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烬欢》 作者:沉九襄   文案   ——“我家哥哥姓贺名兰毓,盛京人人皆识得他。”   温窈自出生便与隔壁贺家三哥订下了娃娃亲,但长大后嫁的人却不是他   大婚当日,贺兰毓醉酒,怒气冲天闯了她的洞房花烛夜,那晚他被绑回了家,打断了一条腿,从此再没出现在温窈眼前   婚后第五年,皇权更迭,温窈的娘家和夫家不幸都站在了夺嫡失败那一方,夫君病重不治,她成了寡妇   而销声匿迹数年的贺三公子,一跃成了新帝的肱股之臣,鲜花着锦权势滔天   两个人再相见,贺兰毓用最风光的阵仗,迎她进贺府,做了最卑贱的妾室   ——温窈知道,贺兰毓只当她是件精美的瓷器,费尽心思寻来摆在眼前,随时用以承载他过去五年堆积如山的不甘与怒意   ——贺兰毓也知道,得不到的才珍贵,只等有朝一日他心中郁结消散,那女人便会变得聊胜于无,不再重要   【可实际上,人的贪念无穷尽,起初他得到了人也还想要她一颗心,后来困住了一颗心,便更想要与她朝朝暮暮、子女绕膝、生死同衾穴】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复仇虐渣   主角:温窈(渺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强扭一段瓜   立意:珍惜眼前人,认真对待每件事,不要错过之后才觉得遗憾。 ========= 第1章 新喜 妾室的本分   肃成十二年九月初六,庚申日,大吉,宜嫁娶。   安化街往南进照水巷,一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挤满了整条五人宽小道,中间停一顶喜轿,四下敲得锣鼓喧天。   “这又是哪家权贵娶亲?好大的阵仗!”   巷子外张望者众多,人头攒动间,有人不明就里伸着脖子问一句,引得一旁妇人掩面笑他不知时事。   “这哪儿是什么娶亲?前头的喜轿是要抬进贺相爷府中的,他可是当今圣上的义兄,这等阵仗也不过就是纳个妾罢了。”   “贺相爷?先前不是说相爷今儿娶妻吗,怎的这头又纳上妾了?”   “贺相爷坐享齐人之福呗!”众人哄笑成一片,“你别光瞧着娶妻纳妾凑一起新鲜,岂不知为妾的女方那一兜子事儿,才更新鲜哩!”   “女方是谁?”   “原先城西温家的大姑娘,几年前嫁了易家二郎,她男人才死了不到三个月,热孝叠新喜,你说新鲜不新鲜?”   那妇人攒着话头“呸”一声,“那狐狸精可惯会折腾的,她从前就与贺相爷有过婚约,当初退婚另嫁易家还闹了好大一场,如今瞧着贺相爷大权在握,她又上赶着贴上去,还偏要和人家正妻一天入府,真是天生做妾的贱命!”   ……   隔一道院墙里有间雾月小筑,孀居之所,素净又冷清。   丫鬟仆妇三人在廊檐下站了小半个时辰,面前房门始终紧闭,临至日上中天,云嬷嬷轻轻扣门。   “姑娘,该换吉服了,不好误了进府的时辰。”   贺府定下了未时一刻要进门。   听闻这原是宫中钦天监为那位正头夫人精挑细选的吉时,但临到头贺府来人传话,指明纳妾也得循着这时辰进,也不知究竟折煞了谁。   云嬷嬷带人进去,绕过扇玉竹屏风,在西窗边儿的妆台前看见了温窈。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她穿那一身粗布麻衣,虽则身子单薄面容消瘦,却愈发清丽脱俗,教头顶的日光一照,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人似得。   巴掌大的鹅蛋脸,丰艳莹润的唇嫣红如樱,香腮似雪,琼鼻丹唇,秀眉似隐在雾袅袅中的远山,衬得底下一双明眸宛若秋水盈澈。   那厢门口迎亲的婆子等不及,又到廊下催,“快些吧,万一误了相爷的事儿,今儿这日子闹得不好看可对谁都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梳妆更衣了!”观灵拦着那婆子不教进,囫囵应付。   温窈抬起头,朝镜子里复又看了一眼,扬手将发间唯一一朵素花儿取下来,径直放进了妆奁最底层。   贺府送来的头冠、喜服在小屋桌上摆的满满当当,钗钿礼衣无一不是最华美的制式,珠宝玉石堆起来的繁复隆重,映得整间屋子都亮堂不少。   纳妾如这般排场,放眼整个盛京,哪怕王侯府邸也及不上。   旁人都知贺相此前与温窈有旧,贺相几年前情场失意,曾销声匿迹了一回,那时人人都道是他死了,却没成想几年后盛京动荡,贺相朝夕之间戎马归来,一力助新帝得承大统,从而立下从龙大功。   如今位极人臣,又深得皇帝信任,如他这般恩荣,纳妾逾制又算得了什么?   但再大的阵仗,也只教巷子外闻风而来的百姓们瞧了热闹,温窈眉间眼底俱是半分喜色也无。   她五年前不愿嫁给贺兰毓,现在亦是不愿。   回想彼时走到穷途末路,最决绝的话都说过了,言语是刀子,那么一刀刀划下来,早就连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不如了,反目成仇倒还恰当些。   贺兰毓大张旗鼓迎她进府为妾,不过只当她是件精美的瓷器,费尽心思寻来摆在眼前,用以承载他过去五年堆积如山的不甘与怒意罢了。   八抬大轿停在雾月小筑前,生生将五人宽的小道堵得只能单向行走。   温窈上了轿,队伍便自照水巷东头出,一路招摇了大半座城,偃旗息鼓停在了贺府西北偏门,隔着盖头隐约能听到些前头的热闹。   但那些热闹同她是没有关系的,正妻齐氏出身勋国公府,亲姑姑乃是当今太后娘娘,相府与国公府结亲更由皇帝亲自下旨赐婚,如此盛大隆重只越发显得温窈的存在突兀。   府中给她安置的是处僻静的素心院,院门前等着一位张嬷嬷,专程来传贺老夫人的话。   “这府中说大不大,未免抬头不见低头见惹得大家心里都添堵,还请姨娘委屈些,今后若无要紧事便在月关门以内行走,互不相见,对彼此都好。”   观灵送张嬷嬷出了门,回头黑着脸替她抱不平,“都什么人呀,说得像是咱们愿意来这破地方似得,还不让出月关门,她怎么不看看那月关门就在院门外五十步,鸟蛋大的一点儿地方,是想把人活活憋死在这儿吗?   温窈没搭话,云嬷嬷扶她往床边落座,皱眉觑了观灵一眼,“祸从口出,在人家的地方勿要给姑娘惹是非。”   “可嬷嬷您瞧这儿哪里还有旁人啊……”观灵努努嘴。   这话倒没错,院子里拢共只有温窈、云嬷嬷、观灵还有个小丫头月牙儿,都是自己人,连个外人的影子都瞧不见。   但没有人也好,清净。   当初同贺府退婚闹得有多么难堪,温窈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却偏偏世事无常教她再落进贺府中,此番境况哪里能指望任何礼遇。   云嬷嬷蹲下身给她理身上繁重的喜服,临起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没事,今晚前头有正喜会,相爷不会来的。”   温窈嗯了声,声音倒还平静。   其实已经进了府,过了今晚也还有明晚,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她已成了贺兰毓的笼中雀,在乎这一时半刻又有什么用?   幸而这晚直等到夜半子时,前头的喜会约莫已散场,素心院始终没有人踏足。   温窈好歹松口气,唤了观灵进来伺候沐浴更衣。   却没成想一颗心落回实处不过片刻,她靠在浴桶边闭目养神时,忽地听见观灵仿若见鬼一般猛然抽了口气,手中的香膏盒子掉在地上滚出一连串闷响。   她睁开眼,顺着观灵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画柱帷幕下,贺兰毓身着殷红如血的喜服立在阴影中,玉带横腰身形颀长,眉目间桀骜藏锋凌厉不显,倒显出一副静水流深、浩瀚似海的假象。   “谁准你将喜服换了?”贺兰毓望着她眸中晦暗,遮在阴影中更教人看不清。   温窈胸腔中腾腾鼓动起来,蹙着眉一时没想起来回话,先下意识收回了露在外面的手臂,复而抱臂往水下瑟缩了些。   贺兰毓大抵没心思同她多费口舌,打发了观灵出去,提步往几步外的交椅上落座,抬手一指面前衣架上的喜服。   “去换回来。”   温窈蜷在浴桶里,全身不着片缕,如何能挪动半分?   她透过眼前氤氲地水雾,能看到贺兰毓懒散靠在椅背里,垂首把玩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目不斜视,仿佛极有耐心的在等。   “烦请相爷先出去。”温窈戒备道。   贺兰毓闻声抬起头来,目光波澜不兴地在她面上扫过一回,忽而勾唇,“有什么区别?纵然回避了眼下,你又打算怎么回避接下来的一夜春宵?”   温窈脸颊灼灼烧起来,双手在水下握紧,“相爷若不出去,我不会换。”   屋里灯火幽微,贺兰毓双眸微眯瞧她半会儿,并不言语。   温窈心头忐忑,毕竟他若用强,她也毫无办法。   但幸好,片刻后他从椅子上起身靠近浴桶,粗糙的大手捏住她后颈,指腹抚了抚她耳后娇嫩的皮肤,提醒句:“别太久,否则我便亲自来给你换。”   温窈脊背紧紧贴着桶壁,双手在水下握成拳,直看到他的身影迈出屏风,脚步声熄,才从水中迈出来。   穿戴整齐出来时,贺兰毓坐在绣床边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她繁重喜服上的珠宝玉石随着走动轻微作响,他听见了,睁开眼看过来,不禁挑了挑眉,眸中划过一丝艳色。   她比他五年前扯开盖头时,看到的那副盛装妍丽的样子更美了,姿容绰约、媚而不妖,像是朵绽放到极致的牡丹花,越发勾人采撷。   只是可惜……可惜他当初没能将她夺回来,她如今眼角眉梢那份娇艳风韵全都拜别的男人所赐。   “来。”   贺兰毓收敛思绪,微扬起下颌唤她上前。   见她踌躇不愿挪步,他眉尖轻挑,微微直起腰向前俯身,抬手勾着她身前禁步将人拉到了腿上。   “不过五年未见,你如今怎的这么怕我?”   贺兰毓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他轻嗅她发间的清香,鼻尖似有若无地划过温窈脸颊,温热的气息似藤蔓,一圈一圈缠绕住她。   温窈想躲,但他手掌捏在后颈控制得很牢,多年前就有的习惯,动作像是抓猫儿似得,强硬霸道,丝毫不容人拒绝。   她或许称不上怕,只是抗拒,抗拒同他亲近,抗拒再与他有牵扯。   “新婚之夜本应该与新夫人圆房,就此失礼,你难道不怕皇上怪罪?”   温窈话音微颤,心里终究迈不过自己的坎儿,伸出两手一把抓住他小臂,阻止了他四处寻索的动作。   “我的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贺兰毓听得她那话甚觉扫兴,“把那些多余的心思收起来,尽好你自己的本分便是。”   妾室的本分——以色侍人,取悦夫主。   他掌心带有常年握刀的薄茧,一举一动都不温柔,薄唇落在她颈项,温窈鼻尖酸涩,暗自咬唇别过了脸去。   她默不作声,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他问:“后悔吗?”   温窈没明白他指什么。   后悔当初没嫁给他,还是后悔如今又嫁给了他?   前者是她自己选的,永不后悔,而后者……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2章 旧疾 纸糊的美人灯   寅初时分屋里吩咐要热水,但没有召人进屋伺候。   贺兰毓满身热汗,撑臂起来,随手从床边地下抓起件外袍披上,见温窈毫无动静,侧过脸凝眉朝绣床看了眼。   她背对着外侧蜷缩成一只茧,长发凌乱铺散逶迤及地,单薄秀美的脊背在月色下莹洁生辉,肤若凝脂,将脸埋在臂弯中一动不动。   贺兰毓俯身过去看她,薄唇似有若无地印在她雪白肩头。   温窈良久未言语,他抬手拂开她鬓遍凌乱的发丝,“成过婚五年还这么不中用,你与易连铮这些年是没做过,还是他不行?”   “诋毁他你觉得有意思吗?”温窈终于有了反应,扭头冷冷看他一眼。   贺兰毓大抵没想到她还敢顶嘴,动作一顿。   他垂眸朝她看一眼,温窈低着头,濡湿的鬓发凌乱贴在脸颊、脖颈处,脊背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带动两翼肩胛骨犹似蝴蝶振翅。   她从他双臂圈住的狭小空间里逃离,扯过件衣裳裹在身上,绕过他试图下床,但才站上脚踏腿上便一阵发软,险些向前栽倒。   贺兰毓伸臂揽了一把,随即打横将人抱起来进浴间,“人死灯灭,他都已经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可诋毁的。”   “我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要你,已经是给他脸面了。”   他放她进浴桶,而后也迈开长腿跨了进来,狭窄的空间,他一个人便占去大半,温窈抱膝蜷在角落里,半垂着眼睫,只觉心力交瘁。   所幸贺兰毓没有再作弄于她,沐浴完毕便兀自出了浴间穿衣,温窈都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浴间里水雾弥漫,她一个人泡在热气中,蒸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却好似又回到了五年前与易连铮大婚那日。   当时正值盛夏,温窈穿着一身喜服坐在绣床边,暮色四合之际便听门口响起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大门推开,晚风灌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来人脚步踉跄,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远远站着闻起来都有些呛人。   “少卿?”温窈话音犹疑,易连铮从来不会喝那样多的酒。   她隔着盖头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问出去的话没人答复,只有那脚步声像是深浅不一的鼓点打在她心上。   直待那人站定在她跟前,她才从盖头边缘看见,来人火红的袍角似烈焰一般灼目,而那衣摆纹饰却并非是喜服的样式。   温窈这些年只认识一人,极爱穿红衣,无论何时都那么张扬放肆。   她心头一颤,当下便立刻想逃,无奈双腿却重若千钧迈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盖头被他抬手掀开,弃之如履踩在脚下。   贺兰毓居高临下望她,双眸黯淡无光布满血丝,鬓发凌乱,下巴上还隐约可见青黑的胡茬,落魄得像个亡命之徒。   “温渺渺,你不是说这辈子只愿意嫁给我吗?”   温窈年少时喜欢将与“三哥”的婚约挂在嘴边,逢人就搬出他来给自己撑腰,最引以为傲的一句话便是   ——“我家哥哥姓贺名兰毓,盛京人人皆识得他!”   那时贺兰毓不堪其扰,总不屑笑她,“麻烦精,你知道个屁的成婚。”   “知道啊,”她理所当然,“成了婚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三哥你以后带我出来玩儿就不用偷摸翻墙了。”   贺兰毓嘁了声,“成婚可不止住在一起那么简单,要朝朝暮暮过日子,还要生儿育女的,你去问问,哪个男人愿意娶个毛儿都没长齐的萝卜墩儿?”   她那年十二岁还没及笄,噘着嘴不服气,小跑两步纵身一跃跳到他背上,伸出两条小细胳膊紧紧环住他脖颈,像是块儿粘人的牛皮糖。   “可我只愿意嫁给三哥,往后和三哥住在一起过日子,朝朝暮暮、生儿育女!”   凡事有因必有果,此后这些年的纠缠拉扯,又岂是一句“年少无知”便能推脱得干净的?   头顶月亮缓缓挪移到西边屋脊上时,云嬷嬷同观灵、月牙儿已经在屋外枯等了两个多时辰。   秋夜寒冷,三个人几乎要在廊檐的秋风中冻僵过去,才终于见主屋门从里打开。   月华下,贺兰毓披着件薄狐裘大氅踏步而出,衣冠楚楚,一身华服纤尘不染。   待恭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门,云嬷嬷与观灵进屋去,脚下步子不由怔了怔。   里头的烛火早已熄灭了,空气里满是弥漫的靡乱气息,寝间床榻上凌乱不堪,观灵一个黄花大闺女光看一眼都把脸烧得通红。   云嬷嬷瞧着却是忧心,打发了两个丫头去换被褥,忙进浴间寻温窈,一眼却是没看到人。   她往前去,不成想近到桶边一看,才见温窈竟已双目紧闭毫无意识地沉进了水里!   “灵丫头,快去追上相爷,请他速速派医师前来!”   素心院这晚忙活到卯时方歇,清晨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不得停,张医师撑伞匆忙而来,顾不上歇口气,提了医箱先到床前一番望闻问切。   温窈躺在床上毫无转醒的迹象,但医师瞧过后心下稍安,留下药方便去了明澄院回禀。   人站在贺兰毓跟前支吾片刻,才委婉道:“温姨娘眼下已无大碍,此回晕倒是因体虚身子弱,加之有从前滑胎落下的痼疾,一时劳累过度方才支撑不住。”   “滑胎?”   贺兰毓眉心高高隆起,其他的话或许没听进去,也或许听进去也没往心上放,总归只注意了这两个字。   张医师原还以为他该是知道的,瞧这反应倒一时尴尬莫名,但话都起头了,怎么着也得硬着头皮说完。   “姨娘身体内里亏空受损不轻,应当是伤了根基,方才小民问过伺候的嬷嬷,说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期间也一直在喝药调养,但……但始终收效甚微。”   贺兰毓闻言,靠在椅背里恍神儿半晌,教人退了出去。   张医师临至门口时,骤然听得屋里砰然一声脆响,长陵窑出来的白玉骨瓷茶盏,砸在地上,声儿都比普通货色清亮。   素心院原先空置了许久,沾了水汽更潮湿得厉害,温窈从满身灼热中醒来时,嗓子哑得厉害,还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嬷嬷循声进来,忙从桌边递上一杯水给她,坐在床边拍着她后背,心里一颗石头终于实在落了地。   “可算是醒了,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来日到了地下我可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啊!”   云嬷嬷越看她越心疼,只得劝一句,“你身子不好,耐不住他那样的折腾,难受了一定要说出来,但凡他还肯怜惜你一些,你也能少受点罪,知道吗?”   那心底里有埋怨,都是对贺兰毓的。   也不知那漫长的几个时辰里究竟怎么磋磨了她,小小一方床第之间竟都生生将人弄晕了过去。   温窈口中发涩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而下,也消解不了身体滚烫的温度。   她一双秀眉蹙成难受的弧度,呼吸间,却闻到屋中流转的空气中隐约掺杂了些许佛偈香的气味。   “他方才是不是来过?”   云嬷嬷眸中一时讶然,正想说没有,屏风后却恰好传来一串脚步声,观灵端着碗汤药亦步亦趋跟在来人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多喘。   ?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贺兰毓方才是没来过的,但现在正就那么巧,来了。   药汤放置在床边的梨花木小几上,他眸中波澜不兴地朝一旁的二人看了眼,无需多言,意思已明显得很了。   遣退了人,贺兰毓也没落座,只负手立在床边俯视榻上的她。   病恹恹,软绵绵,跟个纸糊的美人灯似得,就剩一副皮囊还鲜活,内里也不知衰败成什么样子了。   “把药喝了。”   温窈长睫扇动如鸦羽,仰头看他一眼,将药碗拿起来闻了闻,甚觉熟悉,是调养身子的补药,先前滑胎时医师开过,方子都大同小异。   “磨蹭什么,还等我来喂你?”贺兰毓显然没有昨晚的好心情,话音里带刺,耐性也不多。   温窈全身疲乏无力、加之头疼得很,不欲多做争执,遂顺从喝了药。   “医师往后每半月前来看一回诊,你给我老实把身子调理好,别哪天被弄死在床上,传出去可不好听。”   贺兰毓来一趟,也只为看她喝药是否情愿,留下话便自顾踅身往外走了。   但他那话说得太糙,温窈闻言眉心紧蹙,狠狠瞪他背影,直恨不得将人背后瞪出个窟窿来。   后宅流言飞得最快,她卧床养病外头诸事不闻,却都不知此一回晕倒的变故,从人嘴里传出去,三言两语便已变了味儿。   弘禧阁中,老夫人早起喝了新媳妇齐氏敬的茶,而后一整天便连饭都吃不下,兀自一个人坐在软榻上生闷气。   “您这又是何必呢?”张嬷嬷最知道老夫人在气什么,含笑上前给她按摩肩颈,宽慰句:“爷如今什么都有,想要什么便随他去吧!”   “可昨儿是新妇进门头一天,这事传出去便是宠妾灭妻的坏名声!”   老夫人心绪难平,“兰毓明明从前就因为温氏遭了数不尽的罪,那温氏今儿早上却还在为先夫寻死,我就不该答应让她进府的……唉!”   张嬷嬷抬手在老夫人肩上拍了拍,“爷那时候纳温氏就说了,从前没得到才显珍贵,要她到跟前不过是解个心结,并非是情分上有多稀罕,您放心吧。”   “这话也就你信!”老夫人手撑额头只觉脑袋疼,“男人对女人的心思,说白了就是那么些,情分有处出来的,也有睡出来的,现在可好,全教他占尽了!”   常言道日久生情,又岂是先人胡诌的? 第3章 夜来 躲一时并不能万事皆休。   秋日的雨水飘起来便连绵不绝,温窈精神头强些后,便带着观灵和月牙儿,开始细细拾掇从雾月小筑带来的箱笼。   她从不善将就,屋里一应细软、摆件儿、熏香……全都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安置了一遭,嫌院里枯死的树木碍眼,也想方设法找来锄头给撅了。   这日天气好容易放晴,她本打算在院墙边撒些爬山虎种子。   但不及午膳时分,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菊素上门来,带了老夫人口信,教她前往弘禧阁一趟,给新夫人齐氏敬茶。   素心院地方偏僻,离后宅哪一处院子都远,温窈姗姗来迟,直到进屋见了人,才想起从前与未出阁的齐云舒还曾打过照面。   那时她尚且还是中书夫人,宫宴上陪坐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身边,见齐云舒随同国公夫人觐见,太后待这侄女颇为亲近,言谈间俨然已将齐云舒视作儿媳般对待。   彼时城中贵妇亦盛传太子殿下心悦于这位小表妹,想来若没有那场朝堂变故,齐云舒如今约莫都已成为皇后了。   温窈从屏风后转进去,收回思绪,恭谨立在屋心朝上首老夫人与齐云舒见了礼。   “温姨娘来了。”   老夫人坐在上首低头品茶,听张嬷嬷提醒一句,才抬头看去。   眼前立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端庄淡雅又莫名显出几分雍容,和她印象里惯爱撒娇耍赖、倔强固执的那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温贺两家早年间原是隔壁邻居,老太爷那一辈便是世交,是以彼时温家生下个小女娃,两个老太爷期许亲上加亲,遂给五岁的贺兰毓定下了门娃娃亲。   两个孩子小时候也是极要好的,若就如此安稳长大成婚,也算得一桩天作之合的美事。   可谁成想后来……唉,闹出退婚那档子糟心事!   老夫人思绪飘远了想着就来气,一时收了笑意,同温窈见了面也未曾多做寒暄,只挥手教一旁侍立的婢女端上茶盏递给了她。   温窈接过,这才看到同她一道上前敬茶的还有个面容柔美的女子。   “见过温姐姐,曼惜有礼了。”   那女子一身淡青色锦缎夹袄,发间簪几根朴素珠钗,先前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老夫人身边,想来便是府中另一位姨娘尹曼惜。   说来巧合,温窈很早之前也听过她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先帝年间,贺兰毓随军征战南部边境,凯旋而归时带回了尹曼惜,当时种种风流韵事传得满盛京皆知,都道她是贺兰毓心底一抹艳丽的朱砂红,教人不知道也难。   温窈朝她略颔首,未再多言。   喝了茶,齐云舒举止得体,年纪不大但正妻的气度拿捏得分毫不差,又吩咐身边的婢女盈袖捧上两份见面礼分别交于了二人。   老夫人应是有意许她立威,坐在一旁并不开口。   温窈只得安分站在下首,低眉颔首听训诫,无非便是些教二人尽心伺候,后宅之中勿生嫉妒之类的话。   若时间再往前推几个月,她绝想不到自己终究有一天,还是不能免俗地需得周旋在后宅一堆女人里。   此前同易连铮五年夫妻,举案齐眉后宅清宁,两人之间从没有别人。   而眼下这一切,都拜贺兰毓所赐,拜他心底那虚无缥缈的不甘所赐。   自弘禧阁临走前正是午膳时分,温窈领着观灵出远门时,身后却有张嬷嬷跟出来。   张嬷嬷到近前,说:“老夫人这些日子晚上总睡不安稳,想劳烦姨娘手抄几本经书祈福,待改日老夫人精神好了,自当记姨娘一份劳苦。”   手写经文大抵是为了修身养性,祈福从来都只是托词罢了。   温窈只不知在老夫人心中,她这份身不由己的“戾气”得抄多少经文才能化解,实在如此忧心,当初拦着贺兰毓不纳她进府,不比抄千万份经书管用吗?   温窈幼时也曾将老夫人唤做“干娘”,因是自小没有母亲,便自觉将“干娘”当做亲生母亲,承欢膝下,亦是得过颇多宠爱。   但再如何亲的干女儿必然也比不过亲儿子。   贺兰毓当初醉酒闯了她的洞房被老太爷打断一条腿,如今的老夫人,没故意使绊子教她受过赔罪已算是万幸了。   想头只能藏心里,她也不能直白说出来,面上遂还是应下了。   素心院往北不远有间养心斋,原来是老太爷的藏书阁,温窈回素心院途中便顺道去取了一回经书,没教观灵跟着。   那门前并无人时时值守,她进去取完书没有多做逗留,正打算离开时,透过书架间隙却见门口有人进来。   皂靴踏在木板上发出一串沉沉闷响,来人一身墨蓝暗银纹圆领袍,面若冠玉长身如松,屋外淡金色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消散了几分凌厉,倒显得眉眼间柔和许多。   温窈手中握着经书一紧,忙退回到书架里侧拐角处,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自入府那晚后,她借生病之故已有许久没见过贺兰毓了,眼下也万分不想跟他打照面,不想被他记起来。   贺兰毓好似也没察觉里头有人,在书架间走走停停,最后在距她三步之遥处停下来。   温窈已经能嗅到他衣裳熏的佛偈香,下意识又往里头退了两寸,整个脊背都贴上了后面的木板。   他在书架前站住片刻,取下两册文牍,踅身转出去却过门未出,而是撩袍子往对面书案后落座,随即半垂眼睑目不斜视看起了文牍。   这……   温窈一时进退两难,出不去,就只能继续在这里等。   直消磨了整整两个时辰,她从最初的站着,变成了坐在地上,透过书架间的空隙看出去,贺兰毓却始终在书案后岿然不动。   秋日天暗得早,养心斋里未燃烛火,日落后便有些看不清了。   来福找过来时片刻讶异,“爷,原来您在这儿呢,怎么也没教人点灯,这么看书多伤眼睛啊。”   贺兰毓淡淡瞥过去一眼,来福忙道:“夫人在毕月阁备了晚膳,请您过去呢!”   温窈抱膝坐在拐角处,直听得那主仆二人的脚步声走远了,才舒口气走出来,而后不再耽搁,快步回了素心院。   她一趟经文取成了疑似失踪,云嬷嬷忧心得厉害,回来瞧她脸色也不好,用过晚膳便催着她快去就寝,睡前又在屋里燃了安神香助眠。   晚上惯常是不留人在屋里值夜的,但这夜温窈浸在香气中半梦半醒之际,却猛地觉得身上一沉。   她心头一颤,霎时清明睁开眼,却还未等开口发出半个音,唇便被强势堵住了。   “别动。”贺兰毓抵着她的唇,声音低哑,蛮横地好似要生吞了她。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温窈来不及多想,双手一瞬间就被钳制在头顶,她那一点螳臂挡车的抵抗毫无作用,寝衣系带松散,他指尖勾住拉扯了两下,便教底下春色如许全都显露了出来。   她反抗无力,整个人像是一只海上的小船,一次又一次淹没在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中,什么都抓不住,全身上下也根本没有哪一块儿由得她自己做主。   贺兰毓不说话,温窈也看不清他的脸。   风平浪静时,她无力趴在枕头上,热汗淋漓混杂着眼泪洇湿了枕面。   贺兰毓半伏在她背上静了静神儿,指腹抚她眼尾的泪痕,“哭什么?我又没要你的命。”   “放开我……”温窈眉间紧蹙,落在枕边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挪了挪身子试图从他的压迫下离开,却没能成功。   贺兰毓轻笑了声,“你怎的这么爱躲,难道以为躲一时便能万事皆休?”   温窈知他话里有话,没言语。   他并不打算在这儿过夜,事毕便起身立在床边穿衣裳,好歹教她得了解脱。   衣物中落下封拜帖,贺兰毓从地上拿起来,借着月色看了眼,便又想起来道:“郑家今日送了拜帖来,后日未时你去小花园见见人。”   温窈自小随的是母姓,那郑家实则便是指其父郑高节如今的家室。   郑高节年轻时是温老太爷的得意门生,考取功名后做了温家的上门女婿,可后来温家没有了,府门前的牌匾取而代之成了郑家。   她自小养在温老夫人膝下,同郑高节隔阂已深,更不用说郑高节为求自保,拱手将她推到贺兰毓眼前,拿她换了郑家无虞和郑高节继续留任工部尚书之位。   “去见他们做什么?你还想教我对他们感恩戴德不成?”温窈深深喘了几口气,转过脸冷眼视他。   她心中一点父女之情早已被郑高节消磨殆尽,更何况贺府不是她的归宿,她只想离贺兰毓越远越好,郑高节也休想靠她苟且一辈子。   可事实证明贺兰毓能戏弄郑家第一回 ,就能戏弄郑家第二回。   他系腰带的动作稍顿,抬眸戏谑对上温窈的目光,却说:“你那么恨郑高节,那便亲自去断了他的念想,贺家不缺他这门远亲,他的仕途也并不会因为塞个你给我,而从此坦荡无忧。” 第4章 撑腰 她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副勾……   有些人沾上了便如跗骨之蛆。   于温窈而言,郑家便是那刮不掉的蛆虫,哪怕她不想兜搭郑家,郑家也总有法子找上她。   当初易连铮临去前,因是放心不下她,先是替她安置了雾月小筑,后来又撑着一副病体,替她打点了离开盛京的路,嘱咐教她余生快活度日,万事都不要挂念,只可惜她没能来得及。   马车行出靖州便教郑高节派来的人拦下了,押犯人一般回到盛京,此后直到相府纳妾,她都没能再出雾月小筑一步。   这一切,都只是因易家出殡那日,贺兰毓骑马过干阳街心,看到了队伍中手捧灵牌的她。   他都无需说什么,便自有那察言观色之辈推波助澜。   临至郑家上门这日未时时分,来福特地到素心院跑了一趟,说:“爷请姨娘去小花园见个故人,爷还说了,他忙完了就去给您撑腰,要您待会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撑腰?   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不是为亲眼目睹一场“父女决裂”“兄妹相悖”的好戏吗?   亭中所谓故人乃是郑高节长子郑若安,温窈三岁时凭空多出来的“亲哥哥”。   说是凭空只因当初温窈娘亲难产而亡,郑高节对外称是守了三年妻孝,有情有义,可实际上呢?   续弦的周氏进府时,就带着已经快四岁的郑若安了,后来为给郑若安正名分,才谎称他与温窈乃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妹,从前为避命中劫数一直养在老宅积福,没见过外人。   温窈十三岁才从临终的温老夫人口中知晓此事,自此便再也没叫过一声“爹爹”和“哥哥”。   小花园观山亭中,郑若安面上难掩颓败神色,目光触及姗姗来迟的温窈,欲言又止。   “窈窈……”   原道是如今朝堂中风声鹤唳之际,贺兰毓又于前几日早朝时提出要彻查六部腐败之弊,当堂点名质问的就是工部。   郑高节作为工部尚书,站在金銮殿里,头顶无疑悬着一把刀。   “难不成又要抄家?”温窈听着倒笑了,“这次你们不如试试将郑云霓送进来,或许博得贺兰毓欢心,他又能高抬贵手一回。”   提起他真正的亲妹妹,郑若安脸上果然顿时一僵,“窈窈,我知道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但毕竟血浓于水,你……”   他一个郑家长子,人生路上从来一帆顺遂,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求过人,更何况还是女人。   郑若安踌躇良久,说出句:“你的目光也应当放长远些,如今事已至此,后宅女子娘家显赫有多重要自不必我提,你在这里也需要娘家撑脸面不是吗?”   “脸面?”温窈闻言骤然拧眉,“我的脸面早在踏上贺府喜轿时就丢得一干二净,你们呢?你们一家子但凡有人还要脸面,你今日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话说得重了,郑若安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见她油盐不进,不禁生怒。   “当真女子短视!光顾着图一时口舌之利,可你要想清楚,一介卑微妾室,来日若你在贺府受了磋磨,想要娘家为你做主时又当如何?”   这就是明明瞧不起她,却又想靠她援手,温窈只听郑若安此言,便知他二十几年圣贤书是全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但这回没等她再开口,身后却已有道声音传来。   “小郑大人,她既然进了贺府,往后死活便自有贺府料理,怕是轮不到你操心了。”   贺兰毓突然从拐角处现身,缓步入亭中,目光沉沉地朝温窈看一眼,仿佛是在斥她没用,连句回绝的话都说不利索。   他撩袍子在石桌旁落座,气定神闲,“你们兄妹方才说到哪里了,继续。”   郑若安却不敢再将话摆到明面上,匆匆赔了个礼,便遂从袖子里拿出封泛黄的书信来递给温窈。   “相爷挂心,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是家父要我交给窈……温姨娘的,还望温姨娘收下看看。”   那是封未完成的信笺,下方还有一滴鲜红的印记,像是个刺目的绝笔印鉴,上头字迹清隽秀雅,右起首端殷切写着“致吾爱行简与爱女渺渺”。   这是她娘临终前的绝笔信,温窈此前从没看到过。   她捏着那张菲薄的信纸,指尖忍不住颤抖,再看郑若安,只觉那信上字字泣血的“吾爱行简”,实在讽刺地厉害。   她娘到死都还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殊不知爱的人早已同别的女人珠胎暗结,郑高节拿出这封信来教她顾念父女情分,当真是连最后的自尊也不要了!   郑若安交予了书信便欲告辞,温窈却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告诉郑高节,我要他将自己从温氏族谱上除名,公然出罪己书将从温家偷走的一切都交出来,此后我与他断绝父女关系,若非如此,郑家的死活我不会管。”   “你!”郑若安面上一霎血色褪尽,片刻又齐刷刷涌上来,涨得满脸通红。   贺兰毓指尖敲在石桌上的动作亦是一顿,她信口开河给人提条件,事前问过那条件在他这儿作数了吗?   “郑高节若真办到了,你到时候想拿什么来跟我换?”   郑若安难堪走后,贺兰毓抱臂倚着栏杆,喜怒不辩地瞧几步外脸色苍白的温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眼睫低垂望着手中的信,“此事成了,我谢你助我拿回温家、与郑高节恩断义绝,此事若不成……”   “不成如何?”贺兰毓眉间微微蹙起。   “此事若不成,你想要那家人的命,拿去就是,我不在乎,往后别再教我来见他们。”   她说完便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揽回到身前,手捏下颌迫使她正视自己。   “没说教你离开,你走什么?”   温窈试图挣脱,没成功,蹙眉看他,“其实说到底你和那家人都是一丘之貉,到现在也还觉得是我欠了你们。”   贺兰毓听得见她言语里的泾渭分明,几年未见,这女人的心是越来越冷了,不论是谁,只要触了她的逆鳞便万物皆可抛。   “别把你对郑若安那一套照搬到我面前,人不是只有生和死,他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能。”   他略有怒意,手上力度颇大直捏得她下颌生疼,温窈一时眉尖紧蹙,头顶秋阳倾洒,照出她鼻尖薄薄一层晶莹细汗。   她奋力推他却推不动,只教锢在腰间的大手愈发搂紧了。   贺兰毓低头看她的眼睛,明亮纯澈,日光下潋滟流光似明珠璀璨,当真是漂亮极了。   他偶尔也会怜香惜玉,指尖松开她下颌,“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幅勾人的皮囊,从前一时心软没要了你,便宜了易连铮,如今也该连本带利讨回来才是。”   “这里大庭广众之下,你莫不是疯了?”他掌心覆在背上,灼热的温度教温窈一时恼羞成怒。   贺兰毓唇角笑意一滞,静默了片刻。   “你根本没见过我疯了是什么样子。”   温窈如今看不懂他藏起来的情绪,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教人猜不透。   东南方向的树荫小道上忽地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回过神吓坏了,像是一只惊弓之鸟,忙挣扎着想要振翅逃离。   幸而贺兰毓没再为难,兴致寥寥送开手,身子向后重新靠回到了栏杆上。   那厢几人绕过树枝遮挡走出来,正是齐云舒与尹曼惜,身后婢女手中还拿着风筝。   一眼望到亭中,尹曼惜垂眸回避,齐云舒则是先一怔,片刻才又领着一众人上前,婉婉福了福身。   “方才原去明澄院寻过夫君,却没成想会在这里碰见了,正巧阿窈也在,今日头这么好,咱们一道去放风筝吧。”   她年纪小,玩儿些女孩儿家家的把戏并不显得违和。   贺兰毓不会作陪,却也不至阻拦,抬手冲南边指了指,“那儿有块空地,常时风口不错,你且去吧。”说罢只称还有公务,便兀自出了亭子。   齐云舒站在亭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直到瞧不见了,回头再看那风筝,却顿觉索然无味,遂领着尹曼惜等人径直又回了毕月阁。   素心院门前,观灵正双手叉腰站在廊檐下同个粗使小厮破口对骂。   温窈方才过月关门便能听见里头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忙快步回去,院子里的情况她自己清楚,老的老小的小,粗活重活都得使银子请小厮帮忙。   但那帮下人惯会见人下菜碟,眼瞧她在府里不受待见,伸手要银子越发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狮子大开口,更有那色胆包天之人,时而对着观灵毛手毛脚。   温窈训斥过两回,好歹教他们安分许多,想必这日是瞧她不在,又作祟了起来。   院子里观灵不肯轻易放人走,两相争执,竟被那小厮生生推到在地。   云嬷嬷从主屋出来一时怒上心头,上前拿起门边的笤帚当头朝那小厮打了过去,“狗仗人势的东西!拿着工钱还不好好办差,迟早要遭天打雷劈!”   那小厮还欲暴起伤人,幸而教赶回来的温窈出言喝住了。   小厮心有不甘,捂着头走出去老远,喃喃唾了一口,“什么玩意儿,破鞋一个还好意思端主子的架子!”   观灵气得脸涨红,还欲追上去分辨,温窈伸手将人拉住了。   隔了几日的晚上,贺兰毓又一时兴起深夜踏足素心院,仍旧是不由分说地横冲直撞,温窈只有承受的份。   事毕他也照例不留宿,温窈蜷缩在床里侧,在他临走时忽然开口:“贺兰毓,有人说我是破鞋。” 第5章 人偶 成王败寇,强权霸道   月色从窗口随着清风潜进屋里,吹散了一室旖旎,贺兰毓脚下步子一顿,回身瞧她,眸色深沉。   “谁?”   “府中一个小厮。”温窈转过身来,换了个说法,“他说你是个捡破鞋的。”   贺兰毓弯腰在床边坐下,伸手捏住她后颈将人拉近些,指腹覆在她后颈上轻柔地抚,沉吟片刻忽然淡声道:“其实他也没说错,你就是。”   温窈眸光闪烁了下,没说话。   他隔着昏暗的月色望进她眼里,“你从前说,我沾了别的女人脏得令你恶心,可如今的你对我而言不也是脏的?”   其实那时穷途末路,两个人都说过更难听的话,偏他只将这句记得最深刻。   “那真是委屈你强迫我了。”温窈倦怠至极,闭上眼不想睁开,也不想看见他。   “你说什么?”贺兰毓拧眉,抓着她后颈稍用力,“看着我再说一遍。”   温窈吃痛轻嘶了声,躲不开,睁开眼狠狠瞪着他。   那彻底惹怒了贺兰毓,大掌抓着她肩膀按下去,他连身上的衣物都懒得褪,撩起衣摆重又蛮横覆了上来。   “强迫你?温渺渺你自己对我投怀送抱的时候怎么不说是我强迫的你?”   投怀送抱?   温窈或许是有过,那些年他每回随军出征前夕,她总忧心得厉害,夜里睡不着便顺着院墙边儿的歪脖子树去找他,抱着他一哭就是大半晚,哭累了便窝在他怀里睡,从来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及笄那年恰逢他又出征,嬷嬷说男女有别,不让她爬树去见他,但那晚是他来找的她。   那次边境危急,老太爷在前线都负了伤,他坐在床边和她说了一整晚的话,临走说让她等着,他没说让她等什么,但温窈那时候猜是等他回来两个人就成婚。   因为他那天晨间必须离开前,抱住她很久,然后亲吻了她。   思绪飘远了有些失神,她默不作声,甚至连最初的反抗都没有了,安安静静望着一室昏暗不清的夜色,任由他摆布,像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你在易连铮身下婉转承欢时,难不成也是这幅木头模样?”贺兰毓不喜看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举止没轻没重,“你是个死的吗?出声!”   温窈神思已有些恍惚了,人笼罩在昏暗中视线凝聚不起来,怔怔看着他半会儿,还是无力说出半个字,最终眼神完全涣散没了意识。   这晚张医师又紧急提着药箱前来素心院,但动静小了很多,一番切脉看诊,还是老毛病,透支过度。   贺兰毓约莫也知晓缘由,没教人去明澄院回禀,只吩咐让换方子,用更好的药。   温窈再醒来时已是翌日午后时分,外间日光正盛,照在床前印出一片浅淡的光晕。   观灵端着张医师新开的药汤进来,忍不住埋怨道:“相爷未免太过分了些,主子从没有哪一点对不起贺家,您当初遭的罪怎么就没人记得?相爷现在还如此磋磨您,他凭什么?”   凭什么?   温窈也不知道,如果非要寻个原因,那大抵是——成王败寇,强权霸道。   当年桀骜肆意的贺三少爷从没有那般颜面扫地过,几年前的退婚已成了他心底里一根尖刺,不消磨殆尽,她休想有安宁的那一日。   “这些话可别拿出去说,教人听见定然会罚你的。”   观灵嗯了声,“主子放心,其中利害我晓得,只是替您不平罢了。”   她想着又说起件事,“对了,主子没见,今儿一早来福哥带人把兴六给抓了,说他中饱私囊偷到财物,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赏了八十个板子,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估计是活不成了。”   “死了?”   观灵倒不是很确定,“我没见着,是听旺喜说的,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现在再找人帮忙可没人敢敲咱们的银子了,我拿着钱袋子往人家怀里塞,人还吓得一口一个“小姑奶奶”,跑起来脚底抹油了似得,别提多滑稽了。”   “这样也好。”   温窈说着将药碗递到嘴边,思索片刻却没喝,又交给观灵,吩咐她悄悄去倒掉了。   贺兰毓近来朝中事忙,回到明澄院时往往已是亥时末,来福从屋里提着灯笼迎出来,原打算唤人伺候更衣就寝,却见他径直提步往书房去了。   “教人燃灯。”他吩咐道。   这架势怕是又要熬夜的,来福不敢耽误,忙应声去了。   不多时,屋外有人手持烛台进屋,l k z l临近了贺兰毓才见那却并非明澄院婢女,而是此时本该在毕月阁就寝了的齐云舒。   “你怎么还没睡?”贺兰毓靠在椅背里,言语间将搁在书案上的双腿挪了下来。   “方才是要就寝的,但听盈袖说夫君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齐云舒发间未见钗环,长发柔顺披在背上。   她放下烛台朝贺兰毓走近两步,瞧着书案上小山堆叠的文牍,婉婉道:“听闻这阵子朝中公务繁忙,夫君每日连饭都吃不上两口,都累坏了吧?”   “每逢年底蕲州必闹匪患,不是什么大事。”贺兰毓靠着椅背,言语间伸了伸腿,却不慎牵动右腿旧疾隐隐作痛。   他这条腿受伤之初未能细心看顾,伤上加伤,落下了病根儿,后来每逢天气转凉便动辄复发,冬季更要经常佐以热水药浴方能得几日安宁。   这头方皱了眉,齐云舒最是体察入微,忙蹲下身双手扶在他小腿上往前挪了挪。   “夫君腿伤又复发了?”她抬起头,问:“我从前学过些缓解疼痛的按摩方法,我给夫君按按吧?”   贺兰毓手肘撑在扶手上支颐瞧她,眸中倒映着烛火摇曳,却不言语。   齐云舒有些紧张,一双手放上他的腿,等真正捏在他膝盖上方几寸结实的肌肉时,才觉根本使不上劲儿,面上一时骑虎难下。   贺兰毓能看到她藏也藏不住的吃力,那双手着力的点毫无章法,说是学过按摩手法,他是不信的。   齐云舒竭力坚持了两盏茶的功夫,背心都已渗出一层汗。   她撑不下去了,顺势半伏在他膝头,仰着脸央道:“时辰不早了,夫君也别太过为国事操劳,今日先去歇息吧。”   贺兰毓却没起身,俯身捏着她小臂将人拉起来,拍了拍她手肘,“公事不能耽搁,你回去歇着,不必候我。”   齐云舒眸中失望一闪而过,嘴唇开阖了下却碍于他面上沉肃,到底没敢再多言。   “那夫君也别太累着自己。”她总得端庄懂事才行。   贺兰毓那厢临她转身之际,倒恍然间想起件事来,“对了,月底皇上生辰歇朝一日会微服出宫驾临相府,府中诸事你提前做准备,但莫声张。”   齐云舒听这一遭倒略有讶异,但转念一想,皇上与他兄弟相称,两人从前在边城惯是逍遥自在,眼下御极不久,困在那四方城里自然会闷的。   遂问:“夫君与皇上都喜射猎,那届时西北侧的校场与后山猎苑是否要清场,以免府中下人们不知礼数,冲撞了贵人?”   她考虑得周到,贺兰毓嗯了声,“你自去安排。”   从屋里退出来,盈袖就在东面耳房里兢兢业业等着,忙提着灯笼迎上去,直出了院门一段儿才低声问:“相爷怎的没留夫人在房里?”   齐云舒寂然摇头,她是个大家闺秀,深夜主动进男人的房已是极为逾矩了,哪怕那男人是她的夫君。   可就是这样,却还杵一鼻子灰,岂不是更教人面上无光得厉害。   她猜不透贺兰毓的心思,要说府中三个女人,尹氏早已无宠,温氏处境尴尬,他对她温存有的,偏爱也是独一份儿,正妻该有的体面和荣宠她都有,但还是感觉缺了点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东西隔在夫妻之间,看不见摸不着,可就是教人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安定不下来。   “这……”盈袖踌躇道:“我方才在耳房里跟人说了两句,才知道先前来福打死那小厮,其实根本不是为那蹩脚罪名,而是前不久在素心院跟温氏起了冲突,没两天相爷就教来福给处置了,照这苗头,长久下去可不是个法子。”   齐云舒倒是头回听闻这事,一时怔忡,“夫君最近什么时候去过素心院?”   她所知道的只有大婚那日,夜里温氏还寻了死,闹得颇为难堪。   盈袖却也摇头,可这种事越是不清不楚才最教人浮想联翩。   齐云舒甚至当下觉得,贺兰毓那些没有歇在毕月阁的晚上,或许都去了温氏那里,二人浓情蜜意,只怕早已旧情复燃。   盈袖瞧她面色不佳,闷声怨道:“亏得您回回进宫都在太后娘娘跟前说相爷好,眼下看着,相爷压根儿是半点未承您的情!”   “承我的情?”齐云舒苦笑了声,“皇上的情他都不屑于承,我何德何能敢教他承我的情?”   现在想来,但凡贺兰毓将皇帝的赐婚看重那么几分,也不至于偏在娶她那天,大张旗鼓纳温氏进府了。   她心里陡然后知后觉扎进了一根刺,没发现尚好,可一旦察觉,便磨得人整夜都辗转难眠。 第6章 牡丹 当初教你做妻却不肯,如今为妾当……   日子临近十一月,头顶上常时阴云遮罩不见天日。   天气转凉,绸缎庄送布料来相府以供挑选,齐云舒派人来请温窈。   毕竟是府里的正头夫人,素心院一应用物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得罪了怕日子更加不好过,温窈推辞不过去,只得带上月牙儿同盈袖一道走了。   进屋时,齐云舒正坐在青缎软榻上同尹曼惜言笑晏晏。   这二人倒是投缘,尹曼惜性子柔婉,面上时时都恭谨顺意,齐云舒亦是个笑脸人,对谁都热络得起来。   温窈来时在路上听盈袖有意无意说过,海棠轩的尹姨娘每日都会往弘禧阁和毕月阁请安,风雨无阻,准时准点。   她听罢倒没接话,任由盈袖用个“不知好歹”的目光觑了一眼。   “听闻你前些时候受了风寒,现下可好些了?”齐云舒招呼婢女给温窈看了座,目光往她面上打量一番,忧心道:“将养了这许久,怎的还没有上回见你气色好了?”   “劳夫人挂心,我身子一贯不争气,时好时坏,却不碍事的。”温窈应道。   齐云舒闻言感叹:“也是你如今住的那个院子委实太过潮湿了些,位置还偏,我回头便与夫君说说重新给你调个地方,你且先忍耐几日。”   话里真心假意尚且不论,温窈总归是极不愿被贺兰毓记起的,忙说不必,“那里清净,我很喜欢,夫人不必为我费心了。”   齐云舒大抵也没有真的想开那个口,见她推辞便不再坚持,只道:“既然你喜欢那便罢了,只是那院子离哪儿都远,我不能时时看顾你,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与我说就是,千万别闷在心里。”   这是在说那小厮的事吧?   温窈不知外头是怎么传的,但一听就猜到那处了,后宅里的事不找夫人找相爷,那叫逾矩。   她遂朝齐云舒应了声,又谢过夫人关怀。   这厢两个人说话时,尹曼惜始终寡言,安分坐在一边险些教人把她忽略了。   直到齐云舒该说的说完了,开口让她与温窈去各自挑选缎子时,才见她站起来福了福身,礼让道:“温姐姐先请吧!”   其实细究起来,她年岁应当要比温窈大一些的,入府时间也长,虽则如今略显憔悴却风韵不减,实则本没有必要自谦做妹妹。   但后宅里,这么称呼人便是给人脸面,温窈也不好推辞,颔首回了礼,便提步往那边手捧绫罗钗环的几排婢女中应了个卯。   城中各大绸缎庄都有固定的大主顾,每逢进新品必都有这么一遭,巧的却是,这回进料子的庄子和从前给易家送缎子的是同一家。   她才到跟前,候在一边的女管事便已认出了她,笑吟吟迎上来,一开口,浑然未觉地仍旧称了一声“夫人”。   一旁的盈袖面上顿时不好看,尖酸笑道:“你这婆子怎的光顾溜须拍马却不长眼色,咱们温姨娘天仙一般的人,你可别胡说折煞了她!”   女管事闻言一怔,方才想起来正头夫人在软榻上坐着呢,眼前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中书夫人,如今已跌落凡尘,成人家的妾了。   这厢慌忙躬腰朝齐云舒告罪,齐云舒倒大度,谈笑等闲便将这事揭了过去。   温窈不想多生事端,遂未再耽搁,随手点了一匹眼前的白底暗银纹牡丹图案的锦缎,钗环珠翠皆没有看便退回到了一侧。   她能避则避,只觉安分坐着总不至于再教人揪着不放。   但不成想椅子还没捂热,一抬眼却见贺兰毓正提步自里间暖阁屏风迈了出来,现下申时出头,他瞧着像是眼下小憩刚醒,眉间凝着些许不悦。   “在做什么?”   那边开口出了声儿,屋里其他众人这才瞧着,忙一齐朝他行下礼去。   齐云舒也从软榻上起身迎了两步,“近来天凉了要加衣,我担心挑的缎子不合阿窈与曼惜的喜好,遂教她们两人自行来瞧了,屋里人一时有些多,可是吵着夫君了?”   “选完了吗?”   贺兰毓抬手揉了揉眉心,提步在软榻上坐下,目光一扫满屋子的人,面上一贯冷淡沉肃,是个逐客的意思。   “没有呢……”齐云舒倒不怕他,从盈袖手中接过盏雪尖毛翠递给他,娇声道:“我还没拿定主意,夫君若愿意,可否帮我掌掌眼?”   贺兰毓低头抿了口清茶,并没上心,“挑不出便都留下,不喜欢的赏给底下人就是了。”   “夫君……”齐云舒到底年纪小,屋里这些人看着,心底自然总希望他能多偏爱自己一些的。   贺兰毓若说看不明白,那是牵强,遂抬眸朝那边几排婢女看了眼,随手指了一匹。   可齐云舒面上立时便不好看了,“那个……那个已经被阿窈挑走了。”   温窈原只静默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闻言抬起头正欲缓和两句,却又听贺兰毓不冷不热先说了声,“牡丹华贵,更配你。”   这倒好,她也不必替人家找台阶了。   牡丹国色配正妻,那时贺兰毓要她进府时,说得是:当初教你做妻却不肯,如今为妾当配你的身份。   面子被人下了,她总得自己再找回来些,“夫人看错了,我方才挑选的是旁边墨绿那匹,牡丹很适合夫人。”   齐云舒侧眼看了看贺兰毓,见他眼睫低垂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妥,便也安然受了,温然笑了笑,“阿窈眼光好,我也觉得那墨绿色很衬你。”   挑完缎子,齐云舒不再留客,温窈同尹曼惜一道告辞。   出毕月阁大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直走了一段儿路,月牙儿无意中四下张望时,才见海棠轩那位尹姨娘正走在她们后面,还在看着这边。   她狐疑拉了拉温窈衣袖,“主子你瞧,尹姨娘为什么拿那种眼神儿看着你?”   “哪种?”   温窈闻言也回头,却没看见什么特别的眼神,尹曼惜带着婢女走到她跟前,和善问:“温姐姐可是要去弘禧阁给老夫人请安?”   先前老夫人定下要经文的日子在月底,约莫也就是这两天,温窈方才出门,便教月牙儿将抄好的一部分经文带上了。   两个人同路而行,却也没什么话好说。   温窈只听尹曼惜说是老夫人近年来喜欢吃她做的药膳,是以常常教她去弘禧阁侍奉左右。   待一同得老夫人召见时,尹曼惜也果真与老夫人十分熟稔,福了福身,便自顾上前给老夫人揉肩,又问老夫人昨夜睡得好不好,俨然深得老夫人欢心。   人活着,是要有东西撑着脊梁的,譬如齐云舒有高贵的出身、正头夫人的名分,又譬如尹曼惜有老夫人的喜爱和庇护。   而温窈呢,她到这会儿才恍然间发现,自己在贺府,真是什么依仗都没有,也难怪日子过得这般艰难。   老夫人倒没有故意晾着她,同尹曼惜谈笑了两句,便教张嬷嬷去将温窈写的经文拿过来。   打开来看,上头的字迹工整秀气,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半点没有敷衍。   尹曼惜在一边也瞧见了,盈盈笑道:“温姐姐这一手字可真是极漂亮的,就我一个不懂书法的也体会出好了。”   老夫人只淡然嗯了声,没继续搭这茬儿话,坐在上首若有所思地打量温窈。   她如今的样子低眉颔首、姿态恭谨,确实不像从前那么固执倔强了。   先头张嬷嬷给老夫人支过招,说总归人已经进府,与其防着她关着她,不如多提点些,教她往后消停跟着贺兰毓过日子。   老夫人当时觉得犹疑,后来想想却是那么个理,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真要说拿她怎么样,老夫人也下不去手。   这头将心中的怨气压下许多,老夫人便没有心思多为难温窈,收下了那经文,又说教她继续写,往后每十日送来一回。   温窈也颔首应下,抄写经文并不费事,能拿这个稳住老夫人,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日回程途中经过养心斋附近,温窈闻着空气中飘扬的花香,心念忽起,带着月牙儿绕了点路,往后山一处马道旁去折桂花。   观灵那丫头手巧,但凡有东西,能给做出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酿好几种巧样儿来。   贺兰毓当她是只笼中鸟,衣食不缺,但她想要什么额外的东西,若不想开口求人,那便只能自己动手。   那马道旁有两颗金桂树,时下开得正盛,芳香满枝头。   月牙儿身量太矮够不着,在一旁两手兜着衣摆等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主子,咱们没有过“不出月关门”的禁令吧?”   温窈耐性儿说没有,“月关门冲南面,我们在西北边。”   这儿是整个贺府最偏僻的地方,连下人们都鲜少过来,再往西边儿去一些是块宽阔的校场,原先作贺家三兄弟骑马射箭、练习刀枪剑戟之用,只是后来两位公子先后战死沙场,早已教老太爷下令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入。   犹记得那时她不慎将风筝落进了校场里,贺兰毓只不过进去给取了一回,教老太爷知晓后却竟然大发雷霆,直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折完花枝,两人站在花树下已接了满头的花雨,抖掉身上的落花,正欲离开之际,却忽地听山道上轰隆隆碾过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温窈万万没料到山上竟会有人!   她心中一惊,举目望去却被林间树木挡住了视线,但敢在贺府纵马,想来除了贺兰毓也不会是别人。   老太爷如今不在府中,相府做主的成了他自己,想来那禁令早关不住他了。   温窈不敢多留,赶忙拉着月牙儿快步沿着来时的路回避。   不成想身后策马之人似是瞧着二人想逃,竟愈发扬鞭追逐而来,更带动了而后尾随之众一同奔来。   马蹄声一瞬轰隆逼近,温窈胸腔中鼓动剧烈,立时觉得蹊跷——贺兰毓再如何离经叛道,也不至于当着其他众人的面逐猎自己的妾室为乐。 第7章 错书 你这幅皮囊我也腻了。   身后骏马铁蹄飞扬,一个纵步跃到了两人身前挡住去路。   马儿长嘶一声,鼻间碰出的热气险些烘在温窈脸上,她忙抬臂掩袖遮挡,月牙儿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径直倒坐在了地上。   “什么人!”   来人语调同年轻几岁的贺兰毓颇为相像,张狂恣意,天地万物都不放在眼里。   温窈听得耳熟,抬眸望上去一眼,心下顿时讶然,余光又瞥见大队人马围拢过来,贺兰毓亦在其间,朝她望过来一眼,眸中阴沉雷霆不显。   她心头打鼓,低下头屈膝,双手高举额间,“拜见相爷,拜见……贵人。”   “我问你是什么人?”   那纵马之人实则正是微服出宫的皇帝李源,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趣瞧她仓惶,言语不耐间,又俯身手持马鞭欲抬起她的脸看个清楚。   但这厢方才抬手,教身旁一人策马上前挡住了视线,正是贺兰毓。   “府中妾室罢了,不值一提。”   皇帝收回马鞭,兴致索然噢了声,又朝马下的温窈看一眼,恍然笑道:“兄长府中娇妻美眷,果真好福气。”   贺兰毓没搭话,垂眸沉声斥温窈,“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回去。”   温窈如蒙大赦,忙福了福身,拉起地上吓得腿软的月牙儿,快步拐进了庭间树影里。   直至完全隔绝了身后意味不明的视线,她背上已是一层热汗。   皇帝在贺府逗留到日暮时分,用过晚膳方起驾回宫,贺兰毓与齐云舒夫妇亲自送至到府门帝撵前。   宫中那位太后娘娘虽不是皇帝生母,但皇帝如今亦得恭敬称一声母后,遂于齐云舒也十分关照,临走不忘嘱咐句,教她得空常去宫中陪陪太后。   贺兰毓自领着齐云舒一同谢主隆恩。   这厢马车缓行,太监刘全跪在小桌边,手捧着一盏清茶递与皇帝,回禀道:“奴才已查清了,今日校场边那女子闺名温窈,确是相爷迎娶齐小姐那日一同进府的妾室。”   皇帝接过茶盏未语,刘全又道:“听闻这女子同相爷倒颇有渊源,早年二人也算青梅竹马,家中长辈还曾早早给订下了婚约……”   话没说完,皇帝听到这儿却眸中忽地恍然大悟,喃喃出口:“小媳妇……怪不得瞧着眼熟。”   刘全一怔,没太听懂。   皇帝原先做皇子时并不受宠,也不起眼,兄弟间惯常都是受欺负的那一个,后来偶然在翰林院结识贺兰毓,他一个臣下之子,却偏能教太子都礼敬几分。   李源少年时受他援手引为知己,后成婚出宫开府,年少轻狂声色犬马之际时常见贺兰毓身后跟一小尾巴,对外只称作表弟贺淼。   但哪儿有小子会长那么个软糯模样?   唇红齿白,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水晶,两团儿粉白地脸蛋教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捏一把,还嘴甜乖觉,见人都叫哥哥,很是招人喜欢。   李源记得贺兰毓那时颇为照顾她,出去玩儿不准旁人碰,也不准人在她跟前说浑话,有她在的场合一律不召舞姬艺伎,护得跟眼珠子似得。   大家遂心照不宣,私下都调笑那是贺兰毓给自己养的小媳妇。   小媳妇那些年跟着贺兰毓不少走街串巷,时常他们几个公子哥儿在席面上饮酒作乐,她就坐在贺兰毓旁边自顾吃喝,偶尔若有赌桌、牌局,才见她上来大杀四方。   听闻是自小记忆力与眼力奇佳,但凡出手十赌九赢,笑眯眯往贺兰毓椅子扶手上一趴,活脱脱一只小招财猫儿。   李源彼时对这二人印象颇深。   但后来前往边城属地几年未见,再遇到贺兰毓时,他却已经拖着一条伤腿,隐姓埋名甘愿在军营中做着最底层的士卒,任人打骂都无动无衷,日子过得行尸走肉一般。   反观小媳妇,倒是另嫁了当时盛京第一清贵公子易连铮,洗手为人做羹汤了。   皇帝想着摇头戏谑勾了勾唇,脑海中又回想下方才见那女子的模样。   同幼时的“小媳妇”一对比,没那么灵了,但容貌身段儿样样都出落得可谓绝色,也难怪贺兰毓这么多年还郁结难解,到底是将人弄回到了自己手上。   夜里明月清冷照在床前,犹似落霜,这晚温窈胸怀一颗心高悬,无法入眠,躺在床榻间辗转反侧。   白日出了那样的事,她怕贺兰毓又会趁夜而来。   但出人意料,一晚上风平浪静,贺兰毓压根儿没现身,到翌日午间,却是毕月阁先派盈袖登了门。   盈袖来时领着好几个小厮,有的带家伙,有的抬金桂花树,进了门,二话不说便在院里儿掘开了地。   “外头在做什么?”温窈那会儿小憩刚起,接过药碗,问云嬷嬷。   云嬷嬷面上尴尬,“夫人许是听闻了你昨天折花之事,说既然你喜欢,干脆将那两棵金桂树都挪到你眼前罢了,免得你往后劳神费力地来回跑。”   温窈听着眉尖一拧,放下碗在软榻上膝行几步推开窗看了眼,啪嗒一声又给关上了。   “嬷嬷替我向夫人道声谢吧,真难为她这么记挂我!”   校场之事说出去不大不小是个丑闻,齐云舒上赶着给她送两株金桂树,要说没瞧笑话,谁信?   那头做了表率,府里讽笑之声愈发盛起来,温窈就算整日不出门,那些难堪的话也还隐约飘进她耳朵里。   她都能听到,贺兰毓自然也能,但并没有人去管。   后又过了几日,手头这本经书抄完,温窈对上回在养心斋遇到贺兰毓之事心有余悸,遂给月牙儿指明了路,教她去取书。   想着小丫头不识字,又拿张纸条将书籍名称写下来供人对照,可犹是如此,待月牙儿拿回来书籍交给她一看,还是错了。   “啊?”月牙儿面上十分意外,“这、这怎么会错呢,是相爷看过主子的纸条后将这本书交给我的……”   温窈闻言顿时眉尖紧蹙。   月牙儿忙抿嘴止了话头,怯怯问:“主子要不再写张纸条,我重去拿?”   相爷方才看过之后,没将字条还给她,而是自己起身往书架里去拿出一本书递给了她,这一来一回间,任谁能想到那书竟然是个错的!   温窈手中捏着那本“错书”怔坐了半晌,还是说“不用”,随后兀自起身出了门去。   时下天已快暗了,到养心斋门前时见里头烛火摇曳,温窈提裙上台阶,站在廊檐下时深吸了口气才推门而入。   她没会错意,贺兰毓就靠在书案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等着她。   “知道今日为什么让你来吗?”贺兰毓扬眉朝自己膝前看了眼,示意她站近点。   “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温窈眸中戒备,手中捏着那本错书,放到了他面前的书案上。   贺兰毓闻言抬眸,烛火倒映着眼中幽暗深邃,笑得有几分邪气,“你不是说我之前那般单刀直入,都是在强迫你吗?”   所以换个法子,这便成了她心甘情愿登门给他作弄?   无耻!   温窈暗自咬了咬牙,脸颊腾腾烧起来。   人不能试着同无耻之辈夺口舌之利,两个人一坐一立,明明微微仰着脸的是他,居高临下的是她,可临到头难堪却也还是她。   “知道那日你在校场里招惹的是谁吗?”贺兰毓问。   温窈几不可闻地吸了冷气,“皇帝。”   她记性不错,虽称不上过目不忘,但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哪怕隔再久也能一眼认出来。   “你倒还真记得他。”贺兰毓闻言轻哼了声,言语间两腿交叠搁在了她身侧的书案上,淡然道:“皇帝事后派人打听你,怕是起了心思。”   温窈惑然望他,没明白他说这话时心里又在盘算什么。   贺兰毓也漫不经心看着她,接着轻描淡写道:“索性你这幅皮囊我也腻了,打算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你觉得如何?”   “你想将我送给皇帝邀宠?”温窈只觉脑海中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贺兰毓却只靠在椅背里姿态慵懒,对此并不置可否。   任由温窈来之前再如何做好了受磋磨的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是这结果,贺兰毓寥寥开口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心思全打乱了。   她稍微从震惊中找回些神思,试图从他眼睛里看出那话里真假各占几分。   但无果,看不出来。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不见底的寒潭,什么情绪都看不到,深埋其下的心思,或许是真的盘算着将她当成个物件儿送出去,毕竟已经得到过的东西,也就没有从前那份非要不可的执念了。   温窈脊背一阵寒凉窜上来,面上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   “我、我不去!”   那禁宫是个吃人的地方,若真的进去了,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再有脱身的可能。   她说罢拂袖转身欲逃,贺兰毓却不许,起身伸臂一把横在腰间,不由分说又将她捞了回去。   “你放开我,我绝不会去!我不是个物件儿,由不得你如此随手易人!”   温窈这回挣扎得异常厉害,贺兰毓单手抓着她的双腕反绞背后,要用力捏着她,捏到她痛的地步才教她稍稍平静下来。   “这么怕?”   他将她就近抵在书案边,她喘着粗气,肩膀后倾身前曲线起伏得很厉害,贴在他胸膛上若即若离。   贺兰毓抬手,指腹捏着她的耳垂缓缓摩挲,“你二人明明在校场边眉眼官司打得火热,真不愿假不愿?”   温窈颇为嫌恶他的触碰,蹙着眉别开了脸。   贺兰毓不满意,捏着下颌强硬将她的脸掰了过来,“再问你一遍,说,跟我还是跟皇帝?” 第8章 练字 金丝雀在笼子里关久了活不长。……   在贺兰毓口中,似乎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了。   事实上温窈如果真的可以选,哪怕世上真的只有这两个男人了,她也宁愿一个人过。   “说话。”贺兰毓等得片刻不耐,用力在她耳垂上捏了下。   温窈吃痛,狠狠瞪他,“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物件儿,物件儿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吗?”   贺兰毓似乎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嘴角。   他怎么会给她选择的权利,无非想教她说点好听的罢了。若真那么看重她的选择,当初又何必强行纳她进府。   他俯下身,轻吮她嫣红的唇,动作温柔又多情,话却锋利,“那你记住,如此情形若再有下回,你就去教坊司,整日跟一堆男人眉来眼去个够。”   温窈心里咚地响了重重一声,她已经分不清他那话是不是在吓唬人了。   “这些日子老实喝药了吗?”   贺兰毓揽着她,手掌覆在她腰间缓缓寻索,身子愈发贴近了些,声音拢在她耳廓,低得近乎呢喃。   “我……”   可温窈并没有来得及真的回话,话音被堵在口中,他大手掐在腰间,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放上了身后的书案。   月辉初洒,养心斋里春色一片,屋里摇曳烛火将屋中身影隐约映在了窗纱上,模模糊糊一片倒显出几许难舍难分。   这晚她不想再狼狈晕倒,终于向他开口求了饶,换来一次略克制的对待。   至少最后戌末亥初,贺兰毓衣冠楚楚出了养心斋后,她还能自己走回素心院。   十一月初,日子已渐入了初冬,愈发昼短夜长。   这日贺兰毓下半晌回府时辰稍早,傍晚天还未暗,自西北偏门下马车后,径直踏进了素心院大门。   进屋时没教人通禀,温窈那时正在伏在软榻小几上抄写经书,凝神专注间,却见纸面上陡然投下道阴影。   她扭头望去,便见贺兰毓负手立在她身后,身上还穿着朝服没换,目光正径直落在纸面上。   温窈忙下榻趿鞋,却听头顶传来一句——“你从前不是惯写小楷,何时改写隶书了?”   贺兰毓从小几上拿起那张宣纸来,指腹缓缓摩挲在字迹上,字体端正笔锋圆融,风骨犹有几分熟悉。   温窈起身的动作一顿,一瞬间直觉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时没言语,他指尖敲在小几上咚地一声。   “说话。”   “你何必明知故问。”她蹙着眉,话音难掩几分不耐。   先帝当年曾当众赞许易连铮“端方君子,字如其人”,使得隶体一时誉满盛京,他的美名亦是无人不知。   而温窈这字便是成婚后,易连铮极耐心手把手教的。   贺兰毓闻言似是而非勾了勾唇,“我知道什么?往后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他说着朝那写满隶体经文的纸张看了眼,扬手放在烛火上烧了,淡声道:“重新抄。”   既是重新,隶体必然是再也不能出现的。   温窈没料到他计较至此,低着头抿唇深吸了口气,只得顺从嗯了声。   那厢来福应是听闻贺兰毓归府,教人从明澄院捧着件常服送了过来,婢女手捧着衣裳进屋,放在软榻上便自觉退了出去。   温窈站在原地片刻踌躇,贺兰毓已取下官帽放在小几上,伸展双臂看向她,“没伺候过男人?”   那话听着意有所指,但她其实真的没有。   毕竟从前与易连铮夫妻之间温存体贴,那本不叫“伺候”,而什么叫“伺候”?   ——主子与奴婢。   “我手笨,怕伺候不好相爷。”   贺兰毓却不言语,仍旧伸展双臂等着。   她避不过便还是上前些,仰着脸抬手去解他右肩上的盘扣。   但许是流年不利,往日在易连铮那里惯常的动作,今日换成贺兰毓便不知怎的了,那扣子像是粘在了一起,如何都解不开。   他身量又高出她许多,温窈够得难受,心下也隐约着急了,不一会儿,鼻尖便冒出一层细汗。   “原来你是真的笨。”   贺兰毓等得蹙眉,垂眸不咸不淡刺了她一下,自己抬手解了一排扣子,顺带着连腰间玉带也解下来扔在了软榻上。   温窈杵在一边面上火辣辣地,车巠口勿还得继续上前去替他宽衣再换上常服。   系腰带时她躬着腰,双手从他身侧环过去,没等站直起来,背上便忽地覆上一只大掌,缓缓从脊梁摩挲到腰窝。   温窈暗自咬唇,手中速速将腰带系好,一应玉佩、香囊都挂上,忙往后退了两步,与他划清界限。   “外间已传膳了,相爷请吧。”   贺兰毓收了手,眼中却是平静无澜,与那手掌灼热的温度判若两人。   两人从暖阁一前一后出来,外间桌子上已摆好了丰盛菜肴,他先落座,温窈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相对坐下,没人说话,整间屋子便只有碗筷拨动的声响。   一顿饭安静用完,外间方才日暮时分,秋阳晚照,从廊檐下映进屋中一地霞光。   撤了桌,贺兰毓没离开的意思,提步又回了暖阁,自她的小书架上随手取了本书籍,懒散倚在软榻上翻得漫不经心。   温窈教观灵去沏了盏清香解腻的桂花茶放在小几上,顺手便打算将那几张经文收拾了,不成想手才伸出去,腕子便被他一把捉住了。   她心头一跳,试图往回抽,但没抽出来。   “坐下,继续写。”   温窈僵在原地不肯挪步,“今日不写了,经文要呈给老夫人,我要先练练字,不敢敷衍。”   ?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她那么满脸的戒备,生怕贺兰毓瞧不见似得,他不相信那蹩脚的由头,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怕我碰你?”   温窈是怕,但她看明白了。   他来这儿根本不是为了用膳,而就是为了睡她的,或早或晚,或戏谑或发泄,总之都是要睡的。   她没回答,但眸中一丝躲闪分毫不差地落进了贺兰毓眼中。   他挑眉,拇指指腹有意轻抚过她纤细的手腕,引起她一阵瑟缩,偏又教她挣脱不掉。   “过来。”   贺兰毓话音仍旧是一贯地轻描淡写,姿态也还懒散靠在软枕上动也未动。   温窈两手交握在身前紧了又紧,终于蹙眉道:“我这几天小日子。”   他听着便笑,松开了她的手,下一刻却伸臂揽着她的腰将人捞进了怀里,“教你写几个字,何时说过要碰你了?”   温窈无言,只得脱鞋上了软榻。   贺兰毓惯写行书,没有隶体那般端正,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颇有几分狂放不羁。   大掌握着她的手,笔画银钩美其名曰写字,可在纸上不过勾画了两三个字,所谓近水楼台,侧过脸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她的耳垂,心念微动,启唇便含住了。   她的耳垂完好粉嫩,没有耳洞,软软一小团儿嫩肉,含在嘴里像是要化了似得。   他记得她小时候八岁便该穿耳,可因为怕疼,捂着两只耳朵满屋子窜,无路可逃时躲到了他身后,缠着他去向温老夫人求情。   那时温老夫人吓唬她:“不听话的丫头,女孩子长大了出嫁可是要戴耳珰的,你不穿耳洞,将来可就没人娶你了。”   她说了什么?   她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狡辩道:“我不是跟三哥有婚约吗?三哥不会嫌弃我的,您问问三哥是不是?”   贺兰毓想着,心头莫名腾起怒意,齿间轻重不忌狠狠咬了她一口。   温窈疼得嘶一声,眼眶顿时就红了,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脸颊颈间,烘烤得她脸颊滚烫,极力试图忽略衣裳底下抚弄的手却不成,指尖狼毫颤抖得难以为继,在纸上画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痕迹。   “专心练你的字。”贺兰毓衣冠禽兽,装模作样屈指在宣纸上点了两下,又问:“听闻你前些时候教丫鬟去了西偏门,想出去?”   “我想不想对你而言有区别吗?”温窈咬着唇,眉间紧蹙。   他闻言挑了挑眉,薄唇轻触她颈项,喃喃道:“金丝雀在笼子里关久了活不长,总得放出去透口气的。”   “再问你一遍,想出去吗?”   温窈眸中闪烁了下,怕他出尔反尔,到底还是嗯了声。   整整写满两张纸,温窈撑在小几边双臂发软,上衫衣摆松松散散,雪白的颈项上星星点点散落着殷红的痕迹,像是雪地里飘下的梅花瓣。   他临走前留下话,说后日会放她出门一趟。   晚上就寝前,温窈唤来观灵,嘱咐道:“他准我后日出门一趟,你替我去郊外庄子将上半年的账收上来,再立立规矩,别教那边儿管事的偷懒耍滑。”   她出阁这么多年,手中有些私产,当初郑高节虽将她困在雾月小筑,但没动里头的东西,这些都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也是她对来日的盼头。   出门这天主仆两个起了个大早,拾掇好,正准备出发时,却见来福带人捧着件衣裳进了院门。   那是件男装常服,来福教人将衣裳搁在圆桌上,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   “今儿爷要往秋茗山赏枫,这是给姨娘准备的,您快换上,去西偏门等着爷。” 第9章 故人 她的脸面。   冠冕堂皇地说放她出去,到头来却原来就是这个德行。   温窈心头堵住了一口气,换好衣裳出西偏门,贺兰毓已坐在马车上了,掀开车帘朝这边儿看一眼,指了指她身后的观灵。   “教你来,你带个丫鬟做什么?”他眉间凝起几分不悦。   温窈想是瞒不住,索性如实道:“我手头有几间庄子,如今不能时时看顾了,账目总还要查的,教丫头跑一趟把账本儿拿回来,行不行?”   两个人隔着车窗问话,周遭侍卫小厮都瞧着,到底不好看。   