端阳走去。   谢端阳活活是一条死鱼,在泥地上扑腾半天才连滚带爬站起身,一回头柳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竟然一丝脚步声都没有,幽幽似鬼魅一般。   “柳……柳姑娘,你等等,我再会他一会。”说罢,抄起长刀往前冲,就要去与苏长青拼个你死我活,“啊——啊——啊——”对天长啸,偌大的气势冲冲冲,冲到半路人却呆了,眼前空荡荡只有光秃秃几颗大石头,以及不远处矮墩墩的小树。   谢端阳茫然四顾,“人……人呢?苏长青人呢?”   柳黛往地面努努嘴。   谢端阳这才看见地上已经被打晕的苏长青。   靠近看,他双眼紧闭,嘴唇发乌,呼吸微弱,显然是身受重伤。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突然晕了?我没想弄死他啊?”   咦?他谢端阳什么时候这样厉害,掌风一带都能把九华山首席大弟子震晕,原来这么多年父亲母亲都小瞧他,他定是在梦里神功大成……   “噢,是我打的。”   “什么?”谢端阳抬起头,不置信地盯着柳黛阖动的嘴唇,不觉得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直到柳黛面不改色地点头,“怕不是一下没控制住力道,将他打死了吧。”   “啊?”谢端阳呆若木鸡,一张大嘴吓得合不拢,灌进去不少西北风。   他伸手探一探苏长青脉门,可算松一口气,“还好,走脉连续,没死。”   “那就好。”柳黛大步走向前,一把揪住谢端阳衣领子,拖着他往山上走,谢端阳踉踉跄跄跟着,口中喊,“柳姑娘……柳姑娘你且放手,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你好大的力,拽得我怪疼的……”   “闭嘴!”   柳黛脚下不停,心里嫌弃谢端阳婆妈,耽误她上山赶路。   谢端阳感觉自己即将被柳黛腾空提溜起来,他接受不了美人性情大变,委屈巴巴,“柳姑娘,你怎的突然这般凶神恶煞,怕不是厉鬼附身了吧?”   “什么厉鬼附身?都是无稽之谈,我本就是鬼,如何还能附得了身?”拽领子不顺手,她索性抓住谢端阳裤腰带,将他整个人从中间提起来。   谢端阳一个一百五十斤的大男人在她手里仿佛是一筐烂菜叶,最多不过二两,提起来在山里踏步行云不在话下。   谢端阳仿佛还在梦中,他分明记得自己是要下山来英雄救美,从此双宿双息神仙眷侣,眼下怎么就被人横挎在腰间,像块猪腩肉似的,只差拿跟稻草系起来。   他的人生守到极大羞辱,恨不能当即找块石头撞死,忽然头顶传来一道冷冰冰声线,“再动把你脚砍了。”   闻其声知其人,谢端阳当即吓成一块花岗石,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   她真的能砍了他一双腿,谢端阳确信。   柳黛提着谢端阳,只片刻功夫便落到孙敏仙院子里。   她抓着谢端阳的腰带往后一荡,再向前一扔,谢端阳便跟个大沙袋一样砸在孙炽优脚下。   孙炽优歪着头看他,“谢潘安,你怎么……脸黑黑的?”   谢端阳晓得自己此刻灰头土脸不能见人,好巧不巧被柳黛扔到两个他最不想见的人面前。孙炽优一派天真,叫着他逼她叫的名字,而孙敏仙靛蓝长袍,坐在一张竹编小凳上细细擦她那柄“璁珑”。   他儿时最烦孙敏仙这般模样,超然物外,故作清高,从来当他是路旁蝼蚁,一抬脚就能碾死。   谢端阳爬起来,站直了,望向低头弄刀的孙敏仙,“原来是你,师母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为抓我来?值当吗?”   “你废话真多。”   谢端阳回头,说话的是柳黛。   她双手抱胸,眉心微蹙,黑白分明的眼里写满了不耐烦。与早先他所迷恋的温柔可人、娇不胜羞的柳姑娘全然不同。   他甚至怀疑她有个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的双胞胎姐姐。   柳黛上前来,冲孙炽优伸手,“刀——”   孙炽优在她手底下吃过亏,此刻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佩刀地给她。   谢端阳怕了,“柳姑娘,有话好好说,舞刀弄枪的不适合你——”   柳黛把谢端阳的夜行衣扒拉下来,长刀一划,割下一片绣着金线菊的中衣扔给孙炽优,“把这个带给谢午,告诉他,半个时辰之内不出现我就摘了谢端阳的脑袋当踏脚凳。”   “我……”孙炽优捏着谢端阳的一片衣裳,满脸纠结地向孙敏仙求救,“我不去,我最怕见掌门了,掌门凶巴巴,比你还吓人……”   “是吗?”柳黛挑眉,幽魂一般闪到孙炽优跟前,孙炽优还未看清她动作,她右手已然扣住孙炽优脖颈,五指收拢,几乎要把孙炽优脖子捏碎,“我凶还是掌门凶?”   孙炽优两眼翻白,这就要昏死过去。   柳黛松开手,孙炽优捂住脖子大口呼吸,止不住地咳嗽,“你凶,你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凶巴巴。”   “去吧,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不敢对你如何。”   说话的是孙敏仙。   孙炽优仿佛被人凭空摔一巴掌,耳根炽热,脸颊发红,尴尬地攥着衣角,匆匆往山顶飞去。   柳黛再看孙敏仙,她的刀擦好了,刀身莹润,风过时隐约传来玉石之声,难怪起名“璁珑”。   她问孙敏仙,“你……还是我?”   孙敏仙抬头,淡淡一笑,“清理师门,怎敢劳姑娘动手。”   柳黛轻蔑道:“可别又是情到深处,下不去手。”   “怎会?”   “那也无妨,真下不去手我便连你一同杀了,让你们去黄泉做一对恩恩爱爱鬼夫妻。”   谢端阳两股哆嗦,望着眼前阴狠歹毒的少女,满口的喊打喊杀,竟一时委屈得想哭。   从来只有他骗小姑娘,今日不知怎的,竟被小姑娘骗了。   他泪眼盈眶,被柳黛一声呵斥,“再哭,干脆男人也不要做了。”   谢端阳吓得身子一抖,看向她手中锋利长刀,慌忙抿住嘴角,攥紧衣袖,把眼眶里的泪通通憋了回去。   另一边,苏长青被陈怀安找到时,脑子仍是一片混沌。   他分明睁大眼看着陈怀安,意识里却只知道这是一个人、一张脸,无法辨认这张脸属于谁,这个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陈怀安一路把苏长青背回破庙,进门时战事已歇,九华山弟子零零散散在门口驻守,其余人都在破庙内收拾残局。   他跨过门槛,撞见单故剑时带着哭腔喊:“单师兄快来看,大师兄被人打傻了!”   单故剑原还在给其他师弟疗伤,这下一个箭步冲上前,接过陈怀安背上的苏长青,找一块铺满干稻草的空地将人放下。   果然如陈怀安所说,苏长青双眼空洞,直勾勾看着破庙天顶,任旁人如何叫喊,或是推或是拍,他自始至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单故剑也急了,他仔细探查苏长青脉象,发觉他走脉虚浮,内力紊乱,是内伤所致。几人联手扒了苏长青上衣,果然瞧见苏长青背心一道模糊掌印,颜色乌青,触手滚烫。   陈怀安冲着伤处大喊:“这是哪门哪派的功夫,怎么这么邪门?”   单故剑无奈摇头,“我阅历尚欠,单看表象也分不出是何门派。”   二人一筹莫展之时,原本石头人一样的苏长青突然呼吸急促,腹腔滚动,陡然呕出一口血,把雪白中衣染成烈焰似的红。   吐完血,他转眼间活过来,眼神也有了焦距,看一看陈怀安又看一看单故剑,哑着嗓子说:“来劫柳黛的是谢端阳。”   陈怀安惊诧不已,“就谢端阳那花架子,能把师兄你伤成这样?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我度你内力助你疗伤如何?”   单故剑却道:“这掌法见所未见,这人能把大师兄伤得如此之深,可见并非等闲之辈,没有个二三十年内力,做不到如此,且掌力惊人,险些将大师兄肋骨震断,多半是个孔武壮汉。怀安不可莽撞行事,否则怕适得其反。”   苏长青却在皱眉回忆,他明明已经将谢端阳打得无还手之力,为何突然就生受一掌不省人事,那人凭空出现,他不可能完全没察觉……   “伤我的人,我不知是谁……”   “我知道!”   身后角落传来一记懒洋洋声音。   陈怀安与苏长青齐齐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靠在墙角瞌睡的尘舟。他拿手肘撑住头,一双深邃上挑的凤眼往苏长青这厢赠起秋波,“这掌法我见识过,就跟我当初在崖山上受的伤一模一样。”   单故剑皱眉道:“方才是我慌了,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这脉象确实与月尘舟当日相似。”   尘舟对着苏长青勾唇一笑,“那人武功超群,绝不在中原六大掌门之下,且下手狠毒,最擅偷袭,你能在她手底下留一条命,算你走运。”   “噢,对了。还真被你们说中,那人身高七尺,满脸横肉,力大无穷,少说也有三百斤,一双铁锤似的大手,还好她没去捏你脑袋,不然就咔嚓一下,你那小脑袋铁定碎成沫子。”   陈怀安听得背脊发凉,脑中已经勾勒出一彪悍孔武,走路无声的轮廓。   他摇头感慨,“原来是一三百斤壮汉,真是好险。”   苏长青却念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此次有幸捡回一条命,若再不加紧练功,怕下一回再遇上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啊!!!!!!!!!”   骤然一声凄厉哀嚎惊起方圆十里夜游的猫。   尘舟的身体开始扭曲,因极端的疼痛而变换着各种姿势,仿佛灵魂想要从肉身当中逃脱,以躲避体内冰冷刺骨、割肉蚀心得痛苦。   他要杀了她。   一定要杀了她。   这是他脑海当中仅剩的、唯一的念头。 第22章 灵云派22 刀伤还带着血的温度,炽烈……   灵云派 22   也不过一盏茶功夫,谢午到场。   他现如今只谢端阳一根独苗,自然看得有千分贵,万分重,舍不得他受一丁点儿伤。   “爹——”谢端阳坐在孙敏仙脚下哀嚎。   分明也没有绑他,脖子上也没架着刀剑,可他偏就是不敢跑,连站也站不住,只晓得喊亲爹救命。   多少也是一种求生本领。   孙炽优落后谢午少许,在谢午与孙敏仙的沉默对峙中偷偷躲到柳黛身后。   她下意识地认为,一个凶巴巴的掌门,需要一个更凶巴巴的母老虎才能对付。   柳黛瞥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比常人聪明多了,今后必大有可为。   大约是两夫妻太久未见,如今深夜相会,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午喉咙发涩,内心感慨,想来他与孙敏仙还是有些旧情的,否则不至于如此……无话可说。   “夫人,你要见我,派人知会一声就是,何必如此深更半夜兴师动众的。”这便要上前来拉谢端阳,“端阳好歹也叫你一声娘,他若犯错,你尽管责罚,我保证半句多话也没有。”手伸到半道儿,孙敏仙脚尖一垫,地上刀鞘高高弹起,撞开谢午手臂。   谢午反应极快,顺着刀鞘旋转方向手臂一拧,转半圈之后牢牢接住刀鞘,退后三步,脚底在沙石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高手过招,一眼即知。   柳黛估摸着自己这会儿子气没调顺,施展不开,单对付谢午一个都吃力,倘若谢午与孙敏仙联手,她实在难有胜算。   她还是过于自信了,到这会儿再担心已无济于事,不由得向后退,靠近孙炽优与谢端阳,若有不对,这两个就是她最后的筹码。   “璁珑淡出江湖十余年,这天下第一刀的名号也许久不曾有人提起。”谢午双手捧起刀鞘,惆怅恍然,“师姐,是我愧对师父临终重托,也愧对你。”   “呵——放屁……”   柳黛没忍住,活动眼睛,那眼珠子在眼眶里绕上一圈,谢午望过来时只瞧见眼白,看不见眼黑,见鬼一般。   谢午倒是好脾气,还能心平气和问柳黛,“敢问柳姑娘有何高见?”   既不问她身份,也不问她为何在此,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尽在掌握。   但在柳黛眼里,他自然是装腔作势,虚伪狡猾。   “就凭你们灵云派唱大戏似的功夫就敢称天下第一刀?好大的口气。”   “确实不敢。”孙敏仙提刀起身,与谢午面对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一双眼温柔似水,待人亲和,一生从没有过掌门独女的架子,“若不是故人早逝,这天下一刀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璁珑’。”   “故人?又是故人,你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故人如今亦不过是黄土一抔,尸骨无存。”谢午那点子故意隐藏的脾气被孙敏仙口中“故人”两个字点燃,他脸上再没有人前的谦和忍让,取而代之的是暴躁与戾气,他双眼鼓胀,怒不可抑,“就在你眼前的人你从不知珍惜,远在天边的人你日思夜想。孙敏仙,自你嫁我,你可有一日心甘情愿做我谢午的妻子?不,你从来都没有,你孙敏仙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穷小子,要不是我肯伏低做小,入赘来你们孙家,掌门之位又怎会轮到我?孙敏仙,是你负我在先,现如今却又作出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给谁看?自己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累吗?”   孙敏仙亦冷笑,“屿秋走后,才一年……才一年……你就从山门石阶上捡来一个两岁孩童,还敢与我说这是上天的恩赐,是老天爷可怜你我痛失爱子,这才特地补偿咱们。这孩子与你是天定的缘分,无论我多么反对,你偏就是要认他为子,要让他跟着你姓谢。你以为你眼里那点子龌龊事旁人都看不出来?只不过我粘着炽优,不与你计较,后来炽优出了些异常,你要面子,再不许炽优叫你爹,对我只说是她是我认的干女儿,却对谢端阳这么个野种疼爱有加,我看不过眼便搬下山来独居,你倒好,转眼就把那下贱女人接到山上来,好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谢掌门,我孙敏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十七年前将你了结,拖到现在对不起我儿也对不起故人。”   “不许骂我娘!”   没料到,一旁憋着气不出声的谢端阳突然喊出口,被孙炽优狠狠踹上一脚,“不许凶我干娘。”   只柳黛在一旁听得犯瞌睡,她可没耐心听两个中年人扯些无聊的陈年旧事,“你俩到底说完了没有?再扯下去,天都要亮了,大白天的杀人埋尸可不大方便。”   谢午神情一凛,“你是何意?”   孙敏仙道:“姑娘说得对,快刀斩乱麻。你我谁欠谁都不重要,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谢午拔刀相待,“你以为,二十年了,师姐还能赢得了我?”   孙敏仙淡淡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把灵云刀狭路相逢,招招相对,招招切合,他知她如何攻,她料他如何防。数十招过去,耳边只有一声又一声的铿锵,震得人耳根子发痒。   再缠下去,孙敏仙身形如燕,突然加快节奏,在谢午身边来回穿梭,身体快得几乎都要在眼底产出幻影。忽然一刀扫他下盘,逼他翻身躲避,孙敏仙迅速收刀,刀锋在半空划过一圈之后贴住谢午腰腹而过,给谢午腹部留下一道狭长伤口,鲜血喷溅。   谢午捂住伤口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挽刀朝前的孙敏仙,“这一招……师傅可从没教过我……”   孙敏仙道:“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谢午,今夜……是时候了断了……”   “了断?如何了断?我才是灵云山掌门,你孙敏仙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害死我儿,我早该杀了你!”谢午抄刀俯冲,运全身力气于刀锋,要与孙敏仙做最后一搏。   眼看谢午向自己冲过来,孙敏仙居然不躲不闪,急得孙炽优都在背后大喊,“小心啊娘!快躲开!”   孙敏仙一心求死?   连柳黛都有些看不透。   谢午的刀从孙敏仙左肩穿过,刀尖刺破皮肉,透入肩胛骨,毫不留情地将整个刀身都穿过,刀柄卡在孙敏仙肩头,两人此刻靠得极其近,近得孙敏仙能闻到谢午的鼻息。   多少年了,曾经至亲至爱的夫妻,竟也沦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孙敏仙的脸上看不出疼也瞧不出恨,她平静地抬起眼,望住咫尺之间的谢午,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脸孔,如今已然陌生得让人看不清了。   孙敏仙道:“师弟,欠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她挽刀向前,一刀刺入谢午下腹,长刀在他腹中翻转,横拉一刀,剖腹而出。   血溅了孙敏仙满头满脸,爱人的血,大约比旁人炽热,热得她眼底泛红,眼眶落泪。   “师……师姐…………”   她缓缓推开谢午,自己亲手将谢午的刀从肩胛骨里□□,两人的血融合在一处,滋养着地上杂乱的野草。   “爹——”谢端阳声嘶力竭地喊。   孙炽优捂住嘴,愣了半晌才去扶孙敏仙。   孙敏仙还握着谢午的刀。   她颤颤巍巍,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刀递到柳黛手上。   “姑娘,动手吧,我已经交代过炽优,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她今生今世不得有一丝一毫报仇的念头,她绝不会……绝不会打扰姑娘你…………”   柳黛握住刀,刀伤还带着血的温度,炽烈滚烫。   孙敏仙的眼一片澄澈,恍然间她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初出江湖的少女,一次惊鸿,她以为她遇到的是今生挚爱,未料到忘不掉的是他身后那人。   “敏仙,像你这样,天之骄女,为何要嫁人?咱们和和美美做一对姐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快意江湖,岂不美哉?”   “敏仙,你要男人做什么?我看那谢午双眼直勾勾,俗气得很,要不是你,我是话都不愿同他讲的。”   “敏仙,他说他要娶我……真有意思,你不是说他这人风流倜傥,不沾片叶吗?怎么现如今像只哈巴狗似的走哪跟哪,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早就割了他的喉咙放血了。”   “敏仙,真可惜,咱们一对好姐妹,这就要散了。这成了亲的妇人最没意思,我是不爱与妇人一道玩耍的。”   “敏仙,他说从外蒙回来就成亲,吓得我……连夜跑到灵云山来寻你……你别说话,我困得很,让我先睡会儿。”   “敏仙,敏仙……”   孙敏仙几近渴求地望住柳黛,乞求她给她一个痛快。   “不要——”   孙炽优拦在孙敏仙面前,伸手握住雪白刀刃,血从她指缝中往外溢,藤蔓一般在刀身上蔓延。   “你要杀就杀我,我不怕痛!”   孙炽优瞪圆了眼睛,满脸稚气却坚定异常。   柳黛冷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索性把你俩一并杀了,省得啰嗦。” 第23章 灵云派23 从此之后她再不是孩子了。……   灵云派 23   柳黛最厌烦将死之时的悲情戏码,这世上如能替死,哪还有“血债血偿”几个字。   孙敏仙跪在柳黛面前,亦是泪眼婆娑,“柳姑娘,炽优是个痴儿,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从前是我犯的错,我该死,我都认,姑娘动手吧,我这条命早该交出去。”   “娘——不要啊娘,不要丢下我,我害怕……娘……我害怕……”孙炽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活像一只山野流浪的花猫。   孙炽优一声接一声的喊着,娘这个音鬼魅一般缠绕在柳黛耳边久久不散,听的她生怒,仿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没爹没娘,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够了!”她抽出长刀,刀刃在孙炽优掌心留下一道一寸深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喷溅。   刀尖指住还在痛哭流涕的孙炽优,“再哭,立刻把你舌头割下来。”   孙炽优知道眼前人不好惹,当即憋住一口气,把啼哭声都憋在胸腔里,瞪大了眼睛观察柳黛一举一动。   她见她脸色不渝,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平静下来,把刀扔给虚弱的孙敏仙。   “往前半里地,山坡阳面一棵矮树下,一抔新土,里头我埋了个人,杀谢午的人。”   孙敏仙疑惑不解,“姑娘……”   柳黛道:“今夜残局你自己收拾,你若要将我供出去业无妨,我既出现,便从来没怕过。中原六大派我是要一个一个清理干净的,你说出去无非是让他们提早见阎王。”   孙敏仙刀尖向下撑住半边身子,另一边靠孙炽优搀扶着站起来,“谢午是我杀的,谢端阳也死在我手上,姑娘不过是九华山带来的人,我闭门多年,自然不曾过问。”   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谢端阳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似乎没懂孙敏仙在交代什么。   柳黛道:“你当年未曾出关,我今日暂不杀你,不代表你就能好好活着。”   孙敏仙不敢与柳黛对视,她偏过双目,视线落在小屋前檐一盏孤寂的灯笼上,“我为她守了十七年墓,自然是不够的,到死都是不够的……”她喃喃自语,陷入无底洞一般的悲伤之中,她时刻怀念,不敢忘却,但倘若要她直面,却也没有足够勇气坦然相对。   “姑娘,她……”   “死了,早都死了。”柳黛轻描淡写,如同谈论一个陌生人的生与死。   孙敏仙垂下眼睛,这一刻她再经历一次她的死讯,巨大的哀伤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一瞬间将她吞没。   她站不住,倚着孙炽优,整个人都靠在她肩上。   “我该死……我该死……我早就该死……”她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痛哭不止。   又是哭……   柳黛这会儿总算能体会苏长青的心情了。   她真是烦透了只会哭的女人。   她身子后退,从小屋里顺走一把用来整理院落的铁锹,走之前瞪了孙炽优一眼,满是警告意味。   柳黛独自走到坟前。   雨后的山间,风清月明,鼻尖闻着的是泥土的芬芳,让人莫名喜欢。   月光落在光滑的玉石墓碑上,映出简简单单一个“眉”字,落款为“姊敏仙”。   她喜欢玉,柳黛是知道的。   在她不多的平静的时光里,她总是捏一块玉在指尖把玩。   那块玉圆润通透,浑身仿佛透着一汪流动的水,比柳府大夫人的所有珍藏都要贵重。   南疆也出好玉,可是南英说,那不是南疆的玉,那是世上最不吉利的佩玉,夺了她的魂,要了她的命。   “没人能困住你。”   柳黛退后一步,抄起铁锹砸下去。   玉碎是世上最动人的声响,令你目睹美好陨落,善良崩塌。   她抬头看月,仿佛是月亮也碎裂成片。   另一边,孙敏仙已止住哭。   院子里还有一个跪地干嚎的人没解决。   她让孙炽优扶着自己,在她方才擦刀的石凳上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望着眼前趴在地上抱住谢午尸体哑声嚎哭的人,命令孙炽优,“杀了他。”   孙炽优一愣,傻呆呆望向谢端阳,谢端阳却仿佛是聋了,外界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他只晓得自己死了爹,没了依靠,天塌下来一般。   孙炽优再看孙敏仙,委委屈屈叫一声,“娘……”   她不愿意,虽然谢午和谢端阳都不愿意承认,但她晓得谢端阳是她亲哥哥,她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杀他。   孙敏仙却说:“你不杀他,来日他必要杀你。你娘我错就错在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如今谢午死了,你就是掌门,你若想撑起灵云派,这就是你第一道坎。”   “娘……我不想当掌门,我也不想杀人,我只想跟娘在一起……”孙炽优不明白掌门究竟是什么,她的世界从来只有吃喝练武,比平常人简单太多。她瘪瘪嘴,委屈得想哭。   “你不立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倘若今夜之事再来一回,你不够狠心,那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你我齐齐等死了。”孙敏仙神态凌然,不容她退缩。“你若不杀他,今生便不要再认我,从此以后灵云派没有你孙炽优容身之地,你去山野流浪也好,去市井谋生也罢,通通与我无关。”   “娘!”   孙炽优惊了,突然之间叫她杀人,突然之间又要赶她出去,孙敏仙一夜之间转变太大,让她全然接受不了。   “我数到三——”   她眼神坚毅,孙炽优知她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孙炽优捡起刀,一步步向谢端阳走去。   躺在地上的是她不敢相认的亲生父亲,与他父子情深的是她同父异母却从来不瞧不上她的哥哥。   人人都说她傻,只有六岁孩子心境,这世上除了娘亲,没人对她好。   她想不明白娘亲为什么逼她杀谢端阳,但她晓得该听谁的话,该对谁好。   谢端阳终于感觉到杀气,猛地一回头,撞见他眼里的小傻子正提刀走近。   他慌忙站起身,整个人惊醒起来,回头四顾想找一件趁手的兵器,却无奈四周围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疯长的野草,唯一一把刀落在孙敏仙脚下,那是个疯女人,他不敢去取。   “小傻子你要干什么?我……我警告你别过来,不然我……我揍你了啊!”   可怜武出一双空拳,要去接孙炽优手中的名刀“璁珑”。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真不客气了!”   待宰羔羊,还在大放厥词。   孙炽优举起刀。   人头落地,干净利落。   这是她头一回沾血。   从此之后她再不是孩子了。 第24章 灵云派24 完了完了,这下只能杀苏长……   灵云派24   一夜血雨干透,黎明乘风而来。   尘舟躺在一堆干稻草上喘息,与一只死狗无异。   他那两只眼直勾勾盯着梁上蜘蛛网,看蜘蛛结网捕食生生看了一整夜。   堂堂司刑大人,如今只剩下个空荡荡躯壳,一抹魂魄飘在破庙横梁上,正荡着两条腿,低头看他的肉身。   陈怀安凑在苏长青身边,照顾他服下第二丸“固气丹”,一夜过去始终没见苏长青面色好转,单故剑的担心自然不减,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   陈怀安一边拧水壶盖,一边看着尘舟咕哝说:“这人熬了一晚上,眼下总算消停了,可也不知道这是好了还是死了,师兄,你说这到底是什么门路的毒?怎么连单师兄都看不出来?”   苏长青皱眉,看向痴呆愣怔的尘舟。   单故剑道:“从脉象上看,没有任何中毒迹象,我猜……这不是毒,是蛊。”   苏长青沉吟,“多半是隐月教控制人的办法。”   陈怀安把水壶收进怀里,点点头,“果然是魔教,真够狠的,昨儿嚎了大半夜,嗓子都嚎劈了,亲爹亲娘一通那个叫,方圆十里都别想睡个安生觉,这天一亮就安静,出气比进气多,怕不是真死了……”   尘舟的脑子终于恢复正常,比一片空白多几张粗劣模糊的画面。   他想到父亲。   他许久不曾回忆起父亲的脸,大多数时候他都当自己是个孤儿。   父亲长眉浓须,深眼高鼻,自有一派凌然正气,一出场旁人便都晓得这是位威望素著大侠客、行侠仗义的大好人。   迷蒙中他想要再走近一些,将父亲看得清楚一些,父亲却突然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他这才恍然大悟,父亲留给他的一贯都是背影,因此他的记忆才会如此模糊不清。   他张了张嘴,企图叫一声“父亲”将他唤回来。   “你说什么?”   陈怀安伸手探尘舟鼻息,一句问话将他拉回现实。   尘舟那片飘荡在梁上的魂魄落回肉身,他终于醒过神来,现如今身处破庙,他这破败的肉身是被冰冢折磨一夜的结果。   柳黛——   想到这两个字他便恨得咬牙,他迟早得杀了她,不,杀了她是便宜她了,他要将她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他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恨不能用世上最难熬的毒折磨她,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恨得自己几欲发狂。   “我没事。”尘舟张张嘴,嗓子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个音都带着凹凸不平的颗粒,听得人耳根子生疼。   他缓缓坐起身,盘腿调息,跟没事儿人一样。   冰冢坏就坏在这里,它不对身体产生多余损耗,毒发之后一切如常,但一旦毒发则生不如死,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生,是痛苦不堪。   死,却又不舍。   他与柳黛,两个只能活一个。   尘舟恨恨地想着,再见面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一生潇洒恣意,决不能如此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破庙外面一阵喧哗,陈怀安跑出去又跑回来,对着苏长青叽里咕噜往外倒话,“是谢夫人来了,还带着柳姑娘,还……还穿一身孝……”   尘舟听见柳黛的名头,下意识地无法控制地抖起来,如同一头被驯服的猎狗,主人还未靠近便本能地想去讨好。   他坚决不能给她半点好脸色,他月尘舟宁死不屈。   随同孙敏仙一道下山的除了孙炽优还有灵云派几位师伯辈分的人物,想来孙敏仙一夜之间已然将灵云派局势牢牢掌握,山上即便留下个不肯信命的李念儿,再能闹腾也翻不出花来。   “夫人。”苏长青起身相迎,与其他几位师伯师叔也相互拜见过,人虽然带着伤,但礼数一点不肯少。   还是单故剑搀他一把,好歹让他稳稳立在跟前。   孙敏仙打量苏长青,确是一通身正气的好后生,再看一眼娇羞躲在人后的柳黛,心里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更该提起心。   “昨夜门中遭人突袭,我夫君谢午力竭不敌,养子端阳亦遭不测。”   孙敏仙说话时语气平缓,眼神淡漠,就像在说他人家常,与己无关,现下是连戏都不愿意演,不想再为谢午浪费心力。   “我晓得你们在此处遭遇山贼,恰巧我儿端阳路过,救下柳姑娘带回山上,只不过他自己运气不好,回去时与那贼人撞了个正着。好在柳姑娘机敏,见势不妙便躲到假山后头,天亮时我才发现,这便将她送还与你。”孙敏仙略微让出半个身,把柳黛引到苏长青面前。   柳黛迅速瞟一眼苏长青便立刻低下头,呆呆看着脚尖。旁人看她,只当她是没见过江湖打杀的闺中小姐,折腾一夜自然越发胆小,畏惧见人。但苏长青看她与之前眼神又有不同,他目光深邃,眼里掺杂着考量,更多出几分探究。   这探究被柳黛悄然抬眼时捕捉个恰恰好,她低头窃笑,她晓得探究是万事起源,男女之间一旦起了探究之心,无论好坏,都难以收拾。   苏长青却觉得柳黛的事情还在暗处,可按下不表,如今正有一处惊雷摆在眼前。   谢午死了。   昨日晌午还在与他道别的人不清不楚地死在前夜,六大门派掌门之一的谢午,怎就如此轻易交出性命?   苏长青道:“夫人请节哀,昨夜多亏端阳兄弟侄儿才能成功脱险,原想今日登门道谢,却不想端阳兄弟竟遭不测。昨夜行凶是何人所为,夫人可有头绪?”   孙敏仙道:“那贼人已被我等联手治住,不过他抵死不肯开口,趁我不备,已咬舌自尽。”   又是无头公案,苏长青皱眉,有些急了,“那人使的哪门哪派功夫?何种兵器?身上可有辨认之物?”   “只搜出此物,不知长青你可曾见过?”孙敏仙掏出一张腰牌递给苏长青。   此腰牌作八楞形,四周雕刻云花圜纹,正面中间阴识篆书“天命”二字,左为“壹拾肆号”。背面阴识楷书“缉事督卫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苏长青的眉头约拧越紧,陈怀安要来看,他却不给,匆匆还到孙敏仙手上。   “夫人,此物复杂,还请夫人保存妥当。”   “这是自然。”孙敏仙顺势将腰牌收入袖中,自始至终,众目睽睽之下,竟也只有他二人看清腰牌全貌。   苏长青弓手道谢,“侄儿还有要事在身,不敢再做叨扰,这就动身出发,夫人若有吩咐尽管开口,你我两家交往深厚,侄儿自然尽心去办。”   孙敏仙这才露出一点笑来,倒是忘了自己丈夫新丧,养子横死之事。   “瞧见你如今这样,想必苏大哥也十分欣慰,我不知多羡慕他。”   “夫人……”苏长青一时语塞,提到他爹,他竟也手足无措起来。   孙敏仙道:“江湖险恶,长青要多加小心才是。”她忽然走上前,在苏长青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越是亲近,越不可信。”   苏长青心下擂鼓,不知孙敏仙意指何处,然而孙敏仙点到即止,退回去又是沉稳老练神色,“你急着走,门中有事我也不便相送,昨夜只可怜端阳,年纪轻轻便去了,到底是技不如人……”她与苏长青并肩走到院外,仿佛刚刚想起来,“我那女弟子安慈也没能躲过,想来今年她命中注定有一劫,你们将她从崖山救回,躲过一次,却没能躲过第二次,这真是……命中注定如此,半点不由人。”   命?   柳黛嗤之以鼻,她从来不信命,只因她就是命。   她正在暗自得意,不料苏长青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还有她嘴角未能及时消散的笑。   完了完了,这下只能杀苏长青灭口了。 第25章 九华山25 “你就是柳姑娘?”……   九华山 25   苏长青的目光追着柳黛低垂的下颌。   现如今他看她, 不再感慨莲花低首,娇不胜羞,他窥见的是无数的隐秘与浓重的阴影。   而柳黛亦抬眼相对, 他二人之间隔着一个孙敏仙,就在重重人影环绕中对视。   柳黛目光坦然,看得连苏长青都要败下阵来。   好在郑彤呜呜渣渣的出现打破沉默。   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来, 激动地一把抱住柳黛,“阿黛,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啊?都怪我没用,被人突袭打晕, 不然你也不至于又被人掳走了。快让我看看受伤了没有?我听师兄说那人很是厉害,大师兄那样上乘的功夫, 都被他打成重伤。”   是吗?   我这么厉害?   柳黛瞟一眼苏长青,瞧见他脸色极不自然, 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假装咳嗽, 几乎是慌乱地与孙敏仙说道:“多谢夫人相送,如今山中有事,我等不敢耽搁, 就此拜别,他日必当登门道谢。”   孙敏仙颔首道:“来日方长, 不必客套。”   说完招呼孙炽优准备回山,孙炽优跟在孙敏仙身后,亦步亦趋, 却不忘回头看柳黛,越看越是痴迷,越看越是留恋, 越看越是想跪倒在她脚下,诚心诚意拜师学功夫。   只可惜被孙敏仙拉住手腕,满是警告意味。   孙炽优这才偃旗息鼓,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她近期最最崇拜的女怪物。   孙炽优走了,换苏长青继续看柳黛。   看柳黛几乎成为一个接力项目。   柳黛深情不变,顺势亲亲热热拉住郑彤的手,满含犹疑地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我一直以为苏公子武功卓绝,天下少有敌手,怎就伤得如此之重呢?怕不是遇到什么天下第一、隐世高手吧?”   郑彤浑然不知这是柳黛在做套子,闷着脑袋就兴高采烈往里钻,兴奋说道:“哪有那么多隐世高手!要真是这样的高手,谢端阳如何能从他手里把你救走?我只听说那是个三百多斤的壮汉,内力刚猛,估摸着跟钟馗差不多,因此才将师兄伤得如此之重……”   “三百斤?”柳黛惊愕。   她几时长到三百斤重,且还是个刚猛壮汉,生成了黑脸钟馗?   苏长青看人就这水平?   郑彤一挥手,想要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也可能是四百斤,反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不小心也是常事。只是谢端阳那人看着不怎么样,没想到功夫不错,最起码……轻功不错……”   “确是如此,我瞧着谢公子为人亲切,功夫了得,总能在关键时刻救我于水火,当下听你说那贼人那般厉害,我便对他越发敬佩,只可惜……”   两个女人越说越起劲,只差把谢端阳捧到云上,顺带把苏长青踩进泥地。   苏长青脸色铁青,再也懒的理会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没等柳黛歇口气,苏长青宣布启程,半死不活的尘舟也照样被拖起来,带上脚铐绑上绳索,五花大绑死猪一样上路。   经过柳黛身边时,他还听见柳黛轻飘飘问道:“怎么样?舒服吗?”   没有半点不忍,他眼前活脱脱站这个女魔头,最可恨是这女魔头装腔作势扮柔弱,轻而易举便捏住他命门,让他求生无门。   且这句话如此熟悉,印象中他说过无数遍,隐约记得下一句应该是……   “要不要再来一次?”   柳黛!   他咬牙切齿,咬疼的是自己,伤不着罪魁祸首一分一毫。   柳黛躲在郑彤身后,故作小声却又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尘舟大哥是怎么了?平白无故气成这副模样,别一个不小心气活活死了吧……”   郑彤扶着柳黛上马,自己一个翻身坐在柳黛背后,干净利落,混不在乎地说:“鬼知道他干什么?陈怀安说他昨夜发0春,嚎了一晚上。”   “噢,发0春呀?”柳黛似懂非懂,“发0春是什么意思?”   郑彤面不改色心不跳,正要耐心与她解释,“发0春就是……”   “师妹慎言。”   苏长青的马踢踢踏踏跑过,连带他那片全无好转的脸色一道闪过柳黛眼帘。   “哦,不说就不说嘛。”郑彤委委屈屈,一扬鞭子,赶马启程。   尘舟咬牙咬得牙根子都发疼,开始琢磨第一百零一种折磨柳黛的方法。   他眼下人生目标只剩杀死柳黛这一个。   务必勇往直前,到死不悔。   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赶路,苏长青一行四十余人终于抵达九华山下。   郑彤看着家门口熟悉的人与物,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想来出山已有月余,这一路波折不断,当好歹不辱使命,把该带回来的人带回来,师兄弟们虽有损伤但也一个不少地回来了,父亲母亲不知多想她,山上必是有一桌子丰盛午餐等着她才是。   郑彤伸手扶柳黛下马,圆圆脸蛋上荡漾出快活的笑容,仿佛有万丈阳光落在她眼底,是这世上最应当最美好的少女模样。   “我爹我娘一定想死我了,这回我可得跟我爹说,我也是扶危济难、救人水火的女英雄了,看谁还敢小看我!”   “扶过谁?”柳黛眉眼含笑,“不就是我么?”   郑彤被她说得面子上挂不住,瘪瘪嘴说道:“这次下山你就是最要紧的人,扶你就够了。”一看山门,又想起来,“对了,我娘做的五色米糕最最最最最好吃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尝尝。”   “五色米糕呀……那可是南边的饮食。”   “对呀,我娘是南边人。”郑彤蹦蹦跳跳拉着柳黛上山。   九华山迎客殿不像灵云派一样设在山顶,而是在山腰一处平整谷地建出一座热闹城镇,远看如空中楼阁,巍峨秀美。   与谢午相比,郑云涛似乎不爱讲究虚礼。除却苏长青几人,其余弟子都已回山修整,等柳黛迈入前厅时,只看见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形饱满,长眉入禀,大约年轻时也能算上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因此上了年纪看着也还算顺眼,不至于如谢午一般讨人厌。   郑云涛原本忙着饮茶下棋,见他们人齐了,便将研究到一半的棋谱搁在桌上,转过头将几人一一看过,才冲郑彤一招手,“这就回来了?江湖好不好玩?下回还去不去?”   一笑起来满脸宠溺,真真是个慈眉善目好父亲。   郑彤却没好意思当着师兄弟的面前找父亲撒娇,她低着头,左脚脚尖点地,嘀咕说:“好玩是好玩,就是骑马太累人,下回我得挑个近点儿的差事。”   郑云涛道:“你倒是挑剔的很。怎么样,长青,彤儿这一路彤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苏长青赶忙上前,“师妹一路吃苦多、抱怨少,关键时刻能稳住,已成熟不少。反倒是弟子……辜负师傅重托,大错小错频出,还请师傅责罚。”   “这有什么可责罚的?个个的,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一点小波折不碍事,我方才还与你师傅商量着,长青这孩子堪当大责,回来了得好好嘉奖才是,你怎么就扯上责罚了?”   这声音似妙莺出谷,轻灵婉转,听得人精神一振,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少不得想要抬头去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有这样一把好嗓。   那人从帘子后头让出身来,脚踏莲花,腰肢婀娜,当是一柔媚少妇,然而柳黛往上看,却瞧见一张皱纹横生,过度苍老的脸,以及半百的头发,浑浊的眼。   这女人身形与面貌差异过大,让人猜不出年纪。   反倒是郑彤一声“娘亲”点醒了柳黛,她适才恍然大悟,原来就她——   郑夫人微微一笑,和容悦色似庙里观音,看着就是个平和的性子。她抬手揽住郑彤,拍拍郑彤面颊,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出去一趟回来还是个孩子样,当着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装一装。”   “我心里想念,为何要装?”   “贫嘴。”   郑夫人绕开撒娇的郑彤,径直走到柳黛面前。   她与柳黛一般高,这样近的距离令柳黛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浅棕色的眼瞳和眼底模糊的影子。恰好月尘舟也被陈怀安押在厅上,柳黛侧过脸与他对视片刻,两个人心照不宣,看来尘舟早已经有感应。   “你就是柳姑娘?”   柳黛装作怕生模样,只点头,不肯开口说话。   郑夫人回头去看郑云涛,郑彤在这时候迎上来,亲昵地挽住柳黛,同郑夫人说:“娘,阿黛待人好极了,我与她投缘,正想等回了家里禀明爹娘之后与她结拜为姐妹呢。”   “胡闹。”郑云涛皱眉呵斥。   郑夫人仍是一派温和,她上前拉开郑彤,在郑彤不解又害怕的目光中,忽然向柳黛福一福身,屈膝行李,郑云涛也上前来认认真真向柳黛一拜。   郑云涛恳切道:“为我派一己私利,毁了姑娘大好姻缘,郑某在此与姑娘赔个不是,往后若有差遣,郑某绝不推辞。”   郑夫人也说:“这些日子我心中忐忑,想来柳姑娘名门闺秀,本有大好前程,就全为一本经书断送了,我心中的实在过意不去,等此事毕,若姑娘仍想回刘府,云涛必亲自护送,登门道歉,若柳姑娘想留,往后就当这是姑娘另一个家,我们夫妇一定为姑娘谋个好前程。”   郑彤忙不迭抢答:“那当然要留下来与我做好姐妹!”   惹来郑云涛又一声呵斥,“不许插嘴!”   不过郑云涛的疾言厉色一向对郑彤不起作用,她没料到回山之后如此顺利,且还有意外之喜,她原本还担心父亲母亲要将柳黛看守起来,到时候她便求求情,哭闹一阵,要求由自己亲自看管柳黛也不错。   但如今……   想想就高兴。   整个前厅独郑彤一人欢乐喜庆。   柳黛牢牢盯住郑夫人,企图从她衰老的面容里看出破绽。   郑夫人却握住了柳黛的手,情真意切,“这都不着急,你们一路赶来山长水远,先随我到后院收拾收拾,用过饭再慢慢想。”   这仿佛是一双死人的手,半点温度都没有。   柳黛心里庆幸,好在上山前夜服过浅息草,让她体内的入魂蛊安稳休眠,否则…… 第26章 九华山26 下次再收拾苏长青,她得用……   九华山 26   被郑夫人带走时, 柳黛总感觉背后有一个道热切目光追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巧撞上深沉望过来的苏长青, 见她侧身,他甚至轻轻朝她点一点头,那模样甚是欣慰……   他究竟在欣慰什么?   柳黛被郑夫人拉着走过回廊时才想起来, 苏长青似乎曾经承诺过,九华山一定会好好待她。   所以他这算功成身退?   那可不能够。   这人她还没玩够, 怎能让他安安生生退出?   或许苏长青从未意识到,她与他之间的游戏, 至死方休。   “阿黛晚上就跟我住一块,我给你瞧我编的竹蜻蜓, 竹蝴蝶,我跟你说, 我可厉害了,我回头拿竹子编一个你……”   阿黛听着怎么这么像阿呆。   柳黛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无奈郑彤一路叽叽喳喳快乐得就要长出翅膀起飞。她也懒得去扫兴,只沉下心感应郑夫人的气息。   想来她带着这个东西已有许多年,否则不至于苍老得如此之快, 与郑云涛站在一块简直不像同一辈。   只不过她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呢?要么就是靠惊人的意志,要么就是另有他法。   想来这人也不像传闻那般柔弱无力, 或许也是个厉害人物。   这么想着,柳黛对郑夫人的戒心更多一分,刻意放慢了脚步, 让自己更贴近什么都不知道的郑彤。   郑夫人打断郑彤的喋喋不休,“你呀……你以为柳姑娘同你一样是个不听话的野丫头?柳姑娘是大宅院里教养出来的,衣食住行都讲规矩, 哪能真与你睡一个屋子,你可不要只顾自己开心,却委屈了家中贵客。”说着说着,就来拉柳黛的手,“柳姑娘不要介意,我家这个最是天真浪漫,规矩是不懂的,但胜在心眼好,待人真诚,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半点做不得假……”   她面上絮叨的是郑彤,但柳黛晓得,她趁着靠近的机会在探柳黛的脉息。   柳黛安如泰山,随她试探,全程点头微笑,横竖她在人前就是个娇羞寡言的性子,半句废话都不必应付,轻松得很。   “咱们就在小花厅里用饭。”郑夫人松开手,心中疑云散去大半,将柳黛引到一间三面透亮,挂薄纱帘的厅里,厅当中摆一桌丰盛饭菜,菜色碗碟并不比柳府逊色,想来这些年郑氏夫妇在九华山过得很是滋润。   郑夫人招待她,“快坐下,就当是自家人吃饭,不必拘束。”   柳黛继续点头,由丫鬟伺候着净过手,握起一双象牙筷,瞧着眼前缤纷复杂的菜式,真如回到柳府一般。   这倒是提醒她,立刻放下筷子,面露难色。   郑夫人自然要来问,“这是怎么了?是饭菜不和胃口?柳姑娘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柳黛摇摇头,眼泪说来就来,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滴滴落到嫣红的桌布上。   郑夫人与郑彤轮番询问,柳黛就是咬着唇不说话,直等到郑彤急得跺脚,她才咬一咬嘴唇,艰涩地开口说道:“我走了这么些天,信讯全无,不知夫人可曾听说……柳家同我夫家作何反应…………”   “这……”   听说是听说过,但却不是什么好消息。郑夫人一脸为难,不好直说。郑彤这会子也知道看脸色,闭上嘴装乖。   柳黛眼圈泛红,泪如雨下,“夫人……我一路上已有心理准备,好的坏的都请您言明,给我个痛快。”   “唉……”郑夫人长叹一声,为难道:“京城柳大人府上倒是放出消息来,说家中柳姑娘身子弱,在送亲路上重病不愈,还未到大同就已经香消玉殒,现如今已由赵大人在大同发丧,早已经入土为安……”   “也就是说……世上再没有柳家六姑娘这个人了……”这结果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柳黛顶着这个身份十七年,现如今这身份作了古,生生从她身上剥离开来,她的惊骇与难舍并不全是作假。   “阿黛……”郑彤偷眼看她,小心翼翼唤道。   柳黛回想起她爹柳从蕴,同西北粗犷豪壮的武将不同,她爹进士出身,是个实打实的文将,但论行军打仗冲锋阵前却从不输人。   那时候她们陪着柳从蕴在西北,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   只不过那时光太短,年岁太远,她已然记不清了。   柳黛抽出绣帕,低头把眼泪擦干,缓上一口气再次提起象牙筷,默不作声地用起午饭。   郑夫人朝那还盯着柳黛看的郑彤使个眼色,郑彤连忙坐下吃饭,这一桌才安静下来,让柳黛能有个清净饭吃。   直到午饭结束,苏长青与郑云涛一干人等都没从前厅离开,郑夫人嘱咐郑彤带柳黛回空山院休息,郑彤满口应是,却拉着柳黛走了另一条道,把随行的丫鬟急个半死。   紫衣丫鬟胆子大,张开双臂挡在郑彤面前,“大小姐,夫人特地吩咐,不能让你往前厅走。”   “你都叫我大小姐,那大小姐的事儿轮得到丫鬟管吗?我爱去哪去哪,谁都管不着。”郑彤哪吃这一套,她一个擒拿手,紫衣丫鬟便被她俘虏,哇哇喊疼。   柳黛还琢磨着郑彤这姑娘摆谱有一手,当下便被郑彤拽住手腕往前拖,“这么久不放出来吃饭,我爹铁定又要罚大师兄,哎,你不知道,我爹对谁都还好,只对我大师兄严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好大的胆子,亲爹的坏话都敢说。   柳黛被郑彤一路半推半拽领到刑堂,说是刑堂其实不过是一间简陋朴素的屋舍,梁高柱阔,放一般人家里多半要设成祠堂,用以供奉祖宗排位。   这刑堂里也有十二幅画像,听郑彤介绍,这都是九华山十二任掌门,摆在最中央的自然是九华山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张云山,画上人白发须眉,仙风道骨,若说他是天人下凡也必有人信。   她二人赶到时,苏长青已剥了上半身衣裳,将两只袖管扎在腰间,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以及线条起伏的臂膀。   柳黛眯着眼看过去,目光聚焦在苏长青挺直的背脊,他的身体从后颈到脊背产生一道极其流畅的弧线,乍看之下是优雅纤长,细细观察便晓得这白皙皮肤下藏着的劲道。   她伸出食指,葱管般的指头隔空一画,仿佛当真贴住苏长青后劲一路划到尾椎,划得她心尖儿微颤,考虑找个机会去他身上试试。   刑官与苏长青交谈过后,郑彤急了,拉着柳黛的衣袖说:“大师兄要领二十棍呢,他才受过重伤,再打二十棍要把命都搭进去,真是个傻子,我和陈怀安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去领个哪门子的罚?”   柳黛瞟她一眼,瞧见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伪作,暗中感叹他们师门感情真是特别,平日里见苏长青就像老鼠见猫,却又见不得苏长青吃苦受罚,怪哉怪哉。   “不行,我要去找爹求情,大师兄肯定没跟他提自己受伤的事。”郑彤着急忙慌的,这就要去前厅求郑云涛。   柳黛拉住她,“前厅那么多人在,就算苏公子好面子不肯说,陈怀安也必定要提起。既然如此,仍要罚他,那自然有罚他的道理,想来这样好的苗子你爹也不想轻易断送,行刑时会有分寸的,你放心,小点儿声,不然郑夫人可要来抓你了。”   她可不想放弃观看美人儿受刑的场面,一朵娇花生在暖风里自是美好,但倘若受尽雨打风吹,也不失为另一种美。   刑官取来一根长约三丈,酱朱色实心圆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闷响。   苏长青那张几近完美的后背上除却柳黛留下的掌印,顷刻间便多出一道绯红棍痕,继而是二、三、四、五,纵横交错,密密实实。   郑彤捂住嘴,从头至尾都在柳黛耳旁叨念,“要死了要死了,我大师兄当真要被打死了。”   柳黛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心想她可替苏长青数着气息呢,稳得很,离死还有老大一截。   苏长青这些年的基础功夫没白练,内力稳健,还能再受她一掌。   不过她改主意了,下次再收拾苏长青,她得用鞭子。   到时候雪白血红,应是美不胜收。 第27章 九华山27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   九华山 27   刑官的手相当快, 二十棍打完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苏长青背上、肩上横七竖八都是绯红的棍痕,白底生红, 心软的人瞧见了都要替他疼上一把,只柳黛看得津津有味,巴不得再打二十棍, 要不是苏长青闷头晕了过去,她决不至于被郑彤的惊叫声打断白日梦。   “师兄!大师兄!”   郑彤改不掉一惊一乍的毛病, 眼见苏长青倒下,她那嗓子眼能生出一把尖刀, 要把柳黛的耳膜都喊破。心急起来也顾不上刑堂重地不许擅闯,她跨过门槛就窜进去, 普通一下扑倒在苏长青身边。   所谓患难见真情,柳黛看她平日里嘴上说最怕苏长青, 心里还是极其挂念的。   郑彤跪在苏长青身侧,焦急又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脸, 音量也调小不少,“师兄……师兄你没事吧……”   苏长青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他没事。”柳黛声音冰冷, 眼神淡漠。   “你怎么知道他没事?我师兄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一口接一口的吐血, 连单师兄都不会治,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挨打……呜呜呜……大师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当然知道……”柳黛小声嘀咕,因为就是她动的手, 但显然不能让郑彤知道,她只说:“你看他还喘着气,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正这时候, 梁上燕子一般落下来一个陈怀安,门后再钻进来灰扑扑不爱打扮的单故剑,眼看就齐活儿了。   原来没有一个老老实实回房休息,通通都来围观苏长青受罚。   单故剑上前查看,过后在郑彤与陈怀安殷切目光中长舒一口气,“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不散,晕了过去,咱们先把大师兄送回望山楼再说。”   “那就好,我就知道大师兄不会这么容易死。”那方才是谁大呼小叫求他千万别死?   郑彤眼角的泪还没干,便又转了笑脸,这会儿放下心来,才有空闲来拉柳黛的手,招呼她,“走走走,咱们去望山楼,咱们几个师兄弟都住那。”   “你是别院独居,跟咱们可不一样。”陈怀安背起苏长青,故意与郑彤斗嘴。   “是呀,仿佛我不知道似的,非得你来特地强调。”郑彤顶完陈怀安,回头对柳黛说,“我住西面潇湘苑,母亲把你安顿在落霞馆,只与我一墙之隔,咱们能天天一处玩儿。”   “就知道玩儿。”陈怀安觉着自己快要被苏长青压到地底下,大师兄平日里看着清瘦,没想到背起来真有个百八十斤,压得人喘不上气。   陈怀安这会儿也顾不上与郑彤吵架,一路咬着牙好不容易把苏长青背回望山楼。   望山楼就是九华山修习弟子集中居住之地,苏长青因地位略高一些,便可独居一间,能有个一尺见方的地儿专供自己喘气。   柳黛一进这间屋便觉得苏长青当真是在做苦行僧,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一间屋里四面墙,也就剩下一张床一套桌椅,桌上文房四宝,再多一个剑架,安置他的心肝儿宝贝“解千山”。   柳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像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除了他自己的命,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   苏长青在她这,除了功夫差点,几乎毫无破绽。   而此刻他横趴在床上,上半身敞露在视野之中任人欣赏。   白皙的皮肤被破坏得斑驳可怜,健硕的躯体无时无刻不在昭告主人的青春正当、风华无二。   他脊骨凹下去的部分,仿佛一道峡谷,汇聚了他全身上下最诱人的风光。   “可惜了……”柳黛轻叹,情不自禁。   “可惜什么?”郑彤问。   自然是可惜有你们几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崽子在场,阻碍她上前一步上下其手摸个过瘾呀。   柳黛满腹牢骚却一个字也不能说,憋得难受。   “可惜苏公子这样好的人,居然被伤成这般模样,可见这好人未必有好报。”   “江湖险恶,要不怎么都说江湖险恶呢?你呀,还是见得少了,才会对这种事情大呼小叫,反正以后你都住在我们家,这江湖上的事情我会慢慢说与你听的。”郑彤一拍胸脯,好个大姐姐模样,全然忘了先前是谁在刑堂哭哭啼啼,泪眼婆娑。   柳黛不说她,陈怀安也忍不住,“就你,才去江湖几天呐?也就会在柳姑娘面前充大头。”   “要你管!”   “好了,你们先静一静——”   单故剑抬手制止一场无聊的吵嘴,正要静下心给苏长青把脉。   隔了半刻,单故剑皱眉沉吟,“刑堂里的都是皮外伤,不打紧,只大师兄受的这一掌,想来还是得请师傅来好生看看。”   “我去请我爹。”郑彤兴冲冲的,这就要去找郑云涛。   柳黛偏过头努力回想,当夜她从暗处偷袭,并没用上十分力,不至于将苏长青伤得如此之深。正琢磨着,忽而发现苏长青腰带里透出半片玉佩,这玉只从他墨色腰带里探出一只角来,翠色温碧,通灵剔透,形状似振翅又似蟠龙,柳黛瞧着眼熟,躬下0身将玉从苏长青腰间抽出,却不料他不但把玉佩藏在腰带后头,还要系一根红绳牢牢锁住,柳黛不好硬扯,只得弯着腰凑合看。   这玉只半个巴掌大小,双面无暇,是田青白玉,整片玉应当是蝴蝶振翅形状,两面雕花,栩栩如生,确是一上等好玉。说是“应当”,全因这只玉蝴蝶只剩半片,想飞却阖动不了翅膀,只能委顿在腰间。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她幼年时便熟读这首诗。   “不能碰不能碰,这东西我大师兄可从来不让碰的。”郑彤在一旁着急跺脚,这就要来抢柳黛手上的玉佩,被柳黛侧身轻轻一避,不知怎的仿佛立一座泰山在跟前,她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分明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郑彤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办法从她手上抢东西。   陈怀安上前来,耐心劝说:“柳姑娘,这玉佩是大师兄心爱之物,还请柳姑娘手下留情,谨慎为之。”   一个两个地劝,聚在耳边苍蝇似的烦人。   柳黛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没想到苏长青会如此宝贝这个破烂玩意,她心里不只是失望还是满意,一时之家心思翻涌,五味俱在。   她讲不明白便把玉佩又塞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聊”字落地,也不等任何人回应,急匆匆便推门出去,一溜烟便跑个没影,连郑彤都没追上。   “她跑什么呀?她认识回落霞馆的路?”郑彤满腹疑问。   陈怀安同样一头雾水,“我哪知道?”   柳黛知道,她这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仅剩的那些微的仍然美好的记忆中就有这半片玉佩,在她被万蛊噬心的无数个痛不欲生的夜里,半片蝴蝶一首诗,便是她唯一的寄托。   她以为一切只是一个无聊又无趣的玩笑,哪会有人记一辈子?   “真老套。”   她面对一堵墙,嘲笑这个故事过于惨淡,世人已在茶寮话本里听过无数回,怎还能一遍又一遍上演。   她怪苏长青打乱她的节奏。   对墙立誓要杀了他。   越快越好。   入夜,郑云涛与夫人吹灯上床。   郑云涛每日珍惜就是暗中低语的辰光,夫人在他耳边轻言细语,时光仿佛倒回二十年前,彼时青春正盛,你侬我侬,爱得天地都失色,不似眼下,夫人失色,他失心。   夫人撑着上半身替郑云涛掖一掖被角,口中说:“长青那孩子如何了?我见你今日从望山楼回来脸色变不大好,白日里有人我也不方便问,是不是伤得太重不好医治?”   “倒不是。”   黑暗中郑云涛沉思许久,仿佛在考虑措辞,他不出声,夫人也不催促,等桌台上的红烛爆出个火花,才听见他说:“这掌法、这内力,似曾相识。”   “怎么说?”   “十七年未见,隐月教,噬心掌。”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能掀起滔天巨浪,搅得江湖再不得安宁。   郑云涛的声音不大,说完便如泥流入海再无波澜。   一间屋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若侧耳去听,窗外叶落声都能入耳。   夫人迟疑,“隐月教……已然龟缩多年,噬心掌素来只有教主承袭,月江停腿脚不便哪能追到灵云山下……”   “想来当今会噬心掌的不止月江停一个,魔教怕是又要出乱子。”   “可是教规森严,重于泰山,谁敢违抗?”夫人喃喃自语,“三百年来从没人敢越雷池一步,除了她。”   “可她已经死了。”郑云涛笃定。   “是呀,她已经死了,死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世上哪能有人死复生的事呢?鬼怪只说无非是人吓人,何必自扰?她绞尽脑汁安慰自己。   郑云涛冷哼道:“倒要看看,月江停这个残废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夫人晓得他最恨邪门歪道,这档口自然不好插嘴,只柔柔依在他身边,闭上眼,静静享受此刻安宁。   但郑云涛心中记挂着许多事,有江湖壮阔,也有豪情干云,不单只有她。   “今日来的那位柳姑娘,你查问过了?有何异样?”   “仔细查过,应该是位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步伐呼吸都与普通人无异,想来那《十三梦华》确是被南英盗走,藏在柳府。”   “一藏藏上十七年,不是说魔教中人最是长情,怎么她主子月如眉死了,她反倒苟活多年,还到贵人府邸当起了奶嬷嬷,真是可笑。”此时此刻,郑云涛的眼睛在一团浓墨似的黑暗当中显得格外清亮,他看着眼前,却又将心思放在天边,总让枕边人捉摸不透。   夫人无奈道:“南英根基不佳,想来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哼,我何曾将她放在眼里?”郑云涛全然想不起有南英这么一个人,或许是月如眉过于光彩夺目,再是美貌的人站到她身旁也要黯然失色,她鲜活、明亮,似一团火,又如一道光,照亮沉闷又古板的江湖。   不能再想。   他稳住思绪,嘱咐夫人,“那柳黛……不能掉以轻心。”   夫人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两人多年夫妻,只言片语已足够,许多事不必说明,自有默契。   郑云涛拍一拍夫人手背,终于能安心入睡。   潇湘馆。   其实照例,新到一处,柳黛是要去听一听墙角的,但她今日在前厅仔细观察过郑云涛,他声息稳健,步伐沉着,况且南英早与她说过八百遍郑云涛的厉害,现如今她入魂蛊已入眠,月江停的功力都还没完全吸收,自己身上的蚀骨之力也在慢慢冒头,虽得了《十三梦华》却还没能找个清静地方练功,如此烦恼缠身之际,她轻易不敢去惹郑云涛。   只是她又想到苏长青,想到他那半块玉,心里便慌得很,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然则她没料到,竟有人半夜翻墙来会她。   窗下一阵响动。   窗台翻出个人影,是郑彤夜深不睡,穿过两间院子来寻她。   “喂,阿黛,是我。”   除了她还有谁?   柳黛不耐烦地往床里面挪,给郑大小姐让出半张床的空余。   “阿黛阿黛……”暗地里扯柳黛的衣袖,像个黏糊糊的小猫。   柳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紧握的拳头,“有事?”   郑彤说:“没事。”   “没事你叫我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叫你啦?”   “…………”   柳黛觉着郑彤这丫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她的,要不是眼下不方便出手,她早就把郑彤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阿黛…………”   “嗯?”她好困,眼皮子都睁不开的档口,她都想求求郑彤闭上嘴放她一马。   “你今天在望山楼,怎么突然就跑了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贯是口没遮拦的,大师兄因着这个都罚过我好多回了,要是我真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我生气呀。”   借着窗台透出的一丝月光,郑彤睁着眼巴巴地瞧着柳黛,可怜得很。   柳黛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身子弱,今日只是忽然头晕,与你并没什么关系。”   “真的吗?”   “嗯,真的。”   “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着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我身边从来没有你这样投缘的朋友,我……我喜欢你……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所以你千万不能讨厌我,那我……那我会难过死的……”   郑彤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柳黛迷迷糊糊只听见无数个喜欢和数不清的讨厌绕在一起,像被打断的毛线球,乱得人头晕目眩。   第二天一早柳黛便醒了,郑彤怕被郑夫人抓包,磨磨蹭蹭再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用早饭时才装模作样地陪郑夫人到落霞馆来,躲在郑夫人背后冲着柳黛挤眉弄眼。   柳黛只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她的容忍度比旁人都高。   而郑夫人这厢言语和善,气度温柔,作为女主人,里里外外都没得挑。她招呼柳黛落座,先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山中简陋,委屈柳姑娘了。”   柳黛照旧腼腆,摇一摇头,多余的话半个字都不肯说。   好在郑夫人并不介意,她一面摆盘布菜,一面轻声细语同柳黛说:“你尝一尝,都是我亲手做的,我家彤儿倒是喜欢得紧,就是不知合不合柳姑娘口味。”   郑彤将一盘花开模样,红绿蓝紫白五色糕点端到柳黛近前,“快吃快吃,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五色米糕,我娘做得可好吃了,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糕点了,我发誓!”   “瞧你这话说得,若人吃了,不好也得说好了。”郑夫人转过脸去看郑彤,满眼皆是宠溺。   郑彤扬起小脸,“本来就是!我句句属实,没有半个字作假。”   郑夫人亲自加一块糕点放到柳黛碗里,柔声道:“柳姑娘,这米糕是南边吃食,姑娘打小在京里长大,若吃不惯我叫厨房再换。”   柳黛垂下眼,望着白瓷碗里一片红色花瓣,只觉着可惜——   可惜南辛这许多年都不见长进,下毒也下得如此粗野不堪。   实在是……   有辱师门。 第28章 九华山28 仿佛是猎人好整以暇,等猎……   九华山 28   柳黛看着糕点, 夫人看着柳黛。   原本流动的画面仿佛暂停在这一刻。   清晨的风吹过窗台,吹得柳黛耳边一缕发拂过嘴角,带起微微的痒。   只有郑彤还活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看眼前皆是温馨美好,晨光明媚、微风习习,一顿早餐吃得有滋有味, 自己开心的同时还不忘笑盈盈提醒柳黛,“快吃呀, 还怕我骗你不成?”   柳黛的恨,似一壶滚烫的水, 在心里沸了又沸,翻腾冲击, 让人忍无可忍。   她抬头看一眼一派天真的郑彤,忽而释然, 她终于想明白,郑彤此刻的天真浪漫、快乐无忧本不该存在, 这一切美好都由他人的血浇灌。   他们不配。   她越是迟疑,郑夫人的眼神越是沉静。   仿佛是猎人好整以暇,舒展姿态, 就等猎物愚笨鲁莽,自行上钩。   风停了。   柳黛莞尔而笑, 象牙筷夹起碗里这块五色米糕,全无犹豫地送进嘴里。   郑彤咬着筷子痴痴发笑,“果然美人就是美人, 吃东西也比一般人好看。”   郑夫人似乎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郑彤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你这傻孩子, 打哪儿学着这样油嘴滑舌,不像个姑娘家。”   “我才不要像姑娘家。”郑彤抿一口茶,理所当然地说,“姑娘家行走江湖太吃亏,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爹也不会那般偏心大师兄,事事处处都觉着我不如他。”   “你……我与你爹可从没有偏过心,要说偏心也都是偏心你,你这小丫头,全不知好歹。”   “若自己不被身心束缚,即便是女儿家也照样能成一番大事。”   郑彤不敢相信,这样硬气的话是从怯弱娇柔的柳黛口中说出,她抬眼看过去,瞧见柳黛慢慢放下筷子,眼睑低垂,饮茶漱口,高傲得仿佛头戴皇冠。   郑彤有感而发,“阿黛,你这样好像只大孔雀。”   “…………”柳黛端着茶杯的手一滞。   “我是说……美得很……美得很…………”   郑彤暗地里吐舌头,晓得柳黛生气都生得不动声色,怕自己“大孔雀”的比喻没说到位,惹她羞恼。   柳黛却在想南辛,也不知是郑夫人时别离江湖太久,多年不见血腥,因此下不去重手,还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要谨慎为之,居然没敢给柳黛下重药。   五色米糕里不过是些软神散,服过之后终日昏聩,行动无力,一天大半时间都要窝在床上度过。   倘若服得日头长了,也是要催命的。   但柳黛只管躺在床上装病,不问世事,也乐得清静。   为这事儿苦恼最多的不是她,而是郑彤。   郑彤一日要来三趟,回回都在门口徘徊,柳黛听见她在廊下不耐烦地跺脚,“怎么又在睡?到底什么时候醒呀?我看她也就吃饭的时候起床活动活动,这样可不行,人都要躺坏的。”   偶有一两次硬闯进来,撞见柳黛苍白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却又不忍心大声说话,更不要说强行将她拖出去“活动”。   当下草长莺飞,夏日晶莹,正是出门玩耍的好时光,而她好不容易等来的手帕交却一连三日不肯出门,大夫也瞧不出门道来,只推说柳黛身子弱,连日奔波更要多休息。   郑彤心下沮丧,脸上也不见笑容,去望山楼探望苏长青时忍不住与陈怀安抱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上山就病了,我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来是哪没照顾妥当。”   陈怀安端着药碗递给床上的苏长青,随口说道:“这一路颠簸流离的,也没看柳姑娘咳嗽一下,我看她身子强健得很,说不定在大户人家从小吃的好,其实比牛还壮!”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郑彤立刻要迎头顶上,与他吵上一番,但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郑彤出声。他疑惑地回过头,发现郑彤趴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双眼失焦,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愣出神。   “喂——你傻啦?”陈怀安凑近了在郑彤眼前晃荡。   郑彤的眼睛突然聚焦,回魂一般惊醒,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向外逃窜。   留下陈怀安站在桌边满心无奈,“这丫头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苏长青已经喝过药,这会儿已经能下床走一走,他把门推得更敞开些,望着台阶之下追风快跑的郑彤,“你也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柳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我?”   “那我去。”苏长青这就要顶着一张蜡纸般的脸出门,他现如今是纸做的人,风一吹就要散架。陈怀安赶紧将他拦下,忙不迭往外走,“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他大师兄如今身骄肉贵,也懂得拿乔要挟人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怀安推测,这多半是跟柳姑娘学的。   陈怀安追着郑彤赶到落霞馆,正巧是日落时分,落霞馆上落霞纷飞,一片翠绿撑起一汪红川,是极致的耀眼与绚丽。   但就是如此极致的光亮也遮盖不住美人绝色,惊鸿一现。   目光越过一扇窗,他望见郑彤与柳黛同坐窗下,郑彤正夹着菜往柳黛碗里堆。   但他看不见郑彤,他无法自控地,眼里只剩下柳黛。   她与郑彤面对面坐着,给窗外的他留一道侧影,袅袅娜娜真如一道垂柳,风一吹便要在落霞与晚风之中飘荡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然而只能抓住一捧烟气,以及断不了的心痒。   他当下才知道什么叫色欲熏心,见色忘义,他分明中意的是……算了,这倒不必提,他以后再面对柳黛,一定打起十万分精神,决不能被酒色迷眼。   陈怀安挺起胸脯往前走,到窗下时眼睛盯住石砖上一只迷路的小蚂蚁,坚决不往上看,说话像念经,没有起伏,“柳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大师兄叫我来看看。”   苏长青?   柳黛浅浅一笑,“多谢苏公子关心,我只是身上无力,倒也说不上不好。”   郑彤抢过话头,“万事有我呢,哪用得着大师兄操心啊。”   陈怀安仍旧盯着蚂蚁,“刚才也不知是谁发疯,突然心急火燎地冲过来,要不是这样,大师兄也不会差遣我来跑一趟。”   郑彤道:“我说没事就没事,她要有事,我赔命给她好了吧?”   “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赔命上了?你这人真是难说话,再与你多说,都是对牛弹琴。”   “要你管,反正有阿黛陪我讲话。”   “我看你今天是吃了炸药了,我才问一句,你看看你都顶了我多少回了?我懒得理你。”   郑彤面上紧张,看着像是小贼盗窃被抓了现场,还在咬紧牙关死不承认。陈怀安并不与她纠缠,朝柳黛拱一拱手,匆匆来又匆匆走,像是个排戏串场的。   陈怀安回到望山楼,与苏长青说:“真是奇怪,小师妹把自己的吃食都搬到落霞馆,与柳姑娘混着吃,我刚看着,她连喝水的被子都与柳姑娘换过,她这是……”   郑彤能猜到,陈怀安又怎会不生疑呢?   苏长青捏住茶杯,眼底幽深,久久不发一语。   苏长青与郑彤各怀心思,有人审时度势,有人焦灼度日,这个焦灼度日的就变成牛皮糖一块,死死贴住柳黛,柳黛到哪她到哪,柳黛吃什么她吃什么,气得柳黛心心念念要把她扔到山崖底下埋起来。   她宁愿去喝郑夫人的软神散,也好过被郑彤满院子追着跑。   “阿黛——”   又来了,柳黛把翻过两三页的书放下,偷偷翻个白眼,再调度浑身肌肉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迎接踏晨光而来的郑大小姐。   郑彤兴冲冲扒着门,身体背光,灿烂阳光下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阿黛,我爹叫我去前厅见客。”   柳黛莫可奈何,“那你怎么不去?”   “嗯……”郑彤瘪瘪嘴,甚是为难,“那人是京里来的大人物,高傲得很,我不喜欢他,懒得去见。”   “京里?”柳黛总算提起些许兴趣,没听南英提过郑云涛几时与京城有攀扯。   “是呀,闻人羽你听说过没有?他爹是兵部侍郎,好大的官呢。”   闻人羽?   呵——   原来是他,手下败将。   一个浪荡公子哥,即便来了,遇上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你怕他?”柳黛问。   郑彤最经不起激,当即反驳道:“我才不怕他!我就是……我就是觉得这人讨厌,我不爱同他打交道,对了!你不也是京城来的吗?弄不好你们认识呢!”   柳黛笑着解释,“闻公子风流倜傥素有雅名,而我不过是个养在深闺鲜少出门的姑娘家,我与他要从何处认识呢?”   “那……反正你们都是京里来的,横竖必我有话说,阿黛……你陪我去好不好呀?”   郑彤眨眨眼,满含希冀地望住柳黛,越发像只小哈巴狗。   柳黛一点头,她立刻欢呼雀跃,缠着柳黛又蹦又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郑彤是不是只麻雀投生的?   柳黛偏过头去,眼底的嫌弃满得要往外溢。 第29章 九华山29 没有个一年半年的,闻人羽……   九华山 29   郑彤拉着柳黛赶到前厅时, 郑云涛与闻人羽正聊到三日后师门大会,要在九华山十三长老面前公审月尘舟,也为《十三梦华》重出江湖一事做个交代。   闻人羽坐于郑云涛左手下座, 对此深以为然,提起下月初五九千岁过寿,京中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但这是官场上的事情, 郑云涛一贯不多做评价,因此便又问夫人, “彤儿呢?怎么还不到前厅来?”   “爹——”忽而一个怯生生的呼唤传到耳里,郑云涛觉得陌生, 未反应过来这竟是郑彤的声音。   郑彤跨过门槛,低着头, 拘束地站在厅中央,手里头还勾着一段细瘦手臂, 手臂的主人身段纤弱,腰肢袅娜, 待你追着往上看去,便能瞧见一双夺魂摄魄的眼,藏在一汪水润晶莹之后。   闻人羽“啪”地一声打开折扇, 视线落在郑彤身后的姑娘身上,将她从头至尾细细打量。   柳黛今日穿的是郑彤压箱底的“麻烦”衣裳, 一件水红色收腰拖地百褶裙,赤金翻亮的腰带,肩上是胭脂色的蝴蝶穿花半袖, 乌云一般的长发绾一个松松的云髻,斜插一支简单素雅梅花簪,耳边一缕碎发落下, 显得越发的娇媚娉婷。   如此姿容,即便是皇帝见了也要流连再三,况且是闻人羽这么个年轻公子哥,自然是挪不开眼的,直到郑云涛开口,闻人羽才收回视线,手中折扇轻摇,不多时又皱起眉来,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郑云涛数落郑彤,“叫你来你磨磨蹭蹭,到跟前却要将李姑娘带来,人家是客,你怎好辛苦她陪你跑一趟?”   郑彤的脑袋埋得更深,委屈道:“我这不是顺道么……便没想那些……”   柳黛到这才听明白,郑云涛可以承认他拿下隐月教司刑大人,甚至可以放出话去,称九华山替天行道杀上崖山,逼死月江停,但决计不愿让人知道他扣下柳家姑娘,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弱女子。   这倘若传了出去,正道第一的脸面还往哪放?   真不要脸。   柳黛只当看戏,转过头去观赏坐在郑云涛右侧的苏长青,他的脸色瞧着比前几日好些,气息也稳,想来是郑云涛用心助为他疗伤,并非她想的那般不堪。   苏长青眼下侧着身子,留出半片影。   他鼻梁俊秀,山根挺拔,鼻尖稍稍上翘,弧度不高不低,生得恰恰然的好,教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相比之下,坐在他对面的闻人羽便不够瞧了,虽说闻人羽在京中素有美名,也听那无知妇人双眼含春地提起过,闻公子风流俊美,当世无双,但倘若与苏长青站在一起,她当然更愿意瞧苏长青,最起码苏长青会面无表情,实则装模作样地同她点一点头,仿佛她与他已相熟到默契十足一般。   而闻人羽只会用猎鹰似的眼,看她与看待宰羔羊无二。   但谁是羊谁是鹰?   需不需要她替他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   柳黛脑中跑马,前厅一时无人发声,静得出奇。   还得夫人起身来,亲亲热热挽住柳黛,却是同闻人羽说:“这姑娘是长青在崖山救下,见她无家可去,心一软,便带了回来,又正好我与她投缘,便认下做了干女儿,这些日子彤儿与她形影不离,这不,见闻公子也是手拉手的来了。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包含。”   “怎会。”闻人羽总算看向郑彤,他嘴角含笑,打趣道,“两年不见,小师妹又长高不少。”   郑彤仍旧低着脑袋搓衣角,用极其快速又极其含糊的方式说:“见四师兄,四师兄也长高了。”   闻人羽笑道:“小师妹不抬头怎就知道我长高了?”   郑彤道:“远远看到过。”   “哦?原来小师妹早就知道我要来呀?方才在山门前怎没瞧见你?”   “我凭什么去接你啊……你就会欺负我……”   “彤儿。”郑云涛对着郑彤,头痛得很,生怕她再说漏些什么,赶忙招呼闻人羽,“时候不早,咱们师徒几个一起喝一杯。”   闻人羽起身拱手,“师傅发话,徒儿自当从命,只不过大师兄身上重伤未愈,怕是不好饮酒。”   苏长青道:“不妨事,我为师父师弟作陪。”   闻人羽转向郑彤,“小师妹也来喝一杯如何?”   郑彤连忙摆手,“我一个姑娘家,哪里会喝酒呀。”   闻人羽笑得高深晦涩,仿佛在说,这时候你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   这几人边说边笑往内去,女眷们自有另外一桌。   柳黛看着闻人羽远去背影,瞧他与苏长青肩并肩,一个脚步虚浮,一个抬不起手臂,真是难兄难弟,可怜到一块儿去。   因闻人羽半路杀出,要走《十三梦华》,险些打乱她的计划。   那夜她在侍郎府上被闻人羽和阉人缠得烦了,最后一刀给得狠厉,没有个一年半年的,闻人羽别想痊愈。   郑彤在她身边盯着脚尖走路,垂头丧气,她这回是老鼠遇上猫,见面就认输。   柳黛与她一道手挽手走在长廊里,她瞧见个手下败将,心中甚是欣慰,“这闻公子与九华山看来颇有渊源?”   郑彤气鼓鼓像只河豚,闷声说:“他十二三时曾拜在我爹门下,在山里待过两年,勉强学过几招吧……”   “他欺负你?”   “嗯。”郑彤点头,老实可怜,“他这人和我大师兄不一样,大师兄虽然严厉,但却是实实在在为我好的。他……腌坏腌坏的,一说话就是挖坑埋人,害死人不偿命,我都不知道因为他挨了多少次打,反正是数不清了……我娘还让我与他多亲近,我才不要……”   柳黛一挑眉,“夫人要你与他多亲近?”   “对呀。”郑彤没瞧出柳黛的兴致,仍自顾自说道,“不知为什么,我娘偏就是喜欢他,一见面就同我说闻人羽这好那好的,除了一张脸勉强能看,我倒是没瞧出他半点好来。”   “还知道一张脸能看,可见你是仔细琢磨过他了,是什么时候?夜深不睡时,还是春花开便时呀?”   “哎呀!你居然敢笑话我!”郑彤娇嗔地推一把柳黛,没控制好力道,一下把柳黛推得撞在廊柱上,又好一通赔罪。   柳黛装出个忍痛模样,嘴上却忍不住问:“苏长青与闻人羽,你到底中意哪一个?”   “我——”郑彤被她问得呆在原地,嘴唇微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她活了十七年,任是脑袋里思绪再放纵,也从没有与这种问题沾过边。   “噢……原来两个都喜欢。”柳黛捂着嘴笑个不停,“那也无妨,到时候等你做了掌门,自然要左拥右抱,恐怕还不止这两个,三个四个也要得。”   “你……我……你好没羞!”   这可是头一回,郑彤被人说得羞红脸,她又急又气,却拿柳黛没办法,她晓得柳黛是个纸做的人,轻轻一捏就要碎,换陈怀安她早已经一巴掌打过去,但柳黛……她只能红着脸瞪她,瞪得她笑够了,说够了,再来拉她的手,“好啦……女儿家志在四方,儿女情长说着玩罢了,要说苏长青与闻人羽我是一个都看不上,还是做姐妹好玩。”   “说的是呢,吃完饭我带你去后山抓吉吉鸟去。”   “吉吉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陈怀安起的名字,这鸟叫起来唧唧唧,又小又灵敏,小时候我们就拿抓鸟练轻功。”   两个人笑笑闹闹往庭院深处走去,郑彤已然忘了方才的忧愁,又开始上下蹦跶,活活一只山间奔跑的大兔子。   夏日午后,阳光照得天地一片雪白。   闻人羽酒后微醺,躺在苏长青的床上摇着扇子犯瞌睡。   他看苏长青喝着那三文钱一两的茶叶,忍不住旧事重提,“你说你,放着京城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赖在这荒山野岭上吃苦受累,给郑云涛当跑腿的,你这究竟是何苦?”   苏长青今日略饮两杯,口中艰涩,如今茶水润嗓方觉头脑清明,对于闻人羽回回要问的事,他照旧是敷衍,“京城本就与我无关,况九华山乃中原六大派之首,并非你口中所说‘荒山野岭’,且郑云涛既是我授业恩师,也是你师父。”   “就会跟我顶真。”闻人羽张开手臂仰,躺得四仰八叉,全然不是贵公子做派,“今日随小师妹一道过来的那个李姑娘,你知道底细?”   “怎么?”苏长青放下茶杯,皱眉看向闻人羽,“你认识?”   “不认识。”   闻人羽一把折扇打开又合拢,手上绕一圈复又打开,露出梅花扇面,上书“踏雪寻梅”四字,他长叹一声,闭上眼似乎要睡。   隔了许久,等苏长青的茶都要凉透,才等到闻人羽开口说:“我与这位李姑娘,仿佛在哪里见过,细想起来却没了印象。”   苏长青只当他风流病又犯,见着漂亮姑娘便都觉着似曾相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柳黛生着这样一张脸,此生只怕注定不会太平。   连他都替柳黛发愁。   闻人羽却说:“我见过她,对,我见过她!”   他猛然坐起身,惊梦一般瞪着苏长青。 第30章 九华山30 “我的狗,当然只有我打得……   九华山 30   “三月初五, 侍郎府,是她!”   一声惊呼,闻人羽脸上先是欣喜, 后是凝重,犹如算命人参破天机,悲喜交叠。   而苏长青显然还未参透, 弄不明白这位旧友为何两眼放光,口中唱念, 似菩提坐化。   闻人羽激动地跳起来,两步便跨到苏长青身边, 一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 一双眼死死锁住苏长青,“你不记得了?三月初五夜里, 侍郎府失窃,丢了到手的《十三梦华》。”   “这个我自然记得。”   “就是她!当夜与我交手的就是她!我记得那双眼睛, 记得那背影、那身形,我记得……”他脑中混乱,那夜与飞贼交手的画面一帧又一帧往上涌, 这一副还未看清,下一张就已经被一只大手拍到眼前, 简直应接不暇。   闻人羽转过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时抱头一时敲扇,焦灼亢奋溢于言表, “我与她交手,十招之后我就知道赢不了,不过是想拖时间等东厂的后援, 但她身子虽小,力道却半分不弱,挽花似的三刀从天而降,要不是我避得快,恐怕如今已没机会与你对谈。但她留给我背上那一刀已经足够狠,害得我足足两个月没下床。”   “不可能。”苏长青答得斩钉截铁,“我仔细探查过,她周身无一丝内力,行走坐卧都与常人无异。”   “你敢保证自己绝不会出错?”   苏长青徐徐说道:“不单是我,隐月教、我师父师娘,哪一个没有仔仔细细查过她?就连我师娘……罢了,我一个人确实有可能出错,但所有人都看错?师弟,你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很大。”闻人羽亦笃信自己的记忆与直觉,定定道,“那个李姑娘,你与她一道上路,难道从没起过疑心?我不信有人能装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可抓,苏长青,你仔仔细细想一遍,难道她身上当真没有可疑之处?”   他从未起过疑心吗?   这句话问得苏长青哑然失言。   扪心自问,这一路走来他从不曾对柳黛有过戒备之心?   是从何时起?   是在万神殿的意外相逢,怀疑她如何能从神秘人与月江停的恶斗当中全身而退?   还是在灵云山下,他制住谢端阳之后突然遇袭?那夜直到他昏厥之前都未察觉到第四人的气息,何时他的功力退步如此之快,连危险就在近前都浑然不觉?   可她自小养在深闺不假,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假,那为何师娘要将她困死在九华山,或者说是慢慢病死在此。   柳黛的身份成为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清,更有闻人羽横空跳出来捣乱,只差在他面前指天誓日,那“李姑娘”定是妖孽所化,会七七四十九变幻之术,迷惑人心。   即便她是妖,他也不是懦弱无知的白面书生。   苏长青抬臂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沉声说:“你先静一静,万事从长计议。”   闻人羽却道:“她等的就是你的从长计议,等时机一到,她大开杀戒,血洗你九华山也说不定。”   “此处并非山野,柳……那姑娘身娇体弱,心地纯良。师弟,是你多虑了。”   苏长青油盐不进,闻人羽气结,再度躺倒在床上,望着床顶呼哧呼哧喘气,“朽木不可雕也,你就是一榆木疙瘩,迟早死在女人手上。”   “我不近她,缘何会死?倒是师弟你流连花丛,当多加小心才是。”榆木疙瘩讽扎起人来一样血淋淋,一句话把闻人羽扎得无力反抗,他说不出话来,只剩独自伤心。   夕阳西下,郑彤累得满身汗,带着一个时辰满山乱跑的成果——一笼子吉吉鸟,以及一头黏糊糊的长发,与柳黛手拉手一道往落霞馆去。   柳黛手上捧着满满一束深红色小花,花呈六瓣,一片片懒懒向外伸展,里三层,外三层,一支怕能生出三四十朵,一串串一蓬蓬像倒挂的风铃,层层叠叠,挨挨挤挤,热闹得很。   郑彤抢先一步,在柳黛身前倒退着走,“你采这些花做什么?我娘说过,这血月草有毒,小时候从不许我碰。”   “你也说是小时候,现如今既无人看管,可见花粉无碍,毒在根茎,只要不拿来吃便没有危险。”   “你好聪明,确实是汁液有毒,但毒性不强,那些吉吉鸟都以花粉为食,因此才在九华山上安家落户。”郑彤从柳黛手上抽出一支血月草,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   柳黛问:“这花……山上原本没有?”   “是呀。”郑彤一面走一面将花瓣拆散了扔个满地,“是我娘喜欢这花,我爹才特地找人从南边移种到后山,唉……这世上如我爹一般的好男人可不多了,打着灯笼都不找不着。”   “原来如此……”柳黛指尖拂过花蕊,轻声喃喃道。   “原来什么?”   “原来你爹娘恩爱有加,教人羡慕。”   “那是当然了!”郑彤扬起小下巴,好不得意。   入夜,郑彤照旧赖在落霞馆,与柳黛挤一张床,只不过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窗外的鸟,天边的雨,她一个也没听着。   柳黛换上丫鬟收在耳房的衣裳,趁着夜色摸到望山楼背后一处地牢。   地牢里空荡荡,现如今只关押着月尘舟一人,柳黛迷晕了两个看门弟子,轻松打开牢门,潜到月尘舟身前。   无奈司刑大人性子娇,一连几日委屈受得多了,便忘了毒发时的苦楚,见主人不知行李下跪,反倒是拿乔不理,明晃晃找死。   难得柳黛今日漫山遍野疯跑,心情好得很,懒得与他计较,看他蜷着身子背对她窝在墙角,约莫是在装睡,柳黛好心上前往他脊骨踢上一脚,果然,司刑大人从梦中惊醒,翻过身与她怒目相对。   “你做什么!”   柳黛双手抱胸,抬起右脚踏在尘舟肩膀上,笑着问:“你说我要做什么?”   怒火不能一鼓作气,打个岔便没了后劲。尘舟咬咬牙,垂下眼,闷闷道:“难得姑娘还记得有我月尘舟这一号人物,不至于教我死不瞑目。”   柳黛收回右脚,从腰间抽出一支血月草扔给尘舟。   他捡起来,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仍是不解。   柳黛上前一步,背靠墙壁,耐心与他解说:“这就是郑夫人能捱过冰冢发作的秘密。”   “此物有效?”初次碰面尘舟便感应到郑夫人身上的冰冢,想来郑夫人也一样,只不过对方以为他受月江停所害,为解冰冢之毒才老老实实为月江停卖命,但郑夫人身上的冰冢显然有些年岁,不太可能出自柳黛之手。   柳黛歪头想了想答:“嗯……可以说有效,也可以说无效。”   尘舟觉着柳黛这回仍是要耍着他玩,但事关冰冢,他又不得不上钩,“这怎么说?”   “从来冰冢这东西,只有种蛊之人能解能治,但这血月草却也能缓解冰冢发作时的痛苦,不过血月草本身带毒,能腐蚀五脏,加速衰老,因此郑夫人才会白发早生,皱纹满布。司刑大人若是不愿受我控制,那……试试这血月草也不错,就在后山,整个山坡都种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柳黛好心建议,尘舟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服药之后自己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孔便要饱受摧残,不复存在,届时那些个他心爱的姐姐妹妹见了他通通避如蛇蝎,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不由得将血月草扔远一些,碰都不愿意再碰。   “这是决定要听命于我了?”   “我还有的选么?”尘舟抬起头,望进柳黛那双时时含情,刻刻柔媚的眼,想不明白女娲娘娘是如何造的人,分明一个娇俏小姐,却藏这一颗歹毒至极的心,无数次看她,无数次锒铛上当。   柳黛满意地笑,蹲下0身来劝慰尘舟,“你放心,这世道,你帮帮我,我自然也要帮帮你,大家互帮互助,才有活路。”   尘舟径直问:“姑娘想要我如何做什么?”   “三日后九华山师门大会,门下十三长老都会到场,到时候郑云涛一定会当着十三长老的面亲自审问你,好给九华山上上下下一个交代。”   “公审之后怕不是要将我碎尸万段吧。”   “你放心,郑云涛自诩名门正派,碎尸万段是不至于。”柳黛伸手拍一拍尘舟左肩,不料他肩上带灰,一身无暇白衣也已经满是脏污,狼狈得好似街头乞儿,她瞄见他身上一小片干净衣裳,偷偷擦了擦手,“至多是砍头、淹水、绞死,能有个全尸。”   “呵——那我岂不是要谢过郑掌门与柳姑娘,最后还给我留了些脸面。”他气急败坏,理智全无,只因被柳黛折磨得狠了,一时心累,恨不能就此撂挑子不干,死就死。   柳黛却有十万分的耐性,任他抱怨,她从头至尾嘴角含笑,半点脾气也没有。   “有我在,怎么会让你白白送死?”   这话说得甜蜜贴心,教盛怒之下的尘舟也停下来,不置信地望向她。   然而他听见她说:“我的狗,当然只有我打得,旁人要动手,得先过我这一关。” 第31章 九华山31 “月尘舟,你甚是可爱。”……   九华山 31   尘舟胸中血气翻涌、真气逆行, 堪堪就要呕出一口鲜血来。   想骂却不敢开口,尘舟窝窝囊囊鼓胀着两只眼睛望向柳黛,只作无言控诉。   柳黛却道:“你且省省力气, 若气死了自己,师门大会上谁陪我唱戏?”她挑起一缕发在指尖缠绕,嘴角挂一抹讥讽笑意, “司刑大人别光顾着委屈,好歹我还没让你叫两声听听, 这是给您留足面子了。”   越听越搓火,但技不如人, 命在悬上,他能如何?还不是得跪下当狗。   尘舟垂下头, 半个身子埋在暗影之中。   “姑娘手里捏着尘舟的命,自然是你指东, 我绝不往西。”他如今就是被栓了绳的蚂蚱,再是不屈也蹦跶不起来, “一切听凭吩咐。”   瞧他这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柳黛实则想伸手摸一摸他后脑勺,顺带称赞他“好乖”, 是一条懂事听话的小狗子。   “横竖你也不必忍我太久,你且老实待着, 我与你无冤无仇,死之前会记得解你的冰冢。”   “死之前?”   “嗯。”柳黛一副理所当然模样,点一点头, 仿佛在谈旁人的生与死,“放心吧,不会太久。不过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 也别想动我一根头发。月尘舟,我虽此刻觉着你甚是可爱,但你若敢反我,我自是要捏断你那小脖子的。”   许多话不必点破,要问,也注定不会有答案。   尘舟侧过脸,在地牢的明与暗之间,露出侧影白皙而秀美的线条,在柳黛眼里,比闻人羽阴柔,却胜在清丽,比苏长青还是差些,各方面都差几分,攒起来就是十万八千里了。   柳黛悄无声息消失在黑夜当中,仿佛一只月光下行走觅食的猫,落地无声,起落无影,已然融进这风轻鸟静的夜晚。   她走后,尘舟盘坐在层层叠叠的干稻草上,他屏息凝神,本欲调息内力,以待他日,但却无论如何无法聚神于心。   因他脑中反复飘荡着柳黛轻软甜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你甚是可爱”。   旁的话通通忘到脑后,他的大脑自有主意,只记下这一句。   “月尘舟,你甚是可爱。”   哈哈——   她说我可爱,女魔头居然说我可爱……   他偷偷捂住嘴。   说出去谁信?堂堂司刑大人居然在牢房角落里掩面偷笑。   乘着夜色,柳黛回到落霞馆,她换完衣裳,回头看床帐后面,郑彤睡得鼾声四起,双手双脚横向舒展,单一个人便占了大半张床,哪里有她睡觉的地方。   柳黛扯一扯身上中衣,对住这张床看了老半天,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顺势将自己塞到床角,小心翼翼躺下。   她伸手摸了摸郑彤的脉,确定郑彤从头至尾都没醒过,这才侧过身,准备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但深夜不睡,闲来无事在屋顶乘凉的人太多,偏就不让她安稳。   她耳尖一动,察觉屋顶瓦片轻响,至少两人,且是两个身形矫健的男子落在屋脊。   有趣。   不去相约练剑,也不把酒畅谈,竟凑成一堆夜访闺阁绣楼,做起那下作无赖的采花贼。   柳黛不动声色,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攀上郑彤,以一道烈阳之气注入郑彤体内,使得她梦中燥热,睡不安稳。   她数到十,窗外传来足尖落地的声响,几乎细不可闻。   苏长青后头还跟着一个闻人羽,两人皆持剑戒备,四只眼紧紧盯着香闺绣阁,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柳黛无声轻笑,这两人显是当她妖孽转世,转过背变张脸就能张嘴吃人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要她吃人也不难,只不过当下对门外这两个傻子,柳黛提不起兴趣。   苏长青与闻人羽都双双都是一身黑衣短打,蒙面包头,自家地盘也如做贼一般。两人互看一眼,交换眼神,苏长青眉头紧锁,向前一步,头一回如此狼狈,从窗户底下钻进房,无声无息闯入春闺,若真传出去,他此生恐怕再不能抬起头做人。   但此刻想不了许多,他心中有千千结,思前想后也唯有豁出去一试。   柳黛余光瞥见窗下那鬼祟身影,一看便知道是不习惯做贼,走几步而已,便四肢僵硬,举轻若重,外行得很,等得了空,她一定要好好教教苏长青刺客偷袭的诀窍。   苏长青笨手笨脚靠近,郑彤翻个身咕哝两声,已经在梦醒的边缘。   柳黛闭上眼,双手合握在小腹上,挑一个安逸舒展的姿态扮演睡美人。   她守着十二万分地耐心等着,等苏长青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苏长青隐蔽的功夫拿捏得极好,他呼吸轻缓,若有若无,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一时静寂。   屋外的蝉都屏住呼吸。   他忽然提气,形如秋日寒风骤起,吹卷落叶无数。他的剑出鞘,剑气震空,勾起一阵破风嘶鸣。   这一招“破云追月”他使过无数次,反手剑,黑暗中划一道利落的弧,剑快得仿佛留出层层叠叠的幻影,尔后不做停留,如利箭一般仰天追月而去,直取命门。   此剑一出,血染双刃。   剑气拂过少女细软的碎发,如若窗外吹来一阵疾风。   床上的柳黛气息不变,仍然紧闭双眼,坠在她色彩斑斓的梦境当中不肯醒。   剑锋直抵咽喉也浑然不知。   苏长青心中大石落定,正打算收起长剑,去找闻人羽理论。恰巧此时郑彤热得满头汗,一睁眼,一个持剑偷袭的黑衣人闯入眼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鱼跃起身,空手去扣苏长青咽喉。苏长青上身后仰,错开郑彤右手,他翻转手腕,长剑在空中发出一声铮鸣,随同他后退的脚步离开柳黛要害。   郑彤彻底醒过神来,在九华山还能遭人夜袭,白日里想都不敢想,而今居然撞个正着,她当即血液沸腾,恨不能与黑衣人大战三百回合。   苏长青功夫巧,接连几个躲闪,郑彤的招式全都扑了空,苏长青瞧见空挡,翻出窗户,脚下借廊柱三分力,轻轻松松跃上屋顶。   他在屋顶四顾,与他同上战场的闻人羽已经不知去向,半点义气也不讲。   郑彤在廊下喊:“小贼哪里跑!”再一个跟头翻上屋顶,对黑衣人穷追不舍。   屋内,柳黛缓缓起身。   她坐在床沿,视线落在苏长青曾经翻过的窗台上,指尖捏一簇长发,荡着一双赤足,浓墨似的夜色当中阒然轻笑。   都说三岁看老,十七年前,月如眉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傻子呢?   天边乌云散开,露出月华澄亮,轻轻洒落窗台。   借着清冷月光,墙角透出模糊人影,柳黛偏过头望着始终默然静立的闻人羽,“再不出声我可要喊了。”   “喊什么?”闻人羽走出暗影,摘掉蒙面巾,雪白月光下露出一双浓黑的眼,一直英挺俊俏的鼻,鼻尖微微有一些内勾,显出几分女相,但仍不失英武。   想来传闻不虚,闻家公子芝兰玉树,文武双修,一言一行透着尊贵雅致,似昆仑美玉,成天人之姿。   “有人持剑夜闯,我自然要喊救命,或者是……非礼?”   闻人羽眉峰一挑,“我用得着非礼?”   “怎么?京城里花楼逛得多了,便以为全天下的姑娘见了你都要往上生扑不成?”   “啧——好个牙尖嘴利的李姑娘。”   “啧——好个眼盲心瞎的闻公子,妾姓柳名黛,家中行六,去年赏春宴上,我与公子远远见过一面,公子这就忘了?”   “柳黛——”闻人羽眉心一拢,不由得上前一步,“你竟被带上九华山?”   “竟?”她弯一弯唇角,眼带嘲讽,“闻公子的《十三梦华》就是自我手上送出去的,我被郑云涛掳来不是意料之事么?用得着惊讶?”   闻人羽年少得意,出门在外,谁不给他三分薄面,今日遇上柳黛字字如锥,扎得他心窝子疼,瞬时间怒火丛生,“噌——”一声拔出长剑,夹在柳黛肩上,剑身冰冷,紧贴皮肤,森森渗着寒气。   闻人羽气势汹汹,随时要拿她性命,“装腔作势!说,三月初五晚上,是不是你夜闯侍郎府?”   柳黛垂目,单单瞥一眼肩上利刃,眼角眉梢挂满轻蔑,“闻公子在说什么?妾听不明白。”   闻人羽手腕收紧,剑锋往她皮肤上更近一分,锋刃已然划破表皮,血丝似红线一般缓缓将剑身缠绕。   “不说,杀了你!”   柳黛摸一摸心口,笑着说:“闻公子这话好生吓人,妾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打小连大声说话都要挨训,哪听得了公子这般打打杀杀的话,今儿过去,明儿指不定做多少场噩梦,魂都要吓掉。”   “我看你胆大得很。”闻人羽一声冷笑,剑刃往她脖子上递,柳黛非但不闪不躲,反而仰起脖往他剑上迎,眼看长剑便要割破她颈上动脉,闻人羽慌忙收剑,却还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伤口,将将把皮划破,血流得衣襟上满是鲜红。   闻人羽咬牙低呵,“你找死!”   “妾如今颠沛流离,本就不想活了,正巧遇上闻公子要取我性命,我闭眼配合,岂不美哉?”   “你——”闻人羽当下觉着眼前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婆娘,与她夹缠不休,实在不值当。但这时候郑彤追不上小贼,又领着陈怀安一行十几个人杀回来,将落霞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怀安在门外哈哈一笑,“你看,我就猜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嘿,这不,逮个正着!”   郑彤却急得很,在窗户底下探头探脑张望,“阿黛你没事吧?你别哭,我这就救你出来。”   屋内,闻人羽带上蒙面巾,露出一双鼓胀如铜铃的眼睛,对着柳黛咬牙切齿,“你玩儿我?”   柳黛点点头,理所当然模样,“对呀,就是玩儿你,不行吗?” 第32章 九华山32 “多日不见,夫人可好?”……   九华山 32   面对气急败坏的闻人羽, 柳黛倒有些意兴阑珊了。   她没料到闻人羽非但动起手来打不过她,耍嘴皮子斗心眼也玩不过。此时此刻,她浑然是一只胜利的猫, 已将老鼠死死摁在爪下,吃与不吃都没所谓。   “挟持我之前想清楚,带着个大活人可不好突围的, 你一个人闯出去嘛,还有几分胜算。”   闻人羽眉头紧锁, “我为何要听你的?”   柳黛道:“那好,你可千万带着我一起走, 我巴不得离开九华山。”   “你——”   “除了你呀我呀的,就没别的话了?”她索性盘腿坐在床边, 台下看客一般撑着脑袋打量闻人羽,“想杀我的人多得是, 不差你一个,要不要动手, 悉听尊便。”   “你不怕?”   “怕又有何用?横竖拿不起刀枪,倘若遇着个伙夫也一样是引颈待戮,何必哭哭啼啼装腔作势?”   闻人羽两撇眉毛都快拧成一团, 他持剑凝神,说得越多越是看不透眼前人。   一如柳黛所言, 挟持她出门,郑彤等人自然得给他让路,但他估摸不准九华山其他人是什么路数, 尤其是郑云涛,万一不顾一切扑上来,两方赤0裸相见, 就只剩剪不断理还乱。   再而他今晚夜袭的目的也只为试一试柳黛,结果不但苏长青试不出来,就连他也一头雾水,但哪有人剑到眼前还不出手呢?妖孽转世也不至如此。   闻人羽思来想去难下决定,但陈怀安与郑彤显然不会给他踟蹰的机会,眼看就要带人冲进来,不容他多想,闻人羽收剑回身,猛然撞出门去,庭院里来人不过十二三,他找准机会一剑向郑彤咽喉刺去,这一招气势汹汹,杀意腾腾,所有人都只顾得上去护郑彤,没想到他半途收手,一脚踏上一人肩膀,登云而去。   等陈怀安等人醒过神来去追,已然落后数十步,想来追上的机会不大。   郑彤没去追贼,她慌慌张张冲进房,抽一块手帕就去捂柳黛脖子上的伤口,“好多血,你怎么样了?能说话吗?我就不该去追,否则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差点没命……”她说着说着,便带出一溜哭腔,听得柳黛太阳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柳黛握住她急得发抖的手,轻声安慰,“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过是些皮外伤,郑大侠行走江湖,什么伤没见过,这就怕了?”   “这伤我是不怕的,可你不同呀……”郑彤一把将单故剑拖进房里,招呼他赶紧给伤口伤药包扎,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可见是硬挺着不敢哭,“你什么都不懂,我堂堂九华山,中原六大派之首,竟还护不住一个刀都扛不住的小姑娘,这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此处没有外人,自然不会传出去……嘶……”单故剑的金疮药扑上伤口,仿佛是血液当中生出的火辣辣的疼,任是关公在世也要叫上一声。   但柳黛受得苦多了,这种疼她不过装装样子叫上一声,省得这帮傻子又起疑心,假若陈怀安、单故剑挨个来试,保不齐她哪一回耐心耗尽,一抬手给他们小脖子全捏碎。   单故剑扯着纱布在柳黛脖子上绕圈,郑彤低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满眼忧愁,“单师兄,这伤口会不会留疤呀?”   单故剑系上活结,“伤口不算浅,疤……多多少少会有。”   “那怎么行?阿黛将来可是要嫁人的!”这语气,仿佛她自己是绝不需要成亲嫁人、相夫教子,可一辈子当个讲话侠客,与世上女子全然不同。   单故剑摊手,“我也没法子,我又不做那些个祛疤消痕的东西。”   郑彤瘪着嘴,没好气地望住单故剑,仿佛在嫌他无用。   单故剑伺候不起两位大小姐,自顾自扛上药箱回望山楼补眠。   郑彤还在插着腰走来走去,气呼呼骂飞贼胆大包天,又气山下子弟擅离职守,放两个贼人进门竟然毫无知觉,真是一帮饭桶,尔后恨自己功夫太差,两个贼都打不过、追不上,也是饭桶,最终着急上火,觉也不睡,扛着剑就出门练功去了。   柳黛琢磨着苏长青与闻人羽这一对难兄难弟无论如何今夜不会再来第二回 ,便倒在床上安安心心补眠,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起床,窗外还飘荡着郑彤耍剑的“咻咻”声,还有她一会儿“霍”,一会儿“哈”,吊嗓子一般的呼和,气势十足。   柳黛睡得足,神清气爽,但自己晓得她体内入魂蛊越发难以驾驭,因她种蛊太早,肉0身负荷难当,仿佛是一张拉满之后还在左右伸展的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弦断人亡。虽说《十三梦华》或许有效,但自从万神邸上得了《十三梦华》,至今她还未找到空档练功,再拖下去,恐怕要油尽灯枯,力竭不支。   她扯上外衫罩在肩头,推开门,倚门望着满头汗珠仍在用心练剑的郑彤,却好像能透过郑彤的轮廓窥见郑云涛的影。   九华山的剑,精髓在快,快如风,行如电,剑招十三而已,却能舞出万千变化,因着这如电光一般的速度与变化,便能让对手找不到破绽。   柳黛望着郑彤的剑怔怔出神,她在想,十七年前郑云涛杀月如眉时用的是哪一招呢?是追云逐月的教人目下不暇的“风底破”?还是轻灵出尘,骤然奇袭的“藏剑于身”?   她正琢磨着月如眉怎就那般无用,竟栽倒在郑云涛这下三滥的功夫里,忽而郑彤横削一剑,断下合欢树横生的树枝,连带哗啦一声,枝枝叶叶齐声落地。   柳黛瞄见树枝截口整齐利落,郑彤这一剑看着虽巧,但力量浑厚,剑出犀利。   小小年纪能练到这个程度,将来定是大有可为。   “娘——”   郑彤收起剑,一溜烟跑到垂花门前,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笑容灿烂。   郑夫人捏着手帕,怜爱地为郑彤擦去脑门上的汗珠,“听说你练了一夜的剑,谁劝都不肯休息,娘放心不下,特地来看看你。”   自打郑彤开始刻意与柳黛坐卧不离时起,郑夫人便知下毒一事已然暴露,多少避着些女儿,但今晨听闻此事,仍然放心不下,拉起郑彤便往屋里走,“练剑一事不能急于一时,你爹练了三十几年才有今日,你且给我好生休息,不许熬夜练坏了身子。”   郑夫人要进屋,而柳黛就在门前。   她面上笑容不变,离开门框,站直身子,弯曲膝盖朝郑夫人福身行礼,“多日不见,夫人可好?”   郑夫人从容自若,“昨日夜里,门中漏进来两个小贼,伤了姑娘,我与云涛都十分过意不去,特来向姑娘赔罪,是门下看守不严才致姑娘受惊,还望姑娘恕罪。”   柳黛腼腆一笑,“夫人客气,一点小伤不碍事。况且昨日有彤姐姐护着我,我是不怕的。”   “那就好。”郑夫人的视线落在柳黛缠满纱布的脖颈上,眼底藏着审慎,教人难以琢磨。   郑夫人进门招呼柳黛用早饭,郑彤故意窜过来坐到柳黛与郑夫人之间。   席上,柳黛那筷子夹什么,她总要分上半个,口中说是“姐妹情深”,但知晓内情的郑夫人脸上多少有几分难堪,她放下象牙筷,斟酌一番才开口说:“过几日师门大会,你可不许像现在这般胡来。”   “我哪里就胡来了?”郑彤好不服气。   郑夫人开始苦口婆心说起往日重复过千百次的论调,“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你瞧你头发乱成什么样?花儿一样的年纪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既与柳姑娘亲近,那边多与柳姑娘学一学,等到了师门大会,面见十三位长老,务必言行庄重,万不能给你爹丢人。”   “哦,知道了。”郑彤垂着脑袋数饭粒,满心满眼的不高兴。   柳黛在一旁听着,眉毛也不抬一下。   或许闻人羽和苏长青两个大傻子这回误打误撞干了件好事,不过她是绝不会计他们一功的,改明儿伤口若是留疤,她自然是要千百倍地讨回来。   闻人羽坐在苏长青屋子里,喝着冷茶,忽而一阵凉风吹来,打了个天大的喷嚏,惹来对面苏长青一记冷眼。   心中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冒泡。   又不是他拿刀逼着苏长青去试柳黛,事情出了纰漏怎能都怪在他身上?   苏长青这大师兄做的不成样,背锅不积极,该打。   “阿嚏——”   又是一回,是盛夏寒风起。   闻人羽摄手摄脚起身,想去给自己找一件暖和袍子披上,却不料遭遇苏长青鹰眼锁魂,他铁青着脸,压低声音问:“你还要去做什么?”   苏长青的语气不佳,让闻人羽听着更加着急上火,他一生气脱口而出,“我还能干什么?我这就去后山掰荆条,跪在落霞馆门口找柳姑娘负荆请罪去。”   “好——”   什么?好什么好?   苏长青决心已下,从善如流,“我与你一同去。”   闻人羽愣在当场,怀疑自己听错,又后悔自己说错话,逞一时口舌之快,给了苏长青这榆木脑袋发挥的空间。 第33章 九华山33 只是断了她的人生,还要抢……   九华山 33   “我不去。”闻人羽把脑袋往墙根方向移, 尽量避开苏长青眼神。   “你方才说你要去。”   “我那是随口说的,反正……反正我不去。”双腿一蹬,双手抱胸, 闻人羽充分做到死皮赖脸。   苏长青眉头深锁,对面眼前这位泼皮无赖,他脸色越发难看。   “出尔反尔, 非君子所为。”   “我本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君子哪会夜闯香闺?咱们俩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哼——”苏长青被气得站起身, 直挺挺立了一小会儿,大约是想到自己所作所为也极不光彩, 心知自己没资格斥责闻人羽,只得再度坐回原位, “说来惭愧,柳姑娘平白无辜被卷进江湖纷争已然吃尽苦头, 昨夜我竟疑心于她,还……还出手试探,尤其是你, 为何不走?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真是愧为侠者。”   “我哪知道?都怪她拿话激我, 我一时义愤,这才……”   “还在狡辩,难不成是她把脖子望你剑上撞?”   “正是如此!”闻人羽一拍桌子, 震得桌上茶壶茶盏叮当作响,“就是她一心求死,我一个不小心才……”   “荒谬!柳姑娘为人谦和, 高声说话都鲜见,怎会做如此偏激之事?”   “她谦和?她张牙舞爪满身是刺才对!”   “你对柳姑娘误解太深。”苏长青扶额长叹,打心底里对不住柳黛,又不知该如何补偿,昨夜若不是闻人羽斩钉截铁断定柳黛一定是当夜闯入侍郎府打伤他的黑衣人,他绝不会鬼迷心跳干下如此鸡鸣狗盗之事。   从昨夜回来,到今早天亮,他与闻人羽守着一盏枯灯两厢对坐,以一股要熬死对方或是熬死自己的沉默相互折磨,眼下苏长青心力交瘁,心里念着倒不如冲到落霞馆找柳黛诚心诚意认错,也好过在此愧疚难当。   但闻人羽显然比他忘性大,他灌完一壶冷茶,脑子清醒过来,想起些旁的、正经事,“你难受归难受,可别忘了今日要下山去给门下十三长老下帖子,请诸位老不死上山议事。”   “师弟,劳你斟酌措辞。”   “行行行,我下回注意,下回注意。”闻人羽抬手止住苏长青的责问,他只怕苏长青一开口便是长篇累牍,不过一个时辰不会完,他决心找些要紧的事牵走对方注意力,“昨日我与你提过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苏长青显然一愣,没料到闻人羽会倜然提起这一件,他收敛倦容,眼底凝重,细思过后才开口,“主上之托,万死不辞。”   闻人羽展开折扇,扇面上的“踏雪寻梅”在晨光之下显得格外艳丽,如鲜血一般红得刺目。他仍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说起话来轻描淡写,“好个万死不辞,我、如海、朝山都与你一同去,死亦无悔。”   苏长青端起茶杯,与闻人羽碰杯盟誓,两人目光相接,一个严肃一个泰然,但深藏心底的无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壮义气。   闻人羽仰头再喝一杯,“但愿咱们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这花花世界,我还没看够呢。”   苏长青难得一笑,语气松快,“待此事了结,我一定押着你去给柳姑娘赔罪。”   “呵——那可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苏某不才,对付师弟你还算绰绰有余。”   “好大的口气。”闻人羽还想要反驳几句,忽而身下一痛,“不好!”   “怎么了?”苏长青急忙问。   “茶喝的太多,憋不住了。”闻人羽弓腰驼背,逃命似的往茅房奔去。   门外风清气朗,晴空湛蓝,正是一年当中最灿烂的光景。   郑夫人从落霞馆离开,便径直走到郑云涛书房,她推门时郑云涛正在低头写信,听见门声郑云涛十分之谨慎,以最快的速度叠好信纸,收进信封。   “云涛——”她在门口略等一等,等郑云涛收好信,这才慢慢走近,将托盘上的银耳莲子汤放在书案一角,“你素来苦夏,莲子汤最是解暑气,你歇一歇,先喝汤。”   “夫人辛苦,往后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行,不必自己来做。”郑云涛端过白瓷盅,畅快喝汤。   郑夫人柔声道:“给你做,我心里高兴。”   郑云涛捏一捏她手背,千言万语尽在此。   他与她相濡以沫二十年,夫妻之情早已拨开世俗牵绊,非常人所能体会。   郑云涛喝完银耳莲子汤,郑夫人抽出别在衣襟上的绣帕为他擦干净嘴角,这才说:“我方才从柳姑娘那过来,我仔细瞧过,确是受伤,伤在要害,做不得假。”   郑云涛放下碗,沉吟道:“夫人认为……”   “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若在生死关头都能作假,那城府实在太深,我看着……不像。”   “嗯……夫人言之有理,想来长青这回误打误撞的,也算替咱们打消疑虑,夫人也不必为担心彤儿彻夜难眠。”九华山上发生的事情哪里能逃得过郑云涛的耳目,不过是不去拆穿罢了,小孩子家家小打小闹,都随他。   “唉……我这回真是里外不是人,让彤儿对我也生了怨愤之心,不过彤儿这孩子也是当真长大许多,遇事不吵不闹,自己个想办法解决,却教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不是滋味。”被女儿猜忌戒备,郑夫人想来心中难过,忍不住低头叹息。   郑云涛起身将夫人揽入怀中,安慰道:“彤儿总有长得一日,将来嫁人成家,相夫教子,与我们难免有分离之日,夫人且放宽心,来日方长。”   “我可不舍得彤儿远嫁,难道云涛你舍得?”   “我自然是不舍,不过……”   郑夫人吸一吸鼻子,缓住一口气,平复鼻尖酸涩,“我看长青那孩子就很好,他自幼在你我跟前长大,性子宽厚,为人正直,天分足、根基好,将来不会比同辈人差。”   “噢?看来夫人已有人选,那我这个做老丈人的还有什么话说?”郑云涛望着夫人,张开长臂玩笑道,“长青这孩子我也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断了他的人生,还要抢他挑中的良婿吗?   “没什么,夫人说好,那便好。”郑云涛眼底一沉,心中涟漪骤起,不愿再多言。   有些事情,他未与夫人提及,因这是自己心中一点羞耻的隐秘,从不与旁人倾诉。   昨夜他竟还能梦到她,梦中她红衣似火,眼底没少皆是倨傲,手中“多媚”就架在他脖子上,翻手就能取他性命。   她说:“郑云涛,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我今日不妨明白说清楚,我不单要杀你,连宫里头那龟缩不出的狗皇帝我也照杀不误。”   她漆黑眼瞳里燃气一簇火,烧得他神魂俱裂,一个闪神已然身首异处,死在削铁如泥的“多媚”之下。   梦醒时却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浑身热汗,四肢疲乏,一呼一吸之间沾染着偷食的余味,久久不散。   他心知自己龌龊透底,无药可救,只能加倍对夫人、对女儿好,仿佛如此便能洗脱罪恶,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般。   午后日头毒辣,柳黛唤一身薄衫窝在房中逗鸟。   郑彤一笼子关下三只吉吉鸟,这鸟身型大小与麻雀差不离,叽叽喳喳却比麻雀声音大,柳黛拿一根孔雀翎逗它,小鸟儿瞧见同类的尸首似乎格外兴奋,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吵个不停,闹得人脑仁子疼。   郑彤顶着大太阳窗外练剑,终于有了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毅力。   柳黛虽受着伤,但心情愉悦,前些日子的担忧与阴郁一扫而空,她心知经此一役,身边人对她的疑虑个个都打消,苏长青那厮恐怕还要满心愧疚,随她指使,只不过这今日苏长青跑去山下下请帖,从早到晚见不着人影。   恐怕还是在想办法躲着她   不过无所谓,很快她就会成为苏长青不愿回想的噩梦。   很快。   她往笼子里一簇血月草,吉吉鸟立刻欢快的唱着歌分食,整个屋子都飘荡起进食的快乐。   柳黛怜爱地看着这三只鸟儿,无不惋惜地说:“好好吃,明日过后可就再没有了。” 第34章 九华山34 “你怎知隐月教有半部?”……   九华山 34   可惜畜生就是畜生, 听不懂人话,照旧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啄食血月草, 不知末日将近。   柳黛再看一眼院子里练剑的郑彤,打心眼里突然对她生出一股怜爱之心,这小丫头就跟笼子里的吉吉鸟一个样, 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需要了解,真不知道翻脸决裂的那一天她会哭成何等惨状。   柳黛心里, 这阵怜爱过后,剩下的竟然是期待。   她也不愿意陷在眼前这类黏黏糊糊毫无作用的感情里, 简直浪费精力。   不远处,郑彤的剑停在一簇嫩芽叶尖上, 她调整呼吸,收剑回身, 与正在看她的柳黛打了个照面,郑彤笑容灿烂,胜过这夏日繁盛的日光, 柳黛也被她带得勾了勾嘴角。   傻子。她口中念。   活该。她心里想。   九华山师门大会通常一年两次,都用来商议门中大事, 但如有紧急事项,也可临时召集十三长老上山会晤。   平日里十三长老因年纪大了,绝大多数都住在山下小城当中, 无要事不登山,门中大权都交到郑云涛手上。这回上山,其实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是为失窃多年的镇牌之宝,只不过掌门不言明,与上来自然还是要装傻,装出个天下太平。   十三长老分次落座,郑云涛一个一个见过礼,适才在中间入座,一派谦和稳重模样。   “这回劳动各位长老上山,实则是有要事相商。”郑云涛右手撑在太师椅扶手上,身体前倾,字字斟酌,“前些日子我将长青派出去追查《十三梦华》一事,现已有了眉目,这就让长青与各位长老细说。”   十三位长老也并非个个都是白发须眉,末座两位便长眉黑发,与郑云涛一般年纪,却因辈分高,且并非掌门候选,便一早入了长老之列。   其中一位徐州一正是苏长青师伯,与他微笑示意,苏长青亦点头还之。   苏长青面容肃穆,走到厅中央,拱手行礼之后缓缓道:“弟子在大同城外救下柳丛蕴之女,却并未在其身上问出《十三梦华》下落,后柳姑娘被劫,弟子带着师兄弟们追踪隐月教司刑月尘舟上崖山,在崖山之上却发现隐月教教主月江停不见踪影,隐月教教众被屠杀殆尽,弟子对月尘舟严加审问也未能问出《十三梦华》现在何处,弟子……弟子无能,还请各位长老、掌门责罚。”   这话说得迂回曲折,在场的人倒是都听得明明白白,也就说书,还是找不着,这回照旧白跑一趟,一无所获,与前二十年每一回听闻流言便四下查探一样,是白费功夫。   坐在高座的,是一鹤发老人,算起来是郑云涛的师叔祖,瞧着约七八十岁,算得上高寿。只见他慢悠悠捋一捋白胡子,不疾不徐地说:“也无妨,如若找不回《十三梦华》要降罪守法,那你在坐的几个师叔师伯们,那可是一个也逃不过。”   徐州一也笑着说:“师叔祖对小辈们最是宽宏,我看这《十三梦华》虽是门中至宝,但世间万物自有缘法,咱们也不要过于强求。”   另有人说:“既然是门中至宝,在我辈手上丢了,那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来。”   “那也得有办法才是,都是凡夫俗子,没人长八个耳朵四只眼,天下事掐指一算就清楚。”   “不找便任由魔教中人借着咱们的宝贝招摇撞骗、横行霸道?”   “话不是这么说——”   一时间议事厅仿佛是村中赶集,吵得不可开交。   “诸位——诸位长辈——”郑云涛好不容易叫停,方才喊的声音大了,自己个也觉得尴尬,便咳嗽两声,换个音调继续,“长青此次回山,不但带回了柳姑娘,也把隐月教司刑带了回来,今日请诸位来,一是禀明《十三梦华》一事,二则是商议如何处置此人。”   他再看苏长青,“长青,去把人带上来。”   又有人吵嚷,“这还用得着商议?魔教中人一刀杀了了事。”   郑云涛抬头看过去,那人吹眉瞪眼,脸红脖子粗,正是师伯曹青云,郑云涛最爱与他打交道,直肠子乱讲话,是十三长老当中最好哄的一个。   他正要哄上两句,徐州一却先他一步开口,“曹师伯歇歇气,这魔教中人是该杀,但也该让人死个明白不是?否则旁人要说咱们掌门师兄武断专横、草菅人命了。”   要说最不喜欢的,郑云涛最不喜欢与徐州一打交道,徐州一这人最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对他也不算心服口服,总在找刺儿,烦得很。   于是懒得理会,只看着门外,等月尘舟上场。   而月尘舟几乎是被苏长青提着衣领抡上议事厅,尘舟身体虚弱,有进气没出气,仿佛受过重刑。   入门,尘舟便被仍在厅中央,他跌坐在地,披头散发,脑袋晃晃悠悠随时要倒下,只靠一只手撑住上半身。   曹青云见之厌恶,“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就是隐月教的那狗屁司刑?”   尘舟仍在晃荡,谁也不理。   苏长青应答道:“此人正是月尘舟。”   郑云涛道:“此人残杀无数,恶行累累。长青上山之时,崖山地牢里还关着不少中原武林人士,其中岑安慈姑娘便是此人掳走,供其教主月江停修炼邪功,为祸武林。我认为,此人该杀,就安排在本月二十九当众绞死如何?”   白眉长老应和道:“当众绞死,以儆效尤,以震我中原武林之威赫,此法甚好。”   曹青云觉着该五马分尸才够解恨,徐州一看着郑云涛笑而不语。   十三长老抬手表决,郑云涛抚掌道:“如此,便定在本月二十九行刑,届时城中敲锣,通知百姓观刑,长青啊——”   郑云涛正想吩咐苏长青把人带出去,且准备好二十九行刑,但先前看着神志不清的尘舟突然抬头,露出一张极其阴柔俊美的脸,他拂开脸上乱发,一双细长桃花眼望着郑云涛,勾唇一笑,“掌门大人好狠的心,不是说只要交出《十三梦华》便饶我性命,怎地还要将我绞死?做人做事可不要太赶尽杀绝啊,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是在下。”   厅中众人皆是一震,继而齐齐向主座上的郑云涛看去,而郑云涛也不只是演戏还是真惊讶,隔了半刻才盯住月尘舟道:“你这贼人,怎能满口胡话?长青!”   “弟子在。”   月尘舟一甩头发,挑眉道:“怎地?被戳穿了便着急要杀人灭口啊?苏长青,是我亲手将《十三梦华》交到你手上,到了九华山当夜,你师徒二人交代我,只要我照你们的吩咐去做,骗过十三长老,自然要保我一命,怎么?过个十几天就全忘干净了?”   苏长青深深皱眉,面色铁青,“攀扯我,于你有何好处?”   月尘舟道:“我只是想活命,就不知道在坐各位长老,想不想装傻了!”   郑云涛环视一周,将众人神色全然收入胸中,他稳住心神,“你想故意挑拨我九华山?想让我派众人相互猜忌,分崩离析,那你可是打错了算盘,我辈中人绝没有听一个魔教走狗挑拨的可能。”   苏长青道:“师父,当日我在崖山万神邸找到柳姑娘,且一路带着她下山,她亦是外人,回山之后也未再与月尘舟见过面,可请柳姑娘上前作证。”   郑云涛点点头,“你去……不,叫陈怀安去请柳姑娘。”   说是信任,但只不过一句话、顷刻间便要让苏长青避嫌,到底是让人寒心。   苏长青低头应是,默默退到一旁。   不多时,柳黛跨国槛,施施然进入眼帘。   徐州一等其余长老看着的是一豆蔻年华,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家闺秀,在厅中瞧见这一大帮子生人,即可便要往外躲,身子也缩起来,好生可怜。   郑云涛抬手示意,“柳姑娘,今日冒昧请你至此,是为问清楚一件事。”   “是……是何事……郑大人尽管说……”她怯怯弱弱,声如蚊蚋,即便是在近处,也需竖起耳朵全神贯注才听得清。   郑云涛指着地上烂泥一般的月尘舟问:“柳姑娘可认得此人?”   柳黛迅速看他一眼便又转过头,“认得。”   “此人是谁?”   “是……是隐月教的人,是他将我掳走……”说着说着便要抹泪,真真是个水做的小人儿。   柳黛低头抽泣,在座一群大男人不少已经皱起眉,满脸的不耐。   郑云涛继续问:“你可知《十三梦华》一事?”   “啊?”柳黛显是一愣,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一眼苏长青再垂下望脚尖,咬一咬唇,踟蹰道,“知……知道的,我家中曾有半部,隐月教也有半部。”   “你怎知隐月教有半部?”突然发生的是徐州一,但柳黛不认得他,瞧他一眼也迅速躲开,犹犹豫豫不敢答话。   徐州一乘胜追击,“你放心,如今此处不止一人,你若知道什么,便尽管大胆说出来,门中十三长老自会为你做主。”   “我……我不知道……”柳黛低着头,要哭。   忽然间,月尘舟嗤笑一声,讥讽道:“当着郑云涛与苏长青你自然不敢说,不如我替你说,当日你那奶嬷嬷南英上崖山救你,身上搜出来半部《十三梦华》,而我教也有半部,教主凑齐整本《十三梦华》欣喜若狂,打算在万神邸闭关练功,把你带进去是想将你喂给万神邸下层关着的教神雪蟒,谁知歹人偷袭,我被打成重伤,教主亦不知所踪,而就在此时,苏长青领人上山,闯入万神邸!诸位猜一猜,那时候《十三梦华》还在不在?” 第35章 九华山35 除你与月江停之外,当真还……   九华山 35   话音落地, 只剩整场寂静。   十三长老的目光再度落到苏长青身上,他素来稳重,人品高洁, 言行正直,如无意外将是下一任掌门,身上容不得一分一毫的脏污。   而苏长青在看柳黛。   她拿手帕遮着眼睛, 嘤嘤地哭,泪水涟涟, 声情并茂,半点做不得假。   但他瞧见她偶然间抬起的眼睛, 扫过尘舟也扫过他,带着打量与探究, 眼底浮光清清楚楚,晶莹剔透。   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 他眼前的柳姑娘并非他所认知当中的柳黛,她柔弱却并非怯懦, 她胆小却从不畏惧,她有自己的打算,即便他仍未能看清她。   或许永远也看不透。   苏长青忽而长舒一口, 仿佛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终于熬到堂上青天叛他斩立决, 倒有一股仰头向天的松快。   死就死吧。   他等着。   于是等到柳黛哭着说:“苏公子……苏公子来时……教我将《十三梦华》的位置指给他……月江停与黑衣人打斗之时我偷偷藏在石台后面,瞧见经书落在书架底下,便将实情一一告知与他。苏公子听后叮嘱我, 外头不知多少贼人想盗取此书,因此断不能轻易告诉旁人此书下落,一切等回九华山再定。我……今日不是来商议的么……怎叫我来作证?我能做什么证?我什么都不知道……苏公子捏一捏拳头, 动动手指,我便要丢了性命……我哪里敢…………”   她哭得情真意切,身子颤动,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两眼一闭晕过去。   苏长青却是释然,在满场人都在等他为自己辩白之时,他却沉默不语,脸上竟然还带着几分笑,惹得曹青云都忍不住开口,“长青,你莫不是气疯了吧?”   苏长青只管盯着柳黛,现下他眼里的是另一个女人,她已经将从前的自己打碎,如今是坚毅且狡猾的狐狸,停住哭泣,坦然与他对视,便如同当日在灵云山下破庙里,她突然间与他相望静默一般。   原来一切早有迹象。   苏长青拱手行礼,输得心服口服,“柳姑娘,失敬了。”   柳黛歪着脑袋装出个不解模样,“苏公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苏长青默然无言,低头走到厅中间,一甩衣角直挺挺跪下,“弟子辩无可辩。”   她原本可以顺顺当当出嫁成亲,安安心心当她的官家太太,是他们这帮突然闯入的江湖侠客为了一己私欲打断她的美好人生,她与月尘舟相约报复,亦是情理之中。   他无话可说。   郑云涛抚摸着一把美须,看着苏长青头顶,他心有明镜,目光如炬。   掌门不发话,其余人自不好多说,唯独徐州一想帮苏长青说上几句,却被月尘舟抢过话头。   尘舟嘴角上扬,勾出一个不屑的弧度,冷哼道:“你自然是辩无可辩,当夜你将我单独拖进万神邸,一炷香时间才放出来,你那些个师弟师妹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两个的或许碍着情面替你撒谎,总不能当日崖山之上四十余人都能串通一气为你圆谎吧?那就不知道九华山到底是姓郑还是姓苏了!”   杀人诛心,柳黛险些忍不住要为尘舟鼓掌叫好,他还真有一套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虽说比起她来略逊一筹,但已能算上气人界之龙凤了。   郑云涛最介怀便是掌门之争,当年若不是苏木柏主动放弃,这掌门的位置恐怕轮不到郑云涛来坐。   未等郑云涛生怒,就听徐州一怒斥道:“什么姓郑姓苏,简直胡说八道!九华山为扶危济难而开宗,为守家卫国而立派,绝没有掌权之争,你这贼人好生刁毒,故意挑拨我派内斗,好顺了你们教主的意是不是?”说罢,转而向郑云涛建议,“此人无事生非,含血喷人,我看不必等到二十九了,今日便杀了了事。”   郑云涛听完很是意外,他这师弟徐州一素来最爱与他唱对台戏,他提议,徐州一便要反对,他反对,徐州一却偏要赞成,难得今日为维护苏长青与他站在一个阵线,这梯子递得妙,郑云涛下得十分舒坦。   “既如此,便照师弟的说法,拖出去杀了,让弟子们看看,这就是魔教中人的下场。”   尘舟听完,抬头瞄一眼柳黛,他倒是想看看,若真打起来,柳黛在郑云涛及九华山十三长老合围之下还能不能活着下山。   若她当真死了,他亦不能高兴。   若她活着,他亦不能高兴。   连他自己都觉着近来扭捏得很,仿佛一怀春少女,成日相思,撕着花瓣赌人生,难以捉摸。   而柳黛仿若未曾入耳,仍旧捏着手帕流眼泪,演她的柔弱少女,这泪珠子仿佛去穷无尽一般,没个到头的时候。   “不可!”   是曹青云。   他吹眉瞪眼,急急道:“《十三梦华》乃本门至宝,事情未曾查清楚之前,怎能把人杀了?”   徐州一比他更急,“查?怎么查?就凭这贼人一句话就要怀疑长青不成?”   曹青云争得脸红,这会子瞧着活活是一钟馗转世,好大的气派,“不是还有这姑娘作证长青也说回山之后他二人不成见过,怎的一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和魔教司刑还能不远万里狼狈为奸,合谋要害长青?”   “怎么不可能?”徐州一索性站起身来,将矛头对准柳黛。   他向柳黛一步步逼近,一双锐利的眼死死盯住她,“说,是不是你与这贼人勾搭成奸,故意谋害长青?说!快说!”说话间就要去锁住柳黛脖颈,吓得柳黛连连后退,危急时刻,却是被苏长青拦了下来。   苏长青横跨一步,挡在徐州一与柳黛之间,从柳黛的角度往前看,只看得到苏长青宽阔双肩,这背影莫名让人心中踏实。   他一开口,居然还在替她说话,“师叔,柳姑娘遭逢大难,有些事情记错或是不记得也是意料之中,师叔勿要怪罪于她。”   徐州一恨恨道:“我看她就是蓄谋已久!什么遭逢大难,你要再不对他二人严刑拷问,我看你就该遭逢大难了。”   “师叔,诸位长老慧眼可辩,长青之清白日月可鉴,无需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心思沉稳,不疾不徐,自身难保之时还在践行先前许诺,无论如何要保柳黛无虞。   柳黛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苏长青,他背影高大,身躯修长,光看后背已只是一位风采卓绝的少年郎。   只可惜是个榆木脑袋,生死存亡之际还不忘当日许诺,要护她周全。她十二万分地确定,他对她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纯粹是性情使然。   保护一个想要加害与他的人。   柳黛少不得要骂一句傻子。   郑云涛见苏长青并不辩驳,也有几分拿捏不住,略带疑惑地问道:“长青,你怎么看?”   苏长青却未直接回答郑云涛。   他转过身看着柳黛,她眼中泪水还未干透,盈盈透着水光,仿佛夏日里刚刚洗净的紫葡萄,亮得耀眼,甜到发腻。   “柳姑娘,当夜在万神邸,除你与月江停之外,当真还有第三人?”   什么意思?要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答错又如何?   柳黛心中痒痒,十分想要摘了苏长青的小脑袋,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玩意儿,怎的如此难猜。 第36章 九华山36 我要污蔑的,可不是苏长青……   九华山 36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来答, 定是要顿一顿,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可柳黛编起谎话来无边无垠,张嘴就是, “确是有,不然满地打斗的痕迹是从何而来,总不至于是我与月江停撕头发撕出来的吧……”   苏长青步步为营, “如何不可能呢?”   柳黛瞠目,直瞪瞪地看着苏长青, 不可置信地说:“苏公子怀疑我?”   “不敢,我只想问清事实。”   “好!”柳黛一口银牙咬碎, 是怒不可支,却将心火压在胸口, 忍了又忍,忍出万般委屈, 任谁见了都要生成一股浑然天成的怜爱来,“我柳黛在此发誓, 如我有半句假话,便让我父受三刀六眼之刑,便让我母死后不得安宁!便让我柳黛受刀山火海之罚, 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句句诛心,字字狠毒, 任是混天魔头也不敢轻易拿来作假。   苏长青愕然,没料到会逼出一段毒誓,“柳姑娘……你这又是何必……”   柳黛挺直要背, 并不看他,她盯着的是满身戒备的郑云涛,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在脑海中计算过此时此刻偷袭郑云涛, 打伤十三长老,摆脱九华山全派上下四百余人的围攻,再全身而退的可能性,结果是零。   好在她本就不曾做此打算。   方才想一想也不过是手痒。   她拿出些小姑娘家家能想到的最高级的拙劣方法自保,“郑掌门,我已告知闻人羽我柳黛姓谁名谁,他回京之后便会告知我父,我父亲曾在西北领兵,武人好杀,更好面子,你说,如若他知道柳家的女儿被一帮江湖游侠劫走,他会如何?到时候你若将我交出去还能全了两家的面子,你若交不出去,我爹这人爱主持公义,要么就一命换一命,我没了,便拿郑彤的命来抵。”   其实柳从蕴哪里有空闲管她的事情,但这次九华山毁了柳家与赵家的婚事,柳从蕴损失颇大,为这一口恶气,多半是要来找郑云涛撒气的。   郑云涛听得皱眉,起先是未料到一把年纪竟然要被一个黄毛丫头威胁,后来又对柳黛放下心来,已见这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   然而他显然没把尘舟与柳黛放在眼里,他坐直身,低声吩咐道:“长青,把月尘舟带下去,通知门下弟子,明日午时演武场观刑,柳姑娘前夜受了惊吓,胡言乱语,需严加看管,免得柳姑娘受旁人挑拨,再出意外。”   说完,并不再问十三长老意见,可见他先前不过做做样子,骨子里仍是个极其自傲也极其自负之人,紧要关头便撕破假面,端出说一不二的派头,压制众人。   果然,十三长老面面相觑,看了又看,眼色各异,偏就是没人开口说话。   柳黛自觉看错一步,原不知郑云涛已然在九华山坐稳交椅,十三长老形如摆设。   但九华山不是铁板一块,她就有机会对付郑云涛。   见苏长青久久不答,郑云涛压低声音提醒,“长青——”   苏长青适才回过神来,先将尘舟带下去,尘舟被苏长青拖走时少不了抬头看柳黛,倒不是求救,他大约心底里已经算到,柳黛定然要见死不救,任他被一群自诩正义之人活活绞死,也省得她亲自动手。   柳黛与他之间眼神相交不过片刻,他窥见她眼底的笑意,她读出他心底的恐惧,尘舟是惊目结舌,感叹柳黛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疯子,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柳黛却想,这月尘舟……实打实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   尘舟被带出议事厅之后,不多时,陈怀安进门来将柳黛领了出去。   路上,陈怀安跟在柳黛背后,紧盯她一举一动,走得离议事厅远了,他没忍住,张嘴问:“柳姑娘,我大师兄待你不薄呀,你为何要如此污蔑于他?”   柳黛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因她的正面回应而惊愕的陈怀安,“我污蔑苏长青?”   她的眼睛太亮,陈怀安不敢与她对视,慌忙偏过头看别处,“我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你污蔑大师兄私藏《十三梦华》,可是我们赶到时,哪有什么书,崖山上狗屁都没有一个。”   柳黛一抬眉毛,“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跟他进万神邸了?”   “这……”陈怀安呐呐道,“我虽没进去,但我相信大师兄,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做此等事。”   “噢?你很了解他?”   “那是当然!”   柳黛指一指脖颈上缠得厚厚的白纱布,“那你知不知道我脖子上的伤从何处来?”   陈怀安摇头,脑袋甩得像个拨浪鼓,就差叮叮当当响起来。   “就是你大师兄做的。”   “不可能!我大师兄是君子!他行的正做得正,怎会欺负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陈怀安反应极大,几乎要双手叉腰、跳起来与柳黛吵,“我才不会相信你!”   柳黛勾唇一笑,信心十足,“不信你自己去问。”   “我为何要听你的?”   “不听也无妨,我又不是你师父。”她转回去,继续往前走,“退一步说,我要污蔑的,可不是苏长青。”   陈怀安追上两步,指着她大声喊:“你也承认你污蔑!”   柳黛一脸茫然,“陈大哥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偏她天真无辜装得惟妙惟肖,无懈可击,把陈怀安气得要呕血,为免被她生生气死,只得自我安慰,他大丈夫一个,绝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陈怀安领着柳黛回到落霞馆时,院子里已然多出三个生人,陈怀安分别与他们打招呼,无非是“师兄师弟”一通寒暄,等柳黛进门后,陈怀安亦留下来亲自看管她。   柳黛这下彻彻底底安心,生出闲情逸致,拿起桌上一张还未下针的绣帕,穿好第一根针。   红丝线,如皮下血脉,生机勃勃。   夏夜蒙蒙,月上柳梢。   苏长青踏进落霞馆时,柳黛刚刚绣完第一躲牡丹,正低头换线,打算描上花萼。   “柳姑娘。”他跨过门槛,长夜就在身后,月华落在脚底,风拂过耳畔,万物皆知此刻温柔。   柳黛头也不抬,穿针打结,为牡丹花萼落下第一针。   苏长青或是习惯如此,并不为柳黛的不理不睬而动怒,他神情淡然,任这路过的穿堂风扬起他月牙白的衣角,他说:“柳姑娘,苏某此番是来向你辞行。”   柳黛蹙眉落针,专注于一方绣帕,对于苏长青的言语仿佛全未听进耳里。   苏长青的视线落在柳黛纤细如葱的指尖上,这双手莹润修长,纤细柔婉,浑然一块玉雕,找不出一丝一毫瑕疵,她本该在绣楼深闺享受她的安稳人生,说到底他的出现毁了她的一切。   他总是擅于将过错归咎于自己,这样的思维方式承袭于他的父亲苏木柏,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亿万个错误集于一身,索性抛却红尘事,做个孤家寡人与错误永别。   当下,苏长青心存愧疚,无以为报。   “师父派我去京城办事,一是为今日事避嫌,二则京中有要事,我不得不去。”他身心疲倦,长长叹出一口气,继续说,“此行艰难,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噢,所以你要走,或是你回不来,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停下针,抬起头,眼底透着讥讽。   她的眼神如针尖一般,刺得他心口密密实实地疼。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心心念念想走这一趟,哪怕碰壁也无妨,偏偏就要来与她说上两句找骂的话。   苏长青无奈道:“师父乾坤独断,我走以后,恐怕姑娘要受些苦楚……”   “我看不止是受些苦出吧,今日郑云涛在堂上气得攥紧了拳头,他日定要杀了我泄恨才是。”   “柳姑娘……”   “你最了解你师父,你坦白说,郑云涛是不是对我起了杀心?”   苏长青被逼进死胡同,莫可奈何地低下头,静默许久之后才说:“柳姑娘,我明日一早启程,天边泛白时姑娘若听见三声鸟叫,请姑娘穿戴好,我送姑娘回京城柳府。”   柳黛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捏着针,墨绿长线牵出一根丝,仿佛连上了他与她。   她心中惊异,苏长青的突然出现本就意外,忽而与她诉起衷肠只让她觉得婆妈,但他要带她走,是彻头彻尾的出乎意料之外。   “你确定要为了我背叛师门?”   苏长青自顾自地解释:“上山之前我曾许诺于姑娘,在九华山一定保姑娘无虞,君子一诺千金,况且我自己也有见不得人的小算盘,明日一早我偷偷带姑娘走,并不惊动他人,恐怕也算不上公然对抗师门。”   “所以你也算不得君子。”柳黛的话一针见血。   “是,我虽以君子自律,但做下许多事,都算不上君子所为。”   他坦然承认,这下轮到柳黛愕然失语。   她擅于应对阴险狡辩的伪君子,遇上苏长青这么一个坦坦荡荡承认劣行的人,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嘲讽回去。   她只好转开话题,问:“你去京城做什么?”   苏长青道:“姑娘不必知晓,无论如何我一定将姑娘安全送回柳府。”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柳姑娘——”   柳黛扬起脸,娇憨道:“明日三声鸟叫之后我便大喊抓贼,看你到时候能往哪里跑。”   “柳姑娘……”这一声饱含无奈,他终于意识到,柳黛总有千万种方法将他逼上绝路。   苏长青颓然道:“师父命我去京城送礼贺寿。”   “贺寿?贺谁的寿?”她眼珠子一转,脑中将京城权贵的生日都滤过一遍,当即说,“下月三十是喻公公大寿,啧……怎么你们九华山,武林中人,也要去攀喻莲的门第……”   提起堂堂九千岁,柳黛言语之中没得半点恭敬,倒像是谈起隔壁六十八才爬山侍郎之位,当值三天便中风归西的老太爷一般。   权当个笑话看。   苏长青叹息道:“师命难违。”   “可是单单去喻家送份礼,怎么会回不来呢?喻莲又不是嗜血狂魔,见人就杀,除非……”她眼底一道精光,望着苏长青喜笑颜开,“除非你还有别的打算!好你个苏长青,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料到尽做些背叛师门的事儿,我看你心理对郑云涛就没半点尊重,迟早要杀了他自己当掌门。” 第37章 九华山37 过会儿你么一个两个的还不……   九华山 37   “柳姑娘休得胡言!”他耳廓泛红, 显然是怒从心起,却还要在柳黛面前克制言行,这两厢为难之下的窘迫, 瞧着着实可爱。   转而又听他长篇大论,“师父待我恩重如山,长青自是万死难报, 但人活于世,恩与义自古难以两全, 待我从京中归来,自是要向师父负荆请罪…………”   柳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不耐烦地打断他,“好啦, 知道你凛然正义,是个大大大大大好人。”她继续认真绣她的牡丹花萼, 转念一想,“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他耐心求教, “柳姑娘,这是为何?你留下来恐怕于你而言并无好处。”   “那你就管不着了。”   她抬一抬手,送客。   “唉——”   重重叹一声, 苏长青严重飘散愁绪万千,心想无论她是应还是不应, 明日他都要来一趟,以消心中愧疚。   他低头往外走,到院子里遇上陈怀安, 凑到跟前来悄声问:“大师兄,我有件事情思来想去没有答案,你能不能……”   “你说。”   陈怀安于是试探道:“柳姑娘脖子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苏长青并不否认, “是我的错。”   陈怀安吓得愣在当场,进也不是,退步也不是,等他琢磨清楚要说什么,苏长青已然离开落霞馆,只留下他望着柳黛半开的窗户,怅然若失。   一灯如豆。   苏长青走后,柳黛动了动脖子,松一松筋骨,剪断丝线,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跃然眼前,她轻轻抚摸着绣线凹凸的痕迹,低声自语:“许久不练,针上功夫弱了不少。”   然而她稍一抬眼,中指一弹,一根细针牵着牡丹红的丝线自院外一人太阳穴穿过,无声无息,只一滴血,顺着丝线下落。   还未感觉到疼,人便已然死了,似一棵大树轰然倒地,旁人急忙去看,瞬息之间两根绣花针破窗而出,同样的方式,扎得夜风都在喊疼,待人回头,眉心只剩一点红。   针透过人脑,带着一滴血,扎在背后垂花门边。   院子里只剩下陈怀安,他慌慌张张围在三个死人旁边,看不见杀手也听不到兵器,甚至连一丝血腥味都没闻到,他后背发凉,正张嘴要喊,回头却撞见柳黛右手捏着一张绣绷,倚在而望。   她笑意盈盈,清清冷冷月下,不必矫作,自有万种风情,让心中发颤,他不寒而栗。   “陈大哥——”她娇声唤,嘴角的笑淬了毒,让人见之即死。   她提起腰间紫薇花色的百褶裙,踏着月的雪白倒影,施施然向他走来。   她是山中精怪,是梦中幽魂,更是食人的鬼,杀人的魔,教陈怀安僵在当场,身体四肢都成了旁人的东西,一丝一毫动弹不得。   她望住他,眼中有柔情似水,伸出手来,指尖在他脸侧一划,留下一道丝线似的血痕,原来她指下藏一根绣花针,不知不觉将他的脸划破。   “陈大哥,你说……我该不该留你一命?”   陈怀安抖抖嗖嗖,正想开口,却见她将食指在唇珠上一比,是个禁声的手势,“嘘——算了,我就当还他人情。”   即便那大傻子还未来得及为她背叛师门。   她就是个偏心的老师,苏长青还未着手,她就当他做完,值得嘉奖。   人情?还谁的人情?陈怀安疑惑不解,正要问,便觉着横空出现一把三百斤的大锤猛地锤上胸口,轰地一下把他五脏六腑都震碎,疼得脑仁发麻,恍然间觉着有一阵凉风过耳,他仿佛生了翅膀飞起来,却又半路被折断,重重落下,摔得脊骨粉碎。   原是柳黛抬腿,给了他当胸一脚,将陈怀安踹得摔在院墙上,当下两眼翻白,人事不省。   落霞馆安安静静,只剩轻柔的风吹过针孔大小的伤口。   柳黛捏着绣绷,轻轻一个起落,跃进潇湘苑。   果不其然,郑彤正埋着脑袋在等下绣花。   这几日未免她老往落霞馆跑,郑夫人吩咐女红师傅给她布置不少功课,当下她便在发愁,为何几十斤的长剑能舞得虎虎生威,轻轻悄悄一根绣花针却无论如何拿不稳。   她好恨,恨得捏起拳头捶脑袋,若是谁能凭空送出一张牡丹绣帕就好了。   她冥思苦想不得法门,却没想到一闭眼再一睁眼,一张牡丹绣帕当即出现在眼前,那牡丹红艳撩人,姿态雍容,走针穿花纳锦,似行云流水,全无顿挫。   “阿黛!”   她惊喜万分,“你怎么来了?”   心中好奇,手上却不忘先拿下绣绷,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心想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不用挑灯夜战,扎得满指头都是针眼,边哭边绣,绣好了牡丹都枯萎成一团红色烂叶子。   柳黛浅浅一笑,伸手抚她披散的长发,烛光映出她眼底的宠溺与怜爱,面对郑彤,她素来宽容,最爱看她胡闹撒娇,竟是个长辈一般的心态。   艳羡她的青春,嫉妒她的快乐。   “夜里无聊,我来找你说说话。”柳黛将她耳边碎发拾到耳后,柔声说。   “我爹不让我再去找你。”郑彤鼻头一皱,想起今日郑云涛的疾言厉色,仍然心有余悸,“我爹说你身子不好,再不许我去吵你,他好凶,吓得我不敢说话。现在看你这样,也不像有什么大病呀,这下我就放心了。”   她拉住柳黛的手,亲昵宛如姊妹。   “咦?你是怎么来的?我看陈怀安守在你院子里呢,难道是……翻墙进来的?”她眼睛一亮,满脸促狭,“没想到呀没想到,阿黛你也会有偷偷翻墙的一天。”   “我不是翻墙。”柳黛嘴角的笑容淡下去,她推开郑彤的手,上前一步,左手撑住郑彤身前小桌,使得郑彤几乎被笼罩在她的影子之下,无处可藏,对于柳黛而言,无需言语,已有足够威慑。   郑彤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却发现仍然逃不开她双臂之间的方寸天地。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陈怀安答应放你走?”   “不是——”柳黛垂下眼睑,从郑彤杂乱无章的针线笸里面挑出一根针,轻轻捏在指间。再抬头,透过窗户缝隙,望着院外坐在长廊下与姐妹说笑打趣的黄衫丫鬟,低声说:“你知不知道,绣花针也能杀人。”   “什么?”郑彤眨巴眼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黛嗤笑一声,在郑彤耳边,几乎是咬着她的耳廓说:“我教你。”   她带着笑,中指发力,腕子上度来一股巧劲,指尖绣花针顺势飞出,离弦的利箭一般破风而去,在黄衫丫鬟发觉之前,眉心已然被绣花针穿透,留下一点嫣红的朱砂,仿佛是新娘红妆,娇艳异常。   小丫鬟突然倒下,吓得身边两个小姐妹一个尖叫一个后退,顺带惊走树梢一只白头翁,扑腾翅膀,叫得凄凉。   “你……你……你杀了她……”郑彤结结巴巴,双眼瞪得溜圆,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柳黛欣然承认,“对,我杀了她。”   柳黛抚着郑彤的脸,少女的皮肤吹弹可破,让人流连忘返,“彤姐姐,你总爱与我说江湖险恶,你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险恶?嗯?”   她的鼻音上扬,仿佛深山妖媚,引诱迷途羔羊。   郑彤痴痴问:“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阿黛,你今晚怎么了?好吓人啊啊——”   柳黛一伸手,轻轻松松掐住郑彤脖颈。   少女的颈项,柔软纤细,仿佛一只初初成熟的果,稍稍使一点力气便要裂开来,流出鲜美甜腻的汁水。   柳黛单手将她提起来,与自己平视,将她的惊恐与惶惑尽收眼底。   “郑彤,你听好,你与我之间早已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我今日不杀你,明日、后日,迟早要摘了你的脑袋。”   她臂力惊人,提起郑彤往床上一掷,雕花架子床一瞬间哗啦啦全塌,郑彤也被摔得不省人事。   柳黛端着烛台走上前,点燃水红色床帐,熊熊大火眨眼即成,烧出眼前一片血海。   她再看一眼陷在断木残柱之间的郑彤,深深皱眉,转过身要走,却又退回来,一把抓起郑彤的衣领,将她扔到窗户底下,她已仁至义尽,对得起这份短暂的友谊,能不能活下去全看郑彤造化。   柳黛跃上屋顶,飞身往地牢方向去,路上遇见乌央乌央的人群敲锣打鼓高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手里捧着锅碗瓢盆,匆匆赶去潇湘苑救火。   她似乎还在路过望山楼时望见站在前院的苏长青,他蹙眉深思,迎风而立,似一尊碧玉雕塑,浑身上下不见瑕疵。   完美得让人讨厌。   柳黛足尖借力,高高跃起,轻轻落下,隐匿在漆黑夜色之下。   自救火的声音响起,尘舟就在安心等待。   他一会儿哼哼小曲儿,一会儿抖抖腰身,自鸣得意地看着外头看守的九华山弟子,暗地里哼哼,“且等着吧,过会儿你么一个两个的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果然,没等上一刻钟,这两人便如睡着一般咽了气,柳黛如幽灵一般出现在老门前,取了一长串钥匙扔给他,“趁乱赶紧滚。”   尘舟自主忽略了她口中的“滚”字,他心里想她到底还是念着他,不会轻易放弃。因而脱口而出,“我早知你会来。”   柳黛赠他一记白眼,正巧他打开大锁出来,她伸手捏住他手腕向下一翻,自他脉门传过一股炙热真气,热得他手心发汗,耳根通红。   她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说:“你回隐月教等我消息,下个月初四你身上的冰冢不会再发作。”   “你要去何处?”   “我要去何处?”她仿佛没听清,反问之后是讥诮,笑他不自量力,多管闲事,“我自然是去我要去的地方,你要是敢跟着,哪怕只有半步,我照样杀了你。”   她语气轻松,但尘舟听得头皮发麻,他如今算是回过味来,柳黛这人越是笑得甜美,下手也越是狠毒,她与你正儿八经说话,反而好商量。   他低头认主,“尘舟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柳黛轻笑道:“用不着,只怕遇着危险,你头一个要拿我的命。你回崖山等着,无论为了什么,郑云涛迟早要再上崖山,到时候我自然会回去,顺带解你下个月的冰冢。”   尘舟默然,不敢多言,只拱一拱手,当她是新任教主一般恭敬谦卑,但柳黛对教主之位没甚兴趣,她如今一心一意只想杀人。   因而不再多说,两人走出地牢各自分别,尘舟望见她往西去,大约是后山,满山满谷血月草疯长之地。 第38章 九华山38 当下坐起身来,就要去寻她……   九华山 38   夏日赫赫炎炎, 四处都是火焰山,指尖弹个火星子都能烧出翻天覆地火海。   郑云涛夫妇以及九华山百余人都集中在潇湘苑附近救火,人人揪心于郑彤这颗掌上明珠, 自她出生起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无忧无虑长到今日,才经理这样一场身与心的烈火, 双双烧的人痛不欲生。   而柳黛自是不同,她身上的火从呱呱坠地之时起便从没停歇过, 烧得她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她眼底烧着烈焰, 心口藏着尖刀,她注定要如厉鬼一般活着。   她从拆房找一捆干稻草, 铺在山坡风口上,火把往干稻草上轻轻一扫, 火舌瞬时之间如鬼魅疯长,也不过眨眼功夫就席卷了整个山谷, 血月草的花簇一朵朵消失在绚烂的火光之下,变作一簇簇灰烬随风而去,地下安眠的兔子也被烈火赶出来, 蹬腿逃命。   柳黛站在坡上,隔着一片汪洋火海, 远远望见郑云涛孤独而沉默地站在山脚,模糊的身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炯炯有光, 仿佛是翱翔的鹰,正紧紧锁住地面上奔逃的猎物,只等俯冲后一击即中。   柳黛勾唇一笑, 她从没在乎过郑云涛,或是中原六大派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心里清楚,她只不过是一阵来去无影的风,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但她亦如这山谷的风,催起烈焰无数,带走郑云涛或是其他人的性命。   这已足够,月如眉生她养她就是要当此用。   至于她是谁,她又要往何处去,这都不重要。   她将手中火把朝着郑云涛伫立的方向扔过去,事情了结大半,她无意久留,脚尖一点,如飞燕一般消失在墨色夜幕下。   从此柳黛这身份便在九华山被掐头去尾,遗失了踪迹。   很快便没人会记得柳黛。   很快便会有人对柳黛这两个字终生不忘。   苏长青晚郑云涛一步,他赶到山脚下时只望见柳黛侧身而去的背影,被绚烂火光映得轮廓鲜亮。   她转身时飘动的长发,在漫山遍野飞舞的火星当中显得格外温柔,仿佛她来、她去,都是以他为始,以他为终,也确确实实如此。   苏长青在这一刻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被火中野兽猛地撞上,从此后缺落一角,寻寻觅觅再难补得回来。   他茫然地看着空落落的山,唤一声,“师父。”   郑云涛负手而立,隔着熊熊烈火对住柳黛离去的方向,感慨道:“看见了吗?咱们师徒俩被个黄毛丫头狠狠摆了一道,为师这是多年不出山,不知山外已千年,跟不上世道变化了。”   “师父,是弟子无能,识人不清,才将师妹置于险境,弟子罪无可赦。”   “她处心积虑,筹备多年,你看不透也是应当,是为师掉以轻心……罢了,愿赌服输,这回只当打个照面,下一回再见分晓。”郑云涛转过身,慢慢往山下走,“只不过山上烧成这副样子,往后的日子你师母着实要吃些苦头。”   当然,这些通通都要算到柳黛头上。   再见面,呵——他倒是愈发期待,他真要看看这凭空出现的小丫头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不等苏长青答话,郑云涛继续嘱咐他,“山里这些事情并不打紧,天一亮你务必照计划启程,京城的事是大事,耽误不得,你早几日到京城,也正好见见故人。虽说喻莲位高权重,但你身后时中原六大派,是整个武林,他不会不给面子,你且不卑不亢,从容相对。”说话间郑云涛忽然停下脚步,侧身望着苏长青,抬手搭他肩膀,重重拍了拍,“况且以你的身份,不看僧面看佛面,喻莲也是要好生与你见上一面的,到时候替咱们六大派表明态度,也算是为咱们求一道平安符。”说完似乎是为掩饰尴尬,故作轻松地笑一笑,转过身又是满面肃然,走近潇湘苑,再度开口,仍是再为自己解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连当今圣上也有要低头的时候,何况你我…………”   郑云涛长叹之际,忽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响起,仿佛一双女人的手,拨弄他太阳穴上的神经,让他顷刻之间头痛欲裂。   是郑夫人在哭。   潇湘苑的火势渐灭,郑彤已然被抬了出来,她迷迷糊糊横在院子当中,被郑夫人紧紧抱在怀里,一刻也不肯松手。   苏长青从郑云涛肩上望过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影,郑彤的头发被烧成焦黑一团,弯弯曲曲盘在肩膀四周,她的半张脸大约是被烟雾熏黑…………   “柳黛!我要你的命!”   郑夫人一贯温柔,从不高声说话,在场的除却郑云涛,再没人见过郑夫人如此模样。   她双拳紧握,怒火中烧,一双眼恨意丛生,多望一眼都是草木皆惊。   她仿佛一只受伤的母兽,即便低头舔舐伤口,也时刻做好以命相搏的准备。   郑彤剧烈地咳嗽,稍好一些,气息微弱地问:“娘,你怎么了?”   郑夫人双眼含泪,咬咬牙忍住胸口酸意,“没事,娘没事,你也没事……”   “那就好,只是阿黛走了……”到这个时候,她仍然想要替她隐瞒,不敢在郑夫人面前透露真相。   郑夫人深深后悔,她不该把女儿养得如此单纯善良,以至于不知人心险恶,差一点为此丢了性命。   不过一切还不算晚,她伸手想要擦去郑彤脸侧的脏污,却在将要碰到她面颊急忙收了回去,“不必管她,你只需好好休息,其余一切自有爹和娘替你料理。”   她一把抱起郑彤就往院外走,经过郑云涛身边时,夫妻俩相视一眼,双双沉默,唯有郑彤小声喊一句,“爹……”   郑云涛赶忙握住郑彤的手,顺势将她抱到自己双臂之间,“不怕,彤儿不怕,爹在呢。”   郑云涛抱走郑彤时,郑夫人双手捂脸,慢慢下蹲,在挤满人的院子里,痛哭流涕。   她的心在抽,这久违了的痛苦,仿佛冰冢发作一般,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黛!   她要一刀一刀,将她凌迟!   这浓烈的恨,毁天灭地,永世长存,而柳黛自然是……   从不放在心上。   出伏之后,天气凉爽,正适宜赏花游船,或是在家躲懒。   但柳黛在感慨自己天生劳碌命,好不容易离开九华山,甩脱隐月教和苏长青,也未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躲在京郊一处无人的老宅子里不吃不喝闭关练功,《十三梦华》果然名不虚传,不但能压制住她体内翻腾的血气,还能压制、融合那些子她□□无法承受的内力。   然则《十三梦华》亦不是神药金丹,治不好根源,补救不了她的天生缺陷。   她与她的入魂蛊都是日薄西山,等啊等,仿佛是冤死的艳鬼,在书生们进京赶考的必经之路上为等一口童子肉,吃了好登仙。   苏长青啊苏长青,既然她命不久矣,倒不如吃了他快活快活。   至少他干干净净,白嫩可亲,瞧着清瘦,脱光了可是处处饱满,寸寸有力,想想都要双耳泛红,当下坐起身来,就要去寻她的童子肉。 第39章 普华山庄39 她转过身,笑意盈盈。……   普华山庄 39   京郊这处庄子二十年前还能算得上风景秀丽, 因与内城离得远,成了家中读书人清净修行之地。   但现如今这庄子荒废多年,因夜深时风声凄厉, 似厉鬼哀嚎而被四周佃户称作鬼宅,长久不见有人进出。   柳黛听着夏末最后一声蝉鸣,调息内力, 压制住脊背上入魂骨的躁动。   《十三梦华》名不虚传,真气运转之时如一泓清泉注入体内, 足以洗尽铅华,焕然重生。   只是她仍然想不明白, 月如眉当初为何要将《十三梦华》一分为二,一半留在隐月教, 一半自行带走。   不过自她记事起,月如眉就是个疯疯癫癫不能自控的女人, 要猜她的心思,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百倍。   柳黛不再纠结往事, 她伸直双腿,吐出一口浊气,伴着天边灼灼似火的晚霞, 离开季家荒僻废弃的旧宅院。   风正好,云也温柔。   柳黛身子好了, 看脚下花花草草都分外可爱。   闻人府上四月时去过一趟,故地重游,自然是驾轻就熟。   她翻进闻人府, 正要往闻人羽那厮的院落去,却不想正面迎上多日不见的苏长青,他一身青衣, 长剑在背,飘逸灵秀,柳黛眼里,他此刻看起来与院子里的君子兰一般——分外可爱。   然则苏长青实际蹙眉敛容,一心一意在脚下石板路,眼中有愁绪万千,不知在为何事忧心。   柳黛停在屋脊后头,眼看他快步走出闻人府,独自一人行走在灯火灿烂的街市上,他背脊挺直,在嘈杂的人群之中穿梭,似一只云中鹤,不慎落在凡人堆,显得如此这般的格格不入。   柳黛心中无奈,只当是许久不曾活动,跟住他来锻炼腿脚,于是无声无息贴上去,似影子一般跟着苏长青从小侧门进了荣安伯爵府。   柳黛对荣安伯爵府记忆模糊,依稀记得是百年前便得了爵位,现如今到这一代已然不再是京城贵妇们议论的中心,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够不上,唯一一次听大夫人提起,还是聊到往事,谈起融安伯爵续弦再娶,迎的也是二嫁妇,虽说是郡主,但到底是……呀,说不得说不得……大夫人说起这话时掩住嘴偷笑,掐了话换另一句,称这就是正正好,实打实的门当户对。   眼下苏长青跟着门房走到正院,很快换了个穿酱朱色袄子的妇人将他引入院内,而苏长青对这一切似乎已经烂熟于心,期间连话都不见多说一句,沉默得像个哑巴。   正房已有人等候多时。   屋内妇人风髻雾鬓,一支点翠缉珠嵌宝花丝凤钿极尽奢华,映出满屋珠光璀璨,绚烂浮华。   她朝苏长青伸出手,似乎想等他上前来握,但等了许久也只是空等,只得局促地把手放回膝头,柔声唤,“长青,你总算来了。”   苏长青低着头,闷闷地回上一声,“母亲安好。”   柳黛伏在屋顶,穿过瓦片之间的缝隙,只看得见苏长青低垂的头颅,以及邕宁郡主膝上潋滟的牡丹纹。   她被苏长青这一声“母亲”惊得忘了呼吸,月如眉只同她说过苏长青他亲爹是苏木柏,可从来没提他母亲是王府出身,担着郡主的封号,原是个名门贵子,难怪月如眉要挑他做女婿,竟是算盘打得噼啪响,半点不吃亏。   邕宁郡主双手交叠在膝头,略显不安,勉强稳住心神答:“我在京城自然样样都好,只是你……我儿远在深山,日子清苦,不知天冷有没有衣穿,年节里又有谁替你加餐,这些年每每想起我儿在外,我这做母亲的……心里就跟悬着刀尖子一般,没有一日能安心……”   “母亲……”苏长青为难道,“我心意已决,回京一事不必再提。”   邕宁郡主低头拭泪,柳黛本以为她还要再哭上一小会儿,不料冷不丁听见一声“小兔崽子”,声线陌生,令她以为当下还有第四个人,她四下环顾之后才确定,这一声咬牙切齿的“小兔崽子”,便是出自于方才还在慈母落泪的邕宁郡主。   郡主撑着扶手,挪一挪位置,斜靠着换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你这是翅膀硬了,娘的话都当耳旁风,软硬不吃。放着好好的京城公子哥儿不做,非要去练武吃苦,当个江湖游侠。你说你学学闻人羽行不行?那半吊子功夫足够在满京城显摆,四处斗鸡走狗,再往勾栏瓦舍里消遣消遣,也知道什么是快活,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人间正道。可你非得跟你爹学,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镇日里愁眉苦脸,忧国忧民,总以为自己能成大事,最后连个妻儿都护不住,活该他躲进深山没脸见人,算什么男人?”   苏长青的眉头皱成个川字,望向邕宁郡主的目光当中有无奈也有……嫌弃……甚至于恼怒。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有苦难言。   这感觉似曾相识,柳黛想起来,许多次他都曾经这样看过她。   苏长青道:“母亲,当初是你要和离……”   “那也是他有错在先。”邕宁郡主反击打得又快又准,根本不给苏长青解释的机会,立刻调转下一个话题,“这回进京,你去过苏家没有?”   苏长青摇头,“不曾登门,父亲已被苏家除名,不许我与苏家有任何接触。”   “哼!你爹的话你倒是言听计从,你娘的话你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出了这扇门就忘得一干二净。”   “娘……”   “我管不住你不要紧,回头我就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让你媳妇儿好好管教管教你。”   “娘,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邕宁郡主稍稍坐正,发髻上那只点翠凤钿随之一晃,险些晃花了柳黛的眼。   她眉毛挑高,神采奕然,“你的婚事至多等到二十,要不是……算了,反正你那门子娃娃亲,等到二十岁已经算对得起她。至于人选,只要不跟郑云涛他家沾边,任谁都好说。怎么样,我儿是喜欢名门闺秀,还是将门虎女?要不然,将就将就,小家碧玉也是可以的。”   苏长青弯腰长拜,只差跪下来求她,“娘——您放过我吧,儿子志不在此,今生只想做个云中游侠,无拘无束,实在无需拖累旁人。”   邕宁郡主被亲生儿子扫了兴致,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忍心,只得瘪瘪嘴,莫可奈何,“你这人,真真没意思。生你不如生个玉枕,热天还能拿来消暑,你却只会添油加火,迟早气死我。”   她一转眼珠,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一定能够留下苏长青的借口。   可苏长青心思沉重,他再拜一回,忽而恳切道:“母亲,是儿子不孝,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儿子心中惭愧,只能遥寄祝愿,盼母亲健康长安,儿子与愿足矣。”   “这……这是怎么的……”邕宁郡主显然没料到苏长青会有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剖白,就连屋顶上的柳黛都听得蹙眉,苏长青的话突兀而深情,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做不得假。   且苏长青此人有一大优点,便是从不说废话。   柳黛的眉头收得更紧,见邕宁郡主双手交握在膝头,露出羞赧之态,“你念着母亲,我是知道的,我心里也时时刻刻念着我儿,时时刻刻盼我儿能学些走马游春、观旗斗诗的享乐事,最好再弄出个外孙子来,也不拘他母亲是谁,你成日里刀尖上行走,我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要说你父亲虽是个天下第一等的混蛋王八蛋,但乞丐也只要留下香火,你是该给你父亲留下一脉不是?得了,知道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别又拉着一张关公似的脸,我看了心烦。”   苏长青无奈,再叹一声,“母亲,时候不早,儿子该走了。您……保重身体,不必为我心忧,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去处。”   邕宁郡主道:“天下之大,我儿在哪,为娘的心就在哪。总归你要记着,只要你肯回来,万贯家财,人上之路,都是你的。”   可惜他都没兴趣。   邕宁郡主望着苏长青离去的背影,想不通自己这么个爱玩爱闹爱世间所有美好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苦行僧似的儿子,成日里无欲无求,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   想一想都要落下泪来,痛哭一场。   柳黛跟随苏长青走出荣安伯爵府。   夜已深,宵禁之后,先前热闹非凡的街市已然空无一物。苏长青走在长巷的石砖上,只有月亮的投影伴随他一步步向前。   风过耳,柳黛跟得太紧,苏长青已反手向后,握住剑柄。   他周身警戒,肌肉紧绷,准备随时应战。   但身后脚步声骤停,变得无声无息,月光清凉,将夜的轮廓照成雪白。   “九华山苏长青,敢问阁下何人?”   月下飘过一片影,幽魂一般闪现,自他身后落到身前,来人白衣蹁跹,仿佛一片雪花落于头顶,连墙根的猫都未察觉。   她只留给他一幅背影,却又似落在他心头。   颤颤巍巍,是似曾相识故人来。   “许久不见,苏公子竟还活着?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她转过身,笑意盈盈。   他在夏末秋凉的夜里,撞见一簇花开,怦然却又无声。 第40章 普华山庄40 “在我闻人府上,你敢撒……   普华山庄 40   她言辞挑衅, 姿态高傲,任谁见了都要窝火,但苏长青自己也觉着意外, 他此刻心中只有大石落地的欣慰,看着她脸上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神采,眸中生机勃勃如春日韶光, 他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   “柳姑娘,原来是你。”   他语气温和, 真如寻常老友相见。   柳黛提步上前,更靠近他些许。   她今日穿一身白, 朦朦月光下仿佛一只迷路的银狐,软嫩娇柔, 让人满心满眼都是怜爱,这只狐开口说人话, “苏长青,你去荣安伯爵府做什么?”   他身世复杂, 一般人恐怕要绕上两圈不说实话,但苏长青泰然自若,毫不掩饰, “不过是去拜访我母亲。”   “谁是你母亲?”她明知故问。   “邕宁郡主。”   “呀,没想到你是皇亲国戚, 城中贵子呢,看来我从前称你作苏公子,是恰到好处, 只是……你可有承袭爵位?总不至于哪一家的公侯伯爵不在京里供职,反倒跑去乡野之中舞刀弄枪吧?”她两眼弯弯,是笑, 但嘴角紧绷,故作轻松。   但任她如何讥讽,苏长青仍是平常模样,不伪作,也不气恼,“苏某乃一介山野武夫,并无爵位。柳姑娘,京中旧事多,你若想听,他日我请在荣安伯爵府请一位老嬷嬷专程说与你听。”   “什么时候?明日如何?”   “那就明日午后,荣安伯爵府。”   “没意思。”分明事事都满足她,然而柳黛心中却全是挫败,她只觉得方才招招都打在棉花上,一点没着力,全做无用功,于是拉下脸来生苏长青的气,“你这人就是顶顶的没意思,不如杀了了事。”   她开口闭口要打要杀,苏长青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依然低声问:“柳姑娘轻功卓绝,方才要不是姑娘故意出声,苏某恐怕走回闻人府仍未察觉。”   捧她?当她是三岁小孩,几句话就能哄好么?   她眼珠一转,扬起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蛋,“可不是么?我的脚下功夫哪是你们这帮凡夫俗子能比的?所以我说要杀你就一定杀你,可不是玩笑话。”   苏长青正正经经拱手行礼,肃然道:“苏某谢柳姑娘不杀之恩,只不过方才在荣安伯爵府,姑娘该听的都听了,想必今晚可鸣金收兵,大胜而归。更深露重,苏某不耽误柳姑娘回府,就此拜别。”   他绕过她,作势要走。   面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教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   弯月之下,只有他自己个儿清楚,他一定会被留下,他对她尚有用处,她既然走这一趟,便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苏长青!”   果然,他不过走出五步远,便听见身后天籁传来,仿佛一只鱼钩,紧紧勾住他衣角,让他再也迈不动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拢眉不解,“姑娘有何事?”   柳黛双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看了看天边望北楼,又看一看脚下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囫囵说着:“我没地方去。”   她的话太过含糊,苏长青没能听清,他往回走上两步,与柳黛之间只剩下两块青石板砖的距离,“柳姑娘方才说什么?”   柳黛一抬头,便撞上他清澈而明亮的眼,仿佛一泓清泉,清清净净,毫无杂质,让人不敢停留,唯恐映出自身的狼狈与脏污。   “你好高啊…………”柳黛忍不住低头呢喃。   苏长青笑了。   温柔的声线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柳黛耳边。   “我比你大几岁,自然比你略高一些,等过几年你自然还要长个儿的。”   “才不会,我娘也就这么高……我长不了……”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还能再长长,你与彤儿一般高,很好。”   他提起郑彤,柳黛心底里那一股子缠绵羞涩的情绪被打断,适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这便又歪着脑袋撒娇,“我……没地方落脚,天黑了,四下无人,我害怕得很……”   这话倘若换个人来听,譬如月尘舟,再譬如闻人羽,定然要惊得眼珠子滚出眶去,然而眼前是苏长青,他虽不信她天黑害怕的说辞,但亦认为一个小姑娘深夜游荡在街口很是不妥,因而劝说道:“无妨,我之前便许诺过要送你回柳府,君子一诺千金,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侧身一让,这就打算领着柳黛去城东柳家。   可惜柳黛垂着脑袋不肯挪步子。   “我不回去。”   “……”苏长青头疼得厉害,从前在邕宁郡主面前哄他二弟,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柳黛咬着下唇,一脸为难,“我爹早就对外称柳家柳姑娘暴毙而亡,就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再找上门去,岂不是自讨没趣,弄不好还会被当成骗子打出来,且我夫家也回不得,赵凤洲此人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杀人如麻,他如今是里子面子都没了,若是见了我,恐怕要将我□□丝在大同府城楼上。”   越说越是身世凄凉,命若飘萍,唯有一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要不是早就在九华山后山露过馅儿,她还真想给苏长青表演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铁定让他终生难忘。   “苏公子……苏大哥……若不是流浪在外,无处可去,我是绝不会来麻烦你的……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她声音叫嗲,连自己听了都头皮发麻犯恶心。   “柳姑娘!”他难得变了脸色,急急打断她唱腔似的哭声,“我如今借住在闻人府上,你若不嫌弃,我便请闻人兄弟安排一间屋,让你暂住,至于今后如何,只要姑娘开口,苏某一定尽心去办,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柳黛已然收住哭腔,眉开眼笑。   苏长青道:“只不过今后还请姑娘有话直说,省去其中……许多眼泪,便利旁人,也轻松自己。”   “噢。”柳黛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已然窜起两簇小火苗,她走过苏长青身边,冷冷丢下一句,“确实不该让你活着。”便自顾自往闻人府走,再不理会他。   苏长青快步跟上,亦步亦趋仿佛是她新收的小徒儿。   乖得很。   闻人府坐落在城西,四进的院子,在京城里远远谈不上奢华,算是中规中矩。   苏长青敲了敲西面小门,门房惊了美梦,睡眼惺忪地开门,弓着腰点头,称呼一句“苏公子”。苏长青正要回头去找柳黛,却发觉身后已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墙头伸出来的柳条儿跟随夜风荡漾。   他无奈摇头,跨过门槛往闻人羽的住处榕园走去。   夜深寂寥,榕园灯火依旧,闻人羽在书房习字,听他爹的教训,好好待在家中修身养性,少惹是非。   苏长青推门进屋。   “回来了?”闻人羽如同老夫老妻相处一般,眼睛也不抬一下,仍旧低着头,执笔悬腕,写他的“醉里挑灯看剑”,立志要做辛弃疾,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以血肉之躯报效江山社稷。   诗能热血,闻人羽当下脑海沸腾,踌躇满志。   苏长青环视一周,疑惑地问道:“没人来吗?”   “除了你还有谁?我可没有金屋藏娇的习惯,即便有也要避开你才是。”闻人羽把紫檀狼毫搁在黄石笔架上,左手捏着右手手腕,缓缓转圈,以缓解他抄了一整天书的疲乏。   “自然是我。”   梁上落下一片叶,证明他家中藏娇,藏的是人间绝色,娇艳欲滴。   可惜闻人羽瞧见着娇娇小人儿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而是皱起眉,浑身紧绷,立刻去看右方剑架,准备随时拔剑相迎。   柳黛也跟随他目光看过去,闻人羽身体稍稍前倾,有离弦之势,柳黛出手迅疾,如疾风迎面,瞬息之间剑已到手,更见她脚下旋转,身如蝶舞,绣满银色暗纹的千褶裙似花蕊怒放,一眨眼功夫长剑已然架在闻人羽脖子上,剑鞘上镶嵌的绿松石顶着他的肩胛骨,一阵微微的疼。   柳黛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试,当心这回让你永远也下不来床。”   闻人羽怒目相对,“在我闻人府上,你敢撒野?”   柳黛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三个月前不是撒过一回了?上次带走的是《十三梦华》,这回就把你这颗脑袋摘了挂城头上。”   两人剑拔弩张,屋子里只剩苏长青冷静依然,望着柳黛持剑的手,耐着性子向闻人羽解释,“师弟,柳姑娘无处落脚,我便带她来此处借宿,还请你吩咐下人清出一间屋子让柳姑娘早些休息。”   “做梦!”闻人羽气得咬牙,“借我的地方还敢如此嚣张,她想也别想。”   “不必安排,我看中这一间,这就把你清出去给我腾位置。”   “你敢!”   苏长青上前来,握住剑,“闻人,不可如此,柳姑娘当真会杀了你,连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话说得,柳黛洋洋得意,忽然又觉着不杀苏长青是个极好的主意,能让她心情愉悦,□□也……   值得一试。 第41章 普华山庄41 我要不把你打服了,你总……   普华山庄 41   闻人羽冷哼, “上回见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这回就成了不世出的高手?你当我三岁小娃说骗就骗——啊……”   柳黛被苏长青哄得心情大好,出手时给苏长青留着情面, 只在掌心度三分力,掌中隔着剑鞘,运气度力, 以腕为轴,转过半圈之后推在他右肩。旁人看起来轻轻巧巧甚至是好无力度的一掌, 却打得闻人羽连退几布,两只手伸长了乱抓, 也没控制住身体,后背一下撞在窗台下, 顿时腰间剧痛,手臂扫过小桌上的莲花香炉, 打翻一地香灰,沾得他满头狼藉。   柳黛再度接住落下的长剑, 在手上转个圈,她双眼含笑,得意地看向在地上狼狈挣扎的闻人羽, 径直说:“你不如他,他——”她扫一眼苏长青, “他至少能在我手底下撑过三十招,再咬咬牙,百招之内我不一定能取他性命, 至于你嘛……猪都比你能打。”   “你——”   “拳头捏那么紧做什么?拳头捏碎了也伤不到我呀。”   闻人羽怒火中烧,目眦欲裂,一双拳头攥得死死的又立刻松开, 心知就是往死里瞪柳黛也没用,这才转头去看左手边那人。   “苏长青——”他低声怒吼,似雄狮发怒。   苏长青长叹一声,无奈至极,“早说了不要惹她。”   原本三两句话就能和平解决的事情,非要闹得鸡飞狗跳,大打出手,现如今一个不肯低头服软,另一个正在兴头上,指不定还要如何羞辱,他被夹在中间两头犯难,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凶恶,和事老不好做。   他迎面走上前,伸手把浑身冒火的闻人羽拉起来,好心拍一拍他后背落灰,还没开口就被闻人羽吼回来,“用不着你假好心!”   苏长青被他吼得一愣,右手僵在半道,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而有人仗义执言,上前一步,剑尖一挑,挑开苏长青手臂,剑鞘一下接一下冲着闻人羽心窝子戳,“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吼他?”   “我……我是他师弟他是我师兄,我俩亲如手足,怎么就不能吼他两句?”   “亲如手足?我这就把你手足都砍了,看你还亲不亲!”噌的一声,寒光闪过,柳黛拔出剑来,真要往闻人羽身上招呼。亏得苏长青警醒,快步转身,横在闻人羽身前,护住他孱弱无力却又杀气腾腾一心作死的身躯。   “柳姑娘,息怒,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言语冒犯了姑娘,我代他向姑娘赔个不是,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他性命。”   苏长青面容肃穆,看不出丝毫玩笑之意,总能让人觉着他字字真心,绝无戏言。   他好就好在这一点,真诚得让人怜爱。   柳黛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斜眼去看满脸漪汾的闻人羽。   苏长青会意,压低声音同身后闻人羽说道:“师弟,你一贯有容人之雅量,我知你不是睚眦必报之人。柳姑娘深夜到访,于情于理都该好生安顿才是。”   闻人羽咬牙,再咬牙,忍了又忍,简直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憋得胸口发疼,适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师兄说的是,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便闷头闷脑地走了,活生生一只斗败的公鸡,撅着屁股逃跑。   苏长青暗暗松一口气,庆幸闻人羽还算听话,晓得知难而退,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模样。   但转念一想,这场恶斗本无必要,打与不打并无区别。   他累得很,回身将打翻的香炉扶正放好,掸了掸袖子上的香灰,却掸不掉一身超然物外的檀木香。苏长青走到桌边,翻出两只白瓷杯,各自沏上一杯热茶,放下茶壶后,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折腾了大半夜,想必柳姑娘也累了,不如坐下喝杯茶,歇一歇,也消消气。”   柳黛把剑往软塌上一扔,提起裙角坐到苏长青对面。   白瓷细腻,茶水温热,她抿一口茶,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懒洋洋的情绪往上爬,她这才觉得劳累,一整天跑来跑去,马儿也要累死几匹,更何况她这大小姐身子……   她恐怕是铁打的硬汉,累不死的老黄牛。   等候无聊,苏长青擅于沉默,总能在沉默中找到自在,但柳黛不同,她单手支起下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仔细观察对面肤白貌美的俊俏少年郎,眼皮都不愿多眨一下。   联想起今夜在荣安伯爵府的所见所闻,她忍不住问:“你今日与郡主说的那段告别的话是什么意思?仿佛你要远行不归似的……”   苏长青蓦地一愣,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及此事。   “姑娘指的是哪一句?”   “苏长青,你可不擅长装傻。”   “不过是闲话家常。”   “顾左右而言他?”柳黛眉飞色舞,兴趣盎然,“那我就更好奇了,让我猜猜,你这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是要去做什么?难不成是荆轲刺秦,威震天下呀?”   “柳姑娘!”苏长青身子前倾,作戒备姿态,咬牙低呵道,“请慎言。”   他表情严肃,似怒目金刚,却完全吓不着柳黛。   她指尖缠着发尾,更加等寸进尺,“你要杀玉唔唔唔…………”   苏长青出手迅捷,力无虚发,电光火石之间捂住她红艳艳的嘴唇,强迫她把没说完的话全都吞进肚子里。   “安排好了,你就住西侧间,对外只说是我师妹,比长青晚到半日,我劝你好自为之,借宿就要有个借宿的样子,别成日里飞扬跋扈——你……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闻人羽一进门便撞上好戏,方才在他面前要毁天灭地的柳黛被苏长青捂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眼底里隐约还透着笑。   苏长青慌忙把手收回,避开柳黛的目光,同一头雾水的闻人羽解释说:“一时失手,我是我的过错。”   不等闻人羽开口,他立刻转过头嘱咐柳黛,“夜深露重,屋子既已收拾妥当,柳姑娘便早些歇息,其他的事,明日再论。”   “噢——”柳黛拖了老长一个尾音,目光意味深长,仿佛是故意做给闻人羽看,“那我听苏公子的,先一步。”   路过闻人羽身边时,被他狠狠瞪上一眼,却比折了他手臂还要得意,脚步轻快得像个得了糖的小童,一派天真。   闻人羽沉着脸走进屋,审问起苏长青,“你和她……不会是……”   苏长青一扫方才的窘迫,柳黛一走,他当即恢复洒脱自如,捏着茶杯说道:“师弟,你多心了,我于柳姑娘之间有未能践行之诺,我帮她也全然出于道义,并无他意。”   闻人羽在苏长青对面坐下,看着眼前柳黛用过的白瓷杯,再看一眼苏长青,摇头道:“我看不像。”   “你眼里的,不像也像。”苏长青继续品他的茶,悠然道,“闻人,公子已有安排,我将连夜撤走,承荣安伯爵推荐,为喻公公跑一趟西北,暗中查办马市走私一事,届时你还需留在京城,等候公子吩咐。”   闻人羽颔首道:“不成功便成仁,你放心,我比你更谨慎。”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间似乌云压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天边微微亮,剑锋扫过树梢,将叶片上一朵晶莹圆润的露珠一分为二,滚落尘土。   鸡鸣练功,这是习武之人该有的劲头。   庭院里半明半亮,似黄昏又似黎明。   苏长青剑气灵秀,招式清奇,着半身力给闻人羽喂招。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强弱立见。想来离开九华山这些年,闻人羽真把时间都花在斗鸡走狗、吟诗作对上,对练功一事未下苦功,不像苏长青,一招一式火候俱在,一进一退不留半点空隙。   柳黛倚着廊柱,看两人斗得激烈,尔后苏长青一招“风地破”,打得闻人羽应接不暇,连连后退。   苏长青适才收剑,“点到即止,今日就练到此处。”   他气息平缓,不疾不徐,那一边闻人羽低头喘气,已然力竭。   “啪啪啪——”   冷寂的院子里突然想起掌声,闻人羽和苏长青双双侧目,原来是柳黛嘴角含笑,已观赏多时。   “不错,还是京城热闹,一睁眼就看耍猴,好玩得很。”   见面第一句,把闻人羽气得脑袋充血,眸中冒火,握紧手中剑,腾云登雾,飞身如鹰一般向柳黛扑来。   闻人羽周身杀气四溢,柳黛不躲不闪,还能抽空朝他挥挥手,打个招呼。   噌——   闻人羽的剑离柳黛的面门只剩一寸距离。   是苏长青手中“解千山”接下这一剑,再运力一挡,一股气从剑身袭来,将闻人羽送回原处。   柳黛瞥苏长青一眼,绕开解千山,缓步向闻人羽走去。   等她靠近了,忽然间粲然一笑,“总不能回回都让苏长青救你吧……”   “什么意思?”   “人嘛,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要不把你打服了,你总是学不乖。”   柳黛退后一步,一个飞身抢过苏长青手中名剑“解千山”,长剑在她手中韧如游龙,如电光一般向闻人羽袭来。 第42章 普华山庄42 (二修)   普华山庄 42   清晨的风卷起池边落叶, 一会儿吹上了天,把屋顶松软的云都掠远。   一年当中,最好的韶光莫过于此。   闻人羽朗声大笑, 提剑相迎,“尽管来试!”   继而苏长青满耳只剩刀剑铿锵之声,放眼看去, 花木繁茂的庭院里,两道人影似游龙盘旋缠绕, 剑气纵横,兵刃激荡。   闻人羽用尽奇招, 全神皆在剑身,他一快再快, 似电似光,却无论如何攻不破柳黛手中“解千山”, 即便她使起剑来算不上顺手,然而正所谓大拙胜巧, 她以退为进,每到颓势,都能反守为攻, 打闻人羽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来回多了, 渐渐磨得闻人羽没了耐性,继而剑招短快、急功近利,破绽层出。   一声锐响, “解千山”破喉嘶鸣,剑身震颤,“解千山”在柳黛手中被当成一柄削铁如泥、气势凶恶的长刀, 生生接下闻人羽的破空一剑,继而半分不停,趁着闻人羽内力转换,招式停顿的档口,以迅雷疾风一般的身法席卷而过,剑锋藏在两人衣袂之间,没人看清剑影侵袭之处。   柳黛与闻人羽错开身,两人双双背身相对,柳黛的剑上不见染血,闻人羽双眼茫然,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腹部,却不料一伸手就碰上小腹皮肤,在清晨的凉风当中保不齐要着凉。   好好一件雪绸做的中衣,百福纹的苏绣外袍,就这么破破烂烂飘在风里,孤独地敞着。   柳黛抬手把“解千山”扔给苏长青,转过身轻嗤一声,娇艳的唇里启出一句不屑,“下一回,姑奶奶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哦,那得是哗啦一声——开膛破肚,横尸当场呀。”   她笑得开心,闻人羽却气的够呛,他单手拉扯住破烂的衣裳,紧紧捂住肚皮,不服输的话在嗓子眼里滚了两滚,最终被吞进肚里,只剩下,“吃饭!”这简短有力的两个字。说完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如此。   花草扶疏的院子里便只剩下柳黛与苏长青。   他站在晨光背面,她只看得见他被光线浸染成金色的轮廓,在光与影的泼墨挥毫之下,犹如万神邸上不可触及的神像,那么遥远,缥缈好似一段幻梦。   忽然间,她听见自己说:“你过来一些。”   她的神像慈悲如斯,竟愿意听她指挥,走出那片逆光的影,走进她眼帘,在清亮干净的日光下,展露出一张几近无暇的脸,道一句温润如玉也不为过。   他在今晨格外温柔,写满笑意的眼眸里,是如水如风如漫漫秋夜一般的柔情。   他说:“柳姑娘累了吧?进屋吃饭。”   接着低下头,将“解千山”收入剑鞘,看剑也如同对待情人一般,让人——   不由得不高兴。   柳黛仰起头问:“我这样羞辱闻人羽,你不生气?”   苏长青悬剑于身,细细解释道:“我为何要生气?技不如人是常事,练武头一件事不是学会如何赢,而要记住如何输得漂亮,心服口服,以待他日。”   柳黛咂咂嘴,“你总有一大堆道理,干脆以后称呼你道理先生。”   苏长青微微一笑,“闻人虽心高气傲,但并非输不起之人,柳姑娘大可放心,从今往后他再不会与你为难,倒是有可能闲来寻你喂招,还请姑娘看在他招待一番的份上,给他个机会。”   说话间他已侧身一让,请柳黛先行,两人前后脚走入花厅。   柳黛问:“他想找我喂招,难道你不想?还是你嫌我功夫不够,不愿与我练手呀?”   “柳姑娘功夫在我之上,如有机会定要向姑娘讨教一番,只不过京中杂事众多,我方才看姑娘不惯用剑,想必还未有顺手兵器,不如明日去集市挑上一件?”   话到此,正好闻人羽换过衣裳自屏风后面绕出来,他终于将眼前这个柳黛与三个月前夜袭闻人府一掌打得他重伤的黑衣人联系起来,屡战屡败,输得心服口服,唯独想不通她一个黄毛丫头,怎就能有如此通天本领。   莫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返老还童了吧。   他抖一抖靛蓝团花外袍,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能算得上云销雨霁,重新放晴,“我看你拿着剑砍来砍去,尽糟蹋好东西,还是用柴刀最合适。”   柳黛轻轻巧巧接过,“拿柴刀也一样打得你哭爹喊娘。”   “嘶——我怕我还没被你揍死,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去见我祖师爷爷。”   说到祖师爷爷,苏长青少不得要教训,“师弟,怎可如此对师祖不敬。”   却没料到身旁柳黛扑哧一声展颜一笑,一时间小花厅都被她的笑容点亮,仿佛泼墨山水突然添出一笔色彩,原本沉闷的一卷画变得璀璨鲜活。   怪不得古人千金换一笑,如此巧笑嫣然,万金亦值得。   闻人羽直勾勾望住柳黛,不肯挪眼,苏长青看闻人羽看得皱起眉,唯有柳黛万事不知,依旧笑盈盈说:“你好像我爹,他也时长把这话挂在嘴边。”   说完又觉不妥,收起笑,眼带落寞,“我在也不是柳家的女儿,与他也没有半点关系。”她坐在圆桌旁,瞪一眼仍在观花看景的闻人羽,“到底吃不吃饭?怎么还没人伺候我净手?”   回到京城,终于能享受享受大小姐待遇,务必抓紧时间,今后此等机会可不多。   闻人羽耸下肩膀,打破幻想,小声嘀咕,“得,也就不说话的时候最惹人爱。”随即招来丫鬟四五个,低头端盘,鱼贯而入,帮柳黛熟悉往日峥嵘。   用过早饭,苏长青匆匆出门,听闻又要去见京中故人,柳黛对于他白天的行踪没甚兴趣,于是留在闻人府,由她新收的小跟班闻人羽陪着挑兵器。   闻人府设置一兵器库,只一间屋大小,显得落魄又寒酸。   柳黛转上两圈,在角落处随手提上一把长刀。   此刀铜装刀鞘,刀柄底座呈四瓣瓜型,刀刃雪亮,锻绣流水花纹,以百炼钢做刀身,纯钢做刀刃,刀入手时可知刚柔并济,取唐刀之长,避倭刀之短,实战难有敌手。   闻人羽指着她手中不起眼的长刀说道:“季家刀,好刀是好刀,可惜已然绝迹,取一把少一把,你还真是挺会挑的啊你……”   他的话飘在空中,柳黛恍若未闻,只全神贯注盯着手中这柄稀有难寻的季家刀,此刀刀长五尺,近一人高,刀体开一道血槽,铸法和工艺都与苗刀相似。   刀身刀鞘都没有花俏点缀,是一把朴实无华、杀人取命的利器。   “季家刀……流落民间的……还有多少?”柳黛轻声问。   “至多不过二十余柄,分散在各地。现如今此刀制法已失传,再也锻制不出削金断玉之刃,撞破南山之身。着实可惜。”   “人有旦夕祸福,刀也一样,有什么好可惜的?”柳黛合上刀鞘,“我就要这把。”   闻人羽倒也大方,毫不犹豫地答应,“兵器有了,何时与我过上几招?练练手。”   柳黛回过头,娇笑道:“随时。”   “痛快!”闻人羽抚掌大笑,把先前与柳黛之间的不快都抛到脑后,跟在她身边絮叨说,“季家刀里头,这一柄还算不上精妙,我知道从前季家供奉一柄祖传宝刀,那才是真真的世所罕见,人间珍稀,只可惜随季家一道埋进土里,再没有任何消息。”   “季家……”柳黛喃喃出神。   闻人羽道:“想当年季家是何等威风,季家军以台州之战、福建之战、兴化之战、仙游之战,战战围歼,场场完胜,打得倭人再不敢从海上冒头,立下不世之功,对先皇更有陈保之劳,只可惜…………”   “只可惜一招覆灭,九族皆诛。”   闻人羽神情一滞,紧接着打了个哈哈,掩饰尴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   柳黛瞥他一眼,“你真这么想?”   闻人羽被她问得起了兴致,故作姿态,“柳姑娘以为如何?”   柳黛收回目光,提步向前,“不如何,闲聊罢了。”   “好,那我就再与柳姑娘闲聊一句。”   “什么?”   “季家刀以忠义入魂,以正气为骨,百折不弯,望姑娘用此刀行正义之事,杀该杀之人。”他面容庄重凝肃,容不得半点戏耍。   柳黛眉头一皱,大拇指拨开刀鞘,气氛冷凝,方才和睦的表相忽然被撕裂,剑拔弩张。   闻人羽心高气傲,柳黛的心性比他更盛,是吃不得半点亏的性子,当即把刀往闻人羽脑袋上砸过去,他闪身向左,季家刀砸在库房两扇木门上,砸出个巨大的窟窿。   柳黛骂一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旋身,登云去了。   留下闻人羽望着门上的大窟窿,想到方才的千钧一发,脉搏仍然扑通扑通乱跳,心有余悸。   柳黛一口气跑出五里地,再抬头已然回到城郊,远方山峦起伏,近处绿草如茵,正是夏末秋初,风轻云淡的好辰光。   她随手扯上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一会儿甩甩“尾巴毛”,一会儿又抽抽小野草,无聊得连满地乱跑的野兔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按理说,她本不该生气……   季家刀原是天下第一刀,不因武功卓绝,也不因斩金截玉,为的是季家刀立于天地之间的一口气,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为江山社稷,为海疆百姓,虽死犹生。   登州季氏岳家军,铸刀初成姓为记。   忆昔浙闽与三边,公所到处皆凌烟。   她气的是闻人羽认为她配不上季家刀,即便她在闻人羽面前确是是个满口谎话、诡计多端、阴晴不定的恶人,然而他不该说,说了就该死。   她越是想,越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当下就折回闻人府,打爆闻人羽那颗狗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讨厌的话来。   可若是自己回去,岂不是显得极其没面子?   但倘若不回,恐怕要贻误大事。   已近午时,早上吃的糕点早已经销声匿迹,如今腹中空空,饿得人越发急躁。   她左思右想,往哪走都是悬崖绝壁,简直要被困死在这处荒山野岭。   若是苏长青来寻她就好了,那她愿意给他个面子,顺着阶梯往下,皆大欢喜。   苏长青办完事回到闻人府,进了榕园既没看见闻人羽,也没找到柳黛,着人一打听才知道,闻人公子兴致好,大早上的在二院修门,沉迷木工,不可自拔,到饭点还没回来。   苏长青无声叹息,想着闻人羽原本就有些不着调,自遇上柳黛之后,似乎越发的不可收拾,见天的瞎玩瞎闹,不干正经事。   他赶到库房前,一帮人敲敲打打装新门,闻人羽蹲在地上,观察横在阶梯上的旧门,门上一个水缸大的窟窿,周围全是参差不齐的木屑。   “这是怎么了?”他只不过一早上不在,就闹出这么大个阵仗。   闻人羽盯着旧门摇头晃脑地感慨,“莫不是一头老黄牛修成的精怪,看着又细又嫩的一只手,竟有这么大股劲,来日天塌了,我得躲她后头。”   苏长青蹲下0身,“柳姑娘弄的?” 第43章 普华山庄43 “唉——”   普华山庄 43   闻人羽点点头, 一脸凝重,“这是个拔山扛鼎、孔武有力的汉子啊,那一下若是真砸在我身上, 恐怕眼下我得捂着个血窟窿跟你说话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苏长青念起往事,忍俊不禁, “柳姑娘确实天生神力,即便是个三百斤的壮汉在她手底下也讨不了便宜。”   “你怎么知道?”闻人羽撑住膝盖, 抬起头皱眉问。   苏长青笑得意味深长,“手下败将, 自然清楚。”   “你俩交过手?”   “算是。”   “她赢了?”   “说是大胜也不为过。”   “怎么练的,小小年纪这样厉害……”闻人羽不禁感慨道。   苏长青拍了拍闻人羽肩膀, 宽慰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走就闹成这样。”   闻人羽无奈道:“她挑中季家刀,我倒不是不舍得, 只不过季家刀系出名门,我忍不住叮嘱她两句, 也不知道怎么的,小丫头那么大气性,转过身就打, 打完转眼就跑,她轻功上乘, 我想追都追不上。”   “季家刀……”   “对啊,季家刀,多好的刀啊……可惜了, 再没人能铸……”   苏长青伸手摸了摸腰间半块玉蝴蝶,眼色一暗,“你不该在她面前提季家的事。”   “这是为何?”   “唉……她往哪去了?”   闻人羽抬手往西边一指, 撑起手臂站起身,不解道:“长青,你缘何对柳姑娘格外关心?”   苏长青抬头往西看,约摸着是西郊方向,她心口赌气,多半是不管不顾跑到郊外撒气。   他顿了顿,思量一番才答:“是我欠她的,该我还债。再而说,此去无归路,眼下能还一点是一点。闻人,柳姑娘身世凄苦,你让着她一些。”   闻人羽叹息道:“你放心,你都开口了,我还有不让的?我保准以后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苏长青含笑抱拳,“多谢。”   闻人羽不耐烦地摆手,“快去快去,别在这跟我演托孤的戏,老子不吃这一套。”   苏长青从善如流,快步出门往西去。   另一边,柳黛无聊至极,随手抓了只灰扑扑的小兔子抱在怀里玩。   她来回抚摸着小兔子松软舒适的绒毛,好心好意征求它意见,“你是喜欢被红烧,还是清蒸啊?”   小兔子不答话,两只眼睛红通通,一双矫健的小短腿在她怀里乱蹬。   柳黛捏起一双兔耳,宣布说:“我喜欢红烧。”   身后突然一阵风紧,柳黛抓着兔耳朵,猛地回头,满身戒备,“谁来找死?”   “是我。”   来人长身玉立,俊逸的身姿把周边生得毫无章法的杂草都衬几分风流。   “苏长青!”一个不小心,她惊喜地叫了出来。怀里的小兔子没抓稳,一蹬腿落到草地上,仿佛一滴雨落进平湖,眨眼已不见踪影。   可这一句脆生生的“苏长青”,听得人心头都要荡漾出一捧春水来。   他浅浅一笑,借来春风拂面过,“闻人说你一个人出来散心,怕你跑远了找不到路回去,我来接你。”   他温温柔柔似兄长一般慈爱,一字一句给人留足面子,任你再是个混天魔王,也要在这恰如其分的温柔面前败下阵来。   女魔头柳黛服软听话,乖乖跟上苏长青。   她边走边说:“我觉得你变了不少。”   “哦?”   “你从前生硬得很,像我爹,眼下却像我奶嬷嬷。”   虽然她不熟悉年轻男女之间如何相处,但心底里总感觉再次见面,苏长青对她的态度变得太快,让人摸不着头脑。   苏长青刻意落后她半步,“哦,那我还是像你爹好些。”   “像我爹很惨的……”   闻言,苏长青脚下一顿,继而说:“柳大人战功彪炳,家繁叶茂,是有福之人。”   柳黛却在咕哝,“你觉得好就好。”   两人一齐回到闻人府时,闻人羽已经摆出女主人架势,张罗好一桌饭菜,等着外出的“家眷”玩够了回家,一起和和乐乐吃一顿饭。   他双手叉腰,等柳黛进门后,重重叹一口气,“唉!”   柳黛当即皱起眉毛,拉下脸,“你又想说什么?”   闻人羽念叨一句“好心没好报”,从书案上取出长刀递到柳黛身前,“给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再好的刀摆在库房里也是落灰,还得到了刀客手上才能活。”   柳黛迟疑着接过刀,瘪瘪嘴说:“这刀到了我手上,我总归不会埋没了它。”   “如此正好。”闻人羽朝她一拱手,行过江湖礼,豪气干云。   柳黛有样学样,与他拱手抱拳,“早上我也不是故意的,在这与你赔个不是,回头门修好了找我拿银子。”   她如此知错能改,说低头就低头,倒是让闻人羽惊掉了下巴,他望一眼苏长青,见他眼露温情,面带欣慰,站在柳黛身边俨然一慈父也,看得闻人羽爬出满身鸡皮疙瘩,又听苏长青开口道,“柳姑娘直来直往,性情豁达,想必这刀也正合你脾气,它是无主兵刃,不若为它起个名字。”   柳黛咬着下唇冥思苦想,过了半晌说:“就叫它‘不忘’。”   她说完,苏长青正准备入座,听见“不忘”两个字,弯腰的动作明显停滞,他怅然若失,低低道:“若是‘不忘’,便是‘不放’,于人于己,有时并不是好事。”   他话里有话,柳黛却浑然不觉,她沉浸在自己的过往李,自顾自说道:“你也说是‘有时’,‘不忘’才能‘长醒’,若是忘了,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唉……”他无言以对,心知有些事情劝得住,有些事情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端着茶杯悲叹惋惜。   而闻人羽也没听懂此中机锋,一双眼将苏长青上下打量,“你这是怎么了?这几日连着不知叹了多少回气,活像个怨妇。”   苏长青抿一口茶,瞥他一眼,冷冰冰讥讽道:“你不也是?”   闻人羽仔细思量,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自打遇到柳黛,他是日也叹气,夜也叹气,受尽欺辱不说,过后还得百般讨好,他都闹不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   两个人心照不宣,齐齐往柳黛身上看去。   可肇事者只顾欣赏她那把老旧蒙尘的“不忘”,根本不把他二人放在眼里。   “唉——”   两声长叹。   丑时方过,夜深人定,窗外除却虫鸣,再听不见半点声响。   合衣躺在床上的柳黛突然睁眼,耳朵追着一段起落声,掀开被子戴上“不忘”跃墙而出。   苏长青一身黑衣,蒙头遮面,“解千山”也落在闻人府上,现下背后悬一柄长剑,看不出门道。   柳黛轻功精妙迅捷,不近不远地跟在苏长青身后,既不至于跟丢,又不让苏长青察觉。   她一路往东,在满月之下,随苏长青一道,停在一间奢华壮阔、楼阁层叠的高门宅院之下。   一黑衣人呈蝙蝠模样倒挂在松树下,待苏长青一出现,立即“化作”人形迎上前,与苏长青点头示意。   两人不多耽搁,一个向西一个向东,飞身跃入院内。   柳黛走出街角,仰头看两只麒麟瑞兽之间一座朱红大门,门上牌匾只写简简单单“喻府”两个字,只因当今天下,一个“喻”姓拿出来,比天子朱批更管用。   她足下轻点,燕子似的落在高墙上,眺望远处亭台楼阁,不输行宫的宅邸,不禁摇头,“不自量力,自找苦吃。”   话虽如此,但身体比言语更诚实,她自东边寻着苏长青的身影追去,唯恐他死在旁人手里,剥夺她许多乐趣。   好在苏长青还没蠢过头,他在楼宇之间穿梭,小心翼翼,不惊动守备,为的是打探虚实,以图他日。   柳黛跟得没意思,早早折回去,在苏长青回闻人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今夜只有淡淡一片月,缺上一只小口,仿佛被一淘气小丫头砸坏了杯角,不得圆满。   喻府之外又是另一番天地,灯火熄灭,满城寂寥,唯有富贵人家琉璃瓦映着月,照出一片又一片粼粼波光,幽暗生辉。   天边飞过一只白头翁,轻轻巧巧落在屋顶翼角,歪着脑袋四下环顾。   横空窜出来半截木板,吓跑了夜游觅食的白头翁,也打断苏长青回撤的路。   他与同伴齐齐拔剑,剑芒一闪,映出对面高高翼角上一道纤弱身影,仿佛风再大一些,就要将这道影子吹散。   “你说,我若拿下你去喻莲那报信,能换多少银子?三千两总归是不能少的。”   口中说着玩笑话,手中却握紧刀柄,随时准备抽刀相对。   苏长青身后那人耐不住性子,这就要冲上前来一战,被苏长青伸手拦住,他提气登云,落到柳黛身前一步远。   “柳姑娘,这个玩笑开不得。”   他眉心皱成个川字,面沉如水,又回到初见面时的老成持重,拒人于千里之外。   柳黛最不喜欢他这幅样子,于是越发的挑衅,“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天底下还没有我开不得的玩笑。横竖你过几日就要去见阎王爷,还在这管人间的事做什么?”   苏长青被她怄得胸口疼,他调整呼吸,平心静气,缓上一阵才说:“柳姑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与我一道回去再谈。”   “我不。”夜风吹乱她一头乌黑长发,丝丝缕缕飘在风中,她只有脚尖立在凤凰翼角,看着摇摇欲坠,却偏偏如泰山之稳,坚不可撼,她的目光直而透,看进苏长青眼里,逼他入死角,“我问你,你是不是预备在寿宴上刺杀他?此事郑云涛知不知道?我数到十,你不答,我就杀了他——”   她抬手一指,指向对面屋顶领一个黑衣人。   那人满心不解,你俩斗气,关他什么事? 第44章 普华山庄44 “我看长青兄这是害了相……   普华山庄 44   “柳姑娘!”苏长青急声喊, “你我之事,何必牵扯旁人?”   “是不必牵扯旁人,可我偏要, 而你管不着。”   话音落地,一声锐响,刀出鞘, 烈烈寒光直指对面。   那人呆呆看着刀尖,脑袋里估摸着眼下若是转身逃跑能有几分胜算。   “十, 九,八…………”将将数到八, 柳黛一跃而起,以凌风破空之势向苏长青同伴杀去, 她那轻功身法似鬼魅迅捷,即便苏长青拔地而起, 拼上一口气也没切上她半片衣角。   那人横剑相抵,被柳黛手中“不忘”震得一连倒退, 哗啦啦踩踏一连串琉璃瓦,直到力不从心滚落屋檐。   她作势去追,苏长青立刻横身在前将她挡下, 他无奈地说:“不是说好的数到十,你怎么……”   “哈——”柳黛开怀一笑, 答得理所应当,半点羞愧也无,“我改主意了, 懒得数数。你摆这幅脸面做什么?我这个人就是不讲道义,那又怎么样?你不答,下一刀我就把他右手砍下来扔进这家院子里喂狗。”   “汪汪汪——”狗也应景似的叫唤两声, 仿佛在喊饿,就等着屋顶上这胡作非为的女魔头投喂。   狗在张嘴,人在悬崖。   千钧一发。   还未等苏长青开口,屋檐底下远远飘来一个声音,苦哈哈求饶,“你快答了吧,再来一下我可承受不起。”   可恨技不如人,他当下终于理解了闻人羽的反复和无奈。   苏长青别无他法,咬咬牙,上前一步,凑近一些,与柳黛低声说:“你猜的不错,我是要杀喻莲,此事……我师父并不知晓。”   柳黛故意瞪圆了眼睛看他,装出满脸惊惶,“呀……想不到呀想不到,苏长青你竟是此等阳奉阴违之人,背叛师门这种事做了多少回了?难怪临走说要带我走呢,原来是习惯了,一年至少背叛师门三百回,驾轻就熟呀。”   “我……我没有……”   他声如蚊蚋,委屈的像个受婆婆刁难的小媳妇儿。   苏长青无地自容,硬着头皮恳求她,“柳姑娘,你目的已达,可否离开此地。”   柳黛收起“不忘”,刀入鞘时的撕拉声听的人耳后发麻。   她曼声说:“看来你与郑云涛,不是一条心。”   再抬眼,送他的是得意的笑与灿若星辰的眼,那光芒照得他晃了神,连同伴再度爬上屋顶都没察觉。   那人问:“你俩解决了?”   柳黛点点头,“解决了。”   那人扯下遮面黑布,露出一张浓眉大眼孩子似的脸孔,“不打不相识,在下普华山庄,李茂新。”   柳黛也与他抱拳,言简意赅,“柳黛。”   轮到苏长青垂下头,闷不吭声往前走。   李茂新跟在柳黛身边,小声打听,“柳姑娘,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女侠,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这刀法有力拔山兮之势,刚猛得很,不像是女儿家能练的。”   柳黛看他和善亲切,起落之间也愿意与他多说两句,“我独门独派,自然没人听过,不过不怕,江湖上很快会人人皆知我大名,人人都怕我。”   “怕你?为什么?”   “因为我杀人如麻,横行霸道呀。”   “不会吧,姑娘方才不是对我手下留情了么?可见姑娘不是弑杀之人。”   柳黛故意提高音量,“我那是给苏长青面子,不然我早把你脑袋切了踢球玩儿。”   “噢——”李茂新长长应一声,一路上老老实实闭紧嘴,再也不敢找柳黛搭话。   月亮躲进云层之后,天幕之下不见一丝光亮。   三人回到闻人府时,闻人羽正低头习字,挑灯相待。   一抬头望见原本应当高床软枕睡的正香的柳黛,手腕一僵,“八百里吹角连营”的“营”字浸成一团黑墨,毁了一整张字帖。   “这可真够新鲜的,一个人出去三个人回,这一趟收获颇丰啊长青。”   李茂新上前一步,拱手,笑嘻嘻与闻人羽打招呼,“闻人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闻人羽搁下笔,瞄一眼浑不在意的柳黛,“不怎么好,日日受人欺凌,敢怒不敢言。”   李茂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想到方才也在这姑娘手上吃过亏,当即心领神会,打趣道:“看来咱们俩都得好好练练,不然传出了出去,伯父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闻人羽哼哼两声,不作回应。   只苏长青始终沉着一张脸,严肃得仿佛一上了年纪的私塾先生。   他放下长剑,冷声道:“两位还请避一避,让我与柳姑娘单独聊两句。”   李茂新惯会看脸色,立马揽住闻人羽,两人勾肩搭背往外走,“来来来,闻人兄咱们俩许久不见,是该喝上两杯,快活快活。”   闻人羽装模作样拍手,一面往前走,一面扭着头盯住苏长青与柳黛,生怕错过他二人之间任何一处微妙交流。   到门外,闻人羽急不可耐地抓着李茂新问:“老弟,他俩究竟怎么一回事,这姑娘也太能盯人了,我师兄只出去那么一小会儿都要死死黏着……”   李茂新讳莫如深,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拉着闻人羽一同蹲下,贴着窗台听壁脚。   屋内,苏长青率先发难,“柳姑娘,喻府乃虎狼之地,你不该冒冒失失追过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如何……”   “如何什么?向谁交待?”柳黛露出个好奇的神情,悉心请教。   苏长青的话噎在喉头,脱不了口,转而说:“我夜探喻府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姑娘代为保密,切不可对外宣扬,否则……”   回回都是欲言又止,有口难言,柳黛听得不耐烦。“否则什么?”   “否则千万人呕心沥血之力将成吹灰,无数人要为此事白白丢掉性命。”   “真的?”她听完,喜上眉梢,赶忙坐到苏长青对面,凑近了问,“这要死的人里头包不包括你师父郑云涛啊?”   “你——”   苏长青眉头深锁,面孔铁青。   看他当真动怒,柳黛这才坐直身子,老神在在地说:“原来是怕我坏了你要去送死的计划呀?早说嘛,我对你们这几个黄毛小子要杀谁要帮谁毫无兴趣,你若是死了,我正好省下些功夫,去办正经事。”   这话说得锥心,他听得刺耳,心头一阵沉沉的失落与酸涩,牵涉诸多,滋味繁杂,说不清道不明。   扭扭捏捏,小女儿心态。   而对面的柳黛正快意恩仇,丝毫不把他的难过放在心上,自顾自说得痛快,“就你们几个三脚猫功夫,还想办成这事儿?是谁给你们出的主意?哦,不,应该当说是谁给你们下的任务,这不是叫你们三个臭小子白白去送死么?”   苏长青沉默无言。   闻人羽躲在窗户底下小声嘀咕,“你知道什么,可不止我们仨。”   说完被李茂新拉扯一把,心想,余下的事情可千万不能再透露给柳黛,她这么个人,杀也杀不掉,拉拢也拉拢不了,确确实实是个巨大的隐忧,一个不慎便要害死一船人。   屋内,柳黛等不来回应,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她活动活动肩膀,再伸个懒腰,犯起瞌睡,“我劝你呀,还是趁活着多说些话,毕竟喻莲的生辰就在月底,你也就最多能活到那时候了,成了鬼你这一身功夫可就都白学了,万事从头练起,什么鬼爪功、鬼头功、鬼附身、鬼哭坟,得学这些。”   苏长青还是不说话,闻人羽在窗下捏紧了拳头,快要替苏长青气昏了头。   世上怎有如此毒舌之人,若是他勤学苦练,功夫大成,定要将她绑起来小皮鞭抽个三天三夜才解恨。   总对着个闷葫芦,说什么都不回应,柳黛也没了兴致,她站起身正要走,忽然间被苏长青拉住手腕,如此“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竟然让她忘了应对。   苏长青垂下眼睑,望着桌面一盏凉透的茶,木然道:“天下之大,寿宴之后我与姑娘也难有再见之日,我有一句话,还请柳姑娘留步一听。”   “你说……”   “江湖险恶,远比姑娘想象中更加危险。”   “说完了?”又是老生常谈,她不耐,反手就要甩开他,却不料被他翻转手腕再度抓紧。   她低头,怒目相对。   他抬眼,肃然相视。   “柳黛。”他语重心长,只差求她听话,“中原六大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姑娘,今后……万望珍重。”   拳拳心意,肺腑之言。   可惜柳黛心高气傲,从没把中原六大派放在眼里,她甩开他的手,愤愤道:“我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将死之人操心。”   谈到最后不欢而散,她走出门时闻人羽与李茂新还来不及藏好,三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好在柳黛只淡淡望一眼便走开,没跟他俩计较偷听之事。   再等苏长青出来,李茂新与闻人羽才急忙迎上去,围着苏长青问长问短,而苏长青却像是吃了哑巴药,任他们软磨硬泡,也撬不开他的嘴。   闻人羽晃着头诊断,“长青这是被气昏了头,神魂俱裂啊。”   李茂新却有不同意见,“我看长青兄这是害了相思病,难治哦。” 第45章 普华山庄45 “我要你,赎一辈子罪………   普华山庄 45   任他二人如何调侃, 苏长青都如一尊玉像,岿然不动。   “不是相思。”他一本正经地否认,“我对柳姑娘并无男女私情, 只不过我心中有愧,其中原因不便与外人道。”   “噢……”李茂新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拉长了音调, 装模作样,“所以柳姑娘是内人, 我与闻人是外人,懂了懂了, 内外有别嘛。”   苏长青皱起眉,板着脸, 老先生一般对住李茂新,就差抽出戒尺来打手板。   “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诋毁柳姑娘清誉。我只是……只是此去生死不知,便想着能尽一份力便尽一份力罢了, 但柳姑娘不听,我也没法可想。我再多说一句,师弟——”   忽然被点名, 闻人羽蓦地一愣,“怎的?真要托孤啊?”   苏长青正色道:“柳姑娘年纪小, 性子娇,往后若有机缘,望你师弟能出手帮一把。”   “能帮自然要帮, 但你瞧她那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功夫,师兄,你真觉着她用得着我帮?”   在座三人个个是手下败将, 苏长青仔细想了想,不好再应,转而再一次坚定否认,“我与柳姑娘清清白白,并无男女情爱,你们两个早些休息,什么相思什么难舍,休要再提。”   李茂新却小声说:“我看方才,柳姑娘也没真生气。”   闻人羽对他的猜测嗤之以鼻,“你又知道?我看她阴晴不定,难猜得很。”   李茂新一脸傲然,“以我纵横花丛多年的经验看,柳姑娘方才不但没动气,反而还有几分高兴。”   闻人羽还他两个字“放屁”。   苏长青仍然沉着脸,石头一般,一动不动。   “真的?”   李茂新回头四顾,看了半晌才发现,原来问话的是苏长青。   他憋住笑,也做出个严肃模样来,对应苏长青的“如临大敌,愁绪万千”,“那当然,我骗谁也不敢骗长青你呀。”   他只差拍胸脯保证,没料到苏长青却冷冰冰吐出一句,“不可能。”   苏长青前所未有地想念起云游天涯的父亲,想着父母留下的难题,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解决之法。   只能当不知道,不确定,敷衍过去。   夕阳的光照应在一汪碧水之上,翠绿的底色映出晚霞绯红,绵延千里。云中落下两只鹤,在水畔悠然漫步,一时低头啄食,一时引颈长鸣,举手投足全是雅意。   衬得水池之后,半山狼藉,显得越发的突兀与萧条。   火舌席卷之处,仍是寸草不生,岩石突兀,赤裸0裸将伤疤展露于人前。   自然也包括她赤红焦烂的半张脸。   她似白鹤振翅,挥剑凌空,剑气四散,如雪花飞溅,潇洒绝伦,身与剑形神归一,剑如其人,灵若游龙,快如疾风。   即便练得满头大汗,手腕胀痛、身体迟缓也似浑然不觉,她心中唯剩“练剑”二字,再装不下其他。   郑夫人端着点心,固执地站在绯云之下等待,母女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倔强,任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她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一遍又一遍练剑的女儿,看着她红肉模糊的半边脸,心下疼得滴血,也恨得痛心。   “彤儿——”趁郑彤换招的间歇,郑夫人忙上前几步,劝道,“再是醉心剑术也不能不吃饭啊,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受得住?来,听娘的,先吃过饭,歇口气再练,等你吃了这顿饭,娘立刻就走,绝不再吵你。”   郑彤挽剑于背,转过身,夕阳的最后一线残光照在她脸上,将生满细小燎泡的创面渲染得森森可怖。   郑夫人已经看过无数遍,却还是僵直了背,努力牵动嘴角,把刚才的笑容保持下去。   郑彤看了郑夫人片刻,继而垂下眼,沉默地转过身,回到屋内。   水池边,一双白鹤扑闪着翅膀飞走,已然吃得半饱,要去天边成双成对,逍遥自在。   郑彤坐在桌面,低着头,面无表情,如同动物进食一般一下接一下往嘴里塞食物,眼睛也不眨一下。   郑夫人看着看着,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她想要宽慰心绪沉重的女儿,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唯恐哪一个字刺伤了她,令她更不愿意再开口说话。   郑彤的耽搁到傍晚的午餐还未吃完,郑夫人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郑彤端碗的手一顿,郑夫人连忙捂住嘴,把脸转到一侧,企图避开郑彤淡漠的视线。   而郑彤不过淡淡瞟她一眼,借着继续埋头吃饭,不多久便放下碗,粗粗饮一口茶,站到门外对着院子里两人合抱粗的柳树休息。   郑夫人赶忙擦干净眼泪,因着潇湘馆轻易不许旁人进入,她只得站起身亲自将桌上碗筷收拾干净。   走时盯住郑彤,“入秋了,夜里凉,不要练得太晚。”   毫无意外,郑彤依旧只给她一片背影,一个字不说。   暮色四合,天黑如墨,郑夫人离开潇湘苑时,郑彤的身影仿佛化作石像,凄苦而又孤独地立在山水画池之间。   她长长叹一口气,无奈到了极点,也恨到极点。   回到书房,郑云涛果然还在提笔着墨,眉心深锁,愁容凝肃。   听见门响,他头也不抬地问:“彤儿怎么样了?肯吃饭了吗?”   郑夫人依旧叹气,回身和上门,满心担忧,“还能怎么样?勉强吃了些,但也是……算了,总比前些日子不吃不喝的好。”   “还在练剑不成?”   “劝不住,一睁眼就是练武,余下的什么都不管,从前多么爱笑爱闹的孩子,现如今连话也不说,叫我看了……真是揪心地疼……”不说还好,一提起,眼前便浮现出郑彤木然的脸,让人心如刀割,郑夫人受不住这钻心的疼,忽而捂住胸口,大哭起来。   郑云涛赶忙搁下笔,上前扶住郑夫人,大掌轻拍她后背,两人相依相偎,情深不移。   “夫人且忍一忍,彤儿自小坚韧,一定能挺过这一关,咱们这做父母的,总不能连个孩子都不如吧。快擦擦眼泪,切莫哭坏了身子。”郑云涛取过郑夫人手帕,低头细细替她擦去眼角泪珠,因贴的近了,他能清楚地看见郑夫人眼角横生的皱纹,密密实实,刀刻一半,将她年华早衰的事实毫不掩饰地展露在眼前。   郑云涛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憋屈。   郑夫人把头埋在郑云涛胸前,享受着丈夫似乎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恋,忽而眼神一变,变作狠戾怨毒,口中咬牙切齿说道:“柳黛!那贱人害我彤儿至此,我绝不能善罢甘休!他日若落到我手里,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郑云涛握紧了郑夫人的手,两人同仇敌忾,力都攒在一处,“我已飞鸽传书告知其余五派掌门,柳黛此人包藏祸心,身世成谜,务必杀之。”   “杀了岂不便宜了她?要将她活捉,千刀万剐给我彤儿泄恨才是!”   郑云涛冷冷道:“哼——夫人有所不知,这五派人各有各的打算,我说务必杀之,他们就真会这么干?你放心,十之八九会把人扣下,慢慢逼问。若有可利用之处,势必用之殆尽。”   “那……”   “那柳黛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烧光血月草,明显是冲着夫人,又是拿《十三梦华》做筏子,又是勾结隐月教,必定与月如眉脱不了干系,她要寻仇,便少不了再上其它五派,或许连灵云山上谢午之死也与她相关,若是如此,就让他们互相之间杀个痛快,到时候必定要求到九华山下,届时予取予求,都随夫人。”   “月如眉……怎么还是她,怎么就这样阴魂不散……”郑夫人想到过往,头疼欲裂,她不断摇头,极力甩脱那些鬼魅重叠的画面,“她明明已经……明明已经……柳黛又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   郑云涛眸中一暗,定定道:“无论是谁,都让她有去无回。”   “还是要等,可我一刻也等不得了……”她抬手撑住额角,懊悔连连,“是我不小心,如若当初我能细心一些,也不至于放纵她在山上胡作非为,将彤儿伤得如此之深。”   郑云涛劝慰道:“她有备而来,花招尽出,夫人有所遗漏也是人之常情,切不可如此自责。”   他抱紧了郑夫人,喟然道:“夫人,大错已成,但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夫人…………夫人!”   久违了的感觉。   冷得彻骨,痛得撕裂,正如她方才口中所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郑夫人疼得意志涣散,身体慢慢下滑,慢慢被抽走所有力气。她的躯体仿佛被大力撕扯,被一片一片撕下肉来,连皮带骨,血肉模糊。   “南辛——”   一片迷蒙之中,恍然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呼唤着她。   “南辛,你好大的胆子。”   雾散去,云拨开,还是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笑吟吟望着她,无酒也让人醉。让她忍不住又去匍匐在她脚边,奴仆般低微。   “我要你,赎一辈子罪……” 第46章 普华山庄46 是时候了——   普华山庄 46   京师在背, 八月入秋。早晚两场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闻人府中往来仆役都已换上厚衣, 入夜时霜风拂面,寒意渐深,天与地之间, 苍苍茫茫,平添几分肃杀。   自争吵之日起, 柳黛闭门不出,虽与苏长青同住一间庭院, 却并不想见,她神神秘秘, 深居简出,倒真像是闻人羽藏娇于此, 为享无边风月,不得为他人所见。   闻人羽只当他二人割袍断义, 从今以后再不往来,他也乐得清静,整日听完他爹教训就是躲在书房练字, 连剑都懒得碰一下,纯粹修身养性, 或者说是混吃等死。   然而闲散时光再漫长,也终有到头的一天。不知不觉,月底已至, 城内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不知道的以为是举国大庆, 共襄盛举,只京城老住户清楚,这是九千岁过大寿,三天三夜灯火不灭,开席一百零八道菜,侯服玉食,穷奢极侈,即便是年初太后千秋也不及之万一也。   入夜,喻府已然门庭若市,灯火辉煌,城内城外想要在九千岁座下讨一口饭吃的人,似潮涌一般聚集在府门前,一条长街都已经被车马塞得满满当当,人群比肩继踵,呼出的气转眼就吸进旁人鼻子里,天顶的云仿佛密密实实压在头顶,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喻莲不知是给苏长青脸面,还是给中原六大派脸面,肯拨冗于书房见苏长青一面,避开正院里嘈杂吵闹的人群。   苏长青站在耳房内等待,手捧一张一尺见方的玉璧,玉上雕仙鹿口衔灵芝献寿图,寓意吉祥,粲然若生。   他想起临走前,他放心不下,尝试去敲一敲柳黛房门,等来的依旧是沉默无声,对比早先几次的“滚”“烦死了”,今夜的柳黛显得格外温柔。   没能忍住,他弯起嘴角,又很快抿紧了,板起脸来装点出满身肃然。   正此时,一绛紫色衣裳的小太监推门进来,他眉眼清秀,年纪尚小,见了苏长青先习惯性地赔出个笑脸,“苏公子,厂公大人有请。”   说着,让出个身位给苏长青出门,弓着腰殷情道:“奴才为您引路。”   “有劳了。”苏长青颔首致意,提步跨出门外。   那小公公快步走在苏长青身侧,恭恭敬敬,礼待有加,“奴才王兆,苏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只不过这几日府里乱的很,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含。”   “不敢。”苏长青照旧惜字如金,说句“不敢”已然是高看对方。   不多时,两人已一并站在书房门外。   门外烛火通明,将深夜照得仿若天明,王兆在门前低声通报,“千岁爷,苏长青苏公子在外求见。”   回头对着苏长青又是一张堆满笑的脸,仿佛一只纸扎人,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诡异阴森。   吱呀一声门响。   一中年男人自屋中走出,脚下一双虾蟆头厚底皂靴,身上仍穿着三品孔雀补服,走下阶梯时与苏长青目光相接,又迅速撇开。   苏长青心里咯噔一下,认出来这是柳黛的父亲柳从蕴,心知柳从蕴在朝中围观,前来拜见喻莲乃是平常之事,但这平常之中总透着蹊跷,一时之间难以参透。王兆却已经在提醒他,“苏公子,请吧。”   他适才警醒,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进门去见千岁大人。   喻莲坐在一盏琉璃灯下,昏黄融暖的光将他的脸映衬得似白璧一般全无瑕疵。他约莫四十上下,保养得宜,颌下无须,若不是身居闳宇崇楼,乍看之下也不过是个温文尔雅读书人,只不过略偏女相,显得阴柔晚媚,气宇独生。   苏长青低头垂目,“晚辈苏长青,拜见喻大人。”   喻莲抬眼示意,王兆立刻将苏长青手中玉璧接过去,无声无息立在一旁,与这间屋里的多宝阁、插屏、炉鼎一般,如同死物。   喻莲身靠椅背,整个人都陷在那张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眼睛半睁,筋疲力尽模样。他抬一抬手,与苏长青说道:“你们有心了,其实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当年你们是立过大功的,圣上心理明白着呢,时常吩咐咱家照看中原六派,要叫他们体体面面地过,切不能寒了人心,也坏了自己个儿的名声。”   他说他的,苏长青从头至尾与王兆一般无二,都是能听不能说的“死物”,可他偏就中意这般“死物”,少说话多办事,用起来省心得很。   喻莲偏了偏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手上那串翡翠念珠,一双眼透过琉璃灯的透亮光线打量眼前长身玉立的苏长青,“听说西北马市一案交给你了?”   “是,明日一早启程。”   “锦衣卫那帮狗东西,可真能推。”喻莲转一转手腕,忍着酸胀讥讽道,“不过……让你去倒也合适,锦衣卫一帮酒囊饭袋干不成事儿,你一江湖人,不声不响的方便查案,查出眉目了,再论不迟。”   苏长青仍旧低头看着地上一张米黄地川枝暗花地毯,“晚辈受朝廷之托前去查案,查出眉目也应第一时间奏报朝廷,与锦衣卫并无关联。”   “呵——”喻莲笑着向苏长青一指,感慨道,“你这机灵劲,比你父亲不知强了多少。”他将手中翡翠念珠扔到书桌上,嘱咐说,“今晚要放焰火,你是年轻人,应当喜欢这些。去前头吃席吧,看过烟花再走。”   “晚辈谢过喻大人。”   照旧是王兆引路,苏长青低头退出书房,等走到前厅,陷在茫茫人海中他才发现,掌心已然一片濡湿。   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冷静。   “长青——”   灯火阑珊处,李茂新两撇浓黑的眉毛宛如旗帜飘扬,他大声招呼苏长青坐到他那一桌去,两人挨在一处,他又吵吵嚷嚷推荐着这个烤猪仔,那个白玉汤,样样都好吃得让人停不下筷子。   苏长青望着眼前来来往往觥筹交错,光影错乱之间让人眼前重影深深,分不清幻梦与现实。他压低了声音问:“都准备好了吗?”   李茂新笑嘻嘻夹一颗四喜丸子放到苏长青碗里,大声说:“长青你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吃,鲜嫩弹牙,咬一口,满嘴流汁,滋味那叫一个绝……”   停下来,用极快的速度在苏长青耳边说:“放心,都准备好了。”   苏长青当下松一口气,终于腾挪出两分闲心夹起碗里那颗四喜丸子正要往嘴里送,忽然间侧面闪过一道熟悉身影,让他后背发紧。   丸子还夹在两根筷子之间,他的视线追着那道身影而去,却很快被往来人流隔断,再难寻觅。   他问李茂新,“你看见没有?”   李茂新一头雾水,“看见什么了?这丸子你不吃不如给我,我还没吃饱呢。”   “柳黛……是柳黛!”   李茂新一乐,“我就说你得相思病了吧,柳姑娘还生着你的气呢,怎么会没事儿往人堆里钻。长青,你这是相思成疾,见了谁都是你的卿卿柳姑娘呀。”   “我看错了?”苏长青迷茫地在四周围寻找一遍,确实未再找到任何与柳黛相似的身影。   李茂新摇了摇头,由衷感慨,“要不怎么说情之一字,害人太深,引无数英雄尽折腰,长青你也不例外。”   顺带伸手拍拍他肩膀,唉声叹气,感同身受。   “不吃了。”苏长青放下筷子,往西侧门去。   李茂新三两步追上他,“长青,上茅厕带上我,我怕黑,咱俩手拉手一起。”   而柳黛穿着抢来的衣裳,贴上胡须抹上黄石粉,浑然一个受尽磋磨的老奴。   砰——   第一朵烟花炸开在天穹之时,他与她在喻府东西两处同时抬头,望见漫天绚烂,流光溢彩,仿佛在一瞬间看遍一整个春天,看姹紫嫣红都开遍,看春花灿烂放枝头。   只可惜韶光易逝,月夕花朝,越是灿烂越是留不住,这一个春天短暂如梦,眨眼成空。   无数颗流星四散而去,消失在黯淡沉寂的天幕。   她眼中光亮已逝。   是时候了—— 第47章 普华山庄47 怎么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普华山庄 47   这一剑。   成是江山换新, 四海承平。   败是血流成江,浮尸千里。   砰一声——   又一朵烟花盛放,一朵粲然缤纷的大丽菊炸开在头顶, 震得人耳膜轰鸣。   苏长青来不及抬头欣赏,他藏在暗门角落下,迅速换上夜行衣, 抹去身上一切关于“苏长青”的印记。   他握紧了剑柄,直到其身凸出的竹笙纹路膈得他掌心发痛。   疼痛却让人的感受越发真实, 提醒他这一日终于到来,是生是死, 是成是败,都在今日。   喻莲被众多官员、门客簇拥着, 到前厅来观烟花火雨。   不断上蹿的烟花把仰头观赏的脸孔照得清晰可辨,烟花还剩最后两管, 再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机。   砰——   烟花声震耳欲聋,台阶之上有人鼓掌, 有人大笑,有人吟诗作赋要让此等良宵美景传扬千古。   睁眼闭眼之间,瞬息之时, 十几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手握雪亮兵刃, 海潮一般向人群簇拥的中心袭来。   传说中喻莲身边的三十三近卫从汹涌混乱的人群当中冲出,前一刻还是仆役、商贾或是读书人,这一刻已然褪去伪装, 露出凌厉瘆人的刀和剑,与黑衣人迎面为敌。   一时间原本阑珊流火的前院被刀兵声、尖叫声塞满,有人抱住脑袋往外逃, 有人手持兵刃往里挤,偌大个庭院被堵得水泄不通,骂声连片。喻莲被人牢牢护在中心,但也止不住随着人潮左飘又摆。   天地混乱之际,一黑衣人抢出空档,避过疯狂扑救的三十三近卫,凌空飞渡,若鹰击长空,一刀刺向喻莲胸口!   成了吗?   人人睁大眼往台阶上看,就连好不容易冲到门口的人都回过头,着急确定权倾天下的九千岁是生是死,是危是安。   黑猫一般匍匐在屋顶的柳黛也屏息凝神,指腹抚上刀鞘,整个人绷成一把拉到极限的弓,稍稍一点动静她便要离弦而出。   看不清。   黑衣人所落之处,人呈泥沙状向内凹陷,三十三近卫围而击之,其余黑衣人也一拥而上,一时间庭院内上演一出血腥可怖的扑杀,刀剑铿锵声伴随的是飞溅的残肢断腿,鲜血迎面,漫天漫地皆是热血,墙垣之间盛满哀嚎,森然一处人间烈狱,让人不忍多看。   柳黛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她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与屋顶瓦片融为一体,她紧握刀鞘,四下环顾,机警肃然,一举一动与一头蛰伏等待的猎豹一般无二。   苏长青在下,假山重叠之后,他与李茂新背对背,一前一后紧盯着绞肉战场,不肯漏过一帧画面,却又不肯轻易出手。   他掌心又在出汗,温热濡湿,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忽然间一批重甲士兵踏过石板路,将路边君子兰踩进泥地,粉身碎骨。   随着后援的加入,黑衣人颓势渐显,即便他们一个个抛却生死,以命相搏,也难维持局面。   只不过重甲士兵与三十三近卫一样,以猛虎之势冲入围杀人群,没人着急去找搏杀的中心或许已经被踏成肉泥的九千岁。   一列手持盾牌的士兵身后,一人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缀,脚下粉底皂靴,一派清苦读书人打扮。此人面如严霜,目露狠光,周身杀意大盛,让人下意识地便想逃跑。   然而有人偏向虎行。   柳黛与苏长青一个从天而降,一个拔地而起,方向不同,出发点不同,却向着同一个目标杀去。   柳黛心知苏长青就等此刻出手,于是刻意落他半步,任他裹挟末路绝望之狂,将手中剑化作漫天雪雨,漆黑天幕之下,舞一曲杀生成仁的绝唱。   剑芒森冷,剑气袭人。   冰冷犀利的剑光距离喻莲的脸只有半寸。   苏长青一脚踏在一重甲士兵头盔之上,手中长剑被喻莲的短刀格开,轻轻松松挡在半空,喻莲半眯着眼,对于横空出现的刺客不屑多看。他手臂一震,手中短刀发出“嗡”的一声空鸣,一汪无形之力自刀刃荡开,一瞬之间将被架在面前的苏长青猛地震飞,最终重重摔在高墙上,生死不知。   喻莲挽刀藏于背后,轻哼一声,不屑之意溢出言语,“跳梁小丑,自找死路——”   噌——   “又来一个。”   柳黛自他后背袭去,鬼魅如风,却比风更快,比鬼更猛。   她的刀见过战场,杀过仇敌,染过无数人的鲜血,出鞘便散出层层杀气,悍然难敌。战场敌手见刀便要退后三步,以求生机,但喻莲的手比她的刀更快。明明是刺杀的死角,明明所有士兵都来不及反应,可喻莲偏偏就能转过身,以刀对刀,接下这一末路狂怒的杀招。   他手中短刀仿佛已经长成身体的一部分,收放之间,游刃有余,弹指一挥的反应下,轻松破开柳黛的奇袭。   季家刀身长如柳,几乎相当于一名成年女性的身长,加之钢铸扎实,刀身稳健,比喻莲手中短刀不知重过多少倍,但在他手下,却如鸿毛之轻,动一动手指头便能让它灰飞烟灭。   柳黛与喻莲离得极近,近得她能够看清楚喻莲瞳仁之中倒映着的她的影,他不屑一顾,她却忽然间勾唇一笑,随即将喻莲从疑惑到惊惶最终怒不可支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们都不晓得,她自小练的是双刀,虽然“多媚”被留在隐月教,但前几日她闲着无聊再度潜入闻人羽的兵器库,还翻出不少好东西,其中便有这一把摧枯拉朽、斩金截玉的短刀。   她自腰后抽出藏匿的短刀,趁喻莲被季家刀架住的空档,如探囊取物一般一刀划破他胸膛,刀刃游走而过,剖开血肉也斩断的胸骨,骤然间鲜血喷薄,喻莲瞳孔放大,人群惊乱交加。他手中短刀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脆响。   刀是好刀,柳黛想。   就是下一回再难有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狙杀已成,她将捂住伤口的喻莲往士兵身上重重一推,眼见他们一个个地扑上去要给喻莲当肉垫子,口中一声接一声地喊,“喻大人”“厂公大人”“九千岁”,好生关心,比见着自己亲爹还要肉紧,几十个大男人乱成一团,无人抽空再应付刺客。   趁此间隙,柳黛回身一望,发觉被打落墙角的苏长青不知何时已被人领走,现下墙角只剩他呕出的两口鲜血,灯笼下乌黑发亮。   柳黛使季家刀冲向重伤的喻莲,随性乱砍一刀,一帮人散落各处又慌忙起身相迎,柳黛却一个转身,腾云而去。   倒是喻莲那干儿子喻百成最是机敏,凑到喻莲跟前贴耳去听,听见喻莲撑着一口气下令,“追……要活的!”   喻百成随即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去追!生擒回府,凌迟处死!”   “是!”   方才乱而无章的队伍当下齐声应和,“是”之一字如洪钟起声,势如泰山。   “王兆!”喻百成朝着屋檐下的小太监喊。   王兆一醒,连滚带爬跑过来,“干爷爷什么吩咐?”   喻百成道:“去宫里把赵太医请过来,对外只说厂公大人偶感风寒,今日之事不得往宫里透露半个字,只要皇上不知道,别的人,咱们自有办法。”   “是是是,奴才这就进宫。”王兆扶住晃动的头冠,卷起衣摆一溜烟往外跑。   喻百成封住喻莲伤口四周几处穴道,暂时止住血,他仔细查过喻莲伤势,不是必死之伤,他的心放下一半,不再忙着思索喻莲死后他该投到何人名下求一条生路,赶忙招呼人将喻莲抬进屋内。   喻莲门下近卫与东厂一道训练,擅长的就是追杀暗刺的腌脏事儿。黑衣人在颤抖之时已经死伤过半,去追几个残兵败将更是不在话下。   宵禁之后全城寂静,即便是猫狗跑过巷道的声响也在如此死寂的夜里显得突兀且尖利。   李茂新扛住受伤的苏长青本就走不快,更何况他五内俱焚,嘴角淌血,给对手留下的线索太多,很快他们就听见犬吠声由远及近,追着空气里星点血腥味,向着小巷深处寻来。   李茂新憋足气,脚下脚步加快,心上急躁如焚。肩上的苏长青气息奄奄,当下眼皮子有千斤重,无论如何睁不开,他身上困倦,睡意沉沉,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同李茂新说:“放下我吧……反正……反正大家来之前都服过销骨丸,身死之后面容俱毁,不会……绝不会拖累公子……”   李茂新几近力竭,脚步渐渐迟缓,却还要咬牙往前,不肯舍弃同伴,“长青兄,你开什么玩笑呢,我就算把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了你呐。反正销骨丸我也吃了,咱们要死死在一起,谁都不拖累。”   而苏长青只说出半个“不”字,便没了力气,全身精力只顾得上喘气。   犬吠声越来越近,近得让人能够想象出猎犬锋利的獠牙和淌着口水的嘴,瞪大两只猩红的眼珠子扑上来不撕下一块生肉不肯撒口。   越想越是背脊发凉,李茂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鼓劲一般,絮絮叨叨说开来,“再说了,我要是一个人走了,你家中那位柳姑娘不得把我双手双脚都砍了泄恨啊,算了算了,我是怕了她,还不如陪你一块死呢……”   巷子到头,是一桩小屋的侧墙,严严实实一堵墙,连窗户都没开一扇。   千挑万选选了一条断头路,眼前无路可去,身后是凶恶追兵,李茂新抬手往脑袋上锤一把,想来今日必定要死在此处。   正懊恼时,他忽而感觉头顶一阵微风拂过,抬眼瞧见半片影投在米白墙面上,屋顶上站个面色蜡黄、胡子拉碴、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歪着脑袋敲他,“听说你很是怕我?”   “…………”   “宁愿死这也不想回去见我……”   “我……你……”李茂新支支吾吾愣在当场。   怎么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第48章 普华山庄48 (二修,改错字)……   普华山庄 48   凉风习习, 树影婆娑,夏虫藏在生命尽头做着最后的挣扎,它微弱而低沉的嘶吼未刀尖的血谱一曲挽歌。   原本是温柔良夜, 却被遮天蔽日的肃杀吞没,重甲摩擦声伴着踏步噌噌作响,将良夜的寂与静都锁在金属的冰冷缝隙中。而重甲之下, 锋刃与肃杀的眼,齐齐把漆黑夜幕划得斑驳落破。   夜的碎片慢慢下落, 一片片是叶的形状。   风过耳。   柳黛跳下高墙,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李茂新, 径直上前去,挑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查看昏昏沉沉的苏长青,她伸手探他鼻息, 又摸上脉门,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这才有空余去交待李茂新,“好啦,别哭丧个脸, 暂时死不了。”   这句话没把李茂新劝好,反而让他越发拉长一张脸, 两撇浓黑的眉毛都快扭成一团,说话更是带着哭腔,“柳姑娘!你总算来了!”   一张嘴便再也憋不住, 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咬着牙抽泣,委屈的像个受尽刁难的小媳妇儿, 还要当她是举世大救星,人间活菩萨,张开双臂便要投入柳黛怀抱,连背上的手足兄弟都顾不上。眼看苏长青死鱼一般慢慢从他背后滑落,柳黛侧身一闪,从李茂新身后接住苏长青。   昏然恍惚之间,苏长青软绵绵唤出一个“柳……”字,紧接着去双眼翻白,睡得人事不知,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此时脚步声逼近,一下一下仿佛踏在耳边,柳黛回首一推,把掉落的苏长青塞进李茂新怀里,一不小心看见李茂新眼角含泪,欲言又止,仿佛一只濒临遗弃的狗,拿一双黑漆漆湿乎乎的眼睛向她摇尾乞怜。   柳黛最受不得黏黏糊糊的劲,立刻恶狠狠瞪他一眼,形如李逵,声若恶鬼,“别哭了!赶紧□□躲外面。”   “噢……”李茂新直愣愣地点头,倒像是受过活佛点播,咬牙拼上最后一分力气,扛起苏长青退后几步再猛冲上去,左右墙壁借力,一跃而起,勉勉强强翻过屋顶,再扑通一声落在院内。   猪腩肉砸在石板地上,摔得扎扎实实。   李茂新先还秉着三分理智,把背上受伤的苏长青轻轻放下,过后立马弹跳起来,一起身捂住屁股,疼得一个劲龇牙,只怕他引以为傲的小翘臀就此一分为四,再不能往那脂粉堆里去讨姐姐妹妹们欢心。   倒宁可死了,也不愿就此屈辱地带着四瓣屁股苟活。   高墙另一边,眼界百姓慌忙关窗锁门,抖抖索索避开墙外是非。   天边藏了大半夜的月亮终于从密云背面探出头来,月光朦胧婉约,为天地万物笼上一层轻薄的纱,这里头自然也包括满脸胡须、贼眉鼠眼的柳黛,她在这层纱里显出十万分的猥琐,路旁黑猫见了都要绕道走,生怕她一把抓上猫后颈,就地生火煮猫汤吃。   猫跑远,狗却冲到跟前,传闻东厂养的猎犬撕过活人,一只只高壮健硕,与狼匹敌。   而今四只猎犬守在巷子口,八只嗜血的眼睛牢牢锁住柳黛,狂吠之下,瞬时间就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柳黛的刀还未出鞘,她身子伏低,双腿半蹲,跃起时刀身向上一扫,四只猎犬便如落叶一般从巷尾扫得跌落到巷口去。   重甲兵头领指着她大喊:“矛头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柳黛捏个粗粝沙哑的男声答:“老子才不是什么矛头小贼,老子是你爷爷!”   那头领显然被她激怒,啊呀呀大喝一声,两人的刀几乎同时出鞘,只不过柳黛横道在前,岿然不动,对方刀尖向下,身体前倾,领全队二十余人向她猛冲。   铿锵声不绝于耳。   李茂新抱着苏长青藏在一棵矮松与怪石之间,竖着耳朵听一墙之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月影之下,她杀起人来如同砍瓜切菜,偶然间一截断手飞过高墙砸在李茂新头顶那棵矮松上,断断续续往下滴血,那血还带着人体的温度,一颗颗坠在苏长青苍白的面颊。   李茂新摇头咋舌,“怎就练得这般厉害,好在不是来杀我的。”   他暗自庆幸,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但这点子快乐并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就会知道,自己是在柳黛名单之上的人,想逃都迈不动步。   不超过一炷香时间,铿锵声止,只剩一片哀鸣。   先前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打斗之中胡子掉下一大半,柳黛抓起来一撕,把嘴唇周边皮肤撕得通红。她却像是个没有痛觉的人,随手扔掉假胡子,面不改色地与李茂新说:“杀是杀不完的,很快就会有另一队人追过来,咱们得赶紧走。”   她拽住苏长青手臂,往肩上一带,扛苏长青就跟扛个棉花袋子一样,轻轻松松,跑起来面不红气不喘,李茂新身无重物,却还被她落在身后好大一段,想问问到底去哪也没机会。   只因跑得太快,一开口凉风灌进嘴里,透心凉。   在李茂新即将跑死在山坳枯草之间时,柳黛换了个姿势把苏长青弯折起来扛在左肩上,单手按住他大腿,以免跑动时颠簸来去把他颠到地上,伤上加伤。   李茂新看在眼里,在背后对她竖起大拇指,赞她真真是“铁汉柔情”。   最终,柳黛停在一处空旷阴森的老宅院,院门上牌匾只剩半边,瞧不出是谁家门户,竟蛛网成团,落叶成堆,落破至此。   李茂新捂着胸口喘气,“这……这是哪啊?”   柳黛回过头深深看他一眼,声音透出刺骨的寒凉,“这将是我埋骨之地。”   “什……什么?”李茂新被她的话下出一个激灵,见她跨步上前,想也没想就跟上去,却眼见她扛着苏长青这么个一百四五十斤重的大男人,陡然间拔地而起,一个轻巧纵云梯,已然落进院内。   李茂新睁大了眼睛指着柳黛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抖抖索索穿着长气,“这……这怕是个怪物吧……”   说完也不怕自己被怪物一口吞了,再提一口气,准备登云纵雨,结果疲惫之下半道卸了力,“哎哟”一声,挂在墙顶。眼前柳黛却只管走自己的,头也不回一下,他只得靠肚皮的力量,蠕虫似的慢慢挪,把自己挪到墙的另一头,落地时又是一声闷响,疼得他一张俊俏的脸扭成麻花儿似的一团,眼耳口鼻都在使劲,憋足一口气才避免自己喊出声来。   他爬起来,摸着屁股,一扭一扭跟上柳黛,眼泪又开始扑扑簌簌往外落,无论怎么咬牙也克制不住。   这回屁股是保不住了。   旁人刺杀非死即伤,他却摔坏了屁股,倘若传了出去他堂堂夺魂手李茂新,怕是再也混不下去。   他们所到之处皆是蛮荒破旧,廖无人烟。   落叶、蛛网、夜猫干枯的尸体,组成这间高阔褪色的宅院。   柳黛将李茂新带到她之前闭关修习《十三梦华》的屋子,里面已经打扫过,床和桌俱在,能简单应付几夜。   柳黛一进门就把昏迷的苏长青扔在床上,自己出门打水,第一时间把脸上的假东西都卸掉。   李茂新扭着屁股走到床边,坐又不敢坐,犹豫半晌寻到床边一片空余,跪在上面,俯身去探苏长青鼻息。   苏长青呼吸微弱,走脉不强,但好在气息尚在,心跳平缓。   “都说他死不了的。”柳黛推门进来,此时已洗去伪装,拆散发髻,一头乌黑长发瀑布一般倾泻在肩头,乍一看若清水出芙蓉,浑然无雕饰,但细看去就要被她眉目之间还未收束的杀气所震慑,下意识地便想离她远一些。   李茂新也慌忙直起身子,端端正正跪坐好,小声说:“我只是放心不下长青,他的伤也不知道是轻是重,该怎么医治……”   柳黛把半湿的头发往肩后一甩,毫不在意地说:“喻莲那一掌又没真拍在他身上,不过受余力波及,又没来得及准备,一下子摔晕过去而已……不过……你怎么又哭了?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爱哭鬼?亏你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啊……”   “情之所至!我这是性情中人,不遮不掩,证明我与长青的情义比金坚!”   “哦……哭就哭嘛,又没不让你哭,激动什么?喊得脖子都粗了。”   “我……我没有……”他委屈憋闷,哀怨地望着她,直到看得柳黛而后发麻,不得已凶巴巴瞪回去,且加上威胁,“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茂新慌忙拿双手遮住眼睛,再三保证,“我不看我不看……不过柳姑娘,长青的伤……”   “长青长青,开口长青闭口长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一双绝世情人,这是手拉手要死一块埋一块。”柳黛不耐地坐到床边,仔细探过苏长青脉象,她叹一口气,把李茂新的手从眼皮上扯下来,“问题不大,你身上有伤药没有?”   “药?”   “你们行走江湖,不都得随身带点疗伤的药么?”   “哦哦,有有有。”李茂新恍然大悟,立刻低下头在身上乱掏,掏了半晌才掏出一只墨绿香囊,拆开香囊,里头一只八角小盒,再开盒,露出一颗拇指大的漆黑药丸。   柳黛结果八角盒,将药丸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熏得她皱起眉,面露嫌弃,“好臭啊,这什么?臭气丹?”   “不是不是。”李茂新忙不迭解释,“这个药叫‘温血’……”   “血凉了都能起死回生的意思?”   “嗯!”李茂新重重点头,对此药的功效笃信不疑,“我普华山庄靠三大器立庄三百年,一是留仙阵,二是练冰掌,三就是此药‘温血’,能稳内力,铸筋骨,延性命。”   “还有第四器吧?”   李茂新一愣,没听明白,“什么?”   柳黛勾起嘴角,面含讥诮,“什么都不掺和,遇事先往后退三步,让旁人去争去抢,你普华山庄永远体体面面当和事佬。‘不管事’不就是你们的第四器么?”   “这个……这个……”李茂新尴尬地挠了挠头,赶忙打岔说,“还是先给长青喂药吧,方才兵荒马乱,我实在没想起来这事儿。”   说话间就撅着屁股把苏长青扶起来,让他后背靠住自己肩膀,还没来得及伸手,柳黛已经捏着苏长青面颊,强迫他张开嘴,‘温血’往里一扔,下颌一合,干脆利落。看得李茂新目瞪口呆,心底里为他的长青兄弟捏一把汗,但愿他将来能受得住这“铁汉”。   事还没完,柳黛把苏长青从李茂新怀里拽起来,招呼他,“帮把手。”   李茂新从前把苏长青扶住,柳黛掌心落在苏长青后背,一股温热内力渐渐度到苏长青身上,游走于五脏六腑之内,助“温血”药力发散,以求事半功倍。   度力之后,李茂新将苏长青在床上安顿好。柳黛靠着床栏,大喇喇坐在地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已疲惫到了极点。   李茂新仍旧跪坐着,不敢让屁股沾地。他偷偷望着柳黛苍白秀丽的侧脸,想着先前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刀客不知去了何处,眼前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无处依靠的小姑娘,蓦地让人心头一软,溢满怜惜。   “柳姑娘……”   “嗯?”柳黛转过头,还在发愣,两眼茫然,显得越发无助。   李茂新心下一片柔情,“我在江湖上其实有个响当当的名头,你听说过没有?”   柳黛摇摇头。   李茂新道:“夺魂手李茂新!一招练冰掌独步天下,销骨夺魂——”   “好老土。”   “什么?”   “太土了,我要是被人叫这个名号,我宁可一掌拍死自己。”   “你——”李茂新怒上心头,他动一动嘴,再动一动嘴,憋了半晌也没敢说出半个字。他只敢在心里哀嚎,呜呜呜,柳姑娘实在太讨厌了! 第49章 普华山庄49 (二修)   普华山庄 49   柳黛就窝在床脚缩着身子过了一夜。   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知绣花描红的闺秀,又或许是月如眉在她耳边重复过太多次她的使命,让她坚信自己从来就不属于柳家的深宅大院。   她属于风, 属于雨,属于尘土,也属于泥淖。   她又梦到自己死于非命, 这回却是死在苏长青手上,他手中“解千山”穿过她肩胛骨, 一阵真实的透骨的凉。   他说:“柳黛,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爹?”   她气得一抬脚将他踹到对面山头, 心想,让她放过苏木柏, 谁又能放过她?   苏长青醒来时,第一眼便遇见柳黛安睡的脸, 嘴角微微上翘,带一点天真笑容, 不知在做什么样的美梦。   她靠在床边,侧脸枕着扎实坚硬的红木床栏,压得太阳穴上的皮肤深深往内凹陷。   他转一转脑袋, 再看一眼自己右手边,李茂新紧紧贴在他身边, □□似的正趴着打呼噜。苏长青伸手推他一把,李茂新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方睡醒时还未来得及与世界接洽, 仍是一张纯洁无瑕脸孔,仿佛三岁稚童,噘着嘴质问:“你推我做什么?”   鸡叫时才睡着, 没过多久便狠狠推他一把,李茂新好生委屈。   苏长青皱着眉,眼睛里写满不愉,“怎么回事,怎么你在床上?”   “不然呢?”李茂新“哎哟哎哟”撑起一把即将散架的骨头坐起身来,感觉屁股已好了大半,不若昨夜那般疼得脑瓜子不清醒,“难不成你想让柳姑娘陪你睡啊?”   这……   这话问得苏长青无言以对,噎了半晌才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一面说:“哪有让救命恩人睡地上的道理,你该把我放地上才是。”一面侧过身准备把柳黛扶到床上,却不想她姿势不变,但已然睁开眼睛,透出清亮剔透的眸子,眼底一丝梦中初醒的迷糊也没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苏长青在这般澄澈无垢的目光下红了耳根,禁不住低下头,错开她的眼。   一时间气氛暧昧熏然,唯有李茂新还坐在苏长青身后聒噪,“是我拼死拼活把你从喻府背出来,是我喂你服下我们普华山庄祖传神药,是我照顾你……”   “是吗?”幽幽然一个声音飘过来,把李茂新咕噜噜往外倒的啰嗦话全都堵回去,他泄了气,想起昨夜那凄凄惨惨躺倒一片的重甲士兵,不由得肩膀一缩,再不敢造次,只敢闷头闷脑地应道:“不是——”   柳黛被他这就地认怂的模样逗乐,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苏长青紧绷的神经也随她这一声笑放松些许,他扶着床柱,艰难地站起身,刚起身那一刻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原地站定,缓过神来才睁眼去看柳黛,“柳姑娘,你昨夜辛苦,不如上床歇一歇,我与阿茂出去转转,找些垫肚子的东西。”   “阿茂?”柳黛眼珠子一转,看得李茂新越发抬不起头,“真有意思,比夺魂手好多了。”   “你……你管不着……”李茂新一颗大脑袋都快埋进胸脯里,他急急忙忙起身,不管不顾地往来外冲,只想离开眼前这一位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女人。   柳黛觉着李茂新活灵活现就是个宠物,可爱得让她有些舍不得捏断他那根脆弱的小脖子了。   推开门,日头已经升到屋顶上头,被麒麟檐角顶得老高。   庭院里杂草丛生,落叶满地,当中跌落一只乌鸦尸体,已经被满园萧瑟风干,只剩一层皮毛骨架。   李茂新一抬腿踢开死乌鸦,顺道扬起一捧干枯的树叶,带出哗啦啦一串响动,似蝴蝶漫天。   秋日鼎盛,万物都走到尽头。   他伸个懒腰,揉揉屁股,望向眼前涂满死亡与腐败的画面,由衷感慨,“这宅子也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空在这里,阴森森的像座鬼屋……哎?说不定真的闹鬼呢…………”   苏长青不理会李茂新的白日妄言,他身体虚,走路也慢的很,初秋明亮的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你去拾些柴火,我去找口井,这宅子里的老灶应该还能用。”   “烧水?烧水干什么?”   “我看柳姑娘脸上破了皮,得烧开的水去洗才不至于恶化。”   “她……她……她好精贵……”他磕磕巴巴才逼出来这一句,苏长青走后他望着他背影,由衷感慨,“长青兄,你对她可真好啊……”他心底泛酸,不知是吃谁的醋,醒过神来立马扇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那可是我救命恩人!”   一巴掌扇得自己面颊通红,馒头似的鼓胀起来,这才嘀嘀咕咕去院外拾柴。   苏长青端着烧好的热水回到房间时,柳黛已经起身打坐,她双腿盘坐在床上,双手捏莲花诀,门响之时恰逢睁眼,苏长青望见她清澈的眼底一片苍老疲惫,仿佛已在这世上经历过人生万种苦乐哀愁,早已没有留恋之意。   然而下一刻,她展颜一笑,眼中的疲惫似云烟一般散去,让他心生错觉,似乎方才那一方枯槁腐朽的灵魂从未曾存在过。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她,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真相令他沮丧难言。   他垂下眼,将水盆放在沾满灰尘的方桌上,“脸上的伤擦一擦,我出去找些吃的。”   柳黛瞄一眼水盆再瞄一眼苏长青,眼睛里浮起玩味的笑,“对我这么好?为报我救命之恩呀?”   苏长青却盯着她身后灰扑扑的架子床,并不敢看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不论姑娘昨夜舍身相救,今后长青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大恩。”   “我看人家画本子里写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是,我瞧你五官端正,身体健朗,是可用之人,那你……要不要许了我?”   她身体前倾,双手背在身后,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逗猫似的逗他。   苏长青暗中捏紧了拳头,用以遏制身体里叫嚣着要往头顶猛冲的血液,“柳姑娘,你救我一命,且刺杀喻莲有功,于公于私我欠你一份情。今后但凡姑娘开口,刀山火海,苏长青在所不辞。”   “刀山火海不必了,我也没那兴趣看杂耍。我问你,若是我要你杀了郑云涛呢?”   “你……柳姑娘……”他猛地抬起头,迎上柳黛故意捉弄的笑。   “罢了罢了,我也不是挟恩求报那等小人,所以……你就在杀郑云涛和以身相许里面选一个吧,二选一,不难!”   “我……”   他犹犹豫豫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感慨柳黛不但刀法精妙,诛心之法更是狠辣,让他进退不能,无从选择。   “看我抓着什么了!”   一声轻快的、傻子似的欢呼炸响在耳边。   李茂新站在暖暖艳阳下,右手提着一只已经被吓得不敢动弹的大肥兔子,兴奋的神色被突然回头的苏长青吓得僵在脸上,犹如一张做工粗糙的面具,假得让人不忍多看。   “怎……怎么了?”   “哦,是——”   柳黛刚要开口答题,就被苏长青半道截胡,抢答道:“柳姑娘累了,要多休息。”   李茂新满眼疑惑地望向柳黛,柳黛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对苏长青的话表示无限赞同,“是的呢,突然感觉好累呀,我洗把脸还要再睡会儿。”一面说一面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力求逼真。   “那我去烤兔子,弄好了叫你。”李茂新邀功完毕,再一回捏着兔子耳朵离开此男女“调情”之地。   苏长青亦快速转身,“我再去拾些柴火。”   柳黛却在这时踮起脚,自背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哦,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苏长青大约被吓个够呛,哼哼一声“水要凉了”,立刻逃跑似的奔出房门,慌慌张张之际还被门槛绊出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门口。   柳黛慢慢走到门边,双手抱胸,身子倚在门框,含笑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感叹长日太短,岁月过长,好时光每每留不住。   渐渐的,她嘴角笑容收敛,神情从温柔转为凝重,明明空寂的游廊空无一物,她却仿佛仍看着匆匆逃离的苏长青。   倘若一年后她还活着,兴许会怀念此刻的婉转多情。   苏长青一口气跑到李茂新身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止不住地喘气。   李茂新一脸不解地打量着他,“长青,你这又是什么毛病?闲来无事练轻功么?跑那么快,当心一口气上不来,又得让柳姑娘给你运功疗伤。”   苏长青捂着胸口,依旧喘得厉害,“你说……你说……柳……柳姑娘……她…………”   “对对对,柳姑娘昨儿夜里给你运功疗伤啦。”李茂新凑近来,一本正经地告知他,“要说还是你眼光好!我原本看柳姑娘恶声恶气不像个好人,没想到人家那是金刚怒目,佛心不改,对你可是拼了性命去救,连我看了都感动落泪,唉……要不是你是我兄弟,我才不说,若是柳姑娘提起,我承认昨儿夜里我确实哭了几场,那也是被柳姑娘对你的真情实意感动,这才控制不住……所以说,还是你——命好!”他举起个大拇指在苏长青面前来回比划,“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苏长青听得胸口一阵一阵地疼,不明所以。   他双目茫然,眼底空荡荡全无方向。   “咦——”李茂新伸长脖子,“长青,你耳朵怎么回事?是不是被虫子爬过?怎么通红通红的,啧啧,都发紫了,再不擦药恐怕要坏。”   “不……不用。”苏长青仍然结巴,被人戳破伪装,他慌忙站起身,躲开李茂新追踪的目光,敷衍道,“是热水不小心躺着了,吹吹风就好。”   “真的?”李茂新仍然怀疑。   “真的,你看我做什么?赶紧把兔子皮扒了。”   “哦。”李茂新适才挥动小刀忙活起来。   苏长青偷偷摸了摸耳朵,嘶——   真是烫。   入夜,万籁俱寂。   柳黛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再睁眼已经黑透,窗下传来阵阵油花子香。她起身,发觉小方桌上扣着一只缺角的碗,掀开来,里头藏着一只兔腿,虽然已经凉透,但依然冒着诱人的香。   她复又扣上碗,推开门,一阵凉风鱼贯而入,吹散了她肩头长发,丝丝缕缕散开又落下。   院子里除了风吹树叶沙沙响,其余什么也没留下。   苏长青与李茂新都不知去了何处,此处除却一只兔腿,再无其他痕迹。恍惚间让她不知身在何处,茫然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便走到前厅,一张夜风中胡乱飞舞的幔帐后头,她窥见星点火苗,当即一个闪身藏在圆柱后头。   近处传来一个老人的哭泣声,“你早早去了……也不晓得在下面过得好不好……咱们这却是大不如前……什么都不成了,到哪都被人嫌,连子女也一样,哪还有从前那等日子过…………”   纸钱烧得满屋乱飞,老人的眼泪浑浊不堪,一滴接一滴被蒸腾在汹涌的火苗之下。   柳黛眉间微蹙,一摸腰间短刀,当下便要杀了这误入禁地的老头子,不想将将迈出一步,动作便被忽然出现的一只手打断,要不是她即时认出苏长青身影,恐怕短刀便已入他腹中,将他开膛剖肚。   他两手握住她肩膀,皱着眉,黑暗中对她摇了摇头。   柳黛一扬下巴,做了个“偏要”的神情。   但苏长青半分不退,双唇开合,无声说着“不可”。   柳黛心想,你算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想来是白日里给了他许多脸面,他这厢便蹬鼻子上脸自以为是起来。   从来她要杀谁,是绝没有人能管得了的。   她对苏长青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一伸手将他推开,转过身消失在长廊尽头。 第50章 普华山庄50 (二修)   普华山庄 50   束手束脚, 哪有女侠的英雄气概。   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全赖男色误人。   甩脱苏长青后,柳黛边走边气, 不自觉走回屋中,房间里也没个烛火,黑漆漆一片, 显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眼下看着那只凉透了的兔子腿也提不起食欲, 那色泽能与夜空比黑,她嫌恶地挪开眼, 只盯着桌子边沿一道划痕发呆。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苏长青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热茶、一只洗得锃亮的茶杯。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 沏一杯热茶推到柳黛手边。   柳黛背对他,闹小孩子脾气, 依旧梗着背不肯说话。   “唉——”苏长青长叹一声,面对眼前倔强执拗的小姑娘,他嘴笨, 不会哄人,一向是毫无办法, 忽而对着满墙落灰,自顾自说起来,“方才我与那老翁交谈, 得知他原是季家老仆,季家灭族之后,他见这宅子始终未曾分给旁人, 便时常来打扫、祭拜,以还季家恩情。”   他明显看见柳黛搁在桌面上的手突然握紧,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却偏要故作镇静,强忍着不肯回头。   这故作坚强的模样看得他心疼,于是越发放软了语气,徐徐说道:“老人家现如今也过得不算好,原本是季府管家,说来也曾风光,当年父慈子孝,外人敬重,家中和睦,自从季家没了,他回到老庄子上,儿子儿媳都不孝顺,嫌他年迈只吃不做,对他动辄打骂,日子实在难熬……”   “他为何与你一个陌生人说这许多话?”柳黛猛地回过头,瞪住一双剑眉星目,方才的质问顿时间没了气焰,“横竖你这张脸,世人见了都当你是个好人。”   “哦?”他难得露出一点玩笑的意思,“那柳姑娘以为如何?”   “不如何。你这人表面上坦荡,心底里还不知使这什么坏呢!我今儿不知道,总有一天能弄明白。”   苏长青淡淡一笑,“嗯,我确是使着坏。”   这却让柳黛突然间红了脸,不明白为何每每与他相处,她就变为不谙世事,蛮横不讲理的小丫头,而他便成了万事自有对策的长辈,任她如何翻腾,似乎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到底你打哪儿来的自信?分明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她处处都赢,却尝到输的失落。   想来这世上万事,也不都靠拳头解决。   苏长青又拿哄孩子的口气哄她,“你先喝口茶,我再与你慢慢说。”   “……”柳黛看他一眼,望见他眼底尽是融融暖意,适才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   果然热茶润口又润心,她方才烦躁的情绪,现下已安静不少。   “我给了他五两银子,又嘱咐他,若是在家中熬不下去,可到柳条镇小石头街,有一座名‘善济坊’的院子,那是普华山庄在京郊设立的善堂,专门收容这类无家可养的老人,也可说是由少庄主李茂新指明要来的,横竖他经常做这事儿。”   柳黛听完,阴阳怪气道:“你好会办事,简直滴水不漏,难怪郑云涛那般中意你。”   “也不是……”苏长青略略摇头。   柳黛惊奇,“怎么?”   “城中仍在搜捕刺客,我此时现身,恐有不妥,所以不能再休息,一炷香之后我们上路。”   “去哪?你的伤……”   “无妨。”苏长青摆一摆手,他唇色苍白,面容憔悴,一点也不像“无妨”的模样,全靠嘴硬,“一点小伤,无足挂齿。此处离普华山庄只有十里地,咱们抓紧些,想来能……咳咳咳…………”他连忙捂住嘴,咳得弯下了腰。   柳黛忍不住挖苦,“我看你呀……可要当心别死在路上。”   直起身,苏长青擦去嘴角一点血渍,对她的刁钻习以为常,他淡然道:“所以,柳姑娘若是想与季家老仆聊两句,就更得抓紧时间了。”   “我才不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同他说话?”她身子后仰,忙不迭与季家撇清关系。   苏长青开始编瞎话,给柳黛找台阶,“老翁一直十分想念自己早年间远嫁河南的女儿,父女二人四十余年不曾相见,她出嫁时也正好是你这个年纪,我听他形容,那姑娘与你正有五分相似,便想来请柳姑娘与他见上一面,以解思女之苦。柳姑娘菩萨心肠,不会不答应的。”   柳黛瞪大了眼,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个胡说八道、东拉西扯的男人究竟是谁。   苏长青是不是疯了?   然而她拧着眉毛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我就是个活菩萨。”   苏长青释然一笑,“那就好,你们谈话,我不宜陪同,就在此处等柳姑娘回来。”   “放心,我做事快得很,绝不耽搁。”   “一定。”   倒像是在约定一段不见不散的故事,催人泪下。   柳黛回到前厅,那老翁还在。   铁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得七七八八,火苗渐渐熄灭,只剩星点的光。   散落的幔帐被风鼓起,似游荡的魂魄一般在凉夜当中飘飘摇摇。   柳黛踏近一步,伸手拂开卷曲的幔帐,忽而迎面是老翁骤然放大的瞳孔和不置信的神情,与无端端见鬼一般模样。   柳黛问他,“你这般吃惊做什么?”   老翁提起手指头,颤颤巍巍指向她,一面摇头一面后退,“像,太像了。”   “像谁?”   总不至于是像月如眉吧,要真是如此,郑云涛和南辛头一个就要跳出来杀她,哪还能等到她偷袭郑彤、放火烧山呢?   “二姑娘!”老翁呢喃着不敢相信,再又上前一步,靠近一些观察,“你是二姑娘?是二姑娘回来了吗?姑奶奶,老奴给您磕头了,老奴没用,没能把‘长风’带出去,老奴有罪,老奴该死!”说着就跪下来咚咚磕头,没两下便磕得额头上一片赤红。   柳黛看不过眼,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别磕了,我可不是什么二姑娘,这都多少年过去,你那二姑娘早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这“二姑娘”,早年间她也曾听月如眉提起过,是个休夫归家的彪悍人物,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旁人都笑季家家风败坏,竟教出个如此伤风败俗、泯灭伦常的女儿,只季家上上下下护着她,教她十余年都在季家安安稳稳地过,直到一朝覆灭,满门遭难。   听闻她风华绝代,名动京师,也听闻她巧捷万端,掌季家刀铸造秘法。   然而一切都仅止于传说,“二姑娘”已然在十八年前化作尘土,归于万物。   柳黛再次重复,“我不是‘二姑娘’。”   老翁猛然一醒,“那……那你是……”   柳黛想一想才答:“你看我与你那二姑娘生得如此之像,我能是谁?”停一停又腰带夹层里掏出那半块圆形蝴蝶玉佩,“自隆庆九年十二月,季悟清随身戴了十五年的玉佩便只剩下半片,;另半片给了个无名无姓的不知来路的女人,不过这后半截你们都不知道而已。”   老翁眯起眼细看,认出玉佩。   “你是说……咱们季家还有后人?”想到此处,老翁一改颓废老态,欢欣鼓舞,不住地感叹,“季家还有后人!季家还没死绝!哈哈哈哈哈,老天爷有眼,让季家一息血脉尚存,老天有眼啊!”   他面色通红,仰天大笑,只怕激动得太过便要驾鹤西去。   柳黛不忍打断他此刻美梦,懒得告诉他,季家这一脉,恐怕也就到她为止了。   “姑娘!”老翁双膝落地,又直愣愣向她跪下,滚烫的泪自他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里涌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已然哭得涕泪纵横,“老爷少爷的身子还有去处,姑娘若有心,可到山东长乐镇西边落安山上打听打听,老奴也只晓得这些了。