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撩了奶狗世子后》 作者:付与疏   文案:   清冷温柔美人×又奶又狗世子   谢辰捡了个落水少年,没钱没出息,只会招人疼地喊姐姐。   她一时无德,将人疼到了枕边。   不告而别后的重逢,燕王世子欢喜道:“姐姐,是我呀。”   她想了会:“你是?”   等她终于不装傻,却说:“寻乐的话,不作数的。”   他放狠话:“不作数也得作数,八字不合我也是你的了。”   后来他亦有了城府和脾气,直接将人扛回府,“不嫁也成,别想再出这道门。”   谢辰扔去一个枕头,怒道:“蔺长星,你如今的出息,尽用在我身上了。”   #谢辰#   谢辰在出生前便得了天命:不可许人,以免克已克夫。   兄长们打算养谢辰终身,她亦准备孤独终老。没想到二十岁这年,碰到了死缠烂打、不怕被克的冤家。   #蔺长星#   他第一眼见到谢辰就傻了,怎么会有个姑娘如此合他心意。   他想方设法才诱住她,别说她命里克夫,她就是亲手杀夫,他也认。   一句话简介:原本只想荒唐那一次   立意:不信命运,只信我们走过的每一步路。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女强 甜文 姐弟恋   主角:谢辰,蔺长星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重逢 姐姐,你是我的了   南州城里,二月末的春寒夜。   两岸柳枝抽出新芽,倩影垂在夜里,隔水互赏,淡雅静谧。   谢辰拢了拢肩上的红绒添金披风,自长桥边过,瞥见一个身穿藏青色粗布衣衫少年,正坐在河边,两条腿懒懒散散地晃悠在水波之上。   几盏河灯浮在水面,照出他死气沉沉的脸,瞧着便不像是来赏景的。   谢辰脸色不变,心头却稍紧,走下去问他:“坐在那里做什么,你水性好吗?”   蔺长星匆忙离家出走,又捐了自己身上最后一笔银子,眼下正落魄失意,吹着凉风苦思是回家还是继续在外撑着。   闻言侧过身,见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她,愣了好一会,才撒谎说:“不是太好……”   “那就过来,省得掉下去。”   她的声音清冷冷的,宛如料峭春风,贯穿着股轻柔而诱惑的巧力,顺沿耳畔往心口直钻。他顿感心颤胸闷,怔然地对上谢辰紧张的目光,“哎,就起来了。”   谢辰安下心,他不在河边晃荡就好。南州河多水多,她在这河边客栈住,每日都能目睹几起落水的事情。   水性好的自然没事,但凡差些的,如今三月份还不到,河水刺骨寒,下去便不容易上来。   这夜里面,又最易出事。   谢辰管完闲事,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刚站定的少年,脚一滑掉进了河里。   “卫靖!”她扬声喊随从的近卫。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扎进湖里,朝少年游去,片刻后利索地将人拖上来。   少年呛了好几口水,浑身湿漉漉的狼狈。   谢辰见卫靖冻的直发抖,让他先回去换衣裳,没好气地瞪少年一眼,“你怎么……”   怎么让他仔细,他反而掉了下去。   “阿嚏——!”蔺长星打了个喷嚏,心虚又腼腆地抬头看她,抿嘴讪笑:“对不住,是我太笨了。”   谢辰对上他野鹿般清澈干净的眸子,当即缄默难语。   好人做到底,谢辰将少年带进客栈,给他开了间房,喊小二备热水上楼。   见他两手空空,她蹙眉道:“你没有行李?”   蔺长星冻得发僵,惭愧害羞地摇摇头。   谢辰不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个什么人,吩咐侍女素织:“去你哥那儿拿两套衣裳给他换。”   谢辰回房歇下后,素织心细,见主子对这少年上心,到厨房要了碗姜汤送去。   然而毕竟是二月底,水冷风凉,在这样尽心照料之下,蔺长星还是发热了。   隔日谢辰与他说话时,他没好意思说自己难受,乖巧含笑地回她话。只是烧得糊涂,不时盯着谢辰的脸愣神,反应过来后又耳面通红。   他心里想,怎么回有这样清冷美艳又温柔的姐姐呢。   谢辰见他不对劲,脸红不说,眼神涣散无力,盯住一处便挪不开,像她脸上有花似的。   她稍作思索:“生病了?”   蔺长星害羞地点点头:“嗯。”   谢辰:“……”   她不曾多想,下意识将手背搭上他额头,比暖炉还炙热,偏偏他还在笑。   若是她不问,他难道烧糊涂都不吭一声吗?   谢辰性子冷,向来只有她迫得旁人说不出话的时候,难得棋逢对手,被气得说不出话。   她从未遇见过蔺长星这样的人,后来才惊觉,就是这样一个空有好皮囊又常犯傻的人,治她的脾气一套一套的。   …   蔺长星踹开被子,翻了个身,周身异样的感觉让他骤然睁开眼。三月间的春阳透过纱窗,照了满室明光,依稀听得见不远处竹舟划过清波的声音。   已是日上三竿,身旁无人,连热气都不剩半点。   她人早就走了。   蔺长星颓然地挠挠头,宿醉过后脑子反应迟钝,他反复怀疑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是梦境还是真实。   一会儿想起她清冷含笑的面容,一会儿又窜出她皱眉推他的模样。   耳边尽是昨晚缱绻的声音,她一声声地唤他名字,低柔且痛苦。   “长星……长星……”   蔺长星懵了会,那些片段惹得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心窝都在发烫。忽而想起什么,猛地起身将被子一掀。   劣根所致,他当即松了口气,庆幸昨夜不是一场空欢喜的梦。床单上的朱迹是实实在在,造不了假的。   几乎是不曾喘息,愧疚与自责就漫上心头,他在心里痛骂自己。夫子若知道,定要骂他不修德行,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南州城是个江南水乡,风流韵事若全写成话本,能滋润整个大楚。随便找个茶馆一坐,那未成亲的小鸳鸯们,多的是你侬我侬依偎着的,半点不怕闲话。   年轻人先看对了眼,回去让父母提亲,在这个地界从来不失为一件妙事。   可他身份不同,他自幼便知,他的一切事情没有寻常人那么简单。   他的这份情不自禁,不是风流潇洒,是害人不浅。但他不怕,他既然害了人,便不会轻易做逃兵,他会走下去。   环顾房间一周,少年赤脚跑下床,桌上置着一壶满的温水,必是她一早备下的。   他抽出瓷杯下压住的银票,这一百两对普通百姓来说,除了短期内吃喝无忧,再另外做点小生意,或是娶个媳妇都不是难事。   银票旁伴了张字条:“少年困顿乃世间常事,莫想不开,找些事情做。”   她的字迹锋芒毕露,干净利落,不似闺阁女儿,口吻亦如她的人,冷静温柔。她没有抱怨半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还愿意给他留足生存的银子。   短短几个字,蔺长星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将那字条跟银票收起来,珍宝似的揣进怀里。   “给我两巴掌再走也是好的啊。”   他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回到床边,细心工整地将皱巴巴地床单叠成小豆腐块,眼神专注而虔诚。修长匀称的手指一寸寸地抚平褶皱,沿着边角对齐,将那片星星点点的血迹折进去。   她已经离开南州,既然选择今日走,就不会轻易让他找到。蔺长星茫然,这偌大的九州,万千张面孔,寻到她何谈容易。   可他想再见她一面,她若真不打算要他,不给他谋划将来的机会,他也不会要她的银子。   他要把这银子还回去,顺便,再看她一眼。   春花不常在,转眼到了五月中旬,初夏正盛。   宴京的马球会一场接着一场,正是热闹之时,都急赶在酷暑前玩个尽兴。   “四公子千万别手下留情,打她们个花容失色!”   “你声音喊得再大也没用,这场我赌蒙大姑娘赢!”   “还喊蒙姑娘呢,现在是江少夫人了,小心江大人过来捶你。”   “人家成亲一年了还改不过来口,你是故意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那点心思啊!”   “去去去!你少在这造谣生事,给我夫人听到那还了得。”   观客们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火朝天,欢呼声不绝于耳。   比赛场上十数名盘起长发的女子,皆着各色窄袖锦衣,足蹬长靴,手执偃月形画仗。   各自身骑奔马,竟相击着七宝彩球,身形姿态不输男儿,且愈发美上三分,惹得一阵叫好。   谢辰不理会旁的声音,冷静异常,在霎时之间冲破包围,长臂一挥 ,将球击进球门。   两队成了平手,场上顷刻间又沸腾起来,这下子看头更足了。   小作歇息时,场外传来男声高喊:“我夫人举世无双,必胜!”   谢辰跟蒙焰柔往场外看去,蒙焰柔对上自家夫君,兴高采烈地挥挥手臂。   自是也有人为谢辰呼喊的,带头的便有她家的两个侄儿。   小侄子谢几轲嚷得嗓子都哑了,“我小姑姑才是天下第一!”   谢辰随意往观客那边一瞟,还没反应过来,瞬间被捆住似的不得动弹,耳边鸣了好半日才静下来。   一寸寸敛去了原本就淡的笑意。   她脸上平静如湖,心底却如夏雨狂潮砸在屋檐上。那道目光灼灼钉在她身上,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了初见他的那一眼,想起他们耳鬓厮磨时,他咬住她的耳朵说的痴话:“姐姐,你是我的了。” 第2章 自重 原来是燕王世子,失敬   谢辰僵硬地回过头,极力忽略那人。她垂下眸子去看画仗上繁复的纹路,借此平复心情。   然而徒劳。   再打起来便完全失了气势,再无方才的骁勇冷静,很快落了下风。   一刻钟后,彩头轻而易举地被蒙宴柔赢去,那是柄宫内今岁赏的玉如意,寓意吉祥。   锣声敲响,输赢已定。谢辰精疲力竭,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下马就往场外疾步走去。下台阶时,小腿微微抽筋,险些一个趔趄。   那人本就想过来迎她,见状,大步跑过来,伸出手就要扶,“姐……”。   只开了个口便忙闭上嘴,他知道这是宴京,轻易叫不得。   谢辰反应快,稳住身子躲过去,看也没看那人的脸,只嘴角客气一弯,说了句“多谢”。   直直往前走去,步子迈得急快。心有余悸。   场外候着的素织饶过来,没注意到方才的插曲。跟上谢辰,替她擦拭额边的汗,问道:“姑娘明明能赢,怎么突然放起水来。”   谢辰知道身后有目光追着,灼得她背都烫,她不敢回头,生怕那人追上来。   她哪里是放水,心思尽被夺走了,还打什么。   做梦都没想到,冤家路窄这个词,有朝一日砸在自己头上。   下定决心永不再见的人,今日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她那时的放纵。   “人家有夫君在看,自然该出出风头,我为她做个绿叶何尝不可。”谢辰寻了个由头。   “江少夫人想是要生气的。”怎会容得自家姑娘这般不尽力地让彩头。   谢辰淡淡道:“反正无论输赢,她都要撒泼,习惯了。”   赢了怨谢辰放水,输了怨谢辰无情,蒙大小姐那无理取闹的模样,只有她那位好夫君,江鄞江少尹消受得了。   蔺长星在原地望着谢辰的背影,犹豫要不要跟上去,一颗心几乎跳出口。她在这里,她竟在京城。   今日原本只想凑热闹,谁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心心念念几个月的人。   她一点儿都没变,许是衣饰的缘故,通身气质比在南州城时华贵许多。而性子原本就冷淡,这下更是一眼都没看他。   对了,她一定是因为方才没看自己,才没认出来他。   他要过去找她才是。   蔺长星脚步刚抬,就从后被人拽住,那人不由分说,扯着他便往反方向走,“表弟,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回头见你不在,害我好找。”   贺裁风奉命照顾好自己这表弟,以免他人生地不熟地走丢。   现下找到了人,直接拉着蔺长星往阴凉地走,不管他是不是在挣扎。   这傻孩子站太阳下也不嫌热。   “如何,方才那场马球精彩吧,京中打得最好的姑娘,就是四公子跟江少夫人了。今儿碰巧都让你赶上了。”   “四公子?”蔺长星放弃挣扎,不顾被贺裁风弄皱的衣裳,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你不认识她,就是宁国公府的四姑娘,方才那位穿湖蓝衣裳的……”,贺裁风小声补了两个字:“美人。”   说罢也觉得自己轻浮,不好意思地朝蔺长星挤眼一笑。   蔺长星抿嘴,跟着弯了嘴角。心里十分认同,谢辰自是美的。   在南州时,她便与人不同。如今进了京城,放眼望去,仍旧谁也比不得她的光彩。   细长而舒扬的远山眉,青峦一般,长入鬓边。与方才与她打马球的江少夫人相比,谢辰眉宇间并无那般英气,而是轻艳妩媚,又朦朦胧胧。   如南州清晨时,水上覆盖的薄雾。   一双眸子清冷而婉约,眼尾上扬时略显凌厉冷淡,弯下时又温柔平和,楚楚动人,一眼望不见底。   蔺长星不知画了她多少遍,她的面容自是记在心头,何止“美人”两个字可以囊括。   他问:“分明是女眷,怎么喊公子呢?”   “好奇了?”   见蔺长星点头,贺裁风才坐下娓娓道来:“说来是段佳话,谢家自来多男少女,国公爷夫妇俩当年十分盼个女儿。谁知求神拜菩萨,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后来命格司的掌司给国公爷算了一卦,说他命里无女,只因结了皇室姻亲,上天自有庇佑。”   怕蔺长星不明白,他又补充道:“谢家姑娘少,可只要是女儿,因身份贵不可攀,便都许了皇室。当今皇后娘娘,便是国公爷的妹妹。”   “如他所愿了?”   蔺长星接着问,见贺裁风说得口干舌燥,倒了杯凉茶推过去。   听那边的声音,下一场马球赛又开始了,这回轮到了儿郎们上场。   蔺长星自小在水乡长大,南州人虽会骑马,性子却温润宁静,不大爱这些玩法。   他不曾练习过,害怕打不了,因此愈发倾慕谢辰。   “正是。命格司还说,国公爷得女是天赐,不可轻易许人,命浅事小,祸人事大。当以男儿养,任之游四海,才是上上之策。这话荒谬,加上国公夫人彼时年过四十,难有子嗣,便没当回事,一笑过去了。”   蔺长星了然:“可是后来,国公府得了个女儿,是也不是?”   贺裁风哄孩子似的夸他聪明,“可不就巧了嘛。国公府不知怎么高兴才好,也不得不信那怪话。四公子十岁之前,一直衣男儿衣,十岁后见她康健,这才放心当成女儿养。只是旁人喊惯了,仍唤她一句四公子。”   “原来如此。”蔺长星脱口而出:“她真不能嫁人了?”贺裁风狐疑地瞧他一眼,纳闷他怎么问得这样详细。平日里对这世子表弟说什么,他都只是听听,从未细究过。   不忍心吊他胃口,“京城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比寻常百姓更忌讳这些。”   说到这,贺裁风停下看蔺长星,见他只是专注听故事,没别的情绪,才放心继续道:“既说她是天爷赐给谢家的,谁也不敢夺爱。生怕娶回家后,上天责罚,家门难安。”   “当然,有那不信命的,大着胆子去求亲,多是些小门小户铤而走险。国公府哪里瞧得上,反当是羞辱。再说,为了四姑娘好,纵是王公贵族不信邪来说媒,谢家也不敢贸然点头应下啊。”   蔺长星听罢,走着神,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贺裁风耳朵尖。   他愣了一下,立刻笑着摇头:“没,随口说的。”   难怪她年过二十,那般明艳动人,却不曾有过婚配;难怪,她会轻易将初次给了他,又什么都不要便离开。   记得在南州,蔺长星鼓起勇气,初回亲近地喊她姐姐时,她轻轻挑了下眉,柔声笑道:“你一眼瞧出我比你岁数大啊?”   蔺长星怕她见怪,慌忙否认,“没有没有,我瞎喊的,是不是喊错了?”   “你没喊错,我若早些成亲,孩子都会走路了。”她那日有意逗他。   蔺长星愚笨,彼时只顾着高兴她没成亲,没想到旁的。虽好奇她的身份,又碍于萍水相逢不便多问。   如今才知,她有这些苦衷。女儿家背负如此命格,心里头的苦,旁人怎能体会。   他们俩当真同为天涯沦落人,都被命运所累。那劳什子命格司,害了多少人。   他比她的命好些,尚且丧气过,谢辰却安之若素。   无论是在南州,对他这样的失意少年的善意,还是今日马球场上的英姿飒爽,她都像光一般招人的眼。   他摸了摸胸膛处,那儿挂着她送的物什,于是露出一个人畜无害地笑,“表哥,你跟他们去看马球吧,我独自乘会凉,丢不了的。”   贺裁风歇够了,本也要走,“好,散了我过来寻你,别乱跑。”   这边蒙焰柔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地来找谢辰算账。   谢辰刚换了身衣裳,见那张英气美艳的脸上尽是孩子气,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人,还不许旁人体力不支输给你?”   蒙焰柔上下打量她,嗤了声,“你四公子一个能打十个,像是体力不支的人吗?我不管,我不要你让我,再打一场。”   “江少夫人,饶了小女吧,改日,改日好好打还不成嘛。”谢辰向她服软,垂了睫羽,疲倦道:“今日确是乏了。”   心乏。   “那好,”蒙焰柔见她讨扰,脾气来的快走得更快,笑着勾住她的肩:“你在这等会,我去寻江鄞,晚上请你上泓徽楼吃饭。”   谢辰应下,待蒙焰柔走后,心烦意乱。于是打发素织先回府去,自己寻了个无人之地躲清闲。   方得了片刻宁静,背后又传来声音,并非蒙焰柔惯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犹犹豫豫,轻缓得像怕踩疼了树叶,到了近前更缓下来。   好半天才往前迈一小步,最后停在谢辰身后不远处。   这般的小心翼翼,谢辰头不回也知是谁,却佯装不知,亦不理会。   那人站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轻声唤道:“姐姐,是我呀。”   那个“呀”的尾音,含了期待雀跃,带着南州的方言调子,软糯而轻扬。   谢辰身子微动,没有立即回头。在蔺长星往后看,确定不会有人来撞见时,她才不紧不慢地偏过身,淡淡问了句:“你是?”   她神情不解,语气陌生,声音温温凉凉,但并非是薄寡,一如她与蔺长星初次说话时的口吻。   蔺长星精心准备的笑容,不由有些发僵,这是他最怕的一种重逢,就是她不记得自己了。   究竟是萍水相逢的人她不往心里记,还是上心的人太多,以至于记不住。   他不敢多想。   “我是长星啊。”没有表露出丝毫不快,腼腆一笑,温声细语地问:“你忘了吗?”   才过去两个多月,尽管那时他撒了谎,说自己叫“常星”,如今是以“蔺长星”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可他还是他。   谢辰微顿,忽想起似的欠身说:“原来是燕王世子,失敬。”   京中早就传开,燕王膝下唯一的嫡子,生来因命格与父母亲相克,被送去南州过了十八载,不久前才接回。即便如此,也是陛下亲封的世子,身份尊贵,不可轻视。   谢辰此前虽未与之见面,却也听人说起过这位世子爷的逸事。   那时心里就恍恍不安,“南州”两个字像针尖般,扎在她的心上。自回京城后,那段往事像个不能言说的梦,被她独自藏进心间。   “失敬”二字,她说得诚恳,他却听出了浓浓的讽刺。   “不是燕王世子。”蔺长星又往前走一步,帮她回忆:“我是姐姐在南州救过的人。”   她怎么会忘,她明明对他那样好。   “可谢辰只知燕王世子。”谢辰语气由平淡转为漠然,提醒他说:“宴京的消息传得快,世子现在这般纠缠,被人撞见,白白惹来议论。”   “我知道的,我马上就走。”   他话虽如此,尤不罢休,将衣襟下红绳掏出来,“这一百两是你走前赠我的,你不会记不得。”   一张折叠得方正的银票,被一根编织好的红绳穿起来,戴在他脖子上,贴着肌肤。   谢辰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很快就事不关己般地笑了笑,目光流转:“世子爷倒是惜财。”   蔺长星被噎了下,接着说:“这张银票我留下,一百两改日另外送还与你。我不要你的银子,我一直在找你,就是想亲手还给你。”   他不提钱便罢,既提了,谢辰更难再有好颜色。她为何给他银票,他心里清楚,现在看来,当时的他满口谎话,不知骗过多少人。   “这银子与我无关,谢辰也当不起世子您的姐姐,世子自重。有人在等我,先行告退了。”   他没忽略她脸上的淡漠,连敷衍的客气也不见了。   这与他从前认识的谢辰不同,他以为他们重逢后会尴尬,会害羞,会坐在一起看看风景,哪怕说不出话。   亦或是谢辰还在气他那晚的混账,便是朝他发脾气,打他一顿,他都受得。   他那夜醉了,却不是全无意识,他还记得自己笨手笨脚,未曾怜香惜玉。孟浪起来,折腾得她从皱眉到落泪,被她恨也是应该。   绝不是这样的情景,她的眼睛里再没有当年的温柔与耐心,好像他们从没有过旖旎的过去,好像他得了癔症自说自话。   他心里慌乱,手足无措地拦住她解释:“是不是我那天晚上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不该借着酒劲耍酒疯。我这几个月来很愧疚,我欠你的,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弥补。”   他知道谢辰喜欢他什么,一对清泉般的眸子无辜地眨了眨,躬身问:“别不理我好吗?”   谢辰的指甲掐进手心里,瞬间又松开,冷瞥他眼,一字一顿地说:“认错人了。” 第3章 魔怔 他当初图的该不会就是人吧……   谢辰甚至不必多说别的,仅这四个字便轻松将蔺长星击倒,让他方才的长篇大论成了废话。   蔺长星愣住,他到底是个聪明人,片刻后就掩饰住失落,不再多言。收起他出了南州便无用的卖乖讨好,安静站在原地。   谢辰不过长他两岁,还没糊涂到忘记一个人,连个影都不记得的年纪。   她就没打算认他。   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蔺长星才恢复气力,重新将颈上的红绳子放回中衣里,隔衣拍了拍它。   那红绳由他亲手编织。南州人手皆巧,他闲来无事,跟府上的姊妹们学过。   他曾替谢辰编了一条系在手腕上,在他低头替她系时,她柔声问他可有说法。他没敢讲实话,只说是祈祷平安。   她点头道谢。   隔日却见她腕上空空。   蔺长星没问她为何不戴,他心知那点心意有多廉价,她想来不在意。   想到这里,蔺长星垂下头,安慰自己似的笑了下,“无妨的。”   不认便不认吧,或许与她而言,那并不算美好的记忆。捡回了个小骗子,还是个登徒浪子,她怎能不怨。   他能再见到她,已经知足了,凡事都要慢慢来。   谢辰脊梁挺得笔直,步子迈得急,周身凝着层寒气。   她怕再不走,又要被他那副忍着难过却故作懂事的模样骗去,他自来会这样引人上当。   让人不忍苛责,亦不忍拒绝。   那晚,究竟是他该道歉,还是她色令智昏,刻意沉沦放纵,只她自己晓得。   然而有些事,不会有结果,自然不必多费心力。燕王世子,什么样的姑娘得不到,哪里需她去怜爱。   夜色铺洒,宴京城不设宵禁,一盏盏灯相继明起,灯火辉煌。   泓徽楼上。   蒙焰柔点了招牌的几道菜,记得谢辰爱吃鱼又怕腥味,特地嘱咐一番。其实小二认得他们是熟客,她不说,他也知道该怎么交代厨房。   蒙焰柔的夫君江鄞刚升了京兆府的少尹,与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与谢辰也十分熟络。客气话不必说,悠闲坐在窗边,拿着柄随身佩戴的宝石匕首把玩。   “你们今日可曾看见燕王世子?”   谢辰本就在想蔺长星三个字,听这话立即抬头,一颗心被拧起来,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淡声答:“看见了一面。”   蒙焰柔挨着谢辰坐下,兴致勃勃:“我今日顾着玩,没多看,怎么样怎么样,模样如何?”   谢辰情绪不高,“还好。”   江鄞把话接过去,想起自家妹妹们的反应,摇头晃脑:“清俊风流,仪态不凡。见人先是三分笑意,没有半点架子,性子被江南水乡养得温润如玉,今日不知多少姑娘倾了心。”   温润如玉?   谢辰在心里冷哼了声。   “那燕王府的金门槛还不被踏破了。”   “谁说不是。”江鄞惋惜道,“这是个香饽饽,可惜啊,陛下和燕王绝不会轻易便宜人。”   蒙焰柔跟江鄞说了半日,见谢辰压根没搭腔的意思,平日再寡言也不是这个样子。   女子垂首,抱臂环住自己,靠在椅背上愣神。烛火照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无端生出了几分阴郁。   蒙焰柔蹙眉问:“辰辰,今日谁惹你不高兴了?”   谢辰猝不及防,回过神,抬头朝蒙焰柔笑了下:“没人。”   这笑假得厉害,落进蒙焰柔眼里,就像在拿她当傻子哄。她立即翻了个白眼,“你从马球赛上就不对劲,失魂落魄的,可是谁说了不中听的话?”   谢辰还是摇头,“只是累了。”   蒙宴柔半信半疑,凑过去两手环住她的脖子,一如她们年少时:“谁欺负你,不要忍着,我让江鄞去打死他,再抓他进牢。”   江鄞立即配合地活动筋骨,手指捏的嘎嘎响,脸上露出“我是猛士”的狂妄。   谢辰不挣扎,任她勒着,被夫妇俩闹得直发笑,心情微微转好。秀眉轻挑,故作嚣张道:“宴京城谁不要命了敢欺负我?少夫人多虑了。”   这倒是,谢辰是皇后娘娘唯一的侄女,国公府的宝贝。便是真有人管不住嘴,为了项上人头,也万不敢到她面前乱讲话。   蒙焰柔只是怕她误听了不中听的话,白白地气坏身子,偏这人有时候是个闷葫芦,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许骗我啊!”   “不敢。”   谢辰不愿扫兴,怕他们俩担心自己,吃饭时特地活络许多,捡了几件国公府的趣事来说。例如侄子谢几轲已经年满十六岁了,还动辄被她二哥二嫂联合撵着满府打,惨到极点。   蒙焰柔笑,指着江鄞道:“十六岁算什么,你问问他,前两天还因事情没办好,被他爹狠踹了一脚呢。”   江鄞捂住脸:“给我留点脸面!”   “这话你该跟公公去说,那满院子的人,我瞧着都害臊。”   三人边谈边吃,很快过了酉时,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二十年的交情不在这一时。   江鄞骑着马,将谢辰送回国公府,蒙焰柔与谢辰坐在马车里。   谢辰进府前,蒙焰柔喊住她:“谢辰,有事别憋着。心情不爽要打架,随时来江府找我,听到没有?”   江鄞笑:“你们打,我袖手旁观,绝不偏颇。”   “多大的人了,谁要与你打架。”谢辰不免动容,心底温热,挥了挥手,“两位早些回去吧。”   蒙宴柔撇撇嘴,指着谢辰进去的侧门,“我还是觉得她不对劲。”   江鄞重重叹了口气:“夫人,你多虑了!”若是对他也能这般上心,他就感恩戴德了。   入睡前,谢辰将素织叫到床边坐下。素织不明所以,“姑娘吩咐,我站着听就好。”   “没人在拘泥什么,坐下,我有要紧事。”   素织乖巧地坐在床边,“姑娘说吧。”   “我今天,碰见燕王世子了。”谢辰抱膝靠在床头,语气淡然。   “哦。”素织长着张鹅蛋小脸,眼睛大而明亮,笑着问:“世子怎么了?”   谢辰顿了顿,恍惚道:“他是南州的常星。”   “常公子?”素织笑不出来了,想了想,不相信道:“怎么会呢,常公子若是王府的世子爷,还会连饭钱和住宿钱都没有吗?他明明说自己无处可去,父母不在身边,无亲无靠……”   谢辰平静地说:“我们被骗了。”   “骗我们的……他图什么?”素织鼓着嘴,觉得纳闷。   谢辰不语,指腹轻抚着寑衣上的绣花,柔荑纤细白皙,好似美玉。   美人仅是这样静静发呆,也仙得让人不敢沾染,挪不开眼。素织看着她,忽而灵光一闪。   想到她们匆匆离开南州的那日,姑娘满脸憔悴之色,以及脖颈上脂粉都压不住的红痕。   谢辰那天彻夜未回房点灯,隔日又急着要走,素织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半路上,见谢辰脸色实在难看,放心不下,忍着羞意问:“姑娘,可有哪儿不舒服?实在不成,咱们下个镇子歇脚,寻个女大夫开些药。”   谢辰眼皮未抬,表情恹恹的,好半会才吐出一个字:“疼。”   她的性子让她不常诉苦,在外几乎没喊过疼,素织听了更慌,“疼得厉害是不是,都怪奴婢不仔细,现在才问。姑娘哪里疼,是……”   她张了张口,没好意思问出来,大概知道那是她没法说出口的地方。   谢辰却低头笑了下,“胸口,素织,我心里疼得厉害,就像被人剜走了一块。大夫有什么用,大夫只会开苦药,救不了我。”说到后面,她甚至有一点哽咽,偏偏还在笑着。   “姑娘……”素织心疼得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地替她拍着背。   谢辰继续自顾自道:“一百两银子,若是不吃喝嫖赌,他省着点,也能过的不错吧。我想多给些的,怕他不自在,不给我又放心不下。”   “姑娘放心,够他用了的。”   那是谢辰最后一次在素织面前提蔺长星,回到京城后,她再也没说过一句。   素织将前因后果一串,面上看着还算镇定,悄悄握拳,内心发出公鸡打鸣般的尖叫,恨不得出去绕着院子跑两圈。   啊啊啊啊啊,娘啊,他当初图的该不会就是人吧!!!   谢辰现在心烦意乱,根本不愿去想蔺长星图什么,压下烦闷情绪,“所以,下回见到他,装作不认识便好,一定不要多搭理。”   素织向来听话,如临大敌地连连点头。没敢问的话是,若他死缠烂打呢,她们不搭理管用吗?   夜半时,谢辰翻了个身,片刻后茫然睁开眼。   这是国公府,不是南州邻水的客栈,这儿也没有蔺长星。   她醒过神来,下床给自己倒了凉茶,一饮而尽后,苦恼地叹了口气。   究竟是魔怔了,统共与那人十多天的相处,她梦了何止十天。   梦里他有两幅模样。一面乖得厉害,懵懂干净,有的是法子招她疼惜;一面孟浪霸道,将她按在枕上,任凭她求饶也不停,狠心折磨她一夜。   一想到那夜的荒唐事,她羞耻之余怕得慌。别再让她看见他了,且让她缓缓。 第4章 偶遇 不带半点情绪地朝他颔首   这一缓就到了五月十九,谢辰三哥谢潺过生辰。原定好在府中摆晚宴,自己家人一起吃顿饭,若想热闹些再点两出戏。   谢潺却推说大理寺近来案子多,他身为少卿脱不开身,晚上还要在那边熬着,连回府睡觉都不能。于是生辰宴改在中午。   谢辰跟谢潺在去入席的路上遇见,谢潺今日身穿身朱色鹤纹的锦袍,倒有寿星的样子。   然面上却不情愿:“本来要我说,大家忘了便罢,也没什么过头,咱们一家人哪天不能聚在一起吃饭。想到今年你生辰未归京,独自一人在外,我这做哥哥的心里就难受。”   谢辰劝他:“三哥过三哥的生辰,想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了,难道还会计较这个?”   “怎么不是小姑娘,辰辰,三哥心里,你永远长不大。”   谢潺比起两位哥哥,心思更细,跟谢辰的脾气也是最像。谢辰今年的生辰为何不在家里过,独自躲在南州,他比谁都清楚。   她今年二十了,不再是十几岁的时候,这个生辰不是喜庆,是往她的心上扎针。   或许等她过了三十,四十,她会平静地对待年龄的增长。但在她二十岁的这几年,她再怎么淡然,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谢潺都知道。   可是有些事身不由己,他们都是凡人,岂能不信命。若是他谢潺自己的命,他谢潺第一个与天斗,可这是他妹妹的,他唯一的妹妹,他斗不起。   他十三岁时,才得了这个命格司言之凿凿的妹妹,人人都说是天赐谢家。   按理说只是个女儿家,纵然于谢家稀罕,有什么天赐不天赐一说。   可阿娘在世时,便将谢辰护得比眼珠子都厉害,以男儿衣将她扮了十来年。父亲更是将少有的温柔,给了这个小女儿。   他们谢家上上下下宝贵至此,怎能拿她去冒险。   他倒是想将妹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可那劳什子的命格,就像一根绳索捆住了谢家人,谁也不敢去松绑。外人更是绕着走,生怕陷入困局。   谢辰劝道:“我知道三哥疼我,但今日就高兴些吧。”   谢潺走了两步,又道:“你记着,你有三哥,三哥能养你一辈子。我会把那些说闲话的人,舌头一个个割掉,只要我妹妹一世无忧,高高兴兴。”   谢辰静默许久,直到将盈在眼眶里的眼泪忍下去,才微红着眼睛与他打趣:“就算三哥要养我一辈子,也不能为省这笔银子,连嫂嫂都不愿意娶吧。”   谢潺停住脚步,总算意识到,今日这生辰宴又是场鸿门宴。他还被自家妹妹揪着袖子,跑也跑不掉。谢潺的生辰宴,国公爷因军营事务繁忙,喝了两杯酒便离席,随他们年轻人闹去。   小一辈的两个侄子,也被长辈们齐心轰了出去。   偏厅门一关,谢潺拧着眉头,扬声投降道:“打住!”   大哥谢檀与大嫂孟氏,二哥谢磐与二嫂秦氏,并着被拖来凑人数撑场面的谢辰,此时目不转睛凝视谢潺。   谢檀作为长兄,语重心长地打头阵:“三弟啊,你今年三十有三,为兄像你这么大时,几洵都十岁了。”   “是啊,你天天这么忙,没有个弟妹照顾你,大嫂真的放心不下。你看你大哥操心你的事情,头发都白了一半。”   谢辰惊讶这话的不讲道理,大哥是天生少年白,她懂事起,他一直有白头发的。   谢磐做作地捂着脸,“痛苦”道:“那天二哥梦到阿娘托梦,说除了辰辰,她最操心的就是你。我说娘,辰辰你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她。三弟那里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啊!”   “三弟,只要你一句话,二嫂定为你张罗个称心如意的夫人。你放心,你年纪是大了一点,可你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咱们谢家又是这样的人家,你大可不必自卑。”   “……”什么年纪大自卑,谢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将目光投向谢辰,“一人一段是吗?你把你的词先说出来。”   谢辰拿着茶盖划杯中的茶叶,头也没抬:“没给我安排。”   心里想,二嫂不知行情,许多小姑娘就喜欢他身上这老男人气质,投怀送抱不在少数。三哥不嫌烦就不错了,哪有功夫去自卑。   谢潺见谢辰中立,心里甚慰,老生常谈地发言:“我这几年忙得厉害,没有心思娶妻生子。”   谢檀不可置信:“忙得人多了!谁不忙?便是陛下日理万机,后宫也是雨露均沾。延绵子嗣是大事,谁管你有没有心思。”   “我不想随便娶回来一个,凑合着过日子。阿茹临走前对我说,让我不要惦念她太久,日子还长,要再寻一个知心人。”   “可你惦念了十年了还放不下!”   谢潺夹了口菜吃,眼皮一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放下?”   “你放下了为何不愿再娶?”   “在等意中人。”   “等得好。”谢磐最先认输,“好好好,随你,我不管了,这是我最后一回说这个事,以后你们别拉我来。”   谢檀尤不死心,“意中人是要找的,不是等的。”   “我在找。”谢潺诚恳而刻薄道:“哥哥嫂嫂别急,传宗接代这事,你们多生几个一样的。你们产量也不高,怎么还不抓紧呢,都不年轻了。”   “这说的叫什么话!”谢檀拍了下桌子,不放心地朝谢辰看去,怕她听了害臊。   谢辰哪里管他们,定定坐着,一盏茶品得唇齿流香,心道过会问大嫂要些茶叶带回去。至于桌上的每年一吵,她已经不知道该同情哪边了。   等谢潺走后,谢檀两口子垂头丧气,说不出话。   谢磐总结:“第十年,战败,全军覆没。”   二嫂秦氏看向谢辰:“辰辰,要不你明年准备一段词,咱们要齐心协力啊,他真的年纪太大了。”   “……”谢辰应下:“我尽量。”   回房后,谢辰喊来卫靖,“明日让人去打听,三哥今晚到底在不在大理寺中宿,做得隐蔽些。”   “是。”   古怪。谢潺这半年来,公务繁忙不说,常常夜里不回府。按说,再忙也不至于忙成这个样子。   若他是什么风流客,她便不纳闷了。但谢潺为人清傲,洁癖严重,绝不会夜宿烟花之地,那些女人他看一眼都嫌难过。   刚刚席上那句,“你怎么知道我没放下”,与从前大不相同。   三嫂当年因难产而死,这十年来谢潺心存愧疚,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今天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在意谢辰,谢辰同样关心他,若他寻到了知心人,自是好的。   果不其然,第二日卫靖回来说,谢潺这半年极少宿在大理寺里,昨晚也不在。   想到谢潺连着几日都不在府上,昨晚生辰必是有人相伴。她笑了笑,她的好三哥,也开始有秘密了。   谢辰在府里一连躲了五六日,直到蒙焰柔上门来将她拖出去。   “书肆来了新的话本,陪我挑几本去。”   “你何时成了爱书之人?”   “附庸风雅,不行啊?”   谢辰看她一眼,淡淡道:“行。”   她知道蒙焰柔是找理由将自己骗出去,逛书肆一向是她的消遣。   罢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她在家里确实也乏味。   没成想霉星上门,才挑了两本,就听一男子朗声问:“掌柜的,最近可有好书啊?”   “这本游记看上去不错,你下回去不就知道风土民情了。”蒙焰柔起先没在意,还在替谢辰参谋,百无聊赖回头看了眼,忙对谢辰道:“是贺家公子,他旁边那个我没见过,莫不成就是燕王世子?”   燕王妃是贺家人,两家来往甚密,而那少年符合江鄞说的见人三分笑意,温润如玉。   谢辰脸对书架,一动不动。蒙焰柔朝她私语的那只耳朵,耳鸣声复又出现,震得她头疼。   梦境里的场景又被抖落出来,两种性子的蔺长星轮换出现,她闭了闭眼睛,竭力平复下来。   “够了,就买这两本,咱们换个铺子逛吧。”   “别啊,”蒙焰柔继续咬耳朵道:“我头一回见他,想再看看。”   “有夫之妇。”   “仅是看看。”   “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看了一遍还不够?你若不走,我先走了。”谢辰平静地威胁。   “好好好。”蒙焰柔把谢辰手中的书递给素织,让她先去掌柜那里付钱。   没成想贺裁风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做了个揖,“江少夫人,四姑娘。”   蔺长星跟着作揖,趁人不注意时,偷偷与谢辰对视了眼。   她今日穿了身浅桃色的襦衣,外罩广袖青衣,斜插一枝玉簪,配着对玉色耳珰。温柔婉约中,藏着拒人的端庄高贵。   花容好似冷月,脖颈纤细白皙。   让蔺长星想起,他脸埋在那里时的触感。雅淡的冷香,并着瓷质的软嫩,轻轻一咬便是一道红痕。   然而谢辰却不再是那个任他放肆的谢辰,不同于他的悸动,她眸中一片冷清。不带半点情绪地朝他颔首,拉着蒙焰柔走出书肆。   素织付钱的时候,没忍住地瞟了几眼蔺长星,彻底信了姑娘的话。   可惜,虽然脸一模一样,但如今的他一派清贵,举手投足间哪还有在南州时的影子。   那时的他穿着最普通粗布衣裳,因他长得高,胳膊小腿还短了一截,一笑起来就有点儿傻气。   姑娘心地善良,给他买了好几身衣裳,让他体面些。谁想得到,银子都白花了,人家是缺钱的主吗?   死采花大盗,坏死了!   蔺长星眯着眼睛朝素织笑,素织当做没看见,“哼”了声就快步离开。   “这小丫头脾气真不小,哼谁呢。”贺裁风笑着评了一句。   书肆掌柜心领神会,岂会不知这位贺公子说的好书是什么意思,那种书自不会拿到明面上卖,于是说了句稍等。   贺裁风抬步要走,发现自家表弟还在往外看,顺口问了句,“瞧什么呢?”   “没什么。”蔺长星忍着才没追出去,神态自然地拿了本书翻,心里如小鹿般乱撞。   这是他在宴京第二回 见到她,比之上回,她今日打扮得更精巧,连妆面都是细细描绘过的,不似在南州时的随意素净。   这让她更加陌生,气质也更加冷淡,可蔺长星却喜欢得厉害,想将她抢回家。   他喜欢谢辰,她所有他没见过的模样,他都喜欢。   如愿见她一面,不枉他这几日天天在外面闲逛。   跟掌柜上了二楼,等了片刻,伙计搬来两箱子“好书”。有纯是字的,纯是画的,亦有两相结合的。   贺裁风作为常客,驾轻就熟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表哥帮你找找。”   “啊?”蔺长星对这些没什么所谓,“我都行。”   “你不会没看过吧?”   “看过的。”在南州时他被寄养在万家,族中兄弟多,也会偷偷传阅。   “那就对了。”贺裁风压低声音,好奇心作祟问道:“你有没有试过那事?”   怕蔺长星听不懂,他指着翻开的画册里。那里面的内容何止有辱斯文,简直不堪入目。   蔺长星将谢辰的脸往心间一藏,抛开旖旎的回忆,无辜咧嘴,想装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南州人。可他知道,话一出口,以贺裁风这脾气,绝对拉他去见世面。   于是道:“怎会没有。” 第5章 混账 讨一个姑娘的欢心   “我就说嘛。”贺裁风撞了撞他,心知肚明地笑,再乖的人也不傻啊。   蔺长星跟着笑,心里发虚。虽然就那么一次,虽然很糟糕,但也算是了。   依稀记得那晚,他凭借书上看的那点儿东西胡作为非,绕了大半天远路,满头大汗。   谢辰打了退堂鼓,终也耐不住,松开咬破的唇求他:“别弄了,睡吧。”   他到底没醉得神志不清,脸上一热,嫌自己丢人。于是耍无赖地按住她,伸手继续探去,许久才摸索到地方,毫不犹豫地侵进去,彰显雄风。   想想真是混账。   他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偶尔恍惚,就当成梦来回忆。   想到她刚才走得慌里慌张,必是不想看见自己,他顿感沮丧。   贺裁风将包好的书塞进蔺长星怀里,“你藏好点,别让姑母看见,我怕她老人家要了我的命。”   蔺长星心里坏想,那你可不委屈,是你非要带我来的。面上十分乖巧,点点头,“表哥放心吧。”   回王府的路上,蔺长星琢磨了半天,开口问:“表哥,你说我把这些书都看了,我能有进步吗?”   “能啊,你就按照上面的来,一天学一个花样,必定出师。”   “不是那个进步,”蔺长星躲开他的逗趣,认真地讨教:“我是说正儿八经地,讨一个姑娘的欢心。”   “嗐,那你看这书没用。”贺裁风扇子抖开,老谋深算道:“那姑娘什么性子啊,你说出来,表哥帮你参谋参谋。”   蔺长星低头去拍靴子上的灰尘,“没有,我随口问问的。”   贺裁风瞥他眼,没多打听,“不管有没有,你就记着,追姑娘就找准弱点下手,不要硬碰硬,也不要将姿态放太低。”   “哦,”蔺长星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纯情地说起风流话,“一天学一个花样,等看完我应该很厉害了。”   说不定哪天又能用上,到时候别再像初回那么丢人和莽撞就行。   想到这里,他笑了下。   人家现在与他形同陌路,连个笑容都懒得给,他却在这想些有的没的,恨不得把孩子的名字取好。   蔺长星骤然把话题绕回来,听得贺裁风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狠推他一把,笑着嫌弃道:“娘的,就爱跟老子装正经人。”   找弱点。   不能硬碰硬。   姿态不能太低。   蔺长星一路上都在琢磨这几句话,心事重重地回到王府书房。暂时无心看书,就先花了一个时辰,将费他几日功夫的丹青画完。   画卷上,女子静静地倚在楼边,望着楼下的扁舟与木桥人家。   蔺长星初见谢辰,比她以为的要早一点。   那时他得知要回京,心里彷徨不安,便向下人讨来一套衣裳,从万府跑了出去。   到了外面却漫无目的,不知要去哪里,就让船夫随意撑桨。   他躺在舟上小寐,睁眼便看见画上这一幕,女子清艳脱俗得像画里人,一眼万年。   那是他人生头一回知道,想接近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鼓起勇气行动,竟是她先与自己说话。也是她先撩拨自己……   将画晾干收进带锁的匣子后,他又提笔把贺裁风说的话写在记事册子里。   谢辰的弱点……他不假思索地在一旁写下:外冷内柔,狠不下心。   至于不能硬碰硬,他想,那就是谢辰这人性子冷淡,绝不能以冷淡对付冷淡,否则等于一拍两散。   姿态不可太低,蔺长星用朱笔圈出,这条最为重要。   那日重逢,不在她意料之中,且随时可能被人撞见。他不该那般唐突,低眉顺眼地讨人烦。男儿不够稳重,姑娘家自然不愿搭理,况且是他不对在先,总该拿出有担当的样子来。   写完以后,看了半晌,他心里还是没底。   将脖子上挂着的叠成小方块的银票掏出来,自言自语地问:“这对吗?”   表哥到底靠不靠谱,他有喜欢的姑娘吗?他到底追过姑娘没有?   若这是他捧广云台那些姑娘的方法,那极有可能不适用。谢辰不仅没被他诱住,还会直接踹死他。   一番沉思无果,蔺长星把今日买的书摊在桌上,企图找些思路。   才看两页,尽是些不雅之词。故事情节尚未写几句,老爷便拉着姨娘房中的丫头进屋,然后就是酣畅淋漓,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蔺长星向来看书不闲着,手执朱笔,将书上的别字一一修改过来,在一旁批注,“女子房事上多奉承之话,大半为假,不可轻信”。   第三页是张鸳鸯戏水的春图,女子的粉臂明明趴在浴桶边,却回过头吻身后的男人。男人肥头大脑,神态猥琐,两只褐手捏住两粒茱萸。   他认真品过,继续批注:线条无力,上色糙浮,动作不合情理。   隔日贺裁风鬼鬼祟祟进他书房,满怀期待地将书讨来看,“我让人守在外面,以防姑母偷袭。”   然而翻开后他似是挨了雷劈,一张俊脸抽了三抽。   对着蔺长星无辜的脸,愣是没忍住地动了手,“你不想看早点给我!这好好的珍本让你毁了,暴殄天物啊!”   贺裁风痛心疾首之余,却不得不夸,蔺长星这手字当真是绝。铁画银钩,行云流水,必是下了苦功夫习的。   蔺长星虽在南州长大,然而世家子弟该学的六艺,一样也没落下。都是燕王亲自挑选送去的夫子,个个名满天下。   蔺长星挨了两拳,一本正经地评价:“质量确实比南州的好,但仍肤浅,难登大雅之堂。”   这种东西,他还指望登大雅之堂?贺裁风平地一个趔趄。   蔺长星无暇顾他,托腮想着自己的事,兵法到底管不管用,要试过才知道,纸上谈兵是大忌。   他不能犹豫,胸膛抵着刀尖也要往前上,谁让他认定了呢。   对了,一百两还没还给她,她不要是她的事,他的诚意要拿出来。这是个良机,他要当面去还。   正想着,贺裁风吃起桌上的糕点,猛不丁地道:“你可知道,你回来短短一个月不到,宴京贵女最想嫁的名单里,你就得了榜首。”   蔺长星惊讶还有这种榜单,好奇地问:“请问从前是谁?”   贺裁风摸了摸鬓角,咳了两声,矜持道:“正是在下。”   蔺长星求知若渴地看他:“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你怀疑我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威风凛凛八面玲珑?”   “我承认你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威风凛凛八面玲珑,但是,我真的想听实话。”   贺裁风撇撇嘴,直接招了,“好吧,是太子殿下。”   “为何如今不是了?”   “太子殿下不久要行加冠礼,太子妃已经定下,是高太傅家的孙女,明年便成亲。旁的女子自然不再心存幻想。”   “又为何到了我头上呢?”   “你傻啊,你父亲是陛下唯一的弟弟,你是燕王府的世子爷。”贺裁风拍净手上的糕点屑,凑近他,羡慕嫉妒道:“你又全挑着姑父姑母的好处长,细皮嫩肉的俊俏儿郎,那么多姑娘给你抛媚眼,你心里没数吗?”   “胡说,”蔺长星否认:“我从来没见过有姑娘对我使眼色。”   “那是你眼拙!”贺裁风不理会他的傻气,循循善诱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跟表哥交交心。”   “表哥先说。”   “你先,你先,你说完我肯定说,不说就是狗。”   蔺长星想了会,羞涩地吐出句:“喜欢漂亮的姑娘。”   贺裁风翻了个白眼:“说的跟我喜欢丑姑娘似的,诚信交友,别讲废话成不成?”   “然后……性子温柔,会疼人的。不闹腾,不矫情,不无理取闹。”他想了想谢辰,又补充:“年纪大一点点,也没什么,主要是我得很喜欢人家。”   “我懂了,你喜欢韵味足些的呗!”贺裁风毕竟是广云台的常客,什么样的要求都听见过,“你这有点难找,年纪大有风情的多,只是光‘三个不’,就将京中八至九成的姑娘筛了。”   蔺长星想,那与他没关系,他要一个谢辰就好。   “表哥,到你了。”   “我喜欢的很简单,模样好的,身段好的,你懂吧,那种……”贺裁风说不出口,就开始各种搔首弄姿,扭成一股麻绳。   “我懂我懂了,”蔺长星赶紧止住他不雅的动作,意味深长:“表哥这个好找。”   “谁说不是呢,所以让我倾心的女人太多了,苦恼啊。”   蔺长星一口茶水呛进嗓子里。   才过六月,宴京城这两日的温度陡然升上去,幸而凉风不断,不至于让人染上暑气。   谢辰手中摇着把薄纱菱扇,站在廊下低头赏花,素织在一旁浇水。   见两个侄儿身穿广袖长袍,一青一蓝,皆头戴玉冠,腰配宫绦,到面前来规规矩矩喊了声“小姑姑”。   宁国公府尚未分家,国公爷统共三儿一女。因谢辰生的晚,故而与兄长们年纪差得多,反跟侄儿们年岁相近。   两个侄儿今年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尚在府中读书。   谢辰含笑问:“今日扮得这样周正,往哪儿去?”   谢几洵斯斯文文地回:“贺家小侯爷今日办了场赏荷宴,听闻刚回京的燕王世子也要出席,我跟几轲有幸受邀在列。”   听到蔺长星,谢辰的眼皮一跳,握着扇柄的指尖紧了紧,脸上笑意渐褪,缓了缓才镇定下来。   轻声吐出两个字,“去吧”。   谢几洵难掩期待,下颌上微,又补了句,“说不定能从世子口里,听来些江南的风土人情。”   谢几轲性子跳脱,挑事道:“大哥,你忘了,小姑姑不是才从南州回来吗?你问她就是了。”   “小姑姑是去游玩,燕王世子住了十八年,所感怎能一样。”   “嘁,别装了。知道你向往江南美人儿,耳闻不如目睹啊,你不如自己去一趟亲眼瞧瞧。”   谢几洵微微红了脸:“谢几轲,你别老在姑姑面前诋毁我。”   谢辰眼神微凛,团扇径直往谢几轲肩上打去,“别欺负你哥。”   谢几轲咧着嘴笑,也不敢躲,顺口就问:“姑姑在南州可曾见过世子,算一算,那时他还未曾回京呢。”   素织浇花的手一抖,没拿稳壶,铜壶在花盆上“咚”地磕碰了声,虽立即被她接住,壶中水还是洒了一地。   “好一声惊雷!吓死我了你。”谢几轲嚷嚷着退了两步,避开地上的水渍。   素织赶忙福身解释,“奴婢手心出汗,这才没拿稳。”   “忙你的去吧,”谢辰给素织解围,自己低下头看花,避而不答地回了句:“南州那么大。”   兄弟俩点头称是,的确没有这样巧的事情,于是说说笑笑离开。   素织逃过一劫般呼了口气,偷偷瞟向自家姑娘,见她愣半天神后,自嘲地撇了下唇角。   南州那么大,宴京也不小,偏偏这个人无处不在啊。 第6章 中暑 将方才摸他额头的手细擦一遍……   在府中清闲了一段日子,谢辰无事可做,又不喜绣花弹琴,便每日读书练字。用蒙焰柔的话来说,若是允许女子科举,她八成能一举拿个状元。   到底还欠蒙焰柔一场马球赛,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迟迟不见雨,谢辰禁不住她闹,挑了个好天过去。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谢辰全神贯注,半点情面没留。别说打成平手,喘气的功夫都不曾给蒙焰柔。   蒙焰柔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习武,可惜出阁后便只打打马球,不能跟走南闯北惯了的谢辰比体力。   在欢呼中谢辰夺了彩头,当着蒙焰柔的面,将那熠熠生辉的银镀镶珠蝶簪插入发髻中。   “承让。”   蒙焰柔咬牙,气喘吁吁地大喊无情。   谢辰亦是满头的汗,眉间却舒展许多,弯着嘴角问:“这不是江少夫人想要的吗?”   蒙焰柔一听她这久违的欠揍语气,没由来地跟着高兴:“是啊,也就被你打我才心甘情愿。以后你就这样虐我,别心软,奴家会喜欢的。”   “……”谢辰嫌弃地低声道:“少夫人怎能有这样的癖好?”   蒙焰柔顿时笑声如雷,罢,这人看来是心情好了,还有闲情打趣人。   谢辰身上沾了尘土,急着去清理,“我去换身衣服,过会来寻你。”   往自家马车走去时,好巧不巧,一眼便望见蔺长星独身一人。他穿了身月白的窄袖夏衣,背对这边的小径,倚着颗树,身子半躬,两手撑在双腿上。   谢辰立即收回目光,径直走过去,脸色不虞,满脑子的“冤家路窄”。   等换过衣裳回来,却见那人不仅没走,反而直接瘫坐在地上。   从谢辰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他半张侧脸,神情好似痛苦,很快将脸埋进臂弯中。   身边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察觉到谢辰脚步慢下来,素织贴心地问:“姑娘可是落下了什么?”谢辰没回素织的话,静静思忖。   赛场周围如此热闹,不会没人过去看他,轮不到她去。   “没有,走吧。”   走出一半路程,谢辰再次顿住脚步,蹙着眉回头看一周。   人都在前边凑热闹,这附近哪有什么人,纵使有人经过,真能看见他倚在那棵树后吗?   谢辰不知自己为何一眼就知道那是他,更不知旁人能不能办到。   只是步子实在再难迈出去。   她做不到熟视无睹。   在素织的不解下,谢辰硬着头皮往回返,也顾不得自己曾交代过的话。到了那附近小声说:“你去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喊大夫来。”   打马球、玩蹴鞠常有受伤之事,随行大夫就在那边候着。   素织从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坐着的半个人身,心猜那人约莫不大舒服,刚巧被姑娘看见。   也没多想,跑着就过去了。   “这位公……”   人刚抬头她就傻了,惊悚不已。娘啊,这不是常公子嘛!不,现在是燕王世子。   素织回头跟谢辰求救,见她表情十分平静地在等自己回话。   姑娘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素织问完心里就有了答案。姑娘一定知道,否则刚才不会走走停停,又去而复返。   唉,果然还是心软,明明交代自己不许搭理这人,现在又来担心他,急着要自己问。   当初就是心软才被骗。   素织忍住气,不露破绽地问:“世子爷,我们姑娘路过,让我来问问您,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   蔺长星早就听到脚步声,但没抬头。这时才缓缓抬起发白的脸,喜出望外道:“素织姐姐?”   素织的演技比起谢辰的内敛,更甚一筹,十分夸张地反问:“折煞奴婢了,奴婢跟世子爷认识吗?”   蔺长星迅速耷拉下脑袋,笑容稍显落寞,“我忘了,这是宴京,你家小姐不认识我,你也不该认得我。”   他说的可怜兮兮,素织却不是谢辰,半点不当回事。只将谢辰的话又重复一遍,才听到回答。   素织回去告诉谢辰,“世子可能是中了暑气,说头晕得厉害,奴婢瞧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谢辰听罢没好气地想,这才几月份就中暑,南州人怎的这般娇气。   “你先请大夫往这儿来,再去寻燕王府或贺府的人来背他回去。”   若是卫靖在,让卫靖背他去寻大夫就好。不巧这几日谢辰让他在府修养,没带出来。   “是。”素织不敢耽误。   谢辰怕惹是非,原本不打算过去。   抬头看见太阳亮的不见边缘,炫目刺眼,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挂着的水囊。   踟躇再三,还是走到蔺长星面前。她站在一步外,面无表情地将水囊递给他。   蔺长星接过的时候,仰着脸朝她甜甜一笑。阳过被树叶筛了一遍,斑驳地落入他的眼睛里,碎碎闪闪,仿佛星辰明耀,“谢谢。”   谢辰不去看他的眼睛,神情淡淡地端详过他的脸色,退到几步之外背对他说:“再忍忍,我让人去喊大夫了。”   “麻烦你了,”蔺长星声如游丝:“四姑娘若是还有事,就去忙吧,我坐在这等大夫,无妨的。”   四姑娘。   谢辰在心里重复几遍,果然是聪明人,改口得真快。   又一如既往地会以退为进,戳着人心窝子。   入京没多久,蔺长星已经把从前的南州口音藏得很深了,不仔细几乎听不出来,想是刻意纠正过。   然而那点儿苏苏糯糯的口音,却是谢辰当初爱听他说话的缘由之一,如今一并消失了。   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情莫名不快三分。身子未动,冷声问:“你表哥呢?”   “正在场上打球。”蔺长星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舒服,就到这边来歇会。”   “以后出门,带两个人。”谢辰猜他在南州自在惯了,不喜下人跟着,“不舒服要跟人说,怎能独自往偏地方跑,你在这边晕过去怎么办?”   纵然这边有树荫处,这样热的天晕过去也不是闹着玩的。   “好,记住了。”蔺长星笑着应下,在谢辰看不见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瘦的背影。   谢辰素日不喜华奢,今日难得斜插了支缀珠蝶簪,耀眼夺目,顾盼生姿。   她语气淡漠,其实处处是关心。明明担心被人看见,却只是隔了几步站开,不忍把他扔在这里。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是温柔,并非旁人眼中的清冷无情。   太阳晒得人发昏,蔺长星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四姑娘,你把这个拿去。”   ”什么?”谢辰侧身回头。   他望着她的眼睛道:“应该还给你的银票。”   谢辰眉尖蹙起,下意识看向他脖子,想起他贴身叠起串起来戴的那一张。   也不知道银票与银票有什么两样,这个天戴着不会汗湿?   她不仅不接,还往前迈远一步,“我说了,银票与我无关,无需你还。世子爷觉得国公府缺这一百两?”   “知道四姑娘不缺,可你不收下,我心里不好过,像是故意骗你钱一样。”   谢辰这次连话都懒得回了。   他有什么委屈,本就是故意卖惨骗她,害她那日仓惶逃离南州前,还担心他活不下去。   她不理他,蔺长星本还想再说几句,也只好识趣闭嘴。   静了片刻,谢辰听动静不对,猛地回头。见他连树也靠不住了,倒在一旁草地里,快步上前扶住他。   她顾不上别的,直接将手搭上他的额头,却摸不出来有没有发热。心里焦急也没办法,“很不舒服吗?大夫应该快来了,你再多喝几口水。”   “嗯,头晕得厉害。”他声音虚弱,闻见她袖中熟悉的幽香,抽了抽鼻子。   谢辰不自觉放柔声音:“才六月啊,你怎么这么虚。”   “大概是水土不服。”蔺长星回她的话,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发痴,一时什么都忘了。   上回这样近距离打量她,还是在南州,他们都醉醺醺的。   谢辰有所察觉,拧了秀眉,审视地去看他眼睛。   蔺长星自然且迅速地低下头,不与她对视,只语气乖巧:“四姑娘,要不你别管我先走吧,这样被人看见,我怕对你不好。”   谢辰眼里的不快一闪而逝,无言松了手,站回几步外:“好,我不管你,你自己起来。”   蔺长星撇嘴,朝她撒娇,“我难受呀,站不起来。”   谢辰扬声:“那你啰嗦什么,我是想走,你晕过去怎么办?”   蔺长星一缩脖子,立即闭上嘴。   不识好歹。   谢辰冷着脸,用帕子把脸上的汗擦去,又将方才摸他额头的手细擦一遍。   她亦被晒得发昏,这天气古怪,已经一个月丝雨未降,再这么下去有旱情便麻烦了。   蔺长星问:“上回赏荷宴,我遇见你家两个侄儿了,相谈甚欢,他们邀我改日到府上做客。四姑娘,我能去吗?”   谢辰纵然心里不情愿,也不能说出来欲盖弥彰,“那是你们的事情,不必问我。”   “哦。”蔺长星眉眼带笑,“到底是嫡亲的姑侄,谢几洵的眼睛像你,谢几轲的嘴巴像你。”   谢辰:“……”无聊。   蔺长星想到方才在他眼前的脸,眸子宛如秋夜月光,皎洁明亮,掺着冰凉与清冷。   她想必也知自己长着副疏离的面容,平日与人说话,总是刻意放柔神态,尽量露出暖意。   然而那只不过是教出来的礼仪规矩,与她个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关。   方才说话惹恼她,蔺长星心中却有一点窃喜。他喜欢真实的谢辰。   那谢几洵是个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待人客气,眼睛里却也含着股冷淡的傲气。   蔺长星第一眼见到,便知道他该姓谢,一打听,果然是谢辰的侄子。   与眼睛的冷意不同,谢辰的嘴唇丰盈,并非薄情之态。他彼时如愿以偿地吻她时,触感正如他心里想的,温热软糯。   双眸冷清,双唇欲艳,结合在一张静默如湖的脸上,蔺长星第一眼看见,便望进了心底。   “不是头晕吗?”谢辰背对他,不带情绪地打断:“少说两句。”   “哦。”蔺长星喝了两口水,突然想到这个水囊是谢辰用过的,害羞而期待地问:“四姑娘,这个水囊,能不能送给我?改日我还你一个新的,好不好?”   谢辰面色如常,耳边却骤然发起烫,似也被热得喘不过气,艰难开口:“不必还了。”   “谢谢!”雀跃难掩。   她不愿理他的孩子气,问了句:“贺小侯爷那日怎么想起赏荷了?”   贺裁风是东阳侯府的公子,清流人家,与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不同,却也不是什么吟诗作赋之辈。   那日的赏荷宴,她有所耳闻,无非就是写诗作画,听听曲子,好不雅趣。   谢几洵的诗赋与夏荷图拔得头筹,赢回来一幅价值连城的画。南州鹤先生价值连城的《江南老》,多少王公砸银子都买不来。   这样的巧事与好事,倒像是菩萨下凡来普渡众生。   蔺长星笑笑,大方承认:“是我想办,在宴京多结识新的朋友。”   他若否认,谢辰只会鄙夷,然而这回答没半点差错,她也不好说什么。   眯了眯眼,见远处来了个提着药箱的人,抬腿便要走:“大夫来了,你在此等着。”   “等一下。”蔺长星喊住她。   谢辰停步,极力耐着性子问:“还有何事?”   蔺长星说出百试不爽的话:“对不起,我太笨了,将来一定还姐姐的情。”   又是这句。   谢辰抿住嘴,才没嘲讽地笑出来,他当初还不是一边骗她,一边说还情。   骗子。 第7章 还礼 吹着哨子站起来   在南州时,谢辰只知这个少年非寻常人,礼仪周全,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字。虽腼腆爱撒娇,却谈吐缜密,思维清晰。   他衣裳破旧,手头拮据,常常一个人发呆,郁郁寡欢。   若问他怎么了,他不多言,只说不知以后一个人怎么办。   谢辰便以为他家里横生变故,生怕他想不开。明明是萍水相逢,她却真心实意地心疼他。   她对他好,给他买吃买喝,甚至陪他喝酒解忧。   每回他都乖巧地说:“今日就到这吧,姐姐若是喝醉,头会疼的。”   她说:“不会,我酒量比你好。”   “那我也不想姐姐多喝,伤胃。”   于是再怎么不开心,他都不贪杯,他怕谢辰喝得难受。   三月廿七那夜,是谢辰的生辰,她心里难过。他陪她喝却是义不容辞,果不其然先醉了。   谢辰将思绪拉回来,忍住没去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蔺长星目送她走远,笑了一会,才吹着哨子站起来。中暑是真,难受是真,但还不至于瘫了。   随行的暗卫得了吩咐,都守在附近不得靠近。   无人在跟前,他又操起南州口音,百无聊赖地踢了块小石子,低声抱怨:“宴京明明在北,怎么比南州热那么多呀。”   素织喊完大夫,又跑去喊贺家人过去,忙完回来满头大汗。   谢辰将浸湿的帕子递给她,“跑累了吧,给你备了凉茶,仔细别中暑气。”   素织谢过她,得意地自夸起来:“奴婢怎么会中暑呢,身子好得很。”   言下之意,蔺长星连个女的都不如,谢辰笑了下。   随即眉头锁起,轻声问:“你说,我今日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   素织连忙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哪里是多管闲事,不管不顾才不应当呢。”   “不。”谢辰摇头,她心里清楚她是为了什么,“或许我是错的。”   “今日不管是谁,姑娘撞上了都会帮,不然就不是我家姑娘了,不是吗?”   素织跟她这么多年,了解谢辰的心结,继续开解她:“心善是好事,既然撞上了,姑娘就别太苛责自己,素织帮了人只觉得高兴呢。姑娘这样皱着眉头,等下江少夫人看见,又要缠着你问东问西了。”   谢辰听她说的有理,她是怕蒙焰柔看出什么。于是调整好表情,放松下来:“好,听你的。”   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每天发生,今日的巧合过去就过去了。   天色不早,到了散场时辰,各家马车一辆辆地相继离开。   贺裁风回去时没骑马,陪蔺长星坐进马车,看着他脸色“啧”了两声。愧疚地拍膝道:“早知你难受,我今日绝不带你来!”   蔺长星不以为然地笑:“有什么要紧,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关表哥的事,这会子已经好多了。”   “回去老老实实把药喝上两天,别再出门,大热天地倒下不爽利。”   “放心。”   贺裁风想起方才,偏头问他:“今日的大夫,谁帮你去喊的来着?”   蔺长星不动声色,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水囊塞进袖中,“是谢四姑娘的女使,她们路过时,刚巧看见我坐在地上。”   “你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不喜他们跟得太紧,打发出去了,当时都不在近前。”   贺裁风抑扬顿挫地拖着调子“哦”了一声,将头偏向车窗。“啪”地打开折扇,扇起一阵热风,很快又合上,扇还不如不扇。   他道:“四姑娘有心,这个人情咱们得还。”   正中下怀!   蔺长星面上不露,缓缓眨了下眼睛,反对道:“还是别了,四姑娘为避嫌,在大夫来前就离开了,想是不愿的。”   贺裁风笑话他迂腐,吊儿郎当地说:“私下还就是,礼多人不怪。改日表哥请她吃顿饭,绝对不招摇。”   蔺长星故作迟疑,挠头将嘴角的笑容忍下去,只亮着眼睛道:“那好吧。”   贺裁风往后一倚:“说定了!”   蔺长星不放心,继而懵懂发问:“她若不肯来呢?”   贺裁风运筹帷幄:“四姑娘若不来,便是嫌我身份低,谢不起她的人情。届时我就对她说,既然如此,让姑母出面谢她。”   好小子。   蔺长星略显慌乱:“不行,母亲一定不能知道。”   “啧,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四姑娘是聪明人,听到这话就知道咱们的诚意,必会赴约。”   蔺长星崇拜地看着贺裁风,“还是表哥厉害,手段高明。”   心中狂喜,一别多月,他终于又可以跟谢辰吃顿饭了。   贺裁风端详着他的表情,心里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拍拍他的肩道:“我是怕你欠人家人情嘛,在宴京,人情债最难还。”   蔺长星坐直身子,乖巧点头。   燕王妃得了蔺长星身子有恙的消息,在府门外接他,快步至面前:“星儿,可还难受了?快回屋躺下,娘让御医来给你看看。”   “母亲,儿子没事,不用御医。今天太阳大,晒得头晕罢了。”   蔺长星瞧她的样子,知道她站在这有一会了,“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他心里发暖,他嫡亲的父母,虽未曾亲手扶养他长大。然而吃穿教养,从来不曾少过他。有几年重要的生辰,他们还从京城赶去南州陪他过。   虽然年少叛逆那两年,他不是没有躲过,怨过,恨过。甚至他们派人去接自己,他还逃出去,不想回京面对未知的生活。   如今既回来了,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该领的情,该尽的孝,一样不会少。   “我没事,你赶紧回去歇息。还是得让御医把把脉,外面的大夫我信不过,别耽误了什么。以后这样的热天,万不可再出去打球玩闹。裁风你也一样,都不知道爱惜身子的。”   贺裁风老老实实地跟在一旁:“姑母说的是。”   燕王妃抚摸着自家儿子的脊背,心想光长个子,真算不得结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他养胖些。   “你父王前两日还嫌你孱弱,说你在南州荒废了习武,要请师父来府。我原本心疼你,说大热天的不必。可如今才六月你就中了暑气,是该练练了。”   贺裁风一听话不对劲,脚底抹油,拍着头道:“忽想起家里今日有事,姑母,我不在这吃饭了,先回家了啊。”   “你别跑。”燕王妃看着他长大,什么小心思她不清楚,一把抓住他的腰封,将人揪过来,“对你也没坏处,你哪年秋冬不大病上两三场。我都跟你娘说好了,日后每天清晨过来练,免得整日游手好闲,好逸恶劳。”   “姑母事事想着侄儿,侄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跑呢。”贺裁风赔笑奉承,认命地跟蔺长星回到屋里,握紧拳头,一字一顿地咬着牙道:“都、怪、你。”   蔺长星忍住幸灾乐祸,无辜又抱歉地看他一眼,“这是我没想到的。”   “娘的,天天习武,不得贪睡,还不要了小爷的命!”他表情发狠,朝蔺长星伸出三根手指:“三顿花酒。”   蔺长星眼神清澈,问:“表哥,是桃花酒还是桂花酒?”   贺裁风被气得身形一晃,忍无可忍地背起手,在屋里踱步,边踱边骂:“不是我说,世子爷你在这跟我装什么呢?那档子事你都做过,花酒你没喝过?”   蔺长星乖巧地给他倒杯茶,“那跟酒有什么关系?”   “成,我不与你多说。”贺裁风冷笑,上前端过茶一饮而尽:“反正到时候你得陪我去,银子你掏!”   蔺长星这回终于真的面露难色。   喝了三五日药,将身子养得差不多时,燕王请的习武师父来了。   在南州,旁的蔺长星都用心学,唯独练武上,燕王没有刻意敦促。他自己嫌练武苦,太平年间用不上,便只学些皮毛防身。   万家那边的爹娘宠他,宁愿他读书写字,也不肯他去流汗受累。   如今却是逃不了了。   他心里想着,变强些也好,日后可以保护谢辰。   他的师父是燕王入宫,请圣上定夺的,定的乃是禁军中郎将谢磐。   蔺长星除刚回京时,迷迷糊糊地入宫见过皇帝一面外,这是头回感受到,他是当今圣人的嫡亲侄子。随随便便一个习武师父,都是从三品的中郎将?排场过了点。   等等……姓谢?   贺裁风及时附在他耳边,“谢磐,谢几轲的爹,谢四姑娘的二哥。”   蔺长星眼睛又是一亮。   燕王蔺坤与谢磐寒暄,头戴沉木道冠,衣着翩然如仙人。自有了蔺长星后,他便退出朝堂,一心修道。   虽对唯一的儿子的成长较为上心,也是存着愧疚多些,与严父相距甚远。   寒暄过后,燕王朝俩小子扔下句“勤勉为之”便走了。   “师父。”蔺长星恭敬行了大礼。   谢磐一把拉住他,拍着他的肩膀,豪爽道:“世子爷,贺家小侯爷,谢某既奉圣命,自当尽心。若有严苛之处,二位勿要怪罪啊。”   蔺长星被他两掌震得头晕,跟贺裁风对视一眼。   他这才发现,谢几轲哪是像谢辰,分明跟他爹一个模样。难怪那日谢辰不愿理他,的确是他牵强附会了。   谢磐知这两位金贵,一个是王府世子,一个是东阳侯府的小侯爷,跟自己家那耐打的糙儿子不一样,也不存心为难。   既让他们循序渐进地从头练起,又教了几招靠悟性习得的本事,只要肯吃苦,一打十不成问题。   因他在军中事多,不能常到府上,于是由他亲手教出来的弟子,每日来燕王府陪练纠正。   蔺长星将半吊子武功捡起来,他天赋不低,学什么都快。谢磐花半个晌午教的那几招,他摸到头绪后,很快尝出甜头。   贺裁风作为陪练,花拳绣腿地混水摸鱼,直呼黑了一圈,于是花酒从三顿变成五顿。这是摸准了蔺长星刚回京,上头赏赐不断,手头积蓄多。   直到月底,贺裁风与蔺长星才得了个空闲,出现在国公府门口。   谢几洵热情地引着他往书房去,“世子看看我收藏的几幅画,可值得与你那副鹤先生的《江南老》相比。若有喜欢的,我也送世子一副。”   蔺长星笑道:“几洵客气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看看就行。”   谢几轲立即胳膊肘往外拐道:“世子有所不知,若他不舍得给,就不敢这么说了。我哥既然开口,你也别与他客气,尽管拿。”   贺裁风跟着骂:“不是你的,难怪你不心疼。”   蔺长星心里想,你们家我什么都不要,想带走的只有你小姑姑,就怕你们不给啊。   “习武如何,我爹有没有折磨你们?”谢几轲满脸幸灾乐祸。   “谢师父要么不亲自来,来了就绝不含糊……”贺裁风不敢多说,打了个寒噤,一切尽在不言中。   蔺长星中肯许多:“师父虽严厉,却不苛刻,尚可。”   谢几洵听他们这口气就知道不是太惨:“看来二叔留了情面,二位是没见过我家弟被折磨的样子。”   谢几轲表情哭丧,撸了把脸,“没办法,谁让他是我亲爹呢。”   其余三人笑得没心没肺,贺裁风听完谢几轲对谢磐的怨气,忽而觉得阳光明媚,日子也没那么难过。   看完藏画,兄弟俩领着他们逛园子,国公府百年世家,府宅修得不比王府侯府差。   谢几洵道:“宴京的宅子华丽肃穆,可依我说,江南的小桥流水却别有一番韵味。世子更喜欢哪里?”   蔺长星心神颠倒,想到这是谢辰的家,她自小到大都在这里住,或在池边喂过鱼,或在秋千上吹过风,便觉得处处可爱。   他专心致志地记着府中路线,随口答道:“宴京富贵,南州风流,各有妙处。”   谢几轲瞪大眼睛作惊讶状,咋咋呼呼地嚷:“世子,你跟我小姑姑心有灵犀啊,连话都说的一样。”   贺裁风竖起耳朵:“怎么,四姑娘也去过南州?” 第8章 遗憾 不能在这里亲她   谢几轲坐在水榭中,啃着蜜瓜说:“是啊,去岁元宵后我小姑姑就出了京。约莫是二月到的南州,连三月的生辰都没赶回来。”   二月,三月。   