来福心思活,赶忙上前将车辕上的木踏放了下来,先请她上马车,有什么话上去再说也不迟。   温窈脚下未挪步,站在马车下看着贺兰毓,仿佛他要是不答应,那她就宁可不出门了。   贺兰毓望着她那样子模棱两可冷哼了声,没说话,顺手关上了车窗。   那具体什么意思,温窈摸不准,一时也踌躇,但她瞧着马车还没扬长而去,猜他应该是答应了。   她遂试着回头朝不知所措的观灵说,“去吧,忙完了早些回来。”   话说出口没见马车里有什么动静,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提步登上了马车。   来福站在一边看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心里犹是唏嘘,早些年两个人哪儿是这样冷冷淡淡的。   温姨娘还是温小姐时,胆子大脾气娇,无论遇着什么事,甭管是撒娇还是撒泼,总归都能教爷为她折腰。   爷虽然时而嫌弃说她麻烦精,但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他手掌心里的人。   温老太太病重那年,郑老爷揣着心思不肯医治,温小姐没辙,竟然不知深浅,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赌坊赚药钱,被人家盯了梢,差点儿打个半死。   爷听说了消息,一怒之下连夜从北大营赶回来,独自闯了那间赌坊,打死了数人又砍下庄家一只手,亏得老爷出面才没吃官司。   爷在家里受了家法,跪在祠堂一天一夜,没来得及去看温小姐一眼,回到军营又是一顿军棍,大半月都没下得了床。   几个月后温老太太过世,爷回来祭奠,半个字都没提赌坊那事。   温小姐自己听说后上门来道谢,被爷骂得一顿哭,但等她泪眼汪汪认了错,爷还得反过来买糖哄她笑。   好好儿的一对青梅竹马,走到如今这步。   来福哪怕知晓起因经过,也还有很多事想不通,那些堵住的症结就变成了遗憾,任谁想着都觉可惜。   温窈进到马车里,贺兰毓懒散靠在软枕上,目光直勾勾瞧她。   她穿男装别有一番风情,华服宽松玉带束出一把纤腰,愈发显得那身板儿单薄,面容又生得唇红齿白,清隽俊俏,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满楼红袖招那意思。   他不觉动了动腰,靠后挪了两寸,朝身前空出的位置看了眼,指使她,“坐过来。”   温窈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触及到那目光,眉尖蹙起来。   在他眼里她根本同青楼女子没差,兴致来了,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曾避讳,谁知道会不会一时兴起在马车上就肆意凌辱了她?   她迟迟不动,贺兰毓斜睨她一眼,嗤笑了声,“你想什么呢?大清早的,我吃素,但你别教我再说第二遍。”   温窈面上一阵火烧,咬牙忍了,躬身上前落座。   府中毕月阁,辰时过两刻。   齐云舒早起教盈袖给梳了个留仙髻,先前那匹牡丹缎已制成了衣裳,穿上身再搭配一套淡粉莹润的珍珠头面,更衬得她面容姣好柔妩。   “爷的眼光当真是好,给挑得这缎子穿在夫人身上确是般配极了。”盈袖称赞道。   齐云舒朝镜子里看了看,唇边浅浅绽放出一抹笑靥,“行了,教传膳吧,你去明澄院请夫君过来,他今日休沐,这会子应当已起身了。”   贺兰毓平日并不常进后宅,处理完公务后直接歇在明澄院居多,但每逢齐云舒派人去请他总不会推辞,待她称得上相敬如宾。   但这回盈袖去了半盏茶功夫,空手而归,站在她面前踌躇片刻才道:“夫人,奴婢听那边儿说,爷今儿个一早便带着温氏前往秋茗山了……”   齐云舒言语一滞,坐在桌边呆怔半会儿。   又是温氏,不声不响的温氏,先前校场边闹了丑,没听贺兰毓将她怎么样便罢,这才转眼间,竟还直接带着出门抛头露面去了。   盈袖看她脸色不佳,忙又劝解,“都说娶妻择贤,纳妾为乐,爷带着她在外头寻乐子,不正好证明爷心里只当她是个玩意儿嘛,夫人别放在心上。”   “但人家不也说妻不如妾,妾不如……”   齐云舒说不出口,看着满桌的菜也提不起胃口,起身往里间贵妃榻上去歪着,眉间略有些惆怅。   “他们去秋茗山做什么你问了吗?”   若贺兰毓带温氏前去确是有事要办,而不单单只为游山玩水,她心里好歹也能好受些。   毕竟她眼中的贺兰毓整日心系国事,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她仰慕他处理公事时的胸有成竹,也处处体谅,连想让他抽空陪自己回娘家一趟,都思虑了许久还未开口呢。   盈袖面上一时犯难,“奴婢问了,但底下人都不知道。”   齐云舒偶尔也并不那么循规蹈矩,单手撑额沉吟片刻,忽地抬头道:“那你派人去看看吧,找个机灵的、脸生的,别教夫君发现。”   “这可使不得!”盈袖吓坏了,“爷若是知道了必定要迁怒夫人的!”   “教你去你就去。”齐云舒性子上来了,扭身从榻上坐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他们究竟做什么去了,不然我待在家里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这便是没辙了,盈袖劝不动,只好出门差人办事去了。   这厢等到中午时分,小厮回来复命,道:“秋茗山今日有宴,出席的都是些文人士子,小的在山脚茶肆听说,是皇上将今年的弘文馆举策交给了相爷主持。”   温窈也是抵达之后,才知晓弘文馆举策之事。   她从前听易连铮提过,举策每年一次,参与者只限弘文馆学生,连续三年举策均拔得头筹者,可直接入谏议院为末等听勘,初始官职虽低微但前途十分光明。   此回贺兰毓为主策官,下首又分列四位副策官,以国中眼下各地症结为题,诸学子现场出对策与出题的那名副策官对论,很是考验人的学识与时政见解。   贺兰毓鲜少开口,只有遇到真正见解独到之人才会亲自考察一二,若有学子得他出言相论,那自是荣光至极。   温窈做侍从打扮跪坐在他身边,上半场下来,只听他开口了一次,但那学子临了却没答上来他的问题,有些可惜。   “弘文馆的学生当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午间歇息时,贺兰毓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幽幽感叹。   温窈在桌边自顾吃糕点,没搭话,他当年根本连弘文馆都没能进去吧……   说起来还不止弘文馆,当年贺家两位公子接连战死沙场,老太爷为了保住家中唯一的独苗,不肯再教贺兰毓碰刀剑,勒令其寒窗苦读考取文官功名。   谁料贺兰毓天生反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在考场上交了白卷!   此事一出,甚至惊动了先帝亲自召见他,评其“锋芒太过,金石之器却乏琢磨”。   以至那会子盛京街头巷尾传得人尽皆知,笑谈若往后面圣无缘,都可效仿贺三公子之法。   她装哑巴,不言语。   贺兰毓不悦,睁开眼拧眉瞧她,抬起一条长腿勾住她纤腰,小腿使力一勾,硬生生将她从桌边拖到了后面的躺椅上。   “你又发什么疯?”温窈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抬眸瞪他,挣扎着要起来。   “这就叫发疯了,看来你跟易连铮成婚的这些年,真是无趣得很。”   贺兰毓说着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半块儿糕点吃了,唇瓣触碰到她指尖,引起她一阵瑟缩。   他含笑瞧她窘迫,舌尖尝到甜味儿意犹未尽,一手捏住她后脖颈固定住,又凑过来细细品尝她饱满嫣红的唇,咕哝道:“整日吃甜的,也不见你身上这二两肉再多长二两。”   贺兰毓手上从来轻重不忌,隔着衣裳揉捏得她生疼。   温窈脸颊烧得通红,双手慌不择路抓着他小臂推拒间,余光又瞥见门口婢女打算进来,却碍于如此情状匆忙回避。   她恼羞成怒,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贺兰毓,你给我留点脸面成吗?”   “脸面?”   贺兰毓像是听了个笑话,退开些捏住她下颌,凝眉瞧她片刻,勾了唇角,“你的脸面不是早在踏上贺府喜轿时就丢尽了吗?”   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话。   时下约莫临近下半场开始,同院的几位官员丞装待发,婢女侍卫全都齐聚候在外头。   温窈一霎鼻尖酸楚莫名,红着眼眶抿唇不语。   贺兰毓嗤笑了声,指腹覆在她长睫上轻抚过两个来回,松开钳制,手掌在她后腰上拍了一把,“起来,收拾收拾随我出去。”   下半场,温窈依旧坐在他旁边。   中途过半,却听外间那士子进来时,门口侍官报:“生员易连柏,策勃罗海海运诸议。”   温窈闻言眸中一时错愕,抬眼望去,来人身形相貌同易连铮六七分相像,年岁刚及弱冠,正是易家四郎——易连铮的亲弟弟。   她扭头回避,怒目看向贺兰毓。   他明明知道所有参与举策的学生姓名,却偏偏带她来这里全程作陪。 第10章 囹圄 他不配。   贺兰毓端坐上首,好整以暇将她的无措尽收眼底,也只不过风轻云淡一句:“坐好。”   她跪坐在矮书案后,方才动了动膝盖,肩上立时压下来一只大手,泰山压顶似得不容置疑,强硬制住了她想起身的动作。   贺兰毓先前俯下身一些,手肘撑膝,声音极低道:“听话。”手上却越发用力,直捏得温窈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   那厢易连柏进到屋里,因是满心都在策论之事上,温窈又身着男装,没有人会预想到她在这里,是以他径直在相应副策官身前落座,并未曾抬眸朝这边看过。   先前贺府迎温氏为妾之事满城皆知,易氏百年清贵世家,遭逢此事自是受了莫大侮辱。   如今贺兰毓为主考官,他虽为功名参加了举策,但没有想过上赶着去博贺兰毓的青睐。   可待他与副策官策论结束,那上首端坐的贺相爷却开了口.   ——“四郎,上前来。”   那称呼犹带几分熟稔,易连柏也想起,原先二哥未娶温氏之前,贺兰毓也曾是易家的座上宾。   他与二哥素来针锋相对却又惺惺相惜,那时的世家公子中,时人惯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二哥总是胜他一筹,却说世人只是偏爱谦和温雅罢了。   直到……贺兰毓狂妄至离经叛道,为夺温氏,强闯了二哥的洞房花烛夜,二哥才终与他刀剑相向。   相爷开口,身侧的侍官上前两步来催,易连柏方收回思绪,起身垂眸往更里侧的上首书案前去。   临至近了,他抬眸行礼,才猛然见那书案后跪坐之人,眉眼那般熟悉,穿着一身男装不伦不类,陪在贺兰毓身边,低眉颔首。   “二、二嫂……”   易连柏眸中讶然、愤怒,更痛心疾首。   二哥尸骨未寒,遗孀却已成了他人的掌中之物,当时只道温氏迫于强权身不由己,如今看着,却竟然不是的。   满室结冰一般的寂静,温窈微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几乎要捏出血来。   她后来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间屋子的,只是一直跑,步子很急跑得很快,期望跑得离贺兰毓越远越好,永远都别被他抓到。   时下方值晚秋,傍晚的风却怎么都已经这么冷,吹在她沾满泪痕的脸上,凛冽地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   她脚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如火燃烧的枫林深处跑去,脑海中只不断回响着易连柏愤怒地质问。   “你对得起二哥吗?你对得起他吗!”   温窈想,她是对不起易连铮的。   他对她温柔、包容,全身心的爱意全都给了她,但她没有随他一起去,没有守着自己的“贞节牌坊”对贺兰毓宁死不屈。   可她身陷囹圄之时,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她?   如今他们对她口诛笔伐,视她作家族的耻辱,那时却为何不伸手救救她?   眼泪模糊了眼前的路,温窈被脚下突起的树根绊倒在地,摔得全身都痛,趴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起来。   她把脸枕在小臂上,鼻尖充盈着衣袖下腐烂的树叶气味儿,等浑身都冷透了,哭也哭够了,才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一个易连柏就教你受不了了,真没用。”   贺兰毓走近她,俯下身,提着她肩膀欲将人翻过来。   “你别碰我,滚开!”   温窈动了动身子避开他,声音嘶哑低闷,她翻身坐起来,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脸和浮肿的双眼。   贺兰毓瞧着收回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碰不得?前几日你还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方才见过易家人一面便又想为易连铮守身如玉了?”   “你无耻!贺兰毓你下流无耻!”温窈咬牙切齿,怒气冲上头扬手便打他,“你就是个一朝得势的小人,不配提起少卿,你不配!”   贺兰毓也不躲,就任凭她竭尽全力打在他腿上,直惹得他心烦了,后退一步,温窈双手扑空撑在地上,膈应间摸到块儿石头,想都没想直接朝他扔了过去。   贺兰毓侧身躲开,实实在在被激怒了,弯腰一把抓住她胳膊将人拉起来,双手径直绞在背后。   “你要是再敢矫情,今天晚上就给我在这荒郊野岭待一夜!”   他在背后粗暴推着她,温窈脚下踉跄,手臂都像是要绞断了。   “你放开我!”   “贺兰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当初是你有负于我,解除婚约也是由你先说出口,我嫁给少卿有什么错,要换来你这样的报复和羞辱?我……”   “闭嘴!”   贺兰毓手中骤然用力,温窈吃痛,话音一滞。   她看不见贺兰毓的神情,只知他又从她袖口扯出块儿手帕,囫囵堵住了她之后所有声嘶力竭的质问。   她的愤恨从眼里倾泻出来,所以哪儿有什么理由和凭什么,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那一点可怜又阴暗的不甘罢了。   一路押着到山脚下推她上马车,关门落栓。   贺兰毓没上来,交代侍卫将她带回府,便兀自翻身上马,携着一身戾气迅疾纵进了暮色中。   回到贺府西偏门已是夜里亥时。   云嬷嬷先前听闻贺兰毓都回来了却不见温窈,心下一时焦急如焚,遂也顾不得老夫人禁令,自顾跑去明澄院求见了一趟。   却不成想毕月阁早一步来人将贺兰毓请走了。   她没法子,只好去到门上等,这厢在夜风中望眼欲穿之际,才终于见马车自街拐角转出来。   车门打开,温窈双手环膝缩在马车一角,闻声抬起头来,一张泪痕斑驳的脸教檐下的灯火照得婆娑楚楚。   下马车时温窈身子歪了下,站不稳,才察觉到右脚脚踝有些隐隐作痛,进屋里褪了鞋袜掀起衣摆摆一看,右脚脚腕处淤血红肿,分明是扭伤已久。   “姑娘这……相爷又欺负你了?”   云嬷嬷蹲在床边仔细在她的伤脚下塞了个软枕,忍不住怨道:“想那时候老太太临终前总说把你交给相爷她便放心了,可如今若是教她看到相爷这番作为,还不知……”   “嬷嬷别说了。”   温窈靠在床头神色倦怠,祖母如今若是在天有灵,便请保佑她有朝一日能同贺兰毓划清界限吧。   扭伤可大可小,温窈的脚腕肿得不成样子,显然伤势严重。   屋里人不敢随意揉捏,云嬷嬷遂忙差遣月牙儿上毕月阁回禀,好得令请张医师前来看顾。   可谁知月牙儿踏出院门便直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是满面狼狈,瞧着样子也是哭过一回了。   “我没见到相爷和夫人,盈袖姐姐不准我进院子,说相爷和夫人已歇息了,谁都不能擅自打扰,否则……否则就要教人打我。”   观灵一听便火冒三丈,“她算个什么东西就敢打人了,我倒要看看她怀里揣着的那颗心到底有多黑!”   温窈怕她闯祸,忙教云嬷嬷去拦。   但话音方落,便见屏风后转进来一道鹅黄色身影,打断了屋里片刻争执。   来人竟是尹曼惜。   “我方才听蕊儿说温姐姐受伤了,我正好会些医术,跌打损伤也尚且能看顾,便自作主张来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温窈一时片刻都未曾回过神来。   倒是云嬷嬷病急乱投医,忙搬了椅子,上前迎尹曼惜在床前落座,“辛苦尹姨娘深夜前来,烦请瞧瞧我们主子的伤吧,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我们。”   说着话,又吩咐观灵和月牙儿去奉茶,备热水,又给屋里烧了盆炭火。   一应准备就绪,尹曼惜挽了袖子,俯身去抬温窈的小腿,刚碰上,温窈止不住一颤。   她无法适应。   尹曼惜面上却是平常,仍旧握着她小腿放在自己膝头,似乎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遂喃喃搭起话来。   “这伤拖得有些久,里头的淤血化不开,全都堆积在一起,怕是要将养个把月了。”   温窈一直在看她,没有言语。   尹曼惜却不介意,临动手前,又道:“待会儿可能会有些疼,你需忍着些。”说罢又向观灵要了块手帕,叠好递给了她。   温窈手里拿着手帕,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的医术是在哪里学的?”   “军护府,”尹曼惜低着头,话音恬淡,“我哥哥是边军营里的小医官,那地方常有蛮人在关外流窜,军爷们隔三差五带伤,我跟着哥哥照顾他们,耳濡目染学习了一些。”   这便是了。   正是因有这样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细心看顾,当年的贺兰毓心动情动,遂放任自己将千里之外的婚约抛诸了脑后吧,教尹曼惜怀了他的孩子。   温窈还记得那时贺兰毓凯旋而归,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前来向她认错。   他上门前两回皆教她差人遣退了去,而后没法儿,又深夜翻墙越进她闺房,拿一袋从边关带回来的麦芽糖像哄小孩子那样哄她。   可她那年十六岁,早已不是小孩子,无论他有再多再甜的糖也哄不好她了。   最后一次两个人面对面说话,距离第一回 他上门已前后纠缠了三个月,起初他说会将尹曼惜送去别院,等孩子生下便养在温窈膝下。   温窈摇头。   后来他思虑后又退步,孩子也隐姓埋名养在别院,不会认祖归宗,只要她答应,他此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纳妾。   温窈仍旧摇头,还教他往后别再来找她了。   最后的最后,他的耐性大抵也磨完了。   “我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这些年当真是将你宠坏了,你自己去看看,这世上男人有几个没有三妻四妾?”   “我不过是睡了个女人,你便不依不饶,她肚子里怀的好歹是我的孩子,你但凡有一点容人之心,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难堪的地步!”   “你若真就如此蛮不讲理,那不如便退婚罢了!”   温窈当时站在他面前,在他试探的注视下沉默了良久,而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我容人与否重要吗?我只是,不想再喜欢你了。”   她接受不了背叛,就如同当初知道郑高节负了她母亲后,便再没有叫过郑高节一声爹,贺兰毓于她而言也一样。 第11章 洪水 你该懂得乖一点。   易连柏扰乱秋茗山举策场一事,不过隔了一天便在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是贺相携私报复有意为难,有人却道是易家自视清高存心给贺相添堵。   流言传进弘禧阁,老夫人站在桌边修剪瓶中几枝梅花,听完张嬷嬷的话手中剪刀一顿,眉间隐有斥责。   “吃了那些年的苦,也没见把他那狂妄性子磨平半点!”   温窈跟着贺兰毓出门一趟就出事,外头人不知道其中缘由,老夫人这里却是瞒不住的。   易家好歹也是百年世家,连新帝都要为笼络人心而未曾妄动,贺家纳温氏进府已至对方颜面扫地,如今又得寸进尺带温氏到人跟前去显眼,岂非欺人太甚?   “你待会儿去明澄院传话,等兰毓下朝请他过来陪我说说话。”老夫人心中堵住了一团闷气,又问:“温氏什么动静?”   张嬷嬷道:“她眼下倒还安分,只是昨儿个在山上扭了脚,爷回来也没带她,径自歇在了毕月阁,两人想必是闹得不愉快。”   老夫人一时未言语,又听张嬷嬷道:“对了,温氏脚伤颇为严重,昨晚本想寻医女诊治,但毕月阁没往里通报直接撵了人走,后来还是尹姨娘去给料理的。”   “曼惜啊……她倒一向是个懂事的。”   老夫人犹记得初见尹氏时,女子没名没分先怀上了孩子,又至温贺两家婚事由此解除,这么个处境自然惹人鄙夷。   但她却是素来温顺恭谨,老夫人跟前也处处细致体贴,贺兰毓失踪后,老夫人可怜她无依无靠,遂做主给她了个通房身份安身立命。   直到贺兰毓归来,大婚之日纳温氏为妾,仍旧由老夫人开口,顺道给尹氏也抬了妾室身份。   老夫人将面前一截多余的花枝剪下来,想着吩咐道:“你替我跑一趟素心院,教温氏先好好养伤,经文等痊愈之后再抄。”   张嬷嬷颔首笑了笑,“您到底还是心慈。”   老夫人摇头轻叹,仔细又将面前修剪好的梅花再看了眼,说:“顺道将这花儿送去毕月阁亲自交给云舒。”   所谓百花杀尽梅花开,她做正妻的,该有这花儿的气度。   老夫人年纪大了,如今一心所盼,不过“家宅安宁”四个字罢了。   十一月霜降,早起屋顶树梢上似落了一层雪,素心院里愈发冷得像个冰窖,烘着火盆似乎都不顶用。   张嬷嬷进门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再往屋里走,瞧温窈伤了脚不能动,还缩在被窝儿里睡着。   她也没有去叫醒,将话传给了云嬷嬷,临走又约莫不忍心,嘱咐观灵给床前再加个火盆,相府又不缺那点儿炭。   温窈睡了很长一觉,没教伤着的脚扰了好梦,醒来时正靠在床头喝粥,碰巧毕月阁派盈袖过来请罪。   “奴婢昨儿个也是一时糊涂,总忧心两位主子被搅了好眠怕是要不悦,遂脑子一热没顾得上姨娘,夫人今晨已斥责过了,奴婢知错,姨娘若心里还有气,只管罚奴婢,奴婢绝没有半句怨言。”   人站在跟前微微低着头,也看不清那眼里究竟有几分敷衍、几分嘲弄。   “既然知错,那便去外头跪着。”   这话却不是温窈说的。   她若这会子上赶着得罪了齐云舒,回头人家都不需做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放任底下那帮子下人见风使舵,都能教她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话音从屏风外传进来,贺兰毓披着件深青色大氅进屋,面上阴沉不定。   盈袖面上顿时一僵,片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相爷近到床前,眸中沉沉看的就是她。   “你主子性善温和,倒养出了你这等刁奴,回毕月阁去跪下三个时辰思过。”   盈袖一张脸涨得通红,当下又羞又恼,低着头也不敢言语,福了福身忙快步出了寝间。   屋里没别人了,温窈不想看见他,将粥碗放到床边的梨花木几上,重又挪着身子拢进了被窝儿里,面朝里侧墙壁,只给他个背。   贺兰毓负手立在床边,瞧着轻嗤了声,“这是跟我闹上脾气了?”   他提步上脚踏,弯腰先拉起床尾的被子看了看她的脚伤,包得真跟个猪蹄儿差不多。   “张医师来看过后怎么说?”   话说出去没人应声,贺兰毓不耐,俯身抓着她肩膀将人掰过来,“扭伤了脚不吭声,问你话也不言语,你是哑巴了还是怎么着?”   “你别碰我!”   温窈拧着眉,扭过来扬手一巴掌差点打到他,可惜被他抓住了手腕,只有指尖在下颌划了一道浅浅的红印。   “想知道就去问张医师,难不成还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谢你赏我一场难堪?”   “说到底还为了昨儿易连柏那句话啊……”   贺兰毓单手捉住她手腕钳在头顶,“也难为你还这么在乎易家,也不听听现在他们是怎么看你的?”   还能怎么看,总归不会以她为荣便是了。   温窈望着他片刻,忽而苦笑。   她近来时常想起从前的事,但每每看着脑海中那些抹不去的记忆一遍遍浮现,却只觉得讽刺。   从前喜欢过他是讽刺,现在身在贺府更是个笑话。   那时贺兰毓闯入她的洞房,赐于她一场经年不歇的流言蜚语,几年后纳她热孝之身,又教她沦为全城的谈资。   贺兰毓这个名字,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场大洪水,曾带给她多少好,后来便带给她多少坏。   “旁人的言语若能杀人,我早就活不到如今了,何必你再来提醒我。”温窈冷冷瞥他一眼,“何况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   先背叛的人没有资格指责旁人抛弃过往。   “可那又如何?”   贺兰毓已不似昨日那般盛怒,并不反驳那些过往,反而云淡风轻笑了笑。   “有没有资格你现在也都在贺府,是我的女人,没人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也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若还像小时候那么聪明,就该懂得乖一点。”   他声音忽地清浅柔软,无端显出几分缱绻,手中松开她的钳制,指腹轻抚了抚她脸颊。   温窈眸中厌恶,蹙眉别过了脸去。   贺兰毓指尖停住片刻,收回手不欲再多留,起身一拂膝襕,话音已平静得毫无波澜。   “仔细养着伤,你若学得会乖,改日我便带你回温家看看。”   温窈耳聪目明,听到他方才说得是“温家”,而不是郑家,终究撑着手臂从床上起来些,追问道:“郑高节那一家子呢?”   但贺兰毓没答话,脚下步子迈得大,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身影已转出了那扇百花屏风。   他这日出素心院后,之后一个多月便再也没踏足过。   温窈脚伤也休养了那么许久,正经能下地走路时已至十二月中旬,将近年关底下,府里已有小厮忙活着张灯结彩。   清晨落雪,温窈早起用过早膳,念着老夫人那时对她容了情,遂拿着抄写好的经文往弘禧阁去了一趟。   路上积雪踩得咯吱作响,到弘禧阁廊檐下,素律姑姑正挑帘子出门,一见着她,先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姨娘稍等片刻,相爷正与老夫人在里头说些事情。”   温窈一听贺兰毓在里头,心下当时便生悔意。   她鲜少出门,但每每出门一趟十有八九总会碰到他,真不知是这相府太小还是如何?   可人都到跟前了,没有再调头打道回府的道理,教老夫人知道也不妥。   她站在廊下看雪,甭管有意无意,却从半开的窗户下听见些飘出来的话音,似是与在郊外燕林庄园静养的老太爷有关。   里头老夫人语调有些无奈,贺兰毓话音却依然是冷淡沉肃的。   贺府的事温窈近些年已听闻不多,只知道那时贺兰毓荣恩归京,不论是官拜相位,还是他大婚之喜,老太爷都始终没露过面。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里头话音止息,贺兰毓迈步出门,伸手一挑帘子看着旁边的她,不自觉皱了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给老夫人呈送经文。”   温窈答得简短,半个字都不想多言,贺兰毓扫她一眼,随即大步继续往前走了。   进了屋里,老夫人仍旧心有愁绪,撑着额头倚在软榻上沉思,没工夫搭理她。   张嬷嬷也不多话,从温窈手中接过经文,寒暄两句便又送她出来。   到廊檐下时,温窈难得主动开口一回,问:“劳烦嬷嬷,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几日身子哪里又不好?”   张嬷嬷瞧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忽地光亮一闪,话一开口,却不瞒她。   “姨娘应当也知道,老太爷如今在燕林庄园静养,时下临近年关,老夫人本送了书信请老太爷回来过年节,但……”   “老太爷不愿?”   张嬷嬷难为地点点头,“老夫人便想,要不今年去庄园陪着老太爷,可相爷这就……又不愿意了。”   原道是父子俩之间的龃龉,老夫人夹在中间也当真是左右为难。   五年前贺兰毓醉酒抢婚,是老太爷亲自将他绑了回去,他那条腿,想必除了老太爷也没人敢、没人能下得了手去。   只是不知,如今的贺兰毓,老太爷还能不能制得住?   温窈辞别了张嬷嬷,一个人撑伞在雪中走了半会儿,忽地脚下步子一顿,折身又回了弘禧阁。 第12章 执拗 她学不乖。   “你想和我一道去燕林庄园?”   老夫人从软榻上坐起身,瞧着下首去而复返的温窈,面上略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并不奇怪。   温窈颔首应了声,“还望老夫人准许,我亦有许久未曾见过……老太爷了。”   她从小会说话起便叫老太爷干爹,幼时骑在他肩膀上放风筝,逛灯会……从他那里得来的宠爱远非郑高节可比。   贺家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老太爷拿她当亲闺女疼爱,哪怕当初温贺两家退婚,洞房之事后,他登易家的门替贺兰毓赔罪,临走也不忘嘱咐易连铮,教往后必得好好待她。   若能请得老太爷回来,于她而言应当是个如山依仗。   但老夫人思索片刻,并未当场立刻答应下来,只说是教她先回去,若定下日子,再派人去通传她。   温窈走后,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张嬷嬷,“你给她说的这事?”   “是老奴僭越了,”张嬷嬷低下眉眼,“但老奴只是觉得,现如今怕也只有温姨娘才能劝老太爷回府了。”   毕竟当初老太爷出走燕林庄园,就是因贺兰毓提出要纳温窈为妾所致,父子俩反目相向,老太爷旧伤复发,这才在老夫人的劝说下,外出静养。   后来相府纳妾,贺兰毓也给燕林庄园递了信,但老夫人忧心老太爷怒气上火,于静养不利,遂暗地里派人把信给拦下了。   如今看年节喜庆,原想趁机先让老太爷回府来,试着心平气和将症结说开,谁成想老太爷依然连旧怨都还未消,更别提再知道温窈已经进府之事了。   老夫人心烦气躁叹口气,“我就怕仲辛看到她之后,更要对兰毓大发雷霆,不肯回来了!”   “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老太爷……总会知道的。”张嬷嬷劝道:“与其等老太爷从别处听说,不如教温姨娘主动露面,见她心甘情愿跟了相爷,老太爷想必也能消消气。”   “那你看……温氏现如今是心甘情愿的吗?”   心甘情愿——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人心里那一点方寸之地,才是最难拿捏的。   更何况是个骨子里那么倔的人!   老夫人还记得那时温家上门退婚,出面开口的不是别个,就是温窈自己。   她有礼有节,恩怨分明态度坚决,却又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那么多年的情分说斩断就斩断,谁劝都是无功而返。   仿佛那根本不是她一气之下的决定,而是心如死水尘埃落定后的知会罢了。   这样的人,没有谁能让她“心甘情愿”,除了她自己。   老夫人来回思虑了好几日,拿不定主意,但眼瞧着年节将至,再拖下去这个年都过不成了,遂还是没法子,又同贺兰毓提了一遍庄园之事。   贺兰毓闻言眸中顿了片刻,继而又恢复如常,淡声问:“温渺渺自己说的想去吧?”   老夫人言语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想去还是我要她去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为了教你们父子俩和解。”   她心里也记温窈一份主动示好的心意,听他问得奇怪,忙回护了两句。   贺兰毓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她如今会实心实意为了他好?   那当真是见鬼了!   他将手中的鱼食碟子放在石台上,接过婢女呈上的丝帕擦手,又问:“再有几日便是年节,母亲此行若请不回父亲,可就要留在庄园过年?”   老夫人听这话似是松口了,舒心道:“如今府中有云舒照看,要是我们没赶回来,你们夫妻俩不正好安静独处几日。”   贺兰毓闻言似是沉吟了片刻,一改先前执拗的态度,轻描淡写点头应了声好。   “母亲既然想去便去吧,明日儿子派一行侍卫护送母亲,届时也代我向父亲赔个罪。”   这头难得答应得爽快,老夫人心底宽慰不少,又留他在弘禧阁用过晚膳方才离开。   贺兰毓踏出院门时正值暮色四合之际,天边只剩一点微不足道的昏黄天光。   来福捧着狐裘等在檐下,利落上前披在他背上,“爷,毕月阁那会儿有口信儿来,说夫人今儿下半晌不太舒服,想请爷去瞧瞧。”   贺兰毓闻言皱眉,女人总爱拿这些缘由当借口,他又不是医师,去瞧一眼难不成还能治病?   但不耐的话好歹没当着来福的面说,再提步还是往毕月阁的方向去了,转身前又吩咐道:“教温渺渺去明澄院候着。”   来福抬眸一瞧他面上隐隐有些不悦,还不知所为何事,心里已暗自为温窈捏把汗,也不敢耽搁,忙应声去了。   人到素心院时,温窈正盘膝坐在软榻小几边对账本儿,听了来福的来意,径直给拒绝了。   她不想去,不想看见贺兰毓。   来福一愣,忙苦口婆心地劝她,“姨娘今儿个可别和爷使性子,万一惹了爷生气,到头来……到头来遭罪的还是您呐!”   他说罢见温窈不为所动,急道:“您怎么不明白呢,爷从前多喜欢您乖巧娇俏的样子,现在肯定就还是多喜欢,您哪怕只为自己想想,又何必非要同爷犟着呢?”   温窈却只是摇头。   贺兰毓高不高兴,给不给她罪受根本不是她能决定的,否则为何先前处处忍让、顺从,却仍旧逃不过秋茗山那日的难堪?   从来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有的只是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她坚持不肯低头,来福拗不过,踌躇半晌掐着时辰算,料想这会子贺兰毓都该回明澄院了,只得退出去复命。   到戌时三刻,贺兰毓并未亲自踏足素心院兴师问罪,却是来了两个严肃板正的婆子,不由分说直奔东偏房,要将云嬷嬷带走。   “相爷的意思是,嬷嬷年事已高,放在姨娘跟前难免伺候不周,便安置到外头庄子上养老,回头再给姨娘派几个得力的人来。”   温窈上前试图护着人,那婆子又道:“您要是有什么异议,尽管去与相爷提,但凡主子开口说不去了,我们两个哪儿敢管您的事儿?”   说到底都是贺兰毓一句话的事情,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总是会有各种法子教她折颈相就。   温窈站在冷风中抽了口气,留下话教众人不准轻举妄动,便随其中一个婆子往明澄院去了。   踏进院门一路穿过前头游廊,东面一处影壁旁的三道圆月门通后院,领路的婢女直接带她到了贺兰毓寝间外。   “爷在里头等着姨娘呢。”婢女打开门,冲她比了比手。   温窈迈步进去,方才走出两步,身后的门便关上了,她心头止不住一跳。   屋里烛火燃得通明,她站在屋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贺兰毓出来时只着一件银白色织羽长袍,头发松散披在背上,刚沐浴过后,身上还带着一股浅淡的宁和膏的味道。   “你来晚了。”   他一贯是风轻云淡,仿佛方才那些事都没有发生,也仿佛只当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抵抗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孩子才会不听话、使性子,徒劳做些无谓的抵抗,还以为僵持着就是自己的筹码。   温窈鄙夷他这般手段,后退几步戒备望着他,“你要我来做什么?云嬷嬷是温家的人,不是你贺府的下人,由不得你来安排去处。”   “那你呢?”   贺兰毓停下步子,负手站在她几步之遥,唇角在笑,眸中却隐约压抑着风浪。   “她不是贺府的人,但你是。”   歪理!   她不说话,静默片刻,贺兰毓忽地道:“过来。”   他并不急于靠近,立在几步之外眸光沉沉望着她,“温渺渺,自己到我跟前来,你的人便可以继续留下。”   贺兰毓觉得公平,但温窈摇头,“不必了,明日我便会送云嬷嬷离开贺府,用不着你操心。”   她不是玩物,做不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他摇尾乞怜。   温窈转身往屏风外奔去,纤瘦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决绝,贺兰毓眸中顿时晦暗,双手在身后握了握,骨节捏出几声闷响。   他骤然提步逼近,锢着腰一把将人抓了回去,“我说的话你全当做耳旁风是吗?”   “要你学乖,你偏到老夫人跟前卖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温渺渺,谁给你的胆子,谁?!” 第13章 忘忧 他是自作自受。   贺兰毓眉尖凝聚着雷霆,抱着她,一把将人扔在了锦被上,欺身而上,径直把她困在了一方被衾铸造的柔软牢狱中。   “你放开我!”   温窈用尽全力抓咬踢打他,一双纤纤玉手在他脖颈上留下数道鲜红的抓痕,鬓边的珠钗掉落在枕头上,额发凌乱散在脸颊边。   贺兰毓一时却并未继续动作,制住她胡乱蹬的双腿,又抓着她的双手钳在头顶,眉间阴云密布,沉声问:“自己说,去燕林庄园打得什么主意?”   她红着眼眶,紧抿着唇,不想教自己当着他的面懦弱地哭出来。   贺兰毓冷笑了声,突然抓住她一只手放在那条伤腿上,任凭她怎么挣扎也不放开,教她隔着衣裳去感受他膝盖处,那块稍比常人外凸的畸形骨骼。   “是为这个吧?嗯?”   他目光锋利俯视她,“温渺渺,你想看的就是这个对不对,看我当初是如何的狼狈不堪,也想看老头子如今又能怎么教我受挫,对吗?”   温窈腕子攥在他掌中捏得很紧很紧,她挣脱不开避无可避,只能用力将手握成拳,不肯碰他的伤处。   “这是你自作自受!贺兰毓你是自作自受!”   她紧咬着牙,回敬他满腔地愤恨,一双泛红的眼睛在灯火下摇曳出破碎的微光,清楚倒印出他愠怒的面容。   几年前大婚之夜,贺兰毓醉酒闯洞房,险些强占了她。   温窈始终都记得被他巨大的阴影笼罩的恐惧,那次她哭得很厉害,一遍又一遍求他,求三哥别那样对她,才好歹唤回他残存的一丝理智。   但他依旧想要带她走,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甚至大逆不道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与易连铮、与所有人为敌。   若非出格至此,老太爷何至于打断他一条腿。   贺兰毓闻言忽地怒极反笑,“对,你说得对,我是自作自受,你跟我之间从来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温渺渺,你的眼里永远只有黑和白,只有你自己的爱恨喜恶,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却转头便可以另嫁他人。”   他拧眉质问她,“你对着易连铮笑靥如花的时候,有没有一时半刻想起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贺兰毓言语间直起身来,伸手一把扯开腰间的长袍系带,在她面前露出满身新旧交加的伤痕,握住她下颌迫使她看。   那些伤痕有的是在战场上留下,也有的是在军营中放任自流时留下,但温渺渺怎么会知道,他那五年是怎么活着的?   她在与易连铮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时,他麻木地在黑场子里作困兽之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根本不知痛为何物。   她从前对他说过多少甜言蜜语,数都数不过来,偏他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午夜梦回亦或是伤重昏迷之际,曾经的那些景象都会像是走马灯似得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只等醒来发现一无所有时,蜜糖转眼就变成砒霜,比那些入骨的伤痕更加要人的命。   后来的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梦里的温渺渺笑着将一把刀刺进了他的心口,而后转身投进了易连铮的怀抱里。   他独自一个人在苦寒的边城,熬过了整整五年的求而不得。   可自以为的放下却原来只不过是被灰尘掩埋的火种,风一吹,立刻在心间烧出一片灼人的火海。   为什么?为什么!   他厌恶那些令人辗转难眠的执念,也厌恶如此拖泥带水的自己。   可温窈连多余的一眼都不愿意施舍,她不想看他,也不想知道他曾经历过怎样难捱的日子。   “知道了又能怎样?”她鼻尖酸楚汹涌,“你那些所谓的痛苦从来不是我赋予的,而是你自己!”   “将婚约抛诸脑后的是你,在边城与尹曼惜纠缠不清的是你,让她怀上孩子的也是你,没有人逼你去做这些,你带她回来依仗的不过是我那时喜欢你罢了,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温窈隔着满眼朦胧地水雾望着他,“我错在没有原谅你的背叛,对吗?你就是这么自私!”   贺兰毓眸中破涛汹涌,捏着她腕子的手都在发抖。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她却似乎在笑,那样的笑,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斥责他犯下的错,也嘲讽他明知不可能了还痴心妄想,当初一次又一次将自尊双手奉上,任她践踏。   她早就不是他的了。   贺兰毓明明五年前就知道,只是不肯相信,直到那日在街上见她手捧灵牌,心如死灰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不得不承认。   但他做不到桥归桥路归路。   甚至哪怕如今得到了她,他也没办法将曾经失去的一一拿回来,现在这样满身尖刺的她填不满他心底的沟壑,也消散不了他的执念。   贺兰毓望着她良久不语,而后仿佛一刹那被人消散干净了全身的戾气,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他低垂着眼睫撑身起来,半倚在床头的姿态甚至有几分颓然,声音淡得像是夜风中一缕烟。   “温渺渺,哪怕牢狱中的人犯也都会有改过的机会,但我在你那里,从来都不值得你网开一面。”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贺兰毓心底腾起巨大的空虚感,像是亲手捏碎了自己编织的一副高高在上的假象。   床头的柜子里存放有一小瓶忘忧散,塞外的东西,嗅几口便能或多或少麻痹人的心绪,那是他在边城心烦意乱时的解药。   但如今再拿出来,却发现聊胜于无。   他有强大的自制力,那种教人上瘾的东西都可以说戒断便戒断,可偏偏看不破对温渺渺的不甘心。   屋里的烛火烧到夜半被风卷断了,贺兰毓始终靠在床头,没起身离开,也不准她走。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各怀心事,没人说话,也什么都没发生。   温窈躺在被衾中,心绪在昏暗的月色中渐渐平静下来,望着头顶天青色的帐幔,眼眶中两行温热的泪终于忍不住,沿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直到翌日卯时过两刻,门前有婢女进屋,立在屏风后回禀,说是老夫人教温窈准备好启程前往庄园。   贺兰毓靠在床头没睁眼,只听身侧的温窈打算起身的窸窣声,抬手拉住了她小臂。   “不准去。”   这日她到底还是没去成,但他却同意,准她给了张嬷嬷一封书信转交于老太爷。   见信如晤,温窈该说的、想说的话都在里头,她想老太爷若依旧如往日那般疼爱她,自会明白的。   从明澄院离开时已过午时,但其实逗留了那么许久,贺兰毓一直在处理公务,只教她就在案几一边坐着。   他不说话,温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样相安无事也好,她不想招惹他。   中午用过膳,前厅有官员觐见。   来福进屋请他的意思,贺兰毓临走也没有交代一声她能走还是得留,她也没有多余去问,等他走了,便自顾回了素心院。   那日之后,温窈没再见过贺兰毓,老太爷与老夫人也没有归来的消息。   年三十下半晌,府中忽地一扫清冷安静之态,温窈坐在软榻上,隔着窗户院门都能听见外头来往匆匆的脚步声。   她唤观灵进来,正想问问何事。   那头却见素律姑姑自外头挑帘子进屋,笑道:“请姨娘安,方才老夫人与老太爷回府,传了话,说今儿个年节,请姨娘收拾收拾,待会儿一同在宸几堂团圆。” 第14章 团圆 他曾是只丧家之犬。   年夜饭定在傍晚戌时,温窈进屋时老太太正与齐云舒、尹曼惜一道,坐在暖阁东边儿的软榻上剪花样儿打发时间。   隔着道屏风再往南看过去些,影影绰绰可见两道身影,想是老太爷与贺兰毓正在里头谈话,话音不大,双方应当还算平和。   “渺渺来了,过来坐。”   老夫人心里如今总记着温窈一份令贺家父子重新团圆的好,如今再见她,面上笑都多了几许。   那封递与老太爷的书信,老夫人因是不放心,拿到手便提前拆开看过,原担忧她会在其间大诉苦水,但真正看完一遍才发现只字未提,字里行间皆是忧心老太爷身体如何。   老夫人当时便自觉将人想窄了,心中颇为汗颜,再念起她幼时那般可爱模样,一时生出许多感慨。   如今为妾确实委屈了她,往后时日还长,那在旁的地方,总要补偿回来才是。   老夫人招呼温窈落了座,又道:“每次都数你到的最晚,那素心院委实是偏了些,府中年前修缮了几间院子,回头你自己看看,有中意的便搬过去住。”   温窈闻言先道了声谢,但没等开口回绝,对面的齐云舒已先开了口。   “母亲说得极是,我先前原也同阿窈提过此事,但她懂事不愿麻烦,这才作罢了。”   她说着停下手中的剪刀,略想了想,问:“前两日我倒去看过那几处地方,觉得灿星馆此回修整过后很是称心,便让阿窈搬到那儿去吧,母亲以为如何?”   灿星馆在哪儿?   与毕月阁间只相隔一方小花园,谁若是自明澄院往灿星馆去,途中必得经过毕月阁门前,除非那人刻意绕圈子。   老夫人闻言眉尖一时微微蹙了蹙,太年轻的女孩子藏不住情绪,再如何极力端着姿态,言行举止都免不了泄露出几丝内心的醋意。   温窈也听得明白,一时没好答话,只想如果齐云舒真有法子回回缠住贺兰毓,那倒也好,她落个清净。   老夫人沉吟片刻,大过年的,儿媳妇的面子还是要给,颔首应了声,“你挑得错不了,就灿星馆吧。”   齐云舒面上满意许多,她背后有太后与国公府撑腰,婚事亦是圣上御赐,在贺府多少该有几分薄面的。   先前温窈夜宿明澄院之事早就人尽皆知,想她那时却是想留都留不下,从前只说是温窈处境尴尬,但现在呢?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贺兰毓明显念念不忘,老夫人连同老太爷更是心慈念旧,待温窈比待她都要亲近不少。   照这样下去,温姨娘这三个字,铁定迟早要压过她的,到时候这府里处境尴尬的,可就成她这个不上不下的正头夫人了。   外间张嬷嬷戌时二刻进屋传话,请众人前往花厅用膳。   贺兰毓与老太爷这才自里间前后走出来,两人面上神情皆是冷硬,瞧不出好也瞧不出坏。   团圆饭席面上讲究喜庆吉利,大家心照不宣,都未曾自找没趣。   轮到敬酒,温窈敬于老太爷与老夫人自是盼二老身体康健,而后敬于贺兰毓与齐云舒,道:“恭祝相爷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场面话罢了,尹曼惜也是如此之言,偏偏贺兰毓闻言抬眸瞧她一眼,顿时扫兴极了。   老太爷面上也不好看,从小捧在手掌心长大的闺女,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妾,罪魁祸首还是自己的不肖子。   一顿团圆饭到底没用完,老太爷提前离席,起身前又唤温窈:“渺渺,随我过来。”   温窈跟在老太爷身后,一直走出宸几堂,北风吹得盛,老太爷掩面咳嗽,她忙上前扶了一把。   “渺渺……”   老太爷眉间凝起诸多愧疚,抓着她小臂拍了拍,却没想到说什么好。   贺家父子俩眉眼间颇为相似,只老太爷这些年迟暮得厉害,两鬓已生出不少华发,温窈幼时记忆中意气风发又坚毅沉静的那双眼睛,如今也起了皱纹,蒙上了一层风霜。   旧伤拖垮了老太爷的身体,教他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么挺拔如松了,甚至透露出几分脆弱。   温窈求告的话,到嘴边便还是咽了下去。   她可以用老太爷震慑贺兰毓,却没办法狠下心,利用老太爷的疼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身体,经不起与贺兰毓的诸多对峙了。   “外头风大,我送您回弘禧阁吧?”   温窈扬起嘴角冲老太爷笑了笑,伸手环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她记得小的时候,总是老太爷牵着她的手,教她蹒跚学步。   她在弘禧阁待到外头放烟花,老太爷念她幼时最爱看热闹,便不留人了,临走时又嘱咐了句:“往后有我在,不会再教他欺负你。”   从弘禧阁出来时,外头飘起了雪,温窈才出院门,却见不远处落雪下,有人披着狐裘大氅撑伞在等。   来福提着灯笼上前,抬手将小臂上的鹤氅递给了她,“天儿冷,姨娘快披上,爷要带您出门玩儿去呢。”   他都记得,温小姐那时候可最爱跟爷出门去玩儿了,每逢传了话,爷便骑马在温家东墙外的老槐树下等,不大会儿,便能看见温小姐扮成小男孩儿,爬树上墙头,纵身一跃,爷就在底下接着,每次都能稳稳抱住她,从未失手过。   温窈片刻没接那鹤氅,贺兰毓这才亲自走过来,伸手拿过去披在了她背上。   “今日出门不见外人,怕什么?”他垂眸看她一眼,又补充道:“带你去个地方,有东西给你。”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贺兰毓说着便来抓她的手腕,却教温窈给躲开了,他的手扑空,顿了下,收了回去。   他负手转身迈步,“跟上,不去的话,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温窈心头狐疑片刻,猜想可能是他先前提到过的“温家”,自从郑高节偷走温家后,已经有许多年人们都只称之为“郑府”了。   马车自西北偏门出,两个人同车而行却也不言语。   途径街市时,贺兰毓自窗口看见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心念忽起,教来福停下马车去买了两根。   他递给温窈,闲话问起:“老头子方才都与你说什么了?”   温窈不接也不回话,他拿糖葫芦隔着纸袋戳了下她手臂,“说话。”   她嫌烦,侧过身一些,讽刺道:“老太爷说,若你再胡作非为,便再打断你一条腿。”   “温渺渺!”贺兰毓顿时眉头紧拧,一把将糖葫芦扔进了她怀里,“你当真觉得我如今还会受人掣肘?”   他瞥她一眼,“老头子身体不好,我劝你别试图拿他打什么主意,也不枉费他心疼你一场。”   “贺兰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般狼心狗肺吗?”   温窈闻言气怒不已,拿起怀中的糖葫芦朝他砸了回去,贺兰毓挥袖挡开,再看她眸中阴郁,伸手一把扯着她手臂将人拉了过去。   “温渺渺你别蹬鼻子上脸!”   她脚下不稳,踉跄了下,承半跪姿态趴伏在他膝头上,微微仰着脸,略带惊惶的神色在摇曳的烛火下,真是惹人怜惜得很。   贺兰毓心头微漾,气性儿顿时就消了大半。   他的手掌似有若无地划过她肩膀,又拉着人起身,强制教她坐在了自己身边,他则稍稍侧过身,转向了另一侧倚着。   “坐着别动,大过年的,你我都消停些,皆大欢喜。”   温窈没再理他,力量角逐,她总是吃亏的。   一路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最终果然停在了温家老宅前。   温窈躬身下马车,站在门前仰头看上头的牌匾,原先的“郑府”已撤下,重新换上了“温府”,往里头看,灯火挂得稀稀疏疏,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郑高节一月前已被降职调任外阜,郑若安虽留任盛京,眼下也只不过是个七品主簿,你不想看见他们,往后应当也看不到了。”   贺兰毓自她身侧踏步而过,又招呼她跟上。   他带她去了温老太太生前居住的清竹庭,在那里,来福狗腿子一般捧上来一沓文牍,笑不见眼地递给她。   “姨娘您看,这是爷给您准备的新年礼,新年新气象,愿您来年万事顺意,喜乐常伴。”   温窈不消拿起来看,也知道那些应该是当时,她在观山亭对郑若安提出的条件,贺兰毓替她拿回来了,至于郑高节有没有思虑的余地,于他而言想必不重要。   天边的烟花开过一朵又一朵,来福捧着文牍良久,脸上的笑都要僵了,面前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贺兰毓负手而立,眸光定格在她脸上,试图从她淡漠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丝欢心与喜悦。   他有期待,就像从前每一次送给她礼物时,期待看到她开心的心情一样,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久到他都几乎忘了。   上一次给温渺渺准备礼物,还是五年前的上元节。   贺兰毓后来想起,都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做,因那时候,她已嫁作他人妇了。   那日他从府里越狱而出,一心想见她,却其实连她现下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一路朝灯会而去,他记得她一贯喜欢看热闹的。   路过集市时,他拿随身的玉佩换了一盏兔子灯,就温渺渺往年最爱不释手的那种,她提着兔子灯时,会幻想自己是月宫的仙女,臭美的模样能笑死人。   但那晚直到那盏灯熄灭,贺兰毓也没能等到温渺渺。   他在灯会中漫无目的地穿行,被汹涌的人潮推动着,跟在花车后头随波逐流,经过干阳街心时,却见街边酒楼中走出来一对璧人。   那时的温渺渺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浅酌之后酡红的面容柔婉娇俏,安静半倚在易连铮臂弯中。   小厮驾着马车上前,她赖在易连铮怀里不肯动,红唇开阖念念有词,贺兰毓无需听见,也能猜到她的语调声气。   ——三哥,我走不动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嘛!   他从前听过、见过多少回她撒娇时的音容笑貌,此后都变成了易连铮的专属。   那天晚上他没回府,任凭贺府侍卫搜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他。   第二日城门开,贺兰毓拖着一条尚未痊愈的断腿,像是条丧家之犬,在初春的寒气中满身狼狈离开了盛京,也离开了温渺渺。 第15章 簪花 将舍不得的人记在心里。   夜里沉酣正浓,脊背忽地有滚烫的胸膛贴上来,温窈浅眠,即刻被惊醒。   “你来做什么?让开!”   贺兰毓呼吸间带着酒气,温窈先前没要他的礼物,之后也没管他,自温宅先行离开了,不知他在哪里喝的。   他搂着她不放,凑过来吻她后颈,嗓音低哑又无奈,“温渺渺,你是不是还在为秋茗山的事跟我闹脾气?”   “你放开!”   温窈不想理他,越是躬腰躲避反而离他越近,她避不开,一时恼恨不已,双手忙慌乱去抓他的小臂。   贺兰毓越抱越紧,直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她便如同星星之火,落在他这颗枯木上,浇上烈酒,一霎烧起来轰轰烈烈。   他呼吸愈发粗重,指尖灵巧扯散了她的衣带欺身而上,教她动弹不得,低头吮她嫣红的唇,耐心哄道:“上回秋茗山是我做的不妥,以后不教你再见易家人,别置气了行不行?”   原道是她的抗拒在他眼里,都只不过轻描淡写的“置气”二字罢了,也不知他那是自欺还是欺人?   话问出来,贺兰毓却仍旧堵着她的唇,她无从回应,挣扎从来都是徒劳一场,到头来还是免不得落入他股掌之中。   温窈额上渗出一层热汗,双手颓然垂落在枕边,头顶芙蓉帐在昏暗中缓缓摇撼,他的举动比往常轻柔了许多,似乎有意取悦,试图用身体的欢愉带起她心上的些许软化。   “贺兰毓,睡我和睡别的女人于你而言有任何不同吗?”   她眸中静得像一汪寒潭死水,眼角却在情欲沾染下晕出绯色,若胭脂浸透了一般,凛凛眸光在月色下,倒比旁人故作媚态更加撩人心弦。   贺兰毓动作一顿,埋首在她颈间轻嗅一口馨香,偏偏顾左右而言他喃喃道:“你不喜欢我碰别人,席间为什么还说那样的话?”   祝他和齐云舒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吗?   那分明是她的真心话,他守着齐云舒过一辈子,还她安宁,互不招惹,不是很好吗?   但贺兰毓像是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圈子,只挑选自己满意的解释放在心上,将她指成口是心非,也不知意义何在。   温窈自觉没有继续言语的必要,双眸虚浮望着半空略有些失神。   这厢贺兰毓驰骋过两个回合,犹不尽兴,却因有过前车之鉴怕她晕过去,这才克制停了下来。   她推他的双臂试图起身,却又被他搂得更紧,高大的体格几乎要将她都包裹在怀中。   “别动,扭来扭去的容易走火。”   他抱着她,手臂锢得很紧,教两个人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额间,他稍稍低下头,唇瓣便可以触碰到她,摆出了个极亲密的姿态。   温窈困倦至极,在他身边却睡意全无,耳边萦绕着他的呼吸声,睁着眼睛撑到窗外天色由幽蓝染上浅白。   翌日初一,贺兰毓官署无事。   他一早前往弘禧阁,陪同老夫人老太爷用了早膳,回到明澄院看了几本文牍,心念起来,教来福去素心院传话,说要带温窈去逛庙会。   但来福去一趟走了空,回来道:“温姨娘早先已同老太爷一道出门去了,小的方才去素心院,那边儿还在往灿星馆搬东西……”   贺兰毓并不知灿星馆之事,闻言眉间顿时一拧,听来福说出个缘由因果,当下冷了脸。   他那副心思说细不算细,比不得女人争风吃醋时的敏锐,但齐云舒拿灿星馆做筏子做到他头上,谁还能看不出来?   温窈回到贺府已近下半晌酉时,她先送老太爷回了弘禧阁,回到灿星馆,才踏进大门,便见院里云嬷嬷几人垂首屏息,如临大敌。   “相爷在里头,来的时候脸色不好,你小心些。”云嬷嬷上前道。   她嗯了声,挑帘子进屋。   贺兰毓正靠在暖阁仙鹤灯盏旁的大躺椅上闭目养神,听着脚步声转过脸来,问:“今日玩儿得高兴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温窈懒得搭理,一瞧屋里还摆放着来不及收拾的箱笼,退出去两步,招呼云嬷嬷观灵进来继续归置,不必管他。   贺兰毓冷笑了声,“看你这意思是还挺喜欢这儿的,就那么迫不及待想搬进来?”   她嗯了声,并不回话,兀自拾掇着东西。   他面上阴沉愈盛,观灵瞧着心中直发憷,借着捧妆奁的动作,拉了拉温窈的衣袖,“主子……”   温窈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蹙眉看他,“你又想发什么疯?素心院阴冷潮湿,我为什么不能搬,你不满意我在这里,大可去与齐云舒……”   “她要你往哪儿挪你就往哪儿挪,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任人驱使的奴婢了?!”   贺兰毓沉沉低喝一声,手掌拍在扶手上砰地一下,观灵吓得一哆嗦,手中妆奁没抱住,砸在地上洒出一地的钗环首饰。   观灵慌张跪地去捡,但那一堆珠宝玉石间,一朵素白的簪花委实太过显眼,都无需贺兰毓特意去寻,余光瞥过去便看得清清楚楚。   她还在为易连铮守孝。   贺兰毓手掌捏在扶手上止不住一僵,心中陡然教人狠狠抓了一把。   ——将你舍不得的人记在心里,那往后一辈子,只要你在,这个人就在。   这话还是温老太太过世那年,他教给她的,如今被她拿来当成匕首,回过头来毫不留情回敬给了他。   温窈冷冷瞥他一眼,弯腰从地上将那朵簪花捡起来,仍旧放回了妆奁中。   “你别忘了,我不是上赶着来给你做妾的,如今任人驱使也是拜你所赐,你有什么立场来同我说这番话。”   贺兰毓眸中一霎暗极了,但目光与她对峙了许久,指节都握出了闷响,还是没再继续火上浇油同她吵。   这日傍晚,灿星馆才修缮好的主屋大门,教他出门时重重一把摔在门框上,咔嚓一声闷响,又给撞坏了。   贺兰毓回明澄院时日头正落下,冷风从廊下吹得呼呼作响。   来福从东耳房窗口往外看,瞧着那面上阴沉,原打算想回禀的话一时堵在了嘴里,不敢上前去触霉头。   盈袖见状在旁催他,“你去啊,夫人还等着爷的意思呢。”   她面上焦急得很,今儿个午膳,爷往毕月阁一趟,用膳后挥退了下人,也不知两人在屋里说了什么,夫人送爷出门时还好好的,可等人走后,当下趴在软榻上哭了好长一阵儿,回头便教她来问,教温氏住霜华居行不行?   瞧着样子是灿星馆那茬儿,爷不满意了。   来福拗不过她,踌躇半晌,还是磋着步子进了屋,再出来时摇了摇头,道:“爷说不必折腾了,温姨娘就住灿星馆。”   这晚夜半,贺兰毓又是第无数次从充斥着温渺渺的梦中醒过来。   他躺在枕头上平复了许久,侧过身自床头小柜子里拿出个小瓷瓶,却没往鼻尖凑,捏在手中半会儿,心头止不住烦躁,一把将其砸了个粉碎。   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填满得了他的欲壑,除了温渺渺。   心中还挂念着个死人的温渺渺!   年后一连晒了许久的暖阳,老夫人寻了个黄道吉日,带领阖府女眷前往城外的大慈安寺进香积福。   早起辰时,马车自西城门出,一路行了一个半时辰才至山脚下,香客也分三六九等,相府这般便能得方丈亲自相迎,众人进寺,又用了顿斋饭。   午间歇息片刻后,齐云舒得了老夫人首肯,教盈袖传话,唤温窈与尹曼惜至西偏殿,说要给贺兰毓念经祈福。   温窈不便推辞,端正与另二人在菩萨跟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齐云舒受不住起身后,却没教她们俩起来,温窈便又与尹曼惜在盈袖监督下,多跪了一个时辰。   她后来起身艰难,尹曼惜心细如发忙上前来扶,又一路将她送回客房,临走还教了些舒筋活络的按摩手法给观灵。   观灵送人出门回来,不禁感叹了句:“这位尹姨娘还真是个好人呐!”   温窈没吭声,在客房歇了会儿,心中记挂着事儿,不多时便又出门去了后边的东配殿,那儿常时都是供人诵地藏经悼念亡人之处,祈福的日子,不会有人。   却没成想,她又在那里遇到了尹曼惜,还见那香案上正摆放着两块灵牌,其上名字书:尹崇、贺承安。   二人来此皆藏有私心,一时面面相觑。   短暂静默过后,到底是“把柄”更多的尹曼惜先开了口。   “我来此是为悼念我哥哥与……与我的孩子,还望温姐姐切勿张扬此事,可以吗?”   她提起二人眼眶一霎泛红,温窈不过恍神片刻,她似是忧心的厉害,很怕被人知晓此事,一时心急,提了裙摆便欲屈膝。   温窈一时诧异,忙抬手止住了,旁的未及多问,匆匆自殿中退了出来,只当自己没来过这里,没见过她。   那孩子姓贺,但在贺家的家谱上想必找不到,相府众人绝口不提,连尹曼惜这个亲生母亲都觉他是个忌讳。 第16章 殊途 总归都是她曾经说过的一辈……   下半晌自大慈安寺回程,贺兰毓亲自带了侍卫来接,说是近来道上有流民,时辰晚些便不太平。   众人自山脚上马车时,有个侍卫到温窈跟前,道:“相爷请温姨娘移步。”   众目睽睽之下,话音方落便引来一旁的老夫人、齐云舒注目,温窈无从回绝,独自往前走一段儿,上了贺兰毓的马车。   她进了里头兀自在一侧落座,与他隔着泾渭分明的距离,贺兰毓瞥她一眼,俯身过来拉她的小臂。   “坐那么远干嘛,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他将她按在自己身边,“今儿个到庙里想必跪了吧,裙子撩起来我看看。”   去庙里跪菩萨那不是正常的嘛,但贺兰毓总记得她是个豆腐身子,小时候稍微磕着碰着,回头便要淤青好大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教人打了。   温窈不肯动,他拧眉,拨开她的手,自己俯身将她的裙子和裤脚两把拽了起来,露出两块儿乌青的膝盖。   “跪了多久,怎么成这样了?”贺兰毓眉间不悦,直觉她没那么蠢,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大罪受,见她不答话,又温声道:“上回摔门是我不对,能不能消气说说话了?”   温窈靠在车壁上有些累,想将裙摆放下去却被他拦住,只好应道:“两个时辰……你看够了没?”   他有时候耐性儿出奇的好,比如眼下,被她刺了也没有还口。   贺兰毓从抽屉里拿出瓶药膏,抬起她双腿放在自己腿上,教她别动,便沾上药膏在掌心化开,覆在那淤青处轻缓地揉。   “往后谁教你跪都别跪,若有异议,教她来找我,听到了吗?”   车壁两侧灯火将他垂下的眼睫,映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是两扇浓重的羽翼,遮出晦暗不清的珍重神色,尤其能迷惑人。   但温窈闭着眼没答话,也没心思看他,她在想方才看到的那块牌位上的孩子——贺承安。   人都有好奇心,喜欢探究些隐秘的事情,旁人越是避讳,越教探究者想刨根问底。   “贺兰毓……”   她不像以往那么怒气冲冲,声音显得过分平和,但问出来的话,于贺兰毓而言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跟尹曼惜那个孩子呢?”   贺兰毓覆在她膝盖上的手一顿,眼睫颤了下,片刻便恢复如常,“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死的?”   他眸中一霎有些冷了,抬头看她,眉间紧蹙,话音却又试图柔和,“死了就是死了,你从前不是最难以接受他吗,现在又何必非要再提?”   难以接受那孩子?   温窈闻言便知,他根本还是不懂她当初为何会退婚,“贺兰毓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贺兰毓望着她眸中晦暗,没说话。   温窈闭目试图平复下心绪,“我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他,而是你,身在边关只短短一年,便将婚约抛诸脑后的你。”   她说着深吸了口气,将腿挪下来侧过了身去。   原来有些事情不管过去多久,再提起来也还是会在人心里猛地放一把火,浇都浇不灭。   贺兰毓看着她侧影许久,才道:“温渺渺那你呢?我说过多少回那晚我看到的人是你!是你!是你!可你从来都不肯信我……”   “你以为是我?”温窈不论听多少次都觉荒谬,“当时我在哪里你又在哪里,不过是你酒后乱性的借口罢了!”   她把那四个字说得多轻巧,那么理所当然,只有贺兰毓自己知道不可能,他喝过多少酒,没有哪一种能教人神思错乱。   但他拿不出证据,于是无论如何辩解都是徒劳,温渺渺只看得到怀有身孕的尹曼惜,只看得到他的背叛。   “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看到的人是你,也是真心想在凯旋而归后娶你进门。”   他发誓那时看到的是温渺渺,穿着嫁衣对他笑,对他撒娇唤“三哥”的温渺渺。   贺兰毓还记得临出征那天早上亲吻了她,但她笨得很,或许也可能是故意的,回过头便写信来问,那天亲她做什么?   信后面又说既然亲了就要负责娶她,她也得负责嫁他。   可那封信被他揣在怀里,战场上受伤昏迷了一阵儿,等他醒来再找,遍寻不着,后来才听人说是被血浸透了,扯开衣裳时烂成了一堆破纸条。   贺兰毓话音疲倦,一霎没了争辩的力气,也觉没有争辩的必要。   温渺渺永远都不会相信他,但却改变不了她如今依然成了他女人的事实,殊途同归,往后生儿育女、朝朝暮暮,总归都是她曾经说过的一辈子。   那天从大慈安寺回来后第二天,尹曼惜带着礼,登了灿星馆的门。   温窈大抵能猜到她来意,本不想多余来往,可那会子才未及辰时,初春的早晨还泛寒气,遂请了她进来。   尹曼惜心灵手巧又通医理,送的东西不落金银玉器之流的俗套,乃是她自己制作的香薰,说是添加了药材,于疗养身体有助益。   女人间的小物件儿,大抵都不能算礼,任人推辞不过,可收下了便又是个情分,如此贴心一来一往,也难怪她这些年在府里能得老夫人庇护。   温窈收下东西,又留尹曼惜稍坐了会儿,瞧时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前往弘禧阁给老夫人、老太爷请安。   时下临近老夫人寿辰,这几日温窈每逢往弘禧阁,总能碰上齐云舒,再时运不济些,还会碰见贺兰毓。   夫妻二人想必是与老夫人商议寿辰之事,得空便在弘禧阁一待大半天,温窈无论早去晚去都避不开。   此回寿辰,贺兰毓因是前些年未能在膝下尽孝,如今归来便格外看重,齐云舒遂也筹办得极尽心力。   晚辈尽孝,老夫人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是看过她递上来的名录后,稍有疑虑。   “这……怎么会是琼林苑,恐怕不妥吧?”老夫人一时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看向贺兰毓。   那是什么地方?   皇家园林,往常在那儿过寿的不是皇后就是太后。   贺兰毓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齐云舒接口道:“母亲安心,是我前些时日进宫看望姑姑,无意说起母亲寿辰将至,姑姑遂亲自下懿旨赐宴的。”   有意无意,这份赐宴的恩荣,总归都与她在太后跟前的面子分不开。   老夫人闻言依旧迟疑,贺兰毓这才回过神,对付了句:“就依云舒的意思办吧,届时一应琐事自有底下人操持,您别费心了。”   他说罢也不欲久留,起身朝老夫人告辞,齐云舒见状也随之一道出了门。   望着人走了,老夫人坐在软榻上眉间仍有愁云。   尹曼惜体贴,上前去给老夫人揉肩,于老夫人真正忧心之事,实则却说不上话。   当年坊间传老太爷功高盖主之言犹还在耳,如今贺兰毓权势已为臣子顶峰,烈火烹油,老夫人是怕烧得太过了吧。   温窈看得明白,但自认没有解忧的能耐,正打算起身去陪老太爷时,却听老夫人在身后唤住了她。   “渺渺,兰毓最近瞧着神色有些倦,你替我送碗参汤过去吧。”   去一趟自然不只送一碗汤,温窈也不知老夫人是从何处看出来,她能有本事劝得动贺兰毓的?   这厢提着食盒到明澄院,来福上前迎着进屋,笑吟吟站在屏风旁比手,“您进去吧,爷就在里头呢。”   她绕过屏风往暖阁走,才踏出两步,却见贺兰毓正靠在软榻迎枕上小憩。   温窈脚下步子一顿,来福瞧她是要打退堂鼓,忙上前拦,“姨娘您好久都没来瞧过爷了,就去瞧瞧呗,您知道的,主子起床气大得很,除了您还有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儿?”   “偏你多事!”   温窈低低刺了他一声,抬手将食盒塞到他怀里,但没等走出屏风,贺兰毓已经醒了。   “做什么呢!”   他起床气是大得很,无缘无故教人扰了好梦,眉宇间尽是阴沉不悦。   “爷,温姨娘来给您送参汤呢。”来福伸脖子喊了声。   温窈瞥来福一眼,提着食盒进里头,上前放在了小几上,“老夫人见你近来容颜不佳,教我送来给你的。”   贺兰毓懒散坐在软榻上,低着头手揉眉心,嗯了声没再答话。   她还得回去给老夫人回话,遂又问:“寿辰之事,老夫人到底有些忧虑,那琼林苑毕竟太过贵重,她老人家想问你能不能婉拒了去,就在相府设宴便好,免得招人眼。”   贺兰毓闻言忽地抬眸,长睫一挑带出眼角眉梢一段风流,直勾勾望向她,“温渺渺,你这是在关心我?”   “是老夫人教我来的!”温窈同个耳目闭塞,脑子里自圆其说之人讲不通,眉尖微蹙,“凡事盛极必衰,你好自为之吧。” 第17章 魏紫 情分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   老夫人寿辰之事最终到底无可转圜,那厢太后懿旨已下,贺府岂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   正日子在三月中旬,阖府众人巳时启程前往琼林苑。   温窈与尹曼惜因身份低微,虽则承老太爷老夫人之意去了,但不便在人前现眼,只能于后园赏花看景,兀自图个乐子消遣。   前头宾客如云的热闹隔着好几道院墙,温窈午后在梨花园散步,却没想到,会在那儿碰见个故人。   ——易家三姑娘,易静笙。   她前两年嫁了御史张乾,今日想必是随夫家前来给老夫人贺寿的。   温窈心中有些不愿见旧人,忙要转身回避,对方却已瞧见了她,殷切抱着孩子上前先纳了个福。   “二嫂……”   易静笙到跟前,细细打量了她两眼,惭愧道:“那日在秋茗山连柏冒犯了你,我替他向你赔罪,他是读书读傻了,你别往心里去。”   温窈这些年也听惯了旁人的谩骂、诋毁、指责,摇头说无妨,也不欲与她过多谈论往事,便另起话头问起她的近况。   从前在易家,二人算的十分亲近,易静笙待她倒还不变,言谈间又提起张乾近日便要调任外阜。   “旨意下来的突然,我们月底怕是就要走了,往后见不上你,你在……在相府要多保重,万事以你自己为先,莫要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   温窈听得懂易静笙的意思,女人走到她这一步,除了顺从,还有别的出路吗?   或许没有,但她仍想试着为自己谋一谋。   “静笙……”她话音含在口中许久,才道:“你能否在临行前帮我一个忙?”   张乾调任外阜,免不得要跋山涉水,一路通关文牒与路引必然不可少,没有这两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流民,轻则驱赶、重则入狱。   而当初易连铮给她准备的那些文牍,全都在回到盛京后,被郑高节销毁了。   这日她亲自陪易静笙出梨花园,目送那母女俩的身影拐过墙角,一转身,却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几步外的小道上,贺兰毓正与皇帝同行,二人并肩行至一株梨花下看着这边,一个眉目沉沉,一个饶有兴致,也不知都听到了些什么。   温窈忙屈膝行礼,所幸二人仿佛只是路过停下片刻。   皇帝看她惊惶,随意弯了嘴角,“兄长方才不出声儿,瞧把人吓得。”   “家里人不懂规矩,教皇上见笑了。”   贺兰毓这回倒不似先前那般避讳,抬手招呼她上前,见她穿得单薄,便将肩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给她。   “外头风大,早些进屋里歇着。”   他说罢便不再逗留,朝一侧比了比手,请皇帝先行。   前头大宴直热闹到下半晌申时,有个庄园下人打扮的侍从寻至温窈歇脚的院子,说皇帝与贺兰毓正要往东边场子里击鞠,准她也出去瞧瞧热闹。   “相爷的意思吗?”温窈问。   那侍从摇头,“是圣上念起姨娘独自在后院待着烦闷,遂与相爷提起此事,相爷亦允准了,姨娘放心。”   这话传得十分奇怪,但金口玉言,谁敢不从?   温窈原以为如此传话,尹曼惜也该在其列,谁知到了场中才见,只有她自己而已。   齐云舒看样子也并不知情,面上一时颇为难堪。   今日老夫人寿辰之喜,得承恩宠竟还不止太后赐宴、皇帝亲临,连宫中鲜少露面的皇后娘娘也随皇帝一同驾临了琼林苑。   皇后居观台主位,余光瞥见个倩影袅袅而来,眸中难掩惊艳,侧过身问老夫人,“本宫先前怎的未见过这位夫人,老夫人可识得?”   她十五岁便嫁于皇子李源,没过几年便随夫君前往边城,直到李源御极称帝局势稳定,才将她接回盛京,是以不曾同温窈打过交道。   