奴才老了,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不能再为季家尽力,是奴才无能……”   “也……也不怪你…………”她最不懂安慰人,这一刻费尽心思也只憋出这么几个字,已是艰难,“我得走了,见过我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往后……我会想办法照顾一二。”   老翁拿袖子胡乱抹一把脸,恳切道:“姑娘保重。”   “嗯,你也保重。”   直到柳黛走出前厅,面上仍是木呆呆模样,仿佛被人一棒子击中脑袋,头骨底下嗡嗡地响。   不知不觉回到来处,李茂新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发呆。直到苏长青说:“是时候出发了。”   她才回过神来,应一句“好”。   气得李茂新直呼不公平,凭什么只有苏长青说话才管用,分明他也是她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呀。   离开这座老迈阴森的宅院时,柳黛回头看了许久,她伸手去触眼角,摸到一片冰凉的泪痕。   这才想起来,走时忘了给老翁赛几两银子,就让他两手空空回去,亏得还有苏长青替她操办周全。   一提旧事她便慌乱无章,分明她当年还在月如眉腹中,对外面的阴谋算计、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李茂新走在前头,见她半晌不跟上,便要返回去看,被苏长青一把拽住,拉扯着往前赶路。   李茂新咕哝说:“怎么回我家,你比我还积极?”   苏长青反问:“难道你不想回?”   “我当然想啦!”一想到回家,他便高兴起来,随即对着远处山川河流大喊,“普华山庄!老子回来啦——” 第51章 普华山庄51 “娘,我去南疆。”……   普华山庄 51   “娘, 我去南疆。”   郑彤身负长剑,一身劲装,跪在郑夫人床前。   床上的郑夫人已然被冰冢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面容惨白,双目空洞,皮肤枯槁, 俨然一具行尸,正在快速地不可抑制地向死亡奔去。   见女儿决心已下, 她当下就要起身,却无奈身上无力, 仰起又落下,还接续来一阵猛咳, 咳得心肺俱裂,也听得人心生惶恐。   郑彤忙伸手将她扶起来, 再慢慢为她拍背顺气。好一会儿功夫,郑夫人才止住咳嗽, 直起身来,顶着一双茫然灰白的眼睛,看向郑彤。   “彤儿, 你不能啊……南疆乃虎狼之地,中原人若无向导, 那必是有去无回。娘不允许你去冒这个险!”   “为何不能?我要去找血月草!”郑彤眼神坚定,似壮士出征,“崖山我都上过, 还怕再去苗寨不成?”   “上回是柳黛有心放纵!”眼见劝不住女儿,郑夫人急得身子都发颤,她望着郑彤右边脸上血痂掉落后露出的粉色肉芽, 方才还想要伸手去碰她面颊的手立刻收了回来,心下似刀割一般,痛了又痛,“那柳黛心思歹毒,若再度遇上,你以为她会如何对你?崖山上有千万种折磨人的法子,哪一种你都受不住……我儿,听娘一句话,娘没事,你就乖乖待在九华山,哪也不去,嗯?”   她充满希冀地,几乎是乞怜似的望着郑彤。   但郑彤未被说动分毫,她立刻摇头,“是我引狼入室,才害得母亲受此折磨。如不能带回血月草,我郑彤枉为人女……”   “彤儿!”郑夫人尖叫着打断她,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懂事!多事之秋,我与你父亲皆是焦头烂额,你偏还要一意孤行,惹是生非,你就不能体谅体谅父母么?彤儿,娘求你了……”   “所以爹娘始终认为女儿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累赘?”   郑彤的面容急剧地冷却下来,她挑出一种极其疏离的眼神对住郑夫人,身子也往后退,伸手抽出一只软枕让郑夫人靠在背后,也顺带撤回了自己的手臂。   “彤儿,你知道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娘只是……”只是连解释也无从解释。   郑彤冷冷道:“爹不愿意去,那是爹怕她,可我不怕,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没什么可怕的。”   “倘若遇上了,你以为你有几分胜算?”   “若是一分,也值得一拼,我不信我九华山的功夫如此不堪一击。”郑彤咬牙,似乎又回想起那日被柳黛捏住咽喉的窒息感,她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在咬死猎物之前,还要握在手里慢慢折磨个尽兴。   郑夫人道:“你觉得,她当日对你……用了几分力?”   “五分,至少五分。”郑彤笃定道,“她打我一个毫无防备,若是以命相搏,她未必能赢得如此容易,况且我此行为的是血月草,未必会遇上她,但即便遇上了,我也不怕。”   她内心一直有一股怪异而扭曲的念头,她迫切地想要见到柳黛,她想让柳黛看看,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地看一看,那一场大火没能带走她的性命,却也毁了她的人生。   而柳黛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悔意吗?   还是继续我行我素,对于她的刻意为之嗤之以鼻?   她不知道,也猜不透,唯有直面相对才能得到答案。   郑夫人不住地摇头,“你根本不了解她……”   “不许去!”门被猛地推开,一片白光掉落屋檐,让人一时间睁不开眼。   是郑云涛怒气冲冲闯进来,照旧是一张严父脸孔,“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找事儿!”   若是往常,面对眼前疾言厉色的父亲,郑彤多半已经喊着“是是是”“对对对”,继而把身子缩成一团贴墙绕道走,但这回她不但不逃,还讥诮地冷笑一声,“爹教训女儿有什么用?拿不住柳黛,也不敢再上崖山去寻血月草,只会在这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冰冢折磨得生不如死,简直是懦夫之举!”   “你——”郑云涛被气得吹胡瞪眼,他一抬手要打,却又望见郑彤被烧毁的半张脸,这一巴掌无论如何打不下去,僵在半空,与扬起脸等着挨打的郑彤沉默对峙。   直到郑夫人在床上孱弱地唤上一句,“夫君——”   郑云涛这才收起手,转过身背对郑彤。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打今日起,我会吩咐怀安几个对你严加看管,决不允许踏出潇湘馆一步!”   “爹!”   “叫什么都没用,赶紧回去,别再你娘跟前闹。”   郑彤恨恨地瞪一眼郑云涛背影,再望向郑夫人,却只望见郑夫人低垂的面容,便再无希冀,“就要去,我偏看你们能不能守得住我!”   郑云涛呵斥道:“敢迈出潇湘馆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郑彤扬眉,“你看我敢不敢!”   两父女倔到一处,谁也不让谁,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郑彤走后,郑云涛坐到床沿,垂下双肩,懊丧地捶打在腿上。   郑夫人也只知低头拭泪,哽咽无言。   过了许久,郑云涛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连你也在怪我?”   只可惜没人给他答案。   晚风拂玉树,催云动黄昏。   入夜,室内点起烛火,柔软的光溢出窗外,照亮屋檐底下半片夜。   郑彤把丫鬟都赶到屋外,自己独坐窗前,盯着陡然上窜的烛火发呆。   她应当惧怕火,却又不自觉地开始迷恋。   她悄然起身,走近烛台。窗户缝里透出一丝风,推得淡金色火苗踉踉跄跄,左摇右摆。   她是慈悲心使然,伸手去扶——   炙热的火焰燎过指尖,先是木然,再是滚烫热痛,痛得人清醒,也痛得人不自觉迷恋,她恐怕要爱上这种疼痛的快0感。   她又想起柳黛,想起柳黛留给她的疼痛和烙印,想起当初被背叛的愤怒与仇恨,想到现如今,郑彤也已经不再是郑彤。   呵——   她对着烛火,无声地笑。   不多久,庭院里喊起来,“走水啦走水啦,小姐的屋子又走水啦!”   人群蜂拥而至,谁也没料到堂堂九华山掌门女儿的闺房,会在两个月内两次失火。   郑彤换了衣裳,拿手帕遮住半张脸,远眺混乱的人群,匆匆躲进无边无垠的暗夜之中。   想来这也是柳黛留下的招数,声东击西,趁火打劫。   她何时才能甩脱柳黛的阴影?   想来只有崖山再相见了。   反正——   她已经不想活。 第52章 普华山庄52 再敢对着我念诗,我先卸……   普华山庄 52   柳黛的性格, 说好听点是没心没肺,说难听点就是无情无义,从来不把人之死活放在心上, 当然那也包括她自己的。   之前因故人相见而勾起的伤怀感念已然烟消云散,抵达普华山庄庄外小镇时,她还有闲心要去找个铺子换掉自己这一身灰扑扑的下人衣裳。   天已亮, 晨光驱走一汪惨淡的月,街道上零零星星已有赶早出摊的人。   李茂新兴致勃勃拉着苏长青与柳黛钻进一家小铺, 点上三碗小馄饨,再一人添一份热豆浆, 他吃得打嗝,直呼这才是神仙日子, 京城算个屁,比不上安华镇的馄饨汤。   “嗝——”   李茂新摸着肚皮发愣, “吃饱了就犯困,回头我就躺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   “那你不该叫夺魂手, 你不如改个名字叫……”   “叫什么?”李茂新好奇地伸长脖子仔细听。   苏长青端起杯,喝一口热豆浆,对此不忍相看。   柳黛拿帕子擦擦嘴, 慢悠悠吐出一句,“叫肥猪手咯。”   “……”李茂新塌下双肩, 噘着嘴,哀怨地望着柳黛,“你就会欺负我……”   “是呀, 就就就就就欺负你。”   “算了,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让着你。”他自觉起身去付账, 走回来又提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换身衣裳?走走走,我领你去。”   柳黛点点头,热汤热茶吃得肚皮滚圆,人也懒起来,与眼前这位“肥猪手”不相上下。   三人敲开一间成衣铺的门,因时间尚早,老板娘才刚醒,头发乱蓬蓬顶在脑袋上,看着像是从树下捡来的鸟窝,迟早得给人还回去。   “鸟窝”见着李茂新,当即眉开眼笑,扯紧了衣襟招呼他进门坐,“少庄主”前“少庄主”后的热情招呼。   李茂新立刻抖落起来,派头捏得十足,袍子一抖,旋身坐在一只榆木灯挂椅上,还要招呼苏长青,“来来来,一道坐,一道喝茶看美人换新衣。”   苏长青总算露出一丝轻松笑意,顺势坐在李茂新右手边,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榆木茶几。   老板娘去侧屋拢了拢头发,鸟窝只剩半个。她拎着茶壶,亲自为李茂新上茶,“少庄主去哪潇洒?怎的好几个月没见您出来逛,我这心里呀……还怪想念的。”   “啧啧啧。”李茂新抿一口热茶,举止浮夸,“去京里办点事,哎……没法子,男人嘛,总是得东奔西跑的,不过想我的不止你一个吧,我看这条街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念着小爷我的,黏糊得呀……我老长时间都不敢上街……”   他本欲再说,一不小心瞥见柳黛脸色,当下便收住吹牛的劲头,抬手往柳黛身上一指,“来来来,老板娘,赶紧拿出你店里最好的货色,务必招待好我这位贵人。”   “少庄主发话,那是自然。”老板娘挤出满脸笑,仿佛一只肥大的枯叶蝶扑扇着翅膀向柳黛扑来,开始扯着嗓子介绍她店里头花里胡哨的绸缎绫罗。   柳黛却像聋了似的,能过滤掉耳边聒噪。   她从满屋子五颜六色的衣裳里挑出一件素白水田衣,再找一件月华色襦裙,便挑起门帘往内房去。   李茂新忙给老板娘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说:“赶紧去伺候,贵人脾气大得很,你机灵点,免得被她——”   他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做个上下两端拧脖子的手势,把老板娘吓白了脸,摸着脖子摇摇晃晃走到帘子后面。   李茂新恶作剧得逞,端起茶杯来一阵偷笑。   苏长青淡淡道:“进了山庄如何解释,你想清楚没有?”   闻言,李茂新终于有几分正行,肃着一张脸答:“照实说吧。京城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长辈们迟早能听见风声,你我只说京城太乱,而你身上领了差事,若不抓紧时间出城,再耽搁下去恐要误事,至于我么……自然是长青到哪我到哪,立誓要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正说到此,门帘一动,一双纤长素白的手将靛蓝色粗布帘子挑起,露出随步摇曳的裙摆,仿若一朵雪白的莲,开在纷纷扰扰凡尘俗世间,格格不入,却又美得突兀,一个轻颤,都抓紧了旁人的心,抓得人心中怦怦乱跳。   李茂新放下搭上的二郎腿,身子往前探,几乎要弯下腰仰头去看帘子后头遮住的那半张脸。   连苏长青也觉着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捏住咽喉。他分明不想去紧盯住帘子后头的人,却又无论如何挪不开眼。   他已然身不由己,不能自控。   终于,柳黛自帘后走出,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老板娘跟在她身后,一句“天仙下凡”,再接一句“人间绝色”,夸得天花乱坠。   柳黛一身素白,发顶只一支银簪,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长青思索许久,也无法找到一句诗、一阕词能准确地形容他眼前这幅画卷。   最终只剩“白衣乌发”四个字浮现眼前,极致的简单里,透出极致的艳,再是寡欲的僧侣也抵御不住。   李茂新抚掌大笑,“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世人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呢。怎么早不见你这么打扮,若是让闻人瞧见了,恐怕这辈子都不再与你吵嘴,恨不能将你日日供奉起来才好。”   他绕着柳黛走上一圈,又装起文人骚客,开始摇头晃脑地念起诗来,“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美哉美哉,世所罕见。”   老板娘立马竖着大拇指附和,“这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两人马屁一个接一个,只可惜柳黛脸上始终没有半点笑意,她回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二人,淡淡道:“再吵,拔了你俩的舌头。”   老板娘拿双手捂住嘴,表示自己绝不再开口。   李茂新悻悻然回到原座,口中念叨两句,却只有嘴唇动了动,不敢出声。   只有苏长青皱着眉,一脸凝重地看着柳黛,“柳姑娘……你为何要装扮成如此模样?”   嗯?不是挺好看的么?李茂新抬头望向苏长青,心中好奇,却又不敢发问,实在憋得难受。   柳黛冷冷盯住李茂新,盯得他不住地往后缩,不晓得自己又做错什么将她惹得杀气四溢,仿佛随时要扑过来一巴掌拍死他。   柳黛说:“今日十月二十三,是我娘忌日。”   李茂新愣在当场,更不敢说话。   苏长青望着柳黛,眼睛里全是怜悯。   柳黛却说:“苏长青,我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你。”   苏长青道:“这个我知道。”   “所以……不必你可怜我,你没资格。”恐吓玩苏长青,她又转移到已经是畏畏缩缩的李茂新身上,“你也一样,再敢对着我念诗,我先卸掉你两只胳膊。”   李茂新用力摇头,摇得脑袋嗡嗡响。   不敢不敢,坚决不敢。他偷偷躲在心里说。 第53章 普华山庄53 她倒要看看,李晋坤要为……   普华山庄 53   一行三人, 柳黛在前,她只专注于眼前修得平整堂皇的大路,走起路来心无旁骛。   李茂新与苏长青落在后头, 苏长青照旧当他的闷葫芦,李茂新三翻四次想找苏长青搭话,但都忌惮于“卸胳膊恐吓”, 生生都憋回肚里,原本是劫后余生, 千里归家,应当开开心心才是, 但现如今他愁云惨淡,无处诉苦, 扎扎实实是只斗败的公鸡。   这条道上往来商队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全因普华山庄因经商立庄,这些年渐渐做起南北通路, 保船护队的营生,如此才在中原武林垒砌名声,伫立威望。   普华山庄离安华镇不远, 三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能瞧见一座金顶绿瓦的威严楼阁高高伫立在山地缓坡之上,似君王临朝, 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堂下众生。   普华山庄两道门,一道设在坡下,又窄又小, 连接一幢斑驳的墙,却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外墙都高出一倍有余,门顶之上连着驻防城墙似的厚砖墙。门前既没有石塑镇宅, 也不见弟子把手,仿佛是敞开门来迎客。   果然,柳黛上前一步,眼前不过六尺高的窄门上挂一张粗糙掉灰的牌匾,上书“来者不拒”四个大字。   柳黛停在门前,蹙眉深思,若她猜得不错,推开门迎接她的就该是天下闻名的“留仙阵”。   留仙留仙,便是连天上大罗神仙到此,也要被困成枯骨,不得往生。   普华山庄若无此阵,恐怕早已在王朝更迭、武林纷争之中灰飞烟灭。   李茂新快跑上前,冲到那扇推一把仿佛就要散架的破门前头,呼喝一声,“我回来啦!”   也不只是跟人说还是跟鬼通报,隔了半晌,枝头的叶都摇摇晃晃落到地面,里头也没人递出一个字。   柳黛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李茂新闭紧嘴,举起手来——   柳黛使个眼色,“你说。”   李茂新这才张嘴喘气,兴冲冲说道:“‘留仙阵’听过没有?绝步天下的阵法,乱入者死。一会儿进去千万跟紧我,不然你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卸我胳膊了。”   “好。”柳黛难得如此顺从,惹得苏长青都侧过身,深深看她一眼。他眼中担忧之色更甚,柳黛的一言一行越来越证实他心中所想,让他不得不忧,不得不乱。   李茂新一呆,磕磕巴巴道一声“好”。随即皱着眉头,露出个想不通的模样,推开门,迎出期内万盏冷光——   光刺目,柳黛下意识地闭上眼,稍稍睁眼之时却发现有人已经把手掌遮在她眼前。   是苏长青。   渐渐适应了强光,柳黛看一眼苏长青,眸子里无波无澜,她绕过他的手,跟在李茂新背后,踏进一座巨大的“黄金棺”。   满眼都是重叠的影。   柳黛在一道狭窄的只有成年男子一肩宽的巷道里看见无数个自己,倒映在无数张切割整齐,打磨细腻的铜镜里。   眼前哪一处都是通路,又仿佛每一处都是死路,李茂新孤身在前,发顶距离顶端的铜镜也不过两寸距离,他不断地嘱咐柳黛,“不要东张西望,千万跟紧我,走错一条道你就再难回来,我是没那个本事找人,只能进去找我姐姐,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哎,你回头做什么?看我!长青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放心,他丢不了。”   柳黛在默默记下李茂新拐道寻路的方向,但镜道里太过相似,迂回曲折,不见天日,每一处都几乎没有差别。凡人入此阵,便迷失方向;强行出此阵,机关毒物启发,令人尸骨无存。   李茂新继续在前面絮叨,“这里到处都是机关,全藏在你看不着的安缝里。你千万小心,别仗着自己功夫好就乱跑乱窜,死这‘留仙阵’里的绝世高手,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你说完了吧?”柳黛冷声问。   “说完了。”李茂新坚定地回答。   没能记住“留仙阵”的破阵之法,柳黛心情沮丧,但李茂新走到一张铜镜前,前路无路,铜镜里倒映着他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他在镜前自信欣赏着自己的绝世芳容,为自己叹一声“好一个俊俏郎君”,这才在镜面上轻推一把,镜子缓缓打开,露出一片四方四正的秋日风光。   “留仙阵”已到尽头,柳黛跟随李茂新跨出身后“重叠幻梦”,回到愚蠢又可爱的现实世界。   迎面扑来的是麒麟金顶,凶猛瑞兽,一座空中殿阁跃然眼前。若论辉煌灿烂,便是与京城喻家相比也不逊色。   朱红的大门前,一清瘦妇人立在石狮子内侧,梳双螺髻,发髻上半点花样没有,只斜插一支檀木簪子,显得朴素又端方,身上穿一件靛蓝的镶边长背心,泼墨画山的白绫裙,原本清丽秀雅的女子被这一身老妇人似的装扮压得死气沉沉,与她身后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并不相宜。   “阿茂。”她轻声一唤,李茂新便似小狗儿一般追上去,围在她身旁,倘若他长着尾巴,此时必定要拼了命地摇起来。   “好姐姐,我可总算见着你了,你不知道,去京城这段日子,我啊吃苦吃大发了!”说完,回头愤愤然看一眼柳黛,仿佛小毛孩子在私塾先生跟前告状诉委屈,但再转回去对着堂姐又是一脸的乐呵劲,“长青你是认得的,我后头那白衣姑娘姓柳,是长青的……”他上前一步,以手遮掩,凑到堂姐耳边小声说:“是长青的心上人。”   “哦?”她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睛望下台阶之下的柳黛,她不动声色,柳黛亦沉稳自如。   远远地,柳黛朝她曲一曲膝盖,行过拜见之礼。   李茂新蹬蹬蹬跑回来,本是要兴奋地拉扯柳黛,但手伸到半空,又没胆量真去碰她,怕她一个不如意,一巴掌将他胸骨拍碎,便只小小扯住她衣袖,带着她往台阶上走,“柳姑娘,这是我堂姐明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放心,在这一定比在闻人府过得舒坦。”   “阿茂,刚才不是还说刘姑娘是长青的心上人,怎么现下又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李茂新一急,“姐!你说什么呢!我不是……我不是偷偷跟你说的嘛……你怎么就这么讲出口了?”他偷偷看一眼苏长青,再瞄一眼身旁的柳黛,悄不做声地松开了拽着柳黛一片衣角的手,觉着自己不被柳黛拍死,也要被苏长青揍得下不了床,“京城乱了,我们出城的时候也遇到一帮贼人,长青因此受了些伤,多亏柳姑娘出手相助,我们才能平安回来。”   “是吗?”李明珠眼底原是一片槁木死灰,听到此处眸中一亮,轻笑着望向柳黛,“敢问柳姑娘师从何派?他日我与阿茂定要登门拜谢。”   “不必了。”柳黛声冷心寒,“我无门无派,师父也早已不在人世,不必麻烦。”   李明珠收敛笑容,轻叹道:“原来柳姑娘也是可怜人,也罢,外头风冷,咱们进屋说话,长青——”   苏长青这才上前拜见,“多年未见,阿姐可好?”   李明珠道:“还是老样子,只是长情你又长高不少,比阿茂还要高出半个头。”   李茂新立刻反驳,“这怎么可能?明明是我比他高!”这就要踮起脚去同苏长青比个子。   李明珠抿嘴一笑,招呼苏长青,“你自不必理他,一早听说你们在镇子上闲逛,我便命人准备饭食,这会儿子还正热着,父亲也在前厅等你们,尤其是你——”她那捏着手帕的指头一动,指向还在踮脚的李茂新。   他当即拉下脸来,将沮丧堆满面颊,“伯父……伯父……长青,你要帮我说几句好话才是…………”   苏长青道:“你的家务事,我不好插手。”   “呵——虚伪,还说什么兄弟手足,关键时候就知道袖手旁观。”   李茂新一甩衣袖,骂骂咧咧冲进前院。   李明珠掩面一笑,亦跟上前去。   柳黛抬头看一眼朱红高阔的大门上,悬一张金光灿烂的牌匾,鎏金的大字写着庄严大气的“普华山庄”。   她轻轻勾了勾嘴角,跨过门槛,真正走入这座传说中铜墙铁壁一般攻不破的庄园。   月如眉说,李晋坤就是只王八犊子,仗着他那王八壳,成日里耀武扬威、说三道四,离了他的“留仙阵”,李家练的都是下三滥的功夫,蝼蚁一般,动动手指便能捏死。   她倒要看看,李晋坤要为自己挑个什么样的死法。 第54章 普华山庄54 “柳黛——”他低声唤。……   普华山庄 54   九曲回廊上风铃唱得叮当响, 每一只都由黄金铸造,敲出的声响自是与黄铜不一般,听在耳里都是钱的嬉闹。   柳黛跟在李明珠身后, 缓步走入厅中。穿着体面的下人已经将宴席备好,见李茂新进门来,个个弓腰行礼。   迎面, 李晋坤已坐于主位,他头戴幅巾, 高鼻土眼,下颌处斜生一道长疤, 在山羊须里若隐若现。肩上穿一件宽大的墨色道袍,周身无一丝点缀, 素得仿佛是山中仙道,与他这座辉煌灿烂的黄金城池格格不入。   道貌盎然, 惺惺作态,除了两只眼鼓胀得犹如金鱼成仙, 内外都与谢午、郑云涛之流不相上下。   李晋坤笑容和善,热情相邀,为他三人接风洗尘。   各人依次入座, 桌上酒温菜美,李晋坤好爽, 李明珠温柔,还有李茂新插科打诨,玩笑逗乐, 一顿饭倒也吃得和和美美,笑声不断。   如若不是柳黛另有所图,恐怕就要迷失在这幅和谐美满的画卷里。   他们每一个都比她快乐。   她侧过脸, 深深凝视着身旁笑闹不停的李茂新,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彤。   宴席收尾,李明珠施施然起身,唤柳黛一声“柳妹妹”,亲亲热热地领着她往庭院深处去。   柳黛起身时,手背不经意间蹭过李明珠掌心,她掌心柔软,半点茧子也不见,不像是练过练冰掌那类刚猛功夫的,再瞧她呼吸吐纳,确是个行走无力的大家闺秀。   柳黛也曾听说,李晋坤凭着一身财力,给家中独女寻了个登天的亲事,三年前嫁与辽东总兵齐万洲的庶子齐家平,当年出嫁时红妆十里,嫁妆连城,只可惜一年前齐家平便战死在辽东,李明珠因夫家垂怜,这才回到普华山庄养宁。   她新寡丧夫,眼中多有悲切之色,时常突然开口,连连感慨羡慕柳黛这般自由自在的小姑娘,如若当年潜心学武,恐怕如今又是另一翻天地。   柳黛没心思敷衍,只当个沉默寡言的独行侠,偶尔“嗯”上一声已算难得。   未几,她二人走入一处金黄璀璨的院落。   庭院当中种满了梧桐树,此时秋凉,梧桐叶片枯黄,仿佛一树一树的黄金顶,与远近高低金黄楼宇交相辉映。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李明珠弯腰拾起一片掉落梧桐叶,曼声低吟。再抬头时双目垂泪,是一朵风一吹便要散去的云。   伤春悲秋,文人之常事。柳黛一介武夫,听完这首催人泪下的《烈女操》仍旧面无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明珠,直到盯得她尴尬得再也逼不出眼泪来,才抬手擦一擦眼泪,再袅袅婷婷走到柳黛身边,“感怀身世,叫柳妹妹见笑了。”   柳黛扯了扯嘴角,“怎会?我素来对旁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李明珠的笑容略有些僵硬,明知她不喜欢自己,却偏还要伸手搀住柳黛,两人肩并肩往屋檐底下走。   “因我娘钟爱梧桐,我爹便种下满园梧桐树,这座院子也改叫‘梧桐苑’,柳妹妹若不嫌弃,便住在西侧间,屋子是是每日打扫的,床和被褥都已经换新,柜子里还有些崭新的换洗衣裳,柳妹妹倘若瞧得上演……”   “不必如此。”走到廊下,柳黛慢慢抽出手臂,与李明珠面对面站着,李明珠生得玲珑娇小,比柳黛略矮一些,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里盈盈都是水光,任谁瞧见都要赞她玉软花柔、我见犹怜,“我只住两晚,后日一早就启程。”   “柳妹妹孤身一人要往何处去?”   “回京城,找我爹。”   “如此甚好。”李明珠侧身一让,将柳黛领进西侧间,这屋子与普华山庄整体建筑风格一致,虽说空置多年,但依旧是极尽奢华,繁花耀眼,进了门就仿佛走进九月洛阳城,遍地都是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看得人头痛眼晕。   入夜时下起了雨,打在梧桐树叶上,仿佛一曲摇篮小调,催得人昏昏欲睡。面前雕窗半开着,窗台上沾着一片梧桐叶,已经被雨水浸得透湿。   苏长青奔忙多日,死里逃生,今日终于得了几分空闲,洗去满身浮尘。   一臂粗的蜡烛燃得尽兴,为他侧脸描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孤身坐在炕床边上,望着徐徐飘烟的莲花香炉发冷,头顶束起的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气,一身鸦青缎面的直裰,更衬得他清俊儒雅,如隔云端,不染俗尘。   恍惚之间,炉上盘旋的烟融成模糊的一团,这团淡青色的缥缈雾气渐渐聚拢成郑云涛的轮廓。   那日后山,火光滔天,熊熊烈焰烧红了他的脸,他远远望见一道袅娜的影,一眨眼消失在猛然上蹿的火苗背后。   郑云涛说:“长青,这女子无论身世如何,都与隐月教脱不了干系。更有甚,与月如眉也牵连。她来,就是为了十八年前月如眉的死。”   他仿佛在梦中,压根听不懂郑云涛在说什么,他握紧了拳头,觉得愤怒,又觉得遗憾,他脑中混乱一片,无法思考。   郑云涛继续,“当年中原六大派联合绞杀妖女月如眉,为江湖百世安宁,不得不做此决定,你爹却也因此出走在外,云游不归。虽说他已不在江湖之中,但你看那柳黛,处心积虑,出手歹毒,她又怎会放过任何一人?为了你爹,长青,再次相见,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然而郑云涛并不知道,苏木柏对今日之事早已向苏长青交待过。   他大约是在发愣,一双眼直勾勾望着柳黛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江倒海,乱如麻。   见他不回应,郑云涛再次强调,“你不杀她,她便要杀你,及你父母兄弟,长青,不可心软!”   他看向郑云涛,忽然间郑云涛的脸在火海中咆哮,变作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突然间消失在升腾的轻烟里。   雨停了,窗外一片寂静。   他彻底清醒,在满屋子檀香弥漫中站起身,往梧桐繁盛的方向去。   猫头鹰在夜里嚎叫,人人都知是不祥之兆。   李明珠合上窗,企图隔绝那一声声追魂催命似的惨叫。   李晋坤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捏一张细长绢布,黑色的墨迹顺着笔力从绢布另一边透过来,渗着点点的黑印。   秋夜风凉,李明珠自窗下走来,忍不住搓了搓手,顺道从衣服架子上扯下一件墨色披风,撑开来盖在李晋坤膝头,“爹,时下天凉,夜里要多加衣。”   李晋坤拍拍她手背,神情疲累,“无妨,爹的身子自己知道。”说完将绢布递到李明珠手心里。   她站在书案右侧,硬着烛火展开绢布,里头只有八个字,“涉世未深,骄横自已。”   “这姑娘身上藏着一股劲,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只晓得她这一趟怕是预备要来大开杀戒了,咱们这一招请君入瓮,也不知是错是对。”   李晋坤道:“该来的迟早要来,与其日日枕戈待旦,不若关起门来,斩尽杀绝。”   “那……爹以为,那苏长青知道多少?”   李晋坤皱眉深思,考虑一番才说:“当年的事极其隐秘,牵连众多,谁敢说出口谁便是杀头之罪……那不,恐怕是株连九族,阖家落难,郑云涛为人何其谨慎,绝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李明珠却说:“我看那苏长青心思沉重,仿佛身兼重任,其余的也猜不出太多,他与戎弟交过手,倒是不像与柳黛沆瀣一气。”   提起阿戎李晋坤怅然道:“这废物东西,竟真与柳姓女子搅和到一处。原郑云涛飞鸽传书送信来,我也不过将信将疑,现如今……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少给我惹事?”越说越气,气得吹胡子瞪眼,胸口喘息不定,回过头来看向李明珠,望着那张与亡妻一般无二的脸,这才求得一刻安宁,“他若是有你一半听话,我也绝不至于将普华山庄拱手送给阿茂那毛头小子。”   “爹——”李明珠娇娇唤一声,端了热茶送到李晋坤嘴边,亲手伺候他尝上一口,这又放回去,还记得拿手帕替他擦一擦嘴边枝繁叶茂的胡须,“都是过去的事情,提他来做什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柳黛。”   李晋坤往绢布上瞟一眼,轻蔑道:“你弟弟不是说了么?‘涉世未深,骄横自已’,仗着自己练了几年魔教功夫,就敢登门挑战六大派,她是料定了我普华山庄除“留仙阵”外一无可取,那边随她骄横,老夫定教她自投罗网,有去无回。”   最后四个字讲得铿锵有力,掷地留声,已成就了十足十的把握。   李明珠淡淡一笑,拾起绢布,置于火焰上点燃烧尽。   风骤起,卷上枯叶无数,齐齐整整在夜下飞舞。   柳黛耳力超凡,苏长青还在长廊下奔走时她便听见动静,缓缓坐起身来将外袍罩在肩头,再将乌云似的长发拢到胸前,铜镜里便飘出一道纯净又妩媚的影。   他从未锁死的槛窗钻进来,睫毛上沾满了朦朦的雨珠,在静谧的夜里,仿佛一颗颗澄澈剔透的水晶,衬托着他那双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   “柳黛——”他低声唤。   “我在呢。”她笑着应。 第55章 普华山庄55 (改错字)   普华山庄 55   他心中有千万句话要说, 却又有千万句的不能说。苦涩愁云横亘在他喉头,让他哑然失声,苦涩难当。   窗外再度下起了软绵绵的雨, 淅淅沥沥,便如同他此刻心绪,千丝万缕, 无从理清。   他看着她,朱红的火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跳跃, 她秉持十二万分的耐心等着,不疾不徐, 不慌不忙,看他表演。   苏长青深吸一口气, 第九十九回 下定决心,一开口却只听见自己喊:“柳黛。”   柳黛柳黛, 仿佛除了她的姓名,他对她一无所知。   兴许连姓名也是凭空捏造, 他根本不成认识过她。   “您想说什么?”柳黛问。   似乎他自己也忘了,深夜冒雨前来究竟是为什么,是何处借来的冲动让他出现在此——近乎于赤0裸裸地将自己的丑恶与懦弱展现在她面前。   他忽而羞愧、自责, 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尽快消失在柳黛面前。   “不要紧, 慢慢想,夜还长呢,你有的是时间。”柳黛打个哈欠, 转身坐回床沿,预备无视苏长青的挣扎和犹豫,自顾自躺下要睡。   “柳姑娘!”他咬着牙, 沙哑着声音喊。   柳黛将将坐下,被他这声“柳姑娘”逗笑,“方才不是还叫我柳黛,这会儿又成了柳姑娘。长青对我真是一会儿子亲近一会儿子疏远,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难不成是什么欲拒还迎的招数不成?”   “柳姑娘,我并未打算与你说笑。”苏长青面色沉凝,仿佛是十年寒窗进京赴考,容不得半点差错。   柳黛赶紧坐好坐直,点点头,抿住嘴角,“好好好,我不笑,咱们严肃起来好好说,那……长青先请?”   “……”苏长青坐在圆凳上,一手扶在桌边,另一只手撑住膝盖,视线落在踏脚木上一双雪白绣鞋上,菱角似的鞋尖在裙摆之下若隐若现,若在让旁人看了,恐怕总得勾起几分旖旎的相思,但苏长青现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鞋也就是一双女人鞋,他考量再三,这才肯开口,“你纵火那夜,我师父曾经交待过…………”   柳黛听见“我师父”三个字,心里便咯噔一下,想着眼前这小傻子又要为她背叛师门,恐怕来之前已经在腹中翻火熬油,斗争许久。   她止不住地想笑,于是抬手遮住半张脸,偷偷摸摸地笑,却又被苏长青一个抬眼抓住现行,不得已尴尬地放下右手,拼了命绷住脸。   苏长青照旧是满面肃然,当这是生离死别与她交待,“他已经猜出你此行来意,也已经告诫过我……”   “我的来意是什么?他又告诫过你什么?”柳黛双手撑住床沿,探身向前,好奇旁人谈资一般好奇地问苏长青。   “你不单是冲着九华山,还有先前的灵云派,更是与我师娘有难解之仇。师父便推测你出自隐月教,与月如眉也关系颇深。”   她偏头一笑,捏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月如眉?月如眉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苏长青无奈,“柳姑娘,我今夜来是为与你坦诚相待,你又何必如此?”   柳黛倒是一连的理所应当,接口就答:“你都说了,是你要来与我坦诚相待,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又凭什么要求我?”   此话……   甚是有理。   苏长青认栽,他已经习惯如此,他与柳黛之间的争论,他从来没有反击之力。   “既如此,我便将该说的话说完。”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最后长舒一口气,落定决心,“以我师父的行事作风,恐怕纵火当日便已暗中通知其余各派,此刻普华山庄多半已经做好应对之策,只等你先出手。柳姑娘,绝不可以身犯嫌,自投罗网。”   “以身犯险?自投罗网?”柳黛当下站起身,走到苏长青面前,坐在他侧手另一只圆凳上,一双莲藕似的雪白手臂搁在桌面上,她俯下身,头靠着手臂,趴在桌上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注视他,“长青,你是不是失忆?你觉得……放眼整个普华山庄,有谁能接得住我的刀?是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李茂新?痨病鬼李晋坤?还是那位多走几步都要喘个不停的小寡妇?”   “普华山庄屹立百年自有他的道理,李晋坤不过表面和善,你不知他……”   “那又如何?”柳黛从桌面上直起身,左手撑住太阳穴,右手伸在苏长青面前,拿一根葱管似的指头隔空轻轻点,“苏长青,你找错人了,你该早点儿告诫李茂新,让他们躲在普华山庄一辈子,绝不要跨出一步。现下……晚了!过了‘留仙阵’便再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你若是看不过,大可以现在就出门敲锣示警,我照样能杀得他李家一个不留,你听好了…………”   她食指向前,白嫩嫩的指腹与苏长青的鼻尖只隔着一节指头的距离,“我要他们……全都给我偿命……包括你的小兄弟阿茂……”   “你……”苏长青眉头皱得死紧,面对一个全然不知害怕的柳黛,他先前装进肚子里的那一箩筐劝人的话,此处已不知从说起,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柳姑娘,当年的事……乃正邪之争,不该祸及家人……”   “什么正邪之争,都是狗屁。当年的事,是郑云涛与你说的?”   苏长青老老实实答:“是师父与我交待。”   柳黛嗤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他说是正邪之争,那我告诉你,全因一己私欲,全是狡诈阴谋,全部卑劣小人,你信他还是信我?”   “柳姑娘……”他被问得愣在当场,苏木柏只简单嘱咐他一句而已,郑云涛为人刚正,应当不至于在此旧事上作假,但柳黛的神情,却也不似伪作,他分辨不清,头疼欲裂。   柳黛讥诮道:“你们想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横竖下地狱见阎王,自要在森罗殿前分说清楚。”   她起身,转向床内横躺的佩刀,握住刀,她的心也定下。   她背对他,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冷声说:“苏长青,阻止我杀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我。”   话到此,她回过头,眸中带笑,“倘若你真能杀了我,我倒是要多谢你,毕竟我……早已经不想活了……”   她眼中悲戚被他刻在心里,一阵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活了这许多年,一路顺风顺水,未遇波折,头一回感到如此无力,他想帮她,却不知何处入手,想阻止她,却又不忍动作。   柳黛说:“倘若你要谢我的救命之恩,便在明日一早下山去,省得夜里相见,杀与不杀都是麻烦。” 第56章 普华山庄56 是时候了,杀人取命,见……   普华山庄 56   “我不会阻止你……”苏长青弓着背, 塌下肩膀,整个人陷进无边的黑夜当中,他喃喃着, “我若想妨碍你,早在进‘留仙阵’之前便会拦着你。柳姑娘,无论你信与不信, 我从没有想过要与你为敌——”   “我信。”   偏偏她坏就坏在这一点,要么便是斩断情丝, 两厢断个干净,从此再不往来;要么便是情投意合, 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可惜她哪一种都不是, 又哪一种都不给。总要在他灰心丧气、将要放弃之时给出一句希望,将他的心捏在手里高高吊起, 却再不肯多给一分确定。   他被提在高高山崖上,悠来荡去, 找不着底,落不了地。   却也偏偏不肯放手。   他甚至开始恨她,小小年纪, 怎能如此老练,轻易而举拿捏他一颗心。   “柳姑娘, 容我再多说一句。”他喉头干涩,一再将自己放低。   “今晚都容你说多少句了,还怕这一句不成?”她浅浅一笑, 这一刻锋芒尽收,复又变回柔柔软软、馥郁馨香的小姑娘。   苏长青舔了舔下唇,发觉入秋苦燥, 他的嘴唇不知何时干裂起皮。他看着柳黛,她淡漠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迥然无措的影,他认为自己过于怯懦,根本不配与她说话。   “李晋坤老谋深算,柳姑娘切勿贸然行动。”   柳黛将长刀竖在地面,下颌撑在刀柄上,懒洋洋摆出个俏皮模样,“长青呀,你说……李晋坤与郑云涛比起来,哪个更狡猾?”   答案是郑云涛,但苏长青选择沉默。   柳黛亦从未想过要等他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你心里明白,郑云涛比李晋坤谋算更深,可倘若不是有十三长老在场,我能在纵火当夜便砍了郑云涛的脑袋你信不信?”   这话有假。   她当时旧疾在身,动手不便,与郑云涛交手胜算并不大。   “柳姑娘——”   “李晋坤在郑云涛手底下能不能撑过一百招?我看难。所以你觉得……”她自信满满,成竹在胸,根本不把李晋坤或是说整个普华山庄放在眼里,“谁能拦得住我?即便你连夜出去搬救兵,也赶不上我杀人的速度。”   她抬起手来再向下斩,表演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我劝不住你。”苏长青黯然失笑,愁绪抽出千千万,汇聚成一条便是他自己无能,“我既劝不住你,也拦不住你。”   他原是何等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今夜在月光背面,竟能如此颓丧,一无是处。恁是柳黛铁石心肠,也动起了凡尘杂念,满心怜惜,何况他削瘦俊秀的侧脸仿佛就长在她心心念念的美梦里,更是让人不心软也难。   男色可餐。   她先前对他的气恼也减去三分,能够真心实意劝解他,“总而言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就最好。”   “你若觉得好,那便是好。”   “我觉得如此万般好。”   苏长青无从选择,只得拱一拱手,垂下眼,与她告别,“明日一早,我便去向李庄主辞行。”   柳黛满意地点头,“如此甚好。”   苏长青惨淡一笑,“柳姑娘,江湖路远,万望珍重。”   柳黛也学他拱手行礼,装模作样说道:“多谢长青,咱们后会有期。”   他决绝而去,她孤身坐在床前,也算松一口气,心里却仿佛却上一角,空落落找不着边际。   这种空虚无着落的感觉仿佛阴影一般伴随着黑夜漫延,渐渐爬上她裙角,爬满这间屋,占据着她的头脑,无法逃离。   而苏长青说到做到,第二天柳黛用过早饭在山庄里闲逛之时,已然看不见他身影。   只留下李茂新为尽地主之谊,小尾巴似的跟在柳黛身边。   她走到山庄中心一处开阔地势,正中央设一处台基,台基四面旗杆环绕,更有前后两座四柱牌坊,正面写着“气盖八方”,另一面写“威震天下”。柳黛看完不禁笑道:“好大的气魄,知道的晓得这是你家‘演武场’,不知道的还当是金銮殿呢!”   李茂新连忙解释,“这话可不能胡说,这……这都是有典故的……”   “什么典故?说来听听。”   “大约……大约百年前…………”李茂新挠一挠后脑勺,满面愁苦,编不下去。   忽见不远处一队人依次推着木车经过,车上摆满了各种兵器,柳黛不理会李茂新的胡说八道,抬脚便跟了上去,正巧有人累得推不动,停在路边休息,她瞧见别的车都是塞得满满当当,这一辆车上却只放一架巨形弓弩,此弓由基底与弓弩本身组成,约一人高,半人宽,用料扎实,重量惊人,调度起来极不方便。   “这是要做什么?”柳黛问。   还未等李茂新开口,身后便传来一段又细又柔的女声,说什么都仿佛在讲经,耐着性子与你娓娓道来,“此物名为连星弩,一发六射,威力无比,也曾在辽东立下威名,只不过现如今……他们不愿用这东西,因这原是我丈夫常用的物件,便叫我领了回来,这不,外头湿气重,叫搬进库房里好生保养。”   “你想他吗?”柳黛忽然问。   “谁?”李明珠婉柔一笑,“是亡夫吗?”   柳黛应“是”,身旁的李茂新觉得不妥,着急要出声打断,被李明珠眼神制止,她依然心平气和,并未因柳黛的突然提起而似昨日一般伤感落泪,她坦然迎上柳黛探究的目光,“想,亦无用。思念无用,都是因生者的软弱罢了。”   柳黛道:“软弱之人才会思念亡者?”   李明珠笃定地回答道:“强者只会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往前,只有弱者才会不停向后看。”   柳黛似昨日与苏长青一般抱拳,“不错,受教了。”   李明珠屈膝道:“岂敢岂敢,不过是仗着过来人的身份,胡言几句罢了,柳姑娘尚且年轻,不要将这些子丧气话放在心上。日头尚早,便叫阿茂陪你在庄上多逛逛,权当出门游乐了。”   李茂新一拍胸脯,“这都包在我身上。”转过头笑嘻嘻对着柳黛,“保管让您吃好喝好玩儿好,样样都好。”   “用不着,你少说两句我便什么都好了。”   李茂新立刻抿住两片嘴唇,憋着嗓子说:“遵命,我一定少说、多做,包您满意。”   柳黛轻笑一声,错开李明珠,继续往山庄深处去。   整个普华山庄除却高墙壕沟,其余陈设皆是乏善可陈,柳黛逛到下午,着实无趣,便躲到梧桐遍布的院落里休憩养神,黄昏时抽出她的长刀“不忘”,将刀身擦得雪亮通透,锋芒全展。   清风拂面,落日雄浑,一眨眼却被黑夜吞噬。   刀映出她的眼,一双凌厉的,如鹰如虎的眼。   是时候了,杀人取命,见血封喉。   夜是墨黑的夜,刀是纯白的刀。   疾风追月,云坠江心。   柳黛一身白衣,孤独地走在一条茫茫没有尽头的路上,路的远方一片漆黑,路的近处满是荆棘,然而她身后即是悬崖峭壁,半步也不可退。   她经过演武场,白日里旌旗猎猎,入夜后空寂沉敛,呼吸声坠在基台上,仿佛都要传来层层叠叠的回音。   李晋坤的院落建在高处,两个弟子守住大门,门内灯火似黄昏,照出一片父慈子孝的和美。   一方脸肩宽的男子伸手拦住柳黛,“庄主吩咐过要静养,今夜不便待客,还请姑娘见谅。”   柳黛浅浅一笑,偏过头装出个娇俏模样问道:“我若不肯见谅呢?”   那人显然未见过如此刁蛮不讲理的客人,一时呆在原处,愣愣不知开口,好不容易想到一段说辞,却忽感胸前剧痛,柳黛抬脚就将他踹倒在门上,哗啦啦一声巨响,把院门摔出好大个窟窿。   他摔落在庭院当中,一口鲜血呕在胸前,登时两眼一闭,不知生死。   另一人喊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当即抽出腰间佩刀往柳黛面门砍来。   她自背后拔出长刀,出鞘的瞬间,刀在肩头,手在身前,她肩膀一斜,还未完全展露的刀身便格挡住来人迎面一击。   “噌——”   轰鸣声听得人耳根发痒。   那人被这一刀震得连退数步,最终被门框抵住后腰,再无路可退。   他抖擞精神还要来战,柳黛的刀却不给机会,一刀如风驰来,轻轻松松将他左肩卸落,鲜血喷溅而出,染得院墙一派红梅艳丽。   柳黛借他右肩轻轻一蹬,越过院墙落在那一位被踹得半死的男子身旁。   双脚落地,登时迎来一批金甲兵,自两道侧门鱼贯而入,手持军刀,站成前后三列,戒备应敌。   柳黛轻笑一声,刀在手腕下翻个花,背于身后,“原来早有准备呀,只不过这点子东西,还不够我一炷香时间玩的呢。”   说完,旋身起势。   她的刀快得只剩半片影,未等金甲兵反映,刀刃已在颈中一划,热血喷涌,染红她裙角,似大丽花团团簇簇地开。   人群急乱,刀与刀铿锵乱响。白色的影在金色的铠甲之间起落穿梭,似蝴蝶穿过乱花丛,游刃有余,片叶不沾。   说好一炷香时间,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黄金甲散落一地,血亦铺满园庭,令红的越发艳丽,金的越发刺眼,盛况似金秋赏菊,花团锦簇,香艳迷离。   她就站在金红交接的深处,游龙一般的刀身徐徐向下滴血,她收刀在前,弯曲手肘,刀身自手臂雪白的绸缎上擦过,留一片光,闪过她的眉眼之间。   书房的门被拉开,被烛火照得通明通亮的房间内走出两名威武壮汉,一左一右把在门框两侧,其后跟着的是打扮成修道高人的李晋坤,他捋一把胡须,依旧不疾不徐模样,装腔作势地称赞道:“柳姑娘小小年纪便能以一敌百,真乃后生可畏,敢问师从何门?学从何派?”   柳黛站在死人堆上,比李晋坤高半身,能垂着眼皮看他,“我从何处来你不是早知道了么?死到临头装模作样给谁看?阎王爷镇日里戏看得多了,恐怕不待见你这做派,到时候判你去十八层地狱受苦可就惨了。”   李晋坤哈哈一笑,眼露寒光,“劳姑娘费心了,李某命大得很,阎王殿上绕过百八十圈,无奈不到时辰,那阎王爷绝不肯收。”   “你放心,有我在,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话到此处,她一身恨意汹涌,骤然间拔地而起,俯冲下落,挥刀向李晋坤当头猛劈下去。左右两位“门神”纷纷来挡,一个横道在肩,刀刃对住她腰腹,瞬息之间就要将她开膛破肚。另一个翻个筋斗腾空,一柄八卦金刀追着她后腰刺过来。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柳黛已然变换姿势,脚尖踏在横过来的刀身上,扭转身体,斜插向后,一刀刺中身后之人右胁,未等对方的八卦金刀落地,她已顺势飞起,再度落到黄金甲簇拥而成的尸山之上。   她皱着眉头,面露不耐,“真是烦人,死到临头还要耗时间。”   话音落地,人已经窜到李晋坤近前。只听呛啷一声,护在李晋坤身前的长刀被斩成两段,那护卫却丝毫不退,手持断刃与柳黛缠斗起来。   刀光闪动,这人倒有几分真功夫,数十招过去,柳黛退回黄金尸堆之上,那人心中自喜,招式越发刚猛,断刃也舞得虎虎生风。 第57章 普华山庄57 你知道带着十七颗镇魂钉……   普华山庄 57   柳黛一退再退, 似乎败迹已显,那人乘胜追击,一刀刺向她肋下, 眼看就要将她连腰斩断,柳黛横刀相抵,“锵——”一声长鸣, 力道震得那人虎口撕裂,血液溢满掌心。   就是此时, 柳黛空出左手,握住他脖颈, 未等他反映,已然咔嚓一下捏断颈骨, 余下他一双鼓胀凸出的眼睛,至死也不肯相信竟死得这样轻易。   “无聊——”她声线低沉, 仿若判官催命,涟漪似的回荡在寂寂沉沉的夜里。   脚尖一抬, 她将断刃踢起来,再一踹刀柄,那断刃便如同利箭一般飞出, 狠狠扎在李晋坤身侧门框上。   她抬眼问:“还有谁?”   李晋坤面色煞白,颤颤巍巍捋着他的胡须, 强撑出一片泰然自若,“柳姑娘,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普华山庄家大业大,但凡你开口,李某人一定倾尽全力满足。”   “哦?是吗?我要你的命, 要你女儿同你侄儿的命,你给是不给?”   李晋坤或是自知无力反抗,便动也不动,任由柳黛的刀架上他脖颈。   柳黛环视一圈,轻笑道:“阿茂和明珠姐姐呢?早知道我要来,便支走他们,留下你一人慷慨赴死?李庄主可真是伟大啊……”   她收紧刀身,锋刃嵌入李晋坤半老皮肤,撕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丝丝缕缕缠绕在冰冷刀锋上,露出一股绝望的美感。   “你放心,一个都逃不了。”她收刀,手腕翻转,挽花上扬,刀至半空,刀刃堪堪悬在李晋坤头顶,一落刀就要将他一分为二,“当年在关外,杀季悟清也是你第一个动手,你是该死得凄惨些,否则怎对得起我这些年受过的苦呢?”   听到“季悟清”三个字,李晋坤猛然间睁大眼睛,惊异道:“你是……不,这不可能……”   柳黛却不理会他垂死之前的惊讶疑惑,抬手起刀,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喊。   “爹!”李明珠气喘吁吁出现在长廊尽头,带着满脸的泪,乞求似的望向柳黛。   柳黛眼底露出轻鄙的笑,视线自李明珠身上绕一圈又回到李晋坤身上,冷声讥诮,“你这乖乖女儿,好像也不怎么听话嘛,叫她逃命,偏要来送死。啊,那咱们换个方式,就让你……看着她死……”   李晋坤心头大震,脸色骤变,高喊着“不要!”疾言厉色地要把李明珠赶走,无奈却只换来李明珠涕泪连连,啼哭不止,“爹,我怎么忍心你一个留下?阿茂还小,要死,我陪您一块死。”   “好!”要不是手里拿着刀,柳黛几乎要为她的愚蠢鼓掌喝彩,“父女情深呀,我最喜欢看了,因为拜你所赐,我没爹没娘,喝露水长大——”   她向李明珠招招手,“明珠姐姐,你来,我先捏死了你,好让李庄主死前能瞑目。”   “不可!”李晋坤目中慌乱,着急起来咳嗽不止,“柳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李晋坤的错,与我儿无关,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我都认,但求你放过我儿,当年她尚在襁褓,于悟清无害啊……”   “我不,我偏要杀她,偏要让你难受,让你也尝一尝与至亲之人天人永隔之痛,否则你怎知我这些年如何熬过来?又怎知月如眉如何苟、活、于、世!”最后四个字,她一字一顿说出来,果然瞧见李晋坤眼底放大的瞳仁,以及他更加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可能啊……十七颗镇魂钉钉在脊骨上,她无论如何……”   “是呀,十七颗镇魂钉……”柳黛将将平静的心绪再一次被掀起来,她回想往事,怒不可遏,恨不能将眼前一对父女撕个粉碎,“你知道带着十七颗镇魂钉活着是什么滋味吗?比起你今日丧女之痛还要疼上千倍、万倍!”   她转过脸,双眼猩红,刀尖指向李明珠,“换个玩法如何?我数一百个数,任你跑,半个时辰之内我若找不到你,便放了你与你爹,当然,倘若我被抓到了,后果你自己知道,一、二……”   李明珠慌忙之下顾不上哭,一转背提着裙子往外跑,慌不择路,好几回撞到墙头,再踉踉跄跄爬起来,一面抽泣一面不要命地往前跑。   柳黛收起佩刀,抬起腿给了李晋坤当胸一脚,将他踹跌在门框上,捂着胸口呜呜地喘息。   柳黛轻启红唇,口中轻轻吐出一句“一百”,便退出庭院,向李明珠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不紧不慢地跟着,眼见李明珠如同受惊的老鼠一般没头没脑乱窜,打心眼里觉着有趣,难怪猫捉到老鼠不肯干干脆脆一口咬死,要慢慢玩,玩到猎物精疲力尽才结束。   李明珠慌不择路,竟然走回演武场,此处空旷无边,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   她回过头望见远处缓步慢行的柳黛,口中念叨着:“不要杀我,放过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便走到演武场西南角一处插着各色旗帜的木台子,她扔掉旗杆,将木台台面拉起来,下头竟然是一处阴暗地窖。   李明珠拉高裙角,艰难地从台面上翻进去,踏上狭窄阶梯,走到石阶之下才幡然想起,复又折返回来要将地窖入口锁上。   只有咫尺距离,她的手便要拉到锁链,却见门缝之中撬进来一寸刀尖。   她死死攥住衣襟,一步步后退,绝望的情绪淹没了她,她浑身冰冷,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门缝一点点变大,一点点抬高,最终露出白衣染血,面如修罗的柳黛。   地窖里漆黑不见五指,柳黛只能接着入口的光,看清李明珠那张已经被吓得全无血色的脸。   李明珠惊恐地盯着柳黛,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娇小且孱弱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仿佛一片残叶落在秋风中,碰一下便要碎成齑粉。   李明珠大口大口地喘气,瞪大眼睛注视着柳黛的一举一动。   柳黛带着一丝轻蔑的笑,一步一步,缓慢走下阶梯,李明珠也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身后的木架挡住她后退的脚步,提醒她,她已经无论可退。   柳黛站在最后一级阶梯,忽然皱起眉,周身警戒。   轰然一声巨响,地窖门被从外部合拢,再被巨大的石板压住,普通人凭一己之力绝无法撼动。   李明珠一个闪身躲到角落,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突然灯光大亮,柳黛下意识抬手遮眼,自手臂下端望见与演武场大小相近的地窖里,四面八方围拢了人,方才一个个都屏息聚气,才没让柳黛一进门便察觉。   这密密实实的一圈人,身前各有一台连星弩,排列整齐,每一支箭箭尖都指向柳黛,不留一寸空余、一分死角。   李明珠躲在连星弩之后,扯出手绢擦干净眼角泪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柳姑娘,不好意思,没机会与你说,让你选个死法,是我待客不周,望您海涵。”   柳黛面上不屑,却也暗中握紧了手中刀,“原来如此,花招不少,一个接一个。”   李明珠藏身暗处,面色晦暗不明,便更显得鬼气森森。   她伸长手,指尖抚过冰冷锋利的箭尖,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彼此彼此,柳姑娘不也一样?”   柳黛冷笑一声,压低身体,横刀在前。   李明珠的眼睛在暗影中忽地一闪,只听角落里传来一声尖利森冷的“放箭!”   数百台连星弩弓弦拉满,数千只利箭如滂沱大雨一般飞出,柳黛就在万箭中央,她腾空而起,旋身的瞬间,长刀“叮叮当当”挡开无数飞箭,但无奈地窖低矮,她很快便被困在天顶,只要再发一轮连星弩,她必定要万箭穿心而死。   但连星弩也有破绽,发完一轮,第二轮必须再次上弓拉弦,间隔时间足够柳黛冲向西南角,拿下李明珠人头!   就在她要冲向李明珠的时刻,天顶上突然降下一只巨大铁笼,她本欲侧身向外,却发觉脚下、肩头皆是一阵剧痛,全然使不上力气,束手就擒一般随着轰隆一声,被铁笼压在地窖中央。   原来第一轮放箭时她便已经被射中左肩、左手手臂及右小腿,其中右小腿更是被利箭穿透,箭身卡在骨与肉之间,通身鲜血淋漓。   因她长年以来对疼痛麻木,因而中箭那一刻竟没有半点感觉。   柳黛被困在笼中,犹如一只受伤的兽,俯趴在地,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不住地喘息,一双眼却紧紧盯着角落当中的李明珠,看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   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与先前下地窖那一刻的角色已经对调。   “柳姑娘,这个花招你喜不喜欢?”   柳黛硬撑着,轻蔑地嗤笑道:“马马虎虎,小寡妇,还有吗?”   李明珠被这一句“小寡妇”彻底激怒,她缓缓起身,毫无温度的眼神落在满身是血的柳黛身上,看柳黛如同看一块死肉一般,“柳姑娘,花招有的是,但看你……受不受得起了……”   一招手,一队黑衣着装的人迎上前,第一时间抽走柳黛身旁长刀,一人伸手握住她小腿飞箭猛地一扭,当即疼得她大叫,趁此时,两只镣铐扣住她左右手,任凭她有飞天遁地之法,此刻也逃不出李家人为她织出的天罗地网。 第58章 普华山庄58 “还有谁知道?”……   普华山庄 58   地上是黄金城, 地下是修罗场。   堂堂普华山庄也在地底掘出一处水牢,装满了不可见天的肮脏旧事。   一盏孤灯,一张旧椅, 李明珠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使个眼色,便有人端一盆凉水往柳黛身上泼去。   柳黛鼻子里呛水,咳嗽两声才艰难转醒, 睁开眼发觉自己双手被缚,吊在半空, 动一动脚便惹来一阵哗啦啦响动,原来手脚都被扣上镣铐, 尤其双脚铁索拉紧,不留余地, 唯恐她缓过一口气还能飞身跃起,大杀四方。   如此这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心知不好,脸上仍不着痕迹, 只淡淡瞥一眼坐在对面,脸孔阴沉的李明珠,眼角倨傲, 出言嘲讽,“明珠姐姐敢在我对面坐着?不怕我张嘴把你一口吞了?”   李明珠眼珠子一转, 不屑道:“死鸭子嘴硬,自讨苦吃。”   柳黛反问:“求饶你就能放过我?”   “不可能。”   “那不就得了。”柳黛身子向前,在阴暗潮湿的水牢里摆荡起来, 带出铁链子一阵乱响,“你打算怎么办?一百零八道酷刑都使上一遍再杀我?那我劝你还是痛快点儿动手,省得过会儿我喘过气来, 你的下场可就惨了。”   李明珠紧握扶手,掌心出汗,她将柳黛上下打量一遍,见她浑身是血,白衣已遍布污渍,一头长发也因血痂结成了团,身上三处飞箭已经被拔出体外,只剩下三个血窟窿,还在滋滋往外冒血,狼狈到极点,任她有通天的本领也再翻不出花来。   至此,李明珠心下稍定,耻笑柳黛狂人妄语,没有半分自知之明,“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我本妄人,怎么明珠姐姐到现在才发现吗?”   “我懒得与你废话。”李明珠拧紧了眉毛,一张脸冷快要结出一层寒霜,“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还有没有其他人卷进来?你若干干脆脆地说了,我也让你少受点苦,痛痛快快送你上路。”   “当年的事…………”柳黛脚底一层浅水,倒映得墙上斑斑驳驳,光影交错,她脖子仰得累了,垂下头,大半张脸都藏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当年的……什么事情?明珠姐姐不说清楚,我怎么好猜呢?这可真够为难人的。”   “还要装傻!好得很,柳黛,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曹奇——”李明珠厉声唤道。   角落里钻出一名五短身材,弓腰驼背,胡渣满脸的中年男子,老鼠一般贴在地面上行走,“奴才在。”   “看你本事了!”   曹奇听完,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在阴影里放出幽光,他满脸堆笑,对待李明珠毕恭毕敬,伺候太后一个模样,“姑娘放心,奴才手上招呼过的,七尺硬汉不多,江湖豪侠不少,没有一个能抗得过半个时辰,这小娘们细皮嫩肉,也就一炷香时间便得招个干净。”   李明珠一个眼神示意,让曹奇放手去做。   曹奇驼背严重,整个人都快翻折起来,顶着一颗巨大的骆驼驼峰在地面上缓慢蠕动。   铁链松懈,柳黛的身体被慢慢向下放,膝盖一下陷进水里,脚底却还未着地,仍是半吊的姿势。   冰冷脏污的水穿过她小腿伤口,血液四散开来,吸引着臭虫水蚁一并啃食着她新鲜的血肉。   曹奇从一旁烧的正旺的炭火盆里挑出一根烧的鲜红的烙铁,那烙铁上刻着“李”字模样,烙上了,这一世便都是李家家奴,天涯海角都逃不过。   他咧嘴大笑,拿着烙铁在柳黛面前耀武扬威,柳黛面色不改,昂起脸笑呵呵说:“就这?竟没有一点新鲜花样,方才的牛皮白吹了啊。”   曹奇嘿嘿地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黑牙,“姑娘莫急,先过了这一关,后头有的是。”   手下不停不顿,把烙铁往前一递,烧的炙热滚烫的“李”一瞬间烧透外衣,烧毁皮肤,深深印在柳黛腰上。   柳黛的身上滋滋冒着黑烟,是她皮肉俱毁的声音。   此刻倘若凑在跟前闻一闻,还能闻到人肉烫熟的气味,香里透着一股酸气,怪异难闻。   饶是柳黛对疼痛的承受能力异于常人,也在如此折磨之下喊出了声,疼出了汗。   她疼得浑身无力,大口大口的喘气,心底里已经把李明珠父女剐杀千百回。   然则当务之急是为自己留取时间,她的身体不似普通人,虽受重伤,但她体内入魂蛊比她本身强大数倍,在她虚弱时抢占身体,主导她的血脉精气,身体恢复能力异于常人,甚至与妖精怪物无异。   然而她的身体迟早会负荷不了入魂蛊,这边是她注定活不过十九的原因。   对面,烛光近处,李明珠翘起腿,端上茶,一场戏看得心生愉悦,更有耐心陪她一道熬下去。   曹奇凑到柳黛眼皮子底下挤眉弄眼问:“如何?姑娘改主意了没有?”   柳黛深吸一口气,只瞥他一眼,半个字不答。   曹奇捏着一嗓子恭敬的调调,凑到柳黛跟前问:“那……再来一回?”   话音落地,立即再挑起一块烙铁,印在柳黛大腿根上,疼得她在半空中也仿佛红虾一样蜷缩起来,哀鸣不止。   曹奇笑嘻嘻问:“姑娘,疼不疼?哥哥给你摸一把就不疼啦。”说话间往她腿根烫伤处猛地一抓一拧,那一处的皮肤本就格外敏感,当下便疼得柳黛一阵晕眩,比方才烙铁烫伤时还要猛烈。   柳黛死狗一样喘着气,再抬头,她双眼猩红犹如鬼魅,死死盯住曹奇那张黝黑怪异的丑脸,仿佛真要化身凶兽,一口将他吞下。   曹奇被她的眼神激怒,忽而拉起长调来,“火里趟过了,水里也得走一趟,不到黄河你心不死,不进水笼你不求生……”   曹奇不知按动了什么,忽然间柳黛手上的铁链下落,脚下的铁链收紧,   柳黛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缠紧了她猛地往水里拖。   顷刻之间,眼耳口鼻都被水淹没,她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胸腔疼得随时要炸裂。地牢的水太脏,睁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晓得水面上传来微微光亮,那光随着水波荡漾,渐渐聚拢成苏长青清俊柔和的脸。   她渐渐失去五感,失去意识,却没料到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浮现在她眼前的既不是月如眉,也不是柳丛蕴,而是苏长青这个废话连篇的烦人精。   就在柳黛闭上眼,准备承接死亡的那一刻,她被拉上水面,她不住地咳嗽,胸腔里顿时灌满了空气,即便着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皮肉被炙烤的气息。   从咽喉到肺管,仿佛被沸水淋过,通通都是火辣辣的疼。   水只到柳黛胸口,但她身上无力,站不稳,摇摇欲坠。   好在铁链上升,她再度被吊起来,能够借着手臂的力量喘口气。   李明珠对眼前柳黛的惨状极为满意,她放下茶盏,慢吞吞开口说道:“成了我家家奴还不开口?是当真一心求死呢。”   柳黛一口气尚在,还能继续与她周旋,除却烙铁造成的皮外伤,她已然感觉肩上最大一处箭伤已经不再流血,有转好的趋势。   “倘若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岂不死得更快?我与姐姐相见恨晚,还有许多话要说,怎舍得早早去死?”   李明珠吩咐曹奇,“继续!”   曹奇乐得应是,这般鲜嫩欲滴的小姑娘,他许多年未曾遇到过,如今落到他手里,真是老天爷开眼,赏他的。   如此循环三五回,柳黛身上血色褪尽,已然烂泥一般,面对李明珠的言语羞辱,也只能张张口,发不出半个音节。   李明珠折腾得不耐烦,咬牙恨恨道一声“骨头真硬”,便吩咐曹奇,“今晚这人便赏你了,怎么玩都随你,只不过日出之后不要让我知道她还活着。”   曹奇大喜过望,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李明珠撇撇嘴,满脸厌烦地站起身,这就要走,却又听见身后一阵细小的笑声。她回过头,是柳黛——   女鬼一般被吊在半空,正望着她,发出一阵莫名的笑,看得人蓦地发憷。   李明珠立在原地,问:“你笑什么?你是疯了不成?”   柳黛收住笑,看一眼脚下形容猥琐的曹奇,视线又转回李明珠脸上,“当年的事……你确定要我当着这个人说?说了,他可就没命活了。”   曹奇心头一紧,背脊发凉,心知她所说不假,刚想开口告退,却听见李明珠冷冷说道:“我普华山庄的人是生是死,还用不着你在这假慈悲。”   “呵……那我可说了。”她低头望向面露惊愕的曹奇,眼睛里闪出些许同情颜色,“不就是你们六大派,七个人,在关外……弑君之事么……”   她刻意把“弑君”两个字咬得很轻,但也已经足够让李明珠与曹奇二人露出惊恐与后怕的神色。   惊恐之后是愤怒,李明珠愤愤然冲上前,停在水池边缘,怕脏污的地牢水染黑了她的莲花绣鞋,“还有谁知道?” 第59章 普华山庄59 别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被……   普华山庄 59   回答李明珠的是一抹染了血的笑, 柳黛只管看着她,仿佛身体上的伤口都长在旁人身上,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感受不到,也并不关心,她只全身心投入在与李明珠的对峙当中, 仍然高举旗帜,半分不让。   饶是李明珠修养到家, 也被眼前这猎物反客为主的情形挑高了怒火,不明白为何这人仍然看不清形势, 不知道此刻谁高谁低,而她自己的命捏在谁手上。   李明珠怒极反笑, 她稍一扬手,曹奇便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   李明珠说:“你知道……是谁给我出了这么个主意吗?”   柳黛垂目望向李明珠, 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开口。   李明珠自顾自说下去,“那人在信中言明, 柳黛此人乃‘初入江湖,骄横自已’,你功夫虽好, 却也自以为是,不懂江湖规矩, 所以……穷寇,怎么能孤身一人去追呢?”   “你什么意思?”   “我是可怜你,别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被谁卖给我。”李明珠啧啧两声, 装出一副悲天悯人模样,摇头叹气,“郑云涛虽发来警戒, 但他与你交往不深,哪知道你几斤几两,况且郑云涛也未必想让你落到普华山庄手上,怎么会给了我一个一击即中的陷阱?柳姑娘,今日就当我做善事,提醒你一句,你仔细想一想,近来谁与你最亲近,谁知你身世?谁又与你结仇?傻姑娘,到现在还没个人选么?”   柳黛把所有人都在脑海中筛选一遍,她离开柳府之后认识的人不少,算得上亲近的却不多,了了三两个,信手拈来,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张阴柔俊俏的男子脸上。   她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心中一片彻骨的冷,先前曹奇对她万般折磨,她也未曾如当下一般怒意横生。   柳黛磨牙切齿,“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竟忘了,他也曾使过你李家的看家本事,他亦是身世成谜。只是他过于听话,却叫我忘了……是我掉以轻心,这一回,我柳黛输得心服口服。”   “那……你死也死得瞑目了?”   “天大的事情,倘若我说,只我一个人知道你也不会信。我本不是什么柳家姑娘,那柳姑娘在出嫁第二日便教我一刀杀了,扔在驿站,现如今恐怕只剩一堆枯骨。而我,不过是南英捡来的孤女,教养多年就为替她主子月如眉报仇,至于当年关外的事情,南英近些年病得迷迷糊糊,脑子不大灵官,只提过‘弑君’两个字,旁的我也不晓得,你若不信,可以再去找你爹商量。”   李明珠分明不信,却也暂时拿不定主意,便只得威胁道:“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劝你别耍花招,省得临了了还要乱折腾。”说完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往地牢外走去。   地牢门口重兵把守,门内却关着秘辛,不可为外人道。   一处阴暗空旷的地狱,只剩下满身是伤的柳黛,以及丑陋不堪的曹奇。   滴答、滴答、是柳黛发尾上的水珠落到脏水池里的声音。   地牢里静了一静。   女人尖利刺耳的笑声突然在地牢里响起来,显得异常突兀,柳黛忽然间幸灾乐祸道:“可怜呀,可怜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要陪我一块死。”   角落里的曹奇闻言抬起脑袋,狠狠瞪住柳黛,嘴里两排烂牙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老鼠磨牙的声响。   “贱女人!要我死,门都没有!”   柳黛对于他的咒骂浑不在意,反而轻笑道:“不是我要你死,是你主子要你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呐。”   她那轻佻的语调、疯疯癫癫的神情把曹奇彻底激怒,他双眼冒火,脸色变作酱紫红黑,五彩斑斓,“要我死?你以为你能干干净净地去?贱女人敢害老子,老子玩死你!”他满身怒气,转动滚轮把铁链往下放,扑通一声,柳黛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将将与曹奇一般高,但这驼背还需扔一张长凳在水池里踏脚,模样滑稽可笑。   但很快,他便如野狗一样扑到柳黛身上,一双黝黑枯槁的手撕扯着柳黛一身被血水染红的衣裳,散发着恶臭的脑袋在柳黛身上乱拱。   如此极致的侮辱,换作寻常女子,或是高喊救命,或是奋力抵抗,又或者干脆咬舌自尽,只口中软绵绵喊着“不要”,然而自眼底到面庞都是一片冷凝。   曹奇方才急怒之下,松开她手臂上的铁链,却忘了把脚上铁链拉紧,给了她双腿施展的空间,伤随重,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这些痛感与她儿时曾经受过的万蛊噬心之苦相比,简直不名一文。   就在曹奇享受软玉温香的档口,她猛地抬起双腿,绞住曹奇头颈,让他头顶充血,呼吸困难,眨眼之间就要晕厥过去。   门口守卫只当里头大战正酣,两人相视一眼,都在想曹奇弄完之后能不能轮得上自己,这姑娘被带进来时他们都曾偷眼看过,身子也好,脸蛋更好,说句人间尤物也不为过,倘若真能尝一尝滋味,那定是……   正想到美处,忽觉后脑剧痛,下一刻眼前一黑,双双软倒在门口。   柳黛绞晕了曹奇,自己身上也只剩下一张肚兜,半片纱裙,另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看上去刚刚经历过一场非人的折磨,让人不忍多看。   她凝神运气,正试图解开身上铁索,忽而听见一声“柳黛!”   那声音低沉而急迫,更带着几分心疼与自责,听在耳里,似曾相识。   她睁开眼,从未想象过能在这一刻看见苏长青焦急万分的脸,也望见李茂新慌忙之间背过身去,僵着后背,不敢回头。   即便不愿意承认,但见到苏长青的那一刹那,她确实暗暗松一口气,胸中更有一股缠绵温暖的暗涌,不知不觉间流过心海。   身体放松,她的痛感渐渐苏醒,她感觉到疼,也感觉到苏长青的温度,那么柔和,那么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本不该是她会有的情绪。   苏长青迅速扯下身上外袍,将柳黛紧紧裹住。这时候也顾不上礼法、身份,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连声问:“你怎么样了?何处受伤?要不要紧?”   柳黛静静看着他,似乎是想要记住此刻他为她慌乱为他焦灼的模样,呆呆傻傻,卸下了一身刺,才更教人心疼。   他伸手拨开她额头上湿湿黏黏的头发,温暖干燥的指腹抚过她冰冷湿润的皮肤,仿佛也抚过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鼻尖酸涩,咬紧牙关才忍住这一刻落泪的冲动,过了半晌才见她摇头,哑着嗓子说:“小打小闹,能有什么要紧。”   苏长青无奈,眼睛里却闪烁着宠溺的笑,低低道:“你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改不了逞强的毛病。”   他将她抱得高一些,尽量离开水面,却又被锁链限制,无法脱身。   正当时,李茂新已然从晕厥的曹奇身上摸索出一串钥匙,打开柳黛身上镣铐。困住她半夜的铁索终于落地,她再又回到那“骄横自已”无人可敌的柳黛。   她呼吸换气,周身的疼痛席卷而来,脊骨之下的入魂蛊已无力负担,沉沉入睡。   她的身体告诉她,不可再逞一时之气,于是闭上眼,侧过身,把一张冰冷的脸完完全全埋在苏长青臂弯里。   这类似于小动物示弱的举动让苏长青激动得一个哆嗦,面上不敢显露半点,用尽全力绷住脸,   将她从脏污的水池里抱出来,他的外袍没能将她处处都裹严实,一双脚上只剩一只湿透的罗袜,教人看了总要想入非非,更不经意间露出她腰上那处烫伤,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李”字,吓得李茂新赶忙转过头,背书一般说道:“片刻也不能耽搁,你们得赶紧下山,我送你们出‘留仙阵’。”   “嗯。”苏长青哑然应一声,抱着柳黛走出地牢,路过李茂新身边时不忘与他道谢,“多谢。”   李茂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受不起他这句谢,再看柳黛,她靠在苏长青怀里一声不吭,全无生气,联想方才闯进地牢那一幕,曹奇在她身上胡作非为,他便愈发抬不起头来,现下连苏长青的话也不敢应,一路沉默着护送他二人避开守卫,走出迷宫一般的“留仙阵”。   到山口,李茂新回头望一眼身后普华山庄的辉煌灯火,嘱咐苏长青道:“就照着我指给你的小路走,绕过京城往西北去,千万别回头。”   苏长青颔首,“你放心。”   李茂新看一眼苏长青怀中双眼紧闭的柳黛,“别再回来了。”   苏长青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柳黛,她浑身湿透,面白如纸,满身都是伤痕血迹,黑夜凉风里止不住地发抖,对于李茂新的话,他无从应答,只留下“保重”两个字,便转身消失在阴暗树丛之间。   李茂新站在原地,怅然无言。   忽然间秋雨淋漓,为山海木丛描一层泛白的边。   一场秋雨一场寒,他在雨里呵出一口热气,回望山中灯火骤起,人马高歌,洪水一般从里往外涌。   他正正好立在洪水中心,无处可逃。 第60章 普华山庄60 “不要紧,留给她玩几日……   普华山庄 60   苏长青抱住柳黛在雨中奔驰, 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将她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吹成透骨的凉。   然则她此刻浑身放松,疼痛便愈发明显, 被利箭贯穿的伤口也开始作祟,催得她头脑混沌,身体滚烫, 开始无休无止地发烧。   苏长青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烫,天边的雨也越下越大, 他没得办法,见身后未有追兵跟上, 只好搜寻一处山洞,先避一避雨, 再图其他。   山洞又小又窄,洞内湿滑, 虫豸集聚,算不上歇脚的好选择。   苏长青找一处干净平缓的大石头把柳黛放下, 再拉拔两棵矮树遮住洞口,掏出腰间火折子来点燃一处简陋火把,头一件事便是举着火把绕柳黛周边晃上一圈, 赶跑她手旁乱爬的小虫。   柳黛侧过身,淡淡看一眼那被烧着了屁股的千足虫, “没必要,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我不怕这些。”   苏长青没理会她这句话, 他蹲下0身与她平视,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她本就烧得发红的脸映照成晚霞一般艳丽的绯色,他皱着眉头问:“你感觉如何?身上可疼得厉害?”   柳黛把裸0露在外的脚尖缩进苏长青的罩袍里, 疲惫地摇了摇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被捅出几个窟窿,睡一觉便好了。”   “唉……”她这不肯好好说话的坏毛病,苏长青已然领教过无数次,除了叹气也不做他法。   他伸手准备去探她额头,她下意识地往后躲,却又很快停住,任他布满粗茧的掌心紧贴自己滚烫的额头。   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睛,波光粼粼地荡漾着一池秋水,秋水起伏之间都是她的影子。   她恍然之间失了魂魄,丢了心智,竟祈祷着让这一刻停留得更长一些,让她能记住此刻他袖中清爽柔和的檀香,仿佛风雨过后的大晴天,太阳照得人生出无数个美妙易碎的白日梦。   “苏长青……”   “嗯?”   “你怎么来了?”   倘若她耳聪目明,神志清醒,是决计问不出这话来的,但她眼下发烧烧得昏昏欲睡,人亦懵懂,生生一只无主待抚的小动物。   苏长青弯起了嘴角,眸中光亮闪烁,他没忍住,伸长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小脑袋,笑着说:“我根本就没离开过。”   柳黛双眼失焦,迷离且茫然。   苏长青只当她没听明白,继续解释道:“知道你不听劝,又怕你出事,我走到‘留仙阵’便停下来,后又遇到阿茂被李庄主支走,我两人商议妥当,决定入夜后进庄探查,没料到守备太多,才耽搁到那个时候。让你受苦了,对不住。”   他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柳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头一回认识他一般对着他上下打量,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生与死和其他人扯上关系,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苏长青呢?对他的手下留情也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甚至于待尘舟都比待他亲近,怎至于他要对她的生死负责呢?   但“不用你管”四个字盘踞在喉头,偏偏没法子说出口。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巧这会子头昏脑涨,索性抱住脑袋喊头疼,引得苏长青上前一步,越发关切地握住她手腕,仔细探过脉之后,他眉头皱得更深,愁容满面,“你这样不行,得给你找个大夫,京城城外向北十里,有一名医,原是我爹故交,我领你过去——”   话未说完,就见柳黛双眼一闭,身子倾斜,脑袋似有千斤重,一头栽倒在他怀里,再没得声息。   苏长青僵在当场,他自长成之后从未与任何女人有过如此暧昧又亲近的姿势。   更何况他怀中的柳黛在一件打湿的罩袍之下,几乎不着寸缕,任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见此情形也要大呼“不可”。   但……   柳黛身受重伤,气息微弱,已无法自主。   此刻除了抱紧她,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好似被人点住穴道,抬不起手臂,直不起腰,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人世间唯一的吵闹是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眼看就要蹦出嗓子眼,还能自己蹦跶蹦跶跳到她掌心。   倘若他的心脏有表情,一定是裂开嘴,露出两排闪亮牙齿,朝着她露出今生最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她应当会回给他一拳,骂他会不会看眼色,她遍体鳞伤他还能笑得出来。   “没办法……”   趁她昏厥,他大着胆子把感慨说出口。继而挺起上半身,侧过身也坐到石台上,左手接住浑身无力的柳黛,让她半躺在自己臂弯里,右手掏出一粒“温血”塞进柳黛嘴里。   “温血”的药力在她腹中慢慢散开,随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更自苏长青掌心度来一股温热平缓的气息,驱散她体内集结成冰的寒气。   火把不能烧太长时间,以免暴露。   火苗熄灭后,山洞回到漆黑一片,黑到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一不小心便碰到她裸露的皮肤,令他心中默念一百回“对不住”,在黑暗当中徘徊无措,手和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直到他听见她在梦里喊:“别打……”   起初他没听清,以为她在与他说话,便弯下腰,侧耳去听,这才又听见断断续续的一句“别打了……我再练就是……”   他亦是自幼习武,冬夏不辍,师父郑云涛虽待他严厉,但几乎不曾对他动过手,而柳黛小小年纪便练得一身举世无双的刀法,除却天分极佳之外,想必习武路上也受过不少苦,才令她在高烧的夜里,梦见儿时挨打时的场景。   他不自觉收紧手臂,越发抱紧了她。   天地之间,两个同样孤独的人穿越南北山海紧紧缠绕在一处,仿佛相识已久,也仿佛没有明日。   他握住柳黛冰冷的手,计划着天未亮就该启程往西北去,还得想办法给柳黛找身衣裳,找个大夫,外伤不能不治,想着想着便也入梦去……   只可惜他的梦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他想要梦的,已经在身边。   柳黛醒来时天还未亮,山洞里仍然一丝光亮也没有。   黑暗中她睁开眼,经过长时间的高烧,她眼下仍然晕头晕脑,找不着北,睁眼也只不过是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头顶那张脸,在没有光的山洞里她只看得见一点点模糊轮廓,得凭着苏长青身上弥散着的淡淡檀香味辨认出这个抱着他的男人是谁。   普华山庄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李明珠阴狠的脸孔似乎仍然飘荡在眼前,而曹奇猥琐下流的声音在耳边绕了三百遍,是挥不散的噩梦。   而她此刻安安稳稳躺在苏长青怀里,已然远离那些想尽办法要置她于死地的恶人。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需要苏长青这么个弱鸡似的男人施救,更未想过要依靠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与他,原不该牵扯得这样深。   如此想着,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蝴蝶玉,不料只摸到空荡荡的外袍,下面紧贴着的是她被烙铁烫坏的皮肤,玉呢?   “我的玉呢?”   她的话刚刚脱口,苏长青便醒过来,稍稍坐直身,下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揽她肩膀,生怕她从自己怀里掉到地上。   “怎么了?什么玉?”眼睛还没睁开,话却先一步出口。苏长青握了握手,已经空荡荡的什么也抓不住。   柳黛在腰间摸索一番之后停下手,眼睛盯着山洞至黑处,“我有东西落在李明珠手里了。”   “是什么?必须取回来吗?”   “必须取回来。”她骤然之间怒气冲顶,比在地牢时更剧烈,便恨不能当下就返回普华山庄活撕了李明珠,却又知道凭现在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只得咬一咬下唇,安慰自己,下回连同李明珠的命一道取回来,平复心绪才对苏长青说,“不要紧,留给她玩几日也无妨。”   苏长青道:“当务之急是治好你身上的伤,其他的,以后再说。”   柳黛快速接口说:“当务之急难道不是给我找一件能蔽体的衣裳?”   “……”亏得天未亮,黑暗能掩盖他的尴尬与羞赧,不至于将他那些龌龊的、暧昧的、傻气的小心思一股脑摆在她面前。   等了许久,苏长青才小心翼翼开口,“出发吧,我记得往北不远处有个小村庄,我去找人借一身女人衣裳。”   “好。”柳黛应着,左手撑在他身上,准备靠自己站起来,却未料小腿的贯穿伤比想象中严重,已经开始发红发烂,稍稍动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她疼得“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苏长青也在同一时间发出短促而低沉的一声“啊——”。   听得柳黛满头雾水,难不成下山路上他也受伤了? 第61章 雁楼61 “我问你,你对床上那姑娘,……   雁楼 61   苏长青面颊滚烫, 耳根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猛地跳到嗓子眼,恨不能有一盆凉水从天而降, 将他浇个透心凉。   他慌慌张张,结结巴巴,“没……没事……”   想躲, 又碍于柳黛还坐在他腿上,生怕又一个擦枪走火, 不敢乱动。   他干咽一口,黑暗中喉结滚动。   柳黛纳闷道:“你这人好生奇怪。”   “确实没事, 刚不小心扭着腰了。”   “年纪轻轻,腰就不顶用了?”那光长一张秀色可餐的脸有什么意趣?不如生成个丑八怪让人多看一眼都嫌烦, 也省去许多遐思。   柳黛心思跑远,却又被一阵疼痛拉回现实。她腿脚受伤, 单凭自己根本没办法站起来。苏长青做完三个深呼吸,眼睛终于聚焦, 想了个法子把柳黛背上后背,匆匆踏上晨光赶路。   苏长青背着她赶到一座小村庄附近,苏长青将她安置在树丛之间, 嘱咐道:“我去去就回。”   柳黛好奇问:“你去做什么?偷东西呀?”   苏长青避而不答,走出两步又折回来, 将她身上的罩袍拉紧,直到一丝缝隙不留,这才放心离开。   不多一会儿, 一个人影从农家小院里溜出来,鬼鬼祟祟往小树林的方向流窜。   他闷头闷脑跑到柳黛跟前,一把将一堆女人衣裳塞到她怀里, 从头至尾默不作声,仿佛多说一句便要犯下滔天大罪一般。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山与云的缝隙里透出微微光亮,她依稀能看清楚他脸上泛出的粉红色,教他那白皙的面皮衬托得仿佛一朵娇不胜羞的粉莲花。   “原来你去偷女人衣裳啦?”她笑个不停,还要明知故问。   苏长青脸上挂不住,扭过头去不肯看她,“你快些换上……换好之后我……我再领你去找大夫……”   “换衣服也无妨,只是……”她左手手上,抬不起来,只能用右手捏着衣裳给他看,“你看我这手脚都残废了,还怎么穿衣服?”   苏长青慢慢转过脑袋,看着她,“……”   他想逃。   柳黛继续捏着衣裳一角,在半空当中晃来晃去,“你放心,我身上还有一件肚兜儿,不会让你破戒的。”   “我没有受戒。”苏长青硬邦邦地回答。   他当下决定认命,横竖迟早要被柳黛逼死,不如两眼一闭,随她折磨。   他接过柳黛手里的衣裳,两只眼都眯起来,直到必要时刻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看看情况,这个必要时刻指的是柳黛突然间的一声“啊——”   他明知道她是故意为之,成心耍弄他,却还是每一回都配合地睁开眼,瞧一瞧是不是当真碰到伤口,或者是碰到其他……不可碰触的地方……   柳黛双手垂落在身前,身子挺直,一动不动。   “长青,你是不是受凉了?怎么冷得两只手都在发抖呀?”   又来了——   明知故问。   苏长青闭着眼睛替她穿好了上衣,累得额上大汗淋漓,此刻也没好气地回答:“不是冷,是紧张。”   “紧张?为什么紧张?”   “因为你。”   “我?”   “因为你没穿衣裳!”他极小声地咕哝,仍然被柳黛挺进耳里。   她再度被局促窘迫的苏长青逗笑,先前在普华山庄的屈辱都被短暂性的抛到脑后,果然长青就是她的漂亮开心果。   可接下来是裤子。   漂亮开心果眉头拧紧,面上愁云惨淡。   “柳姑娘……”   “嗯?”   “劳你抬一抬腿……”   柳黛往自己结满血痂的两条腿上瞥上一眼,再看苏长青,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看我自己能抬得起来吗?”   苏长青对此报以长久的沉默。   两个人仿佛故意对峙一般,你不开口,我也不说话,就看谁最先耐不住。   最后是秋风吹响冲锋号,苏长青只觉今日的风比昨夜更凉,他身前的柳黛高烧一直未退,再耽搁不起。只得他来认输,伸手捏起她小腿,小心翼翼为她套上一条裤腿。   再而是另一条,再而是裙子。   他耐心细致,心无旁骛,好似一经验丰富的老嬷嬷。   如果柳黛不提醒他的话,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性别。   柳黛好心告知,“长青呀,我的身子都让你看光了哦……”   苏长青没敢抬头,还在弯着腰给她穿鞋。   柳黛继续,“我这辈子的清白都没有啦,你说怎么办才好?要不然我就在这一头碰死得啦,省得给我爹我娘脸上抹黑。”   说着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脸上全是做坏事成功的得意劲。   “你现在……能站得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怕你受残废所限,一头恐怕撞不死。”   柳黛脸上的笑容立刻收起来,绷住脸,肃然道:“我这人意志坚定,说碰死就碰死,爬也要爬到石头边。”   “嗯,我相信你。”最后一只鞋穿好,苏长青大功告成,将她打扮成山野俏农妇,继而背过身去等她,“来,我背上你走。”   柳黛的调戏变成无疾而终,她哼哼两声,伸长手搭上苏长青后背,他顺势将她背上后背,继续在山野间奔走。   山中宁静,只有鸟鸣鸡叫,偶尔响在耳边。   苏长青的背宽阔坚实,倒让她想起从前在柳丛蕴肩头,开开心心走在西北城楼上的时光。   那岁月太短,短得让她几乎忘却了曾经也有人爱,也有人真心盼她幸福。   她侧脸在他肩头蹭了蹭,两人有了比触碰更亲昵的交往。   他脚下一顿,发觉身上的人呼吸平缓,安静无声,大约是睡着了。   他有些想笑,又觉得心疼,更加快脚步往京城正北方向走。   