贺裁风暗瞥蔺长星一眼,似笑非笑,“真是巧了啊。”   “巧合,巧合。”蔺长星紧张地没敢多说,趴着栏杆往水里看,“你们家锦鲤真漂亮。”   “世子,水里好像没锦鲤。”   “……”眼花了。   在国公府里逛了半个时辰,连谢辰的影子都没见着。   蔺长星也不意外,他本就不抱期望。知道他来府上,她怎么可能出来碰晦气。   贺裁风回去的路上安慰他:“无妨,就算今日碰见谢四姑娘,也不好与她单独说话。我找人盯着国公府,但凡四姑娘出门,我速速过去就是。”   “麻烦表哥了,”蔺长星故作懂事:“若实在不便就算了,这个人情,日后我自己想办法还。”   “你能想什么办法!你可备份礼,但这顿饭也必须请,这是规矩。”   于是这日谢辰出门买胭脂,素织刚付完钱,主仆二人回头就见贺裁风站在面前。   面带微笑,殷切非常。   谢辰心知没好事,见他身边没跟着那人,心里诧异,“贺公子来买胭脂送佳人?”   贺裁风鲜少与谢辰面对面说话,通常只是远看,莫名有些紧张,行了一礼,“我来寻四姑娘。”   谢辰好整以暇,静静站在原地,一脸洗耳恭听的神情。   贺裁风说出请她吃饭的事说,“长星才回京,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格外感激四姑娘。”   谢辰脸色转冷,扫贺裁风一眼,当即拒绝:“不必,举手之劳,贺公子客气。”   谢辰的性子,作为土生土长的宴京人,贺裁风不是不知。四姑娘美则美矣,然而多刺,半点也不得唐突,多看一眼都是寒意。   他对上她的目光,忍着脊背上七月窜出的冷风,按计划搬出燕王妃。   果不其然,谢辰沉吟后,语气缓了缓,淡漠应下:“那便盛情难却。”然表情依旧算不得和煦。   贺裁风待她走后,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一时感觉逃出生天。   翌日午时,谢辰如约而至。   大魏在男女之防上,并无许多俗礼规矩,宴京虽不如南州,私下吃顿饭还不必躲藏。   贺裁风选的酒楼不在闹市,临着江边,从厢房的窗子望出去,各地所来的大小船只络绎不绝。   谢辰不由地想起南州,在南州的客栈里,他们每日吃饭睡觉都能听到舟过水面的声音。   蔺长星对着此景,亦走了好一会的神,直到贺裁风在桌下踢他。他才缓过神,“菜已经点好了,四姑娘喝酒不喝?”   菜都是谢辰爱吃的,姜丝鲫鱼汤,糖醋鲤鱼,醋拌鸡丝,虾油豆腐,另有几盘时蔬。   点菜的时候贺裁风纳闷,问他怎的突然爱吃鱼,还点两份,他只说看着都挺好吃的。   谢辰眼皮未掀,“不喝。”   蔺长星恨不得掌掴自个儿,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他与贺裁风也没要酒。   开席前,贺裁风以茶代酒,感谢谢辰的举手之劳,让他人生地不熟的宝贝表弟没多受罪。   “无妨。”谢辰既来之则安之,不像昨日一样带着冰渣子看人,客气地与他碰杯。   “四姑娘吃惯山珍海味,今日点的都是常菜。可有不喜的?我让人撤下去,若有想吃的,咱们再添。”   “不必麻烦,”谢辰看着满桌为她精心准备的菜肴,忍下心里的波澜,“这些正合适。”   刚寒暄罢开始吃饭,贺裁风的小厮前来敲门,说:“公子,侯爷有事,派人来喊公子回家去。”   贺裁风不耐烦地问:“可说了什么事?”   外面小心翼翼地回:“没有说。”   “完了,八成是老头子找我麻烦。二位慢慢吃,我回家看看。”贺裁风起身,面色担忧地急忙忙离开。   “哎,车巠口勿表哥……”蔺长星毫无防备。   待门关上后,厢房里静地可怕。两个人甚至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直到外面的喧嚣陡然打破宁静。   谢辰伸手去夹菜,仪态优雅,低头时冷笑了一声。   这声笑意味深长,含着浓浓的不快,笑得蔺长星坐立不安。   他抬眼去看她,她今日出来赴宴,脸上略施粉黛,将气色提得很好,勾唇时笑魇如花。   他就像得了怪疾,一看她,心跳就慢不下来,跳得整个人局促不安。   来的路上贺裁风跟他诉苦:“难度比我想的还大,她眼皮子一抬,差点当场给我送走。太可怕了,我头一回还人情还得像结仇。”   蔺长星握住他的手:“辛苦表哥了,我加价,六顿花酒。”   “我喊你哥!你别光加个数,跟放烟花一样,绚烂完就剩缕灰呛人鼻子了。好歹先请一顿吧!”   “明晚,明晚一定!”   蔺长星手搓的衣裳都皱了,才鼓起勇气跟她解释:“我真不知道他要走。”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辰低头吃饭,正眼都不瞧他,很怕克制不住脾气。   这比骂他还难受。   蔺长星着急,“我发誓,这回没骗你。若这也是我安排的,就罚我这辈子成不了亲,孤独终老。”   他本意是,若我这回骗你,这辈子你都不要理我,以后也别跟我在一起。但这种话目前不能说,人家没这个想法,他说出来太唐突。于是话在嘴边拐了个弯,脱口而出。   然而“孤独终老”四个字触到谢辰心里的弦,弦断声刺耳,崩得她生疼。她“啪”地放下筷子,冷厉地瞪他。   她极力压抑怒火,想让自己冷静一点,那双眸子仍旧乱得一团糟。   蔺长星不怕她生气,与这样真情实感的她对视,反而安定:“我说的是我自个儿。”   “收回去。”   他低头,倔强地说:“不用收,因为不怕,我真没骗你。”   谢辰冷冷地看着他,重复道:“我让你收回去。”   蔺长星只稍稍挣扎了下,就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嘴,“好,我乱说的,我收回。”   谢辰一言不发地收敛了情绪,吃起碗里剩余的饭菜。她的吃相斯文,半点声音没有,权当对面的人不存在。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蔺长星闷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他低着头看碗,仿佛是在对碗说话,语气里带着点儿孩子认错时的委屈与真诚。   谢辰不理。   “我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是我这人讨厌,你还在恼我对吧?”   蔺长星垂头丧气,望着远处的江景,他其实不想说这些,不愿让谢辰听不高兴的事,可还是忍不住解释:“我那时不是故意骗你,当时要离开南州独身来京城,心中惆怅不安,所以……”   “蔺长星。”谢辰也吃饱了,放下筷子,拿帨帕擦净了嘴,认认真真地看他,“你认错人了。”   午间的阳光晒的人发烫,她说完起身关上一半窗户。   本以为此言一出,他必会像上次一样,瞬间颓丧下去,继而放弃纠缠。她正好也没胃口,今日这顿饭,就可以散了。   谁知蔺长星早有预料一般,听过只是点头,情绪并无波动。   “热了吗?你先坐下,鱼汤还没喝呢。”他起身亲手给她盛了两勺汤。   他手指骨骼修长,指甲齐整,端着碗时,手背上恰到好处的青筋微显。   谢辰视线落在上头,想起的都是难以启齿的事情,耳根开始发烫,只好捧起碗喝汤掩盖。   蔺长星将窗户关实,坐下替她打扇,“等天气再热些,这屋里就得放冰才吃的下去饭。”   “还好,不必扇。”谢辰不自在地推开他的纸扇。   蔺长星收回玉骨折扇,笑容纯净,“好,四姑娘,就当我眼拙认错人。我向你保证,你不爱听,以后我不再提那些事情。”   谢辰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还没想好回什么,他又老道地虚点了点她的碗,“这汤现在的温度口感最好,再冷容易有鱼腥味,虽然我尝不出来,但你绝对喝不下去的。”   他处之泰然,与方才的笨拙拘谨判若两人。   谢辰一时竟也张不开口说离开,只好点点头。   蔺长星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眉眼弯起来自夸道:“不过味道到底比不上我的手艺,你说呢?”   谢辰:“……”他是不是被气疯了。   她舀起一勺入口,鲜爽醇香,不咸不淡地问:“世子还会烹饪?果然多才多艺。”   蔺长星大方应下,就当做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说这句话,认真回答:“虽说君子远庖厨,可沉醉其中时颇能静心。不过那是从前了,如今在王府,我不能随意去厨房。”   “世子也知,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   他笑:“我比谁都清楚。”   他今日未曾穿金戴银,身着天青色的云纹绣竹夏衫,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束了起来。显得整个人高挑清瘦,不像个富贵公子,更像江南水乡来的读书人。   五官如水墨画般温润清俊,让人打心眼里舒服。   仅仅几个月过去,他似乎棱角更显分明,气质与从前大不相同。   他略显落寞的语气,和他这张初见时,便令她怦然心动的脸,让谢辰心里冰冷发硬的某处,骤然塌了下去。那声音震耳欲聋,只她一个人听得见,回响撞的她昏昏沉沉。   用过饭后,谢辰端了盏清茶一口口地喝。   蔺长星也不说话,张合着手中的纸扇,不时偷偷看她。   她今日广寒仙子似的,又冷又淡,撩得人心里发乱。蔺长星遗憾,他要做一段时日的正人君子,不能在这里亲她。   他不仅想亲她,还想要她。   谢辰瞥到他目光不对劲,强自镇定地放了茶盏,起身要走。   蔺长星压下欲|念,知她午后习惯睡上两刻钟,不多挽留,只是道:“我有东西送你。” 第9章 心意 蔺长星,别再撩拨我。   谢辰一听头疼欲裂,扶额道:“真的不要还我。”   他是不是跟那一百两过不去了,银票塞在口袋里还能烫人不成。   见谢辰误会他的意思,当下的反应竟有股子娇俏之意,蔺长星心里欢喜,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他故不作声,在她满脸拒绝下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镂花的方盒,亲手打开递出去。   方盒里面是枚血玉镯子。   在南州时,他亲手编织的红绳,她不愿意戴,想来是太廉价。   这镯子是他去宴京最华贵的琢玉阁里选的,说是宴京城只此一枚。   谢辰见他并非要还钱,微微窘迫,面上却不露。她只看了那镯子一眼便摇头:“世子,礼太贵重,我不能收。”   “若没有四姑娘,那日我晕过去都无人知晓,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不过是俗物,还请四姑娘收下,长星才能心安。”   “今日我过来,已经吃了你的席,世子还不能心安吗?”   许是被他彬彬有礼的言辞影响,她这几句话也说的和缓,慢条斯理,很让人听得进去。   蔺长星清泉般地眸子灵动一晃,望着谢辰笑道:“可是这顿饭是表哥请的,镯子才是我的心意啊。”   谢辰不理他的诡辩,坚持说:“心意我领了,镯子贵重,你拿回去便是。”   “贵重吗?也还好吧。”蔺长星抿嘴,不解地看她眼,“四姑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去给你换一个。”   谢辰微怔,随即再次清晰地知道,蔺长星不再是几个月前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没有盘缠的少年了。尽管那时,多半他也是装的,或是找些乐子,或是博她同情。   如今,他是真正的天家子弟,一掷千金也不眨眼。   见她还是不动,蔺长星遗憾地叹气,“你若实在不想收,那一百两只好……”   “我收。”谢辰当即点头。她起码半年之内,不想再听到“一百两”三个字。   蔺长星咧嘴乐了,自然地抓起谢辰的手,将盒子塞到她手里,一并握紧道:“这就对了嘛,又不是什么大物件,客气来客气去多没有意思,谢辰姐姐。”   谢辰面无表情地仰头冷视他。   他仿佛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冠冕堂皇地补充:“你是太子殿下的表姐,我是太子殿下的堂弟,我们两家不算全无关系,我喊你一声姐姐也没什么。”   谢辰手往外挣,轻而冷地命令:“放手。”   “哦。”蔺长星好似这才发觉她生气的不是称呼,无措地收手,像孩子做错事一样背在身后,“抱歉,聊高兴了,太过忘我。”   谢辰本想刺他一句,问他什么地方学来的“忘我”,还没出口就觉得没意思,咽了回去。   手上被他捏过的地方余有温度,阵阵发麻,连着筋骨脉络。她忍着异样感觉推开门,走出厢房前对他说:“世子欠我的,已经还完了,日后不必再提这些。”   蔺长星闻言并不反驳,愉快地躬身,长袖洒脱地朝外一挥:“好的,再会。”   谢辰不置可否,手上拿着他送的木盒,不急不缓地下了楼。   蔺长星站在原地,苦笑着想,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完。   那一夜,怎么算得清账。   正是因为还不完,她才不要他还,才会不承认不是吗?   倘若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南州分别后,宴京重逢时 ,他们只会比从前还亲密。   她或许还愿意唤他一声“长星”,而不是恭恭敬敬的“世子”。   他不必喊她四姑娘,喊声“谢辰姐姐”也不必搭太子的线。   绝不是现在这样,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连听到“南州”两个字都会皱眉,宁愿看他演戏。也不肯承认。   那时他与她共枕眠,他以为那样的亲密,可以让他永远得到谢辰,得到他贪恋的人。   如今方知,床笫之欢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失去。   一且不该踏出的步子,一旦踏出去,那片刻的欢愉,不知要绕多少步来弥补方罢。   只是人生哪有“倘若”二字,他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在她身上输去一整颗心,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哪怕是座冰山,他也要燃着他的火光拥过去。要么她被融化,要么他从此熄灭。   蔺长星将方才碰过谢辰的手抚在脸上,或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还有谢辰身上的清香,一口吸进心间都是甘甜。   他心中念着,蔺长星,你可以的,再勇敢一点,再努力一点。   当夜,素织铺好床,先退了下去。   谢辰倚在床边没有睡意。   凉席玉枕,晚风宜人。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蔺长星送的盒子,这镂空的木盒不是寻常物件,散着幽幽木香,想是他自己另外搭的。   血玉镯子在暖黄的烛光下,发着妖冶贵气的光泽。   谢辰走着神,将镯子缓缓套在手腕上,抬着手自个儿欣赏。血玉皓腕,相得益彰。   ——谢辰姐姐,我替你编了一条手绳,现在能替你戴上吗?   ——你一个大男人,手怎么这么巧?又会下厨煲汤,又会编制手绳。   ——可能是闲的吧,什么都想学一点,实不相瞒,我还会刺绣呢,哈哈哈别笑话我……瞧吧,你手腕白,配红色真好看。   ——是很好看,红色绳子有什么说法吗?   ——有啊……祈祷平安之意。希望姐姐日后,一生顺遂。   ——多谢你了。   直到她站在楼上,看见一对男女,站在街边互相给对方戴上手绳,眼中一时间只有彼此。她才意识到,这红色的绳子有别的寓意。   她问了来送热水的小二,小二笑着说:“姑娘是外乡人不晓得,在我们南州,相互倾慕的男女,都要亲手编织一条手绳替对方戴上。如此祈求感情牢固,将对方拴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不变心。”   她当场解下那红绳。   谢辰理完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醒过神来,迅速地将镯子从腕间取下,放回木盒里。   因着动作粗鲁迫切,带红了手腕及手背上的一大片肌肤。   她感觉不到疼似地,也不去揉,闭了闭眼睛,深深吸进两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   下床穿鞋,走到百宝阁前,蹲下翻出个带锁的盒子。   她寻来钥匙打开,只见里面孤零零放着一条红绳,许久未见光,明艳的朱红色好似深了几度。谢辰面无表情地静了须臾,将镯子一并锁进去。   蔺长星,别再撩拨我,哪怕是我放纵在先。   你从前不知道,如今还不明白吗?我与你只能是露水情缘,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关系,我不能往前再走了。   谢辰回到床上,抱膝坐着,不知坐了多久。窗外风吹竹林,她将脸埋进双腿之间,无声哭了一场。   翌日谢辰比平日起得晚,脸色又不好看,素织瞧着心里不安。   然而谢辰一如既往地平静,朝她轻声道:“帮我上些妆吧,昨晚天热没睡好,气色有些吓人。”   素织有意逗她:“我们姑娘天生丽质,便是不施粉黛,也是个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呢。”   谢辰果然笑了:“嘴这么甜,我都怕你要算计我什么。”   “瞧姑娘这话说的,素织就是这种人啊,哼。”素织佯装耍小性子,哄的谢辰心情缓和许多。   吃过早膳,她坐车往江府去,这样热的天气,蒙焰柔不常出来。   到了院里,听婢子说少夫人刚起,还在梳妆。   蒙焰柔的公婆自小将她当成亲女儿宠,从不舍得若她侍奉左右。她婚后的日子无忧无虑,晨昏定省都不常去,不知被多少妇人羡慕酸了去。   谢辰原想进去笑话她懒,谁知人家寑衣还没换,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脖颈锁骨处,大大小小的红紫印子。   伺候的人皆习以为常,可谢辰便是再会装淡定,也有点看不下去,别扭地撇开眼,耳根微微发热。   蒙焰柔没事人一样,拖着她往内室去,“你来了,算你有良心。”   “怎么,不来就没有良心了?”   “我想你了,你一直不来,就是没有良心。”   “江少夫人想我,旁的也没闲着啊。”谢辰被她带得嘴不饶人,故意往她脖子上打量一眼。   蒙焰柔拢拢衣裳,小声附到她耳边,笑着说:“他昨晚应酬喝醉了,没轻没重的。”   谢辰赶忙捂上耳朵躲开,“罢,细节不必多说,我不想听了做噩梦。”   蒙焰柔不依,黏在她身后道:“怎会是噩梦,说不定春心荡漾,今夜能梦着个俊俏公子呢。”   蒙焰柔话音才落,不知怎地,蔺长星那张清俊干净的脸便出现在谢辰眼前。   谢辰唰地一下红了脸,屋子里闷得她喘不上气。 第10章 烈火 本想只荒唐那一回   蒙焰柔自成亲后便对谢辰灌输歪理,她认为谢辰的命格虽不能成亲,不能离开谢府入别的家祠,不影响旁的。   只要她乐意,凭她的身份和皮囊,什么样的男人寻不来。快活就好,旁人也不会知道,就算知道,谁敢说多什么。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   谢辰初次听时,脸色先黑后红,当场谢绝:“多谢好意,我还没有到急不可耐的年纪。”   而蒙焰柔坚信,谢辰的拒绝只是暂时的年轻懵懂所致,迟早有一天能想明白。而她要做的,就是劝谢辰早点想明白,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之所以隔三差五地念叨,正是怕谢辰性子古板,命格已然够惨,还不肯让自己快活。   去年她剑走偏锋,直接将一个精壮的男人送进谢辰厢房,从外落上了锁。那男人绝不敢主动对谢辰做什么,全看谢辰的意思。   谁知谢辰直接跳窗离开,此事彻底惹恼她,整整半个月没见蒙焰柔,后来以蒙焰柔上门负荆请罪了结。   谢辰原以为,她绝不可能接受的事情,蒙焰柔怎么说也没用。   直到她遇见蔺长星,他浑身湿漉漉地看着她笑,澄澈的眼睛亮盈盈地只端望她一个人。他眼里的光熠熠生辉,点燃了落满灰尘的火折子,扔进干枯草堆里,从此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霎那,蒙烧焰柔往昔说过的每一句话,犹如南风,犹如干柴,将烈火添得更旺,怎么扑都灭不下去。   她对自己说,原来只是蒙焰柔选的那个粉头不合她意。   蒙焰柔亦不曾晓得,看似最正经规矩的谢辰,早将她的话付诸行动。   二十岁生辰当日,她就抛下礼义廉耻,将自己送给了一见钟情的男子。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时候到了。南州也算得上是个好地方。   那夜的酒香薰得人发软,倚住人才能立稳身子。河灯给千万条河流绑上了条夜明珠带,有男人在河畔唱曲,唱了大半宿。   她说:“那姑娘没来,他走了。”   蔺长星说:“我觉得,他应该再等一等,要是我,我会等到隔日正午。”   谢辰回来后便在犹豫怎么对蒙焰柔坦白这事,如今彻底没法说了。蔺长星与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越多人知道就越麻烦。   本想只荒唐那一回补偿自己,她离开南州时下定决心,从此谁也不欠谁,她不会再来见他。   谁知天下这么小,春风一度后,隔着山南水北,被人找上门来。   境地不能说是尴尬,只能说是绝望到了极点。   现在她只能指望着蔺长星多见识些世面,等他尝过别人的滋味,便不觉得她这样无趣的人有什么好了。   蒙焰柔瞧出她有心事,直接按着人坐下,自己衣衫不整地坐在桌边,低头严肃看她。   “谢辰,你与我说老实话。”   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谢辰问:“什么老实话?”   蒙焰柔不语,等她半天,见她负隅顽抗,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位?”   这话乍听来可怕,谢辰脸色微变,几乎就要招认。好在她镇定得快,她如今被蔺长星闹得心绪不宁,蒙焰柔绝不会知道。蒙焰柔问的,多半还是从前那位。   见她不说话,蒙焰柔脸色更难看,双手抱臂,咬牙说:“谢辰,你清醒一点。周书汶是个没良心的,近来春风得意,他夫人多年无所出,今年一连娶了两个小妾进府。日日左拥右抱,快活赛神仙。”   谢辰没刻意探过周家的事,这是头回听说,稍作怔忡后,抬眸无奈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号人物,他左拥右抱与我又有何关系。”   年少时的懵懂倾慕,若不是蒙焰柔提起,谢辰根本不会再去想起。   蒙焰柔怕谢辰这傻姑娘死心眼,为那么个不值当的男人蹉跎年华。   反正都是一样的寻乐子,从哪里找不到快活。   听到谢辰否认,她还是不放心:“当真?”   “当真!”谢辰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裳,亲手帮蒙焰柔换上,“江少夫人总是嫌我冷情,怎么现在又把我当成痴心人。过去的事情,我何苦拿来折磨自己。”   谢辰说完,恍了会神,心底发虚,如今折磨她的,可不就是同样的事情。   蒙焰柔呵呵冷笑,不是她信不过谢辰,而是这人太冷淡,连朋友都不多。只青睐过那一个人渣,怎可能说忘就忘。   “虽然我常骂你薄情寡义,可你这样最好,痴情女子往往没什么好下场。你得像姐姐我一样,除了自己,谁都不要太过在乎。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被情情爱爱的束缚手脚,听到没?”   “别被情情爱爱束缚……”谢辰缓声低语:“挂着这一身彩,跟我说大道理,蒙焰柔,你好意思。”   蒙焰柔掐腰对她笑道:“大道理有大道理的妙处,女人要聪明点,男人是情郎,不是命根子。”   谢辰敬佩她的通透,相比而言自己愚笨至极,陷于泥泞之中拔不出脚。   直到蒙焰柔说完后心虚地看了眼门外,“江鄞当值应该还没回吧?”   谢辰:“……”   点灯后的广云台成了消磨长夜的好去处,觥筹交错,软香满怀。   蔺长星亦步亦趋跟在贺裁风身后,低着头,黑金小扇掩住半张脸。仍怕别人注意到,便微躬着身子。   好在这地方不似他想的那般不堪入目,四下仙乐绕梁,酒香薰人,勉强能沾得上雅。却是俗中寻雅。   他走得跌跌撞撞,被脂粉香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好不狼狈。   贺裁风受不了这动静,一把夺过他的扇子,恨铁不成钢道:“我说世子爷,咱们先抬头挺胸!你是来寻乐子的,又不是来偷东西的,做什么畏畏缩缩。”   “表哥,我不好意思抬头,她们穿得……太少了。”蔺长星低着头都能看见被风吹起的纱裙下,一双双细长的腿,避无可避。   贺裁风被他土得发笑:“天热,人家姑娘贪凉快,别迂腐行不行!”   蔺长星受不得刺激,从天灵盖不自在到了脚后跟。恨不得将钱袋子扔给贺裁风,自己先溜。   贺裁风一面将眼睛放在姑娘身上,一个个仔细看过去,一面将人拽着,问:“昨儿个我先走了,四姑娘没为难你吧?我怕你在她面前发怵。”   蔺长星又打了一个喷嚏,说:“四姑娘怎么会为难人?她很温柔。”   贺裁风惊恐地看他一眼,“你怕是没见过温柔女人吧?”   蔺长星未反驳,又不想听贺裁风说谢辰的不好,于是转口问:“昨日舅舅喊你回去什么事?”   “昨日他休沐,在家闲得慌。不知谁跟他嚼舌根,说我这半年里眠花宿柳。他将我狠狠骂一顿不够,还准备动用家法,若不是祖母来得快,爷半条命险些没了。”   “那你今晚还敢来?”   “瞧你吓得,男子汉大丈夫,一顿打又如何。”   蔺长星抱拳表示敬佩,不免担心舅舅抓他时误伤自己。   今日管事的娘子见他们的打扮,就知是望门的富贵公子,扭腰凑到面前来问:“两位爷,要设私席吗?”   蔺长星没明白什么意思,贺裁风直接说:“问你今晚留宿不留宿。”   “不必不必,”蔺长星反应过来,温和地朝人笑笑,“我们在堂中喝酒就好。”   那嬷嬷看出他是新手,腼腆拘束得傻气,没出言逼他。   反正看着看着便成老手了,到时候自会改主意。她娇媚一笑,福身退下。   贺裁风的眼睛仍在姑娘身上:“说请我喝花酒,你不会只请喝个酒吧?我要设私席。”   “你设私席?你今晚不回去,确定命够硬?”   “牡丹花下死,做鬼更风流,家里老头算什么。”   蔺长星撇嘴不答,到了幕帘后跪坐下来,“你等我走了再去忙,银子算我账上。总不能我们一起吧,成何体统。”   贺裁风本是逗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理清思路,还不忘反咬一口。   于是说:“就咱们俩干喝?总得选几个姑娘来陪。”   不等蔺长星拒绝,他起身去吩咐。   蔺长星不知贺裁风挑的是什么绝世美人,足足一刻钟过去还不见人影,只酒菜被端过来。   他今早跟谢磐切磋了一场,纵然谢磐刻意收敛,但棍棒无眼,他还是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   下午又背书背得头昏眼花,这会子已经乏极了。   他靠住凭几睡了一觉,约莫又过一刻钟,贺裁风才回来。蔺长星昏昏欲睡地问:“你去塞外找的人?”   “你好那一口?”贺裁风答应得干脆:“成啊,下回咱们换个地方,对面异族美人多。”   蔺长星打着瞌睡:“多谢,不必了。”   贺裁风给他个“别装啦”的眼神,邀功道:“今晚按你喜欢的,我替你找了两个温柔体贴又风情万种的姐姐,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温柔。”   蔺长星在此地听到“姐姐”二字,略感不适,“为何要给我选,我只想安静喝酒。”   他只愿意喊谢辰姐姐,每回他喊的时候,她眼里都盛满柔光,专注地回望他。   如今谢辰抗拒他这样喊,却也轮不到别人应。   蔺长星捏着眉心长叹。 第11章 煎熬 她躲没用,他不会放手   贺裁风见蔺长星赴死一般的神情,哭笑不得:“你怕什么啊你,又不会吃了你!”   蔺长星不想理他,来的几个姐儿,身上用香浓郁,熏得人头疼。   蔺长星担心失礼,将喷嚏一忍再忍。   她们却不识好歹,一左一右地齐心协力娇声劝他酒,他推脱不去,只好杯杯咽下肚。   正盘算着怎么寻借口开溜,刚巧碰见熟人到跟前打招呼。   广云台分东西南北四楼,中间是庭院曲廊,能碰着是缘分。   江鄞撩开竹帘,不同于平日的清风明朗,面上带着醉醺醺的风流姿态,拱手笑说:“果然是贺家小侯爷和燕世子爷,我方才遥看着就像二位,真是好兴致。”   贺裁风起身回礼,邀他坐下来喝酒,江鄞看了那几个姑娘一眼,摆摆手,推说公务在身。   等人离开,贺裁风笑了两声,挤眉弄眼地问蔺长星:“你可知江少尹有多惧内?”   蔺长星酒意上头不肯再喝,夹着菜吃,任凭旁边的人劝酒也不理会。   “别挤我,我热。”他不解风情地吩咐完,抬眼问贺裁风:“如何个惧内法?”   贺裁风见蔺长星脸色越来越难看,怕他真在这里动怒,招手把姑娘都叫到他这边坐。   “他后面跟着的那清秀小厮,猜猜是谁?”贺裁风说:“量你也没注意到,那是江少夫人!”   蔺长星猛地抬头,“蒙焰柔刚才在这里?”   “正是。江少尹身在官场,洁身自好却总有推不开的应酬。他怕家中夫人误会,就每次带着夫人来,让她亲眼看……哎,你哪儿去?!”   贺裁风话还没说完,蔺长星已经将腰间的荷包抛给他,扔下句“自个儿结账”,撒腿冲了出去。   他将荷包颠在手里,靠在姑娘怀里迷惑了会,才笑眯眯地从中拿出一片金叶子:“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蔺长星心慌,一路狂奔出广云台,到外面大街时,江家的马车早就走了。   他颓丧地揉了把脸,在盛夏微热的晚风里一吹,酒醒了大半。   怎么办?   蒙焰柔若哪日闲谈时告诉谢辰,谢辰会怎么想他?   以她的脾气和他们如今的关系,谢辰问都不会来问他,只会在心中鄙夷他的孟浪。   可他不是孟浪的人,他在她面前,只因喜欢才情不自禁。   今晚就算他追上蒙焰柔也没用,总不能说,请你千万要瞒着谢辰,我还想娶她呢。   谢辰若知道他在她朋友面前招摇旧事,会把他掐死的。   少年人一旦出格,准有麻烦,他没想到麻烦的还在后头。   蔺长星心里烦闷,在街上漫晃半个时辰才回家,进府时已过戌时。   燕王妃带着一帮人候在院子里,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蔺长星看见灯火通明心知不妙,快步到她面前,弯腰行礼:“母亲。”   燕王妃上下打量他眼,见他衣衫还算整齐,脸色稍作和缓,语气仍是僵冷:“哪儿去了,这个时辰才回?”   “与表哥吃饭喝酒去了。”   “哪里喝的酒?”   贺裁风静默半晌,在考虑说不说实话。实话一说,他挨顿骂不要紧,只怕害贺裁风挨打。   蔺长星身边的小厮木耘压着声音提醒,“世子。”   “罢,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你这么大的人了,爱玩无可厚非。”燕王妃站起来,终究没忍心苛责,嘱咐他以后晚上早点回府,别让燕王知道了不高兴。   蔺长星这回赶忙应下。   从他身旁过时,燕王妃嗅到他已经散得差不多的酒味和脂粉味,神情复杂,又交代道:“如今你尚未娶亲,当注意言行,别在外面留了浪荡的名声。”   蔺长星头更低,语气诚恳:“儿子晓得了。”   就算王妃不交代,他日后也不想再去喝什么花酒,酒还不好喝。旁人能寻到乐子便罢,他在那鬼地方简直度日如年。   若谢辰介意,日后因此更不想再搭理他,他得不偿失。   沐浴后,蔺长星躺上床。已过子时,四下万籁俱寂,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晚广云台之行,贺裁风选的姑娘确是按他所说。果然体贴,擦手擦脸,倒酒夹菜,几乎不让他动手。   也的确风韵出尘,二十出头的年纪,很知道说什么话让客人高兴,做什么动作最让男人兴奋。   蔺长星那时虽烦躁,脑中却十分冷静,像在欣赏一出精美的戏,而他自己不在其中。   他彻底明白过来,他对姑娘没什么偏好,环肥燕瘦都没意思。还不如枕头下的春图,好歹还能慰籍自个儿,以解长夜之苦。   而他所谓的偏好,全是依着谢辰的样子,谢辰什么样,他就喜欢什么样。若不是谢辰,天仙也不行。。   他不喜欢那些女人刻意的贴近,千娇百媚地喊他爷,他宁愿听谢辰冷冷地唤一句“蔺长星”。后者给予他的愉悦,是前者拍马也赶不上的。   想清楚后,他踏实睡了过去。外头月色澄亮,照着一城酣眠。   隔日一早,蔺长星去给燕王妃请安。燕王妃留他吃早膳,没再提昨晚的事,却说起当年送他去南州后,她与燕王闭门几月不出,伤心断肠的旧事。   饭后,贺裁风来府,质问他昨晚跑什么。蔺长星说喝多了想吐,刚好嫌吵就没进去。   贺裁风说:“你天生就是个老实人,罢了,孺子不可教也。”   蔺长星呵呵两声。   贺裁风唬人一套一套,胆子实小,昨晚亦没有留宿。怕他老子打他,自诩为风流才子,屋里却连个通房都不敢收。   倒有脸笑话自己。   贺裁风陪他练过武便躺下了,蔺长星不敢懈怠,看书看到深夜。练武虽累,文墨更不能落下。   从书房回屋后,直接进了净房沐浴,原打算睡个好觉,然而才到床帐前,便瞧出了不对。屋里被人擅作主张地燃了香片。   怪不着,方才木耘挤眉弄眼,   蔺长星上前撩开帐子,床上躺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衣裳穿得没比广云台的多。   月清风爽,玉簟红纱。   女子缓缓坐起身,含羞带怯地看他眼,娇滴滴道:“世子,今夜让眉儿伺候您吧。”   蔺长星无动于衷,转身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水,看也不看那女子,“母亲让你来的。”   那女子羞怯了半日,见蔺长星非但没有亲近她的意思,反而不悦。她在燕王妃面前做事,是个有眼力劲的,忙翻身下床跪着,发抖着回:“是。”   “披件衣裳回去,与母亲说,我院里不需要人伺候。”   那女子闻言咬住下唇,眼中掠过不甘,不敢相信世子就这样推走她。他这般温柔清隽的郎君,她早就倾心,只恨身份低微不得接近。   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哪怕连个通房都不是,只要能伺候他一夜,也是她的福分。   于是她直起腰,露出抹胸上大片裸露的肌肤,委委屈屈地嗲声问,“世子爷,可是眉儿做错了什么?”   她这番动作和腔调,蔺长星不至于不明白,与那广云台的姑娘无异。   他眉眼逐渐漫上不耐烦,似是有火要发,低头将手中杯子转了两圈。再开口,声音依旧温润,“不是你的缘故,我读书累,只想早些歇息。你下去帮我传个话,以后我的屋子,没有允许,谁都不得随意进。听见了没?”   最后一句陡然拔了音调。   “听……听见了。”   眉儿慌慌张张下去后,蔺长星烦躁地将手中瓷杯往桌上一砸。杯子磕得碎了半个,叮当两声滚在木地板上。   这才将胸中的气喘匀。   他扬声唤来木耘,“把床上的物件全换了,还有这乱七八糟的香炉都给我扔出去,熏得头疼。”   木耘本以为王妃疼世子,世子爷定会高兴,谁知道竟头一回见他发怒。   莫不成是嫌眉儿姿色不够?   身后几个人动作麻利地忙起来,蔺长星揉着太阳穴,站在雕花的圆格窗边。一枝子夏花长在窗外,生机勃勃,远处湖水上波光粼粼,涟漪漾开。   烦躁的心绪渐渐平缓,对京城的富贵人家来说,这本没有什么。是他在南州生活得久,脾气怪罢了。   他知道王妃一片苦心,与其让他在外面乱来,还不如家里给他安排个清白好管的伺候。   蔺长星伸手出去,摘下朵花来嗅。麻烦,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许是被屋里的浓香刺激,他胸腔里窝了团火,发过脾气后又窜上来,扑灭不去。   他不受控地想谢辰,想起他们在南州的日子,想起那夜的缠绵,很快腾起旖旎的念头。   莫说这两天晚上受刺激,就是在寻常夜里,谢辰两个字对他而言也是煎熬和渴望。   他曾无数回地梦见她第一回 吻他时,那时候他醉酒,有贼心没贼胆,只敢用指尖碰她的唇。   她微微启唇,半含不含地挨着他指尖,说话间送出缕缕湿意,“好摸吗?”   他喘息着点头,额边沁了汗珠。   她的手从他脊背后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凑到耳畔,吐气如兰地笑:“嘴巴不是用来摸的。”   背后阵阵酥麻引得蔺长星颤抖,身子与身子之间不留半点缝隙。他极力想掩盖的不得体之处,到底被她察觉了,谢辰如他所愿地贴过唇去。   她动作轻缓而细致,蔺长星霎时耳鸣,只听得见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和谢辰在他嘴里撩拨出的水声。   他木讷到现在,不是人傻,纯是被礼法规矩束缚。   他怕自己变坏,怕谢辰只是逗她玩玩,怕她笑话他的失态,厌恶他的欲念。   可他终究不是圣人。   他学什么都快,包括接吻。   他不愿只他一人浮在情海里,而她除了温柔耐心地给予他煎熬,眉眼似乎并未沾染旁的情绪。   很快,他开始回应,两手不再僵在一旁,沿她的颈线往下探去。   这回终于轮到谢辰轻颤,她浑身发烫,嘤咛出声,偏过头去喘气。   他顺势埋进她雪白温热的颈里,在那儿继续点火。   她招架不住,推开他说:“别这样了。”   ……   屋里人早就退了出去,蔺长星躺在床上,舒缓自己的难受。月光无声倾斜在屋内,过了许久,他停下来,将自己整理干净。   镯子已经送出去,他暂时寻不到理由去见谢辰,总不能回回趁她出门去堵,把人惹恼了更糟。   算算日子,太子殿下的冠礼在即,按理后宫会设家宴。他打听过,皇后娘娘最喜欢谢辰,到时定会昭她进宫,他总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来日方长。   正如那夜,她先撩拨的他,后来想走也没走掉。如今一样,她躲没用,他不会放手。 第12章 冒失 寒声一字一顿道:“过来。”……   日头无边翻滚,自入夏以来,连着三州大旱。黎民受苦受难,通报旱情的折子一封封递到宴京。   今上为民求雨减灾,已多日不沾油荤,又亲临南郊祭祀祈福。   谢辰在家避暑,即使出门,也都改在清晨与夜晚。   她近来潜心习字,心境静下许多,纵然常听到蔺长星的事情,不至于再局促不安。   谢几洵说蔺长星的字与丹青极好,谢几轲夸他这个人够义气。二哥谢磐说他是块练武的好料,半点不娇气,收这么个弟子不亏。   就连大嫂二嫂,闲暇之余也在操心人家的婚事。听传言,燕王妃想让贺家的姑娘嫁进王府,亲上加亲。   而蒙焰柔与江鄞两口子,说起此人,便会心一笑,以“风流”二字形容。   尤其蒙焰柔,丝毫看不出谢辰不想听,自顾自道:“原以为那位小世子是个斯文干净的,不想也爱往那等地方钻。可见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江鄞附和到一半,发现她矛头指向自己,当即为自己鸣不平。   蒙焰柔故意道:“要不是我看得严,谁知道江大人什么样。”   “你看与不看,我都是这样,你不得迁怒!”江鄞正义凛然,怕她没完没了,一把捂上她的嘴,得了个清净。   谢辰安静听着,不住地想,这样也好。他风流些,多寻些新鲜,很快就能将她抛在脑后,他们彼此都会自在许多。   她尽早解脱,好过终日胡思乱想。   谢辰的母亲谢夫人三年前因病逝世,父亲宁国公忙于军政,顾不上内宅之事。   常言道长嫂如母,她平日里的饮食起居,都是大嫂孟氏替她安排。   孟氏操持中馈多年,治家有方,为人面善目慈,外柔内坚,极易让人生亲近信赖之心。   孟氏就是按年纪也能做谢辰的娘了,她嫁进谢家时,谢辰才两岁不到,咿呀咿呀地伸手要她抱。将怀里的小姑娘养这么大,在孟氏心里,谢辰就是她半个女儿。   晚膳后,孟氏去了谢辰屋里,先是问屋里冰够不够,又嘱咐她勿要贪凉吃许多冰果,一日三餐不能敷衍,天热没胃口也要吃下去。   谢辰不嫌啰嗦,一件一件的点头,“知道的。”   孟氏疼惜地对着她笑:“你知道什么呀,下巴尖得都能戳人了。让你大哥哥看见,当我舍不得给你肉吃。”   谢辰也笑,摸了摸下巴,好像是不剩什么肉了。   “别摸了,你多吃点才是正经,一身骨头多怕人。”孟氏拉她在窗边坐下,晚风稍送来些凉气,她打着扇:“后日是太子加冠礼,我与你二嫂带你进宫。”   谢辰被风吹得舒适,闭上眼睛,往孟氏身上靠了靠,“大嫂安排就是。”   孟氏将她额边吹乱的发丝别在而后,慈爱地打量。因身居闺中,她穿着素白宽大的袍子,半点粉黛未施,长发只是用发带随意束起。   年轻姑娘的肌肤光滑水嫩,不见半道细纹。这样不施粉黛之下,脸上没一处瑕疵,端的惹人爱怜。   若她没有背负那等命格,只怕上门来提亲的人,早将她几个哥哥闹死了。想到这里,孟氏更心疼,无声叹了口气,放松身子由着她靠。   转眼到了入宫这日。   七月中旬的太阳十分毒辣,进宫需得沐浴焚香,穿戴得端庄肃穆,一层层衣裳捂的人汗流浃背。   谢辰没别的法子,只能靠心静给自己降温。脸上刻意的柔和一旦消失,眉眼便冷峻异常,周身气质清寒得好似冬天的晨雾。   大嫂孟氏与二嫂秦氏看着谢辰上马车,对视一眼,偷笑起来。   秦氏没忍住,摇着团扇道:“见到四妹妹感觉凉快了不少,比用冰还好使呢。”   谢辰回味过来,平静地说:“二嫂,你怎么跟二哥一样,喜欢拐弯抹角打趣人。”   “我不像我家男人,还能像谁?”秦氏沾沾自喜,还多了几分骄傲地扬眉。   秦氏生得貌美妩媚,虽然儿子已经年过十六,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性子落落大方中带着点泼辣,很能镇得住谢磐,谢辰母亲当年一眼相中她做儿媳妇。果不其然,两口子这些年感情也是越来越好。   国公府离宫城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姑嫂三人说说笑笑,马车说话间就辘辘进了宫。   到了皇后宫中,谢家姑嫂见燕王妃也在,彼此行了礼。   皇后首先看谢辰,语气平缓中含着关切,“辰辰近来瘦了。”   谢辰温声回:“回娘娘的话,想是天气太热,胃口不好所致。”   孟氏跟着补说:“皇后娘娘好好说说四姑娘,我嫌她瘦,她还不信。”   燕王妃打量着谢辰,接过这话:“他们年轻孩子都不容易喂养,我家长星也是,一身骨头,外人看着当我虐待他。”   王妃与孟氏年纪差不多,也是柔和亲切,让人看着舒服。但容貌要惊艳些,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尊贵。   谢辰无话,只垂下眼帘轻笑。   皇后笑道:“太子亦然,弱冠的年纪看上去仍是弱不禁风。”   秦氏嗔笑道:“娘娘说笑,太子殿下哪能叫弱不禁风。他在围猎场上的雄姿,连我们家二爷都叹不如。”   做母亲的,无论皇后王妃还是诰命夫人,提起自家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知怎的,钻进谢辰耳朵里的,只剩蔺长星。   原来他每天早上习武两个时辰,下午读书练字,晚上点灯学到子时。除了偶尔出门散步,日日如此。   众女眷听了都夸他勤勉,将来可为君为国效力。   唯独谢辰心想,过得真闷。   在南州时,他有空下厨炖鱼汤,花半日的功夫编手绳,带着她去划船吹风。还会在夜幕下的竹楼里,为她吹笛子,给她唱南州的小曲儿。   对了,还会刺绣。用他的话说,因为闲,什么都想学。   回京之后,他要么是陪着贺裁风四处晃荡,要么是独自闷在府中读书。   谢辰想起他彼时彷徨的模样,语气里惆怅无限,“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了。”   谢辰的恻隐之心将她搅得心绪不宁,一时间“蔺长星”三个字兴风作浪,满脑子都是他在南州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她静不下来,只能刻意去想他在广云台声色犬马的情景。是了,怎么忘了,他怎会是一个人。回京这些日子,房里指不定收了人,读书苦累,还可以出去花天酒地。   哪里轮得到她在这里可怜。   她不禁自嘲般地牵扯了下嘴角,恰逢二嫂说到笑处,燕王妃也乐了,一并遮掩过去。   “四姑娘,太后娘娘请。”谢辰被这声传唤唤醒。   每回谢辰入宫,太后都要将谢辰喊去宫中坐上半个时辰。   皇后道:“你许久不进宫,太后早就挂念你,去给她请安吧。”   “是。”谢辰行过礼后走出景宁宫,吹了阵风才找回些理智。   然而才安宁不到半刻钟,路过玉液池时,一个朱袍玉带的少年闯入眼帘。   他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懒散贪玩,将鱼饵撒得豪放。弯腰探头看鱼时,半个身子恨不得贴进池子里,乐呵呵地吹着口哨。   谢辰在这遇见他并不感奇怪,方才王妃就说他在外头逛着。   她凉飕飕地想,如今天气暖和,落水不至于冻得爬不上来。只是这池子里乱石嶙峋,一头载进去,撞在石头上,人出点血算什么,别把鱼给惊着了。   谢辰越想面色越难看,勉强忍了忍,还是对那引路的宫女道:“姑姑可否到前面等我片刻,我说两句话就来。”   若是旁人,息云姑姑必会提醒一句太后娘娘正在等着呢。然而太后有多疼这位四姑娘,她不是不清楚,自然和和气气地应下。   谢辰轻步走下石阶,站在蔺长星身后五步外,好一会没出声。   她有预感,也有经验,这时候只要她开口,他能立即掉进水里,正巧就撞在她最怕的那石头尖上。   明明年纪已经不小,长得人高马大,肩宽腿长再匀称不过。做事情却比小孩还不如,冒失生猛。   这点她在南州时就领教过。   下个楼梯他能脚滑跌倒她怀里,亏她及时扶住栏杆,才没被他撞倒;跨个门槛他能被绊倒,喝过酒后甚至平地摔过跤。   初见时他在湖边来的那一遭,谢辰隔日便知道为什么了——此人走路从不看路。   每次他都心虚地看向谢辰,好像疼得是她不是他自己,然后懊恼地说一句:“我太笨了。”   谢辰开始还会宽慰两句,后来就没好气地直接回骂:“对呀,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他不反驳,只抓头傻笑。   蔺长星撒完鱼食,坐直身子安分下来,谢辰才凛声问:“你不长记性是不是?”   蔺长星闻言,从石头上一跃而起,顺势转过身。   动作快带得身形往后一晃。   谢辰忙往前迈了半步,生怕他真摔下去,受惊后彻底沉下脸,寒声一字一顿道:“过来。” 第13章 递信 指尖在她手心抓挠一把   姐姐主动喊他过去?   蔺长星握紧拳头,极力忍耐才没乐出声,往平地处多走了两步,乖巧地立在她面前。   这是宫里,他怕给谢辰添麻烦,还与她相隔一截距离。   他几乎日夜期待,盼了几天才进宫,若谢辰现在没过来寻他,他估摸着她到了,本也打算回去看看。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蔺长星眼巴巴地望着她。只觉得谢辰处处合心意,哪儿都美好,比盛夏风光还美上三分。   谢辰今日身着淡青色描金的曳地广袖裙,头上点缀珠翠,簪了一支流苏步摇,不比在宫外时的清雅。腰间束条浅绿色腰带,描出不堪一握的细腰。   他见到她后心跳得厉害,又因最近天热人燥,夜里多是血气方刚的旖念,不敢细看她腰身。   忙将眼睛移在她手腕处,定了定,又挪回她脸上。   谢辰将手往袖中收了收,她晓得他在看什么,那镯子她不会戴出门。然而他那失望的眼神不加掩饰,太过直白,让她见了烦躁。   他看出来她有点生气,于是弯着眼睛朝她笑,轻声说:“我知道小心,不会再掉进水里的。”   他在南州的水里长大,水性怎会差。那夜就算她不让人救他,他也能游上岸,当然这话他没敢说过。   听他这么回,谢辰静默了片刻,也发觉多此一举,悔意沿着心窍冲上头脑。   她定是昏了头,特地过来就是为了骂他一句?   荒唐。   谢辰在殿中便不宁的心绪,被他一烹,化为浓浓的郁色,寒霜凝成冰。   蔺长星小声问:“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不开心?”   谢辰冷声道:“没有。”   他语气柔柔的,笑说:“可我瞧出来了呀。”   虽然在京中谢辰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但那只是刻意为了避开他而已,并非发怒。今日却似乎格外不痛快。   谢辰侧过身去,“天气太热。”   “哦,天不下雨,的确燥得慌。”他见她今日穿得委实不薄,还好流汗少,没花了妆容。   她的口脂颜色温柔清丽,蔺长星盯着唇问:“四姑娘去皇后娘娘宫里吗,我们可以一起。”   “我去平宁宫。”   “太后娘娘处?”他颇觉遗憾:“那你去吧,我去找我母亲。”   谢辰不多客气,转身就走。   他却又舍不得,急着喊住她,“谢辰。”   这才说几句话,还没有他今早想她的时辰长。   连名带姓。   谢辰停步,心想出息大了,连四姑娘都不喊了。   蔺长星静静看了她会,掏出样东西,从她身边走过时递到她手上。   两个人皆是广袖长袍,这一番传递,站远的人只当是擦肩而过,凭谁也看不出来。   蔺长星堂而皇之地走出几步,上了台阶,不放心地回头温声道:“里头不是银票,姐姐好歹看看,别给撕了。”   谢辰不置可否,也不曾回应。   他含笑离开。   留谢辰站在原地,冷然地平复着心间的攒动,不敢再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方才蔺长星手塞东西过来,谢辰下意识去接。他却给了她还不够,要用指尖在她手心抓挠一把,不疼,却又酥又痒。   肌肤相碰时,谢辰霎时出了汗。   他光风霁月地走过去,眼神清澈地回头交代她,好似什么都没做过一般纯良发笑。   他这样会骗人的,正如梦里他心疼完她,翻身又继续欺负她一样,而她浮在其中毫无还手之力。   他刚才喊她姐姐……谢辰……四姑娘,如今他想喊什么,是完全随着性子来的。   谢辰腹诽良久,将那信封妥善收好,理好心绪,继续往太后宫里去。   “哟,哀家的四姑娘来了。”谢辰跟着息云进殿,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听着这么一句。   太后与皇后行事不同,皇后是谢家出去的女儿,母仪天下,性子沉稳庄重,喜怒都得收敛着。   相比之下,太后娘娘反倒活泼松快,或许是因为出身武将世家,年纪更小些,又不常理事之缘故。   太后乃先皇继后,进宫没几年先皇便驾崩去了,从此困在深宫,一待就是十五年。   “谢辰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从榻上起身,将怀里的灰猫递给身边的男子,懒懒笑道:“你先下去吧。”   谢辰不动声色地看那男子一眼,那男子亦回以恭敬客气的笑。他模样端正和煦,尤其笑起来好看,让人如沐春风。   此人是太后宫中的画师,未进宫时便因画技精湛闻名宴京城。   谢辰知道,他的另一层身份。   这个男人在太后身边,已经受宠一年多,眼看着宠爱更甚从前。这么久不见新人,于太后而言并非好事情。   然而谢辰只当没看见。在平宁宫中,太后说什么,她便听什么,旁的与她无关,这是皇后娘娘交代过的事情。   太后命人赐座端茶,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这回看着,四姑娘跟从前不一样了。”   “太后娘娘说的是,方才姑母也说,臣女近来瘦了许多。”   “不是瘦的缘故,四姑娘看着像经历过大事,心境不同旧日。”太后盯着谢辰那双冷清清的眼睛,见她迅速垂了眸,跟着露出一个颇为狡黠的笑意。   谢辰声音平稳,说:“太后娘娘说笑,臣女能有何大事?”   “年轻女儿家的风月之事不大,还有什么事大?”   一箭穿心,谢辰终于抬起头,神情还算冷静,只睫羽抖颤着出卖主人。她对上太后调笑的目光,不敢再多说半句,起身欲跪。   “坐着就是,”太后抬手拦住她:“四姑娘在哀家这里,不需要藏着掖着,也无需太多礼。”   谢辰礼行了一半,只得坐下,又不知道该回什么话。   太后似是没想到她会恐慌,噗嗤一笑:“瞧把你吓得,哀家只是逗逗你,这样害怕?信口乱言,句句传不出这道门。便是真让哀家猜中,四姑娘又怕什么,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说完最后一句,她又嗤笑一声,不以为意,似乎觉得谢辰也不应该担心这些。   “臣女愚笨。”谢辰猜不透太后的心思,只得这么回一句。   见她避之不谈,太后不愿再提,边领谢辰往偏殿后去,边观察她的脸色,抬手指向一幅画:“如何?”   谢辰顺着太后所指方向赏去,椒墙上的丹青中,女子金冠玉饰,华服端容,双眸粲如琉璃,仪态美若洛神,栩栩如生。   谢辰看愣怔,回过神由衷赞叹:“将娘娘的凤姿绘得淋漓尽致。”   “是齐画师的手笔。”太后的语气忽而带了点娇意,“哀家也说画的不错,可他说,这画中人的风采不及哀家一半。”   谢辰听得心惊胆战,口上却不卑不亢地说,“齐画师画技名不虚传,所言也是实话。”   “实话吗?既然你说是实话,那哀家便信了。”太后笑意更甚,含情脉脉地盯着那画看。   谢辰往常来平宁宫皆很自在,太后乐得带她赏花听曲尝点心,变着法儿逗她玩。俩人身份和年纪虽差得多,多数却谈得投机,太后爱听谢辰说宫外和宴京外的事情。   然这回所谈,件件让她吃不消。   太后照例详细问过南州城的景况,听闻南州人风流多情,恍然大悟地看了眼谢辰。   谢辰忍住窘迫,等她开口,然而太后没多说,笑了下又让她继续说。   离开平宁宫前,谢辰跪下道:“谢辰斗胆问太后娘娘,今日所言为何?”   并非她自投罗网,爱找麻烦,而是无根据的事情,太后一个长辈,不会随便与她开这样的玩笑。若真从哪里能看出来,或是已经走漏风声,她至少心中要有数。   太后将其拉起,似是无奈:“哀家说了句玩笑话逗你,怕什么?你放心,旁人不会这样跟你说笑,便是说,你一口否了就是。”   “请您告诉我。”她目光坚定。   太后摇头,又踱了几步,轻声说:“真想听?”   谢辰静等着她,她叹了口气:“傻姑娘,是眉眼。你从前眼睛里没有这些繁杂,最让人心静,如今你也乱了。”   太后又看那幅画,指给谢辰,娇俏地笑:“你瞧,她那眉眼里,是不是也心事重重?就同你现在一样。”   谢辰下意识看过去,果然,画中人那双眸子里的欢喜与担忧,清清楚楚,一眼便知为何。   谢辰见太后还沉浸在那画中,犹豫着开口:“恕臣女直言……”   “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太后摆摆手,比起谢辰的拘谨,她直言不讳:“你无非觉得,连你都不敢碰的东西,哀家更碰不得了。你尽管放心,哀家有分寸,如果可以,哀家希望四姑娘能如愿。”   如愿。   谢辰的手掩在袖后,轻轻触碰蔺长星给她的信,她不知道信里会写什么。   她只是想到了他明朗乖巧的笑,他执拗地喊她“姐姐”,以及他故意划她手心时的不老实。   谢辰收敛住情绪,淡淡地笑了下,她们谁都不能如愿。 第14章 讨喜 这念头令她羞耻得慌   太后换上慵懒的神情:“行了,回去吧,别让你姑母等着急。平日里记得高兴些,这样喜欢皱眉头,再过两年,恐怕看上去比哀家还老。”   谢辰淡笑,说了两句恭维话,走前轻声道:“为他,您也要克制。”   这一句并非晚辈对长辈,亦非下对上,只是谢辰的好意。太后点点头 ,笑着转身。   谢辰走出平宁宫,步子比来时还要沉重,太后对那画师的情感,比她原先想的要棘手。   这份深情,在宫里只会格格不入。宫墙之内,容得下光怪陆离的荒唐,唯独容不下一份真情实意。   眉眼。   原来自己的眉眼挂着心事,难怪蒙焰柔三番五次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明明……她有每天在笑。   谢辰心中百转,终于明白太后说得对,无论她承不承认,自南州遇到他起,她的心就乱了。   这份乱,与当年倾慕周书汶不同,当年她知道周书汶成亲,也不过是干脆利落一刀两断的事情。   如今比那疼的多。   这回要等到何时静下来,等蔺长星也成亲生子吗?   想到这里,她瞬间脸色发白,心窝处疼得像被人用刀口碾了过去,伤口迎着风吹,揉都无处揉起。   她脚步越走越慢,生怕每走一步,都在靠近她最恐惧最无力的地方。   那夜,他抱着她说“你若没有婚配,我将来娶你”,终究是一句醉话。   他自己应该都忘了。   他不过是在新地方遇见故人,心里依恋,才会在每次看见她时,眼里闪着光。而那光影,并不该掺杂着旁的情愫。   被搅乱一池春水的,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才是。   她不得不这样想,正如当年她以为周书汶将她视为珍宝,后来却发现,男人没那般没见识。功名利禄,家门荣辉面前,一段感情算什么。   退一万步说,她不想着自己,为了蔺长星她更该克制。她提醒太后的话,亦是对自己所说。   谢辰抬头时,已经走回了皇后处,那人站在殿阶上,目光灼灼地看她。日光下的琉璃瓦发着滚烫的气,飞角的屋檐在他们之间隔出条分明的阴阳线。   他说:“不热吗?快过来呀。”   不热,心里冷。   谢辰垂下眼,面色如常地从他身边走过,连侧目也没给。   蔺长星立在原地,含笑目送她进殿,才高兴地往前朝去。   太子蔺长申的加冠礼,由燕王读祝辞,为其加冠,陛下亲赐了字,满朝文武朝贺。   蔺长星目睹这样盛大的场面,虽觉震撼,倒也处之泰然。   他看着太子依次戴上布冠、皮冠、玉冠,目光坚定凝肃,举手投足皆是储君的风度。   难怪会是宴京女儿最想嫁的儿郎。哦,是曾经。   现如今是他了,然而他这榜首接得底气不足。   太子殿下的气质是宴京之气,衬得他这南州人太稚气随意,也不知那些姑娘眼光怎跌得这样快。   礼罢,淳康帝将他与太子喊去养心殿中,燕王坐在一旁,两个长辈和蔼地看他们俩笑。   皇帝问:“长星,听你父王说,你在南州时的功课是陈煦之督管?”   蔺长星的夫子不止一个,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律令、书数皆由不同的人教导,而陈煦之则负责监管他的日常,确保他完成众夫子所留功课,规范他的德行。   蔺长星抬起头,垂眼看着皇帝的御案,“回陛下,是陈夫子。”   “严师出高徒,难怪听你父亲说,你总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小小年纪沉得住气,可堪大任。”   “陛下之言,长星愧不敢当。”蔺长星面上腼腆,谦虚了句。   其实并非天天在看书,有时候光是画谢辰,就能画上个几天。   皇帝随口考他几题,蔺长星皆对答如流,圣心大悦,夸他有燕王年轻时的风范。让他日后勤去东宫,与太子做伴读书。   蔺长星跪下谢恩,东宫三师皆为大家,若能一同听课是他的荣幸。   出殿后,太子与蔺长星一前一后走着。太子为人端肃却不刻板,对这堂弟道:“你与二表哥学武不可松懈,身手练得敏捷些。今年秋猎咱们蔺家兄弟让他们谢家开开眼。”   谢家人个个身手好,皇室却尽是群半吊子,太子每年孤军奋战,好不容易得了个帮手。想到这,他意气风发地笑起来。   蔺长星心觉有趣,谢家人的特征委实强势,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眼睛都是谢辰那一类。眼尾微挑,平静时不怒自威,笑起来带了弧度又十分好看。   以后他跟谢辰的孩子,若是模样能像谢辰,那可太好了。   听到秋猎,蔺长星如实坦白:“南州多水多舟,臣弟马术寻常,回去还得抓紧练习。”   太子顺口问:“马球打得如何?”   蔺长星尴尬地笑了下:“还没打过。”   “宴京儿郎怎可不会打马球,天热便罢了,秋高气爽时,找个人带你去打。”太子见蔺长星认真应下,笑道:“莫说男子要会打,女子亦然,谢辰表姐的马球就打得极好。”   蔺长星眼里发亮:“臣弟看过四姑娘比赛,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见之难忘。”   太子半是高兴半是无奈:“所以本宫才说他们谢家人难缠,要你争口气。”   蔺长星道:“臣弟必不辱使命。”   晚上的家宴摆在长庆殿中,舞姬长袖随着宫乐翻腾,众人互相敬酒,三五交谈。   淳康帝蔺辛性情宽厚,家宴之上自来不许多礼,吃得还算自在。   太后姗姗来迟,头戴华冠朱翠,耳垂金玉东珠,仪容绝代,和气地朝满殿的人道平身。她只喝了两盏酒,便说身子熬不住要走。   淳康帝恭敬地起身送太后出殿,他自登基以来最重孝道,此时一口一个“母后”,俨然是个好儿子。   这一幕看着颇有深意。   太后娘娘岁数本就比淳康帝小不说,一个整日闲在后宫赏花护养,半点闲事不操;一个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批折子批得手拿筷子都发抖。   年纪悬殊因此看上去比实际更大,偏偏太后张口便是“哀家年纪大,有些乏了”。   皇帝又恭敬异常,“是朕不孝,扰了母后闲静。”   太子亦起身,“孙儿恭送皇祖母。”   谢辰等人看了十几年,并未觉得此情此景有何不妥。蔺长星却是初来乍到,头回碰见这样的事情,一股异样的感受在身上流窜。   一个生了白头发的人喊年轻貌美的妇人叫母后,他没觉得好笑。   宫中的女子可怜,这位太后娘娘进宫时,想必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还没谢辰大呢。   而陛下在位十五年,她便幽居深宫十五年,听了十五年的“母后”。   女子的命运身不由己,太后娘娘虽说有人孝顺,可这满殿的人,却没有一个与她是血亲。   想到这里,蔺长星心疼的已经不是太后。只要他在一日,便不愿谢辰的将来,像太后一样落寞。   无论她现在如何不待见他,他要给她所有他能给予的东西。连她不想要的,他也捧着奉上,等到她想要。   谢辰的席座安排在蔺长星对面,他的视线直直穿过舞姬的舞阵。   她淡然地坐在席上,与世隔绝似的,只在她嫂嫂与她说话时,才轻笑一阵。衣着打扮与其他夫人贵女相比要素净得多,如清莲出水,不染半分纤尘。   蔺长星低头,朱红色袍子上的金线绣纹,腰间配上玉佩和紫色宫绦,脚踩云白鹤纹靴,头上是沉甸甸的金冠金簪,活脱脱像个土财主。   谢辰爱素雅他是晓得的,上次请她吃饭时,他刻意扮得寡淡,她多看了好几眼呢。   可叹今日进宫,他不得不盛装,扮成了这个鬼模样,果然谢辰也不想多看他,他忽而有些沮丧。   那封信,她不知道看了没有。看完是高兴,还是生气呢。   蔺长星耷拉着眉眼夹了口菜进嘴,心里愤懑,都怪这些繁缛规矩,都怪宴京。   他想带谢辰回南州!   谢辰悄悄抬头,借着赏舞看过去,这一幕刚巧入眼。少年方才还四下朝人笑,这会子不知为何愁容满面。吃相狰狞,像那筷子跟他有仇似的咬进嘴里。   “……”她实在无药可救,竟觉得少年气蓬勃讨喜,这念头令她羞耻得慌,于是强迫自己别开眼。 第15章 余光 她啊,是稀世珍宝   蔺长星按照宫规,上前向皇帝、皇后和太子一一敬酒。闲下来时,继续偷看谢辰。   好一会,谢辰仿佛才察觉到,不咸不淡地望过来,他抿嘴朝她笑。   她平静点头,复又垂下眼帘。   蔺长星不怕她冷淡,死皮赖脸的劲上来,宴席间多次趁着众人谈笑时朝她笑。好像怕今夜过后,再没有这样的机遇好好看她。   谢辰被他这样乖巧又执着的讨好,闹得无处可避。   后来索性自暴自弃,他朝她笑时,她便大大方方地对他点头,举起杯敬他酒,在袖后一饮而尽。   蔺长星愣住,他怕旁人看出来,眼睛虽看她,却连身子都不敢多向她那偏。没料到她会敬自己酒,他手忙脚乱地倒酒回敬她。   半天才反应过来,谢辰刚刚在众目睽睽下对他笑了?还笑得那样明艳。   他是不是喝醉做梦了?   然而喝完酒便见谢辰微微侧身,避开帝后方向,眉眼严厉,口型是:“别看我。”   果然不是梦。   蔺长星忙移走目光,垂首盯着盘子,小幅度地点点头。   得了谢辰的告诫,他不敢再放肆。方才谢辰那一杯酒敬过,燕王妃便有所察觉。   他不能给她添乱子,于是撑头装醉,静等着宴席结束。   将要散席前,淳康帝却开始说话,“卿等皆知,今夏干旱,宴京勤州津州三地无雨。朕虽祈福,却不通上天之意,已经去请在外游历的陆千载陆先生回京。”   殿内众人虽未出声议论,却彼此交流起目光,心思各异。   淳康帝口气敬重:“这位先生游历在外多年,朕前段时间才暗派亲卫去寻,他便主动露了踪迹。不愧是申国师的亲弟子,料事如神。”   大楚信巫鬼,重淫祀。历代由通灵之人观星象,镇社稷,且特设命格司,其掌司兼任国师,为君王所重视。   前任国师申礼行病危,数月不曾出府,大限便在这几日。他请命让皇帝寻陆千载回京,说此子的灵气在他之上,可为君效力。   太子不置可否道:“依儿臣看,此人未必多神,不过是留下眼线在京中,他自己的人提前通风报信罢了。”   淳康帝瞧了太子一眼,语气稍肃,不满地喝道:“太子,不得不敬。”   皇后皱眉,朝太子微微摇头,提醒他木已成舟,别再阻拦这件事。   太子见状躬身下去:“是,儿臣失言。”   谢辰与太子想法相同,不信鬼神那一套。然陛下最奉天命,太子在此境遇下不得不缄默,她更需收敛。   然她不自觉朝蔺长星看去时,却见对面的人,光明正大地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地笑起来。   谢辰几乎倒吸一口凉气,瞪眼过去,好叫他安分,发脾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蔺长星收到警告,当即坐端正,点头表示自己会乖。   心里却不以为然,这怨不得他,若说满殿谁对命格司恨意最深,当属谢辰与他。   一个终身为其所累,不得出嫁;一个自小离了亲生父母,与养父母感情正浓时,又不得不孤身回来。   因此他明白谢辰,听到这个任令,她心中亦不痛快。   老的好不容易快死了,又回来个小的祸乱,谁知他们是真通天命,还是装神弄鬼,祸乱朝纲。   谢辰承认,虽然蔺长星的白眼翻得不合规矩,她心中的气却跟着出了不少,无形中看他顺眼许多。   宴罢时已是星子漫天,月色式微朦胧,各家的侍卫小厮提着灯笼候在马车前等主子上车。   孟氏、秦氏与燕王妃告别,蔺长星与谢辰站在一旁的夜幕里,影子各朝两方延长出去。   他们谁也没有看彼此,余光中却尽是彼此。   回到府中,四下无人,谢辰才将袖中藏了一天的信封拿出来。   拆到一半时停下来,须臾之间,想到今日在平宁宫与太后的对话,也想到了太后的眉眼。   她仿佛再也没力气似的,垂下雪白的脖颈,呆坐良久,将信塞到了枕头底下。   宽衣后,水淋在身上,她别无他念,反复地猜他信里会说些什么。   她不敢拆开,她仿佛看得见那是个巨大的陷阱,上面花团锦簇,底下是无尽的折磨。   等沐浴净去疲倦之后,谢辰逐渐想通了,她看与不看,信都在那里,未拆封的信更易使人沉溺其中,不如看了。   不会是她不愿听的前尘往事,他答应过她,不再提南州。这才几日,岂会自讨没趣。   于是谢辰坐回床边继续看。   这次一鼓作气,直接拆开拿出信纸,在灯火下照了来看。   墨迹干净,并非长篇大论,纸上只有言简意赅的两行字,“广云台中有女如云,皆匪我思存。屋内空空,身心如初。”   这信没头没尾,没说“匪我思存”后的“所思”是谁,亦没说为何要“身心如初”,更没提写这信的缘由。   他好像只是把实情写下来,而字里行间的虔诚与诱惑却明明白白。   他咬定了,她明白他的意思。   谢辰先是愣神,回味过来才有恼意,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捏皱纸的边缘。   他是堂堂王府世子,想怎样便怎样,做什么要跟自己解释。她知道实情,与不知道又有何区别。   谢辰恹恹地想,蔺长星这个人委实讨厌,也会磨人。   他将她心里对他那本就不坚的揣测摧毁了。他明白直了地告诉她,他日子孤闷,洁身自好,身旁没有过他人。   谢辰将信纸放回信封中,锁进了装红绳和玉镯的盒子里。落上锁后,她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这封信不该有任何意义。   他虽不喜欢,也会往广云台那种地方钻;房里如今是空的,燕王妃却不会一直寡着他,多少女子挤破头想嫁进王府。   一切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   她还没有傻到为这一封信去高兴,她也没什么好高兴。   蔺长星的一切,不该牵动她的心绪,她该停步了。   在谢辰收过信没有任何回音,蔺长星终日在家琢磨谢辰的心意时,宴京的旱情越来越严重。   皇帝将祈雨寄托在尚未回京的国师身上,满城便日夜期盼国师早日回京,如今的酷暑一日热过一日,街上的生意惨淡不少,民生何其艰苦。   燕王府中,蔺长星与贺裁风习武罢,满身大汗淋漓,各自沐浴换上宽衣穿。   贺裁风卷起袖子,瘫坐在太师椅里眯着还晕恍的眼睛道:“小爷身子本来健朗,可现在每天顶着日头折腾,迟早累出病。”   “不会,出完汗痛快。”蔺长星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盘冰蜜瓜和荔枝,端到贺裁风面前安抚他。   “痛快个屁,能出汗的痛快事情多了,谁要练武,我又不打算做武将。”   “你想做文臣?”   贺裁风摇头:“不行,我一背书一看字就头疼。”   蔺长星认真地想,贺裁风估摸着最大的本领就是能给贺家传宗接代。   “哎?”贺裁风一手拿蜜瓜啃,一起拿起案上的羊皮小水囊,掂量了下,发现里头有水,“你在家还用水囊喝水?”   蔺长星敏捷地一把夺回,抱在怀里道:“我喜欢,这样喝水甜。”   贺裁风坐直身子:“说老实话,哪个女人送的?”   蔺长星:“……”   蔺长星骤然涨红了脸,“谁……谁说是女人送的。”   “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就晓得了,还脸红,是不是男人!”   “脸红也是被你气的。”   “结友不真诚,不说拉倒,懒得管你。”贺裁风没力气跟他吵,不再纠结这个,“今日练拳练得浑身酸疼,我今晚要去趟安袖楼舒服舒服,你去不去?”   蔺长星拒绝,贺裁风笑:“还为人家守身如玉?”   蔺长星玩笑着啐了他口,语重心长,“表哥,你去烟花之地去得太频,酒色过度伤身体。”   贺裁风点头:“所以啊,我这不是在陪你锻炼身体呢嘛。”   见蔺长星边吃荔枝边摇头,还给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贺裁风叹着气脱口而出,“你当我出去玩就是为了酒色。”   “不然?”蔺长星想不到去那种地方还能做什么,总不能是读书识字,光耀门楣。   贺裁风语气里仍带着叹息,“算了,这是我的私事,不便跟你说。”   蔺长星看他唉声叹气,被钓足了胃口,哄他入彀道:“若是正经事,你跟我说,或许我会有法子呢。”   “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瞧人了,我怎么说也是世子爷啊。”   贺裁风一想也对,虽然这家伙在京中根基不深,但好歹是燕王府世子,面子比他大,而且人不傻的时候挺机灵的。   他回头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招手让蔺长星凑近,小声道:“我跟你说了,你轻易别告诉人,怕你惹上麻烦。”   蔺长星头点得像鸡啄米,催他别卖关子。   贺裁风附在他耳边说完后,他当即居然生出几分钦佩。本以为他表哥只是个人不错的风流纨绔,谁知却有这份心意。   他不赞成道:“你这样漫无目的找下去不是办法,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寻不到人,就跟水雾蒸发了一样。”   蜜瓜汁淋在贺裁风手上,他拿起湿帕子擦净:“人家那边在等我消息,我帮不了他不说,想知会一声都不行,见不着面。”   “他人在哪儿?”   “大理寺的地牢里。大理寺里都是帮油盐不进的混蛋,花银子都进不去。我现在夜夜睡不着觉,就怕他是秋后处斩,时间不多了。”   “会有办法的。”蔺长星想到一个人,跟他说:“给我点时间,我能帮你。”   “那我还是先捞针吧,给钱。”贺裁风手伸出去,“还有五次。”   “上次给你的全花光了?!”   “塞牙缝罢了。”   蔺长星心骂这吸血虫牙缝不小,狠狠地把腰间的玄色钱袋扔出去。   贺裁风心满意足地揣进怀里,又算计他道:“我一直想问你,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宝贝?”   蔺长星低头看了眼,明朗笑道:“她啊,是稀世珍宝。” 第16章 约见 你我不过泛泛之交   挑云堂四面窗子大开,过堂风吹进来,堂前长廊高檐四环,庭中投射一簇烈阳。堂后绿染林梢,聒噪蝉声中难得听见几声鸟鸣。   之前衣裳穿得多,贺裁风还没注意到。现在夏日酷热,在府里衣着薄简,蔺长星脖子上的红绳就显眼了。   听了他腻人的话,贺裁风发了个抖,茫然地问:“这么贵重?”   蔺长星捂住胸膛的银票块,负手转过身去,想起谢辰冷清而温柔的眸光,笑了:“不值钱,但对我很重要。”   “护身符?”   “差不多吧。”   贺裁风瞥见他一脸思春相,拍桌大笑:“我怎么瞧着像定情信物?速拿出来我验验!”   “什么定情信物啊,我也想瞧瞧。”燕王妃的声音蓦然从外传来。   蔺长星吓个半死,当即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瞪了贺裁风眼。快步到门口去迎:“母亲怎么大热天的来了?”   “怕你们俩习武累得走不动道,你父王不在家,索性我过来,午饭摆在这里吃。”燕王妃说完,笑着抬头看向蔺长星:“星儿还没说,是什么定情信物呢?”   燕王妃一直纳闷,世子这个年纪正是贪玩,竟舍得大半夜地将房里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赶出去。若是他不贪女色,她这个做母亲的自当高兴,怕只怕他心里有了别的主意。   别是在南州与人私定了终生吧。   蔺长星微微有些僵硬,像是最隐私的地方被人扒开似的,半天没动作。   贺裁风笑嘻嘻地过来,扶王妃到一旁坐下:“姑母,我跟长星闹着玩,你怎么信了?他这个小古板,跟我出去喝酒都心神不定急着早回家,能有什么定情信物啊。”   燕王妃骂他:“你还敢说,少带你表弟出去鬼混,仔细我告诉你母亲。”   “不敢不敢,再说了姑母最疼我,怎么会告状呢。”贺裁风油嘴滑舌地求饶,又继续解释:“红绳在南州是个吉祥物什,编织成这样为保平安,长星戴惯了。”   燕王妃看儿子不说话,似笑非笑:“你倒都知道。”   “那是自然,侄儿平日里可没白看书,这叫涉略广泛。”   “广泛?尽看这些闲书。”   贺裁风自暴自弃:“哎呀,姑母,您就放过我吧。我这脑子只能看闲书,跟表弟不能比。”   燕王妃又气又想笑,拿他没办法,心里却是高兴,自家儿子上进她不是没看见。   王爷说了,陛下的意思是让长星先跟在太子身边学。暑气过去后便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磨砺他一番,日后为君分忧。   事情还没定,燕王妃便没对蔺长星说,怕他年轻浮躁。   三人到了偏厅,饭已经摆好,如今天气热,都是些开胃的凉拌菜,还有贺裁风爱吃的荷香糯米排骨。   王妃执筷道:“裁风,我许久未见岚儿了。”   