老夫人要照顾一旁儿媳妇的颜面,只含糊道:“这是老身一位故人之女,姓温。”   温窈上前拜见,皇后意味不明看她两眼,见微知著之人也无需多问,径直赐座在了齐云舒之旁。   那厢场中击鞠敲锣,皇帝亲身上阵,与贺兰毓各领一队争夺魁首彩头。   大约因席间女眷居多,那彩头不求贵重只看风流,乃是朵魏紫牡丹。   场中众人个个都是练家子,皇帝与贺兰毓更自有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身着窄袖骑装干净利落,策马相逢,哪怕不动如山,也显出几许分庭割据的气魄来。   温窈幼时原极爱看这等竞技,或许是因那时满眼都是贺兰毓,跟在他身后得了几乎盛京所有玩乐竞技的彩头。   她欢喜之余,就认定男儿们都该恣意风发,烈如骄阳,若非如此,那便是质弱。   可后来才知,世上还有一种人。   温润如玉、清风霁月,哪怕双手从不碰刀剑,亦不予身手论长短,胸膛却仍旧坚实宽阔,愿意付尽一生心力护一人周全。   她坐在观台上,心思不知飘向了哪里。   许久之后,场中乍响起一阵潮水般地欢呼叫好声,温窈方才回过神来。   举目望去,场中胜负已分。   贺兰毓应是遵了臣子本分,生平头回在此等场合败下阵来,想来人在世上磨得久了,再如何锋利的棱角也总会圆滑许多。   皇帝大汗淋漓立在场中央,得了彩头,遥遥冲主观台这方扬眉笑了笑,随即便有侍从捧着那彩头,献于了皇后。   众人只道是帝后伉俪情深,一时艳羡之词不绝于耳。   那厢贺兰毓退场去换衣裳,顺道遣了婢女上前唤温窈过去伺候。   她自观台退场,方才走出几十步,身后却追上来个年纪稍大的内官,手捧一锦盒递给了她。   “娘娘今日初见夫人便甚觉投缘,特赐于夫人此物,还道往后若有机会,望与夫人再相见。”   温窈手中捧着锦盒深觉怪异,待人走后打开来瞧,才见那盒中装的,竟是皇帝赢得击鞠比赛后,献于皇后的那朵魏紫牡丹。   往常总听闻帝后少年夫妻,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亦在城中传为佳话,如今瞧着,情分之事,说到底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为处理那花儿费了些功夫,等到昭华芳月时有些耽搁了时辰。   推门进里头,才绕过屏风,身后骤然环过来一只手臂,搂着腰,不由分说将她抵在了画柱上。   “你方才在观台上想什么去了?”   她的目光是否在他身上,贺兰毓总是敏锐至极。   他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热汗未歇,所及之处尽是滚烫,片刻等不来她回应,低头含住她耳垂狠咬了一口,“你不看我,难不成是在看皇帝?”   温窈轻嘶一声,抬手就要打他,却教他单手捏着皓腕钳在了头顶,另只手则游蛇一般探进了她衣裳下摆中。   她恼怒,咬牙瞪他,“你管我看谁!”   “我是管不了你,”贺兰毓似是而非笑了声,“先前不愿意我带你见易家人,如今你自己又背地里偷偷见上了,先前不准你跟皇帝眉来眼去,你如今却愈发明目张胆。”   “温渺渺,你总在跟我唱反调。”   他眉眼沉沉望她,裙带松散,绫罗落地,贺兰毓手掌贴在她背心自顾将人带近些。   温窈蹙着眉,鼻尖酸楚,却又不免暗暗松一口气,至少他没追究她和易静笙说过什么。   “眉来眼去不也是你默许的?”她问:“现在又想将我送给皇帝供你邀宠固权,还是贬去教坊司?”   她在说气话,贺兰毓听得出来。   他低头,借着窗外潋滟的春光看她,那鼻尖晕出一点点红,凑着眼尾的胭脂色一起瞧,真能将铁石心都化成绕指柔。   贺兰毓想起她小时候,不论在哪儿受了委屈都过来找他,那会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最后都抹在了他袖子上,明明很招人嫌弃。   可如今长开了,那眼角眉梢无一不是绝佳风韵,连哭都那么勾人心魂,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吸引,才最教人难以克制。   今日皇帝言行举止已属十分出格,试探意味满满,那副仁君骨子里藏着的龌龊,贺兰毓向来比谁都看得清楚。   但那时说的话只是吓唬她罢了,温渺渺只能是他的,谁也别想染指。 第18章 怀璧 不想记得,便不记得了。   “别来激我,你哪儿都不会去,行了吗?”   贺兰毓手臂搂住那一把纤腰,毫不费力便抱起人直往浴间走。   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薄薄一层中衣灼得温窈心烦,入了水,更添几分粘腻,她挣脱不过,抬手对着他脸上狠挠了一把。   “青天白日的,帝后都还在外头席间,你能不能要点脸面?”   贺兰毓挑眉,“让你来同浴罢了,你以为要做什么?”   他也是教眼前春色迷了心,紧抱着她一时竟没躲开,左脸上被划出两道红,真是又气又笑。   “你还有心思在乎帝后在外头,莫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是不是教恶鬼盯上了?”   贺兰毓瞥她一眼,松开手臂,为防止她逃,便拿腿压住她双膝,兀自将湿透的中衣褪了下来,言语间又递给她浴池边的巾栉和香膏。   ?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温窈只记得他从几年前就与皇帝交好,若说缠人的恶鬼,他们于她而言,不都是吗?   “皇后方才将魁首彩头,差人转送给了我。”   她难得交底说句实在话,贺兰毓颇为满意勾了唇,又问:“那花儿呢?”   温窈方才原本没打算教他知道这事,绕路将其交给观灵收起来了,可现下瞧着,既是恶鬼,便必得借由更凶的阎罗才能逼退。   “待会儿回去教人将东西原封送去明澄院。”   贺兰毓背靠着池壁,侧脸望她怔忪出神的模样,幽幽叹一声,“温渺渺,你如今总觉我对你不好,可有时怀璧其罪,真出了事,除了我,又有谁能护得住你?”   他指尖沾着水,轻轻在她眼睛下抚过一回,落下一行水迹,看起来像是泪痕一般。   温窈向后躲避开来,眸中几分隐而不发的嫌恶,到底还是落了他的眼。   贺兰毓满腔柔情又杵一鼻子灰,冷哼了声,手肘抵了抵她腕子,催她赶紧拿着巾栉动手。   他这日出奇地话多,身上那么多伤,她的手碰到哪儿,就要听他自言自语讲一通如何由来。   说着忽然想起来问:“你从前干过偷看我洗澡的事儿,还记得吗?”   “不记得。”温窈道。   贺兰毓升起语调“嗯?”了声,“你记性不是一向都好得很,十三岁的事都能忘?”   温窈没搭理他,事实上,她极好的记忆力确实不允许她遗漏任何过去。   那年赌坊之事过去许久,她才听闻三哥为了替她出气,闯了大祸,受了家法军棍。   她上门去看他,懵懵懂懂地只觉得心里难受,想看看他的伤,他却不让。   于是下半晌陪他从校场练习骑射回来,来福出的馊主意,教她去浴间插屏外瞅一眼,求个安心。   这一眼,便正好撞见他褪下上衫,露出一身劲瘦的肌肉线条,和穿着衣裳时的萧拓身形全然不同,教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嬷嬷总说“男女有别”。   那是她人生中头回脸红,少女怀春,自此有了心事。   “不想记得,便不记得了。”   温窈低垂着眼睫,声音冷冷淡淡,手上巾栉只截止到他肋下,不肯再往下。   应付了事,她从浴池边扯过件外衣,贺兰毓倒没阻拦,眸光晦暗看着她出浴间,面上寂然片刻,也起身了。   临出门前,他站在镜子前囫囵摸一把脸颊上的红痕,啧一声,“原道是好好儿的,你偏抓这么一爪子,生怕旁人不往歪处想吗?”   温窈整理好仪容便回了自己的小院,任他再怎么威逼利诱,也坚决不肯去人前现眼了。   当天晚上回到相府,温窈依言教观灵跑了一趟明澄院,嘱咐她将锦盒包好,切勿给旁人看去。   观灵紧张得抱着锦盒像做贼,问她:“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主子觉得相爷能掰得过皇上吗?”   温窈也不知道。   世上男人大抵都惯常见色起意,否则那后宅三妻四妾如何成常态,实则若是当真深爱一人,眼里哪儿还容得下旁人。   只是那般突如其来的兴趣总归不走心,或许时候久些、阻碍大些,便也就自然消散了。   东西给了贺兰毓,他究竟怎么处置的,温窈后来也没再问过。   同易静笙约定见面的日子眼瞧将近,她不能指望贺兰毓发善心放她出门,便还是同老太爷开了口。   此回二人并未能真的碰上面,温窈陪老太爷在珍宝斋二层挑选文墨,易静笙遣了个珍宝斋小厮,借机将路引与通关文牒递给了她。   传过来的话也只有两个字——“保重。”   老太爷近来精神很好,路过集市上遇见卖糖人的摊贩,教人捏了仙女娃娃给她玩儿。   回府途中,老太爷忽地说:“渺渺,兰毓过去对不起你,如今也仍旧做的不好,你怪他是应该的,但……”   “但你要记住,不管这世上人心再险恶,他也一定不会害你。”   “我老了,护不住你多少年,贺府却永远都是你的家,不论何种情分,只要你唤他一声三哥,便绝没有旁人能欺负得了你。”   老太爷切切看着她,不知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些什么。   温窈静默半晌,掀起长睫冲老太爷笑了笑,避重就轻道:“您别这么说,我每日都祈福盼望您能长命百岁呢。”   马车停在相府正南门。   她躬身下来时才见,贺兰毓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们之后,他提步过来,先随她一道将老太爷送回了弘禧阁。   待进了灿星馆落座,消停执起一杯桂花茶,才开门见山问她:“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温窈心中没底,言语间自顾往里间软榻去,没敢与他目光相接。   贺兰毓不乐意与她打太极,放下茶盏几步过来从身后抱住她,“就你知道我看到了,怪毛病,问什么答什么,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她在他腿上如坐针毡,冷脸将老太爷买的糖人儿拿了出来。   “想要且拿去吧。”   温窈放下糖人,从他怀里挣脱,趁他侧过脸的功夫,打开了软榻边的柜子。   那常时用来存放账本儿,如果她动作够自然、手脚够利落,或许能赶在他再次凑上来之前,将藏在身上的路引文牍浑水摸鱼放进去。   但贺兰毓太过敏锐,眼角余光瞥见些端倪,霎时寒了脸。   “那是什么?”他望着她不自觉僵住一刹的动作,眸中顿时更冷了,“温渺渺,你背着我偷偷摸摸在做什么?”   “自己拿出来。”他沉声道。   温窈在他跟前好似一个囚犯,她恼怒得耳根子泛红,抽出手上的一册文牍扔进了他怀里。   “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个够吧!”她扔完了,坐在软榻另一边生闷气。   贺兰毓拧着眉,打开来瞧个来回,眉头渐渐舒展开。   他将那文牍放在小几上,指尖敲得几声响,言语颇有些笑话她,“府中没给你份例还是怎么了?苦得你要卖地卖庄子过活?”   那是几封地契买卖文书,将她先前手中那些所谓私产,都挂在了外头商铺名下,擎等着有人出价,便能换成真金白银。   怪道是有事没事就哄着老太爷往外头跑,敢情是缺银子花了……   贺兰毓印象中,这种拢钱的事她一向没少干,不稀奇。   以前还跟着他在牌局赌桌上杀过几回大的,开了大手笔的先河,后面再想规矩,也确实不容易。   温窈索性做戏做全,轻嗤了声,“那么点儿份例够干什么的,我往日……”   “想说往日在易家做中书夫人时有多阔绰?”   贺兰毓冷凛凛剐她一眼,“今非昔比,你别给我再提起易家,何况易连铮那点儿俸禄,真交到你手中的,也比我这儿的份例多不了多少,你少给我上眼药。”   温窈最不喜从他口中听到易连铮的名字。   她不言语了,起身从他手底下将那几张契书一把抽出来,重新又放回到柜子里。   贺兰毓尤其最见不得,她这幅冷淡不搭理人的模样,瞧她弯着细腰躬身在柜子前,心中生了恶,伸臂一把将人揽回来,欺身摁在了软榻上。   温窈拧眉轻呼一声,仰面对上他一双笑得邪气的眼睛。   开了春儿白昼愈长。   外间晚霞最盛时,观灵进屋传话,说厨房送了晚膳过来。   贺兰毓这才放开温窈,两人的唇嫣红欲滴,她的口脂全教他吃进了肚子里。   二人方在桌边落座,盈袖进了一趟灿星馆的门,明言齐云舒亲自下厨炖了汤,请贺兰毓前往毕月阁。   贺兰毓坐着没动,道:“教送一盅放书房,我晚上批复公文时会喝。”   盈袖从来怕他,当下不敢多言,颔首正要退下,又听他想起来吩咐句:“厨房油烟、柴火堆积,不安全,教你主子往后别再去了。”   他在灿星馆用完膳,坐着坐着却又不想走了,没回明澄院,只教观灵跑一趟,让来福将书房的文牍送过来。   不多时,来福捧着一沓文牍进屋。   临走前,贺兰毓递给他一张纸,纸上写着几间庄子的契号,教他私下去铺子里转转,将那几间庄子全都买回来。 第19章 迷途 真正的忘记本该毫不费力。……   翌日卯时破晓,熹微天光照进灿星馆寝阁。   贺兰毓常年早起成习惯,到点儿自然醒来,伸臂一揽,将蜷缩在床榻里侧的温窈重又带回怀里。   她睡梦中总背对着他,夜里越睡越远,好似他是个烫手火炉一般,避之不及。   “我得上朝去了,你送我一程好不好……”他凑上去吻她耳后,喃喃闹她。   温窈困倦,意识却清醒,不愿意睁开眼,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抬手似是而非推了两下,口中含糊道:“少卿……许我再睡会儿……”   话音落,抚在身上的手果然一顿。   贺兰毓俯身定定望住她半会儿,她似乎仍在睡意惺忪中,那些温情潜意识里都是给旁人的。   他低垂眼睫静默良久,眸中落寞潮水般围拢,最后还是偃旗息鼓,自顾往隔间更衣去了。   人走后,温窈又歇了两个时辰,临近午间巳时才攒够精神起身。   观灵听着声音进屋来伺候梳洗,更衣时无意看见她身上印下的红梅,面上涨红似要滴血,羞得连头都不敢抬。   女孩子大了,多少总会懂些男女之事,温窈坐在妆台前梳发时,从镜子里看背后的观灵。   算算年纪,观灵四年前到的她身边,如今已有十八了,模样端正水灵,办事也利索,若是正经找媒人相看,再多备些嫁妆,嫁个寻常的好人家不成问题。   温窈想给身边的人都打点妥当,遂将此事说于观灵商议。   “我还想跟着主子呢……”观灵脸更红了,常时那么大嗓门儿,一霎变得声若蚊蝇,“嫁人有什么好的,嬷嬷总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的……”   云嬷嬷听闻喜事笑起来,忙在旁插嘴,“我那是教你别被不三不四的人勾了魂儿,可若是姑娘给你相看的,那定然是好人家。”   温窈也道:“你与月牙儿的嫁妆我都是备好的,放心,男方但凡德行上有亏,我绝不会松口答应。”   观灵难得扭捏一回,低头绞着两手难为情半会儿,才嗡声说了句:“我都听主子的。”   待她出了门,赶巧云嬷嬷在眼前,温窈想起来便也顺口,将给嬷嬷和与月牙儿准备的院子、银钱都交代了。   云嬷嬷听出几分不对劲,话音一时踌躇,“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念起这些来?”   温窈却没说实话,囫囵应付了两句。   不是不信任,只是有时候不知者无罪,若当真到了那一天,她们一无所知才是最好的自保法子。   府中姨娘嫁丫鬟,要找媒婆上门就越不过当家主母。   温窈头回主动登了毕月阁的门,齐云舒答应的倒也爽快,只是后话再开口,却是直接将此事揽了过去,教她安心等消息。   她自不愿意将观灵婚事假手于人,逢贺兰毓踏足灿星馆,遂话不带拐弯地告了一状。   “我不喜欢旁人管我的事,观灵卖身契上的主子是我,她的事自然该我自己掌眼,旁的谁,我都信不过。”   贺兰毓盘膝坐在软榻上凝神看公文,只听她喃喃絮叨,却压根儿没听进去前因后果,漫不经心嗯了声。   “那你就跟她说,教她别管。”   话说出去好半会儿没人应声儿,他才后知后觉察出一丝异状,抬起头来,便正对上她一双清冷冷的眼睛。   她喋喋说了这一通,他都不专心回应,那不就是教她一个人唱独角戏,搁从前约莫都已经扑上来捶他了。   四目相接,贺兰毓望着她久了,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行,回头我去说。”   他抬手摸了摸鼻尖,又想起来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给人找婆家了,你身边不就这两三个用惯了的。”   “她十八了,再留几年该耽搁好时候了。”温窈道。   贺兰毓闻言便也没再多问,隔日下朝回府,他往毕月阁去了一趟,同齐云舒说起观灵婚事。   “那丫头是她带来的人,跟她姓温,你就别掺和了,由她自己操持去便是。”   “可……”齐云舒听着稍觉不妥,细声又道:“阿窈到底进了相府的门,是相府的人,我原想着借由我出面,会于那丫头挑选对方家门有益的。”   她自小长在国公府,看多了国公夫人在后宅一应小妾的争奇斗艳下屹立不倒,也听多了母亲所说,正头夫人该如何做派才能在后宅一手遮天,原想照搬那一套,不料打头便碰上个硬钉子。   但那话说出去,不知触到了贺兰毓哪处逆鳞,面上顿时冷下来。   “既都从相府出,该挑便挑,有何区别?”   他说罢起身,脸色沉沉往外头去了。   齐云舒忙起身相送,站在檐下直望着那身影踏出毕月阁大门,也没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灿星馆就在毕月阁往东几百步,贺兰毓步子大,心头烦躁尚且来不及消,人都已经到了门前。   但才往里走几步,云嬷嬷从屋里出来,行过礼,却说温窈不在。   他一问之下,才知是在校场,说想学骑马。   这倒稀奇,贺兰毓记得她从小就嫌马背上颠得慌,那时除非有他抱着坐腿上,否则决计是不肯碰的。   温窈却只记得那时自盛京离开,因是一路坐马车走平坦官道,才教郑高节后发制人,毫不费力便在靖州拦了下来。   若她来日能单人独骑,想必天大地大,待游鱼入了海,便不会再轻易落入网中。   贺兰毓踏进校场,便见盛春晖光下,温渺渺长发高挽,窄袖骑装勾勒得身姿秀致飒爽,美得刚柔并济,教人挪不开眼。   她悟性高,得老太爷指教了些许,在马背上摸索过两天,如今手勒缰绳,已能策动那骏马加快步伐,逐渐跑动起来。   只是到底新手上阵,后来跑得稍快了些,便控制不住马儿停步了。   贺兰毓在旁看出她骑虎难下,忙纵马追上去,腾空一跃到她身后,双臂自她身侧环出一方安然天地,附耳安抚道:“别慌。”   他握住她的手,教她,“双腿使力稳住身形,手捏紧缰绳,别操之过急……”   温窈不必再担心掉下去,心跳平稳许多,这厢依他所言照猫画虎,费了些功夫得出门道,正欲停住下马,腰间手臂却又紧了几分。   “歇会儿吧,带你到山上吹吹风。”   贺兰毓轻笑了声,搂紧她,随即一夹马腹径直往后山上奔了过去。   那山间林道枝叶茂盛,头顶晚阳洒下来被切割成无数道细碎的光线,风好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吹净她一身融融热汗。   他策马一路直奔山腰南面一处宽阔空地,那里有处瀑布,声势很小但胜在凉爽安静,   从前两人常来这里,那时温渺渺总会乖巧坐在瀑布边的大石头上,边啃着糖葫芦边看他练刀。   贺兰毓还记得,当初两位兄长相继为国战死沙场,父亲悲痛之余,又闻坊间功高盖主之言,竟下狠心教他从此再不准碰刀剑。   但他在兄长灵前发过誓——此生承兄长之志,必将边境蛮人永远驱逐出我朝领土,教他们生生世世臣服于我朝,再不得犯上作乱。   那时科考交白卷,人人都道他离经叛道,以至沦为了全盛京的笑柄。   却只有温渺渺,跑到市集上教人雕刻了一把木刀,递到他手上,偷偷带他来这里,眼神明亮地跟他说:“我相信三哥做什么都是对的,我陪着你。”   后来他真的等到了重新上战场的机会,也为死去的兄长、重伤的父亲报了仇,那一战大获全胜,换回了边境几十年的太平。   但等他回来,温渺渺却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也不会再对他说那样的话。   自此后,他在她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   贺兰毓在瀑布边勒停骏马,翻身下来后又转身伸手去接她,但扑了空,她坐稳当了便翻脸不认人,兀自长腿一挑,从另一侧跳了下去。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装傻,但贺兰毓知道她都记得,只是如她所说,不想记得了。   他两步过去将人拦腰抱起来,摁在石头上坐着,笑问她:“给你练一遍刀,想不想看?”   温窈虎着脸,抬手推他,“我不想看。”   “但我想松松筋骨了……”   贺兰毓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眼神儿直勾勾的,见她不言语了,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偷了口香,“乖乖坐这儿等我。”   林子里没有长刀,他折了根稍粗的树枝,就着林间飘扬的风挥动起来。   他一手长刀战场上杀人无数,霸道又狠厉,但给温渺渺看,戾气便都收敛起来,只剩下游龙般的招式,像从前一样,图她个拍手叫好的热闹罢了。   可如今也成了妄想,贺兰毓只听得到耳边猎猎风声。   十几个回合作罢,那原本常态的动作,收手之际,他胸口却忽地腾起一阵闷痛,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胸腔中好似要炸开。   那感觉来得急也去得快,贺兰毓只当气息岔了道,并未及多想。   余光瞥一眼石头上的温渺渺,她怕是累得很,露天席地睡着了。   时下天气暖,他没叫醒她,走过去在她身边盘膝坐下,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拢到了耳后。   林中风轻水潺潺,贺兰毓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神思时而飘回到从前,时而专注在眼下,却唯独看不清将来。   他想自己是错了。   五年前将她越推越远是错,五年后为解心结纳她为妾,一错再错,从来为了“忘记”而费尽的心思,最终都只会教人愈加深刻。 第20章 孤岛 他这座岛,她不想回头再次停泊。……   盛京进了七月份,艳阳高照。   贺兰毓午时末自皇城出宫,回到相府直奔灿星馆而去,时下天气炎热,院子里无人走动,只剩枝叶间还有蝉鸣不绝。   裹挟着一身热气进屋,观灵闻声儿忙至近前递上冰丝手帕。   他擦汗净手间低声问:“你主子呢?”   观灵往里间指了指,“主子晨起在校场练了会儿骑术,正在里头补眠呢。”   温窈近来总是勤勉得过分,每逢他晨起上朝,她必然也会起身,换上骑装去校场,一待便是大半早上,掌心、虎口、大腿内侧偶尔磨破泛红,常时也还总腰酸背痛。   “非刻苦学那么好做什么,难不成打算将来浪迹天涯去?”   贺兰毓得空总陪着她,看多了她疲乏、受伤,难免埋怨。   温窈单手勒住缰绳,身姿若飞燕,淡然道:“相府只有这么小,我不找些事做,还能有什么乐子。”   他闻言便怔住片刻。   “那可有什么地方想去哪儿玩?回头我抽空带你去。”   贺兰毓说出话的同时,心底已经在盘算,朝中每逢九、十月份相对清闲,只要她开口,不管哪里都可以。   但温窈反应很淡,回说没有,随即一勒缰绳,策马朝一条崎岖山道疾奔,她想要的不是短暂放风,而是长久的自由。   他也来不及失望,忧心她一个人出事,只能跟了上去,但说过要带她去玩儿的话,还是记在了心里。   床榻周围帐幔四垂,温窈的背影掩在那一团烟霞之中,单薄削瘦,一袭单薄紫雾纱裙松松拢在身上,蝉衣似透非透,愈发显得其下肌肤莹白粉润。   她一觉睡得很安稳,下半晌申时方醒来,睁开眼,贺兰毓正侧卧一旁闭目养神,却又撑着手肘在给她扇风。   “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见话音,贺兰毓才惺忪睁眼,瞧着她懒散一笑,“后知后觉,我已从外侧换到里侧两回了,偏你一直睡得雷打不动。”   时下那么热,他挑开帐幔时瞧着她一脑门儿的汗,手帕擦过,又拿把扇子给她清凉,来回折腾好几遍,手臂都酸完了。   温窈闻言只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见整齐完好,眉心戒备这才消退不少。   “来做什么?”   她瞥他一眼,抬手挥开他扇风的手臂,兀自翻身要起来。   贺兰毓却不许,手臂却搭下来搂在她腰背,又从袖子里掏出瓶脂膏,“我瞧你最近累得很,琢磨着寻了个法子……”   那是瓶进贡的雪肌玉肤膏,贺兰毓特地从宫里弄来,听说女子常用此膏按摩,一则润肤养颜,二则能加速疏通全身经络,有益身体。   “把衣服脱了,我给你试试。”   温窈脸颊一霎恼出一片绯色,美眸瞪他,“这光天化日之下,你能不能消停些!”   “屋里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贺兰毓抬手拍她脸颊,又安抚道:“我给你按按身子,不做别的。”   他说着便亲自动手,将她的衣裙解了下来,留下件水红色芙蓉系带肚兜,和齐膝盖上的银白亵裤,又抱住她翻了个身,教人趴在枕头上。   “力道重了就吭声儿……”   他从床榻上跪坐起来,指尖从瓶中挑出脂膏化开在掌心,收着劲儿缓缓覆上她颈侧,他的手中满是薄茧,摩挲在她软嫩的肌肤上,顺着穴位不急不躁地游走。   温窈起初不习惯,身上起腻得厉害,但后来腰酸背痛确实缓解不少,遂换个想头,将他当成云嬷嬷或是观灵,顿时就舒畅不少。   “下月初我要往颍州一趟,”贺兰毓忽地道:“你从前不是说想在那儿游湖看星星嘛,正好这次可与我同去,怎么样?”   “你去颍州?”温窈听他要走,眸中有光亮一闪而过,“去多久?”   “约莫两个月吧,届时我抽空,陪你去尽兴游山玩水几日。”   “我不去。”她道。   “为何?”贺兰毓手上动作一顿,当下拧眉,“你不是嫌府里闷得慌,教你这趟出门散心,怎的又不愿了?”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近来腰酸背痛得厉害,不想折腾。”   贺兰毓听罢,眸中凝满不悦,其实还有大半个月供她休整,千推万辞也不过就是她不想跟他一起去而已。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和他一起。   他扫兴半会儿,没说话。   温窈大腿内侧皮肤教马鞍磨得略有些粗糙,他将人翻过来,卷起她宽大的裤腿,手掌沾着脂膏揉捏过两回,忽地俯身,温热的唇落在她膝盖上。   低伏的姿态,低沉地声音:“渺渺,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我想对你好……”   温窈望着帐顶,不知他说得好是什么样子,也想象不到。   人这辈子就像一艘漂泊海上的船,她年少时喜欢过的三哥就像是旅途中经过的一座岛,过去了并不会消失不见,但她只想继续往前,不想回头再次停泊。   贺兰毓没等来她的答复,却也不再问了。   盛夏日头烈,毕月阁后花园的娇花儿衰败一片。   齐云舒倚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轻摇罗扇,心思飘忽不知归处,再听耳边蝉鸣,越发烦躁不已。   自先前莫名惹怒贺兰毓,他已经连月不曾踏足过毕月阁了,有时请过来用顿膳,也大多沉默不语,心不在焉相对坐一会儿,便起身走了。   她起初骗自己是公事烦扰,可后来呢,亲眼看见他和温氏在校场纵马,一切自我安慰都成了自欺欺人。   校场上的贺兰毓,温和又亲近,眼里都是专注、柔光,总教人觉得,当下若是上前冲他撒娇要宠爱,他一定会无有不应。   可他那个模样,齐云舒从没见到过,也从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因他给予她的便是相敬如宾,而她理所当然就需回给他端庄贤淑,不能犯错,亦不能骄纵。   那若是有一天,温氏冲贺兰毓讨要正妻之位呢,他是不是也会给?   齐云舒深感揪心。   当初听闻皇上要从近亲家族的贵女中挑人赐婚给贺兰毓,她凭借太后的缘故毛遂自荐而上,那时信心满满,却没料到如今这番局面。   齐云舒一连郁结于心多日,遂在盈袖劝说下,请过贺兰毓允准后回了一趟娘家。   其母张氏听闻她心里那一亩三分地的纠葛,当即冷笑一声,说她傻。   “你也知道你是皇帝赐婚的,乖女啊,任凭你那夫君再如何英武权重,他也越不过皇上去,既然如此,府里那温氏便也同样越不过你去,明白吗?”   “可……”齐云舒眼角泪痕犹未干,“可我看着他对温氏那样,我心里难受啊!”   张氏搂过她,拍着她的背叹气,“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一心一意对个男人,男人的宠爱是最没用的,否则为何你是正妻而那温氏是妾呢?”   齐云舒凝噎不语。   张氏又劝道:“你只要把这些烦心的念头都放下,安安稳稳坐在你正妻的位置上,往后一辈子便都能将温氏踩在脚下,你的眼光要往长远处看。”   齐云舒扑在母亲怀里哭过一场,心结开解许多。   这晚上回到相府,她招来盈袖商议,教挑两个机灵的丫头,待观灵嫁出去后,送去灿星阁。   七月下旬,观灵的婚事定下来。   温窈给她相看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但男方性子温和待人有礼,言行举止也恭谨,家中在城西集市有间铺子,很满意观灵这种大户人家的掌事婢女。   迎亲那天,观灵哭得双眼通红,温窈给她擦了眼泪,又一路送她出西北偏门,直望着喜轿抬出了街口,仍站住许久未动。   头顶太阳烈,贺兰毓撑着伞来接她。   他瞧她心情不好,便带她前往城中一处酒楼,点上一桌子特色甜食,哄她开心。   启程前往颍州前一晚,床帐中疾风骤雨不得停,堪堪摧折了娇花,零落得满目残红。   云消雾散之时,温窈脸颊滚烫绯红,眸中温润潮湿秋水盈盈满溢。   贺兰毓要有很久见不到她,手臂抱得很紧,兀自踌躇许久后,又出声试着问她想不想去颍州。   但怀里的人没有回应,约莫是睡着了,贺兰毓无可奈何,在她额头亲了下。   翌日他起身没叫醒她,等温窈沉酣梦醒之时,算着时辰,他出发的队伍都已出了盛京城好几里地。   她梳洗后站在檐下,夏日的天总是澄蓝、明净,教人无端从心底里透出几分轻松来。   贺兰毓走后第三日,派人送回来一封信。   温窈打开来看,却见他在里头十分违和地写了许多沿途风光如何美妙,哪种小吃美味可口,最后一句道:“若你不来,当真错过许多。”   送信的侍卫还专门给月牙儿传了话,如果姨娘看完信改了主意,侍卫立时立刻便能护送她去与相爷汇合。   温窈面上十分平静,摇头回绝。   她已经万事具备,路引玉碟在手,银钱也教观灵分别存进了各大钱庄,凭借契书便可支取无由,贺兰毓的离开是一场意料之外的东风,她得抓住机会。   这日午膳后,温窈前往弘禧阁看望老太爷,言谈间说想往城中逛街散心。   老太爷知她近来心情不畅,也未曾阻拦,派了两个侍卫随行保护她。   女人家逛街,大抵都极为耗费时间力气,任凭那二人兢兢业业,也抵不过她满城不停歇转了两个时辰。   最后进一间铭翠坊,温窈只道他们护卫辛苦,教掌柜的给二人看座奉茶,随即同掌柜的一道进了里头贵客室挑选珠宝首饰。   但二人在外间歇了会儿,一盏茶都没来得及喝完,却忽见来福惨白着一张脸,顶着满脑门儿的汗,踉跄冲进了门。   “温姨娘呢?快请她回府,爷出事了!”   这厢三人匆忙朝贵客室去,推开门四下环顾,却无论如何都再寻不见温窈的踪影了。 第21章 傀儡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前往颍州的队伍出盛京城门时,贺兰毓端坐马背,视线不由得往身后城墙上望了望。   从前他每回出征,与温渺渺在家里告别过一回后,她总还会偷偷跑出来,瞒着他上城楼,就躲在墙垛后目送他远行,哭得双目通红。   她以为他不知道,实际上他每次走远了都要停下来,再拿千里目看看她回去了没。   若是看她还在那儿,他觉得她笨,都看不见了还杵着做什么呢,城墙上风那么大,万一吹伤了怎么办?   可要是没看见人了,他还是担心,温渺渺这会儿回家了没,眼睛是不是又哭肿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   温渺渺实在太容易教人操心了,吃糖会塞牙、走路爱崴脚,生下来时不足月所以自幼体弱多病,他从小带她一起玩儿,眼睛都从来不敢离开她。   后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一时看不见,便挂念得厉害。   贺兰毓行出去一段儿,心存侥幸拿起千里目回望,高耸的城墙上寻过一回,到底是没看见人。   如今的她,不会再来偷偷送他了。   夜里下榻驿站,他一个人孤枕难眠,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那时候便尤其想抱着温渺渺软软的身子,她身上不知怎的有股甜香,整个人像是个被糖浸透的棉花团儿,搂在怀里舒服极了,还能教他安心入眠。   辗转反侧大半夜,还是掀被子起身燃灯,写下了一封信派人送回去。   温渺渺还记得他们的过去,情分不是消失了,只是他从前做错了许多事,她在生气,脾气那么大的人,生气是应该的。   那他应该有耐心,耐心地等,直到她消气,肯重新回到他身边。   贺兰毓站在窗口看送信的侍卫,翻身上马迅疾奔进夜色中,还觉得慢了。   但他没能等到温渺渺的到来,连回绝的口信都没来得及听。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离开盛京第二日刚入夜,他遭遇了行刺,来人潜进房间,一把长剑直冲要害,依他的身手那一击原本不值一提,可胸口又袭来一阵强烈的闷痛。   与那日在后山的痛楚一模一样,动作稍滞不过一刹那,贺兰毓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没入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他此生没受过那样严重的伤,意识涣散之前,他眼前浮现了温渺渺的脸,脑海中冒出来两个念头。   ——幸好她没有一同跟来。   ——他很想撑回去再看她一眼,如果自己活不了了,至少要将她的余生安顿好,不能教旁人欺负了她。   可他终究没撑住,双眼眼皮重若千钧,闭上了便再难以睁开。   相爷遇刺昏迷,颍州之行中道截停。   随行官员皆是惊惶不定,召来医师稳定过伤情后,随即一面通缉刺客,一面马不停蹄护送贺兰毓返回盛京。   回到贺府才不过离开三日后的下半晌。   齐云舒坐在软榻上绣花样子,听闻消息,手中绣针猛地走歪,径直扎进了指头里,当下脸色惨白,疼出一身冷汗。   搭着盈袖的手踉跄跑进明澄院,尹曼惜在软榻边照看哭晕的老夫人,老太爷脸色凝重,立在床前不发一言。   而床榻上的贺兰毓,面上全无血色,无知无觉,胸口包裹的纱布被血浸染得透彻。   张医师小心翼翼拿剪刀剪开纱布,便露出他胸膛上一道纵深又寮长的口子,皮肉外翻,汩汩往外渗着鲜血。   齐云舒只看了一眼,哭都忘了,双腿立时发软,险些瘫倒在地上。   老太爷回过头来,教盈袖与尹曼惜一道,将人扶到了外间先行回避。   这厢张医师绷着脑中一根弦细细处理过外伤,诊脉之际,面上不由得大惊失色,复又确认了两回方才起身到老太爷跟前,低声回禀。   “这……老将军请允准在下一言,相爷如今不止重伤,且……且……”   老太爷便觉有疑,“且什么?你直说便是,医者无忌讳。”   “是,在下方才于相爷内腑竟……竟查出了中毒迹象!”张医师额头冒冷汗,“此毒用量想必轻微,常时诊不出来,但经年累月而成逐渐堆积内腑,若非此回不慎先行激发,待真正毒发之时那……”   “你说什么?!”   齐云舒突然满面泪痕奔进来,不顾仪态,一把抓住张医师的胳膊,“你说清楚,夫君他怎么会中毒?”   贺兰毓怎么会中毒?   他返回盛京为官也不过才两年不到,常时从不喜在外应酬,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人能长时间给他下毒,一句“累月堆积”,便已几乎将施毒之人圈定在了相府中。   果真应了那句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   老太爷一时盛怒,自外唤进来心腹侍卫,吩咐封锁府内,逐一搜查各处。   那厢齐云舒扑倒在床前哭得心力交瘁,直到尹曼惜上前来扶,她环顾屋子里的人,才发觉少了一个。   出了这么大的事,温氏在哪里?   她思绪方起,还没等问,却见来福正自外头飞奔进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老太爷、夫人,小的没寻到温姨娘,姨娘她、她不见了!”   现下这般时机,偏偏温窈凭空消失。   齐云舒在一瞬间,心底里便认定了她是畏罪潜逃,当下厉声叫住那侍卫,声音发狠尖利不已,“先搜灿星馆,现在就去,去啊!”   可灿星馆现下已人去楼空,留下的云嬷嬷与月牙儿一问三不知,侍卫带人翻箱倒柜搜了半个时辰,再进明澄院回禀时,呈上来个古怪的小瓷瓶。   东西是从灿星馆柜子里搜到的,张医师看过后,面上难堪不语。   老太爷见状气息骤急,一霎牵动身体旧伤作祟,猛地佝偻下腰咳嗽不止,生生磕出了一掌心的血迹。   齐云舒全然教恼怒占据了理智,恨得全身发抖。   她当即以太后钦赐令牌命人传令城卫司,一面将云嬷嬷、月牙儿捉拿拷问温氏下落,嫁出去的观灵即刻下狱,一面又全城搜捕温窈。   她要处置了那个女人,哪怕贺兰毓醒来会责怪她,可一个想要他命的女人,他又怎会再一心念念不忘。   鸣翠坊位置特殊,前门紧邻干阳大街,后门却正对着一片蜿蜒曲折的僻静小巷区。   温窈换好衣裳走后门进小巷,才拐过一道墙角,便听得后面传来两个侍卫焦急的谈话声,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幸而这片巷子七弯八绕,她轻车熟路,脚下步子也走得快,很容易便甩掉了他们。   她此刻身着一袭男装,到达另一条长街后,温窈在街边一间客栈买下了一匹马,随即直奔最近的东城门而去。   途中曾见身旁大批城卫司官兵纵马疾驰,她还并未放在心上,对方也未能认出她来。   临近城门口时,不远处城门下骤然增加了诸多守卫,大门底下设置了关卡,一一盘查过往行人。   温窈心下有些没底,怕引起注意,忙翻身下马,先拉住个路人问及前方何故。   那人道:“嗐,谁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听说是要抓个女逃犯,你没见,刚还拉走了一个去衙门确认呢。”   她此时还不知相府发生了何事,心头却也止不住一跳,时机太巧了。   温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牵着马找了个隐蔽出看了看情况,见关卡初似乎只着重盘查年轻女子,而男子都能放行,遂心念一起,转进了旁边一家脂粉铺子。   再出来时,她面上特意敷了黄粉与黑斑,贴上假胡子,腰背里格外塞了几件衣裳,以便身形看起来壮硕不少,打扮停当,这才牵着马去了城门处。   眼下这般模样,出城比她想象中顺利。   出城后,温窈一路策马先到了一座山脚下,那儿是易家的陵园,她想在走之前再看看易连铮,此回离开,她便不会再回盛京了。   附近人烟稀少,她将马匹拴在山下的树干上,走南面的青石道上去,曾经她与易连铮一起走过这里,前来祭拜他的祖父祖母。   那二老相爱了一辈子,生同衾死同穴。   祖母晚年时因一次饭桌上无意说嫌一辈子待在盛京太闷,祖父没隔几日便辞了官,带着祖母四处游山玩水,后来二人归来,又一同撰写了一本游历记,真是羡煞旁人也。   易连铮那时见她眸中向往之情掩不住,还说过要她等他三十年,届时也要带她走遍四方。   但或许是天妒英才,他没能留给她三十年的光景,那话之后短短三年,他便因病痛形销骨立,终日只能与汤药为伍。   两人成婚五年,日子过得如同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一样,亲密无间过,也曾为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拌嘴过,拼凑起来却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温窈还记得,两个人吵架冷战最久的一回,起因后来想起来都教人啼笑皆非。   原只道是他衣服熏香从来只用丹棱香,可有一回她不知是何缘故,给熏成了相近的柑珑香,后来熏完衣裳她还忘记了这回事。   待他早起上朝,她给他穿衣,他闻到了,随口问她衣裳上的香为何不对?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温窈一腔柔情蜜意顿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她脾气大,听不得他好似挑刺,更见不得他眉尖那一点点细微的褶皱。   她当下气哼哼的,咬死是他闻错了,要么就是故意找她的茬儿。   原本他哄两句就罢了的事,可他偏不,非要跟她讲道理,见她不听,后来下朝,还专门拿来两种香要教她辨认。   温窈气坏了,闷头瞪他,还说以后再也不给他熏衣裳了。   两人为这么件小事,好几天没说话,他自己睡去了书房,后来也不知怎的开了窍,晚上突然摸进她房里,温言软语地认了错,说就是他闻错了。   温窈现在想想也还是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却又流下泪来。   她在墓碑前席地而坐了许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也没有人回应,只听见林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日暮时分,温窈从原路下山,到树干上解了马匹,原打算先找家农户歇脚,临近一处村落时,却见村口已有城卫司官兵先行抵达,正在挨户搜查。   她躲在远处的草丛中未曾现身,待那队人马走后,才进了村子里。   村民方才经过一场惊吓,缓过了神儿,难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起来。   “怎么突然搞这么大阵仗啊?那一个个带刀的凶神恶煞,就为抓一个女人?”有人开腔问。   一旁人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女人,今儿城里出了件大事儿呢!”   “什么事儿?你快说!”   “哼,你们没听说吧,就姓贺那大老爷教个女人下毒给撂倒了,啧啧……莫不是说最毒妇人心,这会儿城里到处都是通缉她的告示,阵仗能不大嘛!”   温窈在一旁听着只觉惊异,强按下心头的鼓动,凑上前粗着声音问:“劳烦问问,你们说那姓贺的大老爷,是贺相爷还是贺老将军?”   “诶,你个外乡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现在当权的大老爷当然是贺相爷啦!”   “那……”温窈一时没分辨出心中是何滋味,只又问:“那女人呢?什么女人能有这么大能耐?”   这话一问,又引得周遭几人笑她,“看你就是个愣头青!”   温窈扯着嘴角笑笑,“几位大哥说说呗,教我也长个见识,免得往后着了女人的道!”   “你就别想了,长得美的女人才有那么大能耐,现在那帮人正通缉的是个姓温的女人,听说人长得跟天仙似得,也怪不得那大老爷都不嫌弃她是个寡妇……”   后头的调笑声还在继续,但温窈没心思听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给贺兰毓下毒的通缉犯。   贺兰毓自府中离开时,明明还好好儿的,这莫不是个骗局,为了骗她心中尚存的那一点幼时情分,好引她回去?   温窈摇了摇头,她不会回去的,贺兰毓怎么会死,他的命一向比谁都硬!   她当下牵了马匹欲走,却又听身后有人感叹句:“姓温那女的如今倒是跑了,就是可怜了伺候她的那几个人,我今儿站街边看,里头还有个上了年纪的,都教打得要断气了,另外还有个小的,两边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再折腾几天怕是也要没命,也是可怜呐!”   “唉,同人不同命,谁叫她们投错了胎呢……”   温窈脚下步子一顿,手抓着缰绳止不住发抖。   那若真是骗局,她扪心自问,贺兰毓真的会如此折磨云嬷嬷等人,就为逼她现身吗?   可那若不是个骗局,便是有人栽赃陷害于她,误打误撞凑上她跑掉了,如今灾祸便落到了云嬷嬷月牙儿身上。   眼下以至宵禁时辰,温窈不得进城了,这给了她一整晚辗转反侧的时间,却也不过是一整晚的心急如焚。   她心中有自私地声音说:走吧!走了便一了百了。   可最终她也没办法不管不顾地走掉,视云嬷嬷等人的命为草芥,她们陪伴了她很多年,不只是奴婢。   翌日清晨城门一开,温窈从农户告辞,策马重又进了城。   盛京的早晨从来不冷清,昨日之事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大早街边小吃摊上的众人便已攒着话头说起来不停歇,各种猜测满天飞。   有人道是温氏心怀前夫,总不肯对相爷就范,这才毒害相爷,一朝畏罪潜逃。   还有更不堪者,说恐怕是温氏一年来多次背地里偷人,遂伙同奸夫一道谋害相爷,否则光凭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事的?   温窈一路纵马过街心,耳朵听得都麻木了,双眼教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干涩无比,稍微一眨,便泛出满目酸楚。   此回自投罗网,她将来或许便再也走不掉了。   抬手抹了把眼眶里的朦胧雾气,她扬鞭催马,将一众无谓的流言蜚语留在了身后,直奔城卫司衙门而去。 第22章 兰草 “温渺渺,跟我回家。”……   城卫司于清晨辰时末,派人传来温氏自首的消息。   一天一夜,齐云舒守在贺兰毓床前不眠不休,期间尹曼惜曾数次劝她先回去休息,但都被拒绝。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胀,闻言扭头,拧眉问传话的侍卫:“她招了吗?”   侍卫道还未,“人犯坚持声称自己并未做出下毒之事,崔大人念及其是主动自首,便先将其押入大牢了,以待后续再详加审问。”   “她说没有便没有吗?”齐云舒怒道:“证物都已移交了城卫司,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审的?!”   侍卫不敢再作答。   待人走后,齐云舒胸中一股闷气翻腾得厉害,扶着盈袖的手在床边坐下,深深呼吸了几口气,鼻间却全是血腥气味。   她只知道贺兰毓身为一朝之相,如今中毒受伤危在旦夕,那帮子阳奉阴违的昏官却消极查案,包庇人犯,真不拿她手中太后的令牌当回事吗?   尹曼惜见她心绪难平,又上前来劝:“夫人若实在心系案情,不如便跑一趟城卫司,亲自审一审温姐……温氏,相爷这里,我来照料便是了。”   话说得极为体贴,可齐云舒看尹曼惜一眼,再看一眼床榻上昏迷未醒的贺兰毓,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若是他醒来,头一眼见到的必须是她,轮不到尹曼惜上前献殷勤。   她沉吟片刻,唤盈袖上前来,“你拿着姑姑的令牌替我跑一趟城卫司,不管用什么法子,必得教温氏认罪伏法!”   尹曼惜看她是决计不肯离开床前一步的模样,自觉多留无用,遂领着贴身丫鬟退下了。   那厢盈袖带着令牌到达城卫司,先前一路都通行无阻,无人敢拦,谁知临至大牢前,崔大人匆匆自身后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二人站在门前好一番言语拉扯,崔大人为官多年一手太极打得出神入化,盈袖寸步不能前行,颇为恼怒。   “崔大人,你与那温氏非亲非故,却如此庇护于她,置太后娘娘令牌于不顾,难不成是看中了她那张脸,便想徇私枉法了?”   崔大人听着骇然,他如今都已年过六旬,教她这么说那可真是平白泼脏水,传出去晚节都要不保的。   遂忙捋着胡须一咂嘴,正色道:“盈袖姑娘此言差矣,原是此案牵扯相爷安危,关系重大,今晨人犯投案自首后,圣上已有旨意下来,特令本官严加看守查问,任何人不得干预案情,姑娘还是请回吧!”   盈袖片刻倒是讶然不已,皱着脸反复看了面前的崔大人两眼,却也没能看出个花儿来,试问谁敢拿皇帝当幌子?   言尽于此,那便是无可转圜了,太后再大那也大不过皇帝去。   她只是未曾想到皇帝会下这般旨意,无形之中竟堪堪教那城卫司大牢,成了温氏的避风港。   正夜,明月高悬。   盛夏的牢房潮湿、腐臭,污垢填满的砖缝里总是飘出一股腐臭的气味,老鼠横行霸道。   那日自投罗网后,温窈在这间单独的牢房已待有三天,不知何故却始终无人问津,每日只有个聋哑婆子,按时送饭前来。   她甚至连云嬷嬷等人的消息都无人可问。   这间牢房临近刑房,每日只有尖利的惨叫声透过地牢走廊中的风游荡在她耳边,直临至这日夜半亥时末,牢房走廊上有脚步声渐近。   温窈抬头凝神望去,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慈眉善目面白无须,言谈举止间似是宫里的人。   “姨娘受苦了,我家主子有请。”   “你主子?做什么?”   “为姨娘伸冤。”那人道。   温窈心下戒备,可看一眼来人身后站立的两名魁梧侍卫,恐怕去留与否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来人讲究,提她出来先至城卫司旁一间客栈命人给她梳洗更衣,而后眼睛上蒙上黑布,一路坐马车晃荡了一个时辰,停了下来。   眼前重新能视物之时,温窈身处一件雅致茶室之中。   面前挂一方玉竹垂帘,其后端坐一人,恰恰挡住了面容,但腰间一块团龙玉佩,对方并无意遮掩。   待一开口,他的身份便更毋庸置疑,“先前听闻你都已经跑掉了,为何还回来自投罗网?”   “我没有下毒害人,就此走了便是畏罪潜逃,一辈子都要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东躲西藏。”   她从外头看不见皇帝,皇帝从里头却能看见她。   他隔着垂帘打量她,那双眼睛清风坦荡,委实很难教人联想到翻脸便置人于死地的毒妇,莫不说他初听闻她毒害贺兰毓时,便觉有趣又荒谬呢。   “可你回来也洗不清自己的嫌疑,贺兰毓已死,你就是最直接的嫌犯。”   温窈闻言眉心猛地抽了下,“你说什么?”   皇帝唇角微微勾起来,“你怕还不知,贺兰毓先中了毒,而后出盛京便遇刺,一剑穿胸,已于今日午时不治而亡。”   她面上一霎苍白,长睫眨了眨,没言语。   他又道:“如今死无对证,你的房间却搜出了毒药,事发之时你又恰好出逃,若说凶手不是你,证据呢?”   “搜寻证据还我清白,本该是官府的职责!”温窈两手在身侧握紧,“我没有毒害过人。”   “那你为何早早便备好通关玉碟与路引预谋逃走?”   皇帝指尖轻敲在椅子扶手上,淡然开腔定论:“单论巧合,不能服众。”   温窈站在垂帘外,低垂着眼睫沉默不语,竭力不想教自己凌乱的心绪显露在表面。   她身在牢狱又要如何自证清白?   贺兰毓已死,这桩案子或许根本已没有人想调查清楚了。   可原来他,竟是真的死了吗……   “你找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她抬起头,虚无地望向垂帘后,哪怕看不到人,她也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我想帮你。”皇帝指尖一停,俯身从面前的茶桌一侧推上来一纸供状给她,“签了这份供状,我便救你脱离牢狱。”   “为什么?”她问。   皇帝却不语。   温窈犹疑上前一步,将供状拿过来看,纸上白纸黑字写明她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只要签字画押,她就真成了凶手。   “因你毒害了贺兰毓,外头不知多少人心心念念都想要你偿命,这一纸供状便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   她认罪伏法,届时“人犯温窈”便会因毒害当朝相爷被处死,而她呢,约莫从此隐姓埋名,暗不见天日地活在另一个牢笼里吧。   皇帝的贪婪,当真比恶鬼更可怕。   温窈脊背一阵发寒,将供状放回到书案上,后退了两步,离他远远儿地。   “我没有下毒害人,绝不会认罪。”   她坚持如此说辞不变,说罢便转身欲走。   皇帝并未教人阻拦,只在她身后淡然道:“踏出这间屋子,你便没有回头路了,可想好了吗?”   温窈没回答,只脚下步子未停,踏出门覆上自己的眼睛,便教人重新送自己回大牢。   翌日城卫司开堂审理此案,因涉及相府丑闻,衙门前未曾允许人围观,此间一应审讯皆不与外人道。   眼前骤然光芒大盛时,贺兰毓自漫长疲乏中睁开眼,周遭有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逐渐推开他周身的雾气。   雾气后,是一副花灯璀璨的盛京夜景画卷,他牵着温渺渺,正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   贺兰毓想起来,那年上元节她才刚刚及笄,哪怕梳起少女的发髻,眉眼间也还稚气未脱,穿着他送的裙子,都要转圈臭美许久。   夜晚宫城放烟花,他背着她登上盛京最高那座登雀楼的顶层。   温渺渺靠在栏杆边吹风时,眸中倒映着盛京的灯火,脸颊泛出胭脂红,他侧过脸看她,近处的星星都没有她的眼睛亮。   两个人并肩而坐,他不说话,温渺渺也从没有那么安静过。   后来,她的手忽然从衣袖底下悄悄伸过来,细细的手指一点一点钻进他掌心中,轻轻挠了挠。   那一刻,就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正透过掌心缓缓扎根进他心底里,一点点在长成参天大树。   他明明心跳如擂鼓,却又强作镇定好似不以为意,实则僵着半边胳膊,呆呆然等到她小手翻覆,五指牢牢扣住了他,才忍不住翘着嘴角,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她。   两个人明明从前牵过很多回手,但那次不一样,那感觉好像……握住了那只手,便握住了彼此一辈子。   他与温渺渺的婚约,早在她生下来时便注定了。   幼时长辈每每取笑于他,都说温渺渺是他将来要娶回家当媳妇的,教他日后得护着她。   他不知其所以然,问怎么护着?   父亲说:就像你每日都挂念着给房中那盆兰花浇水,生怕她风吹日晒的心一样。   他从前始终没能明白,但那天她靠在他肩膀上睡得乖巧可爱,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天边霎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贺兰毓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心底里那颗兰草,也早就开花儿了。   “渺渺……”   遇刺后第六日夜半,贺兰毓重伤转醒。   整个相府自明澄院自外,逐渐燃起通明的灯火,只除却空无一人的灿星馆依旧笼罩在黑暗中。   “温渺渺呢?”   他环顾四周时,未曾见温窈与尹曼惜二人,对后者缺席并不在意,似乎也并不意外。   老夫人又哭过一场,依靠齐云舒搀扶着坐在床边,闻言闷声怨道:“你还记着她,她都险些把你给害……”   “住口!”老太爷上回咳过血后,如今连身子都站不直了,手中拐杖杵在地上一声闷响,“官府尚未出结果前,谁都不准妄下定论!”   贺兰毓微蹙起眉,心下隐约觉出异样,沉声又问一遍,“温渺渺呢?”   齐云舒站在老夫人身边,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尖都几乎掐进肉里去。   自他醒来只说了两句话,都是关于温窈,却没有一句问及她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照看,累不累、苦不苦?   而温氏呢,她却还没来得及处置了那女人。   她心中酸涩难当,兀自强忍了眼眶的温热,命盈袖呈上温氏早有预谋的路引与文牒,将前因后果说于了他。   贺兰毓手中捏着那两封文牍,骨节泛白,胸膛中如有刀绞。   温渺渺下毒,不可能,但她想离开他,很早便开始打算,一直在委曲求全,他先前妄想重归于好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他低垂着长睫试图掩去眸中一应情绪,寂然静默半晌,待再开口,便是朝外唤来福进屋。   “备马车,去城卫司。”   那声音暗哑平静,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威压,直教满屋子的人一时都不敢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拖着一幅重伤未愈的身子,踉跄踏出了门去。   温窈在牢狱中待的第五天晚上,外头牢房走廊中又一次响起脚步声。   她受了一点伤,不算重但有点痛,困倦地不想睁眼,猜想又是皇帝的人吧,吃过苦头后的人通常都更容易屈服。   但她没有低头的打算,真正离死不远时,才发现死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牢房的门打开,铁链抽动出一串沉闷的叮当声。   来人近到跟前,带来的空气中却带着一股佛偈香气,掺杂在血腥味儿中,淡得几乎能忽略不计。   她眼睫轻颤了下,睁开眼抬头望上去,却见贺兰毓脸色苍白地站在她面前,眸中晦暗看不清,也不知是人还是一缕幽魂。   四目相对,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略显得呆怔的神情片刻,垂眸深深呼吸一口气,牵动胸膛的伤猛烈作痛,绵长的语调好似在叹息。   “温渺渺,跟我回家……” 第23章 湮灭 他们回不到过去。   温窈跟在贺兰毓身后出大牢时, 外间的月色正好,照在地上, 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她跟在他身后,脚步就踩在他的影子上,教她想起小时候,亦步亦趋跟随他的脚步踩雪地上的脚印那般情景。   来福守在马车旁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中间隔着两步的距离,却像是生生隔出了一条天堑。   贺兰毓一路奔波,胸膛上的伤口崩开, 血迹映出了衣裳外,月光下看起来乌红一片,脸色更苍白了。   来福忙两步过去迎,伸手扶住他小臂登上车,扭头问:“爷, 要不咱们先去近处的医馆包扎一下?”   贺兰毓背靠着车榻软枕, 呼吸带几分沉重, 一时未言语,温窈抬眸看了看他, 开口道:“驾车吧, 去最近的医馆。”   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 都不曾说话。   该说什么呢,有些话揭开说了就是块儿尚未愈合的疤, 没有做好受痛的准备, 谁都不敢先开口。   贺兰毓在医馆包扎伤口时, 想着温窈一向爱干净,遂教那医女拿一套衣裳给她,教她去里间简单梳洗一番。   他褪下衣裳, 身上包裹的几层纱布已全都浸透了血色,最里头一层甚至同伤口周围的皮肉黏连在一起,稍一牵扯便撕出满身冷汗。   现在细细回想那时遇刺的情形,他能清晰记起的,不是长剑刺进身体的痛楚,而是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痛。   真正下毒之人,贺兰毓心里多少有数,出门之时,也交代了府中侍卫去将尹曼惜看住。   除了她,整个贺府,不会有旁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   先帝隆丰十一年,贺兰毓临危受命前往边境御敌,他此前已当了很多年盛京第一纨绔,才终于等到了温渺渺说得那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那次去,他是为保家卫国、为给父兄报仇,也为扬名立万,来日好风风光光迎娶温渺渺进门,不想将来有人说她所嫁并非良人。   至边军营三个月里他连战连胜,但许是应了骄兵必败之言,而后便在一次追击敌寇时负了伤。   那时营中派来照看他的医官,名叫尹崇。   其人医术很好,为人也谦和老实,因是看护有功便由贺兰毓做主,调到了身边随行看顾,其妹尹曼惜,也因她哥哥得了提携,在军护府颇得几分脸面。   贺兰毓在军护府养伤期间,尹曼惜时常替她哥哥送汤药前来,她一直话不多,却总是对着他莫名低头脸红。   他见状深觉不妥,遂想与尹崇私下谈一谈,由尹崇前去告诫其妹。   却不料之后便发现,尹曼惜竟在背地里借打扫为名入他的营帐,偷看他与温渺渺的往来书信!   贺兰毓当下勃然大怒,随即将尹曼惜调离了军护府,连带着尹崇也一并调回了医官所,自此之后他没再见过这兄妹二人。   原以为此事应当到此为止,却不料这才只是他此后整整数年噩梦的开始。   隆丰十二年初,他一举斩获蛮人首领首级,虽还未将其部落赶尽杀绝,但也算大功一件,距离大获全胜,只差最后一步路。   那时朝廷派遣官员前来边境犒赏三军,易连铮便是为首钦差,还给他带来了温渺渺的一封信。   她在信里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在边关是不是很苦,瘦了没有,黑了没有,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想她……还说最近学了厨艺,等他回去要亲自做好吃的犒劳他。   他看着信,心里说她小傻子,他明明在边关的每一天晚上,梦里都全部是她,庆功宴那晚也不例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醒来之时,梦中与温渺渺的洞房花烛夜不复存在,他看到的枕边之人也变成了毫不相关的尹曼惜。   她很害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自己昨晚只是想进来照看他而已。   贺兰毓生平从未因醉酒而神思恍惚过,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无法说服自己会酒后乱性。   他最恨旁人算计自己,恨得发疯,恨得想杀人,遂命人抓来那兄妹二人,试图逼问出一个真相。   可他们兄妹相护,什么都不说,哪怕贺兰毓当着尹曼惜的面施以酷刑于尹崇,那女人也只是扑倒在他脚边哭得声嘶力竭,重复着求他饶命。   最后直到尹崇死在眼前,她也始终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她……有身孕了。   贺兰毓想过杀掉她永绝后患。   尹曼惜死掉,温渺渺或许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个污点了,但却只是一念之差,一念之仁,带她回盛京时,抑或是更早,他便已经失去了温渺渺。   因他的大军还未班师回到盛京时,盛京的流言蜚语却早已漫天纷飞。   尹曼惜的到来不是惊起波澜的那块石头,而是给他所有污名的一锤定音,   后来想想,两个人再相见时,他在坦白认错,可尹曼惜的存在本身,就是给温渺渺连月来堆积的失望、侥幸、挣扎,画上了最浓重、最毋庸置疑的一笔。   她不再愿意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贺兰毓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流传出去的,可错了就是错了,他悔恨、懊恼、不甘,却无可辩驳。   那时候两个人互相说气话,吵架,冷战,他求她、道歉、挽留,一次又一次,最终俱是身心疲惫。   温渺渺嫁给易连铮的那天,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为此断了一条腿。   没有了温渺渺,他便彻底疯了。   人失去理智就变成恶鬼,他回来后掐着尹曼惜的脖子逼问她,追根究底寻求一个真相,一个温渺渺从不肯相信他的真相。   为了那个真相,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尹曼惜却依旧抵死不肯承认,紧紧护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生生在他手掌底下几近窒息过去,也始终摇头,不肯吐露半个字。   贺兰毓那时是真的想杀掉她,一了百了。   后来老夫人闻讯赶来,从他手底下救下了尹曼惜,但是那个已有七个多月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那孩子,窒息在母亲的肚子里,是他亲手掐死的。   贺兰毓自此背负杀死亲子的罪恶感,梦魇不休地走过了许多年,不论是当初归来再看到尹曼惜仍在贺府求全度日,还是如今她下毒杀他,他竟都不觉意外。   只是凡事尘埃落定,处死尹曼惜之前,他必要知道当年庆功宴的真相。   伤势包扎好后,贺兰毓未再停留歇息片刻,便教来福去唤温窈出来,启程回府。   上了马车,两人依旧坐的远。   她先前穿的衣裳袖口宽大挡着手,这会子换一身窄袖衣裙,双手往身前一放,他才借着车壁的灯火看见,那葱段儿似得芊芊十指,竟是红痕累累。   城卫司有种刑罚,名拶(zan)刑,便是以木板夹击女子手指,常言道十指连心,痛楚不言而喻。   “他们对你用刑了?”   贺兰毓骤然拧眉,俯身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温窈试图往回抽,没抽回来,指尖在他注视下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该怎么说,若非皇帝觊觎她这一副皮囊,她所要经历的痛苦,定然远非现下这般而已。   “刑讯逼供而已,你活……醒过来之前,无人能证明我的清白。”   温窈眉尖微蹙,说让他放开,他却不听,兀自抬手在车壁上敲了下,唤来一名侍卫,教去在刚刚的医馆里拿个药箱来。   药箱拿过来前,她的手腕便一直攥在贺兰毓掌心,劲儿不大,但好像生怕她再跑掉似得。   二人相对无言,他背靠着软枕沉默半晌,才终于问:“若我就此死了,你会怎么办?”   温窈不语,他死了,她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他不知道,在他今晚活生生出现之前,她一度是以为他死了,毕竟那是皇帝亲口所说,常言道君无戏言。   她那时候心里作何感受,自己也分不清楚,事情太多了,一齐挤压过来,教她也分不清那股难受究竟是不是为他。   行驶中的马车稍停了下,侍卫将药箱递进来。   贺兰毓望着她,低垂着眸总好似拒人千里,原道是逃跑过一回,索性伪装都撕破了,便连与他做戏都不屑了。   “温渺渺……”他叹口气,拉了拉她的手,“坐过来,离我近一些,这么倾着身子你不难受吗……”   他大概是受伤的缘故,声气儿比寻常弱很多,没了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教她身上的尖刺熨帖不少。   温窈起身挪动了些,贺兰毓从药箱中拿出棉团,先沾着药水轻缓擦拭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痛就吭声儿。”他低头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越看越觉生怒,“那姓崔的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么胡乱用刑!”   贺兰毓心绪很乱,话也没头没脑,“你也是笨,就不知道警告他,回头若我醒来见你有任何闪失,是要找他问责的?”   “崔大人再过两年也该告老回乡了,让人消停几年吧。”   “你还记着为旁人求情?”他抬眸瞥她一眼,心底里琢磨了这么半会儿,这才寻了个自以为合适的语气与时机,问:“那你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的事,怎么说?”   温窈稍怔了下,她等了一晚上他的怒气与质问,没料到最后开口,却只是这么一句家常闲话。   贺兰毓又道:“我说带你出去散心,你不愿意,转过背便自己往外头跑,那外面的人心险恶你知道几分?”   “你以为我是像小时候一样偷跑出去玩儿的吗?”她忽地问。   贺兰毓手上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去玩儿的,她是想离开他,彻底离开,从此都不再看见他,可是他不喜欢,也不可能甘愿放手。   “从前把你拘在相府确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你想出门、去哪里都可以,但要带上侍卫,我不能……找不着你。”   他在来的路上思虑了许久这番话,怕脾气太大吓到她,也怕再与她吵起来,做小伏低都可以,只是不想再将她越推越远。   贺兰毓言语间已将她十指都仔细上药包裹好,执拗地拉过来,紧紧握在掌心里。   此后一路无话。   贺兰毓疲乏地厉害,靠在车壁上歇息了一小会儿,临到外间马车停稳,温窈想将手抽出来,他立时便醒了。   两人前后下马车,双脚方才站稳,门上便有个侍卫疾步下台阶到了跟前。   侍卫拱手道:“禀相爷,卑职等几人至海棠轩提尹姨娘,但未能进屋,尹姨娘将屋中到处泼满了火油,手持火把站在屋内,使卑职等不得靠近。”   贺兰毓闻言眸中顿时盛怒,那女人怎么敢!   海棠轩外,几个侍卫在院门前守着路不准任何人入内,主屋的大门半开,尹曼惜窄窄的一道身影便静静站在门里。   屋里没有燃灯,手上的火把被风吹的摇曳不止,照出她一半侧脸,愈发显出几分阴森可怖。   齐云舒已在海棠轩外焦急等待了许久,两手掌心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她就算不知一贯柔弱温顺的尹曼惜为何突然如此决绝,却也担心,这种事若传出去,定然会有碍相府名声。   为此,她已经将围观的丫鬟小厮全都喝退,又极尽所能地封锁消息,连弘禧阁那边现如今也都还没有得到任何音讯。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云舒回过头,“车巠口勿夫君……”   话音渐弱,因她随即便看到了贺兰毓身后的温窈,数日的牢狱之灾并没能教温氏损伤多少,只是手上缠着纱布,约莫吃了些苦头罢了。   而贺兰毓,来的一路都牵着温氏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   站在屋里的尹曼惜也看到了贺兰毓,她就是在等他。   此回没能如愿杀了他,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是就这么自尽,实在对不起枉死的哥哥与那个孩子。   “都不准过来!”   尹曼惜声音尖利,说着便伸出手,率先点燃了屋中一处桌椅与垂帘。   秋日天干,浇了火油的木头布料,火苗稍一靠近,火势即刻摧枯拉朽地烧起来,她便站在火势中,直面迎向贺兰毓寒冰阴沉的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庆功宴那晚的真相吗?那便进来,若你现在进来我便全部都告诉你。”   就是那样一双眼睛,寻常时骄阳璀璨,教她曾经满心喜欢过,却不知道原来一旦触犯他的逆鳞,那双眼睛里会藏着那样骇人可怕的怒意。   她的错觉从何而来?   或许都是自那一封封署名“渺渺”与“三哥”的信中。   那些信,教她错以为他是个生性温柔和善的人,却不知他的温柔与和善,都只是针对“渺渺”一个人罢了。   直到亲眼看着哥哥受尽酷刑死在她面前,直到她辛苦怀胎生下的那个孩子,全身青紫,冰冷地躺在她怀里,连哭都不曾哭啼过一声。   她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痴心妄想,错得有多荒唐。   贺兰毓紧盯着屋中笑得有恃无恐的女人,脚下未动,咬牙冲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拿弓箭来!”   温窈闻言一时惊异,但没等开口说什么,齐云舒已骇然上前两步,劝阻说不可,却被他冷厉一声“让开”喝退了,再不敢开口。   火势透过垂帘渐渐烧着了窗户,尹曼惜仍旧站着不动,火光中笑得癫狂。   “你想亲手杀了我?杀吧,杀了我就再没有人知道,当初是谁在你的营帐中燃上了欢情香!”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毓千方百计,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的真相,一朝惊闻,心绪即刻滔天翻涌,他脚下提步便要踏进院子里,但才迈出一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他小臂。   “别过去。”   温窈看着几步之外的尹曼惜,她分明穷途末路,只是想拖着贺兰毓一起下地狱罢了。   尹曼惜仍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始终以为是我和哥哥算计了你,可其实那晚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听从了一个人的差遣,去营帐中伺候你,在闻出欢情香的味道之后,仍然心甘情愿跟了你而已。”   她笑着笑着,便留下眼泪来,“我是自作自受,贪生怕死恋慕权贵,我死有余辜,可我哥哥生平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的人依然活活打死了他!”   “贺兰毓,你就是个疯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活该被人在背后暗箭相刺!”   “是谁!到底是谁!”   贺兰毓双目教火光映得通红,额上暴起青筋,温窈拉不住他,手中一松,下一刻便见他已阔步迈进了庭院中。   “你给我说,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低吼着,咆哮着质问,若非有伤在身,加之两名侍卫竭力相阻,恐怕就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冲进去向尹曼惜问个明白。   那场算计,夺走了他的温渺渺,也夺走了他原本应该最幸福最快活的那五年。   尹曼惜却偏偏不再继续同他说了,伸手指向齐云舒,弯起嘴角笑。   “还有你,你不是爱慕他吗?可他身上堆积的那些毒,全都是你一碗一碗捧给他的,看着他喝下,如果不是提早毒发,你原本还应该亲眼看着他暴毙而亡!”   齐云舒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僵愣在当场,忍不住打了个踉跄。   而温窈呢,尹曼惜看向她时忽地止了笑意,望着她片刻,只幽幽说了一句:“你也是个傻子……”   她一时不明白,但尹曼惜已转过了身,恍若无物般往火势深处走去,好似已感受不到任何烈焰灼身的痛楚。   生命的最后一刻,尹曼惜仍旧在倾尽所有地诅咒贺兰毓,将他仅存无几的念想全都击碎成齑粉。   “你永远都不可能向那个人报那暗箭之仇了,也永远都找不回曾经失去的人,我就在地底下看着,看你这一辈子如何众叛亲离,孤老终生!”   火势吞没了尹曼惜,也将她怀揣的秘密一并带进了烈焰中。   贺兰毓最终也没有听到那个名字,那个险些毁了他半辈子的名字。   他胸怀中气血拥堵,顿时支撑不住,骤然呕出一大口鲜血,顺着温窈的双臂无力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晚上一场冲天大火,直烧到清晨寅初方才熄灭。   海棠轩尽数毁于一旦,灰烬堆里挖出来尹曼惜的遗骸,也早都被烧成了焦炭。   清理残迹的小厮也不忌讳,拿铲子随灰烬一道一装,载上垃圾车,出城两里地径直扔在了野地上,约莫连野狗都不屑于去瞧一眼。   贺兰毓再醒过来,窗外天光正盛。   他睁开眼颓然望着头顶的青纱帐许久,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外间有脚步声进来,他转头去看,一瞬间还以为是错觉。   温渺渺正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她原打算去软榻边用膳,见他醒了,转而端到了床边,问他吃不吃?   贺兰毓看着她,摇头。   温窈没有多劝,正打算起身,却教他伸手拉在了小臂上。   “就在这儿吃。”   他此回约莫身体亏损严重,短短几日,整个人已消瘦地骨骼凸显,声音嘶哑犹如教烈火燎过一般。   温窈自觉时下同他也无甚好较劲的,遂躬腰拉过床头的一个小立柜当桌子,无视了他直愣愣的眼光,自顾低头吃自己的饭。   她进食斯文地很,像是只小猫儿。   舀一口清粥佐一口小菜,嫣红饱满的唇轻轻地抿动,听不见什么声音,可光看着就教人深觉美味可口。   贺兰毓就那样一直望着她,似乎也是件消磨时间的好差事。   她填饱了肚子,便伸出粉红的舌尖舔舔唇,又从袖子里拿出手帕细细擦了擦唇,而后起身去给自己泡了一盏菊花茶清口。   一应习惯都仍旧是小时候那一套,连神态都没怎么变化。   “温渺渺,我想喝水。”他忽然说。   