两人在路上只简单吃些干粮,柳黛因高烧不止,一路上昏昏沉沉,睡时比醒时多,只略喝上两口水罢了。   抵达北岗村时已是午后,苏长青找到李子池那片小院,早年间威名传天下的李大神医还在研究他养的母鸡为何不下蛋,见到苏长青时吓一大跳,“呀,你这小子,怎么长这么高?抬眼都望不到头。”   苏长青见惯他这般模样,便只管自己往茅草屋里走,轻轻将柳黛放在床上才回头同李子池说:“李叔叔,劳您帮我看看这位姑娘的伤,我去给您修房顶。”   这地方苏长青常来,早已经摸透了李子池的脾气喜好,因此开门见山,绝不遮遮掩掩。   “嗯……我这房顶近日确实有几处漏雨。”   李子池约五尺高,蹲在地上仿佛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地仙,看苏长青都得后退两步才方便抬头。   苏长青朝李子池弯腰抱拳,“长青这就去干活,那……这位姑娘就托付给李叔叔了。”   李子池一挥手,“放心放心,你的房顶修好,这姑娘保准也能满地乱跑了。”   听见这话,苏长青皱了一路的眉头这才放松下来,脚步愉悦地出门干活去了。   李子池走到床边,仔细看一眼床上双眼紧闭的柳黛,摸着他的山羊胡啧啧感叹,“要不怎么说红颜祸水呢……”   竟也让他那不开窍的大侄子也栽在这上头。   苏长青的屋顶还没修补完,李子池就已经从屋子里钻出来,站在屋檐底下冲屋檐上头的苏长青招手,“那姑娘你有几分喜欢啊?”   苏长青被问的一愣。   为干活方便,他衣袖挽到手肘之上,方才干活干得热火朝天,手上头上还落着干稻草,眼下瞪大眼睛张开嘴,活像个隔壁村里的二傻子。   李子池看他那傻样,在地上气得跺脚,“我问你,你对床上那姑娘,有几分喜欢?”   苏长青愣愣道:“七……七分吧……”   李子池愤愤然拍胸口,“唉!那就是九分!我看你要完蛋,下来下来,叔叔跟你说!”   苏长青把干稻草拨到一旁,扯下衣袖跳到李子池身边,“李叔叔,这话从何说起?”   李子池上前一步,悄声与他说:“那姑娘活不长啦,倘若你真对她有九分喜欢,就赶紧的,死了这条心,别在这棵快要枯死的树上吊死。”   李子池这话犹如天降五雷,轰一下在苏长青脑子里炸开,他被这话搅得痴痴傻傻,想不了多的,只能呆呆看着李子池,讷讷道:“是不是伤得太重?还是有下毒?我再带她回去找解药。”   “若是中毒那多简单,我还能费那么大劲来劝你?她身上的伤也不算什么,几个血窟窿也就是看着吓人,我已经都清理好上好药,这姑娘身体异于常人,过几日就能痊愈,只不过……”李子池捋着他下颌上那一小撮山羊胡,愁眉不展,“小丫头历经生死,能活到今日已属不易,你俩若有什么私房话要说、私房事要做,就都赶紧做了,省得以后留遗憾。”   “李叔叔,我看她脉象、气息,都无大碍,怎会到这来日无多的境地?”   李子池斜睨他一眼,撇撇嘴,很是不屑,“所以说你是苏长青,老夫是神医再世嘛。”   又皱着眉思索一番,适才正色道:“逆天改命,偷魂借骨,终究不是正道之法,如今的来的,迟早要还回去。”   “这是何意?这……”   “我看你啊,关心则乱,我如今无论如何说你都听不进去,自己进去找那姑娘说去。”   “成。”   苏长青顶着干活干出来的满头汗,急匆匆闯进屋子里。   这房子小得没遮拦,一进门便对里面的各色物件一览无遗。   柳黛这会儿刚醒,证坐在床沿,脑袋靠着床柱子安安静静看着她,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总让人生出几分不忍与怜惜。   因此他不敢问,偌大个男人站在窄小的屋子里,显得突兀至极。   还是柳黛开口,说得却是另一件事。   “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嗯……”他低头,看着脚尖,仿佛弟子听训。   “原来你对我只有七分喜欢,我对长青你,可是有十二万分的喜欢,这么一比,我好生可怜……”   “啊?”他茫然地抬起头,接不住柳黛的突然发难,“啊?”   光会啊,又不是门外散步的大白鹅。 第62章 雁楼62 “我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雁楼 62   苏长青抹一把脸, 企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   “李叔叔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的心被揪成一团,酸胀交加, 而她眉眼弯弯,嬉笑未变。   “李叔叔说的……哪一句?”她挽起一缕发在指间绕来绕去地消遣,嘴上还不忘逗弄苏长青, “是说你有九分喜欢我的那句,还说我活不长的那句呀?”   “柳黛!”他急不可耐, 将一贯的从容稳重抛到脑后,此刻他纯然是一颗关心, 不掺其他,“你老老实实说清楚, 你自己的身体你到底知道多少?”   柳黛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又是一乐, 她朝他招招手,将他叫道近前说话。   方才未方便干活, 他的袖子还挽在手肘上,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皮肤,却又包裹着喷薄欲出的肌肉, 男人与男孩的模样糅杂在一起,让人依靠, 又让人怜惜。   他蹲下0身仰望她,她伸手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膝头,紧紧握住。   或是因他被噩耗震慑, 此时还未回过神来,便没能推开她的手,继续坚守他的男女大防。   柳黛低头看着自己腿上两人交握的手, 感受着他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忽然对自己的故事生出几分怯懦与羞惭,她害怕,她也深深自卑着。   “嗯……我确实活不长……所以……长青可不要当真喜欢上我,那可是会很伤心的……所以……喜欢我一点点就好了……”她眯着眼,向他展示一抹俏皮的笑,“就米粒那么大的一点点就好了。”   他低头,抬头,欲言又止。   他察觉到自己眼眶温热,慌忙低下头,深呼吸,再深呼吸,努力控制心口翻涌的疼痛。   柳黛没料到自己轻轻巧巧一句玩笑话会在他心中掀起这般风浪,她清楚地感受到他握住自己的手突然收紧,力道大得让她感觉到疼。   “你怎么了……”   “柳黛。”他猛地抬起头,眼底微红,亦泛起层层波澜。   “啊?”轮到她学大白鹅啊啊乱叫。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务必一字一句与我说清楚。别再开玩笑。”   最后一句几乎用祈求的语气说出口,逼得柳黛也心软,再不敢闹他。   短时间内正经一回。   她把视线挪到他领口一片小小污渍,没所谓地回答:“不过是练些邪功,得了些在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功夫,孱弱之躯负荷不住,迟早要完蛋。对了,我是早产儿你知不知道?七个月便落地,出生时满脸乌紫,大夫断言我活不过三天,但我娘还是给我续上了命,我娘你是知道的,大名鼎鼎月如眉,本该在十八年前死在六大门派围攻之下的魔教妖女月如眉。”   “然后呢?”苏长青望着她的眼睛,定定问道。   “然后?”柳黛仰起头,似乎是在畅想往事,但其实她什么也没回想,与月如眉相处的诸多时日,通通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然后六大派的人棋差一招,月如眉没死,我出生啦,带着伤、带着毒,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月如眉却拿了这世上最狠毒的法子折磨我,教我生不如死,教我持刀染血,让我成为这世上又一柄杀人利器。方才叫你给我穿衣裳,你却眼睛都不敢睁一下,原我早就想找机会告诉你了,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一面说,她一面扯散了深蓝色外衫,露出内里再度被鲜血浸透的中衣,到此手上仍不停歇,剥掉中衣只剩一件月牙色肚兜。   苏长青直愣愣地看着,甚至都忘了要避开。   柳黛侧过身,将后背让出来。   她肌肤如雪,面若桃花,应有一张无暇美玉般的后背,然而苏长青却看见一整背密密麻麻的细小伤疤,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前胸,甚至于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角落。   她背对苏长青,生硬冰冷,“练蛊术你听说过没有?南疆制造万蛊之王的邪门法子,一只毒皿内装进许多种剧毒之物,毒蛇、蝎子、晰蝎、蟾蜍,你能想到的,她都能给你找来,使其互相啮食、残杀,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虫便是万蛊之王。我——就是她练出来的最毒最烈的一只蛊。”   她回头,他撞上她的眼睛,她的眼里一片清明,如镜泊湖面,波澜不现。   他却忽然握紧了拳头,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敢再面对她。   “所以我的身体,就是这样了……我的入魂蛊……算了,这些你也不必知道,横竖我早就活不下去,倘若不是靠《十三梦华》续上一年性命,恐怕连普华山庄我都上不去。”   她慢慢把衣裳一件件穿上,再拨好头发,方才那森然可怖的场景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也无所谓存在与否。   最好是两人都当没发生过,照样嬉笑怒骂,装腔作势。   只可惜苏长青是个较真的人。   他低头沉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心却在颤,无法抑制地震颤。   “总……总会有办法的……”   柳黛轻笑一声,大约是笑他不自量力,“教中鬼医百桑子都曾经仔细看过,我这身子只能续不能医,要不我怎么知道要去找《十三梦华》?我又不是大夫。”   “百桑子的话能信?”李子池仿佛会遁地神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门缝里冒出来,横插一句,还要显露出满脸愤慨,似乎与百桑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那都是放屁,他懂什么?都是狗屁!狗屁!”   这架势,只差再啐一口唾沫星子,就与巷子口骂街的老大娘别无二致了。   柳黛坐直了身子,往苏长青肩上靠,他只当她体弱,倒也不躲,任她占便宜。   她抬眼看李子池,“百桑子倘若都是放屁,那李大夫倒是说些不是放屁的话来呀?说到底,你不也是没办法治,还想要劝长青早些离了我,省去许多烦恼。”   李子池双手背在身后,下巴翘得老高,“小丫头敢说老夫的不是?方才你不也是劝他收心,他听你的了吗?啧啧,真看不出来,我原以为这小子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榆木脑袋也有开花结果的一日,失策,失策哪……”   柳黛道:“我与他的事情用不着你管,你若不是来看伤,便早早出去,省得打搅我休息。”   “你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你知不知道老夫是谁?”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是个医不好病的蒙古大夫,我又何必要知道?”她眼睛也不眨一下,一句话已足够把李子池气得七窍生烟去见华佗。   李子池气得跳脚,刚要与她对垒,便瞧见苏长青充满希冀地迎上来,“李叔叔,你方才说百桑子不可信,想必您一定有办法能救阿黛,还请前辈示下。”   您、前辈、叔叔,为了帮柳黛求人,真是什么尊称都堆到一块儿,唯恐哪一处不恭敬。   柳黛却在纳闷,阿黛?阿黛是谁?   难不成是她?   李子池板着一副脸,不肯放下架子轻易开口。   苏长青眼神坚定,目中有万物不可磨灭之色,“无论如何,我要救她。”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千万种疼爱浇灌其中,便是无情人也要动容三分。   李子池看一眼苏长青,再瞥一眼坐在床沿面无表情的柳黛,叹一声道:“算了,看在你爹,也看在她或者……跟内谁有那么点关系的份上,我与你说……”   “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用旁人操心。”   她忽然间出声,严厉冷凝,不容置疑。就连李子池也神情停滞,然则一瞬之间,他想通其中关隘,开始捋着胡子得意地笑,“你不让说,老夫偏要告诉长青。你方才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容不得旁人操心吗?那老夫自己的事情也要自己做主,用不着你个黄毛丫头操心,长青呐,想让她活下去的法子不是没有,只要……”   “你敢说!我杀了你!”她这就要起身向前,往李子池站立的方向猛扑过来,李子池吓得往苏长青身后躲,而她因为腿上未愈,还未站直便已经摔落在地。   苏长青连忙去扶,将她抱起来再放回床上。   而柳黛两只眼冒火,死死盯住李子池,“但凡你敢开口,等我有一日伤好了,必定摘了你的脑袋!”   “阿黛……”苏长青无奈,望见她小腿的伤再度透出血来,只得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李子池。   李子池对于柳黛的威胁浑不在意,他老神在在地说:“在江湖上行医二十年,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要保我的人也多了去了,也不差长青这一个,小丫头,你想想清楚,是谁真心待你,这世上最难得便是真心两个字,错过可就再也没有了。”   “要你管!”她还在冒火,恨自己蠢笨无能,竟然着了李明珠和月尘舟的道儿,对,还有月尘舟,不将他碎尸万段不足以泄恨,“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还要扯着伤腿往外蹦,被苏长青一把抱住,再也离不开床。   他抚着她的面颊说:“饿不饿?对面那户人家方才在生火做饭,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饿?好像真是有一点。   “行吧,你快去快回。”再看李子池,“我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李子池吹眉瞪眼,正要在骂回去,便遇上苏长青,连拉带拽地给领出屋子。   到门外他便压低声音着急问:“究竟是什么办法?”   李子池两手一摊,“没办法的办法。” 第63章 雁楼63 能有一精壮童男子亲一亲,便……   雁楼 63   李子池对方才凶悍可怖的柳黛心存余悸, 母老虎横眉怒目,实在瘆人。   他拉着苏长青走到对面院子里才停步,又看一眼自家小院, 确认柳黛没跟出来偷听才放下心,开始低下头,长吁短叹。   “这最后的办法, 想必她自己也清楚,只不过你也瞧见了, 她是宁可死,也不想用这办法苟活。”   苏长青眉头紧锁, 沉沉问:“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那自然是有。”李子池嫌苏长青年纪小不懂事,不知人间疾苦, “倘若叫你废了这一身功夫,从此做个贩夫走卒任人欺凌, 你可愿意?”   “我……”   “你看那丫头是多刚烈的性子,她会愿意?你不如叫她明日就死。”   “……”他回头, 望一眼对面简陋低矮的茅草屋,想到柳黛为了这一身功夫所付出的代价,默不作声。   柳黛……   她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 热烈而温暖,可以因汹涌的爱憎而覆灭, 却绝不为苟活而残喘。   他沉默着,忽然间仿佛戴上枷锁,行不动, 走不成,逃脱不出。   倘若柳黛看着他,一定会问, 你现如今这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是不是后悔了?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藏起来的半片蝴蝶玉,心上仿佛下起一阵秋后的雨,雾蒙蒙,止不住,缠绵无尽。   屋内的柳黛却在犹疑,虽说男人最容易对柔弱的女人动心,可她早些日子通篇扮演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子,他不是像苦行僧一般不动如山,眉毛都不抬一下吗?   怎的现如今却对她动了真情,一听她时日无多,便心思沉重,郁郁寡欢,仿佛大罗金仙来了也劝不好他。   然而对苏长青来说,大约是从知晓她身份那一日开始,便生在她身上倾注了格外的关注。   到底……是他娘亲曾今成日念叨的好儿媳,说是“那两人生出的小丫头,那必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绝代呀,真是便宜你这小子,小时候什么都没干,光会嗷嗷大哭,便能白捡一个大美人。”   “还不是亏得你娘我,手腕高超,慧眼识人。”   不过……   确实很美啊。   苏长青手里端着热汤,脸上露出傻小子似的微笑。   他收拾好心情,回到屋内,伺候床上那满身是伤的小祖宗用饭。   柳黛一面喝汤,一面拧着眉毛观察他。   “长青,你当真喜欢我?”   苏长青轻轻“嗯”一声,甚是羞涩。   柳黛又问:“为什么?我这个人脾气差、身子又不好,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难不成只看上我这张脸?”   苏长青把勺子递给她,耐下性子答她,“都不是。”   “那……你是想同我学刀法?我这功夫学不得,一学命都没有。”   “不是,你别猜了。”   “我就要知道,你说呀。”她得不到答案便不耐烦,伸手推搡他。   苏长青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拿出哄孩子似的口气哄她,“你乖乖把饭吃完,我就告诉你。”   柳黛心里想着这有何难,拿出比平常更痛快的吃法,囫囵吃完这顿饭便仰头等着苏长青开口。   谁知他慢条斯理地找来一方白帕子仔细替她擦干净嘴角,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才说:“我喜欢你放火烧山的气魄,还有转身就走的利落,那是我一生也走不出的藩篱。”   柳黛懵懂地摇摇头,“听不懂。”   苏长青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懂。”   大约是她叛逆、果敢、百无禁忌、杀人如麻,仿佛是循规蹈矩、慎独慎微的苏长青做梦都想成为的人。   柳黛转过脸去,放弃深究,“你这个人……好生难懂,不过喜欢我可没有什么好结果,更何况你是郑云涛的徒弟,我迟早要杀了你。”   “那就是后话了,这与当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干系。”苏长青淡淡回答。   她被他带进一个复杂凌乱的情感圈套,竟然也被他身上抹不开的愁绪感染,亦生出几分怅然来。   这全然不是柳黛的性格。   她忽然想到一出话头子,便转过身正对苏长青,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其实真有个法子能让我多活几年,长青……就看你愿不愿意帮我了?”   苏长青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你说——”   柳黛探身向前,贴近了他,“我这是阴气太甚,寒极伤根,倘若……倘若能有一青壮男子有心垂帘,肯借他身子让我补一补,从此阴阳调和,倒是能多出不少年岁,就看长青你舍不舍得了?”   苏长青皱眉,眯眼,好半天才听明白,一瞬间血气上涌,白嫩的面皮染得通红,“不可!朗朗乾坤,昭昭旭日,你怎能说出这般见不得人的话!”   “那你这是不愿意咯?”   “不可!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轻言闺房之事?”他义正言辞,断然拒绝,一张脸仿佛座上佛陀,怒目金刚,绝不容她轻易亵渎。   可柳黛哪里吃他这一套,她立刻拉长了语调说:“那我就回崖山,等我当了教主,找一找教中精壮男子有何难?我看月尘舟就很不错,白白嫩嫩,懂事乖巧,很合我胃口。”   他亦被挑拨得动了怒,“不可!决不可如此!”   柳黛佯装发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苏长青心下煎熬,如有火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真是被她架在火上烤。   而始作俑者在一旁开心快乐,恨不能揉一揉他那发愁的小脑袋,呆头呆脑好生可爱。   苏长青被他气得磨牙,“绝对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要看这我死么?”   苏长青犹豫再三正要开口作答,却听一道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你这丫头好恶毒的心思,竟想借这个由头骗我侄儿的身子,好生下作!”   柳黛横眉,“你说谁下作?”   李子池呼哧呼哧喘气,不肯接她的话。   柳黛的眼睛越眯越小,最终变成一条缝,一条充满杀气的缝。   “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李子池道:“我看你也没那个本事杀我。”   柳黛道:“那就试试!”   苏长青环住柳黛,轻拍她后背,“你消消气,李叔叔没有别的意思,你还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想办法。”   “我刚吃完……”柳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把我当猪喂?我又不是岑安慈那个大块头,吃那么多……”   陡然间提起岑安慈,柳黛忽而想起岑姑娘死在她手上的那一夜,一双铜铃那么大的眼睛,到死也不敢相信是谁取她性命。   她惶惑地看一眼苏长青,发觉他脸色不变,仿佛并未将那突然出现的“岑安慈”三个字放在心上,她这才安心,总想着这事儿还是别让苏长青晓的好,否则又少不了一通念叨,要劝她一心向善,慈悲为怀。   再看李子池,花白胡子老头儿,浑身皮肤皱巴巴,杵在跟前好生碍眼,柳黛再开口依旧没好气,“你在这屋子里做什么?难不成是迷上我这张绝代倾城的脸了?”   “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老夫见过的美人可多了去了,便就是你娘也比你美上三分,且你娘月如眉可没你这么大脾气,动不动要摘人脑袋。得了,老夫也不与你这黄毛丫头一般见识,老夫现就去给你熬药,加上个史所未见的毒药,毒死你。”   柳黛道:“毒?我便是万毒之王,我倒要看看世上还有什么毒药能毒得死我的!”   “哼!你且等着!”李子池气鼓鼓地去看药炉子,留下柳黛与苏长青两个,仿佛是对抗家长的苦命鸳鸯,紧紧抱成一团。   实则是苏长青唯恐柳黛又扑出去杀人,伸长手臂紧紧环住她,教她安坐在床边,一动也不能动。   柳黛眼珠一转,再把目光转回苏长青身上。   她依着的少年郎,有着全天下最干净的眼睛,明澈流岚,清清楚楚倒映着她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她唤:“长青——”   绵绵软软,好似夜月之外的莺歌。   “是不是伤口疼?”   “不是。”她摇摇头,仰起脸,一头乌黑长发向后坠,全都落在他扶住她后腰的手上,带起一片酥酥麻麻的痒,轻柔得像是春夜里一捧凉风,吹得人的心都化成了水,潺潺在耳后响起温柔轻快的水声。   “是。”她又说。   苏长青皱起了眉毛,这就要起身,“我去找李叔叔,看看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让你好受些……这是做什么?”   可惜他没能站起来就被柳黛拉回去,照旧是暧昧又亲昵的姿势。   柳黛看着他,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苗女疗伤有自己的法子,凡血气两亏时,能有一精壮童男子亲一亲,便能百痛全消,止血利病。”   从头至尾,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半点编谎话的迹象都找不着。   她继续,骗肥羊上套,“不过必须得是童男子哦,不然要遭反噬,立时痛不欲生。如何?长青,你要不要帮帮我?我身上这样多的血窟窿,实在痛得难受,不然我也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   她眼底润润一层水壳,下一刻就能落下泪来。   苏长青的视线不能自控,鬼使神差地就落在她苍白却饱满的唇上。   少女的嘴唇仿佛是春天的菱角,微微上翘,也弥散着春日的芬芳,让人忍不住,心若擂鼓…… 第64章 雁楼64 “长青!你要把持住!”……   雁楼 64   “长青!你要把持住!”   仿佛梦中惊雷, 一出声把所有旖旎相思梦都震碎。   留下慌忙直起背的苏长青,和白眼都快翻出眼眶的柳黛。   苏长青把脸对住内墙,从后脖子一路红到耳尖, 急于找一处无人的地界遁逃藏身。   李子池面上有凛然大义,把药罐子往桌上一扔,“死丫头, 趁老夫不在,竟然敢编瞎话引诱长青, 幸而老夫来得及时,才没让你得逞!”   斥责完柳黛又去劝苏长青, “好侄儿,那苗女的花招多得很, 听闻还有情蛊一说,倘若你行差踏错, 怕是再难入正道啊。幸亏老夫来得及时,才让你悬崖勒马, 不至于着了她的道儿。”   苏长青低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言不发。   柳黛盯着李子池下巴上那一缕山羊胡,恨得两眼冒火, 她与苏长青说:“你杀了他,用我的刀。”   可她的“不忘”还落在普华山庄, 此刻在李明珠手里险些被折成两段。   气氛微妙,就连李子池也不想多待,他把药罐子丢下, 摇摇晃晃走出门去,到门口不忘提醒柳黛,“妖女!再敢勾引我侄儿, 当心我毒哑了你。”   柳黛不理他,她心里堵着一口气,到嘴的肥肉让李子池搅和没了,胸中除却遗憾便只剩下愤怒。   当她真是厚脸皮的妖精,一次不中,哪还有脸再在苏长青面前演下一回?   她抬手捂住面颊,照样是热得烫手,谁说妖女不会害羞?   她羞得想一掌把苏长青打出茅草屋。   “阿黛——”他突然唤她。   “嗯?”柳黛抬起头。   他的掌心扶住她后脑,他的唇压过来,轻轻印在她唇上。   原本是心潮澎湃之后,鼓起勇气想要尝过便收手,然则却似中过毒、上了瘾,就此沉溺在她温热含香的呼吸里,流连在她柔软丰盈的唇瓣上,心甘情愿坚信她的谎言,钻进她的全套,无可自拔。   未知过去多久,仿佛是漫长的缠绵,又仿佛是眨眼的一瞬。   他放开她,却又不愿意彻底离开,他与她靠得极近,他粗糙的大拇指指腹还在来回抚摸着她微微发红的嘴唇。   她双眼迷离,仿佛被他的吻勾走了魂魄。   李子池骂的不对,他两个人之间谁勾引谁,还真是说不定。   “还疼不疼?”   苏长青的嗓子里掺着蜜,低沉沙哑,却都甜在她心间。   柳黛想笑,赶忙低下头憋住笑意,再太脸时已然换上祈求神色,娇声求他,“好像好一点点,但是……”   “但是什么?”他抬手,拨开她额角散乱的头发。   “但是不够……我还要……”她的星星似的眼睛里流露出藏不住的笑,犹如一个讨要糖果的孩子,正撒着娇去讨他唇上一点蜜糖。   他勾起嘴角,引来三月春风拂面,柔光潋滟。   “不成,你听脚步声,李叔叔又要进来了。”   柳黛捏紧了拳头,“一片碎瓦我也能杀了他。”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不能对大夫下手。”苏长青起身把药端到床前,“来,把药喝了。”   “不喝。”她把脑袋一扭,背过身去,“除非长青用嘴喂我。”   苏长青脑袋嗡的一响,搞不明白她怎么这样多……这样多弄人的花招,教人应接不暇。   “不成,方才已经是逾矩。待西北事毕,我领你回京,禀明父母长辈,再商议嫁娶之事,在此之前,我绝不会再越雷池一步……唔——”   她出手迅捷,快若闪电,还未等他作出反应,她已及时占领高地,亲他一口立刻逃跑,更还要双手抱胸,抬眉挑衅,“越雷池了,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吃药!”他捏起勺子往她嘴里塞,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这是恼羞成怒,公报私仇。   在门口惊得目瞪口呆的李子池还未回过神来,还在盯着对面得意洋洋的柳黛发愣。   原来方才柳黛那一挑眉是特意做给李子池看,好让他清楚,他的好侄儿苏长青,注定逃不过她的五指山。   李子池心中暗叹一声完蛋,越怕什么越是要来什么,这一辈人里头最不该相遇的两个人不但遇上了,还敢在雷池边上耀武扬威,只怕到时候难受起来,要死要活的还得他个老头子操心。   他唉声叹气,晃着脖子上那颗圆乎乎的大脑袋回到院子里捡药材。   柳黛喝完药,歪着脑袋凑到苏长青眼皮底下说:“亲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哦,可不许再同其他人师兄师妹的牵扯不清了,否则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嗯……我何时有什么可牵扯的师妹?”   “岑安慈啊!”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想必初见时吃过岑安慈不少飞醋,只可惜岑姑娘如今已是红颜枯骨,与尘土作伴去了。   “岑姑娘已逝,你为何对她如此在意?”他眉头一皱,想必心已存疑,柳黛慌忙“哎哟”一声,捂着小腿挤眉弄眼,“我腿疼,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又流血了?”   苏长青的注意力便都被她拉到别处,不再纠缠与“岑安慈”有关的过往。   柳黛留在李子池处养伤,满打满算不过三日,她的伤便好了大半,能够勉强走几步路,因苏长青一方面着急北上查案,一方面又怕耽搁久了要生变乱,便从邻村买来一匹马,计划与柳黛同乘一匹,到驿站再想办法买马。   李子池见柳黛歇够三日便活蹦乱跳,少不得要泼她冷水,“现如今好的有多快,往后死得便有多惨。人么,行走江湖,迟早好还。你借了旁人多少功力,不还清楚到死都不能超生。”   柳黛淡淡瞥他一眼,对于这老头子的恶毒诅咒全然不曾放在心上,“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先杀了你。”   “哼,老夫这一身医术,不活个二百岁都对不住黎民百姓。”   “您这也是过于高看自己了,不过人都说矮冬瓜活得长,我看你呀,确实命长得很呢。”   “你——”李子池不幸遭受身高攻击,气得险些两眼一闭昏厥过去,好在苏长青适时出现,牵过马来,将柳黛送上马背,自己与李子池辞行,“此番多有叨扰,侄儿在此谢过李叔叔,救命之恩,来日再报。”   “无妨,无妨。”李子池摆摆手,全不在意,“我还是那句老话,当心这苗女。她接近你,必是另有所图,你不要着了她的道,还傻兮兮的事事处处护着她。”   苏长青回头看一眼马背上的柳黛,他目光深远,亦有愁绪万千。   “我与她的事,我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再而,你爹的下落,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否则……”   苏长青点头,“多谢叔叔挂心,长青都明白。”   “行吧行吧,那我也不啰嗦了,你们赶紧上路,我可懒得再伺候这刁钻毒辣的苗女。”   苏长青拱手拜别,李子池眺望他二人消失在树林尽头,心中对苏长青的担忧却一分未减。   “罢了,都是命。”他低声叹惋,莫可奈何。 第65章 雁楼65 否则我今晚就杀进雁楼,把整……   雁楼 65   宁入鬼门, 不入雁门。神鬼避让的雁门城就在眼前,城门破败,墙砖参差, 横看竖看也不像是城关第一市。   寥寥几列商队自城门一进一出,少不了要被看守剥一层皮,留下几辆碎银, 讨官老爷们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   城外是万里黄沙, 城内是牛鬼蛇神集聚。   这三不管地带,即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镇不住。   苏长青仍是少年侠客的老样子, 只有柳黛换了装扮,不再当蓝绸缎乡下姑娘, 她正正经经换一身男装,还要给秀美的小脸蛋上画三道疤, 画完还要叉起腰来问苏长青,“怎么样?够不够凶?”   苏长青望见她一身潇洒飘逸墨色劲装, 配一头高高束起的发髻,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俊俏小郎君,却偏要给自己添三道凶狠刀疤, 倒有些小孩子扮大人模样的幼稚,但他不敢说, 眼前她对自己的装扮好生得意,他不忍泼她冷水,“阿黛不必可刻意装扮, 眼一横已经足够凶悍。”   “是吗?”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过后才醒悟过来,“苏长青!你这是夸我呢?”   苏长青一夹马腹冲到她前头, 不让她瞧见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这倒不是,你问我,我照实回答罢了。”   柳黛气呼呼打马跟上,“说得多委屈似的……还有你怎么就突然阿黛阿黛地叫了?谁许你这么叫我的?当心我再给你一掌。”   “那我该称呼阿黛什么?”他悉心求教。   柳黛略想了想,即刻扬起下巴,轻笑道:“叫我大哥!”   两人谈笑之间走入雁门城,城内繁华异常,与城外漫延无边的黄沙地形成鲜明对比。   柳黛骑马走在街市上,甚至生出一股在京城闲逛的熟悉感。   两侧街道商户嘈杂,货架上琳琅满目,南北杂货看得人眼花缭乱,更有西域、波斯亦或蒙古货物,样样都是禁售禁买的玩意。倘若放到其他地方,整条街的商贾都要被拖出去砍头,偏就在雁门城,堂而皇之地挑战法纪,却无人敢管。   再往前走,整条街最热闹的便是“马市”。   “马市”不仅卖马,更卖一切活物,包括人。   波斯美人、蒙古奴隶、中原匠人,应有尽有,只要台下出的起价,台上便没有不敢卖的。   柳黛骑马经过时,观马台上正在拍卖一眉高眼深的突厥女子,她身子丰盈,腰肢纤细,织了满头的小辫子,美得鲜活艳丽,与中原女人的婉约温柔极不相同。   柳黛冲着身旁认真观察观马台的苏长青挑一挑眉,“怎么样?是不是风情万种,我替你买回来如何?”   苏长青凝神相待,专注眼前,“不值这个价。”   “怕什么?我有的是银子。”她一抬手,正欲开口叫价,就听对面高台二层,传来一句艰涩的汉语,“五十两,我们要了!”   她顺着这粗砂磨耳朵似的声线找过去,视线最终落在二层楼里头,那身壮如牛的中年男子身后。   那年轻男子轻摇折扇,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裳,在这单调的天与地里显得格外灵动轻逸。一张脸剑眉染浓墨,星眼藏远空,通篇是养尊处优的气度,却也掩不住藏了又藏的杀伐之气。   柳黛下断言,“这人好生讨厌。”   苏长青远远看上一眼,平静地收回目光,调转马头,“走吧,找个歇脚处再说。”   二人一路走到北门城楼下,在一间牌楼破旧,挂满尘埃的客栈前停下。客栈招牌的红漆已经变色,褪成模糊蒙尘的猪肝色,招牌也挂得歪斜,让人抬头看时也不自觉歪一歪脑袋,“秋风客栈,名字起得没什么气魄。”   在雁门城这神鬼伏出的地界开客栈,怎么得也要与“杀”“龙”“红尘”沾点边才是,“秋风”算什么?难不成南边出海口还有个“春风客栈”?   她满腹牢骚地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门口又胖又矮的迎客小二,随苏长青一前一后跨入秋风客栈那破破烂烂满是木屑的大门。   门内一层,坐满了南北客,有人豪饮,亦有人提筷子用饭,小声低语,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风尘仆仆。   一进门便有一瘦瘦高高的店小二迎上来,一溜儿问候的词,带着浓厚的西北口音,听的人耳朵发腻,柳黛粗生粗气吩咐,“上两碗牛肉面,半斤馒头。”   那小二一听,脸上的笑堆起来,藏都藏不住,“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小的这就吩咐厨房去办。”   柳黛喉头一窒,与苏长青走到角落里一张方桌,坐下后才问:“我的京城口音这么容易听出来吗?”   苏长青全然不替她遮掩,径直说:“倒是不浓,却有一股纨绔子弟的味道,普通人一听就知道是皇城根底下长大,得小心伺候。”   柳黛摇摇头,“那我真不适合出门暗访,这不,刚一进城就暴露了。”   “京城要派人来本就不是秘密,咱们进城的那一刻早就让人盯上了。”苏长青端着茶杯,盯着斜对面账房台里,一身红衣,风情万种拨算盘的老板娘,老板娘身后挂一幅大字——“要打出去打”。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柳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若有所思。   “什么样的?”   “半老徐娘,别样风情。”   “哦?是吗?我以为我喜欢你这样的。”   他忽然间转过头看着她,看得她面红心跳,慌忙收回目光,垂眼望着油光可鉴的桌面。   苏长青这人好生阴险,晓得明面上出手打不过,便总在她来不及防备时耍阴招,每每打她个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当下,柳黛再不肯开口,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用过饭。   只不过一双眼睛也没闲着,滴溜溜在眼眶里乱转。欣赏过老板娘在不同的食客之间穿行,仿佛浓春时节的蝴蝶,片叶不沾,却又风景看尽。又瞧见西北角一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双眼迷离,摇头晃脑,老板娘只在经过他时眼神微变,收起迎客送往的虚伪假笑,露出一丝厌恶,更加一丝不忍。   擦干净嘴角,柳黛同苏长青说:“这秋风客栈,故事不少,恩恩怨怨恐怕还未被秋风带走。”   苏长青对此不置一词,抬手叫来店小二结账。柳黛看他正打算交待住店一事,便赶忙替先开口,“小哥,一间上房,先住三天。”说话间已从钱袋子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接了银子吆喝,“一间上房,三天!”   苏长青蹭一下脸又红得烫手,柳黛赢回一程,正得意,一抬头望见老板娘也正往这边看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在大厅中央撞个正着,老板娘不卑不亢,从从容容还她一记妩媚笑容,柳黛没忘记自己当下装扮,伸手摸一摸嘴上八字胡,笑得猥琐。   时候不早,他二人跟随店小二往楼上客房走,苏长青边走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尚未婚配,怎可能与男子共住一间。”   “我伤还没好全,万一夜里有贼人潜入,等我凉透了你还没醒呢。”   “这怎么可能,我既带你来此,自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护你周全。”   “可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睡一间屋。”   “……”屠了半个崖山一座灵云派的女人与他说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他都不自觉捏一捏脸颊,想不清楚该用什么表情迎接她突如其来的示弱撒娇。   正此时,门口又进来一帮人,吵吵嚷嚷好大阵仗。   柳黛在二楼走廊回过头,正巧撞上那人抬眼观察的目光,正是在观马台上花重金买下突厥美人的男子,他仍旧摇着那一柄“观海听风”的扇子,拿捏着江南风流墨客的模样,对住柳黛哂然一笑,便再度低下头与殷情相迎的老板娘说话。   柳黛感叹一声,“真是有缘。”   苏长青已推门进去,里头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墙面斑驳,一张挂画也没有,空空荡荡像个山洞,洞里一张床两只椅,余下连个喝茶的器具都找不着。   柳黛看过之后欢欣鼓舞,“不错不错,真是一间无所遁形之屋。”   苏长青却皱紧了眉头,生出愁绪万千,“我与你,这怎么安顿?”   “怎么安顿?就这样安顿。”她一个转身便坐到床沿,还能笑嘻嘻招呼苏长青,“长青,坐,我有话与你说。”   “站着也能说。”   “那不行,你不坐下我没心情说,这话我倘若不说与你听,恐怕要耽误你做事,耽误你做事便是耽误皇上的大差事,耽误皇上的事便是耽误了黎明百姓……”   “打住。”苏长青抬手做了个请她闭嘴的手势,一甩袍子,潇潇洒洒坐到她身边,“你说——”   柳黛心满意足,她将声音放低,“我知道,雁门城是雁楼的地界,雁门城的郡守至多算是雁楼的一条狗,到此处是不该与雁楼起冲突,我可以不找雁楼的麻烦事儿,但你得答应帮我把十七年前便销声匿迹的雁无双找出来,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今晚就杀进雁楼,把整个雁门城搅成一潭浑水,到时候看你还能如何探访马市一案。”   她面庞明媚,眼眸狡黠,活生生一只得意的小狐狸,正朝他龇着小尖牙,自以为是地威胁。   让人见了,好生可爱。 第66章 雁楼66 找爹的还是头一回遇上   雁楼 66   苏长青伸手抚过床上干燥得发硬的被褥, 叹声道:“你既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就不该与我捣乱。”   他一顶大帽子扣过来,任谁都要弱上三分, 只可惜柳黛不肯接,她自私得理直气壮,“苍生社稷本与我无关, 我只不过在乎长青罢了,否则还等到现在?一进城我便掀翻雁门了, 还怕雁无双不出现?”   “此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帮你……”   “不帮就不帮,那我就用自己的法子。”她拿上刀就要走, 被苏长青拉回来,摁在床上不许动弹, “你预备去做什么?”   “我去屠了雁楼,雁无双一刻不出现我就多杀一个雁楼人, 就不信一路杀到他亲儿子他都能把脑袋埋在土里当一辈子臭王八。”   “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   柳黛点头,“就这样去。”   苏长青无奈扶额, “你不怕普华山庄的事情再度重演?”   柳黛轻轻一笑,“同样的陷进我还能掉进去第二回 不成?你当我傻子?”   然则她心里想的却是,即便我想往下跳, 你苏长青也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不伸手拉一把。   她这是恃宠生娇,偏就仗着苏长青喜欢她, 满世界胡作非为,连带着胡说八道。   果然,苏长青对她没得办法, 只能长叹一声,向妖女投降,“你且冷静下来, 万事从长计议,今晚先跟我一道走一趟,摸清楚雁门城的底细再做打算。”   正中下怀,她合掌庆贺,“你放心,同你出去我一定少说少做,不给你添麻烦。嗯……我就扮作你师弟如何?旁人问起来,我就说我叫陈怀安,是个孤儿,打小儿在九华山长大,如何如何?”   一想到要演绎大小姐以外的绝色她便兴奋异常,瞪着一双圆溜溜地大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向苏长青,可苏长青看到的只有麻烦,他提醒她,“这里的人都不必深交,更不会打听你身世背景。”   “都这么不好奇么?”   “他们只信自己。”苏长青正色道,“此处,万不可相信任何人。”   柳黛乖乖点头,“放心,从南到北,我都只相信长青一个。”   她见缝插针表中心,又一次成功地把苏长青撩拨得说不出话来,站到窗户旁边假装看风景。   柳黛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小腿动起来一阵阵发木,不够自如,再尔她身上入魂蛊消耗过度,导致她精神不济,与苏长青没说几句便昏昏沉沉要睡,交代他离开房间务必叫醒自己,便倒头睡了过去。   子时夜深,城内死寂。   柳黛被苏长青叫醒,一睁眼,开口便问:“你没趁我睡熟揍我吧?”   “我为何要揍你?”   “谁知道呢?人心难测。”她不会告诉他,她实则色厉内荏,经历过普华山庄一役,她的疑心病泛滥成灾,只唯独在对他还好一些,对旁人,例如今日客栈相遇的老板娘,她与她相逢一眼,她便幻想她下一刻就要抽出长刀杀过来。   只差一点点,柳黛便要先下手为强,拧断那老板娘略显松弛的脖子。   “走吧。”苏长青扶她起床,“随我去见一个人。”   “谁呀?月下私会,是美人么?”   “是。”苏长青一脸正经地回答。   “噢……”她拉长了语调应一声,里头藏着千万种意味,其中一种便是要画花了那人的脸,让她在苏长青眼里再也美不起来。   柳黛没料到,他们在后院马棚里,见的是白日里迎来送往、游刃有余的老板娘。   在臭气熏天的马粪丛中,苏长青站在大漠圆月下拱手行礼,“在下苏长青,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老板娘红衣耀眼,身段玲珑,正扭着腰斜着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彻底,“中原江湖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前头死了那么多个,现如今竟派了你这么个愣头青来,不过长得着实是好,上了观马台,能值一锭金子。”   苏长青面色不改,柳黛站在他身后,亦老老实实不吭声,实则握紧了刀柄,随时要拔刀相迎。   “我呢……无名无姓,南来北往的客人都称我一声‘红蝎子’,来见你也是因为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旁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只是你……与你身后那姘头……究竟想要做什么?雁门城可不是一般地界,容不得你瞎闹。”红蝎子眯着眼看向柳黛,眼神当中透出几分了然来,仿佛早已经看穿她这身蹩脚的伪装,不屑与她迂回矫作。   柳黛见她出言不善,却又显然是苏长青找来的内应,便也不肯隐忍,“我的刀也不是一般俗物,也容不得旁人在我跟前说三道四。”   “哟,好大的口气,两句话便杀气腾腾,你当这是……”红蝎子还要挖苦,却不想被柳黛眼底的杀意震慑,很是识相地把后头的话咽进肚子里,转而对苏长青说道:“这事儿我猜你也你多少知道些,原本朝廷禁止民间买卖茶叶,所有茶砖茶叶都是官营,自从乾聪年间关闭互市,雁门城便鲜少见着茶叶,即便有,也是一小波而已,要么换成波斯银器,要么换突厥玉石,总之都是小打小闹,与雁门城的大买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自从去年开始,观马台便有南岭茶砖流水一般送过来,一说是换成银器,更有传闻被北边来的换成了西域良马,这一进一出,就是成堆成山的金银,都进了雁楼的钱袋子。雁栖凤现如今抓住这生钱的良方,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雁楼很是厉害?”问话的人是柳黛。   红蝎子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勾唇一笑,用万般风情,笑她天真浪漫,“雁楼,在雁门城即便敞开门不设防也没人敢乱闯,雁楼就是雁门城的皇宫,雁栖凤就是雁门城的皇帝,你说厉不厉害?”   柳黛轻抚手中刀,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没试过,不敢说。”   红蝎子道:“就怕你试过之后没命开口。”   柳黛轻笑着反问:“不试试怎么知道?”   红蝎子摇头感叹,“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如今这江湖,缺的正是这一分胆气,只不过……罢了,你与我本不想干,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要打听,那都是别的价钱了。”   她一扭要就要走,柳黛上前一步,“一百两。”   红蝎子立刻调转方向笑盈盈迎上来,“公子要打听什么?”   柳黛看一眼苏长青,见他抿唇不语,便道:“买雁无双的消息。”   听到“雁无双”三个字,红蝎子那张始终挂满虚伪笑容的脸上终于添上一笔真实的为难之色,她问柳黛,“你打听这人做什么?”   柳黛道:“江湖规矩,你只管说,我只管听,旁的都与你不相干,这不是老板娘你方才敬告过我们的么?”   红蝎子蹙眉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这雁无双早在十七年前销声匿迹,我又为何要知道他的消息?”   她如此不耐,却没想到柳黛听完眉开眼笑,语气也比之前亲上三分,“哎呀好姐姐,我不过是瞎打听罢了,你不知道我再去找旁人打听。”她上前一步,去挽红蝎子的手臂,却被对方躲开,然则她面上半点尴尬都没有,依然笑得一派天真,“其实我打听他也不为别的,只不过因我打小儿随我娘长大,不知亲爹是何模样,年前我娘拗不过我,便告诉我我爹自西北来,到江南游历时结识我娘,两人本约定要厮守终生,却不料我爹一出关外便再没回来,我这才到雁门城来看能不能打听出我爹雁无双的下落。”   她信口胡编,故事讲得有头有尾,百转千回,听得一旁的苏长青心中生出万般敬佩,此等才华,不去编书立传实在浪费。   红蝎子一听,眉头皱得更深,她仔仔细细再将柳黛打量一遍,似乎想从她的眉眼轮廓找出与那人的些许相似之处。   “来雁门城做买卖、寻仇、杀人的我都见过不少,找爹的还是头一回遇上,你放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仔细替你留心,倘若听见与雁无双有关的消息,我立马告诉你。”   柳黛欣喜道:“那我这厢先谢过红姐姐,这五十两银子就当是定金,回头等我找着我爹了,必有重谢。”   可真是个冤大头。红蝎子如此想着,接过那五十两银子,只当遇上个随处撒钱的京城小姐,不拿白不拿。   待红蝎子走后,柳黛捏着鼻子,再也忍受不了漫天的马粪味。   她一面埋头猛走,一面与苏长青说道:“她认识雁无双。”   苏长青道:“你运气不错。”   “那是自然,人美自有天助。”   “嗯,故事也编得有鼻子有眼。”   “天生我才,有什么办法?”她这就要恃才生傲,忽然间被苏长青一抓一带,往西边高楼奔去。   “去哪?”   “雁楼。”   苏长青踏上风,在雁门城诡谲的云里奔走。   天边一两颗星,孤零零地挂着,连个伴都没有。   苏长青落在墙根下,仰头望着斜对面高耸入云的雁楼,陷入深思。 第67章 雁楼67 “你怎知喻莲一定会去?”……   雁楼 67   雁楼高耸入云, 似苍松拔地而起,无枝无叶地伫立在雁门城千百年南来北往的狂沙当中。   苏长青对趴在他右侧的柳黛说道:“近二十年,雁楼从未被人攻破。”   “近二十年?那二十年前是谁?”   “我爹。”他紧盯着前方守备, 提到消失多年的苏木柏,他眼中也不见波澜,“二十年前, 少年侠客,无人知晓中闯入雁楼, 再堂而皇之出来,交下雁无双这生死之友——”   “之后两位老友手牵手匿迹江湖?”柳黛抢过话头来, 少不得要嘲讽两句,苏长青听在耳里却不做评价, 只照旧盯他的梢,注视着雁楼底下每一列进出的车队。   已近子时, 城内处处皆吹灯入睡,唯独雁楼门庭若市, 灯火辉煌。   让柳黛也忍不住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观马台开的是夜市,它雁楼做的是窑子生意, 专挑夜里接客。”   苏长青回头,责备地看向她, “窑什么?这不是一个姑娘家该说的字儿。”   “窑子窑子窑子。”   “……”他冷静地伸手捂住柳黛的嘴,让她下半段能安安静静地待着。   她也配合地没去反手将他那颀长结实的手臂折断,给他逞一时威风。   未几, 一人高头大马,不遮不掩,大摇大摆进入雁楼。   苏长青还在打量那人身板挺直, 器宇不凡,仿佛在何处见过,身旁便已有人长叹一声,“竟然是他……”   “你知道这是谁?”   柳黛看傻子一般看着苏长青,“西北郡指挥同知,我夫君赵凤洲呀。”   “他来做什么?”他皱眉,尔后似是想到关键,厉声反驳,“一未过门,二未成礼,谈何夫君?”   “定了亲就是我夫君,没准他家里还供奉着我的牌位呢。”她小声嘀咕着,嘴角忍不住一个劲上扬,更凑近一些,几乎是贴在苏长青耳边说,“长青,你是不是吃醋啦?你放心,我那夫君五大三粗的不招人爱,我只喜欢你这样的……白白嫩嫩……年少多情…………”   苏长青却不再理她,自赵凤洲入门他便换了主意,宁可涉险一试,“进去看看。”   “哦。”柳黛倒是从没怕过,说去就去,两人齐齐一个闪身,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   苏长青在雁楼对面一座屋檐上,数着赵凤洲的步伐,瞧见他最终停在第十层,雁楼会客迎宾之处。   只不过雁楼这样高耸却又窄小的建筑藏不了人,想要一层一层打上去实在是天方夜谭,那旱地拔葱的轻功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寥寥江湖十数人罢了,刚好这十数人里头有一位现如今就在雁门城。   正是苗女柳黛。   苏长青无语望高楼,安耐着心中此起彼伏的羞愧叮嘱她,“我就在此处等你,稍有异动,你即刻撤回此处,决不可轻举妄动。”   柳黛捏了捏腿上伤口,没感觉到痛,“好啦,你放心吧,我不会冲进去见人就杀的,退一步说,里面不是还有我夫君么?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我一命。”   “你——”   “那长青你就在这好生看着,我去会一会我夫君,诉一诉衷肠再回。”   苏长青眉头紧锁,简直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暴毙而亡。   风来,她似一片柳叶随风起,轻飘飘落在雁楼十层背月处,藏得无痕又无声。   雁楼内部实际窄小的很,也不过是一间大屋罢了,装下七八个男人,便越发显得拥挤。   柳黛趴在横栏底下,从敞开的侧门下,掀起幔帐一角往里看。   里头热酒喝到一半,是宾主尽欢,酒酣耳热,借着这股子酒后的亲热劲便要说正事。   主座上的是雁栖凤,此人是雁无双师弟,少说也有四十出头,但架不住保养得宜,白面美须,   雅人深致,倘若送到京城贵人堆里,也能当一当妇人们茶余饭后遮面打趣的谈资。   他举起杯来,身子歪斜,然而双眼清明,显然是在装醉,“我雁某人能有今日,还需感谢在座诸位提携之恩,雁某在此敬诸位大人一杯,我,先饮为敬。”   说完一仰头,干干脆脆饮尽杯中酒。   那座下的,自然有她名义上的夫君赵凤洲,与人同流合污却还能装出一腔凌然正气,举杯饮酒从来不落人后。   赵凤洲右手边坐着一身量高大、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柳黛正纳闷他为何年纪轻轻就能坐在这一帮老爷们中间,且听他声音一出便了然了。   “雁门主此话严重了,老祖宗从来教诲咱家,出门行事,都是你帮一帮我,我也帮一帮你,谈不上什么提携不提携的,都是朋友。”这人嗓子妖娆,动作却利落得很,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比他对面那位痛快许多。   他说完,雁栖凤自然要恭维一番。   而他对面那位,算起来已经是柳黛今日第三回 见他,想来两人缘分不浅,且看他那股子讨人厌的劲头,她也少不了要揍他个三五回。   眼下他又换一身衣裳,雪白的底子,泼墨的山水画,看着飘逸如仙,是个山中修炼千年的老道。   听他举着酒杯说道:“还是袁大人说得在理,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你帮一帮我,我再帮一帮你,如此才能成事。小王在此多谢诸位出手相帮,那三千匹良马的酬金,明日就会运抵雁门城,届时由小王亲手送到诸位手中,以表诚意。”   那袁大人捏着嗓子玩笑道:“金小王爷倒是比你那满脸胡子的大哥好相处得多,早派你来,咱们也能早做成几笔生意,也省得撞在风口上,人人自危。”   雁栖凤道:“袁大人哪里的话,只要老祖宗在,什么时候都不算风口,朝廷只管派人来查,看有几人能活着走出雁门城。”   “今日不是又来两个?”这次说话的是赵凤洲,他声音低哑,浑厚如钟鸣,砸在耳朵里格外动听,连幔帐后头的柳黛都听出了旖念,早知道就先入了洞房再去崖山杀人,现下瞧他壮阔背影,真真让人心头发痒。   雁栖凤道:“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不足一提。”   袁大人却说:“老祖宗特意交代过,这回来的是晋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勿要伤其性命……”   话还没说完,坐在雁栖凤身旁,始终不发一语的白眉老者忽然开口,冷言冷语,一派孤高,“晋王又如何?皇城之内,谁又把他晋王放在眼里?还真以为他能有一日鱼跃龙门不成?都是做梦,驸马爷只命我等安心做事,该给诸位的一分不少,其余的,谁该死谁该活,便不必京城的贵人们操心了。”   这话听得袁大人一窒,到底是年纪小,面子上挂不住,当下便跌下脸来,阴沉沉对着那老头,拍桌子骂道:“钱不通,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咱家面前蹬鼻子上脸……”   钱不通抿一口酒水润润嗓子,继续说:“听闻你家老祖宗前些日子遇上刺客,险些丧命,想来还需好生静养,公公也少拿咱们边地琐事去惹他烦心。”   喻莲重伤一事,京城内外震上三震,有人岌岌可危,亦有人抚掌大笑,大约钱不通此类人,便是冷眼在旁看笑话的。   眼看就要吵起来,雁栖凤赶忙上前打圆场,一句好话一番来回,酒桌又回到和和气气的状态,到这时雁栖凤才找着机会与众人说:“今日请诸位来,其一,自然是雁某人敬谢诸位提携,其二,我儿雁惊风现已长成,特来拜见各位长辈,惊风——”   他回身一唤,小门里头走出来一位昂藏七尺、仪表不凡的年轻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与凡人不同,浅棕色的瞳仁里仿佛灌进了星海夜月,璀璨如灯。   柳黛惊异于雁惊风的风流神采,隔了半晌,等屋内众人通通寒暄完毕之后才回过神来,想清楚原来雁惊风这眉眼不似汉人,倒像是汉人与突厥人的混种,不由得又多看雁栖凤两眼,想来这男人年轻时眼馋贪艳,看着道貌盎然,内里竟是个荤腥不忌的主儿。   一场酒宴变作新人入会敬酒拜谒,言谈内容索然无趣,柳黛走之前再看一眼浓眉深眼的赵凤洲,确定他依然如他二人初次见面一般讨人厌,便再不管他那双狭长凤眼突然间仿佛捕捉到猎物一般往她潜伏的方向望过来,一个翻身,坠下雁楼。   “咱们俩早就暴露了,现如今是他人砧板上的肉,只看他何时下手。”   “这个我知道,来,也不全是为查案。”   “那是为什么?”柳黛脱了靴子往床上一扑,形象全无。   苏长青弯腰把床边被柳黛蹬得一左一右的小羊皮靴子拎到一旁,再倒上一杯温差递给床上呜呜喊累的柳黛,“这里面牵涉太多,今后找个时间再慢慢与你说。”   “又卖关子。”她坐起身,就着苏长青的手一口气喝完杯中茶,“这事,你的死对头喻莲也掺了一脚。”   “意料之中。”   柳黛问:“金小王爷又是谁?”   苏长青哑然,继而难掩失望,“原来是与辽东金人做生意,真是好大的胆子,通敌叛国的事情也做。”   “怎么不能?现如今不是卖马给金人,好盼着他们将蒙古人杀个干净么?”   “等他们杀完蒙古人,接着不就是要南下杀光所有汉人?且辽东战事未平,这帮人倒是不怕国灭家毁。”   “有什么可怕?”柳黛侧躺着,撑住额头,懒洋洋要睡,“等汉人的朝廷没了,他们还可以做金人的奴才,两面下注,有什么可怕?回头我也要做南疆的老祖宗,且看他喻莲敢不敢来求我。”   提到喻莲,苏长青面色微沉,“我心终有一事,始终未能解开。”   “何事?说来听听。”   “当日你为何要帮我刺杀喻莲?我想了许久,此事对你并无益处。”   柳黛打个哈欠,翻过身就要装睡,“今日席上还提到驸马爷的名头……”   “到底为何?”   “真烦人!”她索性坐起身,盘起双腿,正正经经与他说,“因为呢……你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因为喻莲重伤之后,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之前的功力,就一定会去找郑云涛要《十三梦华》,而所有人都知道,《十三梦华》就在九华山,就是被我和月尘舟带到九华山的,郑云涛不给,就只剩死路一条。”   “一定?”苏长青捕捉到她言语之中的异常,“你怎知喻莲一定会去?”   “那你就管不着了,你再问我也不会说,除非你能杀了我,否则赶紧闭上嘴睡觉!”   她掺和喻莲的事可不是白掺和,现如今能让她柳黛白出力的人还没生出来。 第68章 雁楼68 苏长青从桌上下来,提起长剑……   雁楼 68   九千岁身子骨摇摇欲坠, 一连多日不见外客,这已然是京城里捂不住的秘密。   深秋时节,屋内已然升起炭炉, 点上地龙,门窗紧闭,闷得人呼吸都发腻。   喻莲身上裹着厚重大氅, 却依旧是手脚发冷,面色惨白, 足足养了月余,仍是大病未愈的模样, 也难怪手底下那帮子酒囊饭袋便开始抓耳挠腮地想出路,四处活动, 丢人现眼。   “这档口,竟是柳大人常来探访, 倒也是患难见人心了。”   若不是王召通报多回,柳丛蕴三翻四次登门拜访, 他也懒得撑着一口气见他一面。   柳丛蕴在喻莲面前素来是半点为官为宰的架子都没有,却也不若旁人那般殷勤讨好,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 恰好切中喻莲喜好,因他在殿前得用, 更又对他多添两分青睐。   柳丛蕴当下起身来,弓腰作揖,“大人对微臣有恩, 倘不见大人痊愈,微臣心中始终难安。”   “咳咳……”喻莲捂住嘴,忍了又忍, 也没忍住嗓子里这股凉气,开始剧烈地咳嗽,隔上好一会儿才平复,再抬眼,柳丛蕴依然保持着方才弯腰的姿势,恭恭敬敬不做半点虚,“今儿你也瞧见了,太医院里都是一群废物点心,流水一般的补药送进来,却不见星点好转……咱家这也不瞒你,原我也开始打算交待身后事了…………咳咳……总不能到了时辰还半点儿准备没有,平白耽误你们…………”   柳丛蕴道:“这……何止如此?微臣以为,大人福泽绵延,不日便能痊愈。”   喻莲勾起嘴角,难掩讥讽之意,“这都什么时候了?柳大人也不必拿这些个哄孩子的话来哄我。”   柳丛蕴的腰压得更低,整个人仿佛一株被雷火劈重的老树,歪斜在压顶的乌云之下,“想必喻大人也曾听说过《十三梦华》一事,此书十八年后再度现世,乃是在我柳家事发,微臣……微臣……”   他似乎羞愧难当,还未想好措辞。   喻莲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玉扳指,不咸不淡地接了口,“听说过,原本咱家已指派了人去瞧,不想那闻人府上闹了贼,竟生生从手指头缝里丢了。”   “现如今,那《十三梦华》下落已明。”   “噢?”   柳丛蕴理清思路,沉声道:“大人,此书有洗髓换骨之效,倘若能得此书,对大人的伤势必有助益。”   “你不说咱家倒是忘了,这江湖上是有这么一说……”喻莲眉心微蹙,身子前倾,显然被挑起心思,“你方才说,这《十三梦华》已有了下落,现在何处?”   柳丛蕴朝他一拜,直起身来再开口,“九华山,郑云涛。”   “呵——原来是他,倒也不曾听他上报此事。”不说上报,自他手上之日起,郑云涛连个请安问候的信笺都没送上京城,越想越觉着此人是盼着他早死,连装装样子都不乐意,因而怒上心头,一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然则却是软绵绵没力道,那椅子连震也不震一下,“一群山间草莽,从前咱家照圣上嘱托,多照看他们几回,不成想这一个个的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敢在咱家面前装相。”   喻莲怒火烧心,柳丛蕴忽而怅然若失,“微臣亦是查找小女失踪一事才追上九华山这条线,只可惜我儿福薄,始终不见踪迹。”   喻莲望他一眼,抽出空来劝慰道:“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你家姑娘那事,咱家早有耳闻,自当令东厂密探多加留意。”   柳丛蕴再次谢过,两人客套一番,喻莲抬手唤来王召,客客气气送柳丛蕴出门。   王召回屋时,喻莲方又咳过一阵,心中怨气更深,“都听清了?”   王召点头,“小的都听清了,这就命人去办。”   “交不出《十三梦华》,就让郑云涛自裁吧。”他捏了捏手腕,又说,“着人跟着柳丛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一上报。”   王召道:“小的领命。”   喻莲一扬手,王召便小鱼儿似的游出门去。   雁门城。   柳黛一觉醒来,苏长青已经坐在对面方桌上运气调息,他双目微闭,盘腿而坐,好似西天流云中一尊精美绝妙的佛。   她起身向前,刚想伸手摸一摸他生得如女儿家一般秀美的眉,却见他将将好睁开眼,平静地望着此刻猴子一般攀爬在桌前的她,令她尴尬地收回手,慌忙找个问题,“咱们今天去做什么?杀人么?”   “不杀人。”   “那多没意思。”   苏长青从桌上下来,提起长剑,“去找我的投名状。”   “什么?”柳黛没听懂。   苏长青却顾不上解释,伸手一指角落铜盆,“我去厅里等你,你洗漱之后下来用早饭。”   说是用早饭,其实不过是窝窝头配热汤,窝窝头硬得磕牙,羊肉汤不见羊肉,却飘着吹不散的羊膻味,个个都让人难以下咽。   柳黛捏着窝窝头,无聊四顾,瞧见红蝎子照样穿着红衣拨算盘,角落里那虬髯客一大早不瞌睡,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往肚子灌酒,红蝎子大约是看不过眼,路过虬髯客桌边时拿戒尺翘着桌面,不耐道:“欠了老娘的酒钱到底什么时候还?成天白吃白喝醉生梦死,不如干干脆脆死了算了。”   那虬髯客这才放下酒坛子,他双眼浑浊,跟刚睡醒似的睁不开眼,打个酒嗝,散出长长一片酒臭味,“有活吗?”   红蝎子顿了顿,回答道:“有。”   那虬髯客在桌子底下摸摸索索老半天,总算找到他随身带着的九环钢索大刀,刀一动,九环动,哗啦啦一阵响,引来客栈一层所有酒客的目光。   可他浑不在意,提起刀,单手端起酒坛子喝干最后一口酒,便与红蝎子说道:“我先睡上一觉,入夜干活。”   干活?他能有什么活?   还不是杀人越货,放火抢劫的活计。   柳黛拿后槽牙使劲啃上两口窝窝头,羡慕地咕哝说:“我也想杀人。”   一回头,苏长青正盯着老板娘,两人相视一眼,很快各自扭头,不想,被柳黛抓了个正着,她习惯性地朝苏长青一挑眉毛,拿捏起矫揉造作的声音来,“长青哥哥,又当着我的面撩拨老板娘,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苏长青面不改色,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你先吃,我去去就回。”便扔下她一个人,坐在虎狼四伏的饭厅里,去做那最凶悍的一头母老虎。   可偏偏有人仗着身边四大金刚左右护法,要来招惹最凶最悍的母老虎。   昨夜才碰过面的金小王爷捏着折扇大摇大摆坐到柳黛跟前,柳黛眼也不抬,径直说:“这桌有人了,您请别桌入座。”   金小王爷“啪”一声合上折扇,“敢问兄台贵姓。”   柳黛终于放下那只永远也啃不动的窝窝头,抬头瞥他一眼,依然如昨日一般,看不上他那股子自命风流的做派,“吃饭乃是人间头等大事。”   “所以?”   “打扰我吃饭可是要下地狱的。”   他仰头大笑,“兄台真是幽默,我遇到的中原人,很少有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与我说话。”   柳黛淡淡一笑,配上她左脸三道刀疤,丑得别具风格,“再啰嗦,我就是你遇到的最后一个中年人。”   她言语挑衅,他身后四个彪形大汉神色骤变,当即拔刀要砍,柳黛身形不动,桌子底下的手也早已握紧了刀柄。   金小王爷却是难得的好脾气,摇一摇折扇,面带笑容,继续与对面这位不愿意透漏姓氏的兄台说:“对于将死之人,我一向大度得很,兄台不愿意透露姓名也罢,横竖活不过今夜,多说无益。”   “哦。”   “罢了,多说无益。”   他起身要走,柳黛再度捡起被她嫌弃了一早上的窝窝头。   金小王爷僵在要走不走的姿态上,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柳黛开口相问,终是熬不住,不耐道:“你怎不问一问为何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柳黛瞟他一眼,复又低下头,“你再说下去,很可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金小王爷被气得两眼冒火,恨恨瞪她一眼,再度领着他那四大金刚往二楼上房走去。   不多时,苏长青回到饭桌,他面色凝重,显然在后院打听到坏消息。   “今晚有人要来取我性命。”   “只杀你?”柳黛笑呵呵问道。   苏长青淡淡道:“顺道也要捎上你。”   “啧,好大的狗胆,竟然杀到我头上,过会儿我得找个铁匠铺子磨磨刀才好,省得用起来不够利索,一个脑袋砍两回,费劲。”   “伤都好了?”   “好得很。”她撑着下颌,反复欣赏苏长青的俊朗面孔,“你说巧不巧,方才也有人来警告我,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   “谁?”   “金小王爷。”   苏长青端起茶杯,吹散浮茶,“看来他们也不是一条心。”   “那你要抓谁当你的投名状呀?”   “你说呢?”   “今晚,谁来就是谁吧。”   “好,就等今晚。” 第69章 雁楼69 “还要送死呀?”   雁楼 69   守株待兔最是无趣。   柳黛自铁匠铺磨刀回来, 就坐在屋子里等人杀上门来,等来等去等到她蒙头大睡都没等到半点动静。   睡前她嘱咐苏长青,“人来了记得叫我。”   仿佛是叫她起来喝酒会客, 还能慢悠悠换件衣裳再出门。   金小王爷今日难得没上观马台撒银子,他耐着性子在屋里等,就等着看早晨那不知死活的中原刀客是什么下场。   午后却听属下来报, 中原刀客“三道疤”只出了一趟门,把刀磨得锋利便赖在秋风客栈不肯出门, 大约是在等死。   金小王爷摇着折扇一声冷笑,“还当他是个何等厉害的人物, 不想是临阵磨刀,狗屁不如。”   一切尽在掌握, 便显得极其无趣,连酒水也寡淡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几日押送马队回辽东。   咚——   子时更声响彻街角, 乌云压住城墙顶,下一刻便要下起倾盆大雨。   苏长青一如往常,盘腿坐在方桌上, 双眼微闭,似如来宝相庄严, 悲天悯人,俯视苍生。   这世间万物,无论是天边的飞鸟, 或是楼宇之间奔跑的夜行人,仿佛都已与他无关,他超然物外, 自有心法,只等——   黑衣人脚步如风,半刻不停,跃上二楼便纵身破窗,落地之后不见停歇,不攻桌上苏长青,反而拔刀向床上砍去,眼看就要一刀把床上酣睡之人砍成两截,却不想刀刃钻进床板,床上还不见血液喷溅,下刀之处也绵软无力,只砍出满床的破棉花,零零落落,场景凄凉。   这人立刻从床板夹缝当中抽出刀来,带出一堆烂木屑,急着转身去迎桌上那位。   苏长青忽而睁眼,正是佛陀一怒,睥睨尘俗。   他一拨剑鞘,黑暗中想起呛啷一声,长剑临世,雪白芒光闪过对方的眼。苏长青身形灵动,燕子一般起身相迎,还未等黑衣人完全转过身来,他的剑便已从对方左胁下刺入,顷刻间血流如注,染得“解千山”上一片猩红。   他右手抽剑,右腿一抬,将黑衣人踢得落在床榻上,只听哗啦一声,本就老旧的木板床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再也不成形状。   而苏长青的剑还带着黑衣人的体温与鲜血,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别样妖冶。   黑暗中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不是说好了要留活口的嘛?”   苏长青收剑在背,冷然道:“一时忘了。”   柳黛道:“其实你也不弱。”   苏长青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多谢姑娘夸奖。”   “这倒算不上夸奖,只不过……”只不过和她相比,还差得远,她的话还在嘴边绕圈,今早才将将见过面的虬髯客便扛着他那九环钢索大刀,大喇喇出现在门口,半点伪装都不乐意用。   苏长青转过身来,正对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解。   那虬髯客打个酒嗝,依旧双眼迷离,“放心,但凡见过我出刀的人,都已经死透了,也就懒得像里头那个一样,蒙头遮脸。”   苏长青扫他一眼,生出些许熟悉之感,但细想下去却都只剩空白。   “如此,便由晚生向阁下请教一二。”   “中原来的,果然啰嗦。”虬髯客将那半人高,三尺宽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刀尖向前,直指苏长青面门,“剑,都是伪君子爱使的玩意儿,不顶用,三招之内,要你剑毁人亡。”   柳黛却在暗影底下替虬髯客的前半句鼓掌叫好,剑这东西,确实都是伪君子爱使的玩意儿,是绣花枕头,外头光鲜罢了。   风声忽紧,一刀一剑铿锵黑暗中相撞,几乎撞出炽烈火星。   苏长青使的是九华山传世之剑,如松柏之遒劲,亦如燕雀之轻灵,与虬髯客手中至刚至猛之刀铮铮会过三四十招不落下风,更有愈杀愈勇之事。   虬髯客刀过长风,将天幕都撕开一张大口,已闪电一般的速度直直向苏长青面门砍去,就要叫他身首异处,苏长青不退反进,以攻代守,出剑疾袭,剑与刀相会,苏长青那看似轻薄无力的剑,居然稳稳接住虬髯客重逾千斤的刀。   “年纪轻轻,后生可畏……”虬髯客欣然一笑,此刻残月探出头来,洒下些许光亮,落在生死相搏的两人之间,虬髯客蓦地神色一变,喃喃道:“解千山……”   苏长青亦是惊异,然而他不敢大意,仍旧紧握剑柄,未有丝毫懈怠。   然则出乎意料,剑身上那犹如泰山下压之力骤然散去,虬髯客退后三步,收起刀来,“苏木柏是你什么人?”   听见陌生人突然问起父亲姓名,苏长青不由得皱起眉,不肯轻易透露事情。   倒吊在三楼窗户外的柳黛立刻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一个音。   见苏长青闭口不答,那虬髯客怅然一笑,自语道:“既然解千山在你手里,使的又是九华山的剑法,你与苏木柏的渊源倒也不必细问。”   他摇了摇脑袋,再度将那九环钢索大刀横在肩上,“罢了罢了,这五十两银子不挣也罢。”说完转过身,跨出门槛,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秋风客栈。   苏长青的剑还留在手上,他直挺挺站在月光的残影当中,望着虬髯客消失的方向,愣愣出神。   倒挂在窗外的柳黛撇了撇嘴,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值得她出手的机会,着实无趣。她正要翻个身子回到二楼,便听见楼上突然蹬蹬蹬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眨眼功夫,四个彪形大汉便出现在苏长青那间本就狭窄的小屋子里。   “四大金刚。”   柳黛心下一喜,翻过身灵灵巧巧落进屋内,无声无息,偷袭一般游到苏长青身侧。   她与苏长青说:“磨刀花了五十文,总不能白白浪费。”   苏长青淡笑道:“那你忙,我去修一修床铺,免得你没地方休息。”   柳黛叮嘱他,“记得在尸体上搜一搜银子,至少得把床赔了。”   苏长青应一声好,门口四大金刚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原以为他俩能有什么花招,谁料到是将他四人视若无物,自顾自闲话家常,四人受此大辱,更要叫她血债血偿,四人齐声低呵,当下四散开来,如猛虎一般齐齐往柳黛身上扑。   四个壮汉,随便挑拣出一个来,都是两个柳黛拧在一起也达不到的身形体重。但不料柳黛快如风,形如燕,脚尖一点,人向后退,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先刺中背后一人心口,顺手将长刀挽到身前,向前一递,将将好划破迎面扑来那人的咽喉,顷刻间血液喷涌,将她身后那人然得头脸通红。   中刀两人应声倒地,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几乎重叠在一处。   而柳黛只轻轻一跃,人便似蝙蝠一般贴在屋顶,任左右两个人迎面相撞,撞得鼻青脸肿,脑中嗡嗡。   这两人揉鼻的揉鼻,捂脸的捂脸,柳黛在他二人头顶上轻哼一句,“什么四大金刚,干脆叫四大废物得了。”   左边听得怒火丛生,正要抬头,下班才刚刚抬出一个斜角,只觉天灵盖上凉飕飕地灌冷风,还未来得及睁大眼睛看清楚,脑袋便已经飞到窗台下面,再借着刀刃上传来的撞山之力,滴溜溜在地板上滚了半圈。   还剩最后一个。   柳黛从屋顶落下,正离他一步远。   她问苏长青,“床修好了没有?”   苏长青答:“看来是修不好了。”   她又问:“银子呢?”   苏长青道:“也没搜着。”   她便生气起气来,问她对面那人,“你呢?你有银子吗?”   那人下意识地摇头,继而又要逞强,“干你屁事!纳命来!”话未完,右手举起狼牙刀向柳黛劈过来。   她退后数步,无不遗憾地说:“那就只能找你主子要了。”   退到墙根,她右脚向后往墙上一蹬,借墙壁三分力,化身幽魂,自那人身旁掠过,刀锋却不忘划过他咽喉。   下一刻,那人双手一松,血如泉涌,狼牙刀当啷一下落地,也伴着主人应声归魂。   不过眨眼功夫,柳黛连杀四人,全都是金小王爷身旁护卫,功夫不说一等一,在江湖上也能排上名号,但到了她手底下,就如三岁幼童,任她耍弄。   就连见识过多次的苏长青,也忍不住喟叹,当今世上,柳黛难遇敌手。   而她收起长刀,面颊上还沾着几滴鲜血,刚刚杀过人,现下却对着他笑得一派天真,仙与魔,原也只一瞬之隔。   “做人呢,还是得赶尽杀绝,你觉得如何?”   苏长青颔首道:“在下觉得甚好。”   柳黛粲然一笑,提步跨过满地尸骸,快快乐乐往三楼走。   楼下乒铃乓啷一阵乱斗,听得金小王爷酒都喝不痛快。   忽而打斗平息,又听闻脚步声渐近,他适才端起杯来将杯中好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脚步声停在门外,他问:“都解决了?”   外头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传进来,“都解决了。”   他神色骤变,身旁一左一右站着的两名护卫立刻横刀上前,将他挡在身后。   秋风客栈那破败老旧的木门吱呀叫唤一声,一名纤弱少年郎映入眼帘,她满身是血,却又不见杀气,只笑盈盈看着他说:“还要送死呀?” 第70章 雁楼70 “什么消息?”雁栖凤问。……   雁楼 70   原本应当惨死当夜的人, 竟然笑嘻嘻大喇喇地出现在眼前,金小王爷那颗原本安安稳稳的心,少不得要抖上两抖, 跳得扑通扑通,连自己都能听见响动。   他再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勉强镇定下来, 极力保持冷静地开口道:“我与二位无冤无仇,又何谈送死?只不过……二位少侠深夜前来, 究竟有何贵干?”   苏长青的剑还在向下滴血,柳黛站在他身前, 有模有样地朝金小王爷拱手抱拳,“贵干谈不上, 只不过是楼下吵得厉害,便想上来问一问, 公子能否睡得安稳。”   金小王爷双手在胸前展开,嘴角挤出一抹虚伪狡作的笑, “少侠都瞧见了?我这里好得很。”   “我却很不好。”柳黛全然无视眼前两个预备拔刀的护卫,泰然自若地坐在金小王爷对面,自顾自拿起另一只酒杯, 与他一道对月饮酒,“我们屋里头家具都被打坏了, 身上又没银子赔给老板娘,便只能找公子借个百十两银子使使,公子以为如何?”   她伸手要钱, 要得理直气壮,仿佛她是债主,对面那个才是欠债理亏之人。   金小王爷那原就是装出来的气定神闲果然僵了一僵, 身旁两位护卫感受到主子的愤怒,当即就要拔刀出鞘,与柳黛一决生死。   柳黛轻笑一声,嘲讽道:“哟,死了四大金刚,还有左右护法呢!杀了你俩,我的刀又得再磨一道,那就再加一百两吧。”   这话气得那两人目眦欲裂,面如重枣,也听得身后的苏长青暗中叫好,若论气人的功夫,柳黛可谓是绝步天下。   好在金小王爷虽傲,但也晓得审时度势,他知道眼前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又恐怕是整个雁门城都惹不起的人,便是挤也挤出和善的笑容来,一个眼神,差人从包袱里取出二百两银子摆在桌上,“今夜辛苦,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二位笑纳。”   柳黛将那装着二百两银子的布袋提在手里掂了掂,果然压手,因而心满意足地扔给苏长青,顺带侧过身,给他一个显摆得意的眼神,看得苏长青没忍住,弯起嘴角。   当下是何等严肃的场合,岂容他窃笑?   柳黛伸出一只手指在金小王爷面前左右一摇,故作深沉地说:“什么谢礼?我又没答应今晚不摘你脑袋,怎么能是谢礼呢?是酬金,是我帮你解决两拨杀手的酬金。”   拿了钱还要动手?   金小王爷背后冷汗涔涔,只觉面前人与事都棘手得很,衡量再三,仍然决定等对方先开口,再见机行事。   可柳黛哪会给他见机行事,阳奉阴违的机会?   她一仰头饮尽杯中酒,以掷杯为号,一起身吩咐苏长青,“两个大傻子归你,这软骨头我来收拾!”   话音未落,苏长青的长剑已然刺破一人心口,令他捂住伤口摇摇晃晃横倒在金小王爷脚下,另一人的咽喉处架着带血的“解千山”,已经无处动弹。   而柳黛的刀,出刀时势如破竹,停得也稳稳当当,就在金小王爷喉结一寸,他咽一咽口水,喉结最凸出那处皮肤就要被刀锋划破。   柳黛看着金小王爷的眼睛,“我数到六,倘若你说的话没让我满意,我就给你喉咙上捅个大窟窿,正好给你肚子里灌灌风,清醒清醒。”   金小王爷瞪大双眼,想不通怎有如此嚣张之人,刑讯逼供也不遵常理,上来就要拿人性命。   “什么?”   柳黛扬眉浅笑,开始计数,“一……”   金小王爷垂死挣扎,“你要我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二。”   “我来雁门城不过是为跑跑生意罢了,今日也是气不过,才派了他们四个下楼,不过是想找你理论理论,顺带给你个教训。”   “三。”   “旁人都是数到十,你凭什么数到六!”   “四……”刀尖稍稍向前,金小王爷的喉结便被刀锋划破,丝丝缕缕往外渗血。   他顿时面色惨白,死亡触手可及,任谁都要慌,金小王爷干咽一口,终于颤颤巍巍开口道:“是钱不通和赵凤洲都想要你们的命,所以才有前后两拨人。”   “这还用你说?”柳黛瞥他一眼,极不耐烦地数下去,“五……”   “我们不齐心!”金小王爷扒拉着方桌,两只眼珠子盯住柳黛的刀,一个劲往后仰,“我原打算着,倘若你二人打不过,便差人去帮忙,倘若你二人侥幸活下来,便留下一个活口,带回去以图他用。”   “什么用?”   “栽赃嫁祸,要挟威逼,总而言之,大有益处。”   “废话真多!六——”刀一抬,眼看就要自他后颈落下,将他那一截光鲜白嫩的小脖子“一刀两断”,他闭上眼,泪如泉涌,等了许久,却不见一丝凉意,适才眯起眼偷偷往右看,原来那柄长刀没落到他肉里,反倒是被柳黛收回刀鞘,显然是他的死前坦白起了效果。   金小王爷长舒一口气,“多谢少侠不杀之恩。”   柳黛忽而抬头,装出满脸惊讶,“咦?我可没说不杀你。”   金小王爷脸色又是一变,“少侠这是何意?”   柳黛正经严肃地答:“只是打算换个地方杀你。亏得方才提点,正所谓栽赃嫁祸,要挟威逼,办法有千万种,总归不能让你白死。”   金小王爷连眼泪也顾不上抹,他受惊过度,几乎是泼妇一般大喊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都说了呀,要挟威逼。明儿一早我就把你手指头砍下来送进雁楼,到时候雁栖凤若没个反应,我就再把你左手砍下来送给他,我想着,雁栖凤虽然蠢笨不堪,但也不至于不顾你死活,连你身后的人都得罪,旁的不说,那白花花的银子想要再赚得这样容易,可就难了。”   “你……你你好狠毒的心肠……”金小王爷吓得坐不住,站起身就想跑,被柳黛拿刀背往下一摁,硬生生被摁回原座。   他再看向苏长青,企图向他求些怜悯,可无奈苏长青那人看着正直,确是个木头做的东西,看他像看一死物,毫无波澜。   他心如死灰,精神崩溃,突然间拍着桌子大吼,“我是金国王爷!是阿玛最宠爱的幼子!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柳黛勾起嘴角,“金国人?那更好,杀了你是为民除害,老天爷都记我一笔功德。”   话刚说完,她却不再逗弄眼下这个被逼疯了的金国王子,转而神色一凛,向苏长青看去,而苏长青也已警醒,手刀在护卫颈后一砍,将他打晕,一个回身已然埋伏在门边,只等猎物出现。   但出现的,究竟是猎物,还是猎人,仍未可知。   那人还未走到门前,浑厚的声线便已传进来,“少侠使不得,杀人是小,伤了两国和气是大。”   他器宇不凡,衣裳华贵,说话神态和气可亲,全然不像一派掌门,却是个十足十的大商贾。   来者正是雁栖凤。   果然雁门城内发生的任何事,都绕不开雁楼的耳目。   苏长青望他一眼,并未出手,他胸中生出诸多感慨,心知世上万事万物如流云变幻,往日英雄侠客,今日也可满身铜臭,卖国叛乡。   恰巧雁栖凤也正看过来,他竟还能伸手拍一拍苏长青右肩,称赞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比我家惊风那小子,不知强过多少。”   雁栖凤再看柳黛,语气谦和,“不知这位少侠又是出自何门何派?老夫年少时交游广阔,兴许老夫与你师父也是旧识。”   柳黛勾了勾嘴角,扬声道:“灭雁派,不知你听没听过?”   雁栖凤面色僵冷,嘴角那装出来的笑容也险些挂不住。   但到底是老江湖,很快便又呵呵一笑,“少侠真是幽默,只不过年少轻狂,也迟早要付出代价。”   “噢?是吗?付出什么代价?”她一把抓住金小王爷肩上衣料,将他提溜起来,“比如杀了他却能大摇大摆走出雁门城的代价?”   雁栖凤一字一顿道:“老夫向少侠保证,杀了小王爷,你二人决不能完完整整走出雁门城。”   “威胁我?我这人最不怕威胁。”她手腕运气,刀鞘被震飞,直直打在木窗上,再一收刀,刀刃再度贴上金小王爷咽喉,“那就杀了他试试看。”   “不可!”自进门起便始终泰然自若的雁栖凤此刻终于有了一丝急色,“少侠有话好好说,咱们平心静气地谈,不必逞一时之气。”   柳黛见他松口,自然乘胜追击,她手底下那人活不活都与她没有太大干系。   “那就拿他的命,换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雁栖凤问。   苏长青在门边,瞧见柳黛眼中精光一闪,暗道一声不好,这几日结成的同盟眼看就要散,柳黛大约从进门起就打着这个主意,根本没想帮他一把。   他心中既气愤又无奈,还夹杂着几分欢喜,欢喜他猜中了,她本性如此,从未更改。   欢喜……   他多半是被柳黛虐待得脑子出了毛病。 第71章 雁楼71 “我要雁无双的下落。”   雁楼 71   “我要雁无双的下落。”   话音落地, 苏长青心头大石也随着落地,心念一句“果然如此”,便只眼底带笑地望向柳黛。   而正面对着她的雁栖凤却陡然间沉下脸来拿出阴森诡谲的目光将柳黛上下打量, 等过片刻才答:“我师兄雁无双已经久不在江湖,不知少侠问起是为何意?”   “因他十八年前顶着‘江湖第一刀’的名头行走江湖,我就想试试, 究竟是我的刀快,还是他的刀猛。”   原来是个武痴, 金小王爷偷偷斜眼观察柳黛,心里盘算着, 若是武痴倒是好打发,一柄好刀, 一部武学秘传便能勾得他服服帖帖。   雁栖凤却不全信,他眉间郁色不散, 仍旧探究地望向柳黛。   然则柳黛混不在意,她才不管雁楼师兄弟之间有什么龃龉, 她只不过单纯地想要雁无双的人头。   “雁老爷,我累了大半夜,只想赶紧把事情了结睡个回笼觉, 再等下去我这刀可就要拿不稳了。”   一面说,一面作势要抖一抖长刀, 顺带把金小王爷的脖子抖落出几道血痕,血贴着刀刃往下流,丝丝缕缕, 毒液一般四散开来。   屋内原就僵冷的气氛陡然间又是一紧,个个心中一把算盘,电光火石之间, 已然算尽机关。   雁栖凤心思既定,舍谁取谁,都在一念之间。   他抬起长臂,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无奈道:“雁无双就在此处。”   “噢?”   “他与你们方才也交过手。”   “大胡子酒鬼?”   “不错。”雁栖凤起先愣了愣神,反复咀嚼着“大胡子酒鬼”五个字,脑海中瞬息已勾勒出雁无双当今模样,不得不感叹柳黛形容到位,字字犀利。   只不过他肯定得太快,让柳黛眯起眼来,紧紧盯住雁栖凤,企图从他那张儒雅温吞的脸孔上找出信与不信的蛛丝马迹。   她在普华山庄上过一次当,晓得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狐狸一个赛一个的狡诈,说出来的话也不不可尽信,否则就与上回一样,上杆子往陷阱里钻。   “好,暂且信你。”她忽而释然,把刀刃从金小王爷的脖子上挪开,听得他长舒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中飘出一阵白雾,他两只肩膀同时耸拉下来,生出满胸满脑的劫后余生之感。   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却不料这一口气还没吐尽,突然被人掐着脸颊,被迫张开嘴,囫囵咽下一颗不知是什么玩意的药丸。   “三日为期,三日后给你解药,但倘若三日后我回不来,你便陪着我一道死吧。”   金小王爷双手捂住咽喉,想吐吐不出来,那毒药早已经稳稳落肚,不给他半点活命的机会。他满含怨愤地望向柳黛,“万一你被雁无双弄死了,我不也没有解药?”   “对呀。”她缓缓将长刀收入刀鞘,理所当然地回答。   金小王爷道:“这……这太没道理!”   柳黛颔首同意,“确实没道理,怪就怪你命不好,落到我手里,我这个人呀……”她挽刀在背,笑盈盈看向雁栖凤,“最不讲道理了。”   雁栖凤神情紧张,张口要劝,“雁无双行踪不定,三天,你未必能找到他。”   柳黛道:“那就要靠雁老爷帮忙了呀?江湖上的事嘛,不都是你帮一帮我,我再帮一帮你吗?”   这原是昨天夜里,雁栖凤与“马市交易”的各路人马在酒宴上的对话,竟就让他眼前这毛头小子顺口说出来,想必雁楼已破,眼前人武功之高,难以想象,他越琢磨越后怕,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又听她继续说:“我的要求提完了,我师兄还没开口呢。”   这下提到苏长青,总算记得与她同甘苦共患难——   整整十日的手足兄弟。   苏长青憋住笑,谦和有礼地向雁栖凤拱手作揖,“雁前辈,晚辈此行受皇命之托,只为调查驸马私自贩茶之事,并不欲与雁前辈为难。”   这话说得,连柳黛都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少。   不知他几时改了主意,将原本计划当中的“连根拔起”,改为“借力打力”,难怪今早相见时,他提起“投名状”三字,原来是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   不愧是她柳黛看中的男人,狡诈得让人佩服。   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简直要放下刀,为他鼓掌叫好。   对雁栖凤来说,聪明人不必把话说破,他心知苏长青已在向他示好,暗示不动雁楼,但他仍然摸不清苏长青幕后是谁,为谁做事,因而回应起来愈发谨慎,“少侠无需如此,你受皇命而来,老夫自然尽力相助,但凡少侠开口,老夫无有不应,倒不必如此……”他回头瞟一眼浑身染血的柳黛,假笑道,“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不敢麻烦雁前辈。”苏长青挺直腰背,不卑不亢,“我这就要去取钱不通项上人头,再送与袁大人观赏,途中若不小心伤了花草美木,还请雁前辈海涵。”   “这……”   “晚辈出发前便在喻大人府上通报,有幸得喻大人二三句提拔,受用终身。”   苏长青搬出喻莲来,虽说他重伤未愈,生死难料,但虎威犹在,雁栖凤随即不再多言,只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留下柳黛欣然抚掌,“那……咱们今晚就算和和气气散场?事情做成却没杀几个人,还真是难得。”   没杀人?   那前头死在她屋子里的那五个算什么?   可见她仍没杀过瘾,在普华山庄受的那顿气还憋在胸口没散完。   迟早要闹出大动静。   雁栖凤讪讪道:“天色不早,想必二位少侠还忙着去钱家巷见钱老一面,老夫这厢告辞了。”   苏长青拱手,“雁前辈慢走。”   柳黛却还在自顾自盯着金小王爷喉结上的伤口发呆,看得他满脑袋都是汗珠,生怕她又生出什么折磨人的恶毒法子要在他身上试。   雁栖凤走出门,阶梯上呼吸深一重,继而脚步声交杂凌乱,显然即便是雁楼自己家的地界,雁栖凤也不敢孤身赴会。   苏长青看向柳黛,“你打算留在此处歇一歇,还是随我去寻钱不通?”   柳黛还在发呆,眼珠子也不动一下,“你去吧,我累得慌,得补补觉。”   苏长青不明所以,还赶着去办正经事,这就叮嘱一声“当心这金国王爷。”便匆匆出门。   苏长青一走,金小王爷更觉着渗人,忍不住挪了挪屁股,想要远离他身边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中原魔头。   还没等他挪出一寸远,便听见身边人拿着命令式的口吻说:“叫厨房送一盆热水来。”   他堂堂金国王爷,阿玛最宠爱的小儿子,将来必要继承金国江山,一统天下,怎能干这等替主子传话的下贱活儿。   他当即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扯着嗓子对楼下喊:“有人没有?赶紧送盆热水上来!一锭银子!”   “一锭银子”四个字还没喊完,就听楼下乒乓哐啷一阵乱响,底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回应,“您放心,把屋子当柴烧了也得给你送上来。”   金小王爷回过头,正撞见柳黛含笑望过来,那眼角眉梢,竟能隐约看出一丝媚态。   他觉着自己是被柳黛打伤了脑袋,开始满眼幻觉,看见的都是鬼魅横行,原都是该不存在的玩意。   他缓慢地一步接着一步往前挪,讪笑道:“这地方,不加些银子,不好差人做事。”   柳黛道:“这银子你出还是我出?”   金小王爷忙应下来,“自然是我出。”   