贺裁风眼睛微转,在桌下踹了蔺长星一脚,“姑母也知道,岚儿大小姐性子,天气一热,半步不肯出房门。”   “语藤院盛夏最是阴凉,你回去跟岚儿说,若她搬来住段时日。”   王妃虽在与贺裁风说话,余光却在看自己儿子。   蔺长星被踹后心中当即有数,贺岚乃贺裁风的妹妹,蔺长星见过两回,语藤院又离他这挑云堂最近。   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他懂。南州便喜欢这一套。   但贺岚今年才及笄,一个骄纵任性的孩子,他实在生不出别的心思。这话他不能说出口,连面上都不曾表露,反而天真地热情道:“好啊,表哥与表妹都住在府里,一定热闹。”   待吃过饭后,贺裁风将他拉去一旁,“你傻啊,热闹个屁,姑母是想撮合你跟我妹妹!”   “哦。”蔺长星毫无波澜。   “哦?我妹妹大小姐脾气有多厉害你知道吗?我看见她都头疼,她跟你喜欢的温柔女人的距离,比南州到宴京还远,八百里加急还要再走个三十年。”   蔺长星:“……”亲哥。   贺裁风摇头叹息:“你啊,自求多福,护身符揣好了。”   蔺长星捏着那银票,默念道:“谢辰,救我。”   燕王妃办事利索,隔日贺岚就进了王府。   若说谢辰与蒙焰柔是正儿八经的宴京姑娘,高挑潇洒,贺大小姐则娇小秀气,更像南州女孩儿。   可惜,性情跟江南水乡的软糯不搭边。从此蔺长星耳边像办了个养鸭场,再也没安静过。   “表哥——!”贺岚破门而入,扑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袖口,“别看书了,我画了幅景,快去给我指点!”   “你这墨好香!宫里的吧。”   “看兵法干什么,我可不许你以后当将军,粗鲁死了,我不喜欢。”   “……”   蔺长星同情地想,谁若娶了贺岚,后半辈子准变成聋子。   两日后的傍晚时分,热浪稍退,罕见得凉风阵阵,长街上因此热闹起来。茶楼里说书人伴着拉弦声,正说到关键时候,听客仰头听得聚精会神,瓜子都不嗑了。   楼上雅间前,谢辰才敲响门,门便从里被打开,待她进去后复又阖上。   谢辰看了眼关上的门,心绪微乱,强自镇定下来。不理会那人欢喜的笑,坐下淡声道:“找我什么事?”   蔺长星将冷好的茶端到她面前,躬身说:“多谢四姑娘肯来。”   “呵,”谢辰的语气凉凉的,“燕世子都说了,若书信请不动我,就亲自上府去请,谢辰怎敢不来。”   蔺长星这招是从贺裁风那学来的,若谢辰今日不肯露面,便是她烦透了他,他往后就得换个法子。   好在,她来了。而她来了,是她愿意看见自己。   蔺长星今日特地穿了身雪青纯色的衣衫,只用发带束冠,云纹素靴,清雅至极。   他语气诚恳,坐下说:“四姑娘别生气,有事着急与你商量,我才出此下策。”   谢辰转着茶杯,没再发难,语气放缓:“别废话了,说吧。”   “想求你帮个忙。”   谢辰闻言掀起眼皮,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三哥谢潺谢大人,是大理寺的少卿吧?”   谢辰秀眉微挑,心下顿时了然,这是要通过她再去求人。才入宴京多久,攀关系寻门路倒学会了。   她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怎么与大理寺扯上了关系?”   “表哥有个旧友在牢中,关押了七个多月,他想去见一面。只说几句话,送些衣服吃食。能不能……”   蔺长星知道自己这行为并不光明,见谢辰平静地等他说完,越发不好意思:“谢大人铁面无私,表哥近日又急得厉害,所以我才想到你,能不能请你去说一声?”   谢辰抿了口茶,入嘴先苦涩,后余绵绵清香,“贺裁风让你来的?”   蔺长星说:“当然不是,我没说过从前的事,表哥怎会想起来让我找你。”   “从前的事”是什么事,两个人心知肚明,各自恍惚了瞬,极有默契地没有多语点破。   谢辰不自然地撇开眼,“那人名叫什么?”   “盛匡。”   “盛家。”   谢辰有所耳闻,去年年关前盛家被抄,吏部尚书盛经年于家中悬梁自尽,其子盛匡亦入狱。   这案子去岁闹得沸沸扬扬,今年却悄然无声,若不是蔺长星提,谁还记得有盛匡这个人。   谢辰沉思,蔺长星便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眼里什么都有。   谢辰不经意对上,被他狠狠灼了满眼,骤然想起昨夜的梦。   星辰长明,河灯缱绻。她未能脱开身,偏偏少年生涩,久未得其法。她难受得厉害,推他说要睡了。   他不肯放过她,一面胡乱吻着,一面用手指去探路。   “是这里?”他哑着声音问。   谢辰摇头想躲,他会意地直起腰,握住她两脚踝蛮力拉开,直接侵身而入。   她疼得无力出声,眼泪混着汗水顺脸颊往下落。   ……   谢辰眼睛里泛起凉意,锋利刻薄地问:“你我不过泛泛之交,我为何要帮世子?”   “泛泛之交?”蔺长星两臂交叠在桌,目光清澈地看她:“长星以为自己跟四姑娘交情很深呢。”   他将“深”字咬得暧昧,表情却无辜懵懂,耐心地等谢辰开口。 第17章 圈套 要说“姐姐我知道了”   谢辰一时骂也不是,忍也不是,气得咬住一口贝齿,冷冷瞪他眼。   蔺长星见好就收,忙改了话风,晓之以情地说:“我知道四姑娘做难,你提任何条件我能答应。就帮我这次好不好?”   谢辰神色不明,低头喝了两口茶水,松口道:“我三哥最恨徇私,不好说话,只能试试。若盛匡身份特殊不得私见,他连我也不会应。”   “明白,你只需试试,不成便不成,不必放在心上,我照样领情。我是没有法子才找你,还请四姑娘为我表哥保密。”蔺长星补充说:“舅父不喜欢他参和这些事,知道会打死他的。”   “嗯。”谢辰听窗外风吹得舒服,嫌屋子里闷。   蔺长星灌下杯茶,不敢看谢辰,小心翼翼地问:“上回那封信你看了吗?”   谢辰的语气听不出起伏,“嗯。”   他本想说别的,紧张之下却无关痛痒地添了句:“信还在吗?”   谢辰想了想,回他:“烧了。”   “烧了?”轻描淡写的回答,对上谢辰波澜不惊的眼睛,蔺长星无奈地笑了下,整颗心如坠冰窖,“那我……从前送你的东西呢?”   蔺长星的笑容里带着轻柔破碎的忧愁,天生贵气的眉目低垂,他在极力掩饰。   谢辰抱臂,手指抚上衣袖上的纹路,想到他方才的轻浮,漫不经心地问:“既然送了我,我有权处置,不是吗?”   蔺长星彻底失望,猜她八成是扔了,忍着难过说:“我信中所言句句属实,半句没有骗你。”   “我知道。”她温柔且疏离地看着他,弯了下嘴角,放缓声音:“但你不必告诉我,说与不说,都没什么所谓,影响不到任何事情。”   刻意缓下的神情和语气,敷衍的笑意,蔺长星知道她这样代表什么。这是怜悯和心软,无关他是谁,只是谢辰的善良使然。   那一瞬间他无力地靠进椅子里,冷冰冰的谢辰,刻意温柔的谢辰,他怎么一个也抓不牢。   然而,他很快从颓唐的淤泥中拔腿跑出来。   “哪怕影响不到,说清楚总是好的,我不想江少夫人误会我,更不愿你误会。”   蔺长星固执起来劝不回,他不会因谢辰的几句话而放手。见谢辰听到“江少夫人”时情绪平静,更确定蒙焰柔跟她说过自己的事。   他认真对她解释:“那夜陪表哥去广云台,我们只喝了酒,都未留宿。真是巧,只去过那一次,就被江大人跟他夫人抓到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透出沮丧与不可思议,似乎觉得自己很倒霉。   谢辰听得有点想笑,还是忍下来,静静地回了个“哦。”   蔺长星指甲抠过桌面,幽幽道:“我还欠表哥四顿酒钱。”   谢辰敛起情绪问他:“怎么背了这一身债?”   “表哥每天陪我练武挺不容易,他让我请,我自然该请。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记得,只付账不进去。”蔺长星乖巧地向她承诺。   谢辰陡然冷下声音:“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蔺长星微滞,懊悔自己又将话说得唐突,忙道:“抱歉,是我用词不当。”   见他急得满额的汗,谢辰叹了口气:“你方才说,什么条件都能答应我。”   “当然。”   她不绕弯子,直接道:“我只帮你这回,往后我们就别再纠缠不清了。”   蔺长星眨了下眼睛,不解地问:“什么是纠缠不清?”   “譬如私下送信,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好啊,你不喜欢收信,我往后不送就是。”   他天真地点头,自顾自说起来:“太子殿下让我秋猎前好好跟着师父练武,还让我学马球,等天气凉快些,我就去练了。你放心,我还要读书,也很忙的。”   谢辰静静看他,她不仅仅是这个意思,他是装傻还是真傻。   蔺长星却只是笑,笑容真诚实在,不再像方才一样委屈。   她移开眼睛,顺他的话往下说:“秋猎自是要去,马球简单倒不急。你练武如何,我二哥要求严吗?”   蔺长星鼻子一皱,小声委屈道:“师父越来越狠的。”   谢辰正想说意料之中,又听他继续诉苦:“那日师父将我棒打一顿,当时不疼,后劲却大,我现在身上还有未消的瘀青呢。”   谢辰立即皱眉,盯着他问:“他打到你哪儿了?”   蔺长星不动声色地迎上她目光里的紧张,懂事道:“都打在背和腿上,不过师父不是故意的,是我先找他切磋。他虽有意让我,但棍棒无眼嘛。”   “你脑子缺根筋是不是,你找他切磋?”谢辰不自觉扬起音调,谢磐像他这般大时,早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出手不是闹着玩的。   她顿了顿,又问:“疼吗?”   “好疼。”蔺长星弯腰揉着膝盖,却故作坚强道:“但师傅说,有鞭策才能有进步,我现在的身子好像是强壮了不少。”   谢辰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肚子火,冷笑讽刺:“是吗,是指不会跌进河里,还是平地走路不会再摔跤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蔺长星深深地看她一眼,没敢接这话茬,只心里欢喜。他终于能从谢辰眼中,望见南州的舟桥亭台与风流儿女,她根本没忘记。   ——常星,走路要看路。   ——对不起,对不起。   ——摔伤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我应该说什么?   ——要说“姐姐我知道了”。   而他不接这话,像是无声的抗拒和躲避,更像是被她刺多了后的妥协。   谢辰垂眸静默半晌,起身要走:“我该回了,无论三哥答不答应,我会让人知会你。”   蔺长星跟着站起来,躬身向她行礼,“多谢。”   谢辰看着面前弯下去的背,不知他伤得究竟如何,不放心地说:“淤青消不下去就让大夫看看,别大意。”   蔺长星应下,等她走到门口时,心间的悸动终是难再忍,上前去牵住她的手。   她明明这样关心他,他稍稍设个圈套,她就跳进来。可她却总是故意推开他,说他害怕听的话。   谢辰一把挣扎开,他本也握得不紧,美目含怒,压着贯来冷淡的嗓音骂:“疯了吧你。”   不等蔺长星说话,她推门离开,步伐极快。   他是疯了。   蔺长星忽而笑起来,对自己道,你看,你这样无礼,她都没赏你巴掌。   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谢辰回府后,在铜盆中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那闹得人不安的触感却仍在。她怕这样的触感,哪怕只有分毫,入梦后都是折磨。   上回只是挠她手心,这回便直接牵上,下回他还要做什么?   谢辰发觉他在得寸进尺,而纵容的人是她自己。   她对自己道,这件事帮完后,再不要与他私下见面,无论他怎么耍小心思。   隔日傍晚,谢辰拿了卷书,等在谢潺院内的花厅里。   谢潺回来时天色已经微暗,城阙上鸦背驮着夕阳,一翻身腾出夜幕,若在冬日早已看不见路。   谢辰听到动静,转身淡淡道:“三哥吃过了?”   “当然吃过了,都什么时辰了,你没吃?”谢潺净过手,用帕子擦拭着反了句问。   “只是怕三哥公务繁忙,饿着自己。在哪儿吃的?”谢辰将书收起来,不经意地问了句。   “妹妹长大了,知道关心三哥。”谢潺笑笑,问她:“听人说你在这等了半个时辰,找我有什么事?”   谢辰见他不答,眉梢微挑,点头说:“确有一事相求。”   谢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心情颇好,坐下问:“兄妹之间,什么求不求的,跟三哥说说什么事。”   谢辰并不客气,“若要让人进大理寺牢房探监,三哥可方便办?”   谢潺没想到她会提公事,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住,绷住脸问:“大理寺里的囚徒,谁与你沾上关系了?”   谢潺五官冷硬锋利,眼睛狭长嘴唇略薄,不笑时冷飕飕的,让人发怵。   谢辰不怕他,“并非是我,东阳侯府的小侯爷想去探视。他的朋友求到了我这里来,我便来问三哥方不方便。”   “哪个朋友?”   谢辰被触及心弦,愈发平静,反问:“怎么,三哥连我也要审?”   谢潺听了这话,想到谢辰难得张口,退让道:“东阳小侯爷这样的身份,知根知底,放进去不怕出乱子。既然你来找我,你说吧,他要见谁?”   “盛匡。”   “谁?”谢潺提高音量,直接站起身,颀长的身影遮住光,投在谢辰身上。   谢辰不解他的反应,却还是重复一遍,“盛匡。”   谢潺脸色难看几分,甩袖站到窗边去,语气冷硬:“贺裁风要见盛匡做什么?”   “送些书和衣裳,说几句话就出来,若三哥不放心,让人旁听就是。”   谢潺沉思良久,避开谢辰的目光,“若是盛匡,不行。”   “盛匡何罪有之?”   谢辰看向谢潺,平静向他陈述:“盛经年去岁因收受贿赂、卖官徇私畏罪自尽,其子盛匡被视作从犯,压入大理寺候审。然盛匡乃东宫右卫率,与其父不和已久,与之同党的嫌疑甚小。其罪因证据不足,一再被搁浅,至今未有定论。这样的一个人,宴京都快将他忘了,哪日放出来也未可知,如何见不得?”   谢潺听她长篇大论,就知道她有备而来,头疼得慌:“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此人暂时没有被探视之权,不方便让人进去。”   谢辰不依不饶道:“若是方便我还来找三哥做什么?又不是劫狱,不能通融吗?”   “盛经年犯的是死罪,就算盛匡并非同党,本也该祸及家眷。陛下虽仁德,可你以为盛匡那么简单就能出来?”   谢辰安静片刻,拖着尾音唤他:“三哥。”   谢潺不让步,瞥她一眼:“若我今日不应呢?”   谢辰抿唇不说话了,将手上的书卷“哗啦”翻过两页。   谢潺愤怒地想,到底是哪个滚蛋让他妹妹来对付他。 第18章 上门 把他自个儿卖得干净   “既然三哥这样不讲情面,”谢辰笑了下,语气里带上女儿家的任性:“那我明日就带上大嫂二嫂,去看看三哥的别院里……住着哪位美娇娘。”   谢辰最后一句的咬字又轻又缓,谢潺却瞬间抬起头,冷声喊道:“辰辰。”   谢辰笑意不减,替他添上茶水,“三哥,从小到大我求过你几件事?我已经答应了人,你若不应我,难不成让我求去太子,求姑母?”   “我看啊,便是求到陛下那里去,他也没你这么难说话。”   “孩子话。”陛下若重提此案,盛匡的命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谢潺将谢辰倒的茶端起来,喝了几口,冷着脸道:“罢,明日申时,你让人过来。送进去的东西不许多,一炷香内必须走。”   谢辰含笑点头,“多谢三哥。”   她人走到门口,谢潺突然反应过来,将白玉杯盏重重往桌上一置,太阳穴刺痛不止。   “辰辰,你告诉我,求你办事的朋友是何方神圣?”   他方才自乱阵脚才会被谢辰套住,这会子回过神来,谢辰的手怎么可能轻易伸到别院里去。   若她真知道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这样说出来。   谢潺懊恼下兼着好奇,他这妹妹性子寡淡,何曾有为哪个人,这样费尽心思的时候。   谢辰停住脚步,回头道:“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朋友,我举手之劳罢了。倒是三哥,给了我莫大的意外。”   谢潺被她说得心梗,“忙你的去吧。”随即又追加一句:“暂时不许跟任何人讲。”   谢辰头也不回,“放心。”   她本是套谢潺的话,若猜错,托口玩笑话便过去了。没料到不仅压中,三哥的反应还这样大。   那女子想必身份特殊,否则不会这样被他养在外头,不与家里人说。   谢辰原想多问,但今日已经惹恼了他,也别指望再问出些什么。   谢辰走后,谢潺呆坐在厅里,下人掌上灯,一屋的烛火阑珊。   这么拙劣的小花招,偏偏跟别院那位扯上关系,他就分辨不出。   此事被谢辰知晓是个麻烦,他不担心谢辰乱说,可是隐私被人揭开的滋味,终究让人不安。   想到方才从别院回来前,她微微有些纳闷地问,“三爷今晚不宿在这里?”   往常谢潺只要过去吃晚饭,夜里便不会再走。   谢潺停下脚步,问她:“你想吗?若想,我便留下来陪你。”   “三爷自有安排,哪里轮得到妾身多舌。”她垂首道,盘起的发髻下雪白的脖颈,诱人的弧度延展进鹅黄的上襦里。   这话说的没有破绽,然而,他却听得不高兴。   谢潺烦闷地捏着眉心,盛匡……但愿贺裁风那小子安分些。   次日申时,贺裁风外罩一身黑衣,头戴垂纱斗笠,身背包袱,左顾右盼地进了大理寺。   “盛兄!”他由狱使带到里头,在牢门外蹲下,左右打量后放心许多。   盛匡住的这间牢房足够宽敞,左右都不曾关押犯人,安静清幽,也算干净。   盛匡看上去除了头发杂乱显得颓废,没有太大变化,也不像受过刑的样子。   盛匡躺了半天,才意识到来人是看他的,翻身而起。见是贺裁风,愣了下,急着坐到门前,“裁风,可是阿染有消息了?”   贺裁风将装着书本和吃食的包裹拆开,里面的东西狱使已经细细检查过,他一一递进去。   抱歉地摇头:“自从你让人传话,让我寻到她妥善安置,满京城我都寻遍了,人没找到。”   盛匡在抄家那日入狱,今上仁慈,不祸及女眷,当时盛染还在家里。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兄不在,众叛亲离,盛染一个姑娘很快便流离失所。   他进牢后不久,有人告诉他盛染不见了,他才传口训出去托人去寻。   后来案子开始审讯,他自顾不暇,连传信途径也被斩断。   盛匡嗫嚅半天,终是将不忍心说的话说出口:“那种地方呢?会不会,被卖过去了?”   树倒猢狲散,盛家被抄,父亲自尽,他又被关在这里,轻则流放,重则秋后问斩。   一个未出阁的女流,谁都不愿揽麻烦,只会……欺辱和压榨。   “我是猜她在那种地方,可大大小小的玩乐之地我都去过,连个相似的都没有。”   盛染貌美,若真被卖进那种地方,怎么都不至于被藏着掖着,让人寻不到。   “她不会……”盛匡精神倏地崩溃,跪在贺裁风面前:“小侯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再帮我寻寻,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若寻不到她,等我到了下面,怎么跟我娘交代。”   贺裁风急得伸手去扶他,然而栏杆挡着,他只能放弃:“盛兄你别急,我帮你继续找。她定是躲在哪里没露面,你放心,宴京再大我都会找到她。”   贺裁风不敢说,若盛染已经不在京城,又怎么办。   但盛匡岂会想不到这一层,现在这样哀求,无疑是将他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盛匡跪行大礼,郑重地给他磕了个响头,伏在地上道:“小侯爷大恩大德,盛匡无以回报,来生定为贺家做牛做马。”   贺裁风是哭着回到马车上的。   蔺长星坐在车里等他,看他脱下斗笠后满脸的泪,吓了一跳,仓惶问:“怎么了,他在里面过得不好?人出事了?表哥你说话啊。”   贺裁风边摇头边哽咽道:“盛家人生离死别占了个尽,盛匡活不久了,盛染还不知道在哪里受苦,我什么都帮不上。”   “盛经年目无法纪,不守为官之道,这是盛家的报应。”   蔺长星虽同情盛家,却也知其可恨之处,但看贺裁风嗷啕不止,跟着不是滋味,“表哥,你尽力了。咱们以后一起找,终会找到他妹妹的。”   贺裁风与盛匡只是吃过几回酒的朋友,他甚至没见过盛染几面,便放在心里了。盛家倒下后,亲戚们都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只有贺裁风在用心替他寻妹妹。   贺裁风不是不知道盛经年该死,不是不晓得盛匡或许是从犯,他只是恨盛染一个姑娘家,因父兄的错误余生尽毁。   他不敢声张,就四处玩乐,暗地里打听,这半年来亦是不好过。   蔺长星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贺裁风哭到精疲力竭而无能为力。若不是谢辰帮忙,连见盛匡一面都不知要等到何时。   找一个人有多难,没有人比他清楚,当初派出去多少人打听谢辰,谁知最后在宴京遇上。   就算贺裁风能找到盛染,但寻到后的结果,不知他能不能承受。   其实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谁也不敢先说出来。   贺裁风发泄完这半年来的崩溃,慢慢平静下来。   蔺长星抱膝陪他坐着,见他不哭了,及时递过去一块帕子,“哥,擦擦脸吧。”   贺裁风接过皂角香味的帕子擦了脸,心叹这小子体贴。   他原本担心蔺长星会嘲笑,谁知人家除了递帕子便是沉默。   贺裁风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找何人安排的?”   蔺长星眼神闪躲道:“一个普通朋友。”   “朋友?你才回来多久,有我不认识的朋友?他可靠吗?”   蔺长星偏头想了会,粲然笑道:“可靠。至于别的,无可奉告。”   贺裁风顿了顿,交代说:“别忘了还人家的情,花销从你欠我的酒钱里抵。”   “知道了。”蔺长星托腮陷入思考。   又隔了两日,蔺长星传话给谢辰,说要还她人情。   谢辰不耐地想,他能怎么还,无非是吃顿饭,送个礼。   想到他上回的放肆,谢辰铁了心不再见他,寒声跟素织道:“跟他说不必,天热,不想出门。”   素织无奈地回:“我早就帮姑娘传达过这话,世子爷说,姑娘若不去,他会上门来请。”   谢辰冷笑出声,“好啊,那就让世子爷上门来请,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请法。”   他的胆量她不是不知道,倒学会了嘴上吓唬人。上回在茶楼里牵她,那一手的汗,把他自个儿卖得干净。   素织被这话吓得不敢出声,等了半刻,不见姑娘改口,只好苦着脸将这话传去蔺长星耳里。   本以为能消停几天,谁知翌日刚用完早膳,谢辰正描字时,素织慌慌张张跑进屋:“姑娘!不好了!”   “什么事怕成这样?”谢辰头都没抬。   “燕世子来了。”   笔尖骤然一顿,带着梅香雅韵的墨汁沁进宣纸里,晕染开大片墨迹,一张字就这样毁了。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19章 下厨 在广袖下握住谢辰纤细的手   谢辰心绪不宁,还没想好对策,就听蔺几轲扯着嗓子在外喊:“小姑姑,有客人上门,你在哪儿呢?”   她头疼地闭上眼睛,竭力抑制住想打死谢几轲的冲动。   调整心绪后,谢辰处之泰然地走出去,装作没看见蔺长星,冷冷地问谢几轲:“把朋友带到我这来做什么?”   “这是燕王世子啊,姑姑忘了,家宴上见过面的。”谢几轲全然没发觉谢辰的不快,热情地向她介绍贵客。   谢辰只得敷衍,顺势福了福身子,“见过世子。”   蔺长星虚扶她一把,拱手客气解释道:“我来寻几轲明日到我府上吃酒,恰巧路过四姑娘的宅院。又听几轲说四姑娘曾去过南州,觉得亲切,便顺道来拜访。”   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顺道,亲切,拜访。   只蔺长星自己知道,上回他将谢府内的路线记在脑海里,晓得那日所过之处没有谢辰所居之处。这回便以赏园为由,刻意往没走过的地方来,好在谢几轲傻乎乎地跟着。   谢辰审视他的眼睛,点点头,勉强露出微笑来:“南州是个好地方,地灵人杰,世子耳濡目染多年,果是青年才俊。”   “四姑娘谬赞,四姑娘才貌双全,长星久仰大名。”   “噗,”谢几轲大咧咧地说:“恭维话听着怪害臊的,又不是头回见面。但世子这话实在,我小姑姑本就出了名的才貌双全。论模样、才情、打马球,全京城……”   直到挨了谢辰含威胁的一记眼刀,谢几轲才双手捂住嘴做哑巴。   小姑姑最大的缺点就是脾气差!   倒是蔺长星,见谢辰这样不加掩饰地发脾气,雀跃地盯住她看。   好凶,好美,好喜欢。   谢辰亦是察觉到,周遭肉眼可见地在掉冰渣子,素织旁观得心惊胆颤。心道世子爷快别看了,再看我们姑娘脸上也长不出花,她都快被你气死了。   蔺长星毕竟是外男,有谢几轲陪也不便久留,才客套几句,谢辰便迫不及待送他们往院外去。   趁着谢几轲嘴碎,跟素织插科打诨的功夫,蔺长星偷偷伸手过去,在广袖下握住了谢辰纤细的手。   她的手比脾气软。   谢辰察觉到那力道便知甩不掉,怕人看见,只好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   她平视前方,眉眼平静,指甲不留情地掐进他的手心,发泄不满。   蔺长星由她掐,等她消了气,才故作吃痛地皱了眉头,那力道果然即刻轻下去。   他于是得寸进尺地压低声音道:“记得来。”   说罢他松开手,带着满手心的指甲印,走到谢几轲另一边去,低头搓搓了手。   谁也没注意到方才的隐事。   只有谢辰脸颊上淡淡的一抹绯红,作为罪证留下来,在心里骂了句混蛋。这还在她家里,他就敢这样,谁说他胆子小,分明是胆大包天。   蔺长星走后不久,二嫂秦氏匆忙赶过来,扬言说要绑了谢几轲那混小子,来给谢辰赔罪。   秦氏担心的不是礼法之事,那在谢家人眼里倒没什么所谓,她单纯怕谢辰发恼。   谢辰喜静,平日里就是自家人也不轻易来她院子里闹。   今天谢几轲居然敢带着个她不相熟的外男来瞎扯,用脚后跟想一想,也知她何其不痛快。   谢辰却道:“我并未生气,世子路过进来打招呼,几轲怎能拦住人家,二嫂也别骂他。”   “我不骂他,我要打他!让他长个记性,以后有朋友来家,带进他院里去,别满府瞎转悠。别说世子,就是燕王殿下来,我谢家人也不是他想见就见的。”   眼看秦氏越骂越气,谢辰这个将要被“赔罪”的人,反而默默地替她拍背顺气。素织端来碗冰镇酸梅汤,谢辰让秦氏把火气下了再走,否则谢几轲又要不明不白地挨顿打。   都怪蔺长星乱搅混水。   傍晚时分,谢辰出了国公府,因她常与蒙焰柔在外吃饭,只向孟氏交代一句,孟氏便同意了。   听谢辰说要走过去,孟氏交代:“让素织带把伞。”   “做什么?”谢辰看了眼万里晴空。   孟氏边翻账本边道:“陆国师虽没进宴京,昨儿个折子却递到了御前,说陛下仁德福泽万民,三日内宴京必有甘霖。今日天不对,我怕你半道上淋着。”   谢辰极快地掩下嘴巴的讽刺,平静道:“知道了,谢谢大嫂提醒。”   然而出门时,素织与卫靖皆两手空空,轻装上阵。   孟氏从下人跟前得知这事,叹了口气,摇头道:“罢,她心里有怨,随她去吧。”   这边谢辰刚巧在府门前遇见打马回来的二爷谢磐,谢磐一个空翻下马,将马鞭扔给侍卫。   他脚步轻快,扬声喊道:“四公子,哪儿去?”   “朋友相邀吃饭。”谢辰见他这么喊自己,“二哥今日兴致高。”   “高兴啊!今儿个在校场上跟群毛头小子切磋,你是没见到,一个个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真痛快极了。”   听到“切磋”二字,谢辰想到某个被打得喊疼的傻子,抿直唇锋,抬头看他:“二哥切磋时要收着点手,没轻没重怎么行?你手下都是帮尊贵的主,打狠了……人家爹娘心疼。”   谢磐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似是觉得姑娘家的话听来可爱,“怕什么,一帮皮糙肉厚的小子,明日不就生龙活虎了。”   她淡声问:“若有细皮嫩肉的呢?”   “细皮嫩肉的怎会跟我切磋,诶,你何时这么关心旁人了?我知道了,担心你二哥打出人命官司来是不是?”   谢磐恍然大悟,又好笑又感动道:“你放心,二哥下手最有分寸,决计不会伤着人。唉,我妹妹真是玲珑心肠,还替二哥操心这些。”   谢辰:“……”   “吃饭去吧!”谢磐大马金刀地走了,留下谢辰僵在原地,好一会才缓过神离开。   谢辰走在路上,不断思索往常遇到这种事,她会不会怒不可遏。   想了半日无果,因为往常没有人敢这样威胁她,蔺长星是第一个。   蔺长星这回选的地方幽静,不在热闹喧嚣的临街酒楼,而在客人可独立分院的沁心馆。   在前堂点过酒菜,往后园去寻各自的小院,院门一关便不担心被打搅。   谢辰曾与大嫂二嫂来此吃过饭,当时便觉得环境清幽,菜品清淡,很适合姑娘家来。   但今日,她真该进去吗?   她在沁心馆外徘徊了半刻钟,素织嘴馋,忍不住道:“姑娘,咱们进去吧,奴婢都饿了,早就听说这里的酒菜好吃。”   谢辰看她饿得捂肚子,点头应下,说:“好,我来请你们的客,想吃什么跟我说。”   进馆后谢辰单独替素织与卫靖点了几道菜,嘱咐侍从一并送至蔺长星所订院里。   院门打开,院内种着两颗芭蕉树,花圃里各色争艳丽,葡萄架下摆着木凳,别有一番风情。几间屋子门窗大敞,采光极好,谢辰看了一周心情稍稍明朗。   素织与卫靖自觉进了侧屋,谢辰独自往主屋去,才跨进门,便察觉身后的天色昏了下去。   “来了?”蔺长星笑容灿烂,正在桌边盛汤,唤她过去:“快来尝尝今日的鱼汤味道如何。”   语气仿佛在招待客人进家门。   谢辰忍住想逃离的冲动,坐下说:“贺裁风怎么不来?”   “原是要来谢你的,可惜他现在下不了床。”蔺长星说完怕她不高兴,“你放心,他就算能来,我也不会告诉他是你帮的忙。”   谢辰随口问:“他怎么了?”   “逛青楼被他爹抓回去打了一顿,屁股开花在家趴着呢。”   她挑眉问了句:“你没受牵连?”   蔺长星无辜地眨眼笑道:“那多亏了他仗义,没供出是我给的银子。”他说完将汤端给她。   谢辰弯弯唇角,在他期待的注视下舀了勺汤入口,须臾之间愣住了,抬头看他,目光复杂又无奈。   蔺长星会意,腼腆一笑:“我今日从国公府里出来,就来这里琢磨菜谱了。这桌菜都是我做的,怎么样,卖相和味道还不错吧?”   他接着说:“虽然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有些事回不去了。可是只要我想,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谢辰未说话,良久才平静道:“左手,伸过来。”   蔺长星的手放在桌下不动,清泉一般澄澈地眼睛眯成月牙状,“先喝汤吧,凉了不好喝的。”   谢辰抿了抿唇,依旧是平静的表情,却不耐地蹙起眉头。   蔺长星见状不敢再敷衍她,缓缓将手伸到她面前,略显窘迫。   修长的食指与无名指上,几道凝着血痂的口子,有深有浅,惨不忍睹。看的谢辰触目惊心,心里又疼又怒,终是忍不住开口:“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   她难得情绪激动,一时喉咙打颤说不出话,忙偏过头去看向窗外的芭蕉树。   明明说好不再纠缠,又为什么要这样尽心,为什么一定要她难过。可这样在心底质问,惭愧的却是她,她还是纵容了自己的贪婪。   蔺长星见她真动怒,局促不安地说:“我答应你不写信,没答应别的……何况做菜只为表达谢意,是我自己笨切到手,又不疼,这没什么的。你别不高兴,好不好?”   谢辰不理会他,垂着眼帘不动。   蔺长星乖巧地看她,继续哄道:“姐姐,别气了,这都是你爱吃的菜,你不想动筷子尝尝吗?”   少年的一声“姐姐”喊得又甜又腻,任谁也拒绝不了。他在心里无赖任性地想,去他的“四姑娘”,从今往后他偏要这样喊她。 第20章 轻浮 脂玉般的肌肤上两圈红痕   蔺长星撒完娇,谢辰仍旧不搭理,冷淡地打量窗外寻常又不起眼的景色。   蔺长星知道这招暂时没用了,怕她摔筷子走人。于是收敛起笑意,默默吃起饭来,给谢辰平复的时间。   直到谢辰眉目间的郁气平静下来,他才正经谈道:“表哥能进大理寺,姐姐你废了不少口舌吧?我听他说,起初盛匡在里头还能往外传话,后来越来越严。”   蔺长星说完夹了一筷子菜,也不催她回。   谢辰冷声提醒:“叫四姑娘。”   蔺长星毫不犹豫:“四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谢辰不高兴了,让他喊什么他都愿意。   谢辰默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开始动筷,平静地说:“没废多少口舌,我只向三哥提了句,他信得过小侯爷便同意了。”   “我表哥有什么值得信的,谢大人一定还是看在你面子上。”   “我的面子不会次次好用。”   他守分寸道:“你放心,没有下次了。”   谈至沁心馆环境时,蔺长星笑说:“我特意选清幽地方,除了便用后厨之外,实在是因为我在家里快被吵聋了。”   谢辰压着郁气,略微不解地问:“为何?”   “我表妹搬到王府来了,那张嘴跟唢呐似的,从鸡鸣嚷到出月亮。我苦不堪言,母亲还说什么热闹,真是要命。”   谢辰筷子微顿,想到孟氏曾说燕王妃想亲上加亲,“贺岚?”   “是她。”蔺长星撇嘴,“为了躲她,我只好每日下午去东宫,与太子殿下一同听课,协同商量救灾之事。”   谢辰“嗯”了声,偏开话头道:“陛下有意培养你辅佐太子,跟着学学,不可懈怠。”   蔺长星见她不接茬,只好应下。他本以为只是去东宫陪读。进了才发现,太子每日听学时间并不长,多数时候都在帮陛下处理朝政,忙的厉害。   听陛下的意思,避暑行宫已经建毕,不日要去住上月余,到时便留太子监国,东宫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   蔺长星对朝政之事不甚了解,在东宫得了几日提点,只算入门。   屋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暗淡下来,乌云蔽日,骤然跟着铜钱大小的雨滴。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一时间电闪雷鸣。   雷雨后紧接欢呼声,街道上无数百姓涌出家门,仰脸淋雨,又跪下高喊“吾皇万岁”。呼喊声并着响彻云霄的雷声、雨声,交相呼应。   水汽伴草木的腥味从外侵袭进房,蔺长星起身去关上窗户。阖上门前,他看见卫靖站在廊下,朝他客气地点头。   他心里清楚,那是警告。   他回以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在云翳暴雨下反倒显得阴恻恻的。   卫靖皱着眉头回到偏房,他已经吃过饭,素织还在慢条斯理地用着,他郁闷道:“你今日不该劝姑娘进来的。”   素织抬头,看傻子一样地看他,末了摇头说:“哥哥,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卫靖沉声问。   素织放下筷子,擦干净嘴,认真道:“姑娘若真不想见世子,以她的脾气,你该知道,今日连国公府的门都不会出。你以为她方才是在犹豫见不见燕世子吗?她是在寻理由说服自己,我只是稍稍助力。”   “哥哥是没有瞧见,今日她听说世子登门,手上沾的墨都没顾得洗,急着就出去见人。虽说当时气得厉害,可下午就捧着话本在笑呢。”   卫靖听完,浓眉稍缓:“好吧,可是燕世子若是第二个周书汶,姑娘岂不伤心。”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但一朝被蛇咬,卫靖不免替主子担心。   素织看得通透,摇摇头:“世子未必就是第二个周书汶,何况姑娘本也不见得开心,又说什么伤心不伤心。我倒觉得这段时间,姑娘鲜活许多。从南州回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担心她郁郁寡欢,会撑不下去,如今不怕了。”   “道理我都懂。”卫靖在她身边饶了一圈,终于提醒她说:“可是才下雨,那边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他的本意是他看不见里面,怕谢辰受人欺负。若她发脾气唤人,他们又不能及时赶到,只怕她不高兴。   “啊?!”然而知道那两人曾发生过什么的素织却倏然红了脸,烧的她面红耳赤,急着喊:“哥哥,你别过去!听到没有?!”   “别嚷嚷,姑娘不喊我,我过去做什么?”卫靖木着脸站回廊上守,扭头见她不住地扇风,叹气说:“你热得慌就出来吹吹风。”   一场雨搅和之下,谢辰已经不再恼他今日的行径。   蔺长星于是得寸进尺,暗示谢辰自己做菜辛苦,且为了精益求精,还倒了许多盘。   谢辰面上没什么表示,实则已经比平日吃的多了。   他期待地问:“好吃吗?”   谢辰用帨帕擦过嘴,吃人嘴软,难得好脾气道:“好吃。”   蔺长星甜甜地朝她笑起来。   谢辰撇开目光,无奈道:“下回别再做了,你的手不该去拿菜刀。”   蔺长星点头:“哦。”   谢辰看到他手上的伤,想起之前与谢磐的对话,问他:“身上的淤肿消了没有?”   “嗯,差不多了,你放心。”   “手回去要上药,才好得快。”   “晓得了。”   蔺长星这会子听话,谢辰顺心不少,用过茶水后,听着外头的雨声,喃喃道:“陆千载是何方神圣?这样料事如神。”   “八成是个得道高人。他还得两日才能进京,这场雨的折子却早到了御前。我原说装神弄鬼,不成想……这雨果然来了。”蔺长星靠在梨花木椅里,惆怅地说。   谢辰循循善诱:“所以有些东西,不信也得信。”   蔺长星凝视她,固执摇头:“一场雨,信与不信都无所谓,总之这天不会一直旱下去。可是有的事情不能信,莫听穿林打叶声,信了便是穷途末路。”   “谢辰,我不信,你也别信。”   “若我信呢?”她睨向他。   蔺长星敛起笑意,顿了顿,沉声说:“你是惜自己的命还是旁人的?”   “自己的。”   蔺长星彻底沉默。   他不该忘。   谢辰的命格被捆在谢家,这辈子许不了人,否则不仅她自己短命,还会祸了郎君。如若只是克夫,蔺长星大可说一句,我不怕被你克。   可是他忘记了,谢辰也想活命,这天下云雨盛景,她还没看完多少,她不能不管不顾地放纵。   纵使他能想方设法迎她入门,可是谢辰却告诉他“我惜命。”   他又能如何?难道对她说,别管,咱们手牵着手下黄泉过奈何。   太自私了,也太病态。   蔺长星在刹那之间跌落进泥沼之中,外面这场雨他没淋着,心里的火却被浇了个透。   他甚至想问一句,那你今日还来做什么?我们在南州同床共枕过,我在宴京也摸过你的手,你还不知道我什么心思吗?   什么别再纠缠不清,她以为她轻松说出口,他就能轻松做到吗?   两个人在一阵寂静中僵持,蔺长星不做声,谢辰也自然不会去寻话说。她眉眼已是染上凉意,却只是静静坐着,等他自己想明白。   蔺长星问她:“你今日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   “那可糟了,”他起身说:雨这样大,有伞也走不了。”   “我来前跟府里人说过,想必会有人来接。”   蔺长星放下心:“好,那你再等等,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   谢辰愣了下,“你去忙吧。”   蔺长星温声对她说:“这顿饭不足以还四姑娘的情,日后若有我能帮忙的,差人告诉我就是,我不会推辞。”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门从外重重关上,谢辰定坐在位子上,朝无人的房间挤出一个笑。   他想清楚了,那也很好。   他们都该信命惜命。   只是她人还没站起来,门又被人遽然推开。那人将门反插,步履匆匆地朝她走来。   谢辰抬头:“丢东西了吗?”   蔺长星不答,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去,仰头望着她。他定定地看了一会,笑说:“嗯,心丢在这里了。”   这话腻人,轻浮得厉害。   谢辰心知他未死心,不想再与他纠缠,将椅子向后一挪便要起身。   蔺长星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姐姐,坐好。”   大片的绯红顷刻间顺着耳根蔓延到谢辰脸上,这四个寻常普通的字,像把伸进土壤里的弯刀,勾出了意想不到的宝物。   “松手。”她半弓着身,脚被人抓住站不稳,两手就只好扶在椅子上。   屋外雨下得急,摧枯拉朽般打在窗上,蔺长星方才只点了两根蜡烛,随着天色越来越沉,这屋里除了他们周遭,尽数被吞噬进黑影里。   蔺长星轻声开口,却不是乖巧和讨好,反而运筹帷幄:“你坐下我就松手,我们好好说句话。”   谢辰不做声地坐下,蔺长星守信松开了手,目光却盯住手移开的地方。她的脚踝细到盈盈一握,可惜覆上了罗袜。   还记得那晚他两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她随着动作不住地挣脱,求饶。他不舍得松手,只是死死捏着,狠心看她流泪喊疼。   那是他头回知道,原来姑娘家连脚都比男人长得秀气,脂玉般的肌肤上两圈红痕,无端添了旖旎。   “蔺长星。”谢辰急声喊他,语气里有拒绝也有哀求。 第21章 相拥 将脸埋进她的发间   这一声“蔺长星”不似平日的薄凉,盛着万般风情与娇怜。   她在向他示弱。   蔺长星被这声唤醒过神,窗外打了道闪,刹那的光亮下,他看见谢辰仓惶踟蹰的神情。   他艰难地将眼睛从脚踝上挪开,停了半刻,嗓音微哑对她说:“四姑娘惜命,长星也惜命。方才走出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算了,大家各自长命百岁,互不添愁。”   他抬头苦笑,烛光摇曳下,眸子里落满星星碎碎的光。他的眼睛已恢复清明,又带上一贯的委屈与乖巧,却不显得卑微。   那是少年郎独有的本事,明明知他放肆,知他以退为进,偏偏心软纵容,不忍拒绝。   然而他眉骨间铮然,鼻梁高耸俊秀,抬头时硬朗的下颌线,还有双眸里的渴望,无不告诉谢辰,他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他曾像个开疆扩土的暴戾君侯,狠狠侵占过她身上的每寸土地。那不过是肌肤之亲,寻欢作乐罢了,她尚可选择不告而别。   可是现在,他已经贪婪地攻到她心城前。她无路可逃了。   蔺长星缓缓趴在她腿上,谢辰想推开他。他不肯动,伤痕累累的那只手也搁在她腿上,谢辰瞥见后,终是没狠下心将他一脚踹开。   那是他为她下厨时所留的伤痕,她能想象得到,他笨拙切菜的模样。在这样闷热的鬼天气里,他心甘情愿囿于后厨,不断地擦汗和问时辰。   其实鱼汤炖的极鲜,时蔬炒的也可口,还是在南州时的味道。但碧螺虾仁太咸,栗子鸡太淡,樱桃肉又不知怎的加了辣子,吃下来可谓千奇百怪。   她没说出来扫他的兴致。   蔺长星怎会想到,他倾诉衷肠时,谢辰却走神地在想他厨艺上的不精湛。   “可是外面雨下得大,我怕湿了衣裳,就回来了。姐姐,我没有办法合你心意地懂事,你还要我怎么装呢?我喜欢你,倾慕你,你不是不知道。我今日舍弃了你,往后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宴京,还过得下去吗?”   “你难道半点不喜欢我吗?至少不会讨厌吧,否则……”   他话说到一半改了口,守诺地不提当初,“否则为什么要帮我的忙,为什么要来吃这顿饭,仅仅因为我无赖吗?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害你的命,绝不会强迫你嫁我。你永远待在谢家就是,但我不会放手,我永远陪着你。”   谢辰抿了抿唇闭上眼睛,被他这番话震得难受,半晌才听见自己说话,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世子应当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陪我?再为我上一道枷锁,让人在背后多戳几回我的脊梁骨吗?”   “我不要天伦之乐,我也不会给你枷锁,我只是不舍得。”   他声音温润中带着疯狂的执拗:“除非我死,你若嫌我碍事,嫌我给你添麻烦,找人杀了我就是。”   他是燕王世子,她能找谁杀他,谢家还没狂妄到这个地步。他分明就是铁了心的要纠缠,不给谢辰拒绝的余地。   谢辰被他迫得彻底喘不过气,后悔今日不该来这一遭。她咬牙使了力气,猛将人推开,抬腿往外走。   蔺长星毫无防备之下摔得不轻,却顾不得疼,从地上翻起,冲上去将人搂住。   美人入怀,软香傲骨。   他顾着怀里的人他最在意的谢辰,亵玩不得,理智才胜过欲|念。这姿势引人遐想,他的手没敢乱放,只握拳悬与她腹前。   饶是这样,谢辰也被他惊住,语气带怒地喊他名字。   “蔺长星,放开我。”   “你要推开我几次才舒坦?!”他扬声盖过她,等人静下,才将脸埋进她的发间,深深嗅了一口她的气息,“姐姐,我求你了,别走好吗?”   “别让我说第二遍。”谢辰的语气轻而冷厉,她上半身动弹不得,便抬脚踩在他鞋上。   嘴上冰冷,心里却害怕。她害怕他灼热的胸膛,和他诱惑般的哀求。   她也害怕这个烛光只照亮他的黑屋子,随时会将她拖进去咬碎,连骨头都不剩。   蔺长星不在意被她踩,这一番已经是豁了出去,连痛觉都迟钝。   “我给你时间考虑。你记着,哪天你想嫁我,我就明媒正娶迎你进府,谁也拦不了。你若不想嫁我,那很应该,你惜你的命,顾好你自己就成。”   “那你呢?”她扬声问。   “那是我的事情,我不会听你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谢辰想到贺岚,嘲讽而笑,“宴京不比南州,你也不是常星了,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是你先提的南州。”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低头在她耳畔道:“当初虽然轻易地喜欢上你,我却并非多情人,你也不必心存我恋上旁人,就不再纠缠你的侥幸。”   他往她耳朵里吹气,见她微微打颤往旁边缩,喉头滚动,情难自已地想吻她。   “蔺长星!”   谢辰厉声喊住他,在他怀里侧弯下腰,极力避开他的唇。   比起他行为上的放浪,她更惊骇的是蔺长星今日将这些话说出口。她本以为他是聪明人,会妥善藏住,他们俩一起装傻未尝不可。   她更没想到他这样打算,这是她不曾预料的事,她也不敢想。   她怕这是一个陷阱,埋在在林子里,等待迷路的困兽。   他的承诺当真吗?   这个人又不是没骗过她。   蔺长星见她抗拒,不敢继续轻薄她,却不舍得松手。   僵持之下,卫靖敲门,语气冷肃:“主子?”   “我马上出去。”谢辰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复,而后蹙眉压住声音告诫蔺长星:“再不放开,我就喊卫靖进来,你打不过他的。”   蔺长星孩子气地咧嘴笑:“师父说我是他的得意弟子,你等我出师,就打得过你的侍卫了。”   打得过之后怎么样,他只是在她耳边喘气,没有说出口。   屋外雨势渐小,屋内烛光半残,二人这样相拥而立,竟生出了岁月静好的荒唐感来。   谢辰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胸膛越来越热,紧贴她的背,烫得她不舒服。   “话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你别动,我手疼。”   谢辰只好静下来,语气仍旧冷淡:“手疼还不松开?”   “你瞧瞧这些刀疤,帮我吹一下好不好,你吹口仙气我就好了。”   “……”   谢辰自然没有搭理他,挣脱开后,毫不犹豫地推门离开。   蔺长星大汗淋漓,如鱼离水般狂喘了几口气,半点力气不剩地跌坐在地上。   被谢辰推倒时磕到的骨头,被踩过的脚,被刀割的手,一并疼起来。   心里却痛快。   南州的俗话说男追女隔层山,他想诱惑谢辰这广寒仙子似的姑娘,难上加难。   今日他把话都说了,那是他的心里话,她能听见他便死而无憾了。   想起方才被她打断的耳边吻,他不甘心地咬紧后槽牙,低声轻笑:“下回见面,不会再轻易饶过你了。” 第22章 动摇 幼狼装成鹿   谢辰敛容而出,卫靖候在一边,她自长廊下过事,倏然停步,伸手将背后的头发和衣裳理平。   素织见她动作,两步并做一步地跑到面前帮忙。   她打量自家姑娘,见她除了耳根还红着,气息略乱以外,旁处并无不妥,衣衫齐整,于是放下心。   回到家中,未等谢辰发话,素织吩咐人备水给姑娘沐浴。   华灯绵延,夜风裹挟水雾袭面,谢辰怔然地站在屋檐下观望雨帘,“你忘了,我沐浴后出的门。”   素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纠结道:“姑娘,奴婢怕您不洗不舒服。”   谢辰听这话奇怪,侧身问:“我既未出汗也没淋雨,为什么不舒服?”   “没出汗吗?”素织问。   谢辰仔细一想,与蔺长星僵持时,也是出了汗的,正欲开口,却瞥见素织一脸的羞涩尴尬。   谢辰霎时便明白她在想什么了,难怪一路上欲言又止。   含嗔与她对视一眼,素织立即低下头去,谢辰亦红了脸,转过身去低语斥道:“乱想。”   素织被这么一骂恍然大悟,欠身道:“奴婢该死。”   “该打才是,”谢辰把人拽起来,牵住她发凉的手,软了语气,“别瞎忙活了,早些歇着去吧。”   夏日的甘霖一下起来便不叫人安生,夜间又闹起来,一道道惊雷劈下,暴雨如瀑打在砖瓦上。   谢辰心间没比外头平静。   她抱膝而坐在榻上,盯着脚踝处,又想起今天蔺长星凝视这里时的目光,灼热滚烫,几近赤|裸。   他在她面前总是乖巧时候多,将少年心性袒露得直白,让人心无防备。只有南州那夜的眼神,灼得她不敢睁眼。   今天当那眼神重新出现时,她急着喊他名字,好让他别胡思乱想,也别在那种地方犯浑。   何止是素织多想,连她自己当时也害怕不是吗?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她怀疑他今日设的是个精巧的陷阱,掉下去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可是她动摇了。   她头回知道,一个男人为她想的这样周到。他冲进黑雾里找到她,撞的头破血流,受她的冷脸,把走出去的选择交给她。   但他没有给她第三种选择,即是他放手她退开,各过各的日子。   他说:“除非我死。”   谢辰昨日还信誓旦旦,不再私下见这个人,今日便去了沁心馆。   早上还想着,这回定要让他死心,结果到了晚上,他不仅没死心,还给了她不该存的幻念。   他蛊惑人心的本事高明,幼狼装成鹿,谢辰再难走出他的领地。   在南州时她疼他,疼着疼着就不受控地疼到了枕边。   初承雨露,被他毫无章法地折腾到半夜不说,隔日还得起床给他备热水,留银票,写字条。   且一路上都在惭愧,怕他年少至纯,放不下露水情缘。   或许是她无德在先,撩拨完他又不许下承诺,如今报应来了。   怎么着,也让他这样混账地撩拨一回再跑吗?她扪心自问,不愿意。   她若应下,无论何种方式,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可她也清楚,若不应他,当下便有了悔意。   从她认识蔺长星的那一日起,她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说是完全变了个人也无不可。   她抑制不了自己在他面前的喜怒哀乐,也抑制不了她的欲念。   蔺长星三个字,多喊一声都是疼,咬在心上,心间就少了一窍。   …   蔺长星平了欠谢辰的人情,谢辰亦表诚意,花费两日功夫,亲手绣了块锦帕送到谢潺院里。   谢潺接到手端详那绣工,极快地背过身去,扑哧一声没忍住。   “不要还我!”谢辰有些恼,伸手去抢。   谢潺戴玉扳指的拇指从那绣歪的青竹上摩挲而过,动作利落地揣进怀里,“诶,到了我谢潺手里的东西,是要不回去的。”   谢潺好竹,图个清雅,所居之处半院子都是竹林。谢辰礼轻情意重,是用了心来谢。   她自小讨厌女红,谢潺从前逗她,让她将来给三哥绣个被面和床帐。   二哥笑话:“老三,你妹妹连块手帕都绣不出来,别青天做梦了。”   瞧瞧,这不是绣出来了嘛,旁人可没有。   “既然三哥收下了,那便两清了。”谢辰道:“旁的事情,三哥当我一概不知。”   谢潺扬了扬眉,满意道:“跟聪明人打交道,自在。”   谢潺站在廊下,目送谢辰撑伞而去,夏雨里的背影单薄而坚韧,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也看不透。   从贺裁风嘴里套话太易,贺家与谢家交情不多,谢辰肯费心帮贺裁风,定是因为中间那个人。   蔺长星。   一个跟谢辰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连谢潺也没见过两面。   谢辰愿意为他徇私,愿意为他拿别院的事威胁自己,更愿意为他,亲手绣了帕子来堵住他这三哥的嘴。   这三件事,平日里谢辰一样也不会沾,此次一并做了,蹊跷得厉害。   他案卷看得多,心眼留得也多,冷声朝心腹交代道:“两头盯着。”   宴京这场雨足足下了三日。泽润万物,暑气被浇褪两步,雨停的那日,国师陆千载回京了。   宴京百姓久闻其名,夹道恭迎,鼓乐喧天中旌旗、寿扇气势恢宏。十六名仪鸾使抬着的绘彩百兽步辇之上,陆千载正襟危坐,不时朝百姓点头。   谢辰站在一家铺子前,被街上的人挡住去处,冷眼瞧这浩荡阵仗。   她只知此人是前任国师申礼行的弟子,却不想如此年轻,才三十岁不到的年纪。面容精美凌厉,即使不曾见笑,眉宇间也带着股隐隐的邪气与玩世不恭。   他的师父申礼行继任国师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华发白眉,一丝不苟。人前总是一袭金纹黑袍,暮气沉沉,让人无端压抑。   然而这位新国师的风格与申礼行却大相径庭,满头乌发披散,头缠镶嵌红宝石的宝蓝色抹额,一身宽袖红衣,颈戴朝珠。   莫说他是国师,此人单从样貌上与“灵气”二字便沾不上边,反而妖气横生。   谢辰抬头望天,喃喃叹息道:“宴京城将将放晴,只怕风云再起。”   素织银铃一般笑出声:“姑娘放心,这回带伞了。”   离开金阙大街前,谢辰蓦然抬头往对面茶楼上看去,一个蒙面纱的女子凭栏望着街上。   她面无表情地离开。   等谢辰转身,茶楼上的女子才又看向她,问身边人:“四公子年满二十了?”   身后婢女如实道:“是,四姑娘是三月份的生辰。”   “可惜了这身好皮囊,也难怪他心里急,喝醉酒还念着。”   女子目送陆千载的步辇与仪仗远去,回想起方才谢辰淬冰的眼眸。姑娘家被逼到这个地步,任谁都会恨。   然而她的处境,还没到可怜国公府小姐的时候。   婢女提醒说:“夫人,咱们不能在外久留,回去吧?”   女子回到城东的别院,却看谢潺已经在房中看书候她,略有些惊讶:“三爷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顺道过来,干脆等等你。今日出去走一趟,胸口可舒坦了些?”   “解过闷好多了。”她笑了下,貌似无意道:“方才在茶楼上,有幸目睹新国师的排场。”   谢潺直接问:“瞧见四姑娘没?”   她如实说:“瞧见了。”   “盛染,”谢潺眼里凉凉的,双手捧住她的面颊,“别来诛我的心。” 第23章 幽兰 教人想不顾一切地采撷   见谢潺变了脸色,盛染不卑不亢地轻声回:“三爷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如何是诛心。”   谢潺讥笑两声:“我谢家的心病,你去隔岸观火,难怪舒坦。”   除去国公爷,国公府人人皆恨命格司入骨,恨那劳什子通天命的国师。谢潺心疼的是,谢辰看似无波无澜,今日到底是去了。   盛染被迫贴紧他胸膛,却没敢彻底靠上,她不张口接这话。   女儿家的幽香从颈中出,萦绕在谢潺鼻端,甜腻而沁人,他很快便原谅她恶劣的挑事之举。   盛染的小性子他摸透了,平日里乖巧柔顺的姑娘,时不时却要刺一下惹他不痛快。   好像他生了气,她反而舒坦,没良心的东西。   眼下膳食尚未做好,盛染吩咐下人备水,亲自伺候谢潺宽衣沐浴。   她娴熟地替他脱下外罩的银白绸袍,正解衣带时,一块锦帕掉在地上,盛染蹲下去拾。   夏云灰的锦帕,上绣歪歪扭扭的翠竹,叶子参差不齐,凋零可怜,又粗胖显憨气。角落里三个圆滚滚的小字,“赠子蘅”。   子蘅是他的字。   谢潺神情自若地从她手里接过,看到那绣工跟丑字,本来不快的心情放晴,又不由得好笑起来。   盛染方才见了谢辰,谢潺张口想跟她笑话自家妹妹,“我……”   却看盛染已然僵了脸色,眼睛盯着那帕子,声音微微发颤,却勉强柔声道:“三爷,进去洗吧。”   谢潺到底比她虚长一轮多,又在大理寺侵染多年,岂有不明白之理。然而坏心思作祟,他装作不知,安然地转身进去沐浴。   饭席之上,盛染魂不守舍,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就停下筷子。   谢潺皱起眉头,冷声说:“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吃这么少是在跟外头的竹竿比风骨吗?”   她脸上红了又白,不敢与他辩驳,只好磨磨蹭蹭添了半碗乌鸡汤。   他在关心她,她却不住地想到那块被他小心收起的锦帕。   谢潺素来精细,所用物无一不是上乘,衣裳件件由特定的绣娘缝制。这憬园里的物什,从栏杆到枕头,样样费了玲珑心思,价值连城。   如今却将那么一块残次的绣品放在怀中,还对望傻笑,必是……很在意的姑娘。   她应当知道,他身边不只她一个,她只不过是身陷囹圄,恰巧惹他怜惜的那个。   入夜后,月明星稀,凉风拂过竹林,簌簌作响。从假山后窜出两声野猫叫声,转瞬又消失在夜幕中。   谢潺存了一晚上的坏心思未消,故意附在她耳边问:“怎么不专心?”   盛染无力摇摇头,鬓发潮湿,眼里盈着泪承欢。这张泫然欲泣的娇容取悦了他,谢潺不等她说话,按住她的腰驰骋起来。   莺啼婉转,一声大过一声,求饶不止,谢潺在她沉溺时,陡然慢下来,引她开口:“回话,今日怎么了?”   朝露沿着花瓣打旋,在泻入花蕾滋润前被人采去,春光戛然而止。   盛染难耐地睁开眼睛,缓了缓,声音呜咽,“没怎么。”   谢潺笑了:“撒谎?”   她见他这样笑就知不妙,吓得环住他的脖子,绷紧腰肢撒娇:“别,我受不住了。”   “喊人。”   “三爷,三爷……”   谢潺身上的汗往下汇淌,淋得他不自在,口干舌燥之下不忍折磨她,埋头将事办完。   过后谢潺将她抱去净房,再回到内室时,一连喝完两杯凉茶,才帮盛染把打湿的发梢擦干。   小姑娘乖乖坐在床上,由着他擦,手重手轻都不吭声。   谢潺身上松快,才嫌自己幼稚,欺负她做什么,挺不容易的。   他问:“我那帕子丑不丑?”   盛染头皮被他扯得疼,忍着说:“别出心裁,不算丑。”   “那叫不算丑?我告诉你,谢辰处处都好,就是一双手笨。”他将干布扔开,摸着她的头顺毛,说:“跟你不能比,改日你教教她?”   盛染蓦然抬起头。   谢潺眉宇间带笑,薄唇弯着,过分分明的棱角被烛火晃得柔和。他不常如此,榻上餍足后除外。   盛染舒了一口气,撒娇般地向他怀中倚去。   “改日”即是遥遥无期,男人的客气话罢了。她不为此期待,也不为他的敷衍难过,他的语气他的声音说这句话给她听,她就高兴。   哄完人,谢潺挑起盛染的下巴,大理寺少卿审人的派头又拿了出来,“现在该你跟三爷说说,你跟贺裁风什么关系了吧?”   盛染听这名字并无反应,柔声回:“只见过几面,说过话。”   “那他还费心找你?”谢潺虽然在笑,声音已经转凉,“如今我跟你说了,你若动心,大可以去找他,东阳小侯爷未必不会护住你。”   盛染微慌,我见犹怜看他眼,搂住他的腰,“我哪儿都不去,我只听三爷的话,谁都不见。”   谢潺笑容更深,咬住她的耳朵说:“差点忘了,东阳小侯爷撑死只能护住你,可护不住你兄长。”   这便是他们的各取所需之处。   盛染眸子黯了黯。   谢潺却由贺裁风思及蔺长星,他把玩着盛染的手,眼里复杂。   …   贺裁风挨了他爹一顿打,到底是亲爹,没伤筋动着骨,歇了几天又开始往燕王府跑。   蔺长星华衣玉冠,急匆匆往外走,两人迎面碰上。   贺裁风问:“天这么热,往哪儿跑?”   “太子府上。”   “别啊,你陪陪我,我好不容易能下地。”贺裁风拽住他往回走:“贺岚这两天乖吗?”   蔺长星面露疑惑,凑近他大喊出声:“你说什么——?”   “……”   本以为蔺长星耳朵被贺岚震聋算是惨事,没成想贺岚亦是负了伤。   “岚儿,怎么了这是,怎么一瘸一拐?”贺裁风冲上前将人扶住,回头问蔺长星:“你打我妹妹?”   蔺长星嗤笑说:“我怎么敢,前两天下雨,她自个儿滑了一跤。”   贺岚像个被点燃的炮竹:“要不是你不开门,我喊你你不应我,我会气得走路摔跤吗?”   蔺长星被她训练得口齿伶俐:“姑娘家走路没个老实样,雨天触了霉头,也怪在我身上?”   “别吵别吵!”贺裁风按住两人,主持公道,先问蔺长星:“你为什么不理她?”   “暴雨如注,我在书房看书,没听见她敲门。何况那时已是深更半夜,怎么方便私会。”   贺裁风头皮发麻,质问贺岚:“你夜里找他干什么?!”   贺岚见他避重就轻,大嚷:“什么深更半夜,他没吃晚膳,我好心才去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木耘跟你说,我已经用过点心,但你坚持砸门。”   “我不进去看,怎么知道那奴才是不是骗人!”   “好好好。”贺裁风捂住半边耳朵,“岚儿,收收脾气,大热天的再气坏了身子。你平日里走路注意点,瞧你这摔得,多让哥哥心疼啊。”   贺岚由人一护,小狗似的张扬起来,恶狠狠地瞪蔺长星。   对,恶犬,还是没断奶的那种。   蔺长星纳了闷,怎么同样是女子瞪人,差距如苍天到泥沼。   他的谢辰就能让人想起空谷幽兰,浑身冷意虽拒人千里,偏偏轻柔破碎,教人想不顾一切地采撷。   不知道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打算去催一催。 第24章 答复 清醒与克制正分崩离析   贺岚被蔺长星气得咬紧腮帮子, 掐腰瞪他,甚至想出拳。   但她不傻, 她打不过。   来王府之前母亲苦心交代,让她与世子表哥好好相处。   她亲哥哥是个没正形的,好不容易才见着个温润如玉、俊朗斯文的君子表哥,仰慕还来不及,自然美滋滋地跑来王府住下。   听王妃姑母的意思,是怕表哥天天读书太闷,让她多去闹闹他, 好让他活泛活泛。   她胸有成竹,这是她的强项啊。   谁知她满腔热血,飞蛾扑火,就对着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什么温润如玉,不过是敷衍冷淡;什么俊朗斯文, 冷面冷心, 看多了一样叫人讨厌!   他虽不常生气, 玩闹都随她。   可她那天怎么敲门他都不应,转头摔在雨里时, 他却立即开门, 好整以暇地打量狼狈的她。   然后撑伞从她身边经过, 温声说了句“走路小心”,不紧不慢地回了房。   面目可憎, 面目可憎!   这世上有这样心狠的亲表哥吗, 简直毫无人性!   她贺岚发誓, 以后再不想跟他说话,让他读书读傻去,练武被打死!空有一身臭皮囊有什么用, 死木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贺裁风听了事情原委,十分同情蔺长星,心知他八成被自己妹妹吵得神经衰弱。   却没忘自己是贺岚哥哥的身份,清清嗓子,拿腔作势道:“这事你做的不对啊,瞧我家岚儿摔的。你可真够狠心,那晚都没说把她送回房。”   任谁看书看得好好的,被人毫无章法地疯狂砸门,泼妇似的喊他名字,这人态度都不会好。   蔺长星承认,看见贺岚趴在雨里,弄脏衣裙发脾气时,他心情十分美妙,于是有了打伞路过那出。   却不想她摔得真不轻,两天了还是一瘸一拐,心里也生出些自责。   贺岚还算仗义懂事,虽在贺裁风面前骂他不是人,到底没把话说到王妃面前去。   于是蔺长星诚心实意向她道歉,许诺带她买衣裳首饰。   贺岚撇过头,“哼”了一声,一副很有骨气的模样。   隔日清早就来砸门:“表哥,起床!快练完武带我出府!”   蔺长星木木地看着床帐,念了两边清心咒才下床。   贺岚是个娇气的大小姐,出趟门哼哼唧唧喊腿疼,偏要扶着人走。她个子小巧,抱住蔺长星的胳膊,恨不得双脚离地荡起秋千。   蔺长星面如死灰,一条袖子险些被她扯下来,只恨贺裁风袖手旁观。   逛了一上午,银子像流水似的花出去,贺大小姐才尽兴,大手一挥发出号令:“用膳!”   进了宴京最好的酒楼泓徽楼,蔺长星不堪其重,努力地耐着性子,微笑问:“上楼梯能不能自己走?”   “呜呜呜,人家腿疼嘛。”   “腿疼拽你哥哥。”   贺裁风立即扶住他另一边的肩,“嘶”声道:“别,我屁股还疼着呢,她再没轻没重给我拽倒了。”   “真有你们兄妹俩的,我今日才算明白,什么叫‘拖’家带口。”   蔺长星没好气,话音刚落,便被人堵在楼梯口。   那人站得高他一阶,将将好与他平视,一身素雅清冷的墨绿束腰长裙,折柳广袖长袍,云鬓不苟,眉长眸深。   蔺长星先是欢喜,缓过神后故作客气道:“谢四姑娘吃过了?”   谢辰不去看他的眼睛,反而跟贺家兄妹点点头,然后才冷淡地对他“嗯”一声,侧身让开道。   蔺长星骤然敛了笑看她,没动。   贺岚熟悉这位谢四姑娘,知道她不是好热闹的人,也不敢多与她说话,打完招呼就拖着蔺长星走:“表哥你杵着干嘛,我饿死了,快走啊。”   蔺长星依依不舍地看谢辰眼,继而无奈地低头道:“知道了。”   谢辰则不动声色地打量贺岚,她眉目秀美精致,因年纪尚小,面颊上的肉嘟嘟的,唇边一对小小的梨涡。   绛红色上衣配着条月白百褶妆花裙,鬓边戴一支珠雀钗,贵气不凡又灵俏鲜活。   讨喜又悦目的一张面容。   “表哥,”小姑娘娇声使唤道:“你要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   贺裁风立即严肃,训斥说:“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什么呀,我明明都及笄了,你说谁小孩子呢!”   “……”   三人吵吵闹闹,声音逐渐远去。   女子及笄后可谈婚论嫁,贺岚倒与他很是相配,谁都知道燕王妃是这个心思。   谢辰怔然垂眸,直到素织提醒,才提裙往下走。   卫靖在楼下大堂等她,面色不悦,到面前道:“周大人把账给结了。”   谢辰眼角眉梢郁沉,听了这话更显不耐,冷冰冰地问:“他人走了?”   “不曾,他的侍从结完账又上去了。”   周书汶这是存心的。   谢辰往楼上看了眼,寒声道:“你在这等周大人下来,一文不少地还给他。把话说清楚,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种事情。”   自周书汶成亲,谢辰与他便不再往来,然而这样的事情并非一次两次了。   好像是弥补一般,周书汶年年为她准备生辰礼,每回遇着就替她付账。   往常她只是拒绝并还回去,这是头一回,谢辰真的动了怒。   “是,”卫靖应下,“姑娘您是先……”   谢辰不等他说完,抬腿往外去,“我去对面茶楼坐一会儿,你办完事情过来寻我们。”   卫靖不解,谢辰并不喜欢人无时无刻跟着,何必特意等他。于是多嘴道:“江少夫人在等您,不如您……”   他话还没说,被素织瞪了一眼,茫然却听话地闭上嘴巴。   好吧,主子的话听着就是。   卫靖默然领命,百无聊赖之下抱刀靠住柱子,静静地等人。才站一会,没等着要等的人,反而下来位不该来的。   “卫兄你还在啊!”蔺长星跑过来,四处张望:“四姑娘呢?”   “小人有事要办,故在此留候。”卫靖拱手询问道:“世子可是有话,卫靖帮您转达给我们姑娘。”   蔺长星没打算告诉他,不死心问:“怎么,她走远了?”   卫靖既不能撒谎骗他,也不想给姑娘找个麻烦,于是沉默了片刻。   蔺长星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好声好气地说:“我有要事跟你主子商量,你这样磨磨蹭蹭耽误了,不怕她罚你吗?”   若是换一个人跟卫靖说这句话,明晃晃地摆架子威胁他,他必不会搭理。   但蔺长星不一样,他再傻也知道姑娘对他与对旁人不同,耳畔猛然响起素织那日跟他说过的话。   他如梦初醒,姑娘今日下午要帮江少夫人办宴,吃完饭本可以直接过去,何故要等他一起。或许,姑娘等的根本不是他。   于是他赌了一把,指着对面茶楼道:“姑娘在听书,世子既然有要事,便去找她。”   “多谢。”蔺长星毫不犹豫跑了过去。   …   厢房中菜肴还未上齐,贺岚嚷饿先动起筷,贺裁风纵着她,自己独自等蔺长星。   贺岚每吃一口就赞一声,看上去好喂得很。贺裁风笑着摇头,这憨样,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贺岚吃了几筷子,随口问:“表哥出去一趟,怎么还没回来。”   贺裁风倚在窗边,闻言又往街上看去。蔺长星出门前他就站在那里吹风,方才亲自目睹两批人一前一后汇进那茶楼,巧合得令人惶然。   他意味深长地笑说:“可能是掉进去了。”   逗得贺岚捧碗大笑。   …   蔺长星在茶楼转了会,很容易便寻着谢辰。   她端坐在堂里,眉眼疏淡,心思不在说书人那,连桌上的茶也不喝。   周围是鼓掌起哄声和听客开怀爽朗的笑声,她与这热闹分明格格不入。   倒不知究竟来茶楼做什么的了。   素织正嗑瓜子,听得津津有味时,忽然身旁坐了人。   蔺长星弯着眼睛,神采奕奕朝她点头笑。   素织心头大喜,立即看向谢辰,嘴上招呼道:“见过世子爷。”   谢辰抬起头,眸光如水地回望他,看似柔柔的,却不带一丝暖意。宛如他们初次见面时,蔺长星掉进去的河水。   看着美好,实则冰冷。   蔺长星见她这样,不敢造次,温声解释道,“我在上头定了雅间,说几句话就走,很快。”   谢辰未动,也不看他,目光放在那说书人身上,听了两句,冷淡地问:“饭还没吃吧,过来干什么?”   “没吃,不急。”蔺长星认真地问:“我说完你就知道了,上去吗?”   见谢辰不打算去,他也不催,悄然等在旁边。忽然皱了眉头,一手捂住肚子,一手从桌上捡了块糕点吞进肚子里,显然是副饿极了的模样。   谢辰冷眼瞥见,捏紧了指尖,不吭声,起身就往楼上去。   素织与蔺长星对视上,给了他一个“快跟上”的眼神,蔺长星自然领会。   谢辰快步走在前头,“饿成这样不好好吃饭,有什么大事情要现在说?”   蔺长星隔了小半步跟在后头,“你是不是跟人说,你不想见到我啊?”   他低头说话,两人看似一前一后,倒像完全不认识,各走各的。   谢辰上楼梯时,面露不解地斜视他眼,没有说话。   进了雅间关上门,绕过四折的梨木雕花屏风,她才问道:“我跟谁说了?”   “跟卫靖他们啊,”蔺长星轻抿唇线,面露沮丧,添油加醋道:“不然方才我问他你在哪里,他怎么不理我,我求了好一会呢。”   “他是我的近卫,不知你的目的,自要谨慎些……有什么可委屈的。”谢辰看他那模样,缓了语气,“茶楼的点心难道好吃吗?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想着吃饭,吃又不好好吃,还跑过来。”   “我想过来跟你说说话嘛。”蔺长星语气软软的,走到她面前,与她脚挨脚而站。   谢辰无动于衷,退了半步,他又凑过去半步,说:“早上陪贺岚逛街,她买起东西没完没了,饿得头晕才愿意过来吃饭。”   谢辰眼睛里的缓和之色渐渐收敛,迎上他的眸子,冷笑了下,不咸不淡地道:“嗯,怎么不继续陪她,又找我做什么?”   蔺长星终于肯定了猜测。   “因为有事,”他直接牵住她两只手,微微低头,贴近她的额头说:“你生气了,我来哄你。”   他力气大,谢辰挣脱不开,沉下脸反问:“我怎么不知道我生气了?”   “那你为何不笑?”   谢辰冷峻地看他,眉梢微挑,咄咄逼人道:“我笑与不笑,燕世子也要管?”   她今日铮芒毕露,俨然是不痛快极了,蔺长星不愿她误会,解释说:“贺岚前两天跌了一跤,走路嫌疼才扶我。我陪她是因为她摔倒的那天晚上,我打伞路过,却故意没上去扶她。”   谢辰垂目听着,眼睛里的冰霜稍稍出现条裂缝。   “我不晓得她摔得这样厉害,表哥心疼他妹妹,把我打了一顿,我也很是愧疚。”   蔺长星长篇大论,谢辰却越听越觉得他跟贺岚是天生一对,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跟你解释清楚,你忘了我在沁心馆里跟你说的话了?我自然不能让这些耽搁我们。”   蔺长星将她左右手捧至胸膛前,轻声问她:“你考虑清楚了吗?”   谢辰移开目光,干脆道:“没有。”   “哦,”他从善如流地笑道:“你慢慢考虑,我又不急。”   谢辰双手被他钳住,他看似温柔,实则用了力气不让她抽出去。   她抬首问:“贺裁风打你了?”   蔺长星微顿,但话已经出口,又不好否认,只能可怜兮兮地点头:“谁让我欺负他妹妹。”   谢辰不由蹙眉:“打你哪儿了?”   蔺长星拿她的手,摸上自己胸膛,“这儿,捶了几拳。”   他领着她的手,从戴的银票上划过,最后停在心口。那处正因与她挨得近,热情而莽撞地跳跃着。   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衫烫她的手,谢辰不自在道:“既然愧疚,当陪人家好好吃顿饭,你这样跑出来,无礼。”   他一时情急,又带了南州口音说:“可是我想跟你多说两句话呀。”   谢辰听到这久违的语调,心里气不下去了,默了良久,“放手,我疼。”   蔺长星听她喊疼,立即听话地松开手,目光贪婪地打量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的细微变化。   她颇觉担心,忍不住问:“你表哥打得不疼吧?”   蔺长星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他低声道:“你方才不是问我点心好不好吃吗,要不要我告诉你?”   谢辰未听懂这话的意思,正欲问他,却被他才老实没一会的两手握住柳腰。   他将她推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埋下头去。   谢辰反应过来,慌了神,扬声说:“你敢!”   蔺长星将人桎梏在怀里,鼻尖已经贴上她的唇,听到这声呵斥,不得不停下来。委屈地看着她,既不敢继续,又不甘心松手。   谢辰不说话,亦不敢动,只是垂下眼睛,眉头拧着,跟他说她不愿。   她唇线紧绷,嘴唇湿漉漉的,明明是拒绝,偏偏眼尾微扬,露出深藏的风情万种。   蔺长星素得太久,此时搂住谢辰不堪一握的腰身,哪儿还能规矩,于是不顾一切地俯身吻下去。   他回回见到她都想吻她,今日格外忍不住。在楼梯上遇见,她原本平静的脸,在见到贺岚挽他后骤然发冷的时候,他就想吻她了。   方才与她说话,她一句比一句寒心,蔺长星便想尝尝,这张嘴里是不是真的那么冰冷。   还是她装得太好。   