温窈正站在桌边沏第二杯雪顶银翠来喝,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端到床前递给了他,他一口气便全都喝光了,杯子递给她,表示还要一杯。   但外间正有婢女捧着药碗进来,她便不再给他了,接过药碗递过去,教他先喝药。   贺兰毓看她正经模样,垂眸轻笑了声,侧着身子支起手肘喝药时,她甚至细心起身从床里侧拿了个迎枕塞到他身后。   可等喝完了药,他却听见她问:“你先前说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话,是算数的吗?”   他心中一霎噔地响了下,“你想说什么?”   温窈也没拐弯抹角,“我想同老太爷一道去燕林庄园。”   她的神情、眼中,无一不是平静无澜,恰恰对应出他所有无处藏身的仓惶与落寞。   贺兰毓蹙起眉,眸中涌上一股酸楚,问:“哪怕亲耳听到尹曼惜说得话,你到现在也仍旧不肯相信我,还是一心想要离开吗?”   温窈却摇头。   “相不相信、原不原谅又有什么重要?”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只是曾经过去的那五年,早已不会因为你或我,亦或是任何一个人的不愿承认,就变得从不存在,你明白吗?”   已经发生的事,便注定留下痕迹,谁都抹不掉。   他想要与她回到从前,可现在的他们之间,隔着尹曼惜母子、隔着齐云舒、还隔着易连铮。   甚至两个人本身,都已不再是当初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的“渺渺”与“三哥”了。   他们回不到过去。   贺兰毓听罢忽地笑了,笑出了满腔失望,笑得满目泛红。   他看着面前的温渺渺,便知道她只是当自己是个高高的旁观者,才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   从头到尾,苦苦追寻真相的,站在原地踏步不前的,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握在她小臂上的手逐渐脱力,最后孤零零垂落在锦被上,温渺渺便不再多留了,动作轻缓地从床边站起身来。   贺兰毓低垂着长睫呆怔片刻,忽地又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绵长的吻,充满了汤药的苦味,后来他竟在哭,眼泪掺杂进来,变得苦涩又酸楚,他双臂抱住她很紧很紧,几乎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等他松开她时,胸膛伤口的血迹洇出来,沾染到她齐胸襦裙的胸口上,殷红一点,像极了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串女子的哭泣声,想必是齐云舒听闻他醒了,专程前来请罪的。   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药,哪怕她是不知者无罪,可也不可能不怕贺兰毓因此生出心结,从而对她心生芥蒂。   人的疑心一向是颗种子,一旦种下了,便不知哪天会发芽。   温窈踏出明澄院寝阁时,齐云舒不顾仪态在外头廊檐下跪着抹眼泪,贺兰毓却没有开口教她进去。   一时想必有些骑虎难下,毕竟她既然是自己要跪的,那便没有再自己起身的道理,当真昏招。   老太爷返回燕林庄园疗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温窈接回云嬷嬷与月牙儿后,便教她们全部回了温家宅子看家,自明澄院出来后的第二日,来福领着四个新的贴身婢女到灿星阁跟她。   她之后没有再踏足过明澄院,便也没见过贺兰毓,临出发那天他也没有露面,随行的只有一队严阵以待的侍卫,与那四个婢女。   温窈登上马车后,身心疲惫,躬腰埋头膝上。   那弯曲的身子中,起初只传出一丝丝渐重的呼吸声,后来慢慢放大成啜泣,到最后,马车行入喧闹的集市区,放声的哭泣也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所掩盖。   海棠轩大火那晚尹曼惜临死前说得那句话,她后来听明白了。   ——你也是个傻子。   原来五年前身处那场算计中的傻子,从来都不止贺兰毓一个。 第24章 慵然 小曲儿佐梅酒   马车出盛京城后, 整整往西南方向行了一日,下半晌日头陷进半山腰时, 停在了凤隐山脚下。   温窈昏沉倒在车榻上大梦过一场,而后是教丫鬟锦珠轻声唤醒的,“姨娘,咱们到了。”   燕林庄园原是前朝帝王为宠妃建造的温泉宫,特意挑中了这处山中有地下暖脉,每逢冬季气候宜人,早些年由先帝赐予了老太爷, 用作疗养避世之所。   温窈从前其实来过一回。   那是祖母去世后不久,她与郑高节因祖母治病一茬儿隔阂愈深,那段时间每日不愿见人,便将自己锁在闺房中以泪洗面。   贺兰毓看不过去,遂给她出主意借口养病, 将她带来了这里。   那次她一直在庄园中待了两个月, 贺兰毓并没空时时作陪, 便约定半月过来看她一次,每回前来, 总会带不少好吃的好玩儿的逗她开心。   但其实那时他因科考白卷之事, 教先帝安排去了翰林院任职, 每日与故纸堆作伴,还美其名曰令他修身养性, 心里也正烦闷不已。   有一回, 明明半个月来看她的日子都过了, 贺兰毓还没来,温窈等得着急了,便教人去找他。   这一找, 才听说前不久先帝携几位皇子驾临翰林院,恰逢应他当值,先帝遂传召他近前陪同诸皇子,谁知派去的内侍走遍了整个翰林院也寻不见人。   他当时根本就不在,把人家急得满头大汗都没辙。   正所谓常走河边湿了鞋,这番消极怠工不巧正被先帝碰个正着,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紧随其后便将他禁足了,自此更坐实了他的纨绔之名,盛京无人能出其右。   后来解了禁,他带着一堆小玩意儿来瞧她,晚上坐在廊檐下,他喝酒她看星星。   贺兰毓说起这事,不忘告诫她道:“往后出门可别再把我挂嘴边,旁人现在听见怕是要笑话你了……”   温窈没言语,听说了那事光顾着捂嘴笑他,教他抬手给了一爆栗,又被哄着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   那味道辛辣难忍,她都没敢咽下去,皱着脸吐出来,一蹦三尺高飞快去找水漱口了。   此回下榻,温窈却没再住先前住过的那地方,为方便陪同老太爷,就近住在了水秀居,那地方靠水背山,后院有个拿汉白玉修砌而成的温泉池。   车马劳顿一天,晚上锦珠备了玫瑰香膏,伺候她在池子中泡澡。   池子是露天的,头顶的月色幽幽倾洒,浴在她身上照映着肤色莹白无暇,肌骨寸寸精雕细琢,慵懒闭目趴在池边,青丝微散垂落在肩颈,真像个月夜化形的鲛人。   锦珠个姑娘家都忍不住看怔了。   其实先前来福找到锦珠,要她来伺候这位远离相府的姨娘,她是颇为不愿意的,怨气不知有多大。   她跟来福相好了几年,这眼看着就要回禀当家主母,做主成亲的关头了,出走一遭,虽说升了贴身婢女月奉翻番,但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   可来福那会儿说什么,“你就信我一回,只管安心去,这一趟权当给你镀一层金,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能回来!”   锦珠当时觉得悬,可看这位姨娘越久,越觉得自己要是个男人,那也铁定没法儿真的撒开手。   这厢有盼头了,办事都有劲儿,她在手上抹了香膏,上前想给温窈按摩肩颈。   谁成想掌心才触上去,原本闭目养神的温窈微蹙着眉睁开眼,扭过身肩膀后倾,眸中一时很有些仓惶。   “姨娘……怎、怎么了?可是奴婢哪里伺候的不好?”   温窈是神思恍惚了,亲舒一口气摇头说没有,也不教她再留着,自己独自在池子里泡得全身筋骨松软,这才起身回了寝间。   这晚竟一夜无梦,好些日子了,难得睡个好觉。   她早起坐在妆台前,自己对着镜子怔怔瞧了许久,眼底仍旧略有青色,长久的心绪郁结,想来并非一场好觉便能消解。   锦珠打水进来伺候洗漱,见她出神,殷勤笑问:“姨娘今儿想梳个什么髻,锦瑞那丫头手巧,您只管吩咐,就没有她盘不出来的花样儿。”   温窈笑了笑,想着待会儿要去陪老太爷用早膳,便只教锦瑞随意挽个寻常的。   这厢挽了个简单的飞燕髻,临到配钗环,锦瑞拉开妆奁与她挑选,随手抽开,却偏巧是她往日存放簪花的那层。   时过一年多,簪花原本素白的边缘已微微泛了黄,俨然已是古拙的旧物。   锦珠从前听来福在私底下说过些许温窈的事,当即猛瞪了手欠的锦瑞一眼,二人低着头都不敢吭声。   温窈眸中稍滞,怔忡望着那朵簪花半会儿,随后伸手,将里头的钗环全都挪了出来,便吩咐锦瑞将妆奁上了锁。   至庄园后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水雾拢在山间氤氲出满目空濛。   早膳过后,老太爷常时要往庄园南面的湖边钓鱼,温窈每日陪同。   几人撑着油纸伞走山间青石道,头顶雨滴飘洒在苍郁树影间,掺杂在风里,带几分凉意。   水汽弥漫的湖心亭,中间石桌上摆放几碟糕点,茶香清幽,温窈和老太爷并排而坐,一人一只木桶,每日且看谁能拔得头筹。   但很可惜,近来约莫时运不济,两人一连好几日都没能钓上鱼来。   老太爷常说:“钓鱼之事向来讲究心如止水,戒骄戒躁,重要的不是那尾不知何时会上钩的鱼,而是你坐在这里时的所思所想。”   温窈如今无疑是个静坐禅定的好苗子,入坐便沉心,周遭耳闻尽是一片空山鸟语时,能免于想起俗世诸多烦扰。   “你的性子,与你娘倒是颇为不相像,她一贯都坐不住。”老太爷侧身喝茶,见她淡然面容,稍有感叹。   温窈听着轻笑,“若将时间再往回倒推几年,我定然也不肯如此枯坐的。”   可不嘛,前些年她哪里是坐得住的性子,只恨不得每日都跟着贺兰毓身后,逛花街、钻巷子,但后来与易连铮成了婚,性子收敛不少,每日换成看书绣花,赌书烹茶,再后来……   这厢说着话,锦瑞眼尖,伸着脖子在后唤:“呀,姨娘……姨娘快看,您那线动了!”   温窈抬眼看时,手上也忙开始拉杆,这天她开了张,钓上来一条肥美的鲫鱼,念起从前学过炖汤,遂与老太爷收了工。   回到水秀居换上一身轻便衣裙,捞起袖子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做鱼汤简单,温窈没教人帮忙,兀自将鱼鳞刮了,剖开细致祛除内脏洗净,两面分别改刀。   锦珠站一边瞧是帮不上忙,便眼力见儿十足地蹲到灶前去生火了。   锅里添上油煎鱼,油烟不大,滋溜生香。   锦珠仰头望温窈,这般模样的她,沾上几分红尘气儿,终于不似先前那般冷冷清清了。   小火炖汤时,锦瑞在厨房门口闻着味儿寻进来,张嘴便夸,“姨娘做的汤怎的都比寻常人做的香些,相爷若在此处,可该有口福了!”   锦珠闻言也附和,“是啊,相爷近来养伤,鲫鱼汤滋补正好,姨娘不若盛上一碗,教人马不停蹄送回去也是一样的,相爷看着必定会高兴。”   温窈自顾弯着腰去取汤碗,没应这二人的一唱一和。   她瞧鱼汤好了,只盛了一碗送去给老太爷,其他的都分给底下人喝了,锦珠锦瑞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日子一转眼便进了寒冬腊月,盛京城中西北风呼啸席卷之时,燕林庄园内却仍是山清水秀,苍郁融融。   天气阴沉了一段时日后,一天早晨起来下了雪,但这园子里存不住,便没法儿堆雪人玩儿。   温窈寻了个旁的消遣,吩咐过锦珠锦瑞都不得进来打扰,便换上身轻薄衣裙往后院去,手上的托盘上端着几碟小点心,一壶梅子酒,一只白玉夜光小盏。   她将托盘放在温泉池旁,脱了鞋,缓步踏入其中,就着热气氤氲靠在池壁饮酒作乐。   梅子酒甘甜,后劲儿却足,她喝得不算多,却约莫有些上头了,两边脸颊腾腾烧起来,眼皮儿也沉,便慵然伏在池壁的玉枕上,喃喃唱几句小曲儿。   温窈向来是喜欢这些东西的,绵软低吟,多情又妩媚,直教人心都是痒痒的。   从前盛马车路过脂粉楼,听见里头姑娘们闲来无事倚在窗边哼两句,她学得快,转个耳便能挂在嘴边儿。   但要是教云嬷嬷听见了那就不得了。   她说文人士子们都批那是“淫词艳曲”,正经姑娘家可没人会碰的。   但云嬷嬷怎么不说,文人士子们都心口不一……当面口诛笔伐的是他们,背地里写出这些给姑娘们的,也还是他们。   人怎么总有那么多张不同的面孔呢?   身旁什么时候有脚步声走近的,温窈也分不太清,闭着眼懒得睁开,只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缓缓近了。   来人在她旁边半蹲下身,她抬手,懒懒摸索到酒壶,往前推了推,“再去拿一壶来。”   那人也不吭声,起身去了,片刻后回来了便没有再走,拉了个软垫到她身后侧坐着,尽职尽责给她倒酒,顺道听了她约莫十几首七零八落的小曲儿。   后来第二壶没能喝完,温窈觉得有些倦了,手中一个不稳,玉盏汀咚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没有酒杯,她索性也不喝了、不唱了,靠在玉枕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外间已从白昼变成了夜色,温窈睁眼便不自觉打了个酒嗝,忙捂住嘴,抬手掀被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到了床上。   锦珠听见响动进屋时,手上捧着时刻备好的解救汤,到了床前递给她,面上隐有欣喜。   “姨娘醒得正好,喝完汤奴婢伺候您起身收拾收拾吧,相爷下半晌到了,待会儿肯定还要来看您的。” 第25章 决绝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利刃。……   话说得是“还要来”, 那便就是早前已来过一回了。   温窈时下方才想想昏睡前的事,不觉垂眸皱了皱眉, 接过解酒汤饮尽,却没有起身,重又靠回到了迎枕上。   “我乏得很不想见人,你且出去吧。”   锦珠见状略有心急,想开口劝上几句,却见温窈已微微翻了身,继续闭目养神了, 临到她踏出屏风,还嘱咐说要她将门关上。   这厢碰壁杵一鼻子灰,讨个没趣也没法儿,做奴婢的也不能驳斥主子。   锦珠闷声叹了口气,临至走出屏风前, 回望床榻上的背影一眼, 心下到底难平。   这才大着胆子劝慰道:“姨娘心中有心结, 奴婢也看得出来,可世上之人总都要往前看的, 您难道打算就此跟相爷怄气一辈子吗?”   往前看?那究竟哪里才是“前”?   温窈原没打算与人言论, 听她此言却也侧过身来, 平和对上她的眼睛,“你如何就断定我是在怄气?”   “我……”锦珠一时怔忡, 她根本明白不了温窈的想法。   她自己此前也不少与来福吵架, 看着那人就一肚子火, 但其实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来哄我”,哪怕面上再怎么态度恶劣,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   可温窈的眼睛, 她也看不出什么性子,湖水一样平静,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锦珠闷声道:“您既然不是怄气,那为何还要离开相府?这燕林庄园虽好,可到底跟相爷隔着段儿路,情分是讲究小别胜新婚,可也不能长久地天各一方啊!”   温窈只觉她天真,弯唇笑了笑,“你也说了有情分才叫怄气,可我与你们相爷……那点情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极少将心里话说得如此直白,锦珠一时眼睛微睁,深觉自己是得她信任了,遂想再劝两句。   但还没等再开口,温窈却已下了逐客令,“我的事无需再多言,你出去忙吧。”   啊……锦珠无奈抿抿嘴,只好闭嘴。   她手捧着汤碗郁闷地绕出屏风,低着头走路忘了看,不成想才走出两步,忽地见目光中撞进来一双金线云纹皂靴,那脚步是停住的,想必已在外站片刻了。   这厢囫囵抬起视线看一眼,目光触及来人面容,顿时把她吓得不轻。   “拜、拜见相爷……”   贺兰毓没言语,双眸只越过锦珠头顶,透过面前薄薄一道云锦纱屏风,看向里间床榻上的温窈。   她仍旧背对着外侧,听见外间的声响也没有起身,方才也是看到他来了,所以才说出“情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样的话吧。   他挥手教锦珠出去了,兀自提步往里走,但才踏出一步,她清冷的声音便传出来。   “别进来……我不想见你。”   贺兰毓脚下顿住片刻,负手站在屏风外,眸光流转在她背影上,“渺渺,你当真打算往后一辈子都躲着我吗?”   温窈却道:“该说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你也该信守承诺,别再来打扰我。”   “我只是答应让你来燕林庄园休养些时日而已……”贺兰毓纠正她,话音颇有几分偏执。   从盛京至凤隐山,若快马加鞭来回只需大半日,他在府中养伤数月,记不清有多少次想来看看她,甚至有好几回都已到了山脚下,却最终还是折返了回去。   如今站在她面前,他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贺兰毓没听她的阻拦,脚步轻缓绕过屏风到床前,微微俯身扶住她肩膀看了看。   她睁着眼,面向床里侧,也不知在看向哪里,很像从前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的委屈样子。   他便拿出耐心,温声哄着:“渺渺,怄气也好,不怄气也罢,但都别躲着我,我今日只是想看看你,也带了些你从前喜欢的吃食和玩意儿,你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温窈忽地拧眉翻身坐起来,径直截断了他的话。   贺兰毓扶在她肩上的手一顿,眸中直直望向她。   她冷声道:“我对你已经没有所谓的情分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喜欢的那个温渺渺,喜欢你的那个温渺渺,早在几年前就不存在了!”   她看着他面上倏忽停滞的神情、眼中渐渐黯淡的光,狠下心要与他一刀两断,只将话说得更加决绝。   “喜欢你的那个温渺渺不会舍得不见你,也不会愿意在你受伤的时候,还离开你那么远,她会守着你,为你伤心、担忧,可我不会!”   “因为我根本就已经不在乎你了,你又偏偏来我眼前做什么呢?”   那些话是刀子,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往他心上扎的利刃。   贺兰毓闻言静默良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竭尽全力地想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分辨出一丝一毫地言不由衷来。   满室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他低哑地声音响起。   “可在我眼里,你始终都是你……”   贺兰毓的执拗与固执,早已经深藏进他的每一寸骨血里。   从当年百般反骨也要提刀上沙场,到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下温渺渺,他一直都是他,好坏参半,却总归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他的心意。   可他就不会怕吗?   不是的,他也会怕她的又一次决绝开口,于是匆忙说:“你怕是醉糊涂了,方才既喝过了解酒汤,那就早些休息吧。”   贺兰毓面上仿佛依然是那般波澜不兴,说完便不打算再逗留,压根儿没给她再出声的机会。   温窈望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仰面倒回到迎枕上,目光怔怔望着窗外被灯火照成暖黄色的飞雪出神。   她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做,才能了结他的心结。   晚间戌时末,屋里的烛火几近燃到尽头。   她睁眼瞧着摇曳的火苗,直看到眼睛干涩,这才扬声冲外头唤了锦珠打热水进来,洗漱就寝。   锦珠期间始终低着头,几番欲言又止都生生咽了下去,也没敢教温窈察觉端倪。   她没说,相爷其实一直没走,就席地坐在外头廊檐下怔忡失神,听见里间唤人,也教她们如常伺候,不必声张。   贺兰毓的确只是想安静坐会儿。   以前闲来无事总席地坐在檐下跟温渺渺喝酒,现在没有酒了、没有漫天璀璨的星星,也就没有温渺渺了。   她说得那些话,或许是真心的,但他不喜欢,也不愿意相信。   这晚上的雪下得很大,纷飞飘扬地像是春日的柳絮,被风刮进走廊中,落满了他一身。   锦珠锦瑞谁都不敢上前,两个人扒着墙角偷偷地看,锦瑞疑惑得很,小声问:“相爷为什么不进屋啊,他不冷吗?”   锦珠道:“可能姨娘还在置气吧,你也知道,男人都好面子……”   锦瑞脸一皱,“那相爷席地坐在檐下的模样,都被我们看到了,这就很有面子吗?”   锦珠:“……那肯定你看到你也不敢说出去啊,笨!”   锦瑞哦一声,又问:“那你觉得相爷要坐到什么时候才会走啊?这都好晚了,如果相爷不走,我们是不是也不能睡?”   锦珠闻言又看了眼檐下的相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了,显然不是为赏风花雪月,也就肯定不会召人上前伺候。   遂说:“那倒不必,咱们到点儿睡咱们的,相爷约莫要坐在明天早上的。”   “你怎么知道?”锦瑞狐疑。   锦珠屈指敲人脑门儿,“你听说过什么叫苦肉计吗?相爷今儿晚上吃点苦头,在姨娘房外坐一晚上,等姨娘明儿早上一看,说不定心一软,咱们就能回去了!”   她只是想着若自己和来福吵架,来福使出这一招,那她肯定会招架不住,原谅他的。   可两个丫头猜错了。   翌日清晨,锦珠起身打水去主屋伺候温窈洗漱时,檐下已没有相爷的身影。   她后来好奇,去问了守门的小厮,才道是相爷静静孤坐大半晚,临至清晨寅初,便启程单骑快马返回盛京上朝去了。   嗐!原道是真的静坐,并不是苦肉计啊……   明澄院那边儿卯时过四刻时有了动静。   盈袖教人守着看了大半晚,这厢得了准信儿,才揣着手进屋回禀。   寝间里的灯烛垂泪,不眠不休地燃了一整晚,床榻上的齐云舒同样辗转难眠,见她进来,手肘撑在软枕上起来些,眸中止不住忧心忡忡。   “怎么样?”   盈袖忙宽慰道:“夫人安心,那边儿来信儿了,说温氏没回来。”   齐云舒听罢轻舒一口气,可心中一股酸,回过神儿便又压不住地蹭蹭往外头冒。   这都去了第几回了,约莫八九回了吧?   打那会儿伤还没好全时便去过,到如今仍旧回回空手而归,却又回回还要去,每次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教他对温氏死心……   “眼下可是又在醉酒?”齐云舒问。   盈袖摇头,“待会儿就要上朝,爷有分寸,这会子正在屋里收拾穿戴呢,夫人要过去瞧瞧吗?”   齐云舒身子动了动,可到底还是作罢,她现在过去做什么呢?   把心里的不悦摆在脸上给他看,那是自讨没趣,可要是当做什么都没有,高高兴兴地,她做不到不说,他恐怕也更觉得刺眼。   直临到年节过后的一日傍晚,贺兰毓不知在哪里赴宴回来,原就喝了酒,回到明澄院又照例教来福送酒进去后,兀自关上了门。   齐云舒坐在软榻上放心不下,又踌躇不前。   盈袖遂劝她,“夫人别等了,就这么等是等不来爷的,您得教爷看着您的好才行啊。”   “可是……”   “您别可是了,快去吧!”   她就缺个人推那一把,心里一根筋捋直了,便起身从盈袖手中接过灯笼,披着狐裘往明澄院去了。   踏着残雪一路到门前,并无人敢拦。   齐云舒不敢贸然推门,先站在门前轻敲了一下,“夫……”   谁料话音闷在喉咙中都未及说完,里头顿时教人扔过来个酒坛,哐当一声砸在门上摔了个粉碎。   “滚!”   她吓得浑身一颤,站在门前僵住许久,眼眶憋得通红,终于咬着唇要转身离开之际,心里却一个劲儿地回荡个声音——   一定得进去,受不得这些委屈,他的心就永远都会在温氏那儿!   一念及此,齐云舒沉了沉心,握紧手中的灯笼杆,径直推门而入。   她豁出去了,只想着:若他当真不分青红皂白打伤了她,那日后至少也算能得几分他愧疚与怜惜。   幸而此回进去没有酒坛再扔过来。   屋里没有烛火,昏暗得厉害,齐云舒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片往里走,一直到里间书房桌案边,摇曳的灯笼光照出个萧然席地的人影。   贺兰毓就那么靠着桌案,浑身酒气,一旁摆满了空置的酒坛。   “夫君……”   齐云舒轻唤了声,他没吭声,似是昏睡过去了。   她借着灯笼光看他失魂落魄地模样,忍着酸楚去将桌子上的烛台点燃,便躬腰去扶他。   岂料双手才碰到他腰背,贺兰毓陡然从梦中惊醒,眸中冷厉顿时一闪而过。   齐云舒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也没来得及发出半个音,喉咙间猛地掐上一只大掌,砰的一声将她按在了一旁的书案上。   “你也想学尹曼惜的故技重施是吗?!”   贺兰毓双目布满血丝,凶狠暴戾,那只粗糙的大手犹似虎爪一般,牢牢捏在齐云舒细细的脖颈上,仿佛只要再用一点力,便可以结束了她。   齐云舒吓得自觉呼吸不畅,一张脸霎时全无血色。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怕过他,挥舞着四肢拼尽全力挣扎,拼命摇头试图教他放手,眼泪顺着泛红的眼角无力滑进鬓遍。   贺兰毓垂眸看着她面上惊惶恐惧的神情,和当初的尹曼惜当真是如出一辙!   他心下腾生厌恶,一把松开她,重又靠回到桌案边。   齐云舒本已满腔委屈与惶恐无处倾诉,再经历此间惊吓,顿时声泪俱下,“我与你是皇帝御旨赐婚的夫妻,你就这么对我吗?”   他却只觉疲乏,起身欲走。   齐云舒抬手拉他衣袖没拉住,那片衣角自手中脱离得毫不留情。   她颓然扑倒在地上,冲他哭喊,“你站住!你给我站住!贺兰毓你告诉我,我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温氏?”   贺兰毓脚步不停,她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她有我对你好吗?你受伤的时候是我衣不解带地在一旁照顾你,可她在做什么,她在忙着逃走!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   “更何况我身后有国公府,有太后,有皇帝,她呢,她除了矫情做作、欲拒还迎,她还能给你什么?”   贺兰毓的步子终于停下来,转过身,一双眼睛森寒无比对上她,“你莫不是觉得,我有如今,全拜与你的这桩婚事而来?”   齐云舒教那眸光中的寒意浸透了脊梁,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不蠢,待回过神来,如何能不明白自己那话说得有多么的荒谬,他的功勋都是出生入死在战场上赢来的,不需要任何人施舍给予。   他娶她,与有荣焉的是她与国公府,权衡心安的是皇帝与太后。   齐云舒全身的尖刺都教那一句话消磨殆尽了,站在原地咬唇不语,一只手紧紧抓在身旁的画柱上,试图给自己找个依靠。   她在他眼前站不稳脚步,费尽心力撑回到毕月阁,进了门喝退众人后,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床榻上以泪洗面,哭得昏天黑地。   但这晚临至夜间亥时末,明澄院那边忽有脚步声匆匆响起,动静颇为急促。   齐云舒仍旧未能控制住自己一颗探究的心,派了盈袖去打听。   才道是凤隐山来的侍卫,说温氏今日下午骑马在林间散步,偶遇狂鹿飞奔惊了马,被马匹裹挟着疾冲而走,连同追上去救人的侍卫,眼下都下落不明。 第26章 偏执 温渺渺,这辈子必须是他的。……   消息传来时才不过丑时刚过, 贺兰毓闻言即刻阔步出门,一面命人备马, 一面吩咐人传令,调集相府侍卫奔赴凤隐山寻人。   时下才刚开春,路上风寒得透骨。   贺兰毓临出门前太过心急如焚,忘了带护膝,教那风迎面吹过好几个时辰,临到燕林山庄翻身下马时,右腿险些痛得走不了路。   侍卫忙上前来扶, 却教他挥手制止了,快步进山庄,边走边问现下的境况。   他当初派遣诸多侍卫跟随温渺渺,心中实则是有私心的,先前已下了死令, 不论她去哪里, 身边必须随行一名婢女与侍卫, 若跟丢了人,必严惩不贷。   侍卫长面对着他, 额上冒汗不止, 回道:“温姨娘的马匹受惊时, 身边是周乘风值守,当下即刻便纵马追了上去, 但因那疯马一路奔进了前头那片密林中, 卑职的人失了二人踪迹, 现下已在着力搜寻中。”   贺兰毓听罢眉头紧皱。   因是凤隐山底下有暖脉,滋养得那片林子一眼望不到头,常时打猎都鲜少有人踏足, 十足是片半原始密林,温渺渺个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那的蛇虫鼠蚁?   他思及此,也不顾上痛,脚下步子越发快了。   林子里落叶极厚,马蹄踏过去半点不留痕迹。   众人一直自深夜寻至翌日清晨,毫无所获之际,却听林中深处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教人心头大喜。   贺兰毓当即策马往声音来源去寻,谁料到了那马跟前,却见马背上空无一人,再仔细看,一侧的马镫上还卡着一只女子的马靴。   显然是温渺渺坠马时脱落的。   这畜生浑然不觉将主子置于险境,疯过之后竟还敢悠哉吃着草回来!   贺兰毓眉尖阴郁沉沉,心头盛怒不止,抽出一侧侍卫腰间的长刀便抬手砍过去,骏马当下长嘶一声,血溅三尺。   “继续找!”   周遭侍卫教头顶一股威压震慑得抬不起头来,匆忙四散而开。   贺兰毓坐在马背上,侧过脸看一眼山脊处暖红的朝阳,心头焦急更甚,此时距离温渺渺出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   接连醉酒、夜奔、腿伤复发、不眠不休,哪怕是他,身体也有些撑不住,再找不到温渺渺,他就要急疯了。   密林深处。   温窈从满身骨折似得疼痛中醒过来时,日头才从山坳中升起来,目光四顾,完全分辨不出自己所处方位。   她身旁还倒着个男人,是那个追上来忠心护主的侍卫。   当时她在马背上被颠簸得三魂七魄险些出窍,眼看奔进密林越来越深,侍卫情急之下扔出套索强行勒住马匹,随即大喝一声教她松手,以自身护着她从一侧陡坡上直翻落到坡底。   现如今温窈醒了,侍卫还没动静,想必受伤不轻。   她起身缓了几口气,自觉全身只些许淤伤并无甚大碍,可俯过身去查看那人的伤势,心下一时骇然。   她目光所至便可见那侍卫全身多处擦伤,手指断骨甚至戳破了皮肉暴露在外,内伤几何,不敢细想。   对方舍命救了自己,温窈眼下不敢耽误,翻身起来竭尽全力去将人扶起来,男女大防便顾不上,架着他半边胳膊往西艰难挪开步子。   中途周乘风醒过来,轻嗅着鼻尖女子的发香,重伤之际还不忘惶恐,“姨娘……姨娘不可,快放开卑职……”   “你省点力气走路吧!”   温窈累得满头汗,若非先前为逃跑练了那许久的骑术,身体有劲儿了些,否则眼下还真对着他这大块头束手无策。   她不放开,周乘风也挣扎不便,明明失血过多的一张脸,不合时宜地泛起一层红,幸而他本身肤色偏深,教人也看不出来。   两个人一路搀扶着走走停停,直行到正午时分,在一条浅溪旁坐下来歇气。   周乘风遂趁温窈出掬水的档口,迅速将身上的方便处理的伤口先简单包扎了下,又赶在她回来前收拾齐整了自己的行装。   他受了伤,但脑子还算清醒,那是主子的女人,为免惹祸上身,该避的不该避的嫌,最好都避上。   二人在此处歇息了半刻,继续搀扶着往西而去,一路又走出去一里地,终于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似是而非的马蹄声。   温窈当即大声呼喊起来。   贺兰毓寻到温渺渺时,她鬓发散乱沾满树叶,脚上缺一只鞋,正将身旁侍卫的手架在自己肩上,一只手甚至还环着别的男人的背!   他目光触及于此,眸色顿深,常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不悦全都掩藏不住地摆在了脸上。   周乘风千防万防,防了一路,谁承想临到最后漏了神儿,没料到相爷会抛下朝中堆积如山的事务,亲自前来寻人。   他反应过来时已晚了片刻,当下心头一凛,忙松开温窈的支撑,单膝跪倒在地,不敢再抬头。   温窈也正看向纵马而来的贺兰毓。   他翻身下马时,伤腿难以为继地踉跄了下,深一脚浅一脚到她跟前,姿态甚至有些藏不住的狼狈。   到跟前话没吭一声,也不顾周遭那么多双眼睛,伸臂揽着腰背和后脑勺,一把将她锢进了怀里。   贺兰毓埋头在她颈间深呼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心里想的全是关切的话,但怎么说出来就变成了责备。   “好好儿的跑到山上骑什么马,受伤了没,摔哪儿了?”   温窈身困体乏,不欲与他较劲,遂摇摇头,看了眼一旁半跪的侍卫,“没事,多亏了他。”   她刻意说的话,贺兰毓怎么能听不明白,不管自己什么样子,她总都有闲心操心别人。   他想着气不打一处来,当下沉沉觑她一眼,“你放心,他护你有功,回头我自当论功行赏,快跟我回去。”   贺兰毓说罢将她拦腰抱起,回程的路也不许她自己独行,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在了自己马背上圈得紧紧的。   温窈的两手掌心被缰绳磨破了,脚底下也教树枝蹭破了皮,回到庄园中,贺兰毓拿来药箱想给她包扎,她不愿意,但没等收回手,他抓着她皓腕陡然凶横不已。   “再乱动我就把你绑起来!”   她手上动作果然一顿,没料到他陡然换了幅面孔。   温窈垂眸细细打量跟前的他,眼下略带青色痕迹,下巴上都冒出些许胡茬儿了,显然是奔波一夜没合眼。   贺兰毓低着头先给她处理掌心的伤口,沉吟许久,忽地说:“你得跟我回去。”   “什么?”她明知故问。   “你得跟我相府。”他抬眸看她,“教你一个人待在我视线之外的地方,我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的是我吗?分明是你自己对过去的不甘。”温窈皱眉嗤笑了声,“我以为上回我已经把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你……”   “我不想管你对我的情分还有几何,温渺渺……”   他简直执拗的不可理喻,“这话我记得之前就与你说过,可是后来我们都忘了,你可以当我自私,总归我没办法只做你人生中的旁观者,明白吗?”   “不管是看你一辈子为易连铮守心,还是看你将来或许有朝一日忘了他,再喜欢旁人,”贺兰毓郑重摇头,“我都做不到。”   那晚他坐在檐下想了很久,试过劝自己放过她,也放过自己,但却是徒劳做了一场无用功。   后来醉酒,他脑海中依然全部都是她,想抱着她,亲吻她,还想用尽全力拥有她,与她生儿育女。   这已经成他的执念了,温渺渺,这辈子都必须是他的。   温窈冷眼看他眸中近乎疯魔的固执,便知自己不论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他们之间根本就轮不到她选择,除非他愿意退让,拱手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她手上。   贺兰毓给她包好手心的纱布,又托着她那只伤脚放在膝头,躬着身子处理过后,那头锦珠也备好了药浴的热水。   他俯身抱她进浴池,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教她抬手给了一耳光。   并不算很响亮,但其实有点疼。   “贺兰毓,你是真的自私透了。”温窈眸中冷冷地,隔着氤氲的水雾微微泛红。   四目相对,他静静看她许久,也不反驳,眸中光芒明灭不定。   而后陡然像只凶兽一般扑过去笼罩住她,俯身咬她嫣红的唇,恨不得将人拆骨入腹。   温窈气怒,两只手被他抓着不能动弹,便也咬他,狠狠地咬,一点儿都不留情。   两个人仿佛在搏斗,唇齿方寸之间一面躲闪一面进攻,但他太狡猾了,像在真正的战场上一般,依旧是个常胜将军。   她节节败退,丢盔弃甲,被禁锢在他怀中狭小的空间动弹不得,脊背抵在冷硬的池壁上,硌得直生疼。   “渺渺……”   贺兰毓薄唇贴在她耳边沉沉唤她,手臂搂紧怀中纤细的腰,浑身血液滚烫得近乎沸腾,声音低沉暗哑,像是个在沙漠中渴望水源已久的人,终于品尝到甘甜的清泉。   温窈眸中倒映着水面波光粼粼,眉尖蹙起难耐地弧度,低头狠狠咬在他肩膀上,竭尽全力的架势,舌尖一瞬尝到了丝丝血腥味,铁锈似得。   投她以难熬,她报之以痛楚。   贺兰毓不躲也不挣脱,闷哼了声,只任凭她咬着。   这是他为当下的欢愉,应付出的代价。   风停雨收之际,他从池中抱起绵软无力的温窈,像是怀揣着一颗莹洁生辉的明珠,仔细擦净她身上的水,然后藏进被窝儿里。   贺兰毓抬手梳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低头轻轻亲吻她,眉眼、鼻尖、脸颊,低低地呢喃。   “渺渺,你总说我们回不到过去,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第27章 傻子 她有一双漂亮的、具有迷惑性的眼……   温窈闭着眼, 不想听那些话。   重新开始,四个字说出来总轻而易举, 可叫两个时过境迁的人做起来究竟有多难?更何况,他拿什么来与她重新开始?   她倦怠得很,抬手推了他一把,转过脸躲开,“我不想回去,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对你刮目相看,就别逼我。”   “可我若不留住你, 你心里想的就永远都是离开我,不是吗?”贺兰毓抓住她指尖,无奈蹙起眉。   这问题是个死结。   就像先前他给她银钱,教她骑马时,怎么都没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片刻温存, 都是她在为逃跑做准备, 回过头再看他自己, 真是讽刺极了。   温窈无可辩驳,也跟他辨不清谁是谁非, 索性不说话了, 转过身朝向里侧, 卷起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贺兰毓没被子盖,闷气地厉害, 又不好去抢她的, 只得起身从柜子里重新拿出来一床锦被睡在外侧, 手臂隔着被子搂着她。   他想了半会儿,决定退让一步,“你要实在舍不得这里, 明日我陪你再玩儿一天罢了。”   就一天,他朝中还有公务要处置,权当教她收拾收拾行装了。   但话出去没得到回复,她约莫又已经睡着了。   贺兰毓也累了两天一夜没阖眼,此时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终于睡了连月来第一个好觉。   他寻常一向警觉,但翌日沉酣得连她早上什么时候起身的都不知道,晨起睁眼瞧怀里空了,心里立时咚地响了一声。   匆忙披上衣服唤锦瑞进来一问,才道是温窈每日早晨都会去露华庭陪老太爷用膳。   他去得时辰晚了,没赶上早膳,那会子温窈正收拾渔具准备与老太爷去垂钓,临出门她教锦珠往庄园药房中收拾了些补药,吩咐送去给那个侍卫。   谁知锦珠怀里揣着药材出门,正与进门的贺兰毓碰个正着,他见状问起那药材,听罢锦珠所言便不高兴得很。   不是都说了他会赏赐那人的吗,用得着她再派人去送药材?   他沉吟片刻,朝身后一个侍卫瞧了眼,“你将这些东西送过去,再派个医师好好给他看伤。”   锦珠哪里敢言语,拱手将怀里的补药交了出去。   往湖边去的路上,温窈扶着老太爷走前头,贺兰毓不尴不尬地背着手在后头跟着。   走出去好长一段儿,老太爷约莫都瞧不下去了,回头觑他一眼,“每年开春这时候朝中都忙,你还凑在这儿做什么?”   这明摆着逐客令啊,贺兰毓倒浑不在意,坦然道:“偌大的朝廷少了谁都还能转,我又不是金銮殿上那位,何况我跟渺渺明日就回去了,您就别操心了。”   “我没说要回去……”温窈当场拆了他的台。   老太爷闻言哪儿还能听不懂,当下瞪贺兰毓一眼,眸中满是斥责他色令智昏的意味。   “你身在其位就该谋其政,万事当以朝政民生为先,否则你要皇帝和满朝文武,还有天下百姓怎么看你?”   贺兰毓拧眉咂嘴,“小事儿劳不动我处处操心,要是真有什么大事我也不会在这儿,您实在下逐客令,那我跟渺渺不如今儿就走了,您看行不行?”   “你……!”   老太爷教他一手太极给噎住了,手上柱着拐杖险些想打人,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以前,不管怎么拿鞭子抽他都不管事儿地恼火日子了。   不肖子,太气人了!   可他小的时候其实不这样,听话聪明又懂事温顺,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样样都比常人出色,一点儿都不需教人操心。   常常教他抽出玩乐的时间当个老妈子,照看调皮好动的渺渺,他也很有耐心,有时候连乳母都不耐烦了,他还愿意跟着她身后照看着。   那什么时候就叛逆起来了?   大抵是从他两个哥哥相继没了的时候吧。   那会儿街头巷尾说得话多难听啊,他贺家为国尽忠,家中男丁两死一伤,可落到那些人眼里,便全都沦为了“为人不臣,天降横祸”这八个字。   那些人说他贺家为国捐躯的英魂,都是报应,是罪有应得。   他开始天天在外头跟人打架,开始自己也负伤,后来旁人没一个是他对手,轻则给人揍得鼻青脸肿,重则折胳膊折腿,回来便连天的在祠堂罚跪,受家法。   可等跪完了、罚过了,出门若听人说那样话,仍旧照打不误。   老太爷那时管不住他,还能挥鞭子抽他,现在管不住,毕竟是一朝之相,连打都不好打了。   “你少说两句成不成?”   话是温窈开口的,皱着眉回头狠瞪他一眼,不耐烦得很。   贺兰毓抬手摸了摸鼻尖,倒也不开口了。   到了湖边,他兀自提了膝襕将温窈的椅子占了,回过头来伸手牵她,想教她坐旁边的围栏上陪着。   温窈撤步躲避,老太爷见了,遂出声教她去后头的主屋中沏壶茶来。   等人走了,才又试着心平气和地与贺兰毓说,“渺渺她不想回去,你做什么非要勉强她?这么着她只会越来越烦你!”   贺兰毓将手中的鱼饵抛出去,鱼竿也放到面前的支架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话。   “爹,您一向是个胸怀宽广之人,哪怕心仪之人喜欢他人,您也能说服自己成人之美,可我做不到。”   “您知道吗?温渺渺若是再一次当着我的面喜欢了旁人,我一定会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老太爷闻言皱眉,眸中隐有愠怒,“休要胡说八道!”   贺兰毓轻叹一声,“我跟您何必胡说?我只是想教您别来劝我,我不可能放下温渺渺。”   “你怎么是个死脑筋?”父子二人对峙片刻,老太爷沉声斥他,“张口便是歪理连篇,那渺渺自己不愿意,你带她回去是给她找气受,知道吗?”   贺兰毓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下,郑重道:“我保证,往后绝不会再教她受旁人一点儿欺负,您能不能放心了?”   说老实话,老太爷不能放心,便如同老父亲嫁女儿,谁能听得进女婿的作保?   但这厢没等再开口,温窈已端着茶水过来了,父子二人话头只得暂歇。   贺兰毓这会子便起身了,说让她坐着椅子消停垂钓,他自己在旁边围栏上等。   可温窈不愿意跟他待一块儿,跟老太爷吱了声儿,便又自己往庄园回去了。   他悻悻看了眼,倒也没再开口阻拦。   下半晌贺兰毓回来带着条鱼交给锦珠,摸进水秀居时,温窈正躬腰立在书案后倒腾两本古籍拓印。   那是个细致活儿,中途出一点儿错,一整张拓印都白费,贺兰毓从前在翰林院也干过,能生生把没耐心的人逼疯。   可看她做,那就成了享受。   时下天气渐渐暖和了,她穿一件交领妃色软烟纱绣荷裙,鬓发高挽,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颈项,宽大的袖口中伸出两条光洁的小臂,皓腕似雪,十指芊芊,指尖透出淡淡一层嫩粉。   只是那两只手掌上还缠着纱布,瞧着这样子还干活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贺兰毓脚步轻缓走过去,冷不防从背后圈住她,“手都成这样子了还不歇着,你不疼吗?”   温窈原先聚精会神,教他横插一杠,手上一个不慎打了颤,当下恼怒,“你做什么?再不让开,我就把这张墨纸扔到你脸上!”   “唔……”贺兰毓这才垂眸看,那张拓印出了点差错,他轻笑了声,“这么点儿小事气什么呢?给你弄坏了,我再重新赔你就是了。”   他也不准她走,双臂圈得紧紧地,仗着身形高大站在她身后,下颌支在她肩上,拿起镊子便动起手来。   “今儿在湖里钓上来一尾鱼,先前听说你鱼汤炖得好,可看你这手今儿怕是喝不上了,我就教厨房做了酸辣鱼,给你开开胃。”   “我不想吃。”温窈囫囵应付了句,推他手臂要走,却反教他圈得更紧了。   贺兰毓拿两只小臂碰了碰她细细的腰肢,“你瞧你这身上都没几两肉了,平时得多吃点饭,你小时候不还说丰腴的女人有福气嘛。”   他喜欢瞧她从前肉乎乎的脸,没现在那么冷淡,笑起来的时候还隐约有两个小酒窝,手揪在脸蛋儿上软软嫩嫩,别提多舒服了。   这头想着想着,那手怎么就不听使唤,抬起来下意识在她脸颊上捏了捏。   温窈实在受不了,回头郁郁瞥他一眼,硬是使了蛮力强行扒开他撑在桌边的手臂,逃离了他怀里。   因是怕他又跟上了,只道:“既是说了要赔的,那你就将剩下那些全都拓完罢了。”   贺兰毓也的确消停了,温窈出去在园中散了一个多时辰的步,临到锦瑞来唤说用晚膳时,回去一看,他手脚倒利索,已将剩下的古籍都拓完了。   晚膳一顿酸辣鱼,因是老太爷养病不食辛辣,二人用膳便就在水秀居。   食不言、寝不语,贺兰毓倒是重前头这条规矩,寂然饭毕,他自己辣出一身的热汗,正好寻着借口又在水秀居后头的温泉池中泡了一回汤。   消磨到满天星斗,原打算出来便顺其自然摸到她床上睡的,谁成想温窈收拾得齐整无比,盘膝坐在软榻上就等他出来呢。   所为何事?   她一开口仍旧一句:“我不想回去。”   贺兰毓一时又是气恼又是郁闷,“怎么又说这个,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你不走我抱着你、背着你、掳着你……总归怎么着都得走!”   “回去做什么呢?难不成回去之后天天和你冷脸相对,便是你以为的重新开始?”温窈拧眉瞧他。   “那在这儿呢?”贺兰毓只认自己的道理,“你在这儿和我隔着几十里地,连个冷脸都瞧不见,你跟我说这又怎么重新开始?”   温窈纠正他,“我从没答应过要和你重新开始。”   贺兰毓简直气结,好半会儿没说出话来,站在原地垂首呼出一口闷气,干脆不和她说了,甩着袖子往门外去,只撂下句:“抓紧收拾收拾东西吧。”   可这头没等踏出门,温窈忽地又叫住了他。   “你若肯答应教我留在这里,至少下回你再来,我便拿你当个寻常人来对待。”   贺兰毓脚下步子果然一顿,回身瞧她,目光游移不定地寻索在她脸上。   他真的考虑了一夜这话。   翌日清晨,马车自庄园外的四方台启程。   贺兰毓孤身一人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海中又不断浮现出温渺渺的脸,和她那双漂亮的、具有迷惑性的眼睛。   来回流转过千百遍,他才觉得自己又成了傻子。   什么叫寻常人?   那不就是陌生人嘛!   她对陌生人什么模样他没见过吗,话都从不肯多说一句,眼神都不屑于施舍一个。   马车时下已行出了山脚下一段路,赶车的侍卫只听里头车壁陡然教人猛拍了下,紧接着沉沉一声传出来——   “回去!” 第28章 回府 他在哪,她就得在哪。   翌日天阴, 看着是要下雨的阵势。   锦珠在屋里熏香出来,站在檐下看梁木上一窝回巢燕子, 心情跟头顶上的天一样阴沉。   原以为相爷跟姨娘都说好了要回去的,明明昨儿还见两人形影不离地腻了整整一天,想也应该八九不离十,是以她连回程的行李都连夜收拾妥帖了。   谁成想,早起送主子下山,上马车的只有相爷一个人……   唉,锦珠叹口气, 扭头望了眼屋里闲适烹茶看书的温窈,打算回屋将收拾好的包裹原模原样放回去。   谁料回廊拐角后头陡然传来一阵来势汹汹地脚步声,锦珠快走了两步去瞧,迎面碰上来人,沉声便问她:“你主子呢?”   “在、在茶室呢……”   锦珠吓了一跳, 抬眸看一眼面上阴郁、携风带雨的相爷, 没明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只下意识缩着脖子往门里指了指。   贺兰毓眉间紧皱,提步绕过她进门, 入目便见温窈斜倚迎枕, 半卧在软垫上看书, 面前小桌上摆一只红泥小灶,其上一壶茶汤正汩汩冒出清香。   真是好不惬意!   温窈听着声响侧过脸, 一眼对上他满面沉郁的神情, 心中不轻不重打了下鼓。   她眉间不悦, 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落下东西了,回来取。”   温窈见他模样来着不善,蹙眉转过脸去, 身子不自觉往里侧瑟缩了些,“落下什么了你自己去找便是,别来搅扰我。”   贺兰毓闻言便知她是铁了心不肯动的,随即阔步朝她而来,站定,居高临下望她。   “温渺渺,起来跟我走。”   她装听不见,不动身,贺兰毓便俯身去拉。   谁知温窈一霎便火大,性子上来了,扬起手中的书砸在他胸膛上,“我又不是你的东西,凭什么跟你走?”   “凭你是我女人,我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   因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贺兰毓自觉同她多说并不明智,遂言语间便已抓在了她胳膊上。   温窈见状立时拧眉,抬手就要打他,却被他眼疾手快钳制住了双臂,一把提拎着从软垫上站起来。   “放开!你放手!”她气坏了,低下头狠狠对着他伤腿上踢了一脚,“谁是你女人了?我不要跟你回去!”   那一脚力道不小,贺兰毓也不是铜墙铁壁,也会疼的。   一时望着她眸色愈深,沉吟片刻,手起手落,不轻不重一掌劈在她后颈。   温窈当下立时没了声音,身子一软,径直倒进了他怀里。   他将人拦腰抱起,提步出门,冲锦珠吩咐了句:“收拾好你主子的东西,在后头跟上。”   下半晌未时,头顶阴沉的天落终于下雨来。   紧随其后,毕月阁内,骤然响起一道瓷盏碎裂的声响。   温氏回来的消息才送到齐云舒耳朵里,先前便道是贺兰毓此去比寻常多待了一日,想来那结果便不会如她的意了。   可真正听到时,她还是觉得酸楚又气恼。   她脖颈上的红痕甚至还未消退,可温氏回来,却是直接从正门一路被贺兰毓抱回到明澄院,约莫那灿星馆,往后也是不必再回去的。   齐云舒越想越憋气,一气儿扑倒在软榻上哭得声嘶力竭。   盈袖打发了屋外的婢女全都退下,独自守在廊檐底下,听着屋里的声音不放心,便想进屋劝两句。   谁知一只脚才踏进去,却见自家主子猛地从软榻上坐起来,满目通红喊道:“我要回国公府!要进宫去见姑姑!温氏若非要留在这儿,那我就不活了!”   这话可太严重了,盈袖不敢附和,忙上前阻拦。   可齐云舒怒上心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厉声喝她现在就去备马车。   她做了那么久端庄贤淑的样子,可有什么用?都比不得温氏处心积虑的逃跑一回。   既然如此,那她还有什么好装的?   一时间,毕月阁内外,当下便都战战兢兢收拾起她的东西来,那么大的动静,显然没想瞒住人。   消息传到贺兰毓耳边时,他正打算往前厅面见一名上门奏事的官员,听罢来福一番回禀,眉尖微微拧起来。   “想回去便准她回去,你到门口送一程。”   言罢,他便负手继续朝前厅去了,来福得了令,面上稍觉尴尬,可又说不出什么。   使性子却能教爷心甘情愿、千方百计去哄,那也是分人的。   再回毕月阁,来福尽量将话说得委婉又体面。   “爷听闻您想娘家了,方才原打算陪您一道回去的,只是前头有官员求见,事出紧急,遂说教您先回去,权当散个心,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您递个信儿,爷便去接您。”   齐云舒听完话,眼眶一下子更红了。   她听得出来这话里的真假,怕只有一句准她回去,才是贺兰毓亲口所言吧。   那天毕月阁浩浩荡荡忙活了一场,最后却是悄无声息地又归置了回去,只齐云舒独自带着盈袖出门上马车,端得是个寻常回娘家探亲的样子了。   却说这厢齐云舒神思颓然回了家,又扑进其母唐氏怀里哭过一回,伤心欲绝,好似心肝都要生生哭出来。   做母亲的自然心疼女儿,唐氏心里揪得不成样子。   她掌管后宅这些年,国公府的小妾多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可还从来没将哪个狐媚子放在眼里过。   温氏不过占个和贺兰毓相识日久的便宜,当真还能翻过天去不成?   唐氏生怒,第二日便朝宫里递了国公府的帖子,带上齐云舒一道往慈安宫面见太后。   欲请太后做主,施压与贺兰毓,以狐媚之名处置了温氏。   可谁成想,母女二人进了慈安宫,太后端坐宝榻之上,面目一贯慈柔,出声唤齐云舒上前站定后,却未等她开口诉上一字半句的苦,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   “当初就不该同意教你出嫁往相府,满心无用地情爱,哭哭啼啼,你当真以为哀家当初能当皇后,如今能坐在这慈安宫中,靠得是先帝的宠爱不成?!”   当着唐氏的面,那一耳光响亮无比,直教母女二人全都呆怔在当场,半个字都想不起来说。   母女二人直到这日才知,在齐云舒去太后跟前毛遂自荐之前,太后曾有意向皇帝推举过想召她进宫。   可是皇帝,并未点头。   当初先太子骤然薨逝,新帝才能借清君侧之名,在贺兰毓拥护下得承大统,此后为得个名正言顺的头衔,于是顺理成章将太后供奉到了慈安宫。   这样的供奉能到什么时候,谁都不能保证。   不召她进宫,皇帝紧接着却说要给贺兰毓赐婚,消息放出来,还指明了要近亲家族的女子。   她的毛遂自荐,于太后和皇帝而言,实则可谓皆大欢喜。太后又怎么会允许她因沉溺情爱,使性子耍脾气,便教那份皆大欢喜露出破绽?   温氏这颗钉子,往后多得是法子解决,太后只要她作保,她自己往后绝不能再出岔子。   入夜戌时末,明澄院书房的灯火还燃着。   贺兰毓靠在椅背里静坐已近一个时辰,指尖轻击扶手几百遍,终于起身踱步往院里的西厢房而去。   自打那日下半晌温渺渺醒来闷气,因是回不去灿星馆,便已将西厢房划定楚河汉界好几日了,常时不准他越过雷池半步。   他到门前,见房中灯火还未熄,锦珠从屋里出来正打算行礼,教他给制止了,示意人噤声。   进屋看,温渺渺穿一身银白色轻薄寝衣,满头青丝尽散,方才沐发过后,正低垂着头坐在妆台前擦拭水汽。   等她抬头从镜子里看见贺兰毓时,他都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伸手从她手里将巾栉扯了过去。   “你又做什……”   “别动。”   贺兰毓手掌隔着巾栉在她脑袋顶儿拍了下,随即包裹起她滴水的青丝轻缓擦拭起来。   他那双大手,掌心略带薄茧,常时握惯了长刀,哪里如此轻抚过女子柔软的长发,捏在手心里真像光滑的缎子一样,爱不释手。   温窈戒备望着他,镜子里倒影出眸光凛凛。   贺兰毓瞧着无奈勾唇,“都把自己关房里好些天了,气还没消吗?……我给你道歉也不成,那要不你再踢我一脚出出气?”   她懒得搭理,剜他一眼,不言语,也不教他碰自己的头发,从妆台前站起了身。   贺兰毓似是而非地轻叹,伸臂去揽她的腰肢,重新将人带回到怀里。   温窈挣了两下,没挣脱,索性算了。   “渺渺……说两句话行吗?”   他指尖寻索到她小巧的耳垂,拇指指腹捏着轻轻地揉,“过几日上元节,我带你到城里看花灯,权当给你赔罪,好不好?”   温窈嗤之以鼻,“每逢上元节不是有宫宴吗?”   贺兰毓说无妨,“我只去露个面,热闹开始前就回来接你,你在家等着我就行了,成不成?”   “随你,总归我不去也会被你打晕带去的。”她噎他一嘴,拿手推他,“松开,我要睡了。”   他不松,只轻笑了声,随即弯腰一把抱起她往床榻去,看她拧眉就要发作打人,忙作保说:“不欺负你,就跟你借个地方躺一晚上,你且收留收留我吧。”   临到上元节当天,贺兰毓早起上朝后,未等出宫回府,那厢皇帝派了人来传话,召他前往御书房觐见了一趟。   话说起来无非便是因齐云舒求见太后之事。   皇帝面上颇为头疼,话里话外想教他亲自走一趟国公府,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贺兰毓闻言,低垂下眼睫将眸中不悦尽数掩了,只说会派人去国公府,护送齐云舒前往君临台宫宴。   这便是不可能亲自前往的意思了。   皇帝听罢倒也未曾再说什么,临走方才告诫一句:“云舒无论如何也是太后的亲侄女,兄长再怎么宠爱温渺渺,也不可坏了规矩才是。”   贺兰毓却也没应声,拱手行过礼便告退,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齐云舒先前受太后一番敲打,脾气早都散得一干二净。   其母唐氏连日来也因太后那一耳光心有余悸,是以听人回禀说相府侍卫上门,也教她紧着台阶下了。   马车颠簸一路到登临台,齐云舒只与贺兰毓碰面了一小会儿,他在众臣跟前露了个面,后续大宴还未开始便离开了。   她想也知道他是去了哪里,但这回没再将怨气外露。   贺兰毓离席后,马车直奔相府回去,停在南偏门外等了半刻钟,外头响起清浅的脚步声。   温窈这晚上换了一身简便男装,推开车门,正欲躬身而入,抬眼却见他借着车壁上的灯火打量她一眼,眉间立时拧起。   “怎么没穿我给你准备的裙子?”   他说着便起身,拉住她手腕径直往外去,执拗道:“我陪你回去换衣裳。” 第29章 上元 我们不是他们,不要做这样的假设……   他早前大半月就教人去做了那裙子, 料子是自己挑的,也亲自盯着绣娘改了好几版样子, 就想等上元节看她穿上。   温窈下半晌时也见了,锦珠捧着那流光溢彩的齐胸襦裙进来时,两眼都在放光,也侧面证明贺兰毓的审美确实不赖。   但那么华丽,她是出门看灯,又不是出门当灯被人看。   “要走就现在走,我不想换了。”   她嫌麻烦不肯动身, 但贺兰毓不觉得麻烦,抄手揽在她膝弯和腰背上,一把将人抱起来下马车,径直回了明澄院。   进屋教锦珠将裙子拿过来,他遣退了人, 教她站着别动就行, 自己伸手过来给她穿。   贺兰毓伸手去解她肩头的男装盘扣, 垂眸一看她脸上不耐烦,笑了笑, “从前不是最喜欢漂亮裙子的嘛, 这是怎么了就不高兴?”   温窈不想说什么, 没搭理。   从前收到三哥送的及笄礼,和他如今费尽心思将她打扮得像个精致漂亮的人偶, 心境如何能一样?   她别着脸站在寝间屋心, 双臂垂落懒得动弹, 他抬一下便挪一下,但那双粗糙的大手似有若无的划过肌肤,带起一阵阵轻微的战栗, 教她皱起眉。   贺兰毓也察觉得到,裙子搭在小臂上,却偏偏又不想着急给她穿上了,心中恶意丛生,指尖轻抚,就势隔着胸前单薄的料子逗了她一下。   温窈果然顿时恼羞成怒,转过脸,咬牙切齿狠狠在他身上打了一巴掌,“无耻!拿过来我自己穿!”   她从他怀里扯过衣裙,躲开几步,背过了身去。   贺兰毓挑眉勾唇,笑得两肩微颤,就势将目光落在她纤秾有度的背影上。   这一年多的调养,各种稀有名贵的药材滋补,她的气色比先前不知好多少,面若芙蓉艳若桃李。   加之她自己那两个月练习骑术,虽吃了些苦头,但身体状况转变许多,也将绵软的身子练出几分紧实力道,曲线分外凹凸有致,全然是上天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   看得久了,他喉结不觉上下滚动了回,心尖儿上霎时教人放了一把火,一时烧得口干舌燥,胸怀滚烫。   但早前已答应了要带她出门看灯,若是眼下耽误了,恐怕一整晚都瞧不着一个好脸色。   贺兰毓抬手抚了抚眉尖,不敢再往她跟前凑,兀自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降温。   待她换好衣裳,又出门唤锦珠锦瑞进来给她梳发,齐胸的襦裙搭配高挽的飞云髻,将她精致的肩颈锁骨线条全都显露了出来。   他看她梳妆,有意无意,目光望进了那妆奁里,这一看才发现,先前那被她珍藏得宝贝一样的簪花,竟已不复存在了。   贺兰毓靠在桌边,眸中顿时流光一闪,心念忽起,上前去躬腰立在妆台前亲手为她描眉点黛。   她现在的眉生得十分秀致好看,弯弯两道黛色如远山,哪怕手笨如他也能描出个逶迤昳丽的轮廓。   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贺兰毓还记得她小时候学人臭美,嫌自己的眉毛太稀疏,听人说刮了再长便能生得浓密些,于是……   那日清晨,他照常等在她闺房外头一道去学堂,怪道是老半天不出来,眼瞧着都要迟到了,他进屋去抓她,才见她躲在床上,蒙着被子不敢见人。   他站在床前催她,“温渺渺你做什么怪呢?快起来,待会儿迟到又被先生罚抄书,我可不帮你抄了。”   “三哥……”她的声音从锦被底下传出来,声音嗡嗡的,听起来好委屈,“我没脸见人了……”   他还以为她是不是受人欺负了,坐在床边哄了大半会儿,要掀开被子她也不让,先教他保证,“你得发誓待会儿不准笑我,成不成?”   他忧心忡忡地嗯了声,结果待她露出张光秃秃的脸来……   那件事后来教他乐了整整两个多月,也被她追着挠了两个多月,直到她眉毛重新生长起来为止。   贺兰毓手脚慢,生怕将她妍丽的妆容破坏了,等一番收拾好,耽误了不少功夫,两人再上街已经错过了花车巡游,热闹劲儿也不新鲜了。   但就算不往人堆里扎,贺兰毓也吩咐人拿了个帷帽备着,不然外头那么些男人,他把温渺渺打扮得这么漂亮,可不能教旁人看去了。   温窈心里闷着气,踏上马车便啪嗒一声将车门落了栓,不准他上来,“下去!车里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   贺兰毓迎头吃个闭门羹,却也没脾气,心甘情愿当了回车夫,撩袍子径直坐在了车辕上。   马车径直往城中心去,停在了得意楼跟前。   温窈躬腰出来时,看着门上的牌匾,骤然顿了下。   盛京城说小不算小,可这间酒楼却是出名,从前年年上元节,她与易连铮便是在这里等花车。   二人刚成婚之年那次,易连铮带她出来散心,位置便订在二楼一间包厢。   当时花车过去之后,窗下来了个摆灯谜的摊贩,压轴的灯谜难倒了一众围观凑热闹的文人士子。   她在楼上喝了不少酒,神思都恍惚了,扒在窗户边趁着上头的酒劲儿指使他,说想要那彩头。   易连铮并不爱往人堆里扎,揽她回来哄她别闹。   可她不答应,一听就拧眉,理所当然地使起性子来,“为什么不要,你明明说过全盛京的彩头都是我的!”   那时他面上的笑停滞了下,望她片刻,还是温声应了,下楼一趟便给她带来了那盏兔子灯。   后来半夜时温窈酒醒了,想起了酒楼中的一切,也见他背对她躺着。   她茫茫然望着昏暗的帐顶半晌,鼓起勇气转过身,伸出双臂去抱住了他,喃喃轻声对他说:“以后别教我再喝酒了。”   易连铮并没有睡着,沉默许久,终于转过身将她揽进了怀里,此后温窈便再也没有碰过一滴酒,也没再要过一个彩头。   有时人的记忆力太好并不算件幸事。   她脑海中存放了太多的过去,太多的感情,当每一件都清晰无比、棱角锋利时,它们撕扯在一起,便能轻易地割伤她。   她站在车辕上迟疑那么片刻功夫,头顶上帷帽搭下来,贺兰毓恍然未觉她的稍许异状,伸手过来牵她。   “跟我来,咱们的包厢在三层,视野极好,耽误你看不成花车了,权当补偿你一场烟花。”l.k.d.j   哦,对了,登雀楼前年教天雷劈着着了火,现在不教人上去了,贺兰毓那会儿听着很觉可惜,又在城中找了许久才寻上这处。   但若是说放眼全城就没有比这视野更好的地方,却也不是,只是他对这里有执念。   上楼落座,贺兰毓给两个人点上了一大桌子菜,全都是按照她的口味来。   等上菜的途中,听闻小二说一层大厅有品酒小宴,彩头是坛绝佳的“千日醉”,全盛京现下可都只有这一坛。   他起了兴致,问她想不想尝尝。   温窈侧身半趴在窗边吹风看夜景,头也没回,“你想去便去,我不喝酒。”   可贺兰毓就想赢来和她一起尝尝,就跟从前每回他负责赢,她负责在后头一道分享一样,遂教她在房里稍等片刻,便起身下了楼去。   不成想他走后不多时,包厢门外忽地有人敲门。   温窈还以为是他又回来了,可待来人推开门进屋一看,竟还是她曾见过一面的人——那次送魏紫牡丹给她的内官。   皇后身边的人居然出现在这儿,还偏巧就遇上了……   “见过姨娘,主子方才在楼上便瞧见了您,说是跟您有缘,想请您至旁边的包厢说说话。”   温窈戒备心甚重,一时未动身。   那内官惯会瞧人脸色,遂又道:“姨娘放心,我家爷方才也往楼下凑热闹去了,估摸着与相爷已碰了面,这会子就您和主子两个人,正巧做个伴。”   这也就是说,帝后是一道微服出游的。   温窈有些意料之外,但细想想,却又是情理之中,身为中宫皇后,除了与皇帝一道,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机会出宫游玩。   隔壁包厢内,皇后作寻常贵妇人装扮坐在窗边,褪下了繁重的宫装,整个人瞧着轻灵娇俏不少,举手投足也妩媚慵懒许多。   温窈至近前行礼,皇后却挥手免了,“都出了宫,哪儿还有什么皇后,你且称我李夫人便是。”   这话温窈可不敢接。   招呼她落了座,皇后又教内官奉上茶来,闲适道:“方才瞧贺相领着人进门,虽带着帷帽,可我一看便知就是你。”   温窈淡然笑了笑,颔首欠身:“妾身微不足道,能入夫人的眼是妾身的荣幸。”   “怎会微不足道……”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丝毫未加遮掩,“在这儿并无外人,不必拘礼。”   “不瞒你说,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那时送你牡丹,也是因觉得与你投缘的缘故。”   这可是教她不要误会的意思?   温窈心中如此想着,却着实琢磨不透旁人言语背后,那云遮雾罩的心思,好似隔着好几层窗户纸,怎么看都看不透。   她不禁抬眸,打量眼前的皇后。   皇后母族姓沈,前太傅沈宏的嫡亲小孙女,如今二十四五的年岁,但瞧着像才二十出头,面容沉静,又因自小跟着祖父耳濡目染,眉目间带几分不染尘华的诗书气息,亦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这样的节日,皇帝撇下满朝文武与一众嫔妃,单单带了皇后出游,那时说的如人饮水之言,似乎也不太确切了。   且那时皇帝御极,只待朝政稳定,便将远在边境的原配发妻迎回盛京入主中宫,又在尚且不到而立之年便立了二人长子为太子,可谓是断绝了后宫前朝一应觊觎之心。   如此种种,犹可见夫妻情深才对,可皇帝仍是闲散王爷时便美妾在侧,如今更是三宫六院从未空过一处。   那时也曾深夜召见于她,故弄玄虚,连骗她“贺兰毓已死”的话都说得出口,加之皇后转送的魏紫牡丹,实在匪夷所思。   温窈想不通,也无法理解。   她与皇后说话到底谨慎,一应言语都需紧着心,生怕行差踏错,一番功夫下来实在累得慌。   幸而不多时,恰逢楼下响起一阵热烈的叫好声,想必是品酒小宴有结果了。   “若教你猜猜看,你觉得贺相与圣上谁会赢得那坛酒?”   皇后忽地问此一句,温窈想了片刻,道:“想来会是圣上吧,娘娘在此久候,圣上必不舍得教娘娘失望。”   她说罢起身告退,临到包厢门口,正与上楼的贺兰毓、皇帝碰个正着,目光看过去,那酒却是拿在贺兰毓手中的。   他还真是当仁不让……   摆在明处时,一个个恶鬼也是体面人,皇帝连目光都未曾在她身上多留,便兀自回了旁边的包厢。   贺兰毓来揽她,把酒坛塞到她怀里,“来,今儿晚上你陪我大醉一场。”   他赢来的彩头,说什么都要她尝一口,温窈拗不过,小口抿着应付他,一盏对付了他一整坛。   临到后来君临台那边放烟花,贺兰毓揽着她到窗前去看,手从衣袖底下伸过来想牵住她,却被她躲开了。   他动作停顿好半会儿,不死心又探过来,结果她仍旧躲开,冷面寒霜,不为所动。   失落了片刻,他重整旗鼓,也不想着牵手了,伸臂将她揽到身前圈住,下巴支在她肩膀,偏过头,就近凑在她脸颊亲了下。   他喝了酒,呼吸都是滚烫的,倾撒在颈间,灼得她耳根子发烧。   “贺兰毓,你知道什么叫本性难移吗?”温窈忽地开口。   贺兰毓话音含糊,“什么?”   “我方才见到皇后娘娘了。”   她说话时,目光中倒映着天边的烟花,却依旧淡漠,“帝后从前应也是相识于幼时吧,青梅竹马,明媒正娶,而后相濡以沫走过近十年,但他们之间,该有的第三人照样一个都不少……”   他这才听明白了,懒散半垂的眼皮睁开,直起身,扶着她双肩将人转过来,微微蹙眉望着她。   “你觉得就算当初没有那场处心积虑的算计,我们也会走到他们那般?”   温窈不说话,便是最直接的回答。   “渺渺……”贺兰毓垂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话音略有些颓然,“我们不是他们,不要做这样的假设。”   他目光投进她眼里,却很害怕看到她波澜不兴地神情。   贺兰毓只好又重新揽她入怀,手掌轻抚在她脑后,仿佛喃喃自语般道:“我不会有别人了,不会再有了……” 第30章 困局 人是不是没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从得意楼出来才至亥时初, 街道两侧花灯燃得璀璨,摊贩沿街摆出去一长串。   街上人潮流动, 烟火气喧嚣不止,贺兰毓下楼后正欲去驾车,但侧脸看温窈望着街面上出神,显然还不想回去。   “去转转吧,我也有许多年没逛过盛京的夜市了。”   他说着转过身将她帷帽上的面纱放下来,对她伸出手,但没得到回应, 遂主动过去牵住了她小臂。   “这儿人多,别走丢了。”   盛京这些年变化也不小,譬如这条街,早些年名叫“铜锣街”,原是因街口本有一家烧饼店, 店主夫妻二人做出来的烧饼大如铜锣, 还香溢满街, 才得了这名儿。   温渺渺那时候嘴馋得不行,吃过一回自此念念不忘, 但温老太太嫌外头的吃食不干净, 不准她碰, 这不,逮着他便央他偷偷去给她买。   他耐不过, 开了头回的先河, 便还有后头的第二回 第三回。   那烧饼得是新鲜出炉, 滚烫的才最好吃,她嘴刁,味儿不正了还挑, 说他敷衍,不心疼她。   于是为了让她吃上味儿最正的烧饼,他来回骑马飞奔,买了烧饼切开装在特制的纸袋里,揣在怀里翻最近的墙进她房里,等递到她手上时,大冬天都教热出一身汗。   贺兰毓想起来仰着下颌朝街口望了望,但隔着人潮看不清,问她,“方才在酒楼吃饱了吗,想不想再尝尝那家的烧饼?你从前最喜欢的。”   温窈却好像在出神,闻言“嗯?”了声,抬起头来隔着帷帽看他,片刻才道:“那家烧饼店几年前就关门了。”   那家烧饼店关了门,街道上便没有了那股教人流口水的香气,后来官府又在道路两侧种了齐刷刷两排梨花树,每逢春日花落如雨,再称“铜锣街”便缺了那么几分雅兴,遂取而代之,街道名字也成了“梨花街”。   贺兰毓稍一怔神儿,悻悻然哦了声,不再说起这话了。   二人沿街走走停停,她不像以前那样东张四望什么都想买了,只是缓缓地在街上走,身侧行人来往不绝,一时不慎,教个喝醉酒的士子碰到了她的帷帽上。   贺兰毓伸臂揽着肩将人拉进怀里一些,沉目朝那士子望过去一眼,那人酒意即刻醒了大半,略躬腰道了声“抱歉”,匆匆离开。   “头磕到了没?”他撩起帷帽垂眸看她,呐呐道:“这帽子是有些不方便,等我给你想个别的法子。”   贺兰毓举目四顾,在几步之外瞧着个摆面具的小摊儿,便拉了她过去。   那架子上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具都有,街上不少人都在带着玩儿,什么青面鬼、赤发妖、黑白无常,当然也有仙子金童之类,最寻常的也就是各种动物了。   他凑着挑了好半会儿,给她拿了个雪腮红鼻的狸猫面具,觉得很配她。   温窈一直没说话,取下帷帽后两人又往前逛了一段儿,她有些渴了,坐在街边的茶棚里要了杯水喝。   才坐下一会儿,她忽地说:“我想吃甜的了。”   贺兰毓有些意外她的主动开口,望着她呆了下,抬头去看,见不远处的街巷交叉处就有人正吆喝着卖糖葫芦呢。   “行,那你坐这儿等我会儿,我去给你买。”   他说罢放下茶碗,起身朝那边去,每走出一步眸中便黯淡一分,途中一直都没敢回头望一眼。   他很怕回过头,温渺渺便已不在那儿等着了。   而温窈在背后望着他背影渐渐被人群遮挡,眸中轻浅的流光被灯火照得摇曳。   她看了会儿,收回目光,从头上拔了根簪子放在桌上当茶水钱,而后兀自起身离开了茶棚。   一个人走在人群中,她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其实也并没有贺兰毓忧心忡忡的那种人人觊觎的局面。   她是很美,但还不至于美到上街都不便的地步。   雪白的面具掉落在地上,很快便教过往的行人踩坏了。   这条街上那么多人,温窈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个,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时会想:   ——要是换下这身衣裳,带上别的面具藏到那些人里,贺兰毓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吧?   可也只能想想,她如今没有路引与文牒,藏起来一时半刻也不过只能图个清静罢了,实际上连盛京城都出不去。   一路走得缓慢,温窈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直行到双腿发酸,恍然抬头时,才发现自己站在温府的大门前。   郑高节一家被撵走后,温家现如今大门紧闭,但因是过节的好日子,门前好歹还挂了两盏大红灯笼,赤红的暖光将褪色的大门也照出几分鲜亮来。   她提裙上台阶,扣门。   节日里的摊贩跟前人都不少,贺兰毓等了会儿,才近到那卖糖葫芦的小摊儿边,冲店主道:“两支糖葫芦,现做,多浇些糖浆。”   那店主诶了声,一边动手一边笑起来,“官爷给家里孩子买的吧?小孩儿就爱吃些甜的,今儿个节日,我再给您那糖衣外头裹一层蜂蜜,权当哄孩子开心了。”   他听着笑了笑,没多言,道了声多谢便站在一旁等。   等拿过糖葫芦,贺兰毓沉口气转过身,脚下一步步穿过面前遮挡的人群,但还隔着一段儿时,便停了下来。   温渺渺没在那儿了……茶桌边已换了另一对年轻男女。   那个姑娘家好似在生气,急得一旁的男子满头大汗,手足无措,但凑在姑娘跟前久了,那男子不知说了个什么,惹得姑娘又忍不住消怒为笑,捶他一拳,教他赶紧坐下。   贺兰毓站在原地怔忡看了好半会儿,而后抬手到齐肩的位置挥了挥,片刻,人潮中便有侍卫上前来。   “她去哪儿了?”他问。   “姨娘方才往东进了长风巷,卑职已派了人前去暗中护卫。”   贺兰毓没多言语,提步朝长风巷而去,路上瞧见了那个被踩坏的面具,顶部裂开了一道丑陋的缝隙,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他在长风巷尾看到了温渺渺,她低垂着头,好似在踩地上的蚂蚁,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他没有上前,就那样一路看着她,直到她扣开温府的大门,身影没入到了门里。   贺兰毓静坐马车中,在温府门外寂然停留到夜半,温渺渺未曾再出来,他便只好进去。   月牙儿来开的门,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在前领路,带他去了温家祠堂。   他一路没教月牙儿吭声,最后在屋外的廊檐下轻声止步。   温渺渺正跪在温老太太灵牌前,喃喃自说自话,说些过去和祖母一起的日子,祖母给她梳头、编小辫儿,给她做贴身的衣裳,照顾生病的她……一应的小事她都记得很清楚。   后来说着说着,说到长大时,她却沉默了很久。   等温渺渺再开口,她说她很累,太多的过去与现在堆积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不到前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也说她想忘了这一切,好的、不好的全都忘了,仍旧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最好连喜怒哀乐都一并摒弃。   她问祖母,人是不是没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贺兰毓始终在廊檐下听着,听了很久很久。   后半夜时屋里的声音渐渐偃旗息鼓,他走进去,温渺渺倒在蒲垫上已昏睡了过去。   他将她抱回到从前的闺房中,用热水打湿了巾栉覆在她红肿的眼睛上,一直在床边默然守到晨光熹微,起身出了门。   上元节翌日,朝中官员休沐。   弘禧阁内一早摆了早膳,老夫人前些日子往庙里去斋戒了几日,昨儿傍晚才回来,清晨派了人分别去明澄院与毕月阁,请夫妻二人前来一同用早膳。   但等了半会儿,来的只有齐云舒一个人,去往明澄院的婢女回来说:相爷不在府中。   “这一大清早的去哪儿了?”老夫人不太满意他这飘忽不定的行踪,问齐云舒,“他走的时候给你说了吗?”   