柳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感叹道:“你这人……还挺适合给人当奴才的……”   金小王爷什么也没听清。   他的心与神,都被眼前这美如幻境的笑容牢牢攥在手里,由不得他自己差遣。   他呆呆望着柳黛,只觉着自己方才服下的不是毒药,而是相思蛊,不然怎会对着个横眉怒目,面颊带疤的男人发呆发痴。   但很快,他从发痴变作发狂。   小二将热水送上门来,接过银子,欢天喜地下楼睡觉。   柳黛就着一盆热水,将脸上的伪装洗净,因此身边那位被她欺负得流血又服毒的尊贵王爷从头至尾,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已然呆若木鸡。   她眼波流转,容色倾城,自由一派艳丽颜色,与春日姹紫嫣红更不相同,更谈不上婉约含蓄,是扑面而来的艳,撞入眼底的红,美得出尘绝世,不需半点脂粉,已取尽人间春色。   可惜美人孤高,她对着他,面无表情,脑中思绪环绕,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擦干面颊,起身,提起刀就要走,“你自己老实待着,别出去惹事,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再开口,声音也变回软软糯糯女儿家的娇柔。   金小王爷舔了舔嘴唇,壮着胆子问道:“你……你去做什么?”   他原打算劝她好生休息,别再以身犯险,倘若她愿意,今后可随他一道回金国,从此锦衣玉食椒房独宠,且不管她脾气多臭,他爱她怜她,总归不会亏待了她。   不想,柳黛回过头俏生生答:“我去见我夫君。”   一个惊雷落在脑后,原来是罗敷有夫,名花有主,他心中理想轰然坍塌,一颗心成了枯萎的莲,败落在一池春水中央。 第72章 雁楼72 一生短暂,得痛痛快快地活………   雁楼 72   秋夜的风凉得透骨, 吹起柳黛身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柳黛从城东赶到城西,追云踏月,不过一炷□□夫。   城西千鹤楼乃是黄土堆成的雁门城里难得一片锦绣烟花地, 夜深人静也能望得见满楼辉煌璀璨,灯火不歇。   千鹤楼一院三楼,三角排列, 其中一座粉香脂浓的是那人间春色,彻夜不眠, 另有一栋靠西,相比之下安静许多, 可供南来北往的富贵客安寝休憩。   柳黛一个落雁式,悄无声息地钻进三楼天字第一号房, 屋内陈设豪华,样样不缺, 更不缺床上一名赤0裸上身的精壮汉子,正闭着眼在睡梦中统领千军万马, 踏平突厥,杀尽外敌。   砰的一声,梦中人头落地, 砸得闷声响。   梦外有人将一盏冷茶饮入腹中,故意把茶杯砸得砰砰响。   赵凤洲迅捷跃起, 长臂往床边一扫,不想手中空置,他时刻不离身的雁翎刀竟不见踪影。   “在找这个?”   又是一声响, 他的雁翎刀被人随手掷在桌上,那淡漠眼神,已足够羞辱。   “你是何人?”赵凤洲裸着上身, 腰下一条白绸裤,上半身肌肉紧实,壁垒分明,连带一身戎马所留伤疤通通展现在眼前。   仿佛一头凶悍弑杀的黑色猎豹,周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坐在桌边那人语调轻松,毫不在意地与他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我?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呀?怎的夫君这就将我忘了个干净?要不怎么说天下男人皆薄幸呢……”   “是你!”赵凤洲上前一步,借着今夜惨淡的月光看清楚眼前人纤弱的影。   她仍然是记忆中娇柔美好的模样,在月光下更透出一层朦胧的美,一如这孤星寒月,璀璨夺目,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她声音娇脆,眼中却泛着冷,明晃晃通知他,她是他决计得不到的人。   “是我。”   赵凤洲随手抓上外袍往身上套,挡住那些个比长青更具诱惑的起伏线条。   柳黛无不遗憾地挪开目光,再度回到他略显粗犷的脸上。   只是这张脸,无论如何比不上她的长青。   赵凤洲满心疑窦,皱眉问:“你怎会出现在雁门城?”   柳黛张口就答:“我来杀人。”   “你——”赵凤洲语迟,“原来那日你与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竟不怕透漏出去?”   “不怕,你敢说,我就杀了你,再想别的法子。你要怪就怪我爹太固执,自以为将我嫁出去我就能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在边塞过下半辈子,因此害得你又当一回鳏夫。”她口中说着对不住,眼底却没有半点歉意,“不过我来,是要厚着脸皮请你帮我一回。”   赵凤洲坐在柳黛对面,沉声道:“你我有夫妻之名,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帮你。”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她心里膈应,懒得看眼前赵凤洲那满面情深,“你与雁栖凤相熟,你可知雁无双如今在何处,当年为何放着好好的雁楼门主不做,销声匿迹,四处流浪?”   赵凤洲迟疑片刻,斟酌再三,最终在柳黛逼视下开口,“雁无双如今在何处漂泊,我亦无从知晓,但我有个法子,能把雁无双逼出来。”   “什么办法?”她两眼放光,黑夜里也亮晶晶,仿佛一对宝石,熠熠生辉。   赵凤洲被她那孩子气的模样逗得弯起嘴角,眼下全然忘了她本是个为杀人而活的姑娘。   “听闻十八年前,雁无双出关之前,老门主年事已高,就等他从关外回来承接雁楼,其妻亦身怀六甲,不日便要分娩,雁无双出关之前将雁楼与其妻一并托付师弟雁栖凤,然而等到雁无双从关外回来,他已性格大变,而老门主已逝,爱妻也与雁栖凤有了私情,雁无双自此一蹶不振,四海流浪,江湖再无他任何消息。”   柳黛听得瞠目结舌,未料雁楼还藏着如此老套却又引人遐思的故事,“所以……雁惊风其实是雁无双的儿子?”   “不错!”赵凤洲颔首道,“男人在这世上,不牵挂名利,也可不牵挂女人,但儿子是不会不管的。”   “啧……儿子就是命根嘛,我懂的。”她这就要起身,找机会去抓雁惊风来祭旗。   赵凤洲明知故问:“你要去哪?”   柳黛答:“那自然是雁楼。”   赵凤洲摇了摇头,并不赞同,“雁楼戒备森严,机关重重,又是独树一楼,易守难攻。”   听到“机关重重”几个字,柳黛也蹙起眉来,她再一次想到普华山庄,想到李明珠,心下除了愤怒,还存着几分后怕。   她不想再与机关缠斗。   赵凤洲继续说:“雁惊风,十日内总有三两日要宿在千鹤楼晚香浮动。”   “晚香浮动?”柳黛不解。   赵凤洲指了指窗外那一座灯火不歇的楼阁,“万花丛中,晚香浮动。他在闵千娇的床上,鸡鸣之时最好动手。”   “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赵凤洲坚毅的脸孔上此时才浮起一丝得意的笑,“行军打仗,自然要知己知彼。”   柳黛嘲讽道:“做买卖挣钱也要?”   赵凤洲泰然自处,不见怒色,“人在官场,总有不得已之时,须行不得已之事,确实不如行走江湖,痛快恣意。”   “江湖也无聊的很。”   “那你还要继续往下走?”   “那是自然了。”柳黛站起身,把桌上雁翎刀扔给赵凤洲,“再是无聊,也比给你当续弦好上千万倍,一生短暂,我得痛痛快快地活着。”   赵凤洲哑然失笑,待她转身,他又忍不住问:“当真不考虑留在西北?”   柳黛惊讶地回过头,静静望他一刻,随即自我解嘲一般地笑了笑说:“自我踏出柳家那一日起,天下之大,便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怅然过后,她又换上轻松调侃的语调与他说话,“倒是你,赵将军已然到了能给我做叔叔的年纪,确是该寻一门正经亲事,添一位贤内助了。”   “你这小丫头,竟操心起我的事了。”   她垂首浅笑,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缱绻,“当年府中春日宴,将你引到后院来的小白猫,是我爹故意放的。”   “柳大人……心细如发……”   “父母为子女,总归是倾尽所有。”她眼中泪光闪过,再抬头那片刻思乡的愁已然消失无踪,她仍旧是潇洒来去的柳黛,是无亲无故的苗疆孤女,没有一丝一毫人应当有的感情。   “我得走了,困得很,我赶着回去补眠,赵将军不必相送。”   赵凤洲沉沉道:“他日你若玩累了,尽管到大同来,将军府始终有你一间屋。”   “才不要,玩累了我就在江南听曲喝茶,才不来西北吃沙子。我告辞,你保重!”柳黛一个拱手抱拳,向他行一道江湖礼,转身消失在黎明暗光之下。   屋内一空,只剩下一个人,半片影。   赵凤洲独坐一处,忽而握住柳黛用过的那只茶杯,在鼻尖轻轻嗅。   “说的是啊,一生短暂,得痛痛快快地活……”   天亮,黄沙又起,醒得早的人一出门吃了满口沙,馒头都不用再买。   苏长青回到秋风客栈时,柳黛正躺在金小王爷的床上,这被褥、枕头,都是他从金国带过来,将一张破床装点得锦绣奢华,让人——   睡下便不肯醒。   而这张床原本的主人在桌子边上坐得笔直,认认真真为床上呼呼大睡的人看好门。   见苏长青进来,他还不忘比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许苏长青打搅他未来“爱妃”的好睡眠。   只可惜苏长青走到长廊里柳黛便醒了,她自床上坐起,身上还裹着绛紫色缎面的厚棉被,一头长发也拆散了披在脑后,此刻乱糟糟横来竖往,遮住大半张脸。   苏长青看她看得满心怜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仔细将她额前乱发都拨到耳后,露出一张粉生生的小脸蛋,眼也不肯全睁开,正垂着脑袋打呵欠,只差蹭着他的手掌心撒娇,变真是一只讨人爱的小猫儿。   “小猫儿”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地说:“好重的血腥味。”   “你还会怕这个?”   “一大早,只想闻闻花花草草,或是小汤包、热饺子。”   “想吃饺子,一会儿就给你端上来。”苏长青忍俊不禁,“你昨晚去哪了?”   柳黛答:“去找能让雁无双自投罗网的法子。”   “找到了吗?”   “那是自然,不过还缺个帮手。”   “谁?”   柳黛睁开眼,目光落在老老实实,坐得端端正正的金小王爷身上,看得他脊骨上一阵发凉,仿佛有千万只虫子爬过。   他颤颤巍巍问:“你……你看我做什么?”   爱妃这眼神……   他感觉……   不是好事。   果然,柳黛兴致高昂地问:“你可曾在闵千娇的屋子里睡过?”   苏长青的眉头再顷刻之间扭成一团,望向柳黛的眼神也从怜爱变为恨铁不成钢,“一个女儿家……”   柳黛一个眼神扫过去,苏长青便没能把后头的话说完。   算了,一家人,计较什么呢,往后关起门来多教教就是了。   苏长青自我开解道。 第73章 雁楼73 精彩精彩,雁公子勇猛非凡,……   雁楼 73   “我……我……”   场景突变, 分外焦灼。   金小王爷只感觉他跟着一帮子人冲进屋里抓奸,原本置身事外,无聊看戏, 却不料突然发现被抓的人是自己。   他张了张嘴,却在柳黛的逼视下,老老实实回答说:“也……也曾去过一回, 喝喝茶,听听曲便走了, 不曾留宿。”   他刻意强调“不曾留宿”四个字,还时不时偷眼看柳黛, 想知道她脸上是何种表情。   然而她却在看苏长青,挑一挑眉峰, 好一个娇俏女郎,与那戏台上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小生相比, 更显出些清水出芙蓉的澄澈来,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只可惜, 罗敷有夫。   他暗自神伤,只差捶胸顿足,仰天长叹。   柳黛与苏长青说:“我已经找到逼出雁无双的办法, 用不着你再替我打听。”   苏长青浅笑道:“这是宣布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嗯……”柳黛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才笑盈盈说道, “还有那么一两分可利用之处,就看长青你愿不愿意了。”   “噢?愿闻其详。”   “今晚再说。”柳黛从床上跳起来,往金小王爷身边走。   她一面走, 金小王爷一面心跳如擂鼓,乓乓乓震耳欲聋。   她最终落座在他右手边,而他紧张得一整张背都被汗水湿透, 不知是怕她,还是爱她。   “我问你,雁惊风通常几时去见闵千娇?”   金小王爷咽了咽口水,紧张答题,“常去,日子不太定,我记得上回还是七日前在千鹤楼遇到雁公子,照道理,这几日就该去了。”   “好得很呢,今日不去,明日也要去,总之你求神拜佛,最好三日内雁惊风能出现在闵千娇的屋子里,否则我可不敢保证能将你全须全尾地交给雁栖凤。”   又要杀他。   金小王爷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今日若不来,可由闵千娇捎信去雁楼相邀。”   “那还得先把刀架上闵千娇的脖子,麻烦得很。”   柳黛素来不爱与娇滴滴的小姑娘打交道,因她自己就爱用这些个流泪、撒娇的招数,看别人表演实在厌烦得很。   正发愁,却听苏长青说道:“申时一过,我就去雁楼外守着,一旦雁惊风走出雁楼,我便立刻来通知你。”   “咦?你替我去?”柳黛心生不解。   苏长青正色道:“我怕自己连一二分利用价值都没有。”   这话又冷又好笑,一本正经地假正经,惹得柳黛粲然大笑,“那你可得好好守着,事成之后,本座必有重赏。”   苏长青绷着脸,竟还不忘恭恭敬敬向她行一道礼才退出门外,让柳黛莫名生出一股魔教教主的威风。   说起来,单打独斗也打够了,是该回崖山,见一见崖山之上等了她多时的人。   她吩咐金小王爷,“我再歇一会儿,你替我看好门。”   金小王爷胸中一片惊讶,想来这世上除却他阿玛,再没人敢用这种语气吩咐他做事。   “放心,一定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   好一个言听计从的护卫。   柳黛做了个长梦。   梦中她身穿红衣,一人一马,奔向一座孤山。   万里深云,千山暮雪,她孤身一人,在马蹄声中往苏长青的落脚处飞去。   而他穿一身白,浓厚的云与雾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晓得他此刻深沉,不见一丝笑意。   他接她下马,他说阿黛,我只能陪你走到此处了。   她问他,为什么?   忽然间他的白色衣裳沾满了鲜血,她不知他何时受伤,急得跳脚,一个劲地唤,长青,长青。   苏长青却突然冷冰冰地告诉她,是你的伤。   她低头,适才发现小腹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个血窟窿,正滋滋往外冒血。   她疼,疼得伸手乱抓,身体却仿佛落入深渊,不停地下坠,下坠,无论如何到不了底。   梦的纱雾就此被抓破,她睁开眼,午后的光沉沉刺眼,照得人头昏眼迷,分不清梦境或是现实。   她的护卫尽忠职守,还挺着背,直直坐在方桌左侧,唯独两只眼睛睡意朦胧,很快要在午后熏然的懒意中落入梦乡。   柳黛坐起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腹,感受到腹部的完整和温暖,她长舒一口气,唯恐噩梦成真。   但梦里的触感和疼痛都太过真实,真是得让人以为曾经发生,或是将要发生。   她眼底流露出的恐惧被金小王爷看在眼里,他心中同样疑窦丛生,不敢相信前一刻还要杀人绑票的女魔头,这一刻却孱弱得像一只受伤的白兔。   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他甩甩头,企图把满脑袋想要上前抱一抱她的妄念都甩到窗外。   太阳还未落进后山,苏长青便匆匆出现,满面肃然地告知柳黛,“我来时还未见雁惊风出门,但千鹤楼上门送信,想必是闵千娇主动相邀。”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方才的愁绪瞬间被抛诸脑后,柳黛站起身来,提起刀就要走,路过金小王爷身边时还不忘抬腿踹他脚后跟,“还愣着做什么?去见你那老相好去。”   金小王爷忙不迭跟上柳黛,还不忘挥着手解释说:“可不是什么老相好,不过雁公子诚心邀请,小王才去略坐一坐罢了。”   “邀请?”柳黛侧过脸来,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真正“坏”的人却未回过神来,愣愣点头说:“不错,不过是谈谈生意。”顺带吹吹牛皮。   柳黛却说:“你们倒是比京城花样多。”   金小王爷被她说得满头雾水,还想开口追问,却听她叠声催促,“走快点儿,务必赶在雁惊风之前。”   他纳闷,哪有人太阳还未落山就去喝花酒,千鹤楼那晚香浮动的门都还未开呢。   一回头,那苏长青仍旧一张石像一般的脸孔,俊俏是俊俏,只可惜木呆呆,不够生动,再好看他也起不了兴致。   否则师兄师妹一并收了,也是美事一桩。   想想便笑得眯起眼来,仿佛不是要去,而是刚从晚香浮动出来,志得意满,无酒也醉。   说话间三人已到晚香浮动门口。   金小王爷原跟在柳黛身后,忽然被柳黛一把抓住左肩往前一推,推得他险些迎面撞在门框上,好在门口那龟公扶他一把,勉强稳住身形。   那龟公与他熟悉的很,当即堆满了笑,套着近乎,不过是想得几分碎银子。   “哟,金爷今儿赶早,可把我们春儿姑娘等久了,这就叫她下来招呼。”   金小王爷素来阔绰,这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两银子扔给龟公,口中却不甚满意,“什么春儿,爷今儿是来见千娇的,千娇呢?叫她出来。”   龟公眉头一皱,满脸苦相,“那可真不巧,金爷,千娇姑娘今儿挂牌子了,怕是不便,您看春儿若不成,晚娇也行呀,晚娇比千娇年纪还小两岁,模样也是顶顶的好……”   金小王爷端出个蛮横模样,领着身后两大横人,不管不顾就要往闵千娇的屋子里冲,“别的都不要,爷今儿就要见闵千娇。”   龟公想拦又不敢伸手,只晓得哎哟哎哟地求饶,“爷,您饶了小的吧,今儿千娇姑娘可真是不方便,爷,金爷,您可不能硬闯呐……”   正走到闵千娇那屋门前,金小王爷抬脚要踹,正想着在柳黛面前显示自己贵人威风,忽而听门内一道女声,可算得上千娇百媚,婉转多情,“这吵吵嚷嚷的,奴家原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金爷来了,怎的也不差人来打个招呼,奴家也要亲自下楼去迎。”   一个梳丫鬟髻的小姑娘拉开门,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打了头阵,闻得人心也浮,梦也美,从胸腔到鼻尖都被说不出的甜和腻占据,只想着她那口唇上的脂粉究竟能甜成什么滋味。   闵千娇原背对房门,面镜梳妆,直到金小王爷跨过门槛,这才回过头,起身相迎。   她窈窕轻盈,双目狭长,微微上挑,不怒不嗔已足够勾人。   更有她神态高洁自傲不卑不亢,却又落到这等地界,便足够让人唱一句“出淤泥而不染”,这座上宾既爱她美貌,又爱她高洁,自然显得不与寻常妓女嫖客一般低速下贱。   “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贵人们前后脚的要来,昨儿却是冷冷清清不见个人影。”   闵千娇抬手示意,龟公与小丫鬟无声无息退了出去,顺带合上门,留个清净。   雁门城地处偏远,千鹤楼倘若放在京城也算不上什么繁华处。   闵千娇这屋子更谈不上精致,只不过被打理得别有新致,桌上摆件不少是从雁楼出来,西域、江南、辽东,该有都有,风格不一,摆在一处显得不伦不类。   闵千娇转身倒茶,招呼三人落座。   “金爷还带着新人来,这两位公子,不知雁郎认不得认得?”   金小王爷泰然自如,柳黛面前他战战兢兢,但应付一个闵千娇却是绰绰有余,“眼下不认得,再等半个时辰也要认得的。”   “这话有理,奴家敬金爷一杯。”她为金小王爷柔柔递上一杯茶,那蹲下0身子的弧度,那一垂首的娇羞,拿捏得将将好,连柳黛这个假男人站在一旁,见了也要动心。   然则她动心的,是她头上发髻,层层叠叠,如凤临渊,不知是何等巧手才能编出如此繁杂秀美的发髻,也不知她手刀一落,这发髻还能不能保存完好。   柳黛打量闵千娇,闵千娇的目光自然也落到柳黛身上。   她浅浅一笑,随即垂下眼睑,低声与金小王爷说道:“怎的金爷,晚香浮动的姑娘都看不上眼,要自己个儿带一个来,这是要来打姐姐妹妹们的脸面么?”   牵扯到柳黛,金小王爷显然一愣,回身看向柳黛,一回头便瞧见她玩味的笑,“千娇姑娘火眼金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闵千娇伸手摘去柳黛胸前一根断发,“姑娘这样一等一的样貌,但凡长着眼睛的,谁能瞧不出来?不过奴家可得多说一句,金爷这人大气阔绰,你可别想着给他省银子,奴家这有一坛子好酒,就等着贵人来启……”   柳黛道:“好酒?千娇姑娘,酒喝多了是要醉的。”   闵千娇原本正要开门叫上龟公,听闻柳黛开口,便又停下脚转过身,不想却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不等她回答,柳黛上前一步,“醉了,便要昏了脑袋。不如省去喝酒这一步……”   闵千娇疑惑道:“姑娘这是何意?”   柳黛没准备回答,她抬手,迅捷地在闵千娇脖子后头敲下去,好端端一个美人儿,一朵娇花,便被她捏碎在掌心。   金小王爷怜香惜玉,当即皱起眉头,心中绞痛,暗叹,可怜,可惜,娇花遇上母老虎,没活路。   柳黛一只手就把闵千娇提起来塞进床里,正巧这时候外头起了高声,这龟公比方才招呼金小王爷时更加激动,欢天喜地地喊:“盼星星盼月亮,可总算把雁公子盼来了!”   金小王爷听得心中不忿,恨恨道:“雁惊风那厮,几时比我打赏的多了?竟乐成这副模样。”   “人家是常客,常来常往的,比你这三两月才来一趟的,给得自然多。”柳黛退后几步,拉着苏长青一并躲到幔帐后头。   两人相视一笑,柳黛小声与他商议,“我拿住他,你把住门?”   苏长青不以为然,“他来此处,必是单独进屋。我先拔剑,他迎头去挡,你再拿他要害。”   柳黛笑嘻嘻点头,“好主意,长青使坏之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苏长青瞥他一眼,淡淡道:“多亏柳姑娘指点。”   柳黛一扬下巴,“那可不是么。”   他笑,正趁着雁惊风推门而入的档口,柳黛聚精会神,紧盯门口,他却伸出手来捏一捏她那骄傲的小下巴,在她回过神来之前,已然收回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久经沙场的柳姑娘却没敢回头,她偷偷红了脸,耳根子发热,眼见雁惊风进门来却仍然没反应,直挺挺盯着闵千娇的妆台发呆。   雁惊风神色如常,入门四顾,不见闵千娇踪影,仍慢悠悠坐下与金小王爷寒暄,“我一进门就听人说金爷先我一步进来,怎的今日这样好的兴致,赶早来喝酒?”   金小王爷往窗外一指,“早什么早,这山都快把日头吞了,怎的算早?不过是日子太长,闲来无聊,便想找个人聊两句,正巧你来了,倒是用不上千娇姑娘啦。”   雁惊风嗤笑道:“你要与我说话,上雁楼就是,来这里做什么?不过,千娇呢?怎的不见人?”   “噢,出去了。”   “出去了?小三子说她在屋里与金爷说着话呢,几时出去了?”   “方才。”   “方才我怎么没遇着?”   两人正转着圈子说车轱辘话,忽然间幔帐后头剑光一闪,杀意乍现。   雁惊风反应极快,即刻一掌推在圆桌边缘,打得小桌翻腾,刚刚好挡住苏长青迎面刺来那一剑。   他一个旋身,计划往门边去,刚要提步,背后仿佛被鬼灵缠身,一阵轻微的呼吸拨过耳垂,他往前探出的身体被一只鬼爪扣住左肩猛地往后一拉,他身子后靠,咽喉一凉,肩膀、脖颈,都被人死死扣住,难以脱身。   “不想死就闭上嘴。”   柳黛的声音停在雁惊风耳朵里,真如鬼魅一般阴森可怖。   他作为雁楼独子,早早演练过遇敌当如何,当下不至于惊慌失措。他神色紧张,点头应承,充分配合身后之人一举一动。   他抬眼一看,金小王爷靠在门边,与门外雁楼的人喊,“呀呀呀,动静大了些,不妨事,不妨事。”   这才晓得被人卖了,是里应外合,但现下未取他性命,便是求财罢了,雁惊风心下稍定。   苏长青这时已收起长剑,问柳黛:“下一步什么打算?”   柳黛看雁惊风一眼,“我要把他藏起来。”   雁惊风正想问他要多少银子,喉头稍稍一动变感觉扣在自己咽喉的那只手陡然锁紧,鹰爪一般要抠破他的皮肉,将那咽喉生生抓出体外。   雁惊风疼得两眼翻白,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忽而两眼一闭,人事不知。   柳黛顺势将雁惊风扔在地上,“再等半个时辰,你与雁惊风换一身衣裳,将他带出晚香浮动。”   金小王爷却道:“何必等半个时辰?雁公子酒肉伤身,一炷香时间顶了天了。”   柳黛冷着脸不理他,继续与苏长青说:“观马台地形复杂,锁着人畜物不知凡几,最好藏身,我预备将雁惊风藏在观马台。”   金小王爷又说:“是个好地方,我在观马台也有一处仓库,分十间小屋,都在地库,有马有人,最隐蔽不过。”   柳黛道:“好,就去那。”   苏长青却皱着眉说:“你信他?”   “不信。”柳黛摇头,“但我知道他难得投一回好胎,当然惜命如金,不肯轻易去死。”   金小王爷原得了肯定,心里正乐呵,被柳黛这么一说,想起肚中藏毒,性命还捏在她手上,心情立刻落回谷底。   一炷香时间,掐着点过。   金小王爷贴在门边喊,“精彩精彩,雁公子勇猛非凡,两位老友,是不是不虚此行呐……”   苏长青与雁惊风互换衣裳,柳黛扛起雁惊风,将雁惊风的脸藏在自己肩头。   雁惊风少说一百五十余斤,被她一把提起来,有如一只轻飘飘棉花枕,全然不必金小王爷伸手相帮。   金小王爷冲外头喊:“雁公子先歇着,我们哥几个上外头消遣去。”   他这一声声喊得滑稽可笑,苏长青却满脸严肃地叮嘱柳黛,“万事小心,此人不可信。”   柳黛咧嘴一笑,“你也小心,可别看千娇看得是百媚,挪不动步啦。”   苏长青肃然道:“我只看你挪不动步。”   柳黛的脸噌一下红透,倘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一定一拳捶得苏长青胸骨尽碎。   可她现下只能慌慌张张打发他,“啰嗦,让开,别挡我的道。”   苏长青那张绷紧的脸终于露出浅淡笑容,他退后一步,看着柳黛扛起雁惊风,与金小王爷一道,大摇大摆走出晚香浮动。   留下他,对着满屋子蜜香脂粉,默不作声地把横倒的桌子扶正。   这么大动静,总得有人收拾。 第74章 雁楼74 “谁?断指是谁的?”……   雁楼 74   观马台仓库龙蛇混杂。   原雁门城就是一三不管地带, 观马台就是雁门城内的三不管,乱成一团却又自有章法,从来是只认银子不认人。   柳黛身边捎带着金小王爷这么个财神爷, 进出观马台可说是畅通无阻,扛个昏迷的大男人钻进臭烘烘的仓房,一路上连个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金小王爷亮出契书, 立刻有一佝偻老人为他找出一零二七号仓房钥匙。   钥匙沉甸甸压手,金小王爷拎着钥匙走在前头, 不忘与柳黛解释,“这间仓房还空着, 不过早先时候锁过生皮子,味道恐怕不大好。”   生皮子即是未经过处理的动物皮毛, 那滋味……尸山血海里困觉也好过在生皮子堆里呼吸。   一开门,果然, 柳黛隐约能看见一阵黑漆漆烟雾扑面而来,是那沉压多日的腥臭, 熏得人当即就要搜肠刮肚把隔夜饭都交待出来。   柳黛忍着臭气,将昏沉沉的雁惊风扔进屋子角落,一回头, 金小王爷扶着墙角刚吐完,正拿袖子擦嘴。   见柳黛望过来, 他赶忙直起身子,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强打精神, “不妨事,多半是晚香浮动的茶不成了,回头……回头爷砸了他们的铺子。”   这傻登登模样, 逗得柳黛没能忍住,昏暗烛光下,莞尔一笑。   这一瞬,金小王爷仿佛窥见春花怦然、冬雪融冰,一个响指而已,万物逢春,姹紫嫣红都开遍。   他愈发呆愣,好似凌空被人点住穴道,一动也不能动。   一直到柳黛冷下脸来,低声喝道:“再看……立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不不不,我……我不过被这臭气熏呆了,我这……我这身子骨不大好……”他东拉西扯解释一通,还不忘屁颠屁颠跑上前,堆出一脸的讨好来与柳黛瞧,“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倾尽所能……”   柳黛瞪他一眼,吓得他一个哆嗦,正害怕自己一双眼珠子不保,柳黛已将目光挪到他腰后。   “匕首——”   “啊?哦,匕首。”他往腰侧一摸,登时抽出匕首递给柳黛,因心中焦灼,忍不住追问道,“姑娘不至于真要拿这匕首剜了我一双眼吧?我再怎么说也是金国王爷,姑娘不要因一时之气断了两国和气。”   柳黛抬眼瞧他,冷声冷气,“剜你眼睛还用得着匕首?”   金小王爷仔细一想,倒也在理,“不错,确实用不着。”   柳黛从地上捡起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断树枝,捏开雁惊风下颌,令他咬在上下牙齿之间。再而摁住他手臂,血量匕首架在雁惊风小拇指上,眼镜也不眨地往下一按,这件臭烘烘的屋子里顿时又多出一分血腥味。   昏迷中的雁惊风疼得一抖,眼看就要转醒,被柳黛点中昏睡穴,继续歪过脑袋落进漆黑无边的梦里。   金小王爷在一旁看得连连皱眉,暗叹身旁这小姑娘心狠手辣,若自己当真落到她手里,想必不会比雁惊风下场好。   再而一想,仿佛他已然落到她手里。   顿觉天昏地暗,呜呼哀哉。   他正难过绝望,忽而迎面袭来一段湿乎乎的玩意儿,正正好砸在他衣摆上,捡起来仔细一瞧,原来是雁惊风被切下的小拇指。   柳黛道:“这东西你带走,送到秋风客栈老板娘手里,你与她说,明日卯时,城外十里孤山顶,请雁无双与我一战。倘若日出之前雁无双未出现,我就将雁惊风的人头送给老板娘当个酒壶耍耍。”   她说话时语调平静,全无起伏,听在旁人耳里,却觉着格外森然。   金小王爷禁不住打了个抖,把雁惊风那一截断指收在塞满银锭的钱袋子里,站直了身子就要走,不料柳黛还有吩咐。   “我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是没回一零二七,我就先杀你,练练刀。”   话音落地,金小王爷一个劲点头,“不过是送信罢了,半个时辰,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你可千万等着我。”   “好,我与雁惊风都在此处等着。”柳黛忽而变了语调,放柔了声音说,“我再多劝你一句,一旦送完信回来,日出之前都不要离开这间仓房,否则……否则我可就不好说了……”   “不离开,不离开,一定不离开,我肯定得守着雁公子,以防……以防他突然醒来……打扰姑娘好事……”   他背后冷汗涔涔,即便是大殿上与几个哥哥争执对立,也不见如此狼狈紧张。   柳黛轻笑一声,“你倒是活泛,这就学会给自己找活儿了……你放心,他醒不过来,不过你陪着他也好,两兄弟在一块儿,长夜漫漫,才不至于寂寞无聊……”   “是……是……”金小王爷闷着脑袋,不敢抬眼看她,只觉得眼前是一幽魂厉鬼,一个不慎就要索去性命,“那……那我先走一步?”   “滚吧。”   一声“滚”,金小王爷如蒙大赦,逃命一般蹿出观马台,消失在朦朦夜色之中。   一零二七号仓房只剩下柳黛与刀俎肉一般的雁惊风。   柳黛仔仔细细将雁惊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少年郎生得俊美绝伦,轮廓当中既有中原的温文秀雅,又兼具西域的浓艳豪美,由此更能推测出他母亲应是何等美艳无双的西域女郎,才能将雁楼两位师兄弟通通收入裙下。   可惜了。   柳黛反手握住匕首,雪亮锋芒晃过雁惊风俊俏的脸蛋。   或许是长夜孤灯,风声寂寥。   或许是孤男寡女,更生迷离。   无奈她试了两回,都没能狠下心。   末了啧啧称奇,“难怪张飞要月下斩貂蝉呢,美人果然是世上头一等的祸害,让人分心。”   她复又站起身,吹灭门边一盏孤灯,留一室清清冷冷,黑夜无边。   苏长青回到秋风客栈,换好衣裳便坐在大厅里慢悠悠喝着酒。   不多时便等到金小王爷急匆匆从外闯进来,头顶金冠上还沾着白糖似的露水,在秋风客栈暖融融的炉火照映下一闪而逝。   金小王爷直奔老板娘,遮遮掩掩从钱袋子里掏出个血糊糊的玩意儿,扔在柜台下面。   他稍稍定神,深呼吸,看着那笑意深深的老板娘红蝎子,定定道:“有人要我把这东西交给雁无双,邀他明日卯时,城外十里孤山顶,绝一生死。”   红蝎子嗤笑道:“什么雁无双,金爷寻错人啦,江湖上都知道,雁无双早已经失踪多年,我哪里认得?”   金小王爷垂眼看向柜台下面那冰冷发青的断指,“日出之前,雁无双若不来,那人就杀了这断指的主人。”   红蝎子神色一凛,“谁?断指是谁的?”   金小王爷上前一步,轻轻与她咬耳朵,“雁惊风。”   红蝎子立刻往大厅西南角望去,那是虬髯客常驻买醉的位置,可现下那处空无一物,虬髯客不知去何处潇洒,紧要关头消失无踪。   红蝎子心下骤紧,然而面对金小王爷仍是一派从容,装腔拿调地问:“你怎知这就是雁惊风的手指头?”   金小王爷道:“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红蝎子警觉道:“亲眼所见?难不成是你与旁人串通,要与雁楼为敌?”   “与雁楼为敌?我用得着与雁楼为敌?”红蝎子搬出雁楼来,自以为能压他一头,却不知他吃瘪吃足一整天,已经撑得要爆肚,再受不得激,“要不是我被人拿住要害,我才懒得来趟这浑水,它雁楼是雁栖凤当家,或是雁惊风当家都与我无关,雁楼死光了,我照样做我的生意,我是这雁门城头一个的金主,没人敢动老子分毫。”   除了柳黛。   不过当下这地界,离观马台一里地,任是那女魔头练的邪门妖法,也听不到这句。   但他小心翼翼四下环顾,不见女魔头半片影子,却见她身边那位小跟班正背对他,端着杯装模作样买醉。   耽搁久了就是一个死字,柳黛说一不二,他可不想忙活半天还落得个悲惨下场。   金小王爷不耐烦等红蝎子发愁,撂下一句,“反正话已带到,我还有事,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   这就甩下满面愁云的红蝎子,与他来时一个样,匆匆一阵风吹过,是他埋头往外跑。   都怪自己夸下海口,保证半个时辰就能回去,这下跑断腿也到不了。   等他跑得险些断气才赶回一零二七号仓房。   金小王爷扶着墙把气喘匀,伸手捏了捏喉结,能正常说话了,这才推开门,预备通知柳黛,他不负重托,使命已达。   然则门开了,照旧是扑面而来的腥臭之气,争先恐后往鼻子里钻,熏得他腹中翻滚,眼看就要再吐一回。   静悄悄的夜里,响起他搜肠刮肚的呕吐声。   这原本应当装着三个人的仓房,此刻除了金小王爷的“哇啦哇啦”,似乎再没有活人气息。   一只乌鸦在观马台空顶上飞过,留下一串凄凉又悲苦的叫声,犹如跪倒在棺椁前的哭灵人,混杂着魂魄不愿离去的嘶鸣,齐声走远。 第75章 雁楼75 “长青呀,你说我是先亲你呢……   雁楼 75   秋风客栈, 留不住秋风。   细细绵绵一阵雨,悄悄淋湿窗台,窗外惨淡的星光抓住一截深秋的断尾。   窗外依旧人来人往, 南来北去的生意人在此处换得真金白银或是连城货物,个个志得意满,把秋风客栈的酒窖都要喝空。   苏长青转过背, 避开嘈杂人群,沉默着往客栈三楼走, 右手边第一间屋就是金小王爷的天字第一号房。   推开门,尸体和血迹已经清理干净, 店内杂役还不忘点上熏香,驱走原本浓烈扑鼻的血腥气。   苏长青坐在柳黛今日歇过的床上, 伸手抚过松竹柏涛缎面锦被,掌心之下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度。   他目光沉静, 将两日之事在脑中一一理清,柳黛现下拿住雁惊风逼雁无双献身, 而他将钱不通的人头带给袁向安,近乎于向喻莲献上投名状,这投名状不单是他的, 亦是公子的,他在此地替公子拿了这主意, 回京之后,若公子不悦,他又该如何交代?   想到此处, 窗外忽而一阵风紧,他原本如一潭深水的眸子忽而变幻,闪烁出跳跃灵动的光。   他嘴唇微微上翘, 回过头,果然窗口挂着一体态纤弱的风流少年郎,身做男儿打扮,眉目之间却自有媚态,美得雌雄难辨。   夜风匆匆来回,吹散了她身上血腥与腐臭交织的可怕气息。   她一条腿吊在窗户外头,一条腿弯曲,踩在窗台,饶有兴致的观察苏长青,“长青方才在想什么?想得那样入神,莫不是在想闵千娇吧?”   苏长青收敛笑意,沉着脸说:“想我师弟。”   “你师弟?”柳黛一愣,“你师弟是谁?也与你一道来了?”   苏长青道:“自是一并来的,方才在晚香浮动,他先我一步走,现下也该回来了。”   绕了个大圈,原来说的是她。   柳黛心里却奇怪得很,不只是该烦恼,还是该高兴,一时觉得他说话绕三圈,讨厌得很,一时又念起他心中想的人是她,竟还能咀嚼出一丝丝的甜。   心中复杂,脸上更加精彩。   苏长青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窃笑,少不得料中她心中所想,便愈发觉着他“师弟”是金刚之身,似水之心,人后娇艳更显珍贵,他的眼神愈发温柔,轻轻、悄悄,将她刻进心底。   荒芜而又凄惘的夜,也因这一刻的无声而变作微醺缱绻,婉转多情。   直到柳黛捏了捏自己嘴角,强迫自己沉下脸,恶狠狠说:“你若再敢出言轻薄,当心我……当心我……”   “当心什么?”   “当心我摘了你的脑袋。”不知怎的,她原本汹汹如火的气势,被苏长青这么柔声一问,竟陡然转弱,更气息奄奄地才吐完后半句,全然不似女魔头当有的气势。   苏长青微微一笑道:“倘若由得我选,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好端端的干嘛要死?”柳黛气呼呼从窗台上跳下来,三两步冲到苏长青跟前,一拳捶在他右胸,打得他连退三步,重重跌在床里。   苏长青半个身子侧躺在床上,左手捂住受伤的右胸,止不住地咳嗽,“咳咳咳……”   柳黛两撇眉毛打起绳结,一面想苏长青应当不至于小鸡仔儿一般脆弱,一面又发愁,该不会一没注意下手过重,真把他打死了吧……   如若是真,那这就是第二回 她亲手将他送到鬼门关,天知道这次能不能拉得回来。   她弯下腰,上半身趴在床边,勾着脑袋凑到苏长青面前,凑得近了却发现他正憋着笑,原本捂着胸口装疼,这下子成了捂住胸口大笑,对着柳黛那张不明所以的小脸,笑得越发恣意开怀。   柳黛直起背,左腿弯折跪在床上,右腿踩在床下,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睨着笑个不停的苏长青,“再笑,我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说完,作势就要去扭他脖子,未料到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两只手腕往身前一拉,柳黛便顺势落到他胸前,两人离得极其近,近到苏长青能看得清柳黛睫毛上的水气,而柳黛能听得见他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   显然,他二人都未想到这一拉一拽之间竟然能拉扯出当下局面。   柳黛瞪大了一双眼,傻呆呆扑在苏长青身上,两个人的呼吸杂糅在一处,催得这无月亦无光的冷夜也变作暧昧迷离,似有暖风熏人醉。   “你……”   “你……”   两人齐齐开口,又齐齐闭嘴,柳黛一双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四周围都看过无数遍,偏偏不敢将视线落到苏长青脸上。   然则苏长青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那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浑身热烘烘仿佛被架在火炉上来回烤,烤得他神魂飘忽,口干舌燥。   “我要杀了你!”这回柳黛的声音不大,奶声奶气像只刚出生的小老虎,见人就嚎,没有半点威慑力。   果然,苏长青哂然一笑,暗地里偷偷攥紧的拳头也舒张开,让汗津津的手掌吹一吹风。   “我已经说过,我愿意被你杀。”   “好!这可是你说的!”   “小老虎”龇着獠牙嗷呜一声,顺势跨坐在他腰间,两只手合握在他脖颈,稍稍一收就能让他呼吸停滞。   而苏长青索性闭上眼,视死如归说不上,大约是料定了她不忍心下手,随她闹。   柳黛咬了三回后槽牙,还是没能把劲使上。   苏长青那一段温暖又纤长的颈项,如金似玉,价值连城,轻易不可损毁,她还指望着他去找消失的苏木柏呢。   怎能就此捏死了他呢?   退一步说,苏长青这一身俊俏皮囊,任是张飞来了也要怜香惜玉舍不得下手的,不是她柳黛色域熏心,优柔寡断。   “长青。”她忽然换了语调,松开手,满心愁苦地要与他诉一诉衷肠。   “怎么了?”苏长青睁开眼,没见到想象中满脸坏笑的柳黛,反而遇上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他一时心软如云,忍不住伸长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柳黛泄了气,坐在他刚硬的小腹上,令他那本就泛着一层粉的脸色,又添一片红。   她咕哝说:“我明日就要去与雁无双做生死一战,听闻他当年也是江湖有名的刀客,一柄连环刀一夜挑动六大派,十余年过去,当是越发精进才是,明日……我心中也没有底气……”   说到与雁无双的约战,苏长青的心也被牵拉起来,蓦地一抽一抽地疼。   他不自觉地,原本落在她后脑勺上的手换到她侧脸,轻抚着她被夜风吹冷的面颊,他的心也堆起了满满的怜爱,“明日,我陪着你。”   “不要,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连累你。”她忽而抬手,搭在他手腕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猫儿一般在他掌心里来回蹭,让他掌心粗糙的茧划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带出亲昵而又尖利的疼,“我身上重伤未愈,恐此去无回……”   “那就不要去,我带你走。”   “我不能不去,这是我的命。”   “可我不信命!阿黛,人定胜天。”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来,要与她彻夜长谈,哪怕说破喉咙也要劝她偃旗息鼓,归隐山林。   柳黛连忙将他按住,两人再度回到方才的姿势,一个躺平一个俯趴,她垂落的长发滑过他面颊,带来一阵微微的、如春日一般温暖的痒。   是心,是他的心痒难耐。   柳黛说:“长青,我不怕死,我只怕带着遗憾,死不瞑目。”   苏长青却还陷在方才的焦急当中,还要劝说她,“你不必死……我……”   他再也张不开口。   是她伸出食指,轻轻压在他唇峰之上,仿佛一个遥远缥缈的吻,在梦中,在幻想里,求而不得。   她此刻,美得好似一场梦。   “我说过,我不怕死,但我……”她咬了咬唇,做出个泫然欲哭的模样,哽咽道,“我才十七……世间百种滋味我都未成尝过,尤其是……尤其是世人说洞房花烛,人间妙事,我还未进大同城就被长青劫持,一路颠簸流离,如今到死,也没能知晓洞房是什么模样,花烛又有何种妙处,不若长青你……教一教我吧,也好让我死而无憾……”   她这话,苏长青听到一半就明白过来,越听越是怒火中烧,把方才那一丝丝旖旎的念头通通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捏紧拳头,冷着一张脸,低声喝斥道:“倘若你再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定要代你家长辈好好教训教训你。”   “怎么教训?你还能教训得了我?”眼见装可怜、扮柔弱不起作用,柳黛破罐子破摔,回到无赖模样,仍旧坐在苏长青小腹上不肯挪地方,“可别再扮老夫子假正经了,苏长青,你就说你愿不愿意?”   “愿意什么?”他明知故问。   “那当然是……当然是……”   “当然是什么?还请柳姑娘明示。”   他以为她到底是姑娘家,胆子大也有限度,露骨的话决计说不出口,谁知她面无羞色,张口就来,“当然是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做一夜夫妻,享一夜风流,这红粉帐下,鸾凤颠倒,享完了无边快活,明日要死也死得甘心无憾,你说是不是?”   “你!你简直——”   “简直什么?不如我替你说,我简直娇媚可人,倾城绝色,这朵娇花摆在眼前,不采一采绝不是真男人!”柳黛弯下腰,贴到近处,他与她的嘴唇之间之隔寸许,任谁心弦一动,便要干柴烈火,纵情风月。   而她更气焰嚣张地说:“苏长青,以我的功夫,霸王硬上弓也不是不可以。”   苏长青瞪圆了眼,作势就要起身,“你敢!”   “我当然敢。”   她比他更快,右手猛然间向前一推,使的是下流招式,要去戳他两眼。   苏长青下意识扭身去挡,却不料身下留空,一个不小心让她点住穴道,动弹不得。   柳黛身下只剩个木头美人,能言不能动,任她予取予求。   她得意地笑,恶作剧似的揉他面颊,“怎么样?眼下你叫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你。问你意向你偏要拿乔,原来是中意霸王硬上弓这一套,早说嘛,我也喜欢得很呐。”   苏长青一口银牙咬碎,恨自己一时心软,以为她可负天下,唯独对他温柔以待,却不料妖女就是妖女,一时娇俏,一世顽劣,断不了根。   柳黛笑盈盈伸出食指,自他眉心向下滑动,抚过鼻梁,越过鼻尖,最终停在他微微凸起的唇峰之上。   她笑得两眼弯弯,嘴角也仿佛盛着蜜,等人去采。   “长青呀,你说我是先亲你呢?还是先扒了你的衣裳?”   苏长青绝望地闭上眼,五内俱焚,羞愤欲死。 第76章 雁楼76 雁无双大惊失色,大悲震心……   雁楼 76   任他苏长青如何羞愤, 柳黛自是无动于衷。   现如今苏长青在她眼里,是春日出土的第一颗笋,是快刀片下的牛里脊, 也是晨光下沾着露水的青梅,浑身上下透着鲜与嫩,倘若不能咬上一口, 此生便是妄来人间一趟。   她抬起食指,轻轻点他嘴唇, “长青,我这就要亲你啦, 我知道你舌头能动,你可不许咬我。”   她是既天真又放纵, 说着露骨又缠绵的话,却仍保持着一派无知, 仿佛从头至尾都只有苏长青一人想到歪处,撩得自己面颊滚烫、心腹灼烧, 口中念上一万遍“我佛慈悲”也压不住体内不断升腾上传的热。   “柳黛!”他再度咬牙。   “嗯,我在呢……”低语呢喃。   她的应答带着鼻音,缠缠绵绵在他耳中回荡, 这下就算是铁石心肠、定力如山,也要成柔肠百转、举旗投降。   苏长青强忍悸动, 理清思路,只当在与一不知天高地厚的匪徒谈判。   他耐着性子说:“做……做这事也不是不能…………”   见他终于也动了凡心,她眼睛一亮, 坐直身,欣然道:“那就做呀,横竖我也不会, 还是得长青仔细教教我。”   我也……   不会……   苏长青脑中哀嚎阵阵,脸上缤纷精彩,强撑场面与柳黛说:“世有三纲五常,行有天地人伦,做……行这周公之礼,也须告知父母,拜过天地才能算得上名正言顺……”   “那就做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   “柳黛!”真是油盐不进,他躺平在床上,动弹不得,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要被身上那人生生气死,手上的拳头越捏越紧,他额上青筋暴现,却也不全为生气。“不可如此,我家教森严,娶妻必定要禀明父母——”   柳黛打断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又没让你娶我,我只想你与你翻一翻红浪罢了。”   孺子不可教也!   苏长青闭上眼,心中哀嚎不止,假若他此刻能动,他定要给她跪下,高呼三声“小祖宗”。   “总支部我不管,明日我就要与雁无双决一死战,今晚必须将你拿下,不然明日杀起人来也不痛快!”她决心已定,盯着苏长青的眼睛里蹿出两只小火苗,黑暗中烧得亮堂堂,似“饿虎”求食,看得苏长青心下发虚,得努力克制,才不至于张嘴喊救命。   柳黛一不做二不休,攥住他两片衣襟,一左一右两方拉扯,只听“嘶啦”一声,好端端一件外衫登时碎作两片破布,露出他白皙结实的胸膛,与鼓胀平直的两肩。   烛光昏暗,碎金似的光片柔柔洒在他身上,泛出暖暖熏然的香。   连柳黛也看得呆立,她床上躺着的是一尊玉雕的美人,白璧无瑕,高洁在上,此刻却又是软弱无力,任人摆布。   不由得,她喉头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也惹得原本要心灰意冷,安然认命的苏长青忽然间肌肉收紧,瞳孔放大。   “你怎么了?”她以为他中毒、或重伤,不明所以。   苏长青强忍痛苦,此刻已恨透了柳黛。   恨她无知,又恨她纯然,只因无知才无畏,纯然才更让人心海澎湃。   “我要开始咯。”她大声宣告,提高声调一多半是在为自己鼓劲,令她那双在苏长青坚硬胸膛上游走的手,能忍得住不再发颤。   她可以,她一定可以!   不过区区一个苏长青,二十招之内就能解决的人物,有什么好害怕?   只可惜芙蓉帐暖,春宵却迟迟不来。   柳黛忙活半天,忙得她与苏长青两人都剩满身大汗,却没忙出个结果。   末了,苏长青半眯着眼,隐约瞧见一香肩半露的美人,垂头丧气地从他腰上离开,软软躺倒在他身侧,小脑袋枕在他手臂上,隔上半晌,才听她满腔委屈地说:“不成,我不会……”   这声音细若蚊蚋,满含挫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好汉空有一身力,无处入手。   苏长青听的想笑,但自己也被她折腾得不上不下,不生不死的,处处都憋着一股劲,处处都不得舒坦。   他收紧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呼吸着她发顶淡淡女儿香。   而柳黛仍沉浸在大败而归的沮丧当中,未察觉她方才上上下下胡摸乱搅,搅得苏长青血气翻涌,已然在无形之间冲破穴道,行动自如。   她把头埋在苏长青胸前,瓦声瓦气地说:“这兆头不好,恐怕明日一战凶多吉少。”   苏长青连忙捏她肩膀,阻止她继续胡言乱语,“那就不去,只当从没来过雁门城。”   “那可不行,去与不去我与雁无双都已经结下血海深仇,于我于他,都是必赴之约。”她抬起头,望着苏长青褪去绯色的脸,眼睛里终于露出几分清明,“你怎么能动了?”   苏长青道:“这本不是难事,你动作虽快,但力度还不到家……”   “等我把你天灵盖拍碎,你就知道我力度到不到家了。”   “不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时不察也是常事。”   “烦人!”   她转过身背对苏长青,还在为方才那半路折戟生气。   苏长青靠近一些,胸膛贴住她后背,将男人炽热的体温也度给她。   他开口,话就落在她耳边。   “所以说,这事没有父母之命,是成不了事的。”   “我才不信,你这就是在哄小孩子,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她气得两颊鼓鼓,好似河豚出水,惹得苏长青忍不住伸手捏她鼓囊囊的面颊,又怕她恼怒,因此快快捏一把就撤走,逃跑之术一日千里。   他笑,“你怎不是小孩儿?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正说着,还不忘替她拉好掉落的衣襟,将她肩膀、锁骨遮得严严实实。   窗外钻进一丝风,把热烘烘的汗水都吹成冰凉,柳黛与苏长青都累得几乎精疲力竭,尤其柳黛,上蹿下跳费尽心思,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累。   许久,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身边人说:“等过些日子,离开雁门城,我便与你一道去见父亲母亲,他们……都盼着你呢……”   他情深切切,而她不过翻个身,继续大梦无边。   从来没心没肺之人最是无情,任你情深似海,她自快活纯粹。   这一觉依偎在苏长青身边,呼吸着他身上浅淡清冽的香,柳黛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安心。   无奈前路漫漫,由不得你停下脚步,望一望风景。   她醒来时天还未亮,身边人也不知可曾合过眼睛,还是就如此静静等了她一夜。   “长青……”她软绵绵地喊着他的名字,拿额头蹭一蹭他下颌,是梦醒之前最后一刻的撒娇卖乖。   苏长青在她耳边说:“起不来就继续睡。”   她忽而一笑,撑起上身便从他头上一跃而起,利落地洗漱、梳头,一身干干净净模样,再坐在桌前,将那把平庸且廉价的长刀来回擦拭,擦得通亮如镜才扔开抹布,送长刀入鞘。   她站起身,刀挂在腰侧,看着人也不必刀长多少,仿佛是小孩子家家偏要拿大人的玩意装腔作势。   “是时候了,总不能让雁大侠在十里外就等。”   苏长青面色凝重,恳切问:“当真要去?”   柳黛不曾停顿,想也不想就答:“当真要去。”   他无奈,在这世间二十年,他从未遇到过柳黛一般的姑娘,她自傲、顽劣且固执,一时似水柔婉,一时如火炽烈,他看不清她,然则越是看不清,便越想靠近,是饮过毒,中过蛊,才会如此痴迷,如此执着。   苏长青道:“我与你同去。”   柳黛略想了想,并未拒绝,转而把手伸出窗外,从窗户底下捞出一只绣球大的布袋,里头装这个鼓囊囊的球状物件,原来她昨夜就把这玩意悬挂在窗下,吹足一夜凉风。   此行慎重,一路上两人几乎未曾交谈,踏着残漏的夜色,柳黛登上城外孤山顶。   说是孤山,其实不过是一座略高一些的土包山,含着沙土的风吹过千万遍,孤山顶上寂寞孤苦,寸草不生,一眼就能望到头。   孤山顶上,风沙深处,虬髯客带着他的九锁连环刀已经等候多时。   天边泛着鱼肚白,沙海尽头透着一线晨光。   柳黛飞身跃上孤山顶,苏长青远远在山下那座快要被风吹散的茶棚等她。   那虬髯客,或是说雁无双,满身酒气,是红蝎子从酒坛子堆里将他扒出来,连扇四个耳刮子才把他打醒,一睁眼便守在这孤山之上,抱着他唯一的朋友——他的九锁连环刀静静地等。   饮酒多年,他的脑子已经不大好使,想不到深处,只能直来直往,有人要挟,他便上钩,见了面打就是了,没甚可怕。   却没想到来人是一纤弱少年,看起来她腰后那把长刀,比她还沉三分。   雁无双咧嘴笑,“又见面了。”   柳黛负手而立,也与他笑道:“不错,又见面了。”   雁无双握着刀在手腕上转上两圈,带出呼呼风破刃的声音,“想找我练两招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雁惊风呢?我要见人。”   柳黛把藏在身后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扔,布袋没扎口,里头滚出一颗人头。   雁无双大惊失色,大悲震心,“风儿!”   是雁惊风的人头。   在窗外挂了一夜,现下血已经流干了,半点腥味不剩,是一颗干干净净俊俏头颅。 第77章 雁楼77 “我就是想杀他,你管得着么……   雁楼 77   老虎失子, 长啸悲鸣。   孤山顶上,茶棚之外,一粒粒黄沙之中飘荡着雁无双的剜心刮骨之痛。   风吹得愈发猛烈, 红蝎子不知何时赶到,与苏长青一道站在空荡荡茶棚底下,仰望孤山顶一站一跪, 生死对决的两个人。   红蝎子转过脸来,或许是一夜未眠, 她脸上浓艳的妆已经变得斑驳而模糊,露出白色粉末下面粗糙老去的皮肤, 她看着苏长青,狭长上挑的眼睛里装着愤怒与无奈, “你们中原来的,现如今都这般不讲规矩?”   苏长青却在看孤山顶上已经握紧长刀, 蓄势待发的柳黛,自始至终, 他紧盯她一举一动,似老兽护崽,容不得她再有闪失。   苏长青说:“有因才有果, 不讲规矩……就不讲规矩了……”   红蝎子被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噎得捏紧了拳头,然则她身无利器, 便只能暗自恼恨,不若台上那位,长刀在手, 如鹰一般锋刃毕现。   风沙犹如刀刃一般来回割着裸露的皮肤。   柳黛望着眼前痛不欲生的雁无双,淡淡道:“十八年前,你在关外欠下的人命债, 到时候还了。”   雁无双原本紧抱雁惊风的头颅,哭得神志不清,听到这话才抬起脑袋来,仔细将柳黛打量一遍,犹疑道:“你是何人?”   柳黛面若沉镜,自上而下望着他,亦如悲悯一般,“季悟清,是我父亲。”   “季兄弟尚有后人在?”   “不错,没能斩草除根,你们几个……犯了大错。”   “大错早已铸成,不在此处。”雁无双那双被酒气熏得浑浊的眼睛总算有了一分清明,他双手抱在胸前,跪坐在地,带着十八年后的沧桑与悲苦说道,“倘若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父亲,你可相信?”   柳黛冷哼一声,“未表决心,你们一人一刀,不落一人。雁伯伯今日这话从何说起?”   锥心之痛再度袭上心头,雁无双咬牙忍住,侧头去看不远处,滚滚黄沙中一抹熟悉的殷红,待他缓过气,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仿佛在天与地之间恸哭一场,“他本不必死,是他……”   “是他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不愿与你们狼狈为奸,不愿与你们一道为利叛国!”   “这不是叛国!”雁无双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是皇上!是皇上要他的命!不是我,也不是云涛!是天命难违!”   气急攻心,猛地一股热气涌上喉头,他口吐鲜血,咳嗽不止,仿佛已经被雁惊风的死带去半条命。   柳黛道:“天底下,不止那一个皇帝。”   雁无双道:“可另一个,已经是强弩之末。”   “所以,出关救驾,从头至尾就是个骗局。”   “不,我本以赴死之心出关,谁能猜得到……”他艰难地站起身,仰天大笑,“我等屠狗辈,怎敌得过京城那位,天子之尊,算无遗策,不光我们抵不过,季兄弟出身将门,不也一样死于禁宫之内,翻云覆雨手?你今日杀了我,杀我儿,明日还能杀到金銮殿不成?”   “你猜的不错。”柳黛上前一步,弓步下压,横刀在前,整个人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身体每一寸都蓄满了力量,“所以现在,先杀你。”   风紧。   雁无双背后的九锁连环刀微微一动,连环撞在刀背上,一阵轻响。   就这一瞬而已,柳黛的刀已闻风而出,流星一般撞向雁无双。   雁无双左手抱住雁惊风头颅,右手抽刀动作便比平日慢上两分。   可偏偏就这两分的功夫,柳黛的刀已经撞了上来,将他那刀背死死压在胸前,几乎要用刀背将他劈开两半,而他刀未来得及紧握,因此虎口被这震开一道裂口,血一缕缕往下落,很快被狂风带走。   一守一攻,只在瞬息之间。   柳黛攻势凌厉,雁无双艰难招架。   初看之下胜负可见。   不远处,红蝎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右手捂住胸口,虽心系雁无双,却也忍不住感叹道:“好快的刀,我在雁门城守了三十年,南来北往的刀客不知看了多少,却从没见过这样快,这样厉的刀。”   苏长青闻言,心中不由得生出满溢的骄傲来,仿佛瞧见自家地里的苗,长得比别人家快,更比别人家高,然而他的骄傲还未保持半刻,便又被红蝎子接下来一句话打得满腹愁苦。   因他又听见,“可她才多大年纪?十六?十八?绝不到二十!这样小的年岁,就练成了如此快的刀,连雁无双都不是对手,她究竟是什么来头?莫不是个怪物?”   “她不是怪物。”苏长青难得开口,他面容肃穆,神色沉凝,正儿八经转过头看着红蝎子说道,“她不过是比旁人多吃一些苦罢了。”   不,是多吃许多苦,尝尽人间泪罢了。   他的心莫名揪痛,原本一颗石头做的心,现如今一旦牵扯到她,竟然能将酸甜苦辣都尝遍。   铛啷一声。   孤山顶上十招已过,柳黛越攻越猛,根本不给雁无双喘息的机会,他越是守得严密,她越要攻得迅捷。   一刀接一刀,她与雁无双战起来根本不讲花招,就是趁他左半边身体都被雁惊风的头颅牵制住,闪躲不及,玩不出花来,她不断重复着凌空一刀的招式,既简单又刚猛,逼得雁无双一退再退,右手虎口几乎要被她的刀势震得一路撕到手腕上。   雁无双强忍剧痛,身心俱伤,接了她十余招一模一样的招式之后,当下便下意识地重复上一回的防守,却不想柳黛这一回没把刀落在他右侧,一顿猛烈犀利的攻势之后,她忽然间以脚尖为轴,一个灵巧的旋身,长刀轻轻巧巧划过雁无双左臂,却在无声之中藏着劈山之力,将他左手手臂齐肩斩断。   空中一声嘶吼,是雁无双疼得撕心裂肺,也是一代刀客轰然倒地。   一段手臂落在黄沙当中,随之落地的还有雁惊风那苍白俊俏的头颅。   雁无双斜躺在孤山顶上,鲜血在他身下四散开来,铺满了黄沙地。   柳黛的刀就比在他鼻尖,刀上的血顺着刀刃的弧度,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她睨着他,一双杏眼变作一双寒潭,冰冷无波,“你的九锁连环刀也曾穿过季悟清的身子,如今我杀了你,你可有话说?”   雁无双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仰头看着她,“你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你为何要杀我儿惊风?十八年前他尚在襁褓,他……啊啊啊啊啊……”   雁无双突然大叫,叫得人头皮发麻,脚下发虚。全因柳黛一脚踩上他那滋滋冒血的伤口,还要着力往下碾。   她踏着雁无双左肩,压下身子,欣赏他在痛苦之中挣扎的模样,冷冷道:“是呀,那年他尚在襁褓,而我……尚在腹中,你们又何曾对我留情?再说了……”   她收回左脚,刀尖贴着雁无双的心口,慢慢往下压,一寸一寸剖开他扑通扑通跳跃的心脏。   而她静静看着雁无双的眼珠子猛地膨胀再缓缓熄灭,勾了勾嘴角说:“我就是想杀他,你管得着么?”   她杀人时眼底有光,心中有血,她透过漫天飞舞的黄沙眺望茶棚下长身玉立的苏长青。   他也看着她。   柳黛一点一滴在变,而他隐隐察觉。 第78章 南疆之主01 然而她不过杀人罢了,有……   南疆之主 01   朝日之初, 仿若人之初始,生命之启蒙,纯粹热烈, 节节上升。   橙红色的光将远方山峦沙坡染成别样的红,是再壮烈的字与词都写不出的美。   柳黛收起刀,缓步落下孤山顶。   她背后是血色朝阳, 身前是漫漫黄沙,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踩着天的孤清,地的沉湎, 背负着不可诉说的往事,一人一刀, 踽踽独行。   一个晃神,柳黛已经走到苏长青面前。   红蝎子似从梦中惊醒, 双手攥住襟口,快步往孤山顶上冲去。   茶棚下便只剩下柳黛与苏长青。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柳黛一身凌厉的杀气此刻已散去大半,她往右歪了歪脑袋,好奇地问:“长青, 你发什么愣呢?”   苏长青眉头深锁,眼中愁云不散, 他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以一段平静的口吻说:“雁惊风,你本可以不杀他, 当年的事与他无关,你叫雁无双偿命便罢了,但雁惊风……他不该死。”   “他不该死?”柳黛仿佛未能听懂他的话, 用一种极为夸张的语调重复他的话。   “是,雁惊风不该死。”苏长青笃定道。   柳黛眉心一收,凝神敛容,她上前一步,与苏长青贴得更近,让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陡然而起的愤怒和杀意。   她眼底凉薄,淡淡道:“我想杀他,他就该死。管他无不无辜?”   “阿黛!”他近乎低吼,忽而一把抓住她手臂。难以想象,如此纤弱细瘦的手,会一次又一次举起杀人的屠刀,“你怎可如此?习武之人最忌滥杀,人命何其重要,怎可如此轻言杀字?”   “重要,当然重要。”她浅浅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她再近一步,踮起脚,靠在苏长青耳边,低声说,“杀人,让我觉得快活……能让我快活的人不多,雁惊风自然重要。”   然而她不愿意承认,普华山庄受挫,她重伤之后,对入魂蛊的控制力减弱。   这只蛊如今无孔不入,随时随刻影响着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对血的渴望,已经超乎寻常。   她与蛊共生,前十年都在与这只万蛊之王争斗,两者之间此消彼长,直到十五岁她才能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控制她的蛊。   这些个邪门歪道,不入流的东西,苏长青哪里会懂?   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总之……”她退后,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杀谁,就杀谁,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说完也不再理会呆立的苏长青,她径自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城内走,中途回过身来,望见苏长青仍然如石像一般站在茶棚底下吹凉风,而远处孤山顶,红蝎子那鲜红潋滟的外衣格外扎眼,是这苍茫大漠凝出来的一滴血泪,流淌着千万年不变的孤独苦楚。   柳黛回过头,冷哼,“这不还有个收尸人么,比我爹可好多了。”   她转过身,快步上前,将身后撕裂的哭泣声留在茫茫沙海。   时间尚早,观马台此刻冷冷清清,荒无人影。   柳黛径直走道一零二七号仓房门口,门半掩着,里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推开门,扑面而来的还是那阵熟悉的恶臭,只不过这一回窜上鼻头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丝未能散开的血腥味,仿佛路过一片屠宰之地。   她跨进门去,角落里隐隐约约望见一个落魄瑟缩的身影,背对着门的方向,遮遮掩掩,藏了又藏。   柳黛拿脚尖踢了踢那人后背,那抱头发抖的人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仰起头对着柳黛看了又看,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不许我出去,我就不出去。”   柳黛嗤笑一声,垂眼晲向他,“你倒是挺听话,是个好奴才,可惜了,我不需要奴才……”   她说这话时慢慢悠悠,好整以待,话音落地,又好似藏着无穷的蕴意,任人猜度。   金小王爷被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吓得面色惨白,连声道:“我……我……你别杀我……我是金国王爷,是阿玛最疼爱的小儿子,将来必定继承大金汗王之位……你……留着我对你更有用处…………”   “可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我马上闭嘴,马上……”他立刻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柳黛斜眼望一眼地上那一具属于雁惊风的无头尸以及流了满地的黑血,只留下一句“跟上”便径直往前走。   金小王爷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追着柳黛往外走,他与一具无头尸待满一整夜,所有鬼怪神力的故事都在他脑中演绎完,冷汗不知出过几身,当下只剩一个念头,今生今世再也不想靠近观马台。   柳黛马不停蹄,领着面色惨白,满身狼狈的金小王爷,大摇大摆走到雁楼底下。   她早就是雁楼眼中钉,甫一出现便得了三列四十五人的阵法,刀枪剑戟一一陈列在前。   她被这早起的斜光照得睁不开眼,面对眼前偌大个阵仗,也不过撇撇嘴,吩咐金小王爷,“你数一百个数,数到一百雁栖凤还不出现,我就带你一道……屠了雁楼。”   说道“屠了雁楼”这几个字时,她眼中有光,嗜血似魔,吓得金小王爷支支吾吾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一”。   “二。”   “三。”   阵中人严阵以待,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直到金小王爷颤颤巍巍数到“三十一”,雁栖凤适才从从容容出现在列阵之后,他一抬手,此阵便向东西两房散开,留出一条通道来,让雁栖凤走近柳黛。   两人离着一丈远,雁栖凤一改前日态度,恭恭敬敬弯下腰与柳黛行礼,“姑娘,你的目的已成,再来,意欲为何?”   柳黛笑道:“我的目的?我千里迢迢来雁门一趟,可不止为杀雁无双一人。”   雁栖凤不疾不徐,“姑娘,凡事留下一线,日后也好江湖再见。”   柳黛嗤笑道:“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雁栖凤道:“愿闻其详。”   “我摘了雁惊风的脑袋,你……难道不想杀了我?”   雁栖凤长叹一声,似是悲痛,“此事我已知晓,内子伤心过度,晕厥不醒,我亦难当,但犬子技不如人,死于你手,我无话可说。”   柳黛细细瞧他一眼,这人提起雁惊风时平淡无波,但提到内子,确确实实目光一闪,难掩痛惜。   这倒让柳黛满心好奇,不知那是何等美人,能将一对和睦兄弟搅得割袍断义、永不往来。   然则,一点点好奇心全然无法阻止她旺盛的杀心,她反手握住长刀,身体已在蓄力,“可是……我来是要让整个雁楼给我爹赔命的,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反倒让我不痛快,让我不痛快的人嘛……还是杀了干净……”   “你——”   雁栖凤抬眼一惊,眼看他眼前一身男装,衣染风沙的少女就要拔刀相对。   他听人来报,已知她一身邪功深不可测,且不说雁无双的功夫在他之上,也落得个横死当场的下场,换上他,恐怕十招之内就要身首异处,放眼整个雁楼,恐怕师父在世也拦不住她。   她出刀奇快,一眨眼就要用凌空一刀将雁栖凤一劈两半,忽而听见一声怒吼,“阿黛!”   柳黛皱眉,长刀僵在半空。思绪在先杀雁栖凤还是先杀苏长青这个烦人精之间来回跳跃,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她愤然回头,苏长青在长风裹挟当中快步走来,一把握住她持刀的手。   “阿黛……”他看着她愤怒又烦躁的眼睛,仿佛她正做着何等伤天害理,天地不容的错事。   然而她不过杀人罢了,有什么要紧?   用得着装出这般愁眉深锁,悲天悯人模样? 第79章 南疆之主02 雁栖凤屏住呼吸,停住心……   南疆之主 02   苏长青的突然出现让柳黛的刀堪堪停在雁栖凤头顶三寸。   雁栖凤屏住呼吸, 停住心跳,肉身钉在原地,却几乎魂飞魄散。   柳黛皱了皱眉, 烦得透顶,既不知自己为何会停下,又不能明白此刻为何不能一转身将苏长青那颗漂亮头颅斩下来当马球。   手腕一转, 刀刃破风,雪亮长刀被她收于身后, 亦不等她转身,苏长青已冲到近前来, 隔在她与雁栖凤两人之间。   他义正言辞,讲的都是江湖规矩, 人间正义,“阿黛, 雁无双已死,仇已报, 无需再造杀孽。”   柳黛只当面前来了个啰里啰嗦的讲经和尚,听进耳里的都是嘛咪嘛咪哄,半个字也不过心, 张嘴就答:“我就喜欢乱造杀孽,谁也管不着。”   她浑然一副嚣张模样, 看得苏长青两撇眉毛拧成一团,这千千结,千双巧手也拆不开, “雁楼立派百年,牵涉广深,与普华山庄不相上下, 阿黛,此时已结,勿要徒生事端。”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普华山庄”四个字,柳黛便腹中窝火,心头怒起,一面是恨自己掉以轻心,一面又觉着当着旁人的面说,丢了面子,便不能自控地恼羞成怒起来,“普华山庄算什么东西?我今日先血洗雁楼,明儿再去灭了李家父女!让开!”   “阿黛!”   她要出刀,他便一把攥住她手腕。   因柳黛对他不曾设防,便教他轻而易举地攥紧了,显得她手上功夫比他还差上半截似的,教柳黛瞪大了眼,牢牢盯住苏长青。   “你不让,我连你一块杀!”   她心中燃起一团火,从脊骨一路烧到头顶,烧得她理智全无,当下只晓得要杀人泄恨,以血祭刀。   苏长青紧紧捏住她手腕,对于她的威胁,他恍若未闻,仍旧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江湖人最忌滥杀,冤有头债有主,你心中有怨,我明白,但逞一时之快决不能平息你心中之怒。阿黛,听我的话,雁门城之事,到此为止。日已高升,是时候南下回京。”   “你当真以为我不干杀你是不是?”对于苏长青的说教,柳黛已然厌烦至极,或许连她自己也未能意识到,她今日澎湃的逆反之心来之奇特,超乎寻常。   苏长青道:“我知道,你下得了手。我的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我仍然要拉你一把,否则,长青生不能宁。”   他说这话时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悲凉,却又从悲凉之中浮上丝丝缕缕的怜惜。   真真一个活菩萨,心如死灰却还要对伤他之人百般怜爱。   而柳黛只不过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让你死得安宁好了。”她偏过头往苏长青身后脸色惨白的雁栖凤一望,玩笑道:“正巧有你世伯陪着,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话音落地,她手腕翻转,轻轻巧巧挣脱了苏长青的手,长刀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圆弧,自下而上,一个瞬息,刀刃便紧紧贴在苏长青颈侧,冰冷的钢刀压住皮肤下潺潺流动的血脉,只需稍稍一个施力,就能让他血液喷涌,命丧当下。   柳黛紧盯着苏长青的眼。   他此刻平静异常,一双狭长璀璨的眼睛里不见波澜,唯似一汪平整的湖面,静静倒映着此时此刻,满目狰狞的柳黛。   她看见自己嗜血疯魔的影,浑然一头不通人性的兽,正要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将他吞噬。   她分明已然下定决心,要一刀杀了苏长青,从此斩断脑中接不断理还乱的纷纷扰扰,却又想到苏木柏尚且不知踪迹,要找苏木柏还需从苏长青下手,便又仿佛在大海中捞中一棵浮木,立刻牢牢抱在怀中,告诉自己,暂且留他一命,以图他日。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胸中那一股烧了整日的邪火终于稍稍平定。   她提着刀向后退一步,刀身贴着苏长青颈部皮肤缓缓挪动,最终在他颈侧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血痕。   “阿黛——”苏长青看着她,眼中藏着不忍,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兴许他不该如此逼她,兴许他应当循循善诱,缓缓为之,兴许……   “你真是讨厌。”柳黛轻声重复,“真是讨厌……讨厌极了……”话到最后,几近呢喃,让苏长青都忍不住往前探着身子,想要听清她的尾音。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出手往苏长青腰间探去,瞬息之间已经抽出他藏在腰带内层的半片蝴蝶玉佩,更不等他反应,刀背一转,刀柄重重打在他心口,这一下又准又狠,打得苏长青一连后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捧热血冲上喉头,腥甜滚烫。   这场景无比熟悉,苏长青弓着腰,拿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心底里苦笑,这是第二回 让柳黛打得呕血,往后若能有幸长相守,必定要练一练金钟罩、铁布衫才能长相待。   他缓过这口气,抬眼只见飞扬而起的黄沙,方才气势汹汹的杀人魔柳黛,此刻已然不见踪影。   他转过头往一旁的金小王爷望去,金小王爷直愣愣地发着呆,与他的目光交汇时才醒过神来,低语道:“走了?终于走了?”   苏长青往前追上两步,心知柳黛轻功卓绝,他现下身上带伤,恐怕是追不上她的脚程,便静心思索她眼下要往何处去。   南疆、京城还是直取普华山庄?   “苏公子——”身后一道绵软拖拉的声音传来,是宫里头听惯了的传话音。   苏长青不必回头也能猜得一二。   “袁大人。”他侧了侧身子,拱手行礼。嘴角还带着血,却已经没了方才对住柳黛的急切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不卑不亢,一派从容,任你背后是谁,他从容不迫。   袁公公面白唇厚,男生女相,谈不上俊美,至多评一句“阴柔狡作”。他来,客客气气与苏长青说:“听闻苏公子差事已了,这就要回京复命,咱家特来相送,这雁门城乃关外之地,物资不丰,多有怠慢,还请苏公子勿怪。”   苏长青右手扶住胸口,极力压制住咳嗽,哑着嗓子应对道:“袁大人客气,晚辈急着回去复命,不敢耽搁。不过,袁大人的意思晚辈明白,必不会让袁大人与喻大人为难。”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袁公公心想着苏长青不愧是江湖人,说起话来敞敞亮亮不会拐弯,好在此处没有外人,雁栖凤听了也便罢。   几人各自之间心领神会,苏长青这就要走,雁栖凤上前一步,于他近前说道:“世侄今日作为,老夫记于心,往后定然相报。”   苏长青只淡淡一句“不必”,心念着他此次横加阻拦,其实一心一意只想着柳黛,竟未计较旁人死活。   想起柳黛,他又觉头痛欲裂,眼前茫茫沙海,他要去何处找这个负气出走的小姑娘。 第80章 南疆之主 03 上崖山之前,郑彤设想……   南疆之主 03   上崖山之前, 郑彤设想过无数个可能。   也许想说的话还未能说出口,就在十招之内死于柳黛刀下,又或者误闯误入, 葬身于崖山万千机关之内。   无论哪一种,都与眼前的场景全然不同。   曾经刀下囚徒,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也能摇身一变,在崖山之上, 在她面前精神抖擞,耀武扬威, 拿捏起胜利者的做派,捏起个轻蔑的眼神, 仿佛正思量着要如何在她沾满血污的身体上,割下第一刀。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尘舟白衣翩翩,身不染尘, 总算变回权掌生死的司刑大人,他左右踱步,来回欣赏着被吊在刑房十字桩上的郑彤, “可惜了了,难得你有胆量闯一回地狱, 你要找的人却不知成了那一头的孤魂野鬼,又在那一片坟地里飘着呢……”   话听半截,郑彤眉心收紧, 神情一凛,一开口,却是满嘴的血腥味, 连带着一串被砂纸反复摩擦的声线,“什么孤魂野鬼?什么坟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尘舟扬眉,向前一步,与郑彤离得更近,近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以及她身上散不开的血腥味,“郑大小姐冰雪聪明,话说一半便都懂了,还需要问出口么?”   郑彤扭脸,躲开他直直射过来的目光,咬着牙愤愤道:“你们魔教的事情,我哪里猜得出来!”   “就是死了!没了!化成了鬼!与你阴阳两隔,郑姑娘这口气也再没地儿撒了!”他忽然后退,张开双臂,提高声量,冲着空旷的刑房大声喊,形容疯癫,不似常人。   “她……”   她怎么会死呢?   离开时她飞扬跋扈,全然不将自己,亦或是整个九华山放在眼里,那一双倔强的眼睛里,江湖都不曾是她的恐惧,她那样的人合该把这安逸了十余年的江湖再闹得个天翻地覆才是,怎么会?   不,她不相信。   郑彤道:“我与她交过手,这世上能伤着她的人不多,我不信她就这没了。再说,你怎知她死了?莫非你亲眼瞧见了?”   “我怎知她死了?我怎知她死了…………”尘舟喃喃自问道,随即低头陷入沉思,整个人仿佛入了魔障,任外头雷电交加,也唤不醒他这突如其来的梦。   郑彤眼见他疯疯癫癫失魂落魄,想来正是逃跑的好机会,然则双手双脚被铁链绑的死紧,她想办法动了动手腕,全然没有一分一毫脱身的机会。   未几,尘舟又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郑彤,来回审视道:“别的都先放到一旁,咱们现在来说说你,郑大小姐——”   郑彤皱起眉,“我最恨旁人如此称呼我。”   “那就更好了!”尘舟抚掌大笑,挑衅一般重复叫道,“郑大小姐,现下闲杂人等都已退去,咱们正好私底下聊一聊……”   “聊什么?”   “当然是……聊你的身价。”   郑彤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尘舟略略一笑,“不做什么,只是想与郑大小姐仔细商谈商谈,明日给郑掌门的信该怎么写,我该问他要写什么才既不显得我隐月教狮子大开口,又能体现郑大小姐你的身价。”   也就是在这一刻,望着尘舟洋洋得意的脸孔,郑彤终于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后悔,此行既没能找到柳黛,还要拖累父母,她越想越是羞愧,不由得红了眼睛,却偏偏要咬紧牙关强忍住,这一连倔强的少女模样,着实让人看着心疼。   “啧啧啧……”尘舟一连几声,故作怜惜,“可惜了,毁了半张脸,不然勉强也能算个可人儿。”   “呸——你这贼人,死狗一般,轮得到你对我说三道四?”   “确实轮不着。”尘舟扯起衣袖擦去面上唾沫,转过背,眼神阴狠,“那就邀郑云涛上门来,当着隐月教上下七千人,给我磕三个响头,求我放了他的宝贝女儿。”   “你敢!狗贼,你敢!”郑彤气得浑身发颤,面红耳热,在十字桩上不住地挣扎,扯得链条哗啦作响,这响声在眼下静谧无声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飘飘荡荡的,仿佛还能听得见回声。   郑彤一双眼死死盯住尘舟背影,恨不能当下就扑上前去活撕了他。   她扯着一把沙哑得嗓子大喊道:“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无能鼠辈!只会私下里干这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卑鄙无耻,上不得台面!”   “你还真说对了!”尘舟一手指天,自嘲道,“我本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自然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眼下就算郑云涛跪下来求我,我也未必放了你,郑大小姐好不容易上一趟崖山,总不能什么都不留下,不如就留你一只手,省得郑大小姐日思夜寐的,想要练出绝世剑法,好与那孤魂一较高下呢!”   他转过身,正好站在光弧交界处,身前是昏黄不明的光,照得一双眼阴翳渗人,身后则是万丈深渊一般的黑暗,仿佛一眨眼就能将神魂吸尽。   “你敢……”郑彤望着一步步靠近的尘舟,气势逐渐弱下来,她心知,他敢,他真的敢,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能以常理推断。   噌一声亮响,尘舟抽出木架上一把单刃刀,刀刃折出一道光来,恰巧照在他脸上,衬出他浑身戾气,似含冤而亡的厉鬼一般。   她见他勾唇一笑,手腕翻折,那单刃刀眼看就要自上而下劈在她肘间——   她从此将是废人一个,再不能练剑,不能提刀,甚至连吃饭穿衣也不能……   绝望仿佛是凭空生出的一只大手,突然间一把攥住她的心,一个劲往下拉扯,直直往黑暗里拽。   “要紧的事情一件不做,欺负起小姑娘倒是来劲得很……”   暗影里飘来一段声音,仿佛离得极远,又仿佛就在耳边,让人猜不透,分不清,几乎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然则很快尘舟便知晓,这声音的主人就在他身后。   这一回她确确实实贴在他耳边说:“我哪也不去,就在你的坟头上飘呀,我的尘舟哥哥。” 第81章 南疆之主 04 “各有打算?想来要争……   南疆之主 04   月尘舟分不清楚自己当下是何种心绪, 一惊之后竟是突兀的欢喜,仿佛是他自心底而起便留存着对柳黛的一丝情意,想方设法要令她死, 却又暗暗盼着她活。   然则假面人做惯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到面上来分毫不显,甚至连头也不回, 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只喃喃一句, “是你……”   确确实实是废话中的废话,装腔中的装腔。   其实他此刻背脊收紧, 如芒在后,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戒, 防备柳黛从背后出手,刀风不起就已经取他性命。   想来想去都是徒劳, 柳黛的气息稳健,不似重伤之人, 在她全盛之下,他心知自己半点胜算都没有,任他如何防备也不过自不量力, 全然一只撼树蚍蜉罢了。   “柳——”   尘舟将将开口,话还未能说出口, 就见柳黛自身后暗影当中走出,一身蓝白底的粗布衣裳,头上高高束一只马尾, 一行一动还真有几分女侠客的英姿。   柳黛却只望向被绑在十字桩上的郑彤。   她似乎是头一回见到郑彤,望住她的眼神里带着疑惑与不解,目光辗转停留在郑彤被烧毁的半张脸上, 恍然间郑彤仿佛从柳黛的眼睛里读出了怜惜,一眨眼这模糊隐约的怜惜便一褪而尽,余下的是坚不可摧的冰,冷森森冻得人骨头生疼。   柳黛双手负在腰后,仰头望郑彤,“来找我……报仇?”说到此,她挑起半边眉,似是无奈道:“为了这半张脸?”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疑问,把郑彤积累数月的恨与仇在一瞬间击溃。原来她的满腹不解,她的意气难平,以及她脑中吹不散的牵绕,到此刻都成不值一提。   她眼下才明白过来,柳黛自始至终就没在乎过她怎么想、她怎么做,柳黛杀她,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谁还会回过头去看蚂蚁如何挣扎求生?   柳黛当然可以不在乎。   郑彤鼻尖一阵酸,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烧伤后第一次照镜子她没哭,独闯崖山受尽酷刑她没哭,却被柳黛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问出泪来。   她死死咬住牙关,忍了又忍,不料一开口还是带了哭腔,“是,我就是……就是来杀你的……”   这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模样,看得柳黛没忍住,弯起了嘴角,再回头对着尘舟,眼底的杀意也散去不少。   柳黛轻笑道:“现如今你绑在这个上头,想要如何杀我?”   郑彤动了动两只手臂,依然挣脱不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啧……威胁人都没气势,你还是回你的九华山再养两年吧。”   “不可放她回去!”尘舟急忙开口,“郑云涛已在赶往崖山的路上,留下郑彤,郑云涛便可任人拿捏。”   “任人拿捏?”柳黛嗤笑一声,不屑道,“那你可太小看郑云涛,也太过自信了。可是……可是是什么让司刑大人如此自信,自认能够将六大派之首玩弄于鼓掌之间呢?是因为前些日子成功拿下一个比郑云涛更难对付的人吗?”   她话中有话,尘舟心下猛地一沉,避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故作从容地说道:“是……是因为眼下这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何时才能拿住郑云涛?”   “凭你……何时都拿不住郑云涛。”柳黛瞥他一眼,面带不屑,抬眼与郑彤说,“不过……你也放不得,在对付你爹之前,我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办,司刑大人——”   “柳姑娘——”   柳黛上下扫他一眼,勾一勾嘴角,“很快你就要正正式式改称呼了。”   她提步就走,只留一张潇洒背影给尘舟,“照顾好郑大小姐,她出了差错,我可真会扒了你的皮的,我的尘舟哥哥……”   最后一句“尘舟哥哥”听得月尘舟浑身发凉,如坠冰窟。   他一个错神,顿时醒悟过来,踩着月色去追柳黛的影子,再顾不上欺负郑彤这个小姑娘。   柳黛去了南英的屋子,这段时日她留在教中,已经将上上下下摸了个清清楚楚。   南英在榻上盘腿打坐,听闻一阵风起,她睁开眼,柳黛就落在她面前三尺,就着茶桌旁一把小圆凳坐下,手里捏着一只青釉茶杯,腰间别着月如眉的双刀“多媚”,手腕上缠着老旧磨损的第十三铃,南英便晓得,她这是去过万神邸,取了教主之物才肯现身。   南英便道:“姑娘改主意了?”   分别之时,她再三劝说,柳黛只嫌她烦,对隐月教教主之位毫无兴趣,只觉麻烦。如今深夜回山,配上传世圣物,可见是转换心思,要拿隐月教当刀子了。   “嗯。”柳黛淡淡应上一声,视线仍然停留在茶杯的淡青色花纹上,“杀人杀累了,懒得亲手提刀。”   南英微微一笑,对柳黛的改变甚是满意,“现如今隐月教上群龙无首,六大长老各执己见,各有打算,正是姑娘登位的好时机。”   “各有打算?想来要争这个教主之位的人不少。”   “老奴替姑娘掌过眼,都是不入流的东西,在姑娘手底下撑不过十招。况且姑娘才是正统,是月神第十七代传人,绝非他人可比。”南英说起这些,满眼骄傲,连带胸脯也挺起来,只当柳黛骨子里便比南疆其他人高贵。   柳黛径直问:“几个人?”   南英答:“三人罢了,六大长老各有所图,争执不休,原打算万神邸下,以生死相决。”   “噢?那倒是好,明日便叫他们打成一团,好让我看个热闹。”柳黛站起身,伸个懒腰,一步一步向床边挪过来,进而软软倒在南英怀里,埋头蹭了蹭,撒着娇说,“正好我这些日子过得好生无聊……”   南英抱着她,掌心轻抚她后背,仿佛抱着个半大孩子,“姑娘这些日子去哪了?嬷嬷看你……着实变了不少……”   “变了?”   “嗯,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柳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觉着脸颊粗了些,倒没摸出旁的变化,只不过她这一刻不自觉想起苏长青,眼前也浮现出苏长青那张正气凌然的脸,少不得要念一句“讨厌。”南英问她说什么,她却又不肯回答,只嘀咕说:“我原就是大姑娘了,你瞧着吧,后半年我还要把自己嫁出去。”   说完不等南英回应,腰间多媚已经往窗外飞出,将将好击落一只听壁脚的“笨鸟”。   尘舟被多媚击中下腹,重重落在窗下,疼得蜷成一团,喘不过气。   好在多媚未曾出鞘,否则他此时此刻,腹中必然要躲出一个滋滋冒血的大窟窿。   “通知那群蠢货,明日午时万神邸前,不肯来的,话多的,你径直杀了就是。”   柳黛倚在南英怀里,闷声吩咐。   尘舟捂住伤处,勉强憋出一句,“是,教主。”   “这称呼不错,往后可得恭恭敬敬地叫。”柳黛低声轻笑,“让你当我的狗,是抬举你了,知道吗?”   尘舟道:“是,教主恩德,属下铭记于心。”   “去吧。”柳黛不再与他多言,她仿佛累极,未几,便枕在南英腿上入睡。   她成竹在胸,猫抓耗子一般将他搓圆捏扁,根本不急着报仇。   只有尘舟,不上不下,不明不白,焦灼得仿佛被架在火炉上炙烤。 第82章 南疆之主05 听她冷笑,“没这本事……   南疆之主 05   南疆的风柔软潮湿, 仿佛都是从水里长起来,再生到岸上,藤蔓一般爬过窗, 攀附在耳畔。   柳黛隐约听见一阵窃窃的呢喃,一段老旧发黄的音调,久了才听出来, 原来是南英在哄她入睡时惯常会唱的小曲。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   柳黛已经许久未曾如此安心地入睡, 安稳得竟然在梦里见到阔别多年的月如眉。   梦中的月如眉面目模糊,似远似近, 一时在身边,一时又隔着山海。   她像一阵风、一片叶, 忽而飘荡到柳黛跟前来,冷冰冰的手抚着柳黛的面庞, 灰白的眼珠子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声音也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隐隐带着回声, “果然如此,你还是如往常一样, 是个废物。”   柳黛心中陡然一阵刺痛,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月如眉继续, “早就应该掐死你才是,省得耗尽我一世心血,却都在做无用功。”   “废物, 无能至极。”   “该杀,通通该杀。”   不知几时,月如眉的手已经掐住柳黛喉头,那猩红的指甲越收越紧,眼看就要扭断那一截细长易碎的脖颈……   沉重的窒息感裹挟着柳黛,她脑中画面不断翻滚,胸口膨胀到极致,她几乎忘了要挣扎,只想着,原来这就是死亡,原来这就是月如眉,她感受到解脱和自由,双眼无光,她几乎就要变成一片叶,被夜风卷进云里。   只可惜她短暂的自由被横空出现的人打断,柳如眉的影子骤然间散在风里,柳黛重获新生,她睁开眼,想要看清是哪个不懂事的王八蛋打搅她美梦,然则越想看清,眼前越是模糊,她依稀瞧见那人高高竖起的玉冠,片叶不沾的衣角,以及一双乌黑沉静的眼,装的都是她孱弱的身影……   苏长青——   她醒来,坐起身,天边已然泛白。   又是一天。   窗前落下雾蓝色的光,柳黛的眼睛被这层光遮挡,目下一切都变得模糊且虚幻。   是整夜未眠的南英打破这场梦。   南英快步走到床边,伸手轻抚柳黛的长发。   柳黛适才发现,她一头发髻都被拆散,乌黑的头发落了满肩。   “做噩梦了?”南英问。   柳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摸了摸胸口,只觉得里头那颗心越来越冷,于是平静地交代说:“得抓紧时间。”   南英道:“还有那几家……更有天上那位……”   柳黛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南英听得身子一僵,顿在半道,聂若半晌也没能说出半个字。   仍是柳黛拍了拍她手背,似是安慰,“你早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是啊,迟早有这么一天。   南英长叹一口气,心里的不安越发膨胀,消却不尽。   好在转眼天亮,留不出多少时间伤感。   自柳如眉死后,隐月教退出中原,崖山上许久不曾热闹过。   万神邸外围拢二百余人,里里外外菜市口一般热闹,有的人等得不耐烦,更多人满心好奇,要看这自称柳如眉女儿的小姑娘被各怀鬼胎的长老们撕成一片一片。   人人都望着万神邸下九十九级阶梯,却不料柳黛自万神邸石门中走出,身后还跟着宠物一般乖顺的教神。   雪蟒望她,仿佛猎犬望主,全无杀气。   