他胆量有限,此时双眸紧闭,虔诚地吻她。离开南州后,这样的场景不知魂牵梦绕了多少遍。   她周身的冷香被热腾腾的少年气所包围,那点儿抗拒被逼至角落,直到完全被绞杀殆尽。   她从反抗到默许,虽推不开他,也不回应他。但他攻势渐猛,她只好任由他为非作歹。   唇齿交缠间,她心跳快得以为自己中了暑气,随时会晕过去,浑身仿佛都在发烫。   被冰封的贪念,渐渐破冰而出,清醒与克制正分崩离析。   楼外阳光灼热,人声攀上午日的男风腾起,叩窗而来。让她在令人沉溺至死的亲密里,寻回了些羞恼和退意。   但蔺长星疯起来便不管不顾,她连退都退不了,每回都这样。   许久后,蔺长星终于放过她,意犹未尽地将她搂紧,下巴搭在她的肩上,“点心味道怎么样?”   她喘息着不答,若不是他搂得紧,她腿软的窘迫便藏不住了。   蔺长星等不来回复,直起腰去看她,只见她瓷白光皙的面颊敷了层绯红的粉,眼睛里终于不再只有冷清。   他把那里搅乱了。   他满心欢喜,腾出一只手,指头抚在她的唇上。看着那处被他揉得水光潋滟,渗出惑人的靡意,他脊背后陡然窜出酥麻感。   她曾说过,“嘴巴不是用来摸的”,他有认真学。   这次就比从前亲得好。   南州的最后一晚,谢辰那样反常,他就该晓得那是个陷阱,他应该提防她的。   不该让她赠他一口甜食,转瞬就夺了回去,害他现在讨要得这样辛苦。   谢辰被他弄得难受,见他意犹未尽,偏过头道:“蔺长星,适可而止。”   他得寸进尺地亲她脸颊一口,撒娇道:“我不想回去吃饭,我们就在这里好了。”   “我有事,”谢辰哪敢再跟他待下去,两手推开他,“蒙焰柔办夏宴,晚上游湖听乐,我下午要去帮她。”   “游湖啊!”他欢喜道:“我能去吗?”   “不能,都是女眷。”她背对他整理衣鬓:“你别闹了。”   蔺长星一改方才的霸道,弱声回道:“我没闹,只是很久没游湖,我想跟你一起。”   谢辰一听又软了语气,模棱两可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蔺长星顿时亮起双眸,“好,多久我都能等,怎样的安排我都接受,只要你……”   他后半句没说,他晓得谢辰知道他的意思。   谢辰点头,“回去吃饭吧。”   “好,”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朝她说:“我在宴京外的镇子上置了个小院,什么时候你想去,我带你去看看。”   谢辰没说愿不愿,只轻声问:“哪个镇子?”   “西城外的落霞镇。”   谢辰站到窗边,平复下情绪,“临山靠湖,好地方。”   “嗯,镇上最出名的是做河灯,秋天还会有灯节。”   这风俗像南州,难怪他会特地买处宅子,谢辰回避道:“到时候再说吧。”   以谢辰的性子,不拒绝就是大吉,蔺长星乐不可支,“好,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一盏茶后,蔺长星回到泓徽楼,正巧看见卫靖与人说话。   他心念微动,绕道朝那边走去。   只听卫靖冷硬道:“姑娘已然不悦,周大人,您别让小人难做。”   “她不高兴了?”那男人压低声音,斯斯文文地笑着道:“一顿饭值几个钱?”   “正因如此,姑娘才让周大人日后不必劳心,徒增纠缠。”   “周某绝无此意,这话言重了。”周书汶叹了口气,点点头,示意侍从接过银钱。   他转身欲走时看到蔺长星,没有片刻迟疑,脸上便露出真诚的笑容:“竟是燕王世子,下官周书汶。下官与世子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世子贵人记性可还记得?”   蔺长星拱手而笑:“记得的,周大人。”   简单客套几句,听到蔺长星还没吃饭,周书汶识趣地止住话,将蔺长星送至厢房前才离开。   蔺长星暗叹这人的周全,他容貌端正英挺,举手投足斯文矜贵,笑容和气,说话间风趣而不失规矩。   总之,无论是看还是听,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自在。   可是他怎么会跟谢辰扯上关系呢,他们并非亲戚,更不会是朋友。看卫靖方才的脸色,虽然尊敬他,但显然是不待见。   他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   蔺长星进厢房后,果然受了贺家兄妹一阵嘲讽。   席上说起周书汶,他问贺裁风,“表哥可了解这个人?”   “宴京城就没有不知道他的。”贺裁风赞不绝口:“周大人是左相之子,户部侍郎。十八岁考中状元,几年下来,政绩比脸都漂亮。”   蔺长星由衷叹道:“好家世,好权势。”   “是啊,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当年他未成亲时,宴京女最想嫁的榜首可是他啊。”   贺裁风边说边观察蔺长星,却见他神色僵硬起来。   贺岚吃得差不多了,开始接话茬 ,叹道:“可惜我出生的晚,没赶上周大人盛时。”   蔺长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吃你的饭吧。”赶上了也是白赶,周书汶又不瞎,更不想聋。   贺岚回以一个白眼,心想真是一榜不如一榜,周大人跟太子殿下是何等的丰神俊秀,才华过人,这死木头凭什么接替榜首的位置。   她完全忘记了,当时她是如何在各家姐妹们面前吹嘘她这世子表哥的。   贺裁风风月之地混迹得多,也曾听过两嘴旧事,是关于谢辰与周书汶的。只是那尽为消遣之语,私下听了不要紧,若是乱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知道的是少数,相信的更是少数,毕竟谢周两个人一个端方,一个冷淡,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过什么的样子。   但眼下见蔺长星打听周书汶,他端着饭碗遮挡住坏笑,有趣,有趣。   回府后,贺裁风找了个时机,单刀直入道:“跟我说老实话,上回帮我进大理寺的人,就是谢四姑娘吧。”   蔺长星修长的身躯软在太师椅中,双腿搭在书案边,书摊在脸上,懒散地闷声问:“为何这样说?”   蔺长星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就敢在他面前露。乖孩子装得再好,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贺裁风道:“想来想去,有这么大能耐又与你有交情的,也就四姑娘了。今日酒楼遇着,我才想明白这一层,你可别告诉我不是她。”   蔺长星干笑两声,干脆认了:“表哥料事如神。”   贺裁风语气玩味:“我竟不知,你们的交情这样深?”   “还不是为了表哥你。”蔺长星拿开书,扔在桌上,摊手道:“我脸皮厚去求她,她见我是燕王世子,不得不卖我个面子。”   “原来如此。”贺裁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宁国公府,那是出过三任丞相、五位皇后的门第,又是宠臣纯臣,陛下尚且尊上几分。   整个大楚,谢家除了帝后与储君,还需要卖谁的面子?就是谢辰愿意卖个人情,大理寺那位可不见得好说话。   罢了,他不说就不说。   “你从前见过四姑娘没有?我是说,”贺裁风挑眉道:“回宴京以前。”   蔺长星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回:“不记得了,南州那么大,说不定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呢。”   “嗯,这倒也是。”贺裁风抖开扇子,闭眼发笑,仿佛挖出了个金矿。   …   夏夜清凉宜人,星繁月淡,正是游湖的好天。   画舫上立着各家贵女,身份高些的便如众星捧月一般被围在当中,哪个不是长袖善舞,伶牙俐齿。   若不是蒙焰柔,谢辰绝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旁人敬她三分,不敢放肆,她却架不住蒙焰柔劝酒。   以至于她怀疑,蒙焰柔是不是又给她安排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灌醉她好行事。   蒙焰柔对天发誓:“不敢。”   谢辰酒量原本不错,画舫上却晃得她昏昏欲睡,于是避开人,找了个临窗处小寐。   同样是游湖坐船,宴京城与南州大不相同。   宴京的画舫雕梁画栋,舫上丝竹雅乐,云鬓花香,一派华贵景象。众人或是吟诗写赋,或是赏花观舞,雅是雅,妙是妙,却千篇一律,无趣得紧。   而南州城的夜半时分,妖童媛女撑桨泛舟,彼此眉目传情,互相唱和着南州的小曲儿。歌声不绝,笑声不断,夜夜热闹却从来不枯燥。   谢辰去的时候是春季,没赶上好时节,蔺长星对她说,等到天气暖和,莲花莲子莲藕长出来,那才叫一个人间仙境,快活自在。   可惜,她没等到那时候。   想到这里,她渐渐恍惚,在画舫上乐师的琵琶声中,又到了南州——   蔺长星说他叫常星,或许是“蔺”姓太招摇,他怕人察觉。   从水里救出他的第二日,他受了风寒,谢辰替他请来大夫。   她那时初到南州不久,该去的地方尚未去,只留下素织照顾他,自己带着卫靖出门。   傍晚回来时,谢辰去看蔺长星,素织得闲出来跟卫靖说话。   “一个陌路人,姑娘真是良善,这样关照他。”素织笑说:“人倒是客气,生病了还笑眯眯的,不嚷不闹,一口一句素织姐姐地喊。”   卫靖抱着刀瞟她眼,严肃道:“你别说了,我有点害怕,你千万不能照顾着人家再生出情来,以身相许。”   南州人如水,温柔和婉,又情意浓浓。以至于城里的风流故事数不胜数,卫靖这些天耳濡目染,就算是个榆木脑袋,也难免多想。   “不会,”素织否决得干净:“我喜欢年长些的,会疼人,这种要人疼的小公子就算了吧。”   卫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城东王员外那样的?”   素织被口水呛住,咳着一会说:“王员外的五十大寿是快到了,哥哥,你快把我卖过去,拿钱娶个媳妇吧。”   谢辰推开门出来,恰巧听见这一句,皱眉交代卫靖:“一旦你爹娘把你的亲事定下,就由我来办,别操心银子。”   素织与卫靖是亲兄妹,又是家生子,伺候谢辰多年,她自是不会亏待。   “也别打你妹妹的主意,”谢辰对上素织感动的目光,冷静客观道:“她卖不了几个钱。”   身后病怏怏准备跟去吃饭的蔺长星“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得没心没肺。   不知怎的,他一笑,谢辰便跟着笑了,她本就是逗素织。   少年人的病去得快,隔日便生龙活虎起来,于是自觉做了“游记”。每日跟谢辰说哪儿好吃哪儿好玩,他负责带路过去。   他除了没钱之外,勤快能干又好脾气,会照顾人。   素织心想他们一时半会不离开南州,很乐得跟着他玩,卫靖自然更没有意见。   他们俩心里清楚,主要是谢辰喜欢这个人。   谢辰与蔺长星时常一起坐在客栈的偏厅里,喝酒看灯,从天南谈到海北。   谢辰的话少,多是蔺长星在说,他书读得杂,引经据典、说野逗乐不在话下。   说话却泛着股傻气,谢辰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笑了。   她笑得次数比往常多太多了。   素织不像卫靖那样心糙,看出来姑娘为这人破例太多回,对他好得过了头。   谢辰的脾气她了解,素日冷淡,这样欢快的时候不多。尽管知道不是长久之计,素织仍私心希望,常星可以久留,让姑娘多高兴一段时间。   至于旁的,她不在意,她只想她家姑娘自在些。   三月初九是谢辰生辰,素织清早便给谢辰备了长寿面端进房里。   谢辰拿起筷子就道:“别告诉常星,省得他麻烦。”   素织点头应下,姑娘是怕常公子手头拮据备不出礼,白白惹他心里难过。   谢辰吃完面,趁她收拾时问道:“我们在南州住了多少日了?”   “已有半月了。”   谢辰淡淡道:“该走了。”   素织见她神色不太对,立即劝道:“南州不同别处,姑娘喜欢,多留一段时日就是。”   谢辰摇头:“喜欢要有度。”   素织猜不出她说的是哪件事。   那日谢辰带蔺长星去街市,取前几日订做的几套长衫。   她认真对蔺长星道:“你穿素净的衣裳好看。”   蔺长星乖巧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跟我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笑:“你是穿什么都好看。”   谢辰懵了须臾,先是皱眉,后又笑了,从心底发笑。   她与他并肩走在街上,贪心地说:“今日想喝你炖的鱼汤。”   “好啊!我还可以做别的菜,你若喜欢,咱们现在就回客栈。”他微微低头,“就当答谢你给我买衣裳。”   于是他花了两个时辰,带着一手刀伤,做出四道菜一道汤。   端上桌后,素织拿药过来,谢辰急得接过去,亲手替他涂药、包扎。   她脸上的担忧和心疼已经不加掩饰,边倒药粉边问:“疼不疼?”   “我不疼的!”   “笨蛋,哪有人不会疼。”   旁观者清,素织看得心悸,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辰。   她抱歉地说:“常公子,你刀工这么差,怎么不让我帮你的忙。”   “你们帮我太多忙了,这一顿我自然要亲力亲为,快尝尝吧。”   谢辰夹了一筷子浓香赤酱的扣肉,说实话,不算美味,却比她预料的好吃很多。   本以为他切个菜就能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味道应该惨绝人寰才是,然而吃了便知,他在家里应是下过厨房的。   素织与卫靖显然也是这样想,眼里的讶异不似作伪,皆道:“好吃。”   蔺长星喜滋滋道:“你们若是喜欢,以后我可以常做。”   一番话说出来,众人都默了片刻,只卫靖如常道:“常公子,君子远庖厨,我看你的手像常年执笔的。”   谢辰跟着说:“你先把手上的伤养好吧。”   蔺长星不当回事:“不碍事的,过两天就消了。不过真奇怪,我的手明明很巧,编织、刺绣、蝇头小楷都不在话下,怎么切菜次次负伤。”   谢辰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做菜,以后让别人切菜。”   他天真地笑:“下回姐姐做我的帮厨。”   素织见谢辰不说话,正想回她来帮,谁知谢辰很快便抬起头,朝他柔声道:“好啊,我答应你。”   素织一句话噎在嗓子里,她就没见过这样好说话的谢辰。   吃过饭撤了席,谢辰让他们兄妹俩先去歇着,卫靖本要守她,被素织拖走了。   她道:“你放心吧,在客栈里出不了事,晚些时候我过去伺候就好。”   子时过后,素织发现楼下没他们的人影,但谢辰屋里不曾点灯。   她在房间里守了半个时辰,确定谢辰今夜不会回房,才吹灯睡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个时辰前,谢辰愁绪不断,还没把自己灌醉,却见蔺长星连头都撑不住了。   她道:“你就这个酒量啊。”   他被她嘲讽,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醉意之下,伸手摸她的脸颊:“我还可以喝,但是姐姐,你别不高兴好不好?”   谢辰僵住身子,伸手拿下他的手,淡声道:“没有不高兴。”   他看样子不能再喝了,谢辰就扶他回了屋。见他虽醉醺醺的,人却老老实实。   “酒品很好,倒也不闹。”   他显然还在纠结刚才的对话,磕磕巴巴道:“我看得出来你一直不开心,今天……格外……格外不开心。”   谢辰倒了杯水给他,叹了口气:“那你猜猜,我为什么不开心?”   他一盏茶喝得撒了一半,谢辰坐在床边替他擦拭。   他醉眼朦胧,低头吻在她手上背,还舔了一下,问她:“你怎么连手也长得好看。”   谢辰的耳根处顿时烧了起来,抿了抿唇,“方才还夸你酒品好,这会子混上了?”   蔺长星傻笑,素日俊朗干净染上一层风流色,他含糊道:“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啊,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   他说完又用手去碰她的唇,似乎想听见她倾诉所有心里话。   谢辰思忖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附身对他道:“嘴巴不是用来摸的。”   后来的事情,既在谢辰意料之中,却也超乎她的意料。她虽有这样的打算,却没想到自己果然做到了最后一步。   当然,那夜她也推不开他。   他最后说:“姐姐,你是我的了。”   “傻话。”   翌日谢辰比他早醒得早,一夜放纵,疼得她走路直打颤。   她轻手轻脚穿上衣裳,走前端详了蔺长星一会,他睡相很乖,跟昨晚耍酒疯时的粗鲁判若两人。   谢辰不知道,他醒后发现自己离开了,会怎么样。   或许会难过。   但他少年脾性,应该很快便能抛之脑后,当成一场梦就是。   反正他也不亏,花钱花心思的、疼得厉害的都是她。   谢辰回房给自己遮上脂粉,稍作拾掇,便让素织收拾东西,出了南州地界。   离开时,她看着这座城,暗自对自己道,若这是一场美梦,多梦几回也好。   ……   “辰辰,辰辰。”   谢辰被人轻轻拍醒,她睁开眼醉朦朦地看着眼前人。   蒙焰柔笑道:“是我的罪过,把四公子灌醉了。别在这睡,该回府了。”   “吃两口,醒醒酒。”蒙焰柔端来一碗冰镇莲子粥。   谢辰顺手接过,茫然地看了眼周围,最后点头:“好。”   粥太冰了,她只吃了半口就放下,清醒了,也考虑清楚了。   她可以给他答复。 第25章 答应 亲我一口总可以吧   今夜的听乐宴只有女眷到场, 名为一同赏乐,实则为贺江鄞嫡妹妹的二八生辰。   蒙焰柔作为长嫂别出心裁, 备了这么一出,专门哄她高兴。众人乐得趁此良机结交蒙江两家,将那迤逦年华的小寿星围着,争相给她觅佳胥。   虽都是嘴上说说,也将人哄得时而娇笑时而羞恼。   因皆是女客,不便晚归,宴席散得也早。灯影阑珊时茶酒撤下, 锦缎珠光的众贵女们互道别词,各自下舫登车。   蒙焰柔不喜虚礼,道过“慢走”后,不管旁人,单单扶了谢辰往马车所停之处去。   两人个子高挑, 一者美艳大方, 着玫色绣花纱裙;一者清艳脱俗, 衬以墨绿素裙。   朦胧在夜色里,交相辉映。   一旁的几位女客侧眼看见, 拿丝帕微微遮脸, 彼此看了眼。   为首的那位气雅涵高, 深望谢辰一眼,微微笑道:“谢四姑娘不常参席喝酒, 今夜倒是尽兴。”   “周少夫人也看到了, 四姑娘可难得喝醉。”   “尽兴?”二人身旁的少女牙尖嘴利道:“谢四姑娘只是看在江少夫人面子上, 旁人谁请得动她啊。那些眼皮子浅的,虽恨不得贴过去示好,却连巴结的话都不敢多说。人家独自饮酒赏景多清高, 哪将我们放在眼里。”   周少夫人柔声道:“四姑娘就是这性子,不喜热闹。”   “不是谁都像大姐姐般亲和,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对待。”那少女继续笑着说:“不过我也知道,她是怕别人假意恭维,背后说闲话呗。寻常姑娘二十……”   周少夫人立即打断她:“涓儿,莫要乱说话。”   少女应声沉默下去,她却陷入深思之中。   从前不觉得什么,今日细细端详,惊觉谢四姑娘除去冷僻,当真算得上倾城之姿,难怪……难怪心心念念,家里那两个加起来也拢不住他的心。   蒙焰柔等谢辰坐定,站在车窗边对她道:“阿爹说,九旬山上的行宫已督建完毕,宫里的主子不日便要前往避暑。若我猜得没错,皇后娘娘会带上你。”   谢辰扶额,勉强从南州的梦境里抽出思绪,回道:“有所耳闻,但尚未定下。”   蒙焰柔的父亲是禁军统领蒙广深,既然她得了消息,想是禁军已经部署起来。   蒙焰柔只是随口提这事,意不在此。她重重叹了口气,似是不舍:“你若随行,怎么也得月把时日。走之前记得跟我说一声,常给我写写书信。”   “此前我一走半年也不见你这样,现在不过出趟城,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却伤感起来。”   谢辰没醉糊涂,看蒙焰柔今晚不对劲,不愿再与她拖延,直接道:“你若没有要事,我就先走了。”   “辰辰,你喝醉就别坐车晃回去了。”蒙焰柔踮脚,神秘兮兮地扒窗道:“刚巧我替你寻了个倾世美男子,你若想要他,今晚留下,我谴人去国公府说一声。”   这样惊世骇俗之事,蒙焰柔说得好像送猫送狗似的,只随她高兴。   谢辰情绪毫无起伏,面无表情地扔下竹帘,对车夫喊道:“走。”   蒙焰柔跟在后面喊:“你要不要这么无情啊!哎,谢辰,你千万别后悔!”   马车辘辘远去,留下一地尘土。   蒙焰柔呛了两口,大叹可惜,若不是那美男子跟江鄞一比逊色些,她都心动了。   谢辰什么时候能开窍啊。   谢辰刚下船又晃在车里,果然难受,从小案上捻了块酸枣糕入口,无奈地笑起来。   蒙焰柔今夜是试探她,若真想留她,在船上便劝了,何必等她上马车才说。   她不过想看自己清明时不肯点头的事,醉酒后会不会好说话些。   谢辰之所以发笑,便是佩服她持之不懈这点,当真操碎了心。   她的事往后由她自己操心,稳定了再告诉蒙焰柔不迟。   回屋路上,想起蔺长星白日里向她诉的委屈,谢辰淡声对卫靖和素织道:“日后不必防燕世子,他问什么,你们如实相告。”   卫靖心知今日赌对了。   然而谢辰没说,他作为一个正直刚毅的男儿,万万不会想到,某位世子爷会在背后添油加醋地卖惨惹佳人怜惜。   素织忍住狂喜,“姑娘放心。”   隔日梳妆,素织见妆镜台上置着一个木盒,小心打开来问:“姑娘今日是想戴这枚镯子?”   谢辰昨夜虽饮酒,早起却眉宇轻快,她略略挑起唇角,“嗯,后面几日都戴它。”   若素织没记错,这镯子她是头一回见,绝不是添置或赏赐之物。   所以,是谁送的呢?   不言而喻。   她想不通燕世子使的什么秘术,姑娘昨日中午还不给他好脸色,为何从晚上就改了态度?   瞧这架势,像是重续南州的缘分,不,胜似从前。   毕竟这是宴京啊!   谢辰高兴,她这做奴婢的心里就高兴,她立即道:“这血玉镯子正好衬姑娘肤色,奴婢再替姑娘搭身明艳些的衣裳吧。”   谢辰平日喜欢素净,今日竟也不拒绝,只是道:“你定就是。”   素织心想:熟悉的“好说话”又回来了,谢谢燕世子。   巳时三刻,宫里下了道旨意,皇后娘娘将带谢辰去避暑行宫。   旁人或许会叹,这样的恩宠,放眼整个谢家都是独此一份。   只有府里人晓得,两位夫人本就走不开,两位公子日日苦读,就谢辰一个闲人。   素织立即收拾行装。   谢辰则出了门去,想找蔺长星把话说清楚,顺便问他是否得到随行避暑的旨意。   若他也去,再好不过了。   …   蔺长星一早在国师府门口递了拜贴,堂而皇之地进了府。   国师府不大,盛在崭新别致,亭台楼宇巧夺天工,繁复生辉。   蔺长星喝了半盏次等茶,才见到陆千载的尊容。   他一张美艳的俊脸上毫无顾忌地露出笑来,愣是邪气横生。   “别来无恙啊。”陆千载声线华丽,语调稍作顿挫便如奏唱一般。   蔺长星听出他的调笑,坐着不动打量,“别来无恙。”   陆千载连衣裳都没换,穿着身宽大的暗紫色薄绸夏衫,盘膝坐下,“我当燕王世子不打算叙旧呢。”   “国师初回京,诸事繁忙,我就算认出您,怎好轻易打搅。”   “繁忙不假。”陆千载在宫里遇见过蔺长星,当时这小子脸便抽搐了,他真怕他撸袖子扑过来打自己。没想到他不禁忍下,还忍到今天。   他拿起矮架上的白底青花瓶,神情满意地抚摸:“但是赚钱啊。”   聊到点子上了。   蔺长星看不下去他那财迷样,将杯盏往旁边一推:“别告诉我,陆国师如今还缺银子吧?你府上这接待客人的茶渣,我们家奴仆都不喝。”   陆千载闻言羡慕地看蔺长星道:“您是贵人,怎么晓得,银子是祸水,是永远不够花的东西。”   “慢着,别喊贵人,忒贵。”   从前在南州,遇着他三回,回回被他骗去全部家当。   那时他当陆千载是个救济贫民的江湖侠客,衣衫褴褛,不拘小节,满口的天下苍生。   他被劝说后,只觉得散尽家财都是荣耀,日行一善才是君子之道。   谁知他就是一个算命的,还是他最恨的这种。重要的是,谢辰不喜欢。   “放宽心,今日不要你捐钱。”   蔺长星讥讽道:“阁下人模狗样地扮起来,把宴京人都唬住了。”   “放下你的成见。”   陆千载丝毫不在意他的用词,谨慎地将花瓶归位,顺手讨要蔺长星身上的玉佩,“你也今非昔比,瞧着更有钱了?”   蔺长星不动,他就伸手等着。   被他的厚颜无耻打败,蔺长星解下如意绦子系着的玉佩扔过去,“陆国师回到京城,一呼百应,还要骗我的东西?”   “我不过看看,什么叫骗,真难听。”陆千载眼睛微眯,迎光看玉的成色,“你这说话之道,在宴京怎么活得下去。”   蔺长星故作跋扈:“我父亲是燕王殿下,我就是个哑巴也能活下去,你管我怎么说话。”   “位高权重,更不可娇纵,切记。”陆千载坦然地将玉佩系在自己腰上,舒心笑道:“世子爷的见面礼,在下却之不恭。”   “原来你从骗子变成劫匪了!”蔺长星指着门:“你信不信我在你府门外头嚷,让宴京人都知道你这副嘴脸。”   “请便。”陆千载做了个“请”的动作,怜悯慈悲地看向他,轻口吐道:“小子,燕王会打死你的。”   是,打死都算轻的。   惹陛下面前的红人,借蔺长星两个胆他也不敢。   见他不吭声,陆千载笑问:“回京后都忙什么呢?”   “读书,习武。”蔺长星托腮,又傻笑道:“追姑娘。”   陆千载见识到少年风流,扬声大笑,屈指算道:“近来你的桃花旺得很啊,可惜你想的那一朵,还没摘下。”   蔺长星目露惊讶,两肘撑在桌上,凑近他问:“命格司还能算姻缘呢,人家姑娘不让追,你说怎么办?”   “不让追的姑娘会跟你说?若神女无情,你连人家鞋上的泥都碰不见。”   蔺长星一拍桌:“所言极是!”   “世上无难事,难事已成烟。”   陆千载食指中指交并,点向他的额头道:“你啊,好事将近。”   蔺长星先是大喜,随即沉下脸朝他摆手:“别骗我了,没钱。”   “这卦算见面礼,送你的。”陆千载继续提点:“桃花虽盛,姻缘可不成,千万嚷不得,否则易有血光之灾。”   “这么玄乎,”蔺长星吞下口水,“别吓唬我行不行?”   “有破解之道,”陆千载优雅地伸出一只藏着无底洞的手,“一千两。”   “成何体统!”蔺长星大吼:“你怎么不去抢国库呢你!”   “不给就不给,何必动怒呢?年轻人到底火气大。”他意味深长地挑眉:“得泄泄。”   蔺长星纯情状发问:“国师在说什么?”   陆千载笑了声:“听不懂就算了。”   “言归正传,什么破解之道?”   “晚了。你方才拒绝,说明心不诚,破解之道已经被你堵死。”   蔺长星气得蹬腿而起,“走了,装神弄鬼。”   “不送。”陆千载嘴角噙笑,用逍遥落拓的口吻说着告诫之语:“祸从口出,出了这道门,千万收好这句话。”   蔺长星在跨出门前停步,回头问他:“你的意思是,伊人可得,但不能让人知道?”   陆千载盯住他的玉扳指道:“你这样理解,也无不妥。”   蔺长星警觉地左手捂住右手。   陆千载这类神神叨叨的人,嘴里说不出确凿的话,问也白问,他道:“再会。”   出陆府后,木耘附在蔺长星耳边小语两声,他蓦然回头。   抬头仰视国师府御赐的牌匾,见鬼一般,“玉佩没白送。”   走出两步,他又一把拍在脑袋上:“巧合罢了,信他做什么。”   木耘看得稀里糊涂,世子跟国师聊过以后,怎么跟中邪一样。   木耘只得了消息,有人约见世子,而他报上的地点,正是昨日蔺长星拉谢辰进的茶楼。   蔺长星还沉浸在昨日的吻中,本想隔几日再见谢辰,好让自己冷静沉着。没成想谢辰会主动过去等他。   陆千载说,难事已成烟……   “找我何事?”蔺长星急匆匆赶到,他心里高兴得厉害,却又担心又有变故。   万一得到的答复与他所期完全相反,他就打死陆千载。   “没什么事,”谢辰翻着本书,头都没抬,淡淡道:“我答应了。”   她态度漠然,前后两句话宛如山脉与东海,并不相关承接。   蔺长星拖了张黑漆绘彩凳坐到她旁边,再想起陆千载的话,烟花在心底燃放满空。   面上仍懵懂:“你答应什么?”   谢辰视线从书上挪走,神情纹丝未动,眸光潋滟流转朝他看去。   她半个字没解释,胜似千言万语,蔺长星骤然明了,起身退后一步。   凳子“砰”地声倒在地上,她不忍噪音,随之皱了下眉。   陆千载那个财迷是神?   命格司算桃花也如此邪乎?   还是他又在做梦?   蔺长星郑重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谢辰脸色微变,起身瞪他,“做什么,你傻了不成,要虐待自己?”   “疼。”蔺长星欣喜若狂,按住谢辰两臂:“姐姐,我没有做梦!”   谢辰被他傻得咬紧后槽牙才没骂人,伸手将他脸压偏过去,不悦地盯住那块巴掌印。   亏他下得去手。   然而她这一抬手,蔺长星忽然安心地笑起来。   他送的血玉镯子,她终于戴上了。她没有扔,她一直留着。   那么她说烧了的信,会不会也是假的。   她一定留着。   蔺长星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明白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   “谢辰,往后,我的命送你。”   他不在乎劳什子血光之灾,谢辰这辈子能嫁他最好,若不能嫁他,他至多遗憾。   他惟愿她安好,一生一世在他身边,别无所求。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谢辰替他揉着被他自己打红的脸,凝视他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笑:“一百件也不在话下。”   “只这一件,”谢辰字字清晰道:“若你将来改变心意,无论厌倦我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都要立即告知我。别让我发现,你背着我与别人情浓意浓。”   蔺长星伸手覆上她的手,他没说“我才不会”“我永远都在你身边”这样虚无缥缈的话。   “我答应。”他比任何时候都肃然,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无论将来如何,蔺长星绝不骗你、误你、负你。”   谢辰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得到这一句,心就定了。   她轻声问:“在南州为什么要骗我?”   蔺长星笑起来:“真没骗你,只是不敢让你知道我的名字和真实身份,怕把你吓跑。我离家出走时根本没有行李,又没揣多少银子,都捐给了别人。所以才穷成那样,全靠你养着。”   原来这样简单。   “原谅你了。”谢辰清冷的眸子里带上暖意,笑道:“以后都养你。”   她不加掩饰,因为她喜欢在南州养着他,被他依赖的滋味。   蔺长星却不敢相信,再次确认:“这是说好了是不是?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管。”   她点头,目光又有些黯淡:“若你愿意无名无分地与我纠缠,那就算说好了。若你不愿……”   “你愿意,我就愿意。”他直截了当回答她,本想捧起谢辰的脸,犹豫了下,只是牵住她手,“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快想清楚?我本来还打算等你个七年八年。”   谢辰笑了:“要那么久?”   他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铁石心肠。   “要那么久,”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或许到时候你才知道,我并非一时兴起,我会永远等你。刚好你年纪也大了,你……”   谢辰神情依旧,纤指挪上他的喉结,语气轻柔:“哦,我年纪大了?”   蔺长星仓惶住口,解释道:“我是说七八年后……不不不,我说错了,那时候你年纪也不大,会很美的。”   “油嘴滑舌,”谢辰含笑收回手,抱臂靠在桌边,无奈地说:“昨夜又梦见南州,骗不了自己。”   他眉眼满载欣喜,穷追不舍:“骗不了自己什么?”   谢辰问:“你说呢?”   蔺长星摇摇头,俯身看她:“我不知道,要你说。”   “蔺长星。”她用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喊他名字,“你是在得寸进尺吗?”   “不敢。”他乖巧又彬彬有礼地退让道:“不想说便不说,改为亲我一口总可以吧?”   亲他一口,展示她的心意。   蔺长星说完凑过去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上人。   仔细瞧着她那张镇静绝美的脸上,是如何渐渐露出绯色,继而含嗔似怪地瞪他的。 第26章 离席 只看你一人,好不好?   饶是谢辰一向会藏心绪, 也经不住他这样挑逗,忍下羞赧, 轻声使唤道:“屋里热,去把窗子打开。”   对面便是酒楼,不知多少客人临窗而坐,开窗意味着要规矩。   她这是间接拒绝,蔺长星顿感失落,哀怨地看她一眼。   谢辰静静地回望他,见他右半边面颊上大片的通红蔓延开来, 比初打时更刺目。   若被人瞧见,还当是她的杰作,可她下不去这样的狠手。   巴掌印留在他干干净净的脸上格外显眼,若他真在做梦,这一巴掌想来能让他醒得彻底。   不堪蔺长星无声的幽怨, 她抚上那片深红, 替他揉了揉。在蔺长星怔忡时, 心间微动,红润软嫩的朱唇轻轻覆在上面。   极小声地啄了他一口, 既是内敛克制, 又像视他为珍宝。   这一声如月光投进夜湖般, 细小若无,却生生震得蔺长星四肢发麻, 心跳快得似雷鸣电闪, 马蹄过境。   他这样没出息, 明明更激烈更深入的肌肤之亲都已尝过。   但谢辰从来没有这样吻过他,怀着无限柔情与爱惜,蜻蜓点水, 却承载着千般情意。   与她在南州时初次吻他不同,这一吻不含任何挑逗与玩弄,无关身体上的纠缠。更与他昨日情不自禁的强求不同。   他们的灵魂离开躯壳,含情脉脉地为彼此缠上道月老的红线。   蔺长星满心悸动,他对谢辰的柔情渴望得太久,也太盛,以至于浑身颤栗不止,几近站不住。   谢辰眼尾下压,目光格外深情,随他脸颊上的汗珠往下坠,最后收在交领里。   她忽而想起什么,伸手将他脖子上戴的银票拽出来。指尖在脖颈上拨弄时,牵引出无限旖旎。   蔺长星眸色渐深,若说方才的吻是天上虹,烂漫澄净,这番举动便是点柴般的诱惑。   她不会不晓得,他是匹狼,对她的靠近没有抵抗力。   蔺长星抿紧了唇,想探究谢辰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若是她想,他自然什么都能给她。   若她不想……他也要让她想……   谢辰并未发觉他的挣扎和野性,含笑道:“出汗就别戴这个了,白白糟蹋一张银票,不如收起来?以后送你正经礼物。”   他极力让声音平稳,“什么礼物?”   “还没想好,”谢辰示意他低头,帮他取下红绳:“但一定比这拿的出手。”   蔺长星也笑,方才的心思淡下,怕唐突了谢辰,于是站到窗边去开窗。   “你总说我傻,”他坐上窗台,晃着腿道:“你自己怎么回事,那时候不恼我吗,还留钱给我。”   “恼归恼,”谢辰道:“又怕你太穷,活不下去。”   蔺长星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回忆道:“我一觉醒来,美人走了,空留下一张银票。还以为我被当成了以色事人的买卖人。”   “当然不是,我留了字条,就是怕你多心。”说到这个,谢辰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不得不想起蒙焰柔为她准备过的男人。   不知蔺长星日后晓得,会是何种反应,她打算改天试探试探。   蔺长星不逗她了,二人隔了两步距离,正色说起避暑之行。   他身为燕世子,又是头年回宴京,自然落不下他。   到时见面的时机会更多些。   两人一前一后从雅间离开,走前窗户又被阖上一次,随之谢辰唇上的口脂被吃干抹净。   好在她原本唇色不浅,在上过粉黛的妆容下才不显得怪异。   卫靖跟在后面,左右看了一周,凝重道:“姑娘,这两日不太对劲。”   谢辰见他的反应,淡声问:“有人跟着?”   “对。藏得太深,寻不到踪迹,属下无能,只能凭直觉嗅到他们的存在。”   谢辰停步,蓦然回头,满目冷戾之气,不悦地扫向左右。身后行人各自忙碌,吆喝声不变,几个锦衣少年郎打马经过,并无任何异常。   她转身就走,在脑中理了一遍思绪,过了片刻,平静地对卫靖道:“无妨,随他们跟。”   …   两日后,谢辰进宫,暂住在皇后宫中,等着吉日随皇后凤驾同去行宫。   碰巧赶上一件事,陛下的宠妃韦妃因给皇后请安不勤,托辞称病而被陛下斥责。   韦妃骄横原不是新鲜事,但淳康帝在这时禁她的足,她便不能陪伴圣驾去九旬山了。   后宫因此掀起波澜。   谢辰对皇后道:“陛下心中还是有姑母的。”   “九旬宫由韦妃父亲商议出方案并亲临监工,建成后,陛下大为满意。韦家近来赏赐不断,不知多少人眼红、献媚。今日禁韦妃的足,便是在敲打韦家,身为臣子,当守为臣之道。”   皇后谢宜自坐上后位起,便兢兢战战,时刻谨记母仪天下之责。   韦妃不敬又如何,纵使陛下不惩处,她断然不会因此事动怒。   太子已经及冠,后面的皇子年纪尚幼,最难之时都熬过来了,这般小猫小狗似的挑衅又算什么。   于她而言,此时该思虑的,正是陛下对韦家的敲打。   陛下当年最宠韦贵妃,甚至为其弃了后宫雨露均沾的规矩。可惜韦贵妃年纪轻轻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公主。   韦家又送了韦妃进宫,跟前头那位贵妃有六分相像,脾性却不能比。陛下有意补偿,韦家女入宫两年就升了妃位,且亲手养育公主。   安国侯韦元同任工部尚书,自来受陛下信任,如今得了敲打,便不得不夹住尾巴侍奉君上。   谢家难道不该收一收吗?   皇后即使忧心忡忡,也不能叹气皱眉,端庄地对谢辰道:“陆国师也要随行伴驾,你可见过他?”   谢辰提起此人面色稍淡:“国师回京那日,我在金阙大街上遥见过一面。”   “你若与此人交谈,便知他与他师父并非一脉相承。他为人谦和淡泊,行事稳妥,深得圣心。偏偏太子看不顺眼,你可知为何?”   谢辰神情一僵,闻言欲跪,被皇后扶住。   皇后放低声音,用长辈的口吻说家常道:“太子重情重义,自小就为他表姐鸣不平,不逊于你三个哥哥。他不喜命格司,向来不敬神谕,已被陛下训诫过多回。”   谢辰知道皇后心疼担心儿子,会意道:“姑母放心,既是因我而起,我定会规劝太子殿下。”   皇后摇头对她道:“他脾气倔,你劝不动他,只会适得其反。辰辰,姑母希望你能先放下。”   “天命不可违,你的境遇岂是国师之罪。就算你怨申礼行,此事与陆国师并无关系,怎可迁怒。”   “命格一事,谢辰不敢怨。”谢辰低眉,了当地问:“姑母是想谢家与命格司交好?”   皇后拍拍她的手,“起码不能交恶。陆千载年轻位高,日后几十年官途,谢家与太子难道一直给他脸色看?陛下会怎么想?”   谢辰明白皇后的意思,只因她命格崎岖,不喜命格司,谢家人便从不与之打交道。   太子心疼她,曾多次在陛下面前谏言废除命格司。   上一任国师年岁渐高,不得圣心,谢家尚能镇住他。但新国师将将过了而立之年,日后不知会得怎样的盛宠。   陛下信奉天命,最器重命格司,在此事上轮不到太子指手画脚。   只有谢辰主动与命格司和解,谢家的态度随之转变,太子与陛下才会少为此事起冲突。   “谢辰遵命。”   谢辰聪慧冷静,从不闹脾气,想通这一层便应下了。   皇后有些不忍,轻拍她的背,“本宫看着你长大,你的苦衷姑母都知道。可是身为谢家人,不得不为谢家、不为太子着想啊。”   …   八月初,淳康帝留下太子监国,与皇后、太后移驾于九旬山上新建的九旬宫中避暑,皇亲国戚随行者近百人。   九旬宫位于九旬山的秀峰之上,流泉遍地,湖泊池沼环绕。楼宇回廊与湖光山色相印衬,比禁宫少了几分庄严肃穆,而在雅致奢华、清新灵巧上更胜一筹。   四面山风不歇,云海腾雾,实为避暑的好去处。   当夜,淳康帝于清凉台上设宴。满座不是皇亲便是宠臣,算算姻亲,皆为自家人,醉酒后将在宴京城内首等要紧的尊卑都冲淡不少。   蔺长星与谢辰刚定下情还未多缠绵,她便进宫住下,几日不见像隔了三秋一样漫长。   自打入座,他就目不转睛地守着谢辰,谢辰却仿若无觉,酒宴之上仍是一副冷清面容。   好不容易等到她端杯起身,却是走到陆千载面前。   她温和客气地敬他酒,陆千载不卑不亢地饮下,很快相谈甚欢。   蔺长星大为奇怪,谢辰比谁都不喜命格司,怎会去跟陆千载对饮。   难不成,是陆千载长得好看吗?   蔺长星醋腾腾地打量,陆千载那财迷,虽然年长他十多岁,却丝毫不显老气。笑起来时潇洒优雅,美中带邪,跟个妖精似的。   然他今日一身沉闷华贵的玄色锦服,生生将面上的艳色压下。   于是妖气淡了,仙气半露。   谢辰还是一眼都不看他,若不是蔺长星低头确认自己颈上的红绳已被她收走,都要怀疑那个温柔吻他的谢辰到底是否存在过。   就算不来与他喝酒,也不能这样冷落他吧。   难不成她后悔了?变卦了?   谢辰与陆千载你来我往聊得投机,连燕王妃都注意到,轻声道了句:“谢四姑娘雅量。”   谢家对命格司和国师的态度,燕王妃从未觉得不妥。当年亲手送走尚在襁褓之中的蔺长星,十八年的母子分别,她心里的怨气不比谢家少。   谢辰如此行径,燕王妃反而看不懂。   蔺长星越看越不是滋味,借口出去醒酒,满脸郁色地下了清凉台。   行宫中规矩比禁宫少,守卫虽森严,多是围在陛下身边。于是蔺长星轻易就寻到处偏僻地方,假山石林后的小天地,尚不曾被烛光侵染,只月华静谧地笼罩。   他掀袍坐在石头上,面前山泉激荡,泉水清冽叮咚,溅在他脚边。   约莫过了一刻钟,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宛若闲庭信步。   “地方不错。”女子清冷而柔缓的声音响起:“怎么躲来这里,不想在宴上多陪陪我?”   方才与陆千载说场面话时,余光瞥见他离席,脸上似是有气,她就晓得他不高兴了。   少年没想到她会寻来,他还当谢辰今晚有要事,就不会搭理他了。   明明欢喜得很,却还是背对她,声露不满地诉道:“你有你的事情,看都不看我,我留在里面做什么,当木头吗?”   “原来世子爷是怨我,”谢辰难得见他有脾气,抬步朝清泉边走去,“那我现在过来看你,只看你一人,好不好?” 第27章 缱绻 真想这么抱着你回去   谢辰的一声“好不好”轻盈空灵, 宛如掺了蛊毒,捎带上山间的凉风, 直往他身上扑来,撕咬着他的醋劲与担心。   蔺长星终于回头,眸子里藏着星辰,痴迷眷念地看她一步步走近自己。   蔺长星身形修长地坐在一块山石边,周身萤光虫扑腾,背靠夜色,脚边是如他瞳仁一般清澈明静的泉眼。   那张俊朗清隽的脸半隐在月色里, 轮廓线条愈发干净利落,像极了绘画南州的水墨丹青。   他眉眼里的情愫过浓,昏暗下两道目光对上,哪里还有怨气与委屈。明晃晃的欢喜和期待,就差把“快来哄我”写在脑门上了。   若只看背影, 只当这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误入凡尘似的仙人, 在这儿赏夜听泉。   可是蔺长星那双眼睛实在太会说话,尤其对着她时, 他很知道怎么闪烁和流转。   谢辰观察过, 他跟别人在一起时不这样, 在燕王妃面前安顺,陛下、皇后面前恭谨, 贺裁风面前意气风发, 太子面前进退有度……唯独到她这里, 要这样不讲理地招惹她。   谢辰眼睛弯了弯,从发冠到眼睛到鼻梁和唇型,定定打量他一遍, 轻声笑着问:“这样看你,够了吗?”   蔺长星喝酒没喝醉,被她的眼神看醉了,怔怔地说不出话。他这模样太傻,很快谢辰脸上带了丝戏谑。   为了挽回失态,蔺长星仰头抱臂,故意使性子道:“不够,没你看陆千载的时间长。我没他好看是不是?”   “你没他好看,我还来找你?”谢辰语气轻缓,却不明白他一个七尺男儿,跟人家比什么好不好看。   蔺长星看出她眼里的诧异,略略感到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道:“怎么找到我的?”   谢辰瞥他一眼,淡声道:“我出清凉台寻不见你,就猜到你喜欢往水边来。”   他们俩就是因水结缘,若不是蔺长星失足那一脚,何来现在的缱绻。   他刚刚还在担心她变卦,这会子什么都不怕了,谢辰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一颗定心丸。   蔺长星试探性地拉住谢辰的手,将每根指头把玩一遍。见谢辰默许他动手动脚,又揽臂搂住她的腰身,朝她身上靠去。   他轻轻嗅了一口,明明软香撩人,却故作委屈道:“你身上的酒味都是跟陆千载喝的,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喝酒?”   谢辰怎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走的太近,他们俩已经说好只私下相伴。这话纯是无理取闹,占谢辰便宜时分散她注意力罢了。   谢辰腰间被他圈住,动弹不得,只能低头看他,久久不曾说话。   久到蔺长星心里发毛,寻思着赶紧找个台阶下时,她摸了摸他发顶的玉冠,缓声说:“我在想,要怎么哄好你?”   她的口气,显然是没有哄人的经验。大概头一回有人与她胡搅蛮缠,偏偏她不舍得怪他。   蔺长星忍住窃喜,不忘抬头装乖巧:“你坐下我再告诉你。”   谢辰点头,正要挪步坐到他身边,蔺长星却伸手拉住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谢辰沉默不动,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却也知她不在笑,那目光沉静得吓人。   她说:“别闹了。”   蔺长星道:“石头上既凉又脏,你不怕脏了衣裙吗,跟我客气什么?”   谢辰没做过这种事情,隐隐的羞耻感说不出口,摇头拒绝:“这是在外面,会被人看见。”   “不会的,”他声音轻而肯定:“除了咱们俩,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谢辰迟疑,或许是月色朦胧,酒意催心的缘故,蔺长星的话,她竟然舍不得扫兴。   她咬住唇,抛开那些使她退却的念头,并拢腿坐下去。   谢辰今晚好说话得不像谢辰,难不成是心存愧疚?她也觉得为陆千载冷落他不好?   自以为抓到她的弱点,蔺长星坏心思起了一堆,得寸进尺地挑剔:“不是这样坐。”   在谢辰不解的询问下,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期待道:“分开,坐下来。”   他想与她面对面说话,他想好好看看她,也想谢辰那样搂着他。   谢辰耳根染上红热,强自忍了忍,弯腰凑到他脸颊边,咬牙道:“我想问问,你今晚喝了多少酒?”   蔺长星辩解:“我没喝多少……”   谢辰似笑非笑,冷声说:“我瞧你醉的不轻啊。”   蔺长星摸到谢辰的底线,便不敢造次,忙收起狼尾巴,呵呵憨笑:“我说笑的,你想怎么坐都成。”   谢辰淡淡地扫他眼,坐了下去,她到底是拘束,只挨上他一条腿。   或许是出宴京城到了新地方,蔺长星今晚格外胆大妄为。他忽而抬起腿,将谢辰颠入怀里,紧紧环住。另一条腿顺势塞在她臀下,两手分别制住她的肩与腰。   “好姐姐,这样坐,会舒服一点。”   他的气息全喷洒在她脖颈间,酥麻温热,谢辰避无可避,急着要起身,却使不上力气。   她瞪着他,一时不知怎么骂他这孟浪之举,毫无威慑力地问:“不重吗?”   “不重。”蔺长星心想这才哪跟哪儿啊,就是她整个人压上来,他也没有嫌重的道理。   蔺长星踏踏实实地将人抱住,谢辰直着腰杆,脸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也懂事地没有多挣动撩拨他。   他默了默,又问:“刚才跟陆千载谈了什么?。”   谢辰见他没完没了,冷淡道:“客套话,我要一一与你交代吗?”   “为什么要与他客套?国师都是很讨厌的,我知道你不喜欢。”   蔺长星暂时没打算告诉谢辰,他认识陆千载的事情。   蔺长星这话站在她这边,谢辰稍稍放松身子,语气落寞,“我不喜欢又如何,谢家与命格司不能再交恶。”   蔺长星在东宫伴学多日,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他胸口一阵发闷,说不清是心疼谢辰,还是对这桩桩件件事的无力感。   他也不该跟她闹。   于是正经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你离席这么久,可以吗?”   谢辰道:“里头都醉了,还有叫人扶回去的,哄哄闹闹,耽搁一会没什么。”   蔺长星猜她既是迁就自己,也是不想再敷衍那些人。但她出来太久,皇后娘娘不放心就会让人来寻,白白惹麻烦。   他不忍缠她,见她情绪不高,逗她道:“你亲我一口,亲完就回,咱们啊速战速决。”   他安抚人像安抚猫一样,谢辰在他怀里寻到安慰。听到“速战速决”,她忍俊不禁,拒绝他:“不行,你的吻相太不斯文,回去会被人看出来。”   不是吃尽她的口脂,就是将她的唇弄红肿,半日消不下去。   蔺长星郁闷:“还有人会斯文吻喜欢的姑娘吗,闻所未闻。”   “既然你不会,现在就不能放肆。”她方才喝酒、擦汗都顾及妆容,等会还要回清凉台,怎能跟他瞎闹。   蔺长星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不碰你的嘴,我亲亲别的地方。”   谢辰又坐直身子,不敢窝在他怀里,直觉告诉她不该答应,准没好事情。   果然,蔺长星笑眯眯道:“我在的颈上亲几口,不留印子。”   谢辰心想,脸都不行了,要亲脖子,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他蔺长星。   她犹在答不答应间挣扎,蔺长星看破她的想法,沉声道:“你脸上也有脂粉,我怎么亲?”   谢辰看他理直气壮,没好气地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尖,“不亲不行?”   蔺长星吸了吸鼻子,在她戴着血玉镯子的皓腕上啄一口,“不亲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啊……我还想好了,以后我日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这样就可以时常看见你。”   谢辰所居的揽风阁,就在皇后的澄晖堂后,曲廊连着两处,半刻钟便能走过去。且安静僻静,不受前头打搅,是皇后特地为她准备的住处。   谢辰想到以后每日都能见到他,方才宴上的不郁转瞬即逝,竟存了永不回京的念头。   悦然道:“明早等你。”   他说完哄人的话,暧昧直白地看她道:“先不说明早,现在让我亲一会儿好吗?”   谢辰瞧出他的坏心,在他额边撞了下,施恩道:“一下。”   “三下。”   “两下,”她威胁道:“再说,就什么都没有了。”   “好好好,”蔺长星是个识时务者,指挥道:“你稍稍抬点头……这样我亲不到。”   谢辰嫌他多事,用鼻腔出了口气,却照做了。蔺长星原本还心猿意马,被她这声气闹得直想笑。   谢辰怎么这么可爱啊。   明明这样不近人情的一张脸,多少人望而止步,可她温柔起来,又这么好骗。   蔺长星将脸埋进去,女儿家的颈窝处冷香扑鼻,质如软玉。他肖想了许久,终于再次得到亲近她的良机。   他先是虔诚地吻了一口,像谢辰亲他脸颊时那般纯净。第二口才不老实,微微伸舌,尝了尝那细长雪白的脖颈。   谢辰蓦然轻颤,咬唇偏过脸去,推了推他,没说出来话。   “花香酒香美人香。”蔺长星心满意足,血气涌动,力气却无处使 。打横将她抱起,乐呵呵道:“今晚值了。”   谢辰毫无防备地腾空,慌忙搂住他,极力克制才没惊呼出声,瞪他道:“放我下来!”   “真想这么抱着你回去。”没等谢辰泼他冷水,他又笑道:“只是他们不配看咱们。谢辰,就算咱们八字不合,我也是你的人了,你跑不了知道吗?”   他鲜少郑重其事地喊她名字,这是在说真心话。   谢辰看着他,认真回道:“我就在这里,不跑。”   “我信你,你也信我。”   蔺长星抱她走了两步,把人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头发:“你快回去吧,我再等一会。”   谢辰刚走了两步,他又小声喊住她,意犹未尽地说:“下次见面,不许上胭脂了,不然我不管你的。”   谢辰头也不回,甩袖而去。   登徒浪子。 第28章 存疑 他见她到底想干什么的   行宫中鸟雀繁多, 羽翼绚烂,尊贵些的被豢养进金丝笼, 自在的则腾在园子里,皆是些奇珍物种,宝贝得很。   东边刚见着熹光,便在阖宫上下叽叽喳喳起来,谢辰跟着醒了,心叹鸟语花香别有一番雅趣。   她酒量不差,昨晚虽饮过酒, 早起也不觉得难受。   让她难受的是人。   素织与宫人们一同伺候她盥洗上妆,屋里端盆捧盘站了六七人,天光都被遮了大半。   谢辰虽未说什么,眉宇间却隐隐漫上不耐,兴致阑珊地由人摆弄。   在姑母身边最不自在的事情, 便是伺候的人多, 永远打发不完。   好在姑母疼她, 晓得她好静不喜吵闹,才没把她拘在澄晖堂。   揽风阁已算安宁之地了。   上香膏花脂时, 谢辰想起蔺长星昨晚交代的那一句, 心里毫无波澜。行宫比不得国公府, 她愿图省事,可到皇后娘娘身前请安, 哪里能素朴了去。   何况, 她自认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素面不如上妆后有精神。   素织见她一声不吭,知她不喜欢人多,有意解闷道:“姑娘的脖项纤细雪白, 今日配这对胭脂色的耳珰,如何?”   素织夸人信手拈来,谢辰抬眸朝铜镜里看去,须臾间红了脸,别开眼睛道:“好。”   脖颈处的灼烧感似是生了根,眼下稍稍回想,便又折腾起来。他的舌头软而烫,昨夜那样逗弄她时,她险些失态。   回来后,满脑都是在南州的旖旎事,挥之不去。   素织注意到她红了脸,只当谢辰是热的,边戴耳珰边道:“大清早这屋里闷,外头树多风大,反而凉快。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奴婢陪着您四下走走?”   谢辰从镜中睨她,轻声而确定地说:“是你自己想出去逛。”   “奴婢没来过九旬山嘛,只觉得行宫里一步一景,风景跟画里画的一样。”素织被她拆穿,脆生生地撒着娇:“正好姑娘也没有旁的事情。”   谢辰启唇一一列举:“看书,练字,回笼觉,替姑母抄经书。”   素织欲哭无泪:“呜呜呜,不要啊。”   “……”谢辰压下眉梢的笑意:“好吧,答应你。”   见她如此,站在旁边的宫人们暗暗舒了口气。   四姑娘算不得好伺候的主子,因为她根本不喜欢被伺候。只要人多时,几乎是不露喜色,从早到晚冰山似的冷气腾腾,是出了名的冷美人。   连皇后娘娘这样威仪端庄之人都常叹道:“辰辰的性子未免太冷淡了。”   但谢辰亦非严苛的主子,有时素织在她面前淘气撒娇,她竟也容下了。   旁人没有素织这样的胆量,但谢辰能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她们不至于在寂静中提心吊胆。   谢辰到澄晖堂时,天色方才大亮,皇后招手让她坐到身边。   “怎么来的这样早,你们年轻人正是渴睡之时。”   “行宫里凉快宜人,连姑母都起得比平日早,我怎么睡得着。”   皇后爱怜地摸了摸谢辰的鬓角,赞赏道:“到底是年轻女儿,打扮起来这样俊俏。”   皇后心中有遗憾,若是没有命格司的判词,谢辰身为谢家女儿,理当嫁进东宫。凭她的才貌,以及与太子多年的情分,自当是能举案齐眉。   终成了难言的空想。   “昨儿宴上你与陆国师交谈时,陛下连看几眼,本宫瞧得出来,圣心大悦。”   谢辰垂着眼帘,平静道:“姑母所言非虚,陆国师谈吐不凡,实为有才之士。东宫与谢家,于公于私,都不该与这样的臣子划清界限。”   皇后原怕她心中不痛快,想哄她两句,在她眼里谢辰还是孩子。   然而听了这滴水不漏又波澜不惊的回话,皇后只得道:“你能想清楚,再好不过,别跟自己过不去。”   人人都说,谢辰比太子更像皇后教出来的孩子,皇后也一直这样认为。可有时候孩子太懂事,他们这些大人,心里却算不得好受。   说话间,请安的嫔妃们都来了,淳康帝并非重色之君,从子嗣单薄上便可窥见一二。随行的四位娘娘皆膝下有子嗣,母凭子贵得来的伴驾姝荣,一个个看上去贤良淑德,温顺娴静。   若说淳康帝宫里的真绝色,便属当年那位韦贵妃了。如今姿色最好的韦妃亦是韦家女,可惜她触犯圣颜,以色而得的宠爱说丢便丢了。   可见,容貌在宫里虽重要,却也是最可有可无的。   嫔妃们请过安后,燕王妃带着燕世子到了。   按礼蔺长星无需特地给皇后请安,皇后道:“大热天的,世子何必跑这一趟?”   蔺长星跪下行了个大礼,明朗笑道:“太子殿下此番留下监国,侄儿身为臣弟,自该替殿下陪伴、孝顺皇后娘娘。莫说请安,娘娘有任何事,尽管吩咐长星去做。”   他人长得端正,笑起来干干净净,甚是招长辈喜欢。   说话虽再不复南州的口音,气息语调却一时半会改不了,温声朗言,叫人听得心里敞亮。   皇后果然高兴,让他赶紧起来,“世子有心,本宫要赏你。”   宫人捧来一把华丽而凌厉的黑漆锦纹桦木弓,皇后道:“太子惦记着秋猎之上与世子并肩而狩,愿这弓到时助你们一力。”   “多谢娘娘,这是好弓啊!”蔺长星眼睛发亮,高高兴兴地受下这赏赐。   待入座后,他才状似无意地看向皇后身旁站着的谢辰。   谢辰眉目疏淡,并未展颜,只平静地回望他一眼,很快便挪开了视线。   蔺长星回味着那秋波一转,心里酥麻,极力抿住傻笑。   谢辰方才旁观不语,在心底想:他不是傻,亦不是天真烂漫,相反,很会说话、做事。   几句话就把皇后哄得高高兴兴,满座无不称赞,燕王妃满脸自豪。   这点感悟使她颇觉欣然,他会讨人喜欢,既让人放心,又证明她眼光不错。   随即却微微不快,细想之下,自己似乎就是这样,被他一字一句地套牢。   她本不打算同他过这趟浑水,怎么会轻易被他改了主意呢。   就是因为他太会哄人了。   他喜欢她毋庸置疑,可在她面前痴心纯直的模样,是坦诚相待,还是运筹帷幄演出来的?   谢辰忽然存疑,凉飕飕地瞟向他,蔺长星无辜地眨眨眼。   皇后赐早膳,众人一同用了后,便各自回了住处。   走前蔺长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谢辰察觉到,只是冷淡垂首。燕王妃就在他身旁,她不便放肆地回应他。   谢辰随了素织的意,带她去游园,为寻趣味,专挑小径、林蹊与亭桥走。行至湖边,正欲乘凉歇息时,遇见了太后宫里的齐画师。   他正专心致志地绘着湖景,身边无一人陪同,谢辰听太后提过一嘴,他不喜欢作画时有人在身侧。   更不喜欢中途被人打断。   谢辰原想避开,岂料齐枝沅刚巧要换画笔,这一侧身便看见了她。   他想了想,还是放下笔,微笑着朝她行了礼,“谢四姑娘。”   谢辰走到面前,示意他继续:“齐大人作画的规矩我明白,不打扰了。”   齐枝沅摇头而笑,和气道:“不过是微臣的怪癖,何谈规矩一说。太后娘娘嫌热,不愿出来游园,又怕辜负美景。微臣想着,将这些好景都绘下来,拿回去给太后娘娘看。”   “齐大人良苦用心,”他显然出来有一会了,额边许多汗,谢辰道:“如此,我便更不能打搅大人了。”   “四姑娘,”齐枝沅喊住她,客气道:“太后娘娘不许人去请安,可四姑娘若是陪她说说话,她会高兴的。”   他之所以见到谢辰便辍笔,正是想劝谢辰去跟太后聊聊。一来是太后喜欢这位谢四姑娘,乐得与她说话;二来,他也不想她整日逗猫贪睡。   对身子不好。   谢辰到时,太后正在用冰酪,当即让人给谢辰端一碗。   “哀家记得四姑娘也爱吃,甚是解暑,可惜不能贪嘴。”   冰冰凉凉,入口即化,谢辰自是喜欢,当即拿起勺来用。   经过上回在宫里的谈话,谢辰总算明白,太后的眼睛比皇后毒。   果不其然,太后吃完后便笑道:“四姑娘总算不皱眉尖了,近来有好事情?”   谢辰不敢否认,虚虚实实地说:“听了娘娘的话才刻意少皱。”   太后大笑:“原来四姑娘真的怕看上去比哀家老。”   谢辰如实道:“臣女没有太后娘娘的风姿,自是要当心点。”   太后喜欢听谢辰说恭维话,不是话好听,是人可爱。表情正经地说着让人舒坦的话,总让她想逗一逗。   太后故意道:“陆千载陆国师,此人如何?”   谢辰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人人遇见他,都要与她说陆千载。   想起蔺长星昨日问她,他与陆千载谁好看,她便汗颜。   昨日敬酒时与陆千载说了两句话,的确如姑母所说,他与他师父不同。起码没有故弄玄虚,让人不痛快。   许是在民间待得久,他说话让人格外亲切,初见时的那一点儿邪气,越看越像灵气。   然而,仅此而已。   旁的,她没兴趣多了解。   她道:“只昨晚夜宴说过话,并不了解。”   “能让你主动说话,此人不凡。”太后显然是听到了风声,眼睛放光道:“哀家那日远远瞧过,好个神采奕奕的郎君。”   谢辰手一顿,敛下讶异,淡淡地说:“嗯,还算可以。”   心里想,齐画师还顶着暑气,在树荫下给她画景呢。   这不太妥当吧。   “哀家老了,只是看看。”太后似是看出来谢辰的想法,同她解释道:“历任国师不成亲也不生子,只收徒弟。可哀家不信,他们是和尚不成,不近女色吗?”   “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给了她一个眼神:“哀家可以为四姑娘牵线搭桥啊。”   谢辰在那瞬间,以为蒙焰柔魂穿了太后。她们在拖人下水上,显然“英雄所见略同”。   “不,不必了。”谢辰尴尬道:“国师乃通灵之人,更需洁身自好。谢辰亦没有旁的想法,多谢您美意。”   太后就知道她会这样讲,笑问:“你有意中人了?”   谢辰默了默,才道:“没有。”   “没有?没有你上回可不该是那个反应。”   太后继续语出惊人:“四姑娘,你瞧瞧外头这夏日光景,正是让人快哉的时节,及时行乐。”   跟蔺长星在一块,她是挺乐的,旁人若知晓,必然乐不出来。   猜到她多半又是在拿自己打趣,谢辰正头疼,便听息云急匆匆进来,“太后娘娘,齐画师让陛下给堵住了。”   太后闻言,缓缓收了笑意,从容不迫地朝谢辰道:“走吧,一起瞧瞧热闹去。”   齐枝沅还在方才的湖边,只是此刻正笔直地跪在太阳底下,近午时分,汗水如雨似的往下流。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恭谦冷静地微微垂头。   淳康帝一张张翻着他的画作,说话倒也平和,“齐爱卿画技不凡。”   “雕虫小技,不敢入陛下的眼。”   淳康帝正欲说话,见太后居然这么快来了,起身道:“请母后的安。”   “齐枝沅奉哀家之命来此作画,是不是不懂规矩,冒犯了龙颜?”   “母后言重,齐爱卿为将画作完,迟了片刻向朕行礼。朕还没说什么,他就请罪跪着去了,是个规矩之人。”   淳康帝仁厚道:“说来是朕赶得不巧,碰着关键的收尾几笔。高如丰,去让齐爱卿起来。”   “慢着,规矩之人不该如此。”太后喊住传话的内侍,脸上笑意不减:“此乃以下犯上的不敬之罪,陛下别因他是我宫里的人而从轻处置,该罚则罚。”   淳康帝笑道:“母后哪里的话,九旬山不比宫中,不必太多规矩。”   “不在宫里,陛下也是皇帝。”太后道:“陛下看在哀家面上不发落,哀家却不能让陛下失颜。”   她轻描淡写地道:“就打三十大板,长长记性吧。”   这话一出,谢辰立刻蹙眉去看齐枝沅,却见他头都没抬,仍是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几笔的功夫,行礼迟也迟不了多久。他自个儿已经请罪,以陛下的脾气,绝不会严厉处之。   太后今日不来,才是上策。既然来了,说两句客气话便罢了,怎么偏要罚他。   谢辰看淳康帝脸上也有些疑惑,但太后发了话,底下人只有照做的份。   于是当庭仗责三十。   淳康帝咳了两声,高如丰朝行刑人递了个眼神,那靠手上功夫吃饭的两人当即会意。   二十板子下去,齐枝沅脸唇苍白,浑身大汗,已无方才的淡定。   太后却只是拿着他的画比对湖景,目露赞赏之色。她瞥了眼齐枝沅,那模样完全不像挨了重打的,慵懒问:“怎么打得这样轻,都没吃饭吗?”   高如丰看了淳康帝眼,又过去传话,行刑人立即加了力气。   齐枝沅喊叫出声,尝到深入骨髓的钝痛,他狠狠咬住手腕,面色狰狞地挺着。   已经被汗模糊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向太后,很快便收回去。   谢辰不忍再看下去,背过身让自己想点别的。   蔺长星。   在干什么呢?   看书,还是也在四处瞎逛。   淳康帝道:“朕今早收到姜大将军的折子,北边近半年来安稳,商路繁荣,姜家功不可没。想来,也该给他晋晋爵位了。”   太后作为姜家女,听完面露喜色,却并不同意晋爵,“姜家能为陛下分忧,是为臣之幸。”   但淳康帝显然主意已定。   三十板子打完,齐枝沅已经晕了过去。太后仍在看画,面上没什么触动。   淳康帝赶紧道:“送回去,再让太医去一趟。”   太后唤来谢辰:“走吧,四姑娘说这湖边风光不错,你再陪哀家走走。”   谢辰向淳康帝屈膝告退,扶住太后离开时,才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谈笑之下,她的手都在抖,满手心的汗。   原来还是不忍心的。   方才谢辰想通了太后的用意,却仍觉得太过狠心了些。   太后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不是四姑娘告诉哀家的嘛,要为他好。”   话虽如此,但谢辰自问,同样的情况下,她决计做不到这个地步。   无言围着湖边走了一圈,太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回去了。   谢辰回了揽凤阁,午后小睡过,素织进来,贴耳道:“姑娘,世子传话,让您今晚出去一趟。”   说着给了谢辰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图稿,谢辰打开,是她居处附近的地图。   大到湖泊、曲廊,小到一屋一木,他的画工可谓精湛到了极点。   图上不仅为她用朱笔标了见面地点和路线,还注明了她应该何时出发,以及侍卫的换班时间。   原来一上午在忙这个,亏她还以为他会读书。   在不务正业上倒是翘楚。   地图旁有行蝇头小字,素织认真地替她读出来:“记得,别梳妆。”   谢辰:“……”   他见她到底想干什么的? 第29章 狐狸 明明是我勾引你的   素织完全忽视谢辰莫名其妙的黑脸, 从字面意思理解,苦口婆心地劝说:“世子爷真体贴, 怕姑娘为见他梳妆打扮太费事,特地交代从简呢。您瞧,他连姑娘不梳妆时的模样都喜欢,可见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呵呵,他若有这样的好心肠,她就烧香拜佛了。   正值盛夏午后,满庭日光懒散, 蝉鸣声自树上传入耳,聒噪成了常例。   揽风阁取揽风之意,窗子大而低,全打开后,从外头树荫下滤过的凉风争相往屋里灌。   窗外远处是个芙蕖池, 此时花红荷碧, 迎风舒展身姿。池边系着只舟楫, 静待人得闲时揺它进藕花深处。   近处的榴花正艳,撞破窗棂, 留下一角火色来。   谢辰端过案上的梅子汤, 将青玉碗里的碎冰搅得啷当响, 不忍破坏素织的天真,“所以?”   “所以姑娘必须得去啊!”素织往她榻边一挤, 没人时说话更直白:“在宴京麻烦便算了, 好不容易有此良机, 您就放纵放纵吧,不能浪费了啊。得去!”   关系刚定下来,估摸着还没好好说过几次话呢, 姑娘可别再冷冷淡淡,把人给误了。   谢辰被她的话噎住,怎么回都不是,只好低头喝了两勺梅子汤,酸甜沁口。   她看着案上的图纸,问道:“他的话跟图,是怎么传来的?”   素织忙回道:“世子的侍从木耘偷偷来传的话,您放心,做得隐蔽。”   谢辰皱眉沉思,不知这木耘的底细,他的随从都跟他不久,不知有几个忠心的。转念想到蔺长星爱说傻话,但不是真傻子,应该不会鲁莽行事落下把柄。   入夜后,行宫里盏盏宫灯掌起,流萤伴着月色,照得人心明晃晃。   人声初定下,白日喧闹的地方,此时只听见虫鸣声和四处侍卫巡逻的齐整脚步声。   倾藻斋里的太医刚走,息云姑姑就回太后房中传话:“齐画师醒过来后把药喝下了,现在人清醒了许多。”   太后已卸了钗环,只穿着单薄寝衣,这使她看着不像是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只是个姿色艳丽的妇人。   她不厌其烦地翻着齐枝沅的画作,淡淡地“嗯”了声。   息云看她没有动作,不解地问:“您不去看看画师大人吗?”   “是他问起哀家了吗?”太后霎时抬起头,看到息云的脸色当即明白那绝无可能,眼里的光泽黯淡下去,“罢,过两日哀家再去看他吧。你让他好好养着,别落了病根。”   息云担忧道:“娘娘,您这是何必呢?画师大人不是不明理的人,就算他心里真有怨,您更该早点去说清楚。”   “说什么?”太后笑了一下,看着息云:“说皇帝已经盯上他,今天这番苦肉计,只是为了让皇帝知道哀家素来心狠,从不对任何面首上心?”   这个词一出,息云立即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您别……”   太后兀自往下说:“你猜,他听了会不会谢哀家的庇佑?”   不会的。   齐枝沅不会的,他一定会顺势退开,他已经不只一次两次地请求出宫了。   她本不该带他来行宫,可他说想出宫看看,说宫里没有他想画的景色,她就带他来了。   苦肉计她早就想好了,蠢是蠢了一点,可对陛下而言,这就够了。   陛下若信她,自然最好,齐枝沅在宫里会自在些。   陛下看出来她在演戏也无关系,那便让他知道自己多想护住齐枝沅。   姜大将军镇在北疆,家眷皆留在宴京,此为做质。她这个做太后的不干政不弄权,只是年轻放纵,贪图男色罢了,对君王来说反而让人放心。   可是,齐枝沅想离开,她忽而发现这才是棘手的事情。   今夜的月色静如秋水,谢辰浅青色的衣裙外,罩了件宽大的纯色玄黑斗篷,帽子戴上后遮住大半张脸。   她在素织与卫靖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出了揽风阁。一路上果然没碰着人,有卫靖在前头探路,连灯笼都无需提,跟着走就是了。   蔺长星标记的那处地方是个亭阁,就在二人的住处之间,两边赶去都不远。亭阁三面环水,一面临着小径崎岖的石林。   若有人自石林外来,远远便看得见,若想藏身,石林里也有的是石洞。   穿过石林时卫靖放慢步子,谢辰不得不小心脚下,失声哑笑。难怪他选这处见面,这儿无处挂灯,入夜后路难走又阴森森的,谁闲得发慌才往这边来。   除了他们这种……   卫靖将她带到亭子边,自己欲要往石林外退:“姑娘小心上去,我出去守着,外头没人能进来。你若有事便喊我名字,我听的见。”   谢辰点头应下。   她本打算独自前来,毕竟说难听点,这就是“私会情郎”。   怎么好意思带着近卫。   但素织不同意,怕她一个人出事,又说卫靖是个实心眼的,姑娘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从来不多想一步,也不多说一句,不必当他存在。   眼下见他如此,谢辰心里宽慰,想着年末定要给他定桩亲事,让他高兴高兴。   谢辰提裙上了假山上的高亭,“吱呀”推门而入,却见亭内四面窗户紧闭,不仅没有照明之物,连蔺长星的人影都没有。   谢辰回头,远处虽有光源,但入目黑茫茫的,只剩月光浮着。卫靖走路无声,也不知隐在何处。   难不成他有事,耽搁住了?   谢辰从里阖上门,凭方才的记忆走到木桌边,桌上简单铺了一块桌布。她在凳上摸了把,连灰尘都没有,想是被人擦干净的。   他来过。   谢辰坐下等他,在脑中思索他会去哪里,忽然惊觉桌布下有动静。   饶是她胆大,坐在黑暗里不怕,可这瞬间也是背后一凉。桌下有什么,这种地方不会有蛇吧?   她压着心慌,刚准备悄声站起,却见一个黑影从她腿边窜出来,幼稚鬼压着声音问笑:“四姑娘,想不到吧,哈哈哈——”   谢辰一颗心险些蹦出来,强忍下脱口而出的尖叫,咬着牙喘了两口气。   真恨不得踹死他。   蔺长星嬉皮笑脸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从荷包中掏出一颗夜明珠:“不便点灯,拿这个凑合凑合,唉,黑灯瞎火的。”   谢辰惊魂未定,看了眼那夜明珠的光泽,嘲讽道:“燕世子爷真是豪气。”   蔺长星笑了两声,趴在桌上,借着珠子的幽光细细端详她:“脸上果然什么都没涂。”   面容细腻,唇色自然,满头青丝用簪子盘了一半。清水出芙蓉,比月光冷,也比月光美。   这才是谢辰的本色,今晨请安时见她,她是姝艳动人不错,可没这样清雅时令人触目惊心。   他喜欢上她,只用了一眼。南州初见,她就是素裳木簪,仍旧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不,”谢辰将额边的一缕发别在而后,淡声道:“涂了东西。”   他好奇:“涂了什么?”   “砒|霜。”   她表情太过正经,蔺长星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扑哧”一声笑了,视死如归道:“好啊,快来毒死我吧。”   谢辰躲开他凑过来的脸,直着腰往后挪了挪。   心想他今日心情不错,这样活泼,从前在她面前很少这样放得开。   她这才发觉一路走来,脚踝处被蚊虫叮咬了一片,皱眉道:“明晚不来了,提心吊胆。”   蔺长星露牙笑:“你不用提心吊胆,我为你画的路线,不会有人经过。”   她问:“你连侍卫换班都知道?”   “师父告诉我的呀,我随口一问,他就说了。”   此处离陛下所居处尚远,侍卫巡逻换班并非秘事,想来谢磐没留神便被他套去了话。   谢辰心道,二哥,你可知道你的好徒儿问这个是为了跟你妹妹私会。   若是知道,谢磐估计得先杀了蔺长星,再愤愤自尽。   蔺长星见谢辰说着话弯腰去挠,当即会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白瓷小盒。瓷盒拧开,里头是淡绿色的药膏,他自然地蹲下用替她上药。   谢辰见他脱自己袜子,心里别扭,躲开道:“我自己来。”   “姐姐,”蔺长星好笑道:“你是坐在地上抹,还是把脚翘在桌上?别扭捏了,我来吧。”   说着不容拒绝地抓住她的小腿,将罗袜解开,细心替她涂上药膏。嘴里道:“这药很管用,我昨晚被叮得又疼又痒,回去后抹上便消下去了。”   “未雨绸缪,周到。”谢辰极力想分散自己注意力,不让自己为那处清凉乱了心绪,“你那荷包里还有什么东西?”   蔺长星抚摸着她脚踝上的骨,抬头看她,轻声道:“不告诉你。”   谢辰不敢与他对视,脚往后挣了挣,问他:“你那个木耘,会不会是你母亲的人。”   “自然是我母亲的人,”蔺长星手上加大力气:“但他哥哥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对我忠心耿耿,绝不会说出去。”   “那便好。”   “你怕我母亲?”   “放开。”谢辰就知道他会不老实,“她若知道,我大半夜的将她的好儿子勾来这里,还不知道会怎样骂我这个狐狸精呢。”   “别这么说,明明是我勾引你的,国公爷因该来骂我才是。”蔺长星说着又低头去看,她的脚腕还像记忆里那般纤细,他这样稍稍使力,就会留痕。   谢辰最怕他这样的目光,哪怕她认定了他,哪怕今晚是她亲手把自己送了过来。   她故作淡定:“抹完了还不起来,你要我低头跟你说话?”   “不是,怎么你们姑娘家肌肤这么嫩,连脚……”他话说到一半,谢辰已经急着收回去了。   蔺长星起身拖凳坐到她身边,语气暧昧:“害羞了?”   谢辰骂了一句:“登徒浪子。”   蔺长星原本还能忍,被她这声撩得双眸幽深不见底,捏住她的下巴就要吻。   谢辰费力推他,却发觉他更来了劲,“狼尾巴不收了?”   “没有狼尾巴,”他停下,轻声地说:“我只想离你近一点,姐姐,让我尝尝砒|霜。”   他手上力道加重,声音却恢复了从前的无辜乖巧,最易讨人疼爱。   谢辰借着幽光看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然而当他吻过来时,谢辰心底的那个答案明朗了。   亭外的虫鸣声渐渐弱了下去,谢辰只觉得她所有的感官被夺去,只余下彼此的心跳和温度。   他的掌心不老实,一路游曳,轻重相间,替她丈量身形。   谢辰在他往脖颈上转移时,终于能说出话,仰着头道:“你停下。”   蔺长星仿若未闻,昨晚迫不得已收住的放肆,今晚连本带利。   他不经意在她交领处摸着一个物什,摩挲后又按了按,“这是什么?”   谢辰被他堂而皇之地轻薄,呼吸不匀,缓了好一会道:“送你的玉佩。”   “怎么不早拿出来?”他戴的银票被她收去,心里空落落的,一听有新礼物很高兴,催促道:“快替我戴上。”   谢辰原是想帮他戴上,抬了抬手臂,却发现被他一闹,浑身发软无力。   于是没好气道:“你自己戴。”   她慢慢平复下来,同他小发脾气的样子格外诱人。   蔺长星坏心威胁道:“你帮我,不然我就继续欺负你。”   谢辰虽连耳尖还在烫着,却直直地看过去,冷笑反问:“我帮你戴上,你就不继续了吗?”   放在从前,谢辰这样说话,他就该怕了。但蔺长星此时极其诚实地摇摇头,显然吃定了她。   谢辰摊上这么个无赖,咬牙狠狠道:“以后晚上不出来了。”   出来也说不上几句话,他想的全是这些事。她最喜欢的,就是他干净澄澈的一对眸子,可怎么燃起火来,像换了个人。   他现在这副模样,轻浮霸道,哪里还看得出来,是今早在皇后面前请安时孝顺懂事的燕世子。   “啊?”蔺长星挠了挠头,憋住笑,似是无奈道:“好吧,那我只好再打听打听,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揽风阁了。” 第30章 变乖 那档子事,他跟谁学去。   他话音刚落, 谢辰急得要说他,忽被从窗隙里投进来的月色照了一眼, 心里顿时通亮。   她缓缓敛下今晚被他牵着走情绪,静看了他一会,“你敢吗?”   “怎么不敢,话本子里的采花大盗,都有深入险境的勇气。”   蔺长星还未察觉她的变化,与她面对面坐着,拍拍胸脯高谈阔论道:“我也有, 你若怕被人发现、怕蚊虫叮咬,以后不用你走来,我想你了就偷偷去揽风阁。”   “怎么去呢?”   “跟采花贼学啊,先踩点,再选好时辰, 趁人不备, 翻窗……”蔺长星兀然缄默, 终于想起他看的这本,好像不是什么正经话本。   还是贺裁风明令禁止他涂涂改改的那种珍本。   “怎么不说下去了?”   谢辰的声音轻缓而危险。   “……”   她眯了眯眼睛:“你说的话本听上去不错啊, 改日借我看看。”   “不是什么好书, 误看, 误看了,后面的内容我也没翻, 就不说了。”蔺长星勉强地笑笑, 巴不得赶紧敷衍过去。   “是吗?”谢辰一双眸子如寒月, 冷冷得扫向他:“敢问世子,你是喜欢采花大盗的故事,还是你, 常做采花大盗?”   最后一句话猛然戳到要害,蔺长星立即正襟危坐:“没有!”   她紧追不舍:“什么没有?”   “我连沾花惹草都不曾有过,绝没有做过采花这种事。”   她点头:“那就是只看过?”   蔺长星吸了口气,攥紧拳头,没敢再骗她:“是看过……”   “长星世子,”谢辰轻抬手,指尖触碰上自己被他欺负过的唇,眼尾轻扬,“我忽而发现,从前没有看透你啊。”   她以为他乖巧烂漫,与众不同,还在想他这些手段和长进,是不是无师自通。   谁知……另有高人指点。   也对,他是去过广云台的人,看看这些话本又算什么。   蔺长星心知自己得意忘形了,在谢辰面前露个精光,连这种难以启齿的小恶趣也被她得知。   死了算了!   自谢辰答应与他暗里相处后,蔺长星便在担心她后悔和期待亲近她之间,来回摆动。   他不安又莽撞,几近无赖。   谢辰一直纵着他,他不是看不出来,她皱眉都不严厉了,反而拿他没办法。   然而她说这句话的神态,狐疑之中浸透着股冷淡,语气像是骤然回到她应他之前时。   蔺长星这才惊觉自己今晚大错特错。   他原本担心夜深人静她不肯来,方才遥遥地看见她身影,他满心欢喜不知怎么发泄好,便躲到了桌下逗她。   她如她所愿地不曾涂脂抹粉,更让他心悸难耐,于是轻薄于她。   知道她为自己备了礼物,他魂都轻飘飘了起来。   总而言之,今晚高兴过了头,说话、行事处处不妥。   谢辰到底是谢辰,别人不敢多说一句话的冷人,怎会不断容忍他的毛病。若他再这样下去,她又惊又恼之下,难保不会厌烦。   什么采花大盗,蔺长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乱七八糟地看了些不干不净地东西,竟跑来她面前犯糊涂。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得脸色都变了,身子坐得笔直,丝毫不见刚才的轻浮模样。   “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那等浪荡子。遇见你之前我根本没开窍,我就那么一次,就一次……姐姐。”他越说声音越弱。   谢辰现在不想听他喊这个,偏过身子,冷声道:“喊四姑娘。”   “四姑娘。”音更弱。   谢辰不动,蔺长星便不敢动,垂首坐在旁边抠手反省,还掐了自己一把。   谢辰瞥见他的小动作,静静等了会儿,敛眉道:“我知道。”   “啊?”蔺长星不解地抬头。   谢辰深深看他一眼。   蔺长星瞬间了然她“知道”了什么。   记忆顺着眼下所藏身的亭阁,一路延展到了南州河边的小客栈。   南谣软糯,河灯粲然。   那晚糟糕粗鲁的举止,以及醉酒后的耍赖,他只顾着自己痛快,后来都不知道是怎么收的场。   谢辰毕竟初次,从那块床单上的血迹也知有多疼,她那会子一定怨死他了。   她虽然没有多说半个字,蔺长星却想起太多旧事,跋扈的气焰彻底消了下去。   他红了半张脸,耳根都是烫的,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以后会努力学习的,不会再那样了。”   这下轮到谢辰脸上的淡然挂不住了,真是口不择言。他要努力学习什么?那档子事,他跟谁学去。   多亏他是蔺长星,若是别的男人说这话,谢辰定要骂这人油嘴滑舌,赏一个巴掌也是应该。   蔺长星说完才觉得刚才那话不对,见谢辰脸色不定,又忙跟她解释:“我是说我一个人琢磨,你千万别多想,我不会跟别人乱来的。”   谢辰无言以对,叹了口气,“你紧张什么,额头都出汗了,我很凶吗?”   闹是跟她真闹,怕又是真怕。   蔺长星忙拿出锦帕擦脸,“不是不是,是我自个儿的缘由,你别见怪。”   喜欢的人坐得这样近,那夜的旖旎又不时闯入脑海。谢辰这会儿正在生他的气,他倒不至于再对她犯浑,可实在坐立难安。   本想多说几句讨谢辰的笑,偏偏嘴皮子一紧张就笨得厉害,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好话来。   他最后憋出一句:“你若不喜欢,以后我都等你同意再亲你,好不好?”   他是有些得寸进尺。   谢辰毫不犹豫:“说好了。”   蔺长星作发誓状:“嗯嗯。”   “还有,别再画图纸、盯着守卫了,白白耗费你的精力。”谢辰教训他道:“让你看书,习武,不是让你把本事用在这上头的。”   不知燕王什么时候能给他这儿子寻个一官半职,少让他整日闲得力气没处使。   “今日算住下后的第一日,所以歇了歇,明天不敢再荒废。”蔺长星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笑的,我不会轻易去揽风阁给你惹麻烦的。”   谢辰看他总算恢复理智,不像方才似的跟她玩笑,便亲手将她送的那块墨玉镶珠镂雕的鸟形佩替他挂在腰间。   他感动之余,分析道:“此乃好玉,很贵吧?”   谢辰想了想,如实回:“对。”   蔺长星心道那他可得护好,被陆千载那家伙看中就完了。   他又把荷包打开,腼腆地笑:“我也有东西送你,不过啊,一点都不值钱。”   “是什么?”   谢辰看他从那百宝荷包袋中掏出一根红绳,弯着眼睛递过来:“现在戴一会,明天再取下。这次不许扔了。”   真执着。   谢辰看清那是南州有情人互赠的红绳,“上次的,也没扔。”   蔺长星似是没想到,目光炯炯地看她,语气雀跃:“真的吗?”   “假的。”谢辰不想理睬他的傻问题,伸出手由着他替她戴上:“我听说,这个绳子彼此互戴,才能起作用。”   原来她都知道。   所以那时,才会取下是吗?   她那时候不想跟他在一块。   蔺长星想到这里,将绳子系得更紧,语气遗憾:“是啊,可惜四姑娘又不会编,咱们只好从简咯。”   谢辰认真道:“我不会编,你可以教我。”   “稍等!”蔺长星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低头又把荷包解开:“我带了多余的红绳,咱们现在就学,很简单的。”   谢辰:“……”   于是两个人利用这难得的私会时间,在黑灯瞎火中,凭着夜明珠的幽光——学起了编织手绳。   ……   天朗气清地隔了两日,艳阳终于有收敛之色,浓云蔽日,天光转阴。   山上即刻将有一场大雨。   谢辰往揽风阁回,加快脚程时,遇见了不紧不慢的陆千载。   国师大人正昂首闭目站在芙蕖边,双袖甩在身后,一副正在吸取日月精华的模样。   “谢四姑娘,”他眼睛没睁开之前就已经喊了谢辰,随后才回头看向她,略略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凤体安好?”   谢辰古怪地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试探道:“陆国师连这样的小事也算一卦?”   “四姑娘何必取笑微臣呢,”他闻言勾唇笑道:“四姑娘除了去皇后娘娘处,便只有去太后娘娘处了,这条路显然是倾藻斋方向。”   谢辰冷淡道:“我不能游园吗?”   “当然能,”陆千载抬头看了眼天色:“可是四姑娘万万不会挑这样的天气游园,不是吗?”   谢辰见他弯弯绕绕,就是不单刀直入地说正事,没了与他周旋的耐性:“既然国师知道快下雨了,便早些回去,我先告辞了。”   “不急,”他指了指水里的涟漪,胸有成竹地一笑:“看样子,还有一刻钟的闲谈之隙。”   谢辰朝着芙蕖池快去,除了荷花与木舟,没看出什么。   “国师想跟我谈什么?”   “四姑娘去过南州?”   谢辰顿了顿,“去过。”   “南州城是个好地方,微臣也在那儿待过两年。”他见谢辰讶异,微微一笑道:“我府上还有两坛南州的米酒,四姑娘既然酒量不错,在南州时想必喝过。”   喝过,蔺长星爱喝。   她道:“国师要赠予我吗?”   “有何不可?”陆千载大方道:“改日四姑娘来我府上,咱们共饮一回,说说南州趣事,剩下的尽管带走。”   谢辰不知他此举何意,好端端的为何要拿南州与她套近乎,邀她登府门还赠酒?   他刚刚提了太后……不对,太后这两日正跟齐枝沅互相折磨,自顾不暇,不像有心思替她安排的样子。   无事献殷勤,总有个缘故才是,躲是躲不过的,她要弄清楚这个人的真正意图。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等下山后,谢辰一定登门造访。”   “陆某等着四姑娘。”   陆千载意味深长地目送谢辰离开,朗朗笑了两声:“偷听也听完了,还不出来?”   只见白袍金带的少年从石头后现身,虽面如冠玉,此时却毫无风度地指着陆千载咬牙切齿:“陆骗子,你能不能做个人,你连一个姑娘也不放过?”   “乐善好施之人,不分男女贵贱,何必有偏见呢?”陆千载自有主意。   他看到蔺长星顿时两眼放光,欣喜道:“啊呀,白裳墨玉,世子爷好品味。腰间这块玉佩,瞧着比那块还要上乘些。”   “想都别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蔺长星捂住谢辰送的玉佩。   “唉,真是吝啬,越有钱越抠,古人诚不欺我。”   陆千载话音刚落,天上先是打了道闪,随即跟着一阵轰鸣声。   “你自己听听你说得是不是人话,老天都想砸雷劈死你。”蔺长星从身后拿出一把纸伞,美滋滋地撑开,靠着石头得意笑道:“小爷耗得起,陆国师再不回去,被淋湿可丑了。”   “我该走了,”陆千载云淡风轻地挥挥手,“世子眼光不错,是个好姑娘。”   “你站住!”蔺长星几个健步抓住他的肩膀:“给我把话说清楚。”   ◆-------------------------------------◆   本书为您独家整理   更多TXT好书敬请来我们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第31章 抱恙 要不,您去揽风阁看看?……   雷声低沉, 连续不绝地从远处的山间传来,谢辰在窗前听了片刻。   眨眼的功夫, 雨点落下,急促敲打在屋檐上。雷声逐渐暴烈,整个天地都被隐在这场急雨之中。   接天莲叶的芙蕖被雨砸得稍显狼狈,雨水汇聚,灌进池塘里。   淙淙入耳,雾气朦胧。   谢辰怔怔看着,抬起了右腕, 上头是蔺长星为她系上的红绳,两股线编织在一处,红得纯粹而鲜艳。   若月老的线看得见,估摸就是这般模样了。   蔺长星的手修长灵巧,除了切菜, 这样的事情一学就会, 所以他说简单。   但谢辰自来手笨, 那晚在关窗的亭子里闷得满头大汗,才编出来一条勉强入眼的东西。   他教得耐心, 不厌其烦地改正她, 还高高兴兴地伸手, 让她给他系上。   她说:“太丑了,改日重新编了再给你。”   蔺长星道:“这不是丑, 这是姐姐的心意, 不关乎外表。”   谢辰心道, 若那栓住一个人便能一生一世的传说,与绳子的工艺和模样相关,她这显然拖了大后腿。   想起南州, 谢辰眼前蓦然窜出陆千载的脸,她看不透这个人便罢了,如今似乎哪里都有他。   今日的偶遇算不算偶遇还另说。   他先是提了南州,谢辰并未大张旗鼓地谈过私事,他若不是刻意调查过,就是与旁人聊起她时听进了耳。   紧接着又提酒,那米酒是她在南州时常饮的酒,宴京城里虽能买到,但味道总是差一点。   然后他又邀她到府上共饮,显然这是条件,最后才愿意将酒赠她。   谢辰那夜宴上主动敬酒,全为做给旁人看,是为了谢家与太子。   而陆千载现在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她,是何目的呢?   他长着副精明像,绝非蠢货,更不会想与一个命格孤寡的女子沾上关系。最要紧的是,她这命格还是他师父所定,她就是收着情绪不迁怒,他也该知道这事过不去。   最可能的原因,便是他初掌命格司,在朝堂上无人,急需拉拢世家。他首先想从谢辰入手,搭上谢家的船,日后在太子殿下面前讨个好脸。   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谢辰下定决心要去国师府一趟,她不能留个疑虑,让这么个人在背后盯着她。   素织见她走神走得没魂了,走过去将窗子关严实,“我的主儿,在这儿吹什么风。今儿本就不舒坦,仔细过会肚子开始疼了,快去榻上躺着。”   “天气闷了一天,好不容易来凉风,没那么娇气。”谢辰显然不愿躺着,踱了两步,“闲来无事,给焰柔写封信回去吧,来前她交代过。否则回去又要跟我闹。”   谢辰提笔,一五一十地把行宫山景、每日生活写上一遍,自个儿读完也觉得穷极无趣。   她方才险些没忍住地将“蔺长星”落上去,及时收了笔。还没到时候,若这么告诉蒙焰柔,江少夫人一定急疯了,快马加鞭赶过来盘问。   信封上完漆印封好后,谢辰已是满额的汗。素织那张嘴像是开过光,她本来还不疼,眼下疼得腰都直不起来。   素织无奈地扶她到榻上,端来热茶道:“姑娘贪凉,吃了不少冰物,这个月的小日子有得熬了。”   谢辰拧着眉头将热茶喝完,丝毫不见舒缓,弯腰躺了下去。   “记得告诉姑母我不舒服,明日不去请安了。”   她现在只想赶紧睡死过去。   …   “雨点子这么大砸下来,打伞完全没用。”蔺长星跑到廊下,把伞扔给木耘,自己进去先将衣裳鞋袜换了。   出来后用干帕子擦干了脸,不经意间瞥见自己腕上的红绳。   她编得太糙,绳面坑坑洼洼算不得舒坦,可他就是高兴。   他目光瞬间柔暖温和,再不复方才被淋湿时的气恼。   然而虽是不吉,他还是狠心地将红绳解下,揣到了怀里放好。   他不得再戴了,方才陆千载就是凭这个看出来的。   原本与谢辰说好,她隔日就摘下,所以他打算一直戴着。   谁知谢辰这两天没摘,还被陆千载这个眼尖的瞧见了。   蔺长星在旁人跟前尚易抵赖,但对陆千载这个在南州住过几年、知道南州城风俗的人,他根本无可辩解。   想到他说的那些混账话,蔺长星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师父说四姑娘不能嫁人,你帮她瞧瞧,是不是真的?   ——命不二算,师父既然在二十年前就算好了,我如今再算可是大不敬,也不吉利。   ——罢了,那你有没有破解之道。只要你有办法改命,别说这块玉佩,倾家荡产我都愿意给。   ——世子爷,改命的都是神仙,我啊,只是一介凡胎。您的家产,我是无福消受了。   ——陆千载,合着你说来说去,就是在说废话。   ——唉,听我一句忠告,及时止损吧。姑娘再好也不是这么个相处法,不是长久之计,别再伤了蔺谢两家的和气。   陆千载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怜悯又袒露出来,蔺长星差点没忍住将他一脚揣进河里。装什么装,命格司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两句话就定旁人生死。   子时初,蔺长星躺在床上,从枕头下翻出本画册,百无聊赖地翻阅。   他读书读傻了,这画册里的各色女子,面庞一时都成了谢辰。   欲拒还迎的、含羞带怯的、痛苦咬唇的……   蔺长星浮沉在雨声里,竟嗅到了谢辰脖颈里的冷香。   他极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每回闻见,都能回想起谢辰被他欺负时敛起的眉尖,隐忍压抑的声音。   于是拴好的猛兽挣脱绳索,在雨夜里,朝着温柔乡跑去,那安抚猛兽的良药只有一味谢辰……   蔺长星一夜旖旎梦,早晨醒后,臊得脸红不自在,翻身而起,开窗透气。   暴雨早间才停,但看天色,有得淅淅沥沥几天。   他笑起来,要去见谢辰咯。   谁知到了澄晖堂,满座皆在,却没见着谢辰。往常永远早到的人,今日连散了也没露面。   皇后没说原因,他不便问。   谢辰敬爱皇后,绝不会无故不来请安,何况还有他在呢……她怎会不来。   是不是病了?   昨日看着还好好的啊。   蔺长星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急得书也看不下去。   外头果然又哗啦啦落起雨来,陆千载说,至少要有三五日见不到太阳。   行宫里本就够凉快了,被裹着水汽的山风一吹,清早亦或入夜后,都冷得让人不得不多披一件衣裳。   木耘打听回来,说是谢四姑娘身子抱恙,今早卧床未起。   被蔺长星料中,他坐定不安地在屋里打转。   木耘安慰道:“世子爷,您放宽心,没听说御医去过揽风阁,想来不是大病。”   “小病她也难受啊,都卧床不起了,怎么不喊御医。”蔺长星越说越急躁。   木耘看他实在担心,出主意道:“要不,您去揽风阁看看?外头在下雨,路上没什么人。王妃在皇后娘娘哪儿,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提的啊!”   蔺长星指着他说道,又赶紧扑到桌前,凭着记忆画了一副图纸,琢磨怎么进揽风阁。   这回不是“采花”,而是“探花”,他得亲自看到谢辰才放心。   木耘清秀的脸上发苦,却还是挺起瘦弱的身板,大义凛然道:“木耘的命都是世子的,若是世子爷被抓住,尽管说是小的怂恿。只要世子爷开心,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行了,别咒我!我还没干呢,你就料定了我被抓住。晦气!”蔺长星招他到面前,“先把我交代你的事情做了。”   ……   有太子作镇,要紧的折子又每日往九旬山上递,宴京城内一切井然有序,与往日并无不同。   蒙焰柔将谢辰的信看完,嘴上埋怨:“这人是冷的,写的信也这样冷,一点儿温度都没有。不知道的,以为她写奏折向上峰汇报呢。”   嘴上这样说,蒙焰柔还是兴致勃勃地给谢辰回了一封信。   从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到提宴京新时新的衣裳样式。   还给她说了个趣事:江鄞前两日办了个案子,富商老爷的小妾与少爷私通,一起把老爷给毒杀了。谁知半月后少爷又死在家中,只剩下那有孕的妾室把控家产。   族中其他人眼红,越想越不对劲,这才联名来报官。江鄞看了卷宗,那小妾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两人正打算变卖家产远走高飞。   蒙焰柔写道:“所以我吓唬江鄞,若他娶了妾,难保不会落此下场。他连连点头,说还是三书六聘来的夫人让人安心……”   写到一半,见江鄞推门而入,蒙焰柔不动声色地盖住信纸,“怎么了?”   江鄞愁眉苦脸地坐下,望着房梁道:“被关押在大理寺里的盛匡,昨儿夜里被人投了毒,可能保不住了。”   “盛匡?你不说我都忘了。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怎会轻易被投毒?”蒙焰柔听得发愣,见江鄞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好笑道:“这事与京兆尹无关,你急什么?”   “盛匡当年在东宫谋事,与太子殿下主仆情尚在。大理寺出了这种事,太子盛怒,连带着不信任大理寺里的人,这案子现在转到了京兆尹,让我们查是何人下的毒。”   蒙焰柔总算知道他在愁什么了,同情道:“查出来说不准会得罪人,查不出来,得罪太子。”   江鄞双手合十祈祷:“盛匡可千万不能死了。”   说完他纳闷地道了句:“我不解的是谢潺大人。盛匡一出事,他就快马加鞭抓去了御医,不吃不睡地在牢房里守着,寸步不移。”   蒙焰柔大吃一惊:“谢潺?不应该啊,那家伙脾气跟他妹妹一个样,最是冷情,不至于吧。太子是他表弟,他也不该怕丢官啊。”   江鄞瞎猜:“可能他喜欢盛匡。”   “你还不如说他妹妹喜欢盛匡,谢潺就对他妹妹上心。”   两口子揣测半天,蒙焰柔越想越靠谱,又在给谢辰的信末没头没尾地加上一句:“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了。” 第32章 麻木 我喜欢你所有的模样   谢潺在牢房里守着盛匡, 他怕他走开后,魑魅魍魉太多。   便是能救活的人, 也救不活了。   自关押盛匡以来,不断有人想要他的命,连盛匡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何,曾与谢潺推测过,是与死去的盛经年有关。   谢潺向来警惕,防不胜防,没料到他们的手终是伸进了大理寺。   幕后主使到底是什么人?   一旦出手总有痕迹留下, 他相信他能查出来。眼下当务之急,盛匡一定不能有事。   那小丫头还成天惦记她哥哥呢,若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护住她哥哥,她还会乖乖巧巧地跟着他吗?   谢潺见御医神情凝重,不住地偷眼望过来, 似是暗示他无能为力了。   他不禁感到头颅晕眩, 冷声道:“若救不活他, 你就没必要走出大理寺了。”   宴京的天终于也暗沉下去。   乌云正是从九旬山的方向过来,九旬宫中暴雨大有再起之势。   蔺长星在心里表彰谢辰的两个手下, 忠心耿耿, 头脑一个赛一个机灵。   自谢辰开始接纳他, 他们俩就没拿他当外人。   比如现在,素织与卫靖愣是联手, 里应外合地将他带进了揽风阁, 免去了他独自瞎折腾的功夫。   他原计划是月黑风高后, 穿着夜行衣划着木舟,从芙蕖池抄近道到揽风阁外,再翻墙进去。   木耘方才过去传话, 只要卫靖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不打死他就行。   谁知这兄弟实在够仁义,直接否了他那风花雪月有余,操作性不强的计划。   谢辰小憩片刻醒来,小腹已经不再疼得她直出冷汗,只是有些酸胀。   外面的雨声不绝,狂风拍在窗上听着阴冷冷的。她裹紧了锦被。   她的卧房除素织之外,没人敢随意出入。因此在听见门的开关声,和脚步声从屏风外绕进来后,她便直接示弱道:“腰疼,快帮我捏捏。”   素织不发一言地坐到榻边,静了一会,才替她从后捏起腰。   “嘶——”谢辰忙道:“轻一点啊。”   素织的力道立即收下三分,她平日里捏按的功夫很好,常帮谢辰解乏。今日这力道和穴位找得最好。   谢辰享受了一会,等到腰上的酸痛消下去后,她脑子里想:不对!   这双手不对,似乎很大,骨骼又硬,若不是刻意收着力,她绝不会舒坦。   “素织”到现在不说话也不对,做哑巴简直能要去她半条命。   那身后的人是谁?!   她已经猜到一半,尤不敢相信。   谢辰睁开眼,蓄力翻身坐起,不可思议地盯着“采花贼”。   蔺长星正认真按着,反被她这风风火火地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他还问她怎么了?   谢辰蹙眉:“怎么没人通传?”   “素织与卫靖被我的真情征服,感动涕零,不敢来打扰。”蔺长星眨了眨眼,颇觉自豪。   谢辰神情未变,眼神里露出不屑和无奈,清冷道:“采花贼都这样厚颜无耻吗?”   “嘿嘿,别提采花的事了,”蔺长星忙转移话题,关切道:“你哪里不舒服,只是腰疼吗?我再帮你捏捏吧。”   “不必了。”谢辰指向外头:“你疯了,你堂而皇之地在白日走进来?”   他宽慰她道:“没有堂而皇之,我躲着人来的。”   “……”谢辰简直被他气笑了:“再躲能躲过去所有人的眼睛吗,这样一路走来,你知不知道……”   她抿唇禁了自己的声。   他都已经来了,就算被人看见,也是木已成舟更改不了的事,何必责骂于他,多费口舌地吵一架。   理智战胜了情绪,谢辰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淡淡地看着她。   蔺长星等她骂完收声才说话,“我知道这样风险大,你会不高兴。可是我不知道你哪儿难受,我担心你。不来一趟,我今天可过不下去了。”   谢辰怕他急,安抚道具“我没事。”   蔺长星不信,疼惜地拉过她放在被面上的手,“没事怎么脸色和唇色惨白?”   他脸上的心疼实实在在,谢辰心软,别扭道:“女人的事情,问这么多做什么?”   蔺长星涉猎过几本医书,该有的常识都知道。听她这话,先是不解,很快明白过来,脸上微微发烫,轻声说:“怪不得你不喊御医过来。”   “喊御医没用。”   他将窜到嘴边的一句“多喝热茶”吞下去,这话是大大的废话,想来素织不会不伺候她喝水。   于是他直接伸手进被里:“我帮你揉一揉肚子。”   “不用了!”谢辰隔着被子压住他擅作主张的手,满口拒绝,“我现在不疼了,不用你揉,你快回去吧。”   “好姐姐,别赶我走嘛,我好不容易才能来一趟。”他语气一半是哄一半是撒娇,把谢辰治得死死的。   她无奈地吐了口气。   蔺长星观察谢辰神情,见她除了烦自己,果然没有不舒坦的迹象。确定她没有大事,便开始兴致勃勃地打量她的闺房。   谢辰钟爱素色,从桌椅到床具皆是一色的小叶紫檀木,不饰艳彩,连帷帐上绣着的也是不显眼的兰草。   若不是桌上的纯白瓷瓶里插了束鲜花,谁看不出是个闺阁女子的卧房,蔺长星颇觉得清爽自在。   尤其那架檀香木的泼墨山水屏风,真是大气,惹得他都想住下了!   谢辰见他吹着小哨子,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手指还不老实地轮番敲在她手掌上,满是明朗的少年气。   心房跟着被他一寸寸敲开。   谢辰挪到他身旁,他虽未淋湿,她还是闻到他身上湿漉漉的雨水潮气。   凉凉的味道一缕缕地散开,萦绕纠缠在她身侧,窗外的雨声在她耳里又大起来。她想,不能赶他走了,至少要等他身上回了暖。   谢辰从背后抱住他,头挨在他肩旁,闷声道:“谢谢。”   蔺长星为她的主动亲近而窃喜,听了这话怔然道:“为何要与我说谢谢?”   谢谢你在这样的天气里,只因为担心我,而绞尽脑汁地来见我一面。   哪怕是莽撞的,我也欢喜。   她回:“不知道。”   蔺长星没忍住笑了两声,谢辰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怎么说话还挺软的,可爱!   他回过身与她对视,她眼里是恍若未知的含情脉脉,闪着宝石般的光泽。   他忍住了吻她的冲动,细心地将她垂散在两肩的乌发理好。   蔺长星扶着谢辰往后靠:“躺下,别坐着了,不是难受嘛。”   谢辰顺从地睡下,由他盖好被子。   他心痒地用指尖碰她嘴唇,软嫩湿润,正是含羞带怯的无声引诱。   欲盖弥彰地问:“你嘴唇……没有血色,怎么才能好?”   “过去就好了。”谢辰刻意忽视他的暗示,按经验推算:“明日。”   他讨好地说:“我去给你炖鱼汤喝吧,补一补?。”   老实说,谢辰很是心动,他炖汤有他的诀窍,入口便忘不了。   但她还没有失血到糊涂:“这里不比别处,你若下厨房亲手为我作羹汤,半日之内阖宫上下全晓得了。别忙,我如果想喝,自会命人熬来。”   蔺长星明白她说的是实话,故作傲气逗她道:“他们的手艺能跟我的比吗?”   谢辰笑:“是是是,你最厉害了。”   美人嫣然一笑,眉眼妩媚,像夏花般绚烂夺目,驱走一秋寒月。   蔺长星又陷进去,弯腰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她。   “你看什么?”谢辰稍稍挑眉:“是不是觉得我披头散发的样子难看?”   “不,你这样很美,好似弱柳扶风,娇花初绽。”他痴痴地道:“我喜欢你所有的模样。”   谢辰听着炽热的情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终于借谢辰的台阶说出口:“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谢辰柔声道:“可以。”   出乎意料,蔺长星没有如他指尖那般覆上她的唇,而是虔诚又温柔地在她额头上烙了一个响亮吻。   “愿我的四姑娘,能好受一点。”   二人温存起来逐渐忘记时辰,临到蔺长星要走时,谢辰陡然发现他腕上空空。   她问:“你的红绳呢?”   蔺长星心虚道:“我怕被人发现,昨天摘了。”   谢辰没发作,淡淡道:“你很谨慎。”   说着也把自己的红绳解开扔在案几上,动作虽轻,显然是憋着气的。   蔺长星没敢告诉她,不是他谨慎,而是已经被人看出来。   怕只怕他告诉谢辰后,谢辰担惊受怕,反而与他生疏。   他有些无措:“你生气了?”   “没有。”谢辰翻过身,背对他道:“我累了,你可以回去了。”   方才还轻声细语地与他说话,还主动投怀送抱,与他唇齿勾缠,说翻脸又翻脸。   蔺长星受不得这个落差,爬上床抱住她耍赖:“不行,我不许你生我的气,我是为了姐姐啊。我恨不得把那绳子套在头上,让他们睁大狗眼都来看,可是你不许我招摇,我只好谨慎小心。”   谢辰知道这红绳寓意深远,摘下不吉利,原本打算戴满三天再摘。   没想到蔺长星比她更急。   然而他又处处是为她着想,她不能无理取闹,便压下不瞒道:“好,不怪你,时辰不早了,你快走吧。”   “真的不怪我吗?转过来让我瞧瞧。”蔺长星走前想闹一闹她,手从被子里塞进去,沿着她的腰线往上摸索,“四姑娘腰身真细,是不是这里疼,让长星帮你……”   “咚咚咚——姑娘!”   谢辰又好气又想笑,车巠口勿正准备踹他时,被素织急声打断,她隐约觉得不妙,“什么事?”   “皇后娘娘和燕王妃来了,就快到门口了,不,已经到了。”素织的声音几乎含了哭腔。   屋里的两人面面相觑,惊慌至极下竟比任何时候都淡然,麻木地维持抱在一起的姿势,一时忘了如何反应。 第33章 名分 好好好,我不得寸进尺   雷鸣声跟着奏起, 窗纸作响,谢辰两眼昏黑, 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皇后娘娘与燕王妃得知蔺长星溜进揽风阁之事,携手来兴师问罪。   那是她的姑母,他的母亲,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局面。   而他们俩此时没规矩地挤在榻上,他的手揽住她的腰,她的手作势掐在他喉咙间,四腿交缠, 鼻息互传,正是最不雅的姿态。   谢辰一把推开他。   蔺长星迅速反应过来,他要躲!   等等,书里的采花贼都是躲在哪儿来着?衣柜、床底、帘子后……不行,太不稳妥。   被子里?他绝望地朝谢辰身侧看了一眼。   若是冬日说不定还成, 眼下天热, 谢辰床上就这一条小锦被, 哪能裹得下他的熊躯。   只要出格就会倒霉!   这是他活了十八年来实践过并肯定过的亘古不变的教训!   蔺长星一圈看下来,认命道:“我翻窗跳出去算了。”   “回来!”谢辰急得压着声音喊。   以蔺长星的身手, 跳下去不怕摔伤, 但外头下着大雨, 路面湿滑。   再说谁知道附近什么情况,万一迎面与皇后身边的人撞见, 有口也说不清了。   谢辰轻扬下巴, 示意他站到睡榻旁的帘子后, 沉着道:“躲好别动。”   若皇后与燕王妃并非来拿人,至多坐下喝盏茶,绝不会在她屋里闲逛。   蔺长星耳听着他娘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 一个健步冲到帘后,小心地藏住脚和衣料。   此处空间用帘幕与外稍作分隔,本是谢辰梳妆、换衣的地方,万幸帘幕色深质厚,宽宽松松地垂落在藏色云纹地毯上。帘后的角落里藏个人,的确不会惹人注意。   他深深吸吐两口气,让自己的气息与心跳静缓下来,老实地做个木头人。   来看心上人活像被捉|奸。   若在他们南州,便是被发现也无什么要紧,年轻人互相爱慕罢了。   可这是宴京,谢辰又不能嫁他。   这就成了要命的事。   揽凤阁外,素织跪下行礼,垂目看着行至面前的锦绣裙裾。   皇后平静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辰辰还在睡着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四姑娘方才醒了。”素织躬身而起将门给打开,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若姑娘与世子今日被捉,那就可惜到了姥姥家。两位主子好不容易才开窍,被这样一吓,往后还怎么相处啊。   姑娘岂不是会很难过?!   退一万步说,俩位主子若没事,皇后与王妃盛怒之下,死得必有她与哥哥。   当然,木耘那厮也跑不了。   为了谢辰的快乐,为了项上的小脑袋,她打心眼里希望世子爷躲好了,最好使个遁地术。   谢辰调整好状态下榻,顺手理平榻上羞人的褶皱,转首看向蔺长星藏的位置,毫无破绽。   很好,多亏他瘦。   她欠身迎接皇后与燕王妃,一一行礼,“谢辰仪容有失,请姑母与王妃恕罪。”   “怎么就起来了,还不快躺着去!什么仪容不仪容的,四姑娘今儿身子难受,一家人谁讲究这个。”   燕王妃比之皇后性子更外露,模样不似皇后般端庄华贵,面容明丽柔美,说话温声细语又带着股爽利。   想是只生养过一个孩子的缘故,她看上去比皇后年轻得多,自谢辰有记忆以来,燕王妃都是这样,容颜好似没变多少。   燕王不纳妾自有他的道理。   谢辰又欠身屈膝,惭愧道:“雨天泥泞,烦姑母与王妃来这一趟,是谢辰不该。”   皇后与王妃都是过来人,深知年轻姑娘来月信时,疼起来能满床打滚。妯娌俩人特来看她,想着嘱咐她日后少用冰食,暑气再大也要节制。   又知她此时多半气力不足,有腰酸背痛之症,催她去榻上躺下。   谢辰决计不肯躺着与长辈说话,那太失礼。而且,若她在榻上,皇后与王妃难免会往那边望。   蔺长星若没忍住动了两下,那就糟了。   于是她陪二人入座,素织恭敬无声地端了茶水上来。退下前左右看了眼,心道世子爷不是在衣柜中,便是躲帘子后头。   事实上,才见到“不速之客”的身影,卫靖就到后头等着去了,好接应无处可藏不得不跳窗的世子爷。   既然外头没等着人,就说明人还在屋里。二位,稳住!   皇后心疼地端详谢辰,披散微乱的头发和发白的唇脸显得她极没有精神气,好像还消瘦了一些。   她肃然劝道:“辰辰,身子不舒坦也好好吃饭,不可任性。你大嫂嫂将你当成宝贝,是最见不得你瘦的。”   谢辰点点头,王妃丝帕遮在口鼻前,柔声笑道:“娘娘难道不是将四姑娘看做宝贝吗?以我看,你姑母心疼你的程度,不比你嫂子轻。”   她前半句对着皇后,后半句又看向谢辰,大有替皇后说话的意思。   谢辰顺着道:“王妃娘娘所言极是,我阿娘走得早,全仗姑母与嫂嫂们的照拂庇佑,才得以无忧烂漫。”   皇后爱怜地看她,摇摇头,半是无奈地对王妃道:“一家子就这一个姑娘,谁舍得不疼她呢。”   燕王妃笑着附和,端盏吹茶,未将心里的遗憾与叹息表露出来。   国公府的独女何等尊贵,若是谢辰这辈子宁和顺利,说句大不敬的,太子妃的位子非她莫属。论相貌人品家世,满宴京也不配与她争。   可偏偏是当年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强求来的女儿,上天亲赐,染上那么个孤冷命格,白白耽误此生。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自家那个儿子,她哪里看不出长星不喜宴京。在南州长大的孩子终究有野性,不喜规矩束缚,只恨他从小不在她身边教养。   一切祸起命格司。   自家儿子性子纯净,是个不怨人的,反倒与新任国师颇为亲近。   来行宫前,他还登门造访过国师府。对她只说是去求卦,算一算今年的运势,也好不走弯路。   谢辰见王妃笑盈盈地打量陈设,心中不免发虚,静然问道:“王妃娘娘在看什么?”   “我看的是,你一个年轻女孩儿,屋里竟这样素简,半点彩饰没有。”   皇后随着看了一周,淡笑道:“王妃有所不知,咱们‘四公子’钟爱此风,花了艳了的通通不肯摆出来。”   皇后想来心情不错,把谢辰在外头的“浑称”也喊出来了,王妃跟着轻笑不止。   她们每望一遍,谢辰心里就擂一鼓,生怕她们兴起四下里转悠。   于是她微微拧眉,左手捂住小腹,偏偏嘴上不说。   燕王妃瞥见,赶忙让她歇着。她与皇后轮番交代后,一行人离开了揽风阁。   门从外关上,谢辰才舒展眉头,舒了一口长气。见内里还没动静,心想蔺世子莫不成是站着睡过去了。   她过去把帘子拉开,见他眼里光亮亮地看着她,“都走了吗?”   “嗯。”她身心疲惫,“你也该走了。”   “对,我得比我母亲早回去。”他看着她道:“我感觉我母亲挺喜欢你的,她对喜欢的孩子,比如贺裁风与贺岚说话就是这样。”   “傻瓜,她看着我长大,与我无冤无仇,当然不会不喜欢我。”   一旦燕王妃晓得自己勾引了她唯一的儿子,耽搁他的姻缘,还会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如此“喜欢”她吗?   谢辰的眼神渐渐转黯,心绪在跌入低谷时被他捧住,他看破她的胡思乱想,沉声道:“姐姐,不关你的事,是我强迫你的。”   谢辰摇头:“不是。”   “是!”他热出汗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执拗道:“若有朝一日她们知晓,你就说是我厚颜无耻在前,下药要了你的身子。”   谢辰面热,想是他话本看得太杂,这套说辞离谱得过头。   轻抬眼帘,睫羽画了道弧线,正欲开口又被他打断:“我不在乎,一切后果我承担。”   他将她拥入怀中,恨不得嵌进身体里,又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只要她愿意,这样她不退步,他怕什么呢?他只怕她不要他了。   良久,等谢辰眸里的愧疚、挣扎、恐惧与茫然等一切复杂之光尽数褪下,他才定了心神,不舍道:“我真该走了。”   话虽这么说,人却未动。   谢辰心领神会,踮脚在他唇边亲了口,春风细雨地道:“路上小心。”   蔺长星头重脚轻,飘飘然地问:“晚上我还能来吗?”   谢辰瞬间变了脸,他哈哈笑着反亲她一口,笑逐颜开道:“好好好,我不得寸进尺,这就走。”   临走前,他还是不放心。   “四公子,”他一喊谢辰就笑了,他却认真道:“从今往后由我庇佑你,定让你此生真正地无忧烂漫。”   他听见了方才的对话。   谢辰,你母亲离开得早,将来我会比皇后和你嫂嫂们加起来,还要爱你惜你。信我。   …   谢辰收到蒙焰柔书信时,一口水没喝,生生被呛得咳嗽不止。   她知道了?   她从哪儿知道的,为何心血来潮在心里写这么一句?   难不成真寻到了蛛丝马迹?   谢辰倏然想起上回跟她的人,她本以为是三哥所派,原来是蒙焰柔干的好事?   不像啊。   谢辰将信妥善收起,打定主意,她会咬死不承认。   不,她转念一想,若蒙焰柔真知道,干脆与她说了吧。   她不想再瞒好友,若论整个宴京城她还愿意对谁敞开心扉,当属蒙焰柔与江鄞。   他们与她有自小到大的友谊,从来以她为先,当年周书汶的事情就是他们收的尾。   别的不敢保证,听完后大赞她风流,办宴痛饮庆祝是一定的。   想到要与人诉说她与蔺长星的事情,谢辰竟喜不自禁地从头至尾回忆了遍,事先打好腹稿。   她要把蔺长星带去赴宴,从来都是他们两口子在她面前比翼齐飞,腻死人不偿命,总该轮到她了。   再见蔺长星时,她没忍住告诉了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随她去见她最要好的密友。   蔺长星拍案而起,又惊又喜,满眼星光地说:“四公子终于要给奴家一个名分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34章 坦白 快告诉我,他是谁?!   在行宫的日子因自在宁静与日日可期而转瞬即逝, 九月踏至眼前。   原定在半月后回京,然而这日晨钟方响, 京中快马加鞭递的折子到了淳康帝手中,前国师申礼行昨夜丑时于府中登仙。   淳康帝当场涕泪,召见陆千载并命其立即回京操办丧事,众人将在三日后启程。   临行前日,谢辰还困在倾藻斋中,太后脸上的神采不复,终究后悔起那日欲盖弥彰地作戏。   但后悔从来解决不了事情。   谢辰凭栏仰头望去, 飞鸟正从天际过,驮着一背橘黄色暮阳,霞朵晕染,山头斑驳绚烂。   她告别太后,径直进了齐枝沅的寝居处, 只是转角几步路的功夫。   屋内端的古韵雅风, 墙上几乎挂满悬画, 匆匆一瞥下珍品无数。当初蔺长星用南州鹤先生的真迹来贿赂她的侄儿谢几洵,而这间屋里, 入眼就能看见两幅。   桌案上的双麒麟紫玉香炉, 袅袅吐着烟雾, 香片与太后房中所用一般。   画架上还有未作完的画,只堪堪勾了个框架出来, 搁浅在那里, 画笔上的彩墨已干透了, 木木地显出颓气来。   齐枝沅身穿月白的宽袖寝衣,连腰带都不曾系,没想到谢辰会贸然前来。他先是局促地背过身去, 忽而又不在意了,转过身来朗朗地笑道:“四姑娘贵足踏贱地,在下有失远迎,仪表欠妥呐。”   话虽如此,他却以极悠闲的姿势倚靠在美人榻上,继续看书。   似乎根本不在意谢辰的来意。   谢辰并不恼怒,自得地坐下,“画师大人的伤养得如何了?”   “劳四姑娘关心,已大好了。”   谢辰看到地上被撕毁的画卷,零落星散,她道:“画师大人在怨太后娘娘?”   “臣惶恐,怎敢。”他的语气像是已经回答了数百遍这样的问题,不假思索,又敷衍讽刺。   谢辰道:“是不敢,并非不怨。”   “怨不着太后娘娘,宫里的尊贵体面人只得如此,我入宫便晓得。”他勾了下唇角,温温柔柔地道:“我这样一个玩物,乃太后娘娘的污点,当在众人面前洗洗拧干。”   他的话说得刻薄,似乎能从这温柔下的刻薄里变相得到快哉。他本不必说给她听,只能说明此时他并不冷静。   谢辰看破未点破,“画师大人明知不是,何必妄自菲薄。”   他微笑起身,盘膝而坐,左手拿书,左手肘撑在腿上,右手将头发甩到背后。   “四姑娘,她让你来的吗?”   谢辰每回见到齐枝沅,他都是恭敬温润的模样,虽不算俊美至极,可笑起来总令人如沐春风。   今日不同,这股子潇洒优雅的风流相,有意不在外人面前躲藏。   谢辰见实在无人上茶,自己从茶壶里倒了杯水,坦诚道:“见娘娘憔悴,我擅作主张想过来劝你。”   “这是我与她的事情,四姑娘又怎么劝呢。”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四姑娘不会不知,齐枝沅的离开,于太后而言是极好的事情。”   于太后的身份来说,是好事情;于太后本人,也就是姜语苏而言,想必是最糟糕的事情。   “你若出了宫,想去哪里?”   “南州。”齐枝沅不假思索,目里放光道:“我想先去拜见鹤先生,再领悟几番风土人情。四姑娘是去过南州的人,不知可有落脚之地推荐,美食酒品呢?”   他那模样,显然是去意已决的。   谢辰无奈地笑:“齐大人倒像明天就启程一般。”   他回:“很快了。”   “太后娘娘尚未答应。”   “要么人去,要么魂去。”齐枝沅惆怅地往窗外望,“总之宴京城我不想待了,无可入画之景。”   原来他是以死相逼,这样太后怎么拧得过他。   谢辰问:“不会不舍吗?”   “这不像是四姑娘会问出来的话。”齐枝沅对谢辰解释:“若是放在从前,四姑娘不会插手这种事情,更不会问将要远行的人舍不舍得。您心有牵挂。”   谢辰摇头,却道:“或许吧。”   他见谢辰模棱两可地否认,还是笑了:“身为画师,这点察颜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愿四姑娘如愿以偿。”   说到底,谢辰的命格吉不吉利,是她自个儿的事情。除谢家人外,谁也不在意她的婚嫁与感情。   谢辰最终没能说服齐枝沅,或者说自她见到齐枝沅的面,她就没打算说服他。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眉宇间的笑容都明朗了不少,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轻松愉快。   他本就没比谢辰长几岁,平日里为显沉稳,衣着皆老气横秋。   太后娘娘与宴京困住了他,他尚可一走;而他困住太后娘娘,却没有给她离开的路。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谢辰心想,或许终有一日,她会从旁观者变成入局者。   她与太后娘娘,殊途同归。   蔺长星与齐枝沅呢?   从迁就、痴迷再到一心离开,其中的转变根本不用两个春秋。   一年半载就有答案。   回宴京这日天朗气清,入城后虽不比山上清凉,九月间的暑热倒也灼不着人了。   谢辰与蔺长星在分行前深深互望一样,她戴着他送的血玉镯子,他腰坠黑玉佩饰,一身浅衣正是为了衬那玉佩。   再不得轻易见面谈天了,俩人互相点点头,都不是很雀跃,只能期待下次会面。   翌日清早,一个女使在院内求见,说是奉画师大人之名,特赠画一副。   画轴打开,纸上是山高海阔之景,大片的留白间羁鸟高飞。   金笼和绳锁皆已不见。   谢辰知道,这是齐枝沅离京前的礼物,他终于赢了太后。   他想必已经出城,由于伤还未养好,不便舟车劳顿又急着离开,想是会走水路下南州。   他会在谢辰推荐的客栈住下,会喝着南州最好的米酒,画着河灯与采莲舟,他会见到风流男女们的情意绵绵。   别人当他无情,谢辰却猜他正是因为舍不得,怕再留就不愿走了。   他曾意气风发道:“若哪日四姑娘再到南州,记得来寻我。若我彼时已然定居,定好好接待贵客。”   谢辰道她会去的。   此时的宴京城虽热闹平静,但申礼行的逝去,让朝堂上荡起几声涟漪。   陆千载与一众师兄弟守灵待客,无暇顾闲事,上门讨酒一事被谢辰暂时抛下。尽管她已然惦记上了,想着送给蔺长星,酒量不好的小酒鬼一定喜欢。   谢辰便去了江府,蒙焰柔见着她的面就使眼色发笑。   此日凉风习习,两个人都不愿意往屋里钻,互挽着逛园子。   谢辰问蒙焰柔在笑什么,她道:“昨儿回今儿就来了我这,莫不是好事被我发现,做贼心虚来求饶吧。”   谢辰正是要说这事,淡淡笑了:“说来听听。”   蒙焰柔扶住她蹦下两层台阶,惹得谢辰跟着一晃,她开门见山:“盛匡!”   谢辰乍听到这名字,拧眉问:“好端端地怎么提起了他?   蒙焰柔一看谢辰那毫无波澜的表情就知是桩乌龙了,硬着头皮问:“你意中人不是他吗?”   “……”谢辰直直地往前走:“无稽之谈。”   蒙焰柔追上她,并肩道:“我跟江鄞猜错了?”   “你们俩从哪儿猜出来的?”   “从你三哥身上啊。”蒙焰柔也不瞒她:“你还不知道吧,不久前盛匡在大理寺里中了毒……”   “谁下的?”谢辰当即停下脚步。   蒙焰柔按住她的肩:“你等我把话说完。盛匡半个身子都进了鬼门关,原是死定了的,你三哥又是威逼御医,又是招集江湖郎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用灵丹妙药把人给救回来了。”   谢辰越听越惊,从不晓得谢潺与盛匡有什么亲厚关系。若无任何关系,谢潺的性子断不会如此。   上回贺裁风要去看盛匡,他的态度便不对劲,连问两遍后仍是推辞。   谢辰说了句自己也不信的话:“他身为大理寺少卿,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情,这样做无可厚非。”   “是了,他职责所在,又或是这盛匡身上有什么要紧物,值得你三哥护。”   蒙焰柔说完还是摇头,提醒谢辰道:“可是,那也不至于守在床边不吃不喝等他醒吧。江鄞去看过,说从来没见你三哥那么慌过。”   谢辰低头踩着湖边的石子:“所以你们猜,盛匡与我有关。”   “显而易见!”   谢辰叹了口气,“你就算了,江鄞这糊涂水平还做了京兆府的少尹,可想而知是个昏官,不知断了多少冤案。”   “我们家江鄞办的案子件件清清白白,百姓都追在轿子后喊青天老爷呢。”她艳丽的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夸赞起江鄞的兢兢业业,他做梦梦的都是为民做主!   在谢辰顾不得仪态翻白眼捂住耳朵后,炫夫女魔头才停下来,正经道:“好吧,主要是逗逗你,见你三哥失态,我们俩猜着玩罢了。不过我们家‘昏官’大人近来倒霉,查凶的事落在他头上,不仅被太子殿下狠狠责骂,还革了半年俸禄。”   大理寺里的案子难查不说,只要是相关人员,不是离奇失踪就是在家自尽,线索全断,毫无头绪。   然而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心惊,幕后之人有备而来,蓄谋已久。好在盛匡性命保住,太子只是口头上骂了几句,没真罚江鄞。   谢辰思量道:“盛匡当年是东宫的人,太子顾念情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人们想忘了此人也办不到了,盛家的案子定会重审。盛匡要么出狱,要么问斩。   蒙焰柔犹在盯着谢潺的私事,“你三哥一定另有隐情。”   蒙焰柔与江鄞瞎猜,是因为作为外人都看出来了谢潺的失态,便以为事关自己。而谢辰排除这一点后,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若她没记住,贺裁风与蔺长星,还在想着法子地找盛染。   她虽也是瞎猜,但越想越对得上,但愿不是又一个乌龙。   蒙焰柔揽住谢辰的肩,站在湖前迎风道:“害我白高兴一场,唉。”   谢辰本可以趁机骂她没事找事,继而继续瞒着,瞒到她与蔺长星走不下去的那天。   说不定少几个人知道更轻松些。   然而她已经做好坦白的打算,蔺长星更是期待多日,再三强调她要说话算话。   若这回不开这个口,下回又该怎么跟她说,必没有勇气再提。等蒙焰柔自己察觉,真来质问她,那时再坦白就晚了,蒙焰柔定会心寒自己从未真心将她当成朋友。   毕竟,江少夫人从来对她毫无保留,连江鄞腿上有排痣的事情都在成亲第二天向她汇报。   于是谢辰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平静地掩饰紧张道:“你没有白高兴。”   蒙焰柔刚准备起别的话头,嘴张了一半,没反应过来谢辰接的是哪句,“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谢辰顿了顿,弯腰捡了块小鹅卵石,奋力朝湖里丟去,早被风吹皱的涟漪层层漾开。   她找到力量,望着蒙焰柔呆滞的眼神,朗声笑道:“你人虽然没猜对,但事情猜对了,不算白高兴一场。”   刹那间,连风好像都不吹了,园子里的花谢了个干净。   她眼睁睁看着蒙焰柔一张英气艳美的脸庞,被复杂扭曲的神情覆盖。从呆滞不解,到恍惚茫然,再到惊恐质疑,最后癫狂抽搐。   都可以开个戏班子了。   她那眼神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十几年的朋友,而是一个被鬼附身的妖物。   “快告诉我!”她转身一把捧住谢辰的脸,生怕她不承认,咬牙切齿道:“他是谁?!” 第35章 惧内 蔺长星简直是嫉妒   谢辰被蒙焰柔桎梏着脸庞, 动作不雅且粗鲁,远看像是姐妹俩撕破脸在打架。   她难得好脾气地没皱眉, 反而逗蒙焰柔道:“确定要知道?”   若说蒙焰柔方才还不敢信十分,现在全然信了,谢辰简直换了个人!   她坚定点头:“说!”   “蔺长星”三字都到嘴边了,谢辰又拐了个弯:“不担心会惊讶吗?”   她怕吓着蒙焰柔。   “只要不是江鄞,就算是江鄞,我有什么可惊讶?”蒙焰柔见谢辰迟迟说不出口,已有些恐慌, 不会是什么不寻常的男人吧。   她虽然一直想给谢辰找个男宠,可没打算让她招惹上不该惹得人啊。   当初那周书汶,不就是个例子。   她心里狂热的火苗被冰渣子投了个准,颤颤巍巍问:“那个人我认识不认识?”   谢辰道:“认识。”   蒙焰柔的脸色陡变,收回手抱住自己, “你说吧, 我站稳了。”   尽管附近无人, 谢辰还是看了一周,才凑到蒙焰柔耳边, 千回百转地说了一个名字。   蒙焰柔脑海里闪过无数张脸, 偏偏没有这个人。   她张大了嘴巴, 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你没有骗我?”   谢辰嫣然而笑, 转身走留下句:“我像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吗?”   蒙焰柔良久后反应过来, 长啸不止:“啊啊啊啊啊啊啊——”   …   九月初七, 京兆府内。   江鄞与同僚阅罢卷宗,正伏案写呈文。大门被人敲响,江府的仆从躬身进来, “大人,少夫人有话,急召您回府一趟。”   江鄞话没听完人已经站起来了,搁下笔又捡起来,看了眼写到一半的呈文,恪尽职守道:“若无要紧事,回去告诉少夫人,我忙完再回。”   同僚张少尹“哎”了一声,站起夺了他的笔,惊惶劝道:“呈文不急,下午回来写就是。少夫人既要见你,你快去,快去!”   江少尹惧内惧得满京皆知,惧得整个京兆府跟着怕他家夫人,生怕他一个忤逆不逊,江少夫人就提刀杀进来。   那江少夫人是蒙大统领的嫡女,自小习武,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他们都见识过的,真动起手来不敢说能打过。   “张大人说的是,想是内子遇事解决不得。这样,我午后立即回来。”江鄞深以为然地扔下笔,理好官袍仪表,大步流星迈出去。   他怕蒙焰柔在家等急,拒绝坐轿,翻身上马驶出京兆府。   路上行人络绎,江鄞勒紧缰绳放慢马程,心里揣测蒙焰柔会有什么要紧事。   似是听见有人唤自己,他眼一抬,见是燕世子与贺小侯爷。   二人闲庭信步似的,各执一把玉骨折扇,腰坠香囊、玉佩,文质彬彬地朝他作揖。   江鄞笑吟吟地攥住缰绳回礼,燕世子抬头,目光期许地看他,“江大人有公差?”   江鄞客气道:“是府上有急事,我回去看看。”   蔺长星瞬间露出灿烂的笑容,温文尔雅地点头:“好,江大人快快去吧。”   江鄞被他真诚盯着,心想这世子爷果是南州水乡养出的好脾气。对谁都和颜悦色,从不摆尊贵主儿的架子,也不惹是生非。   不惹是生非的都是菩萨!   京兆府每天至少一件皇亲国戚为非作歹的案子,有人敢告,他们就得管。这让江鄞头疼不已,不管不配为官,管了又都是怨债。   京兆尹程弢是侯爵之尊,尚能镇得住权臣贵胄们。可惜他老人家年岁已高,即将致仕。手底下三个少尹,无论年长与否,又都差了些气魄。   但这不是江鄞最操心的。   到了江府,江鄞疾跑回房,见谢辰正悠然地坐书案前看书喝茶,他家夫人则神情复杂凝重。   “辰辰也在呢。阿柔,喊我回来什么事?”   蒙焰柔道:“关门!进来说话。”   江鄞就着小厮端来的水洗了把脸,又把人都赶出去,将门关严实。他见蒙焰柔不太对劲,不安地蹲下问:“出什么事情了?”   蒙焰柔瞪了眼罪魁祸首谢辰,对江鄞道:“问她去。”   江鄞保持蹲姿,老老实实地换了个朝向:“到底什么事情?”   谢辰看他身穿绯红官袍,将官帽抱在怀里,忐忑地望过来。她心叹蒙焰柔怎么把他欺负成这模样,都已做上高官,还像小时候一样听话。   “江少尹,先起来说话。”   “哎呀,急死我了,”蒙焰柔忍无可忍,把江鄞从地上拎起来,压着声音吼:“她招了!早有情郎,但不是盛匡!”   江鄞到底见过些大世面,见这事情与他无关,立即舒了口气。他撑着膝盖起身,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呵呵道:“那是谁?”   谢辰重复一遍:“蔺长星。”   江鄞一口茶水喷了出去,又慌忙扯来干帕子把官袍擦干,惊魂未定道:“谁?!”   谢辰终于开诚布公道:“不忍再瞒你们,我与燕王世子确有一段情。”   面前是冷清清说着风流事的姑娘,脑海里是方才路遇的烂漫少年,江鄞一阵恍惚。   年纪不是事情,这性子就隔了天南地北!谁能猜到这两个人能搅和到一起去。离谱!   他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辰配合道:“二月份在南州,我与他相处过半月。”   “二月份?半个月?”江鄞与蒙焰柔对望一眼,又道:“那他回京之后,你岂不是就认出他了!”   “自然。”谢辰略感抱歉,他们头回谈论蔺长星时,她还装作对此人陌生,“当时未打算再续前缘,所以干脆当作不认识。”   蒙焰柔抓住话中枢纽:“你的意思是现在再续前缘了……”   谢辰很快就回答她:“嗯,去避暑行宫前定下的。”   蒙焰柔摇头,她想问的不是这个:“我想问,前缘都有哪些前缘?”   江鄞眼观鼻鼻观心地呆若木鸡,只听得谢辰毫无所留道:“该有的都有。”   他连头皮都发麻。   蒙焰柔猛拍桌子:“我就说你是傻子不成,二十多岁了还不开窍。我给你找的你都不要,原来你喜欢他那一款。”   “嘘——”江鄞心虚地确认门关严实了,控场道:“你的性子我知道,既然你今日告诉我们,便是足够在意,决心同他在一起了。”   谢辰笑道:“嗯。”   蒙焰柔一把捂住脸,显然还在纠结,怎么会是蔺长星呢。   他虽然长得好看,身份高贵,可瞧着不谙世事又轻易会傻乐,这样的人怎么能是谢辰喜欢的呢。   她是薄情人谢辰啊!   周书汶就算再怎么道貌岸然,起码演得风度翩翩,稳重体贴。   口味怎么能说变就变。   江鄞镇定道:“你们的事情我跟阿柔不管,需要的时候说句话。我想改日请他吃顿饭,揭下他的面具会会他。”   好小子,笑起来天真无邪的,背后却把他媳妇的密友拐走了……还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   人不可貌相!   蒙焰柔想起从前的事,“明晚,泓徽楼!让我来拜会拜会妹夫。”   谢辰道:“明晚?”   “嫌早?”蒙焰柔冷笑:“早点交代他几句我才放心,广云台不是什么好去处。从前我管不着,从今往后再让我瞧见……哼!”   江鄞心道:兄弟,自求多福。   谢辰反应过来,蔺长星唯一一次同贺裁风进广云台,碰见的便是这二位。蒙焰柔最恨男子风流,想是不会对他有好印象。   “见可以。”谢辰将话说在前头:“但你们要答应,将来我与他分开也是我跟他的事情,不得为难他。”   蒙焰柔一听更来气:“他还敢是第二个周书汶?”   谢辰摇头,淡声道:“他绝不会是周书汶,但他是燕王世子,只会比周书汶更身不由己。等走不下去之时,我自会离开。”   江鄞与蒙焰柔因谢辰的话,陷在莫名情绪里,都有些颓丧,勉强答应道:“你放心,我们本来就不是会为难人的人。”   谢辰:“……”真的吗?   谢辰并非一路清心寡欲至遇见蔺长星,十五六岁时情窦初开,曾满心欢喜地贪恋过那么一个人。   那时年幼,什么都不想顾,命格也好,折寿也罢,只想跟他在一起。   后来是意想之中的结局,他不声不响地成了亲,她独自离开,不作纠缠。   好在她性子内敛,当时的感情又懵懂,两人不过是一起读书看景,构画将来罢了。有蒙焰柔与江鄞为她打掩护,不仅没有闹开,简直无几人晓得。   得知对方成亲,谢辰尚未如何气恼,蒙焰柔与江鄞却忍不下,偷偷报复了回去。   成亲当夜,周书汶掀过盖头出来陪客,江鄞往酒中掺蒙汗药,又借挡酒换了他的杯子。   后来听说周书汶昏睡如死猪,一觉至次日午时,直接错过洞房的吉时,他们俩捧腹大笑。   谢辰过意不去:“他夫人岂不是无辜?”   蒙焰柔一个白眼送给她,江鄞摇头,嫌她无药可救。   江鄞:“他们只是洞房晚一夜,无辜的受害者是你!是我们啊!”   蒙焰柔:“若不是为了你,我早买凶打断这个负心汉的腿了,让他不要脸,让他成亲生孩子!”   谢辰回想往事便想笑,从前她太傻,蒙焰柔两口子又太损。   …   蔺长星收到谢辰的字条,高兴得折断了一支紫毫笔,关上书房的门,手舞足蹈了好一会。   今早见到江鄞时,他就有预感,谢辰很快就要把自己介绍出去了!   这感觉不一样,虽然还是偷摸相处,可一想到除了他与谢辰之外,还有人知道他们的感情,他心里就踏实。   他也想见她的朋友。   他最羡慕的便是蒙焰柔与江鄞,旁人都道江鄞惧内,去广云台谈公事都得向夫人请示,由夫人陪着。   可谢辰告诉他,江鄞因为蒙焰柔,自小便不与旁的姑娘多说一句话。与其说是蒙焰柔把他管成这样,不如说是江鄞告诉蒙焰柔,你可以无理取闹,可以上房揭瓦,我都喜欢。   从娃娃亲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亲,夫唱妇随。   蔺长星简直是嫉妒了。   他也想满京城笑他惧内,因为他的夫人只会是谢辰。   谢辰向朋友坦白,说明对他满意,才有这一步的安排。   谢辰或许,不,是一定越来越喜欢他,就像他越来越喜欢谢辰一样。   他们俩虽非青梅竹马,但占了个情投意合也不错。   赴宴这日,蔺长星早早沐浴梳洗,哼着南州小曲换好衣裳。   他正默背开场白,想着不能给谢辰丢人,便听木耘在屋外通报:“世子爷,表小姐又来了。”   “什么叫又啊!你这奴才会不会说话,本小姐都多久没登门了。表哥——!”   蔺长星瞬间觉得自己双耳失聪,跟着像是瘀血堵在胸口,再是失明继而失声。   救命!   贺岚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第36章 腼腆 到底是怎么拿下谢辰的   贺岚推开木耘, 山大王一样闯进去,深嗅一口, 实不相瞒,她就喜欢表哥屋子里的梅香墨砚味。   在不知道蔺长星与他哥同流合污看不雅话本前,她对一个喜爱提笔写字的男人,崇敬不已。   唯一大煞风景的,便是她那倒霉表哥拉着张臭脸,咬紧后槽牙望过来,活像自己欠了他的债。   偏他模样生得好, 修眉俊眼,眸光澄明。便是这样幽幽地看着人,也是温润斯文多些,不叫人害怕,反惹得人想作弄他。   他看上去打算出门, 一身藕荷色云纹长袍, 玉带束腰, 腰间别了把水墨折扇,坠了块特殊的墨黑玉佩。   总之, 养眼, 好看!   蔺长星是个衣架子, 穿什么衣服都穿得比别人好看。相比而言自己亲哥最爱花枝招展,常常锦衣金靴, 太俗气了。   贺岚饱了眼福, 假装没看见面前人的怨念, 笑盈盈地道:“表哥,你离京这么久,还不想人家吗?”   “想你。”蔺长星勉强挤出微笑, 半开玩笑道:“想你离我远一点。”   “干嘛呀!”贺岚一跺脚,撒娇道:“你再这样说话我不理你了。”   蔺长星求之不得,心道慢走不送。   “申时末了,没见过黄昏到别人家做客的人,你是来我这蹭晚饭的?”他没好气地指着外头:“我这没有,你走快点,我娘那边兴许还没开饭。”   “你没备饭就对了,走吧。”贺岚高高兴兴地挽住他说:“我亲自来接你,我哥明日生辰,特约你去喝酒。”   “……”   蔺长星大感疑惑,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忍住崩溃,问:“明天生辰,今天喝哪门子酒?”   贺岚又自觉地挽上:“明天客来客往,烦于应酬,哪能出得了府。你别怕,今晚没几个人,都是我跟哥哥的亲朋旧交。你不认识的,我给你介绍就是。”   大楚虽民风开放,可贺岚因为东阳侯府的家规严,加上她年纪小,鲜少能晚上出门。   也就每年哥哥过生日,无论如何都会说服爹娘把她带出来热闹热闹,因此贺岚今日心情极好。   “打住。”心情大不好的是蔺长星 ,他头疼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哥哥说怕你备礼物,我来就是监督你不要准备,咱们小一辈的不兴送来送去。”   我还给他准备礼物?   想什么美事呢。   蔺长星捏着眉心坐进太师椅里,“在哪儿喝酒?”   “泓徽楼。”   “……”   成,全赶到一起去了。   贺岚最终也没能把人一道捎过去,只好不甘心地离开王府。到了泓徽楼便告状:“哥,表哥说他约了别人吃饭,推脱不得,要吃完再过来。”   贺裁风懒散地抱膝坐在席上,眼珠子亮晃晃地转了转,低头窃笑:“哦,那他可要晚了。”   贺岚气鼓鼓道:“他说会晚得很呢!让我们不要等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像往年一样。早知道提前告诉他好了,不知道是什么朋友这么金贵,还推不了。”   贺裁风越听越忍不住,捂住嘴笑,可是打鸣般的声音还是往外露。贺岚目光惊恐,与好姊妹们面面相觑,一度以为她哥哥被鬼附身了。   少蔺长星一个不少,往年就是他们几个玩得好的一同行酒令喝酒,尽兴再上画舫游湖,投壶斗鸡,什么好玩玩什么。   等到子时散场,回府时基本上就是第二日了——贺裁风的生辰日。   贺裁风年年这么过。   他知道蔺长星会去见谁。   此时,东楼对面的西楼里,蔺长星刚赶到,用折扇遮住半张脸,左顾右盼地到了约定的雅阁前。   门前有小厮候着,恭恭敬敬地请他进去。   本想着这样的碰面,事关终身,两方定是拘束而严肃的。江鄞与蒙焰柔作为谢辰最好的朋友,免不了要叮嘱交代他几句,他必须留下老实可靠的印象。   他轻抖了抖宽袖,挺胸抬头,拿出了自己最高昂最精神的面貌。   轻步进去,这雅间置得雅极了,墙上挂着镶宝石的短刀,几幅字画选得也妙。书架上摆了半架子的书,新旧皆有。   架子旁是个半人高的绯色大花瓶,插着各色花卉,一派古朴华贵中又新鲜清新。   想是他们谁的私厢,常年包下留着请客吃饭。   他跟贺裁风本也商量过,打听价钱后,没舍得花这个银子。贺裁风目前是真穷,他纯粹觉得没必要。   蔺长星刻意缓缓观赏,待心情平复下来,才深吸一口气,绕过蜀绣屏风,面见众人。   他又想错了——   不仅没人跟他拘束且严肃,显然都不是十分急等他到。   三个人趴在窗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楼下中庭处,借盏月色留凉风,有不少人在下头。   蒙焰柔道:“这肯定是老大养的那狐狸精,瞧那样子,腰跟没吃饭一样软,屁股也不怕把腰扭断。”   江鄞咋舌道:“人来人往,你哥哥好大的胆子,就不怕让人看见?”   蒙焰柔怒:“不要脸的混账,他自己个儿不要脸,我们蒙家上上下下还要脸呢。”   谢辰客观地品道:“这外室模样还不错。”   “扬州来的瘦马!”蒙焰柔早让人查过,“要不能把我那没出息的庶兄勾得魂不守舍吗?”   “瞧瞧江鄞,见着人正脸,眼睛都看直了。”她一脚踹过去,没使力气,反而掐腰笑了。   谢辰故意打趣:“别说江鄞了,我都心动。”   江鄞嚷嚷起来:“哎!四公子,谁心动了啊,反正我心不动。”   蒙焰柔笑:“怎么,跟了我你心死了?”   “放屁,老子不是心死,是死心塌地。”   蔺长星“噗嗤”声笑出来,不为别的,他看见谢辰翻白眼了。   这两口子,可太能腻歪了。   谢辰转过身,两日半未见,深深地与他对望一眼。   她静如秋湖的眸光里,温柔而缱绻,隐着笑意。   蔺长星暗叹,无论与谢辰在一起多久,每回见她,总要失态。   “世子来了!”江鄞见蔺长星站在屏风旁,热情请他入座:“怎么进来不吭声,方才听到门响,我还当他们上菜呢。”   “江大人,江少夫人。”蔺长星坐下前客气拱手,“初次共宴,还望指教。”   “你会不会说话!”蒙焰柔故意闹他道:“喊姐姐跟姐夫。”   前半句话把蔺长星镇住了,正懵着,后半句话又让他笑了出来。他不大好意思这样喊,求救般地看向谢辰。   谢辰直接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瞥了蒙焰柔眼,“我都不喊,你骗他喊?”   “这就护上了?”   蒙焰柔心道长见识了,放三天前谁信这事啊。谢辰看蔺长星的目光,都能掐出水来了。   蔺长星见谢辰被她笑话,直接端杯敬酒:“蒙姐,姐夫!”   “哎,这就对了。”   四人碰了酒,吃起菜来,蒙焰柔嫌难听:“姐姐就姐姐,喊什么蒙姐。”   “怕喊乱了。”谢辰淡然解释道:“他平日喊我姐姐。”   蔺长星跟着连连点点头。   蒙焰柔疑惑:“喊你姐姐干什么?”   谢辰理所当然道:“我年纪本就比他大,这么喊不对吗?”   “你们俩这样的关系,管什么年纪不年纪,没听说过。这喊起来像话吗?”   蒙焰柔脑子里忽然想到不太好的画面,“姐姐”两个字若在那个场景里出现,真的是……别有滋味?   江鄞打断她的遐想:“南州那边,遇着漂亮喜欢的女子,无论年纪,一律喊姐姐。话本里不是常写嘛,‘好姐姐你就依了我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江鄞估计常读见这句,学得有模有样,蒙焰柔笑得止不住。   蔺长星听着听着,不知怎的,突然脸红了,微微低下头去。   蒙焰柔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拍桌大笑:“江鄞,看你给孩子吓的,人家不好意思了。”   就凭这腼腆劲,到底是怎么拿下谢辰的,不会是谢辰霸王硬上弓吧?   她看了眼面不改色吃着菜的谢辰,嗯,大有可能。   谢辰已经养成在聒噪声中镇定自若的本事。她替蔺长星夹了块虾肉,“别理他们,先吃。”   蔺长星吃了两口,弯着眼睛对她笑,小声问道:“我都忘了,有没有喊过你‘好姐姐’?”   谢辰默了默,认真回答:“有的。”说罢她瞥了眼目不转睛盯过来的江鄞与蒙焰柔,冷淡道:“但没有后头那句话,不成体统,以后少看闲书。”   江鄞咳了两声继续倒酒,蒙焰柔指着谢辰对蔺长星道:“你怎么受得了她的,这么假正经。”   “没有假正经,姐姐本来就是正经人。”蔺长星认真道:“她这样正好。”   蒙焰柔拖着调子“咦”了一声。   江鄞好奇问:“谢辰不肯细说,世子说说,你们俩怎么遇上的。”   蔺长星先看谢辰,见她只是挑了挑眉,嘴角抿笑,心定下来。   “我回京前不舍离开南州,从养父母家里逃了出去。那日躺在舟上睡觉,太阳刚好刺眼,睁开眼睛就看见她。”   他头一回将这私密说给人听,腼腆笑道:“南州姑娘水灵,但我从来没见过画里出来的,一眼万年,就倾慕上了。”   江鄞听完便敬他酒,蒙焰柔补了句:“一见钟情,有意思。”   或者说,见色起意。   谢辰偏过头,讶异地看他,问:“你怎么没说过?”   她以为他会从他落水被救谈起,还在想他要怎么说那么狼狈的事情。   没想到蔺长星竟是在那次偶遇前,就对她留了心。   所以初见时,他专注深情的目光,以至于让谢辰一眼陷进去,也并非无意点火?   他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第37章 情愫 却被谢辰踮脚封住了嘴   江鄞跟蒙焰柔两口子, 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把谢辰与蔺长星的前尘往事套去了七七八八。   纵然蔺长星腼腆, 谢辰又寡言,都并未明讲。蒙焰柔也凭着经验猜出来了,谢辰生辰那夜,二人一定发生了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否则谢辰不会好端端地不告而别,也不会重逢时装作不认识他,独自纠结许久,才勉强应下他。   要她说, 谢辰这人就是拧巴,非要等她自己把事情想通想顺了,才愿意告诉别人结果。连个出谋划策的机会都不给她,若她早知道,哪用谢辰犹豫不决, 她直接把蔺长星捆好送到她床上。   还用得着费那些事。   江鄞给蔺长星灌了整整一壶酒, 命人再添时, 被谢辰拦了下来:“他酒量一般,不能再喝了。”   南州以米酒和花酿出名, 本就劲小, 蔺长星喝不惯宴京后劲大的烈酒。   其实蔺长星远没有谢辰想的那么没用, 还没到醉的时候。见谢辰不许他再喝,配合地露出一个傻笑, 瞳孔稍稍涣散, 含糊道:“没关系, 姐夫,我还能再喝。”   一句乖声乖气的姐夫把江鄞喊得半点没脾气,“算了算了, 以茶代酒,清醒清醒。”   江鄞平日就恨酒桌上劝酒的人,好像把别人灌醉是什么伟事,满口的胡话,什么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他心道若是把脸面放在这点儿猫尿上面,那脸面多贱得慌。   蔺长星酒量差,谢辰又发话,他立刻撤了酒壶,让人端茶上来。   蔺长星捧着茶,醉眼惺忪地对谢辰笑:“这茶好香。”   “端稳了。”谢辰怕他撒身上。   蔺长星醉的样子实在可爱,谢辰明目张胆地偏头看他,满眼只剩他一人。蒙焰柔心里又揣测起来,谢辰不会是趁人家醉后霸王硬上弓的吧。   她审视了眼谢辰,像极了。   这是什么冷淡假正经大姐诱骗无知小弱鸡少年的剧情。   戏台上都不敢这么演。   感情叙到位了,酒也过了三巡,蒙焰柔没忘记今晚的目的,单刀直入道:“我与谢辰认识了十几载,刚会走路说话,我就跟她一道玩了。那时候她还穿男装呢,人人喊一句四公子,白白净净地模样,看着比江鄞顺眼,我喜欢得不行。”   