齐云舒面露难色,“我也不知……昨儿个夫君与阿窈一道出门去了,夜里并未回来。”   老夫人闻言怔了下,才又问:“渺渺何时回来的?”   可不管何时回来的,两人如今都未在府中就是了。   一顿早膳默然用毕,临走时老夫人唤住齐云舒,教张嬷嬷从里间拿出个锦囊来,递给了她。   从弘禧阁回来后,齐云舒坐在软榻上,打开了老夫人给的锦囊,看着里头的东西,心里一时不知该作何滋味。   那里头是张符——送子符。   她都有多久没有和他好好儿说句话了?   那日面见太后,这场她自以为辛苦求得的赐婚,背后的龌龊被挑透了,露出一副不堪的内里。   太后和母亲都要她舍弃那些没用的情爱,只需用尽手段坐稳自己相府夫人的位置,当一颗没有感情的位份棋子,不准她犯错,也不准她使性子。   可如果太后当初早告诉她,这是一场需要舍弃感情,只为争名逐利的姻缘,她还会不会怀揣着满腔心动,上赶着去毛遂自荐?   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最初只想嫁给喜欢的人,心里对未来的憧憬只不过相夫教子、夫妻和睦罢了,装不下她们那么多的权衡利弊,可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愚钝又后觉,贺兰毓却不是,这一年多来,他心里从始至终又是如何看待她?   她也不知道日后该用怎样的面目去对待他,笑脸相迎太过虚伪,冷脸相对她又做不到。   辰时过三刻,贺兰毓回到明澄院,径直进了书房。   早晨的光从窗户照到书桌上,他背靠在椅子里闭上眼半晌,脑海中总不断回响起温渺渺的那些话。   她说她看不清前路,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就像是两个被遮蔽了耳目困在迷雾中的人,都在努力的摸索着出路,却是朝着彼此背道而驰的方向。 第31章 流沙 越是想用力握紧,越是流失得迅速……   温窈醒过来时, 日上三竿,窗外的阳光已照进了床前, 床头的小立柜上还放着两串包裹好的糖葫芦,只是最外层的蜂蜜全都化开粘在纸袋上了。   她起身,朝外唤了声,月牙儿忙端着热水进来,听她问:“相爷昨夜是何时来的?”   月牙儿道:“约莫是子时过后一会儿,主子不知道吗,相爷去祠堂找的您呐!”   温窈一怔, 但片刻又恢复如常,只觉那些话教他听到了也好,总归都是她心中真实所想,寻常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他谈,这一遭倒算是无心插柳。   “那他是何时走的?”   “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月牙儿说着想起来, “哦对了, 相爷临走还留了话,说主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不必急着回去, 待下半晌他忙完, 会来接您的。”   温窈闻言没说话,起身梳洗更衣。   温家现如今没几个人了, 拢共只有云嬷嬷月牙儿并另外一个小厮, 府里的东西大多也都教郑高节那一家子搬得所剩无几, 清净之余,倒还有些冷清。   她身上的裙子皱得不成样子,只好教月牙儿出门现买了一套, 一应都拾掇好,正赶上寻常用午膳的时辰。   云嬷嬷大半年没见过她了,这回瞧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午膳做的丰盛极了。   嬷嬷上回被齐云舒冤枉受过一顿毒打,温窈那时前往燕林庄园,将大半的银钱都留给了嬷嬷和月牙儿,嘱咐教她们好好养伤。   但上了年纪的人哪儿经得住那样一场磋磨,云嬷嬷哪怕如今伤势痊愈了,但人看着还是老了许多,幸而月牙儿懂事,常时总在一旁孝敬着。   “嬷嬷近来觉得身子骨还好吗?”温窈问。   云嬷嬷光顾殷勤招呼着给她布菜,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姑娘别操心我,我老婆子干了一辈子活儿,老骨头硬朗着呢,早就好了。”   说着又想起来问:“姑娘现下在相府是谁在照料,还习惯吗?我和月牙儿在这儿总归也是闲着,不如您跟相爷说说,还是教我们回去吧?”   温窈却说不了,“温家如今没人替我看着也不行,你们权当帮我守着宅子便是。”   上回之事,她到底心有余悸,于齐云舒,她也是有气的。   那般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哪里是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有第二回 ?   但她身边现在伺候的丫头,哪怕出了事,锦珠锦瑞背后起码有来福照应着,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人拖出去滥用私刑。   她身边亲近的人不多,能护住一个算一个吧!   用过膳月牙儿负责收拾碗筷,恰逢给云嬷嬷常时看诊的医师前来,温窈得个方便,顺道也教医师给把了把脉。   那医师瞧过脉象后,话说得与先前的张医师所言相差不多,都说她体内痼疾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能调养好。   但那话后头又缀了句,“夫人现下用的药确是珍稀,若是有条件,最好一直用下去,常时多出门走动走动,于身体恢复也有益处。”   “您的意思是说那药若一直喝下去,便有机会治好我的旧疾吗?”温窈微微蹙着眉。   医师见她的样子一时困惑,怎的好似还不希望痊愈呢?   医师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好说:“在下未曾看过夫人此前最危重之时的脉案,但夫人现下的身体与寻常女子相较而言,已并未有太大的差距,遂有此一言。”   温窈眸中无甚波澜,云嬷嬷听过后却很是高兴,百般谢过医师,又多给了些银子,满面春风地将人送出了门。   回来后望着她颇为欣慰,“姑娘也听到了,往后切不可时不时偷偷将药倒掉了,您得养好身子,老太太泉下有知才能安心啊。”   温窈仰面冲她笑了笑,没说扫兴的话。   她在温宅逗留到下半晌日暮时分,正用晚膳时,贺兰毓赶巧来接她了。   那会子外间也没留人,就一路让他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宅。   他简直像是踩着点儿进屋,高大的身形往人面前一站,教背后斜撒的晚阳照成长长一道阴影。   温窈转过脸去看,拿在手里的碗筷一顿,四目相对,坦然的是她,稍显局促的倒反而成了他。   出现的有些突兀,贺兰毓抬手抚了抚额头,酝酿着起个话头,“大门开着,也没见人看守,万一遭了贼可怎么好?”   温窈收回目光,噎他一嘴,“除了你,哪里还有不请自来的贼。”   贺兰毓咂咂嘴却没言语,垂眸瞧了眼桌上的饭菜,三个素菜配半碗饭,觉得她吃得也太清淡了些,难怪总不长肉。   月牙儿乖巧,已从一旁添了碗筷到跟前,他便也不急着带她走,顺势撩了袍子在桌边坐下。   想起来问:“我听闻你前些日子说想养个什么玩意儿逗乐,是真的吗?”   温窈筷子停在齿边顿住一瞬,思索了下,点头嗯了声。   贺兰毓爽快道:“那快吃吧,我方才从官署回来路过个集市,等你吃完饭,我带你去挑挑看。”   他说得那个集市,其实只是官署出来,往东走一条巷子,就能看到一处花鸟鱼虫市场。   盛京的贵人们常时总闲得慌,私下里养什么的都有,小到蟋蟀、长蛇、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鱼,大到狮子老虎狼,市场上都能买。   两个人转进去,贺兰毓给她挑了只会说话的八哥,毛色十足漂亮,通身漂亮的靛蓝羽毛,脖颈和头顶又生一撮儿红,挺胸抬头站在架子上,真是威风极了。   小家伙儿此前教卖家调教过,已会重复些简单的话。   带上马车,两个人不说话时,温窈时不时逗逗它,也能教周遭气氛不至于太沉闷。   贺兰毓坐在一旁含笑瞧她,安安静静地,也不上前插嘴。   他昨夜坐在床边想了很久,也困顿了很久。   后来想,她觉得累,或许是他抓的太紧了,她就像是他手里的一捧沙,越是想用力握紧,越是流失得迅速。   待回到明澄院,锦珠锦瑞瞧温窈带回来的八哥都新奇得很,围上前叽叽喳喳接了过去。   贺兰毓顺势拍了拍温窈的肩,示意她跟自己到书房一趟。   温窈起先不想去,他却又来拉她手,最后还是只好挪了步。   进了屋,原道是他将那时从郑高节手中拿回来的温家产业、地契,又递给她一回。   “物归原主,你不是总闲府里闷吗,这些你自己收好,闲暇无事时也可出门去打点一二,若是缺什么帮忙的就跟我提。”   这些东西,前年年节时还是邀宠的新年礼,如今变成物归原主,换个措辞,温窈听着顺耳了许多。   这本该是她自己的东西,遂收了下来。   外头廊下,锦珠和来福凑一起,隔空望着屋里舒一口气。   锦珠道:“吓死我了,姨娘昨儿个没回来,我还以为两个主子又闹别扭,要搬回庄园去住呢……”   来福闻言一咂嘴,“你干好你分内的活儿就好了,别瞎猜些有的没的,主子的事儿少说两句,教人听着不好。”   锦珠瞧着他也没脾气,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催他赶紧去忙自己的。   来福却又也不急着走,说不忙,便从怀里掏出个手帕包好的镯子,抓过锦珠的手,套了上去。   那镯子瞧着不便宜,锦珠嗔怪他,“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浪费银子!”   “我这不是老瞧着爷给姨娘买东西嘛……”   来福咧嘴笑,想起来又说:“你没事儿也多开导些姨娘,想法儿逗她开心,她平日若说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给我这头吱个声儿,她心思细,人却是极好的,不然我也不会把你安排到她身边儿。”   锦珠一听就拍他一巴掌,“还要你说,大家都是女人,她又是主子,我还能不盼她好吗?”   夜里月华如水。   温窈天黑那会儿来了月事,许是因近来瞧天气稍稍转暖,不慎吃了些寒凉食物,腹痛得厉害,躺在床上捂着热水囊都无济于事。   她干脆教锦珠去熬了一碗安神汤,就着热腾腾的药汁灌了满满一碗,企图用睡觉回避痛楚。   但那药许是份量太足,还没等彻底起效用,她眼皮都已经重得睁不开了,遂喃喃朝外喊了声锦珠,想教她提前将两个热水囊换一换。   贺兰毓批复完公文后进屋,正听她在唤人,咕哝着:“水囊有些温了,再去换一次吧。”   他瞧她在床上瑟缩成一座小山,眉心皱了下,上前几步,掀开被子伸手往她怀里探了探,拿出一个水囊,剩下一个在她脚边。   他的手背碰到她脚心,这时节都开春儿有一段儿了,她那双脚捂在被子里却还是冰凉一片。   贺兰毓正要拿着水囊起身时,温窈却又伸了伸腿,寻着暖和的温度将一双脚都贴上了他的手。   他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她闭着眼秀眉紧蹙很不舒服的样子。   “哪儿难受?”他问。   温窈的药劲儿大抵上来了,神思恍惚间更蜷缩着将自己卷起来些,迷迷糊糊说了声,“痛……”   “哪儿痛?”   她只说了个“这儿”,手在被窝下捂着小腹,他又看不见,但就是一下明白了什么缘故。   贺兰毓立在床边,想起她少女时头回月信临至,稀里糊涂弄脏了被褥,羞得不敢露面。   等他进屋,她从被窝儿里露出双眼睛来,红着脸委委屈屈唤一声:“三哥……我都这么疼了,你可不准再笑话我……”   那模样有点害臊,还有点无赖和可怜。   他那时怎么做的?   贺兰毓回过神儿,出门去换了两个热水囊,而后捏着她脚腕教人躺平,便脱了外裳也偎进了被子里。   他双脚裹住她的脚,抬起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小腹上,熟练地缓缓顺着一个方向打圈。   两个人之间只隔了层柔软的中衣,他身躯暖和得发烫,后来温窈的药劲儿过了也还没睡着,神思稍清明些,忙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抵在了他心口。   “我不想!”   昏暗中,贺兰毓的神情并看不清,只是轻轻勾唇笑了笑,“想什么呢,只是给你揉揉肚子,安心睡你的吧。”   他伸臂揽在她肩头上拍了拍,闭上眼睛半会儿,忽地又说,“渺渺,往后你有什么心里话都给我说,别躲着我,也别一个人闷在心里,知道吗?”   就像昨日那般,明明心里有那么多的话,却支开了他,连倾诉都不肯教他听。   可温窈应不出口,对着他,她想说的都说完了,而那些先前没有对他说的,昨夜也都说了。   有时候,穷途末路不只是歇斯底里的争吵这一种,而另一种,是相对无言。 第32章 安慰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贺兰毓良久没等到她的回应, 明知道她还没睡着,却也不再继续言语。   温窈后来身子暖和, 腹痛渐缓许多,便轻手轻脚从他怀里挪出来,背过身去面朝里侧睡,等清晨再醒来时,外侧的床榻已空了。   先前她回来几日,恰逢老夫人外出不在府中,如今既然已经回来了, 请安便是必不可免的。   锦珠早起给熬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喝完了往弘禧阁去,人还没过屏风,便已听见老夫人与齐云舒正相对坐在软榻上,谈论子嗣之事。   老夫人近来有些心急, 贺兰毓如今已快要到而立之年, 齐云舒与温窈又同时进府接近两年多了, 怎的还能半点音讯都没有?   谁知道齐云舒听了,话音比她还急, 隐隐压着些怨气, “儿媳知道母亲着急, 可您这些教导不如多于温氏说说吧,总归如今都是她陪在夫君身边的。”   老夫人一下子倒是教她噎住了。   其实老夫人原本昨日就想同贺兰毓谈谈此事, 谁知道这头才听说他回来一趟, 还没等派人去请, 他转身便又出门去了官署,是以耽搁了。   这头片刻没开口,便听素律在外头吱了声儿, 说温姨娘到了。   话头暂且打住,瞧着人进来,齐云舒面上首先便不好看了,眉尖冷冷别过了脸去,老夫人遂也未曾再留她,先教她回去了。   等人走后,老夫人又问了温窈几句老太爷的状况,温窈一一答得仔细,教老夫人听着心安许多。   酝酿了好半会儿,才道:“方才我与云舒说得话,你想必也听到了,她如今心里对你有怨气,你若再住在明澄院,怨气累积得多了怕是容易招人恨呐。”   老夫人是从正头夫人过来的,早些年老太爷也陆续有三四个宠爱的妾室,但那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过了,她都感受不到任何危机感,生气归生气,可从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过。   但齐云舒显然与她那时候的状况不同。   温窈于贺兰毓而言不是简单的“新鲜劲儿”,这辈子恐怕都过不去,甚至在齐云舒眼中,温窈继续留在府中,都仿佛是直奔着那正妻的位置去的。   老夫人把话说得直白,温窈也听得懂,颔首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早前原也打算搬回灿星馆,今日正好他不在,我这便教人动手好了。”   她当下说着已回头朝锦珠递了个眼色,教她回去找人收拾东西。   老夫人闻言很是满意,也喜欢她的乖顺懂事,尹曼惜那件事过了后,宅子里就这么几个人了,老人家只盼着安安宁宁别别再出事儿就好。   上回去寺里,老夫人其实求了一个送子符一个平安符,平安符原本打算给贺兰毓的,但想想他自己本事那么大,中毒又遇刺的事这辈子大概也再遇不上,遂将平安符给了温窈。   想起来又隐晦问起,“先前听闻你身子不甚好,调养这一年半载,可有好转些?”   温窈眸中光华闪了下,摇头,“劳您挂心,我这身子不中用,喝了那么些药也并未见有些许好转,怕是往后都不会好了。”   老夫人听过后稍有些失望,试想要是她身子好着,这两年间孙子孙女早该都抱上了吧……   念头起来,遂又在她临走时给了好些名贵补品,嘱咐教她好好养着。   贺兰毓今日下朝比寻常稍早些,在外头提了两盒山楂糕,岂料回到明澄院一进门,却见有小厮正从厢房往外搬东西。   他眸中顿时一沉,两步过去教人停了下来,进屋一瞧,温窈却还没在,遂召来锦珠问了一遭。   锦珠自然要向着自己主子说话,道:“今日姨娘往弘禧阁请安,老夫人怕姨娘继续住在这儿要惹得夫人不高兴,提了一句,所以姨娘便应声说会搬回灿星馆。”   贺兰毓听罢未曾多言,冷脸教四下的婢女将东西又全都归置了回去。   等温窈回来,原是直接就回了灿星馆,但看那地方还空荡荡的,就知道这是没搬成。   再进明澄院厢房,贺兰毓就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等她。   “回来了?过来躺会儿。”他伸手捏住她的腕子,就势把人往腿上拉,“你今日去哪儿玩了,还开心吗?”   温窈脚跟站得稳当硬是没挪步,只说:“今日回温家取了一趟东西,路上遇见了个从前认识的夫人,一道喝了茶,逛了会儿街,没别的了。”   这话说得过于详细,贺兰毓可不敢应承,忙说:“我就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不用你回禀公事似得一本正经。”   她不肯坐在腿上,他便只好起身腾出地方给她,自己半蹲下身在她膝前。   “我今儿回来正碰见底下人在搬东西,你跟我说说,今日去弘禧阁,母亲都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回来就要搬走呢?”   他是问过锦珠了,更仔细的也可以直接去问老夫人,但如果她能愿意敞开心扉与他倾诉,那自然是最好的。   温窈望他一眼,却是淡然道:“没说什么,只是老夫人如今想抱孙子了,我生不了孩子,待在这里岂不是鸠占鹊巢。”   “谁说你鸠占鹊巢了?”贺兰毓眉尖微微凝起,“你搬走就为给我和别人腾地方?”   他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在乎他似得,但说完想想,她如今的确是不在乎他,遂只得将不悦压了,免得又吓着她。   贺兰毓拉她的手,“我跟你说过了不会再有别人,就算要生孩子那也是和你生,明白吗?”   温窈并不想明白,“可我的身子状况也怀不上孩子,耗下去,除非你想教你贺家绝后。”   她也不知道张医师那头究竟是怎么跟他回禀的,索性先装作自己不知情,探探他的口风。   贺兰毓闻言,眸中光芒顿时亮了下,温声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身子不好可以调养,只要你按时喝药,孩子的事不必着急,往后咱们慢慢来就是了。”   她将手抽回来,“可我早晨才答应了老夫人,怎么能言而无信?”   他想她大概是抹不开老夫人的面儿,遂说:“你别操心了,回头我去与母亲说,就安心在这儿住着,什么都不用管。”   这话也就是敲定了,温窈搬不走,此事也就暂且作罢。   隔了小半月,她身子彻底恢复爽利了。   晚上同床共枕,贺兰毓总抱着她,抱得久了,到底耐不住心火燎原。   他双臂搂她入怀,却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唐突,只先试着将唇印在她颈侧、脸颊,继而寻索着她嫣红莹润的唇瓣。   “渺渺……”   贺兰毓欺身过来,唇齿相依,他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灼得温窈脸颊发烧,鼻尖一霎便冒出了一层细汗,忙一手抵在他胸膛,一手抓住他的略带薄茧的手掌。   “我……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你能不能别这样?”   她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发脾气了,只怕若是惹恼了他使出强硬手段,她也无从抗拒。   贺兰毓闻言却顺从地没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手臂仍旧搂得很紧,俯身贴近,留恋不舍地在她颈间仔细研磨了半会儿。   而后他喃喃道:“那你能不能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权当安慰我了……”   他呼吸有些粗重,灼热的气息就萦绕在她耳边,温窈能感觉到他忍得很不舒服,她望着帐顶沉口气,闭眼别过脸,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行了吧……你快起来!”   她亲完了忙伸手推他,贺兰毓却又耍赖,撑起身借着昏暗的月色瞧她,勾唇笑了笑,“我都还没说亲哪里,也没准备好,这哪里能算?”   “你!”   温窈好生气,忍不住拧眉狠瞪向他,但还没等开口,贺兰毓又忙哄着,说:“你亲我的眼睛吧,亲一下就行,好不好?”   为何是眼睛?   因为她从前总是喜欢在他眼中找自己的倒影,说他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明亮又璀璨。   那时年幼无知,两个人并肩躺在后山的石头上小憩,她眼里不慎被风吹进了沙子,他忙凑过去帮她吹,可吹完了沙子她却又没退开,兀自看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照了照,而后突然猝不及防倾身过来亲了他一下。   “三哥你眼睛真好看。”她作了乱却浑然不知,仍旧对他笑得澄澈又纯净。   可他那时候已经十八岁了,怎么也称不上懵懂无知,头回感受到一颗心突然之间跳得那么快,当下竟没缓过神儿,一时没出息地教两侧耳根烧得通红欲滴。   后来过了很久,他都仍旧觉得十分“没面子”。   温窈显然也记得他的执着在何处,面上神情顿住片刻,长睫扇动,而后还是撑起手肘仰面凑上去,在他左眼上印下了一吻。   “行了吧?”她问。   贺兰毓那一刻不知多高兴,整个胸怀都好似开出一片繁花,春风十里。   他说行了,而后心满意足地侧身躺好,重新又将她揽进怀抱里,手掌拍在她背上哄她睡觉。   室内静了半会儿,贺兰毓忽然又想起来件事儿,原本打算日子临近了再给她惊喜的,但这会儿一时高兴,没藏住话。   他说:“下个月中旬我要随皇帝南巡,途中一路要经过许多风景优胜之地,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去,顺便散散心?”   温窈听着稍稍扬了下头,额发蹭在他颈间痒痒的,她没有立刻回答,好似在考虑。   等待的时候他其实有些不确定,毕竟上回她不就因为心心念念要逃跑,而没有答应出门,这次呢?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温窈思虑了半会儿后,竟是简短无波地嗯了声。   她答应了。   贺兰毓是开心的,但一时不知怎的,心里却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念头闪了下,可惜没捕捉住,便也随它去了。 第33章 风筝 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孩子…………   皇帝要南巡, 宫中早前大半年便张罗开了,太后身份尴尬, 未免等皇帝亲自给她找借口留宫,临至启程前半个月,先自行称了病。   那日齐云舒进宫了一趟,四月份儿的天气,慈安宫里的海棠正开艳红如血。   太后午间倒在软榻上小憩,由两个小宫女给按肩揉腿,怀里抱着只蓝眼睛的白猫儿, 半眯着眼慵懒傲慢至极。   却不想听了齐云舒所言,眉尖顿时稍稍皱起来。   “你不想去?”   太后稍从软榻上坐起身,挥退了身侧两个宫女,原想招呼她上前,但瞧她对上回那一巴掌心有余悸的模样, 只得耐性子问:“为何不想去?”   “姑母, 我今儿早上才知道温氏竟也会随行, 她去了,旁人还不知怎么看我?”齐云舒拧眉咬唇, 气闷别过了脸去。   她单只是想想今晨瞧见温氏在花园中摘花, 贺兰毓明明都要出发上朝了, 但看温氏够不着,原本吩咐下人一声就了的事, 他还偏耽误下来, 亲自过去给温氏摘。   齐云舒还一直觉得在他心里, 没什么能比朝政大事更重要呢,但正所谓见微知著,越是小的微不足道的事, 越能瞧出一个人心思在何处。   但这些缘由太后并不能认同,听罢过后,面上当即便冷了。   “又是因那温氏,你可还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在哀家跟前作保的?”太后睨她一眼,轻声嗤笑,“她去了旁人怎么看你,你倒不如想想你若不去,旁人更会怎么看你?”   “可……”   齐云舒面上急躁说不出话,心中满满都是对温氏,甚至还有对太后的怨气。   “姑母且当我没用吧,那温氏,除非她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怎么能对她这么个大活人视若无睹?”   “姑母是心怀大事之人,可我又不是……”她说着眼眶一红,这就要哭起来。   太后眸中当真恨铁不成钢刚,却也暗自忍耐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将人搂进怀里抱着。   但这厢拍着她的背,温声哄了好半会儿,齐云舒仍旧哭起来不歇气。   太后的衣袖都教她沾湿了,耐性儿也磨得差不多,遂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受了委屈,快别哭了,姑母给你想法子……”   宫里虽则只有那么一大点儿地方,但肮脏的手段却是多得数不过来。   齐云舒闻言哭声一止,盯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太后怀中抬起头来,“姑……姑母说得什么意思?”   太后却没应她,只教她答应别再盯着温氏,有那怨怼的功夫不如多上贺兰毓跟前露露面,南巡也绝对不可缺席。   齐云舒心里有些惴惴地,却也点头应声下来。   等人走了,太后教人伺候换了身衣裳,一旁的心腹嬷嬷递上茶盏,问起来,“娘娘当真打算脏那个手?”   太后一时并未言语。   说实话,温氏身子受损不能生育之事老早就传开了,但凡心思稍微活络的人都知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教齐云舒想法儿媚宠怀上孩子。   长子落地,凭温氏宠爱大过天也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可无奈齐云舒看不开,人也不甚灵光,眼里只装得下那虚无缥缈的感情。   她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不看看国公府她几个哥哥,现如今都教皇帝或明或暗地给支到什么闲散角落去了?   前几日朝堂上还有弹劾勋国公的折子,太后不好上皇帝跟前说话,可但凡她能在贺兰毓跟前得脸一些,那些折子约莫都递不上去。   当真是教人头疼。   南巡启程定在四月中旬,朝中一半官员随行,皇帝也带了皇后与一众妃嫔,出盛京的队伍浩浩荡荡。   前头都出了城,尾端还在宫门口。   温窈扒在窗口放风筝,贺兰毓从身后揽她回去,“一会儿要上官道了,前头马蹄踏起来全是灰尘,别凑那儿接灰。”   温窈兴致寥寥,拉了拉手中的风筝线,但风筝已飞得很高拽不回来,索性从柜子里拿出把剪刀,把线给剪断了。   她回身时捂着嘴打哈欠,贺兰毓瞧着好笑,“每天晚上都睡得老早,怎的还那么困?”   温窈蹙眉瞥他一眼,“还不都是教你闹得……”   那天晚上约莫教他尝到了甜头,这些日子,天天夜里换着法儿地求欢,她的借口寻了一箩筐就是不答应给,那便总得从别处补偿他。   如此他更乐此不疲,常常要与她闹好久,直到把一身精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肯稳当躺下睡觉。   贺兰毓只觉她近来乖顺又可爱,抱在怀里简直爱不释手,连夜里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都仿佛成了两个人床笫之间的情趣。   “实在困得很便睡会儿吧,到了丰州登船我叫你。”他朝腿上拍了拍,示意她躺下来。   此行舟车劳顿,贺兰毓先前教人专门重制了马车,内里十分宽敞,温窈没说什么,侧身枕在他腿上,由他将头上的钗环仔细都卸了。   发间穿梭着他的指尖,带着点儿力度的揉按,她闭着眼,想起来问他四处山川大河都有什么好去处。   贺兰毓过去那些年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极多,一时兴起便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起来。   譬如晋州靠海,鱼虾吃起来特别新鲜,锦州通澄江,一条江能连到塞外,邺州是圣贤地,一座圣人庙比佛寺都香火旺盛,再譬如惠州地处偏僻穷山恶水,最是没意思……   一连说到马车外有侍卫回禀,说是皇帝召见。   暮色将合时抵达丰州,贺兰毓随皇帝参加宴饮并未回来,大船停泊在江边,夜色一望无际,温窈独自待在船舱中逗八哥玩儿。   不多时,锦珠自外捧着药碗进来,她说嫌烫,便先放在了一边,等锦珠出去后,兀自倒进了一旁的花盆中。   夜里贺兰毓带着一身浓重酒气回来,温窈刚沐浴过后披散着头发出来,满头青丝拢在半侧胸前,秀面半掩媚色撩人。   他今日应当是喝了不少,两侧耳根都有些泛红。   温窈瞧着他目光热烈似火,直勾勾地,便从一旁扯下件外裳裹在身上,蹙眉嫌弃他,“熏死人了,还不快去洗澡!”   “我不……除非你陪我……”   贺兰毓勾唇笑了声,两步过来搂住她细腰,俯身亲她,手掌从她后脑勺一路摸到尾椎骨,简直像在摸一只猫儿。   她身上、发间、唇齿都是香的软的,那香味儿能勾人躁动,他一边亲一边携她往窗边去,起先还轻柔,不多时便越发野蛮,而后两手掐着腰将她放在了窗台上。   温窈吓得轻呼一声,推他不动,只好示弱哄着,“我陪你去洗澡,别闹了成不成?”   他额头抵在她颈间咕哝着摇了摇头,说不,借着酒劲儿装疯,“渺渺,咱们今晚来生孩子吧?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孩子……”   温窈推拒,但这晚上贺兰毓执着得很,什么“补偿”都搪塞不过去,他就认准了只要她。   她后来衣裳半解,在肩头挂不住垂落在地,生气了,面红耳赤猛捶他一拳,“装了那么久的样子到头来还不是这个德行!”   贺兰毓又俯身来亲她,抵住她唇齿,好似叹息般咕哝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渺渺,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说得“生气”显然不是为当下,但温窈并不喜欢回想过去,也不喜欢沉溺在过往的喜怒哀乐中,一时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贺兰毓听不到她的答复,停顿了片刻,忽地说:“渺渺,给我些时间行吗?”   “做什么?”温窈狐疑问。   “不会太久……”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发誓,“来日我一定重新明媒正娶你过门,给你和我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温窈眸中倒映着烛火摇曳了下,随后垂眸轻笑,唇畔勾出几分妖媚的弧度,说:“我不信。”   那么似嗔非嗔的模样,她说罢推他,威胁道:“你要是再胡作非为不放我下来,别说陪你洗澡,明儿晚上你就睡隔壁船舱去!”   贺兰毓看着她,仿佛看到了白日马车中那只剪短了线的风筝,飘在空中,教人抓不住了。   但他却都来不及多想,她从窗台上跳下来,提步进浴间,掬起一捧水故意溅在他身上,拉回了他神游的思绪。   温窈埋怨道:“你快些洗,洗完睡了,我好困。”   贺兰毓没言语,脱了衣裳迈进浴桶中,她便弯腰站在桶边,舀水浇在他身上,低垂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他目光定定望了她良久,心里无缘无故腾起几分不安,突然起身拦腰将她抱进浴桶中,再没有多余的话语,急切要了她。   温窈千方百计还是躲不过,便也不躲了。   从浴间到床榻,他一晚上不知疲倦似得,来回折腾,直恨不得一晚上就在她身体里种出个小东西来。   此后船在江上行一路,贺兰毓除开公事需召见官员,或觐见皇帝,几乎时刻都在她身边腻着,血气方刚地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船舱中欢愉不断。   直行到常州地界儿,皇帝早前仰慕这儿的山水,遂率领百官停船靠岸几日。   官眷一应都该留在船上的,但贺兰毓喜欢将她走哪儿揣哪儿,直带着前往了当地官员给他安排在城中的院子。   得他外出谒见官员时,温窈出门了一趟,吊着心在城里寻间医馆诊脉。   她不放心,特地吩咐叫人专看喜脉。   医师也尽责,还怕诊不出来教人失望,来回把了三回,确定没有后,面露遗憾道:“夫人还年轻,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若在下给您开个养身的方子,您先试试看?”   温窈婉言谢过,临走问人家要了一瓶无意中从书上看来的偏门药,避胎丸。 第34章 蜜糖 柴米油盐,打情骂俏   女子问诊, 随行的侍卫不便凑上前,都等在医馆门外, 温窈临走又给了医师一袋银子,当作封口费。   出来后,她又顺道沿着街市转了一圈,瞧瞧外头的风土人情。   回到院子里正值晌午。   贺兰毓早晨便出门陪皇帝视察澄江常州堤坝去了,因沿江的地方容易闹水患,往下四道州府,百姓民生全指着那一座大坝, 半点儿不能马虎。   他待公事一向慎重,想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临走也说了教她自己用午膳不必等。   这日子渐渐热起来了,午间的院子静得很,温窈进屋没唤人伺候, 打算去美人靠上安稳睡个午觉。   但她这厢挑开珠帘才往里走两步, 窗边架子上的八哥儿见着主子, 忽地扯开嗓子咋呼起来:“大胆!大胆!”   温窈听着想笑,跟它逗趣, “大胆刁民, 再吵就把你的毛拔了!”   八哥儿还在一个劲儿扑棱, 温窈听着头疼,走过去给它喂了点吃的, 可算是安分了。   真是跟个孩子似得, 她扶额舒一口气, 转过身正欲提步,余光却瞥见几步外的梨花木小几上放了一封文牍。   温窈记性好,晨起出门时那儿原本没有任何东西, 但也不排除是贺兰毓教人送回来给她的。   她这样想着,拿过来倚在美人靠上打开,谁料往上头看一眼,面上神情顿时一滞。   那里头不是旁的,竟就是她方才去医馆诊脉以及买避胎丸的详细脉案!   贺兰毓显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若是知晓她买避胎丸,一定早怒气冲冲当面跟她对峙了。   “锦珠,”温窈脊背有些发凉,将文牍就着火烧了,唤人进来,问:“午间我出去那会儿,有人进来过屋里吗?”   锦珠不明所以,“没有啊,奴婢和锦瑞一直在院子里,姨娘可是丢什么物件儿了?”   温窈心神更加不宁,摇摇头说没有,便教她出去了。   这厢坐下不多时,锦珠出门还没等走远,看着院门口的来客,又折回到外头屏风敲了敲,说是有宫里的人求见。   皇帝此回上岸暂歇,仍旧只带了皇后一个。   时下外面日头不小,皇后待在院子里嫌闷,派人前来请她过去消磨消磨时间。   帝后进城并不隆重,此行就安顿在距此不远的一处四进院子里。   这日还是推辞不过,温窈前去,还碰见了宫里的冯昭仪、惠婕妤与阳华郡主,三人恰好前来拜见皇后,瞧见她,面上颇有些微妙。   女人之间是藏不住秘密的。   阳华郡主十分不喜她那张妖媚惑心的脸,开口便是嘲讽,“怪道是今晨瞧着贺夫人在船头照水自怜,原来是个姨娘在岸上与相爷作陪啊!”   言辞间刺她妾室身份低微,不堪在此,可话说出来,没顾及一旁冯昭仪与惠婕妤说到底也是妾、还是留守船上的众人之一。   冯昭仪当即便觉被人阴阳怪气连扎了两刀,笑了声,“郡主在外可别说这样的话,姑娘家最忌心眼儿小,贺夫人大家闺秀出身,何至于是您所想那般缘由。”   阳华郡主乃是皇帝母族族亲,原不是什么显赫家族,如今圣眷荣恩,不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罢了。   女人间的唇枪舌剑一向说来就来,毫无征兆,温窈不想掺和,片刻没说话,皇后倒照顾她,不多时便对阳华委婉下了逐客令。   刺儿头走了,后来四个女人闲来无事,皇后一时兴起,做东攒了场牌局玩儿。   直消磨到下半晌,屋子外头响起下人的行礼声,皇帝回来了。   众人忙停下手中动作,起身见礼,皇帝随意叫声起,踱步到皇后身侧看了眼桌上的牌,笑问:“今儿个兴致不错啊,你们谁赢了?”   皇后垂眸勾唇道:“今日不知怎的,运气好的过分,险些将她们的口袋都掏空了,真是惭愧……”   皇帝闻言,目光似有若无朝皇后顺位上侧的温窈扫了眼。   他仿佛这会儿才看见她,想起来说:“方才兄长与朕一同归来,听闻你在此处,正在前庭候着接你呢。”   说罢冲身侧随侍的太监刘全吩咐道:“你送温夫人一程吧。”   温窈行告退礼,随刘全一道出门。   二人行至途中一道圆月门时,刘全却忽地停了脚步,转身对她躬了躬腰,笑得有几分谄媚。   “圣上知晓夫人是个极爱自在的人,如今夫人受困,圣上亦于心不忍,是以愿助夫人一臂之力,不知夫人是否当真心如磐石坚定不移?”   温窈垂落身侧的手顿时捏紧,脑海中一霎闪过屋中那封莫名出现的信笺。   她稳了稳心神,欠身道:“妾身愚钝,不知圣上何意,还请大监明言。”   刘全但笑不语,随即自怀中小心翼翼掏出块团龙玉佩递到她面前,道:“这便是圣上的意思,明白与否,全看夫人自己的选择。”   那是皇帝的玉令,手持此玉佩,哪怕无需路引与文牒,天下各州府也能畅通无阻。   日头西斜,刘全一路将她送至前庭贺兰毓跟前。   他伸手来牵她,转身出了院门便问起:“皇后怎的又召你作陪,做什么去了?”   贺兰毓记仇,上回温渺渺见了皇后一回,就疑心起两人从前的感情了,再上回,皇后送那一朵魏紫牡丹,膈应人的厉害,他不能不重视。   温窈面上神色如常道:“也没做什么,皇后大抵也觉烦闷,教我去陪她们说了会儿话,推了几局牌而已。”   “跟你推牌?”贺兰毓眉尖轻挑了下,觉得有几分好笑,“赢了多少?”   “全输了个底儿掉。”温窈歪头,无奈摊了摊手。   他一听就知道她是作表面功夫去了,瞧她抿唇都觉可爱得很,大手搂在她腰上轻掐了一把,“缺银子了就跟我吱声儿,输多少都有我给你兜着。”   “唔……”温窈摇头,“往后不想去了,怪累的,今日一去就听她们斗嘴,耳根子都疼了。”   两个人言语间回了这边院子,贺兰毓那会儿在外头担心她不好好吃饭,带了份小馄饨回来。   这厢进屋才坐下,温窈的碗都没捧起来,那八哥儿竟又开始喊叫起“大胆”!   她听着心中一惊,手都禁不住抖了下,忙举目朝屋里四下环顾了一圈,幸而没瞧着什么不该出现的文牍。   贺兰毓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汤碗顺势拿过来,笑她,“你私下里都教了它些什么?嚣张得都要上房了。”   他还跟小时候似得,捏着勺子舀馄饨喂到她嘴边儿,温窈如今却不习惯了,寻个借口指使他去教八哥儿消停下来。   谁成想到底还是他威严更重,都不用过去,光扭头沉声吓唬了一声,八哥儿立刻噤若寒蝉了。   这真是……连鸟儿都知道谁是大爷!   那馄饨温度正好,味儿也做得很鲜,只是温窈心里揣着事儿,吃得心不在焉,剩下许多还是全进了贺兰毓肚子里。   此一行在常州逗留了几日,后来皇后再派人来请,贺兰毓只教她称身子不舒服,不去。   常州后头又是一连许久的水路,坐船行至甘州地界忽地下起好大的雨,落在江面上砸出一片噼啪的声势。   贺兰毓下午回来进船舱没瞧着温窈,问过锦珠才知,她正在膳房亲自下厨做甜食解馋呢。   他听了也嘴馋心馋得厉害,一气儿摸到膳房去,缠着她说自己也饿了,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求动她沾手,答应给他煮碗面。   温窈别的也不太会,就会煮个青菜鸡蛋面,摘菜的时候他靠在一边看,她不耐烦了,拿菜叶子打他。   “别站这儿跟个大爷似得,往锅里添上水,去看着点儿火呀!”   贺兰毓哪儿敢不从,摸着鼻尖应了声嗯,撩了袍子往灶前的小凳儿上一坐,他抬头看她站在案台旁的身影,耳根不知怎的就烧得通红,心也砰砰直跳。   这就是他从前梦里出现过的二人婚后小日子,柴米油盐、打情骂俏,寻常的温馨要比大张旗鼓去看一场烟火更来得教人悸动。   他喜欢眼前的温渺渺,喜欢得人都没出息了。   那怕她无意中回眸眷顾他一眼,他都觉得一颗心都软成了棉花团儿,整个人像是泡在了蜜罐儿里。   贺兰毓不错眼地看了她好半会儿,明明极期待那碗面,可话出口却就成了,“你那时候在信里说学了厨艺,就学得这个吗?”   听起来怎么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他说完了瞧她看过来一眼,忙又补充说,“我是想说你那么聪明,肯定不止学了这个,往后日子还长,我乐意都帮你尝尝。”   “你想得倒是挺美……”温窈轻笑了声,贺兰毓权当她是答应了。   一碗清汤面哄得他心满意足,喂饱了,夜里又是好一番云雨翻腾,热水都要了三回。   洗净后抱人回床榻,贺兰毓搂着她,手掌轻轻抚在她小腹上按摩,他问过医师,说这样能有助她有孕。   温窈闭着眼浑身酸软,深觉白日那碗面是错付了。   她心里藏着事儿许久了,睡不着,忽地懒声问:“你与皇帝之间从一开始便是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吗?”   温窈记得那时候年少,皇帝还是李公子时,极为仰慕贺兰毓,一道外出从来在他身后,眼中的钦佩与赞赏藏不住,也同她一般唤一声三哥。   可等如今大权在握,皇帝一声“兄长”仍旧称呼在嘴边,但做出来举动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可是又图谋不轨觊觎你了?”贺兰毓话音顿时一冷,低头看她,又是醋又是怒。   温窈眼睫扇动,望着他笑了笑,没应承却也没反驳,挑拣着跟他说了先前城卫司牢狱之事。   “他那时候骗我说你已经死了,想教我认罪,我不肯认,他便对我用刑,你说这人是不是坏的很?”   贺兰毓还是头回听说这其中渊源,胸怀中一时怒火中烧,出口毫不避讳地骂了声“狗皇帝”!   可转念再看看她笑靥如花,连这些都肯与他坦诚相对,说明就是正在对他敞开心扉啊,他心下又觉得十分欣慰。   贺兰毓心疼她那时受得苦,搂她入怀,拍她的背哄着,“别怕,那时候是我倏忽了,没能保护好你,往后你尽可冷脸对他,不必顾忌,此事我会处置。”   温窈嗯了声,却没说那块团龙玉佩的事。   那玉佩她拿了,就藏在随身的香囊中,但该告诫贺兰毓的总归已经告诫过,皇帝与他之间的明争暗斗,往后她都会离得远远儿的,眼不见心为净。 第35章 三哥 给他美梦,亦给他伤疤   大雨一连下了好多天, 江风落雨,起先是情致, 但后来江面涨潮不利于行,便不再那么美了。   皇帝为安全起见,遂吩咐靠岸停船以作休整,一日午间又传令召集了一众臣工前往御船议事。   贺兰毓临走前,温窈趴在窗边百无聊赖,跟他说想出去透透气。   他自不会阻拦,却嘱咐教她别玩儿太久, 仔细淋了雨着凉,也要记得待侍卫,外头人心险恶云云……   “知道了知道了!”她嫌他磨蹭,双手推着他后背教他赶紧走,“我都多大的人了, 难不成还能走丢?”   “你就是走丢了我也能天涯海角找你回来。”贺兰毓笑得眉眼弯弯, 搂她细腰揽到跟前, 又说:“我今儿下午还想吃你做的饭,能不能劳动你再下一次厨啊?”   “下厨一次一百两, 银子先拿来。”温窈朝他伸出手掌, 他低头就着她掌心亲了一口, “先记上账,回头我给你翻番, 成不成?”   温窈不跟他贫嘴了, 不耐烦地哼了声, “快走吧,再磨蹭要迟到了!”   一路出船舱,她撑伞站在甲板上目送他往御船去, 隔着水雾直瞧不见背影了,面上渐渐沉静下来,变成湖水一般无波无澜。   贺兰毓走出去好远,又回头看一眼。   船头上还站着个窈窕的身影,看不太清,但他知道温渺渺在挂念他,就觉得整个心里都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御船议事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原道是连日大雨,澄江常州堤坝略显出些许隐患,若不及时修缮,恐怕抵挡不住再涨几次潮。   皇帝思虑良久,最终敲定派遣贺兰毓亲自折回常州督办此回修缮事宜。   公事上他一向身先士卒,遂拱手应下来。   那堤坝关乎民生,对皇帝的不满总归都得往后放放,不至于因私废公,耽搁了政务。   出御船时天色渐晚,贺兰毓拖着满身疲惫回到船舱,就想赶紧看看温渺渺,不管她是嗔怒娇羞还是温婉恬淡,总之看见她就行了。   但推开舱门,船舱中还未点烛火,黯淡一片,没有备好的晚膳也不见半个人影。   贺兰毓退出来,又到膳房看了一圈,对着冷锅冷灶一时有些愣神儿,才想起来召锦珠问,“你主子还没回来吗?”   锦珠闻言一时讶异,“回来了呀,主子一个多时辰前就回来了,说……说是累得很要歇息,不准我们进屋打搅……”   话越说,她便只见相爷面上神情越发冷凝,直觉得是出事儿了,以至声音到最后细若蚊蝇,都教人听不清了。   贺兰毓没多做停留,随即又问了船上其他的婢女侍卫,温渺渺是不是去别的官船上会友了?   但回答都是没有,她自逛街回来后,便在房中一直待着没露过面。   他心头陡然像是堵上了一块儿石头,教人觉得透不过气似得。   “来人,”贺兰毓唤过一旁的侍卫,声音竟还强自镇定,“派人再仔细在船上、码头四处找一遍,看到她了……看到她了便教她早些回来,外头天都暗了。”   天暗了,外头多危险,温渺渺怕是跑到哪里玩儿去了吧?   她小时候就这样,会故意藏起来躲在暗处看他着急,自己偷着乐。   口令吩咐下去,贺兰毓又怕只教那些侍卫找,她使坏不肯露面,便还是亲自将三层宝船上下全跑了一回。   每一处柜子、箱笼,每一道门后……他甚至慌乱盲目地连齐云舒的寝间都没漏掉。   可温渺渺到底去了哪儿?   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她仿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不像从前那样,看他真的着急了,或者没耐心要走时,便主动跳出来跟他撒娇认错。   后来他在床上的枕头底下找到一封信,温渺渺的亲笔信,他一看字迹就知道。   看到信时,贺兰毓想不通,不明白,不愿意相信,可也最终不得不承认   ——温渺渺是真的又一次逃离了他,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抛弃了他。   夜幕降临,四散城中寻人的大批侍卫已派出去了。   他静坐在船舱中,四周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只有少许昏沉的月色从水雾蒸腾的水面照上来。   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锦珠锦瑞从舱中找出来的避胎丸、各州道府舆图、船只构造图纸和那封信。   温渺渺依然是蓄谋已久,她决绝的离开,又以更冷静决绝的言语给两个人所有的过去画上了句点。   她在信中久违地唤了他三哥,试图说服他放弃搜查,说宁愿当做三哥予她成全,予她自由,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也不想两个人恩怨相对,下半生都活在纠缠不休的怨怼中。   所以温渺渺先前笑靥如花说愿意给他生孩子,要给他亲手做一辈子的饭,到头来却全都是虚情假意。   她用甜的砒霜给他编织了一场虚幻的美梦,等他麻痹沉醉时再狠狠在他心上剜了一刀,留下个血淋淋的伤疤,然后转身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狠心的女人啊!   她长大了越来越会骗人,准确来说是越来越会骗他,一个笑、一个吻、一碗亲手做的面……就教他信了她说的谎话。   贺兰毓闭上眼,任凭自己深陷进宽大的椅背里,在黑暗中沉沉叹息,脑海中满都是温渺渺的音容笑貌。   他在她面前其实一直像个傻子,从小就是。   最小的时候,温渺渺想吃糖,吃多了长蛀牙,被郑高节训斥,被温老太太训斥,对他使的招数是耍赖皮,恨不得满地打滚儿要他庇护要他纵容。   大一点儿了,她不喜欢背女则女训,不肯写功课,不愿意学女红,对他的招数换成甜言蜜语,只要满足了她偷懒的愿望,她就凑上来甜甜地喊他三哥,说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再大一点儿,她变得好喜欢粘着他,总要他背,还都不准他看旁的人一眼,若是哪里不如意了,她的武器就变成了眼泪,泪水涟涟地望着他也不说话,阵势摆出来,便光等着他心软,千方百计地凑上去哄她就行了。   如今呢……她自己就是俘获他的利器。   瞧,温渺渺总有各种各样的法子拿捏他,从小到大不外如是,他可真没用,永远都会被她拿捏住!   夜里亥时末,门口响起两下敲门声。   贺兰毓即刻召人进来,原以为是找到温渺渺了,但外间侍卫来报,只说在大船底舱的通风口发现了人为留下的痕迹。   真是狡兔三窟,他在那处通风口站了许久,望着外头江面上氤氲的水雾,只觉头疼欲裂,胸口闷痛不止。   温渺渺……他得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相府妾室出逃,传出去可是个不小的丑闻,船上众人三缄其口,但皇帝依然在当晚侍卫大幅调动时便得到了消息。   那女人竟背着明处暗处的眼线硬是自己跑了,本事倒不小。   眼下江上大雨船只尽都不准扬帆,她想离开甘州便只能走陆路,这厢刘全即刻命人前往四处城门,以宫女偷盗玉令为名,欲暗中捉拿温窈。   但不成想密令递下去,第二日天还没亮,便有当地官员战战兢兢回禀了消息。   昨儿个白日曾有位贵女手持玉令前来府衙,自称阳华郡主府女官,以此玉令命他开具了一封通关文牒与路引。   那官员原也谨慎存疑,可来人虽是女子,但骄矜傲慢,气势不凡,与传闻中的阳华郡主跋扈之名颇为相得益彰,且对他仕途政绩信口拈来,当即拿出了玉令要治他不敬天家之罪。   几番威压之下,他无从疑心,又哪里敢怠慢?   文牒路引给出去,谁能想到现如今做贼的,竟然贼胆包天偷到皇帝头上了?   刘全一番回禀还未说完,已听得面前负手而立的皇帝,十指交握捏紧,生生捏出几声闷响。   “罪人冒充阳华之事教那人烂在心里,城门也不必守了,传令将暗卫全部派出去,务必赶在贺兰毓之前将温渺渺抓回来!”   傍晚雨势渐歇,货物码头的工人搬完货,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瞧热闹,就看不远处的游人码头,往来不停歇的马蹄声飞腾。   码头的船只已全部都在第一时间被黑衣侍卫清查过一遍,船上的女人都一一照着画像比对过,但无功而返。   现在不安宁的是城里头,大老爷要抓人,直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架势,连官府衙门都出动了。   而温窈现下已换了身破旧补丁男装,脸上手上涂成了个黝黑粗糙的模样,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货船甲板上。   她拿到路引与文牍时晚了半步,城门关闭不得进出,遂在城中找了间镖局,凭空捏造出一件货物,自己充当护送长随,又回到了码头,回到了贺兰毓身边。   温窈站在船头,隔着水雾甚至能隐约看见他颓然撑臂立在船铉边的身影。   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在找她,为什么就那么固执不听劝呢? 第36章 尘封 她和他的周而复始。   城门一连封了三日, 贺兰毓将整座城都翻遍了,没找到人。   甘州贸易昌隆, 三日之内府衙门前已聚集了不少外阜商户,时而击鼓表示不满。   府衙官员不堪其扰,接连求见贺相与皇帝,请示何时能通行。   皇帝对此并未有任何示下,贺兰毓却不是个真的能放任儿女情长大过天的人,三日无果的搜寻,他将城中每一块地皮都翻过, 温渺渺或许已经不在甘州了。   遂传令城门放行,加强排查,任何有疑之人尽都需扣下待他亲自查看。   第四日清晨,天气放晴,皇帝派人传令南巡的船队扬帆, 贺兰毓的常州公务迫在眉睫, 也不得不准备启程督办堤坝事宜。   连日来的寝食难安, 已教他整个人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一大圈,脸颊两侧甚至都稍显得凹陷下去。   昨儿个白日里冒雨骑马上街, 贺兰毓在巷子里看见个撑伞的姑娘, 那姑娘背影不过五六分像温渺渺而已, 他便好似疯了,纵马上前唐突惊扰, 最后不过落得个失魂落魄的结果罢了。   他也是糊涂了, 温渺渺那么狡猾, 怎么还可能大张旗鼓出现在他眼前?   船舱门紧闭了一早上,齐云舒站在甲板上,看着身侧的大船渐次扬帆起航, 终于转身去敲响了那扇门。   里头没有人应声,她轻缓推开,便见贺兰毓双肘撑膝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仍旧在看那封信,温氏留下的信。   他听见声响稍抬眸看了眼,问:“怎么了?”   那声音里满是倦怠,齐云舒听得见,心头一时酸楚莫名,怨怼更是有的,凭什么温氏三番四次离开他,他却还偏偏对温氏念念不忘?   那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她强忍了愤懑,细声问道:“现下时辰也不早了,皇上先前遣人来传过话,我们是不是也该……该启程了?”   “启程?”贺兰毓忽而问:“你也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我……”齐云舒说不出话来,她的确是希望温氏要走便走得远远儿的,永远都不要在出现。   温氏凭空在船上消失这事,她乍一听闻,脑子里首要冒出来的,便是临出盛京时姑母曾说会帮她想法子。   她那时的原话是什么?   温氏一个大活人在眼前,她不可能视若无睹,可如果温氏就此死在外头了呢?   “夫君已经找了这么久,却还没有阿窈的消息,难道就要一直耗在这里吗?她或许已经离开了甘州,也或许……”   “或许什么?”   贺兰毓突然抬起长睫直直望向她,一双眼睛暗沉无光,仿佛含着着最阴冷深渊的寒风,刮在人身上莫名教人不寒而栗。   他只想得到,外面那么乱,坏人那么多,温渺渺一个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弱女子,多在外头待一刻都有数不尽的危险。   贺兰毓甚至夜里都不敢闭眼,因为一旦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温渺渺在受苦。   他担心她住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要逃走便免不得舟车劳顿,途中若生病了,谁照顾她?会不会在路上遇到歹人作乱?或者她笨的很,万一逃跑中慌不择路钻进深山老林,教哪儿的蛇虫鼠蚁咬了怎么办?   温渺渺应付不来那些的。   他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生气,气得心口都一抽一抽地犯疼,真恨不得立刻找到温渺渺,将她锁起来,锁一辈子!   “没有或许,她必须得再回来。”贺兰毓道。   齐云舒双手垂落在身侧,握得很紧,“她明明是自己选择离开了你,在踏出船舱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值得你再念念不忘,你竟还打算为了她枉顾皇命不成?”   这回却不等贺兰毓再开口,外头忽地传进来一声悠长的号声,那是旁边货物码头准备启程的声音。   他眸中忽地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手中握着温渺渺的信笺,目光直直落在她的字迹上,不知怎的,忽而想起她幼时与他捉迷藏,最惯爱躲的地方,其实是他的房间。   她那时……总喜欢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来人!”贺兰毓骤然从床边起身,脚下甚至稍有几分踉跄奔出船舱,“去将码头上的船只重新搜查一遍,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出航!”   贺兰毓几乎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当即阔步下船,翻身上马,一路马蹄疾驰到码头。   黑衣侍卫来势汹汹,一时间将码头围得密不透风,甚至在江上将已经出航一段儿的两艘货船全都拦了下来。   贺兰毓不肯假手于人,命人将船中所有人全都抓上了甲板,亲自一艘船一艘船地查看过去。   直查看到最后第七艘货船时,过目百余来号人,却仍旧没有温渺渺的下落。   江风习习,他心头焦躁之际,终于有个匍匐在地的男人认出了画像中的女人,扑上来忙不迭地道:“官爷,官爷,小人想起来今儿早上才见过她!”   侍卫眸中一亮,立即将人提到贺兰毓跟前,问:“快说,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她?”   那男人道:“官爷,就、就在这船上,早上那会儿城门刚解禁她就收拾了东西下船,说是觉得晕船,打算还是走陆路。”   陆路?   逃跑可不像游玩,走陆路坐马车肯定是不行的,为求方便只能骑马,马背颠簸磨人,那一个弱女子能受得了多远的路程?   贺兰毓却想起先前温渺渺那么刻苦练习骑术,不是都在为这天做准备,他比谁都知道她性子有多倔。   “确定是这个女人吗?”侍卫问。   那男人不敢马虎,又仔细往画像上看了眼,笃定点头,“是她,绝对是她没错,那女人特意改了装扮,但……但还是比普通人漂亮,小的头回见那么漂亮的女人坐货船,所以多留意了两眼……”   男人说完一笑,露出一嘴大黄牙,贺兰毓闻言眉尖紧拧,气不打一处来。   温渺渺就是再美,何时轮得到旁人觊觎了?   这厢来晚了一步,侍卫长方纪见他脸色沉郁,指使一旁的侍卫将男人拉走。   又担心他还要亲自前往寻人,方纪遂大胆拱手道:“卑职请命追回温姨娘,常州公务不可耽搁,还望相爷以公事为重!”   公事为重,公事为重,难道温渺渺的安危就不重要吗?   贺兰毓站在甲板上朝远处城门望了眼,大手握在船舷上,用力至指节泛白。   他是一朝之相,容不得自己满眼都只顾儿女私情。   温渺渺,别再乱跑了行吗?   他在心里念了很多遍这话,最终还是点了头,转身下船,吩咐方纪手持相府令牌沿出城方向继续搜查,必要时可调动周边州府衙门协助。   这日贺兰毓却没有再回宝船,只教人传了话给齐云舒。   他说此去常州是为公务,让她不必随行,可自行继续南巡,也可由侍卫护送返回盛京。   齐云舒听罢在船舱中大发了一通脾气,触手所及能砸的全都砸了,最后坐在软榻上,望着满地狼藉半晌,却没能像往日一般哭出来。   她原先总觉得是因为温氏在,所以贺兰毓才看不见旁人,可如今温氏明明已经不在了,他竟然还是看不见旁人。   男人的一颗心,除非他自己愿意拿出来,否则任凭你千方百计也还是捂不热的。   黑衣侍卫清退,货船重新鸣号起航。   一直到行出去许久,水面波涛浮动,船上的脚步声渐次变得嘈杂,温窈躲在狭小的货箱中蜷缩得几近全身发麻。   她夜里辗转反侧之际,便总担心贺兰毓会察觉出来。   今晨城门解禁,温窈是真的想过直接走陆路,但考虑到陆路关卡太多,贺兰毓在找她,皇帝的人恐怕也在等着她送上门,她怕哪一次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   左思右想,遂特意换上女装趁天蒙蒙亮时在人前下了一趟船,跟那男人搭了两句话,之后又换回黝黑粗糙的男装模样,重新上船。   为了教男人对那下船的“女人”印象深刻,又粗着声音同那人搭了句话,“先头船上最漂亮那女的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   那男的那会儿尚且还要反应下才想起来,咧嘴笑说,“哦,你说的那个,刚才下船了,这一路是瞧不着了,啧!”   说来可笑,温窈从前与贺兰毓玩儿过那么多回捉迷藏,使了那么多心思都从来没赢过,却临到关头利用他的关心则乱,赢了一回。   她都不知自己究竟该作何想法。   货船一路顺江而行下允州,途中甚至遥遥与皇帝南巡的船队打了个照面,而后转入了玉河支流,途径克州暂停卸货时,温窈也下了船。   连日在货船上干活儿,她腰酸背痛得厉害,下船后没敢进城里,在周边的镇子找了间小客栈住宿。   晚上教人送来热水,终于舒舒服服卸下了所有伪装,泡上了热水澡。   她靠在桶壁边时,低下头,能看见胸口处一片已经消散地若有若无的齿痕,那是贺兰毓情热时留下的。   他总是竭力控制着试图温柔对她,取悦她,使出浑身解数将她送上欢愉的云端,却又总是一不小心就弄疼她,弄哭她,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一般凶猛。   等回过神后,他又会低伏着姿态来哄她,一次又一次。   贺兰毓总是做错了再认错,他哄着她似乎已经成了生命中的习惯,从几年前到几年后,她和他之间一直在这样周而复始。   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重要,几年前的事就像一团乱麻,无论从哪里开始理都是剪不断地杂草,拨开来,只看得到满目疮痍。   温窈累得很了,精疲力竭,她只想要跳出那丛杂草,将他们都一次尘封个彻底。 第37章 入梦 她是他的养分。   那晚夜里, 温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温渺渺,白日里想方设法地在功课上偷懒耍滑, 得空了就跟在三哥身后溜出去玩儿。   盛京的每一处街巷都留有她的足迹,都记着她的笑声。   她在街巷中穿行,遇到了很多人,每一个人都上来跟她打招呼,她一一穿过那些人,最后来到了一处路口,看到了贺兰毓与易连铮。   他们好似在等她, 但又好像并不是。   温窈站住片刻,便看见另一个“自己”欢天喜地奔过去,站在贺兰毓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   而易连铮呢,他在跟那个小小的温渺渺道歉, 一本正经又温柔谦和。   温窈看着便想起来, 从前她时不时便爱跟贺兰毓去盛京最大的销金窟找乐子, 有一次好巧不巧碰上了易连铮,那是她头回认识他。   易连铮那样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去消遣的, 他只是去抓易连柏回家。   他在牌桌上看见贺兰毓的所谓“小表弟”, 一眼便认出来她是个小姑娘, 临走还曾告诫贺兰毓说,可别将她给带坏了。   她那会儿从来听不得旁人说三哥一句不好, 当即噘着嘴不服气的顶撞了句, “不许你这么说我三哥……”   易连铮望着她稍怔片刻, 垂眸轻笑了声,当时没再言语,后来再见面才有了郑重道歉那一遭。   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到……教人没有办法从心里生出恨来。   温窈站在路口,一直目送那三人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拢在朦胧的雾气中看不清了,她再举目四顾,才发现周身的雾气正在一点点散尽,露出面前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道路。   这便是属于她的路了吧,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她迈步,起先一步步走着,后来嫌慢,干脆跑起来,面前有一束光,从远处天际的缝隙照进来,照亮她的脚下。   温窈追逐着那道光,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触摸到那光的边缘,她伸手抓了一把,那朦胧不清的光晕中却有个人,也同样朝她伸出了手。   十指相触,那人抓牢了她,用力将她拉过去抱紧,而后她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回响在头顶。   他说:“渺渺……别玩儿了好不好,该回家了……”   温窈从梦中醒过来时,额上渗出一层汗。   梦里贺兰毓搂在背上的手臂和回响在头顶的声音都太过真实,仿佛他当真追到了她眼前似得,教稍她现下有些心绪不宁。   她轻呼了几口气,抬眸看外面,天际才刚刚泛出些蓝白。   起身装扮好一身粗糙的男装,温窈在客栈简单用过早膳又买了一匹马,继续上路前,客栈热心的小二跟她说,前面山头近来有些不太平,教她最好别独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过路。   温窈问:“那可还有别的法子?烦请小哥儿支个招吧?”   小二伸手指了指城里,“为了您安全起见,您最好花儿点儿银子,进城里找个叫隆安堂的武馆,他们收了银子保准就会护送您安全过山。”   这话听起来可太像是替人拉客那勾当了……   温窈不太愿意进城,心中暂且存疑,谢过小哥儿后,骑马往前走了一段儿,遇到过路的人又问了一遍,谁知也是如此说法,这才不得不信。   日头烈,隆安堂门前两只石狮子对影成双。   武馆对着酒馆开,大门内里一道三尺高的大理石,上书个鲜红的、龙飞凤舞的“武”字。   绕过门内那大石,院子里教阳光照得些微泛白,温窈四处环顾,在几步之外的葡萄架下瞧见个人,懒散躺在椅子上,书籍搭在脸上遮住了样貌。   “来活儿了!”她粗着声音喊了句。   藤椅上的人大梦惊醒,手忙脚乱在椅子上抽了下,书籍掉下来,露出一张少年清秀又略带痞气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诶……诶,谁在叫老子?”   那少年惺忪着一双眼望过来,看着她片刻,起身走过来,微扬起下颌问:“你来做什么的?”   “过山。”温窈道。   那少年闻言歪头,上下打量她两眼,似是不相信她这一身破破烂烂地衣裳兜里,还能掏出佣金来。   “一个人?打算去哪儿?”他问。   “一个人,去灵州。”   “灵州是个好地方啊……”那少年听着眸中顿时奇异地亮了下,但没等再说话,正巧后院里有人听着声音,遥遥问了句:“外头谁来了?”   “没谁,问路的。”   少年扬声应付了句,再看向她时,一双眼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狡黠,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稍稍往葡萄架那边去一些。   “既然想过山,带银子了吗?”   温窈说带了,便听他慢悠悠道:“护送过山一趟需十两银子,若是送佛送到西,直达灵州……给你打个折,十一两银子,选哪种?”   这……?   她一时无语,看着眼前这少年,面上一时绷不住想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们家管事的呢?”   少年一听就不乐意了,站直了腰板儿,视线比她高那么一些,倨傲得厉害,“老子就是这儿管事的,你到底走不走?”   温窈不搭理他,转身就要往里头去寻旁人,脚还没提起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在她小臂上拉了一把。   “五两,五两银子,老子一路护送你去灵州,成不成交?”   “你?”   她止步,回头狐疑瞧他,不太信得过也不太瞧得上的样子。   话音方落,那少年冷哼了声,左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了下,只听得旁边的木柱一声闷响,温窈侧目望去,便正见一支飞镖精准将一只苍蝇钉死在了柱子上。   她双目忍不住微微睁了睁,迟疑问:“就算要去,总也得教你家长辈……”   “老子十四岁就走南闯北,还用得着你操心?”少年瞥她一眼,提步往外走,路过檐下柜台时,从桌子上拿过来纸和笔,龙飞凤舞留下一行字:“爹,老子接活儿出门一趟,一个月就回。”   留完了字条,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把长剑别在腰间,而后绕路去后院牵了一匹马。   出来时跟她说了句:“老子叫赵星留,五两银子去灵州,你好歹得管吃住啊。”   两个人纵马出城,温窈怕晒伤,头上身上包裹地尽都严实,到城门口不远处,却见城中竟已有黑衣侍卫在寻索。   来得太快了。   出城时,她跟在赵星留身侧,守门的士卒与他相熟,拦下来例行瞧了眼,却未曾对着画像细查,就那么放了他们过去。   赵星留倒看了眼那画像,路上跟她啧啧感叹,“说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老子这辈子就没佩服过谁,贺相爷算一个,谁成想他也还是栽到女人身上了。”   温窈眉尖一跳,侧目,“你还认识那么大的官儿?”   “老子认识他呀,就是可惜他不认识老子。”赵星留很有些遗憾道:“前些年老子离家出走去参军,就奔着他去的,结果他娘的营里嫌老子年纪小,不肯要,要不然,老子现在肯定是他麾下一员猛将!”   她垂眸无奈勾唇,“他是个好官吧……”   赵星留说当然,“没有他,哪儿来的边境这些年的安定?别说你想去灵州,地方上一乱到处都是流民,见谁抢谁,哪儿还有人敢出远门?”   贺兰毓的抱负,温窈很早就知道,她嗯了声,不再说什么了。   常州,夜月正浓。   院外的小巷里,已敲过三更的梆子。   贺兰毓从不知第几次似同真实的梦境中醒过来,怀里没有温渺渺,只有桌案上一堆繁复的堤坝图纸。   温渺渺出走的第十六天,侍卫仍旧没有寻到她的消息,但他每晚都会在相同的梦中等到她,又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   贺兰毓抬手抚额,深呼出一口闷气。   近来身心俱疲,他几乎要撑不住了,昨儿个晨起收拾行装时,他甚至在镜中瞧见鬓遍长出了两根白发。   他就像是一颗参天大树,温渺渺离开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养分。   外头敲第四更梆子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正是侍卫长方纪,披星戴月而入。   “查的如何?”他问。   方纪至近前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卑职那日排查陆路无果后,又派人前往了水路周边各州府,方才递上来的消息,温姨娘先前在克州一间客栈留宿过,下属已继续寻踪追了过去。”   “克州?”贺兰毓眸中隐现一丝微光。   他闻言即刻起身自书架上取来地形舆图勘察,温渺渺曾在马车中问过他山河风貌,她既然在克州停留,那澄江边锦州往北方向的的几道州府定是不可能。   贺兰毓盯着舆图,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忽而想起从前有一年,盛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纷飞,冻得人守着炭盆都直打颤。   那会儿温渺渺还在贺府上学堂,就住在他隔壁,夜里捂不热被窝儿,冷得睡不着就跑来跟他挤一起,愤愤抱怨,“什么繁华都城,就是个冻死人的破地方!我脚都长冻疮了,又疼又痒,难受死了!”   她安分不了,在被窝儿里扭成条麻花儿,问他:“三哥,你知道有什么不下雪还暖和的好地方吗?”   “往南边儿去都不怎么下雪。”他倦倦的,闭着眼答得漫不经心。   她又问:“那南边儿哪里最好啊?下雪不冷,阳光明媚,方便吃鱼虾螃蟹,最好还能听小曲儿的地方?”   可他困得很,没顾得上回答,也没当回事儿,拉起被子囫囵盖到她脸上,径直催她睡了。   过去那么久的事,贺兰毓都不知自己怎么想起来的。   温渺渺或许都未曾察觉自己对他说过这些,她如今也已经不会再贪玩儿导致自己冻疮,但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她停留在南方,那便必定会照着自己的喜好找一处安居之地。   他望着舆图沉吟片刻,指出了三个地方,“往溪州、灵州、越州加派人手,找到人之前都暗中行事,不要吓走了她。”   她像是一只漂亮又警惕的小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立刻振翅飞走。   方纪拱手领命,临退出去前,却又欲言又止,“卑职还有一事回禀,事关温姨娘。”   “说。”   “卑职先前重回甘州调查时,查到了姨娘所持路引与文碟的由来,据府衙衙役称,那日温姨娘是拿着……拿着皇上的玉令,冒充阳华郡主府女官开具的路引。”   又是狗皇帝!   贺兰毓闻言眉尖拧起片刻,竟怒极反笑,“好一个正大光明的九五之尊!” 第38章 露馅 她是个女人。   方纪走后, 贺兰毓靠坐在宽大的椅背静滞半晌,屋中烛火在夜风里飘摇, 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桌案左角放着一盏清茶,热气早没了,哐当一声被人挥落在地,砸的清脆响亮,碎出一地泼洒的茶渍。   “渺渺,渺渺……”   窗边架子上的八哥儿受了惊吓,陡然扑腾着翅膀叫唤起来, 贺兰毓眉尖拧着瞧过去,眸中燥郁莫名,心绪却顿时因那两个字平复不少。   瞧,连只鸟儿都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狗皇帝怎么会不知?   他起身, 到窗边给八哥儿喂了些食, 哄它安静下来, 朝外头看,入目尽都是无边的夜色, 月辉清冷, 院里一株枇杷树, 前些时候温渺渺还歪在那树下小憩过。   贺兰毓与皇帝李源,温渺渺那时问他, 二人之间是不是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   他细想想, 约莫也不算是, 起码当初与皇子李源交好时他确是真心实意,后来边城数年风霜,二人共谋大事也是惺惺相惜, 只一句虚情假意,太过轻描淡写。   二人相识起因不过只是贺兰毓举手之劳罢了,为李源挡下了太子一时言语举止上的戏谑,那时的李源尚且还是个稍显腼腆的少年。   太子一句话,便叫这位七皇弟顶着烈日炎炎,在校场中持续不断练了两个时辰箭术,晒得汗流浃背、头眼发晕、两颊通红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   贺兰毓看不过去,也是一句话,又教太子改了主意召回李源,免他受了那些苦。   几日后琼林苑宴饮,李源私下命人给他送来一张弓,投桃报李。   那张弓颇有些来历,乃是李源先前在箭术比赛中赢了一众皇子拔得头筹后,先帝龙心大悦,御口应允给李源的生辰礼。   谢礼如此贵重,心意足可见一斑。   贺兰毓并未真的收下那张弓,但此后每逢太子跟前,总愿意看顾这位势弱的七皇子几分。   而他此后离经叛道,不满区区翰林院方寸之地时,李源亦能懂他,曾于他说出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样的话。   那时的李源,和温渺渺一样跟在他唤他三哥,却是与温渺渺姑娘家满心满意信他这人不同,李源信的是他一展宏图、安邦定国的抱负与野心。   后来他自云端跌落,在边城深陷泥沼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之时,亦是李源折颈相顾,亲身入泥潭将他给拉出来。   这样的人,可称一句知己。   可人的欲望、贪念就像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当二人终于身居高位,将天下间一切能得到的都得到时,所见再无不可攀越的高峰,目光自然便会对准并肩屹立山巅的彼此。   皇帝想要的只是温渺渺吗?   不,皇帝想要的是贺兰毓的软肋温渺渺,或许温渺渺也只是个引子而已,皇帝更想要的是他手中握着的一切。   贺兰毓在窗边站了许久,而后转身落座于桌案后,提笔写了一封密信,派遣侍卫连夜快马送往盛京。   这厢方才看着侍卫出门,却又听院子外传进来一阵稍显嘈杂的声音,像是有马车停下来。   他冲外唤婢女进来,问是何事,婢女垂首道:“回相爷的话,是夫人到了。”   齐云舒乘船自甘州回盛京,途中不过行了两道州府,心头愈发教不甘堆满,她不甘,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太后届时又会如何训斥她没用?   她进院子,隔着两道回廊瞧见主屋的窗口仍透出烛火来,遂往那屋里去走了一趟。   这才隔了几日不见,乍一看贺兰毓,她甚至觉得他像是个病人,并非全然只是面貌,而是他整个人阴沉、黯淡,好似教人抽走了魂儿一般。   “不是教你回去吗?怎么过来了?”他微蹙着眉,显然对她的不请自来不甚满意。   齐云舒却发觉自己没那么酸楚了,面上甚至还能摆出个淡淡的笑来,柔声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受,怎么还能放心回去,便只好自己过来了。”   “你公务繁忙我都知晓,这次过来只是为了照看你罢了,否则我一个人回了府里也总悬着一颗心,不得安宁。”   贺兰毓凝眸看她,眉间沉郁没言语。   