柳黛现身,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人人盯住她上下打量,各有心思,各有考量,周遭塞满了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丝丝像是遍地蛇信子探路。   此种场合,不必过早开口,自然有刺头儿自己跳出来,眼下便有一光头长须的中年男子挺直了腰朝柳黛这方吼叫,“不晓得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黄毛丫头,耍个花招牵出了教神就要在我崖山之上称王不成?我梁子二头一个不答应。”   说罢,腾腾两下站出来,壮硕的身子仿佛一座山,横在柳黛正前方,更衬得她身形娇小,举止孱弱。   仿佛梁子二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将她捏得粉碎。   柳黛向人群里轻轻扫一眼,瞧见梁子二身后一个鹰眼钩鼻的老头子正眯起眼观察她,便晓得是这帮老不死的教中长老自己不出声,撺掇人使坏,烦得很。   她便动也不动,睨着梁子二,“有时候生的太蠢,便不配活着,早早死了才好,省得到如今害我动手。”   “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   她甚至不用动用腰间“多媚”,只捏着今早从南英桌上顺来的绣花针,指尖轻轻一弹,小小绣花针便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兵刃,刺破梁子二的咽喉,再自后劲贯通而出,最后狠狠扎在万神邸外一根爬满银蛇的圆柱上。   梁子二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花纹诡异的石砖却见不到一滴血,唯有绣花针的针尖染上了红,葬在石柱深处。   “烦人——”柳黛摆正身子,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隐匿在人群之后的月尘舟,都不值得她多费心思。   南英怕她耐不住性子大开杀戒,扬声道:“姑娘正是前任教主月如眉之女,血统正宗,武功卓绝,理应继承教主之位。”   “哼——听起来倒是比月江停那来路不明的野货好个三分。”这人就站在南英身侧,是个身材矮小,面容猥琐的五尺老汉,“不过我说南英啊,你这一走就是十余年,一回便要领人来夺教主之位,也太不把我们六大长老放在眼里了吧?”   六大长老各自代表南疆六部,在各自部族中声望极高,又兼任教中职位,如此便将南疆各部与隐月教牢牢捆在一处。   说话的是卯让族长老,卯子正。   南英侧身道:“长老有所不知,当年——”她欲解释,以正视听,不料却被柳黛打断,听她冷声说:“便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又如何?”   卯子正一张丑脸气得通红,“呵——好你个臭丫头,真当我崖山无人,任你放肆!”   柳黛冷笑道:“月江停失踪那夜,我连杀崖山一百四十余人,今日日头还早,我杀得你崖山遍地死人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到此处,她眼前浮现起尸骸遍地,血肉成山的场景,胸中竟然没来由地澎湃汹涌,她双眼泛红,遍身杀意,腰间“多媚”微颤,身后雪蟒跃跃欲试,吓得一贯阴冷的卯子正也后退一步,一个“你”字卡在喉头,颤颤巍巍朝她一指,再无多话。   南英也在惊骇,她瞧得出来,与分别时不同,眼前的柳黛又已是另一番模样,越来越像走火入魔,心智半失的月如眉。   “臭丫头与我试刀!”凌空一声大吼,柳黛身后飞起一人,手持玄铁钢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她劈来,眼看就要自头顶将她劈作两半。   只听见铿锵一声脆响,“多媚”自她手中翻转旋动,轻轻松松接住这身后一刀。   听她冷笑,“没这本事却要偷袭逞能,该死!” 第83章 南疆之主06 “郑掌门,借一步说话?……   83 南疆之主 06   不需要思考, 一切都是瞬息反应。   长刀被架住的档口,柳黛扭身向后,另一只“多媚”自腰间而出, 从左至右,将被格挡在身后的人剖腹放血,那人殒命之时, 双眼外凸,神情愤怒, 仿佛还维持在抽刀偷袭的那一刻。   柳黛回身后撤,她躲得快, 血渍已然沾染上她浅红色裙角,令她嫌恶地皱起了眉。   一时间, 少女脸庞边那一抹娇羞的浅红色,变作杀人夺命的血, 在场人纷纷禁声,再没人敢扯着嗓子喊她一声“黄毛丫头”。   她是一只怪物, 一头嗜血的兽,一位屠戮的魔,绝不是皮囊之上娇柔易碎的小姑娘。   始终守在柳黛身边教神雪蟒似乎也感受到她此刻的烦躁, 它讨好似的游走到柳黛身边,用它那颗三角形的脑袋顶了顶柳黛的手肘, 顺势蹭着柳黛的掌心,更祈求一般吐了吐蛇信子。   旁人见教神如此,个个惊异这远古凶兽的转变, 然则下一刻,雪蟒便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倒地那人大半个身子。   剩下的血肉内脏肉粥一般流了满地, 看得人一阵阵反胃。   柳黛向场下众人望过去,她目光所到之处,所及之人,无不瑟瑟后退,惧她手中“多媚”。   先前躲在梁子二身后的尖瘦老头这时候开了口,“敢问姑娘,三个月前,本教教主月江停,是否死于姑娘之手?”   柳黛在人群中找了找,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位普通到了极致的小老头,她换上一张脸,堆起娇娇嫩嫩地笑,回他说:“你猜呀?”   这一松一紧,喜怒无常,便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南英走上石阶,凑在柳黛耳边,“蒙也族,蒙也离罕。”   既然能让南英特意提醒,想必是六大长老之首了。   柳黛不由得向蒙也离罕多看一眼,撞见他一双细长三角眼,眼皮耸拉,眼底透着精光,模样看着像是老谋深算。   但,那又如何?   蒙也离罕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山羊胡,慢悠悠说道:“无论是与不是,依照本教规矩,教主之位能者居之,即便是月如眉,也是在月隐大会上连败十六人,才登教主之位。”   “长老说的是。”   比武轮胜负?   柳黛求之不得,“我来时也曾听闻,教主之位,各位长老已有属意之人,我这突然出现便要来做教主,确是……确是……”她琢磨几许,末了笑呵呵说,“确是情、理、之、中,不过嘛,既然教中早有规矩,那就按教中规矩来——”她提起“多媚”,染血的刀尖指向蒙也离罕,“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是点到即止,还是到死为止?哈……不好意思,说笑而已,我这里可从来没有点到即止的打法。”   最后一句话说完,原本想要出场讨教的几个年轻男子,已有一半生出退意,两条腿在地板上生了根,不敢轻易出头。   还是卯家人勇猛敢试,卯老头子身后站出一位清瘦少年郎,恭恭敬敬与柳黛说:“在下卯元郎,愿向姑娘讨教一二。”   话还未说完,脸色已然煞白。   柳黛连抬一抬手都不需要,她将脊骨之内,半眠的入魂蛊彻底唤醒,蛊虫之力相互感召,蛊王在体内振一振身躯,立即吓得卯元郎脊骨里的蛊虫瑟缩畏战,而场内所有有资格种下入魂蛊的人,无不展露恐惧之色,更有人颤抖似秋夜寒蝉,恨不能找个地穴躲藏起来。   见卯元郎站在场下一动不动,柳黛端出一副和和气气面孔,笑着问:“怎么?打是不打?你可想清楚了,照我的规矩,一旦出手就没有留情这一说。”   卯元郎眼中一暗,在一片寂静当中收起兵器,低下头颅,朝柳黛俯首帖耳,下跪认输,“姑娘身负蛊王之王,在下并非姑娘对手,在下认输。”   柳黛嗤笑一声,抬眼向其余人望去,“还有没有敢战之人?”   女儿家娇软的声线落在一帮男人头顶,仿佛落在旷野石壁上,等一等还能有回声,却等不到有人敢应。   南英当即伏跪在地,口中大喊,“我等拜见教主,教主千秋,奉月万年!”   南英身后,众人三三两两下跪,跟着她齐声喊着“教主千秋,奉月万年!”   只几位长老与掌司不情不愿,动作迟缓。柳黛也不在乎,她低头看着腕子上老旧发黑的一串银铃,慢悠悠开口道:“我知道,自我娘死后,你们蛰伏在南疆十余年,出不敢出,入也不敢入,憋得难受。我柳黛在此立誓,自今日起,我隐月教必定重整山河,再返江湖!”她淡淡瞟一眼迟迟不肯弯曲膝盖的蒙也离罕,伸手抚一抚雪蟒的大脑袋,蒙也离罕即可跪在石板上,半点不耽搁。   柳黛继续道:“中原的酒和美人已经等了太久,是时候拿出本事让中原武林人瞧一瞧,谁,才是真正的武林至尊,月下无双!”   一番话教人怀念起二十年前的风光,那时隐月教在南疆周边横行无忌,即便中原与南疆接壤之地,中原武林人也要惧上隐月教三分,绝不是当下这龟缩崖山,隐匿不出的惨状。   柳黛抬起右手,内力向手腕而去,以冷月之力催动腕间银铃,发出一阵清脆响声,这铃声一响,教中稍有年纪的人无不抬头惊愕。   “这第十三铃,其内并无铃舌,全靠本教圣典《溶血奉月》一书中第十三章 所述冷月之力催动作响,这功夫月江停是不会的,所以地牢里的血奴练了个四不像,永远也成不了气候。”她缓步向前,第十三铃跟随她脚步盈盈作响,“你们奉我也好,不奉我也罢,终究我是要杀回中原,碾碎武林,不愿意的便守在这崖山之后,愿意的,我总要教他锦衣玉食,万人之上才是!”   她所到之处,众人皆向后让出一条道来,大礼未成,然她已有教主之势。   正此时,有守卫急匆匆跑上石阶,茫然无措地看向月尘舟,满肚子话却不敢开口,月尘舟即刻呵斥道:“你这蠢货,还不拜见教主。”便一偏头,眼神向人群中央的柳黛转去。   那守卫如梦初醒,慌忙朝着柳黛跪下,“属下拜见教主,山下传音,九华山掌门郑云涛来访求见。”   柳黛道:“正等着他呢,来得倒真是时候,半点不耽误。”   南英却满脸愁容地迎上来,她印象中郑云涛最是狡猾,满肚子阴谋诡计,是个决不能轻易相信之人,“姑娘……不,教主,那郑云涛坏到了骨子里,前来崖山必有所图,教主不可掉以轻心。”   “他自然是有所图的……”柳黛望向人后的月尘舟,朝他勾了勾手,月尘舟立刻小狗一般迎上来,“教主有何吩咐?”   柳黛道:“郑云涛必定是不敢上崖山的,你与我一道下山会一会他,记得带上郑家大小姐。”   月尘舟躬身应是,即刻去地牢领人。   柳黛转身与南英低语,“郑云涛讨上门来,我又是将将取了教主之位,若不应战,岂能服众?”她握了握南英的手,“嬷嬷放心,我与他并非初次会面,几次交手我心中有底,绝不会轻易着了他的道。”   说是不会轻易着了郑云涛的道,但此刻心中惴惴不安的恐怕要换做郑云涛。   郑云涛来崖山之前,心中已有万千算计,他有备而来,知道月讲题已死,隐月教教中无人做主,见时威逼利诱,自然能马到功成,但千算万算,未能算到今时今日他会在崖山下见到云鬓乌发,容色焕发的柳黛。   她身后跟着月尘舟及教中掌命、奉祭两位司职,更有恭恭敬敬教众五十余人,队伍末尾押着满身狼狈的郑彤。   双方会面,郑云涛此行也不过四十余人,两方旗鼓相当,两方都未露惧色。   柳黛似故人久未谋面,隔着一丈地,与郑云涛亲亲热热拱手,“郑掌门,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郑云涛神情肃穆,挺直腰板,一字一句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黛笑了笑说:“郑掌门错了,现如今我已是一教之主,郑掌门再称柳姑娘,未免显得对我教不敬,还请郑掌门换个称呼。”   郑云涛面色一凝,一口气窒在胸口,半晌吐不出来。   她怎不是死在普华山庄了?   他心中愤恨,抬眼瞥见被层层押解的宝贝女儿郑彤,那一股子火气便被一瞬间浇个通透,艰难地拱起手来,眼睛却看着别处,与对面那好整以暇的小丫头片子说道:“教主无恙。”   柳黛适才满意地点一点头,“无恙说不上,托您的福,是好上加好了。只是不知郑掌门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惺惺作态。   郑云涛心中念叨,这已是他早年间玩腻了的把戏,却被这小丫头片子捡起来当宝。他尽量藏起不屑,正色道:“小女顽劣,前些日子擅闯贵教,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让教主见笑了,郑某这就来领小女回去,好生管教,以免伤了中原与南疆两地的和气。”   搬出个两地和气来威胁,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可惜柳黛不吃这一套。   她只看眼前三年,哪管身后之事?   “我与郑彤也是旧相识,郑彤姐姐好不容易来了,我自然想要多留她两天,好好亲热亲热。”她慢条斯理地与郑云涛绕圈子,眼见他变了眼色,便又留下一张口袋等他钻,“但倘若郑掌门思女心切,我也不好强留,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郑彤姐姐走了,我这日子好生无聊,总得找些事情来做,但这事情做起来,还得郑掌门帮帮手。”柳黛朝郑云涛眨眨眼,调皮好似灵童,“郑掌门,借一步说话?” 第84章 南疆之主 07 “月魁星看好郑彤,尘……   南疆之主 07   郑云涛打心底里仍然认为柳黛不过是一时得志, 成不了气候,因此并不惧她,未带犹疑地上前去, 两人之间只隔一道小水沟,压低声音说话便成耳语。   柳黛不绕圈子,径直开口, “郑掌门贵人事忙,我只说三点, 第一,我请郑掌门闭关三十日, 您放心,这三十日里我不上九华山, 路过也要绕开走。”   郑云涛眸光一动,并不言语。   听柳黛继续, “第二,武林大会的日子往前提一提, 届时也容晚辈上山看看热闹。”   郑云涛冷笑,只觉她在天方夜谭。   “第三,勿将郑彤嫁给苏长青。”柳黛直起腰来, 对于郑云涛眼底藏不住的鄙夷,她浑不在意, 自顾自说下去,“我这人干脆得很,郑掌门倘若能说到做到, 我还要送您一份大礼。”   郑云涛冷声,“那倒不必。”   柳黛扯了扯嘴角,“喻莲的使者很快就到九华山。”   “你身在南疆, 倒能耳听八方。”   “过奖过奖,小女子孤身一人,哪来的耳目?只不过是神机妙算罢了。”她笑嘻嘻没个正经,“喻莲重伤难愈,想找郑掌门求一本神书。”   “……”   “十三梦华。”柳黛径直揭开谜底,“三十日后,就在此处,我亲自送郑大小姐下山,武林大会那日,我再带着《十三梦华》前去拜见,但望郑掌门重诺守约。”   郑云涛道:“你倒是痛快得很。”   柳黛道:“可不是么?我原就是天底下最最痛快之人,只不过前些日子,连郑掌门都没瞧出来呢。”   联想到那一把火,烧得宝贝女儿容颜尽毁,他胸中一时满是恨意,手中长剑也握得紧紧,或许柳黛再多说一句,他便要挑剑相抵,然则他左思右想,思虑许多,最终收敛杀意,转瞬之间已换了面孔,与柳黛说道:“郑某人重诺受信,也往教主能言出必行。”   柳黛道:“走一步,看一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方谁也不吃亏,我可是已经替郑掌门打算得透透的了,世上再找不到我这般体贴的生意人。”   郑云涛咬着牙,远望一眼被牢牢看住的郑彤,心知南疆地界,柳黛又突然成了教主,他讨不着便宜,便只能暂时如了柳黛的愿,“倘若小女有半点闪失,郑某必定血洗崖山。”   “好说好说。”柳黛点点脑袋,悠悠然向后一伸手,“随时欢迎。”   郑云涛狠狠瞪她一眼,愤然转身。   谁都没料到,郑云涛来得快,走得更快,这就领着九华山四十余人消失在山林之间。   郑彤在背后,咬着牙,偷偷哭泣。   “原来传闻中的中原武林掌舵之人竟是如此胆小怕事之辈。”   柳黛转过脸,望见身后一位身量高大,皮肤黝黑,眉目英挺的青年男子,她仔细品了一品,这人五官虽不如苏长青精巧绝伦,但已算上乘,尤其浑然之间一股南疆蛮荒之地的粗野不羁,更显出与旁人的区别来。   原来是她座下掌命一职,司武司伐,难怪。   身如猛虎,眼似战鹰,骨子里透着野性,时时刻刻勾搭猎人放手一试。   柳黛上下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叫什么名字?”   掌命扯起嘴角来,畅快一笑,“属下魁星,月魁星。”   “魁星…………名字不错…………”   柳黛转过身往回走,奉祭司职立刻迎上来。   奉祭是一通身着白,身体修长,面容冷艳的女子,瞧着比掌命月魁星还要年长几岁,相比月魁星的刻意讨好,奉祭就显得有些冷了。“属下月白影,听凭教主吩咐。”   柳黛在她身侧脚步略顿,吩咐一句“别老穿一身白,跟活出丧似的。”   “是……属下遵命…………”月白影身子一僵,愣在原地,月魁星则躲在柳黛背后偷笑。   又听柳黛交待道:“月魁星看好郑彤,尘舟跟我来!”   被点了名的尘舟慌忙跟上,路过月魁星身边时,得了月魁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尘舟只觉被柳黛这一声喊得头皮发麻,哪还有空琢磨月魁星的意思。   柳黛仍然回到万神邸。   此时已到午后,忙了半日,两人都未进食,似乎也都没那心思填肚子。   万神邸中石门大开,露出一只雪白巨蟒,盘踞在神殿中央,见柳黛出现,才竖起脑袋,吐一吐冰凉的蛇信子。   柳黛抬腿横坐在石案上,尘舟不近不远地跟进来,一路低头不语。   柳黛朝他扬了扬下巴,“捡个地方随便坐,你我都是老相识,不必拘束。”   尘舟晓得她的路数,通常话说得越是亲昵,下手越是狠毒,他心知今日躲不过去,倒也心一横,坐在她右手边一只圆凳上。   “属下敬听教主教诲。”   “教诲?我与尘舟哥哥之间哪谈得上教诲,若不是有你帮忙,我哪能那般轻易就能杀了月江停呢?”   这一番嘲讽讥诮,暗藏杀机,尘舟正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回应,便听她慢悠悠讲出下半阙,“就如同这一遭在普华山庄,若没有尘舟哥哥从中协助,单凭李明珠那一只鸡也捏不死的手腕,哪能这般轻易拿住了我……”   尘舟听得背脊发寒,手心渗汗,恐她不过诈他的话罢了,便仍在苦撑,“教主此话何意?属下愚钝,听不明白。”   “你哪里愚钝,你是太聪明,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柳黛轻轻一抬手,原本盘踞在一旁打着盹儿的雪蟒便仿佛得了令,摇摆蛇神游走过来,拿脑袋抵住柳黛的指尖,在她掌心底下来回磨蹭,柳黛被雪蟒这刻意讨好的小模样逗乐,轻笑道:“你这畜生,早上还没吃饱,这会儿来找我讨吃的……”   尘舟原正计量着该如何应对,一个不慎抬了眼,与柳黛的眼神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眼见她眉目含情,眼底有春水一捧,看得人心也要悠悠荡起来。   可惜是个披着美人皮的怪物,捏着一把最细最美的声音,说着最毒最狠的话。   她笑盈盈问他,“司刑大人,教神嚷嚷着饿了,要吃人呢,你说这如何是好?”说完,她与雪蟒一同看向他,仿佛那双饱含春水的眼睛里藏的都是蛇的眼,光怪陆离,阴狠潮湿。   尘舟愣在当场,如石像一般。   雪蟒那一双猩红的眼珠子红得越发瘆人,它收起长尾,身子向前,游鱼一般向他跟前袭来。   他甚至没有机会躲藏,着了魔一般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雪蟒如藤蔓一般缠上他的身体,再一点一点收紧,一点一点挤走他胸腔内所有空气。   他不能呼吸,胸膛几乎立刻就要炸开,碎成无数片皮与肉,最后都葬送在雪蟒腹中。   而不远处的柳黛还在笑,仿佛瞧见集市、庙会里的稀罕表演,一个新鲜的猴把戏,看得津津有味,不肯眨眼。   他原以为自己是活不成的,却又没料到捏着他性命的人抬手喊停。   一瞬间空气猛地倒灌,他的身体完整,胸腔未裂,雪蟒回到柳黛身边,两只血红色的眼珠子牢牢盯住他,还在意犹未尽地吐着蛇信子。   柳黛摸摸雪蟒的大脑袋,“与你开个玩笑罢了,尘舟哥哥怎么吓得脸都白了,快起来。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我怎么舍得拿你喂教神呢?方才也都是说笑而已,这回我在李家过得很是开心呢,赶明儿我还得备份厚礼送回去……话说回来……”柳黛收起笑容,“叫你来,是因为你对地牢里的事情最清楚,我要你日落之后,从地牢里提出三个月江停未练成的血奴来,我得好好看看,月江停到底差在哪一步……”   尘舟一面捂着胸口咳嗽,一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跪在柳黛脚底下,“属……属下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不急,教中的事,都是日落之后才好办。”柳黛拿脚尖轻轻踢了踢尘舟肩膀,“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饿着了?赶紧去用午膳,吃饱了才好未教中效力,若亏了身子,恐怕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解不了冰冢之毒。”   提到冰冢,尘舟的身子便要震上一震,原以为陷在普华山庄,以李明珠的手段,轻易便能逼柳黛为自己解毒,谁知棋差一招。   愿赌,但又不愿服输,这是他输得最彻底的一处。 第85章 南疆之主08 她说:“你得记住,单凭……   85 南疆之主 08   苏长青没能追上柳黛。   他既无奈又愤怒, 仿佛是对着个不听话的学生,教不好的晚辈,气过之后竟还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   或是他言语过激?动作粗暴?   或是应当春风化雨徐徐教之?   然而眼下柳黛消失无踪, 想什么都是白搭。   他赶回京城,自喻莲府中复命后,趁夜潜入王府别院。   暖春的夜, 四处皆是含苞待放,破土而出的韵味, 连一阵风都带着甜,来来回回熏得人昏昏然欲睡。   闻人羽作陪, 晋王常服在身,与他一道饮茶下棋, 等苏长青入门来,适才落下一子, 杀得闻人羽无路可退,只好掷棋投降。   晋王是一书生模样, 个子不高,身材略瘦,眉目清朗, 一眼瞧过去,是个人畜无害的公子哥儿。   见苏长青出现, 晋王笑得春风和煦,招呼苏长青,“来来来, 长青陪我下一局。”   苏长青上前一拜,行礼。   晋王一面分拣白子,一面问:“喻莲怎么样?”   苏长青适才入座, 将黑子装回棋篓子,“重伤难愈,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晋王沉吟,过后又问:“马市一案,他怎么说?”   苏长青道:“喻莲未曾起疑,只认为是驸马自作主张,尾大不掉,追索起来,多半会将驸马送出去顶包。”   晋王道:“私设马市,南北交易,一年何止千万雪花银,咱们喻大人不但权倾朝野,更是可说是富甲天下,着实厉害。”   闻人羽喝着茶打岔,“他日打起仗来,掀了他的私库,还怕没有军饷?这银子也是替朝廷存的。”   晋王嗤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闻人羽嘿嘿一笑,往苏长青身上望一眼,不再作声。   晋王却仿佛是突然间想起来,不经意间信口问:“与你一道去雁门的姑娘,就是刺伤喻莲的那一位?”   他原知道这一趟雁门之行捂不住柳黛,但没料到晋王会亲自来问,他心中一紧,左右思量,硬着头皮答了句“是”。   晋王微微一笑,浅褐色的眼瞳里浮起一阵波澜,“那姑娘倒是好身手。”   这话一出,一旁的闻人羽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么!不世出的绝代高手,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话到一半,被苏长青凶狠的眼神逼回去,只好改口,“但不过……但不过,行侠仗义,有勇有谋,呃,是……是个好人。”   柳黛恐怕这辈子都没料中过,会有一天,有人会将她评价为“好人”。   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更可见闻人羽是个胡说八道,满口荒唐之人。   “江山代有人才出。”晋王在空荡荡的棋盘上落下第一子,“我辈却多平庸……”   苏长青与闻人羽俱是一楞,苏长青刚要开口,却被晋王抬手止住,听他说:“一次不成,再难成事,绞杀喻莲一事不必再提,马市一案正在风头上,长青先回九华山避一避,省得喻莲起疑。”   苏长青这局棋下了个开头就已告退,留下闻人羽继续接替他与晋王对弈。   夜沉如水,晋王战意消退,打散棋子,烦躁地靠在椅背上,望着高阔的梁顶,久久不肯言语。   隔了许久,等得闻人羽都觉着战战兢兢,头皮发麻,才等到晋王开口,这声音苍老寂寥,仿佛从遥远山渊传来。   “那女子……身手当真如此厉害?”   闻人羽答:“天下之大,难有匹敌之人。”   “听你说,她不过十七八,身量娇小,容貌平平。”   容貌平平……   闻人羽陡然一窒,懊悔自己嘴上太快,没料到眼下会走到这一步。   果然听晋王下令,“查一查她的底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若能为我所用,本王必助她称心。”   闻人羽立刻站起身,跪在晋王身侧,“卑职这就去查。”   柳黛行踪诡秘,找她不如找苏长青,只要跟进苏长青,柳黛迟早要现身。   他快步向外,去追他的亲亲长青兄弟。   入夜,万神邸内长明灯不灭。   柳黛埋头在神像底下翻书,雪蟒就盘踞在她脚边,闭着眼睛打盹,南英端着吃食进来,催柳黛放下书,好生吃饭。   柳黛从南英手中接过玉筷,往地上死状凄惨的三个人一指,“这古书上写得模模糊糊,难怪月江停练出来的都是些左右不像的东西,添点料便都死透了。”   她夹一筷子竹荪,脑子里还在琢磨,嘴上也不自禁缓缓念出口,“月生星灭,魂出兽血…………”   她的视线落到瞌睡的雪蟒身上,盯得雪蟒都一个激灵睁开眼,满是恐惧地对着她。   “万物伏诛尽草魂,蛊中望髓噬无双…………”   “兽、月神、蛊血…………”   她一把扔掉玉筷,站起身走到雪蟒身边,把盘踞在地的雪蟒吓得一缩,柳黛兴奋异常,“你就是兽,而我,就是蛊中噬无双。难怪月江停练不成呢,他身上的蛊虫原就是个废的,也不敢拿你来练蛊……放心放心,不是要杀你炖汤,不过是取你一碗血罢了。”   转过头对南英,“领一队完完整整正常人来,才不要月江停留下的这些次货。”   南英正要退出去,柳黛又说:“尘舟那厮在不在外面?”   “还在月神柱下守着。”   “叫他进来。”   “是——”   尘舟跨进石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他一低头便瞧见满地横尸,血流成河,整个万神邸如同地狱魔窟一般,森然骇目。抬眼却看就柳黛坐在石案后头优哉游哉地饮着茶,正是这片地狱魔窟的主宰。   他片刻不敢耽搁,下跪、行礼,口称教主,面服心服。   柳黛问:“你猜我参没参透血奴的制法?”   尘舟赶忙回答:“教主智慧超群,必能参透月神造物之法,为我教造出屠戮中原之利器。”   “哈……智慧超群…………”柳黛被尘舟这副吹捧拍马的说辞逗笑,乐得前俯后仰,一根食指隔空点一点,指着尘舟那张绷得紧紧的脸,笑盈盈说道:“司刑大人这态度变得太快,我都有点儿不适应,不过呢……今儿我是真体会到掌权做主的好处了,看来这个做个教主也不算坏,至少有人时时刻刻绞尽脑汁,讨你开心。”   尘舟更切切说道:“能然教主开心,正是卑职职责所在。”   “哦?是吗?”   “千真万确。”尘舟满面肃然,一字一句,发誓赌咒一般,“属下所言句句真心,天地可鉴。”   “好得很呢。”柳黛放下茶杯,起身坐正,“我正缺个做血奴的人选,用你如何?”   传说血奴无知无觉,如行尸走肉一般听第十三铃号令,叫他往前,即便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血奴也一往无前。   被练成血奴,与死无异,或是比死更痛。   尘舟背后如五雷坠顶,张了张嘴却全然说不出话来,头顶汗珠一颗一颗往下落,背后也被冷汗渗了个透心凉。   黑暗中仿佛一双大手扼住他咽喉,让他胸中所有的叫嚷都溢不出嗓子眼。   柳黛就这么冷眼看着,看着他从从容不迫到惊惧交加,等着他那张自以为平静的脸孔一瞬间失控。   什么叫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此时正是。   她觉着有趣的很,不自觉笑出声来,还更要装出一副慈悲心肠来安慰,“放心吧,这法子只需轻轻一刀,疼是不怎么疼的,两眼一闭,醒来就是另一翻天地了。怎么样?司刑大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呀?”   尘舟下意识地往前爬了两步,口中嗫喏着:“属下……属下…………”已然不似从前风流潇洒的月尘舟,眼下只需柳黛一句话,便将他拿捏得崩溃求饶。   然则这慌乱无措的模样维持的时间不长,他很快想清楚其中关隘,反问柳黛,“属下愿为教主赴汤蹈火,但教主能将属下完完整整留到今日,想必为的并不是区区一只血奴,倘若今日就将属下变作行尸走肉,他日岂不少了些趣味?”   柳黛没想到他就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着实有几分意外,但看向他的眼神忽而又多出额外的怜悯。   “你倒是想的透彻。”   “想不透,不敢来见教主。”   “呵……”柳黛嗤笑一声,“既知自己没得好下场,怎还敢再来?你……不怕死么?”   “怕。”尘舟把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但怪只怪自己鬼迷心窍,自不量力,日后是生是死,都任由教主处置。”   “那倒是。”柳黛晃了晃手腕上的第十三铃,静夜之中,老旧的银铃发出轻盈柔媚的响声,与普通的铃铛声迥然不同。   她说:“你得记住,单凭你,决计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柳黛如此说话,尘舟心知自己逃过一劫,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叩首拜谢,“是,教主教诲,属下必定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这拍马溜须的功夫,你倒是厉害得很。”   她右手一收,铃铛声骤停。南英领着五个神志清醒的中原人跨进万神邸,想来是游走南疆,被教中人劫上崖山。   柳黛大手一挥,尘舟慌忙告退,人到门外,听闻身后远远传来少女娇笑,“尘舟哥哥真有意思,长青不在的日子里,我便全靠你打发时间了。” 第86章 南疆之主09 “下面人说……像是死人……   86 南疆之主 09   血奴制法残忍, 先取命再入蛊。   血蛊由柳黛的血与教神之血养成,短短三日可养成数百只,入蛊之后尸体重获“新生”, 然而面目惨白,形容枯槁,只是能走能动的行尸, 但血奴力大无比,没有痛感, 也不会后怕,前进后退都听柳黛手中第十三铃, 是世间君王无不梦寐以求的杀人利器。   只可惜血奴畏光,白日里都蛰伏在暗处, 只等太阳落山才能行动自如。   血奴既成,柳黛的血统正宗不容置疑, 她即刻宣布月圆之夜,祭祀大典之后北上中原, 长老斗胆问她所为何事,她只答两个字“杀人”。   冷峻模样,倒让教中困宥多年的年轻人握紧刀来跃跃欲试, 恨不能明日就飞去梦里的“中原”,让那些鄙夷南蛮的中原人知道厉害。   唯独尘舟白了一张脸, 心知大祸降临,却连逃也无处逃。   十六月满之夜,祭月大典在崖山之巅奉月台上举行。   教中有名有姓的千余人等, 聚集在奉月台之下,仰望仿若踏在满月之上的教神与柳黛。   祭月大典,也是柳黛正式成为教主之夜。   她身穿苗人青布衣裳, 头戴银饰,活脱脱一名苗疆少女,却有着与少女全然不符的森冷眼瞳,看向奉月台之下的一切,统统不带半点感情。   风来,她催动腕间第十三铃,铃声一响,在台下原本呆若木鸡的十三血奴突然间睁开眼,争先恐后地跳入奉月台下熊熊燃烧的祭坛,令行禁止,不见分毫犹豫。   台下人纷纷侧目,啧啧感叹,自月如眉之后,二十余年不曾见过血奴,如今血奴出世,当真代表南疆之教,将再一次横扫中原。   很快,十三血奴化作火种噼啪声,发出一股焦愁,被烧成灰烬。   柳黛半跪在一名十二岁童女面前,招手呼唤一旁通体雪白,正犯瞌睡的教神大人。   雪蟒不情不愿地游到柳黛身边,见她抽出多媚,在雪蟒鳞甲上轻轻划上一刀,童女双手捧住一只银碗,接住教神之血。   月魁星在台下看得稀奇,摇头感叹,“我听闻以往教主登位,都要亲自下万神邸,去取教神一碗血,表示通过教神考验,这其中艰险人人都知道,这……这教神自己老老实实等着割肉取血的,新任教主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月白影追问道。   月魁星双手抱胸,两只眼盯住满月映照之下的柳黛,眨也不眨一下,“可真是月一样皎白。”   “嘁……”月白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马屁精。”   月魁星不再答话,他伸手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台上,童女捧起银碗,细嫩的食指在碗中沾血,尔后在柳黛眉心轻轻一点,教神之血便在她脸上留下恒久的印记,今生无涯,她必侍奉南疆之月,至死不休。   台下人高呼,“教主千秋,奉月万年!”   一声叠着一声,隔着山海,仿佛海浪一般接二连三地扑向面庞。   柳黛从奉月台上往下看,望着台下乌泱泱跪拜的人群,终于有那么一刻,体会到当教主的益处,说起来还得感谢李明珠呢,若不是李明珠的阴谋算计,她也不会为了剿灭普华山庄而回崖山夺取教主之位。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难怪,难怪,难怪季家满门都死在权力的倾轧之下。   她几乎要爱上这种居高临下的滋味。   柳黛站在高台,向千百教众宣告,“江湖,自今日起,再无安宁!”   对比崖山的山呼海啸,普华山庄便显得冷清许多。   李晋坤一直在等九华山的回信,左等右等没着落,前些日子更遣了人亲自去问,眼看今日四月二十一,也该回来。   他正与李明珠谈论今年佃户上缴的租钱,就听下人来报,派去九华山的人回来了,那年轻男子生得腿长粗壮,是个能跑能跳的勤快人。   一见面,声如洪钟,喊一声:“小的拜见庄主!”把正捏着一页账册的李明珠吓得手一抖,书页也从李明珠手中滑落。   李晋坤急忙问:“怎么样?郑云涛怎么说?”   青年抬起头,满脸为难,“小的……小的没能见着郑掌门…………”   “没见着?什么意思?”李晋坤急得跳脚,“什么叫没见着,临走前我不是亲自嘱咐过,叫你无论如何见到郑云涛,请他拿个主意,你怎么的?事情没办成,你还回来做什么?”   青年的脸色更加难看,黑底色里透着红,音量也弱了三分,“小的……小的确实上了九华山,但也只见着一陈姓弟子,听他说郑掌门恰好前些日子闭关练功,还得二十多日才能出关,郑掌门闭关期间不见外客,请我要么留在九华山,等郑掌门出关再见,要么就……就先回庄内复命…………”一面说,一面偷眼看李晋坤,眼看李晋坤的表情从焦躁转成愤怒,果然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桌子腿都开裂。   “好他个郑云涛,紧要关头倒给我装起龟孙子来了!”李晋坤破口大骂。   坐在一旁的李明珠听完皱起眉,先打发人出去,再关起门来说话。   她也满心疑惑,“按说……倒不至于为了这么个既没根基又没谋算的小丫头闭门不出,难不成郑叔叔当真闭关练奇功?总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总不至于是凑齐了《十三梦华》吧。”李明珠为李晋坤添上茶,复又坐回原座,此时还能凑出一抹笑来,“那郑叔叔的功夫可就要更上十层楼,莫说天下第一,这第三第四的名头总是能争上的。”   “哼!”李晋坤满脸不屑,“若当真如此,那你爹这老腰得要弯地底下喽。”   李明珠淡笑道:“我看郑叔叔这人最讲面上道义,倘若真成了,也不好意思立马摆谱,总要做做样子的。不过……这武林大会三年一回,眼看就要选出下届魁首,咱们也要提前谋划才是。”   “如何谋划?任谁做了这中原武林之主,也都得靠咱们普华山庄拿银子!”   “是呀。”李明珠顺口接下去,“任谁做了这中原武林之主,咱们普华山庄也都得伏低做小,做不得自己的主。”   这话倒是真,自己不立不起来,几十年出不了一个可塑之才,也怪不得旁人骑在头上耀武扬威。   李晋坤想到早年间失散的那百无一用的儿子,再想到还在被关禁闭的侄儿,一时间想到族中无人,后继无望,不由得叹息道:“茂新那孩子,我原本看着还好,却没想到是个这么扶不起的东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留给咱们后患无穷。”   李明珠慢慢抿一口热茶,整理思绪,“茂新也不是不成气,只不过年纪轻,没经过风浪,见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便心软一些,也是常事。再而说,那柳姑娘在我手下也不过剩三日命,带出去死在荒山野岭也好,还给咱们省了些琐碎事。那郑叔叔非要关起门来当缩头乌龟,那就当是咱们普华山庄替他出了这个头,日后相见,总要讨上两分好的。”   李晋坤仍有疑虑,“你说……那姑娘真就没有活路了?”   李明珠点头,笃定道:“伤及肺腑,五脏俱损,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她的命。”   “我儿如此说,那自然有十成把握。”李晋坤这才放下心来,将视线落到李明珠发顶,又摇了摇头,“可惜我儿不是男儿身,否则……”   “爹!又提这话做什么?有什么趣味?”李明珠再度翻开账册,“这还有几处写得不清不楚的,明儿我得将他们找过来好好问一问。”   “庄内的事,都由我儿做主便是。”李晋坤一抹胡须,越看李明珠,越像在看故去多年的爱妻,便越觉得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了。   可惜李晋坤这伤春悲秋的心思没能持续太久,一入夜,庄外看守之人便慌慌张张跑进庄内递消息,由管家亲自站在李晋坤门边说:“禀庄主,庄外来了一帮装束怪异,行踪诡秘之人,叫嚷着要见庄主?”   李晋坤只以为是往日里那些个攀关系,找生意的人,满不在乎回说:“都这个时辰,还有人来拜见?懂不懂规矩?”   管家为难,试探着问:“属下看,这帮人仿佛……来者不善。”   李晋坤鼻子里哼气,反问道:“如何不善?”   管家放低了声音回答道:“下面人说……像是死人出山……活……活见鬼了…………” 第87章 南疆之主10 “明珠姐姐,好久不见,……   87 南疆之主 10   一枚弯月天边高悬, 一尺幕布遮眼前,是送葬的经幡,随夜风一道飘扬在寂静沉默地夜里。   李晋坤站在庄内望岳楼, 远远看着庄门外高高扬起的白布,气得手抖,“来者何人?竟敢如此辱我普华山庄!”   高墙之外, 李晋坤瞧见雪白经幡底下,一名黝黑健壮的男子朝他拱手, 依稀看得见那人笑容戏谑,拉长了声调往望岳楼的方向喊道:“天地同辉, 隐月无边。南疆隐月教教主率众在此,你是何人, 还不速速来见?”   “隐月教?”李晋坤不能置信,消失十数年的名字重新提起, 任谁都以为自己听错耳,他犹疑不定地低声问管家, “他说的是……隐月教?”   管家弓着背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回答:“老奴听着,仿佛确是隐月教三个字。”   “快, 西洋镜。”   管家立刻将远洋购置的西洋镜送上,李晋坤透过西洋镜将高墙外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经幡写着一个墨黑的“李”字,显然是要来替他送葬。那高声叫嚷的青年人旁边放着一顶软轿,轿中轻纱横陈, 隐约透着个女人轮廓。软轿后头不过百余人,虽说都改了汉人打扮,但从长相上看, 也能看得出苗疆特征。   他心中已有思量,只觉有留仙阵在,眼前这百余人根本成不了气候,更何况庄内神器在阵,即便是插了翅膀的鸟儿,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通知大小姐,准备好连星弩,必要让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有来无回!”   管家应是,连忙吩咐身侧小奴去跑腿。   李晋坤鼻子里哼哼两声,想着普华山庄立庄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将眼前百余人放在眼里?   他举起西洋镜再次看过去,正巧望见轿中人抬起右臂,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手臂,下一刻仿佛一阵夜风吹过,吹得她腕子上的银铃叮叮作响,这响声尤其怪异,分明在远处,却又仿佛每一声都响在耳边,叮铃铃叮铃铃,带着冰冷的温度钻进耳里,听得人头皮发麻,周身寒凉。   李晋坤口中却仍在说:“什么活见鬼,真是大惊小怪…………”   没想到话音未落,就看见草丛里一阵嘻嘻索索的骚动,隐约看着像是一群野兽潜伏在草丛之间,正在铃声召唤下慢慢抬头……   当下李晋坤还在想,这苗疆邪教真是不成气候,人不够数就拿畜生来凑,待他拉满连星弩,一盏茶的功夫就教这帮畜生玩意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是野兽。   那东西纷纷以一个诡异而缓慢的姿势直起腰,抬高身体,直立起来!   是人!都是活生生的…………不不不,是鬼魅一般呆若木鸡,双眼无神,泥塑一般的人。   李晋坤自望岳楼上望过去,庄外连片起伏的野草原里,密密麻麻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又一片,仿佛只是被这一阵风带起来,没有源头,没有边界。   李晋坤与管家两个全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这……这即便是十八年前,在月如眉手底下,也不曾见过这个玩意。   庄外,柳黛收起手腕,右手指尖轻轻拨了拨第十三铃,与月魁星说道:“留仙阵怎么走,我已经与你讲的很明白,眼下给你三百个,由你破阵。”   月魁星兴奋异常,两只眼瞪得大大,回起话来声音洪亮,“是!属下领命!”   柳黛扯了扯嘴角,“不要让我失望。”   月魁星道:“不拆了这留仙阵,属下绝不回来。”   话到此出,转过身抽出腰间弯月双刀,飞身领阵在前,那三百血奴就仿佛不惧死亡的战士,紧紧跟着月魁星往前冲,所到之处,万物皆毁,寸草难留。   一时间乒乓声音乱响,尘舟站在队尾,守着郑彤,他没有柳黛的命令,不敢现身。月白影往望岳楼上看上一眼,俯身凑到柳黛耳畔说:“教主,李明珠出来了。”   “哦?”柳黛轻哼,“那连星弩也该来了。”   月白影撩开纱幔,柳黛弯腰自软轿当中走出,她一身苗人打扮,与以往相比显得越发年幼,配上她一双苍老凌冽的眼珠子,看着格外瘆人。   活生生是个古书里走出来的千年精怪,借了人的身子,要往这世间作威作福。   她抬眼向上往,正巧撞见李明珠举着西洋镜远眺,她勾了勾唇,用口型说了句“别来无恙”,惊得李明珠当下收起西洋镜,愤然道:“她怎么还活着?”   “谁?”李晋坤即刻问。   “柳黛。”李明珠很快镇定下来,纳闷道,“分明已是剩下一丝残气,怎的还能活下来,还能如此行动自如…………”   李晋坤猜测,“莫不是还有个同胎的姊妹罢?”   这说法李明珠理都懒得理,她兀自定了定神,“没什么好怕的,我能杀她一回,就能再杀她第二回 。”这就回过头吩咐,“春儿!楼前迎风台,部好连星弩,再使家奴,守住留仙阵出口!”   说完再度举起西洋镜望过去,见柳黛正一副懒洋洋面孔,与身边一身材高挑通身着黑的女子谈笑,李明珠心中念着,普华山庄易守难攻,她身后无处可退,绝不能输。   至于柳黛,还当真在和月白影闲聊。   她问月白影,“你觉着……”她瞟一眼月白影手里的金刚伞,“这玩意能不能顶用啊?”   月白影时刻绷着一张脸,当下也有几分为难,“这是寨子里赶工做出来的,恐怕……顶多能撑一炷香时间。”   “差不多了。他普华山庄能藏多少箭?破了留仙阵就能将他们围死在庄子里。”说到此处,柳黛与月白影一道把视线转向留仙阵。   月魁星带领着三百血奴穿梭在留仙阵中,由月魁星引路,冲过一重机关之后再从内往外拆毁机关,眼看着重重叠叠的留仙阵就要被拆个七零八落,这是迎风台上二十台连星弩已经布置妥当,等李明珠一挥手中旗帜,顷刻间箭雨齐发,破空之声冲入耳膜。   月白影立刻撑开金刚伞挡在柳黛身前,然而这箭却不是对着庄外,而是冲向留仙阵内月魁星与三百血奴。   月魁星双刀挥舞挑动,也少不得生受一箭,被飞箭穿透右臂,倒在留仙阵最后一道门前,三百血奴不懂闪避,大多受伤,更有许多被粗壮的箭身当胸穿过,来了个透心凉。   李明珠看那打头阵的三百人在第一轮箭雨之下已经伤了个七零八落,她面上浮起冷笑,心底对柳黛更生出一股鄙夷,嘲讽她不自量力,回回都要送上门来受死。   未料到之前诡异的铃铛声再度响起,随着往来的风,被一阵阵卷进耳里,听得人一阵阵瘆得慌。   李明珠纳罕,“这人还要耍什么花样?”   但很快,她将目睹她这一生都不能忘却诡异画面。   铃声仿佛幽冥地狱传来的呼唤,那些个倒在飞箭之下的“人”,在铃声的催动下又一个个站起身,将身上穿插的飞箭视若无物,不知道疼,也不晓得怕,一个接一个往留仙阵上最后一道门飞扑。   砰——   砰——   砰——   是肉体撞在精钢铸造的门上,撞得脑浆迸裂,骨头粉碎,却没有“人”后退一步,一次又一次,直到撞得四肢变形,身首异处,再也爬不起来,却还未停下,还在地上四肢并用地往门的方向爬动。   就连捂住伤口靠在墙角躲避的月魁星都看得瞠目结舌,他早年间只听老人们提起过血奴一物,都因此物稀少,能炼制成功的教主就不多,即便练的成,也不过百余,绝没有人拿血奴当肉盾糟蹋。   他抬头望向柳黛,而高台之上的李明珠也在死死盯住柳黛。   全然不同阵营的两个人,此刻心中都想着同一件事,柳黛,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或许根本就不该存活在人间。   而柳黛,她又在与月白影一道,在伞后闲聊。   “留仙阵已破,不能给他们第二次发射连星弩的机会。”   月白影眸色一沉,“是,属下领命。”   金刚伞交给一直守在她身后的使女红衣,月白影匆匆退后,带着二十隐士,悄然散开,隐匿在漆黑一片的山林魅影之间。   柳黛抬了抬手,让红衣把伞举高,露出自己的脸,扬起头与高楼之上的李明珠笑了笑,喊道:“明珠姐姐,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李明珠僵着一张脸,半晌不肯回话。   柳黛与身旁的使女红衣说道:“你瞧,姐姐不答我,想来是生我的气,不喜欢我送来的这份大礼。”她将目光落到高扬的经幡上,举着经幡的小哥立刻大力摇晃起来,明晃晃地让李晋坤父女看清楚,她这一回是特意来送他们上路的。   “算了,姐姐不理我,那就换个人与姐姐说话。”柳黛勾勾手,“叫司刑大人来。”   尘舟在队尾也已经看得头皮发麻,心如擂鼓,他早知道这一次是必死之行,却也没有料到屹立百年的普华山庄会倾倒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剧烈。   他走到柳黛近侧,听她说:“你唤她一声吧,想来你二人是老熟人了,不会不卖你面子的。” 第88章 南疆之主11 看也不用看,必是那烦人……   88 南疆之主 11   “教主。”尘舟面色惨白, 神情呆木,只低下头颅直直看着柳黛的青色绣鞋。   柳黛抬手往望岳楼的方向一指,拉长了音节说:“你怎么不抬头看一眼?那可是你的手足兄弟, 至亲至爱啊!”   尘舟仍低着头,“入我教后,属下心中只有教令, 没有手足。”   “当真?”   “当真!”他答得又快又急,唯恐柳黛不信。   “那就抬头。”   他背脊僵得发疼, 身体在柳黛的命令下不得已慢慢抬高,直到他仰头, 望见远处遥遥相望的李明珠。   他与李明珠皆是一愣,李明珠原没料到柳黛偷生, 尘舟还能活。   而尘舟是许久不见至亲之人,孺慕之思溢满胸膛, 呆得仿佛石头人一样。   这场景,柳黛看得津津有味, 她问尘舟,“你得叫她什么?”   尘舟呐呐道:“阿姐……”   “是吗?仔细瞧瞧,你与你明珠姐姐倒真有几分相似。”   只这时候, 留仙阵内三百血奴已经聚集着往前爬,阵中最后一道机关已破, 这群无知无觉的鬼魅,眼看就要冲向望月楼。   李明珠眉头深锁,没闲心停留于儿女情长, 当即下令放箭,更吩咐,既然这怪物杀不死, 那隐月教那帮人必是血肉之躯,“柳黛,让你在我手里逃一次,总归不能让你再逃一次。”   连星弩分两批,一批往留仙阵放箭,一批往留仙阵外柳黛所站的方向放箭。   李明珠盯住柳黛。   柳黛却抬起头,不偏不闪,仿佛就等着她施放这一轮箭雨。   李明珠捏紧拳头,暗暗发誓要让柳黛有来无回。   然而一切都太安静了,关卡声、呼喝声、破风声她一样也没听见,“人呢?”   李明珠大惊失色,原来迎风台上放箭的人都已经被月白影等人杀死。她率一队人,趁方才尘舟出现的功夫,偷偷从破败的留仙阵内潜入迎风台,无声无息,杀人无形。   连星弩悉数被毁。   胜负已定。   月魁星扶住手臂伤口,推开留仙阵外一道残破的门,带着满脸血污,冲柳黛咧嘴一笑,“属下幸不辱命,普华山庄,双手奉上。”   柳黛轻点下颌,“普华山庄?还早着呢。你说呢?”她转过头,问尘舟。   尘舟捏紧拳头,满头热汗。   他自知死期将近,不做抵抗,索性随口答:“属下不知道。”   柳黛也不与他计较,带上剩余人马,走入留仙阵,登上迎风台,普华山庄剩余几百人全都聚集在望月楼下,企图护住楼上庄主。   这几百人好似几百只小虫,柳黛全不放在眼里,朝望岳楼上的李家父女招了招手,“我这人不大喜欢仰着头说话,还请二位下楼相见。至于这些…………”她眼皮向下,“我佛慈悲,李庄主还是给个机会,让我歇一歇吧。”   李明珠既惊且惧,站在栏杆后头一动不动。   两方僵持,柳黛捧了十分的耐心,等这高高在上的父女两承认失败。   风还是暖的,只不过带着浓厚的血腥味,吹得人作呕。   是李晋坤长叹一声,与女儿说:“你就在此处,我下去与她谈。”   “爹——”   “不妨事。”   李晋坤缓缓下楼,楼前围拢的弟子,不由得退开来,小声喊着“庄主。”   仿佛多喊两声,这威严无双的庄主便真能在此刻救他们一命。   李晋坤走到柳黛身前一丈处,拱手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倒不至于。”柳黛身子向后倾,立刻有人弯腰下跪,双手撑住地面,塞到她屁股底下当人凳,“多亏明珠姐姐赐教,我才能更进一步,所以我这次来是为亲自感谢明珠姐姐的。这不……听闻我教司刑大人与普华山庄多有渊源,我便将他带来,好与庄主相认。”   站柳黛身边的月白影让开一步,让尘舟与李晋坤面对面。   多年不见,李晋坤虽一直与尘舟私下联系,却也不曾相见,不知他已生得如此高大,如此……像他的母亲。   李晋坤愣在当场,开了开口,却仍是无言。   柳黛笑盈盈问尘舟,“见了李庄主,还不叫人?”   刀架在脖子上,没得选择。   尘舟木着脸上前一步,向李晋坤弯腰作揖,“爹,阿姐,多年不见,二位可好?”   月白影、月魁星在后皆是一惊,谁也没能料到,教内同辈人中出类拔萃的司刑大人,竟然是普华山庄的少庄主。   “怎么?怎么会?”月白影惊愕出声。   柳黛却说:“怎么会?那就要问司刑大人了。”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盯住尘舟,他的腰弯得更低,仿佛一只被弯折到极限的青竹。   忽然间他直起身子,理了理袖口,好似慷慨赴死,显得无比从容,他开口道:“事情太远,长话短说。是我命中克母,一出生母亲便血崩而亡,我父恨我命硬,我姊怨我噬母,家中无人喜爱,我十岁负气出走,不慎被人掳走,等我能自由行动之日,身上已种下入魂蛊,再没有回头之路…………”   李晋坤与尘舟之间已然是既不相见,又不相亲,不过此刻听他细说前世,也少不了感怀伤痛,“倘若不是为父要求你留在南疆,以图他日,你实在也不必…………唉…………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以图什么?”柳黛轻轻问。   在场没人回答,也没人敢回答,尘舟抿唇垂目,李晋坤捶胸顿足好不懊悔。   真是一场好戏。   “他日找机会灭了隐月教,好去郑云涛跟前邀功讨好?”柳黛双手负在背后,清冷月光下,她眸色一沉,已露杀机,“敢问司刑大人,叛教之人,该当何罪?”   尘舟答:“千刀万剐,万蛊分食。”   “原来你知道呀。”柳黛笑,“知道就好办了。”   尘舟满心悲戚,跪倒在柳黛跟前,“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都由你吩咐。”   柳黛却装出一副惊异口吻,问:“我方才也没说要你的命,你急什么?”   转而去看李晋坤,“但你们父子三人欠我的债,我若不讨回来,恐怕对不住我自己,也难服众。”   李晋坤自知躲不过,索性坦然,“杀人偿命,愿赌服输,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柳黛抬头看一眼望岳楼上神情紧张的李明珠,再看一眼脚底下跪得直直的尘舟,笑呵呵问李晋坤,“你们只欠我一条命,多了我便是讨了去也不仗义。今日再次,李庄主是长辈,那便劳烦李庄主帮我拿个主意,是要将女儿的命抵给我?还是让我依照交规,活剥了月尘舟。”   李晋坤顿时指着柳黛大骂道:“你!你这妖女!好毒的心肠!”   叫身生父亲来选,无异于让他自己挑,决定割身上哪一块肉。   杀人诛心。   柳黛浑不在意,更进一步说:“我给你一炷香时间,倘若选不出来,我两个一起杀。”   李晋坤捶胸跳脚,大喊大叫,风度全无,“你要杀就杀我罢,我李晋坤一把老骨头,给你填命又如何?你这狠毒的妇人,竟比你母亲更加歹毒!”   “再骂,我不但两个都杀,还要一把火烧了你这普华山庄!”   李晋坤立刻闭嘴,泪眼浑浊地去望楼台之上的李明珠,李明珠此时亦是满脸泪珠,愤恨、怒火、惊恐在她胸中交织,可偏是如此,父子三人都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统统一言不发。   月魁星守在柳黛身旁,不解道:“教主为何给他一炷香时间,那也未免太难等了。”   不必柳黛回答,月白影已经抢过话头来讲,“就是要看他痛彻心扉,两厢犹豫才有趣味,这一炷香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   柳黛欣赏着痛不欲生的李晋坤,曼声道:“这可比你割他三千刀,疼得多了。”   再看一眼尘舟,“你猜,你爹会选谁?”   “我在李晋坤眼里早已经是无用之人,若能替阿姐赴死,总归可算死得其所。”尘舟只觉身上冰冢之毒发作,浑身冰冷透骨,找不到一丝温度。   “那你自己呢?你愿不愿意?”   尘舟看了看李明珠,复又低头看地面,“我不愿意,我想活。”   “嗯……”柳黛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我也想让你活呢!眼下身边也就是你……还能陪我玩一玩,只不过……倘若你死了,你可得记住,是你亲爹叫你死的,不是我柳黛,可别到了阎王爷跟前胡乱告我的状才是。”   “…………”尘舟低头不语。   月白影提醒柳黛,“一炷香时间,就要到了。属下看李晋坤这模样,恐怕是在装疯卖傻,想糊弄过去。”   柳黛道:“时候到了,就送他姐弟二人一道上路,急的又不是咱们。”   稍顿,月白影高声问:“李庄主,时辰已到,你想清楚了没有?倘若再不决断,就得由在下替你动手了。”   说完,腰间长刀出鞘,噌的一声,雪亮的光闪过她俊秀的脸庞,似月下雪影,皎白无声。   李晋坤又猛地捶一把胸口,唉声叹息,“吾儿,是爹对不住你,你姐姐纤弱之身,少年守寡,吃了半辈子的苦,爹实在舍不下她,你就替你姐姐去了吧,黄泉路上等一等,爹立时就来追你…………”   “果然…………”尘舟握紧了拳头,抬头看柳黛,那神情哭不像哭,笑也不似笑,扭曲可怖,“你看,我早说他会让我去死,我早知道……早就知道…………”   下一刻愤而起身,猛地往月白影手中长刀撞去。   未料柳黛手中弹出石块,击中他膝盖,顿时摔了个狗啃泥。   “谁说李晋坤选了,我就得听他的?”柳黛站起身,往前五步,脚尖挑起尘舟的脸,“你得记住,今日是你亲爹要你的命,是我,救了你。”   尘舟绝望地闭上眼,泪水横流。   此刻山风骤起,有鬼夜哭。   柳黛仰头看向李明珠,忽而一笑,“明珠姐姐,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杀了你爹再上去?你自己选。”   又是选择。   李明珠似乎厌烦了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游戏,她深吸一口气,反而平静下来,“我自己下去。”   柳黛退后一步,“那很好。”   李明珠从望岳楼中出来,父女之间相顾无言。   许久,李明珠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强忍泪水,“爹,你放心,我不怕。”   “我儿,你不能……你不能啊…………”   “有什么不能?”月白影道,“尘舟死得,她死不得?真是笑话。”   李晋坤反驳,“你懂什么?她是我的命,是我的命啊……倘若你去了,爹也不愿独活…………”   “放心,一个都少不了。”柳黛轻轻松松开着玩笑。   但留仙阵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可!”   她听着这声音就想翻白眼,看也不用看,必是那烦人精又追了过来。   这回若不杀他,她名字倒写。 第89章 南疆之主12 再看苏长青,“你呢?要……   89 南疆之主 12   他身轻如燕, 随一阵风悄然落在柳黛与李晋坤父女之间。   就连月魁星都忍不住赞叹一句,“好灵的轻功。”   唯独柳黛对此嗤之以鼻,不屑道:“都是追贼追出来的。”   但转念一想, 又觉得不对劲,这到底是……谁是贼?   他转过背,“正面应敌”, 依然是她熟悉的那张脸,熟悉的那片神情, 望住柳黛,好似老夫子望向课堂上最不受教的学生, 全然是恨铁不成钢之意。   “阿黛——”   柳黛翻个白眼,“你又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烦人?”   她说这话时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的语气、神情、态度已与之前的柳黛判若两人,看得身旁月魁星同月白影都瞠目。   这两人互相之间交换一个眼神, 心领神会,都知道当前来人必不普通。   “阿黛…………”这回再喊她, 则是带着无奈的叹息,“我不来,你预备做什么?”   “杀光他们。”柳黛回答的理所应当, 没有分毫犹豫,“斩草除根, 这是你们中原武林人士做事的规矩,你说是不是呀?李庄主?”   转头一看,二变三, 李茂新藏在苏长青身后一道出现,现下已经挡在李晋坤身前,三个人抱成一团, 正立誓要生死与共。   柳黛安慰道:“不用着急,一个一个来,都要死的。只不过我这还有一个活命的机会,李庄主想不想要?先说明白,今日,李明珠和你,是一定要死的。”   苏长青上前一步,开口劝:“阿黛,冤冤相报只会两败俱伤,何况你身上……多造杀孽,对你只有害处…………”   “你真的好烦。”柳黛转过脸去看月白影,“愣着做什么?去陪九华山大师兄过过招,赶紧让他闭嘴!”   月白影领命,抽刀猛扑,刀刀致命,杀得苏长青不得不拔剑相搏。   柳黛正好趁此机会,去问李晋坤,“我爹,就是季悟清那傻子,死前还有没有话?”   没等李晋坤开口,李茂新顶着满脸泪花,来求柳黛,“柳姑娘,我姐姐确实伤过你,但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就不。”柳黛摸了摸腰间“多媚”,感受着刀身上繁复诡秘的花纹,低声说,“你再吵我,我就用这把小刀掀了你的头盖骨。”   “柳——”李茂新再要说话,被李晋坤一把捂住嘴,呜呜发不出声来。   李晋坤却道:“你言而无信,我为何要信你?”   柳黛嗤笑一声,一眨眼的瞬息便擒住李明珠右肩,咔嚓一声卸掉她肩膀,疼得李明珠脸色刷白,口中悲泣,痛哭不止。   柳黛朝李晋坤一抬眉毛,得意道:“你不信,我就一下接一下,活拆了她。”   “你——你果然是月如眉的女儿。”李晋坤咬紧牙关,愤愤道,“季悟清的死,原与月如眉并无关系,倘若关外那夜,他不是酒后动情,讲起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月如眉抬进家门,或许其他人,不会狠得下心,至少……至少苏木柏不会……”   “不会也会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地去看苏长青,眼下月白影已然力所不能敌,月魁星带伤加入战局,这两人合力在苏长青剑下也讨不着便宜。她的注意力再度转回李晋坤身上,“杀他,是上头那人的主意,还是你们临时起意?”   李晋坤惨然一笑,“你问的是谁?是你爹?还是成祖皇帝?”   “怎么?还有一个说不得不成?”   “时至今日,便也没有不能说的了。”李晋坤关心地看一眼柳黛手底下疼得几近昏迷的李明珠,摇了摇头,无奈地接着说,“七侠出关,去救困于关外的成祖爷本就只是一个骗局,只可惜你爹看不透,你爹背后的季家看透也不肯变,死到临头还嚷嚷,宁死不可叛国背君,简直愚蠢!愚不可及!所以他该死,季家该死,老夫不过是听命行事,何错之有?要报仇,你就去找他!”李晋坤双眼瞪大,抬手往天上一指,更大声问:“你敢吗?你敢去问天寻人吗?”   “我敢与不敢,你都不会知道了。”她眼神淡漠,心无波澜。   她的手很快,抽刀、动手,见血封喉,也就一眨眼功夫,刀已入鞘,人已倾倒,血流如注。   李茂新大喊:“二叔——”   李明珠喉咙里呜呜地叫,发不出一个完整音节,活像个哑巴。   柳黛捏着李明珠一片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转过背轻轻松松往后走,却不料这时候苏长青刚刚好打落了月白影的长刀,又一掌攻在月魁星伤处,两人双双掉落阵前,输得干干净净。   苏长青的剑未曾染血,他挡在柳黛身前,“你还要杀到什么时候?”   “嗯……”柳黛撇撇嘴,装出一副深思模样,尔后恍然大悟一般,“你方才听见啦?李晋坤叫我上天寻人呢,我总得去完成李庄主的遗愿吧,毕竟他对我……指教颇多…………对了…………”   一扭头去问李明珠,“明珠姐姐,我的刀呢?”   李明珠浑身衣裳被李晋坤的鲜血染红,两眼空洞,茫茫然分不清看向何方。   “算了,就留给你们普华山庄当个纪念吧,不然谁知道是我灭了你全家呢。”   说完笑嘻嘻就要走,李明珠却突然间清醒过来,抓住地上一把钢刀,铆足了全身力气向柳黛冲过来,“贱人,我杀了你!”   柳黛却在看苏长青。   她不躲不闪,仿佛是这世上最癫狂的赌徒,赌的是自己的命。   李明珠的刀距离柳黛的身体只剩一寸距离,而她仍然一动不动,逼得苏长青出手,挑开李明珠的刀,力道太大,带得李明珠一并摔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柳黛满意地笑,“你救了我,就跟我是一边的,苏长青,这回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苏长青又叹,“我原就与你是一边的,只不过你不愿意信。”   “是吗?那么我们再试试。”她一个眼神,月白影立刻拔地而起飞向瘫倒在地的李明珠,苏长青出手要挡,却不料柳黛一掌攻向他胸口,他后退,柳黛逼近,三招功夫,月白影已然取了李明珠的命。   柳黛停手,苏长青满身落寞。   他问柳黛:“一定要报仇?”   柳黛点点头,笃定道:“一定要报仇。”   “那……下一个是谁?”   “你猜?”   “是我爹。”   “你再猜。”柳黛却懒得与他争辩,反而去问李茂新,“喂,我问你,你要不要报仇?”   李茂新抬起头,他遭逢大变,双眼猩红,从前天真快活的眼睛已经不复存在。   每个人都在变,没有人有权利独自天真。   看着野兽一般的李茂新,柳黛笑了。   “要不要试试?”   再看苏长青,“你呢?要不要救你爹一命?” 第90章 南疆之主13 “再有来日,我必要剁了……   90 南疆之主 13   柳黛几乎是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挑衅苏长青, 她话狠手也辣,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底线,不晓得上辈子是不是苏长青欠她一笔巨债, 这辈子来还。他对她,素来是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也要想尽办法再退一步。   印象中她似乎从没见过他被激怒。   那不动如山的模样, 真好似一尊如来大佛。   “不说话?不说话我可就办我自己的事了。”   柳黛朝身后人吩咐,“魁星把山庄里剩下的人锁进地牢, 白影辛苦了,普华山庄内藏金山宝矿, 给你们一个时辰,能装上身的都给你们, 余下的数点清楚,运回崖山。”   月白影当下领命。   月魁星凑着月白影的肩膀嘀咕一句, “怎地好差事个个都给你。”说完唯恐柳黛听见,提起刀一溜烟抓人去了。   方才人马齐备的迎风台, 眼下只剩寥寥落落几个残兵。   柳黛长舒一口气,抬眼欣赏苏长青秀如青山的眉与眼,小声嘀咕:“费那么老大劲杀进来, 也就是拿李氏父女练练手,我可是亏大发了…………”   话还没讲完, 情况急转直下,抵达危急关头——   一个疏忽大意,她竟然没来得及挡开苏长青猛然伸出的手臂。   苏长青突然袭击, 攻她不备,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她再要挣扎,他却仿佛得了神助, 顿时化作铜墙铁壁,箍得柳黛动弹不得。   又或许是她意兴阑珊,半推半就,懒得动弹。   因他怀抱温暖,胸膛广阔,耳畔之间隐隐约约缠绕着一丝皂角香,熏得人倦意潺潺。   柳黛眯一眯眼,好想靠在他怀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她装出一副惊讶模样,“你这是做什么?我几时准你——”   苏长青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说:“自你走后,我日夜悬心,不得安宁。”   “我……”她开口就要反驳,却又半路没了气势,落到后头只剩叽里咕噜小声辩驳,更像撒娇,“有什么好悬心的?天底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我不成…………”   “人心难测,你资历尚浅,一个不慎就恐重蹈覆辙——”   “打住,我不想听你教训。”   “好——”   “好什么好?”她满头雾水。   苏长青抬手抚摸她后背,粗糙的掌心在她的升底绣花衣上来回摩挲,感受着她看似纤弱,却充满可怕力量的身体。   “阿黛……”他轻轻喊。   “又做什么?”   “身上的伤还疼吗?”   “早就已经没感觉了。”   然而他一问,她心头忽而一抽,那久违了的痛感似乎又回到身体里,开始柔肠寸断,要死要活。   果然是不能问的,无人关心倒还好,自己个找个僻静地方舔干净伤口,再度出发又是一条好汉,然则身边忽然多出一人嘘寒问暖,处处关心,反倒变得矫情起来,磕一下、碰一下都恨不得凑到他耳边高声喊。   她暗自警戒,万万不能陷入如此温柔陷阱。   “苏长青……”   “嗯?”   “你到底要抱我抱多久?”问完不等苏长青回答,她自顾自决定,“不如今晚去客栈房间抱个够?还是……久别重逢……亲一下?”   “…………”   他扶住她肩膀,望着她,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是……”   “我又怎么样了?”   “我对你,从来一点招数都没有。譬如今夜,我原本应当气愤难当,又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每一日。”   这是何意?   他眸色沉沉,面容肃穆,字字句句似乎都有深意。   她一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一潭澄澈透亮的池水,一瞬不瞬地倒映着他的轮廓,直到他耳根发红,才不得以侧过头,避开她直勾勾的眼神。   苏长青惊心,她那模样仿佛当下就要张开嘴一口将他吞进肚里。   夜风吹凉意,恍然秋风起。   短暂的沉默很快被打破,破败的留仙阵外突然有人大声叫嚷。   “大师兄!”   苏长青循着声音探头向外望,依稀看见一棵矮松树下,身负镣铐,被严密看守的郑彤。   柳黛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晓得他在看郑彤,嘴角即刻挂上戏谑的笑,“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呢?明儿你顺道把郑家大小姐送回家,也不算百来一趟,省得我再安排人,费力不讨好。”   苏长青深深看她一眼,严肃中透着警告的意味,他放开她,快步向郑彤奔去。   “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柳黛轻叱一声。   留仙阵外,师兄妹见面,自然是一个梨花带雨,另一个百般疼惜,远远看着跟演话本子似的。   柳黛起先嘴角还带着笑,看着看着一张脸便只剩下紧绷的怒意,活脱脱一头被激怒的母老虎。   她胸中烦闷不已,一回头,发觉瘫在地上还在喘气的只剩下尘舟与李茂新,尘舟半死不活模样,哀痛欲绝,而李茂新原地发愣,两眼放空,呆若木鸡,显然还未能接受家破人亡的结局。   柳黛念着她与李茂新好歹说过几回话,尚算有着些许交情,便好心安慰道:“你也实不必为这事儿痛哭流涕,我亲爹亲娘早已经没了,我不也好好活着么?江湖上你杀我我杀你都是常事,难不成只你杀得旁人,旁人便杀不得你?”   李茂新原本趴在李晋坤尸体旁发愣,被柳黛这么乱七八糟,阴阳怪气的一通安慰,总算醒过神来,抬头望向她,双眼依旧空空洞洞,好似被野鬼取走了三魂七魄,“你怎么……不杀我?”   “杀够了,懒得杀。”她心不在此,索性转过身背对他,一心一意盯住远处久别重逢的师兄妹。   不不不,现如今已然是一对奸夫□□。   “你不怕来日,我杀你报仇?”   “我从来不怕他人寻仇。”她侧过脸来,似乎带着笑,坦然与李茂新说,“因为我……没有来日。”   “没有……来日…………”李茂新呆呆傻傻重复一遍柳黛的话。   而她早已经等不及了,穿过留仙阵,抽出腰间“多媚”往矮松方向一送,果然将贴在一处的苏长青与郑彤一分为二。   柳黛抬手接住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她身前的“多媚”,仔仔细细将短刀系回腰间,再空出双手为苏长青和郑彤鼓掌,“啧啧啧,好一对卿卿我我,情真意切,你侬我侬的师兄妹哦…………”   苏长青木着一张脸,语调没得半点起伏,“何时放我师妹?”   柳黛道:“你两个现在就走,我可没拦着你们。”   苏长青皱眉,显然是在思考柳黛这句话的真实性。   见他不信,柳黛顿时间火冒三丈,两撇细眉要在额上倒竖,“反正我答应过郑云涛,拆了普华山庄就放郑彤,且要不是她上崖山来寻仇,我才懒得理她,小丫头片子,于我半点用也没有。”   郑彤不服,正要辩驳,却被苏长青伸手拦下。   但这动作在柳黛看来,正是明晃晃的遮挡保护,看得她两眼冒火,能把先前的“秋水寒潭”通通烧干净,“要滚快滚,别在这碍眼,再不走,把你和这小丫头一并做成血奴!”   苏长青却还要问:“此话当真?”   柳黛立刻握紧了“多媚”,“待我将你割上一万一千刀你便知道真假了。”   他定了定神,随即拉住郑彤,解了她身上镣铐,柔声说:“师兄这就带你回去。”   转而又对柳黛一拱手,“柳姑娘,来日方长。”   呵——这会儿在郑彤面前她又变回“柳姑娘”了。   柳黛气得七窍生烟,看都懒得再看苏长青一眼,“再有来日,我必要剁了你喂狗。”   “告辞。”   柳黛没忍住,在苏长青转身之前,偷偷瞟过去一眼,然而她意外发现,先前面无表情的苏长青,仿佛……好像……隐约在笑。   难不成真得了疯病,越挨骂越开心? 第91章 南疆之主14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她……   91 南疆之主 14   月到落时, 天边散开一片烧到尽头的香灰,雾蒙蒙的山和川都从黎明的光里透出半片影,也要好奇窥测这人间。   柳黛站在原处, 目送一对情意绵绵的师兄妹,相互倚靠着离开这片染血之地。   他们是天作之合。   而她?   妖怪一个。   “真是好呢……”   柳黛磨着尖牙感叹。   等苏长青消失在丛山密林,她也卸下一口劲, 垂头望了望脚下。   月白影出现在她身后,双手捧一把长刀, 此刀铜装刀鞘,绣云山花纹, 外观普通,然而柳黛伸手抽刀, 顿见刀刃雪亮,一片流水花纹跃然如生, “怎么找到的?”   月白影恭恭敬敬答:“在李明珠屋子里,与佛龛一道供着, 方才听教主提了一句刀的事情,便斗胆猜测是这一把。”   “李明珠还真够看得起我的,将刀与佛龛供奉在一处。不过你呢……你这人倒是……像这刀一样, 沉稳、锐利…………”柳黛彻底抽出刀来,以刀柄绕手腕转动刀身, 顷刻间便听见满耳朵的呼呼风声,仿佛刀锋凌厉,将眼前夜幕也割成碎片。   柳黛细细欣赏浪涛一般卷曲的刀身, 轻吟道:“你知这刀妙在何处?”   月白影道:“汉人的兵器,属下不懂。”   柳黛抿嘴一笑,“此刀以百炼钢做刀身, 纯钢做刀刃,入手便知刚柔并济,取唐刀之长,避倭刀之短,独步天下,鲜尝败绩,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了。”柳黛把刀装回刀鞘,抖一抖银铃,原本懒散无状的血奴们立刻抖擞精神,个个顶着一双灰白的眼珠子望向柳黛,只等她下令,“把刀收好,剩下的人和事都归你,我累了,下山休息去,明日一早兵分两路,血奴随珠宝送回崖山,你与魁星几个陪我上九华山,找郑云涛讨一杯茶喝。”   月白影照旧是一句,“属下领命。”   柳黛拍了拍月白影手背,半开玩笑地说:“好好干,等我死了,教主之位由你来做。”   月白影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再要开口推辞解释,柳黛早已经一个跃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柳黛是当真累了,苏长青一走她便觉着一口气喘不上来,仿佛在水里憋气,胸口一阵一阵发闷。   她强撑着赶到小镇客栈,进门时留守在此的弟子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她全然顾不上,一头扎进房间内,锁上门便扑倒在床上。   她趴了半晌,熬过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稍稍缓上一口气,适才撑起身子,抽出空来环顾四周,确认一切安定。   柳黛坐正一些,抬手按在胸口上,回想着这大约是第二回 出现这种状况,突然的心悸、胸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有些类似从前柳家院子里夫人小姐们的“不足之症”,说发病就发病,毫无规律可言,最常见是话说得狠了,泪淌得多了,一口气上不来便要晕厥过去。   她心里念着,这回倒当真成大家小姐了——   突然间血气上涌,喉头一片腥甜,她慌忙之间伸手去接,却不料接了满手的血。   鲜血透过指缝落在她青蓝色的百褶裙上,滴滴答答,好煞风景。   满手的血外加惨白的脸色,衬得她好似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一般。   偏偏有人爱凑热闹,她耳尖一动,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正往客栈方向来。   “完蛋。”她愤然骂上一句,手上的血匆忙擦在裙角,计划明日找月白影换身衣裳,再抓一只茶杯,胡乱漱了漱口,唇上的血也都蹭到手背上,这才慌慌张张迎来翻窗而入的苏长青。   他落进屋中,抬眼就瞧见柳黛装模作样,端着一杯凉透的茶,在指头上晃来晃去。   一见他,要明知故问,故作娇柔,拿腔拿调地开口,“怎的这样晚了,苏公子还能抽出空来翻我的窗,怎的你那彤妹妹没能将你留住不成?”   苏长青全党没听见,走到她近前来,取走她手中那只青瓷茶杯,“茶冷伤身。”   不经意触碰到她指尖,他眉头一皱,反手攥住她手背,“手怎么这样冷。”   柳黛立刻抽回手,两只手藏在桌子底下,撵着衣摆来回搓,想抓紧机会把剩下的血渍搓干净,以免苏长青起疑。   下面忙着“毁尸灭迹”,上头自是不肯闲着,“不去摸你那宝贝师妹,跑来摸我做什么?当心我一巴掌将你打得镶进墙里。”   她嘴上说得毒辣,苏长青却分毫不怕,更上前一步,将她右手从桌子底下拎出来,牢牢攥在掌心。   他坐在她身侧,沉着脸,仿佛要与她商谈江山社稷、天下大事,谁知道他一开口竟然是,“好大一股醋味……”   “醋?哪里来的醋?我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加餐呢………”她起先纳闷,苏长青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的让人摸不着边,未过多久自己便悟出来,右手与苏长青推拉两个回合,还是没能甩开他,因此恼羞成怒,“苏长青,你好厚的脸皮,我柳黛是什么人,用得着吃你的醋?你……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   “确是吃着醋,不是斯文醋,是要掀桌子打架的醋,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摘了我脑袋的醋。”他笑,是冰河开融,春回冻土,南风带着潮气吹过她的脸,让人没来由的便要跟着他也笑起来。“不过这醋,也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得豁出性命、看破生死,或是连红尘都抛了才能承受。”   柳黛有些慌了,她挪了挪屁股,想逃,“你怎么……突然变得……话这么多……我还这有点儿不习惯…………”   “见你吃醋,我很欢喜。”   他握住她的手,慢慢送到唇边,温柔地亲了亲她手背,她只觉着自己身中剧毒,这毒从手背扩散,让她浑身上下都变得酥酥麻麻软了骨头。   他又说:“我娘说,其实我小时候话很多。”   柳黛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连舌头也软了,彻彻底底不听使唤,只“呜呜”的胡乱应上两声。   苏长青忽然嗅了嗅她指尖,蹙眉道:“好重的血腥味。”再仔细看,果然发现她指腹残余的血渍,“路上又遇着人了?”   “才没有。”柳黛慌忙把手收回来,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简直欲盖弥彰,“你走之后,我在李明珠身上翻了翻,没找着东西,反而沾了一手血。”   “你想在她身上找什么?”   柳黛信口胡诌,“她叫明珠,总得有个傍身的夜明珠吧。”   苏长青道:“不过是李庄主视她为掌上明珠罢了,你坐着,我去打盆水来。”   这就端着盆出去,过不多久又大摇大摆地端着盆回来,外头守夜的隐月教人一个都没察觉,柳黛看得痛心疾首,感慨自己当真是养了一群猪,可千万别指望他们。   苏长青将水盆放在桌上,牵着柳黛两只手,与自己的手一道放在水中擦洗。   温热的水,轻柔的动作,还有身后随时可以倚靠的怀抱,眼下的一切美好的仿佛一场幻梦。   他就在她身边,一面替她洗手,一面柔声说:“我已暂时将彤儿安顿在一处农家院,明日我便要启程送她回去,你身上的伤看着虽是无碍,但到底是伤了根本,不好东奔西跑,以免伤重而不知,你且等我十日,等我送完彤儿再折返回来,与你一道去李神医处,让他给你好生疗养一段时日……”   “我不去。”柳黛拒绝得干干脆脆,更收回手来,湿哒哒的两只手往苏长青身上一擦,转过背就坐到床边去。   苏长青长叹一声,取门边一块干布巾来擦干手,又掸了掸身上被柳黛沾湿的地方,继而走到她身旁,“要如何才能听我的话?”   柳黛心里念叨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听你的话。   然而她一扬头,笑嘻嘻逗弄他,“这个好办,你答应与我洞房,我便答应你去见李子池,怎么样?这个买卖很划算吧?”   她原想着,他听完就该脸红、心跳、怪她不知廉耻,更要教育她千万记住女儿家的矜持操守。   不料他说:“好。”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好。”苏长青面不改色,郑重其事,“只要你信守诺言,与我一道去看大夫。”   “你竟然……答应了?”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她目瞪口呆,追悔莫及。 第92章 南疆之主15 “你从来都是最要紧的。……   92 南疆之主 15   他两人互相之间你看我, 我看你,半支蜡烛越烧越黯,窗外白头翁的叫声也越发娇嫩, 气氛正当好,暧昧得不多不少。   柳黛忍不住舔了舔下嘴唇,视线却落在苏长青薄而淡的唇上, 上一回吻他嘴角还是在荒凉冷僻的雁门城,她百般调戏, 他故作矜持,一来一回, 千般拉扯,最终仍是点到即止。   难道就在今日把大事做成, 生米煮成熟饭,从此没有回头路?   她脑子里牵着一根弦, 正随着她的胡思异想一会儿被拉到东头,一会儿又被拉到西头, 来来回回没个决断。   再看苏长青,他仍旧一副波澜不惊面孔,端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 惹得柳黛都要羡慕起他这类木头人,关键时刻装腔作势好似浑然天成, 任谁火眼金睛也瞧不出破绽。   其实他胸膛里,一颗心扑通扑通疯跳,耳根子都要被心跳声震麻。   “行!”柳黛猛地起身, 撸起袖子,大喊一声,“洞房就洞房!谁怕谁!”   一个转身把苏长青摁在床上, 而她两眼放光,生生一只饿了三年的母老虎,迫不及待张开大口,一顿饕餮。   苏长青慌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顺势跳上来,跨坐在他大腿上,当他明知故问,“洞房呀,方才不是你说的么?”   “我只说好。”   “那不就是要洞房?”   “是……也可以不是…………”他默默低下头,简直羞愤与死。   柳黛两只手扒住他肩膀,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凑得太紧,她能清晰地看见苏长青鼻尖一颗棕色小痣,呆呆长在面部正中央,显得这人傻不溜丢,“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呀?嗯?长青哥哥?”   这一声“长青哥哥”喊出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苏长青的身子猛地绷紧,胸膛也要往后退,还没来得及后仰就被她一把抓回来,凶巴巴说道:“逗我玩儿呢?”   苏长青避开她的眼,“不……不是……”   “那是什么?”   “…………”   “不说我又去杀人去,这回径直上九华山,把郑云涛砍成一截一截的。”   “不会。”   “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苏长青一张俊脸红的要滴血,狠不能当即甩开柳黛跳出窗去。   他要起身逃跑,无奈又被柳黛摁了回去,他紧咬下唇不肯再开口,柳黛望着他窃窃地笑,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转过来又转过去,把他当个新鲜玩意儿似的观赏。   苏长青忍不住,垂着眼皮问:“你笑什么?”   “你脸好红哦。”柳黛伸出食指,在他红通通的脸颊上轻轻一碰,顿时就跟烧着了一般收回手,“好烫,长青,你脸皮热得能烧饭了。”   “胡说,我……我不过是…………不过是觉着屋子里有些闷罢了……你……你……”   “我怎么?”   原来是她趁他不备,在他脸上轻轻啄上一口。   少女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炙热的皮肤,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苏长青被施了法,钉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   柳黛一咬下嘴唇,正儿八经地说:“洞房都是从亲嘴儿开始的。”   “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南疆教主的威严,不容挑衅。   “所以你……要不要先和我亲个嘴儿?”   “…………”   教主等不及,伸手就去捏苏长青下颌,气走八脉,运力于指,强行颁正他的脸,“到底要不要啊?”   苏长青被他捏住下颌,身子僵直,面染桃花,活脱脱一个受人欺负的小媳妇儿,等了许久,才仿佛不情不愿地哼出个鼻音来,“嗯。”   “嗯就是愿意?”她还不罢休,非得把他逼得跳脚才行。   苏长青答:“嗯就是嗯。”   柳黛得意地笑,“谁说的?嗯就是愿意!”   这就坐直身体,挺直腰,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要往苏长青唇上凑——   偏偏是这个时候,又一阵血气上翻,柳黛胸中一阵闷痛,眼看一口血就要涌出喉头,她强忍着,憋住这口气,生生将冲到喉头的血又压回腹里。   苏长青等了又等,没能等到预想当中的吻,睁眼却看见柳黛白着一张脸,皱紧眉头,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侧过脸,站起身,一把推开他,“时候不早了,你再不走,你那小师妹可要等不及来找我要人了。”   “你哪里疼?”   “我好得很。”她背对他,尽力稳住身体形,右手扶住桌面,缓缓坐回长凳。   苏长青跨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探她的脉,柳黛现下浑身紧绷,他一动她便晓得他来路,反手将他手臂扣在桌面上,冷眼相待,“你想做什么?”   他见她面白如纸,眼底却红如血海,显然已近走火入魔之势,却还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心急如焚,无奈柳黛用了十成力,几乎要捏碎他右手手骨。   “阿黛!你的伤不能再拖下去,现在就走,与我一道去找李子池。”   “现在就走?”柳黛嘴角挂一抹嘲讽的笑,反问道,“现在就走,你那亲亲小师妹可怎么办?”   苏长青道:“事有轻重缓急,师妹定能理解我今日决断。”   “我看她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   “不管她。”他尝试抽了抽手腕,发觉柳黛的力道已有减弱,“我带你走。”   “你带我走?”   “是。”   他答得坚定,而她听完,不过哂然一笑,“天地之大,我呀,去哪都是个死。”   “我会护着你,天南地北,总有安身之处。”   “可是我不愿意。”柳黛索性松开他手腕,长吸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我生来就是要撞破这天和地,烧尽这虚伪人间的,教我隐姓埋名归隐山林,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又不等苏长青回答,她自摆一摆手,撑起身子走到窗边,“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便不与你洞房了,明日、后日,也不与你相见。”   苏长青不愿离开,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与她对峙,“你的身体支撑不起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她斜倚在窗边,装出个漫不经心模样,“我不是撑不起,我是有瘾,杀人的瘾。其实也不是我,是我身上那东西,也就是我的主子,她老人家显是杀人没杀够,与我闹脾气呢。”   “阿黛……”   “我得去找几个人,练练手,苏公子要不要一道摘两个人头玩玩?”   “柳黛!”   “其实我也不是柳黛。”她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一具肉身罢了,脊骨里的那只蛊,才是真正的主宰。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的是肉身,还是那条虫啊?”   “阿黛……”他缓缓走到她身边,“你想赶我走,实在不必说这些糟践自己也糟践我的话。明日我去找李子池,问一问他老人家可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他情深款款,语调温柔,一双迷离眼,轻轻松松蛊惑住她,连他何时拉上她手腕,偷偷探她脉象都没察觉。   她只顾吃醋,“不去送你师妹了?”   他笑着摇头,“不去了,师妹身上并无大碍,独自回山应当不成问题,你的身体最要紧。”   “我最要紧?”   “不错。”   她不肯轻易相信,要反复问:“任何时候都是我最要紧吗?”   他定定道:“任何时候。”   “你骗我。”   “倘使是我骗你,你揍我就是了,哭什么呢?”   也不知是从哪一个字,哪一句话开始,她的眼中汲满泪水,稍稍一动便滚落下来,落在沾灰的地板上,也落在他心上。   他伸长手臂,将她搂紧。   他的下颌,正好搁在她头顶,是个恰恰好的位置。   柳黛在他怀里,一面哭一面说:“我原是这世上最不要紧的人了。”   “不是。”   “不是什么?”   “你从来都是最要紧的。”   柳黛愤愤然捶他,“你怎么回回说话都跟受刑似的,我不下鞭子,你就不肯多说一个字。”   苏长青失笑,“是我笨,以后还要跟你好好学。” 第93章 南疆之主16 闻人羽当下只想与她同归……   93 南疆之主 16   “又是骗人的鬼话——”   “不是骗你。”   “就是。”   “不是。”   或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对话幼稚可笑, 柳黛抿紧嘴,侧脸在苏长青肩头蹭了蹭,像只小猫。   而苏长青抬手轻抚她长发, 两个人互相依傍,时光温柔,两情依依, 恨不能睁眼开便是地老天荒。   她便许愿,恳求月神, 令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让她能够永永远远做他怀里不听话的小女孩。   只可惜少女心思注定付之东流,老天爷忙得很, 没空理会她那星点小心愿。   脚步声由远及近,柳黛轻轻推开他, “你走吧,他们都要回来了。”   苏长青问:“不与我一起走?”   她摇头, “我我要上九华山去,我若不去, 你师父可就要跳脚骂娘了。”   苏长青皱眉沉思,“我听说武林大会要提前,你是为这事儿去的?”   柳黛眉毛一抬, 笑呵呵说:“是也不是。”   苏长青轻叹一声,低低道:“我尽快回来。”踏出一步时, 更轻轻捏了捏柳黛的手,“等我。”   她未应声,直到苏长青翻窗离开, 她才长长久久地站在窗前,望窗外一片孤独清冷的颜色,轻轻说:“好。”   苏长青听不见, 也不必听见。   柳黛合上窗,转过背,门外已经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   “教主,属下有事上报。”月魁星隔着门说。   “进来吧。”   她原本脉脉含情的眼瞬息便冷下来,人好似一柄出鞘的刀,锋芒不可匿。   “禀告教主,山庄里所剩三百七十六男丁,已悉数关进地牢,由第十一部 文野星边带队看管。”月魁星进门来,身上的血已经干透,靛蓝的外衫上深一片浅一片,好生斑斓。   柳黛淡淡瞟他一眼,“身上的伤好了?”   月魁星咧嘴一笑,“谢教主关心,一点小伤,算不上什么。”   “那就好。”她坐到桌边来,习惯性地捏个茶杯在手上摆弄,“你挑二十个好的,随珠宝一并送回崖山,余下的不必管,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你回来了,其他人呢?”   月魁星道:“白影阿姐还在清点数目,誊抄做账,稍后便到,属下下山时见那李茂新仍抱着李明珠的尸首发愣,想到教主未曾留下话来,便没管那些。”   “还有呢?”   “还有?”月魁星拧着眉毛想了老半天,才想到被漏下那人,“尘舟那厮叛教无德,居然能厚着脸皮到此处来,只需教主点一点头,属下这就去砍了他!”   “点头?我才懒得点头。”柳黛撑起下颌,双眼放光,累了一夜,她总得找找乐子,“你叫他进来。”   “教主。”   “话说第二遍可是要死人的。”   她轻飘飘一句话,吓得月魁星头皮发麻。她话音落地,他利利索索溜出去提起藏在楼底下独自忧愁的尘舟,一把扔进柳黛屋内。   到了柳黛跟前,尘舟才挺起背,一语不发地跪在她脚边。   柳黛摆了摆手,将月魁星赶出去。   等屋内只剩她与尘舟,她才歪过头,弯下腰,去看尘舟脸色,“恨透了我?”   尘舟一脸木然,垂着眼睑,“属下不敢,今日结果都是属下咎由自取,不恨任何人。”   “那就好。”她捏着茶杯,拿茶杯挑起尘舟下颌,强迫他抬头,“你需记着,你早就该死,全托我心慈才放任你活到今日。”   “教主大恩大德,属下今生不忘。”   “啧啧……好好一句谢恩的话,怎说得咬牙切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报的是仇不是恩呢!”   “属下不敢。”   “呵——嘴上倒是挺乖,不过也不要紧……”她收回手,曼声说,“司刑大人,我改主意了,我得好好对你,你的福气,在后头。”   说完不等尘舟反映,一手扣住他手腕,一股炙热之气自她指尖流向尘舟脉门,最后似泥牛入海,消失在他周身血脉之间。   柳黛道:“冰冢已解,你是自由身了。”   尘舟恍若未闻,两只眼望向柳黛,满满都是不解。   柳黛继续说:“我要你先一步上九华山,去找南辛。”   “郑夫人?”   “不错,算算日子,她身上的冰冢已经发作过三五回,正是绝望之际,你去,不管你是明着上山,还是暗里潜入,都不要紧,只需你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你身上冰冢已解,且你知道解开冰冢的办法,只需要她稍稍配合,你便能解救她于苦海之中。”   “她会信我?”   “让她探你的脉。”   “她若信我,当如何?不信又如何?”   “信你,你自然要告诉她,冰冢的解药,正是柳黛的血,但这解药难求,唯有齐心协力。就连你,也是卖了全家才能残活至今呢。”她伸出食指,在郴州鼻尖轻轻一点,笑得春花一般明媚,“若不信,你就只有死了,死在郑云涛手上,倒也算痛快。”   尘舟道:“无药可救之时,就是巫医神技、江湖术士的话也不敢不信。倘若她相信,其后当如何?”   柳黛道:“那就得趁武林大会,想办法联合中原正派之力,围捕女魔头了。横竖我是一定会去,且我承受不住体内万蛊之王的力量,已然是虚弱不支,更加受不得刺激,倘若一时之间气急攻心,可就岌岌可危了。”   “教主不怕……”   “怕什么?”   “我…………”   “捏死你多简单,留着你才好玩呢,或许你再卖我一次,还更有意趣呢。”她作势捏一捏他脸颊,逗他就和逗三岁小孩儿一个样,“好了,出去吧。”   “教主,南辛她…………”   “到时候将她练成血奴,正好给你当狗呀,你开不开心?”她笑着,仿佛在谈论一个新鲜玩具,“我说要把血给她,就要说到做到。”   尘舟深深看她一眼,退出门去才发现,自己已然后背湿透,凉风一来,冷得人发颤。   苏长青回到远郊农家院,郑彤坐在泥土烧成的小床上,散着头发,怀里抱着她的长剑,紧紧盯住门的方向。   他进门,她抬头,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郑彤的眼神太直,看得苏长青即刻垂下眼来,故作轻松地问:“怎么还不休息?”   