蔺长星撑着头认真听,闲着的那只手偷偷在下面牵住了谢辰。   她端坐在位上,温顺地任他牵,亦是认真地看着蒙焰柔。   只有江鄞捂住脸,他早该知道的,阿柔跟谢辰是真爱,跟他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既费劲心思融了她这冰窟窿,此刻坐在了她身旁,必是该思量该筹备地都在心里有数。我不管那些,谢辰把你带来,我就拿你当自己人看。若有一天你与谢辰和和气气地分开,我也犯不着与你做仇家。可是你记着,只要你还与她情投意合一天,你就得守诺一天。不要让我知道你在外面眠花宿柳,更不要让我知道你在背后相看夫人。”   她说正经事时,反而格外平静,眉眼间英气显现,在烛光下一照格外明艳。江鄞痴痴看着,顾不得拈酸吃醋,只是心想,老子娶的女人真厉害。   “若有一天世子负担不起了,你走你的,我蒙焰柔照顾她一辈子,我的孩子日后给她养老送终。我只要你坦诚,不准谋好退路后再假惺惺地说你身不由己。你若敢,我就会让你付出代价,我蒙焰柔说到做到。”   她言罢喝尽杯里的酒。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陈,有感动,有沉重,有苦涩,也有心惊。   惊的是蔺长星。   谢辰答应他之前,什么条件都没提,她只让他保证,若决心离开便不许瞒她。   如今蒙焰柔说得是同样的话,大统领的女儿,举手投足皆是义气。   他们包括谢辰,似乎都肯定蔺长星只是一时情难自禁。谢辰的命格太过沉重,无论是他还是燕王府,终有一日会不堪其重。   所以他们不指望他发誓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只要求他在要离开前,坦诚相告。   这是对谢辰的尊重,他自然明白,若真有那一天,他绝不敢隐瞒。   让他惊的是,他们这样三令五申,大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   是不是曾经有个人,给过谢辰承诺,却取得谢辰的信任和情意后,另娶了旁人?   谢辰如何二十岁了,便是有这些前尘往事也不足为奇。   他只想知道那个混蛋是谁,暂时还不能问,他要另寻机会。   蔺长星再无慵懒醉态,端肃站起,以茶代酒:“蒙姐,姐夫,从今往后我绝不擅自去风月之地。若不得不去,也学姐夫,让四姑娘乔装跟着。”   大家笑起来,他又正色道:“我这个人看上去软脾气,你们不信我,我都理解。我不说今生非谢辰不可的话,口头承诺向来靠不住,只是你们放心,我做不出来负心背义之事。若有那一日,你们尽管买凶要我的命!”   蒙焰柔欣赏地说了句“好”,江鄞站起来道:“世子,我们信你。”   谢辰拽了拽蔺长星的衣摆,“你的命想必贵,我们没钱,你先把买凶的钱留下。”   蔺长星道:“要不我先赊着?”   谢辰终于笑了,一把拽他坐下,对江鄞道:“话说完了就坐下,都轻松些。”   江鄞和蒙焰柔有别的轻松法子,急着先离开了,留给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间。走前蒙焰柔使了个暧昧眼神,暧昧中又带着赞扬与鼓舞,谢辰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闲杂人等都不在,蔺长星迫不及待抱住谢辰:“真开心,今晚太高兴了。”   “嗯,我也高兴。”   她埋在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这动作她已做得十分娴熟自然,行宫一个月不是白待的。   “我高兴的是,以后就算我死了,也有人知道我喜欢过你不是吗?”他被谢辰狠狠拧住腰,倒吸口气,“你别怪我乱说话,我之前最怕的就是这个,怕咱们俩悄然在一起,又悄然分开,满天下没一个人晓得。”   她抬头,眸光复杂,“既然瞎想这些,你为何不告诉别人?”   他摇头:“你不让我说的事情,我憋死都不说。”   “真乖。”谢辰在他下巴上吻了一口,躲开他猛然发起的攻势:“长星。”   蔺长星停下来:“嗯?”   她声音柔柔的,抬头看他:“你落水那回,是真失足还是为博取同情?”   蔺长星被封印般兀然怔住。   他微微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谢辰踮脚封住了嘴。   她不想听了。   不重要。   湿软的唇瓣辗转研磨,她轻启贝齿诱迎他的侵入,酒气与冷香充盈在鼻端,情愫被熏得浓郁暧昧。   她比往常更热情,勾得蔺长星的火全蹿起来了。他夺过控制权,将她抵在墙上锢住腰,从唇齿到脖颈细细吻了个遍,她的呼吸越乱越颤,他竭力封住的兽性就越难抑制。   他的手掌不安分地做着轻薄之举,谢辰起先还纵着,正当她恢复清明想推开他时,蔺长星忽而收手,紧紧抱住了她。   他只是抱着,粗粗喘着气,痛苦而羞愧地坦白:“姐姐,我……”   他说不出口,只是哀求地蹭她,多让他抱一会,一会儿就好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谢辰的声音极轻,羞赧和害怕全在里头。   曾经的勇气,她一时拿不出来。   蔺长星本就不为逼她,只是方才身体反应太大,窘迫之下,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干脆朝她坦诚。   “不急,不要勉强自己,咱们往后还久,我可以慢慢等。”   过了良久,蔺长星才松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亲了。便把要去陪贺裁风提前过生辰的事说了,谢辰责备他不早说,耽搁到现在。   蔺长星笑嘻嘻道:“谁让我重色轻友呢。”   谢辰无奈:“快去吧。”   …   蔺长星出了泓徽楼,在街上晃了会解热,复又进去,直直地朝东楼去。   贺裁风这边喝了尽兴,正在忆着“峥嵘”往昔,大家互揭伤疤,重提丑事,哄闹成一团。   蔺长星笑着拱手打招呼,席上一半是亲戚,另一半是贺裁风的朋友。大家见到他都客客气气的,他一入座,反而不如刚才热闹了。   贺岚扬声道:“大家别管我表哥,他本来话就少,你们若不多说几句,他怕是会困,急着回家睡觉。”   蔺长星玩笑道:“可不是,若不是表妹嚷这一嗓子,我就打哈欠了。”   大家见他说说笑笑并无架子,与众人的坐姿也并无两样,这才放心继续哄闹。   贺裁风晕乎乎地拱到他面前,问他在那边吃饱没,蔺长星说饱了。   他又说:“那咱们换个地方玩。”   按章程这是要乘画舫去游湖了,蔺长星最期待这个。南州长大的人不会不喜欢水,他许久未在水上赏月睡觉了。   趁着众人往外走,三三两两谈话时,贺裁风摇摇晃晃地扶着蔺长星,神秘兮兮地问:“你今晚见的朋友,是那位帮过咱们的可靠朋友?”   “我只有那一个朋友?”   贺裁风在门槛上跘了一跤,终于到了大街上,别吹风边道:“不不不,你朋友多。可是女的,应该只有一个吧。”   蔺长星觉得贺裁风的神情语气都不太对劲,“什么意思?”   贺裁风“嗨呀”了一句,“别瞒我了,我看到过。”   蔺长星先是沉默,跟着朗声而笑:“表哥,套话不是这么个套法。”   贺岚乍听见,手里提着盏灯,凑热闹道:“套什么话?”   蔺长星:“边上玩去。”   贺裁风笑呵呵了一会,勾住他的脖子,想将那个名字告诉他。   忽而目光一凛,酒气消了大半。他一把推开蔺长星,疯狂向街道上跑去,极力追逐方才一闪而过的人影。然而夜市繁华,被人撞了几下后,任凭他怎么望也找不到了。   后头人都跟过来,边帮他望边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荷包被抢了。   贺裁风不说话,脸上笑意全无,木然蹲在灯火阑珊的街边,眼睛里有恍惚也有绝望。   蔺长星扶他起来,笑着说:“小侯爷醉了,大家先去布置,我扶他慢慢走。”   待众人走到前头,蔺长星才问他看到了什么。   贺裁风颤声道:“盛染,是盛染,被一个男人牵着手。”   蔺长星凝眉:“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是她。”他不知道是悲是喜,“她还在京城,只是……”   只是有人庇佑她了。   她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的?   她会住在哪儿,他还能再见到她吗?唯一欣慰的是,若再见到盛匡,可以告诉他,他妹妹还好好活着呢。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正从主街离开,周边喧哗声降了下去。   谢潺与谢辰面对面端坐在马车中,谢辰好奇他为何搭自己的车:“三哥的马车呢?”   谢潺面不改色:“今日未坐车,也未骑马 。”   谢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酒后微醺,闭目养神。   谢潺直直地端详她,静了片刻,终于说出口:“不能是他。”   谢辰睁眸,似是不解地缓声问:“三哥在说什么?”   谢潺点破:“你今晚出来见谁?”   “江鄞与阿柔。”谢辰道:“三哥若不信,尽管去问他们。”   谢潺深深看着她,摇头道:“辰辰,你不该这么回答。”   一个心中无鬼的人若被盘问,首先是纳闷和愤怒,绝不会立即配合。   而她不仅道出这两人的名字,还添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就证明她在躲避重点。   谢辰很快也想到了这一层,心里想笑,三哥终于把大理寺那套搬了过来:“是你一直派人跟踪我是吗?”   谢潺不否认:“吓着你了?”   “猜到了,就没什么怕的。”   谢潺绕了回去,叹息着逼她道:“所以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笑笑:“好像知道了。”   “辰辰,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三哥支持你。但你选的人不对,不能是他,尽早断了。”谢潺语气冷硬,他很少这样命令谢辰,他不愿自己妹妹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长大。   谢辰不能嫁人,不代表她不可以寻人陪伴,若是寻常人,谢潺都有办法让她安心如意。保管替她打理好一切,让她看中的人不敢出格,老老实实地守在她身边。   可她挑的是什么人!   国公府怎么帮她。   谢辰笑了一声,打起彼此心知肚明的哑迷:“三哥,我找的人不对,你找的人难道就对了?”   她微微昂起头,声音淬着冷意,严厉质问道:“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他,我们两情相悦,三哥与盛姑娘也是吗?” 第38章 全部 可能算及时行乐吧   马车辘辘地晃在夜里, 凉风吹得车窗的薄帘微动,小案上的烛灯照出两人的脸庞。谢辰这番话掷地有声, 谢潺一张脸都冷了又冷。   不愧是一家人,他调查谢辰,谢辰却也把他摸得清楚。   谢潺并未乱阵脚,冷声道:“我们首要该谈你与蔺长星的事情。”   谢辰淡淡地回:“没什么好谈的,如三哥所见。”   谢潺锁起眉头,压住声音质问她:“你被他几句话一哄,就天真到这个地步了?燕王府不是寻常人家, 他们不会同意蔺长星娶你,更不可能容他不娶妻。”   谢辰笑了下:“我知道啊。”   “那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谢辰漫不经心,从蜜饯罐里捡了块蜜饯吃起来:“可能算及时行乐吧。”   “辰辰!”   谢潺将蜜饯罐的盖子盖上,往旁边一端, 严厉地看着她。   谢辰往后一靠, 嘴里的甜味还在, “我喜欢一个人,不问归途, 只览风景。”   谢潺默了许久, 目光如炬, 似是想看清楚对面坐的是不是他家四姑娘。   “洒脱得不像我妹妹,那小子给你灌迷魂汤了?”他嘲了句, 见谢辰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解地问:“你喜欢他什么?”   他观蔺长星此人, 自南州来,模样好,脾气好, 家世好,除此之外,别无所长。文不成武不就,将来某个一官半职也是凭着燕王,他自个儿又有何长处。   这样的人,莫说旁的,只怕谢辰一个眼神他都害怕,怎么也不该是她喜欢的类型。   找个什么人不好,找个小孩子……   谢辰得了这个问题,认真思量,偏头缓缓吐出两个字:“全部。”   “你……”谢潺一噎,没想到谢辰能说出这样的话,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多久的事情了?”   蔺长星才回京多久,谢辰这样的脾气,竟也能被他哄住。   “三哥,这是我的马车,不是你的大理寺,没道理被你审问。”   见谢潺张嘴便要发难,谢辰先发制人道:“该你说了,盛染是怎么回事?咱们坦诚相待才公平。”   谢潺显然没打算与她坦诚相待,瞥了她一眼,保持沉默。   谢辰循循善诱:“我猜猜吧,盛家出事后,盛染缺人庇佑,你心有不忍,将她接到身边。”   “只是不知,三哥是把盛姑娘当成妹妹照拂,还是外室呢?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呢?”   轮到谢潺被盘问,他索性闭目养神,理都不理。   等到了国公府,下马车时,才拂袖说了句:“我有四姑娘这样的不省心妹妹就够了,无需再多。”   谢辰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心中微微复杂,踩着他的影子跟在后头道:“我的事无需三哥操心。”   谢潺大步走在前头,尽力将人甩开:“彼此彼此。”   兄妹俩这番对话没背着人,传到谢檀的院里,夫妻俩正在院里乘凉,面面相觑。   孟氏担忧:“老三老四怎么了,好端端地吵起架来。”   谢檀浮了浮茶盖道:“他们俩平日最让家里人不省心,倒是说得出‘彼此彼此’。依我看,谁都不要管,随他们折腾。”   孟氏长吁短叹,“唉”了一声,她就是想管也无能为力。一个寡居多年不肯续弦,一个被命耽误年华,说不准哪日收拾收拾又离家了。   长嫂如母,她操碎了心。   谢潺披着头发坐在灯下看书,却集中不了注意力。方才受了谢辰几句话,不禁烦神,回想起与盛染的始末。   他与盛家并无交情,盛染是个久居深闺里的小姐,跟谢辰这样当成男儿来放养的姑娘不同。   谢潺从前偶见她,甚至没有留过意,只知有这号人却未细瞧过。   前年上元节他陪谢辰跟两个侄子在街上赏灯,猜灯谜时恰巧碰上,被她占去了风头。谢潺见她知书达礼,笑语晏晏,便多瞧了一眼。转头也就忘了,未放在心上。   后来在同僚家喝酒,园子里再遇见她,只远远说了两句话。   她温柔不失灵巧,说话风趣,谢潺久违地觉得欢喜,心里竟生出几分暖意。后来连着几日,都巴着再见她一面,便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动情了。   只是稍稍一算,盛家小姐还不到二八芳龄,过了而立之年的鳏夫,不该随心多加撩拨。   另有亡妻在前,虽说已经过去多年,他心里的疼也渐渐平复了。之所以为她守了这些年,为情为责也为愧。   大嫂二嫂看不下去,轮番劝说,都道大楚便是妇人,也没几个像他这样死心眼的。   其实有时他看着亡妻的画像,已不大能确认这画像与她有几分相似,可是一想到要娶旁人,又总觉得放不下。   若是十分喜欢便罢了,若是不喜,何必摆在家里碍眼呢。   有这两大顾虑,他不敢对盛染多起心思,也不再刻意见她了。甚至想着日后她寻得一段好姻缘,他不会太小心眼,还是愿意去喝杯喜酒的。   谁知盛家遇难被抄,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盛染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鸟。   谢潺本以为盛家的亲戚们会妥善安顿她,用不着他多管闲事,没想到他是痴人说梦。   盛染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此时收留她,来日便要为她白添嫁妆。且盛经年因贪腐罪自尽,圣上大怒,若伸手救济,难保不会引火烧身。   京中的这些个官,本也没有清清白白的,最担心的就是受牵连。   小姑娘短短几日尝尽辛酸,谢潺寝食难安,终究没抵抗自己的心意。他派人去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   若她愿意,往后他会安顿好她,绝不让她担惊受怕。她的兄长就算罪名坐实,也是依法处置,不会多在狱中受罪。   若她不愿,他不强求,只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保重自己。   盛染听完,确认了一遍是谢家三爷后,便应下了,住进了憬园。   谢潺承认自己卑劣,他以她哥哥做饵,就是料定她会答应他。   他不认为一个姑娘家只拿银子,能在宴京城过得多好,若盛匡被斩,往后她没人撑腰,又能嫁去什么好人家呢。   他能护住她,谁让她是让他这颗枯木,想要再生的人。   谢潺一面说服自己,此事纯是你情我愿,明码标价并无不妥。一面心中否定自己,安置好盛染的头一个月,他没敢往憬园去,只是做着答应她的事。   盛家的事看似简单,实则牵扯太多,盛匡审来审去未有定论,暂时关押在大理寺。上头有贵人在保他,想要他命的人也大有人在,谢潺时刻要留神。   盛染就算不知其中厉害,却也知道哥哥凶多吉少。怕谢潺不够尽心,终是坐不住,装病将他骗去了憬园。   他心急火燎地赶去,一眼就看出来了,演技拙劣。   他没说什么,只是惩罚般地将苦药一滴不剩地亲手喂进去。   连准备好的蜜饯都没喂她吃,既然骗他,总要吃点苦头。   盛染无需遮掩意图和手段,她目的明确且豁得出去,他想要的她都能给。只要他说到做到,尽可能地保盛匡安宁。   而谢潺自认不是圣人,并不白做好事,她既要自己替她做事情,便没有什么委屈的。   于是便发展成如今这样。   谢潺尽可能地让盛匡过得舒心,唯一不能如盛匡意的,便是他知道盛匡在托人寻妹妹,而盛染绝不能露面。   他最担心盛匡出事,那日知道盛匡中毒,又惊又怒,几乎顷刻间乱了方寸。他怕盛染怨他不尽心,更怕没了盛匡,盛染不会甘心再留在他身边。   盛匡多日昏迷,他一步未敢离开大理寺,在他醒之前,谢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打算派人去喊盛染,好让她再见一眼她的哥哥。   幸而盛匡命大,挺了过来。   饶是如此,盛染也痛哭了一场,她伤心得可怜却没有怪他。或许是头一回看见他那般狼狈,疲惫的双目里尽是血丝,胡渣多日未刮,身子几乎挺立不住。   就算盛染懂事,谢潺因幕后凶手查不出来仍过意不去。这段时间为弥补她,他常带她出来玩,有时她不想戴面纱,他也纵容了。   从前还不觉得,这段时日,他越发地想光明正大地挽着她走在宴京城的大街上。   可惜盛匡身在大理寺,他若与盛家扯上这层关系,便不能再暗中护住盛匡,只会增加他的麻烦,只得认下浮躁。   如今太子重审盛匡的案子,是为了在证据不足之下把人捞出去,而不是一再耽搁。然而朝臣却多是阻拦,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盛匡没有道理置身其外。   且看太子的手段了。   昨夜谢潺问盛染,“若你哥哥有朝一日放出来,你有什么打算?”   盛染期待地问是不是哥哥快出来了,他如实相告:等案子审完,盛匡要么无罪,要么砍头。   盛染慌得抓住他的手臂,却想起谢潺也无能为力,松开手,垂头想了一会,道:“无论哥哥是死是活,盛染但凭三爷安排。”   “不是实话。”他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轻柔笑了声:“若你哥哥平安无恙,想接你走,你便跟他去。”   盛染反而冷静下来,直直看着他:“若哥哥不能无恙呢,三爷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才这样问?”   谢潺摇头,“傻姑娘听不懂话,这是为你好。”   不是他想不想要她的事,他在给她选择的机会,无论盛匡如何,总之不会再留在大理寺。   他们的关系,也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变一变了。   盛染似是想清楚了,埋在他怀里,颤声道:“若是哥哥接,我也不想走呢?”   谢潺笑了一声。   盛染的本事就在这里,最会蛊惑人心,她总是知道他爱听什么话。   可是他当真了,静默许久后回应她:“那你也得走,你回到你哥身边,我才能堂堂正正再把你娶回来不是吗?这憬园,不能住一辈子。”   他想起盛染听完后,双眸比夏夜里山顶的星河还要璀璨,她那样专注而期待地望着他。好像他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坏人,好像他们情投意合,心甘情愿地结为露水夫妻。   所以谢辰问他的时候,谢潺因为盛染的眼神,很想答她一句:“我们也是。”   隔日谢潺早起,又跑去找谢辰谈,谢辰与他一个脾气,最不会听劝。二人就“蔺长星靠不靠谱”一事上谈得不算愉快,但在给彼此保密上达成共识。   谢辰叮嘱他不许找蔺长星麻烦,自己也不会去打扰盛染。   谢潺想起自己曾经答应盛染的事情,“你要去打扰。你的绣工太差,改日过去我让她教你,这是与她说好的事情。”   只这一句话便让谢辰放下心,她的三哥还不是一个十足的混蛋。   虽然哄骗了人家小姑娘,却并不打算负人家,甚至存了稳住人家的心思。   于是她笑道:“好啊,到时候喊我。但条件不变,我还是那句话,不准找蔺长星麻烦。”   谢潺听她这么护那位,心里不是滋味,冷笑一声:“他是燕王世子,我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何德何能。”   谢辰点头:“这倒也是,只要你不拿我三哥的身份去压他,你做不出来这种事的吧?”   谢潺:“……”路被堵死。   …   这日谢辰收到陆千载的请帖,邀她上府一叙,共忆江南。   谢辰实为惊讶,虽然申礼行并非国师大人的亲爹,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才死了几天,他就约她喝酒忆江南了?   要么这人没心没肺,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连素织都道:“有古怪。”   这国师该不会是看上自家姑娘了吧,想得美,世子可比他好多了。   再说了,命格司里能有什么好人。他们害得自家姑娘终身不得嫁人,现在倒来讨好,谁理他啊?   卫靖抱刀而立,面色严肃,表示一定要跟在身边。   既然躲不过去,谢辰倒不以为然:“走吧,看看国师大人有何指教。”   谢辰这是头一回到国师府,她从正门进,心想,只怕不用半天,城里宫里的人就都知道这件事了。   她由仆人领着往内走,左右打量,问道:“府上怎的这般雅静?”   那仆人年纪轻,五官端正,仪态极好,不卑不亢地躬身道:“四姑娘有所不知,国师大人最喜静中通灵。府中家仆屈指可数,都各司其职,自然无人喧哗。”   所以这么大宅子,是座空宅,只为了通灵……谢辰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到了内厅,还没想明白陆千载葫芦里卖得什么样,就见着个她没想到的人。   那人懒洋洋的坐在软垫上,如在自己家一般自在,招手喊她:“姐姐,快来教我赢他这一局。”   谢辰:“……” 第39章 师父 一辈子都做四姑娘的手下败将……   屋檐下挂了银铃, 今日风微,久久才听得一声脆响延绵。   左右皆是丛木竹林, 花枝杂与于其中,一路进来像是出了宴京,僻静中听得鸟鸣巧闻馥郁。   厅中阔大且采光极好,家具甚少,字画、古玩、摆件通通没有。四面只有木架子,上头整整齐齐垒着书卷竹简。桌椅帘幕一概不见,绛色木地板上连毯子都没铺。   正中处设了席, 陆千载与蔺长星坐在那下棋,说不清的清爽出尘。   谢辰想起初见陆千载时,她立于街边,观他声势浩大地坐于高处,锦衣宝饰, 还当会是个俗不可耐之人。   眼下与那日的排场全然不同, 转念一想, 或是陆千载这样的“得道高人”,有意在环境与陈设上与人不同。   近日他替陛下观星象, 据言三年之内九州无灾无战, 又料定陛下年末前必得两位小皇子。   他既然敢替命格司放出这话, 必是已有十成把握,否则等妃嫔临产后谎言便破了, 他会立即失去在御前的宠信。   如今陛下正高兴, 金银绸缎流水似的赏进国师府, 可眼下全然瞧不出来,想是都被他堆去了库房。   嗯,视金钱如粪土的国师。   可信度增添许多。   谢辰站在门口, 打量一遍后,无言地看蔺长星须臾,眉梢微动。   他轻咳两声,老老实实地起身走到谢辰身边,朝她龇牙露出灿烂的傻笑,伸手扶她进去。   余光中没有忽略陆千载极力强忍的笑。笑什么笑,没见过疼媳妇的!   谢辰侧身避开蔺长星,自顾自到棋盘前跪坐下来,低头看那方寸之间局势焦灼,淡声道:“帮不了,你已经输了。”   陆千载朗笑,抬头略含抱歉道:“世子爷,又承让了。”   他这话意味深长,谢辰听出来了,诧异地问蔺长星,“局局都输?”   又菜又爱玩。   蔺长星脸上挂不住,摸了摸鼻子,挨着她坐下,愤懑道:“此人棋路阴狠,最爱暗设陷阱让人防不胜防,我这种心思纯善之人哪里是他对手啊。”   “……”谢辰提醒道:“心思纯良之人从不这样说自己。”   蔺长星委屈状纠结:“说了就不纯良吗?我不纯良吗?”   谢辰:“……”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对视,一个故意卖乖耍赖,一个不动声色地宠溺,陆千载静默地笑眯眯看着。   谢辰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看向陆千载,嘴上仍是对蔺长星道:“输给通天命断乾坤的国师大人,也不算辱没了你。”   这话里不乏讽刺,陆千载丝毫不在意,笑容依旧地一点头:“愧不敢当。”   蔺长星瞪他,把棋盒端到她面前,“姐姐,你跟他下一局,别让他多得意。”   “还要下棋?”谢辰冷嗤一声,冰凉凉道:“我坐下这么久了,你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解释你为何会在此吗?”   蔺长星瞬间敛了笑,又把棋盒推开。   陆千载见缝插针地说风凉话:“世子爷,你胜负心太重了,怎么连四姑娘不高兴都没看出来呢。”   滚!   蔺长星无声赏他一个字,转而跟谢辰解释:“的确是我与国师大人商量好的,今日请你过来。”   “你若想见我,犯不着劳烦国师大人。”谢辰看着他。   她不想听他说这个,她要知道的是,他何时跟陆千载搞到一起去了。   在行宫时,不还看人家不痛快,要跟人家比相貌,这就下上棋了?   蔺长星瞥陆千载一眼,压根不打算留情面,哄好姐姐最重要。   于是说实话道:“说来话长,还得从南州说起。我在南州时身无分文,说是把钱都捐了,你知道捐给谁了吗?”   谢辰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千载,不好意思,这里总共就三个人,而陆千载刚好也去过南州。   “就是他!”蔺长星痛心疾首道:“那时候他还不是国师,行走江湖,光是从我这里就骗去了不少财物。”   谢辰终于动容,说得却是:“所以你与国师大人结识已久,却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蔺长星看似简单纯良,背后藏了多少秘密,谢辰越来越看不透。   她话说得重,蔺长星赶忙摆手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四姑娘误会了。”陆千载笑然然道:“我与世子几面之缘罢了,不算结识,他对在下并不了解,否则也不会说出‘骗’这样不雅又伤感情的字。”   谢辰尖锐地指出道:“国师大人并不缺钱。”   言下之意,你这种人从哪得不到银子,还问蔺长星这种小孩子要,不是骗又是什么。   “天下之大,繁华如宴京,又怎能明白民生疾苦呢。扶贫救难岂是一人的家私能办到的,我令世子相助,是为赠他行善积福的机遇。”   陆千载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怜悯道:“世子爷从前大力支持,否则不会次次倾囊相助。可惜自从得知我成为国师后,便不肯再信我,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蔺长星手在棋案上一拍:“你别神神叨叨地吓人,是我信不信的事情吗?你在何处扶贫救难?你若不让我亲眼看见,谁知你把银子花去了哪里。”   “二位若是真心行善,只为证实,我自然会带二位去看。”   陆千载终于说到正题:“只是,真心与否,要拿出诚意来。”   蔺长星翻了个白眼,对谢辰说:“你瞧他什么德行!姐姐,不是我有意隐瞒你,是这人心黑得很,他接近你就是为财。你最好看清他的脸面,咱们这就走。”   他说完要拉她,谢辰不动,只温声道:“国师大人若为了他人方爱财,特来接近谢辰,谢辰愿意相助。只是我不信口中语,眼见才为实,不能轻易就送银子,倒成了行贿。”   陆千载一提钱,方才的仙人之姿消失无影,像个常谈判的商人:“好说,你先说你能出多少。”   蔺长星戳戳谢辰的腰窝,示意她别冲动,掉进坑里。   谢辰朱唇轻启:“一万两。”   陆千载眼睛瞬时亮得像太阳,刺得蔺长星绝望捂脸,她怎么这么有钱!   “四姑娘豪爽!”陆千载热情地看着这位财主,安排起来:“如今繁忙,秋猎过后最是清闲,届时我领二位去看银两用在了何处,以表在下绝非江湖骗子……既然一万两不愿先出,我看四姑娘腕上这血玉镯子……”   蔺长星按住谢辰的手,恶狠狠地护食道:“这个不行!”   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谢辰拍拍蔺长星以做安抚,随手从鬓边抽出一支金錾连环璎珞花簪,放在桌上推过去:“我的诚意。”   陆千载面露欢喜地收下簪子,边擦拭发簪边淡定道:“二位贵人连互定情意也比旁人隐晦,一送血玉镯,一送黑玉佩,旁人倒是看不出来。”   谢辰哑然,蔺长星忙说:“我没跟他说过这个。”   谢辰笑了笑,罢,人家什么算不出来,瞒不过他也正常。   她问:“国师大人,我的酒呢?”   “备好了,两坛米酒,您与世子一人一坛,算是在下的心意。”   会做生意,两坛酒换万两银子。   陆千载谈成后知趣地退了下去,将这一大片寂静交给他们俩。   二人对望一笑,出了空荡的屋子,牵手在附近游赏。   果然侍从少好,做什么都不怕人撞见,这么大的地方只有鸟鸣。   蔺长星低着头,每一步都刻意踩在廊上的落叶上。   “说了半天话,口渴吗?你来之前,我叮嘱他别给你上茶。”   “不渴。”谢辰眼睛跟随他的脚步,不解发问:“为何?”   蔺长星叹气:“国师府的好茶都被他卖了,待客的茶水太次,怕涩着你的口。”   这话戳中谢辰笑点,她笑得两肩跟着颤:“穷成这样我是没想到的。”   “是啊,爱财如命。上回在行宫里,我在石头后听见他邀你上府喝酒,今日想着我在,他不敢多坑你。怎么我都把话说明了,你还给他骗了?”   “若他真将银子花在穷苦人身上,莫说万两,多少给他都行。其实你不是不愿,也是想亲眼去看。”谢辰看破蔺长星心思,沉声道:“若他弄虚作假,我必让他吐得干净,滚出宴京。”   爱财之人比喜欢搅动波澜者好对付,因为这个弱点太明显,稍稍一推便能身败名裂。   从前的申礼行不好钱色,最善搅动波澜,宴京城上上下下都笼罩在其阴影之下。   谢辰方才试探几句,陆千载不仅不赞成他师父那套做法,言谈之间毫无敬意和怀念,更是不肯多谈。   当谢辰问他为何不惊讶自己与蔺长星在一起时,他反问她为何要惊讶,夸他们俩郎才女貌是对璧人。“一切自有定数,命格既定,全由天命,局外人只观不语。”   他没说吉利与否,也不像谢潺那样评判和阻拦。   蔺长星怕谢辰纠结,对她道:“你放心,这是咱们俩自己的事,触不到那些东西。若真不祥,他可不会缄默,早以此为由来要钱了。”   谢辰心想,也是。   蔺长星说当时在行宫里,之所以急着取下她编织的红绳,就是因为陆千载看到后猜了出来,他担心旁人也会发觉。   那天谢辰还不高兴了,于是他掀起袖子,伸出手腕给她看:“不过现在不怕了,你既不戴,我就能天天戴。”   谢辰嫌弃地看着那条歪扭无形的红绳,不忍直视,撇开眼道:“没人说丑吗?”   “怎么会,都夸编得好呢。”   他睁眼说瞎话,其实贺岚贺裁风都喊丑,求他扔了。   谢辰压根不信,一个眼神递过去,意思是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手艺。她还等着去跟盛染学绣花,到时候露一手给他看。   蔺长星被戳穿,脸皮厚地靠过去,“哎呀,我喜欢不就行了。”   “别闹,这是外头,你收敛些。”   “没人会看见啊。”   “……”   两个人闹了一会,谢辰终于挣脱,嗔怪瞪他眼,问道:“近来在跟贺裁风学打马球?”   “是啊,太子殿下再三敦促要学精,日后好跟他联手。还要练骑射,再过半月便是秋猎了,不能拖皇家的后腿。”   谢辰笑:“你先学着,过两日我喊蒙焰柔与江鄞过去,顺便教你打马球。”   蔺长星瞪大眼睛,惊喜之余扬声道:“你要亲自教我?”   “怎么,我没资格?”   “不是不是!”他在参天古树下的落叶堆上蹦了两蹦,踩出半腿灰尘,在谢辰皱眉避开后欢喜道:“那我等你来!师父。”   谢辰伸手将人拽到平地,弯腰拍他腿上的灰,一本正经道:“且看你学会后,要做几年我的手下败将。”   蔺长星亮晃晃地笑,弯腰对她耳朵吹气:“我一辈子都做四姑娘的手下败将。”   她的耳尖霎时染了绯色。 第40章 疼人 警惕地问:“你说的是哪方面?”……   趁谢辰与蔺长星赏景游园的功夫, 陆千载回了寝居之处。   他将谢辰的簪子妥善放进一个黑漆木盒的格子里,其余格子里还有他从蔺长星那讨来的玉佩。   “陆徽, 将这盒首饰按老法子拿去当了,今年冬天冷,大家要多做几身厚衣裳才成。”   名叫陆徽的少年,正是方才为谢辰引路之人,比蔺长星还小一岁,已跟了陆千载六年。   他恭恭敬敬端了盒子,笑颜真切:“我替大家谢谢先生。”   “见外了, 谢我做什么。”陆千载笑着道:“该谢谢燕世子与谢四姑娘,这二位财神爷,日后可是能帮大忙的。”   陆徽闻言点头,“善行终有福报,先生是在替他们积福。”   陆千载走到窗边, 朝方才的偏厅看去, 入目皆是葱郁之色, 只露出一半的屋檐飞角。   他问道:“抛开旁的不谈,你瞧着他们俩如何?”   陆徽稍作思量, 正经答道:“郎才女貌, 家世相当。”   “脾性呢?”   “谢四姑娘颇为冷淡, 燕世子用情深些,似乎被吃得太死。他在先生面前张牙舞爪, 谢四姑娘一来, 便成猫了。”   陆千载坐在窗边大笑, “你这个比喻有趣,可是你不知实情。”   陆徽抱着沉甸甸的黑漆木盒,秀气的脸上腼腆一笑, 请教道:“陆徽可是说错了什么?”   “其实被吃得死死的人,是四姑娘啊。”陆千载笑道:“今日若不是燕世子在,凭我一人之力,她会轻易信我,拿出万两吗?”   陆徽问:“燕世子故意帮您?”   “你把那小子想成善人了。他今日纯为搅局,想我当着他的面把米酒给谢辰,日后再让谢辰离我远一点。”   没想到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他们俩这层旧识关系,谢辰反而感兴趣,想知道蔺长星回回都被什么样的人骗,那笔钱究竟是不是用在了正处。   她要探查,陆千载自然乐得让她查。他调查过,这位四姑娘是个心善之人,常常救济孤儿寡母。   若不是师父他老人家当年一言断人命数,这两位……陆千载忽而邪气笑起来,否决了方才荒唐的念头。   不,若非命数如此,这两位决计无有深交。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世上从来没有“倘若”二字。   谢辰与蔺长星逛了半个国师府,见时辰不早,陆千载那家伙也没有想留他们吃饭的意图,分手到了别。   一个从前面光明正大走,一个从后面鬼鬼祟祟立离开,直到出府也没再见着一个仆人。   若论省钱抠门,这位得是大家。   谢辰回府后,与大嫂二嫂并着两位侄子用了午膳,席上小侄子谢几轲盼秋猎盼得抓狂。   太子新赏了他一把新弓,只他使得,谢几洵这样的文弱书生连拉都拉不动,把谢几轲得意得四处炫耀。   秦氏看不下去,一巴掌拍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光有力气有什么用,跟你大哥哥学学,多读两本书。”   孟氏急着拉住她,柔声道:“几轲像他爹,不是读书的料。小小年纪已有了好武艺傍身,你这个做娘的还不知足?”   谢辰看着两人,半开玩笑道:“文状元,武状元,国公府日后就指望二位了。”   谢几洵斯文地谦虚道:“几洵不知要读多少载书,才能光耀门楣。”   谢几轲异常自信地挺直身子,拍胸脯道:“当然!我谢几轲是要成为大将军的人。日后卫国忠君,好一辈子孝顺小姑姑。”   这是他爹从小就给他灌输的思想,男子汉最要紧是成家立业,与大哥哥一同撑起将来的谢家。其次便是记住小姑姑永远是谢家人,是天赠谢家的女儿,谢家的男儿要照顾好她。   谢几轲深以为然,虽说祖父和叔伯们健在,轮不到他养小姑姑,可只要他活一天,就绝不会让小姑姑在谢家不高兴。   他说话直爽,虽是好意,却又挨了母亲秦氏一脚。看到大哥和大伯母的脸色都有些僵,小心翼翼地低头不语,这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救命!他不是故意提这事的。   谁知谢辰不仅没有在意,眼神温柔,笑着逗他道:“既然几轲有这样的孝心,我可就不怕老了没人养了。”   “小姑姑貌美如花闭月羞花人比花娇,一辈子都不会老。”他说完又补充道:“老了我一定养!”   谢几洵终于崩溃,真的,他往后得敦促二弟多读书,起码多备几个词。夸姑娘只会跟花比像话吗,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   午后醒来,谢辰去江府寻蒙焰柔,约她后日去西郊马球场,务必带上江鄞。   蒙焰柔一一应下,听到最后一句疑惑了:“带江鄞干嘛?”   谢辰解释道:“江鄞在方便,我才能寻个由头过去,光明正大地教蔺长星打马球。”   “???”   蒙焰柔半天没合上嘴,自己扶着下巴道:“四姑娘,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教你的好弟弟打球?你应该巴不得不与他一处出现才对吧。”   谢辰慢悠悠地捧着茶碗道:“我现在觉得没什么,旁人怎么想都行。再说了,就是怕人多想,才需要江鄞嘛。”   蒙焰柔盯着她脸看半天:“他给你灌迷魂汤了?我看你脸红润许多。”   “迷魂汤,你怎么说话跟我三哥一样。”谢辰无奈:“我不过是想让小伙子高兴高兴,教一会儿就走,装作顺手的事。”   她知道,蔺长星想要与她在人前正常说会话,刻意保持距离虽是说好的,有时候他还是会失落。   “你三哥都知道了,你再不收敛,燕王府知道怎么办?”蒙焰柔说完这句话,没等谢辰说话就自我反省:“好好好,算我说混账话扫兴了。我这不想你们俩细水长流嘛,怕你冒进。”   谢辰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也不恼,“谢谢,把江鄞带上就行。”   “你放心,江鄞肯定到位。”蒙焰柔坐在桌沿,见谢辰放下茶盏,手臂撞了撞她,轻声道:“哎,你家星弟平时表现怎么样?”   “很好。”谢辰平静说完,抬头看见蒙焰柔表情不对劲,警惕地问:“你说的是哪方面?”   蒙焰柔挤眉弄眼:“他会不会太小了?”   “……”谢辰漠然地看着她,确定她问的应该是年纪,移开半边身子:“不小,将将好。”   蒙焰柔又黏上去:“真的吗,我怕他因为小……不会疼人啊。”   谢辰先是面无表情,继而想到什么,勾了勾唇角轻笑道:“你放心,比你会疼人。”   “有多疼?”   “很疼。”   蒙焰柔:“?”   谢辰这是换了个魂在里头吧。   到了约定这日,谢辰坐蒙焰柔的车到了马球场。   今日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且太阳不晒人,何止他们几个,许多熟面孔都在,将圈定的场地分别占了去。   谢辰轻声道:“按计划来。”   于是江鄞过去道:“世子爷,您光是自个儿练可不成,不如喊上小侯爷和谢家儿郎,咱们约一场。”   谢几洵与谢几轲今日也在,谢辰心道老天都帮她。   贺裁风不经意地瞥到谢辰,朗笑道:“江大人,我是乐意陪你打,可我表弟这才学了没几日,上场就是受欺负的。”   蒙焰柔骑马过去,谢辰漫不经心跟在后头,听得蒙焰柔道:“方才远远瞧着,小侯爷教的是好,可惜不够精细。世子这样学下去,不知何日才能上场。”   贺裁风顺风接话:“这倒是,我自己打惯了,教人却没有个章程,天生不是做夫子的料。”   谢几轲急着扬声道:“小侯爷,你还不如让我小姑姑教,当初我们兄弟俩打得都不好,小姑姑一看就知道问题在哪里。”   蒙焰柔心道好小子,省了她不少事情,“那得看你小姑姑愿不愿意了,四姑娘教人打马球是小菜一碟,可惜不轻易出山。”   远瞧那边一圈人高谈阔论,只谢辰坐在马上低着头,似是在走神,脸上冷淡而不发一言。周书汶胸有成竹地料定道:“谢四姑娘不会应。”   她不喜欢这种局面,以她的性子,下一刻便掉头就走。   于是周书汶稍理鬓发,打马过去,打算趁她出来时打个招呼。   谁知下一刻传来的是谢辰清冷客气的声音:“恭敬不如从命,还望世子不嫌小女乱指点才是。”   周书汶:“?” 第41章 夫子 这是私会情郎还是培养全才   谢辰话一出口, 周边顷刻间都是赞成起哄声,谢几轲尤为高兴。他朝蔺长星抛了个眼色, 意思是“兄弟我厉害吧,这么牛的师父给你找来了”。   江鄞与蒙焰柔不动声色地默契对望,让开一条道让谢辰策马过去。   贺裁风则轻扯缰绳,麻溜地跟谢辰交换了个位置,手里的画杖挽了个花,有模有样地叮嘱道:“四姑娘,我这表弟悟性不高啊, 您得有点耐心。”   蔺长星眸子亮得炫目,给谢辰作了一揖,“有劳四姑娘了。”   她道:“无妨。”   谢辰方才在旁边看了一会,蔺长星该学的规则与技巧都学了,贺裁风也算尽心尽力。   他之所以上不了场, 是不适应在策马时灵活挥动画杖去击球, 打球顾此失彼、犹犹豫豫, 这与他水乡里养出的温吞性子有关系。   归根结底,还是实战经验太少, 他一个人练收效甚微, 以至于学会的技巧难以施展出来。   谢辰带蔺长星到一旁跑了半场, 不断纠正和解说,可谓倾囊相授。   果然比贺裁风教得更细致, 更易操作并学会, 若不是众目睽睽, 她几乎要手把手教他。   蔺长星陶醉在巨大的幸福与兴奋中,好几回望着谢辰的脸发呆。耳边是她好听的声音,耐心且温柔, 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谢辰被他的不专心惹恼,恨不得像当初教谢几轲一样,直接将他打明白,看他还笨不笨了。   顾忌着人多,她满腹不满都压下来,只轻轻唤醒他:“长星。”   “哎!”蔺长星傻气地笑笑,小声道:“姐姐,晚上一起去吃饭?”   谢辰并不看他,脸色淡淡地批评:“就知道吃。”   他不反驳,只是道:“说定了。”   谢辰打马回到众人间,分析蔺长星之所以上不得赛场,正是输在灵巧运用上。而缺乏经验则不能怕上场,要多锻炼才是。   谢几轲兴致勃勃,立即道:“正好场上人多,不如咱们分成两队打个几局,小姑姑边打边教世子。这马球打多了就摸到门道了,可比世子一个人在边上埋头苦练要好。”   此时站在旁边静观的周书汶笑了笑,温文尔雅地自荐道:“既然如此,在下也赶个热闹,给世子做陪练。”   谢辰带着蔺长星去一旁练时,这位周大人便过来看了,其目光专注而幽深,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贺裁风偷眼瞧江鄞与蒙焰柔的脸色,都不是很高兴。   无风不起浪,传闻像是真的。   于是他故意笑着答应道:“周大人有兴致就再好不过了。”   蒙焰柔闻言神色一冷,丝毫不打算给周书汶面子,出口反对:“周大人的马球打得好,自当用在赛场上,多得是人跟你打。我们年轻人互相玩闹讨教,您又何必过来浪费时间呢?”   谢几轲不明白蒙焰柔的意思,摸不着头脑道:“啊,我没记错的话,周大人应该跟江大人同龄吧。”   他没说出口的是,周大人只是更年轻有为些,因着风头太盛,才听着比他们大了几十岁似的。人家又不是真老,干嘛不带人家玩。   江鄞咳了两声,挡住蒙焰柔飞去谢几轲身上的眼刀,呵呵笑起来:“并非因为年纪,阿柔的意思是周大人马球打得好,且时间金贵。您许久才来玩一次,就不必耽搁在我们身上了。”   谢几轲本以为江大人是个好性子,一定会救场,谁知道他拒绝得也干脆。少年更不明白了,只是一起打球而已,蒙姑姑与江大人为什么再三推辞。   他本想再劝,却被谢几洵按住了肩,这是提醒他闭嘴的意思。   于是他只好旁观。   只见小姑姑神情淡漠地对周大人道:“周大人忙去吧,好意我心领了,不必留下作陪。”   “那就听四姑娘的话。”周书汶脸上笑容未减,依旧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他在心里质问谢辰,她领了他什么好意?他愿意给蔺长星做陪练,为何她要致谢?   她把话说得这样奇怪,而在场众人竟丝毫不觉得奇怪。   是他想多了?   周书汶知道有江鄞与蒙焰柔在,谢辰压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否则就会挨骂,何况……他深深地看了蔺长星一眼,笑道:“不叨扰了,等世子爷球技增进后,周某再奉陪。”   蔺长星将方才的事情看在眼里,蒙焰柔与江鄞的反应太大了。   他拱手回笑:“多谢周大人。”   周书汶脸上的温和直到看不见人时,才严严实实地收起来,一张端正儒雅的脸阴恻恻地冷笑着。   他太了解谢辰了,她厌恶结识无关紧要之人,轻易不做不喜之事,旁人一劝便答应不是她会做的事。   今日却同意教一个男子打球。   于是他留了个心,他略懂些唇语,方才远远看着,便大概得知了谢辰与蔺长星的对话。   自然发现到夹杂在正经教训中的私人交情,她一直喊他“长星”而非“世子”,他腻歪地喊她姐姐,约她晚上私会。而她亦不曾拒绝,就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周书汶发现这件荒唐可笑之事,一时自己都不信。辰辰那样的性子怎会轻易喜欢上旁人,何况是蔺长星——南州长大的未经正经教化的闲散之人。   哪一处值得她青睐?   又哪一处能跟他比呢。   那边已经开场,击球声、疾呼声与马蹄奔腾声不绝于耳,众人欢笑,就连谢辰也大方展颜,高声提醒蔺长星何时攻守。   他许久未见到她这样高兴了,自从当年诀别,谢辰就变了个人。性子比他认识她前还要清冷,人前几乎不肯发笑,寒冰一般让人不敢接近。   看来今日很高兴。   就因为蔺长星?   呵。   周书汶笑了两声后骑马离开,官道上,随从轻言道:“大人,太子力保,盛匡不日便要出狱了。咱们是不是再派人……”   “此时出手便是引火烧身。”周书汶冷声道:“非太子力保,这是谢潺谢少卿的功劳,进了鬼门关的死人他都能拽回来。”   “谢少卿是不是与盛家……”   “就凭他?他还不是父亲的对手。”周书汶慢悠悠道:“找人盯好他们。盛匡最好什么都不知情,若盛经年真给他留下什么,谢潺又想利用这把刀,他们便非死不可了。”   “是。”   …   华灯初上,蔺长星与贺裁风走进酒楼,贺裁风并非为吃饭,只是来给蔺长星做掩护。   他心里早琢磨明白,嘴上此时嘟囔着:“你自己当初说的,要找漂亮姑娘,性子温柔会疼人,不闹腾、不矫情、又不无理取闹。哦,你是说过年纪可以大些。”   “可她除了占个漂亮跟年纪大,哪一样还符合?!”   蔺长星拿扇柄做剑刺向贺裁风,被他扭腰闪过去,于是自信强调道:“她样样符合!”   贺裁风见了鬼一般,匪夷所思:“她温柔?会疼人?”   “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蔺长星广袖一挥:“你替我瞒住就行了。”   “我肯定替你瞒啊,可是……”可是姑母那里怎么办,她老人家迟早会发现,到时候还不得打断他的腿!   蔺长星故作任性:“我知道你怕什么,到时候我就带她去私奔,谁也管不着我们。”   “万万不可!”私奔是不忠不孝的事情,一旦做了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蔺长星到了门口,赶客道:“你别管了,走吧。”   “瞧你急不可耐的模样!”贺裁风骂完倚柱而笑:“不让我见见弟媳妇?”   “下次,下次。”   蔺长星把人撵走,也不敲门,推开便进去,径直走到屏风后。   谢辰正凝神坐在棋盘前琢磨,一身青色衣裙超逸出尘,朝他道:“过来,咱们切磋切磋,你下回好歹要赢陆千载一次。”   总是输,丢人。   蔺长星笑了,她才教他打了一下午的马球,现在又要教他下棋了。唉,这是私会情郎还是培养全才。   美酒良宵,居然要下棋!   尽管腹诽不止,他还是欢快地坐过去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好,你教我,我肯定能赢”。   谢辰顿了顿,晃了晃肩膀道:“下棋应该面对面坐。”   他耍赖地将她腰搂得更紧:“我就要抱着谢夫子,抱着才能学得更快。”   “当真?”谢辰似乎信了,一本正经地叹道:“早知道夫子今日就与你同乘一匹马,说不定会有奇功,你即刻就能出师了。”   “英雄所见略同。”蔺长星被她损了还嬉皮笑脸,在她脸颊上响亮亲了一口,今日在马球场上就想亲她了。   “混蛋。”谢辰嫌他轻浮,挣扎着就要离他远点。   蔺长星将人桎梏在怀中,正要多讨些快活,门陡然被人捶响。   外头的人疯狂捶砸,伴随着不耐的语气道:“别装死,来给老子开门!”   这种得罪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蠢货,宴京城可不多,今晚这个不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   谢辰与蔺长星互换了个眼色,整理好衣鬓,一个躲在帷幕后,一个去开了门。   蔺长星眼里微露出杀意。 第42章 希翼 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离开   蔺长星将门栓抽开, 一把打开门,抬腿便朝外头懵了一瞬的人踹去。   那是个脚步虚浮的中年胖子, 一看便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猝不及防之下重重朝后倒去。撞上廊上的柱子后忙被手下人扶稳,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在嘟囔着“那个小贱人呢,让她出来陪我喝酒。”   蔺长星冷眼扫了一周,高声呵斥:“谁给你们的狗胆,来我面前放肆?找死也该寻个痛快的死法。”   那人勉强将醉眼瞪大, 往蔺长星面前走:“你算什么东西,你敢踹我,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蔺长星冷冷看着他,这人蠢得厉害,不认识的人也敢随意招惹?他懒得与一个醉鬼废话, 不屑笑道:“不想死就滚。”   “你不想死就把人交出来!”他胖手指着里头:“我看上的姐儿你也敢抢,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藏在里头。”   蔺长星陡然满身戾气:“耍酒疯也给我把嘴放干净, 你的舌头不想要了?”   那人身旁跟着几个黑衣打手,丝毫不怕吓唬, 横冲直撞道:“你少跟我装, 吓唬你爹呢, 那小蹄子是不是在里面不敢见我?都给我进去搜!”   他指着蔺长星,话越说越脏, 几个喽啰更是丝毫未将蔺长星放在眼里, 抬腿便要往里闯。   这些人一个个身强体壮, 具是练家子,蔺长星瘦弱高挑,长得又白白净净, 本以为出手就能打得他坐到地上去哭。   谁知这位手上力气比脚大,出手快而狠,一夫当关,仅用一柄小扇便游刃有余地将他们一个个击退。   他的扇骨边缘锋利,几招下去便划得人满脸淌血,趁人去捂脸时又擒住那人的臂膀当场卸下。   惨叫声和那胖子的指挥声混杂在一块,闹出这么大动静,此处的管事终于带人过来了。   赔笑将两伙人拉开,蔺长星亦不想将事情闹大,配合地收手,不痛快地踹开脚下被他断了腿的人。   那管事一张方脸,约莫四十岁上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笑容殷勤地问清了原委。   忙让人把闹事者带了下去,那个胖子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觉得理亏,又被蔺长星的狠辣惊到,得了个台阶便溜。   “鄙人姓孙。”孙管事给蔺长星赔罪道:“世子爷,那位爷喝昏了头,寻错地方,您大人有大量,且不跟他们计较。”   “喝昏头,找错地方?”蔺长星将扇子在他衣服上擦了擦,留下两道血痕,温声笑问:“听孙管事的意思,是要护住他们了?”   孙管事恭敬哈着腰道:“不不不,做生意最讲究个和气生财,小人是怕世子爷动怒丢了兴致。”   蔺长星问:“他什么来头?”   “不过是个开小赌坊的,不值得世子挂念。”   “你认识就好办了,”蔺长星不知从哪要掏出条帕子,细细擦那扇柄,笑了笑说:“还好本世子会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勉强防身。今晚若他错去了别的地方,这帮打手伤了他人,你又如何?此地都是贵客,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也能横行霸道,你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三脚猫功夫……勉强防身……   孙管事心道您那扇子上的血都擦不净了,就别谦虚了。   他脸色微变:“世子爷说的是。”   蔺长星笑意顿收,盯着孙管事,一字一顿道:“派人去京兆府说有人寻衅滋事,把他们给我看好了,一个都不得放走。”   那孙管事没料到这位主气性这样大,燕世子素来名声不错,温良客气,今日见了血还不足,偏要报官处理。   那几个人残的残,伤的伤,送去京兆府,若问起是谁打的又怎么说呢。   蔺长星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笑眯眯道:“你把他们送去,旁的不必操心。孙管事只需把今晚之事给我封锁住便可,我可不希望有人议论。”   孙管事已是满头大汗,连连称是,“您先歇息着,我去让人再备一桌好酒好菜,过会给您送进来,权当赔罪了。”   “不必。”蔺长星进到屋里,边阖门边告诫道:“都滚远点,再来扰爷清净,你们的生意也别做了。”   …   “脾气不小啊。”周书汶在后院中的书房内,正疾笔写着公文,听了孙管事的一番话,头也不抬道:“武功也不错,谢统领教出来的果然出色。”   孙管事心有余悸:“那位看着是个软性子,方才您是没见到,要不是我去得快,他差点用扇柄刺瞎人家眼睛,真是个阎王。他出了气还不够,现在逼着我去报官处置,您说怎么办?”   “送便送吧,到时候打点打点就是。”周书汶想了想,交代道:“只要别让江鄞接手就行。”   那是个不徇私情的东西。   “是,可是屋子我们是进不去了。”孙管事叹了口气。   “不必进了。”周书汶看了他一眼,孙管事衣裳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摇头笑道:“欲盖弥彰,还能为什么呢。”   若今日蔺长星大大方方地开门让人进去看,便是谢辰在里头吃饭,周书汶也能松一口气。   可蔺长星不仅将那道门守得严实,还罕见地发怒打人,与平日里斯文温润的翩翩世子大相径庭。   这绝不仅是脾气大的缘故。   且闹了那么久,屋里的人始终不曾出来,更加可疑了。   周书汶忽而目露愁色,辰辰,你真是傻。你怨我可以,难道他就比我可靠吗?燕王府又怎会同意呢。   你又在往走不通的道上走,从前是我误了你,现在我不能再让别人误你了。   他将折子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想到屋里的两个人会做些什么事,便恨不得让人杀了蔺长星。南州来的登徒浪子,怎么配得上他的辰辰。   从前,他不过是想牵谢辰的手,她都要羞涩躲闪,何曾与他夜间私会过,他也不敢这样折辱她。   蔺长星太不成体统!   周书汶忽将手中的笔杆折断,愤愤丢在一旁。   …   蔺长星关上门,绕到屏风后,谢辰已经将棋子捡回了棋盒里:“今晚没心情下了。”   蔺长星将手上的扇子放在圆桌上,过去与她面对面坐着。   谢辰蹙眉:“血腥味。”   “对不起,我开窗透透气。”蔺长星怕她厌恶,跑去开了两扇纱窗,在窗边顺风抖了抖衣裳,才坐回来:“我心里有火,方才没忍住。”   谢辰笑意浅而真切,望着他道:“不,很英气,魄力不凡。”   蔺长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别损我了,我也是被气坏了。”   谢辰笑了两声,见他不信便没有继续说,而是另道:“蹊跷。”   蔺长星点点头,“我们被人盯上了,那伙人就是故意的。”   “还有那个孙管事,言语间也不对劲。”谢辰冷淡道:“以后别来这个地方了,不知哪位高人在推波助澜呢。”   “就是,这破地方扫兴。”蔺长星笑眯眯道:“以后干脆去我家吧。”   谢辰兀然嗤声而笑,如花似的绽放开,眉梢眼角风情脉脉。   蔺长星本想伸手摸摸她脸,又怕手上有血腥味,于是收回手道:“你说奇不奇怪,咱们俩也没怎么明目张胆,江鄞、蒙焰柔、你三哥、我表哥、陆千载都晓得了。还有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故意来打探。所以我说去我家算了,迟早大家都会知道。”   若是放在从前,谢辰听到这番话必要骂他不清醒,说废话做什么。可是方才她悄然往外看了一眼,蔺长星打人时凌厉潇洒,打压孙管事时又收放自如,俨然是个思虑周全的男人了。   他根本不用她多操心。   或许喜欢在她面前说孩子气的话,多是为了讨她一个心绪波动。   谢辰发觉了,这人就是故意的,不管自己是高兴还是生气,他都笑意盈盈地受着。反倒是自己没什么表情和情绪时,他惴惴不安地不住偷看,似乎一定要想些办法打破僵局。   于是她轻飘飘道:“我倒是不介意去燕王府做客,只是世子大人可得想清楚了,越多人知道,我们俩就越不安稳。”   蔺长星被她半撩不撩的语气惹得热血上头,“你安心在我身边,我有心理准备,到时候不会让你为难。”   “若王妃知道,来找我麻烦呢?”   蔺长星稍稍严肃,给她出对策:“到时候母亲说什么你都答应,并且表示出如释重负一般地嫌弃我,是我死缠烂打,你让她管好她的儿子。”   谢辰讶然:“竟要这样做吗?”   谢辰本是想给他出个难题,好让他别把将来想得太简单了,许多事情非他所能决定。   没料到他不仅舍得抹黑自己,也舍得让她做戏去对付他母亲。   “你就这样做,若我母亲说话难听,你也别跟她见识,你可以来打我骂我撒气。”他龇牙笑道:“你这样演完戏,我再去跟她演戏,一切求稳,不能有变。”   哪怕母亲不同意他跟谢辰在一起,他也不能让她立刻给自己安排婚事,起码要拖到及冠后。   有些事拖着拖着就不成了。   他愿意一辈子陪着谢辰,这事众人迟早会晓得,总要面对。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父母亲接受,就算背上不孝的骂名。   只要谢辰不放弃他。   “好,咱们先求稳,静观其变。”谢辰直腰而起,将他刚才伸到一半又缩回去的手抓过来,握在手里:“你别怕,我都走到这里了,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离开。”   她神情温柔,就像南州夜里处处可见的河灯里的灯芯,温暖明媚,燃着往前走,烫着人世间的希翼。   他忽而有了哭意,哽咽道:“有你这句话,我死了都甘心。”   谢辰却笑,在他手上拍了下:“方才还像个男人,现在又成了小哭包。”   “呜呜呜……” 第43章 吉言 出门就见情郎   初秋的天气叫人处处舒爽, 云际寥廓,凉风习习扫得落叶簌簌作响。庭中鸟雀啾啾, 倏然扑腾而起留下影成双,阳光温度正好而不灼人。   谢磐与蔺长星过了几招,逼得他将近日琢磨透的几招都用出来,才徒手将其降伏,粗犷笑道:“小子进步挺大,下盘稳得有几分练家子味。”   他带蔺长星与贺裁风久了,知道这两个不是什么娇贵公子哥, 都是皮孩子,打骂都能受得。称谓上便从“世子”“小侯爷”变成了“小子”“臭小子”。   “臭小子”一贯骂的是贺裁风,这家伙不好好学武,最爱躲懒,像极了谢几轲小时候初学武的样子。   不像自己儿子能往死里打, 小侯爷不喜欢武, 谢磐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有一个争气就行。   蔺长星得了夸赞自然高兴,笑着谦让道:“再稳还不是师父的手下败将。”   “听你的口气还想打过我, 野心倒不小!再给你二十年吧!”谢磐朗声大笑。   笑完回头, 提气大喊将在廊下乘凉的贺裁风震醒, 武练完该去校场练骑射了。   秋猎那日,这两小子都要随行去, 他近日抓他们抓得紧之又紧。好让他们别给他这个师父丢人, 不说拔得头筹, 起码不能空手而归。   比起枯燥地习武,贺裁风显然对骑射更感兴趣,翻身跃起, “来了!”   蔺长星站在原地等他,擦着脸上的汗,趁此机会低声道:“不用再寻盛染了,她在宴京,一切安好。”   贺裁风地看他眼,只是惊讶,并不惊喜,低头走了一会,才平静地问:“她在哪儿?”   蔺长星本以为表哥会很高兴,不明白他怎会是这种反应,道:“她当时无处可去,处境艰难,有人心善安置了她。听说被照顾得很好,只是暂时不得见我们的面。”   贺裁风看向谢磐,见师父大步走在前头,并不管他们俩,低声问:“你从何得知的?”   “四姑娘告诉我的,她知道我们在寻盛染,便多留了意。”   贺裁风稍稍一怔,悄然握紧了拳,试探道:“她是让人打听过,还是碰巧得知?”   蔺长星摇头,想到谢辰又笑了一下,“她没说,只让我转告你别再担心盛染,她不会有事情。表哥,你放心,四姑娘不会骗我们。”   “既然四姑娘说了没事,就一定没事。”贺裁风勉强笑了一下,话虽如此,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盛染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又出现,若只是被好心人收留安置,有什么不便见人的,又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何必连她哥哥都不通知。   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苦衷,又想必是她心甘情愿换来的,她并不挣扎,否则谢辰如何敢说她一切都好。   贺裁风虽觉得蔺长星喜欢谢辰,是个传奇话本般的故事,两个人从头到尾一处也不搭。但四姑娘的人品他信得过,她说话从无虚言,为人心地善良,不会胡乱断言。   于是他只能劝慰自己,盛染人安在就没他的事了,别庸人自扰。   该放下了。   他从父亲那听了一嘴盛匡的案子,转机很大。陛下原不打算放过盛匡,但圣心仁慈一直不曾治罪,似是想找全证据。   近日太子极力要求再审此案,乃是惜才爱才之举,陛下倒也持赞赏态度。   如此下去,好事将近。   蔺长星三人打马从街前过时,谢辰正陪蒙焰柔从胭脂铺里出来,目送三人马蹄远去。   蒙焰柔笑着逗谢辰:“巧了不是,出门就见情郎,四姑娘今晚保准做好梦。”   谢辰顿了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借你吉言。”   “……”蒙焰柔拿不认识她似的目光盯着她。   谢辰瞥她眼,挑眉笑道:“只许你没正经,不许我逗逗你?”   “随你是逗我还是实话实说,我可不敢管四姑娘。”   蒙焰柔挽着谢辰走在街上,道:“你们家星弟人狠话不多,上回那几个惹你们的蠢才,被送进京兆府不说,一查履历,可谓无恶不作。新帐旧帐一并算,两个处斩三个流放,为首的那个背后还在做强买强卖的皮肉生意,赌坊又被人检举,昨儿便封了,看样子连砍头都便宜他了。”   谢辰仔细听下来,不禁疑惑:“这都是蔺长星派人查的?”   “那倒也不是,”蒙焰柔咳了一声:“我们家江鄞收了他的礼,尽心尽力,这案子办得漂亮吧?”   谢辰点头:“漂亮是漂亮,但我没想到□□天也有收受贿赂的一天。”   “你少损人,他姐夫收了孝敬,力所能及地帮他办两件事还不是天经地义。再说了,我还没想到蔺长星是这种人呢,把人家几个打成那样,背后还赶尽杀绝。”   蒙焰柔虽与谢辰互损,却是十分欣赏:“痛快极了,换作我也会这样做,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既压了对方气焰,顺便为民除害。”   是啊,蔺长星那家伙有恩必报,有仇自然也必报。   谢辰好奇:“你们家收了什么礼?”   蒙焰柔嗤笑,仰头直直往前走:“跟四姑娘有什么关系,这是□□天跟燕世子的事情。”   谢辰撇嘴,心道你也就能瞒这么一会了,等我见到长星,什么问不出来。   过了一会,蒙焰柔又兴致勃勃:“等你秋猎忙过后,陪我去庙里住半月吧。”   她之前提过,谢辰答应下来,问了句:“真为求子?”   “对啊,虽然婆母未曾催过,我又十分不想去,可我总得做做样子让长辈们高兴高兴。”   蒙焰柔与江鄞成亲时日不短,感情又好,却不见动静。分明是自个儿心急,诚心想去,还搬出她婆母来。   谢辰看破不说破,静然道:“好,你安排,我陪就是,我刚好想去吃几顿斋饭素静素静。”   蒙焰柔明媚而笑:说定了啊。”   谢辰陪过蒙焰柔,回到府里,接过一封齐枝沅自南州寄来的信。   信里说,他在谢辰推荐的南州客栈住了一段时间,心里很是喜欢。于是买下一个小宅定居,每日出门作画,喝酒看灯,一天天过得自在。   他特地留下宅子的地址,待日后谢辰去南州时寻他,他将扫径以待。末了留了句“问太后娘娘安”。   太后娘娘并不安。   他走后不久,太后养得那只爱猫也生病去了。太后受激之下卧病几日,连汤药也不肯入口,陛下与皇后急得厉害,甚至亲自侍疾,还被传到民间成为一桩美谈。   而美谈后的孤独寂寥,被深宫高墙锁住的麻木与不甘,没有人在意。   傍晚前,谢潺来屋里寻谢辰,言简意赅道:“四姑娘,请吧。”   谢辰书读了半卷,知道谢潺要带她去见盛染,无奈道:“三哥为什么不提前说,我毫无准备。”   “你要准备什么?”谢潺以为她是想要梳妆打扮,伸手拦道:“不必了,她曾夸过你好看。只是,你若太鲜亮便会衬得她无光,她心里自卑难过可怎么办?你且朴素点吧。”   谢辰似笑非笑地“夸”了一句:“三哥,您真细心啊,无微不至。”   谢辰将人讥讽完,还是回里屋换了衣裳,特挑了身素静的衣裙。另外选了一支嵌着红玛瑙的流苏金簪,连盒放进袖中,就当是见面礼了。   憬园内的陈设与国公府里谢潺的院子大同小异,梁少竹盛,景多人稀。然而同中有异,多了些娇俏的脂粉气,院里竟还摆了秋千,圈了几块花圃出来,一看就不是谢潺的手笔。   且这园子足够大,位置又好,足以见得谢潺虽金屋藏娇,却没舍得亏待人家。   盛染早就紧张等在家里,昨日谢潺提起此事,她以为他又哄她玩呢。谁知中午便让人传口信来,说四姑娘晚上过来用膳。   盛染这才真正慌了,不为别的,她不知道谢辰会怎样想她,万一谢辰不喜欢她呢。   人人都知谢潺是个妹妹奴,平日与她在一处,不知道说什么时,就开始说谢辰。语气仍是淡淡的,有时候免不了刻薄天性,嘲讽批评两句,但盛染就是知道,他妹妹在他心里的地位。   思及此处,盛染见到谢辰更加紧张,柔声欠身道:“见过四姑娘。”   谢辰在谢潺拧眉时,便已经一把将人扶起,“不必客气,怎么好让盛姑娘给我行礼。”   说不准,这是未来三嫂。   唉,三嫂比她还小几岁,瞧着又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三哥从前像和尚似的,全家围攻几年之下也不肯迁就妥协,我行我素这些年,却突然藏了个小他这么多的娇花。   谢辰一见盛染这副乖巧模样,便知她会被三哥吃得死。对大理寺少卿而言,欺负一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蒙焰柔说得对,男人都有劣根性,谢潺也不例外。   谢辰进去坐下,拿出事先备好的礼物,“初次见面,还望盛姑娘喜欢。”   “初次”是在谢潺面前,以这种身份会面的初次。   谢潺这才知道她说的准备是备礼,示意盛染收下,嘴上不快道:“怎么轮到你送礼?”   要送也该盛染先给她送。   谢辰故作没听懂,认真回答道:“因为我年长盛姑娘几岁,自然想着送她点什么。”   谢潺脸色冷沉,“啪”地一身放下筷子,吓得盛染微不可见地一个激灵。   好你个谢辰,拐弯抹角讽刺我老牛吃嫩草,蔺长星虽然只比你小两岁,可你不是也好那一口!咱们俩半斤八两,我还没说什么,你先掐上我了。   他冷笑罢,无比庄重地看向盛染,反击道:“阿染,你告诉她,你觉得她三哥老了还是风华正茂。”   “就算我不好,十七八岁的愣头青难道就很好?”   谢辰:“……”   盛染:“???” 第44章 愤愤 恨不得永远护她在怀里   盛染眼里的谢潺是个多数时候都严厉不苟的男人, 若不痛快了,还会刻薄地出言讥讽。高兴时候倒是很会哄人, 对付她游刃有余。   她对谢辰留意得多,便是因为谢辰很像谢潺。两个人的模样有三四分相似,皱眉和冷笑时的神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性格亦是像,盛染与谢辰交集不多,只知她性子冷淡,待人接物甚是疏离。而谢潺看似比谢辰圆滑市侩, 骨子里还是冷得人发颤。   她心里高兴谢潺说到做到,不仅让她见他家人,见的还是他最疼的妹妹。   只是一想到这样的两个人同时站在她面前,盛染就担惊受怕了一下午,心里做了万分准备。   现在倒好, 她担心的尴尬局面不曾出现, 谢辰没有对她冷眼相待, 反而贴心给她备了见面礼。   现在的局面是另一种尴尬。   原来妹妹奴也会跟妹妹掐架,原来两个差了十几岁, 模样性格相似的兄妹俩也会针锋相对, 幼稚地喊上旁观者为自己助威。   老实说, 除了开始时有些介意,颇有些自怜自艾, 在一起后, 盛染从未意识到谢潺的年纪。   他独身多年并无子嗣, 一张脸长得俊逸不凡,风流倜傥,半点不显老。若论身体状况, 谢潺身强体壮,而盛染却常常生病吃药,总怀疑自己能不能活过他。   但他妹妹好像格外介意,话里话外都在讽刺他上了年纪……盛染略略有些忐忑,谢辰是不是不喜欢自己比她年纪小,还伺候在她三哥身边。   忐忑之余,盛染想不明白的是,谢潺怎么会突然提起“十七八岁的愣头青”。她想了想,谢潺介意过贺裁风在寻自己的事情,贺裁风确实是十七八岁。   也不对,若他旧事重提也该对着自己,没道理盯着谢辰目露讥讽,没道理谢辰一副忍无可忍,懒得与他多说的模样。   看来是他们兄妹俩自己的事情,盛染也不好多加揣测。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谢潺正端着茶与盛染说教谢辰女红之事。   他损完谢辰绣的那块锦帕何其粗糙后,又皱眉自言自语:“国公府的四姑娘好像也用不着拿针绣花。”   谢辰浮了浮茶盖,瞧了眼正偷笑的盛染,挑眉道:“多谢三哥体谅。”   这时底下人来报大理寺有公务亟待处置,谢潺晚上办公是常事,盛染有条不紊地伺候他出门。   谢潺走前安排了人送谢辰回府,朝进屋的盛染点点头,低声告诫谢辰:“歇够了就早点回,她一贯困得早。还有,别给我乱说话,也别欺负她,她年纪小胆子更小,不比你……”   谢辰用笑里藏刀的眼神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催促道:“路上小心。”说罢甩袖回屋。   谢潺摇头笑笑,步伐松快地离开。   谢潺不在跟前,盛染愈发拘束,谢辰缓和下神情与她闲叙,问道:“贺小侯爷在寻你,你可想见他?”   盛染微怔,随后摇了摇头,“三爷不让我见。”   谢辰蹙眉,心中揣测三哥不会恶意关住盛染,不让她求助于别人吧。   于是她正色道:“你别怕,无论三哥让不让你见,你只需告诉我,你想不想见贺裁风?”   只要盛染想见,谢辰自有办法带她去。   盛染这次毫不犹豫便否了,“贺小侯爷一片好意盛染心领了,四姑娘若是方便,替我向他报平安就是,不必见面的。”   谢辰观察她脸色,见她提起贺裁风毫无波澜,想必说的是真心话。   她点点头,又道:“盛姑娘当真喜欢我三哥吗?”   盛染抬头看她,脸色骤然发红,欲言又止,羞答答地支吾起来。   谢辰温声道:“你如果不喜欢他,只是受困于此,我会说服他放你走。你放心,不会波及到你的兄长。”   “我愿意留在三爷身边。”盛染感激地看着谢辰,她从心底相信谢辰是为她着想,羞赧而认真道:“他很好。”   就算谢潺不好,她也已经看上,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人了。   谢辰略微惊讶,却也为谢潺高兴,温柔笑道:“你愿意再好不过了,我三哥绝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他不会负你。你以后若有事情,也可以与我开口。”   灯下的面容格外娇媚,看人时满目依赖和期待,羞涩拘束中眉眼又灵动烂漫。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名花倾城。   莫说三哥着了道,谢辰身为女子,不经意一瞥也觉赏心悦目。   谢辰想起方才谢潺的碎言,笑道:“改日是要向你讨教女红。”   盛染觉得这种东西很简单,只要有手,很快就能学会,热情道:“不用改日,四姑娘,现在就可以啊。”   谢辰想着回府也无事,答应下来,正儿八经地跟盛染学起来。   盛染边示范边讲解,刚说完“你瞧,是不是很简单”,就看见谢辰被针戳后血珠直往外冒。   盛染:“……”   谢辰还不死心,“我再试试。”   最终绣出来的东西还不如谢辰自个儿在家摸索的像样,毕竟盛染不断指导,她必须时时调整。无奈手残,但凡调整准要出大错。   谢辰平静地放弃,跟盛染约了下次。盛染看着那块绣布上的血迹和绣工,恍惚地点点头,原来谢潺真的没有刻意损谢辰。   他说的都是事实。   翌日晨起,谢辰进宫给皇后请安,恰逢太子也在,一道留下用了膳。   秋猎在即,太子磨拳擦掌,不住地跟谢辰说要办得热闹些。   谢辰失笑,太子再老成也不过二十来岁,平日里困在东宫与宴京,避暑山庄都去不得。这秋猎对他而言,确实比过年还高兴。   太子感谢道:“听说表姐教了长星打马球,想来他会大有进益。秋猎闲暇之余,咱们可以比拼一场。”   皇后听了只是笑笑,并未说什么。心里却惊讶,从未听过谢辰对外人如何亲近,怎会教人打马球。   看来她对燕王世子稍有不同。   谢辰疏远道:“那日碰上,大家起哄,我便随手指点一番罢了。”   太子微笑,知她随手指点的分量不会轻,兴致勃勃聊罢,才与谢辰辞了皇后,一同出殿。   