齐云舒也料定了贺兰毓再如何也不至于开口撵人,该说得说完了,便也不再这里多留,叮嘱了声请他忙完了早些休息,而后自行退了出去。   盈袖在廊下等着,主仆二人一道往下榻的后院西厢房去。   直进了屋,盈袖回身将门关了,方至近前低声道:“主子,奴婢方才问过林侍卫,温氏的下落……似乎找到了。”   “什么?不是说……”齐云舒闻言,当即皱着眉哼了声,“这么快便藏不住了,就知道又是她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真那么不乐意做妾,不如一头扎进江里别出来好了,一了百了!”   盈袖自然向着主子,深觉温氏矫情,偷偷逃跑这一遭说不准就是想演一出戏,好倒逼相爷将正妻的位置拱手捧给她呢?   她急道:“那主子您打算怎么办?温氏在的时候日日霸占着相爷,如今好不容易人走了,太后那边儿催得厉害,三番四次来信教您抓紧机会邀宠怀上孩子呢……”   “您瞧,这是今儿下午刚随信笺送来的。”这厢说着,盈袖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这……拿走!”   齐云舒眉头紧皱,抬手给挥开了,都不用说她也能猜到那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她不敢用,发自内心的畏惧。   先前只不过在贺兰毓醉酒时进了他房间一回,他便杯弓蛇影,那种濒临窒息的恐惧感她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若再拿他的心结作祟,被他察觉了,她真的不敢想象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只要温氏在,贺兰毓眼里就不可能看得到别的女人。   齐云舒心头焦躁不已,被太后威压的燥意连同眼睁睁看着温氏或将不日归来的束手无策的困顿,简直要将人给推进深渊里,把人都要逼疯了。   她兀自坐在椅子上沉吟半晌,忽地破釜沉舟眸光灼灼望向盈袖,“姑母既然说是要帮我,你便替我递个信儿回去,请她给我些许可用之人,越快越好。”   男人的心,要不到便不要了,温氏想占便占去罢,只要温氏再也回不来,那总归贺兰毓这个人,往后时日那么长都只会在她这儿。   时下六月中旬,正午时的骄阳热烈毒辣。   温窈与赵星留一路骑马进山,途中路过一处清潭,他兴头起来了跳下马就开始脱衣裳,招呼她,“出一身汗了,走,咱俩去洗个澡再上路。”   他年岁不大,衣裳脱了身板儿也还是少年,比之温窈当年初次看见贺兰毓脱衣裳的那样子也差了些许意思,她面上很淡然,见怪不怪。   摆摆手,“你想去就去,我到旁边歇会儿。”   赵星留看她满脸黝黑粗糙,心道这人也忒不讲究了些,邋遢汉!   他皱皱鼻子,不再理她,转身自顾解了裤腰带跳进水里,浪里小白龙似得翻出好一阵噼里啪啦的水花儿。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拾掇好了神清气爽,两个人重新上路。   但当头日晒三日有余,温窈只觉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发殆尽,又行过一日后,临到出山口的节骨眼儿上,她中暑了。   “诶,你先前既然去过盛京,那有没有……”赵星留嘴里叼着根草,混不吝坐在马背上跟她正说话,却只听得身后咚地响起一声闷响。   他回头去看,后面马背上哪儿还有人,小道儿草地上倒是晕着摊泥。   “嘿,这怎么还是个病秧子啊!”   赵星留颇为瞧不上,他早看出来眼前这男人是个弱鸡,不然也不至于找人护卫,但没想到……居然那么弱!   翻身下马,他到跟前把人扒拉过来,一眼看过去,发现点儿有意思的东西,这人的胡子怎么还是可拆卸的?   赵星留走南闯北也有几年了,当下伸手过去拨那胡子两下,又逮着温窈脸上抹了一把,看着指腹残留的脏粉,乐了。   敢情这是遇上了个女骗子啊!   怪道是这几天晚上,不管借宿在哪儿,这人都不肯跟他挤一间屋,哪怕风餐露宿,临到早上也都要消失一阵儿,估摸着都是去装扮自个儿去了。   他把人捞起来扶到树下,刚上手就觉得跟揽了块儿豆腐似得,软绵绵地,当即啧了声,喃喃自语,“大姐,老子可没有非礼你啊,你醒过来要是赖上老子,那就是你不厚道了……”   温窈醒过来时太阳已经沉进了山坳里,她靠在树底下,额头上还敷了层半掌宽的湿布条,显然是为了给她降温用的。   “醒了?”赵星留手里拿着野果子,边啃边朝她走过来,半蹲在她面前,而后从怀里掏出那假胡子扬了扬,兴师问罪了。   “大姐,做买卖讲究诚信为本,就你这么着藏着掖着,是不是有点儿不仗义?”   温窈看着心头一跳,眉一拧,正要劈手去夺,刚动了下身子,额头上的布条掉下来,落在她腿上,明晃晃还沾着一层粉。   赵星留啃着果子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姐,老子劝你老实招了,否则你这瞎子摸黑的买卖,老子可不干了。”   温窈心头一时慌乱,抬手在脸上摸了把,幸好,他并没有趁她昏迷的时候擅自给她把脸擦了。   她也就不故意粗着声音了,理直气壮道:“我就是个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苦命女人,扮成男人图个方便有什么问题?”   “人贩子?”赵星留狐疑,“那你老家哪里的?”   “灵州啊!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回灵州?”   “当真?”   温窈不跟他瞎扯,“信不信随你,我要赶路了,现下总归已到了山口,这买卖你不做,等进了城自会有旁人做,再会。”   她坦坦荡荡,走得潇洒。   “呵,脾气挺大……”赵星留一时又不想回家拘着,思来想去还是跟了上来,“银子都收了你的,老子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就送你一趟罢了。”   温窈不着痕迹勾了勾嘴角,没做言语。   两人这晚上在山脚下找了家农户借宿,主人家只给了一间房一张炕,赵星留自知道了她是女人后,仿佛就很担心被她赖上,为避嫌,晚上吃过饭便再也没进过这间房。   夜里温窈又被梦境所扰,但这回没等她自己醒过来,只听得窗户碰出啪嗒一声响,她惊醒睁眼,看见床前正古怪打量她的赵星留,险些吓一跳。   这人……难不成一晚上没睡?   “你不睡觉,站这儿做什么?”她从床上坐起来。   赵星留稍稍站开些,借着月色看她,挑眉道:“你刚才梦里一直在喊三哥,但又说教三哥放手,三哥是谁?人贩子?”   温窈面上稍稍僵了下,不想回答这话。   “不是人贩子……那难不成是你姘头?”他咂咂嘴,面上有些腻歪似得,总觉眼前这大姐,约莫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温窈眸中霎时有些冷了,“别胡说,我家里没人了。”   赵星留“唔”了声,意识到再说下去会戳到人伤处,遂闭了嘴。   他临出门时约莫想着缓和下气氛,忽地说:“这大晚上你干嘛还把自己弄成那鬼样子,不难受吗?卸了吧,又不是天仙,老子不看你。”   说罢转身,放着好好儿的房门不走,仍旧纵身从窗户轻巧跃了出去。   温窈瞧着无奈呼了口气,重又躺回到炕上,盘算了下至灵州的路程。   她因担心遇上相府侍卫与皇帝的暗卫盘查,一路都走得偏僻,照眼下的脚程,约莫还得一个月才能到。   只是她这会儿哪里知道,去了灵州,候在哪里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第39章 灵州 他要去接“他的温渺渺”回家了。……   翌日一早, 温窈与赵星留在农户家中用过早膳,收拾好行装重新上路。   此间距离灵州尚且还隔着三道州府两座蜿蜒山脉, 二人路上做个伴儿,赵星留话多,喋喋不休说过去,时日倒也过的快。   七月出头时,二人已到了梧州边界,前头的路,约莫再有不足小半月的功夫便罢。   可这日行至路边茶棚, 赵星留口渴要喝茶,温窈掏遍了包袱与口袋都只翻出了两个铜板。   她临走带的一点儿银子,已经全花光了。   赵星留瞧她面上窘迫,含着茶水憋笑了声,咽下去又咂咂嘴, “大姐, 合着你这趟买卖再往后走, 老子还得倒贴银子……”   温窈自然不能让他吃了亏去,付了茶水钱瞧着天色还早, 今日便打算进城一趟, 趁有他护航时赚点路费, 届时到了灵州也好安置。   她在城外对着水面又好生装扮了一番,确定瞧不出端倪后, 领着赵星留进了城。   途中多加留意, 却竟然未曾再发现相府侍卫的身影, 连城门口的排查都松懈许多,士卒只查看了文牒与路引,便轻易放了人过关。   贺兰毓似乎, 已经放弃再找她了。   温窈未及再多想,进城后径直与赵星留来到一家赌坊门前,朝他伸出手,“把你的五两银子借我使使。”   “你还会这个?”赵星留朝那门上的牌匾看了眼,拧着眉古怪瞧她,手上半天没动静,显然是不相信她。   温窈不耐催他,“别磨蹭,若是把你的银子都输光了,你就把我卖了换路费回家,成不成?”   赵星留其实长这么大也没进过赌坊这种地方,只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颇觉这人约莫有两下子,又禁不住里头塞过雷声一般的喧哗声勾引,只好从怀里掏出银子欲拒还迎地给了她。   还不忘警告句:“你要是把老子饭钱输光了,老子当真会卖了你的啊……”   赌坊鱼龙混杂,温窈自从十三岁时铤而走险为祖母赚药钱遭了一顿毒打,心中多少留下了阴翳,已有很多年不曾踏足了。   她从前的时候总站在贺兰毓椅子扶手边儿,规规矩矩像个小侍童,目光聚精会神盯着桌面上一举一动,只待尘埃落定,便凑上去附耳悄悄给他说押哪里,一向十拿九稳,鲜少失手过,等两人赢了钱,他就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儿的。   那时二人在全城的赌坊黑名单上都赫赫有名,谁都知道贺兰毓怀里有只招财猫儿,灵得简直堪称邪门儿。   如今换成赵星留,他下注可就没那么爽快了,每每回过头一张嘴便要问她:你确定?   “确定。”   耳边声音嘈杂,温窈有些出神,收回思绪冲他点点头。   赵星留也没法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说话有种能叫人信服的沉静。   二人在赌坊并未久留,温窈也不敢揽财太多,输输赢赢,没敢太张扬教人看出异样,再出来钱包变得鼓囊囊,二人便又就近找了家酒楼下馆子。   赵星留对她这一手绝活感兴趣的很,深觉有如此能耐,不可能是从人贩子手中逃走的普通女人。   遂问:“大姐,你能不能把脸擦干净给老子看一眼,老子实在太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温窈低垂着眸兀自挑碗里的米饭粒,摇头,“我长得丑,露出来怕吓着你。”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能怕你一张脸?”赵星留长眉一挑,“你给老子看一眼又不会少块儿肉!”   温窈不搭理人了。   赵星留也能看出来她面上的敷衍,只好调转话头问:“那大姐,你那本事是谁教你的总能说吧?难不成就是你梦里那个三哥?”   温窈手中的筷子顿了下,赵星留以为她脾气又要上来了,谁料片刻后却见她点头,平静应了声:“嗯。”   “那他现在在哪儿,老子也想学!”赵星留一瞧有戏,眼睛顿时一亮。   她没抬头,淡然说:“死了。”   赵星留面上稍怔了下,想起她前些晚上说“家里没人了”那话,其实他现下是不太相信的。   越是和她相处,越是能觉着这女人有种说不上来的特别,反正绝不像是大街上泯然众人矣地那一类。   正巧楼下戏台子上也在唱一场痴男怨女的戏,唱到那女人心里受了伤,回过头便也对人说自己的情郎已经死了。   其实情郎好着呢,只是女人的心死了。   赵星留活了这些年还没尝过情爱滋味儿,愣头青一个,听来只觉得矫情。   可不知怎的,从她口中说出来便觉她是真的心中有裂缝,就像一块儿摔坏的宝镜,不知用什么才能再修补好,教人莫名觉得惋惜。   他简直越发好奇眼前这把自己抹的乌漆嘛黑的女人了。   两人用过饭后便启程,温窈破天荒还给他灌了一壶酒当做犒劳,出城后一路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前行,夜里能找到农家或客栈便借宿,找不到便露天席地。   直又行过十来日,待踏进灵州边界时,赵星留脚下忽地踌躇起来,不急着折返,倒问她老家在哪儿,说要送佛送到西。   温窈抬手挠了挠额角,扯谎道:“我好多年没回来了,家里那土屋早都被拆了,你要是不着急回,这两天不如跟我去瞧个院子安置?”   赵星留面上故作沉吟,内心巴不得多留几天呢!   灵州是个极好的毓秀之地,这儿的人和物都像是浸在一副水墨画中,温柔又悠然,整座城轻眠水中,随处可见石桥拱立,小巧婉约。   温窈没打算进繁华的街巷安居现眼,只领着他到城里赌坊去了一趟,赚些银两,而后便在周边清净的小镇上相看小院儿。   一连跑了三个小镇,她最后挑中了个临河的二层小楼,屋子后头洗衣裳打水都方便,门前有条哨子街,一直走到头拐个弯儿就是早集市。   向来单独女户容易教人留意,她为了在官府登记不显得异常,瞎编了个“赵星河”的名字跟赵星留做了回兄弟俩。   两人从府衙出来半会儿,赵星留突然拧眉古怪问她:“你总不能一辈子扮成男人吧?那等你穿了女装,人家问起来,老子岂不是还得喊你媳妇儿?”   他那语气好像被人占了便宜似得,温窈听着没好气瞥他一眼,“你不打算回家了啊?”   “诶……”赵星留教她生生噎了一嘴,闷头歇气了。   重新安置得费不少的功夫,幸而赵星留一身的劲儿,虽则整天爱当人“老子”,但却任劳任怨好养活,只要给他一碗饭管饱,教做什么都不在话下。   住进小楼的第一天晚上,温窈亲自下厨炒了四个菜,答谢他一路相送至此。   赵星留喝点儿小酒就容易上脸,打个酒嗝儿跟她说:“其实老子不着急回家,你要是缺个干活的,老子还能再大发善心给你搭几天下手……”   “想留便留找那么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作甚?随你,但先说好,我这儿没有工钱只管吃住。”温窈吃饱喝足,懒散闭着眼睛靠着软垫吹风,话说得极爽快。   赵星留一听就咧嘴笑起来,说行,只要不回家,外头哪儿都是自由自在的人间天堂。   两个人趁着酒劲儿东拉西扯好一会儿,不多时,他心念又起来,非缠着她去把脸擦干净要看一眼。   温窈最后也没答应,糊弄了一阵子,便借口累了,上楼睡觉去了。   赵星留有点失望,在后头喊,“大姐,怎么就准你藏着掖着,不准人有好奇心呢?信不信老子今儿晚上就趁你睡着了悄悄给你卸个妆?”   她回头瞪人一眼,没搭理他,回房间便记得把门窗都上了锁……   常州,小院。   贺兰毓早起往堤坝上巡察了一回,回到院子里已过午膳时分,周身教热气烘得闷出一身汗,进屋先教婢女往浴间送了水。   齐云舒听闻他已回来,便在外间桌上摆好了饭菜,他出来时换了件宽松的外袍,头发刚沐过之后披散着,垂落在脸颊边愈发显得下颌线条削瘦分明。   她从桌边站起身,请他落座,“这几日天气炎热得厉害,夫君喝碗绿豆汤消消暑吧。”   贺兰毓指尖揉了揉眉心,神色略有些疲倦,淡声教她也坐下了。   二人无言用过一顿饭,他去桌案后又瞧了会儿公文,便躺在藤椅上稍做小憩。   齐云舒并没离开,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绣花样子,隔着扇屏风能看见他在里间若隐若现的身形。   她心不在焉,教手上的针走歪了径直扎进了指头里,疼得轻嘶一声,忙将指腹放进嘴里吮了吮。   太后派的人已经到了,可林侍卫那边儿却很久没来过消息,距上回说寻到温氏下落已有近一个月……   这温氏,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她这般想着,目光便总不自觉往书案那边飘,脚下却迟迟不敢挪步。   同那时在相府一样,寻常贺兰毓若不在,他的屋子是谁都不教进的,可他在的时候就算进屋了,谁又敢图谋不轨?   这厢踟蹰不前,硬是生生拖到门口响起一串脚步声,里间藤椅上的贺兰毓果然都不必等人唤,当即便警觉醒了过来。   方纪在门前行礼,他踏进屋后,所谈无论公事私事,齐云舒都不便在旁逗留,遂退了出来。   回到厢房没见着盈袖,等了半会儿才见人进屋,还没等她开口问,首要头一句便是:“找到温氏了,人在灵州。”   齐云舒虽则早早在心底里做了准备,猛然一听,心头还是重重沉了下。   她出门到前院去看,不出所料瞧见贺兰毓正匆匆从主屋廊下阔步而出,他换了一身干练骑装,手持马鞭,显然是打算千里疾驰的阵势。   他要去接“他的温渺渺”回家了。 第40章 小楼 “玩儿够了吗?温渺渺?”……   早起温窈拾掇好下楼时, 赵星留还倒桌边睡大觉,哈巴狗儿似得趴在垫子上。   她遥遥喊一声, 那人就稀里糊涂翻个身,露出一边脸上压出的垫子花纹印儿,红红地像抹了胭脂,莫名好笑。   温窈走过去收拾桌子,顺便踢了他一脚,“起来!”   谁成想赵星留真是个练家子,猛地从梦里惊醒过来, 下意识伸手抓着她脚腕,全凭身体反应“一招制敌”。   温窈当下身子不稳,都未及惊呼一声,便砰地一下子扑倒在他腿上,手里的盘子应声落地, 砸出好一阵噼里啪啦地脆响。   赵星留坐起身一看, 脸都僵了, 生怕这是要把人摔坏,赶紧伸手将她拉起来, “大姐你没事儿吧?”   “你说有没有事!”   温窈好气啊, 膝盖手肘简直像是要碎了, 吸着气儿转过身,隔着层黑粉都能看到两颊痛出一层红。   赵星留面上挂不住, 悻悻地缩了缩脑袋, 梗着脖子狡辩道:“你别这么看我!老子那……那也算是正当防卫, 谁教你趁老子做梦的时候搞偷袭?”   温窈给他一记眼刀,却竟然无言以对。   常言道“女人的气性儿惹不得”,赵星留不敢再卖乖, 生怕教她的眼刀再多剐一下,忙不迭地起身抹了把脸,说教她等着,出门去街上的小药铺买药去了。   没过多会儿,他回来时不仅提着药箱,手上还额外提着一只鸡和一些菜,“这可是老子拿自己的银子买的,权当给你的补偿行不行?”   温窈没好气得很,“你还不如把碗筷和地上的碎片收拾收拾,再把那鸡清理出来吧!”说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不想跟他一般计较。   不得不说,赵星留杀鸡动作简直太麻利了,杀完了他拿根绳子把鸡吊起来去毛,喊她出来看。   “给你露一手老子精妙绝伦的剑法,瞧好了!”   话音刚落,便只见那半空中剑花舞得迷人眼,招式轻盈又利索,伴着漫天的鸡毛纷飞飘扬。   温窈抱臂靠在门廊上,脑海中忽地想起从前贺兰毓也曾在大雪中给她练刀法,不过那时候的贺兰毓也就跟赵星留一般年纪,但可没有他这么……活宝?   那只倒吊的鸡实在太可怜,温窈看不下去,催着让他赶紧收手了。   两人这日用过饭,趁太阳还不算太烈时进城了一趟,镇上的早集市太小,好些东西买不到,比如温窈装扮时需要用的脂粉一类。   一个瘦小的糙黑男人带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本就不搭调,再踏进姑娘家的脂粉铺,显然十足违和。   可拦不住柜台上那小姑娘瞧上了赵星留,少年侠客长剑在手,模样儿还俊俏,收揽几枚芳心压根儿不在话下。   温窈买东西时,余光就看见那姑娘不停地在跟他暗送秋波。   但赵星留其人,仿若一面铜墙铁壁,任尔东南西北温柔风,他自是岿然不动。   温窈憋笑不已,后来路上说起,赵星留嗤之以鼻,只道:“老子当初拜师的时候,师傅就告诫老子要清心寡欲,你懂什么?”   “女人,只会影响老子出剑的速度。”   “更何况……”他停顿了下,偏过头看她,有些认真道:“你经历过情爱,如今却口是心非说你的三哥已经死了,可见情爱这东西并不那么好。”   温窈嘴角的弧度滞住片刻,赵星留瞧见了,又道:“我总觉得你心里藏得事儿太多了,累得慌。”   他说:“往后别再说你三哥死了,你要是真想放下过去,就应该拿出一副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也能坦然面对的样子。”   “世上的人生来便注定要受旁人不少委屈,如此,你就更不能再委屈自己,知道吧?”   这话似乎太过通透了些,温窈侧过脸看他一眼,轻笑问:“这也是你师傅教你的?”   赵星留直白说不是,“这是老子自己的人生感悟,免费传授给你,晚上回去你得把剩下那半只鸡给老子炒了。”   温窈:……   镇上的日子过得忒悠闲了些,转眼到七月底,赵星留仍旧不打算回家,光给家里寄了一封信,上书一句:“爹,老子现在在灵州逍遥快活,勿念。”   反正教人也搞不清他家里,他跟他爹究竟谁是老子……   这日入夜,小镇灯火一家挨一家地熄灭,子时过后,便只剩下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赵星留平日宿在一楼东南面窗边,晚饭又喝了点儿酒,正醉梦沉酣之际,却听夜风裹挟着些许轻微异动飘进了耳中。   常年练武之人,分辨脚步声坦荡或鬼祟几乎是本能。   他陡然睁开眼,抽出枕下的长剑跃到窗口,透过缝隙往外瞧,便见小楼几十步外正围过来一行七人,个个刀剑在手,分明来者不善。   艹!这种阵势的仇家,就知道那大姐铁定不是普通人!   赵星留在心底暗骂了声,即刻轻手轻脚飞身上二楼,谁成想天不遂人愿,到了门前一闪身,人径直撞了回南墙。   温窈在里头挂了锁……   那砰地一声响,动静不算大,但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可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温窈听见了,外头的人照样也能听见,这下子想暗度陈仓都不成,赵星留等不及她来开门,只得破门而入,生生撞出哐当一声巨响。   “快,穿衣裳跟老子走!”   温窈惊得浑身颤了下,却也不疑有他,忙起身从衣架上抓了件外裳边往外走边系,路过柜子还记得拿上两人的路引与文牒。   但两人方才行至楼梯时,外间陡然亮起通明的火光,小楼前马蹄声疾驰而来,脚步整齐沉重,随即便是一连串刀剑碰撞的冷凛打斗声。   这是谁在跟谁打?   赵星留脚下一顿,偏过头惊奇看她,“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温窈却是只听那马蹄声与零散几句侍卫的声音便明白过来。   她没言语,长睫无力地颤动了下,像是困境中的蝶,怔怔看着火光将杀人的影子倒映在门上,像极戏台子上的皮影戏,诡异至极。   赵星留走南闯北这些年,也未曾见过这般刀刀嗜杀的景象,手握住剑柄蓄势待发,纵身跃至后门处透过缝隙看,才见河对岸已整齐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黑衣侍卫。   他是认识那身衣裳的,前不久克州城里到处都是,拿着画像搜查一个女人,相府的侍卫,贺兰毓的侍卫。   外头的打斗声持续了约莫半盏茶,偃旗息鼓后,有人翻身下马,脚步沉沉来到血迹斑驳的门前,似是酝酿了半辈子的话,开口却全都汇成压抑沉寂地一句。   “渺渺,开门。”   温窈没回应也没动身,脚下仿佛在阶梯上生了根。   赵星留抬眸看上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却分明看见她一瞬泛红的眼眶。   过了很久,外间的人没再开口,也没破门而入,只是立在门前站成一尊雕塑似得,静静在等,赵星留终于伸手拉了下温窈的胳膊。   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他的路引文牒递了过去,极力平静着声音道:“我这儿往后管不了吃住了,你该回家了。”   赵星留闻言面上一滞,却也到这会儿才注意到她脸上没抹黑粉,素净清丽,比那画像中的样子还漂亮不知多少倍。   从方才到眼下,风波骤起到尘埃落定,期间才短短不过片刻功夫,太快了,突如其来,连给人反应缓冲的间隙都没有。   赵星留头回正经冲她拧起了眉,压低声又气又急道:“那就是你三哥是吧?你就是这么糊弄老子的?你这人……你怎么……唉!”   他手叉着腰困顿在原地踱了两步,莫名憋了一肚子闷气没处撒。   温窈却已经在柜子里拿出了一袋银子塞到了他怀里,寂然无语,提步往后门去。   她打开门先停住片刻,给了河对面看清自己的时间,然后转过身对赵星留说:“走吧,再耽搁一会儿你恐怕就走不了了,多谢你一路送我过来。”   温窈越是强自平静礼貌,赵星留便越是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气炸了,气她这么久隐瞒不报,也好像在气自己后知后觉,真是蠢爆了!   他眼睛狠狠瞪了她好久,手里捏着那钱袋与路引,直捏得吱吱作响。   明明有好多话想说的、想问的,但赵星留这会儿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人相顾无言,对峙片刻,他硬生生自己把自己气走了,临走前只留下了闷气冲冲地一声“哼”,转身出门,纵身一跃,身影一瞬消融进了昏暗的夜空中。   温窈看不见赵星留的身影了,才转身去到前头开门,没什么好躲避的了,反正她也逃不掉。   将近三个多月没见到贺兰毓,他好像老了几岁似得,眉眼间尽是疲惫倦怠,在看到她的时候,情绪如海浪翻涌,一霎染红了眼尾。   他一路不眠不休,途中生生累死了三匹快马才终于找回了她。   那会儿在街口,陡然听见那一声哐当的响声时,贺兰毓自觉心跳好似都停滞了。   门外那些或许是狗皇帝的人,亦或是旁的不轨之辈,方才但凡稍晚一步,他这辈子一定就见不到温渺渺了。   “玩儿够了吗?温渺渺?”   他声音也好累,像是含着无数的沙砾,粗糙而暗哑。   温窈垂眸苦笑了下,笑出满目盈盈泪光,却什么也没说,只绕过他,顺从往外走了。   不料才走出两步,小楼前忽地闪过一道影子,来人纵身跃进满地尸体血迹中,突兀地站在几步之外,冲她道:“渺渺,你是叫渺渺对吧?老子跟你的账还没算完呢!”   赵星留去而复返,满肚子闷气兴许冲上了脑子,冲昏了头,教他连贺兰毓本尊都不惧了。   他自腰间抽出长剑,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老子答应了她要护送她在灵州安居,你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要么你把人留下,要么你跟老子单挑。”   “你还回来做什么?”温窈十分意外,眉尖一时拧得很紧,“我这趟买卖已经结束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赵星留对她的话充耳未闻,执拗提起长剑对准了贺兰毓,“不赢了老子,就算你是贺兰毓,也休想把人带走。”   “你疯了吗?”   温窈冲上去拦住他,却教他抬手拨到了一边站着,教她别管男人的事,目光只灼灼望着贺兰毓。   贺兰毓眸光凛冽,却一直没开口。   向来少年意气大过天,他自己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以至于当下甚至都未曾觉得冒犯,片刻后,竟破天荒地答应了这桩本没有必要的挑衅。   “拿刀来。”   他朝身侧的方纪伸出手,长刀出鞘,月色下照出一道凌寒的冷光,教人心头忍不住一颤。   但事实证明那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争斗,注定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急促。   贺兰毓出手一刀,便斩断了赵星留的剑,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从不抽刀与人无谓浪费时间,赵星留是第一个。   断剑落地,赵星留垂头望了半晌,再看温窈,眸中盛满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   他从怀里掏出那钱袋子扔回给她,撑着最后的骄傲说:“老子这趟买卖没做成,不要你的银子!”   贺兰毓收刀,牵起温窈的手离开。   赵星留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护住的那女人,被贺兰毓抱上了马,护在怀里,马蹄扬起街道上的灰尘,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剩下的,只有身后二层小楼与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正燃起冲天的火光,不等明早上,便会什么都没有了。 第41章 裂缝 他们费尽心思、不择手段……   马蹄一路疾驰间, 贺兰毓手臂揽在温窈腰间,时下并未下雨, 他的手背却忽地落下一滴温热的水珠,夜风一吹就凉透了。   至客栈门前,他抱她下来,又径直抱她上楼,途中她一直把脸埋在他领口,呼吸间萦绕的气息灼在他脖颈,烫得像是个无形的烙印。   只等进房门后温窈终于将脸露出来, 眼圈儿微红地看着他,“放我下来。”   贺兰毓什么都没言语,将她放到床上,扯过一旁薄薄的锦被盖好,指腹抚在她眼睛停住许久, 而后便兀自起身往门外走了。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生气、怨怼、哪怕是一点点的埋怨都不再有。   屋里没教人进来燃灯, 昏暗一片。   温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眉尖紧蹙, 心头莫名腾起炙热的怒火, 陡然抓起身侧的枕头朝他扔了过去, “你站住!”   枕头打在贺兰毓背上,软绵绵的, 但教他的脚步停下来。   温窈从床榻上半撑起身子, 望着他, 眼眶更加红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千方百计抓我回来,为什么又什么都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抓你?”贺兰毓背对着她, 脖颈低垂,闻言苦笑了声,“温渺渺你一直想逃,就因为觉得我从来都拿你当囚犯对待对吗?”   温窈半伏在床沿边,冲他怒目而视,“难道不是吗?如影随形的侍卫、寸步不离的婢女,这不是囚犯是什么?”   贺兰毓不可置否,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往后不会了,这次回到盛京后,没有人会再跟着你,别跑了。”   “何况你又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他问她,“找你回来对你大发雷霆,还是威胁逼迫?”   “恶言相向我们从前已经经历的太多了,除了让彼此都遍体鳞伤,没有其他任何的作用,温言相劝也不过是徒劳,你不想、也不会听,不是吗?”   贺兰毓站在那里,影子被月光照出朦胧的一道轮廓,声音也轻得像一阵风,   他说:“温渺渺,我不想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临走时留下的信里叫我三哥,我想听你那么唤一辈子,想要的也从来都是你留下,可每次只要我一放手,你就消失不见了,留下一封有始无终的信,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时在船上我说过一定会给你最好的,你不肯相信我,就像几年前不肯相信我一样,这么多年,我们始终都在推拒、拉扯、逃离,你却从没说过想要我如何?”   “渺渺,你告诉我一回行吗,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贺兰毓已经很久没有一次对她说这么多的话了,怎么做才能做回她的三哥,只要她说出来,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当两个人都掩在昏暗中,不用看着彼此的眼睛时,那话音听起来像极了梦呓时的喃喃,仿佛若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当做是自己的一场自言自语罢了。   温窈喉咙间发紧,眼眶温热酸胀,她眼前尽都是模糊的,抬头看不清他的身影,低头也看不清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贺兰毓没有等到任何回复,站了好一会儿,徒劳一场,便还是迈步出了门去。   他太累了,她应该也累了,两个人都满身尖刺,又该怎么相拥在一起。   夜里月色皎洁,贺兰毓躺在她隔壁的房间,闭上眼睛便睡着了,这晚终于没有再做相同的梦境,睁开眼便是天明。   洗漱过后,他在温窈门外拐角处靠着墙壁静待了半会儿,她好似还没醒来,他这才才下到一楼大堂,方纪正等在楼梯口有事要回禀。   “审出什么了吗?”贺兰毓问。   方纪拱手,当即面露惭愧,“卑职失职,昨夜将人拉到后院柴房……贼人便趁机咬舌自尽了。”   小楼前一行七人,侍卫当场斩杀四人,伤三人全部被擒,贺兰毓脚下步子稍顿,又问:“可发现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了吗?”   方纪仍旧摇头,一边在前领路往后院的柴房过去,推开门,里头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具尸体均已简单清理过一遍,衣物佩刀全都放在一侧木桌上。   贺兰毓上前粗略查看了眼,都是市面上最寻常普通的东西,尸体上也无特殊刺青印记,光靠这些,定不了背后黑手。   “查不了死人,便查查活人吧,看看他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他能推测出温渺渺可能会去灵州,靠得全都是她从前的只言片语,那些只有彼此两个人知道的话,旁人从何得知?   这厢说着话,外间有侍卫手持信笺而来。   那是一封皇帝的密信,信中说了此回南巡已在返航途中,又问他堤坝事务处理得如何。   这信起先是送到常州的,因他不在,才又由侍卫辗转送到灵州来,也就是说,皇帝在他前往灵州接温渺渺时,还并不知情。   除非皇帝寄信此举是有意欲盖弥彰,否则眼下这七具尸体,便不会是皇帝派来的人。   贺兰毓凡事看证据,未曾武断下定论,只教方纪领命行事去了。   他从后院出来时路过一楼大堂,吩咐小二准备了份早膳,端上楼去了温窈的房间。   温窈昨夜许是睡得太晚了,到现在也还没起身,他进屋只能看见她裹在被子里的一个背影,安安静静。   贺兰毓没多留,放下早膳便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但掩上门后,他没有立刻离开,靠在门前不过沉口气的功夫,却听到屋中传来一声声压抑地哭声,起先哽咽,后来一点点从被子中透出来,闷得教人透不过气。   她在哭,又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什么都不要他知道。   他立在门前,双手紧握,指尖直硌得掌心生疼,心头忽地气怒不已,连月来堆积的辗转反侧全都涌上来,把理智全都淹没了。   “温渺渺!”贺兰毓一把推开门大步进屋,他来到床边,目光如刀看着她,“转过来,转过来面对着我!”   温窈蜷缩在床里侧,不肯面对他,他心口闷痛不止,俯身扶住她的肩膀将人转过来,直面迎上了她尖利的一爪子。   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尽全力打他,挠他,从来没用过那么大力气,他像是个傻子一样只知道扶着她肩膀,任凭她的利爪在脖颈下颌留下一道道鲜红的伤痕。   贺兰毓眉尖皱成一道深谷,“又是如此,温渺渺我那时怎么跟你说得,要你有什么心事都跟我讲,你呢?你在做什么?你总是在逃避在躲藏!”   温窈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了又能怎样?贺兰毓,看到了你会心疼吗?会因此放我走吗?”   “要走!要走!为什么一定要走?”贺兰毓质问她:“温渺渺你就这么恨我?宁愿抛弃温家、抛弃自己生来二十多年的身份也要离开我?”   他气得厉害,“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装着易连铮?不论我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你不是不懂我想对你好,你是根本不想懂,不想忘了他,是不是?”   他眼里生出浓烈的恨意,对一个死去的人的恨意,却又很无力。   活人怎么跟死人争呢,易连铮死在了温渺渺心中最美好的时候,他就算现在当着温渺渺的面以死谢罪,也永远都不可能及得上易连铮在她心里的分量。   可贺兰毓没料到,如今的易连铮三个字,却一下子教温渺渺失去了全部精气神。   温窈攀在他双臂上的双手颓然滑落,整个人好似崩溃的河堤,陡然破开个缺口,眼泪如洪水泛滥,当着他的面放声大哭起来。   贺兰毓一霎吓到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渺渺……我……”   两个人重逢至今,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哭泣,声嘶力竭,好似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一次性哭个干净。   他双手扶在她双肩,掌心下尽都是她哭泣的颤抖。   贺兰毓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好伸手试着将温渺渺抱起来,她光顾着哭了,都没有心思再挣扎。   他抬起手掌轻抚在她后脑勺,就像从前安抚她时做的一样,“我说错了,渺渺……我说错了,是我错了,别哭了……”   她却只是充耳未闻,仍旧一直在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来直到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才有话音断断续续地从他胸膛处传出来。   “为什么要将我拉回来?”她问。   “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那些过去,你和他都是一样,口口声声说爱我,所做之事却全然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你们费尽心思、不择手段,到头来却要我捧出一颗真心……”   贺兰毓扶在她脖颈后的手掌倏忽停滞。   他退开些望向她的眼睛,温窈哭着说:“当初给你燃香的人……是少卿,你和他,你们一起将我变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许多云遮雾罩的事一瞬间突然变得云开雾散,贺兰毓刹那间却只觉胸怀中突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恶心,翻涌不止。   温窈无声地流泪,静静看着他,“过去对我来说全都是负累,我这一颗心早就枯死了,你还想要吗?”   过去是负累,他也是过去的一部分。   贺兰毓却根本已经一句都听不下去,难受到极致,身体里那种反胃的感觉真实、又一阵比一阵凶猛,他一霎脸色苍白,难受得额头冒汗,头一回匆匆自她面前逃离。   他踉跄着步伐回到隔壁房间,疯了一般,全凭蛮力将屋里所有触手可及的一切,全都砸成了碎片。   直到力气耗尽,他终于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似得颓然倒地,倒在了一地狼藉中。   而后许多日,他甚至都无法再面对温渺渺,她不露面,他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间、她的马车,没有力气再上前与她说上一句话。   距常州约莫还有四日路程时,这日早晨天没亮便下起了雨,窗外雾气弥漫,侍卫长方纪披着满肩水雾敲响了贺兰毓的房门。   人进了屋,立在桌边拱手道:“回禀大人,内鬼找到了,还请大人随卑职移步后院。”   下榻的驿站后院有间控制的小房间,临时腾出来做了刑房,不过短短半日一夜,地面的砖缝里已经全都被血污填满了。   东南面的阴影中放着两把椅子,椅子上分别绑着个两个血淋淋的侍卫,贺兰毓都能清楚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姓林,一个姓张。   姓林的那个原本应该护送齐云舒返回盛京,齐云舒返回常州后他自然也随行返回,而后贺兰毓启程前往灵州,他在卫队之中。   而姓张那个,本就是派往灵州驻守的侍卫之一。   两人都还在撑着一口气求饶,但他们一个在姓林的来信打探温渺渺下落时,枉顾卫队禁令私自泄露消息,另一个吃里扒外,将消息拿去当做了向相好献媚的“工具”。   贺兰毓眸中凌寒似冰,不欲再听,自方纪腰间抽出长刀,腕间一转,不过眨眼间,两颗人头嗒然落地,鲜血从碗口粗的脖颈处喷涌而出,溅湿了他的袍角。   “装起来,派人送回常州给她。” 第42章 新芽 痛苦也能一分为二,给他一半……   夏季雷雨来势汹汹, 打在屋脊上劈啪作响。   齐云舒午间靠着迎枕休憩,听着耳边不间断的水滴声, 总觉莫名心烦气躁,遂唤盈袖进来。   “这么久还没有消息送过来吗?算算日程,眼下究竟是办了还是没办,总要有个信儿才对啊?”   她觉得心头一颗石头悬得老高,从早上起来便忐忑不安得厉害,也不知是为什么。   盈袖摇头,“兴许是传信途中耽搁了, 主子先别急,先前不是来过信说寻到温氏具体住处了嘛。”   按理说,她派去的人自银州出发,相比贺兰毓自常州出发要近约莫整整一日夜的路程,马不停蹄赶到灵州, 应当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盈袖往桌边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又温言劝慰了两句, 才教她好歹平复了些,可这头两人才说着话, 对面厢房中却总不停传来鹦鹉破锣一般地吵嚷声。   贺兰毓出门后, 便吩咐婢女将八哥儿移到了后院厢房, 派两个小丫头专门看顾着。   那八哥儿兴许是念着主子,如今教人一逗便喊:“渺渺……渺渺……”   齐云舒心里本就烦躁, 再听那一连串叫喊声更觉入耳尖利无比, 手上一个不稳, 不慎将滚烫的茶水尽数撒到了身上。   盈袖忙躬腰去擦,但夏季衣裳单薄,齐云舒被茶水烫到, 低低嘶了声,扬手将茶盏扔在地上摔碎了。   “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鸟,去教那边儿消停点儿,烦死了。”   盈袖忙颔首应声出了门。   不多时,便听对面廊檐下响起一阵响亮的耳光声,先前逗八哥儿的那小丫头泪眼婆娑跪在地上,仰着脸供人扇,死死抿嘴咬着唇,半个音儿都不敢再发出来。   齐云舒进里间重换了件衣裳,出来后透过窗户瞧见,那丫头两边已经通红肿胀得不成样子,嘴角渗血,一双眼睛不停得流着眼泪。   这一看,顿时教她心里更烦得慌,遂教人将盈袖唤了回来。   齐云舒小憩后盘膝坐在软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几封文牍,最近的一封是前天自盛京送来的,其母唐氏的来信,信中言辞多有焦急。   唐氏称她大哥前些时候公事上出了些差错,教几个言官捏着把柄,一封接一封的弹劾折子往上递,在皇帝跟前狠狠告了一状。   如今皇帝尚且南巡未归,太后隔着人心与千山万水说不上话,便想教她赶早去贺兰毓面前请他出言回护一二,别等届时朝中风向越吵越盛,皇帝回来,恐怕头一个就要拿她大哥做筏子。   齐云舒收到信心头自是焦急,提笔却又踌躇许久,她本就不喜欢掺和那些朝堂上的事,如今遇到急事了,都寻不到个合适的说辞给贺兰毓开口。   更何况贺兰毓原就当她是个外人戒备,再去提这样的事,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是以她这连续两天晚上都没睡好觉,可这事再拖下去也不成,遂还是伏案,斟酌着字句写了一版又一版书信,最后搁下笔一看,外头天都黑了。   将信笺装进信封中,交由盈袖派侍卫送了出去。   盈袖回身至廊檐下时,忽听得身后圆月门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腰间佩刀撞在革带上,很好分辨。   回头去看,进门两名侍卫皆是当日随同贺兰毓前往灵州的,手里捧着两个锦盒,恭敬到了跟前。   “相爷吩咐,教卑职将此两个盒子交于夫人赏看。”   盈袖闻言面上顿有喜色,不敢耽误,忙唤来两个小婢女将盒子接了过来,又谢过一番。   后话问起,得知贺兰毓已至常州不远,约莫这两日便回,她本想拐弯再问问温氏,但谨慎起见,还是算了,只道是若温氏还在,相爷想必也想不起来送东西回来。   这厢领着两个婢女进门,盈袖教人将锦盒放置在小几上,便冲齐云舒道了声喜,“瞧这模样,主子往后大抵便可高枕无忧了。”   齐云舒刚写完那封信,面上神情还恹恹地倦怠,半撑着软枕命人打开来,只看了一眼,顿时面上血色褪尽,一声尖锐的惊叫几近刺透屋脊。   声音响遍整个后院,对面窗边架子上的八哥儿闻声吓得忙扑棱起来,“渺渺……渺渺……”   一旁的小婢女心头一惊,不明所以,却也念及午间同伴被扇烂的脸,赶紧将八哥儿的架子取下来拿箱子半掩着盖上,上头再铺一层布隔住声音,生怕再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常州寄出的信,侍卫来去皆是快马不歇,一日一夜便至贺兰毓下榻的驿站。   信递到他手上,并没来得及拆开便在烛火下付之一炬,里头的说辞不消看他也心知肚明。   皇帝、太后、齐家,既然都不肯消停,那便一个都别想安生好了。   清晨辰时过二刻,楼下车马准备妥当。   贺兰毓出门下楼,在楼梯口,碰见了头戴帷帽的温窈,许是这些日子始终刻意回避,两个人已经有好几日未曾碰面了。   那日她一场声嘶力竭的哭泣,将他那些年所有千丝万缕的猜测都一锤定音成了事实,人有时候不能知道真正的真相,至少在晚了那么多年之后,知道了又有何用,随之而来的只有如山一般铺天盖地的无力与痛苦。   可那么多的难过,温窈先前一直一个人压抑着,如今哭过了、说出来,仿佛痛苦也能一分为二给他一半,心结消散许多,先前路过城镇,她甚至外出买了些胭脂水粉取悦自己。   或许便如那时在灵州,赵星留所言:世上之人生来便注定要受许多旁人的委屈,那便不能再自己委屈自己。   温窈如今已经换回女装打扮,帷帽的面纱未曾放下来,四目相对,贺兰毓脚步稍停了下,示意让她先走。   她也不遑多让,抬手将面纱放下,提步往楼下去了。   贺兰毓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路过大堂柜台前时,想起来问她:“早上用过早膳了吗?”   廊檐下雨声滴答不停,温窈没听到,步子未曾停留便已踏上着脚踏,躬身上了马车。   一旁驿丞面上尴尬不敢显露,忙接口道:“回官爷的话,夫人早起未曾要过早膳,厨房倒是一直备好了,要不要小的给您打包一份?”   贺兰毓收回目光嗯了声,临驿丞转身前,又嘱咐说:“甜食也给装上两份儿。”   温窈进了马车中便靠着车壁补眠,不多时,外头有人敲了敲车门,递进来个食盒。   她打开看,上头两层放着碗清粥配三个素菜,一碟小酥肉,底下是樱桃煎和奶花儿酪,全是她平日惯爱的口味。   温窈吃得不多,用过膳,便从右手边的小立柜里拿出小巧的棋盘与两盒玉石棋子,摆在面前的小方桌上,自己与自己左右对弈打发时间。   这日后来雨下得太大,未及下半晌,窗外的天已经阴沉一片,马车不利于行,周遭却还没有驿站可供落脚。   贺兰毓派人往前探了探,最后偏离了些既定路线,寻到一处佛寺借宿。   那佛寺建在半山腰,上山只有一条石阶小道,马车停在山脚下,温窈起身正要出去,车门从外头打开,贺兰毓撑伞站在马车边冲她伸出手。   “地上泥泞湿滑,过来,我背你上山。”   温窈躬着身子朝外面地上看了眼,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黄泥污水,她的绣鞋一脚踩进去,怕是都拔不出来。   她没再说什么,从他手中将伞接过来,他便明了地转过身去,等她纤瘦柔软的身子趴上来。   温窈一手撑伞遮挡在两人头顶,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上山约莫要走百十来级青石阶,侍卫在身后十几步远远跟着,林中落雨萧萧,没人说话,便只有雨滴打在树叶伞面的窸窣声。   贺兰毓明明背着她没一会儿,那两步路与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但不知是她身上温度高,还是他自己,总觉背上热得有些异常似得。   他蹙眉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温窈自己没觉着,淡声说没有,他便也不好再多话了。   寺里给二人安排的房间隔着两间禅房,贺兰毓没进她的房门,只把人放在了廊檐下,领路的小沙弥临走特地嘱咐了声,说请两位施主傍晚时一同去寺中的食堂用斋饭。   但当日傍晚贺兰毓进食堂时,没看到温窈,问过了僧人才知她已来过一回,却什么斋饭都没用便回去了。   贺兰毓不放心,还是想过去看一眼,站在门前敲门唤她几声,里头迷迷糊糊嗯了声,听起来便不太对劲。   等进去了看,这么闷热的天她还裹着被子,严严实实得好似怕冷,再一摸额头,又烫的跟火炭似得,人也有些晕乎。   他忙出门教侍卫去寻懂医术的僧人前来,看过一番,又给了几幅退烧的药,小沙弥给拿来个小火炉,接下去便没人得空帮忙了。   没办法,寺庙人少事情多,这儿可没有什么官老爷和仆人。   随行的侍卫全是糙老爷们儿,熬药这种细致活儿,贺兰毓一个都不放心交代,自己搬了把小板凳在廊下,拿把扇子看着火候,不时进屋给温渺渺额头上降温的毛巾透透水。   一通忙活到将入夜,他端着药进去把人给唤醒。   谁知温窈皱着眉不愿意喝,脸颊红彤彤,稀里糊涂说:“就让我这么烧一回吧,说不得醒来便都只记得从前的好了,往后不是省事许多?”   贺兰毓扶着她后背的手臂一顿,闻言只觉生气,拧眉道:“你说什么胡话,赶紧把药喝了,喝完了再睡。”   温窈这才睁开眼,望着他轻轻地哼笑了声,有些讽刺似得。   贺兰毓拿着药碗递到她嘴边,但她才只闻了一下,顿时嫌弃得干呕了声,别过脸抬手便推,“太苦了,我不喝!”   “我已经加过了糖,不信你喝下去试试看。”   他拧眉劝她,却全然一点用处都没有,油盐不进,后来没办法,跟她打商量,“早上给你拿的甜食是不是还在马车中,拿过来给你压压苦味儿,你把药喝了成不成?”   温窈闭着眼睛好一会儿,不耐地嗯了声,临他起身前忽地想起来,忙又说:“马车中有我的私密东西,旁人不能进去……”   “知道了,我亲自去。”   贺兰毓将药碗放到桌上,出门吩咐方纪把炉子上的药罐儿看好了,随即便也不耽搁,撑着伞忙又往山下跑了一趟。   等他下山,推开车门往里看时,才发现她的私密东西,其实只是一双洗过之后挂在车壁一侧晾干的罗袜。 第43章 缘法 是放下而非放弃。   夜里温窈高烧不退, 药劲儿上来了,却又头疼脑热睡不实, 一直浑身出虚汗。   半梦半醒神思恍惚间,她在昏暗中对床边的人生出无比强烈的依恋,手掌寻索到他的手,弓着身子将脸颊贴了上去,枕在他腿上入眠似乎要舒服许多。   她的梦境都是破碎的,喃喃低语中时而唤祖母,时而唤三哥, 有时也唤少卿,更多的是蹙着眉借病撒娇,往常那都是她惯用的伎俩。   病中但凡说难受,谁舍得不满足她一切哪怕无理取闹的要求?   贺兰毓手掌轻抚她鬓边,贪心不足地告诉她是三哥在这里, 没有旁人。   她一点儿都不怀疑, 舒心笑了笑, 甚至露出一边脸颊上不甚明显的酒窝,乖乖地应声噢, 后来便都只跟他一个人讲话, 给他提要求, 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要求都有,他全都配合着答应。   后来她说想听笑话, 贺兰毓搜肠刮肚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还都不怎么好笑。   他不想教她扫兴, 没办法只能投其所好给她讲话本子,又来回给敷额头、擦汗,直消磨到后半夜, 她额头的温度降下来,顺势哄着人睡着了。   外间雨势不停,温窈又生着病,回常州的行程只得暂缓。   山中水雾空濛,他从屋里出来时,正瞧见两个小沙弥撑着伞往宝殿方向去,那边僧人撞响第一下晨钟,约莫是要做早课了。   其中昨天领路的那个小沙弥见贺兰毓站在廊檐下,倒一点儿都不怕他,停下脚步到他跟前见了个佛礼,“施主可是缺什么东西,要帮忙吗?”   小沙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刚及他腰线的位置,贺兰毓低头去看,便瞧见那么个光亮亮的小脑袋。   他略颔首道:“我不缺什么,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仰着脖颈,视线在他面上扫过一回,歪了歪脑袋眸中稍有疑惑,片刻后抬手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转身了,可走出两步后,还是又转回来。   道:“为何施主万物尽有却仍旧心有遗憾?我佛慈悲,施主若是有空,不如与小僧一同前往宝殿聆听一场佛法,师傅或许能助施主解脱心结。”   贺兰毓闻言轻笑了下,他一个手上沾染无数鲜血的人,怎会信佛?   但这日许是那小沙弥生得可爱,眸光又太过清澈纯净教他不忍拒绝,倒反生出诸多耐心与平和。   小沙弥在前领路,进到宝殿中给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   贺兰毓坐在巨大的佛像跟前时,耳边听着经文伴着木鱼敲击声绵绵不绝,脑海中总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些年的一个又一个片段。   有与温渺渺的,也有与易连铮的,盛京的声色犬马亦或是边城的困顿落魄,痛苦的、美好的全都清晰恍如昨日。   他从前始终不明白温渺渺为什么一定要逃,如今再看,才发现那些回忆像极了无数枝缠绕的藤条,编织成一个牢笼,无形中将他囚禁在了几年前,自此再也停滞不前。   他走不出去,却一直在拼尽全力拉温渺渺进来。   早课持续了一个时辰,一众僧人退出宝殿后,小沙弥又来到贺兰毓面前,说方丈师傅有请。   禅房坐落在寺庙最南侧,一间不大的静室,须眉皆白的老方丈盘膝坐在窗边的茶桌旁,身侧四方的窗口框出外间一小片银杏林,面前的小炉上,茶汤方才冒出一丝热气。   方丈起先并未言语,一心都在面前的茶汤上,后来茶汤煮好了,盛给他一碗,请他尝尝。   贺兰毓接过来,依言品了一口,眉尖稍皱,“是苦的。”   “心中有苦,则万物皆苦。”方丈拿起茶盏悠然入口,道:“同样一盏茶,老衲与施主所得截然不同,此茶汤与老衲而言,不仅不苦,反而还有些甜。”   贺兰毓指尖握在茶盏边沿顿了顿,沉吟片刻道:“在下确实心中有难解之结,多年看不透,解不开,还望方丈指点迷津。”   方丈道:“施主经年所求,想必是人心吧?”   贺兰毓道:“我这一生,前二十年曾经应有尽有,但后来一朝跌落云端,变得一无所有,当我竭尽全力将当初失去的全都一件一件拿回来时,却唯独那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方丈以为应当如何可解?”   方丈道:“佛门讲究缘法天定,缘之一字,非强求可得。”   “大师是在劝我放弃?”   “是放下而非放弃。”   一字之差,一个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一个是心甘情愿的成全,常人有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得从来不是成佛,而是放下。   “施主今日来此禅房,便是老衲与施主的机缘,施主若能就此勘破心结,那或许便是施主与所求之人的机缘。”   她的心,不能强求,可若是就此放开她……或许一辈子都只能与她形同陌路了。   所谓机缘,无疑如同一场渺茫的赌约。   贺兰毓未曾再说话,与方丈相对而坐,静静喝完了一整碗茶汤。   出来后正值寺中午膳,他到食堂盛了些斋饭送去温渺渺房间,她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趿鞋。   “怎么起来了,身子好些了没?”贺兰毓问。   温窈嗯了声,忽地又仰头跟他说,“昨晚上出一身汗,腻得慌,我想沐浴。”   贺兰毓说好,把斋饭放在桌子上,教她先吃饭,便出去寻木桶和吩咐人烧水,等她慢悠悠吃完饭,他把热水也备好了。   他在里头泡了些药材,站在木桶边,问她:“要帮忙吗?”   温窈闻言看了看他,眸中划过道微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她说要,而后头回当着他的面,主动解了衣裳。   她的躯体一向很漂亮,逃跑的那些日子不仅没有让她消瘦干瘪,反而肌肤更紧实了不少,腰肢纤细、骨肉匀称,婀娜有致。   温窈朝他走过去,四目相对,如今先躲开的成了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轻轻地笑像刺一样,“贺兰毓你怎么了?我还以为你那么问,就是想留下来的另一种委婉粉饰说法呢。”   “渺渺……”贺兰毓眉尖微蹙地看她,“这里是寺庙,我在你心里便是那般背德?”   “你不是吗?”温窈不以为意,“更何况你从前不是从来都不信佛的嘛……”   她说完了侧过身迈步进浴桶,搭步的脚踏沾着水汽有些滑,脚下稍稍踉跄了下,手臂立刻教他一把握得稳稳当当。   “你小心点儿。”   贺兰毓扶着她,她却又不愿意,甩手一把挣脱了开来。   他收回手,不欲多在她眼前停留,可出去吧,屋子就这么小,一开门,外头的人一眼就能望个遍,更不妥。   贺兰毓闷气又无奈,没脾气,干脆两步去桌边收拾碗筷了。   温窈在身后瞧了半会儿,也看得出他这几日的异常,但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和她那时一样困顿?   但想不透便也不想了,随他去罢了,她眼下倒是比较关心那日小楼前的厮杀,遂问起他:“你查到那些是什么人了吗?”   贺兰毓低低嗯了声,却又说:“这些事你别管了,我自会处理。”   “是皇帝吧?”温窈倒不怕他知道,“我走之前他曾给过我一块玉令,想来之后一定也会找我,你生气吗?”   “你是指气他给你玉令,还是气你收下玉令?”贺兰毓转过身,目光直直望着她,长睫将眸中遮出一片阴影。   她不说话,贺兰毓也没有必要非得逼问,诚然说:“我知道你拿他的玉令换了路引与文牒,那时候你在外下落不明,你觉得我有空生气吗?”   “那玉令现在在哪儿呢?”他问。   温窈稍觉意外,但仔细想想他要是一门心思派人去查什么,恐怕也没什么查不出来的,坦然道:“扔了,船行江上时,绑着石头沉进了江里。”   贺兰毓没再说什么,那种东西留着本身就是个祸患,扔了也好,甚至对于她没有留着皇帝的东西这事,稍觉宽慰。   一行人在山中停留了两日,到第三日雨停,日头大好时重新启程赶往常州,这次路上没有停歇,两天后的正午时分,马车停在了当初皇后下榻的那个小院门前。   贺兰毓人在马背上没进门,只在门口目送她身影转进了拐角处,随即一勒缰绳,直奔常州小院儿。   齐云舒仍被禁足其中,但后院厢房如今已一片死寂,门窗紧闭,廊下婢女往来尽都低着头不敢言声儿。   他进了圆月门,先指使个婢女将八哥儿给温窈送过去,想必是说话的声音传进了屋子里,那厢木门顿时吱呀一声,齐云舒满面泪痕跑了出来。   她脚下踉跄,还未到跟前便不慎摔倒在地,发钗掉落在他脚边,叮当一声响。   周遭婢女侍卫垂首不敢多看,贺兰毓眉尖微蹙,弯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径直进屋关上了门。   “说吧,那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他问。   齐云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觉怎么回答都不对,当即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双手上前抓他的袍角,一个劲儿摇头,说自己先前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贺兰毓眸中凌寒,“你将手伸到我的卫队之中时,就只想到这么一个拙劣的托词?”   “我……我没有……”齐云舒束手无策,颓然哭道:“我只是不想温氏回来,我没有做别的,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探听过别的消息。”   “不想温渺渺回来,你是想杀了她吧?”贺兰毓那双眼凉薄又残忍,“可她若是出了任何事,你以为我会查不出来,还是以为我就算知道了也会放过你,放过你齐家?”   事关整个勋国公府,齐云舒到此时才觉头顶泼下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闻言顿时连哭都忘了。   她在盛京的哥哥还需要靠贺兰毓求情解围,可原来他早就对整个齐家都动了杀心。 第44章 赴宴 她说她不会再逃走   常州金水巷里一头一尾两间院子, 实则只有几十步的距离,温窈初始下马车站在门前时, 望一眼头顶的牌匾,心里很有些不乐意。   其实若是依她的喜好,本心还是愿意回先前住过的那小院儿的,毕竟住惯了。   况且这院子先前帝后住过,她不知道便罢了,可亲眼看见了,她就怎么都膈应。   温窈问过婢女, 得知帝后先前住清平居正屋,皇帝后来又在南边的侧偏房召幸过一位美人,她千挑万选,稍作回避选了后院北边最僻静一间临池塘的房间。   夜里不知怎的,睡得不甚安稳, 一觉醒来看外头还是明月高挂。   月光皎洁, 八月晚间的风也舒适极了, 窗外池塘边的小亭子最好乘凉,温窈从旁边的衣架上披了件衣裳, 提上灯笼出门去。   谁知到门前拉开木门, 竟迎面和提步正上廊檐台阶的贺兰毓撞个正着, 二人当下俱是一怔。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还没睡?”   两个人异口同声,贺兰毓一抬眼对上她的眼睛, 月光下清澈澄明, 教他面上一霎罕见得显露几分局促, “我……我路过。”   从那边院子路过到这头来,这可是梦里发癔症了吧?   温窈暗自腹诽,淡淡噢了声, 又听他问:“大晚上的你打算去哪儿?”   “喏……”她扬起下颌冲廊檐尽头的凉亭示意了下,“睡不着,去吹吹风。”   贺兰毓抬眸看了眼夜空中的圆月,倒不觉她趣好跳脱有多意外,唇瓣犹疑开阖了下,还是问她:“要不要我陪你?”   温窈幸好不像上回那样刺他了,说不用,他也不好再多话,黯然嗯了声。   只是见她身上穿的单薄,提着灯笼正要跨出门来,贺兰毓又稍稍拦了下,“那你好歹进屋再加个披风吧,免得又着凉了。”   她闻言掀起长睫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还是转身进屋里加衣裳去了。   贺兰毓站在廊檐下有些进退维谷,原本过来就只是看完了公文睡不着,想看一眼她,看完了就回去睡了。   这下好,路过的话都说出去了,只能转身往南侧的一间厢房去临时歇着。   但才走到门前,温窈披好衣裳出来,瞧他正准备推开一间房门,一时嘴快,没忍住唤了他一声。   “别进去!”   贺兰毓搭在门上的手一滞,回过头看她,眸中稍觉疑惑。   温窈一开口便有些后悔了,面上顿时不耐烦,没好气的说:“皇帝在那间房里睡过女人,你要是不嫌弃,那就随意吧……”说完一转身快步往凉亭去了。   她心头陡然闷得慌,管他做什么,他和皇帝都是一样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男人哪儿会嫌弃男人?   但贺兰毓对她愿意出言提醒那么一句,还挺开心的。   虽然后来换了房间他实则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熬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听见她房门轻轻地吱呀了一声,他便起身轻手轻脚仍旧回了那边小院儿。   翌日天气大好,温窈一觉睡到巳时还觉懒散,不得已被八哥儿一阵恶作剧似得的喊声吵醒。   “真是个祖宗……”   她躺在床上背着身喃喃了句,屏风外的婢女也不知她就是八哥儿口中的渺渺,耳朵尖听到了,生怕又触了主子霉头,当即吓得脸色一白,赶紧到窗边准备将八哥儿取下来拿走。   温窈起身瞧见了,颇为疑惑,问她做什么?   那婢女低着脑袋有些害怕,心有余悸说了先前八哥儿惊扰齐云舒,盈袖将小婢女脸颊扇烂之事。   “夫人现下在那边吗?”温窈问。   小婢女嗯了声。   怪道是为什么贺兰毓突然不教她往那边小院住了,原来是因为齐云舒在那里,怪虚伪做作的,先前也没见他避讳过。   温窈未曾再言语,唤人上前来伺候洗漱梳妆,今儿天气那么好,她还想上城里逛逛呢。   常州是著名的软语小曲之地,盛京权贵府中或风月场上的艺伎名伶大多都是从这儿买过去的,她上回来一趟怀揣着心事没来得及赏玩,现下也算是得空了。   但早膳后正打算出门,外间却又婢女前来回禀,说是有客来访。   温窈在这儿没有认识的朋友,请了人进来,对方自报家门才知是知府魏大人的夫人。   魏夫人来一趟也提着诸多见面礼,见她打算出门,立刻熟络上前自荐。   “出去逛街那可巧了,我自小是在这城里长大的,哪一条街巷的豆花儿最香我都知道,妹妹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当一回活地图如何?”   人家上门走一趟自然不可能真是来和她交朋友的,背后必定秉着知府大人的意思,温窈心里觉得她找错了人,这种攀附之事应当去寻齐云舒才对的,找她有什么用?   可魏夫人心里想头是另一桩,早前她家那位已教她往那边跑过了,可惜门前守卫森严,只说夫人病了不见客,都不叫人进,这不,只能寻到这边儿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温窈也不好推脱,便同魏夫人一道出了门。   那魏夫人生来一副巧舌如簧,开口便是滔滔不绝与人自来亲近,两人行一路,她便周到介绍了一路,大到街市典故,小到摊贩特色,事无巨细。   温窈买了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后来盛马车行至一间乐坊前时,教里头姑娘的婉转莺鸣吸引了片刻神思,挑开车帘朝外望了望。   一旁的魏夫人眼尖,瞧着便在心底笑了声。   喜欢那玩意儿的女人正经不到哪儿去,说不得生就这么副勾人的相貌,果然相由心生,就是个狐媚性子。   但想头只在心里,面上自不会表现出来,魏夫人还贴心教车夫稍停了马车,笑着问温窈:“妹妹也喜欢听曲子吗?”   温窈没表现得太热络,只道:“原先在盛京听过一些,只是觉得比咿咿呀呀的戏悦耳些罢了。”   魏夫人直夸她性子洒脱不落俗套,又道:“妹妹好眼光,不瞒你说我自小也最爱听这些小曲儿了,你既然喜欢,我知道个常州顶绝的名伶儿,改日便带来于你瞧瞧。”   话头是先放到这儿了。   而后一连几日,魏夫人不时便来与她说话,好似与她情分好得跟亲姐妹一般,名伶儿许是还在筹备中,没带来过,温窈已先觉得如此日日应付,实在乏累得很。   不过到四日登门,魏夫人准备就绪,便带着那位名伶儿柳慧娘惊艳亮相了。   柳慧娘年岁瞧着不大,但真是美得艳丽妩媚,又丝毫不俗气,身段儿出挑若柳条,那股风姿绰约的劲儿全在眼角眉梢顾盼流转间,没有经年的苦练可是出不来的,想必放眼整个常州风月场,也是个一等一的角儿。   温窈看着她,莫名就想起先前婢女说,皇帝曾在厢房召幸过一个美人,恐怕这位柳慧娘与那位美人的用处,大抵是相同的吧?   但这日柳慧娘前来,旁的倒一概未提,只是尽心来给温窈献艺了一场,瞧她确实喜欢小曲儿,又大着胆子上前邀她一道唱着玩儿,姑娘家闺阁里本没有那么多规矩,图个乐子倒也开心。   可等送走魏夫人,温窈站在门上怔忡了会儿,随即迈步出门走了两步路,主动到那边小院儿去寻了贺兰毓一趟。   她想回盛京了,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走?   贺兰毓从桌案后抬起头,对她的主动登门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在这儿待腻了吗?”   温窈不可置否,“你若是还有事要办,派人一路送我回去也行,我不会再逃跑了。”   她说她不会再逃走,贺兰毓是信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想象里心愿得偿的那种喜悦,只觉是她的另一种妥协。   他站起身,温声道:“堤坝修缮已经竣工,启程约莫也就是这几日,你再忍耐几天成吗?届时我们一起回去,你一个人,我也不能放心。”   温窈看他两眼,没明确答应,却也没出言反对。   贺兰毓顺势又问:“明日酉时末我要去赴宴,你想不想跟我一道出席?”   “知府府上吗?”她问。   今日魏夫人临走特地跟温窈嘱咐过,说明日请她一定赏脸,她原以为只是女人间的小宴,这听着,却好像是给贺兰毓的践行宴。   贺兰毓嗯了声,“过了这场宴咱们就准备回去了。”临走又说教她明日提前梳妆准备好,他到时辰了就去门口接她。   温窈后来出门,他在后头送了两步,走到门口时却听身后的后院院墙里漫出来一两声哭泣,好像是齐云舒的声音。   她驻足回头望了眼,贺兰毓淡声道:“她病了,你别操心。”   温窈也不兴多管旁人的闲事,没再说话,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翌日前往知府府中赴宴,贺兰毓提前派人送来一套华服教她换上,她站在衣架前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换。   本就不是贺夫人,穿上身衣裳装给谁看?   上马车时贺兰毓看见了,眉尖不自觉稍皱了下,却到底没再像从前那般非要拉着她回去换。   那晚的宴会乏善可陈,尽都是男人间的推杯换盏、官话交锋罢了,在场女眷全都是妆点增色的陪衬,一直到酒过三巡,知府大人醉意熏然,拍了拍手掌唤上一众乐师歌舞姬献艺,温窈才找到些乐子。   那场中面纱半掩,身姿若游龙的美人,不就是柳慧娘嘛。   只见她一上场,四下一众酒兴阑珊的男人们都不约而同稍稍坐直了身子,各色灼热的目光或遮掩、或直白,总归都比堂中的烛火还要亮。   温窈从前也喜欢看漂亮姑娘,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跟着贺兰毓一道出门喝酒听曲儿,根本不明白男人眼里的艳光到底有多龌龊,却也觉得在一众那样的眼睛里,她三哥一双静谧深邃的眼睛,漂亮的与众不同。   但现在呢?   她念头飘出来,莫名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贺兰毓余光关注她好久了,见她看过来顿时心头一喜,唇角微弯,手悄悄从衣袖间伸过来,握住了她。   温窈回过神忍不住眉尖紧蹙,忙一把将手抽了回来,揣进了怀里。   贺兰毓指尖温热不过片刻,他的小鸟儿便迫不及待飞走了,手掌顿住一瞬,还是寂寥收了回去。   那厢柳慧娘献艺结束,惊鸿一现教人意犹未尽,不多时,温窈身后有婢女走近,躬腰与她附耳道:“魏夫人想请姨娘至外间亭中一叙。”   温窈至亭中时,魏夫人与柳慧娘已等候片刻,她见此情景约莫也能猜到二人有何来意。   果然进了亭中便听魏夫人道:“相爷此番在常州劳苦功高,如今回程在即,我家那位无甚拿得出手的谢礼,只寻来这么个不中用的人,想请妹妹带给相爷,往后左右伺候着,权当是个解闷儿的玩意儿罢了。”   柳慧娘面纱已取下,露出一张盛装后勾魂夺魄的容颜,婉婉福了福身,接口道:“望夫人垂怜,奴日后是相爷的奴婢也是夫人的奴婢,夫人说教奴往东,奴绝不敢往西。” 第45章 求她 温渺渺,这三个字简直是他的符咒……   亭中灯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 魏夫人已离开了,只剩温窈靠在围栏边, 眸若静水般打量着面前的柳慧娘。   那么年轻、漂亮,眉眼无一处不精致,可是偏偏被人驯服地低眉颔首,每每抬起眼睫时的目光都为取悦而生,再如何顾盼生姿也总带几分讨好。   “为什么非要做妾呢?”她忽地问。   柳慧娘闻言长睫轻颤了下,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几分掩藏不住的猜度意味,片刻又忙恭敬说:“奴只是奴婢, 日后伺候相爷也伺候夫人,不敢妄想其他……”   温窈唇畔勾起几分寒凉的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夫人,只是相府的妾, 收下你与否并非是我能决定的, 你们找错人了。”   “可……”柳慧娘不意外, 但听她直白说出来稍觉无措。   先前相府的夫人病了,谁都不知道病得多严重竟连面都露不得?   众人只能看见相爷不顾礼数带了这位姨娘出席宴会, 况且之前魏夫人还说, 这姨娘出门游玩一趟, 都得相爷亲自去接才肯回来,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她怎么会没有留人的资格, 除非是不想留。   温窈已起身准备走了。   柳慧娘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 一时情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娘请留步, 求姨娘救救奴!”   温窈止了步子,回头看柳慧娘,见她双眸微红又道:“姨娘方才问奴为何要上赶着作践自己,奴不知道,奴自小长大的地方都是那般教奴的。”   “魏大人买了奴回来,奴若不能跟姨娘回去,魏夫人不会容下奴的,奴只是不想死,求姨娘大发善心救救奴。”   她说着膝行两步上前,伸手抓在温窈的裙角上,“姨娘若肯救下奴,来日奴绝不敢觊觎姨娘心爱之人,也绝不会与姨娘为敌。”   温窈闻言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看了柳慧娘半会儿,终于说:“救你可以,但有件事错了,我没有心爱之人,他要不要你,我管不着。”   柳慧娘怔忡一霎,忙垂首拜谢。   温窈教她站起来,出亭子后寻了个婢女给贺兰毓带话,说是乏得很,先回去了,便带着她一道出府上了马车。   柳慧娘途中始终暗暗打量温窈,她对眼前的人是好奇的。   方才献艺,桌案后两人的一举一动她都留意了,两个人之间互相不言语,却又好像有常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那丝丝缕缕地纠缠才最是教人琢磨不透。   魏夫人听人回禀此事后,心头顿时大安,回到宴席跟魏大人通了个气儿,夫妻俩各有各的心思,不遑多说。   那厢宴会将行过半,温渺渺先走了,贺兰毓独自坐在席间应付下头那些官员也实在无趣得很。   他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由着一堆人送出门,单人独骑便朝小院儿回去了。   到巷子口时勒停在温渺渺的院门前,稍有踌躇。   自从找温渺渺回来那天后,他沉闷了这么多天,宴席上喝的那些酒,酒劲儿教风一吹上了头,突然有好多积攒许久的话想跟她说,要是能说开,今晚还想……抱一抱她。   但心底准备还没做好,眼角余光先瞥见温渺渺乘坐的马车,竟是停在他的院门前的。   贺兰毓心头一时犹疑,犹疑过后顿时又有巨大的喜悦腾上来。   催马向前,他迈进庭院时看到房间里燃着烛火,窗户上朦朦胧胧倒映出女子窈窕的身形。   他的屋子,常时除了温渺渺没人能擅自进去。   贺兰毓眸中霎时明亮,但又不想喜怒太过形于色显得轻浮,遂站在门前稍稍整理了下衣裳,弯起的嘴角收敛下来,面上重新压成波澜不兴地模样,这才推门迈进屋中。   “我以为你都回去睡了,怎么……”   话音未曾完整,他从屏风外转进来,目光触及屋中女子的面容,眉尖不觉缓缓蹙起来。   “谁准你进来的!”   贺兰毓面容沉沉,但那话问出去其实就是多此一举,除了温渺渺,旁的谁能直接领人进他的房。   但她怎么能这么做,可是真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吗?   柳慧娘见状心下忐忑,婉婉福了福身,细声道:“姨娘怜惜相爷近来公务劳苦,特意教奴来伺候相爷的。”   “她教你来你就来,她要你的命,你给不给?”贺兰毓实在是生气,气得口不择言,一时毫无风度,“她还跟你说什么?说!”   柳慧娘何曾遇到过这般情形,一霎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上,“姨娘没说什么,只说……说相爷要不要奴,她、她管不着……”   前头的原话她自觉现下的情况说不得,稍稍挑拣了下,却仍旧只听一声脆响迎面砸在她膝盖前,四溅的茶水一瞬泼满了她半身。   贺兰毓眉间皱成一道深谷,负在身后的手握得骨节泛白,胸膛起伏不止。   他转身两步就要去找温渺渺要个说法,可步子踏在门口却又骤然停下,站在门上半晌,甩手将木门摔出哐当一声响。   不多时,屋中灯火熄灭,没了动静。   温窈先前送柳慧娘进屋,临走前还想起来嘱咐句,教她不要去碰书案上的东西,而后便出门披着月色走了两步路,回到自己的小院儿。   半夜里又中途醒来,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只好又披上衣裳到凉亭里吹风。   