他抱着一大捧干稻草,正半跪在地,将干稻草仔细铺在屋中间。   郑彤并不答话,她兀自沉默着,盯了他许久之后忽然问:“你去找她了?”   苏长青拉扯稻草的手明显一顿,“嗯。”   “你喜欢她?”郑彤问得极其直接,然而不等苏长青回答,她自顾自肯定地说,“她喜欢你,非常喜欢。”   说完还嫌不够,补充道:“我看得出来,她眼里有光。”   苏长青却说:“她有时任性,你怪她也是应当,你若是心里头过不去,我替她受你三刀。”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郑彤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凹凸不平的半张脸,一笑,便显得异常诡异,“她很喜欢你,不过可惜了,大师兄你是要接任掌门的人,怎么能和魔教妖女在一起呢?”   “总会有办法。”苏长青铺好稻草,合衣躺下,“睡吧,明日一早我需北上,你路上小心一些,她此行目的已成,不会再为难你。”   “你怎么知道不会?她的话从来是信不得的。”   “她不会骗我。”   实则他忧心忡忡,辗转难眠。   他握紧右手,慢慢回想着方才柳黛的脉象,越想越是难捱,躺下不到半个时辰便起了身,告别郑彤,踏着半山漆黑,半山天命,匆匆上路。   柳黛歇过一阵,到天亮已经恢复如常。起床便在料理余下各项事宜,兵分两路,预备上马向九华山去。   不料客栈对面,一棵老槐树下突然蹿出个熟面孔,鬼鬼祟祟绕着这条街见缝插针地给柳黛使眼色。   柳黛出门时就已经瞧见他,此时她坐于马上,故意拉高声音冲他喊:“咦?这不是闻人公子吗?真想不到,这么个穷乡僻壤还能遇到京城贵人圈里数一数二的大……”   “你小点儿声!”闻人羽气得跳脚。   “人物。”最后这两个字确实小声得身边人都听不清。   她坐在马背上,得意地笑。   那笑容美的太过晃眼,看得地上的闻人羽七窍生烟。   “你下来。”   “凭什么?”   闻人羽咬牙切齿,“我有正经事与你说。”   柳黛笑的畅快,“可我没有正经时间听你说话。”   说完,一夹马肚就要走,急得闻人羽伸手去拉她马上缰绳,“事情关乎我长青兄弟!”   “那我自会去问他。”   “不是……那个……你不听一定后悔!”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才想出两个恰当的形容,“京中贵人!京中贵人!你错过要抱憾终身!”   就在他快要拉不住缰绳的时候,马停了下来,柳黛拿手里的鞭子敲了敲他的大脑袋,“听着倒有些意思。”   这才翻身下马,再度走入客栈,随意挑一间房,关上门来等闻人羽开口。   “说吧,京中贵人怎么了?”   “贵人他……他见你……武功绝世,相邀京城一见。”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柳黛饶有兴致地问:“只是一见?”   闻人羽来劲了,抖擞精神,挺直腰杆,“那肯定不止呐!不过贵人有贵人的说法,话说得太明白总显得粗浅,说一半,留一半,才知高深难测。”   “哦?是吗?”   “那是自然。”   柳黛正色道:“那……这贵人到底是谁?”   闻人羽却面露难色,“这……这个不好说。”   “那我不去。”她提腿就要走。   “别别别……”闻人羽慌忙张开双臂横在门口,“你信我一次,你去见他,绝不会后悔。”   他情意拳拳,无奈柳黛油盐不进,依然拒绝,“不想见。”   “为什么?”   “我听说晋王长得一般般,我这人,通常只对美人感兴趣,比如你的长青兄弟。”   闻人羽的脸,瞬息之间,红了又绿,绿了又青,精彩纷呈。最后变作垂头丧气,绝望到底,一开口几近哭腔,“你怎么知道?”   柳黛嘻嘻一笑,“我不知道,我猜的!没想到猜中了。”   闻人羽当下只想与她同归于尽。 第94章 南疆之主17 “本王要一个一击即中,……   94 南疆之主 17   他原是个才智顶尖的人物, 不知为何到了柳黛跟前就跟三岁稚儿一般愚蠢不堪,任她玩弄。   究其原因,实质在于早先被她打怕了, 唯恐一句话说错被她打得满地找牙。   眼前非人也,母老虎是也!   闻人羽眼一闭,心一狠, 决定认命。   “柳姑娘,晋王诚心相邀, 不然也不会特地指派我跑这一趟。”   “他想叫我做什么?或者说,他为何要见我?”   “这…………”闻人羽左思右想, 不敢照实说,倘若随口扯谎, 又怕被眼前这只母老虎打得回不了京城。   “不必你说,我来问, 你只需答是或者不是。”说完也不等闻人羽应答,柳黛低头略想一想, 抬头时已编好脉络,“我在京城里只干了两件件大事,这件事儿恰好能和京城贵胄们扯上关系, 第一是把你打服,第二就是刺杀喻莲。”   闻人羽只听见“把你打服”四个字, 握紧拳头,既不敢怒,又不敢言。   柳黛继续, “刺杀喻莲,我帮了苏长青,也顺带帮了他身后的人, 想杀喻莲的人,这人看中我功夫好,想叫我去做他手下一把利刃,是也不是?”   闻人羽摇了摇头,“不知道。”   柳黛道:“这人就是晋王。”   闻人羽梗直了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柳黛盈盈一笑,“原来晋王想要喻公公的命呀!早先京城里都说晋王温暾柔和,谨小慎微,终日关在王府里画鸟,难成气候,想不到……这可真是想不到…………”   她解谜解在兴头上,闻人羽却急红了脸,恨不能去捂她的嘴,“我的小姑奶奶,这事儿你自己清楚就行了,非得说出来,当心隔墙有耳!”   柳黛浑不在意,“我在此处,谁敢听我的壁脚?”   “那倒是,你多厉害啊……”闻人羽深以为然。   柳黛一把推开他,径直往外走,闻人羽赶忙追上去,“柳姑娘往哪去?”   她一回头,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这不是等你带路么?”   交代月白影等上三日,三日后倘若她未能出现,可就地分赃,各自散去。   她倒是洒脱,吓得月白影连表忠心,发誓要在此处等一辈子。   柳黛挥挥手,说了句“用不着”,便提溜着闻人羽往北去。   夏初草木疯长,万物皆绿。   晋王正找个借口,在城外别庄赏花、钓鱼、观鸟。   柳黛进门时,晋王正坐在湖边钓鱼。   她身上还穿着苗人衣裳,上衫下裙,靛蓝布子,银饰点缀,日光下闪闪如白日落雪。   晋王淡淡瞥她一眼,仍旧盯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原来你是苗家姑娘。”   乍一看,眼前王侯贵族全没个王侯贵族的气派,他眉目疏淡,举止从容,身上一件朱青色罩袍,缀黛色镶边,冠子也不戴,发髻上只留一根檀木簪子,浑身上下再无饰品,清静得倒像个青灯古佛的老僧。   在毫无戒备的晋王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位着飞鱼服,却配唐刀的锦衣卫,此人中等身量,细长眼,两撇小胡子各有方向,细听去气息平稳,藏于无声,多吧是个个中高手。   如此看来,晋王私下约见,也并非完全不设防备。   再反观跪在小桥下的闻人羽,正紧张兮兮给她使眼色,想叫她低头下跪,她还真想劝一劝他,不必如此,她虽然蛮横,但也不至于随处发疯。   柳黛答晋王,“我本不是苗人,如此装扮,也只图他们衣裳好看,贪个新鲜。”   晋王根本不听她浑说,只捡要紧的拿来敲打,“前几日本王在朝堂上见过柳丛蕴,柳大人身子硬朗,精神矍铄,倒不像是中年失女的模样。”   柳黛道:“什么柳大人?原来中原朝廷还有与我同姓之人,指不定还真能攀上亲戚呢。”   “哼!你这胡说八道的功夫跟谁学的?柳丛蕴吗?”   柳黛一扬下颌,颇为得意地答道:“我这都是天赋使然,用不着学。”   晋王大约是从没遇过她这般胡搅蛮缠的主,拿出不办法来,便懒得与她争辩。他把鱼竿搁在石靠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浮灰,转身往凉亭里走。   入座之后,饮一口茶,还不忘招呼柳黛。   “日头毒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可得仔细伤着脸皮。”这一语双关,听得柳黛也吃了瘪,快步跳到凉亭底下,从从容容坐到晋王对面。   晋王一面喝茶,一面徐徐说道:“听闻你功夫十分厉害,旁人入不的禁地,你能入,旁人杀不了的人,你能杀。”   柳黛听完,歪着脑袋,笑盈盈地问:“旁人是谁?苏长青吗?”   她问得直白,晋王也不觉冒犯,抬手向外一指,指向跪在桥下的闻人羽。   柳黛道:“不过是个跑腿的。”   晋王却忽然说:“你想要什么?”   柳黛直直望着他,并不答话。   晋王继续,“你杀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总有一求,除却杀人。”   柳黛笑道:“我就是想杀人呀,除了这个,再无所求。”   “想杀何人?且看本王能不能帮得上姑娘。”   “帮我?”   “不错。”晋王放下茶盏,微微颔首。暖风吹得他眯起眼,远远望向广袤的湖面,“姑娘大可以放心,江湖上的事情,本王半点兴趣都没有。”   “是呀,江湖太远,眼下你只想要喻莲的命。恨他把持朝政,挤兑得你这个皇帝的亲侄儿,特特接入皇城的王爷,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岌岌可危。”她说得太直,仿佛把言语捏成一把利刃,直直往人心头上扎,只可惜晋王少年模样,却偏偏能稳如泰山,喜兴不显于色,任她如何挑衅,他自是一派泰然,半点不改。   “柳姑娘。”晋王淡淡道,“听闻你对‘季家刀’,执念颇深。本王斗胆一猜,你与我,或许有共同要解决的人。”   “闻人这跑腿的,倒是长了一双好眼,观察入微。”柳黛往后看一眼,想着要不要当下就去取了闻人羽的脑袋。   晋王道:“永康十六年,蒙古大军兵临城下,成祖爷御驾亲征,被蒙人掳回语斡尔朵,此后成、季两家临危受命,退敌于容城。长庆元年,成祖胞弟继位,便是今上。而成祖爷便长年受困于语斡尔朵,信中曰日夜悲泣,不得永安。朝中重臣多次提出要北上迎回成祖爷,直到长庆六年,今上遣豪侠出关,计划从蒙古人手中偷回成祖爷一家……后来……这后头的故事想必姑娘这十几年来已经听过无数遍,本王便不再多言,只不过,这报仇之路,道阻且长,姑娘何必事事亲力亲为,找个帮手,也未尝不可。”   柳黛虽极力隐忍,但到底涉世太浅,不若她眼前这万年的妖精,不透声色。她被戳中心事,眼神凌厉,拳头握紧,已使答案昭然若揭。   “柳姑娘,本王将郑云涛的人头送与你。”晋王看向她,目光柔和,语调温柔,仿佛是一善心又慈悲的长者,正想尽办法拯救她困窘的命运。   然则他又说:“本王要一个一击即中,一去不回之人,姑娘能否做到?” 第95章 南疆之主18 “爹爹,女儿想嫁给大师……   95 南疆之主 18   “狗皇帝的鬼话, 只有你爹那蠢人才会信。”   “或许他自己也清楚,他赴的是一场必死的征途。”   “可是他不后悔,他甚至一个字也不说。”   “他们说, 他到死都不肯低头,到死都是……”   柳黛也记不清这是第几回想起月如眉的话,她总是断断续续, 低吟浅唱,一时高兴, 一时又怨毒,浑然一个丢了魂的疯子, 日日靠回忆苟活。   “狗皇帝叫他北上出关,去迎在蒙古人手底下为奴为婢的成祖爷, 并拟一道密令,令郑云涛到雁门城下再打开, 好不容易救出来,临到雁门, 郑云涛启封密令,你猜如何?只一个‘杀’字。当下几人恍然大悟,为何皇帝不用锦衣卫, 不用东厂,偏偏启用他们几个江湖草莽, 原来是早想着撇清关系,以免后患。”   那时柳黛还听不明白,懵懵懂懂, 不知其中关隘。   后又有一日,月如眉酒后兴致高,难得地亲亲热热与她说:“其实谁都晓得, 成祖爷在虽说被掳去关外,但还活着,还能喘气,宫里的皇上怎么能过得安稳呢?这中原人心眼小,一个天容不得两个皇帝,总得死一个。宫里这个想过得安生,不但得师出有名,打个去救人的名号,还得除得干干净净,保证成祖皇帝死得透透的,事后还能脱出干系,落个好名声。这不就找到你爹那帮子饭桶,叫他们结队去送死。我听郑云涛说,当日所有人都同意奉旨弑君,只有你爹,只有季悟清,他不肯,誓死要护送成祖皇帝回京…………”   “这下可好得很呢,他的兄弟、手足,排着队,一人给他一刀,就连他最信任的正人君子,他的好大哥苏木柏都没错过,破釜沉舟,一剑封喉。”   “你要记住,一定,一定要这帮背信弃义,道貌盎然的狗东西,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   月如眉双眼通红,好似当夜门廊下,一只红彤彤的喜灯笼。   后来柳黛再也忘不掉月如眉癫狂的神色与彻骨的恨,柳黛甚至以为,月如眉也是恨季悟清的,恨他一去不归,恨他为“忠君”两个字,葬送了自己,也辜负了她。   “柳姑娘,茶凉了。”   她抬头晋王朝她微微一笑,温文尔雅,好似旧年之友。   下一刻,便有茶童来替她换茶,又一盏温热的太平猴魁,绿叶清波,似此刻春浓。   晋王道:“六大派还剩一个,江南藏春楼,周武楠,现如今深居简出,外人难以近身。当然,柳姑娘不是一般人,但总是如此东奔西跑,费时费力,只怕要节外生枝,不如本王将他与郑云涛一并料理,就当付给姑娘的定金。”   “定金?你不怕我拿了定金就跑?”   晋王抿嘴一笑,“不会的,尾款就是你与本王共同的目标,柳姑娘等都等不及,怎么会跑呢?”   真是讨厌。   被人完全掌控在手的感觉,柳黛许久许久不曾有过,上一回还是对月如眉,但月如眉已死,她原以为天底下再没人能拿捏得住她,没想到还能横空冒出来一个晋王,老谋深算,喜怒不表。   真想杀了他。   不过偷偷瞟一眼晋王身旁护卫,想着前几日突然血脉震动,她约摸着这具年少脆弱的身躯也撑不了多久了,只得且用且珍惜。   便站起身,朝晋王挤出一抹虚伪至极的笑,“那我就等着王爷下定了。”   说完转身就走,远远还听见晋王身旁那人评价,“不知礼数,粗俗不堪。”   出了别庄,柳黛立刻催马南下,根本不等闻人羽反应。   疾驰一天一夜,总算回到普华山庄,月白影仍在山庄下等待,见到柳黛立刻激动地迎上来,只差眼泛泪光抱头痛哭。   原来南疆的人都跟雪蟒似的,认主认得又快又狠,也难怪月尘舟是个叛徒。   柳黛嫌弃地将月白影推远一寸,没好气地问:“我走后此处可还安生?”   月白影道:“静得出奇,想来若有消息传出去,其他门派听了,也只敢关门躲起来,哪有人来为死人出头。”   柳黛颔首道:“这是好事。”   她伸手拍一拍背,“这马是跑不动了,既然此处安逸,便在此处再歇一日,等养好了马,再上九华山。”   “上九华山?教主这是打算?”   “算算日子也要到武林大会了,我这不是打算上山去给世伯送一份好礼么?”   月白影懵懵懂懂,不知她弦外之意。   “去街上找一套纸笔来。”柳黛哂笑一声,转过身往客栈内去,照旧进二楼天字一号房,安安稳稳补觉。   这一觉睡得酣美,半片碎梦都没有。醒来时天还未亮,四下寂静,耳边只剩夜下求偶的春虫。   京中幼子,天未亮就要读书,个个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而她天未亮便提起笔默写,一口气将整本《十三梦华》写了个彻彻底底,只不过紧要关头换了字,“运气会海”写做“运气丹田”,“逆运真气通三关”写做“应运真气通三关”,只偷偷摸摸改了三处,《十三梦华》已成《白日梦话》。   不过,成与不成,全看造化,倒不指望这本破书能替她做成什么,不过是拖一拖喻莲的身体罢了。   搁笔时正好天亮,柳黛原打算趁日头还早,再眯一会儿,不料,窗户外突然被人扔进来一颗石子儿,外面包着一张破纸,打开来是整齐俊秀的八个字“稍安勿躁,静待时机”,她走到窗前向下望,果然是闻人羽,堆了满脸笑,朝她挥手。   柳黛瞥他一眼,回到桌前,在纸张下方回上一句,复又包好石头子,往窗外扔去。   只听“哎哟”一声,显然是砸中了窗户底下的大傻子,一张俊脸扭成一团,一面捂着脑门,一面抻开纸,就见“稍安勿躁,静待时机”下面多出一个大大的“滚”字,气势逼人。   闻人羽自知自己在晋王面前卖了柳黛,她心里肯定不痛快,送到跟前也是讨打,只好在窗户底下压低了声音喊:“等我的消息…………”   等柳黛再到窗前,闻人羽早已经一溜烟跑个没影。   她笑了笑,只当这世上又多个傻子。   不知多少人,败就败在不够狠心,譬如月如眉,譬如季悟清。   天光大亮,整顿出发,九华山离普华山庄并不远,半歇半走,不过两日路程,因此旁人见九华山都在装聋作哑,便更不会替李晋坤出头。   只柳黛这一身苗人装扮,这一行浩荡队伍,还未近九华山郑云涛就已经得了消息,此刻郑夫人正在郑彤闺房怜惜自己女儿又受去许多苦,恨不能亲手要了柳黛的命,当下听见柳黛送上门来,即刻咬牙切齿,叫郑云涛下山去斩了柳黛一双手来泄恨。   郑云涛沉吟半刻,却只问:“现在何处?”   前来报信的弟子回道:“山下十里外,寻山镇上。”   “停在镇上?”   “天色尚早,那一行人便在镇上歇下,不见上山。”   “这倒是奇了。”   “云涛!这就去杀了她!叫她有来无回!”郑夫人尖利的嗓音陡然响起,将人耳膜撕得生疼,“好大的胆子,竟敢自己送上门来,今日若不杀了她,往后九华山要如何在江湖立足?我彤儿这口气如何能出得了?”   郑夫人这方火急火燎,郑云涛反倒坐回四方椅上,捋起了长须,“刘公公还在山上,此刻不宜节外生枝。”   郑夫人道:“杀她能有多难?与刘公公又有什么相干?”   郑云涛想的却是柳黛曾答应过的《十三梦华》,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诡计,喻公公竟也盯着一部消失多年的《十三梦华》不放,仿佛是故意为难他,认定了书就在九华山,不献书便是大不敬。   “刘公公那事才是刀架在脖子上,火烧眉毛,山下的,尽可缓一缓。”言罢起身来,揉了揉郑夫人肩膀,以做安慰,“三日后便是武林大会,许多事情积攒在一处,总少不得夫人奔忙,柳黛这妖女便交给为夫,夫人只管招待好刘公公及上山参会的各路兄弟。”   “云涛——”   “此事我心中有数,夫人不必多言。”   郑夫人想起女儿所受苦楚,又回忆冰冢发作的生死折磨,恨得要紧牙关,“此女不除,后患无穷。”   然而平日里对她千依百顺的郑云涛,此刻却全然听不进她的话,只道:“夫人累了,回房好生歇着吧。”招手叫来丫鬟姑子,将她扶回正院。   一回身,瞧见女儿郑彤正站在身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从前天真无邪的眼睛,此刻已深不见底。   郑云涛勉强扯出个笑脸来,对着郑彤,“彤儿莫急,你的仇,爹爹始终记挂在心,迟早要为你出这一口气。”   不想,郑彤却说:“我的事情倒是不要紧,只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了许久,等到今日,才想求爹爹一回。”   “彤儿有事,爹爹莫不应允。”   郑彤脸上的烧伤已经不似之前可怕,新肉生出来,遮盖了粉红的肉囊,已渐渐接近周围皮肤的颜色,但无需细看,也知她容颜尽毁,不似往日。   郑彤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欢快的笑,“爹爹,女儿想嫁给大师兄,越快越好。” 第96章 南疆之主19 “大师兄,君子一言,快……   96 南疆之主 19   柳黛落脚的地方离九华山山门远得很, 又不是进山的必经之路,当下九华山因武林大会一事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衬得柳黛入住的小村镇倒像是个世外桃源,独居一角。   入夜,漆黑天幕无边无际, 山中树木沉沉欲睡。   月白影带着柳黛亲手默写的《十三梦华》,送到郑云涛手中。   他接过手, 左右翻看。   月白影照着柳黛吩咐的话说:“这原就是贵派心法,是真是假, 郑掌门一看便知,旁人哪敢动手脚。”   郑云涛抬头瞥她一眼, 瞧她身形高挑,面容冷肃, 月光下忽然一个冷美人,倒有几分南辛当年的模样。   这感慨也不过一刹, 他立刻又低下头翻书,《十三梦华》他虽不曾仔细研读,但本教功夫至阳至刚, 自成一派,《十三梦华》与其他心法内功自有融合之处, 有章可循。   他将书册一卷,背在身后。与月白影道:“怎不见贵教教主上山一聚?”   月白影闻言脸色一僵,眼神闪躲, “教主说……说寻山镇上点心好吃,想着多多歇上一阵,就不来打扰郑掌门了。”   郑云涛将她的慌乱都看在眼里, 少不得要问:“武林大会她也不来?”   月白影道:“教主自有教主的打算,当属下的不敢过问。”   “哼——你们倒是会讲规矩。”   “自古哪门哪派,都有自己个儿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郑云涛冷冷道:“邪门歪道,还讲什么规矩方圆?”   月白影面容一冷,“道不同不相为谋,心经已然送到,在下告辞。”   郑云涛照旧鼻子里哼一声,不答话。   月白影一个纵身,跃上树梢,很快消失在墨色掩盖的苍山之中。   郑云涛捏着手里的《十三梦华》,又想起当日在崖山之下,柳黛顶着一副自以为是的面孔,竟然敢吩咐他,“第三,勿要将郑彤嫁给苏长青。”真是有泼天的胆量,敢与他谈条件,现如今《十三梦华》已然到手,彤儿也已安全到家,柳黛还有什么可要挟的?   更何况彤儿那日说,这柳黛,似乎对长青情根深种,如若不然,也不必将特意与他提此条件。   哼,小女儿家,就和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娘一模一样,遇到男人立刻分不清情势,白长一颗脑袋。   月白影回到寻山镇,柳黛的屋子已经有人在回话,月尘舟比她早一步下山,眼下正一五一十,老老实实答柳黛的话。   “南辛将信将疑,不过……倒没把话说死,只道是要再想一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柳黛没抬头,垂着眼皮翻那本满是杜撰之言的《成祖受难记》,只能说这寻山镇的读书人胆子够大,连成祖往事都敢乱编。   尘舟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他如今在柳黛的多重折磨下,样貌憔悴,风华早不如前,“南辛说她早年间也曾听闻,要解冰冢之毒,是需种蛊人的血,但月如眉已死…………”   柳黛适才抬起眼,勾了勾嘴角,“那你有没有告诉她,我身上的入魂蛊就是月如眉的?”   尘舟两只膝盖跪得生疼,要答的话在肚子里绕上一圈,才敢说出口,“属下照教主吩咐说了,南辛……似在意料之中,又…………”   “又什么?”   “又惊得背过身去擦眼泪,瞧着倒是与前教主之间,有几分真情……”   “呵——真情。”柳黛合上书,走到尘舟面前,用书挑起尘舟的下颌,强迫他抬头,“掉眼泪就是有几分真情了?那我看尘舟对我也有不少情呢。”   “属下对教主一片赤诚……”   “那得挖出你的心肝儿来才知道。”   “属下愿意——”   “等捏死南辛,自然要剜了你的心,急什么?”说着那书脊敲一敲他面颊,敲出砰砰两声,“入蛊之日告诉她了?”   尘舟惨白着一张脸,“说了,与月如眉入蛊之日一样,就在三日后,五月初五。此蛊历经年岁,其力远超常人,以教主之身,实难负荷,眼下已然如风中残叶,力所不及,这回在山下围而不攻,为的是养精蓄锐,以作最后一搏。”   “你说……初五子时,她回来吗?”   尘舟想起南辛彼时闪烁的眼神,苍老的皮肤之下,隐约间血脉涌动,光彩异常,“依属下看,南辛已经有了念头。”   柳黛哂笑一声,“她自然是动了心的,当年她就是如此伤了我娘,老招数再用一回,总是以为能万试万灵。好啦——”   又是砰砰两声,书脊重重砸在尘舟头顶。   “滚吧。”   尘舟便如一只听话的狗一般,爬起来退到门外。   月白影进来,见尘舟如此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教主为何要留着他?依照教规,叛教之人,当受火灼之刑。”   柳黛浑不在意,“养条狗玩玩罢了,烧他还得浪费柴。倒是你,怎么样?郑云涛那死老头子没为难你吧?”   月白影摇了摇头,“属下谢教主关心,郑云涛那人……很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来他很是瞧不起咱们呐……”   “是——”   “那可正好,倘若他对此慎之又慎,我才要伤脑筋。”柳黛把脑袋凑到月白影跟前,发现她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去,倒像是个北国佳人,“你说我这张脸,看起来是不是真的很好欺负?”说完还要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仿佛一只山林间游走的鹿,看得月白影耳根子发热,不自觉退后半步。   月白影道:“教主看着确是年纪小,不过亦是中原武林这帮人,有眼不识泰山,活该如此。”   柳黛捏了捏自己脸颊,“哪一日他当真识得我,那便是他去见阎王爷那一日。”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眼下要负责送郑云涛去见阎王爷的可不是她了,便说,“啧,恐怕他到死也认不清,不过这都不要紧,只有他的死,对我来说很是要紧。时候不早,你早些休息,这几日咱们都不上山,你与魁星都可四处逛一逛,横竖咱们刚抢了普华山庄,有的是银子。”   月白影被她这话逗笑,但很快抿起嘴唇,应了声“是”,便恭敬受礼地退了出去。   柳黛继续看她那本翻了一半的《成祖受难记》,越看越觉着成祖皇帝是个十足的痴呆,做什么什么不行,为这么个人送去性命,季悟清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另一边,苏长青辞别李子池,快马赶路,不眠不休,很快抵达九华山下,不料还未入得山门,就遇上师弟陈怀安,怀安身后站着单故剑,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深更半夜守在山外,显然是为了堵他。   “师兄。”陈怀安先一步上前,拦住苏长青身下白马。   “师弟——”苏长青见是陈怀安,先是一愣,再抬眼看此处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但不过是上山的必经之路,便知他二人有事前来,“门中有事?还是师父有话吩咐?”   “嗯……”陈怀安嗯嗯啊啊半晌,一个确切的音都没发完整,到最后牵住苏长青的马缰,退后一步,拿肩膀把躲在背后假装不存在的单故剑顶出来,“单师兄,你是我师兄,你来讲。”   “你——”单故剑狠狠瞪他一眼,不得已调度脸上每一个块肌肉,挤出一个厉鬼一般的笑容来,面对苏长青,“大师兄,师父让我和怀安接你上山。”   “接我?”苏长青略想一想,猜是因柳黛现在此处,郑云涛才特意指派陈怀安与单故剑押他回山,“师弟,我只需一炷香时间,过后立刻与你二人上山。”   “大师兄……”单故剑上前一步,抱住马脖子,为难道,“若不是为了让你径直上山,师父也不至于吩咐我俩大晚上的在这喂蚊子啊……大师兄,你就可怜可怜师弟两个,回山吧。”   陈怀安乘胜追击,“是啊大师兄,柳姑娘那肯定有她的打算,她在山下蛰伏多日,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见是还没伏够,眼下两三日也不见得要动,还是师父的吩咐要紧,大师兄你在师父跟前听完训,再去找柳姑娘不迟。”   他二人好言相劝,不想苏长青油盐不进,仍坚持说:“我只与她说三句话,你们自可与我同去,说完我立刻上山,绝不耽搁。”   陈、单二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苏长青道:“如若不然,你们两个也拦不住我。”   “大师兄!”陈怀安心中讶异,“你怎的……怎的要为了一个妖女与我们动手不成?”   苏长青皱起眉,目下无情,“再说下去,天就要亮了。”   “大师兄!”   “算了算了——”单故剑站出来当老好人,一把拉住陈怀安,给苏长青让出一条道,“三句话耽搁不了多久,反正咱们同进同出,师父也不会知晓。”   “可是……”陈怀安还要再辩上两句,单故剑已经转过身上了自己的马,更与苏长青说:“大师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苏长青没答话,只朝他微微颔首,这其中的情义他已领会,很快扬鞭策马,在单故剑的指引下往寻山镇去。 第97章 南疆之主20 “大师兄,你哪也去不了……   97 南疆之主 20   柳黛彻夜不眠, 她今夜心中总藏着事情,惴惴不安,难以入睡。   后来她晓得, 她这叫“盼夫归”,独守空床,难怪睡不安稳。   马蹄声由远及近, 跑得急促匆忙。不等二楼的人做出反应,柳黛已经只身跃出窗户, 道院外空地去等。   果然,来人白衣白马, 墨染的夜幕底下,浑然是一超尘出世的仙人, 正要与世俗作别,带她去山野之外, 云霄之巅,寻一个清静桃源。   “阿黛!”他迫不及待, 翻身下马,快跑两步赶到柳黛身边。   柳黛不自觉弯起嘴角,漾出一丝笑, 甜得过晚夜春风。   “我就知道是你——”   这话仿佛带有神奇秘术,她一说完, 他便把先前对单故剑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只顾着看她,默不作声地, 还要勾起一抹痴痴的笑。   眼下郎情妾意,脉脉含情,唯有陈怀安不识时务, 喊出一句:“大师兄,时候不早……”   “怀安大哥。”柳黛探过身子,对苏长青身后五步远的陈怀安说,“你这眼珠子怕是白长了罢,我瞧着时候早得很,足够把活人蒸熟了分给农家吃。”   她这厢,眼是笑的,话是冷的,把陈怀安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就往单故剑身子后头躲。   苏长青忙把柳黛拉到一旁,刻意压低声音说:“我仔细请教过李神医,你的身体并非全无办法。”   “这我早就知道。”无非是劝她早日收手,安安心心当个废人,如猪如狗一般地活着。   “入蛊一法至阴至邪,你功力尚浅,根本承受不住你体内这只蛊,当下唯有找一至纯至刚之力为你传功续命。”   柳黛一挑眉毛,“这个我知道,采阳补阴!”   苏长青当下被她气得沉下脸来,“胡说八道!李神医的方子,怎会与那些邪门歪道扯上关系!”   “我本就是邪门歪道。”   “你——”   不远处,陈怀安拉长了声调,阴阳怪气地喊:“已经四句啦…………”   苏长青眉头紧锁,握了她的手,深深望住柳黛,“九华山练得就是至刚至纯的内力,待明日午时,我下山后与你传功续命。”   他说得轻巧,柳黛却听得满头雾水,“传功……等一等,这个所谓的传功,难不成是要将你毕生所学都送到我身上?”   苏长青点头,“虽说此法只能续一时之命,但能多一日是一日,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届时你已经是废人一个,还能有什么办法?”   “传闻昆仑山外有仙医,蓬莱海上有高人,并非没有希望。”   “你脑子有病!”柳黛惊怒交加,猛地甩开他,“你脑子坏了?你以身舍命救了我,我也不会改的,我照样要杀郑云涛,甚至连郑彤也一块杀,我不会回头!我死也不会回头的你明白明白?”   她声嘶力竭,不自知已泪流满面,相反苏长青却格外冷静,这一路上他已经将其中利害都想清楚,如此才拿定注意与她说。   苏长青道:“我并没打算以此改变你。”   “虚伪。”她一把擦去眼泪,咬着牙说,“你救了我,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前些日子不过逗着你玩罢了,你倒不必如此当真,省得彼此之间都下不来台。”   苏长青说:“救你,全是长青一人之决定,不需你承诺任何事。”   “你以为你是谁?如来佛祖还是观世音菩萨?众生皆苦,需得你来割肉喂食?苏长青,从今天起,你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话说至此,柳黛立刻转身,再不给苏长青劝慰的机会。   而苏长青还在身后,定定地说:“明日午时,在此相见。”   见你个死人头!柳黛只恨自己没能早早杀了他,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乱她心神。   真是榆木脑袋,自以为是。   陈怀安看完一场情爱折磨的戏码,对情之一字又有了愈发深入的认知,他可怜的长青师兄,不知晚些时候,他上山瞧见满堂满屋的红灯笼,会是何等的惊异。   偷偷看单故剑一眼,瞧见他也失魂落魄模样,他的心反而定了定,好在不止他一人难受。   苏长青一路走来,发觉门中果然与往日不同,院内都已挂上红灯笼、红绸子,师弟师妹也都换了体面衣裳,就连丫鬟头上都添了两朵大红的绒花。他不禁问:“怀安,这是要办喜事吗?”   陈怀安闷着脑袋,囫囵乱答:“是是是,有大喜事。”   “谁的喜事?”苏长青又问。   陈怀安这回再不好答了,慌忙推了苏长青一把,将他推到正厅门前,郑云涛已在门内等候多时。   “师兄快进去吧,我看师父今日脸色不大好,师兄你答话可得悠着点。”   苏长青朝他供一拱手,当谢他提醒,转而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   陈怀安说得不错,郑云涛已经在内坐了许久,他脑中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许多事,企图将他们一件一件理清楚。   一是呈上《十三梦华》,顺利送走了刘公公,京城那边算勉强有个交代,只是担心后续又生事端。   二是据彤儿所言,柳黛那妖女与长青互生情愫,难舍难分,确也不见得都是坏事。   三是夫人推断,柳黛的功夫之所以超乎寻常,是因她继承了月如眉的蛊,到如今已是苦苦挣扎,很快就要力竭不支。   三件事连起来,仿佛能碾出一根细细的灯芯,将火都引到柳黛身上。   念到此,再抬头时发觉苏长青已在厅中站了许久。   郑云涛打量他身如长松,面如冠玉,资质又好,使这一辈人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也难怪把小姑娘芳心勾了一个又一个。   他问苏长青,“这是从何处来?”   “弟子方从京城快马赶回来。”   这话半真半假,眼看最信任不过的大弟子也在他面前不老实,郑云涛不动声色,继续说:“听彤儿说,她在普华山庄遇见你了?”   苏长青道:“晋王有话交待,弟子便特意去了一趟普华山庄。”   “哦?晋王?”郑云涛也来了兴致,“晋王要交代谁?”   “柳黛。”   “柳黛?”   “不错。”实际晋王吩咐闻人羽去寻柳黛的事情,他并不知晓,他不过是依着晋王当日言行举止,瞎编乱造罢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莫不如是。   郑云涛却陷入了沉思,没想到柳黛这妖女竟然与晋王也扯上关系,朝廷的事情他本就不好过问,更何况牵涉晋王。   时局复杂,自保为上。   他换个坐姿,直一直背脊,正色说:“叫你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商量。”   “师父请讲。”   “我受你父亲之托教养你长大,现如今你已年近二十,却尚未娶妻,为师心中颇为愧疚,好在彤儿待字闺中,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你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不比旁人,我与你师娘便拿了个主意…………”   原来那红灯笼、红绸子以及丫鬟头上的大红绒花都是为他准备的,苏长青猛地惊醒,抬起头直直看向郑云涛,“师父师娘的恩情弟子永世不忘,但弟子心中已有心仪之人——”   “女儿家伤在脸上,总归是缺憾,不过长青,师父师娘心里都清楚,往后这九华山——”   “师父!”苏长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满头慌乱,“女子容颜或美或丑对长青而言并不重要,长青对彤儿只有师门情义,并无男女之爱,还请师父慎重考虑,勿要毁了彤儿一生!”   “要与你结亲,这是彤儿自己提的。”   “彤儿?”苏长青不敢置信。   郑云涛捋了捋胡须,慢悠悠说道:“你若不信,大可以成亲当日,亲自去问。”眼看苏长青这就要走,郑云涛再度开口,“长青,你我师徒一场,总不至于要与师父兵戎相见吧……”   “师父……”他踟蹰,犹疑,举步不定。   郑云涛又问:“二十年,不是父子,胜似父子,还比不过一个南疆妖女不成?”一拍桌,陈怀安与单故剑便都推门进来,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苏长青,显然要将他软禁起来。   郑云涛道:“你大师兄若是要走,你二人便真真切切与他斗上一场,看看你大师兄手底下,有没有你俩的活路。”   “师父!”苏长青大声喊。   再喊也无用,单故剑与陈怀安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却也都收紧手臂,两面使劲,半拖半拽地把他带出正厅。   一出院子,苏长青便对陈怀安道:“我要下山,你与故剑合力也拦不住我。”   陈怀安满脸为难,“大师兄,你没听见方才师父都叫我与单师兄与你以命相搏了,你还真想弄死我俩啊?”   苏长青道:“你不明白,是我亲口许下明日之约,我一定要去。”   “大师兄要去哪?”   少女的声线如翠鸟一般,在男人们你来我往的吵闹之间,显得格外娇嫩。   三人一同抬头,是郑彤,穿一身爽脆刮辣的新绿,站在垂花门下。   “师妹。”苏长青喃喃道。   郑彤缓步上前,耳垂上的月牙形坠子随着她的脚步来回晃荡,她描眉、染唇,半张脸敷真□□,将带着烧伤的那半张脸衬得越发的狰狞可怖。她中指底下藏着一根二寸长的细针,在苏长青反应过来之前,迅捷地扎进他肋骨下方。   他眼前忽而天旋地转,混沌无光,昏迷之前只听见郑彤在他耳边说:“大师兄,你哪也去不了了。” 第98章 南疆之主21 “苏长青是我的人,我没……   98 南疆之主 21   第二日, 午时已过。寻山镇安安静静,无人到访。   柳黛心知等不到苏长青,也不怪他, 反而庆幸起来,不否则苏长青要送她这一份大礼,她实在承受不起, 也懒得承受。   她活得太苦,早早打算与这肮脏的世界同归于尽。   但倚在窗前, 想起昨夜他脸上的焦急,眼底的疼惜, 竟也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引得窗下瞧了她半晌的闻人羽忍不住往窗台上扔石头, “哎,我说你, 大白天的傻笑什么呢?”   柳黛身子一偏,躲过“天外飞石”, “你可真是神出鬼没……”   闻人羽手里颠着一把石头子儿,抬起头来,得意洋洋, “来时无影,去也无踪, 正是在下,神行泰斗。”   柳黛今日心情颇佳,还能抽空与他玩笑一二, “你说……倘若江湖上给这脸皮子排个先后,恐怕你闻人羽占了第二,便没人刚称第一了吧。”   “不成不成, 若论脸皮,在下定是赢不过柳姑娘您的。”   “我看你这又是皮痒了,迫不及待想挨揍。”   “那倒不是,我这给您带着好消息呢,教主大人都不请我进门喝杯茶?聊两句?”他拱手作揖,一副江湖浪荡子的做派,然而或是因他浓眉大眼,细看去还有几分少年气,因此并不惹人厌,反而有几分讨喜。   柳黛问:“公子走窗还是走门?”   闻人羽道:“自然是走窗,你门口那些个看门小鬼我可惹不起。”说完纵身一跃,猴子似的扒上窗台。   柳黛退后几步,让他翻进窗里。   闻人羽甫一进屋,端起她桌上的冷茶就往肚子里灌,丝毫没有京城公子的骄矜讲究。等他咕咚咕咚喝完一壶茶,这才开口:“用□□。”   “几时几分,何人何地?”   闻人羽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水渍说:“两日后,五月初五,巳时三刻,前院武林大会,应是正推举下一届盟主人选之时,点燃□□,炸个天翻地覆。”   柳黛细想了想,蹙眉道:“我听闻,那□□虽说十分神奇,但威力并不如何,那堂上坐着的各派掌门,虽说算不得十分厉害,但好歹是练过几年功夫,瞬时之间要躲,也是躲得了的。”   闻人羽憋着笑,想来九华山上聚集的都是各门各派的翘楚,到了她这就不过是“练过几门功夫”,真是好的大的口气,倘若让郑云涛听了去,恐怕要气得七孔流血,呜呼哀哉了。“你放心,自然有后手。□□一响,就有人趁乱结果了周、郑二人,保准死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留痕又如何?”   “是是是,姑奶奶您自然是不一样,您都巴不得昭告天下,人是你杀的。”闻人羽风尘仆仆,一路赶来两日未曾合眼,已经累得不像样,“不成,我得找个地方藏起来,顺便歇会儿,你若有事,西行十里,有一小村,我就住村口王老太爷家里。”   “你倒是会找地方。”   闻人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么些年走南闯北的,总得有些本事傍身。”说完从窗户跳出去,一眨眼又不见人影。   待闻人羽走后,柳黛紧绷的身形陡然放松,眼前忽而一片漆黑,辨不清方位。她慌忙之间扶住桌面,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不知多久才平静下来,她尝试站起身,扶着桌子慢慢坐下。   她心里清楚,这具肉身一日不如一日,还不知能用上多少时间,够不够她将这世道撕个血肉凌厉。   也就苏长青那大傻子,想着拿自己毕生功力来为她续命,能续得上几日呢?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又不是不清楚,他这样的人,有天分,却也比谁都刻苦,一身俊俏功夫,莫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出来的,哪能就如此轻易送给她……送给她这么个……这么个没心肝的女人……   真是个大傻子。   想一想他,捂着颤动的心口,便又笑了起来。   一生未曾尝过一丝甜,此刻竟从这傻子身上尝个满心满口。   老天爷也料不准,不知月如眉地下有知,得是何等生气模样。   两日之期,转眼就到,五月初五日头高升,太阳底下走一圈,必要惹出一身热汗。   月魁星手里提了两只烧鸡,刚从镇中心回来,他这几日养的懒了,身上没半点杀气,更像个走镖讨生活的青年人,浑身的腱子肉,一连嬉笑,凑到柳黛跟前来,“山上今日热闹得很,山下镇子上的人也都往山上涌,怎么咱们还待在这,还这么……还这么干瞪眼啊?”   柳黛不理他,继续喝茶,看话本,“急什么?自然有人会来请我,用不着火急火燎地往上凑。”   “噢,教主自然是英明。”月魁星没得热闹看,悻悻然又提着两只烧鸡下楼。一到门口,遇上个样貌斯文的青年男子,穿的是青衣不鞋,身后背一把长剑,看着像九华山的人。   那人礼数周到,见月魁星出来,便与他打听,“敢问这位大哥,柳黛柳姑娘是否落脚在此?”   月魁星把两只烧鸡随手扔到一张饭桌上,油腻腻的手掌心握住刀柄,“你是何人?找柳姑娘何事?”   那人弯了弯腰,说道:“在下单故剑,乃九华山弟子,此番前来是为向柳姑娘递上请帖一张,还请大哥帮忙引见。”说完,递上一张大红洒金的帖子。   啧,才说过有人来请,这就上门了?月魁星暗地里啧了十声,感叹着教主的英明神武,料事如神。   他擦了擦手,接过请帖,“在这等着。”   屋内,柳黛正闭着眼发愁,远远就听见月魁星咚咚咚的脚步声,兴奋地推门进来,朝她摇晃手中的红色请帖,“教主真是神了,刚说完呢,这就有人上门来送帖子了。”   柳黛望见一片红便觉不对,满心疑惑地接过请帖,打开来一看,眼睛里只看得见苏长青与郑氏女——   “教主……教主……你这急匆匆是要去哪?怎么不把咱们都带上?”   柳黛快步下楼,瞧见尘舟也在,正站在门边与单故剑寒暄,她顾不上尘舟,伸手一把抓住单故剑衣襟,提小鸡儿似的将他提到跟前,“这请帖是什么意思?”   单故剑吓得面色煞白,支支吾吾说:“就是……就是帖子里写的意思…………”   她不耐烦,眼一瞪,单故剑说话立刻就利索起来,“大师兄与小师妹今日成亲,师父师娘请我来送帖子,邀柳姑娘上山观礼。”   “观礼?观的什么礼?我去了,山上便只剩下郑云涛的葬礼!”放开手,提气要走。   尘舟带上佩刀紧跟在后,“教主,事出突然,未免有诈,由属下与您一道去。”   柳黛不置可否,几个纵身,魅影一般穿梭在高高的山林间。   山上两件喜事一起办,前方迎客,后院行礼,锣鼓喧天,喜气盈门。郑云涛在前厅宴客,与各派掌门商讨下届盟主人选,郑夫人喜气洋洋,在中庭招呼内眷,口中说着“一切从简”,眼睛里却藏不住得意。   什么推举,什么商讨,下届盟主必是长青,跑也跑不掉。往后彤儿便仍是盟主夫人,放眼江湖,谁敢给她脸色?日子要过得比她更好更体面。   柳黛匆匆赶到,落在中庭屋顶,正听见掌事人喊:“一拜天地——”   “多媚”脱手,飞向红衣新娘,打个圈又回到柳黛手里。   新娘的红盖头自头顶被刀锋割裂,露出郑彤丑陋可怕的半张脸,还有阴沉沉的眼睛,与眼前喜庆活泼的气氛全不相衬。   “谁?”郑夫人追到屋门口,“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九华山闹事?”   人人抬起脑袋往天上看,仿佛要从天上那一团团棉花似的云里看出些蛛丝马迹。正疑惑间,忽然瞧见一苗疆少女,穿蓝绸布裙子,戴银簪、银耳坠,身量纤细,面庞雪白,好似踏着云、踩着风,施施然落到地上。   “是我——”柳黛右手握着已然出鞘的“多媚”,看向郑夫人,“好久不见,南辛。”   郑夫人日日夜夜受冰冢折磨,此刻容颜已老,满脸横纹,见着柳黛,更是恨得牙痒心焦,只恨自己功力不够,若要硬拼,绝不是对手。她匆匆瞥一眼站在柳黛身后的月尘舟,心里有了底,堆出一副慈善面孔,“我原以为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原来是柳姑娘,今日家中大喜,来者是客,往日恩怨尽可放一放,不如坐下喝杯酒,沾沾喜气。”   “我都没答应,你办的哪门子喜事?”她这话说的突兀,在场宾客莫不是满头疑问,面面相窥。   郑夫人僵着脸,极力忍住怒火,还在与她好声好气说话,“柳姑娘,家中办喜事,是父母之命,天经地义,怎地还要你答应?”   柳黛上前一步,扬声对着屋子里那直愣愣站着的新郎官说:“苏长青是我的人,我没松口,谁敢做他的主?”   一句话气势如虹,问得满院子的人通通禁了声,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惹恼了她,立刻就要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可惜屋子里那人却不肯挪一挪脚步。   郑彤冷着脸,不屑道:“柳姑娘好大的口气,张口就是你的人,怎不问问长青师兄自己怎么说?”   柳黛反问:“你耐如何?”   郑彤不看她,转过身去,缓缓走到新郎官跟前,娇滴滴地拉了拉他衣袖,口中唤:“长青哥哥,你说句话吧。”   柳黛也一并望向那位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新郎官,终是听见他开口说:“你走吧,我与你不过露水姻缘,做不得真。自始至终,我心中的只有师妹,与我成亲结发,共度一生之人,也只有师妹。”这声音在远,又仿佛在近处,隐约带着回音,细不可闻。   郑彤得意地看向柳黛,目睹她的脸色骤变,从成竹在胸,到不可置信,刹那之间精彩纷呈,好生泄恨。   柳黛心中剧痛,经脉震颤,一股血气汹涌而上,直冲喉头。她没能忍住,后退两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只这一刻,尘舟与郑夫人交换眼色,抽出匕首,大喊一声,“就是现在!”那匕首自腰后没入柳黛身体,大片大片的血染得蓝布裙一片深一片浅,柳黛反手扼住尘舟咽喉,愤恨道:“叛徒该死!”正要就此捏断他脖子,郑夫人抽出长剑攻来,柳黛反手去挡,受两面夹击。   她身负重伤,与郑夫人及尘舟缠斗片刻,郑云涛已从前厅赶来,眼看就要合力将她拿下,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顷刻间天塌地陷,人群四散奔逃,郑云涛被飞溅的尘土迷了眼,再看清时,柳黛已经纵身往西南方向去。   郑夫人提剑去追,“机不可失,此刻可不杀,往后便再没有机会。”倒是忘了自己也是体弱之人,占不到便宜。   尘舟追着郑夫人而去,郑云涛顾不上爆炸,想着当务之急是杀柳黛,除后患,其余事情可稍后处置,便也腾身去追。 第99章 南疆之主22 月如眉可真够损的,什么……   99 南疆之主 22   郑云涛一行三人一路追寻柳黛踪迹, 抵达九华山阴面西南处,一片荒芜冷僻的坟山,零零散散几个墓碑, 许多已经被雨水侵蚀得看不清字迹,显然是山下镇子上穷人家入土的地方。脚下荒草长到膝头,更深处更有一人高的野树野草, 遮遮掩掩,更显阴森, 倘若夜里来,恐怕还能撞见百鬼夜哭, 鬼差引路。   郑云涛轻功一绝,后起先到, 已经在此处四下绕过一圈,尘舟赶到时, 蔓延望过去都是荒凉,偶然几只麻雀落在草杆子上, 扑腾两下又飞远。   目下寂静,只听得见风声,吹得草叶沙沙响。   尘舟忽然向下看, 发现他所站之处,一根低矮的草叶子上落着两滴血, 那血珠子鲜红透亮,显然是刚刚留下。   “看这——”他取出长刀拨开草丛,给郑云涛展示地上、草叶上零零散散的血迹, 这痕迹一路延伸,在正南方一处山洞前消失。   两人双双压低身体,无声无息走到洞口, 那山洞入口宽阔,足足两三人宽,内里一片漆黑,不知深浅。   郑云涛本能地生疑,但转念一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等她养好了伤,再动起手来,恐怕要费上不少力气。两厢纠结,他侧过脸,给尘舟一个眼色——   尘舟自然领会,这是郑云涛要他以身试险,拿自己的肉身,去测柳黛的方位。   没法子,叛徒到哪都不讨好。   尘舟把身子压得更低,似毒蛇一般游入洞中。   洞内颇深,走个十步,眼前已然一片漆黑,任是再好的眼力,不点火折子,照样摸瞎。但这你死我活的关头,谁点火谁就是自寻死路。   尘舟屏住呼吸在洞内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除了一处更深,更窄的涵洞,入口不过到郴州胸口,宽也不过九寸余,只有孩童与身量纤弱的女子才能爬得进去。   郑云涛不见动静,也默默走入洞中,但他谨慎过人,始终走在尘舟身后。   待摸清洞中情形,两人才一左一右站在那处狭窄的涵洞前面,彼此都心领神会,柳黛必定藏在窄洞之内。   尘舟背靠石壁,浑身警戒,呼吸也越发粗重。因郑云涛耳力非凡,尘舟这沉重得呼吸声令他难以集中精力,不胜其扰。   突然,尘舟开口,他声音洪亮,显然是故意说给窄洞里的人听,“此处狭窄漆黑,易守难攻,不如我去找些干草堆在洞口,点火积烟,倒时她不出来,也要被烟尘熏死在此。”   郑云涛心中只道这人好狠的心肠,果然南疆□□,都是畜生一般的玩意。   然而尘舟话音刚落,里头那人不知是急是怒,忽然起了动静,一柄短刀自洞口飞出,利刃破风之声,带着独有的清脆嗡鸣,他听出来了,是“多媚”!   郑云涛神情一凛,长剑一伸,往洞内刺去。却不知身侧那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刀起向上,眼看就要自他头顶落下,郑云涛暗叱一声“雕虫小技”,于雷霆闪电之间已扭开身子,更收回长剑,以一招“落雁式”,直刺尘舟胸膛——   漏算了——   一人如鬼魅,自山洞顶端旋身落下,长刀雪亮,唰一声闪过他眼帘,他记得,那是所谓“忠君护国”的“季家刀”。   顷刻间,他肩上一凉,剑与手臂齐齐飞出,狠狠砸在湿润的石壁上。   他的右手被洞顶上潜伏的鬼魅齐肩砍断,顿时鲜血喷涌,溅得尘舟满身满脸都是鲜红热血。   郑云涛稳住心神,左手封住右肩三处大穴,血慢慢止住。他转过身,背靠角落,一片漆黑当中,他调整呼吸,企图摸索自己落下的长剑,虽仅剩下左手,但他还能再战——   “啊啊啊啊——”冰冷刀尖划过他左手手腕,干净利落地挑断他手腕筋脉,他顿时卸了力气,不要说持剑,就连握拳也做不到。   窄洞当中钻出个半大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剩下那只“多媚”,架在他脖子上,凶神恶煞。   待尘舟吹燃火折子,郑云涛这才借着光看清楚,他身前手持长刀,断了他两只手的人,正是柳黛。   她此刻一身短打,身上一件装饰也无,方才憋了半天气,面颊上泛着两片红,如此一来,更显稚气。说出去谁能相信?纵横一生的郑云涛,居然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这拙劣的圈套,老派的陷阱,竟然能引他入瓮。   柳黛攥着她的“季家刀”,拿刀面拍了拍郑云涛的脸,“想来想去,还是得亲手杀了你才解恨。”瞧他眼中愤恨,她心知他不服,便又说:“这把刀认不认识?当年可是你手足兄弟的拿手兵器呢,装什么糊涂?郑大掌门。”   郑云涛朝她啐一口唾沫,强忍剧痛,面上仍能堆出个宁死不屈的壮烈模样,“雕虫小技罢了,你以为你杀了我,九华山三千弟子,能让你活着走山门?”   “三千弟子不也让人钻了空子,埋了□□,有什么可怕?倒是你,该担心担心你自己个儿的事儿了,过会子南辛来了,你可得问问她,怎的说好了五月初五是我的入蛊之日,当虚弱无力,任杀任宰,就如当年的……月如眉一般…………怎么的就变了,对不上味儿了?”   话音刚落,洞外便响起衣料蹭过草叶的沙沙声。柳黛使个眼色,尘舟奉命去拿人,郑云涛刚要喊,他身边那半大孩子立刻阴狠狠地威胁说:“敢出声,立马割了的舌头!”   柳黛瞄一眼红篆,打心眼里佩服她,才十二三岁就能做到杀人不眨眼,很有她当年的风范,要不……教主之位就送给她得了。   洞外只两声兵刃铿锵,尘舟便已经提起南辛,走进洞内。   一对贼夫妻相见,总要哭天壤地一番,柳黛恨不得捂住耳,好在司刑大人善解人意,小小折了南辛一根手指头,便吓得她缩在地上不敢出声。   柳黛拿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强调与她说话,“南辛,这么多年了,你怎的还没长进?亏得我娘日夜牵挂,唯恐你功夫练好了,不好对付呢……”   “你娘?你娘……教主……小姐……教主怎么会念着我?她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念起旧事,南辛又是一阵癫狂,嘴里零零碎碎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柳黛仍是一团和气,收起长刀,慢慢走到南辛身边,“她自然是最念着你的,那么多仇人,只有你,我娘仔细吩咐过我该如何处置,你说你对她是不是最特别的?”   “我不是故意害她!”南辛抬起头来,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我不过是想与云郎厮守终身罢了,可她不许…………”   “她不许?南辛,你又记错了。她本是个自由自在的人,自己都不讲江湖规矩,哪里会限制你?你看着我——”柳黛捏起南辛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是你,在她允诺放你自由之后,为了讨好郑云涛,将她入蛊之日,藏身之所,透露给你的爱郎,也是你,在缠斗之中给了她脊骨上的致命一刀,害得她后半生受病痛折磨,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南辛扭过头去,哭着喊:“我没有……我没有……是她逼我的……是她逼我的……一切都是她逼我做的…………”   “是与不是都不要紧。”柳黛缓缓站起身,听见由远及近的嘈杂脚步声,勾一勾手,红篆便将藏在腰间的第十三铃递到她手上。   柳黛屏息凝神,催得铃铛一阵脆响。   那蛰伏在乱坟岗浓密野草之下的血奴一个一个站立起来,朝着来人的方向,奔涌而去。   一时间杀声遍野,满地哀嚎,日光之下,竟是人间烈狱,尸山血海。   她偏过头,冲郑云涛微微一笑,诚心诚意地问:“你说……是你九华山三千弟子精悍,还是我的血奴能打能杀呢?”   “噢,忘了说,血奴可是不怕死的,他们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叫他杀父弑母,他绝不犹豫半刻……”   郑云涛道:“魔教邪物,我没兴趣知道。”   柳黛道:“你当然得弄清楚,因为我要把你的爱妻南辛,做成我最忠实的血奴,啊——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我娘吩咐我,务必要做到,否则我才懒得费这么大劲,布这么大一个局。”   倒也不是…………   一方面她想亲手杀了郑云涛夫妇,一方面她的身体支撑不起,还要为今后杀到九霄云殿做准备,便只能动一动脑子,绕出九道湾。   “你!你好狠毒的心肠!”   “这话我就当你骂的是我娘月如眉,我可不受。”尘舟取出一只瓷瓶,里头装着教神的血,柳黛伸出手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沾,血立刻顺着刀锋往下落。   瓷瓶里集了她与教神之血,尘舟手起刀落,割破南辛咽喉,就这一刻倾倒瓷瓶,混合的血成暗紫色,渗入伤口——   柳黛摸摸催动腕间第十三铃,铃声启动,原本将死的南辛忽又睁大眼,活了过来。   只不过此时她双眼空洞,瞳中泛红,周身不见一丝活人气。   而柳黛的铃声还未停。   只见南辛站起身,在铃声催促当中,捡起郑云涛掉落的长剑,一步一步,向着她心爱之人走去——   月如眉可真够损的,什么歪招都能想出来…………   柳黛默默感慨。 第100章 南疆之主23 “爹,我去给你,给全家……   100 南疆之主23   原以为郑云涛还有一番聒噪, 没料到他只是静静看看着失身丢魂的南辛,眼中波澜不起,平静得让人讶异。   很快, 南辛举起剑,她的剑尖离他咽喉只剩毫厘。   郑云涛突然问:“柳姑娘,待我死后, 你会杀了她吧。”   柳黛一挑眉毛,玩味道:“郑大掌门…………这是在求我吗?”   郑云涛咽下一口气, “是,郑某人死前, 求柳姑娘高抬贵手,杀了贱内。”   柳黛道:“我已经杀了她了, 你不是亲眼瞧见了吗?”随即眼神一黯,便见南辛将手中长剑向前一递, 刺穿了郑云涛的咽喉,鲜血顿时没了封口, 一股脑的往外涌,很快,他胸前, 衣角,都是血红。   直到他瞪大眼死透了的那一刻, 南辛的脸上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冷漠、木然,双眼空洞,已是人间鬼魅, 只余一具空荡荡肉身。   此时此刻,洞外已经杀声震天,兵器交错之间, 夹杂着伤者的呜呼哀哉,伴着遍地的血肉残肢,风过时更显凄凉。   柳黛接过红篆递过来的双刀“多媚”,一左一右配在腰间,更握紧了右手的“季家刀”,望一眼尘舟,只吩咐,“南辛便留给你了。”提步就往洞外奔去,红篆捡起地上的剑紧跟其后,余下尘舟对着满脸木然的活死人南辛,久久无言。   洞外一片明亮,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柳黛甫一出现,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嘶吼,险些将她耳膜戳破,“柳黛!我娘呢?”   她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嘀咕道:“这年头,还兴见了人就找妈呢?”忽而后悔让尘舟处置南辛,早知如此,合该让再给郑彤这丫头上上课才是。   她于是也同样扯着嗓子喊:“在洞里呢!”   是死是活她可管不着。   登高一望,两帮人依旧打得难舍难分,不见胜负,难得是瞧见个狼狈又熟悉的身影,正挥着手臂朝自己挤眉弄眼。   柳黛向身后一指,那人心领神会,她优哉游哉慢慢吞吞越过眼前这座山头,找了一处清净地方望风景,老半天才等来那位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的京城少爷。   正当时,一面擦汗一面与柳黛说:“你料得不错,长青被人药晕了藏在客房呢。我的人已经把他送下山了,你……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柳黛为了隐匿声息骗过郑云涛,一身男儿打扮,头发也竖得老高,眼下是个不男不女的模样,乍看之下英气勃勃,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细看去眼底眉梢又藏着妩媚,倒又是别有一番风韵。   闻人羽看得一愣,很快告诫自己,眼前是一只吃人不吐骨的母夜叉,万不可被色相迷惑。   柳黛转过脸来,轻声问:“长青怎么样?”   闻人羽道:“全须全尾,一点儿油皮也没碰掉,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能醒。”   “好,那你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闻人羽一头雾水。   “告诉他我要去京城,几时去,要去做什么。”   “这我哪敢?这是要让晋王知道我这么大嘴巴子乱传话,那不得要了我的脑袋?”   柳黛嘴角含笑,轻轻睨他一眼,“我就不会要了你的脑袋?”   “这…………”他立刻摸了摸后脖子,确认自己这颗摇摇欲坠的脑袋还没跌在地上。   “你不说我就吩咐旁人说,到时候又多一个人知道,你看晋王饶不饶的了你——”   “唉……我说就是了…………”没办法,闻人羽又一次低头认栽。   柳黛点点头,“那我就不去瞧他了,我得上路了。”   “去哪?”   “山东。”   “去山东做什么?”他对柳黛的行踪完全摸不着头脑。   柳黛此时长刀已入鞘,她以刀撑地,站起身来说:“早些日子我在京郊遇到季家老仆,那人与我说,我家中长辈似乎葬在山东,我得去看看。”   “这…………”说到季家的旧事,她的血海深仇,闻人羽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柳黛笑了笑说:“你放心,我记着呢。十五日后,秀女入宫,京城十里巷卖绸缎的赵老爷家,我认得自己家的门。”吵闹过后,突然静下来,柳黛心中还真有几分伤感,这会子拢起眉毛,无不遗憾,“这会子一走,可真就后会无期了。”   “柳姑娘…………”   “你倒不必耸拉着一张脸要哭不哭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什么结局,我没怕过,旁人就更不必因我伤感了。”她伸手拍一拍闻人羽的肩,以作宽慰。   她向日落的方向走,闻人羽转过身,大声问:“隐月教的人你都不管啦?”   柳黛摆摆手,没回头,“早就吩咐好啦…………你怎么还操起这份闲心了…………”   “你以为我想□□的心啊…………”他望着山的边缘,她渐渐远走的背影,小声说给自己听。   山洞中,尘舟手腕使力,咔嚓一声扭断了南辛的脖子。   郑彤冲进来时,恰好撞见南辛的身体缓慢跌落,仿佛秋风当中一片陨落的残叶。她记得自己似乎于恍惚之中喊着娘亲,一遍又一遍,连站在眼前的杀母仇人都没来得及去杀。   后来又在角落里发现被人一剑刺穿咽喉的父亲,她便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地,又仿佛是在做梦,一切残忍都只是一场噩梦,只要她睡醒了便一切都好,父亲母亲都会回来,她的脸恢复如初,大师兄也不曾变过,她依旧是九华山上上下下最受疼爱的大小姐。   倘若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该有多好…………   洞外,九华山与血奴之间打得两败俱伤,血奴是不死不休,两方都已所剩无几。尘舟略看一眼,便领着红篆去往山门处与月白影汇合。   月白影正领着百余人驻守在此,她等得焦急,一见尘舟出现,立刻迎上前,“教主呢?怎么只你们二人回来?”   尘舟淡淡道:“她没事,郑云涛夫妇已死,我与你应当即刻依照教主吩咐,下山回撤。”   月白影对尘舟心存猜疑,便向站在一旁的红篆求证,见这小丫头也点一点头,她才松一口气,却又在犹豫,“可是她…………”   “她还有事要办。”   月白影道:“她……她还会回来吗?”   尘舟沉吟许久,才说:“下届教主之位未定,大业未成,她…………还会回来的…………”   “你认识她最久,最了解她,你说是就是了。”月白影抚一抚胸口,心安气静,“这下我能安心回崖山了,人……总归都是要回家的…………”   “是啊……人总归是要回家的…………”   下雨了。   尘舟抬起头,山与云都披上一层朦胧面罩,让世间万物都看得如此不真切。   “老爷少爷的身子还有去处,姑娘若有心,可到山东长乐镇西边落安山上打听打听,老奴也只晓得这些了。奴才老了,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不能再为季家尽力,是奴才无能…………”   长乐镇,落安山,云山深处,化外结庐。   她一路打听,总算找到这出荒山野里外,漏风漏雨的破茅屋。   茅屋外头一片枯坟,坟头只有个木头牌,却又是方方正正地写着“满门忠烈”四个字。在此深山之中,无人之地,仍旧连个姓氏都不敢留。   茅屋挂着一扇拿破木头拼成的门,歪歪斜斜,缝隙大得老鼠能撒着欢儿来回跑,也只能勉勉强强当个门样式。   “有人吗?”   “有人吗…………”   屋内无人应答,柳黛轻轻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散了,这回连样式也做不成,彻底成了假把式。   屋子里只摆着一张桌,一只凳,一见便知是个不熟悉木工的人自己打的,实难拿得出手。更积着厚厚一层灰,显然是已经许久无人探访。   再往深处走两步,就见一木板子床,中间铺一层厚厚的干稻草,再网上是分辨不出颜色来的被褥子,被褥子上睡着个…………   睡着个已然长眠在此的老人,这人身上已经干了,只剩下一具白骨,撑着一套单薄的粗布衣裳,白须白发却还在,被凉风吹着,轻轻荡。   石头枕底下压着一封信,确切地说是一张上好的绢布,摊开来只见一列工整俊秀的字迹,写的是:“结庐二十载,为报知遇恩,此生无憾。梁文忠。”   她不认得他,更不曾听过他姓名,亦不能懂他为报恩在深山野岭孤守将近二十年的信念,然而不并不妨碍她眼含热泪,心有余温。   她将绢布叠好,收在衣襟里。回头看竹筐子里还剩着些纸钱,便到屋外去,为她不见面也记不住名字的长辈们烧些纸钱。   火光旺盛,柳黛跪在“满门忠烈”的墓碑前,只当给季悟清磕了个头,起身便说:“爹,我去给你,给全家报仇去了。”   余下的火点燃茅草屋,将梁文忠所留在世间的痕迹,也烧了个干干净净。   柳黛想,她不会再来,也不必再来了。 第101章 南疆之主 24 “真仙”便当真往西方……   101 南疆之主 24   夜深了, 京城十里巷卖绸缎的赵老爷家却还点着灯。   赵老爷慈眉善目,赵夫人和蔼可亲,一看就是亲善人家, 三两句亲热话就能让人放下戒心。   这也是行走江湖独一份儿的本事。   柳黛坐在小姑娘的闺房里,冷眼看着一对老夫妇忙前忙后地张罗,一会儿问她这衣裳要不要带上, 一会儿又问那夹袄是不是得捎上过冬,这冲天的热乎劲着实让人受不起, 于是她问:“要不我们猜个谜语吧,别忙活了, 走来走去绕的我眼晕。”   两夫妻身形皆是一顿,两人抬头互看一眼, 交换眼色,决定由赵夫人堆起笑来讪讪与柳黛说:“你这丫头, 咱们这不都是忙活你的事么?宫里不比外头,规矩多, 谁都得罪不得,你还不来瞧瞧有什么缺了少了的…………”   “你们猜…………”柳黛只当没听见赵夫人假装亲切的絮叨,兀自起了个头, “我一走,你们俩能活到几时?能不能看见明天的日落呀?”   她笑盈盈, 乐不可支,赵家夫妇顿时间拉下脸来,嘴角向下, 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比之前深刻。   一挥手,不耐烦,“得了, 赶紧去给自己做寿衣去吧,我两手空空也不打紧。”   赵家夫妇想起来之前上头那人的嘱托,晓得眼前这姑娘乖戾自狂,轻易招惹不得,便忍了这口气,赵夫人勉强笑了笑,“知道你心里烦,我与你父亲这就出去,让你自己个儿好好清净清净。不过……主子有话,是道姑娘最擅隐匿,往日里多少大人物虚虚实实都未能探出姑娘的底子,明日宫中验身,还请姑娘仔细行事。”   柳黛没回话,隔了不久,听见一声门响,晓得这赵家夫妇已经退出门去,便不管不顾,一头栽倒在绣床上。   喘一口气,只觉着这世上的事真是妙,她自京城出嫁,离开柳家,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来,去杀那坐在高位上,灭了她全家的至高皇权。   他该是什么模样?   听闻他登基时隐忍不发,亲和待下,又听闻他心狠手辣,鸟尽弓藏。   更多传闻是这些年来,他心患已除,稳坐天下,便终日与几位白眉道人一起炼丹修道,企图早日飞升。可他修的是荒淫道,念的是无德经,少女流水一般地往宫里送,只有进没有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内情。   柳黛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仇人是一盖世英雄,还是一卑鄙小人,仿佛哪一样都不够过瘾。   再尔,也不知苏长青怎么样了,倘若他知道她要去刺杀当今天天子,会不会认为她得了失心疯了?   又或者他早已经认定她是个疯子,疯得无可救药,疯得让人毫无办法…………   越想越是迷糊,她一把扯过被子,囫囵往里一缩,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风清云朗,正是杀人、放过、烧山、掘坟的好日子。   一早就有马车来接,柳黛上车时,马车里还塞着三个小姑娘,瞧着比她还要小一些,十四五的年纪,脸蛋上浮着一层透明的绒毛,一个显然是刚哭过,脸上满是泪痕,另一个正在低着头小声啜泣,还有一个胖乎乎圆脸蛋,揉了揉眼睛,显然还没睡醒。   柳黛怀里抱着自己的包袱,跟着马车的节奏一摇一晃地进了宫门。   落地就到检验处,个个都要脱光了验身,自己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许带,一个老婆子走了,另一个老婆子进来,待她穿上宫里的衣裳,跨国一道门,里头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伸着颤颤巍巍的手,给进宫的姑娘们挨个把脉。   到柳黛这,那老太监探了她的脉,忽而门外一阵虚浮的脚步声,那老太监惊了魂魄似的站起来,对着进来的那位俊俏青年便喊:“老祖宗千岁!”   柳黛跟着这一帮子人一同跪下,不用猜也晓得,来的是正是她的手下败将,九千岁喻莲——   “都起来吧……咳咳…………”   才开口便要就咳嗽起来,想来他那《十三梦华》练得不大好,柳黛想着,倘若他愿意跪下来叫她三声姑奶奶,她或许能把正本默出来交与他,可惜了了,她有要紧事,没空与这大太监周旋。   喻莲道:“都抓紧,今日初九,圣上子时进补,定要挑那上等的药,昨儿那一批,我瞧着不顶用。”   那老太监忙不迭说:“老祖宗来得妙,这就有一个好的,保管能让圣上满意。”   说完往柳黛身上一拉一拽,推到喻莲跟前。   喻莲道:“抬起头来。”   柳黛琢磨着,伤他那一夜,她蒙着面,又是夜行打扮,这些日子过去,喻莲不可能记得她。于是装出个畏首畏尾的模样,一面发抖,一面挣扎着抬起脸,眼睛却还向下,望着他那金线绣的衣摆。   喻莲默然不语,一双狭长凤眼微微眯起,直直看了她许久,半晌才开口,“姑娘好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柳黛心里咯噔一下,正计划着一掌拍死他之后该怎么逃,便听她身旁那老太监掐尖了嗓子说:“奴才瞧着这丫头与老祖宗有缘,不若送到府上给老祖宗扫扫屋子也好。”   敢情儿是看上她了?要指派她去给太监做小老婆。   那倒也有趣,可惜喻莲没接,“这药不错,收拾妥了,今晚送到太极宫里。”   老太监忙不迭应是,喻莲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只略看一眼,便起身走了。   熬到入夜,柳黛与另外两名面容姣好的少女又被涮洗一遍,从头发丝到脚底都被仔仔细细检查过,确保一根针都带不进太极宫,这才在午夜前夕,由一小道童领着,三人手上一人捧着一只八宝锦盒,里头大约是什么仙丹妙药,慢吞吞踏上太极宫的台阶。   这阶梯一共九十九级,寓意跨过九十九道关,即可羽化登仙。   推开宫门,里头飘来荡去的都是一层一层的幔帐,檀香熏了一鼎又一鼎,整个大殿层层叠叠,云山雾罩,倒真像个神仙洞府,缥缈如云。   再往里些,又瞧见赤身裸体的宫妃、喃喃念书的道士,还有龇牙磨爪的猎狗,一个个竖着獠牙,朝这新进来的三个小姑娘低吼。   宫殿最深处,一张丈余宽的大床,自梁顶悬挂一张半透明的纱帐,将大床团团笼住。   引路的道童就停在床前,弯着腰递话,“真仙,药都到齐了。”   那纱帐后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道童便立刻撩起帐子,露出床上一名身穿靛蓝色道袍,手拿浮沉,长眉长须的中年男子。   那人说:“送上来。”   柳黛三人,以她为先,便都捧着锦盒上前去,跪在“真仙”脚下。   另一名道童上前来,正要依次打开锦盒,忽然听“咚”一声,锦盒摔了,狗吠声不绝于耳,原是跪在柳黛右手边的姑娘被这迷幻诡异的太极宫吓破了胆,没能捧住“真仙”的金丹神药。   “真仙”眼也不抬,只说了句“不中用”,便自有人来将那姑娘拖下去,也没拖出宫门外,仿佛是扔到角落里,不知是扔给什么东西,惹得蛮宫里都是哀嚎声,撕心裂肺,听得人胆寒心颤。   “真仙”的目光落到柳黛头顶。   那道童提醒她,“你上来。”   柳黛适才垂着眼,再上前两步,正正好就跪在“真仙”的脚尖底下。   “真仙”捏着她下颌,抬起她的脸,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是满意,“总算有个好的。”瞧她面不改色,便来了兴致,问道:“你不怕?”   柳黛道:“天上神仙的事情,奴婢不懂,不懂,自然就不怕。”   “真仙”哂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机灵得很,罢了,就你吧…………”说完,一转身又退到纱帐后头,道童朝柳黛使个眼色,她亦捧着锦盒,脱了绣鞋爬上去。   “真仙”半躺着,吩咐她,“打开——”   柳黛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她捏起药丸,小心翼翼往“真仙”口中送。   “真仙”吞下药丸,也含住她葱管似的指尖——   他这才要开始享用他今晚真正的药。   一个翻身,仍然老当益壮,夜夜似少年,夜夜要登仙。可眼前少女不见娇羞,亦不见恐惧,她一双眼似寒潭,静静照着他日益苍老的面孔,看得他一阵烦躁,正想撕烂了她,不料她突然扬起身子,贴在他耳边说:“真仙,你还记不记得季悟清?”   “谁?”   “真仙”满眼迷惑,显然那人间事,他一件也记不得了。   柳黛浅浅一笑,心中说不上来的失落,但她手上并不停顿,握住“真仙”的脖子一掐一拧,连个声响都没有,“真仙”便当真往西方极乐去了。   她翻过身,将“真仙”仰面放平,隔着幔帐看过来,仍是个“活人”模样,自己个已经从床尾找了个缝隙,悄无声息地溜出太极宫。   此时恰巧子时到,更鼓声响起来,又是一天。   她越过宫墙,跳上屋檐,却不想高处有人相候。   那人她记得,正是守在晋王身边的护卫,听气息约莫算个高手,此时正提着刀,迎向手无寸铁的柳黛,“事成了?”   子时不是个好时候,脊骨里的入魂蛊刚刚被唤醒,柳黛气血亏损,提不上内力,“你猜呀。”   “事既成,姑娘就不该活着出现。”   柳黛冷笑道:“姑奶奶该不该活,还轮不到你说嘴。” 第102章 南疆之主25 “我不但认得你,且我已……   102 南疆之主 25   “周寅!手下留情——”   苏长青赶到时, 柳黛与周寅已经过了百余招,正到生死存亡一刻,两人体内那股子冲顶的气都被苏长青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打断, 柳黛半身是血,跳到梁下,周寅收刀, 左手捂住左眼,连连后退。   苏长青一个飞身, 跃到柳黛身边,及时顶住她肩膀, 令她牢牢站直,却看她自右肩以下全部被血染红, 右肩肩后可见一寸余长的刀伤,正龇着血亮的口, 翻出粉白的皮与肉,显然是她没个兵器傍身, 在周寅手底下没讨着好,但他顺着她流血发颤的右手手臂向下看,发觉她满手鲜血, 手心里还掏着个圆咕隆咚的玩意,再看周寅, 左眼处已经被鲜血模糊——   柳黛侧过脸,朝他勾了勾嘴角,却又冲着痛苦不堪的周寅喊道:“倘若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我就考虑考虑把眼珠子还你。”   “休想!”周寅握紧长刀,不去管冒血的左眼,已然做好准备要与柳黛再战一番。   苏长青默默自背后环住柳黛腰身, 怕她再一激动,歪倒下去。   “周大哥,我已与王爷说定,今夜我带她走,我与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在中原现身,还望周大哥刀下留情。”他说得恳切,周寅却是不信,他带着晋王密令,必杀柳黛,以绝后患。   周寅正要举刀相向,闻人羽此时恰好追了上来,站在苏长青近前,瞥一眼沾了一脸血的柳黛,再去看周寅,“周大哥,今夜我在场,长青这话说的不假。”   闻人羽与晋王之间倒是比苏长青更近一步,周寅略有犹豫,但手中长刀未落。   “不过,还有一事,我奉王爷之命,需亲自验证。”闻人羽冷艳看向柳黛,一步步走过来,道一声“柳姑娘,得罪了。”便伸手来探,仔细探她的脉,松手后他与苏长青说:“内外两亏,多番损耗,她活不过三个月。”   闻人羽的眼神里写满了探究与疑惑,仿佛再问苏长青,值得吗?   苏长青没去细想,只拱手道:“多谢。”   便揽起柳黛,要往夜的深处去,闻人羽连追三步,对着他二人的背影喊:“保重!”   没人回答,暗处理飞出一件滑溜溜的小玩意,闻人羽伸手去接,便听见远远传来柳黛清脆娇嫩的声音,“收好他的眼珠子!”   闻人羽抬头看房顶上的周寅,见他收起刀来,跃到巷内,站在闻人羽身侧,拿仅剩的一只好眼睛盯着闻人羽手上的另一只,“她当真活不成了?”   闻人羽又细想一边柳黛的脉象,十分肯定地说:“活不成了,三个月都不一定。”   周寅道:“也好,世上又少一祸害。”   “是啊……世上又能少一祸害…………”   他长吁一口气,不知是为谁放下这颗心。   临近天亮,鸟叫渐渐热闹起来,柳黛靠着的这扇窗外便落着不少叽叽喳喳的早鸟。   苏长青将她安顿在一处民宅内,屋子时常有一老妇人打理,小小一个二进的院落,也整理地干净清爽。   柳黛左肩靠着窗,任由苏长青剥了她的衣裳,替她上药。   这年纪轻轻的一双小儿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要脱了衣服助兴,只可惜一个好整以暇等看好戏,另一个正色凝神,正正当当一尊石佛下凡。   柳黛舔了舔嘴唇,发觉自己唇上冰冷,脸上必定也不好看,但再不好看,在苏长青眼里也是好看的,既然他能赶来,她就有这个自信,于是正正经经说道:“长青大哥,你见了我的身子,可是要娶我过门的,否则我就只有一头碰死了。”   苏长青瞥她一眼,没说话,继续仔仔细细给她的伤口缠绷带。   她不死心,又说:“横竖你都不回中原了,不如陪我去南疆做一对恩爱鸳鸯,如何?”   她兴致勃勃,苏长青却始终板着一张脸,好不容易说句话,也是“你不疼吗?”   完完全全泼她冷水。   柳黛自此恼羞成怒,咬紧了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说:“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娘都死了,咱们要是拜堂,可就只你爹一个高堂可拜了,你若不娶我,我就去找你爹去!”   “找我爹?”   “是啊,找你爹治你!”   苏长青将绷带打结,擦干净手上的血,再找一件干净外衫罩住柳黛,这才坐在她对面,淡淡说道:“我爹早年间云游避世,江湖已十余年不曾有过他的消息,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苏木柏的下落。”   柳黛理所当然地说:“他是你爹,他去哪,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说得不错……苏木柏是我爹…………他去何处,必定要交代我…………”他的声音极低,带着丝丝怅然,仿佛将将梦醒,又仿佛仍在梦中。   柳黛不解,“你学我说话做什么?”   “不做什么。”苏长青直起背,端坐起来,终于抬眼看她,“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万事留我一条性命,甚至……甚至一步又一步亲近我,嘱咐闻人告诉我你的去向,引我相救,就是为了从我身上套出我爹的下落,好让你能在死之前解决最后一个仇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长串话,听得柳黛先是一愣,后是被人揭穿的羞愤,不过越是往后,时间越紧,她的企图便越是不加掩饰,苏长青这时候才看出来,才肯说穿,便是身在此山,难以看透。   隔了片刻,柳黛拉上衣襟,冷下脸来,“你说的都对,不过……苏长青,你想过没有,要从你嘴里套话,我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一只冰冢已经足够让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你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试上一试。”   苏长青静静看着她此刻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心里一抽一抽地疼,面上却紧绷着,抿起嘴角,沉默不语。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弥足深陷,抽身不及。他只记得她一时温柔娇俏,一时冷若冰霜,她一笑,仿佛是这天底下最心善最甜美的小姑娘,一皱眉却又能毫不留情杀尽天下人,包括他。   他猜不透她,控制不了她,也影响不了她,她的一切言行都在他的能力之外,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为这一丝追不上的光,倾尽所有,不愿回头。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柳黛身边,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且无力地说:“你放心,我带你去…………”   说完便松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屋。   余下柳黛一人,她虚弱至极,索性横倒在床上,心里想着,她这样的身子,如若见了苏木柏,恐怕也难轻松取他性命,更何况他隐居深山十数年,想必已然修成独步之功,千方百计去找,说不定是自寻死路——   想着想着,忽然发觉侧脸一片冰凉,伸手一抚,原来都是凉透了的泪…………   早知道,就该在苏长青身上种蛊,种一千种蛊,叫他生不如死,叫他乖乖听话,也叫他早早死了,省得如此千般万般,让人柔肠百转,心如刀割。   柳黛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已经大亮,苏长青端来早饭,柳黛把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妥当,与他同桌吃饭。   两个人一改往日相处情形,双双都做了锯嘴葫芦,一顿饭吃得紧绷,谁也没心思去注意早饭到底吃了些什么,只晓得苏长青放下碗宣布,“一炷香之后出发。”便转过身出门去。   柳黛撇撇嘴,琢磨着苏长青这屋子里不知有没有趁手的兵器,最好是刀,再不济到了地方,他得想办法把苏长青的佩剑弄到手,不然还像昨晚上那样打,她可是要吃大亏的。   无奈绕着院子溜达一圈,也没发现任何能杀人的东西,她只好继续做锯嘴葫芦,与苏长青一道上路,两人一人一匹快马向西,一天一夜之后,到一座无名山下,山路难行,又弃了马,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再耗上半日,总算找到一处青石砌成的小院,院里有花右草,更引了活水,建了凉亭,亭子里一张石桌,趴着三只晒太阳睡午觉的小花猫。   听见人声,小猫睁开眼,喵喵两声,听得柳黛杀人的心思都弱了下来,能抽空感慨起此处是什么神仙洞府,倘若她也能过上这般潇洒日子,她才懒得东奔西跑拆人骨头。   正看猫,门响了,出来的那人青布长衫,眉眼舒朗,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温润之气,便是在这山野之中也有谦和贵重之意,是个超尘绝俗的人物,难怪苏长青他娘,贵为郡主,也要为此人动心。   苏木柏面上含笑,走到院子中央来,亲切地招呼柳黛,“这是季家的姑娘吧,山长水远,来路辛苦,先到屋里喝杯茶,如何?”   三只猫都醒了,一只接一只跳下石桌,绕着苏木柏的腿蹭来蹭去的撒娇。   柳黛惊讶道:“你认得我?”   苏木柏了然一笑,“我不但认得你,且我已在此等候姑娘许多年。” 第103章 南疆之主 25 柳黛抿着嘴,浅浅一笑……   103 南疆之主 25   一间小屋, 陈设周全。   进门后,苏木柏洗茶、沏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仿佛手上端的不是茶壶,而是见血封喉的剑。   柳黛一路观察,默默盘算, 此时若要掀了桌子打起来,即便苏长青不插手, 她也未必能在苏木柏手底下讨到便宜。   真是失算,早知道应当把南疆血奴都带来, 一个两个的替她挡挡剑也好。   “季姑娘,这是自家种的新茶, 你尝一尝。”   苏木柏将茶杯推到她身前,好言好语招待, 仿佛是一久未谋面的老友。   柳黛端起茶盏,闻见茶香扑鼻, 心下略松了松,继而说:“我不姓季,季家不曾养我一日, 我照旧姓柳。”   “原来是柳姑娘。”苏木柏了然一笑,神情放松, 不知是心胸开阔,已有准备,还是根本没把柳黛放在眼里, “这一路上,我儿长青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倘若有得罪之处, 由我这个做长辈的代他像姑娘你赔个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如此客气…………   仇人见面,气氛竟然亲和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柳黛望一眼苏长青,瞧见他肃着一张脸,双眼沉沉,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为江山社稷国计民生发愁,只她晓得,他这是老木头为情所困,铁树开花,分外难捱。   柳黛懒得理他,她转过头,抬眼直直看向苏木柏,“他们都死了。”   “谁?”   “当年与你一同出关的人。”   苏木柏端起茶杯,饮一口热茶,却尝不出味道,只喃喃道:“也好……”   柳黛又说:“皇帝也死了——”   热水呛了喉咙,苏木柏放下茶杯,不住地咳嗽。咳了半晌终于平复下来,在看柳黛,眼神已从平静亲切,换做钦佩折服,“柳姑娘后生可畏,在下自愧不如。”   柳黛道:“你知道吗?因为我不怕死,所以我回回都活着,因为他们什么都怕,所以个个都死在我手下。”   “噢?”苏木柏兴致盎然,“那依柳姑娘看,苏某人眼下是怕还是不怕呢?”   “你不怕,却也怕。”   “此话怎讲?”   “你不怕死,你却怕我牵连苏长青。”柳黛侧过头,静静看着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苏长青,“你怕我杀了他。”   “非也非也。”苏木柏长舒一口气,释然道,“冤有头债有主,柳姑娘不是那般不分是非之人,况且我看得出来,姑娘对我儿有情,怎会忍心痛下杀手?”   “啪——”一声巨响,柳黛抬手往桌子上一拍,那木制的小桌立刻碎成千万片,茶具也哗啦啦碎了一地,听着好生热闹。   “胡说八道,我对他不过利用而已,哪来的情意?你那眼珠子想来也不必留了,半点作用没有。”   苏木柏望着满地残骸摇头叹息,“姑娘,老头子我一年也难下一次山,这一套喝茶的家伙……唉,罢了罢了,横竖往后也用不着…………”   说完指派起仍旧木头似的苏长青,“去,外头拿个笤帚,把屋子收拾收拾,我与柳姑娘去外头说话。”   吩咐完多年未见的亲儿子,苏木柏便领着柳黛往外走,到远处一片断壁悬崖上,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苏木柏更靠近悬崖边缘。一时风起,吹得他衣摆翻飞,配着一张超然俗世的脸孔,仿佛下一刻便要登云踏月去了。   苏木柏正色道:“柳姑娘,往事已矣,多说无益,想来柳姑娘跋山涉水而来,也不是为了找我听故事的。”   他这般从容,分毫不惧,柳黛自然不能输了阵仗,她挺起胸脯泰然点头,“不错,我就是来杀你的。”   苏木柏宽和地笑了笑,目中满是慈爱,仿佛是对着个调皮又亲近的后辈,她越是嚣张,他越是觉得可爱,“那好,此处宽敞,姑娘可与我一试。”   两人皆是手无寸铁,拼的是内力,柳黛此刻虚得很,半点便宜也讨不着,但此刻若不出手,她哪里有脸下的来台?   输人不可输阵,她闷声提一口气,顿时如飞燕一般拔地而起,轻盈地跃上半空,迎风之时立刻换了力道,变作一支利箭,气势汹汹地朝苏木柏刺去。   苏木柏不躲不闪,背对悬崖,仿佛是甘愿受死,要生生接下她这一掌。   落掌之时,柳黛才发觉不对,苏长青浑身真气外流,护住心肺,且他身穿护甲,那一掌十分力度被卸了七分,苏木柏接这一掌,只后退半步,仍然面不改色。   而柳黛收势之后才发觉,手心刺痛,仿若针扎,她愤愤骂道:“老匹夫,卑鄙无耻——”   苏木柏微笑道:“兵不厌诈。姑娘,我知你百毒难侵,但这算不上毒药,只不过一点点迷药罢了,咱们再过三招,姑娘便可好好睡上一觉。”   “呸!臭不要脸!”她原以为苏木柏好歹是苏长青亲爹,不说磊落光明,但也绝不至于干这类小人行径,没料到,还是失算了。   她晕过去之前,模糊看见苏长青焦急的脸,在她落地之前一把抱住她。   这回是更没料到,两父子狼狈为奸,合谋害她。   这一觉漫长舒适,美满得让人不想醒来。   柳黛再睁眼时,已然是第二日清晨,苏长青仍旧木着一张脸坐在被临时拼凑的小桌旁,撑着脑袋打瞌睡,听见动静,他立刻凑到床边来,扶起柳黛,“你怎么样?有没有感觉稍好一些?”   稍好一些?哪有人被人算计,中一夜迷药还能稍好一些?   她刚要发货,却发觉周身被一股暖意环绕,一呼一吸之间身体说不出来的顺畅,动一动手指头便能将眼前的苏长青捏圆了再搓瘪。   她问苏长青,“你和你爹……对我做了什么?”   苏长青垂下眼睛,不答她的话,反而去桌边倒水,喂到她嘴边,“你先喝口水,润一润。”   柳黛心下一紧,伸手握住他手腕,仔细听他脉搏,却发觉他身体如常,并无变化,恰在此时,苏木柏端着一篓子野菜从门外进来,一夜之间他似乎老去不少,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作花白,狭长的眼里尽是疲惫。   苏木柏把竹篓子往桌上一摆,便坐在桌边开始慢条斯理地摘野菜,“听闻你来是想邀我做主,叫我儿长青对你负责。”   柳黛上上下下打量他,满眼疑惑。   苏木柏自顾自说下去,“今日我便做了这个主,为我儿向姑娘提亲,聘礼是苏某四十五年功力,可延姑娘三年之命,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什……什么…………”柳黛听得满头雾水,一时之间难以参透。   苏木柏道:“姑娘的身世我早已听说,我已经等了太久,今日总算等到姑娘前来,如此也不算白练这一身内力。”   苏长青在一旁解释,“父亲嘱咐过我,倘若有一十六七的少年或是小姑娘打探他的下落,那务必要恭恭敬敬引她前来,你的事…………我三个月前已写信告知父亲…………”   “你——”柳黛惊讶难当,她真真没能想到,苏长青瞧着一派正气,却不知暗地里已经将她算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木柏手上的活计不停,絮絮叨叨说:“你与长青之间乃指腹为婚,本就定了娃娃亲,如今你二人两情相悦,正是好上加好的事,只可惜此处简陋,不好行礼,他日你们见了长青他娘,再借她那处黄金屋好好热闹热闹。”   “谁……谁说我们是两情相悦了?”柳黛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   苏木柏乐呵呵说:“那就是我儿一厢情愿,死缠烂打。”   柳黛看向苏长青,闷声说:“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吗?哪来的一厢情愿,我看都是我对你死缠烂打,不知悔改——”   苏长青轻轻捏了捏柳黛的手,没有缠绵缱绻的情话,也没有热烈绵软的亲吻,只是碰一碰手背,柳黛的心便软了,不自觉落下泪来,她咬了咬下唇,轻声说:“你们这么做,是要叫我承你们的情吗?”   苏木柏道:“姑娘放心,我如今这身子,多数熬不过今年冬天,不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我早已经与长青说过多次,他心中对此绝无芥蒂。我儿长青是个极正直的孩子,他心中所想,即外在所为,不会伪作。”   “可我…………”   “姑娘可是连公爹都敢揍的人,怎么眼下如此婆妈?”苏木柏故作轻松,说笑道,“还有一事,我派师祖,冲灵真人兴许还在人世,既然《十三梦华》可解你一时之苦,那么冲灵真人也许可以解姑娘一生之困。”   苏长青神情一凛,疑惑道:“冲灵真人?”   “不错。”苏木柏瞪他一眼,“你这臭小子,凡涉及到柳姑娘,你便急得要跳脚,且按住些。”嫌弃完了儿子,清一清嗓子继续说,“传闻六十年前九华山冲灵真人窥见天机,连梦十三日著成《十三梦华》,从此大笑出门去,人间再无踪影。但我派当中口耳相传,冲灵真人一路向西,往昆仑去了,二十年前曾有师兄云游向西,信中提到冲灵真人尚在人世,只不过避世于昆仑山下,早已不问江湖事。”   苏长青猛地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柳黛,“我们这就去昆仑。”   柳黛愣愣地看着他,还没能反应过来。   苏长青松开她的手,上前去,跪在苏木柏身前,重重磕头,“爹,今生今世,您的恩情大义,儿无以为报。”   苏木柏扶起他,淡笑道:“我在你眼中有大义,在旁人看来却是杀父仇人,万死难辞。那是我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今生难以弥补,所做只能如此,余下的,便要靠你去还了…………”又看柳黛,“柳姑娘,大仇已报,你对得住月如眉了,从今往后,还望姑娘能为自己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快走吧,野菜不够吃,早些上路,早些到昆仑。柳姑娘如今身体健康,路上慢一些,等我儿两步。”   苏长青红着眼,与苏木柏对视许久,终是拉上柳黛,往门外去。   院子里三只小猫仍旧懒懒躺在石头上晒太阳,柳黛停在院门口,茫然地问苏长青,“我该不该……去谢一谢你爹?”   苏长青摇了摇头,“快二十年了,他愧疚痛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够解脱。你不懂他,是他要谢你。”   “长青……你爹他……真的会死吗?”问出口,她竟然有几分后怕,全然不是从前杀人不眨眼的南疆妖女。   苏长青说:“也许吧,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那我们……真的去昆仑吗?”   “是,去昆仑。”   “再也不回中原了?”   “我已向晋王许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出现在中原地界,况且圣上驾崩,晋王继位,不可欺君。”   柳黛抿着嘴,浅浅一笑,“好,那就不回。”   山南水北,天涯梦远,江湖又成古井,不见波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