太子望着观星台方向,一敛在殿内的少年意气,神情肃穆,沉声道:“表姐认为陆千载此人如何?”   谢辰料他有此一问,不动声色地说:“只与国师大人有过几回言语,此人彬彬有礼,性格明朗,显然与他师父大有不同。”   太子点点头,显然也是认可这番话的,却还是解不开心结:“可是命格司终究是命格司。”   谢辰轻步走在他身边,他杏黄色的宽大衣袖上绣着的蟒爪随风挥舞,仿佛正极力地抓住秋风。   “命格司不过是听天命,主上在意什么,他们便听什么话传什么话。殿下,花开成什么颜色,在于土壤下的根,只剪花枝又能如何?来年照样生根发芽。”   太子停步,侧身看她,他听明白她的意思。谢辰聪颖过人,素日不露锋芒,今日破例将这番话说与他听,是为了他好。   太子轻声道:“表姐真的是认可陆千载此人,原谅命格司,才与国师往来的吗?并非是旁人所迫?”   他从谢辰当众敬酒开始,便有此疑虑,又闻谢辰此前亲上国师府,出来后还提着一坛酒。   这些时日,因着谢辰的缘故,谢家人对命格司的态度缓和许多。而陆千载在朝堂上所提并非空谈,都是有益民生的大事,甚至与谢家人不谋而合,太子心中的成见便慢慢开始改观。   他若想救出盛匡,完成他要办成的大事情,陆千载是个枢纽人物。   然而,他十分放心不下谢辰。   谢辰洒脱一笑:“若非我心甘情愿,旁人还能委屈我不成?是我自己愿意结识陆国师,殿下不必担忧。”   太子将她送到宫门前的马车处,“表姐不必委屈自己,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本宫永远替你兜着。”   他说完展颜而笑,还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句句属实。   从小他就心疼谢辰,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谢辰虽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从未麻烦过他,可他却希望她可以任性妄为,而不是被命格和礼教桎梏。   命运欠了她,她该补偿自己。   谢辰真心实意地高兴,粲然笑道:“我记住了,多谢表弟。”   太子遥遥望了会谢辰离去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才转身去做他接下来该做的事。   谢辰进宫一趟,得了皇后娘娘赐的茶叶,路过国师府时,特让素织下去送给陆千载。   总不能一直让客人喝茶渣吧。   …   蔺长星是个地道南州人,划船比赛年年夺魁,骑射功夫终究差了一些。师父谢磐告诉他勤能补拙,于是他便从头到晚埋在校场里,风吹日晒,还练得满手是泡,将士们都为此敬他许多。   百忙之中还抽功夫去马球场,那日是谢辰的比赛,她提前告知了他,让他得闲便去。   于是他挤在谢家儿郎里,崇拜而欢快地为她撑场面。   谢几轲这种场合最卖力,嘶吼道:“小姑姑打她们!”吼完催道:“世子,你快给我姑姑助威啊。”   于是蔺长星清清嗓子,在谢几轲地怂恿下,也放开喉咙:“四姑娘天下无双,必胜——!”   谢辰在场上听见这一声便笑了,蒙焰柔撇嘴,挥仗抢球,骂道:“小子明目张胆!”   谢辰心想,抱歉,他都明目张胆了,这次绝不能再让你。   最终谢辰夺去了彩头,回过头去看蔺长星,朝他朗朗一笑。   谢几轲拍着蔺长星的背大咧咧道:“看把小姑姑高兴的,还对我笑呢!”   蔺长星:“……”行吧。   蒙焰柔自然知道谢辰今日这猛力从何而来,故意闹了会脾气,谢辰熟能生巧地好言好语安抚。   蔺长星则负责请她吃饭,慰籍输家的郁闷,就当破财免灾了。   蒙焰柔毫不客气,点了最贵的菜,还叫人去把忙了一天没好好吃饭的江鄞喊来饱口福。   太气人了,她见那两人含情脉脉就一肚子火,腻歪!   吃完饭后蒙焰柔也消气了,自觉拽江鄞走,道:“二位忙,改日我请。”   蔺长星笑:“你赢就你请。”   蒙焰柔回头,恶狠狠指着他道:“你等着。”   被江鄞大笑着揽入怀里带走。   谢辰站在窗前赏月,“三日后启程去邶山,都准备好了?”   蔺长星笑嘻嘻地道:“嗯,我都打听好了,邶山除了猎物多,秋景如画。到时候咱们避开人钻林子去。”   谢辰看他,眉梢轻扬:“好啊,钻林子赏景可以,只要某些人老实。”   蔺长星蹭过去卖乖:“老实人都很老实的。”   谢辰看他一眼,宠溺地笑了笑:“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聊到夜深,外面客人少了许多后,才一前一后离开。   蔺长星醉在谢辰的柔情蜜意里,万万没想到自己与她的一举一动,早落入了别人的视线中。   隔日一早他收到信,直截了当邀他在清茗茶楼相见。   蔺长星表情冷淡地将信撕了,他自发现周书汶不对劲后,就软磨硬泡从蒙焰柔那儿问来了当年的事情。   其实他已经晓得,可是对着谢辰,他舍不得旧事重提伤她的心,于是装作不知道。   昨晚搂她入怀时,她消瘦得惹他怜惜不已,恨不得永远护她在怀里,心里愤愤地想姓周的混账当年怎么敢那样对她。   他一腔火没处撒,却不好主动露面去挑衅,没想到这位先坐不住了。既然都找上门了,行,那就会会周大人,看他有什么本事。 第45章 出气 老子愿意跟她在一起   金阙街上正热闹, 暖阳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糖铺酒肆的店旗飘扬, 小二肩搭一条白帕子,殷切地招呼客人入座,捏泥人的和糖葫芦的叫卖声有意压制彼此。   贩夫走卒行色匆匆,膏粱子弟则三五成群不紧不慢地晃在路上,车马有序地徐缓驶过。   一阵马蹄声哒哒淹没在喧嚣中,有眼尖的,瞧见骑马而来的正是燕王府的世子爷。   世子爷高居玉鞍上, 头戴金冠,身着绛红色广袖束腰华袍,上用金线绣流云蝙蝠暗纹,气度典雅至极。   一副面若冠玉的菩萨相,高鼻梁衬起两道浓眉, 双瞳清澈和煦, 嘴角弧度上扬, 看谁都像带着笑,亲切异常。   街上未出阁的小姑娘见了, 先是怔然而倾慕地望, 回过神来蓦然羞涩红了脸, 忙避闪开眼神。才矜持不到几个呼吸的功夫,又忍不住仰头去望, 恨不得用目光将那英俊儿郎唤过来。   有胆大的姑娘妄言道:“若能嫁给世子爷, 便是做梦也能笑醒。”   小贩和店小二们则唏嘘摇头, 仅凭这身皮囊,若世子爷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媒婆早就把门槛给踏破了。可惜谁让人家身份不同寻常呢, 谁敢擅自去说他的亲事。   蔺长星独身骑马到了会面的地方,勒着缰绳,坐骑踏起碎步在门口绕了两步。   显然茶楼已经被清了场,门庭冷清,门外的仆人专为等他进去。   那奴仆见到他来,目光恭谨,两步迎到面前行礼。   “你们周大人在里头?”蔺长星扬声喊道,见他点头,一笑跳下了马。他不肯让人伺候,自己亲自将马拴在桩子上,无所畏惧地踏进茶楼。   心里盘算着,朗朗乾坤的皇城下,燕王府的世子大摇大摆走进来,应该不必不担心出不去。   尽管周家在宴京城可谓只手遮天,与谢家分庭抗礼多年,朝堂上一半都是他家门生和姻亲。但周书汶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这周书汶时任户部侍郎,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明眼人都知道是他那相爷爹在后面扶持,但他个人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不容小觑。   可惜,家世好本事大有什么用,一个心术不正人品欠教的混账罢了,披着人皮装正经人。   论相貌虽然不丑……蔺长星随意抬手理了理衣袖,得意地挑了下眉,跟自己比肯定差远了。毕竟姐姐说过,她只对自己见色起意过。   里头静无人声,茶香隐隐,奴仆一路引他到周书汶面前。   周书汶正动作优雅地煮茶,听到脚步,温声唤他入座。   他注意到蔺长星一改往日的素净,今日打扮得贵气精神。虽在南州那样的小地方长大,到底是燕王府嫡子,教养仪态不输旁人,真可谓意气风发又干净明亮。   可是谁能想到,那夜一柄扇骨沾满人血,勾唇弯眉就断人腿臂的修罗也是他呢。   寻常贵胄被人顶撞,当场出气便罢了,转过头谁还惦记。   但这位世子爷心眼小手段狠,伙同江鄞紧咬,进京兆府的那几个全折了,赌坊也被抄被封,白白损耗他的人手和银袋子。   得不偿失四个字,周书汶在他身上领悟到了。   但见他目露喜色,兴致颇好地打量屋内陈设,还顺口问了句屏风是何人所画时,周书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或许也就是脾气大的小孩子,未必是针对自己。不过一个江鄞,还没那么大本事帮他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   只是,江鄞既然肯帮他,多半是谢辰授意。   思及这里,周书汶只觉一阵心绞痛。他亦非不悔,当年他成亲后,谢辰说走就走再不瞧他一眼时,他就悔了。   这些年来他尽力弥补,轻易不让自家夫人出去碍谢辰的眼,且哪年她过生辰他不尽心准备贺礼。   可是,她却狠下心惩罚他。   这初回京的蔺长星,以她的性子她不该青睐才是,她从前喜欢的是自己这样的人,周书汶自问与蔺长星无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无论她是放不下自己,故意移情别恋做给自己看,还是一时被哄骗,周书汶都不能看她跳入火坑。   她不知道这事情一旦闹大,她有多少麻烦。连自己都能轻易发觉,王府说不定很快就会干涉此事,就像当年,他被父母亲逼着离开她一样。   到时候蔺长星全身而退,难道会像自己一般,默默压下家里人的怒火,护她周全吗?   周书汶给蔺长星倒了一杯茶,客气笑道:“烦劳世子前来,书汶不善饮酒,只有茶水接待,还望恕罪。”   蔺长星接过闻了一口,“周大人的茶是好茶,何罪之有。”   二人并非旧识,彼此心知肚明见面是因为有事要谈,然而还是不紧不慢地绕了好大一圈。   周书汶引经据典,天南地北地扯了堆废话,蔺长星便始终兴致勃勃地听,不住地赞赏点头。   嘴上顿悟道:“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心里抓狂:你他娘的能不能不装,跟我这说书来了你,废话这么多。   周书汶见他听得深以为然,寻思差不多了,才终于道:“实不相瞒,今日约见世子,因在下无意撞见一件事。本不该插手才是,可是为着世子好,我只能多嘴说上两句了。”   蔺长星心道来了,好奇地笑问:“周大人所说是何事?”   他茫然不解地看着周书汶,周书汶故作说不出口状,叹了两句才把事情戳破。为了避免蔺长星死不承认,他把他撞见二人私会的地点和时辰说得清清楚楚,连衣服颜色都详之又详。   末了道:“我也是男人,明白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道理。”   蔺长星不发一言,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摇摇头:“周大人,您说的自然是您看到的,我信。可是您又怎能确认以及让人相信,那两人就是我与谢四姑娘呢,传出去岂不是太荒唐了。”   周书汶笑了两声,道:“世子的意思是在下看错了?”   他说罢定定补充:“户部何其复杂的帐本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两个大活人还不至于认错。世子,你又何必瞒我?有心人随手去查,只怕蛛丝马迹瞒不住。”   蔺长星往后一倚,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抱膝懒洋洋地说:“周大人是否看误,旁人信与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呢,今日就为谈这样一件私事?”   周书汶起身站到窗边,忍了忍,回身道:“怎是不要紧。世子,你跟她在一起不是长久之计。你前途无量,日后另娶高门之女方为上策,谢四姑娘并非良选。若你心中也这样想,便不要误人误己了,宴京终归不是南州。”   蔺长星虽行事狠辣,在他眼里也是个毛头小子,不难对付。他出自风流水乡,未必如何痴情,不过是花言巧语骗骗谢辰。   于是周书汶说这话时神情肃然,俨然一副长者做派,提点之间又泛着高高在上的意味。   “误人误己?”蔺长星疑惑地看他。   这就是他喊自己来的目的?把话挑明,劝自己远离谢辰。   他还以为把柄被他抓住,他有什么威胁利用自己的好法子呢。   只能说他急了,酸的很。   周书汶解释道:“谢四姑娘的命格不好,她今生不会嫁人,而世子怎能不娶妻呢?你与她不该彼此耽误。”   周书汶见他那副愚钝样,心里又是冷笑又是叹气,料定蔺长星没想过将来,或是故意不去想将来。   为了谢辰,他不得不多管闲事。   蔺长星无动于衷,掏了掏耳朵,打了个哈欠:“哦,然后呢?”   周书汶被他问得有些恼,顾着仪态忍下烦躁愤怒:“世子该为自己着想,何必自寻麻烦。我与世子几面之交却也投缘,虚长你几岁,今日就是劝世子莫要做糊涂事。”   蔺长星笑:“周大人是为我好?”   “否则我不该管这样的事情。”   “你是不该管,因为你没身份管,撞见了就该当成没看见。”   蔺长星沉下脸色,缓缓露出獠牙来,周书汶愈发严肃:“这是为你好,亦是为四姑娘好,你让我别管我便不管了,可你自己就不想想吗?”   “我想过了。”蔺长星盘膝,身子微微前倾,认真道:“我会负责。”   周书汶厉声道:“不可能!”   他在骗他自己,也在骗谢辰。   蔺长星目光如炬,审视着他,低沉地缓声问:“我说到做到。难道你要我像你一样,骗得人家真心后,再左拥右抱娶一堆女人吗?等她找到意中人后,又出面劝人离开?”   “你……”周书汶全明白了,倒抽一口气。蔺长星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今日来便是寻衅,他根本没有看上去的纯良无害。   蔺长星见他明白也不装了,讥讽笑道:“谢辰遇见你这负心汉,这辈子当真倒了大霉。”   周书汶不怒反笑,甩袖逼近他道:“世子讽刺我我也要拦,索性把话说开,正是因为我办不到,才来劝你及时止损,你不可能比我轻松,燕王府还指着你呢。你这是不知好歹!”   “你办不到是你不想,放你娘的屁,还说老子不知好歹?”蔺长星被他遮进阴影里,忍耐到了尽头,起身推开他。   “周书汶你找块镜子看看你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吧。轮不到你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你以为你什么身份,你配吗?老子愿意跟她在一起,去他娘的命格不好,她克夫我就为她死,她为老子守寡,我们俩鬼门关的走一遭,那才是风流快活呢。跟你姓周的没关系。”   周书汶嫌弃地掸肩,耳朵听这市井之语便觉得脏贱,鄙夷道:“世子进京后装得辛苦吧。”   蔺长星嗤之以鼻地伸懒腰。   “若燕王与燕王府拿阖府来压你,以命相逼,以她的名誉胁迫你,你还会无畏地说出这番话吗?”   “当初我与她的事情被我母亲知道 ,若我不娶如今的夫人,此时闹大,你可知谢辰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周书汶再如何瞧不起蔺长星,却还记着今日的目的,他不是要跟他吵,跟他斗,他是为了谢辰。   多受两句羞辱也没什么。   “你有你的苦衷,但我不是你。谁来说我都可以忍,你不行,知道吗?周书汶你怎么有脸做这种事情?”   蔺长星瞪着泛红的眼睛:“好,就算你为谢辰好,不得不娶妻离开她。你那二妾以及满屋通房又如何解释?你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装模作样骗谁呢?”   周书汶不屑与他扯私事,大义凛然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蔺长星忍住恶心,“那就滚回家造儿子去,不要坏人姻缘,自以为是地满口为人好。你成亲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恐怕就是因为缺德事做太多,断子绝孙了。过个三年五载还是没有一儿半女,到时候看你找什么借口去。”   这话戳在了周书汶的患处,他这辈子何曾听过这种话,气得说不出话。脸上伪善的面具裂开,显现出狰狞,拂袖砸了茶壶,指着蔺长星道:“住嘴!你敢说这样的话,真当我周家怕一个燕王府吗?”   “管你们周家不周家的,你惹了我我就骂你,跟燕王府没关系。”   成功把伪君子激怒,世子爷心里顺畅,压下替谢辰继续抱不平的意愿,笑道:“你今天来我面前做好人,真是菩萨心肠,比我爹娘还操心我的性命啊。你有这善心,就去照拂照拂街上的乞讨之人,说不定还能给你将来的儿孙们积德。”   他将人骂得狗血喷头,大步潇洒地离开,离开前道:“话已至此,小伎俩休要再玩。若让我知道你在背后不老实,继续插手我们的事情,你放心,周家也别想安生过日子。”   周书汶一贯儒雅的脸随之扭曲,咬牙切齿,偏偏骂不出一句话,要他像蔺长星一样无赖撒泼,他还做不到。   气堵在胸口消不去,他一把掀了桌子,噼里啪啦一阵杂音震耳尤嫌不够,又怒吼着砸了几个花瓶。   …   蔺长星今日来就是为出口气,心里话说得差不多了,痛快许多。   然而那股子被烂人沾上的恶心感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才让人防不胜防,亏他初见周书汶时,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徒有其表罢了。   难怪谢辰当初会被他骗。那时候她才是个二八的小姑娘啊。   今日与他堪堪一深谈,金玉皮囊里败絮就直往人脸上呛,若不是不想给谢辰添麻烦,他早就动手把姓周的打残了。   晦气!   蔺长星还没想好要不要与谢辰说,谢辰就知道了此事。趁他上国公府找谢几轲时,直接把他喊到了一旁去。   她什么借口都不想找,只说有事情,不顾谢几轲他们的纳闷,急着问他:“周书汶找你做什么?”   谢辰也算了解周书汶此人,是个人精,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找蔺长星。他那日在马球场,想瞒过他很难,而就是当晚,便有人故意挑事要进屋。   谢辰为此忧虑不安,她不怕周书汶知道,她只怕周书汶乱说话惹她的长星不高兴。   她不想让往事打扰他们,怕他心疼自己,更怕他会介意。   她跟周书汶什么都没发生过,仅仅是少不知事时倾慕过他,他许下承诺,她就信了。仅此而已。   她要说清楚。   落叶打着旋儿的古树底下,蔺长星抿唇不语,被谢辰轻推了推,才忐忑而略显委屈道:“姐姐,你知道了?我不知道周大人为什么说话那么难听……我只是喜欢你而已,他说的我都不在乎啊。” 第46章 对付 疯狂地想抱抱你,可是我不敢……   想伸手揉他的脑袋又强忍下念头的谢辰, 顾忌着还在国公府里,不得不守礼, 只是目光柔柔地望着他,轻声问道:“他说什么了?”   蔺长星轻“哼”了一声,往石凳上一坐,迈开腿弯腰趴在石桌上,嘟着嘴,不大高兴的样子:“他先说你的事,又说他是为了我好, 要我离你远一点。我不想搭理他,才驳了一句,他就很凶地叫我不要不知好歹。”   周书汶所说的“谢辰的事”,无非是她命格不好,今生生在谢家, 也只能死在谢家。只是此事满宴京谁不知道, 他将蔺长星喊去当面强调, 还敢说是为了他好,行径未免太龌龊了。   谢辰对周书汶的认知, 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越来越深, 心里头的厌恶与反感随之越来越浓。   她不悦地敛眉, 不放心地问道:“还有呢?”   “他……”蔺长星欲言又止,面上“挣扎”了会, 又吃瘪地摇摇头:“旁的就没什么了, 周大人也只是好心提醒吧, 他以为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他双臂交叠放在桌上,下巴枕在臂上,双瞳里的情绪分明是不甘心, 嘴巴却稍稍抿着,满口都是懂事的话。   青衫素衣,藕色的福纹发带飘扬在头后,手指修长,规律地叩在汉白石面上。   蔺长星这副颓丧无趣又故作懂事沉稳的样子,落尽谢辰眼里,都快让她心疼死了。   她坐在他对面,不平道:“且不说他是不是好心,你是燕王府的世子,他一个户部侍郎,是臣子。‘不知好歹’这样的词,便是王爷与王妃也没对你说过吧?”   “那自然,父王信道,不理尘事。母妃疼我,从来不说重话。”   蔺长星直起腰,一扫颓唐,目光炯炯地望着款坐在对面的谢辰:“他说也没关系,我反正不在乎。我只是喜欢姐姐,什么长命百岁,家族荣辱,我通通不想管,我也管不着。他说那么多话白白浪费口舌,骂我不知好歹也是应该的。”   “什么应不应该,本就是周书汶无礼,你还替他说什么话?你的脾气到哪里去了?”   蔺长星素来待人宽厚,谢辰也极喜欢他这一点。可他不是傻大头,那夜被人寻衅,他也痛痛快快地还了回去。如今有人过分到这个地步,当他的面欺负他,他还替旁人说话,这绝不像他的作风。   谢辰想到这里,对他的疼惜弱下去,异样感逐渐上升,化作静静的审视。   心里因她眼神变化而一个咯噔的蔺长星当即发觉,他刻意抑制住躲闪的念头,单纯乖巧地与谢辰对视。   眉是淡青的远山眉,长入鬓边,因在家中未打算见客,只用一支木簪绾起大半青丝。气质素雅疏离到极致,眉梢一挑,蔺长星便招架不住。   他的确演过头了一点点,可是他说的都是句句属实,又不是胡编乱造冤枉姓周的。周书汶惹他,他不能打回去,还不许他装装可怜,博得姐姐的心疼嘛。   且他想试探一下,姐姐心里还有多少周书汶的位置。若他被欺负,她会不会帮着自己破口大骂周书汶。   三两句有心话一谈,他已然非常知足,谢辰虽然不曾骂人,可是却是实实在在站在他这边。   一点儿也不像想维护周书汶的样子。   他就说嘛,姐姐是聪明人,被周书汶骗了一次足矣,怎么可能继续被骗这么多年呢。   蔺长星坐姿恭谨,老实地回答方才谢辰问的话:“我当然想对他发脾气,可是,又怕姐姐不喜欢……”   他面上老实,心思却活泛,深知再多说几句就要露馅了,四姑娘可不傻。   若让她察觉到自己装可怜,挨骂自然不必担心,要是嫌他讨厌,以后不肯主动亲他,那可糟了。   他最喜欢谢辰吻他,两手搂住他的脖子,温柔而耐心地撩拨他,进时热情,退时缱绻,还会在他的下巴上亲一下作收尾。   有时候他没刮尽胡子,小胡渣刺到她,她就宠溺地笑笑,柔声骂一句:“不修边幅。”   他就是故意的。   有胡子更显年长一点,师父就留胡子,她三个哥哥都有胡子,他要学着些。   为了保证不露出马脚,失去谢辰目前对他的无限纵容,蔺长星干脆把她牵扯进来,好扰乱她的思绪。   果然,一句“我怕你不喜欢”一出,谢辰眼里的严厉顿时淡下去。可是出乎蔺长星意料的是,那双眸子里却泛起不安来,似乎有些着急。   “为什么要怕我不喜欢?他如果针对你,你还回去就是,顾及我做什么?”   谢辰的话越说越快,蔺长星一怔,轻声道:“怕我太野蛮,给你丢人啊,而且如果我把他得罪得太厉害,不是给你树敌嘛。”   虽然他好像已经把人得罪得不轻了。嗐,管他呢。   原来是这个原因,她还以为……谢辰顿了顿,认真对蔺长星道:“周书汶并非拔刀相助的好心人,你可知他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就算他没有多想,可是话既然说到这里,谢辰便打算坦白了。   不想瞒他了。   “知道一点。”蔺长星的声音弱弱的,“表哥从前不知你我的关系,曾经提过一嘴,后来我自己去查证过。”   这时候若谢辰问他,他是从何处查证这些前尘往事的,他只能撒谎骗她,而万万不能供出蒙焰柔蒙大姐。   他是发过誓的。   但谢辰此时满心怕他想歪,哪里还顾得上惦记他消息的渠道来源,犹疑地问他:“我跟他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蔺长星撑头笑道:“已经过去了啊,我才不想那么多,我又不介意。”   谢辰问:“什么都不介意?”   “什么都不介意。”他正色道。   且不说他信任谢辰,那时她还年幼,比不得与他在南州时的心境,绝不会做出格之事。就算谢辰当真与周书汶发生过什么亲密之举,他也不介意。   情难自禁的事情,他有什么好介怀的,要怪只能怪他没早些出现在她身边。才让谢辰遇人不淑,碰见那样的男人,伤了好大一场心。   仅是听蒙焰柔讲,蔺长星就气得想打人,心疼谢辰还来不及。   果然,谢辰得了安心答案,向他坦诚道:“只牵过两回手,清楚地记得没走两步路便松开了。我那时胆子小怕人看见,他嘛,还算君子。”   说到君子时,她意有所指地看着蔺长星,那眼神仿佛是质问:“别人是君子,你呢?”   蔺长星撇撇嘴,周书汶是伪君子还差不多,君子连牵都不会牵,他凭什么要拉怕羞小姑娘的手。   他在心里唾弃周书汶时,丝毫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壮举”,怕羞和怕疼的谢辰,他当初也全没理会,只顾着狼吞虎咽。   谢辰与他调侃完,无声叹了口气道:“其实他劝你的都是实话,就算将来你的选择与他一样,我也不怪你。”   “你又来了,”蔺长星拍桌而起,撑手俯视谢辰,得意洋洋道:“我没他那么笨,放着个饱读诗书、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不要,娶一堆歪瓜裂枣回家碍眼。”   “你的嘴这样刻薄。”谢辰没忍住笑了。   笑完忽又有些怀疑,蔺长星这嘴遇到周书汶真会落尽下风吗?   若他担心自己心里有周书汶,那就一定会落下风。   为了不让蔺长星在周书汶面前畏手畏脚,她给他一颗定心丸道:“我心里,谁也比不了你,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喜欢。明白了吗?”   “呜呜呜——”蔺长星喜色还没上眉梢,就原地抱头蹲下哀嚎:“你为什么要在国公府说这么让人喜欢的话啊,我现在疯狂地想抱抱你,可是我不敢,呜呜呜呜!”   谢辰:“……”   哭包真的烦人。   远处阁楼上拿着远镜观望的谢潺放下长镜,面无表情地点评道:“做什么呢这是,一会坐一会站一会蹲,跟个猴子似的没老实气。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不过如此,想要沉稳,那必须得三十岁以后。”   旁边侍从道:“三爷说的是。”   而不远处的谢几轲此时蹲在水边的磐石上,“哥,你说小姑姑找世子过去会有什么事?这么久了不回来。”   谢几洵坐在木廊下,手里翻着一本已经旧得发黄的书,并不在意:“猜不到。”   “也是,谁能知道小姑姑的心思,我只是怕她太凶吓着世子。”   谢几洵淡淡道:“不会的,小姑姑从来只凶你。”   谢几轲甜蜜一笑:“这说明她最疼我嘛。”   谢几洵眼神从书上挪开,保持微笑:“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这样以为。”   …   国师府中,陆千载精心泡了壶茶,念道:“四姑娘的心意,不能辜负,只管等客来了。”   陆徽往草木葱郁茂密如山野的厅外看去:“太子真的会来吗?”   “微服私访,他会来的。”   陆千载气定神闲的模样叫陆徽深信不疑,他认真询问:“您帮太子救出盛匡,是打算趁机宰他一笔吗?”   陆千载倒茶的手一滑,茶水淋在手上,他擦了擦,无奈抬头:“太子乃储君,天命所归,帮他是臣子本分。”   陆徽点头:“明白了。”   默了一会,又问:“当真一点银子都不要吗?”   “咳,倒也不是。”   在贪财之人准备大捞一笔的同时,谢辰正在一处宁静古韵的私宅里。   卫靖抱刀坐在墙头上。   上次进这院里,还是几年前,那时她跑来这里看书,嘴上讨教的是诗文,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酝酿甜意。   彼时书卷上落的是□□娇嫩的梨花,宴京城各家在举办春日宴,他们忙里偷闲躲在这里,都是最青涩的时候。   如今再来,正值秋日茫茫,秋叶枯黄而陨,满地铺落,一眼望去道不尽的凄寒。   周书汶捡了片地上的落叶,自嘲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   谢辰并不接这话,“不必叙旧了,我明日要离京,今特来寻你,你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周书汶当然晓得她是为了什么,难以置信道:“你变了,放在从前,你岂会管这种琐事。”   “没有人不会变,何况我与他没有琐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我没变。”他固执道。   谢辰的话,他不喜欢听;可他该说的话,哪怕她早就不肯听了,他还是要说。   谢辰撇过头去,掩饰住眼里的轻蔑厌恶,直接道;“我与你两不相欠,变不变又如何,周大人犯不着来管我的事情。长星年纪小,又不在京城长大,心思单纯懵懂,学不来宴京的弯弯绕绕,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了。”   “他单纯懵懂?我弯弯绕绕?”周书汶气得双目瞪着,咬紧牙根又松开道:“谢辰,你能不能有点眼光和见识?蔺长星为人手段毒辣,睚眦必报,嘴上无德无品,不过是市井养大的……”   “周大人慎言!”被触到逆鳞的谢辰打断他,冷声道:“我曾经是没有眼光,没有见识,否则也不会遇人不淑。但如今还是有一些的,他是怎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轮不到旁人来指点。周大人好为人师的做派还是不要拿出来为好,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可不是心平气和跟你谈了。你会去找长星,我就不会去找你夫人吗?让她知道知道,你对我的“良苦用心”。”   她的眼睛长媚清冷,或婉约动人,或漠然生寒,此时眼尾微微上扬,凌厉间不乏气势逼人。   周书汶良久说不出话,“你为了他对付我?”   谢辰道:“不是对付,我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只图清净,我与长星的感情,是苦是甜,都不想有无关紧要之人来插手。”   周书汶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再诉衷肠道:“我是无关紧要,可于我而言,你却事关重大,我不想你犯傻。”   “是吗?”谢辰讽刺地笑了下:“若不是周大□□妾成群,这话我许是会信上三分的。”   周书汶闻言恍然大悟,无奈地笑了下:“难怪蔺长星以此事来骂我,原是你介意,想必你在他面前没少骂我。辰辰,你为何这般无理取闹,我纳妾不过是奉尊长之名,你终归年纪小,你不懂我的苦衷。”   谢辰忽而同情蔺长星,也不知他那日跟周书汶对话,是不是也得忍着恶心才说下去。   昨天应该抱抱他的。   “周大人想多了,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你,我与他独处的时辰不多,不说废话。另外,我年纪也不小了,你娶的那两个要给你生儿育女的妾室,个个都比我小三四岁。”   谢辰毫不留情地讥讽:“所以别再把我当成小姑娘,拿那副自以为是的姿态给我看。”   “辰辰,你……”   谢辰伶牙俐齿的模样周书汶从未见识过,便是四年前他对她说抱歉,她也只是冷淡地点点头。而今日说话的口吻,与昨日的蔺长星几乎一模一样。   “你以为我指出来你纳妾的事情,是下贱到与你拈酸吃醋?不过是借此打你的脸,让你看清自己,别再骗人骗己了。”谢辰起身,看了看院子,转身道:“显然,你脸皮比我想得厚。”   当时周书汶娶妻前,便说是父母之命违抗不得。他对谢辰许诺,只要谢辰继续留在他身边,他会一辈子对她好。家里那位只是摆设,他今生绝不再寻他人。   谢辰知他纳妾后,在心里想,若她那时傻傻信了才是笑话呢。   “周大人尽管忙传宗接代之事,谢辰并不关心。只望你日后离我远些,因为我看到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年做的蠢事。”   周书汶被她一句比一句诛心的话戳得脸色大变,再无深情厚谊,高声道:“你不过是被蔺长星三言两语一骗,才觉得我处处不好,可当年,你也是喜欢过我的!”   谢辰漠然:“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更不配提当年。”   “好,好得很,谢辰,就当我没拦过你。我倒要看看燕世子是个多重情重义之人,日后吃了苦头,狼狈之时,想想你今天的话。”   周书汶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哪还有平日温文尔雅的样子。   “多谢提醒。”谢辰客气地朝他点头:“也谢谢你高抬贵手。”   她说罢便一刻不想多留地离开了,卫靖掏出耳朵里的木塞,翻身一跃离开。   周书汶短短两日内被轮番羞辱,当夜心口便堵得慌,卧床抱病不出。   周少夫人将汤药端来,伺候他喝药,关心道:“夫君太过操劳,也该歇歇了。”   周书汶一面应付着她,一面咀嚼蔺长星的话。他膝下无一儿半女,现在尚且能怪在女人头上,再过几年还行吗?   他恐慌不已,只知道那样的议论指点他承担不起。   …   秋猎的行宫在五霖山上,出发这日车辇浩荡,皇室及有爵位家的子弟倾城而出,队伍比去避暑行宫时还长。   这回因着只有五日,随驾的都是擅长骑猎者,嫔妃娇女一概不曾跟来。   蔺长星与谢几轲骑马在队伍里驰骋,路过谢辰马车时,动作极快地从车窗扔进一小束他在路上采摘的野花。   谢辰坐在马车里,不用伸头也知是谁的手笔,捧起那束黄白相杂的野雏菊,欢喜笑了。   素织转了转眼珠,问道:“谁扔的?冒冒失失,差点砸着姑娘。”   谢辰抱花笑道:“我的登徒子。”   素织被她逗得大笑。   五霖山不远也不近,天黑时分,车队终于赶到山腰上的行宫。各处早已打扫罢,谢辰直接住进她年年居住的小院。   这地方景美又安静,她甚是喜欢,太子便特地留给她。   只见池台边蒲草盈顷,高过人头,池中游鱼百尾,不远处的蛙声间之。各屋壁上彩画斑斓,廊上灯火通明。   舟车劳顿一整日,各处早早安就歇下,谢辰在镜前梳发时,窗子被人叩响。   皇后娘娘不曾跟来,谢辰左右无人看管,侍卫又都在外头巡逻。蔺长星在太子面前三言两语,便与贺裁风住在了谢辰隔壁,过来一趟还算方便。   她过去打开窗,就见蔺长星指着天道:“山上有人放孔明灯。”   谢辰探头看了一眼:“嗯。”   他兴奋道:“南州有习俗,在山上看见孔明灯是神明的恩赐,只要许愿就会得好果。”   谢辰故意问:“陆千载也知道这个习俗吗?”   蔺长星不满道:“干嘛提他呀,各地都有神,又不是只有命格司跟那贪财鬼国师才知天命。”   谢辰显然听腻了,抚平他的眉,好笑道:“好吧,但南州的风俗也太多了。”   见她不信,蔺长星也不强求,孔明灯都看看不见了,他忙道:“那我自己许。”   反正他许是一样的。   谢辰含笑半倚在窗台边,等他睁开眼睛,才问:“许了什么?”   蔺长星抵着她额头,嘴严道:“不能说,只能天知我知,说了就不灵了。”   他为稳妥,穿了身黑色劲衣,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谢辰手自他衣襟抚上去,捧着他下巴,在他脸颊上轻声吻了一口,“我累了,你早点睡去吧,明天见。”   蔺长星先是发懵,随后贪心地在她唇上补了一个吻,高高兴兴地使轻功跃墙出去。   瞧,神明显灵了。   蔺长星走后,谢辰虽累,却不舍得关窗,于是发呆吹了会冷风。良久,正欲去睡时,天上又出现一盏孔明灯。   看来今夜山下镇子里祈福的人真不少,也不知是求长命百岁,还是但愿人长久。   谢辰眉眼平静地看着那盏越来越远的孔明灯,学着蔺长星方才的样子,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谁让她拿他没办法。 第47章 奖励 赢了,姐姐给糖吃   秋日的朝阳自山头升起, 挑起几缕橘红色的朝霞,漫不经心搭在云端间。露水挂在枝头上, 清早稍起了层薄雾,岚风一吹,透着料峭的冷。   洗漱,梳妆,闭目养神。   谢辰在院里深吸了口气,清寒顺着鼻腔往下呛,顷刻间便清醒了。   素织追出来, 往她身上披了件大红的洒金披风,系带子时自己也打了个冷颤,又被谢辰赶回屋里加衣裳。   按着往年秋猎的规矩,头一日早晨,众人须去淳康帝面前请安点卯, 定下后几日的行程安排。   早膳一并摆在乾安殿里, 男女不必分席, 按着身份左右排开。   谢辰往年都是坐在太子身边,今年多个蔺长星, 她仍不动, 位置就设在二人中间。贺裁风沾了蔺长星的光, 挨着他们坐,不住地探头看谢辰, 欲言又止。   秋猎来的女眷甚少, 只有十来位受宠和骁勇的郡主、县主, 个个心高气傲,娇花被绿叶衬捧着,彼此间不过笑笑, 并无深厚交情。   谢家来的尽是男子,只谢辰一位姑娘,还是坐在太子身边,瞧着比燕王世子身份都尊贵。   有心者吃酸的同时又庆幸谢辰命不好,这辈子不能嫁人。就是她耐不住偏要嫁,嫁的也不会是东宫了。   若无这层阻碍,凭着谢家的权势和她与太子多年的情谊,满宴京谁能与她夺太子妃之位。当今皇后已是谢家女,若谢辰再当上太子妃,那谢家在大楚可真是攀到云颠了。   如今太子妃人选已定,陛下又不独偏宠一家,除了皇族,尚有周家、韦家、贺家等世族能与之权衡一二。   殿下众人心思各异,面上却是再和善不过,彼此间交谈嬉闹,正合圣心。   淳康帝捋着胡子,精神抖擞地坐在殿上,笑容和蔼,朝身边内侍高如丰道:“朕就爱看他们热闹朝气的样子。”   高如丰得了圣令,宣布下午马球比赛的规则。今年不让各家自己组队,一概按抽签分队,规定时辰内哪队进球多便算获胜。   最终夺魁的队伍,可来御前,无论求何事,陛下必应允。   此言一出,喧哗声随之而起。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反应过来皆喜上眉梢,跃跃欲试。   往年各家自己凑人组队,无论费多大力气,谢家照样打得人笑不出来。除太子殿下亲自上场时会例外,他们还能让个三分。寻常时候就是王爷和皇子们上,也得不到一丝甜头。   可规则改换后便不一样了,从只凭实力到了还能凭运气,这意味着只要跟那些厉害之人一队,就有了讨赏赐的机会。   为免大家不敢跟太子争,按往年规矩,只要太子上场,陛下允的彩头就再加一份在太子以外的队里,皆大欢喜。   大家在心里祈祷自己碰见好队员。在场马球打得顶好的,无非太子和谢家、周家那几个,抽中谁都算捡到宝。无论是跟太子队,还是谢家队,周家队,都比往年有胜算。   众人心中亦有数,谢家打得最好的莫过于谢辰,满宴京的女眷没有人是她对手。但谁都说不出口想跟她组一队,指望女人赢,着实有些伤自尊。   前几年谢辰要么不在京,要么只看不参与,也算保全了其他男人的面子。   今年大家对此又爱又恨,巴不得她参加助力,又怕与她做对手。   淳康帝见状,又跟高如丰道:“国师提的这个玩法,瞧着比往年热闹。”   高如丰陪笑轻声回:“陛下说的是,各家子弟抽签凑在一起,想必比往年各打各的要亲近。”   “就是这个意思。”淳康帝看了眼谢辰,又朝她身后的谢家看去,笑了笑说:“谢家的小子们威风久了,拆开他们才好。”   太子得了新奇,兴致勃勃,偏头对谢辰道:“表姐今年上场打吗?”   谢辰觉察到旁人侧耳倾听的苦心,垂眸浅笑道:“彩头这样好,自然要打。”   “表姐也想去御前讨赏赐吗?”旁人想去就罢了,谢四姑娘还能缺什么不成。   他柔声笑道:“若真有,倒不必争这个,表姐与本宫说就是。若是连本宫也办不到,早帮你去求父皇了。”   听到的人妒忌不已却无可奈何,谁让人家姑姑是皇后,表弟是太子呢,想要什么都一句话。   谢辰莞尔一笑,不经意地与望着他们俩的蔺长星对视眼,眼波流转后轻声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不能事事麻烦您。并非大事,赢了便讨,不赢就算了。”   蔺长星接话道:“殿下,四姑娘的意思是,自个儿赢的才得趣。”   太子领悟过来,大为赞赏,笑话自己无趣,“好,表姐想打,本宫也打,大家一起高兴就是。”   蔺长星碎碎念道:“我只求跟殿下与四姑娘一组,闭着眼睛就能赢了。”   太子摇头,笑骂了一句“出息”,谢辰垂首忍俊不禁,却不敢再看蔺长星了。只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微微颤动,殊不知有人的目光就留在上头。   淳康帝仁爱地看着下面的晚辈们,一一扫过去。   皇家个个骄矜贵气,可论气度与风姿,当属谢家与周家的儿郎。谢家豪放,周家内敛。   这回周书汶不曾跟来,周家的小子们没了主心骨,反而闹腾些。   而谢家谢檀时任礼部尚书,谢磐身为禁军中郎将,一文一武,各自的儿子都随了其父。谢几洵清高,谢几轲爽朗,旁支的子弟们也个个丰神俊秀。   被国公爷当成宝一样护着的谢辰,端坐在其位上,风姿绰约,倒有七分像皇后,亦与太子眉眼相仿。   太子年少沉稳,然而在她面前尤要点头含笑三分,反观她却是不卑不亢。   说来,皇后宠侄女,太子也敬爱这表姐。淳康帝身为长辈,看着谢辰长大,亦是格外偏疼她。知道这位若是束发着男装,满殿儿郎都不如她。   谢家,是极会养儿孙的。   但谢家终究是谢家,最得淳康帝心的除了太子便是蔺长星——他们蔺家的孩子。宴京的贵气并着南州的秀气在他身上,模样虽像他父皇,气质却更像王妃。   燕王当年更霸道,金戈铁马,重铠长剑,何等的意气风发。仅在这一点上,蔺长星便差了一点。   在唯一的嫡子被送出京后,燕王陡然颓唐下去,为安抚伤心欲绝的王妃,不肯再领兵出京。亦不肯上朝,只愿做个不理世事的闲王,十几年下来,愈发有羽化登仙之态。   还是皇子时,这猎场是燕王的天下,回回是他出风头。身为太子的淳康帝不免羡慕,却也为他高兴。   可惜,长星这孩子在南州长大,水性好善舟桨,马术和骑猎似是平平。被谢磐揪着苦练了月余,虽说进步大,放在皇室里算拔尖,若遇见谢家的人,准得吃大亏。   且看他运气如何了。   比赛定在午后,用完膳众人便开始,好给各队磨合商量的时间。   太子想与谢辰一队,他们若联盟,当是天下无敌手,也不须旁人假模假样地让了。   而蔺长星苦练许久,若与自己一队,未免埋没,太子有心让他在别的队伍里争一争。   却不想结果未遂太子意,蔺长星竟与谢辰一队,太子与谢几轲一队,贺裁风则抽去了永安小侯爷的队里。   永安小侯爷才二十出头,肥头大耳,憨态可掬,平日里吃酒赌钱是好手,打球那就是凑人数的。   他愤愤地对蔺长星道:“得,你稳胜了,小爷碰着个酒囊饭袋。”   蔺长星兴奋忍笑,“我怕给她拖后腿。”   “你怕什么,你就算不会打,四姑娘都未必赢不了。”   “那倒也是。”蔺长星满目星河,崇拜地看向谢辰与太子说话的背影:“表哥,你说是不是缘分到了,想跑都跑不了。”   贺裁风其实一直想问谢辰关于盛染的事情,可又不知问与不问的意义,纠结苦恼。心不在焉地翻了个白眼:“边上去,别来齁我了。”   那边谢几轲欢喜道:“太子表舅,让几轲祝你一臂之力。”   太子故意当着谢辰面问:“怎么着,你不打算给你小姑姑留情面?”   被谢辰淡淡看了一眼的谢几轲当即解释道:“小姑姑哪里需要我留情面,我且得吃力打,才不至于给太子殿下丢人呢。”   太子笑着拍他肩膀,让他先去练练,才对谢辰说:“过会别护着长星,让他来与我们打,拼杀过才能进益。”   谢辰知道太子有意锻炼蔺长星,点头:“我滥竽充数就是。”   谈罢,谢辰去与蔺长星商量作战策略,太子目光移跟过去,才注意到二人皆是一身青色窄袖素衣。   远远望去,衣袂吹在秋风里,像是一对璧人。   太子愣神,心头略起波澜,随即笑话自己的念头荒唐,缓了口气。然而这口气才缓下,心头却升起不忍和愧疚,叹息两声,转身走了。   谢辰抚摸自己的马,并不看蔺长星,只道:“太子殿下苦心鞭策你良久,想你为他效命,却不想你来了我队里。”   蔺长星:“少我一个不少,我跟殿下也是拖后腿。”   “我没有后腿给你拖,男人要拿出担当,不能躲在我后面。”谢辰牵马往场上去。   蔺长星跟在后头:“你很想赢,就是为了陛下的彩头?赢了打算讨什么?”   人都围在马球场上,近前无人,谢辰起了俏皮心思,一本正经地压着声音说了句:“让陛下给我们俩赐婚。”   蔺长星本来低头看路,双腿骤然不听使唤,一个趔趄绊了跤。堪堪磕在谢辰背上,把她砸得生疼,才勉强扶住马鞍站稳,惹得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   “世子还没上马,露什么怯。”谢辰没去扶他,故意沉下脸,避嫌地走开两步。   她扬声把这话说给旁人听,又是一阵哄笑。   “真的吗?!”蔺长星顾不得四下,追上去问。   “假的。”谢辰直截了当,翻身上马,弯着唇角俯视他道:“能赢吗?”   蔺长星疼得揉头,疑心自己能把她肩膀撞青,只是人多眼杂,也不好多问,仰头道:“要是真的准能赢。”   “尽说大话。”谢辰无奈笑了笑:“我被你撞得负了伤,你且自己赢一个给我看看。”   被她笑容迷得睁不开眼,他道:“要奖励。”   “陛下有赏。”   “我要你的赏。”   那边同队的人已策马过来,谢辰收敛笑意,在马背上稍稍弯腰,轻声撩拨道:“赢了,姐姐给糖吃。”   蔺长星握紧拳头,二话不说,去唤木耘给他牵马。   不赢不是男人! 第48章 夜会 来找罪魁祸首给我上药   锣鼓敲响, 谢辰与蔺长星分开,队里除她外, 另有几名谢家的悍将,无需她惹风头也得夺得好战绩。   肩上被蔺长星撞过的骨头,随着手执画杖挥动间,隐隐作痛起来。   那人走路一贯冒冒失失,今日若不是她离得近,替他挡了挡,他那一跤直直下去准能啃上土。   谢辰一面策马一面懊悔, 早知道不说玩笑话吓他了,偏他十分想信,明知假的,还要多问两句。   只是,何止他愿意信, 初听陛下肯应允赢家任何事情, 谢辰想的就是此事。若她想要, 她就一定能赢。   直到太子细细问她时,她才反应过来, 她所求不过是异想天开, 怎能搬到明面上。   就算她不要命想嫁, 蔺长星不怕死想娶,有谢家与燕王府在后头, 陛下岂能当场轻率决定此事。   谢磐作为禁军将领, 随行护卫, 恐怕她话还没说完,二哥第一个上前将她打死。   周书汶虽卑劣下作,但他是个正常人, 拎得清,想得透彻,家族利益是该放在个人情感之上。蔺长星还年轻,对燕王府的感情并不深厚,又是烂漫的性子,所以他做得到任性妄为。   可他们不该任性。   蔺长星奔腾过来,稳稳击了一球给她,本是再好不过的位置,谢辰却有意放水,挥臂空了一仗。   蔺长星惊讶地侧头,随即皱起眉,忧虑地往她肩背上看去。   她一定是疼得厉害。   都怪他笨!   虽然谢辰方才故意不帮他,但事实也确是如他所想,不知他偷练了什么铁头功,背后竟愈来愈疼。   由此可见方才他激动成什么样子,出糗把自己绊倒不说,有武功底子的人竟半点没平衡住。   谢辰再次后悔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调笑。   对不起,害你空欢喜一场,可我哪敢去讨陛下的“赐婚”,我还想多陪你一点时日。   一旦闹大,便散场了。   正是因着蔺长星被她逗过后的神情太落寞低沉,她才哄他,说赢了就给他糖吃。   她并不知何为糖。   南州人风流洒脱,她亦不肯委屈蔺长星,有情人之间该做的恩爱之事她都不顾礼义廉耻去做了。   而不该做的事情,已无在南州的孤勇,自说过让他再给她一些时日后,他规规矩矩再没催促。有时情难自已,只是难为情地松开她,独自到一边去吹风冷静。   今日格外骁勇的蔺长星,已经击球冲到阵前去,谢辰的目光与马蹄都专注地跟在后头。   太子阵营里的谢几轲势头飞猛,浓眉大眼,一身耀眼的窄袖紫衣,在马上如在平地般得心应手,避开蔺长星的围堵击进了第一球。   围栏外的谢家子弟大为欢呼,摇声呐喊,淳康帝坐在看台上,微笑着对一旁带刀而立的谢磐道:“子坚啊,你这个儿子性子野,本事又大,像你。”   谢磐自谢几轲夺抢风头时脸色就不好看,当即侧身,拱手低头道:“几轲正是胡闹的年纪,若不是太子殿下有意练他,将球击给他,满场高手,哪轮得到他逞能。”   淳康帝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行礼,自在些站,“纵使如此,他才多大,将来不可估量。你多花功夫好好教养,日后学有所成,朕封他做个小将军,必然又是一员猛将。”   谢磐忧心忡忡地垂眼深思,嘴上还是道:“臣谢过陛下。”   比起兄长与弟弟妹妹,谢磐算是谢家几个里最不会掩饰心思的,平日里高兴便放声大笑,不高兴就竖眉冷脸,不爱弯弯绕绕。因此是个讨喜的性子,淳康帝就喜欢带他在身边。   他那抹忧虑入了淳康帝的眼,皇帝若无其事喝了口茶,又与高如丰谈了几句场上的局势,才唤谢磐道:“这样好的天气和比赛,朕怎么瞧你不高兴?”   谢磐神色微变,到底在御前久了,反应极快地苦笑道:“臣是感慨啊,两个徒弟打得平平无奇,传出去还不砸了臣的招牌。”   淳康帝见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仰头哈哈哈几声大笑,跟高如丰指了指他,又饮了口茶润嗓,“你啊,你急什么,这才开场呢。贺裁风那小子今儿多半被绊住了,怪不得他,可燕世子有四姑娘在,你还愁他夺不了魁?”   此言一出,谢磐脸色更苦,却也跟着笑了两声,“辰辰在女子里还算出类拔萃,这样的场合她怎么行,陛下瞧她到现在击中过几球。”   “此话不假,男女一起打马球,倒是为难女子们了。”淳康帝话音刚落,伴着场上一阵哄闹,扬声朝他道:“怎么着,你徒弟击进球了,总算给你长脸了吧!”   谢磐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好小子,刚才那一球漂亮,但凡动作拖泥带水一点,这球都与他无缘。   长星是怎么了,平日里扭扭捏捏放不开,今日如有神助似的。   谢磐面上朗笑起来,却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辰辰聪明,今日选择不出风头,只在一旁辅佐蔺长星。谢几轲那混账,怕不是脑子里进水,让好胜心糊了眼睛。   谢磐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当场下去打死他,趁年轻再重新生一个,生一个女儿才好!   自开局两球被谢几轲和蔺长星得去,后头毫无疑问的是太子的天下。杏黄的衣袍荡在斑斓杂色中,譬如游龙,矫健如风。   谢磐高兴道:“不愧是太子殿下,记得臣小时候,还见过陛下打过马球呢,也是这个气势。”   淳康帝点头笑:“太子这半年来勤政,许久不打马球,还算没荒废。”   蔺长星打着打着就灭了气焰,他在这么拼也越不过实力查,对手的肃杀之气压得他毫无还手之力。本该是主力的谢辰又被他“重伤”,没发挥大作用。   绕是如此,为了谢辰也不能轻易放弃,汗血马驰骋于鲜衣纷飞间,拿袖将汉一擦便又追上去。   个把时辰过去,赛事结束的锣声鼓声响起,输赢已定,自是太子队夺魁。队里的人个个讨了奖赏,雅人要字画古玩,俗人要宅院首饰,连太子也得了卷孤本字帖。   作为仅次于太子队的队伍,谢辰这队表现的也不差,蔺长星击进两球,旁的儿郎亦有所获。   虽讨不了赏,淳康帝仍给了赏赐鼓励。众人赏完,轮到蔺长星时,皇帝笑道:“东西你是不缺的,不如封你做个官练手,好过成天游荡。”   蔺长星朝太子看去,见他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大喜道:“多谢陛下。”   皇帝道:“就去巡防营吧,当个巡城小将。”   蔺长星喜滋滋地应了,巡城也不错啊,骑马看花,还能管管秩序。   殊不知周家的人笑不出来,巡防营的前任统领,前不久因徇私舞弊被太子撤职,此位置正空着。谢家想安插人手进去,周家亦是胜券在握,没想到两家抢了许久,最后便宜了燕王世子。   陛下嘴上说是巡城小将,可既然把他这金贵侄子安排进去,便不会再派人压他一头。无论封他个什么,这巡防营都是皇家的了。   太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下头的人,听得淳康帝逗蔺长星道:“后日的围猎好好表现,否则,这官也是会跑的。”   蔺长星挠挠头,应了。   晚上众人只是如常吃了一顿,而最让蔺长星心所向往的篝火晚宴,听说要在围猎那夜才有。   宴罢,蔺长星微醺回到房里,木耘早备好热水,他不习惯被伺候沐浴,将人都打发下去,打着哈欠浸在桶里。   进了巡防营,终于是有正事干了,太子方才的交代他也听明白了。意思是京城治安不容小觑,坐稳了这个位置,今后才好往上升。   做官是好事情,只是可惜,今日打马球算不得赢。他已经全力以赴,却连谢几轲都打不过,更别说太子殿下,让姐姐失望了。   而她说的糖,无论是什么,估摸着都不会给了。   疲乏交着沮丧,蔺长星昏昏沉沉睡过去,再醒时水已经凉了,冷得他一个激灵,擦干身子回了内室。   外头人正收拾净房,熄烛关窗,他百无聊赖地等着,打算人声静下后再去找谢辰,问问她肩膀还疼不疼。   顺便撒撒娇,让她别对自己失望,围猎那日他肯定会好好表现的。   谁知才往里走到帐前,便发觉里头有呼吸声,先是怔然,随即恼火,一把掀开帘子:“放肆,谁让你……”   他话没说完就愣住了。   里头竟是谢辰。   谢辰抱膝坐着,穿了身黑衣,等他等得睁不开眼,犯困地蹙眉道:“嘘,安静点。”   蔺长星乖乖点点,欣喜若狂地跑去将内室的门关严实,又返回来蹲在榻边,仰头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谢辰柔声道:“总是你找我,我难得也想来看看你,怎么那样凶?”   她说的是刚才,他掀开帘帐时的表情,杀气腾腾的,满目戾气,好像打算话说完就把她掐死。   她从未见过他那副模样。   现在倒在地上蹲着扮乖,手搭在她腿上,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傻笑。   他不好意思地说:“方才不知道是你,还以为他们又给我安排人伺候。”   谢辰眉一挑,抓住了关键:“又?”   蔺长星忙着解释:“之前在王府母亲替我安排了一个女子,我没收,后来就没有过了。”   谢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并不接话,他立即举手道:“我发誓,我碰都没碰她,不然刚刚也不会生气。姐姐,我很乖的,而且很忙,平日里根本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谢辰复述:“没有吗?”   “真没有。”他眸光清澈地看着她,似乎是个再干净再坦然不过的少年,身上不染一尘。   谢辰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本书,一本画册,俯身在榻边,低声问他:“那这是什么?”   蔺长星一张俊脸霎时红透,难堪里又带着羞赧的笑,嘿嘿几声,起身盘腿坐在她身边,没好意思说话。   就挺突然的,演得好好的,突然被拆穿,不知道怎么接下句台词了。   谢辰随意翻了三两页,故意道:“怎么,这书都翻旧了,才想起来害羞啊。”   “也不是害羞,”蔺长星轻轻抽走她手里的污秽之物,扔到地上去,低头看着与她相牵的手:“你别觉得我太孟浪……我只是,只是闲来无事才看看,从来没想过去跟别人那样。”   而且看的时候,想得都是她。   谢辰看着他披散的发丝,在他头上摸了摸,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方才躲进帐里,等他半日不见人,无意在枕头下发现两本书。起初还当他勤奋用功,随身携带,看清上面的名字时,她脸色就沉了下来。   不务正业。   没好气地翻了两页,简直不堪入目,看得她耳朵都发烫,却又没忍住笑了——纸上一本正经的朱笔批注,简直把书中情节和配图批得一无是处,可谓“大煞风景”。   然而又觉得可爱,方才见他脸红,更是不忍再苛责。   看就看吧……也没什么。   蔺长星才想起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虽然两边离得近,可是有侍卫和下人在,她必不敢点灯,还要避着人走,多危险啊。   “走过来的。”谢辰知道他担心自己:“放心,有卫靖护送,没摔着碰着。”   “没人看见吧?”   “有,”谢辰叹了口气,稍觉得麻烦道:“贺裁风看见了,还帮我掩护了。”   “哦。”蔺长星对此不以为意,安抚她道:“没事,问题不大,你就当他是个瞎子,再不成咱们就把他灭口。”   谢辰怒掐他的腿,“凉薄。”   她力道不大,只是轻拧了一下,又疼又痒,身上的冷香袭人,蔺长星瞬间起了旖旎心思。掩饰窘迫地笑了下,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来……干嘛的?”   谢辰看了他会,迎过去咬在他耳畔道:“肩膀被蛮人撞青了,来找罪魁祸首给我上药。” 第49章 体贴 你给我的一切,我都留着   如春雨滋润下泥土里生出的新绿, 静谧无声,又萌芽不绝。   良宵明月, 谁都不想辜负。   然而抵不过由自心底的浓浓关切,听谢辰说疼,蔺长星直接略过她若有似无的绵绵情意,慌道:“青了?只撞一下怎么会青?”   被谢辰淡淡地扫了一眼,悻悻道:“好吧,女孩子细皮嫩肉的,怪我怪我, 那么严重你怎么不早说?很疼吧,我……”   他本想说“我帮你看看再去拿药”,然而话到嘴边,老不大好意思,显得他像个循循善诱的流氓。尽管他现在的心思也不干净, 但在谢辰面前, 他脸皮厚也厚不了太多。   他支支吾吾的, 显然是洁身自好,极想做个正人君子了, 谢辰愿意成人之美, 于是涌到心头的“豁出去”淡了三分。   今日开了不该开的玩笑, 让他空欢喜一场。后又允了他“糖”,他为赢累得满头大汗, 分别前还幽怨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谢辰的心已经软了, 他想要的她愿意给。   今夜冒险过来, 已是破例,还不巧被贺裁风发现。尽管贺裁风毫无惊讶之色,让卫靖离开, 亲自掩护她进蔺长星的房里,只问了一句:“你觉得盛染想见我吗?”   谢辰如实道:“不想。”   贺裁风听完便笑,心满意足地道:“那很好,说明她过得不错。”   谢辰点点头,心里想他傻,盛染若过得狼狈,照样不会想见他。   谢辰收回思绪,她已做到这个份上,蔺长星并没有那样的心思,她总不能真缠着他做些什么。   “你不想帮我?”谢辰等了半天,他也没把话说完,乐得清闲道:“那就不上药吧,本也不严重,我回去了。”   她往旁边挪了挪,才将脚放到榻下,便被蔺长星从后抱住。   他两手虚揽住她,未敢用力,小心地避开她左肩,在她右耳边幽幽道:“不许走,谁说罪魁祸首不想负责了。只是如果帮你上药,就要眼睛看,手指触,这也可以吗?”   不等谢辰回,他就极有自知之明地自言自语:“好像太便宜我了啊。”   谢辰本来打定主意,被他一问却红了脸,别扭之下,故作冷淡道:“是便宜你了,那你把药给我,我自己回去上。”   “啊——”蔺长星大感失望地撇嘴叹气,听到谢辰闷声笑,才反应过来,额头往她耳边轻轻蹭了下,又亲了一口。   “骗人,才不是。”她刚才就不是这个意思,她明明是来找他算账的,怎会轻易走。   蔺长星压下兴奋,语气尽量沉稳道:“给我看看,看完再去取药。”   他熟稔地在她耳边吐气,谢辰怕痒,将头微往左偏,正巧被他抱个满怀。蔺长星抱紧她,独属于谢辰的体香冷淡而细腻,跟人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静静抱了会儿,终于不扭捏,问也不问她。   这还不明显吗?   于是搭在她腰前的手,斯文小心地去解她衣上的绸带,本是一双巧手,这会子笨得厉害。她为夜间行路隐秘,外面套了件玄色袍子,里头还是寻常穿的衣裳。   谢辰头不敢低,只知他在她腰间摸索,一层层地替她解衣宽带。他的指尖轻柔,颤栗感隔着衣料往下渗,逼迫得人喘息,生生被她忍住。   他起初只解衣带,没脱她衣裳,虽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自若,说服自己是为了看她伤势,又不是为了旁的。   每解开一件衣裳,他就停下来等一会,见她不拒绝,才敢继续。   随着她的默许,外衣、中衣皆从手下散开,蓦然碰到一块格外软柔的衣料,他想到那是什么,气息便不稳了。   他不喘还好,一喘就把谢辰惹得面红耳赤,原本静默地靠在他怀里任他妄为,现在也不禁往外挣扎。   还是不要这个姿势了。   “别动。”蔺长星哑声警告,从头皮酥麻到腰椎,强硬地桎梏住她的腰肢。   她听出来他的声音不再清亮,像在忍耐着什么,不敢再动,背后的胸膛烫得灼人。两人的心跳伴着烛灯里的灯芯炸裂声,暧昧而煎熬,背后各出了层薄汗。   蔺长星一鼓作气,将几件衣裳一并抓住,屏气凝神地褪下。   已渐深秋,夜间寒凉,他屋里和怀里虽暖和,架不住谢辰慌乱,冷气往身上一扑,跟着打了个冷颤。   这一抖惹人怜惜,媚不自知,险些没要去蔺长星的命。   她今夜绾发而来,一支银簪高高将发盘起,露出的长颈线条魅惑。衣衫半掩,肤如雪白脂玉,骨如精雕细琢,处处都夺人命。   谢辰素日不喜亮色,穿衣极少招摇,可谁想到,浅色外裳下竟是嫩黄的小衣,上头还绣着柳绿色鸢尾细花。   正如她的性子,乍见时清冷淡漠,若走近她的心,便知她有多温柔。   蔺长星目光直直坠下去,颈下丰盈微起,小衣堪堪收住盈盈一握的腰线。   蔺长星脑里空白茫然许久,在失去三魂六魄前,用她的衣裳将她遮住,被闷住似的费劲呼吸。   谢辰她只露出左肩处,肩下蝴蝶骨处微微泛着青紫。想是肌肤太嫩,磕碰到便成这样,并不严重,拿些药酒揉开就好。   秋猎时受伤并不是稀奇事情,各屋都配了药物,燕王妃又另外给蔺长星额外备了一堆瓶瓶罐罐,都是些有奇效的珍贵药物。   他心里有了数,守规矩地把她外衣拉上来:“别冻着了,我去拿药酒。”   谢辰点点头,他忙不迭地跑下去找药,好像身后是洪水猛兽,看得谢辰哭笑不得。方才有一瞬间,她以为他遮不住狼尾巴,今晚上不成药了。   谁知他直起腰窥视许久,该看的不该看的都没放过,倒又把她衣裳裹好了。谢辰不知道是骂他一声好色,还是夸他耐性好。   蔺长星蹲在地上,从格子里端出药箱,动作如常,牙关却紧咬。   这哪是上药,这是上刑!   要的是他的性命!   试问心爱的女子投怀送抱,毫无反抗之心,哪个男子能把持得住。   柳下惠来了也不行!   柳下惠可没见过谢辰这样。   不行,他得收敛点,不能太放肆,他要……不对!   电光火石间,蔺长星恍然大悟,眸子亮晃晃地看着手里拿的药瓶。   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他方才忙着顾君子之道,拼命与自己的非分之想作斗争,忘记了一件最紧要的事——谢辰今晚来的目的。   她难道不怕他把持不住吗?   她从前怕的。   若今夜是来骂他也就算了,可她显然不生气,她不气自己撞疼她,更不气自己没打赢马球赛。如果只是上药,素织再傻还能不会吗?   凭谢辰的性子,若她不想与他亲近,连个手指头也不会随他乱碰。可若她愿意了,自然也不会直截了当地明说出来。   她今夜这样撩拨,莫不成是太喜欢他,纵使他没赢,也有奖励。   一定是这样。   姐姐喜欢他!   蔺长星茅塞顿开,疾跑着将药酒端回榻上,谢辰已经重新裹得严严实实,也没方才的羞赧了,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慢点走?”   “屋里有地毯,不会摔跤的,摔了也不疼。”他讨好地朝她笑笑,一本正经道:“背过去,褪下衣裳,蔺大夫要上药了。”   谢辰眉梢轻挑,抓着衣襟的手紧了紧,还没等她说什么,蔺长星便伸手要帮她。   她惊得就往后躲,两人现在面对面而坐,她衣裳若敞开褪下,便是什么也遮不住了。   “等一下。”谢辰并不严厉地剜他眼,自己转过去,将衣服脱下一半。   蔺长星在后头偷笑,笑她放不开,总是这样给一半又藏一半。在南州时候就是,明明她先教他接吻,教他摸她,等他学会了想多练练手,她又想跑了。   现在也是,今晚既然都来了,又不明说,不肯给他个痛快。   逼着他霸王硬上弓。   那他只有不要脸了,反正在南州时他就做过,连他醉了,她都没能跑掉,今晚自然是羊入虎口。   想到这里,他不着急了。   倒了些药酒在手上,味道辛辣清凉,他上药还算章法。然而谢辰是真疼,不揉还好,他力道一施,她便忍不住要躲开,倒吸了几口凉气。   仅听气息声就让蔺长星感同身受地陪她疼起来,她却咬住唇没吭一声。   此情此景,不让他胡思乱想也不成了,南州那天晚上,谢辰就是这样倔强。后来他没轻没重地把她弄哭了,也没听她喊几声。   她性子内敛,殊不知欲拒还迎的隐忍声进了男人耳朵,堪比合欢散。   他抓住她,狠下心地加重力道,虽然现在疼,但上过药酒后,明天便能消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   谢辰也知道这个理,疼得出了汗,也未让他停下。   推过一遍药酒,蔺长星侧身将药瓶放在榻边的桌几上,再坐回来时,谢辰已经背对他系衣带了。   他眸色微深,耐力到了头,将人按倒在床榻上:“不许穿。”   谢辰忍下惊呼,强迫自己迅速镇静,衣衫不整却又能做到淡淡地发问:“做什么?”   抿唇笑了笑,分明是纯良无害的面庞,眼睛里却什么都有。不想再跟她绕迷魂阵,蔺长星捉住两只纤纤玉手举在她头顶,俯身下去问:“姐姐,我的糖。”   谢辰嫌这姿势难堪,只是挣扎,没明白地问了句:“什么?”   “你。”他没头没脑回了一句。   谢辰却听明白了。   原来榆木脑袋终于开窍,若不是哄他,她来一趟做什么。被他不容分说的目光盯上,谢辰移开视线,不自在道:“别了,你还是端端正正做个君子吧,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   他不为所动,不愿意道:“每次都有好好说话,今晚省些口舌吧。”   谢辰见他理直气壮,本想笑,然而处境又让她笑不出来,无奈地骂了句“登徒子”。   蔺长星被骂愈发高兴,再不多语,埋进她的颈窝,霸道地落下烙印。   谢辰躲了躲,害怕留痕,他会意,知分寸地收了力道。   犹如藤蔓自体内四面八方生长,所触之处细细酥酥,良夜渐入佳境。   谢辰喊他:“长星。”   他攀上绣得栩栩如生的柳绿鸢尾花,正沿花枝探寻,“我在。”   谢辰低声道:“不许叫我疼。”   他沉浸在烂漫风光里,闻言停下来问:“上回很疼是不是?”   她略有怨气:“你说呢?”   他顿时敛了强硬之气,眨了眨眸子,与她鼻端相对,诚恳道:“当时不知道,隔日看着触目惊心才后悔。”   他话直白得引谢辰想起往事,愣神了会,脸热道:“你别说了。”   她虽没见着他所谓的“触目惊心”,却将养了两三日才觉自在。   蔺长星又对她道:“床单被我从南州带回来了……没洗过的。”   谢辰怔住,更不好意思了,轻声问:“留那个做什么?”   她本觉得,情之所至,不留下一点儿印记也好,省得日后烦心。可他竟替她留了下来。   蔺长星盯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朗:“你给我的一切,我都留着。”   紧闭的心房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解剖开,血气腾腾和缱绻温情直往里填,烫得她喘不过气,末了又觉得空荡。   她闭上眸子前,又说了一遍怕疼,让他斯文些。   可见上回的阴影。   不常示弱的人一旦求饶,就令人格外想疼爱,他哄道:“好,你不痛快就说。”   被他扔在地上的书没白琢磨,脑海里回忆过数遍的梦一朝成真,想停也停不下来。   不似上次的半醉半梦,蔺长星此时神志清明,还记得话本里的桥段,说不解风情的男子,姑娘家都不喜欢。   他当然想谢辰喜欢他,离不开他,存着讨好宠溺的心思,该给的安抚一样不少。   直到谢辰主动搂他时,他才温柔地吻了吻她脸颊,沉腰契合。紧张之余,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册里通常工笔最差劲处。   画册里都是朱红中乍见不雅,夸张粗糙且乏味,只亲眼目睹才知不是画师差劲,是世间的笔压根画不出。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上过彩的江南小景,林蹊粉蝶染露,舟过峡湾,伴着道不清画不尽的旖旎。   若让他执笔,他绝不会俗不可耐地勾画这些。   他只画清雨下的梨花,颤得不成样子,几度难捱地想逃离枝头。然而娇软处艳丽含露,寸寸容下春日里过度的烂漫热切,偏舍不得吐出半分。   他会是个上好的画师。   此刻没有人会比他们的距离近,她的心跳和她的渴望,他全知道。   蔺长星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吗?”   她簪子不知掉落何处,满头青丝铺撒在枕边,纠结与欢愉交织,遮住自己的眼睛,点点头。   过了一会,他挪开她的手,又问:“会不会太里了?”   “要不我不动了,等你一会。”   没人回答。   他换了个姿态,细细看了会她不许他多看的地方,又与画里对比,“温柔”地问:“姐姐,你睁眼睛看,是这样吗?”   谢辰在铺天盖地风雨里浮沉,临失态前忍无可忍,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体贴”话太多,一句比一句刺耳,与直接折磨她无异。   随之而来的,便是骤然而起的波涛骇浪,浪前再多的风暖和煦,绵绵温情,此刻全然不见,只剩癫狂索取与濒临崩溃的隐忍。   这是他的屋子,尽管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多,此刻也全不在跟前。但她不敢出声,亦不敢去咬自己的唇,明天还要见人。   快意没了着力点,她不得已地咬住身下的锦被,在浪中行船。   鼓声结束时,谢辰失神地想,他的书和画册没白看。   烛火早就熄了。   夜半三更,月光清冷冷地打在窗纸上,帐里人默然相拥。   谢辰估摸着自己是太喜欢这个人,这一躺便舍不得走。 第50章 失眠 比这书上还难以启齿百倍   天明前, 蔺长星重新点起一盏灯,照出一隅柔光。谢辰已简单擦过身子, 将衣裳穿整齐,力气却不见恢复,连衣带都是蔺长星帮忙系上的。   这期间的目光交汇,温度比烛火还暖,他拿来梳子,替谢辰挽了个温柔灵巧的斜髻。   刺个绣都能扎得满手血的谢辰不得不承认,身为男人的蔺长星, 手巧得让她嫉妒。在她指点下,他稍稍琢磨后,便能梳得与素织差不多。   他把铜镜给她,替她理了理两鬓,“怎么样, 好不好看?”   “好看。”谢辰原不想费事, 可他说不能让她披头散发地离开, 那是不尊重她。对着镜里照了照,她感叹道:“手真巧。”   “那当然啦。”他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道:“我的手很厉害的。”   谢辰淡下笑意, 淡淡瞥他:“你找打吗?”   她抬手都没力气, 任她打就是。   蔺长星环住她, 没皮没脸晃她道:“对啊,你打死我。”   被无赖缠上, 谢辰无可奈何, 叹气道:“世子爷, 你现在让我回去,我还能再补一觉。”   彼此难得敞开心怀,无有节制, 一夜折腾两回,还说了好一会的臊耳话,身心都乏。   她全凭着意念在撑,他倒精力旺盛,又是梳头又是开玩笑。   蔺长星不闹了,面露愧疚,对她道:“好,我送你回去就是,趁着天没亮好好歇歇。起后若不舒服,就泡个热水澡。”   谢辰不好意思搭这腔,“嗯”了声。不用等到起后,她已经浑身不舒坦了,纵□□海的代价总归是有的。   蔺长星似乎瞧了出来,见她情绪不高,凑到她面前:“我是不是又弄疼你了?”   谢辰听不下去,腰往后仰,受不了地道:“你还送不送了?”   他一脸可怜相:“可是我已经很小心了,你别生气,姐姐,我下次表现会更好的。”   下次?   谢辰忍住脸热,倏地咬在他脸上,未用多大力气,只是让他疼一疼。她咬牙切齿道:“你真行,扮完狼又开始装羊羔。”   方才强哄她做第二回 时,也是这样可怜兮兮的语气,好像没吃过糖的孩子似的,不给他就要哭。   一旦心软,糖被他抢到手里,就不是一回事了。顷刻间变得霸道妄为,哪管什么温柔缱绻,便是“姐姐”也不喊了。   他说的是“谢辰,你看着我”。   看什么?   看他怎么表里不一吗?   这人太坏了。   在蔺长星的掩护下,谢辰顺利回到住处。他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谢辰面无表情,关窗户关得敏捷又迅速,全然没有使不上力气的样子。   蔺长星失笑,得,还是把人惹着了。脸上被咬过的地方早没了印子,只剩下酥麻的滋味。   他独自回去,用了不到来时一半的时间。屋里的幽香仿佛还在,他捡起扔在地上的书册,将灰尘掸了掸,又塞回枕下。   这书里内容不堪入目,他方才怕污了谢辰的眼,急着扔开。可他对她做的事,比这书上还难以启齿百倍,对此他极度坦荡无愧。   床榻上狼藉一片,他哼着南州的小曲,心情愉悦地收拾起来——抚平床单,抖好被子,安置枕头。   这些事他在南州时便亲力亲为,做起来得心应手。   收获颇丰——从枕头、床单和被面上,足足找到九根谢辰的头发。   她发质与他不同,乌黑纤直,光泽饱满,很好辨认。九是个好数字,九根头发里,有她自个儿蹭下的,也有他没轻没重时扯下的。   蔺长星小心翼翼,将她的发丝用丝线系好,找了个荷包放进去。   他躺回铺好的床榻上,想起谢辰方才反复交代,让他明日换洗一遍。他也应了,虽然舍不得。   这榻上留有独属她的气息。   他无法言语今夜是个什么心情,不仅仅是餍足后是爽快,那太浅平,难以概括他的波澜。   有狂喜,有感激,还有愧疚。   毋庸置疑,谢辰喜欢他,不比他喜欢她少多少。   初见时的那座隐在冷雾后的冰山,冰快融完了,缓缓化作一江春水,柔和缱绻地给他滋润。   他自小不在生父母身边,如今回来,万分宠爱唾手可得,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便有。可他也不傻,亲长们的疼爱并不为朝夕相处的情分,多是愧疚和弥补。   王府里一家三口吃饭时,蔺长星常常想的却是在南州,一家子兄弟姊妹玩笑时的光景。   王府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父王惜字如金,母妃端庄高贵。   他总忍不住揣测,就算他们生的是别的孩子,不叫蔺长星,或者干脆是个女孩儿,出生后送给了别处寄养,再寻回来时照样如此爱护。   如今所得,并不因为他是他,只因为他姓蔺,得了个蔺长星的名字。   谁按上此名,一概如此。   他模样生得如何,喜好雅俗,性情明朗还是温吞,众人皆不在意。他们只知他是世子爷,是燕王唯一的血脉,日后必有光明锦绣。   可谢辰不一样。   谢辰全然不理会他的身份,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无论他叫蔺长星,还是常星。   在南州时他落水,最狼狈的时候,被她看上。她说她对他是见色起意,后来又觉他招人疼爱,于是甘心被他骗。   回宴京后重逢,她起先十分生气,什么燕王世子,她看不上照样不给好脸色。可他死缠烂打地对她好,她纵然明白宴京的规矩世故,纵然知道燕王府的门第不可攀,还是心软了。   