池塘底下有鱼,她拿点儿鱼食撒下去,就能引得鱼儿们争相来抢,听说鱼没有脑子,一辈子都是不记事的,不念过去不想将来,就只看重眼前的好处。   温窈也愿意做一条目光短浅的鱼,那样的话,烦心事儿想必能少许多。   喂了一通鱼食,再回去沾枕头便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便听见窗外廊檐下传来婢女们的低声私语,说那边儿院子里多了位美人。   “听说还是这位主子带回来的,那心也太大度了吧……”   “什么大度不大度,你也不看看夫人如今病得都没法儿见人了,这种时候女人当然要越贤惠越好呀,你当这位主子是个省油的灯吗?”   “呸呸呸,这种话你也敢说,当心教主子听见了又要发怒,闹得你跟小喜一个下场,扇烂你的脸……”   说不说,温窈也都一字不落听见了,倒没打算怎样,可拦不住八哥儿不长眼色,听见什么就学什么,“扇烂你的脸……扇烂你的脸……”   温窈瞪过去一眼,教它停下了。   但外间声音还是当即一顿,有婢女悄悄摸进来看,幸好,瞧主子还睡着没醒,轻轻送了一口气。   早晨巳时,温窈梳洗好坐在桌边用早膳,忽地听外间响起一串沉沉地脚步声,抬眼去看,贺兰毓自外而入,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生生挡去了她一片晨光。   他面上阴沉燥郁,进了屋也不看她,撩袍子在桌边落座,婢女忙备上一副碗筷到跟前,随即便教他一声低喝全撵出了门。   屋中一时寂静,温窈低头喝粥,细微的响声都好似无形中被放大。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贺兰毓看着她。   温窈手中勺子磕在碗沿一顿,摇头说没有。   贺兰毓气不打一处来,“温渺渺,你昨晚真的睡得舒心吗?你放个女人在我房里,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   “在乎什么?”温窈话音淡得过分。   “你!”   贺兰毓猛地抽了口气,她怎么能这样风轻云淡,明明婢女说她昨晚都没睡好觉,半夜里又跑到凉亭吹风了,她心里明明就是在意的。   他兀自压了压胸怀中的怒气,试图放缓声音问:“你明明不喜欢我身边有别人,为什么偏要说那些话,做这样的事?”   “我要是昨晚真收了她,你就高兴了吗?”   贺兰毓自觉这话说得很明白了,他觉得她能听懂,希望她先不要因为误会而急着生气,静下心让两个人能借此机会把话说开。   可温窈面上一如既往地漠然,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嗓音如刺,“高兴如何,不高兴又如何?她又不是你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现在跟我在这儿装什么装?”   她说着不耐烦了,抬手将手里的勺子扔进碗中,不慎教溅起的汁水打湿了指尖,颇觉晦气,随即起身打算去寻手帕来擦。   “站住!”贺兰毓以为她又要回避,当下一声厉喝,追上去,“温渺渺你说清楚我装什么了?我跟你说过不会再有别人的话,你怎么就不记得?”   他从桌边两步到她跟前,五指死死钳住她的小臂,一把将人拉了回来,眼睛直直盯着她。   温窈眉尖也皱起来,“你觉得委屈是吗?觉得是因为跟我说过了那话,所以影响了你逍遥快活,可你收不收那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逼你要,也没有胁迫你不要,爱怎样都是你自己的事,你现在跟我发什么疯?难不成还要我哭着求你从今往后都不要碰别的女人,有用吗?”   贺兰毓急道:“我什么时候要你求我了?我就想要你说一句喜欢我,喜欢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要的任何事情,我难道会不答应你吗?”   温窈轻呼出一口气,看着他说:“那我想要你放手。”   她说着甩了下手,贺兰毓没敢太用力抓着她,教她一挥手就轻松挣脱了,而后头也不回地往软榻小几旁去了。   他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狠得咬牙切齿,心里全都是铺天盖地的失望与酸楚。   不对!不对!这一切的一切全然都不对!   她不应该这样的,哪怕过来打他一巴掌都是好的,不应该这样无动于衷,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贺兰毓着急、困顿,束手无策,像是只困在牢笼里的猛兽,眼睁睁看着外头挑衅的人,盛满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   温渺渺……温渺渺,这三个字简直是他的符咒,见之便狂。   火势稍到头了,他忽然不管不顾地大步走近,一把将她扑倒在软榻上,欺身而上,手掌托着她后脑勺,低头蛮横吻上去,毫无章法,完全纯粹地汲取。   贺兰毓真恨不得就此将她钳进自己身体里,或者她给他一耳光打退他也好。   哪一种都好,都比她无动于衷来的强。   可原来根本不用他再做什么,温窈不愿意徒劳挣扎也不想费力气抵抗,她觉得不舒服,便主动迎合上来安抚他,引他往轻柔缓和的亲密姿态过渡。   声音抵在唇齿间,她喃喃埋怨:“你温柔点儿行不行?”   她的香气充盈在贺兰毓鼻尖,顺着呼吸布满他的四肢百骸,可教他一刹那间力气全无,停下蛮横掠夺的动作,颓然放弃了支撑倒在她身上。   他知道有哪里不对,就是知道,温渺渺的一切他都知道,但也正因为知道,才更因为无法可解而无力。   “渺渺……”他的声音从温窈颈间传来,闷闷地,甚至带些极力压抑的哽咽,“你别这样对我……我求你了,别这样对我好不好……” 第46章 煎熬 他想放了温渺渺。   身上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不断传来, 两个人的胸膛紧贴着胸膛,触动紧靠着彼此的心房。   静默良久, 温窈脖颈间愈发滚烫,像是印了块儿烙铁,她缓缓抬起手,抚上他的后颈与肩背。   就像他从前待她那样,柔软的掌心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道,教他脊背僵住片刻。   “你想要我怎样对你?”她好似在叹息,“我明明说过不会再离开你了, 不是吗?”   “三哥……你想听的是这个对吗?”   “三哥,我喜欢你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以前总爱这么说,但以前已经事与愿违了……”   “现在你喜欢我在你眼前,我便在你眼前,你想要我陪你参加宴会, 我便陪你参加宴会, 日后也可以陪你用膳, 陪你入眠,给你生孩子, 没什么不可以的。”   贺兰毓闻言一顿, 略撑着手臂起来些对上她的眼睛, 似乎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冰凉的指尖自后颈缓缓抚过他的耳际, 停留在脸颊, 她捧着他的脸, 眼睛里却是黯淡无光。   “我说我可以陪你过一辈子,你想要的就是这样对吧?可我们为什么偏偏一定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呢?”   “为什么要假装那些裂缝不存在,自欺欺人地假装好像彼此都还是对方的唯一, 那样的日子难道不是另一种浑浑噩噩吗?”   “我目光短浅,只想眼下过得快活些,你明白吗?”   萦绕在耳畔的声音轻缓绵长,她好像一颗燃烧的星辰,奋力追求着当下的耀眼夺目,却根本不在乎将来也不在乎以后。   “渺渺,我没有想假装过去不存在……”   他只是一直都太贪心了。   对她贪得无厌,没得到人时千方百计想要她这个人,得到了人又想要她一颗心,等困住了一颗心,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却原来更多,心底的沟壑根本填不满。   人的贪念从来数之不尽、源源不绝。   可她是人,是他心爱的人,不是个取之不竭的源泉,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一定会枯竭的。   贺兰毓望着她,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但却又那么触不可及。   他从前不知道,她的指尖抚在脖颈上的触感竟然会那么凉,冰块儿似得,直浸透到他心里去了。   脖颈弯曲的线条止住片刻,他喉咙间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棉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无力在她颈间埋首愈深。   良久后,贺兰毓深吸了一口气,撑着手臂起身,眼眶仍旧泛红,可眸中已恢复了常日的沉静,湖水一般再无碎裂的波澜。   “先前有人跟我说,缘之一字强求不得,可我们之间却一直都只是我在强求,如此来的一辈子……”   他看着她,低声说:“渺渺,最后给我一场美梦行吗?等此行回到盛京,我便会送你回温家,还你余生自由自在。”   他想让她真正开心,如果放下屠刀真的能立地成佛,他也想从此无欲无求。   满室静默中,那话音清晰得有几分不真实。   温窈坐在软榻边整理钗环,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下,抬眸看向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窗口的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怔怔地,贺兰毓抬起手勾着那缕发丝拢到她耳后,指腹恋恋不舍地轻揉了下她的耳垂。   “就答应吧,温渺渺,别给我太多出尔反尔的时间,我怕再耽搁片刻,我会忍不住后悔。”   他在冲她淡淡地笑着,但笑里尽是苦涩。   一支玉簪还掉落在软垫上,轻轻一声闷响,贺兰毓弯腰捡起来,错开她的视线,一滴温热的泪滴在软垫上,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他直起身,将玉簪小心缀进她鬓遍,过了会儿才听见她的声音幽幽传上来,说:“好。”   垂眸看去,长睫遮挡住了她的眼睛,他看不到她的情绪。   退后两步,贺兰毓不敢再看她,也没办法再在这间屋子待下去,转身临走前,看着桌子上冷掉的饭菜,嘱咐了句:“早膳让下人重新做吧,明日启程回盛京,你下半晌提前收拾行装。”   温窈也嗯了声,说:“好。”   她后知后觉地起身,出门在廊檐下站着,看见他的身影踩着檐下的阳光一点点走出去,步子迈的不快,但路很短,眨眼间也就消失在了墙角处。   她在檐下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屋。   贺兰毓走出那间屋子时,外间天光很好,但照在人身上总冷得刺骨。   小院儿门口,侍卫长方纪已等候多时。   二人迈步进院子,贺兰毓右腿旧伤不知怎的艳阳天也作祟起来,身子忽地歪了下,幸得方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小臂。   “大人没事吧?”   贺兰毓摇头,但脸色不是很好,阳光下的面容显出几分苍白,进屋后方纪扶他在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婢女去传医师前来。   “无妨,什么事,说罢。”他靠进椅背里,两指捏在眉间轻揉了揉。   方纪这才从怀中掏出两封密信,双手递上来。   两封密信皆是自盛京而来,一封盖以皇帝的特殊印记,另一份用的是相府暗卫特制的纸张。   “陛下已于六日前回京,齐世子的案子如今在朝中声势愈演愈烈,不少朝中官员都已在请求陛下严惩勋国公府,太后则自请斋戒素衣施压与陛下,陛下踌躇日久,此番密旨急召大人回京,应当是想要大人出面,在中间缓和一二。”   又是如此,每一个清明圣主,都需要一只歌功颂德的笔,与一柄所向披靡的刀,美名由笔来记载传世,两难之事便出刀来荡平前路。   齐云舒当初收到唐氏书信,所言齐世子公事上出了些差错,却不知那信中所言实在太过轻描淡写。   齐世子所犯之事,乃是奉命督建六星祭台,然祭台建成过半,一场雷雨便至付之一炬,修建祭台的劳工更是死伤无数。   原本官府已将此事定性成意外,但防不住教有心人翻出来,一时间贪污徇私、枉顾人命、甚至有司天监观星象言称外戚克主,是以至朝野震荡不堪。   皇帝在密旨里无意中连提两次召他速回盛京,想必是现下确实还不愿大动干戈的意思。   但开弓就没有回头箭,既做,便必得做到底。   他做了皇帝那么多年的利刃,够了。   贺兰毓不得枉顾圣令,提笔回信只道遵旨。   却又吩咐方纪道:“传令给周同,陛下若想就此事试图装聋作哑拖延时间,便再于民间造势上万民书为祭台死伤之众请命,本官返回盛京前必要使此事尘埃落定。”   方纪走后,他一个人仰面靠在椅背上倦怠莫名。   闭上眼,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是麻木的,感受不到腿上旧伤的痛楚,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情绪。   原来人一辈子,最煎熬的竟不是一无所有时,而是明明自知抓着所有却又竭尽全力都握不住的时候。   待真正松开了,两手空空,没有希望又何谈失望。 第47章 放手 他突然很想亲她一下。   翌日从常州回程仍旧走水路。   皇帝密信催得急, 贺兰毓明面上不好耽误,念及白日走时必定会有官员前来送行, 遂在前一夜便吩咐方纪暗中押送齐云舒暗中先行出发。   一路她倒不吵不闹也哭不出来,只是一直问方纪,贺兰毓究竟打算做什么?   又请方纪给贺兰毓带话,说她自己真的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行暗刀之事,求贺兰毓不要因为她一个人的过失迁怒于整个勋国公府。   方纪闻言只是不语。   而后齐云舒终于被逼情急,怒道:“他难不成是疯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恨不得跟整个皇家作对,他想要治我齐家的罪,问过太后与皇上了吗?”   她始终坚信,这门婚事是由皇帝亲自谕旨赐婚,但凡太后还在, 他们的婚事对于皇帝而言便是有价值的。   方纪沉吟片刻, 这才冷硬劝诫了句:“夫人若当真还为府中亲眷着想, 此行便勿要再提这种话。”   “什么意思?”齐云舒未能真的听明白,试图执着追上去质问, “你说得什么意思?齐家现下到底怎么样了, 你跟我说啊!说啊!”   但舱门一瞬关闭, 隔绝了声音,方纪没工夫再回答她, 阔步至甲板上挥手示意开船。   清晨朝阳初升。   温窈方起身拾掇好行装, 从窗边提上八哥儿, 踏出院门上马车,直行到码头下来,才又见到贺兰毓。   两个人并未同车而行, 一抬眼却又刚好与对方碰了个正着。   贺兰毓怔忡了下,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上前两步道:“我这里还有几句话要与当地官员交代,你先上船。”   温窈嗯了声,帷帽上的面纱被风吹得挡住了视线,她抬手拨开,想起来跟他说:“我昨日尝了这里的蟹觉得味道不错,若不急着开船,你教人去买上一筐带着吧。”   张口便是以筐起步,确是她一向嘴馋的作风。   贺兰毓见怪不怪,话传下去又给她多备了一筐虾,常州一众官员在码头上送行,皆教那两大筐虾蟹吸引了目光。   贺兰毓后来登上船后,仍旧习惯性仍旧往两人先前下榻的船舱去,但直等走到门口,手掌按在门上的一瞬却又无端生出退缩之意。   哪儿有人是真的无惧无畏,问温渺渺求了一场美梦,她也答应了,到头来,却成他不敢去要了。   闭目沉吟片刻,他还是选择后退两步,深吸了口气沉下心,打算另找个房间看看各地政事罢了。   谁料一转身,竟然好巧不巧,正见温窈站在他身后,不知道看了他这一出进退维谷的好戏多久。   “你怎么在这儿?”贺兰毓罕见局促,耳尖都红了。   温窈不觉偏了偏头,似是无奈,“我自上船就住在这里的。”   贺兰毓话说得没头没尾,眉尖抽了抽,面上无光得厉害,又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不在房间里?”   瞧,这就是他日积月累的习惯,温渺渺无论做什么,他都忍不住想知道。   温窈此回倒不见再噎他,详实回说:“今日天气好,方才上顶层转了一圈,才发现那上头竟然有个露台,打算等下半晌就上去做烤肉,现下先回来补一觉。”   她说着提步绕过他进门,进去后门没关上,贺兰毓自然而然便跟着进去了。   船行江上,细微的波动实在很容易教人懒散,温窈卸了钗环,换身轻薄衣裳倒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贺兰毓并未造次,自己坐在窗边看了会儿书,后来余光瞥见她美人斜卧的姿态,心念忽起,轻手轻脚摆了纸笔,对着她的样子描绘起来。   这其实并非他的强项,只是画温渺渺格外得心应手,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他都深刻于心,描绘在纸上,仿佛只是身体的本能罢了。   那副画完成得很快,温渺渺醒来之前便已被贺兰毓晾干收好,放回了隔壁的书房中。   傍晚日暮,两个人自长廊一侧上楼梯,径直来到宝船顶层的露台,时下天气好的很,不冷也不热,江面上有风,吹着更是舒服。   那上头架着半镂空地遮阳华盖,底下茶桌两边软垫齐备,桌上尚未摆上茶具,放着张空置的棋盘。   温窈先前已请船上的大厨腌制了许多肉片,她自己会调酱汁,一次弄了好几种,甚至顾及贺兰毓不能吃辣,专门给他调了两种鲜香口味儿的。   这厢搭上炭火与烤架,贺兰毓遣退了周遭的侍卫,只留下两个人在露台上。   她吹不了烟,拖着软垫寻了个背风口的位置盘膝坐着,加炭烤肉都是他来动手,倒是熟练的很,烤好一串教她尝,味道也很好。   贺兰毓笑了笑,“这儿东西齐全当然不会差,你不知道,从前有一年在边关,我带人往关外追击一伙蛮贼,结果在荒原里困住了,那地方满地都是草,没有东西吃只能将马砍了,没有酱料没有盐,就那么就着火过一遭,为了教自己吃得舒服点儿,火候早都练出来了。”   现在说起来总都是谈笑似得,但他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第一次吃那么难吃的东西,恶心得直反胃,真是恨不得将满肚子的苦水都呕出来。   当时满脑子只能一个劲儿想着,他绝不能饿死在这儿,否则温渺渺崇拜了他那么多年,回头要是知道他死得那么窝囊,伤心之余怕还要笑他的。   温窈笑不出来,忽地问他:“边关那么苦,后来有后悔过那时义无反顾去了哪里吗?”   苦其实没什么吧,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当时没有去,那一年他们就该拜堂成亲的,到如今,孩子都该能读书识字了。   那样子的温渺渺与贺三哥,或许就真的一辈子都只会是彼此的唯一。   应该后悔的事情其实很多,太多了。   但贺兰毓手中翻动烤肉的动作顿了片刻,却是摇头,“去边境御敌并没有错,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去。”   错的,只是在边境做错了事的那个贺兰毓,但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做错。   远处天边霞光染红了半边江水时,温窈面前的各种肉串堆积似小山。   贺兰毓将炭火半掩,烤好的肉放在上面余温烘着,而后说教她等等,便到楼下拿上来几坛酒。   他从不知她先前还有不沾酒的规矩,寻常递给她一坛微甜果酒,她也寻常接了。   两个人难得如此和平相处一回,都刻意将身上的尖刺收敛起来,露出温顺的一面,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将反驳换成了倾听。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连和睦都成了一种奢望。   后来霞光褪尽,夜幕中星星点点,贺兰毓靠坐在船舷边,身侧隐隐约约传来她的香气,教他心头微微敲起鼓点来。   隔了很久,手一点点从她的衣袖探过去,摸到她手掌边缘,试着将指尖缓缓伸进她的掌心。   她这次没有抽开手,他再往前一点,完全占据她的掌心,翻手而上终于与她五指交握。   侧过脸看,她脸颊红彤彤的,眸中虽然没有倒映着烟火却依然亮晶晶,和他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   他突然很想亲她一下。   倾身时带起衣料细微的窸窣声,温窈单手撑着脸转过来,双眼朦胧对上他的目光,看得到他很慢的,带着询问意味地缓缓靠近。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眸中盛满似是而非的醉意,忽地勾唇轻笑了下,不动亦不退,只等着他靠过来。   唇瓣相触,柔软温热的触感酥酥麻麻。   喉结忍不住沉重滚动了下,贺兰毓抬起手,手掌轻轻揽住她的后脑勺,试着渐次加深唇齿间的纠缠,不急不缓地汲取她的养分。   脖颈忽地搭上两条纤细的手臂,细弱地藤条般交缠,是她借他的力,起身坐到了他腿上,那样近的触碰,一举一动都仿佛是在拱火。   她以为这会是他美梦中的一部分,总归从前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空旷地露台,往下三层的侍卫尽都被他遣走了,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静谧却又热烈。   压抑地呼吸急促而粗重,贺兰毓脑海中空白了一段时间,最后却停下来,手掌抚在她背上将人揽在胸膛前,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不想要吗?”   她的声音从他的脖颈间传出来,带些含糊的鼻音,绵软地好似要化了。   贺兰毓含糊嗯了声,声音低沉沙哑。   其实怎么会不想要,他只是害怕自己得到了又想后悔。   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让她怀个孩子,但一边说着要放她走,一边满含私心地不遗余力在她身上耕耘,那么先前说得一切,岂不都成了废话。   他没有动静,彼此也都不再言语。   夜渐深,两人身上的酒气都几乎散尽时,温窈已经趴在他身前睡着了,一觉到翌日晨间,才在他怀里醒来。   后来船行一路,她每日都在他怀里醒来,两个人像是天底下最亲密的情人,下棋画画、看书烹茶,在一起接吻、拥抱,唯独止步生孩子。   但贺兰毓想必是太闲了,某天跑到厨房寻来两根碗口粗的木头,又专门教人上岸去买了一套雕刻用的小尖刀,而后背着她躲起来足足三个下午。   那天晚上就寝前,他忽地从背后抱上来,凑在她耳边问:“你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喜欢,”温窈转过脸狐疑瞧他,“你这几天都做什么去了?”   贺兰毓低头亲她一口,扭过身,手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把,摸出来两个小木偶。   两个木偶雕刻地精细也就罢了,他还用颜料上了色,圆眼睛红脸蛋,女孩儿扎揪揪穿裙子,男孩儿带帽子捧元宝,着实可爱得很。   “你喜欢哪一个?”他拿到她眼前晃了晃,让她挑。   温窈望着两个精心雕刻、栩栩如生的娃娃,唇角的笑忽地滞住片刻,心头好似被重物击中,一霎钝痛不已,没有伸手去接。   她看着他很久,喉咙里被人塞进了棉花,没办法开口说话。   贺兰毓看不了她那样的神情,调开视线,恍若未觉地寂然笑了笑。   他说自己更喜欢女孩儿,便留下了女娃娃,将男娃娃放到了她枕头边,而后伸臂抱着她,安静睡了。   夜里灭灯后许久,他知道她哭了。   没有声音,可他就是知道,也知道自己的美梦,是时候做到头了。   第二天清晨,温窈醒过来时没有在他怀里,这日船已在丰州码头靠了岸。   从这里换乘马车,下半晌便进了盛京城门。   马车停在温家府门前时,贺兰毓没有露面,只教侍卫送来一封放妾书与一份官府归档的温氏女家主籍册。   他信守承诺,两人之间,没有关系了。 第48章 不臣 无用之子,弃之可解。   日光明亮, 温窈站在温府大门前,接下了那两封文牍, 抬眼时,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车窗上,停驻许久。   “姑娘,相爷这……不进来吗?”云嬷嬷出门来接,看着门前的马车与相府侍卫一时疑惑。   温窈这才收回目光,摇头喃喃说“不来”,随即转身提起裙摆迈进了门里。   贺兰毓坐在马车里, 从始至终没敢往外看一眼,心里有两个小人儿不停得在拉扯,一个说教他看一眼再留一回,万一她会改变主意呢?   一个却又说教他别看,打开那扇窗也只不过是让两个人徒增难堪罢了。   两相纠缠未果, 过了半会儿, 他便听见侍卫回禀, 说她已进门去,问是否可以启程回府?   贺兰毓搁在膝头握紧的手一瞬脱力, 呐呐嗯了声, 再推开车窗只瞧见她一个纤弱的背影, 长廊尽头一晃便不见了。   她走了,他也应该回贺府继续做他的相爷。   贺相归京, 自进城门的一刻起, 消息便已送进了皇城中, 不知多少人就等着这一刻呢。   先前方纪押送齐云舒早一日走,后来亦是早一日回京,回来后仍旧将人放在毕月阁, 门前派人专门看守。   老夫人先前往燕林庄园接了老太爷回府,瞧齐云舒一个人先行回来便觉不妥,翌日又不见她来请安,遂遣张嬷嬷去看一眼,回来却只得个病中不见客的由头。   “病得那么严重?看见人了吗?”   张嬷嬷摇头,“说是路上本就晕船,后来不知在哪里得了急病,会过人的,现下身边只留了医女和盈袖在照看,院门上守着侍卫,老奴也没见着什么模样。”   “院门上有侍卫?”   老太爷正用着早膳,闻言手中筷子一顿,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一瞬便觉那“病”怕是不同寻常。   见老夫人不放心,还打算亲自带着医师去看看,老太爷忙伸手拦了一把。   “行了别去了,你难不成还能给人药到病除?府里那么多会医术的,用不着你,别回头自己再过了病气。”   “那……”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叹口气,不知道贺兰毓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只好又教张嬷嬷送些补药过去。   谁知这头心还没来得及放下,那边儿又有婢女来话,一说国公夫人上门求见,一说相爷就快回来了,可却将温姨娘送回了温家。   老夫人闻言大吃一惊,嘴里一口茶险些烫到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你莫不是听错了,渺渺回温家去做什么?”   那婢女忙说没有,“是奴婢亲眼看见来福在照看着明澄院和灿星馆,正收拾温姨娘的东西要送到温家去呢。”   老夫人听罢只觉奇怪,明明当初险些闹得跟他爹决裂也要把人接进府里,这怎么出门一趟就突然分道扬镳了?   再详细一问,才知贺兰毓竟连放妾书都已给了温窈。   她去看老太爷,显然也是也未曾想到这一遭,颇为诧异,可短暂的诧异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压根儿没说什么。   老夫人而后细想想,心头渐感遗憾。   她从前千万般不情愿兰毓对渺渺执着过重,是怕两个人怨怼半生都没有好下场,可如今眼瞧着渺渺日渐温顺,上回还说起过要补好身子,就此跟着兰毓好好过日子,顺道也尽快给贺家开枝散叶的,怎的两人反倒分开了。   老夫人心间起了愁绪,一时没顾得上言语。   老太爷遂开口,就府外的国公夫人拜见一事,吩咐人教回绝了,朝中之事他总能看清一些,齐家现在上门,恐怕不是为女儿的“病”。   齐云舒此回归来隐秘,勋国公府得知消息不易,国公夫人唐氏心急如焚不敢耽误,当即亲自上了门。   齐世子之案早前两日已走进了死胡同,除开钦天监所言克主之言虚无缥缈,其余指控均查到了确凿证据,贪污、枉法、人命,一件接一件被撕开呈送到皇帝跟前。   那些言官的嘴当真是比刀子还厉害,比火还猛烈,一个个都直恨不得将齐家赶尽杀绝的架势。   皇帝成了一把被架在半空的铡刀,除了落下来,似乎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如今皇帝被逼得束手无策,唐氏当初那封信上真是写得轻了,要知道那帮子疯狗官员真正咬住了便不放的,是整个勋国公府!   唐氏愁眉不展之际,还未等到府里的下人出来回话,却正巧见贺兰毓的马车姗姗来迟,停在相府门前。   她当下也顾不得脸面,忙奔上前试图求见。   但贺兰毓初回盛京眼下事务繁多,哪里有闲暇顾及她?   遂只留了话,言称国公府之事他已知晓,但牵涉朝堂政务,公府若有何话当有国公上书呈送陛下,三言两语婉拒了唐氏,提步进门,命人送客。   唐氏还想再说什么,可那厢人已两步迈进了高阔的门里。   她也不知齐云舒同贺兰毓究竟都是怎么说的,可眼下如此情形,多半是指望不上的了。   回国公府的一路,唐氏急得头疼发作,两只眼睛前尽都是晕的,却不见她方才前脚离开相府,宫里却又来了人,召贺兰毓进宫面圣。   传口谕是刘全亲自跑了一趟,可见皇命甚重,贺兰毓回到明澄院都未来得及落座,刘全便进了院门。   二人出门时,原本晴明的天忽地阴下来,临到宫门口下马车,竟毫无征兆下起了雨。   秋雨绵密,刘全忙自一旁的小内官手中接过伞遮在他头顶,一路穿过高阔灰白的外宫墙与内宫安化门,在御书房外止步。   皇帝这些日子实在教底下官员吵得头疼欲裂,下了朝,总爱图个清静,遣退殿里的内官宫女,一个人坐在软榻上自己跟自己左右手对弈。   对弈得时日久了,往往会碰到一二困局,身在其中时,无论想不想妥协退步,当局面走到那一步,某些棋子便必得舍弃。   贺兰毓进去时,看到的便是皇帝那副沉吟模样。   听见脚步声,皇帝没抬头,只盯着棋局道:“目下这局,教朕为难多时,兄长来替朕看看可有什么高明的破局之法?”   贺兰毓依言走近去看,便见那棋局并不是什么不破古局,不过是皇帝贪图两全其美,不愿意牺牲掉手底下的废子却又想赢罢了。   他立在小几边,眸光闪烁了下,指尖执起一颗墨玉棋子,冒大不韪,走了一步。   “无用之子,弃之可解。”   皇帝闻言,两肘撑在双膝上许久未动,眼睛紧紧盯着棋局,双眸微眯,利光不显。   这一局,不弃子便破不了,弃了就免不得伤筋动骨,但后续尚有回旋余地,只一子还定不了胜负。   过了半会儿,皇帝似是低笑了声,抬起头来,扬了扬下颌示意贺兰毓在对面落座,不再执迷于这局棋,冲外头唤人进来将小几收拾了,教奉上茶来,再开口只问他此行常州一路的政务。   半个时辰后,贺兰毓面容平静出门,没教刘全再亲自相送,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门口方向去了。   刘全瞧他走出去了,躬腰进殿,一只脚才迈进暖阁,便听得哐当一声脆响!   进去一看,皇帝摔茶盏已不能解气,一扬手,直接将软榻边那只半人高的鎏金瓷挥倒在地,摔成了满地碎金。   “圣上息怒!”刘全忙诚惶诚恐跪在地上。   皇帝冷笑了声,“息怒?朕倒想息怒,平心静气瞧瞧那金銮殿上站着的,有多少是我李家臣子,又有多少是他贺家之臣!”   刘全匍匐在地上,一张老脸都几乎要贴到了地面,急声道:“圣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朝堂臣子之众,自然都是圣上的臣子。”   可若身为人臣,却怀不臣之心,那便与反贼无异。   皇帝没再开口言语,坐在软榻上目光沉沉望着西面墙上的那张弓,当初他便是以这张弓结识的贺兰毓。   而弓,乃运兵者之利器,逐鹿也。   刑部递交的齐世子罪案,皇帝拖了一个多月,才在三日后终于御笔批复。   此案判处齐世子死罪,勋国公削其爵位,责令城卫司抄家入国库,齐氏家眷均为戴罪之身,即日起贬为庶民,逐出盛京。 第49章 挂念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那么没出息。……   盛京城里近来办了件大案, 勋国公府显赫,城卫司前往抄家的官员连抄了三天才清点完成。   温家宅子这条街就在城卫司去勋国公府的必经之路上, 月牙儿爱瞧热闹,无事便扒在门上看。   这日子大抵是齐家被勒令出城之日,她在门上,便看见一行城卫司的凶神正押送着一队男女老少往城外去,“夫人”和盈袖亦在其中。   月牙儿先前是在盈袖手底下挨过巴掌的,两巴掌下去脑袋都嗡嗡响,这会子一看那主仆二人侧目朝温家门前望, 心里害怕,轻抽一口气忙往回躲了躲。   齐云舒与盈袖正一左一右扶着哭得腿脚瘫软的唐氏。   这还是主仆两人自常州被软禁后,头回出门走在大街上,中间不过短短一个多月,谁能成想身份与当初已是云泥之别。   而眼下温家府门大开, 温氏出离相府自立门户, 贺兰毓就那么爱她, 连她要离开他都愿意答应。   多可笑,真正爱他的人, 从来被他弃之如履不屑一顾, 偏偏不爱他的温氏, 他却眉间心上如珍如宝。   被软禁时,齐云舒无数次后悔一念之差派人去灵州, 惹恼了贺兰毓, 可如今再看呢, 说不得贺兰毓对齐家的杀心究竟从什么时候就有了。   她是恨透了这两个人,若是那时真能杀了温氏,教贺兰毓余生都活在悲痛中, 痛苦一辈子,那就好了。   尹曼惜死前说他这辈子就只配孤老终生众叛亲离,当真不错。   月牙儿在门里对上齐云舒的目光,脊背一阵发寒,当下不敢再看,转身一溜烟儿往宅子里跑了。   温家先前空置已久,宅子里拢共就只有云嬷嬷月牙儿连带个小厮万喜,温窈如今回来百废待兴,首要头一转便是教云嬷嬷将从前的下人揽回来些。   郑高节那时被赶出门时,贺兰毓教手底下人看着,温家的一个铜板都没教他多拿,那么些下人他自然也养不起,都给卖身契放了。   是以云嬷嬷将消息放出去几天,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当然也不能什么人都收,挑拣过后留下的都是信得过的。   “主子主子,我方才在门前看见……”   月牙儿奔进后院儿时,温窈正坐在廊檐下给满院子的人分利钱,大家算是久别重逢,拿了钱说上两句吉庆话,往后便算是认准了她这个家主。   她手上慢悠悠摇着团扇,转过来看月牙儿,笑问:“看见什么了,给你大惊小怪的?”   月牙儿不知为什么,在温窈跟前提起相府有关的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主子才回来,她收拾箱笼时拿出个木偶娃娃,觉得好可爱,便问主子摆放哪儿?   可主子一看那个娃娃,眼睛里就黯淡得很。   这头踟蹰片刻拿不准该不该说,底下站着的紫檀已接口道:“这丫头怕是看到齐家的人被撵出城,教那阵仗吓着了吧。”   勋国公府的案子闹得最凶时,温窈还远在千里之外,眼下听他们三三两两讨论开,才听出了个似是而非的始末。   只觉真是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   国公府背后尚且有太后撑腰,算是墙还耸然屹立之时便教众人推倒了。   皇帝跟前花无百日红,原来不光指宫妃,臣子竟也如此。   遥想先帝时期的贺家,功勋累累,却几次三番遭君王忌惮,老太爷那时为避锋芒,甚至都狠得下心断了贺兰毓的前途,只准他做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所谓树大招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下齐云舒占着相府夫人的名头都没能逃过贬黜为庶人的劫难,贺兰毓总该也能明白现如今的皇帝对他,压根儿没有看上去那么兄友弟恭吧?   温窈想着,手中团扇忽地一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那上头去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了,这些事往后别在府中议论,若有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惹了祸事出来,休怪我不留情面。”   这厢开口明确发了话,底下人莫敢不从,当下止了言语。   秋日的太阳晒久了也头疼,温窈留下云嬷嬷继续给众人分发银钱,便起身回了祖母从前住的清竹庭。   温老太太生前信佛,清竹庭后建有一个小佛堂。   她回来后,便将祖父祖母还有母亲的灵位供奉在了佛堂中,每日忙完了宅子内外的事务,便会到佛堂陪陪她们。   但这天在佛堂中尚未待上半个时辰,月牙儿便到了门外。   “主子,嬷嬷教我问您现在能出来一趟吗,郑家大爷来了,他说有重要的事非要见您。”   郑家大爷就是郑若安,那时候贺兰毓将郑高节调任外阜,却念及郑若安有些真才实学,遂没有做绝,只将他降了职。   温窈没动身,唤月牙儿进来,说了一番逐客的话教她原封去转述于郑若安听。   “主子说了,她一介女流掺和不了您的要紧事,更何况主子与您非亲非故,既非同姓也不在一张族谱上。”   “您是读书人理应懂规矩,上门为客需得依礼递拜帖,没有拜帖不请自来,那便是贼,若是下人眼力不佳将您打出了门去,打伤了,您说这算谁的?”   一番话,每个字都是个响亮的巴掌扇在郑若安的脸上,生生“打”退了他。   温窈落得清静许久。   原以为郑家便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不成想几日后,郑若安第二次登门,却是直接带着一众魁梧家丁闯进来的。   对方来势汹汹,温窈也不得不露面。   郑若安带着一副私闯民宅的凶恶嘴脸,开口说的话却又假模假样地,试图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莫不过郑高节调任之地气候潮湿,这两年身体已大大地不好了。   周氏先前过惯了盛京锦衣玉食、呼奴引婢的日子,如今伺候的人少了,也不尽心,动不动便累得她腰酸背痛。   而底下两个弟弟,眼看再过几年就要考取功名,在那种小地方怎么出人头地?   还有妹妹郑云霓,她见过了盛京高门公子的鲜花着锦,怎么可能再安心嫁于小门小户作人妇,眼界儿一高,如今拖到十八岁了还没定亲,实在不能再耽误。   总之说来说去归结于一句话:希望温窈心存仁善孝道,同意将郑高节一家接回盛京,往后一家人和睦过日子。   “郑大人为他们一个个都思虑得这么周到,怎么不为自己也说说好话?”   郑若安从小便爱做旁人眼里的好孩子,他人为先自己垫后,端的是幅大公无私的模样。   可贺兰毓小时候就直说过他虚伪,教温窈少跟他学那些没用的。   “你是为自己的官职前途吧?”温窈笑他:“可我奉劝一句,你要是还想在同僚之间立足,就别再来我跟前碍眼。”   “郑家的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非要和我扯上关系,那也可以,我便将郑高节的罪己书公告官府,告诉全盛京的人,你——原是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大家族子女向来有嫡庶之分,那代表尊贵与否,但还有一种根本上不得台面的,便是无媒苟合而来的私生子。   庶子庶女不受人重视,可起码人家出生宝册周全   但私生子,那是一个人抹不去的污点,更何况郑若安还是个隐瞒撒谎,冒充嫡子的私生子。   温窈母亲去的早,郑若安就算届时想拿嫡母甘愿收养作借口辩解,都不成。   那封罪己书一旦真传开了,他的脸面就只配被人踩在地上蹂躏,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   倒也不知贺兰毓究竟怎么逼得郑高节那老狐狸老老实实写下的……   “你!你个蛇蝎妇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父亲当初就不该生养你!”   郑若安骂她,措辞难听得很。   可温窈没工夫同他废话,绕开他去院门口一气儿将门上几个家丁全撵了,而后吩咐万喜送客。   郑若安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捏着都不住发抖,却也没法子,只能势头汹汹地来,又一次灰头土脸地走了。   俗话都说再一再二没有再三,郑家没有人再来登过温家的门。   ***   那日城卫司清早前往相府押解齐云舒时,贺兰毓上朝去了没在,传话的小厮直接去的弘禧阁。   当初皇帝赐婚的是公府千金与相爷,如今齐云舒被贬庶人戴罪之身,那婚事自然便不存在了。   老夫人和老太爷眼睁睁看着人出门,老夫人眼睛都泛红了,等瞧不见人后,二老回去相对坐在软榻上,一个闷头不语,一个唉声叹气。   这下好,偌大的府邸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原来到头来竟是什么都没落着。   相府后宅无人,贺兰毓成了孑然一身,老夫人往年的许多闺中姐妹,甭管从前亲不亲,但凡家中有适龄闺女的,一时间陡然全都热络了起来。   今日请她喝个茶,明日请她赴个宴、听个曲儿,反正有意无意,都会叫姑娘上前来露个脸熟。   老夫人又做不了贺兰毓的主,不便推脱便只好先应付着。   可耐不过有些人家攀附之心太过不遮掩了些,就譬如御史吴家。   那吴家如今只一位未出嫁的小姐,还得再过两个月才到及笄的年龄,那么小,却也被吴老太太拉到老夫人跟前示好。   老夫人看着那姑娘,面上只能勉强挂着尴尬的笑。   若是兰毓当年顺利跟渺渺成了婚,孩子约莫都能跟这吴小姐差不了几岁……   如此一来二去的久了,老夫人就不爱再去人前露脸了。   只这日恰逢贺兰毓休沐在府中,老夫人请他去弘禧阁用午膳,席间拐弯抹角提了一句,问他有没有想给后院添人的意向?   贺兰毓闻言抬眸看了二老一眼,见老太爷也那么看着他,大约也能明白他们的焦灼在哪里。   他已经放温渺渺自由,温渺渺也不爱如今的他,两个人这辈子都没可能了,他不娶妻就只能独身一辈子。   可天底下就没有老人不想抱孙子,但凡他两个哥哥还在,贺家现如今早该儿孙满堂的,可偏偏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二老不指着他也没人能指望了。   “近来朝中事务繁重,我暂且没功夫想那些,先搁着吧。”   贺兰毓到底没松口。   他还是想再等等,也不知道自己等什么,总归至少……至少等到温渺渺先另嫁了他人,他或许就能彻底死心了。   说起来,温渺渺已经回温家一个多月了,家主与主母不同,不管是内宅还是外头的场面都需得应付,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处置得好那些麻烦事。   贺兰毓期间几次三番想派人去打听,但每次话到嘴边儿都还是咽了下去。   他已经强行让自己将明澄院里有关温渺渺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甚至连府中院子大多也吩咐工匠拆了改建其他景观,甚至连府中格局都一改再改。   做这么彻底,就是不想再忍不住功亏一篑。   忍,就忍着不去想温渺渺,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便半年、一年、下一个五年,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那么没出息。   夜里书房孤灯一盏,贺兰毓伏案看公文往往要到深夜。   皇帝刚不情不愿处置了勋国公府,回过头便将祭台之事交于了他去督察,显然是心底对此事愤懑难平。   君臣之间便如博弈双方,但为君者本身便权高一等,为君者行差踏错一步,损失的暂且只是棋子,可为臣者若露出破绽,最先丢得一定是自己的脑袋。   古往今来,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还能在晚年功成身退者,寥寥数人罢了。   “爷、爷,出事了!”   话音说得急,说完了才见来福匆匆忙忙自抱柱后转出来,急道:“爷,温家今儿晚上遭了贼,听说还有人受伤,城卫司的人正往哪儿赶呢!” 第50章 故人 何必非要勉强装成素不相识。……   夜半丑时末, 温家宅子里一片灯火通明。   城卫司来人后在门口安排了将士守卫,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嘚嘚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 几人即刻警觉。   只待来人在门前勒停骏马,至近前看清,几人瞧着稍怔了下,忙拱手躬下腰去。   “拜见大人!”   贺兰毓走得急,大半夜的没功夫等来福备马车,也没带侍卫,单人独骑就这么到了门前。   翻身下马, 直奔后宅,一路未有任何人出言拦个片刻,好似大伙儿都下意识觉得他出现在这儿合情合理。   云嬷嬷在半道上碰见的他,急得满头汗也不忘在前带路,“相爷来得正好,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狗贼, 半夜里竟然摸进了主子的闺房, 要不是……”   “闺房?”贺兰毓光听见这两个字都气血翻涌,“温渺渺怎么样了?”   云嬷嬷说起来好歹松口气, 叹气, “是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 主子虽然划伤了手,但幸好人没事, 这会儿受了些惊吓, 正在清竹庭歇着包扎呢。”   贺兰毓心头好歹定下来不少, 倒不急着直接去清竹庭看温窈,先往出事的闺房那边去了一趟。   城卫司此回领头的是个年轻将领,其人久在盛京任职, 对相爷与这位温夫人的过往多少有些耳闻,对他行了礼后便不消多说,先将从温窈出询问和勘察现场发现所得与他说过一遍。   事发时应是丑时刚过,因温窈所言曾听到过街上的梆子声。   她夜间一向浅眠,其实比紫檀更早察觉屋中细微的响动,朦胧间撑身起来拨开床帐看,却不料正见月光照在书房横梁下,映出个男人的影子。   那人并未在寝间作甚,而是在书房翻找东西。   她当下心跳如擂鼓,粗略算算距离,这边只要发出声响,对方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几乎眨眼就能过来取她性命,遂暂且屏息静气丝毫不敢声张。   若就如此下去,不论那人有无所获,最后都该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但不幸的是,外间值守的紫檀听见声响只以为是她醒了,忙恪尽职守进来查看。   那种时候,温窈生怕紫檀丧命,当下在床帐中藏不住,见那影子将出横梁,顾不得其他,跑出来拿起架子上的瓷盏就朝对方砸了过去。   如此两方争执间,那影子狗急跳墙,拔出匕首刺伤了紫檀,又一把将温窈挥倒在地,而后矫捷跳窗而逃。   贺兰毓听罢静默片刻,据这般所说当时情形,那贼人入室不管是寻仇还是为其他,显然并不为温窈这个人,而是为她手中的某件东西。   他不知道她手里究竟有什么,竟能引得对方漏夜前来偷盗。   贼人已逃,宅子里的线索并无太多,城卫司的人勘查备案过后,也不便再徒劳多留,临走又遵贺兰毓吩咐,应下来说近期都会派人全天不间断护卫宅邸。   但护卫温宅之事,说到底交给任何人,都没有他自己的人可靠。   贺兰毓朝清竹庭的一路都在思忖着,日后要给这宅子里增派侍卫,增派他手底下忠心、身手好的侍卫,可又担心温窈不肯要。   清竹庭里间此时围了不少人,温窈低着头,披了件银白披风坐在软榻上,里头半遮的寝衣上沾染了不少血迹,瞧着甚是骇人。   受伤的右手摊开搭在一旁小几的腕枕上,她掌心教碎片划得血流不止,有些甚至还扎进了皮肉里,医师正拿药水和镊子清理,一动,便疼得她手一颤。   “见过相爷。”   月牙儿最先看见迈步进门的贺兰毓,一声出来,周遭旁的人一齐都将视线从温窈手上挪过来看。   温窈也抬眸望过去,看到他的时候倒稍稍怔忡了片刻。   她自从回了温家后没再见过贺兰毓,一个多月的时间,其实不算长,他面容神态也没什么变化,但却好像已经隔了很久,再看他,总有种久别重逢不知所言的局促感。   “你……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这儿出事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真到了跟前,贺兰毓姿态倒坦然许多,淡声教围观众人先出去忙各自的,言语间脚下步子未停到了软榻前,吩咐那医师落座,继续给她看伤。   医师喏喏应声,拿着镊子挑她皮肉里的碎瓷渣,她疼得很,那只手一直忍不住轻微发抖、瑟缩,偏又竭力忍着不想教人看见。   贺兰毓看了两眼,眉心便蹙起来,撩袍子在她身旁坐下,径直伸臂将人揽进了胸膛前,一手覆在她眼睛上,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固定住。   “别看,也别去想。”   臂弯里纤弱的脊背稍显僵滞了片刻,掌心里的长睫好似蝶翼挥舞,贺兰毓的声音低沉响在她发顶,“你我如论如何也是故人,何必非要勉强装成素不相识。”   他告诉她就这么暂时靠着,暂且当他只是个寻常故人罢了。   可他寻常吗?温窈说不出来。   她只知道他身上有股浅淡的佛偈香气,太熟悉了,闭着眼都嗅不错,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中,仿佛能听见里面沉稳笃定的心跳,握在细腻腕子上的手掌略显粗糙却温热有力,极大地安抚了她的瑟缩与颤抖。   无论她承不承认,事实是就算黑暗中蒙上眼睛,她也能从无数人中准确无误分辨出他来,怀抱是有记忆的。   温窈额头冒着冷汗,但僵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内收的五指平缓松开,贺兰毓垂眸看了眼露在他宽大手掌下尖俏的下巴,轻微弯了弯嘴角。   他试图与她说话分散些心理上的痛楚,遂问:“你一个人在执掌温家这么久,还习惯吗?”   温窈低低嗯了声。   “那回来这些日子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人或者事,不妨说于我听听。”   “我不知猜得对不对……”温窈闭上眼,长长换了口呼吸,将前些时候郑若安寻来之事与他说了,又道:“他或许是怕我当真将罪己书公告出去,毁了他的前途。”   她事后想想,当时那影子分明手持匕首在她跟前,却迟疑了下没下手,只是将她推开了去,但刺向紫檀时便利落许多,显然是受人吩咐不许真要了她的命。   “此事望你别援手相助,我会自己解决干净。”   闻言,贺兰毓唇瓣开阖了下没好再言语,他与郑若安同在朝廷中,对方如今却不过只是七品芝麻官,根本连站在他面前与他对峙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她温家的家事,他现在确实没有身份去管。”   贺兰毓只是想着今晚翻墙入户的贼人便放心不下,遂嘱咐道:“我方才进府一路看来,这偌大的宅子竟连守卫都没有,那些小厮都是普通人,真遇到歹徒时帮不上忙,回头你记得去武行买些看家护院的侍卫,知道吗?”   他说话的语调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温窈言辞停滞了下,还是嗯了声。   医师手法娴熟,贺兰毓只觉才片刻过去,那头竟就已经包扎好了,他还舍不得松手。   温窈贴在他胸膛上的一侧耳朵烧得红彤彤,在他掌心里眨了眨长睫,迟疑抬手轻触了下他的手背,“已经不痛了,你放开吧……”   这厢了结,贺兰毓也没有多做逗留的理由,天色也还暗着,便嘱咐了两句教她好好歇着,而后同医师一道出了门。   她依然没有相送,只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   晚上回廊下的灯火不甚明亮,但他的轮廓却意外清晰,像是有人一笔一画勾勒而成似的。   夜风寒凉,直到贺兰毓的身影迈过了那道圆月门,温窈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仿佛喃喃自语般道:“为什么偏要来这一趟……”   是啊,为什么偏又来这一趟,两个人明明已经说好要放下了,世上之人也明明都怕痛怕苦,偏只有他,好似永远都不会痛。   手伤不好养,温窈在府中休养了几日也没闲着,一边教云嬷嬷派人去打听有名的武行,一边教人给郑若安送了一封信,打算跟他面谈。   云嬷嬷那边儿很快得了回信儿,挑中的是间盛京周边极有名的武行,城里许多权贵人家都从那买过侍从、或将自家小厮送去学过拳脚。   温窈等不及小厮学成,便亲自跑了一趟去挑选侍从。   那天的主顾就她一个,馆主格外殷勤,鞍前马后迎着进了里头操练场,吆喝了一批健壮魁梧的汉子出来,往跟前一站,整齐划一目不斜视。   她兴许是先前见过赵星留那散漫样子,总觉面前这些人板正得有些不同寻常,但馆主说这些都是目前最拔尖儿的一批,盛京的权贵显赫,供给去的人自然不能差意思。   温窈听罢也觉得有道理,碍于财力有限并没有多要,挑选了二十人,足以护卫整个温家无虞便罢。 第51章 传信 究竟是谁糊涂了?   这厢签过了契书, 馆主亲自送温窈出门。   至廊下时正巧又有主顾上门,那马车镶金玉瞧着便是显贵, 她驻足看了眼,那边儿停稳后下来个年轻公子哥儿,手上一把玉骨扇,摇得自认风流倜傥。   可唯独脚下才踏在地面上,目光触及馆主身侧的温窈,径直便挪不开了。   温窈今日出门稍做了些打扮,一袭湖蓝色妆花薄纱裙, 上头搭件银白的暗纹褙子,头发绾成温柔似水的流云髻,簪几支珍珠钗环点缀,秀眉水眸,肤如凝脂, 实在堪称一道绝佳风景。   那公子哥儿一双眼睛里放肆打量地神色, 龌龊得教人浑身难受。   放眼全盛京的权贵公子哥儿, 理应没有温窈不认得了,这位倒是面生又教人生厌。   她即刻蹙眉撇开眼, 扶着云嬷嬷的手登上马车, 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了, 阻绝了外头丝毫不加遮掩的窥探。   马车起步前,温窈听见馆主隔着车帘, 笑意盎然地唤那公子哥儿为“程小爷”, 她这才想起来, 那怕就是阳华郡主的弟弟了。   果真是一朝鸡犬升天,姐弟俩一个跋扈一个浪荡,德行属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教人讨厌!   这日跟那位程小爷见过一面,温窈转头就给抛到了脑后,回去后还抽空见了郑若安一面,却不成想人家并未将她抛诸脑后。   隔了几日,她上街去挑个长命锁,在店子里碰见个从前相识的钱夫人。   钱夫人与好友正从楼上的雅室中下来,对方见到她,原本还含笑要来跟她打招呼,谁料叫旁边的好友挽着胳膊拉了一把。   那位夫人侧着身子以手掩唇,半避不避地低声道:“你没听说啊,这人可不吉利,人家都恨不能绕着她走呢,你还上赶着过去,小心教她带累了你!”   “这……”钱夫人听罢欲言又止,眸光朝温窈望了两眼。   “咱们快走吧,别教她沾上!”两人说着话便相携下了楼梯,钱夫人到底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温窈略了过去,任由身侧的夫人拉着走了。   路过时仿佛她是洪水猛兽,都得绕开两步走。   月牙儿跟在温窈身边听得一清二楚,面上气得通红,拉一拉温窈的衣袖,“主子别听她们的,她们整日就会嚼舌根!”   温窈也知道那些人惯会嚼舌根,她这些年听过的非议也从来不曾少过,从最初的困扰思虑,到如今一笑置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关键是现下是她都不明白,若那些人说得是指她从相府出离之事,都将近两个月了,不至于现在才提起来。   那她们这会儿又是在嚼些什么东西?   温窈买长命锁是为了给观灵的女儿,观灵出嫁两年了,三个月前生了个玲珑可爱的姑娘,如今休养好了,也知道她在温家自立了门户,便教夫君送来一封拜帖。   她这里算观灵半个娘家,观灵回门那天带着团团,那姑娘养得白白胖胖,挥舞着手臂时,袖子里便露出一截雪白的藕段儿。   温窈看着眼前这小孩儿,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想起先前贺兰毓雕刻的那个娃娃,那个小女娃比眼前三个月的团团大些,他应该就按照印象里她幼时的样子刻的。   她小时候爱扎揪揪穿裙子,揪揪上还要让祖母拿红绸带系个漂亮的花样儿,多少年的事了,他不一定真就记得那么清楚,却全复刻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在作怪。   雕刻的男孩儿倒不像他自己,具体像什么……温窈后来拿着看了好久,灵光一现,眼前忽地浮现出年节时那年画上捧着元宝的送财娃娃。   可她怎么记得,贺兰毓从前明明嫌弃地说过那画儿丑死了的……   回到盛京那天,月牙儿问她想将娃娃摆放在哪里?   温窈那时没言语,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将娃娃放进了柜子里,关上门,想要眼不见心为静。   可晚上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漂亮的小男孩搂着她的胳膊撒娇叫娘亲,说要她抱。   她也不知为什么,那会儿就觉得那真是她的孩子,给孩子喂饭、穿衣,玩儿累了脏了便给他擦洗,短短的一晚梦境,却好像是过了数年。   梦醒时她抱着枕头哭了很久,哭得枕心都浸湿了,之后便将娃娃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摆在书桌上,寻常伏案时,一抬眼便能看见。   “主子喜欢就抱抱她吧,您瞧,她跟您亲呢。”   观灵热忱一片,抱着孩子递给她,温窈回过神笑了笑,却说不了,“近来伤了手不方便,回头再把她弄疼了哭起来,便不好了。”   两人在软榻上相对落座,温窈这会子想起来问她,外头那些“不吉利”之类的流言都从何而来?   “主子何必将那些放在心上,尽是些胡说八道!”观灵言语颇气愤,前后始末说过一通,才道是跟那程小爷有关。   先前武馆门外惊鸿一面,那位程小爷回头曾托了人打听她,谁料听闻她姓“温”后,程小爷原本对佳人的青睐有加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是那个克夫的寡妇,他娘的真晦气,还是个教人玩儿剩下的,小爷我也是流年不利,出门一趟就碰上这么个玩意儿。”   话是当众说出来的,难听得很,也刻薄至极,这厢起了头,“温氏克夫”之言隔日便如风过境似得人传人张扬开了。   温窈近来整日忙于温家内外事务,没空去参加夫人们的小宴,也就未曾听过。   谁成想恐怕是应了那句俗话说的恶人有恶报,程小爷出言不逊后没过两日,打马街前过,那马突然受惊将人摔了下来,腿断了不说,还把自己摔成了个歪脖子,据说现在嘴都合不上,见天儿地流口水,风流倜傥不再,倒像极了一个傻子。   这一遭实在巧合过重,以至原先觉得她晦气那一批人,都不敢再明说了,成了见面便绕着她走。   那日送走了观灵,温窈回到房间,坐在桌案前愣神半会儿,忽地问那木偶娃娃,“你觉得是巧合吗?”   ***   温府派人送了信笺来。   回盛京三个月,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信送到明澄院时,贺兰毓还为公务滞留官署未回,来福接在手里比他主子还激动,也不敢耽搁,当即便教人赶紧往官署送过去。   近来祭台修建已到了尾声,礼部筹备皇帝的祭天大典,忙碌之余,背后又隐隐透出些风声出来,说皇帝有意为自己的生母追封太后尊荣。   贺兰毓的耳目比那些风声传出来知道的要早一些,只是未曾有任何表示,拉弓最忌满弦。   皇帝生母卑微,曾经不过是个有名无姓的宫女,因是姿容好,主子婉昭仪又日久失宠,才想法子将其送到了先帝跟前媚宠,可生下皇子后没能保住自己的命,空给旁人做了一场嫁衣。   如此寂寂无名的一个女人,皇帝想在嫡母太后还健在时为其正名,艰难本就可想而知。   如今再看,倒难怪那时勋国公府出事,皇帝迟迟不肯动手了,恐怕是因火势烧起来的时机实在脱离了他的预期,勋国公事后,太后哪怕拼了命不要,也绝对不肯教皇帝如意的。   二人相争,贺兰毓此回并不打算插手其中。   此时门外有相府侍卫寻来,进屋递给他一封信笺,说是温夫人送来的,他一时还怔了下。   温渺渺竟然主动给他写信了。   贺兰毓拿着信,心里有点儿高兴,还有点忐忑,各种念头一霎翻涌不止。   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信的开头会叫他三哥?还是生疏称一声“相爷”?她可是因他那天晚上在她受伤的时候相陪,而稍有触动?   想头在这儿,但他从前也总是照看她、抱着她,那时候她对他却并没有一点儿笑容……可见并非如此。   那她究竟喜欢他什么样子出现在跟前?   贺兰毓打住思绪,两下拆了信来看,结果见她简短几行字,和他先前的几种猜想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我今日上街,偶然听闻一桩轶事,有关我与一位姓程的无赖,原是那无赖对我口出恶言后不久,自己便堕马摔成了重伤,俗话说恶人有恶报,他本是活该,但无奈巧合至此,倒引得众人皆对我退避三舍,我且问你,此事背后可是你的手笔?   她说话真是直来直去,半点儿都不带拐弯儿的。   贺兰毓看完了整封信,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   高兴中有点小失落,因他在这信里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有没有被打动的意思,可失落里吧,又包含点儿欢喜,至少她也没表现出不耐烦。   他靠在椅背里沉吟了片刻,思考究竟是给她回信?还是趁此机会再去温家一趟,当面和她说说话?   两者择其一,贺兰毓倒把自己难住了,这种事情真是比批复公文还教人拿不定主意。   ……   温家的小厮送信出门是巳时左右,温窈将人派出去没多会儿心里就腾起一阵阵后悔。   不知道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问的,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当天收了呗,巴巴儿送过去一封信,搞得她好像别有意图,在暗示他来似的。   真是糊涂了。   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又派了个小厮去追,试图将信追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两个人一前一后,直到相府门前才碰上头,那信当时已经进了明澄院。   事已至此,只好作罢。   温窈想着他下半晌可能要来一趟,用过午膳后,便短暂地将书案上的木偶娃娃先收到了枕头底下,而后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   下半晌酉时末,日头西沉,云嬷嬷满面狐疑自外间提着个精巧食盒进来,放在小几上,又上前递给她一封信。   “刚小厮送来,说是相爷教给您的。”   贺兰毓自己没来,板板正正给她回了信,又在从官署回去的时候饶了路,去城东一家新开的蜜饯铺子,买了几份她喜欢的甜食一并送过来。   温窈看了眼那几碟蜜饯,又看了看那封信,打开来,入目字迹笔划银钩苍劲飘逸,确定是贺兰毓亲手所书没错。   他在上头写——   堕马之事天机不可泄露,你便不要再问了,旁人退避你总比欺负到你头上要好,你只管安心顾好温家便是。   而后我还有一桩事想与你说,郑若安近来或将调任出京,这并非我所为,是他以其父重病需尽孝道为由自请前往幽州,如此倒恰好解你日前烦扰,不必再挂心。   最后想问,你的手伤现下恢复如何?伤口不能沾水,切记不得马虎。 第52章 相生 你已经长在了我心里,成了我身体……   手伤恢复如何?   温窈拿着简短一封信来回看了两遍, 眉尖不觉微挑了挑,总好像贺兰毓是在没话找话似得。   手伤如何, 这么问她怎么答?好了,还是没好?原就是过来看一眼就明了的事,就这么两步路还装模作样通上信了……   但这厢念头刚起来,她忙又轻摇了摇头,不知自己是怎么又冒出这些念头的,他过来一趟就比通信好吗?   心里又是一团乱麻,她从软榻上起身到枕头底下拿出了藏起来的木偶娃娃, 仍旧摆放回书案边,坐下思索片刻,回了他一行简洁明了的字句。   ——手伤已经不碍事,劳烦挂念。   写完了没有立刻派人送出,而是等到了第二天, 用过早膳后才教小厮送往相府。   这日温窈早起拾掇了一番, 打算要往城郊去一趟。   温老太太和老太爷逝世多年, 当初安葬之地原本是想迁回温家祖籍,但郑高节假仁假义, 以天高路远无人照看为由, 将二老和她娘亲都安葬在了城郊的五旗山。   她先前每年到年底前都要去墓碑前祭拜一趟, 唯独落下的那次,是入相府后的第一年。   她那时困在素心院寸步难行, 出不了门, 与贺兰毓见面也从来都在床榻之间, 他对她只有掠夺和横冲直撞的占有、发泄,说不上两句话。   其实他若是一直那么恶劣,教她就那么怕他、恨他一辈子, 怕得不敢跑,恨得不惨任何杂质,或许最终结局也不过就是两个人谁先熬到谁死,这一辈子也便囫囵过去了。   可贺兰毓偏不,他偏偏在她心冷似铁之后又回心转意想要爱她,还想要她的爱。   过分的痴心妄想是洪水猛兽,会将人生吞了,天平两端失去了平衡,相比那个凶性毕露恶劣不掩的他,她更害怕那个以爱为名行囚禁之举的他,多少女人,会被枷锁上面一层爱的表象遮蔽了双眼?   温窈不想被遮蔽了双眼后束手就缚,便除了逃离别无他法。   外间马车备好,温窈出门带了两个侍从同行,走东南方向的偏门出府,这厢才出门准备登上脚踏,却听得隔壁的小门吱呀响了一声。   她侧目去看,贺兰毓自门里牵着马出来,瞧着她倒装模作样一时怔忡,笑了笑,“渺渺,好巧,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巧吗?”温窈脚步从脚踏上迈下来,眉尖微挑,凛凛眸光径直盯着他不错眼。   温家老宅隔壁好多年前就是贺家的老宅,否则她幼时也不能顺着墙边儿的歪脖子树就去找他,只是贺家后来搬了家,这处宅子便连番经历了易主又空置。   谁知道他如今竟然又买回来了,这也就是昨儿个某人明明跟她就只有一墙之隔,却还假模假样地教人送了封信……真是装腔作势!   教她那么看着,贺兰毓面上无光得很,云嬷嬷瞧着都替他尴尬,随行的两个侍从也不敢抬头。   他牵着马,站在温窈几步之遥不好意思挪步,思忖片刻,只好如实道:“其实也不算巧,我那会儿是听说你要出门去城郊,反正闲来无事,便想跟你一起去。”   这话算的坦诚,今儿个想必无需上朝,贺兰毓头顶一根玉簪绾发,身穿一袭水墨长衫,身形颀长挺拔,玉带堪堪系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模样,瞧着不像朝堂上呼风唤雨的贺相爷了,眼睛里一点儿都不锐利,倒像是个雅致温和的先生。   温窈听罢稍蹙了蹙眉,“可我是去祭拜母亲与祖父祖母,你去做什么?”   贺兰毓说:“总是长辈,我理应该去看看,况且那山上的路不好走,我在一旁,还能给你提提东西什么的。”   堂堂贺相非要跑来给人当“脚夫”,温窈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偏他又做的天经地义的模样,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什么都愿意替她动手的三哥。   他见她没说话,权当她是答应了,兀自翻身坐上马背,到近前来招呼她,“咱们快走吧,到那儿一趟回来约莫就是下半晌了。”   温窈迎着秋日的朝阳抬眸仰视了他一会儿,好似在看个傻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教他下来。   “城里谁不认识你,你还骑马大摇大摆地在前头给我开道,到时候不知道旁人又要怎么传闲话。”   “那我怎么……?”   贺兰毓话说一半,顺从自马背上下来,上前两步,乌黑深沉的两颗眼珠子直勾勾瞧着她,那模样莫名像极了路上无家可归的大狗。   反正他就是要去,不让骑马那就只能乘马车了呗。   他还真是会想,可大抵是温窈的性子真是吃软不吃硬,临登上车辕前觑了他一眼,蹙眉闷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贺兰毓心头惊喜不已,是,当然下不为例,这种假装偶遇卖可怜的处心积虑小伎俩,用多了会招人烦,他肯定不会再故技重施了。   跟着她一道进了马车里,两个人的位置已然天翻地覆,成了温窈在主座四平八稳,分给他车窗边侧座的一席之地。   贺兰毓倒没觉得哪里不妥,只是她坐稳了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稍稍倚着一侧软枕,身姿慵懒婀娜,肤如凝脂,面颊白皙中又隐隐透出些粉,身上清淡的香气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离得越近,越教人心神荡漾。   他在旁边闲着,脑子一空就止不住胡思乱想,心里像是有根羽毛在挠。   男女之间一旦有过肌肤之亲,或多或少都会是不一样的,况且他们有过那么多次翻云覆雨。   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贺兰毓胸怀里忍不住腾起一阵燥热,轻咳了两声,偏偏又引火自焚似得借着咳嗽的声音,掩盖掉自己挪动时带起的衣料声,往她那边儿坐过去些,却也不敢多动,连碰都不敢碰她。   温窈也没有察觉,她起初只是嫌地方原本逼仄,觉得两个人沉默不语气氛诡异,遂闭目回避他,但后来却是真的睡着了,浑然不知车窗下飘进来的风吹乱了鬓发。   贺兰毓看了会儿,轻手轻脚地俯身过去,指尖柔柔勾着那几缕青丝拢成熨帖的模样,落座时,不由自主地又离她近了一些。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马车停在五旗山下时,贺兰毓像是历了一场劫难,背心一层的热汗,沉沉呼出一口闷气后,他将温窈唤醒。   两个人没带侍从和云嬷嬷,她在前头提裙上台阶,步子轻盈又精神,贺兰毓在旁边并肩而行,两手提着祭拜要用的冥纸、香,还有些瓜果。   他两臂不知多大的劲儿,这点儿东西不在话下,等走出去几十步,眼瞧两侧没其他人了,还有多余的功夫和心思还跟她搭话,“渺渺,你最近可是夜里总睡不好?”   温窈撑一把遮阳小伞,一边走一边看前方的风景,回说:“没有,你怎么问起这个?”   贺兰毓说:“我看你眼底似乎有些青色,忧心你这些时日是不是累着了,还是教前些时候那贼人吓到了?”   “不过最近看你往宅子里安置了侍从,挺好的……你要是晚上睡不着,我那儿有柄开过光的匕首,回头派人给你送过来吧,你压在枕头底下,晚上无梦也踏实。”   喃喃说了这一大通,温窈终于侧过脸,视线落在他面上,一时竟有些好笑,“我一向睡得蛮安稳的,不劳你费心了。”   话里多少有些揶揄的意味,贺兰毓面上悻悻地,看着她忽地问:“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言而无信,明明答应了两不相干,却又三番四次地食言出现在你跟前?”   什么话都教他说了,温窈反倒被棉花堵住了喉咙似得,沉吟片刻反问他,“那如果教你往后别再来了,你能做到吗?”   贺兰毓倒是极认真想了想,而后坦诚说:“做不到。”   “或许能做到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但总会有忍不住的第三天、第三个月……最开始回盛京那会儿,我是真心决定不再打扰你,可……”   可还是由着来福心照不宣地关注着温家的一举一动,否则不至于温家才遭贼,来福立刻就知道了,火烧火燎地便来回禀。   就好像这世上人人都知道贺兰毓没办法放下温渺渺,却偏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自以为是。   温窈也不知道怎么了,心头陡然冒出许多酸涩来,莫名其妙的感觉,防都防不住,但明明是他脸皮像城墙那么厚,赶都赶不走。   “你有没有想过,你念念不忘的或许只是年少时的那一份美好,如今大权在握,你以为那份遗憾的美好只有我能给你,其实可能不是的。”   她在前面一级台阶停下脚步,转过身视线刚好和他平齐,“如果你敞开心扉接纳一个姑娘,无所谓高门贵女还是平民百姓,只要一个无关乎利益牵扯,满心满意都是你的姑娘,无论娇蛮或温顺,她能带给你的,和从前我给你的不会有差别,我只是比旁人先和你遇见而已。”   “如果我们一开始没有婚约,你十七岁受姑娘们追捧时,我才十二岁,按理说那时候你本就该娶妻成家,根本等不到后来对我产生男女之情。”   贺兰毓不可置否,心里也酸楚得很,苦笑道:“但谁让感情本就讲究先来后到……”   “我先遇到的是你,第一个、唯独喜欢的人也是你,过去那些年,你已经长在了我心里,成了我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你对我而言注定和旁人不一样,人心里就那么小一块儿地方,我放不下你,就谈不上接纳旁人。”   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之前说出来她总是不信的,但现在却好像愿意信了,或许是因为他眼睛里的眸光过于坦诚,也或许是听的次数太多了吧。   但贺兰毓却也怕这些话吓到她,会让她心生厌烦,于是又解释道:“但你放心,我不会再逼你,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强迫你接受的意思,只是想……教你知道。”   温窈无奈问:“知道了又如何,如果不愿意接受,那我知道了也是徒劳。”   贺兰毓垂眸笑了笑,“世上没有事是徒劳的,我想看你在我面前开心了就笑,不高兴就生气,没有藏着掖着和心结不解,也不用假装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不存在。”   “你就当做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喜欢一个普通女人,接受还是不接受,都由你自己的心做主,无关其他。”   也无关过去的温渺渺与贺三哥,只是如今经历过一切的贺兰毓仍旧喜欢这个叫温窈的女人罢了。   两个人相对而立,头顶共撑一把小伞,温窈眸光闪烁看了他半会儿,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台阶,贺兰毓便也不言语了,就在她身后两个台阶不急不缓地跟着。   山林鸟语,两个人一直走到温家墓地的岔路口,温窈停顿了下,忽地说:“你是一朝之相,时间应当是很宝贵,如果他日浪费在儿女情长上而耽搁了其他,我会看不起你的。”   贺兰毓唇角微扬,忙提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认真辩解了句:“我今日真是碰巧赶上休沐才追着你来的……”   温家墓园这处墓园的守陵人算的尽心,但温窈每年来都还是会亲手清理一番墓碑前的落叶与草木,这次有贺兰毓在一边帮着弄,他手脚利索,倒是快了许多。   后来温窈跪在老夫人墓碑前祭奠时,没看到贺兰毓默不作声在后头,轮番在老太爷老夫人和温夫人墓碑前拜了一遭。   他从前答应过温老夫人会疼爱、照顾温渺渺一辈子,但后来他没做到,现如今他仍旧想娶温渺渺回家,望他们还能放心将温渺渺交给他。   下半晌申时,两个人自山上原路下来,途中贺兰毓本想背着她,奈何她不愿意,只好作罢。   后来一路送回到温家门前,他在后头看着温窈进门的背影,她也没有留他喝杯茶的意思,同样只好作罢。   贺兰毓挥一挥衣袖,命侍从前来自己的马,这次没往隔壁去,而是径直回相府去了。   温渺渺哪里知道,贺家的老宅他昨儿晚上也是拿回来的第一天,里头要什么没什么,现下根本就还住不了人。   这厢温窈进了府,行至后院垂花门前时,管家陈叔却自身后而来,唤住了她,“夫人留步,今儿夫人出门不久府上来了位林大人,说是有要事求见,一直在花厅等到了现在还没离去,夫人还是去见一眼吧。”   “等这么许久,说什么事了吗?”温窈倒奇怪的很,朝中的官员寻她做什么?   陈叔摇头,“想来此事需得亲自说于夫人听罢,我等不曾知晓。”   温窈便不再问了,因是出门一整天难免灰头土脸,先回房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头发也教云嬷嬷重新梳过一回,这才去了花厅见客。   这位林大人她是头回见,并不认得,只是对方递上名帖后,自称为礼部官员,面上带着层层笑意,说恭贺她。   林大人道:“下官此回奉圣意前来,是要为夫人拨乱反正。”   “夫人先前嫁于易大人数载,柔嘉淑顺、贤名在外,可惜后来遭逢劫难明珠蒙尘,幸而现下已脱离苦海,圣上体恤易大人生前为国尽忠,不忍再看夫人无依无恃,遂欲加封夫人二品诰命,以慰易大人在天之英灵。”   她当初是丧夫并非休妻下堂,而后贺兰毓纳她进相府,是为妾,妾本无需三书六礼,只有一封买卖契书足以,现在契书均已作废,那么在官府婚籍上白纸黑字写明的,她依然是易连铮的遗孀。   此时追封或许不合世俗贞操观念,但于朝中法理上却是可行的,届时一纸追封旨意,她若接了,便是接了一块儿金光闪闪地守节牌坊。 第53章 相克 天塌下来也用不着她去顶。……   暮色四合时, 贺兰毓在相府门前勒停骏马,阔步进明澄院, 来福正在院里指使几个小厮修建草木,见了他归来,忙笑脸儿迎上来。   “爷,您今儿早上不在都没瞧着,温夫人还派人给您回信了呢!”   来福说着忍不住咧嘴笑,总觉得俩主子这么一来二去的,像极了人家书上说的一个词儿——叫“暗通款曲”, 有点儿不那么好听,但他觉得是那个旧情复燃的意思。   谁成想话说出去,贺兰毓嘴角含笑,好似不怎么意外,也不如头回那般受宠若惊, 只假正经地嗯了声。   来福狐疑, 总觉主子这模样有蹊跷, 再仔细瞧,才见相爷袍角、袖口都沾着不少泥土灰尘。   他跟在后头满面讶异, “爷, 您这是去哪儿了一趟?怎的衣裳都脏了?”   今日五旗山一行, 贺兰毓没给院里人留话,当下八字没一撇呢, 也还不准备张扬, 遂抬手将手中马鞭扔给了来福, 面上颇有几分春风得意,只吩咐道:“赶紧教人备热水去,我要沐浴。”   来福哪儿敢再问, 忙应声“得嘞”。   止步门前去差使小厮婢女往屋里送热水,等他再进去时,瞧见贺兰毓坐在软榻上看那封信,一旁搁置打开的,还有几幅卷轴。   来福道:“爷,这些都是今儿老夫人派人送来的,说请您看看,若有中意的,无需您费工夫,老夫人也好做主帮您把事儿给办了。”   那几幅卷轴都是京中闺秀们的画像,贺兰毓闻言没做声,指腹捏着温窈那一纸简短到只有一句话的信,轻笑了声。   “你跑一趟,将画像送回弘禧阁,就说我已看了,并没有中意的,教老夫人不必为我担忧,总归我答应他们,车巠口勿不会教贺家绝后便是了。”   来福从那话里听出几分门道,打眼儿觑他主子的脸色,兴兴地问:“爷今儿个是不是和温夫人一道出门了,这么高兴?”   话音未落,教贺兰毓掀起眼皮瞟了眼,赶紧闭嘴,躬身抱着卷轴一溜烟儿跑了。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晚上贺兰毓就梦到自己和温渺渺成了亲,明媒正娶、三书六礼,风风光光把她迎进了门。   他挑开盖头,看见盖头下的温渺渺眉目盈盈望着他,喊他做——“夫君”。   洞房花烛夜,他几乎要沉溺在她眉眼间的绵绵情意中,后来朝夕不分离,她不久便有了身孕,一胎双生龙凤呈祥。   他甚至在梦里给两个孩子把名字都起好了,委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梦境。   翌日天色尚且迷蒙,门外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扰了贺兰毓好梦,睁开眼的一刹那,他满腔的起床气顿时蹭蹭地就直冲上了脑袋顶儿。   但气归气,能把门拍成这样,肯定是有要紧事,否则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这厢唤了人进来一看,还是来福,慌张得脚下都不稳,到床跟前差点儿滑了一跤。   “爷,您赶紧去、去扣下温夫人!”   “昨儿个傍晚有礼部官员上温宅,说是皇上要给温夫人追封二品诰命,温夫人当时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但今儿个宫门一开,里头就来人将温夫人召进宫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贺兰毓面色沉沉,疾步出相府大门,翻身上马,披着一肩霜露直奔宫城而去。   一路冷风冽冽片刻不敢耽搁,谁承想却仍旧晚了一步。   至西华门前时,那边巍峨的墙根儿底下停着一辆马车,温窈正由一名内侍领着,行在高阔的宫墙夹道间,渺小飘摇得好似水上的一片浮萍。   “温渺渺!”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温窈惊得心头一颤,回身去看,贺兰毓已不顾禁令直接纵马到了宫门前,但这处宫门乃供宫中侍从或命妇进出后宫所用,朝臣不得踏足,他也不能例外。   他在宫门前遭到了阻拦,马蹄躁动却也不得再往前一步,眼睛深深望着她,眸中暗流涌动。   “渺渺,回来!”   温窈对上他的目光,脚下不自觉便稍稍挪动了下,身旁内侍见状立刻提醒道:“夫人,皇后娘娘已在等着您了,不可再耽误啊。”   迟疑片刻,贺兰毓眉尖怒意凝聚,两个人中间几步路的功夫而已,偏教这些碍事的东西横加挡住了,他手上缰绳越捏越紧,用力至指骨都泛出青白色。   她过不来,他过不去。   贺兰毓只好冲她喝道:“温渺渺你听好了,天塌下来也由不得你去顶,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有我来解决,用不着你卖了自己,记住了吗?”   “无论如何都不准答应,你要是敢背着我答应……你要是敢答应,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四目相对,他本应该等她点个头,或者轻轻的一声嗯也算表态,但是没有,兴许是气得火气上头,贺兰毓说罢便调转马头,扬鞭一挥,径直往顺贞门而去,觐见皇帝。   祭台修建已完成,祭祀大典眼看已在筹备中,但皇帝欲为生母追封身后名之事,明明是儿子对亡母一片孝心,但却教众朝臣也拿个“孝”字堵得有口难言。LKDJ   太后绝食数日,瘦得形容枯槁,素衣散发,手捧先帝当初立后圣旨公然于早朝自请赐死伴驾皇陵,决绝至此,皇帝再如何一意孤行?   此事想成,必得有人去背泼天骂名,贺兰毓想袖手旁观,不可能。   “夫人,咱们走吧。”   身旁内官催促,温窈从不远处策马远行的身影上收回目光,心中忐忑不安。   转身继续朝着高阔的夹道深处走时,她抬头望头顶天空,从这儿看上去,连天都是四方的。   内官将温窈带往坤宁宫。   皇后在宫中时,不似宫外那般随意婉约,穿上繁复的宫装、凤钗缀鬓,端坐上首威压俨然,与她说话却是在笑着的。   “本宫倒有许久未曾见你了,可每每瞧见,你总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有多特别呢?   皇后头回听闻“温窈”这个名字,是皇帝生辰歇朝那一日,回来派人打听了一个贺相的妾室,真是稀奇。   首次见面,球场看台上一众世家命妇,偏偏谕旨传召了她一个妾室突兀露面,场中两个男人争彩头,倒像是专门为给她看的,皇帝猎艳,皇后顺手赠人牡丹。   第二次见面,上元节得意楼中,两对背着众人逃离宫宴的有情人,看似情深似海,实则那份情意,都是过去已经发霉腐烂的罢了,多么巧合。   第三次见面,她仍旧是众矢之的,牌局过后收下了皇帝的玉令,竟然不顾一切丢下贺相,自己悄无声息地跑了,任皇帝、贺相明里暗里地围追堵截也没能拦住。   那时,连皇后听闻也忍不住为她叫声好。   如今是第四次,兜兜转转,她竟又成了温家家主,只是可惜,那时没有做贺夫人,如今便有人要逼着她重新做回易夫人。   皇后命人给她赐座,而后便将殿中多余的宫女全都遣退了出去,才道:“实不相瞒,今日召你进宫,乃是皇上想教本宫为你做说客的。”   温窈也能料到这回绕不过追封之事,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不过也是,皇后母仪天下,原也没有必要同她一个平民百姓拐外抹角。   “娘娘……”她心中戒备,只说:“民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背不起任何尊荣,也受不起皇上的加封,今日进宫只是想请皇上收回成命,别无他求。”   皇后似乎不觉得意外,笑问:“本宫很好奇,追封一事于你似乎全然百利而无一害,你为何不肯答应?”   “可是因为贺相的缘故?”   “你们虽则分开了,但听闻贺相方才甚至追至了宫门处,对你可谓一往情深,你若不愿与他纠缠,就此接受追封,岂不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温窈却摇头,“民妇不愿接受追封,只是不想再为别人而活,与贺相之间并无关联。”   “不想为别人而活……”皇后忽地问道:“易大人也不值得你为他而活吗?”   温窈唇角似乎牵出几分苦笑,一时失礼,并未答话。   皇后没有咄咄逼人,话音依然柔和,“渺渺……本宫听贺相如此唤过你,你与易大人还有贺相之间的往事,本宫多少听过一些,纠缠这许多年,贺相却始终都没能放下你,就算你想与贺相无关,贺相却从来都要与你有关,不是吗?”   贺兰毓大概已经去觐见皇帝了,温窈知道他的脾性,特别是方才在宫门处见过他之后。   但她希望他拿出权臣明哲保身的决绝来,别那么做,有些事,不能永远由他去解决,否则今日追封,明日呢?后日呢?   一旦松了口,皇帝的旨意何时下、怎么下,全都由不得她做主了。   温窈从座位上起身,朝皇后施了一礼,“今日多谢娘娘礼待,民妇亡夫已故,他的英灵民妇自当日夜祭奠,自请余生于宅中佛堂清修为他积福祷告,但民妇心意已决,不欲受此追封,还望圣上与娘娘仁心体谅。”   不做任何人的筹码,已是她最后能做的了。 第54章 软肋 其实你是有点儿担心我的吧?   在坤宁宫中逗留了一个时辰, 温窈出宫时才至暖阳升空,内侍领着她从原路返回, 直送到西华门的马车前。   “夫人慢走,娘娘为夫人所指明路,也还望夫人再仔细斟酌考虑一二。”   温窈朝对方略颔首,道了声谢便未再多言,而后转身提裙上车辕,推开车门未等完全躬身进去,动作顿时稍一滞。   马车车榻一侧, 贺兰毓岿然端坐,面上神色不太好,眉尖微蹙地直勾勾着看她,显然是生了许久的闷气了。   身后还有内侍在看着,温窈没教人察觉出异样, 进去后关上车门, 屈指敲在车壁上, 示意侍从催马离去。   直等马车行出去一段儿,周遭集市叫卖声渐起, 他还不说话, 温窈这才忍不住问:“你是何时进来的, 等在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会儿……”   她都开口了, 贺兰毓也不好再拿乔, 沉沉呼出一口气, 自顾往一侧挪了挪,想教她坐过来些。   温窈坐在窗边没挪动,觑他一眼, 道:“马车就这么点地方,你说话我能听得见。有话就说吧,我就坐这儿,吹吹风。”   贺兰毓那点儿心思真是在她眼里藏不住,只好偃旗息鼓,问:“皇后方才都跟你说什么了?追封之事,你回绝她了吗?”   话说出去是有些忐忑的,万一温渺渺真打心底里想摆脱他,那就不用旁人逼,她也能拿个二品诰命的身份教他从此死了那份心。   但谁知不是,温窈靠着车壁嗯了声,说:“回绝了,我不想做什么诰命夫人。”   贺兰毓闻言有些许欣慰,好歹她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又问;“那皇后可有为难于你,方才送你出门那内侍又说要你考虑什么?”   “贺兰毓……”温窈忽地看向他,“我回绝了诰命,但托词是此生都会在温家佛堂清修,孑然一身。”   他眸中一时僵住许久,皱着眉似是不肯相信,那话是什么意思,在佛堂清修和带发修行吃斋念佛有什么区别?   温窈没有避讳他,又道:“我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但大抵是与你有关的,朝堂上的事我不懂,可我不想变成你们之间明争暗斗的筹码。”   “从今往后,我不做易夫人,也不会做贺夫人,你为我周全再多也只是徒劳浪费时间,所以别管我了,也别再教人寻着破绽拿捏你。”   “温渺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贺兰毓一霎气极了,“我不管你?你就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像个尼姑一样吃斋念佛后半辈子?”   温窈反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不管我?”   “天底下本就没有谁生来就该对另一个人负责一辈子,你我过往所有,从你放我回温家的时候就两清了,往后各过各的不失为一桩好事。”   她这又是要跟他断绝关系的打算吧,可分明昨天才松口愿意给他机会的,如果真的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依她的性子绝不会心软。   贺兰毓不相信她说得全然都是真心话,也不喜欢看到她装作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温渺渺,你是不是以为和我形同陌路就能皆大欢喜,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记到哪里去了,我放你回温家是想看你活得开心,不是教你委曲求全的!”   温窈也皱起眉来,“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委屈求全,难道我喜欢吃斋念佛,喜欢清净不行吗?自以为是!”   “我自以为是?”贺兰毓都气笑了,“温渺渺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摸着你心口说,你喜欢吃斋念佛?”   “我!”她果然噎住了,恼羞成怒,“我不说,凭什么你教我说我就说,偏不!”   “你说我自以为是,可你呢?”贺兰毓毫不留情斥她,“你难道不是自以为是,朝堂中那些明争暗斗,你以为是你一个女人能左右的吗?”   “今日你被人逼去佛堂,那我怎么办?你问过我的意思没有?”   温窈好生气,“问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外乎教我不要理会,两耳不闻窗外事,总归什么都有你去解决,对吗?”   贺兰毓坦然说是,“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两清的话,我从来不想和你两清,也不可能不管你。”   “那你当我是什么人?”温窈沉下一口气,道:“如今的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却明知道皇帝拿我给你作筏子,还心安理得视若无睹吗?”   “贺兰毓我不想欠你的,你跟皇帝怎样都行,只是不能扯上我,在这样的局面中你若出了任何事,我一点都不会感动,只会于心不安睡不着觉。”   贺兰毓闻言倒怔了下,没料到她兜兜转转心思居然在这处,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不过她也分得太清了,教人觉得亲近不起来,稍微有点失望。   他缓了缓胸怀中的闷气,试图让语调显得温和些,“我没有想故作取舍博取你的感动,也不用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你是我喜欢的女人,男人护着喜欢的女人本就是天经地义。”   “君臣积弊不是一朝一夕而成,这次只是恰好皇帝挑中了你,他假模假式地要给你追封诰命,教你往后一辈子只能抱着牌坊给易连铮守寡,不过是想差使我替他办成追封生母名分之事罢了,就算没有你,他也能找到其他契机,明白了吗?”   当初齐家的事,贺兰毓给皇帝找了不痛快,试想若没有齐家遭祸,太后权衡之下,说不得就会答应皇帝生母的名分,不至于闹到如今的撕破脸,你死我活的地步。   现在皇帝憋着一口气也非要教他不痛快,实则就像是讨债来了,朝堂上的事可能说了温渺渺也不懂,但确实不关她一个女人的事。   贺兰毓这些年手里握的人命多得数不过来,对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再清楚不过,别觉得装模作样就有用,这次不管,那后面就还有得寸进尺、千方百计,总归会有一样能逼到你的底线上,教你后悔当初没有一开始就出手。   旁人如今都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没法子放在怀里,藏也藏不住,那干脆不藏着掖着了,拼了命一心一意护住,还能省许多拐弯抹角的心思。   温窈道:“你真是个冥顽不灵的木头!”   她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一扭身侧到一边儿去靠着闭目养神,对他眼不见心为静。   贺兰毓瞧着有些好笑,不觉挑了挑眉尖,过了会儿,温窈听见身后一阵衣料窸窣的声音。   他躬身挪到她这边儿,跟她挨着坐,又适当地留一点儿距离,厚着脸皮凑上来问:“其实你是有点儿担心我的吧?女人说为男人睡不着觉,教旁人听了,这可算是情话呢……”   话音未落,果然见温窈拧眉咂了口气,回头瞪他一眼,“自作多情,不要脸!”   贺兰毓歪头含笑瞧她好久,也不说话。   直看得她闭着眼睛都觉一侧脸颊要教火烧着了,将要发作之际,他忙又正经道:“你还没跟我说,皇后那会儿都教你考虑什么呢?什么明路?”   温窈没好气道:“她说我不接受追封也可,但吃斋念佛毕竟熬人,不如进宫做她的女官避过你的死缠烂打,便是她给的明路。”   一个“死缠烂打”真是揶揄意味明显,贺兰毓好没面子,唇角笑意僵了僵,当即悻悻抬眸觑她一眼。   温窈没理会,看他吃瘪多好,自大又自恋的男人!   内宫女官制度自前朝便有,六局统归皇后掌管,担任女官者有宫女考上,也有不少是普通官宦夫人,皇后给温窈提这个,也合礼法。   帝后夫妻二人,生下来便都是框在礼法二字中的,一切能被明面上驳斥的说法,不到必要时都不会轻易拿出来。   外间马车停稳在温家门前,车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下来。   贺兰毓跟在她身后,提步就要进去,她转身抬手稍挡了下,不慎正按在他胸膛上,一时简直像是教火燎到了手,忙收回去,缩进袖子里遮住了。   温窈轻咳一声,“既然你说此事你有法子解决,那我便装聋作哑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谁知道他耍赖皮,挪着步子上前一点儿,压低点儿声音说:“刚才一路上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口干舌燥的,你能不能允我进去喝盏茶再走,你这儿不是有自己做的桂花茶嘛,我想尝尝了……”   堂堂相爷,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摆出这幅德行在人家门前讨水喝也不嫌丢人!   两侧侍从都瞧着,两个人站那么近说悄悄话实在容易教人想入非非,温窈往后退开一步,闷声道:“喝水就喝水,说话就说话,站那么近做什么!”   她说罢转身进门去了,贺兰毓仗着脸皮厚,又得逞一回。   喝个茶的事,原本外间花厅待客正好,但温窈兴许是习惯了他进出温宅从没避讳,不知不觉就由着他一路跟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进了屋教云嬷嬷去沏茶,她转过眼的功夫,就看见贺兰毓躬着腰在看她书桌一角摆放的娃娃。   “原来你留着呢,我还老是担心,怕你又背着我把他扔掉了。”   这话莫名有些酸涩的味道,温窈不想被他带着一起心酸,喃喃道:“担心的话不如就拿回去自己保管好了……”   贺兰毓当然不敢接着应下去,正巧云嬷嬷进屋奉茶,接过来坐在软榻一边,慢悠悠喝完了一盏,再没有多留的借口,也怕脸皮太厚不利于二次发展,遂起身跟她告辞了。   他临走时还记得又给她支招儿,教她近来都称病不出门,皇帝那头有他去应付,不会教追封诰命的旨意冷不防直接拍她脑门儿上,只是怕她自己先撑不住,着了人家的道儿。 第55章 棉花 外头人不是早都知道咱俩有过一腿……   温家大门关了好多天, 对外只称是家主病了,病得很严重, 不能见人不能吹风,些许相熟之人上门看望也全都吃了闭门羹。   宫里又派人来过一回,但没提及追封或是进宫做女官的事,前来的内侍带着御医,给她瞧了一场莫须有的病,那之后,皇后约莫心照不宣, 便没再召见过她了。   眼下临近年底,外间天寒地冻。   温窈回来小半年,原先荒废的家业已经逐渐盘上了正轨,如今外务交由管家陈叔看着,内务有云嬷嬷和紫檀尽心, 她自己便清闲下来。   老宅子毕竟时间长, 有些年久失修的地方她去寻了工匠师傅, 想趁着新年新气象全都修缮一遍,又在府里重新安置了花房, 得空便窝在暖和的地方侍弄花草。   她最喜欢照看牡丹, 娇贵又艳丽, 用心呵护一盆至盛放,摆在房里光瞧着就教人心情愉悦。   午间贺兰毓下朝, 坐上马车没回相府, 教人停在了温家对着偏僻巷子开的偏门前, 光明正大一路摸进了花房去寻人。   挑开门前厚重的帘子进去,在一旁的木钩处脱了厚重狐裘,穿过一侧的走廊往里头几步, 便看见温渺渺躬腰立在花架前,拿着剪刀修建一株蔷薇。   俗话说人比花娇,便就是她了。   贺兰毓进去得寻常,见她正忙着便没有言语,自顾在一边坐着赏花也赏人。   屋里暖和,她只穿了身轻薄的鹅黄交领裙,面颊粉润白皙不施粉黛,头发松松绾在后脑勺,未戴一根钗环,清水出芙蓉,媚而不妖。   一连看过去两盏茶的功夫,温窈将要大功告成,他起身上前来,随口出声儿夸了句,说她修剪的漂亮。   谁知身后陡然冒出这么冷不丁儿一声,温窈转身时毫无防备,整个人吓得双肩一颤,轻呼了声,下意识就忙往后退。   贺兰毓瞧着她这么大反应,当下也一怔。   “诶,别动!”   花架上的蔷薇枝干有刺,他眼疾手快,伸臂揽着她腰肢一把将人带回来,又记得一只手越过她,将那盆花推远了些。   又说:“你往这边儿来点儿,那里不安全……”   人就是贪心,他都有多久没这么近抱过温渺渺了,温香软玉搂上了就舍不得松手,分开的动作不自觉就磨磨蹭蹭、黏黏糊糊的,恨不得把一刻拖成半个时辰。   她倒没有挣扎,但等贺兰毓再垂眸,心存侥幸看下去,便见她脸颊绯红,恼羞成怒,手中拿着剪刀比在他眼前,咬牙切齿威胁道:“还不松开?!”   屋里暖和,两个人穿得都不厚实,贴那么近,身体稍微一点儿变化都藏不住。   她手中剪刀应声比划着咔嚓了两下,贺兰毓刹那间直觉颜面尽失,一张老脸没地儿搁,回过神儿慌张松手,懊恼背过了身去,也对她眼不见心为静。   他是旷太久了,明明心里没有那么多邪念,偏偏温渺渺是他的药,碰上了就莫名其妙不得了。   温窈站稳后平复了两口气,脸上的热度还没消下去,一边尴尬整理衣裳,一边喃喃埋怨,“你是故意的吧?进来一声不吭,专躲在背后吓唬人!”   “我没有……”贺兰毓真是百口莫辩,他进来那么半天,一直以为她都看到自己了的。   温窈不想听,对他又不请自来不觉意外,但经过了刚才一番尴尬,现下颇有微词。   “说过多少次上门要递拜帖,下回再这般,我就教人把你打出去了。”她凶巴巴地:“外头人都知道我是个寡妇,你没事就往寡妇府里钻,瓜田李下的,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我走偏门进来的,人家上哪儿瞧去?”   贺兰毓还背对着她,说话侧着脸也不敢看,干脆两步到桌子边的椅子上坐着了,一开口声音有点儿闷,急切里还带几分颓废。   “更何况那外头人不是早都知道咱俩有过一腿……”   这话说得真好像两个人偷情似得,温窈听着便拧眉,猛一咂嘴就要发作时,却又见他单手撑头,两指抵着眉心揉了揉,似是烦躁得很。   她也瞧见了,暂且忍着没发作,狐疑问他来做什么?   贺兰毓这会儿才好掀起眼皮儿瞧她,道:“不做什么,回去的路上顺道来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那事儿不好解决?”温窈不知道具体事因,但也能看出来他当下似是境况不太好。   贺兰毓现下也确实糟心,皇帝生母名分那桩事,他先前也没想到那帮官员会那么固执。   当初设计群臣口诛笔伐勋国公府也没费这些功夫,如今倒好,不过是于前几日早朝时表明了立场,相府门前便日日都有官员守着要对他进谏祖宗礼法。   他在早朝上跟人唇枪舌剑斗得烦躁透了,回头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躲会儿懒,她这儿就再好不过。   不过这些话哪儿能跟温渺渺提,她也不懂,说出来只徒劳挂心,遂淡然道:“也没什么,跟你扯不上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温窈将信将疑噢了声,没有再问。   这会子快下半晌申时末,花房外有婢女前来提醒,说是厨房备好了晚膳,请温窈回院子里用膳。   她这头答应着,正解身上的围裙,余光便见贺兰毓已自然起身了,顺势还抻了抻筋骨。   他瞧她看过来,便说:“我今儿大半天了还没进半粒米,你就留我吃顿饭,成不成?”   温窈觉得他如今就跟个棉花似的,偏偏要黏着你,但拿捏一把触手之处都是软的,好像挥拳头过去都打不着。   她到底把人带回了院子。   用过膳后,贺兰毓倦怠得很,也实在不想回相府一个人独守空房,寻着借口倒在她的软榻上,说要歇一会儿。   温渺渺的闺房总有种独特的香味儿,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样,特别好闻,躺上去闭上眼,没一会儿他就真睡着了。   温窈闲来无事,盘膝在小几对面提笔练了几个字,冬日天黑得早,再抬头外间已至暮色四合。   她看了眼对面的贺兰毓,那人还抱着个枕头醉在梦乡里,这可不成,她待会儿要洗漱就寝了,把他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贺兰毓,你该回去了吧……”   喊他没动静,温窈蹙眉瞧了两眼,不肯教他耽误了自己就寝的功夫,忽然起了那么点儿坏心思。   她从软榻边站起来趿鞋,顺手将练字的毛笔拿在手里,偷摸到了他跟前,一手撑在小几上俯身过去,笔尖沾满墨汁,不偏不倚对准了他的脸。   不曾想,手才伸过去,腕子上陡然一紧。   贺兰毓转过脸来,慢悠悠睁开眼瞧她,勾了勾唇,“你当我睡死了不成,不知道你这点儿伎俩?”   温窈鬼迷心窍的恶作剧教人抓了现行,手抽不回来,教他放开他也不听,一时窘迫得很。   他越看越好笑,怜香惜玉都顾不上,伸出一只手将毛笔从她手里夺过来,反手在她鼻尖上杵了一坨黑。   “唔……”   温窈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两边脸颊也继而跟着清凉了好几下,便觉得不妙。   但还没等她发作,贺兰毓已扬手将笔扔了,翻身起来站在软榻边拂了拂膝襕,瞧她着急忙慌地去照镜子,赶紧逃之夭夭了。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洗洗睡吧!”   那厢人都已经背着手大摇大摆跨出了院门,温窈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黑鼻头、黑胡须,他把她画成了一只花猫!   她气坏了,当天晚上越想越气,第二天一早便召来宅子里的侍卫长,下了死命令,坚决不准再放贺兰毓进门了。   不过那日之后贺兰毓倒也的确没功夫再露面。   年底本就事忙,过了年便是祭祀大典,前后一两个月都没能歇下来,而后又是皇帝生母名分之事。   朝堂上一连吵了数月,整整吵到祭祀大典开始前三天,实在不能再拖,贺兰毓只能力排众议,率领底下持赞同意见的臣子当堂请命,给了皇帝现成的台阶,顺理成章将谕旨盖了下来。   如此,祭祀大典方能圆满举行,教皇帝如了意。   从六星祭台回到盛京后第二天,贺兰毓没去上朝,却也没去教温渺渺看见他这幅疲劳的样子,坐在书案后忍不住挂念,便写了一封信教来福送去温家。   来福拿着信就笑,想问他什么时候能把温夫人重新迎回府里,但又不敢,出门唤来个侍卫,没等给吩咐,便见方纪行色匆匆进了院子,直奔屋里。   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今晨刚刚薨了,如此时机,任谁都能想到是被勋国公府与名分之事欺压致死那上头去。 第56章 雪色 别动,就抱一会儿   二月底倒春寒, 冷不防下了这年第一场雪。   宫里的太后老娘娘突然薨了,钟声一响, 不多时,城里各家各户全都将年节未清的红灯笼取了下来,屋顶再教雪色一盖,半点儿喜庆的颜色都不敢露出来。   避讳之事,赶早不敢晚。   清晨雪下得大,到下半晌渐收,温窈披上狐裘打算往街上去一趟, 出门前,恰好外间有小厮到院门前,交给月牙儿一封信,说是相府的侍卫送来的。   月牙儿不敢耽误,拿着信进来, 疑惑道:“主子, 相爷又派人给您送信了……离得这么近, 有什么话亲自跟您说不是更方便吗?”   温窈立在镜子前理了理领口的系带,轻笑了声, 说不知道, “先放着吧, 回来再看。”   上回花脸之事过去了数月,她教人把守着温家几道门, 严阵以待不想让贺兰毓进, 谁知道实则守了个寂寞, 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有劲儿没处使,怄气啊。   他戏弄了人, 她却没法子还回去,想想就不公平的很,也就不乐意给他回信。   城里名苑斋新进了一批名家字画,掌柜的派人给递了信儿,请大主顾前去观赏挑选。   温窈原先其实并不爱那些文人墨客的雅趣,后来在一众夫人中混迹久了,也不自觉变得附庸风雅起来。   马车晃悠了小半个时辰,停在名苑斋门前。   头顶碎雪飘扬,里间忙有小厮撑伞来迎,边走边道:“这日子天寒,里头已备好了热茶糕点,夫人先请歇息片刻,掌柜的稍后便来了。”   温窈嗯了声,又问:“现下可是还有别的贵客?若是如此也不必麻烦,只将颜先生的画拿来与我瞧瞧便是。”   小厮笑着应下来,便领着她先去了陈列画作的画室,这厢正要退下时,走廊一侧有人路过,瞧见画室中的温窈,步子当即停下来。   “没想到会在此得遇温夫人,有礼了。”   身后传来这么一声,温窈闻言狐疑回头,打眼儿却看见了大太监刘全。   刘全亦是跟着皇帝微服出宫的,人就在旁边的雅间里由掌柜着陪同在挑选字画,这厢瞧见了温窈,进屋回禀一趟,出来便请她一同进雅间去。   皇帝倒是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温窈,看她在跟前行礼后,不觉往外瞥了眼,问:“贺兰毓怎的未曾与你一道前来?”   那话音里带着些似是而非的笑意,温窈听得不舒服,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况且太后早晨刚薨逝,皇帝下半晌就微服出宫挑选字画,召见一回她,也不怕传出去坏了他明君的声誉。   她颔首道:“陛下说笑了,民妇与贺相如今并无关系,谈何一道前来。”   “他今日不上朝,原来你竟不知道。”皇帝闻言勾唇笑了笑。   他只觉这两个人真是装模作样惯了,永远都是一个不惜昭告天下,一个只当形同陌路,两两相悖,却也依然纠缠了这么些年。   挥手示意温窈入座,皇帝又吩咐刘全将颜先生的画作捧了过去,“听闻你喜欢,今日既然有缘遇见,朕愿意成人之美,尽数赠与你。”   无功不受禄,温窈哪里敢收皇帝莫名其妙送的东西,幸而现下没有在宫中,便没有不能拒绝的道理。   但还未等她开口,皇帝又道:“先别忙着回绝,朕赠你画作也并非没有私心,而是想教你给贺兰毓带句话。”   温窈忙起身说不敢,“民妇只是一介普通百姓,陛下与贺相所言之事想必事关重大,岂敢窥探一二。”   “别妄自菲薄说自己何德何能,”皇帝望着她,眸中锐光一闪而过,“有些话你与他说了,是为他好。”   “太后今晨薨逝,想必你已听闻了,但还有件事需由你去告知兄长,眼下短短半日,朕的御书房内已堆积满了弹劾他的奏折,恳请朕必要严惩于他。   “你替朕问他一句话,如此棋局,可还是弃之可解?”   温窈闻言蹙了蹙眉,她一时并没懂太后薨逝与朝臣弹劾贺兰毓之间有何关联,可皇帝面上明暗不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教人看着便觉心头不安。   所谓棋局,恐怕莫不过皆是人为操纵罢了。   皇帝说罢已拂袖起身打算离去,人到门前时,忽又听温窈在身后问:“敢问陛下,您眼中的贺相,为官这些年,俯仰之间可曾有愧过天地、有愧过百姓?”   皇帝闻言止了步子,回过身饶有趣致望她片刻,坦然道:“没有。”   温窈又问:“陛下御极数年国泰民安,治下百姓均奉陛下为明主,那么安邦定国之后,飞鸟尽便良弓藏,此举可也是明君所为?”   这话就太过以下犯上了,刘全在一旁听着,斜目便忙去看皇帝的脸色。   幸而皇帝并未有何表示,也不打算正面回答她,沉吟片刻只问:“温渺渺,你可知自己如今为何会愿意替他说话,明明大半年前,你还心心念念想要逃离他?”   温窈说不出,但他说得出。   “因为他愿意放手,给了你想要的。”   皇帝眸色深沉,看着她道:“朕与你像也不像,但他若愿意对朕想要的东西放手,那朕也未尝不可与他尽释前嫌、君臣和睦。”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从名苑斋出来后,温窈念及早晨贺兰毓送来的信笺,未及再耽搁,径直回了温家。   但拆开信从头看到尾,发现他只是在问她这段时间近况如何。   她这会儿不回信也不行了,提笔将今日遇见皇帝一事详细写了三张信纸,每句话都没落下,而后派人速速送往了相府。   送信的侍从出了门,温窈心头仍旧总觉得不安宁。   先前偌大的勋国公府怎么覆灭的,一桩罪名浮上来,而后顺藤摸瓜便教人抓住了一串,那么显贵的家族、皇亲国戚,说没就没了。   下半晌在清竹庭佛堂静跪了半会儿,外头天黑时云嬷嬷前来唤她回去,她想着问了句:“相府有派人回信过来吗?”   云嬷嬷说没有,“许是相爷还没有看到,主子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温窈却又摇了摇头,当时情景都在信里详尽写了,若说是还有什么,难不成她还应该去劝劝贺兰毓放权,显然并不妥。   两人撑伞路过花园,云嬷嬷在稍前方提着灯笼,行至墙边一处拐角时,温窈身后陡然教个雪球不轻不重砸了下,狐裘上沾了一大片碎雪痕迹。   “什么人?”   她回头四处看,但夜色昏暗什么都没瞧见,片刻后,只听得墙边的歪脖子树上一声轻笑,有人唤她,“温渺渺,这里。”   也不知贺兰毓什么癖好,竟然不走正门改翻墙了。   温窈拧眉呼出一口气,从云嬷嬷手中接过灯笼,教她先回去,便兀自一个人往那棵歪脖子树下去。   到跟前时,贺兰毓也已跳了下来,她站在树底下借着灯火看,他披了件黑色的大氅,兜帽和身上都落了不少雪。   “你什么毛病?怎么要在树上待着?”   “这地儿安静,吹吹风罢了。”贺兰毓说着往前一步躲进了她的伞底下,将兜帽取下来,抖落了肩上的雪。   他先前收到信便来了,到门前听侍卫说她不让走正门,随即回了隔壁,学她以前的伎俩跃到树上时,恰好见她进了清竹庭,索性就在这儿等着了。   “能不能陪我走两步,温渺渺。”贺兰毓将她手中的伞和灯笼都接过来,用手肘碰了碰她。   温窈侧过身躲了下,兀自向前迈步,边走边问他,“信都看完了吧,来一趟有什么想说的吗?”   贺兰毓嗯了声,偏过头含笑看她,“怎么,你眼下是在担心我?”   “我没有……”温窈否认得快极了,低垂着眼睫专注脚下的路,喃喃道:“我只是个传话的。”   话音方落,他忽地停下步子一转身站在了她面前,眼睁睁只等着她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里,在她的额头碰到他胸膛的一霎那,伸手环住了她的背。   “别动,就抱一会儿……”贺兰毓下巴刚好抵着她发顶,声音喃喃,“温渺渺,要是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后半辈子会不会有那么一时片刻舍不得?”   温窈脊背僵住了片刻,双臂垂落在身体两侧没有动,而后摇了摇头,碎发扫在他脖颈处,痒痒的。   “我那时候说过了,无论你做多少,我一点都不会感动的。”   贺兰毓挑眉轻轻噢了声,好似不觉意外,但仍旧免不了些许失望,“可寻常就算只是八哥儿没了,你总都要舍不得一回的,却偏偏只对我这么狠心。”   只对他最狠心……温窈好像笑了。   “所以别让自己出事,否则死后一场空就太不值得了,好好一个人,也别跟八哥儿比。” 第57章 十年 你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是喜欢我……   雪越下越大, 落在伞面上簌簌作响。   身后的手臂越环越紧,教人觉得有些勒, 温窈额头抵在他颈间,无奈道:“我又不会跑,你轻一点不成吗?”   “可我还是总觉得抓不住你,渺渺……”   温渺渺好像一只风筝,他却没有线可以拴住她,因为抓不住所以患得患失,不自觉便对她拽得很用力, 却顾不上她究竟承不承受得了。   他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温渺渺,你说一句喜欢我,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话说出去, 不出意外挨了她一拳。   温窈从他怀里抬起头, 先前呼出的热气萦绕在狭小的空间里, 蒸得她一张脸绯红,“无赖, 你怎么能这样得寸进尺!”   这话说得倒没错, 他是一直都在得寸进尺。   贺兰毓从不反驳, 垂眸望她,离得那么近, 他能从她清澈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的眼睛里光华流转, 不像先前那般黯淡无神, 而是清晰分明映出他的轮廓,任由他的影子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目光停留在她嫣红莹润的唇瓣上,他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打算将无赖贯彻到底。   “渺渺,你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是喜欢我的。”   他可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温窈白皙修长的脖颈仰出优美的弧度,望着他,眉尖几不可察地轻挑了下,微微抿着唇片刻,轻哼了声,说:“你一定是我生平见过脸皮最厚的人,没有之一。”   贺兰毓不觉得冒犯,心甘情愿地认了。   他抬手覆着她后脑勺将人重新按回到怀里,忽地说:“我下月初会离开盛京一段时间,你要答应我,别背着我看上别的男人,成不成?”   “你要去哪儿?”温窈脱口而出。   他却说教她别问,执拗地重复:“你先答应我,不能背着我不在时教旁人趁虚而入,行吗?”   温窈不喜欢这种掐头去尾的说法,心头音乐觉得不安,蹙起眉来:“你什么都不说,就光要我答应,公平吗?”   贺兰毓只好说:“是个有点远的地方。你先前既然答应了要给我机会就不能食言的,对不对?”   “那要离开多久?”温窈故意道:“如果你好久都不回来,我遇到了喜欢的人,总不能就这样耽误了吧?”   现在就已经惦记着遇到喜欢的人了?   贺兰毓听着真是心碎一地,又忍不住着急得很,手掌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温声道:“我跟你保证一定尽快回来。”   温窈却不说话。   到哪儿去,去多久都不能说,也不知他究竟与皇帝僵持到哪一步了。   “你可真会盘算……”她声音忽然闷闷地,埋怨道:“千方百计哄得我答应给你个机会,你倒好,中途一半还带占位置歇息的,要是隔个三年五载,说不得等你回来,我都不认识你这个人了。”   贺兰毓听得出她在说气话,笑说不会,“哪儿要得了那么长时间,你就答应我,别忘了我就好。”   “那总要有个期限吧?”温窈难得蛮横又不依不饶一回,“否则我现在答应了你,岂不是就要一直等着你,若是届时我记得你,但你却忘了这回事,我白等一遭,多划不来……”   就像十五岁那年,她明明等了,但最后回来的不是三哥。   心口好似突然教人狠狠抓了一把,贺兰毓手掌在她后脑勺拍了拍,有安抚的意味,郑重说:“我发誓这次一定不会教你白等,明年你生辰前,我一定回来。”   她生辰在每年七月底,距现在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他说完后,温窈埋首在他领口好久,终于点头嗯了声,“那好,如果你那时候没回来,我是过时不候的。”   贺兰毓不敢马虎,她心里主意大,一向说什么是什么。   后来花园中起风了,两个人狐裘披得再厚实,冷风灌进衣裳中吹过几个来回,热气儿也全都散了个干净。   女人身子弱,贺兰毓不能教她受冻,便将她送回了院子,直送到廊檐下,看着她进了屋关上门,他转身往外去,阔然几步便消失不见了。   那日之后的贺兰毓总是很闲,除却固定上朝不能缺,余下时间几乎都在温家蹭她的饭和桂花茶,跟在她身后去花房消磨时间,每每都要至日暮时分才离开。   她的书架上有一本棋谱,很珍贵的孤本,那些闲暇的日子里,两个人得空便相对坐在软榻上琢磨,但还没等破解第二幅残局,到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启程前一天,贺兰毓比寻常晚一点来温家。   这一趟并非空手,他将自己那只木偶娃娃和一份密封的文牍交于了温窈。   “娃娃和你那个凑一双,权当给你做个伴儿,文牍就别打开看了,若是等我走了,皇帝还对你贼心不死有非分知想,便将这个承给他。”   他就是有私心的。   哪怕自己要走了,也得千方百计在她心里留下点痕迹,不愿被她当做一个不痛不痒的旧人,哪怕忘记一丁点儿都不行。   温窈拿着东西,眉尖忍不住蹙起来,“你能不能别拿这种语气说话,像是交代后事,听得人心慌。”   贺兰毓满心放不下硬是教她生生给打散了,只好又着重嘱咐了句:“总归你切记别私自打开这份文牍,当然,我盼你是用不上的。”   许是因临走前事务多,那天留下东西后,他没像往常那样留下用膳。   出门时温窈又忍不住问他究竟是要去哪儿,但贺兰毓态度坚决,到底是没说,还教她不准去问旁人。   可温窈如今早已不像从前那么听他的话,不教问这种藏着掖着的法子,只会教她更好奇,甚至好奇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翌日启程,巳时过三刻,皇帝率领百官亲临城楼为贺相践行,温窈悄悄地去了,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究竟做什么去,却才看到城门处竟有那么大的阵仗。   军旗猎猎,游龙一般的三军队伍径直摆出去不见尾。   贺兰毓这是又要去上战场了,可他这回甚至都没有跟她说,眼下也没有传出哪里有战事的风声。   从前每逢他出征,温窈总是会在家中告别之后,偷偷跑到城门口,等到践行的官员们都散了,再自己上城楼看两眼,但那时候总都是只剩下马蹄过境之后踏起的黄沙,她如今想想都不知道自己都在看什么,但每次还都孜孜不倦。   那厢大军开拔,温窈瞧了会儿,便吩咐侍从打道回府,侍从在外却请她稍等,说百官随同御驾回鸾,需得回避。   却不想待百官散尽,马车方才挪动方寸,她忽而又改了主意。   独自一个人登上城楼,站在原先总躲藏的墙垛后头,如今身量高了,站在后面不需要踮着脚,但看到的还是一样,入目尽是飘扬的黄沙。   温窈垂眸轻笑了声,笑自己幼稚和无聊。   “既然想为他践行,方才为何不正大光明过来?”   身后突兀传来一声问话,她收回思绪,回头看到皇帝时真不觉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还以为刚才皇帝就该被百官簇拥着回宫了的。   温窈福了福身,实在不想答话,遂僭越问道:“敢问陛下,如今国中未曾听闻何处有战事,贺相此回是要去哪儿?”   皇帝闻言不由地发笑,这意思不就是贺兰毓又什么都没跟她说吗?   他有时候甚至都不明白贺兰毓在图什么,怎么会真有什么女人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贺兰毓这辈子,就没在除开“温渺渺”这三个字以外落魄过。   “南疆,他此行要去的是南疆。”   丹云山脉绵延千里,密林间养了十八寨异民,先帝晚年,异民因风俗不合,与当地官员起了争执暴动杀人,自此圈地自立为王。   皇帝当初御极之初,政务繁忙未能全然顾得上,派遣宣威将军前往讨伐,三万大军却几乎尽数喂了那儿的蛊毒虫蚁。   如今的贺兰毓留在盛京,逃不过站在风口浪尖上任人指摘的局面,带兵前往收复十八寨异民,离开后相权分离至中书,正合皇帝心意。   可若是一去不回,葬身南疆密林中,恐怕就更合皇帝的心意。   温窈双手交握身前,一时捏紧了又紧,嗓子里好像是被人塞进去一把沙子,硌得脸色苍白,难受极了。   皇帝见状勾唇笑了笑,“怕什么?放眼满朝文武,就没有比他更会打仗的,朕都不怕那六万人有去无回,你又何必怕。”   温窈没有搭话。   “城楼上风大,看够了就回去吧,回头无事不妨进宫陪陪皇后,她难得总说与你投缘喜欢你。”   说罢他就走了,温窈站在原地又朝黄沙漫天的尽头看了看,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陡然就很烦躁。   大军自盛京城门处开拔,一直行出去很远,城郊那边有处小坡,坡上有间小亭子,在那里能用千里目越过中间的树木看到盛京城楼。   贺兰毓以前每回都要在这儿停下,回头看看躲在墙垛后,自以为偷溜出门天衣无缝的温渺渺。   有些事情习惯成自然,上回公事前往颍州时,他也看了,温渺渺没在。   可这回他仍旧改不了,仿佛不看就少带一缕魂儿出门,路过亭子时纵马上去,拿起千里目回望,径直对准了她以前惯常站的那处墙垛。   谁成想千里目调校之后,竟然在视线中出现了个窈窕的身影,有点朦胧不清,但也能一眼认出来是温渺渺。   贺兰毓心头一时狂喜、酸楚一齐涌上来,他记得上回她站在那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个人的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十年。 第58章 当归 他将自己重新活成了那个为她遮风……   盛京进了炙夏后, 越发闷得教人透不过气。   温窈夜里热得睡不着,翌日便搬去了祖母从前居住的清竹庭下榻, 那处庭院背后确有一片竹林,匠人在林中修建了溪流,有风过境再吹进屋子里,凑着一座铜制冰鉴,热气儿便能消散许多。   午间小憩过后,月牙儿自外端着个托盘进屋。   “主子,昨儿个皇后娘娘派人赏赐的果子, 嬷嬷教人在冰窖放了一晚,这会儿正是清凉解暑,您尝尝看。”   温窈闻声自美人榻上起身,对镜整理了下散乱的鬓发,侧目去看那几碟瓜果, 都是街市上较难买到的贡果, 哪怕宫中妃嫔, 位份稍低一些的也得不着赏赐。   自几个月前贺兰毓离京,皇帝在城楼上说教她无事可进宫陪皇后, 此后每逢宫中得召官眷入宫时, 皇后便总派人来给她传话。   她自顾提着小心, 不敢跟宫里的人多亲近,几次都忐忑思虑要不要用贺兰毓留下的那份信笺。   但所幸, 连月来每回进宫都只有她和皇后两人间说话喝茶, 并未碰见过皇帝。   温窈后来也打听过, 原道是早前太子被淑妃膝下四皇子抓伤了脸,皇后一怒之下严惩了那伤人的母子二人,回过头却招至皇帝一番斥责, 说她性子过激手段过重。   兴许是因事关自己的孩子,皇后无论如何不肯低头,随即自请了闭门思过。皇帝气头上还碰了个软钉子,自然也就不再去坤宁宫了。   听闻如此,温窈倒对这位皇后颇有些刮目相看,两个人原本非亲非故,几次交从后却也熟稔不少。   而后十一月份宫中恰有宴会,皇后闲暇时遂在云德殿摆了个戏台子,温窈应邀进宫,她到殿中坐下不久正巧唱到一出《当归赋》。   皇后忽地念从心起,问她:“戏里说得钩月岭你知道吗?”   温窈笑说知道:“听闻那是娘娘的故乡,山清水秀风貌绝佳,可我这些年也只有先前南巡那次走出盛京那么远过,无缘得见。”   原先她听闻帝后是青梅竹马,便先入为主以为皇后该是自小生长在盛京,却原来不是的。   皇后祖籍福州,自小跟随母亲居住在钩月岭,直到十岁其母去世才被接回盛京,与皇帝年少生情愫也该是及笄那几年的事。   皇后说起过去,言语中有些忆往昔的况味,“本宫儿时在钩月岭夏饮溪水、冬捧瑞雪,所见漫山遍野都是飞禽走兽、奇珍异草,可惜后来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见过了那些逍遥自在,如今看皇宫这座四方城,若说不寂寞一定是骗人的。   温窈只好宽慰道:“各人一生总有诸多必经的阶段,娘娘过去逍遥自在是一种造化,如今母仪天下是另一种造化,所拥有的只会更多。”   “真的更多吗?”皇后侧脸过来看她,牵唇笑了笑,“你仔细看看,便会发现实际上这宫里除了本宫的两个孩子,根本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本宫的。”   宫里的人都是皇家的奴婢,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丈夫是其他女人的枕边人,就连坤宁宫,往后也会属于下一位皇后。   温窈一时倒无言以为。   “渺渺,你如今仍旧挂念着贺相是吗?”皇后突然问,“从前总觉你心如磐石,现下却又似乎不对,想必他一定做了许多改变,才能教你回心转意。”   温窈闻言静默片刻,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娘……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变呢。”   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将自己重新活成了那个为她遮风挡雨、对她全心全意的少年郎。   世上本没有回心转意一说,有的只是兜兜转转一圈后,重新相遇的两个人,但是有些原本相携前行的人,却在漫长的路途中消耗了所有的精力,松开了手后背道而驰。   分不清哪种更不堪,也谈不上哪种比较幸运,只是各人的境遇不同,遇到的人不同罢了。   皇后恍然间怔忪片刻,忽地笑了,“也是,若是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再深的情分也都不是对他的了。”   “本宫倒是从你这里受教了。”   皇后说着话略嫌台上聒噪,挥手教几名戏子退下了,不多时,恰逢有承乾宫的小太监前来传话,说是皇帝稍后会驾临坤宁宫,温窈当下也不便再久留。   只是先前每回她进宫一趟,皇后多少都会给她说些南疆的消息,但这次明明话头都到了嘴边,谁知并没有提起。   她也不好追着问,只好作罢。   那些并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如大军已抵达南疆,贺兰毓与当地异民取得联系进山勘察等一应进度,相关之人眼里是公开的,但不相干的人想知道,还真是难得很。   温窈走后,皇后起驾回坤宁宫。   路上随行的掌事宫女静婉问道:“娘娘适才可是怕温夫人伤怀,才没有告知她贺相近况?”   皇后迎着日光微微眯了眯眼,没点头却也没摇头,话音淡淡地,“总归如今只是说人失踪了,死不见尸便权当他还活着吧,说出来平白断了人的念想。”   昨日晚间兵部递上来的消息,丹云山脉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不利于大规模作战,率军六万之众,但都只能驻扎在丹云山外做围堵之用,真正能在山中灵活调动的不足六千人。   贺相亲自率军屡次镇压十八寨暴动突袭,不料一月前追击敌寇进山,踪迹就此消失在茫茫大山中,副将苦寻至今无果。   那片山脉里杀人的不光是凶狠的异民,还有数不尽神出鬼没的毒物,随便哪一样都能要人的命,一个月还寻不见,可能尸骨都没能剩下。   皇后心下隐约也觉惋惜,想着又吩咐道:“往后也不必再召温窈进宫了,她有她的少年郎,掺和进来反倒格格不入。”   “可是……”静婉稍有迟疑,“陛下原就在与娘娘怄气,娘娘如此护着温夫人一回,教陛下知晓恐怕要更觉得娘娘在置气的。”   皇后轻嗤了声,“随他怎么想吧,都不过是男人那点儿征服欲作祟,也不是非温窈不可,原就是贺兰毓碰过的人,就算真教他得到了,约莫也新鲜不过三天。”   她和皇帝夫妻十多年,最了解他,也最厌恶如此了解他,有些人你越看得清楚,心就免不得越冷。   可皇后这厢难得大发善心一回的隐瞒,在温窈出内宫门遇到太子殿下时,依然全都功亏一篑。   太子殿下如今十岁,幼时在边城时便唤贺兰毓作伯父,后来到了盛京唤作相父,先前在皇帝的御书房旁听政务,由此知晓了南疆一事。   他应当是久久不愿相信一贯用兵如神的相父,竟然会在那么个小地方输了。温窈上前行礼时还看见他微红的双眼,显然是哭过的。   她起初也不过为了守礼,才随口一问他怎么了,谁承想太子抬眸看上来,一眼认出了她后,吸口气,竭力自持着说——请她节哀顺变。   温窈当下呆滞了片刻,虽然不知何事,心弦却也陡然猛响了好大一声。   她不太愿意深想,只好扯了扯嘴角,犹疑道:“我为何不懂殿下的意思,殿下可否说清楚些?”   太子似乎有些同情她,遂耐性道:“昨日传来南疆军报,相父他……他失踪了。孤舍不得他,你是他夫人想来还要比孤更舍不得,所以还望你节哀顺变。”   他先前在相父书房见过一副画像,就是眼前这个女人,那时候问了相父,相父亲口说是其夫人,只不过夫人现下并未住在相府。   但那些细枝末节温窈后来忘了问,她也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温家,待回过神来时已经不慎在书案前摔了一跤,小臂磕在桌角,疼得半边身子好似都是麻木的。   云嬷嬷闻声进来查看,便见她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层层,一张脸却又是毫无血色,当即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她坐到书案后。   “主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温窈终于从耳边嗡嗡不停地轰鸣中抽回思绪,望着云嬷嬷焦灼不解的面容,微微蹙了蹙眉,而后摇头说:“没事,没有什么事。”   她将云嬷嬷指使出去,关上门自己拿出药箱,坐在书案后一边给手臂抹药,一边看了看角落里两个并肩而立的木偶娃娃。   心中只道:或许是军报延误,南疆至盛京,飞鸽传书也要月余,若真的主将出了事,怎么会还不退兵?   温窈大抵善于给自己寻找安心的理由,待到年关底下,南疆主将易人,军报也理应不会再延误时,她又觉得贺兰毓要是真遇险,盛京城中不该这么悄无声息,连贺府都还没动静,瞎猜都是自己吓自己。   如此又撑到开春儿三月份儿,她好几个月没出温家大门了,甘愿耳目闭塞,不想睁开眼睛看街上的热闹,也不愿意听见外头的风声。   有时坐在桌案后,看见那两个木偶她便会给自己吃定心丸,“总归还有四个月了,就最后再等等。”   四个月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算长,七月底生辰那日,温窈清早起身,用过早膳便躬腰立在书案后继续临摹一副未完成的山海图,一刻不曾歇息,后来落下最后一笔,天边已至暮色四合。   那时候答应会回来的贺兰毓没回来。   傍晚温窈终于开口向云嬷嬷问起外头的事,云嬷嬷望着她,一瞬忍不住红了眼眶。   早在年后三月底,南疆便有将士千里送回了贺兰毓遗落在林间的佩刀,刀身腐锈断裂,沾满血污,几日后贺府门前挂起白幡,百官祭拜七日不绝,衣冠冢就在城郊漆园。   她听完良久才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喃喃说:“他又教我白等了一遭……” 第59章 回来 不仅仅只是短短一日   房里一晚上没燃灯, 云嬷嬷放心不下,在外头廊檐下守了一整夜, 却意料之外地没听见里头有任何声响。   翌日清晨,房门再打开,温窈面上已只剩下一贯的冷淡神色,唤紫檀进屋梳妆绾发,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间隔许多个月后,重新踏出了温家大门。   云嬷嬷送她到马车旁, 问:“主子是去漆园吗?”   那里有贺兰毓的衣冠冢,但也仅仅只是衣冠冢而已,几件旧物盖上一抔黄土,于温窈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   她摇了摇头,说:“去贺府。”   先前耳目闭塞地逃避了那么久, 温窈总害怕从旁人口中听到贺兰毓的消息, 但等如今再上街, 她想听听他的名字时,却已经没有人提及了。   时过境迁, 故去的人总是轻而易举便被人遗忘。   老夫人与老太爷如今都已搬去了燕林庄园, 贺府只留了来福在照看, 门前侍卫仍旧站的威严肃穆,可也再不见昔日的煊赫。   “温……温夫人怎么来了?”   来福和锦珠在垂花门前迎上了温窈, 同在盛京城内却那么许久都未见, 当下碰面竟还颇有些生疏的意味。   温窈微微抿唇, “我来看看他,可否带我前往祠堂?”   来福锦珠自然说不出一个“不可”来,轻叹一声便转身在前带路, 直进了内宅,温窈才见府中格局与先前已大不相同,回廊水榭亭台楼阁,却没有哪一条再与她记忆中重合。   “府中是重新修建过吗?”她四下环顾了许久,却竟然没有看见原先的明澄院。   锦珠听着面上一顿,倒是来福,苦笑了下才说:“送您回温家后,爷就吩咐人将府内全都拆除重建了。”   温窈没言语了。   来福陡然多话起来,接着道:“那时候爷虽然不说,却教人将您的东西全都收进了库房,而后没日没夜的看公文,生怕自己闲下来,当时想必是真的下了决心要与您一别两宽。”   “可后来您也知道了,爷就不可能真放得下您……”他说着看了看温窈,“您没看见,爷那会儿只要往您那儿去一次,回来便要高兴好久。”   “爷后来便教人原模原样将您的东西摆出来,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得意,干脆教人将明澄院也重建了,在里头为您建了座小楼,那块匾额,是爷亲自题的“燕尔”两个字。”   新婚燕尔……那人啊,从来在她跟前装出一副忐忑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却原来早就对她胸有成竹、势在必得,居然背着她将燕尔楼都建好了。   温窈闻言忍不住垂眸笑了笑,却只笑出满腔苦涩。   来福提出要带她去看看,她脚下停住了片刻,却最终还是摇头婉拒了,现在去有什么用,多看一眼都只是在提醒她,那些没办法拥有的,本该是两人新的将来。   贺家祠堂在府中西南角,温窈小时候也算是常客,常偷溜进去给罚跪的贺兰毓送药送吃得。   那会儿他要是犯事儿被老太爷打,数她哭得最凶,冲上去抱着他不松手,任谁都拉不开,老太爷心疼她,怕误伤,于是再怎么生气也就只能罚贺兰毓去跪着。   一路到门前,来福便不进去了,临走时问她:“夫人,爷在您心里不是一厢情愿的,对吗?”   温窈怔忡片刻,轻轻嗯了声,“不是。”   来福忍不住眼眶有些红,仍旧强自冲她笑了笑,“不是就好,爷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您进去吧,有什么吩咐您叫我。”   待来福走了,温窈转身进祠堂,里头烛火燃得通明,照亮一排排灵牌,她也能一眼在其中找到贺兰毓的名字。   他的灵牌与两位兄长在一起,灵牌旁均放置了三人生前的佩刀,可他的那把是断的,温窈抽出来,还能看到上面斑驳的锈迹,坚硬如铁也成了这般模样,那人呢?   这日她盘膝坐在贺兰毓的灵牌前许久,絮絮跟他说了好多话,大约比先前那几年说过的话都多,好的坏的都没有避讳。   后来她望着那块灵牌,喃喃自语,“我明明答应等你了,你为什么骗我……教我不许忘了你,可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了百了……”   人都是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可最害怕的,便是满心希望全都落空。   回绝从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难的是迈出来重新接受,可当她走过了那么多的纠结与痛苦才愿意坦然站在到他面前时,他却消失了。   自贺家祠堂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暮色渐沉,夕照映出一边通红的霞光,像是染了血一般。   温窈站在廊下望了半会儿,忽地心中生念,想去最远的天边看一看,吹吹边城凛冽的风,看看贺兰毓那些年看过的风景,或许如今的边城百姓,仍旧还记得他。   那晚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贺兰毓回来看她。   他一身戎装沾满血污却浑然未觉,她拿手帕给他擦脸,竟怎么也擦不干净,那些血迹像是印在了他的皮肤里似得。   “你去哪儿了,到底去哪儿了才回不来的?”   温窈问他,他却好似根本听不到,用力握住她的手,便说他要走了,临走又心心念念嘱咐她:“渺渺,答应我不准忘了我,一定要记住一辈子。   “凭什么?”她听了可真想扑上去打他,“凭什么就要我记得你!”   她想追上去好好问问他,但无奈脚下像是生了根,迈不动步子,于是急得大声喊,“回来,贺兰毓你回来给我说清楚!”   他全然都听不到,眼睁睁看着那道背影在浓雾中消失不见,她的周遭忽地开始天塌地陷。   身体猛然往下重重坠落,温窈无声地呼喊了声,顶着满额头的冷汗再一睁眼,却又看见贺兰毓正坐在床边,昏暗中看不清神情,却是在含笑看她。   “你不是执意要走的吗,又回来做什么!?”   温窈怀着满腔的怨气与怪罪,坐起身扬手便冲着他胸膛上给了一拳,那一拳的劲儿可真是大,直捶得他低低闷哼了声。   但许是手背触碰到的感觉太过真实,入耳的声音也过于熟悉了些,她忽地呆怔住。   贺兰毓手掌捂着胸膛,无奈笑了笑,“刚瞧见我就这么大气性儿……一个人做噩梦了吗?”   “你……”   温窈长睫不觉惑然眨了眨,极度的不可置信教她的脑袋都不会运转了,倔强地抿着唇,试图借着月光将面前的人再看清些。   他不敢不配合,俯身凑近些,眸中含笑借着月光对上她的眼睛,却看见顷刻间水雾朦胧,像是星河坠落进她的眼底,倒映出一片波光粼粼的微光。   温窈的眼前倏忽变得模糊不清,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仍旧在梦境中。   贺兰毓轻叹了声,伸臂将人搂进怀里,低垂下脖颈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地告诉她,“渺渺,是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温窈闻言倏忽僵住许久,双手不自觉摸索到他背上用力环抱了下,仿佛仍旧不敢相信,而后又缓缓将侧脸贴在他胸膛前,屏息去听他胸腔中的跳动。   他忽地笑了,胸腔微微地颤动并着温热的体温,和身上浅淡的佛偈香的味道一同传递给她,真切又鲜活。   他真的不只是一缕幽魂,她也不是在梦里。   “我挂念你好久,赶了很远的路才回来见你,虽然晚了一天,但我不是故意教你等的。”   紧赶慢赶才赶上与她的生辰约定前后,班师回朝的大军此时还在八十里外,他是自己单人独骑先回来见她这一面的。   但谁知话音落,胸膛前骤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温窈一双手紧紧攥住了他腰侧的衣裳,汹涌的眼泪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打湿了他的衣裳,又灼烧在皮肤上。   她泣不成声地控诉他,“你这个大骗子!你以为你晚的是一天,我却好像是熬过了大半辈子,你知不知道?”   她从去年十一月便将自己活得耳目闭塞,昨日的空等,是压垮她所有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不仅仅只是短短一天。   贺兰毓也知道,从招安十八寨重新回到军中时便知道,他在世人眼里、温渺渺眼里是个已故近一年的人了。   但那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孤身一人在十八寨,从对异民一无所知、格格不入到能与他们兄弟相称、众人信服,每一步都走得艰辛无比,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他不能给温渺渺寄信,但在那些日子里,温渺渺成了他唯一的盼头,早一日收服十八寨,他才能早一日带着功勋与峥嵘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双手搂紧了她的双肩,贺兰毓垂首在她发顶蹭了蹭,“别哭了,要是实在生气,不然你再打我两下,成不成?”   温窈忿忿地抽泣停不下来,闻言便又忍不住抬手狠狠在他腰上打了一下,过了会儿,犹是不能解气,又打了一下。   后来她哭得累了,躺在床上听他絮絮叨叨说些南疆的奇闻异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翌日醒来时,屋里却已不见了贺兰毓的身影。 第60章 燕尔 朝朝暮暮、生儿育女,生死同衾穴……   南疆大军班师回朝之日, 皇帝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处,迎接贺兰毓得胜归来。   贺相死而复生, 不费一兵一卒招安十八寨异民,城中一时沸腾,当日围观的百姓甚至将入城一条主街旁的支道堵得水泄不通,堪称一句万人空巷。   他纵马入城时,轻甲覆肩、革带佩刀,犹似高山巍峨、利剑隐鞘中,不露锋芒却尽是锋芒, 所过之处喧嚣声立止,教人不敢直视。   午间出门买胭脂的功夫,月牙儿也后知后觉地在街上瞧了一回热闹。   她看见前头一马当先的贺兰毓,吓得一张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待反应过来后, 顿时又惊又喜, 一路飞奔回温家, 边跑着进屋里,边语无伦次喊道:   “主、主子, 您快去看, 相爷他、他竟然又活过来了, 现在就在街上呢!”   又活过来了……   温窈与云嬷嬷听罢不约而同相视一眼,齐齐笑出了声儿。   “那恐怕他是九尾转世, 天生九条命吧。”她说着伸出一根葱段儿似得玉指径直冲月牙儿脑门儿上点了下, 面上神情实在煞有其事。   月牙儿捂着脑袋, 一双杏仁儿似的眼睛睁成铜铃,盛满无边的不可思议与怔忡迷惘,“主子……您怎的一点儿都不惊喜呀?我看您才是九尾转世吧, 都能未卜先知了。”   温窈但笑不语。   她哪儿会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那日贺兰毓走时在书案上留了信,他一带兵将领未得圣谕擅自入京毕竟不妥,悄悄来见一面只为了教她早一点安心,过后便还得悄悄回大营,且等皇帝亲自接见,才能真正光明正大入盛京。   明明教人送个信儿便成的事,他非要铤而走险搞得像暗度陈仓一样惊险刺激,真不怕暴露了行踪又引得皇帝拿着他把柄。   幸而那晚夜访之事只有温窈与外间守夜的云嬷嬷知晓,再另者便是府中值守的那些侍从。   温窈早前便觉得那些人板正得过分了些,令行禁止,从来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那晚之后再看他们,越发怎么看怎么带几分熟悉,后来不消问,也明白过来是谁的手笔了。   她一大清早手里拿着信,心里暗暗腹诽了贺兰毓好长一大串,从里到外全都愤愤埋怨了一通,偏偏想着想着,嘴角却又忍不住上扬。   大军回程当晚宫中会有洗尘宴,温窈虽然早前也画好了山海图想为他庆功,但料想他今日应当是不得空的,遂只好先作罢。   俗话说春困秋乏,午后用过膳后倦意上来,她身子犯懒得厉害,便在架子上随意拿了本志怪集,慵然靠在窗边的藤椅上消磨时间。   后来眼皮逐渐胶着之际,恍惚却听见廊檐下有婢女行礼的声音,喊得是“见过相爷”,随即便听见屏风后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有人不消她去看,便会不请自来的,   贺兰毓进室内刻意放轻了步子,但那股子沉稳笃定的气势实在太好认,温窈微微勾了勾唇,闭着眼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只当做自己睡着了。   耳边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藤椅旁。   他居高临下望她半会儿,分明没有其他多余动静却目光灼灼似火,恍然教温窈腾起一种教虎狼盯上的错觉,忍不住脸颊发烧。   片刻后,温窈终于还是先败下阵来,“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望着我,直将我面上望出一朵花儿来吗?”   她蹙眉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试图用揶揄来藏起自己的局促。   贺兰毓垂眸轻笑了声,满满都是坏人的得意面目,“我想看你打算假装到什么时候。”   她此时云鬓微散,面容隐约泛出胭脂色,身上薄薄一件蝉衣堪堪拢着玲珑有致的曲线,其下粉白的肌肤似透非透若隐若现。   他面上一派正经又淡然,半点心猿意马都不显山不露水,只唯独不自觉滚动了下突起的喉结。   温窈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么一丁点儿波澜也教她赶忙错开视线,脸颊好似更红了。   “今日回城第一天,不忙吗?怎的还有空过来?”她这是没话找话呢。   贺兰毓笑说她明知故问,“没空也得抽空啊,不过我这趟是路过,就来看看你,稍后还要进宫去。”   宫宴不能缺席,他不便久留,说着又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袋子南疆特产的糖放进了她怀里,说起话来霸道又无赖。   “给你的,吃了我的糖,今儿晚上就得帮我个忙,别睡那么早,等宫宴结束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往日他每回离开盛京,都会带当地的特产给她,那时候温窈还问他怎么老带糖,他就拿手指蹦她脑门儿,说她嘴不够甜,得多吃点儿糖补一补。   温窈低头瞥一眼怀里的糖袋子,努努嘴,“我这不是还没吃呢嘛……”   岂料话音才落,他便俯下身从袋子里捏出一粒,猝不及防喂进了她嘴里,指腹离开时似有若无扫过她柔软的红唇,略带粗糙的触感酥酥麻麻。   “这不就吃了,乖乖在家等着,我晚上来接你。”   贺兰毓最爱瞧她局促,自顾勾唇笑得春风得意,抬手又不轻不重蹦了下她脑门儿,而后便不再多留,背着手大摇大摆往外头去了。   温窈嘴里含着糖,味道酸酸甜甜,跟她心里的感觉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坐起身,看着他背影转出屏风,兀自嘀咕道:“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拿这套来哄人,我才不会上当呢,且看你还有没有别的招数吧。”   但不知他晚上要做什么,她竟然难得有点儿忐忑。   傍晚用过膳后,温窈在书案后看了会儿账务,到底坐不住,起身到妆台前左右照了照镜子,问云嬷嬷:“嬷嬷看看我这模样,是不是稍显得憔悴了?”   云嬷嬷一时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都想不起来她有多久没刻意在乎过自己的装扮了。   憔不憔悴先另说,总归念头起来了,她心里憋着劲儿,坚决不能在贺兰毓跟前败下阵来,遂唤紫檀与秋葵进屋,从头到脚仔细拾掇了一遭。   描眉点黛,朱唇抹上一点口脂,头发也绾成了时下最兴的流云髻,正配她一件烟霞色齐胸襦裙,慵懒又贵气,钗环稍做点缀,美得像是晚霞中袅袅走来的仙子。   临到入夜戌时末,月牙儿从前院儿来传话,说是相爷已在偏门等着了。   贺兰毓在门前的灯火下站着,一身出席宫宴的华服未及换,暖色的光芒中长身玉立,煌煌贵胄气度万方,而她自远处昳丽而来,貌若芙蓉盛装娇艳,一时竟无比般配。   他来牵她上马车,唇角笑意藏不住。   温窈这会儿越发觉得自己今儿个犯蠢得刻意又明显,低着头咕哝道:“你别看了行不行,再看我可就回去了……”   贺兰毓挑眉笑而不语。   上马车落座后,他从一旁的小几上拿出根两指宽的黑布,说:“先要将你的眼睛蒙上,等咱们到了我再给你解开。”   “去哪儿呀,这么神秘?”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总不舍得卖了你的。”   温窈看他一眼,微微低头抿唇嗯了声,示意他可以。   今晚的她忽然变得有些腼腆,话音温温柔柔地像是沾了蜂蜜的水,听得他一颗心都软化了得不成样子。   马车平稳行驶了一路,不多时停下来,贺兰毓抱起她出来,而后便没有再放下。   眼前隔着一层厚实的黑布,温窈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眼前灯光忽明忽暗了一段儿,之后身子在他怀里晃荡了下,她问:“我们是在船上吗?”   “是。”   他含笑应了声,弯腰将她放进船舱中坐稳,嘱咐教她不要动,而后自己到船尾撑蒿,待停稳在湖心之后,他到身侧来拉她的手,迎她前往船头去。   夜风轻飘飘地吹,将她的衣带袅袅挂到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贺兰毓将她缚眼的黑布取下来,温窈终于得以睁开眼,短暂的模糊之后,眼前清晰浮现出湖面上一片闪烁的荧光,像是天上的星点尽数坠落,而他们就站在星河的中央。   那片星河仿佛无边无际,他说:“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看好了。”   他说着话,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一只纹饰奇特的埙,放在唇边,气息缓送,即刻便有悠扬的乐声回响在湖面上。   那乐声似有蛊惑人的魅力,但温窈来不及细享受乐声的悦耳,余光便见脚下那片星河缓缓流动起来,甚至随着乐声起伏飞舞起来,乖顺地环绕着小船,就像是星星围绕着月亮。   她提着裙子稍稍往前些,伸手去接,凑近了看,才发现那些是一只只会发光的蝴蝶,真是神奇又美丽的把戏。   待一曲罢了,星光却仍久久不散。   贺兰毓将她牵回船舱抱进怀里,她似是还没有回神,软软靠着他坚实的胸膛,问他究竟使了什么妖法?   他笑,“秘密,若是说了出来,我还拿什么哄你开心。”   温窈不信邪,从他怀里拿过那只奇特的埙查看,糊弄他道:“想必是那曲子的缘故,不然你便教教我吧,等我学会了,不用你哄也会天天开心。”   他才不上当呢,反问她:“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嗯?”温窈洗耳恭听。   “纳达呜。”贺兰毓低头柔柔看着她,说:“若是换成我们的曲子,便如《凤求凰》一般。”   “所以温渺渺,你现在想学吗?”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漫上眼角,眸光流转间看到的全然都是她。   四目相对,温窈靠在他怀里,眉目盈盈动人,她想了想,骄傲地不肯先低头,“那你再多说些动听的话求求我,我便跟你学……”   但可惜尾端的音儿淹没在唇齿间,他为吻她而俯首,手臂揽进怀里柔软的纤腰,高大的身躯逐渐笼罩住她。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脸颊颈间,他侧脸,薄唇抵着她滚烫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暗哑,“我仰慕夫人将有十多年的光景了,遂想求夫人,余生愿给我一个岁岁常相见的机会。”   温窈心头砰砰直跳,胸腔中好似着了火,他的手掌仿佛烙铁,或轻或重地在她身上游走,所过之处便点燃一处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深深呼吸清冷的空气,故意刁难道:“岁岁常相见,可如今哪怕没给你机会,你不也总是隔三差五便翻墙越户地跑来吗?”   “我想的是与夫人光明正大在一起,”贺兰毓将唇印上她细长的脖颈,缠绵而下,“光明正大、羡煞旁人,与夫人朝朝暮暮、生儿育女、生死同衾穴……”   她轻轻地笑了笑,伸出双臂搂住他宽阔的肩背,心甘情愿迎着他俯身的动作将脖颈扬成优美的弧度。   夜幕中一轮弦月高挂,湖面的星河散尽了,夜风吹不动湖面,湖面却泛起连绵不绝的涟漪,船舱中溢出柔婉的低吟仿若夜莺轻啼。   小船随波逐流飘荡在湖心一整夜。   贺兰毓清晨睁开眼,怀里的人还沉酣不知何处,他是一晚上没顾得上睡着觉,大概是旷得太久,浑身储藏着用不完的劲儿,一股脑儿全都施加给了她,把她累坏了。   他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小心拿锦被将人裹好,兀自穿戴整齐后,将船撑回了岸边,将她送回温家休息。   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贺兰毓从前在礼数上亏待过她一次,这次便无论如何都力求仔细周到。   温窈不能自己给自己议亲,他遂请了城中德高望重的宋国公夫人代为出面,而后没几日,相府的媒婆带着整整摆满半条街的聘礼,浩浩荡荡登了温家的大门。   里外都是他一手操办,遂一切也都顺理成章的。   议亲期间不能见面,他得空便给她写信,说说礼部挑选的良辰吉日,问问她婚服合不合适、喜不喜欢之类。   温窈一看到他的字,就想起那晚之后一连几日的腰酸背痛,当即奋笔疾书写就一份“为夫十六则”,教人回了过去,说等他签字画押后再拿回来。   他拆开看,头一桩便是:床笫之间不得索求无度。   贺兰毓签字的手不由地僵了下,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当下这会儿没有什么能比娶媳妇更重要的了。   十月中旬一日艳阳天,城中锣鼓喧哗不停。   他一身大红地喜服端坐马上,亲自领着喜轿来接亲,在温家大门前锣鼓喧天人声喧闹中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得偿所愿,将他牵挂了一辈子的温渺渺风风光光娶回家,藏进了那栋“燕尔楼”。   从此朝朝暮暮、生儿育女,生死同衾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