哪怕他在南州城落魄地吃软饭,谢辰也愿意宠他;哪怕他如今贵为世子,与他走这条路,不如她找个吃软饭的轻松,她仍是义无反顾。   一切只因为,他是他。   故而只有想到谢辰,他才确信他的生活有意义。他读书习武练字,待所有人温和亲切,嫉恶如仇,她会为此高兴,她会喜欢他这样。   她会因为他穿了件得体大方的衣裳,而在本不该多看他的场合里,一本正经地不住瞟他。   她说:“我的长星今日很好看。”   父亲或许会,母亲也会,可他们都不纯粹,他们看的是自己的儿子。   蔺长星总说可以为她死。   这并非一句听上去好听的话,他总在夜里深陷孤独与压抑,再多的荣光与繁华只是浮云过眼罢了。   他本该一出生就得到的东西,被轻描淡写的几句命格之语夺去,又在十八岁这年,一并加在他身上。   没人问他想不想要。   何等的身份啊,连给他封官都没有考核,只是闹着玩打了场马球赛,但所有人都不为其怪。他们羡慕甚至妒忌,但没人敢说一句“德不配位”。   若他是个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呢,得了这样要紧的官职,宴京城的百姓真的会安居乐业吗?   没人在意这些。   但谢辰在意。   他如果不把官当好,不像她几个哥哥一样厉害,她头一个不依。   只有谢辰在,他所有的事情才有意义,这是他以她为命的缘由。   是他先动情,本该求着她哄着她,无论她做什么,他也会受着。可她太宠他,不要他求也不要他哄,她素日就疼他。   他要什么,她都给。   这样怎么行。   蔺长星由此感激,更由此愧疚。他们有夫妻之实,他却不能给她名分,就算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所剩无几的时辰里,他囿于复杂纠结的思绪,翻来覆去睡不着。甚至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并不为难过,只是高兴和宣泄。   谢辰这头却根本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她回到屋里倒床就睡,被素织唤醒时,还不甘心地呜咽了会,很想赖床。   素织气呼呼地想燕世子不是人,姑娘喜欢他,他竟不知道拒绝,起码让姑娘睡个好觉啊。   到了早膳时辰,太子问蔺长星:“昨夜没睡好吗,怎么看着这样憔悴。”   压根就没睡的蔺长星笑道:“刚封官有点兴奋,失眠了。”   太子随之勉励几句,转身见到谢辰更惊讶:“表姐,你也失眠吗?”   谢辰比蔺长星还憔悴,脸上是脂粉都掩盖不去的倦怠。   谢辰淡然道:“昨夜格外认床,不得好眠。”   太子从前并未听过谢辰有这毛病,她常年离家在外,若是认床岂不是遭罪,当即有些心疼。   于是道:“过几日便回了,且再忍忍,本宫过会让御医调些宁神助眠的香料。”   谢辰微笑:“多谢殿下。”   他们俩神情一个赛一个的光明坦荡,甚至还能当着太子面说笑,贺裁风却在一旁脚趾抠地,差点抠出了个园子。   救命!他都脸红了,这两个人怎能这样处变不惊。   等等,他不会被灭口吧!   他偷偷抬眼望去时,蔺长星与谢辰不约而已地看他。   贺裁风:“……”当我死了好吗? 第51章 刺绣 往她额间覆了个响亮的吻   猎宫附近枫林弥望, 如火一般围山烧起来,秋风过处横叶不绝。   节气陡然变寒, 谢辰与蔺长星之间情分却不断升温,知情人仅是旁观便觉粘牙。   例如已经收了蔺长星封口费的贺裁风。   不知情者看过去,燕王世子还是明朗温润的少年郎,四姑娘仍是笑意寡淡的世家女,毫无变化。   与此同时,阖宫上下皆在忙忙碌碌准备第三日的秋猎。大楚尊文亦尚武,往年在狩猎上拔得头筹者, 淳康帝都有所赏赐。这赏赐不仅仅是些对世家子无关紧要的物什,更是御前的关照与偏疼。   许多世家子弟就是先在陛下面前混了个脸熟,后得了机缘,便平步青云地攀上去。   谢家三爷谢潺,周家公子周书汶都是在狩猎上被封官, 此次继蔺长星后, 众人亦有期待。   淳康帝虽已到中年, 无了年轻时的豪壮,然皇帝亲手猎杀第一头野兽乃是秋猎的规矩。越是上了年纪, 就越是要用此证明龙体大安, 以定臣心。   蔺长星神气地背着把雕琢得古朴大方的弓, 这弓是在避暑行宫时皇后娘娘赏赐给他的。他特地给贺裁风摸了摸,脸上的神情表示, 用了这弓想输都难。   谢辰在一旁被他的得意样晃得直想笑, 又舍不得不看。   她身着一套湖蓝色的束袖劲衣, 发丝高束头后,骑的是太子亲自为她挑选的马。良驹性子温良,因通身雪白听说叫霜叶, 很快便与她相熟。   贺裁风看了眼,附耳跟蔺长星夸道:“好俊,英姿飒爽的。”   这小子有眼光也有福气。   蔺长星欢喜地弯着眼睛,挺直背自豪道了句“那是”,又期待地问:“我怎么样?”   贺裁风将她上下扫一遍,悠悠打击道:“你在她面前就是个弟弟。”   “……”这话虽然听着不大痛快,蔺长星却反驳不了,的确,谁让他爱喊她姐姐。   众人集合完毕,只等选定的出发吉时一到,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往山林深处去。   秋猎年年如此,各队轻车熟路地寻找野兽的踪迹。   谢磐带侍卫守在淳康帝左右,吩咐谢几轲与谢几洵将谢辰护好,毫发不能伤着,否则有他们俩好果子吃。   谢几轲得了命令,寸步不移地跟着谢辰,破天荒地有些安静,仿佛对狩猎的热情并不高,今日就是来走过场。   谢辰问他怎么了,他只是道:“年年都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陪小姑姑看看风景。”   谢辰观过他脸色,静了片刻,笑着点头道:“也好,反正旁人的箭都没有你的准头,你就当做日行一善,让让他们了。”   谢几轲本来无精打采,被谢辰一夸,又喜笑颜开,“自然,我就怕他们嫉妒,往后不带我玩呢。”   谢辰无奈一哂,谢几洵在旁边跟着笑,小姑姑是在安慰二弟。   如今情势微妙,今年陛下有心让太子理政,但太子向来多偏谢家,外戚强盛,御史台的折子一封封上奏斥责。陛下虽未表态,可谢家着实不该多出风头,尤其是压在太子跟前。   纵然太子高兴,然马球场上进的那第一球,已让二叔叔在陛下面前提心吊胆了。二叔叔昨日将几轲臭骂一顿,责令他收起不知好歹的轻狂,别丢了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几轲满腹委屈地与他诉苦,他这个做哥哥的无可奈何,说的也是小姑姑这番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些个世家都在,个个虎视眈眈,只等揪住谢家的错处。说多错多,做多错多,不如划水。   明眼人都察觉谢家今日顿了锐气,虽不知是什么缘故,但都幸灾乐祸,尤其周家今年是胜券在握。   紧跟在太子身边尤不忘回头等谢辰的蔺长星叹了口气。   周围的闲杂人多,众目睽睽之下,别说带她去钻小树林,就是接近她也不方便。   虽是胡闹话,到底有些失望。   想起昨儿夜里,他又去做了回采花大盗,顾忌今日要马上奔波,花没舍得采,只是观赏了一番。   他夜间到时,谢辰破天荒地正在灯下刺绣,满脸苦色,一问才知刚从素织那接手过来。   卫靖生辰就在这几天,素织打算送对护膝给兄长做生辰礼,谢辰听了很愿意出一份力。   但蔺长星觉得卫靖不会领情。   美人无处不精致,手长得漂亮纤白,只是也太笨了点。   这绣得东西能见人吗?   他看不下去,夺走护膝和针线,又圈谢辰进怀里,往她额间覆了个响亮的吻。   她被他惹得闭上眼睛又睁开,目光柔柔地看他。   蔺长星说了句“瞧着”,特地凑到她眼前,帮她将绣残的图样修正。   谢辰靠在他腿膝间,见他借烛光穿针引线,做事情的模样分外专注。他嘴唇轻轻抿起,嘴上温声道:“学不会就不学,别勉强,针扎得手疼,又不用你做这个。”   谢辰见他拿针比自己熟稔多了,有些丧气,试探道:“我若学不会,你不会嫌弃我吗?”   “就为这个嫌弃你?”他皱眉,低头看她一眼,又继续绣:“那我真是闲得。”   谢辰也笑:“你可不就是闲得。”   哪有人大半夜翻墙爬窗,抱着姑娘在怀里替她做绣品的。偏偏他拿笔握剑的手,拿起绣花针也不显别扭,各类针法运用自如。   她看得怔然:“谁教你的?”   “万家的嬷嬷教几个姐儿女红时,我闲来无事去听了两回,虽没她们学得快,但是缝衣裳不成问题。”蔺长星夸耀地挑了挑眉,继而落寞道:“南州一别,自小玩到大的哥儿姐儿,便是他们成亲嫁人,我也回不去了。”   谢辰想坐起来,他不许,只得在他怀里调整了姿势,“你很想回去。”   “是啊,”蔺长星怅然若失,勉强笑了下:“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再划桨唱一回采莲曲。”   谢辰柔声道:“只要想回去便能再去,以后我陪你去。”   他忽而双瞳放亮:“私奔吧。”   她笑:“私奔就私奔。”   “咱们走水路,水路快,我带你回万家。他们都是温婉的南州人,性子好,你会喜欢他们的。尤其是老祖母,她最疼姑娘家,会很喜欢你的。”   “好。”她当然喜欢,他们把她的长星养得这样好。   兴致勃勃说到最后,谁都没有点明,别说私奔了,蔺长星如今连宴京城轻易也出不去。   “长星,”太子一声高喊将他思绪拉回来,“发什么呆呢,父皇的队伍都走远了。”   “起得早了,没精神。”蔺长星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这才专心跟好太子。   出发时尚早,阳光从繁密的树叶罅隙中透下来,洒着薄薄的一层暖光。   小半日下来收获满满,太子大汗淋漓直喊痛快,嘴上道:“父皇今年身子健朗,猎了这许久,说不定比咱们打得还多。”   往年淳康帝只是射杀几头意思意思,很快便退下山去等消息,今年却不见有返的打算。   让太子纳闷的是,谢家的那几个毫无志气,不争不抢不闹,由着周家出风头。不过才猎了几只野兔,就都喜滋滋地聚在一起聊怎么吃。   听得太子哭笑不得,“怎么回事,早上走得急,都没吃饱不成?”   蔺长星看谢辰不知怎么被谢几轲气得失了态,拿起马鞭就抽他,谢几轲嚎啕大喊“救命”。他心里跟着狂笑,道:“他们这是聪明呢,反正赢不过太子殿下,还不如吃个痛快。”   这话是无心之语,太子也知道他是恭维,却因此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淡下笑容。   “亏得本宫有你帮,长星,你骑射的功夫比本宫想得要好。二表哥说得没错,他的世子徒弟悟性极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蔺长星摸了摸鼻梁:“殿下夸得我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怪害臊的。”   正在说笑间,忽奔马来了名侍卫,滚下马跪在太子驾前道淳康帝在前头跌下马受了惊。   “你说什么?”太子不敢置信,怒道:“父皇身边的侍卫们呢,二表哥不是在他身边吗?”   “陛下为追头鹿向山里去,谢统领受命帮陛下去堵那鹿,不在陛下身边。当时跟着许多人,都在围鹿,没想到陛下会在拉弓弦时从马背上坠下来。侍卫们反应快接住了,可陛下仍因惊吓过度不得动弹。御医们都在前头,殿下快去看看吧。”   “父皇不能动了?”太子脸上露出恐慌,骑马便往淳康帝身边赶去。   这场狩猎戛然而止。   蔺长星扬鞭跟去前,又望了谢辰一眼,谢辰面上淡淡的。   不出意外,秋猎要结束了。 第52章 白送 每次给我一百两好不好   冬月霜稠, 暮秋的风已不止捎下落叶,刮得人面隐隐作痛。九重宫阙的大门层层阖上, 高阶金榻之上,暖阁中鎏金双龙吐珠香炉袅袅生烟,御医们在外殿正商量救治法子,浓药苦涩地往鼻腔里呛。   几个伺候汤药的嫔妃轻轻掩泣,神色无光,只皇后仪态如常,但面容到底憔悴, 眼眶微红泄露着情绪。   太子被这气氛逼得透不过气,不忍心道:“母后去歇着吧,就让儿臣守在父皇这里。”   皇后仿佛没听见,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你去忙你的。”   淳康帝出事当日, 秋猎队伍便拔营回朝, 五日过去,御医已经诊过无数次, 方案也给了许多。   淳康帝今年还未到半百, 平日里身子不说强壮, 可精神不差,竟毫无预兆地半瘫在床。   太子揪着御医不放, 总认为还有更好的结果, 起码要让父皇自如行动。随之而来的是哀戚与恐惧, 先帝也是如此,数十年不分昼夜的过度操劳,冷热换季之间受了刺激, 说倒便倒下了,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曾经有父皇为他遮挡、铺路,他知道他只是个储君,一日为太子,一日便不用承担天下的重任。   只要父母安在,孩子好像便挨不到“死”字。   可父皇现在出了事情。   一夕之间,储君理所当然地成了大楚的主心骨,万人跪拜,滔天权势陡然入手。他却高兴不起来,他从他的父皇和先帝身上,似乎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留下太平盛世,病死深宫。   陆千载来觐见时道:“殿下放心,陛下无碍,只是言语和行动困难些。”   无碍的意思是性命无忧。   那有什么用呢。   太子淡淡瞥过去,陆千载一身朱红官袍,长发松散,衬得他肤色雪白,眉眼清疏,真似谪仙一般。   “盛匡出狱,多亏国师。”   “臣为陛下与太子分忧,是理所当然之事。盛匡此人乃殿下左膀右臂,又不曾参与盛经年的贪腐案,陛下本是仁君,按大楚律,按理都不该牵连。”陆千载恭敬而自如。   他跟他师父不同,生于民间,长于民间,人情世故和官场沉浮,看得通透。他知道谁是将来的主子,而他只是臣子,并非暮气沉沉又好搅动波澜的“通灵”人。   更重要的是,他很爱财。   太子不怕臣下贪财,一个人无所求才最可怕,他也不敢用。   太子坐于上位,沉声道:“国师知道这几日本宫收到多少弹劾你的奏折吗?”   陆千载淡然道:“微臣不知。”   “狩猎的吉日与吉时,都是命格司反复测过所定,然父皇却于当日发病。”太子讥笑,补了句:“不光是你,谢磐随行护卫,却在父皇发病时不在近前,照样被弹劾。”   太子笑的是,他身为太子,当时不陪在御前,按理也该死,怎么没人弹劾。   陆千载不做辩驳,“臣请殿下降罪。”   太子看了他一眼:“国师想领罪,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陆千载听出来太子话里有话,不发一言地垂首。   “若万事万物都能让人算出来,这天下哪还有什么风云变幻,飞来横祸。国师身在此位,真的以为命格司能算人命格,断人命数吗?”   太子甚至不愿等他开口,就冷冷看他道:“你们不能。风雨你们算得出,人心你们算得出,可命数,这天下的命数你们能吗?父皇信,本宫不信,天可降罪?”   陆千载抬眼静静地看着来日的新皇意气风发,他与淳康帝十分相像,比起淳康帝的慈和,太子更加肃穆威严,天生的君王之气。   尊就尊在那双眼睛上,狭长而内敛,深邃淡漠——谢家人独有的长相。   从皇后娘娘,到谢辰、谢潺再到谢几洵都是这样的眼睛。   陆千载想到,蔺长星说他最喜欢谢辰的眼睛,当时他还笑话,说谢家人都是这样的眼睛,怎么没见世子喜欢旁人去。   蔺长星傻乎乎道:“我喜欢啊,谢家的人我都喜欢,太子殿下我也喜欢。”   陆千载跪了下去,宽袖铺在身子两旁,“殿下……”   太子打断他,他似乎早就拿定主意根本不需要陆千载多说什么。   语气带了一丝顽皮,“本宫是夺你的命还是降你的职,国师算过没有?”   陆千载松了口气,一笑,点点头,“多半两者皆无。”   “有些本事,起来吧。”太子不在意他的冒犯,“陆卿聪慧,却没有你师父的本事,当初申礼行极力举荐你,九泉之下想必懊悔。”   陆千载沉默。   他师父误入歧途,但师父病卧榻上时,说他明白,命格司所有的弟子里,只有他心存大善。   陆千载不是算不出来,命格司的寿命不长了,太子殿下要的不是国师的命,他是毁的是整个命格司。   即便师父还在世,面对如此的储君,也只能顺势而下,不是吗?   陆千载走后,太子才对亲信道这是可用之才,他救了盛匡出狱,就说明他懂宴京城的规矩。   亲信道,盛匡今日当街被歹人刺杀,蔺长星带巡防营路过时刚好救下。   太子笑道:“那群人坐不住了。”   你瞧,盛匡不出来,藏在背后的人怎么露马脚呢。   盛经年自尽前留下罪证和罪状,那些人都以为他留给了儿子。   可是无人晓得,在他手里。   清算的时候也该到了   …   相比于宫里笼罩着的雾霭,宫外的生活仍歌舞升平,不见波澜。百姓只知君王龙体欠安,如今是太子殿下临朝当政。   而太子殿下已过二十,处理政事早就游刃有余,且也是个心系百姓的仁君。朝堂稳定,民生福祉不减,说句实在话,谁管皇帝病不病。   蒙焰柔亦是如此,安排起去山上拜佛之事。冬日将近,山上清寒,她纯为等谢辰有闲空才耽搁到现在。江鄞原本劝她明年夏日再去,赶上避暑更好,她想了想,不愿再等了。   她想明年夏天便有喜事。   谢辰自然说话算数,收拾东西预计陪她去住大半月。京里现在气氛压抑,她不喜欢,连蔺长星也劝她走。   蔺长星得知她们要住到月末,笑了笑道:“休沐的时候我去找你。”   谢辰眼波流转,笑意一晃而逝,用手绢擦净他唇边的口脂印记,淡声道:“佛门是清净之地。”   她言下之意是凭你这德性和我们俩现在做的这事,你就别去添乱了。   蔺长星还穿着盔甲,趁巡城的空档来见她,闻言嚎了两声表示不开心,又觉得谢辰说得有道理,去山上也不能干什么。   忽然脑瓜一灵,跟着想起什么,羞涩抿唇后,真诚地引诱道:“西山脚下就是落霞镇,我买的别院在那儿,清幽干净,还没带你去看过呢。”   只看院子?   谢辰心知肚明地瞥他一眼,相比于他装出来的无辜羞涩,她淡然地多,言简意赅:“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不想看看我的小宅子吗,俗话说狡兔三窟,以后我要攒银子,多买几处地方。”   “俗不可耐。”谢辰损完他,认真道:“你如果缺银子,我给你。”   “姐姐,你真富,”他忽将谢辰抱起放在桌边坐,站在她面前俯身道:“我不白拿银子,我好好伺候你,你就像在南州一样,每次给我一百两好不好?”   “蔺长星,”谢辰重重地揉了揉他的耳朵:“你要不要脸了?”   他耳骨被她揉得发疼,随即烧起来,朗朗地笑了下,轻声细语地哄:“你答应了?四姑娘放心,买我亏不着你,每次一百两,不限次数也不限时辰,等于白送……”   他不说了,因为谢辰将轻启的唇递到他眼前,邀他品尝。她眉眼仍淡淡的,可是眼神分明是害羞了,嗔怪却无可奈何。   谢辰拒绝后,也不知蔺长星是不是与陆千载通了气,陆千载让陆徽给她传话,约了某日在西山下见面,给她看她那一万两的用途。   那日正巧是蔺长星休沐。   谢辰:“……”   而谢潺因蔺长星当街救下盛匡,对蔺长星稍有改观,看他也顺眼起来,起码觉得他不只是个会勾引自己妹妹的年轻浪荡小白脸了。   朝谢辰抛下一句:“改日请他喝酒。”   谢辰整理要带去看的书籍,头都不回:“要请也是盛匡请,你拿什么理由请?”   谢潺没好气地看她,吃下这激将法:“我已经跟盛匡谈过,等他官复原职,我便迎娶盛染。”   “我好奇盛匡是个什么反应。”   谢潺默了默,正色道:“凭盛家如今这样,我还愿意如此待他妹妹,他很高兴,与我亲如手足。”   谢辰平静看他:“那是极好的。”   看来她听到的盛匡与谢潺大打出手,将盛染一顿痛骂,最后想想谢潺确实救了他们兄妹俩的命,不得不咽下一口气的传言是假的。   谢潺伤了的手臂还在疼,悄无声息地自己揉了会,对谢辰道:“出门在外,护好自己。”   “知道了。”   与蒙焰柔一道自是没什么怕的,何况卫靖、素织都跟在左右。   江鄞将他们送到城门,依依不舍道:“我在家里等你,早些回来。”   蒙焰柔笑:“江少尹,别腻歪了,回去吧。”   谢辰对他道:“帮我看好蔺长星。”   她原义是想他照看提点蔺长星,蔺长星初生牛犊不怕虎,初入朝堂,得罪太多人也不好。   江鄞会错意,拍拍胸脯:“你放心,他敢招蜂惹蝶,我就敢搜罗罪证,写信向你告状。”   谢辰只好笑了笑:“多谢。”   帘子一落,蒙焰柔悠然笑:“你也信,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信江少夫人的本事,江少尹会听话的。”   驶出城门时,本该畅通无阻的马车被拦住,卫靖在外冷声道:“车里坐的是江少夫人与谢四姑娘,将军还要查吗?”   骑在马上的“找死者”,声音清润又张扬,理直气壮地说:“本将在缉捕盗贼,为了稳妥,要亲自查过才能放行。”   蒙焰柔忍无可忍,看了心情不错的谢辰一眼,撸起袖子推开车门,暴脾气道:“哪个不长眼的来我面前放肆?!活腻了你!”   谢辰:“……”戏很好。 第53章 求签 非要一宿,得要床榻?   虽是露水浓重清晨, 但出城的人都急着赶路,这个时辰城门口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侧目看过来。   卫靖被吓了一跳,没通知他有这一场戏,但看蔺长星错愕的目光,多半是临时加的折子戏。外头这个是故意找事,里头那个是顺坡反击,两人你来我往, 他们姑娘倒成了局外人。   他没想再配合,百无聊赖地顺着马头上的毛发,一声不吭。   蒙焰柔脾气火爆无人不晓,风风火火骂出这么一句,场面顿时僵住。   蔺长星摸了摸鼻子, 弯下眼睛和唇角, 笑眯眯道:“小将公务在身, 江少夫人何必动怒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笑容干净明朗, 长在一张俊脸上呢。   但她不是谢辰, 不吃这伎俩。   蒙焰柔冷冷睹了眼蔺长星, 朝他后头那群乌合之众看去,那些人顿时低下头去。   在宴京城做将士, 几个不识蒙家人。这位昔日的蒙大小姐, 如今的江少夫人, 美艳动人得仿佛山林间的枫树般热烈,于是气势汹汹便平添了韵味。   为身份,为容貌, 他们都不敢多瞧,瞧了就是亵渎,不敬得很。   她美眸柔了柔,仿佛这才认出来,半笑不笑地道:“我道是谁,大清早的来寻我的麻烦,原来是燕王世子,失礼了。”   不远处的守卫们面面相觑,领将大步跑过来,对着两边忙不迭地行礼:“蔺将军,江少夫人,误会误会,大家千万和气。江少夫人的马车,岂能有闲杂人等,不必细查,不必细查。”   这将领晒得黢黑,四十多岁的模样,面上纹路纵横且深,说话间一口白牙。倒不是牙真白,黑脸显得白罢了。笑起来时带着常年与人打交道留下来的谄媚和恭敬。   实则心里砰砰直跳。   蒙大将军是守卫宫城的御前宠臣,宴京若连蒙家人都信不过,这来来往往的人就全都是贼人了。   按平日里不成文的规矩,一听是江少夫人的马车,一概在顷刻间送出去,不必多问。更何况今日车上,还有谢家的四姑娘,那是个跺跺脚都能要他们脑袋的主儿。   本该恭恭敬敬地表现一番才是,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情。   偏偏这不识趣的还是燕王府的世子爷,巡防营的新主子。   巡防营听着没什么,可这城中一切事物现如今由他吩咐,听说深得太子殿下信任。小小年纪,凭着跟圣人的亲缘身居高位,自然是轻狂傲气。   这两帮人对上,和气些还好,若真闹得难看,他们倒没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守门的小喽啰。   蒙焰柔并不为难那将领,冷笑着对蔺长星道:“别,谁也不敢保证江少夫人的马车就干净啊。您尽管来查,查个清楚,别日后出事了再赖到我身上,没得讨一身嫌。蔺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今日不如就拿我开刀。”   若是个寻常人,听了这□□味十足的话,早就识趣地放行了。   那将领朝蔺长星看去,指望这位大爷赶紧换个地方闹,却见他看似好脾气地笑了笑,全然没听明白:“多谢少夫人体谅,开刀算不上,查一查就好。”   将领当时就感觉头昏眼花。   蒙焰柔也不多说,转身坐进马车里。蔺长星下马到车跟前,认真仔细地往车里看了遍,确定无可疑之处。   这番多余的举动在他后头跟的人和守城门的将士来看,纯是傻子没事找事。   他一本正经地对车厢里看书的人道:“四姑娘,打扰了。”   谢辰不紧不慢地抬眼,隐住嘴角扬起的弧度,垂眸继续看书:“世子是为公务,说什么打扰不打扰。”   蔺长星被她的冷淡弄得无措,压低声音道:“在车上别看书,伤眼睛。”   他身着玄色盔甲,衬出纯白的里衣,头上简单地戴了顶漆黑发冠,硬朗俊气。手里捏着缰绳,袖口里,半隐半现着条歪歪扭扭的红绳。   他目光望进来,盛着万般的眷念与柔情,又有些俏皮和谨慎。   本没打算来送她,可是想到她要离京许多日,又不舍得,寻了个蹩脚的理由,想着再看她一眼。   若谢辰嫌他幼稚给她添麻烦,生气便糟糕了。   他忽然后悔了。   谢辰看出他忐忑,包容地朝他笑了下,“好,忙去吧。”   蒙焰柔翻了个白眼:“快滚。”   蔺长星被凶,委屈地嘟了下嘴,又赶紧收起,乖乖巧巧地阖上车门,打马离开。   谢辰顺着他方才多目光转过头 ,挑了挑眉,对蒙焰柔道:“不要欺负他。”   “我欺负他?”蒙焰柔鼻子出口气,似乎听了个笑话,在驶出城门的马车里嚷道:“你讲不讲理啊,明明是他没有分寸。传出去,还当燕王府跟我们两家有过节,特来寻衅呢。”   谢辰哪里不知道蔺长星冒失,却还是道:“只是开门查查而已,你不计较,咱们早就出来了。”   言下之意,旁人误会还不都是因为你先骂人,小事也闹成大事了。   蒙焰柔被她那重色轻友劲打败了,在旁人眼里,她若不发脾气才奇怪呢,好像心里有鬼似的。   “我偏要逗他,他来送你一程就算了,方才在外面看我的眼神,像我抢了他女人。”   “少夫人海涵,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谢辰无奈地哄她一句,书不看了,给蒙焰柔倒杯茶,自己捡了块果脯吃。   “小孩子?谢辰你清醒一点,他比谁都聪明。”蒙焰柔摇头,没好气地腹诽道:“真听话。”   让她别看书就不看,谢辰是彻底完完,栽那小子手里了。   谢辰伸手倒茶时,蒙焰柔注意到她手上戴了根朱红色的编制绳子,花样简单素净。手上系红绳,蒙焰柔只在蔺长星那看见过。   不同的是,蔺长星手上那条奇丑无比,系在世子爷尊腕上忒丢身份。但蒙焰柔也没在意过,只当是南州的习俗,保平安之类的。   话本子里,南州人极信这些。   她所见,谢辰这还是头一回戴,蒙焰柔几乎顷刻间就猜出来了,抓起她的手腕,笑问:“他给你编的?”   “嗯,”谢辰如实回答,露出笑意来:“还不错吧。”   “所以他那条丑的……”   谢辰坦然:“我编得。”   蒙焰柔大笑:“你这巧手啊。”   那小子也算真心,要是江鄞送这么个丑东西,打死她也不戴。   两人说说笑笑,本来无趣的路途便缩短了,蒙焰柔想起此行目的,心里头略微期待紧张。   又刚好听到谢辰说狩猎的事情,顺口提到蔺长星住得离她近,蒙焰柔追问:“住处那么近,你们俩晚上见面吗?”   谢辰默了默:“怎么了?”   蒙焰柔问:“同枕眠了吗?”   这话问得也太直白了,谢辰别扭地闭上眼睛,假装头晕,摸着衣衫上的花纹,半晌没回。   蒙焰柔便有了数,轻声道:“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只想问你,你每回喝汤药吗?”   谢辰跟她不一样,她是想怀怀不上,看过许多大夫,自己与江鄞都并无不妥,只好寄托在菩萨身上。可谢辰与蔺长星说不准啊,万一运气好撞上,要怎么处置。   最后麻烦的还不是谢辰。   谢辰睁开眼睛,“没有准备过,”见蒙焰柔脸色微变,虽极羞涩,为免她为自己担心,还是如实跟她道:“回京后,就只在猎宫有过一回,事先并未打算,后来也不方便熬药喝。”   蒙焰柔稍稍放下心,只一次倒没什么,一次就中的好事情还不至于让谢辰捡去。   随即又惊讶,她还以为两个人每回见面都有呢,毕竟那小子看模样就不是老实人,谢辰又纵容得厉害。   “这么久了就一回?辰辰,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你们……”   “好了!”要不是马车在赶路中,谢辰已经跳下去了,被蒙焰柔揶揄的眼光打量得面色发热,争辩道:“一次怎么了,平日里不好夜不归宿,也没有时机啊。”   蒙焰柔骂她笨:“白天寻个时机不成吗,非要一宿,非要床榻?”   谢辰已经火速堵上了耳朵。   不堪入耳,不听也罢。   蒙焰柔捂住肚子笑了会,见谢辰吃瘪她就痛苦,跪过去拉开她的手,乐道:“羞什么,又不是小姑娘了。”   “不想跟你说这个。”   “不说就不说。”蒙焰柔往她嘴里塞了块果干,认真交代:“你要记着,下回备些避子的汤药或药丸,若没有,就不许跟他胡闹。到时候闹出麻烦,倒霉的还是你。”   谢辰心有余悸,“知道了。”   行至西山脚下时,半山腰上的古寺现了个影,钟鸣声回荡在山间,佛光普照,没由来的让人心里安静。   已经有人提前将他们落脚的院落打扫好,就等着贵客前来。   沙弥在前面引路,谢辰静静跟着,她住的是间大窗朝南的屋舍。屋子并不大,古朴清雅,无半件多余之物。   素织往香炉里扔了几块香片,拿出自带的被套替谢辰铺床,嘴上劝谢辰多出去走走,把这西山游一遍。   谢辰正整理带来的书,放在床边的桌几上,“好,带你去。”   素织立刻说“姑娘真好”。   谢辰笑了笑。   好眠后,翌日一早,她陪蒙焰柔去了山里的观音古洞。山洞不深,挂了几幅送子观音娘娘的画像,有许多人虔诚跪拜,嘴里默念着愿辞。   大多是丈夫陪妻子过来,两口子心诚则灵,谢辰与蒙焰柔一同,就很不合时宜,于是先退出去了。   蒙焰柔拜完出来,“还是要一同才好,可惜江鄞忙,得闲才能过来。”   谢辰道:“我陪你多住一段时日,不急。”   蒙焰柔牵她往寺庙前殿去:“既来了,带你去求个签。”   谢辰投过香火钱,替亡母烧了柱香后,又求了个护身符,仔细地放进荷包里。   蒙焰柔不用问,就知道她要带回去给谁,于是也替江鄞求了个。   谢辰问她:“我求什么?”   这求签问卜之事,她并不热衷,有个神神叨叨的命格司,就够她敬而远之的了。但既陪蒙焰柔来一趟,就像蔺长星送红绳,在猎宫夜里对孔明灯许愿一般,宁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蒙焰柔提示道:“缺什么求什么。”   她话音刚落,“姻缘”两个字便钻进谢辰心里,她如今最期盼的事情不过如此。然而难如登天。   谢辰诚心默念着词,摇动签筒,出了一签,候在一旁的僧人便弯腰去捡。   谢辰盯着那木签,心里道,她不该贪心,只要不是下下签就好。   僧人还未说话,她接着想,如果是下下签呢?   她脑海里浮现出蔺长星的脸,想起今早他穿着盔甲,神气十足又装委屈的模样,轻笑了一下。   佛定不下她的事情。   “命由天定,运在人为。” 第54章 心切 她不晓得他这些天怎么过来的……   殿内的香气浓厚, 烟雾缭绕,那支签对的签文甚巧, “枯木中借逢春时,如今且在暗中藏;宽心且守风霜退,还君依旧作乾坤。”   “中上签。”   僧人面容平静,缓声道:“此签道出女施主所求之事已有转机,还需等待,如今尚在孕育时不可操之过急。”   “心想之事将成,这么说是好签了?”蒙焰柔即便不听这签文, 也知谢辰求的是何事,火急火燎地问道:“为何只是中上?”   “有定数亦有变数。”僧人有着一张白净普通的面容,脸上的笑意叫人安心,不急不躁地回她:“凡事忌满,满后便亏, 这位女施主心中所想之事, 得中上已是大好了。”   谢辰若有所思, 静静听完,恭敬道:“有劳小师父。”   二人从签殿中退出, 并肩往住处去, 秋末的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各自拢紧了衣裳。远离前院后,人声逐渐隐下, 直到周边幽静地再听到鸟鸣声。   蒙焰柔道:“你不信。”   这话说得慢悠悠的, 却不容置喙, 并非是疑惑。   谢辰也没否认,笑了笑,“佛口慈悲, 凡事给人念想,只要人多多行善积德。然而我的事情,你不是不清楚,如何能有‘转机’?”   这签文太巧了,像是有问必答般为她定下,她承认,方才初听到时满心的欢喜几乎藏不住。   反倒那僧人越是解释劝慰,她越是平静,她虽诚心交过香火钱,然而不愿信这些东西。   陆千载自诩得道高人,还不是用茶渣子待客,想方设法攒银子,命格司尚且如此。   蒙焰柔也被她说得沉默,一路上都是小径矮墙,连盆花都见不着,她叹息着问:“若往后都没有转机,你会如何,就跟蔺长星这样下去吗?”   她侧身去看谢辰,想从她的脸上瞧出真意来。若谢辰心里难过,至少要让她知道,别独自去钻牛角尖。   “只要未有人阻挠,他一日不倦,一日不想脱身,我也懒得多想。”谢辰早被蔺长星劝过,反而宽心地开解蒙焰柔,“你不必为我忧虑,该忧的是世子爷,他要担责。至于我,现在没什么不好,别想这些了,我只好好陪你。”   “果真是我的好妹妹。”蒙焰柔挽住她,喜笑颜开地夸了谢辰两句,也不纠结了,“罢,你们俩商量好就成,想洒脱便洒脱,及时行乐嘛。”   “嗯。”谢辰应和。   她本不想挨上蔺长星,她知道这事有多麻烦,她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却不想他陪她受委屈。但缘分弄人,谁让她无德勾搭上他,在南州时跑掉了,在宴京又叫人堵上。   晾他,拒他,都不成。   索性她也不管了,不就是随心所欲嘛,她被捆了二十年,怎么就不能痛快一回了。   一旦说服自己,她便打定主意往下走,不肯再多烦神,只让蔺长星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说早就做好了。   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们俩从来不愿意提。   蒙焰柔说得对:及时行乐。   或许她这辈子,也只能再及时行这最后一回的“乐”了。   谢辰与蒙焰柔所住的院里有颗参天的古槐树,据说已有百年的岁寿。循根望上去,树冠硕大,心境也随之拔至云霄。   谢辰仰头望了片刻,笑对蒙焰柔道:“想起小时候放风筝,风筝断了线挂到树梢上。江鄞沮丧,爬了半天没爬上去,还摔得灰头土脸,最后是你上去摘下的。”   蒙焰柔想起来了,“那时候也不小了,都有人喊你四姑娘了吧。”   “对,十一二岁左右。”男装已是脱下了,开始当姑娘养。   “所以我说,江鄞与我成亲前就是个小废物,指望不上。”   蒙焰柔摇头叹气,似是十分无奈:“要不是我祖父与江太傅定下这指腹为婚的亲事,我看不上他。”   “看不上他,你看得上谁?”   江鄞十年如一日地宠她护她,听话,风趣,又够义气。人品端端正正,官品更好,坊间有“小青天”之称。文武尚算过得去,若他是废物,那宴京城就没几个家世显赫的公子不是废物了。   再说,凭蒙大小姐的本事和脾气,若不喜欢,指腹为婚算什么。还不是边骂边乐地跟江鄞闹这些年,口是心非。   “你啊,四公子还不比他强。”   “多谢。”谢辰眸子睨向她,淡淡地说:“你就过嘴瘾吧。”   “我说真的,”蒙焰柔环顾左右,坏笑又轻浮贴近她,“你没看那话本子里,高门夫人与千金小姐在寺庙里一见如故,彼此倾慕,于是剪烛夜谈,共赴……”   谢辰不等听完,速速退离半步,头疼着问:“我没看过,我为什么要看这样的话本子,你又为什么要看?”   她狐疑地打量蒙焰柔,打算若看出什么来,就立即写信给江鄞告状。   蒙焰柔被风呛得咳了两声,没好意思说的是,那话本子是她跟江鄞的床头读物。前几日,他们俩每晚上一起看,纷纷为神仙般的感情痛哭流泪。   只是继续逗谢辰道:“南州来的本子,还有配图呢,看了长见识。他们南州人啊,风流多情哦。”   谢辰认真地对她道:“南州人没有好东西。”   ……   山寺岁月无声,几日一晃而过。谢辰的心随钟声沉下,静然无波。每日都陪蒙焰柔去礼佛烧香,顿顿都吃斋饭也不觉得寡淡,闲暇时间便打坐,抄写佛经。   有时惊觉静过头了,怕下山后不习惯,特地喊素织过来聒噪一阵,说些她从沙弥和过客那探来的新鲜事。最离谱的不过是她拿着真事,去蒙焰柔那换话本子里的故事,被那什么夫人和千金小姐的缠绵惹得落泪。   谢辰:“……”   南州的民风迟早荼毒众生。   这日照常陪蒙焰柔去上香,八成是没看黄历,迎面竟遇着周书汶陪他夫人。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个冷淡不耐,一个垂首不语。   见到谢辰,周书汶顿时有些难堪,他本不想来丢人现眼,架不住母亲盼孙心切,强迫不行便哭喊。可他也知道谢辰就陪蒙焰柔在山上住,又矛盾地存了想见她的心思。   并非他刻意打听,实在是不想知道也难。   她们出城那日同巡防营闹了一场,这几天茶楼里宴席上,旁人怎么议论的都有。只周书汶明白,不过又是蔺长星在她面前耍宝罢了。   小孩子的把戏,她该生气的。   谢辰将他贬进尘埃里,把蔺长星当成夜空中的真星子,他恼她感情用事看不透真相。可他原谅了她,谁让他曾伤过她,毁过她的痴心。   但原谅她不等于看她继续任性,他比谢辰了解男人,与其看他们一错再错,不如早日揭开秘事,早日让他们各走各的道。   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不想自揭身份。若才与他吵过架,他们的事情便败露,那就没意思了。   他要再等等。   他目光复杂,思绪游离,全落入了身边人的眼睛里。周少夫人勉强微笑,与谢辰与蒙焰柔客气地互行一礼。   她们俩朝周少夫人打过招呼,看也没看周书汶,便冷淡走开了。周书汶对此习以为常,淡声对夫人道:“快走吧。”   …   很快到了谢辰与陆千载约定好的时日,也是她见蔺长星的日子,她忽然就静不下心去抄写佛经了。   提前与蒙焰柔说时,蒙焰柔含笑摆手,大方道:“你去玩你的,我自诚心苦修,你却犯不着拘在寺里。跟你的好弟弟去玩个两三日再回来,再跟我说说落霞镇热闹不热闹。”   走前且嘱咐一句:“记住我交代给你的话,自己要疼惜自己的身子。”   谢辰起初怔然,紧接着点头,她都记下了。   素织简单收拾了个小包袱,喜滋滋跟跟在后头,太好了!终于不用吃斋饭了!她要吃肉!鸡鸭鱼肉!   卫靖神情不苟言笑,抱紧怀里的刀,实不相瞒,他不比素织期待得少。还好要见世子一趟,否则一个月住下来,人都疯了。   主仆三人皆没想到,才从寺庙侧门出去,便见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半坐在石头上等他们。   哪还是离别前威武耀眼的巡城将军,一身素纹窄袖布衣,同色的发带,脚上蹬了双沾泥的小黑靴,上面半点绣样没有。   人靠衣妆马靠鞍,他穿成这样,丝毫不见在宴京的尊贵气。就是个瘦弱斯文的少年郎,家境寻常,眼神乖巧,让人看了就想掏钱给他买衣裳。   谢辰:“……”她有这样的念头,一定是这少年郎的皮囊好看,若只剩个瘦弱斯文,她哪有什么好心。   “不是说好山下汇合,怎么来得这样早?”   他今日才休沐,按理昨日还在当值,大清早地却守在这里。难不成是摸黑赶路上的山?   想到这里,谢辰的脸色霎时间不太好看,夜间走山路多危险,他怎么就不能当心些。   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像是久别重逢一样热切,“思你心切。”   一刻也不想多等。   她不晓得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没有她在身边,简直度日如年。只能在家自赏曾经给她画的丹青。可画里人又不会时而皱眉时而笑,没有温度,更没有柔情蜜意。   反而越看越难过。   好在近来公务繁忙,他干得磕磕绊绊,便不至于太难捱。   谢辰清减了,但精神很好,眉宇间更透露出一股子清冷,眼神却柔柔地望他。想是在寺里沉浸多日,周身气质,让人看了心也安宁。   他看向一旁自觉回避的卫靖和素织……原来大家都瘦了。   咬牙握拳道:“下山!吃肉!” 第55章 朋友 谢辰含嗔剜他,低头也笑了……   等谢辰时, 蔺长星已勘测过周边,径直带他们走了条僻静的小道下山, 以免被相熟的人撞见,徒增麻烦。   谢辰越想越恼,不满道:“胡闹,你辛苦跑上来,还不是跟我下去。往后不许了,天黑摔着怎么办。”   “我点着火折子,走路很小心, 没有摔跤。”蔺长星认真回话,又笑嘻嘻地问:“我陪你一起下山,咱们俩说说话才好,你不想我陪你吗?”   这条下山道更偏更陡,谢辰专心注意脚下的台阶, 一时没接这话。   他固执地问:“你不想吗?”   语气有点儿委屈。   清晨的山风寒意袭人, 清新醒神, 谢辰披了件青色绣鹤的披风,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 低声回他:“想。”   “我就知道。”蔺长星得了一个字就心满意足, “嘿嘿”笑了两声。想牵她的手, 碰上了又担心碍着她走路,于是收回, 老实地走自己的。   下山并不费劲, 他笑着与她说这几天宴京城里的事情。   淳康帝神智已清醒, 但半边身子仍动弹不得,该试的法子都试过,只能慢慢调养了。如今太子上朝理政, 若逢大事便与讨淳康帝的示意。   燕王与陛下兄弟情谊深厚,这些天都留在宫里侍疾陪伴,未回王府。   盛匡被蔺长星救过一面,得知是燕王府的世子,特地请他与贺裁风去酒楼吃饭。宴罢,蔺长星先行离开,贺裁风却跟他去见了盛染,也算了了心愿。   他回来后不肯多说,也不回贺府,在燕王府睡了几日。蔺长星上朝、当值,没人陪他说话,他自个儿连门都不想出。贺岚想她哥哥了,也搬进王府,从早到晚吵得叽叽喳喳。   但燕王妃高兴。   听到这里,谢辰的心弦再被拨乱。燕王妃极钟意贺岚,两家子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再没什么不好。   她不愿在这时候扫兴,于是笑意不变,“巡城如何,累不累?该不会只有拦车这一桩事情吧?”   她旧事重提,有意损他,蔺长星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子,“当然不是。”   说是巡城小将,做了才知道官不小,管住了宴京城大办的武职。为此贺岚还不高兴,说他天天舞文弄墨,怎么真穿上了盔甲,难看死了。   巡城也用不着他天天巡,反倒是从上到下的公务处理不完,需他坐在堂中批阅。比起棘手耗神、亟待处置的公文,他宁愿去巡城。   巡城不费脑力,还能抓抓盗贼,治治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和仗势欺人的奸商们。抓到了就扔给江鄞,让京兆府按律处置。因他初来乍到很是勤奋,满京又没有他蔺长星不敢抓的人,京兆府大牢人满为患,江鄞忙得脚不沾地。   他事无巨细说了一大串,如愿以偿地把谢辰逗笑了,温声诉道:“最要紧的是,我很想你,日日都想。”   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朝阳从林间透下来,身子开始微微发热,冷风吹在面颊上反倒解热。   谢辰接过素织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点头说:“知道了。”   这一声轻柔缱绻,包含无尽的沉溺,哪怕她不说,蔺长星也听得出来,她也想他,日日都想。   “陆千载在山下的镇子等咱们,说要带我们去个地方。”   谢辰故意逗小孩,“国师不会打算把我们卖了换钱吧?”   蔺长星神情一肃,认真思索,“啧”了一声:“别说,他干的出来,得让卫靖留点心。”   他出行半个护卫没带,木耘被他赶到小宅里收拾清扫去了。   谢辰见他这般不信任陆千载,乐不可支,心情好了许多。   还有一半的路程,素织加入蔺长星的叨叨队,分别走在谢辰左右,一句接着一句地说。   谢辰不堪其扰,心里却想,多了一个人,下山热闹了许多。   他一个顶三个。   落霞镇就在西山下,因在宴京西侧,是晚霞落下的方向,故此得名。毕竟只是个镇子,坐落于山脚下,位置算偏,且不在重要的官道上,外乡人不会经过,因此稍显陈旧落后。   但去西山烧香礼佛者必经过此镇,因此落霞镇虽比不得宴京的繁华贵气,早上仍是车马络绎。   国师府的陆徽候在进镇子的必经之路,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说他家先生择了一处地方等他们。   陆千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面馆里,这面馆不大,隐与巷子里。一眼就能扫见屋里的四个拐角,下面的摊子就在窗边。   陆千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背对着门,若不去瞧他的脸,便完全不觉得此人哪里出众。   想来他是与蔺长星说好的,简易出行不张扬。   六人皆非在宴京久待的礼数人,各自闯荡过江湖,别说这是间干净的面馆,就是不算干净的街边摊铺,也无人没吃过。   因此也不谈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主仆们围在一张桌子坐下,点了六碗肉丝面。陆千载与陆徽每人多加了两个荷包蛋。   最后是卫靖付的面钱。   也就是说,陆千载等了他们半晌,愣是没舍得请一顿。这还不是最绝的,绝的是付完钱众人才晓得,这家面店的老板姓陆。   跟陆徽一样,也喊陆千载一句“先生”。   合着就是在他名下的馆子吃饭,最后朋友们得一分不少地付钱,并且算上他那份。   蔺长星习以为常,谢辰脸上淡然,只素织嘴角一个抽搐。   没见过,实在没见过这么抠的。   吃过饭,蔺长星寻了两辆马车,按陆千载的指示,往落霞镇西北方走,越走越荒凉。   此地偏僻,离宴京已是不近了,又不甚开阔地挤在山脚下。穿丛林过荒野,走到日头高挂,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村落。   村里屋舍不多,周边是田地,土地不肥沃,亦不贫瘠。一路往里走,村人多是老少和妇女,偶有几个残疾较重的男人。   无一例外地都道:“陆先生,您来了。”   陆千载一一含笑点头,对谢辰与蔺长星道:“再太平的日子里,也有天灾人祸,亦有因被冤枉、受牵连,而无故被贬入娼籍奴籍的可怜人。活不下去,流离失所。这块地方虽然偏,却少麻烦,我就把他们安置在这里。”   “宴京城是个金玉堆砌出来的城,却仍有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在讨饭吃,好心人多,吃饱自不用愁。可我想着,他们不能讨一辈子的饭,于是把愿意的都接来了。”   蔺长星恍然大悟:“难怪同僚们说城里的小乞丐一夜之间消失了许多。我听得心惊胆战,还以为有什么残害人命的大案子,已着手在查了。”   陆千载朗笑:“有蔺将军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的福气。”   谢辰一直没作声,静静观察四周,此时开口:“这里有几十户人家,少说六七十人。若全是老弱病残,他们穿衣吃饭买药,确要不少银子。”   她还注意到,这里的人虽不富足,可衣着厚实整洁,精神饱满,各自忙碌着。还有几个老人在一处晒着太阳,脸上皆是平和。   见到陆千载与他们,发自内心地高兴与尊重,自发地捧了热茶过来。   那茶叶比国师府的好。   陆千载积蓄都花在这上头,一人力量有限,正需要谢辰与蔺长星这样的人支持,于是详细对他们道:“加上那些小乞丐,村里共有二十三个孩子,还有几个年纪大的。我安排了人教他们读书识字,壮些的就习武,日后出去好谋生。女人织布做饭,男人能种田就种田,不便行动就做些小事情,互帮互忙。”   “等四姑娘那一万两到手,就花在这里,陆某分文不取。”   蔺长星在南州时便听过他说,要聚银子去救穷苦人的命,南州与这里千里迢迢,想来不会是这个村子。   “这样的村子不止一个?”   “是啊,这些年我在各地建了十余个。君王再圣明,也是高居庙堂,不知人间疾苦。官府哪怕尽心尽力也管不了每个人的事情,我想管。”陆千载脸上的笑意不曾变,说“我想管”时,眼睛里闪着光。   那光与他见到值钱的东西时一模一样,蔺长星想,或许是同一道光。   陆千载手里还捧着热茶,将他们往一处精致典雅的院落带,“但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成,哪怕身为国师,俸禄千石也填不了天下。所以我祈愿盛世明君,更愿好心人能助我一臂之力,比如你们二位。”   谢辰走近,看清那小院门匾上,书着端正的“学堂”二字。   她道破:“你中意的是太子。”   陆千载并不否认,“说句大不敬之语,太子登基,会比今上更利朝局。当然,也利百姓。”   蔺长星问:“何出此言?”   陆千载跨进书堂,已过了书声琅琅的时辰,里面很是安静。他略有深意地看向他们,“鄙人愚见,将来你们自有领悟。”   淳康帝是个仁德平和的君王,四海有目共睹。太子承其道,又多了果毅与决断,是陆千载想要的明君。谢辰与蔺长星都认为,太子再好,不能否认今上的功劳。   谢辰问:“陛下在秋猎途中发病,你没有麻烦吗?”   陆千载站在院子里,“吉日吉时是我挑的,可龙体抱恙是御医们的事情。”   “从太子殿下没罚你就可看出,”谢辰说完前半句,蔺长星就接了后半句:“他从未信任过命格司。”   因为不信,才不怪罪。   陆千载索性与他们交了底,“师父临走前算的最后一卦,就是命格司不久矣。他推举我回京,是为了保住命格司上下的性命,就算不能继续为朝廷效命,也不至被秋后算账。”   这交底亦有托付的意味,是说给蔺长星与谢辰听的,因为这两人恨极了命格司和他师父。   蔺长星并不接茬,只是笑了笑打趣:“难道不是你灵力最高吗?”   陆千载闻言扬眉:“不假,是比师兄弟们略高一筹。”   谢辰也抛开方才的话题,“记得初次见到国师,是在久雨初晴后,您仪态万千啊。”   陆千载在窗外看了会,终于推门带他们进去,不忘回头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凡人瞻仰仙姿,我在路上走走停停,刻意找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进宴京。”   谢辰:“……”   喊声救命行不行?   她看了眼蔺长星,所以,所有的初见全含着心机?   世上没有偶然,只有戴了面具的必然。   这堂课是习字课,学生们比对着夫子写的字练习。书屋朴素而舒适,方才一路走来,这学堂应该是这村子里最好的屋舍了。   有的孩子年纪小,听到动静就回头看,蔺长星朝他们笑笑,“他们都姓陆吗?”   “不,有名字的便用原名,无父无母的才由我取名,自然姓陆了。”陆千载笑了下:“在我眼里,他们就是我的孩子。”   “陆徽从哪来的?”   “我从岭南捡到的,陆徽打小可机灵呢,现在书读多了反而沉闷。”   蔺长星乐意跟小孩子们说话,上前问了每个人的名字,在他们的习字纸上将他们每人的名字写下来。   “先要把名字写漂亮。”   “陆南、陆雨、杨嘉义、陆韬、高灵儿……”他在桌案旁半弯着腰,用他们的小毛笔沾上墨,规整地一一演示给他们看。   孩子们纷纷震惊,继而露出崇拜的目光: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居然将字写得如游龙一般,比夫子写的还好!   他挪了挪去,在每张桌案上留下印记,陆千载跟过去夸道:“自小没少下功夫。”   蔺长星也不谦虚,既说给他听,也说给孩子们听:“这练字就得小时候,长大了心思沉,浮躁就写不好了。”   蔺长星教孩子们写名字时,谢辰站在墙角凝视他,看他温润地对孩子们笑,专注认真地在纸上落下一笔一捺。   走神时,衣角忽被拉了拉,她不解地低头。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弱小姑娘端来板凳,怯生生地仰头说:“大姐姐,你坐。”   她看谢辰一直站着,怕她累。   谢辰微笑着坐下,拉住她的手说谢谢,小姑娘小声问:“你们也是陆先生帮的人吗?”   “不,我们与陆先生是朋友。”   “你与那个大哥哥也是朋友吗?”   “嗯。”谢辰柔笑:“我跟他,最好最好的朋友。”   小姑娘点点头:“这样啊,难怪你们手上都戴了红绳。”   谢辰低头去看,不怪小姑娘,朱红色的绳子在暗色的袖口外格外引人注目。蔺长星怕沾墨,亦捋起袖子,露出他那根丑丑的绳子。   谢辰忽而有些没脸。   耳朵灵的蔺长星回头,狡黠地望着她,谢辰含嗔剜他,低头也笑了。 第56章 红烛 耳根、额鬓都发起烫   时光在这里静谧得像云, 风云了然无声,村子里有事等陆千载处理, 他不得不先行离开。留下蔺长星在学堂里陪孩子们写字,等大家写累了,他还自告奋勇地给他们说起故事。   说的是南州的故事,只不过是个正经故事——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父母双亡,自小照顾祖母,他孝顺、勤奋、好学, 破格被仙人看中。仙人助他平步青云,娶妻做官,他死后重铸肉身,做了那仙人的弟子。   这故事半真半假,却趣味超然, 南州的长辈们皆以此来勉励儿孙陶冶性情、学有所成。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谢辰也沉浸其中, 蔺长星说到高兴处故作滑稽,她好几回没忍住笑。   蔺长星说完故事, 大家都意犹未尽, 孩子们的情感纯粹而单纯, 只相处了一会,便不想他们离开。   于是蔺长星举荐谢辰给他们读几页书, 一来让他们温故知新, 二来顺便定定心, 读完他们便离开。   谢辰没想到会被他拖到人前,正要说“算了吧”,但一双双期待又好奇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她说不出拒绝。于是展颜一笑,接过了蔺长星递来的《诗经》。   她的嗓音清清冷冷的,说话时还能有意缓和,但扬声读书时无法修饰,显得愈发明显。但并不让人觉得冷漠,反而清脆悦耳,顿挫抑扬,把诗读得回味无穷。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方才因听故事而哄笑的课堂缓缓平复下来,大家自觉翻开自己的书,一字一句地跟着默念。   读完几首诗后,谢辰见陆徽走进来,于是告别道:“下回再来给大家读书。”   众人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看向蔺长星,他明媚笑道:“我下回来说个更好玩的故事,只要你们好好练字,我要检查的。”   那个给谢辰搬凳子的小姑娘叫宁晓儿,父亲在□□中死了,她随母亲各地流亡,今年遇见陆家的人才得以安居。依依不舍地跑过来拉谢辰的手,谢辰弯腰摸了摸她的头,“下个月的今日,我来看你。”   蔺长星看她发丝细软,扎着两个小揪,也顺手摸了一把。   小姑娘羞涩地缩了下脖子,又欢喜地抬头:“一定要来。”   他们在村子里简单吃了顿饭,这顿实打实地由陆千载招待,且有鱼有肉。   蔺长星附在谢辰耳边道:“一顿饭一万两。”   谢辰听完多吃了半碗饭。   暮色微降后,谢辰与蔺长星在村里走了一遍。   分析下来,村里分为三种人,一种是自食其力者,陆千载为他们寻了谋生的途径;另一种前途无量,比如男孩女孩,读书习武;最后一种是无法自食其力,只能拿钱拿药养着的人。   蔺长星闷声道:“让国师独自做这样的事情,是蔺家的失职。”皇恩浩荡,难泽万民,何况皇族的膏粱子弟个个不知民间疾苦。   他们没有留宿,在天彻底黑下前离开,只因陆千载告诉他们:“今晚落霞镇有灯会,左右镇子的年轻男女都会过去赏灯,你们俩凑凑热闹去吧。”   回去路上,蔺长星满脑子想的却不是灯会,此行对他触动极大,他握紧谢辰的手对她说:“你信我吗,日后我会成为一个好官,辅佐陛下太子,让所有可怜人都有家可归,所有孩子都能读书识字。”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谢辰轻轻在他握住自己的手上吻了下,“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会做得跟陆千载一样好。”   “以后有闲钱,不用他坑我,我也都给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还是得攒一点。”   攒一点给谢辰,他要养得起她才行。再说,往后他们俩的事情棘手,备足银子才能有退路。   回到落霞镇已是入夜,向来知道落霞镇在秋末有灯会,只当是到底百姓们自娱自乐的活动,从未亲眼来瞧过。今夜才知,比他们想的隆重得多。   蔺长星反应过来,难怪白日的马车一辆辆驶过,络绎不绝,原来不仅是去西山拜佛,多是为了留下看灯。   落霞镇的灯节不像宴京城里上元节的盛况,没有富丽堂皇的巨型大灯,一盏盏手提小灯绘得栩栩如生。种类繁多,奇异新鲜,似乎各地的灯都有。   蔺长星找了一会,果然遇着一处摊子挂的都是南州的灯,上头绘着南州的神仙和风景。   打听即知老板是南州人。   蔺长星用南州话与他打招呼,老板眼睛一瞪,热情地与他交谈。蔺长星说的南州话软糯而清亮,春风细雨般沁人心扉,那老板亦是温润柔和的语气,引得许多姑娘看向他们。   谢辰下马车后怕遇见熟人,用面纱遮了面容,加上夜色浓,刚好掩饰身份。她此时正站在蔺长星身后,听他眉飞色舞地说南州话,旁观那些小姑娘打量他。   蔺长星刻意学了京话,难得遇见个“老乡”。不知他跟老板说了什么,老板心领神会,笑呵呵地看向谢辰,又跟蔺长星说了一句什么,给他拿了盏绘着牡丹和如意的灯。   谢辰朝老板点了点头。   蔺长星一手提灯,一手牵着谢辰走在街头。谢辰起初害羞,却看身边皆是一对对璧人,还有举家过来玩的,压根没人看他们,才放下心。   她问:“你跟老板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客套几句,我说跟朋友一起过来看灯。”   “原来这样啊。”谢辰的语气不咸不淡。   听得蔺长星发毛,赶忙移开话题道:“这灯怪好看的,晚上挂在房间里。”   他只是一句寻常话,谢辰却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蓦然红了脸。那灯仿佛落了火星子下来,从她的衣襟处烧上去,耳根、额鬓都发起烫。   她低头不敢再看他。   蔺长星目光一滞,回味她低下头去那一瞥,心头微漾,嘴角的坏笑收不住,低头在她耳边道:“挂在我们俩的房间里。”   他加重了的“我们俩”。   谢辰不想再理他了。   因着这灯节,晚上许多铺子都未关门,素织买过东西后赶过来:“姑娘,您吩咐的都买好了。”   谢辰:“嗯。”   蔺长星问是什么,谢辰神色不明,半在灯下半在黑影里,道:“女人的事情,问那么多做什么。”   蔺长星虽好奇,但谢辰不想说,他估摸着可能真是私密事,便乖巧地闭上嘴。   蔺长星的宅子离主街不远,步行过去才半刻钟,想是有意挑了地段。本以为他说“小宅子”是谦虚,进去才发现果然很小。唯一的好处是打扫方便,无人常住,连仆人都不用买。   木耘独自忙活了一天,本来候在厅里,见他们回来,疾步迎上去道:“主子,四姑娘,屋子都收拾过了。热水也烧足了,几位洗漱歇下吧。”   蔺长星很满意,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宅子虽不大,却盛在精巧雅致,主屋宽敞透气,华奢而无艳色,床帐帘子都按照谢辰喜好定下。   但方撩开藕荷色床帐,谢辰怔住了,茫然无措地回头看屋子的主人。   床上铺着大红的床单,厚实的鸳鸯被崭新喜庆,满室的红烛高照,谢辰不禁生出了错觉。   蔺长星亦是紧张,挂好买来的灯,见她脸上的惶惑大于喜悦,上去揽住她,温声哄道:“是我让人赶工绣出来的,只是图个吉利,你别怕,没有别的意思。”   除去在南州稀里糊涂那夜,猎宫里共枕眠了半夜,这将是他们俩头一回,情浓意浓、安心无虑地同床共枕。   意义非凡,他想庄重些。 第57章 绽放 露滴牡丹开   窗外月色透亮, 院子里的灯笼长明,满廊如昼。卫靖一个翻身腾在房顶上, 长身孤立,敏锐地扫视过宅内的每个角落。   素织屋里的烛火早就灭了,木耘细心地披衣出来,检查过各道门锁和廊上的火烛,又去厨房摸了盘点心,才伸着懒腰回房。   除主屋外四下无声,乏意渐起, 卫靖于是安心去歇下。   或许是夜色太温柔,谢辰被烛火晃了晃眼,心里竟如踩在棉花上似的,酥酥麻麻一阵暖意。   今日,是她最高兴的一天。   一早有蔺长星作陪, 观了一路山景, 听了宴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情。   下山后, 找到镇子里不起眼的小店,不分尊卑长幼, 众人如朋友般吃着最普通不过的面条。   在小村里度过一日, 那些村民都经历过惨痛的事情, 然而无一例外地平静下来。孩子们的眼睛懵懂而明亮,并不贪吃穿, 只想再见她一次, 听蔺长星给他们说故事。   趁夜赶路回来, 只为一场灯会,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有乡音亲切的南州人。他给她买了一盏灯, 简简单单,绘图素雅,他知道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物什。   回到家里,满院的烛灯,备好的热水,素织、卫靖和木耘各自忙去,留下她与他度过闲适的时光。   岁月静好。   她越品这四个字越喜欢。   谢辰弯腰摸锦被上的绣花,上面的鸳鸯栩栩如生,问他:“这被子不会是你亲手绣的吧?”   “我倒是想啊,一来没功夫,二来被子太大,藏不住的。”   若是被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穿针引线地绣着鸳鸯被,指不定如何揣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谢辰如释重负地笑了下:“那就好,否则我该自卑了。”   蔺长星坐在床边,拉过她的手把玩,抬头哄道:“不必自卑自怜,你瞧,我请得起最好的绣娘。姐姐这双手,给我看给我亲……就好。”   他说完心念一动,捧到唇边,微含了两指入口。才搭进嘴里,谢辰就嗔怪地收了回去,提醒道:“还没洗漱。”   他心猿意马,目光灼灼地问:“一起洗?”   谢辰站在床边,认真道:“你想着凉吗?”仅看他的眼神,就不像是两人一起他会老实的样子。   夜里这样冷,她可没有闲情逸致,拿身子骨去风前月下,洗什么鸳鸯浴。   蔺长星也就是问问,轻而易举便被打发了,收下旖旎心思,两人各去洗各的。待他穿着寝衣出来时,谢辰正在看他挂在黑漆架子上的灯。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谢辰察觉到,侧身睹他,他含笑开口:“姐姐看出来上面画得是什么意思了吗?”   谢辰淡定道:“看不出来。”   他循循善诱:“玉如意看不懂吗?”   “吉利,喜庆,祝福。”   “旁的呢?”他走到谢辰身边,将绘了娇粉牡丹的那面转给她看。   花枝舒展,姿态雍容华贵,却因沾了点点露珠而微露媚态。   谢辰道:“不知道。”   她若随意说些便算了,这样不老实还敢说不知道。蔺长星微微低头,在她耳边说:“露滴牡丹开,美不美?”   如此隐喻的确美到了极致,谢辰承受着他的逗弄,轻声骂道:“我就说,南州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粲然笑道:“诶,四姑娘,你不能因为我,对整个南州有偏见吧。”   谢辰拿他没办法,微微扬了语气:“你也知道是因为你啊!”   “我知道啊,我还知道,你喜欢。”谢辰的一句“不要脸”还没骂出口,他已经从后将人搂紧,下巴搭在她肩头:“今天你读《击鼓》,读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时声音情意绵绵,我便当作是与我诉衷情了。”   “你是故意的,选那篇让我读。”因他的姿势亲近,她稍稍偏头,嘴唇便能碰到他的脸。鬓角似利刃裁出来,灯里的光坠进他墨色的瞳孔里,星河忽而滚烫。   他也在看她,花容如冷月,在烛光下冷意淡去,添了三分清艳。她嘴角微微噙了一抹无奈的笑,似乎什么都知道。   蔺长星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可是四姑娘甘心中计,为什么?”   他身上的气息干净,闻起来让人安心而欢喜,她说:“因为,那确实是我想说与你听的话。”   “谢辰,”蔺长星的声音忽而带着急切,将她转过身来,捧着她的脸颊,“你再读一遍,只读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   谢辰目光在他连上流连,却缄默不语,他喊了她的名字,情绪兀然腾起,压得她喘不过气。   若是如他所愿说出口,她怕他一刻也耐不住,会按着她在这里做。她不想在这里。   等她开口的功夫里,蔺长星如她所料地忍无可忍,利索地打横抱她去床上。   他将被子盖在他们身上,低头说:“求你了,说给我听。”   他在她的唇上落了一个吻,目露祈求,似乎谢辰再不理他,再不说,他就要哭了。   可他明明已经蓄势待发地将她桎梏在身下,凶得厉害。   终是抵不过他委屈的眼神,谢辰环上他的脖颈,哄他:“说不说又如何,你在怕什么?”   他已箭在弦上,却偏强做忍耐,执拗地要她再读一遍“执子之手”。   被她温软的语气一哄,蔺长星心防被破,露出了怯弱,“我怕你不要我了,我怕你总有一天不要我了。”   谢辰细细描绘他的眉眼,自鼻梁抚上去,从眉心到眼窝,眷念道:“不会不要你。我想好了,若不能与你长相厮守,我就剃了头发,青灯古佛地过下去。换得佛祖慈悲,来世让我们在一起。”   她抚摸他的动作轻柔,让他舒服得闭上了眼睛,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甚至带了笑意。   蔺长星愣了,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她的手指已经触到了他的唇,撩拨干柴下隐隐盛起的火星子。   她问:“这些话够不够?难道不比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得好听?蔺长星,你有时候真傻。”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被巨大的网包住,欣喜若狂又患得患失,近乎落入一场精心编织的梦。   “我哪儿傻了……”   她的手从他眉眼往下,碰在烈火上头,最温润明朗的外皮下藏着兽魂,他藏得很好。她最爱他的眉眼,也最惧他的癫狂。   此刻她全然不肯顾忌她自己,只在他耳边轻轻诱惑:“别忍了。”   秋末清寒,缠绵悱恻不得不谨慎。身上盖着那床鸳鸯锦被,蔺长星施展的手段因此有限。   这无疑是体贴了谢辰,不同于她紧闭双眸,他一定要睁眼看,看她如何为他情动,看她如何与他欢好。   他要记住。   这样的良宵,多久也盼不来一次,他要把她所有的回应封存在脑海里。等她不在他身边的夜晚,便可以翻出来做伴。   仅是看脸还不够,想做画师的心思再次活泛,画笔似乎已经沾了彩递进他手中。此刻最想直起身子,抬起她的脚踝,去看她容纳他的地方。   却怕她着凉,怕她骂他。   可他晓得那是怎样一番美景。   他在中途退出去,谢辰知他轻易不满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   他道:“我找我的夜明珠。”   他的荷包里随身携带小物件,才拿出来,幽幽光泽便燃出一隅光亮。   谢辰隐约觉得不对劲,睁眼问他:“要做什么?”   他目光很专注,神情认真,看不出半分猥琐与放浪,可说的话却让人面红耳赤:“我想看看那里。”   他头进了被里,谢辰仅是反应过来就已然受不了了,慌忙躲他,“不许看。”   “不行。”他态度坚决,在这种时候,谢辰拗不过他。   他将那珠子贴近,幽光盈盈,所视之处果然应了那句“露滴牡丹开”。   花只开了一半,正逢花期时被他惊扰,显得娇弱不堪。他在花枝微颤中,将粗糙地指头放进去,就这样逼着花蕊绽放。   等他心满意足地看完,终于继续方才停下的事情。   不知多久过后,万物安静下来,隐约听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 ,绵绵不断。   他开口解释:“我想为你画幅画。”   谢辰倏然捂住他的嘴巴,“你若是敢画那些,以后都不要来见我了。”   蔺长星羞赧地与她商量:“册子里画得都极粗糙,我想自己试一试,想让你看,只我们俩看。假使我画得美,你会喜欢的。”   “我不会。”语气坚定,她抚他的脸庞道:“乖乖做我的巡城小将军,不要画师。”   “是因为我很威猛吗?”   “……” 第58章 妻子 喊我相公   子时听雨, 穿林打叶。   谢辰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蔺长星还意犹未尽, “很美。”   他趴在她耳朵旁,与她细细描述方才在夜明珠的照映下,长指所触之处的极致绮景。   热燥逐渐褪下,香汗淋漓的身子便微微发冷,盖着被子也不舒服。他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脑里缺根筋,要与她说这些混话。   被欺负是一回事,捂上眼睛, 等过去了便罢了。可是被欺负完,某些人还要跟你说他欺负你的感受,以及你自己受欺负时没意识做出的反应,就很难堪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碰你哪一处了,因为你抖得特别厉害, 出了好多……”   “好了!”谢辰急急地打断他, 恼羞成怒, 脸上两抹红云怎么也下不去。她咬了下唇才开口,愤愤问他:“你是不是还没好?”   按上回的经历, 要来两回他才舍得睡觉。他在等力气恢复, 这期间又不想让她冷下去, 总要说些有的没的撩拨,让她陪着他煎熬, 一起动心思, 再擂战鼓。   蔺长星面上乖乖一笑, 还有些不好意思,玩着一绺谢辰的青丝,“嗯, 可以吗?”   他惯会装模作样,谢辰气不打一处来,板起脸:“不可以,你也不许再说话了。下去端盆热水来,我要擦身子,擦完早点睡觉。”   “你是不是累了?”蔺长星不接她的话茬,一本正经地替她分析:“今天走了很多路,你一定是累了。我可以替你捏捏腿,让你再歇会。”   谢辰坚决道:“我要睡觉。”   “还早呢,别睡嘛……我明天下午就回宴京了。”他使出杀手锏,叹息着委委屈屈地说,“如此温情脉脉的时刻,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等到?”   他这回出来,已是跟贺裁风串通过,里应外合地撒了谎,并不容易。   这话有奇效,果然戳到谢辰心里的忧虑,她亦是晓得,这样的夜晚可遇不可求。或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她眼神软了下去。   蔺长星被她说傻,可有些时候却无比聪慧,立即瞧出来了,柔声对她道:“我快一点,不让你太累,好不好?”   谢辰不忍心再拒绝一回。   “嗯。”她声音低低的:“刚才太粗鲁,不许了。”虽然疼是不疼,但他折腾起来总让她吃不消。   他仿佛有求必应,保证道:“这回不那样了。”   就在蔺长星覆身而上时,谢辰忽然问道:“你今天跟灯摊的老板说了什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了,蔺长星摸索下去,嘴上还是道:“只是闲聊,随便说了说南州。”   他很快重新侵进去,谢辰指尖用力到泛起白,微微仰头,呼吸不稳却不依不饶地问:“我是说,说我什么了?”   “说带朋友来看灯。”他的回答跟在街上时相同,但他不看谢辰的眼睛,低头衔住茱萸,唇舌兴风作浪。   谢辰推了推他,可他耍赖,有意磨得她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把话说全:“你当我……半句也听不懂吗?”   蔺长星忽而加了力气,换来她急促的一声,他问:“听到了什么?”   “妻子,”谢辰说:“你用南州话……说‘我妻子喜欢灯’,是不是?”   她怕她听错了。   她在说这句话时,他动作愈发狠快,丝毫不见方才承诺时的温柔乖巧,她早有预料般地受着。   被她戳穿小心思,他也不掩饰了,痴狂道:“是,我说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妻子了。”   “喊我相公。”   谢辰喜欢他说的那两个字,可她不愿喊出口,他知她是害羞,使尽了手段逼她。   谢辰心道此人骨子里就是坏的,披着一层乖巧的皮,不过是讨人怜爱,再伺机为自己谋利。   偏偏她就上了当。   因他的刻意拖延,她最后几乎有些疼了,却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还是蔺长星见她脸色果真有些难看,终是不忍,适可而止了。   他披衣下床,打来热水,非常狗腿地替她擦了身子,半下都没有乱看乱碰,十分规矩。   他信守承诺地提谢辰按肩按腿,生怕她明早起来又不舒服。   谢辰不耐:“你别忙了,睡了。”   他听话地躺下来,在她身边调整好了睡姿,手才搭上她的腰,就听见她微微喑哑的嗓音,极其不悦道:“拿走。”   他当即抬起,磨蹭地收回手。   安静了,外头的雨也不下了。   谢辰累得睁不开眼,睡意袭来时,旁边人忽然又出声:“姐姐你别生气了,我下次肯定听话。”   她相信,若她现在有力气有武器,一定会把蔺长星就地打死。   这一觉太舒服,外头的天气阴沉,院子里又静悄悄,无人打扰之下,谢辰难得睡到了巳时初。   醒后见蔺长星还在睡,端详了须臾,替他掩了掩被角,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出去。   木耘跟卫靖都不在跟前,素织简单地伺候她洗漱。谢辰喝了碗素织一大早熬好的紫米粥,吃了几口她自街上买回的包子,擦嘴,落了筷。   素织劝她将另一半包子也吃了,谢辰摇头:“不必,那还怎么喝药。”   她一出门便闻到隐隐淡淡的药味了,知道素织已经熬过药,便让她端来。   再回房时蔺长星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哈欠连天地揉脸,谢辰坐在床边看他:“起来吃点东西垫肚子。”   他耍赖地环住她的腰,将头枕在她腿上,脸贴着她的腹部,“为什么起这么早?”   谢辰将他搂住,好笑道:“还早啊,已经有人家在做午膳了。”   他还没清醒过来时,便在想他跟谢辰越来越有默契了,上回秋猎时还有些生涩,昨夜称得上琴瑟和鸣。本想与她再温存一番,谁知一摸身侧,人又没了。   若不是他晓得木耘在外头,有事会通通与他说,只当谢辰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他顺势将人推到床上,捧着她脸亲了会,谢辰不堪其扰地避开:“你都没洗漱。”   “嫌弃我?”蔺长星却偏要打开她牙关往里探,被谢辰在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仿佛不怕疼似的。   他很快尝了出来,皱眉问:“你吃过药?怎么了,病了吗?”   谢辰已经漱过口,只那么一丝苦味也被他发现了,不得不承认,“没有病。”   “没有病为何要喝药?”   谢辰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伸手将他皱起的眉头抚平了,轻叹了口气,“我总不能不清不楚的有个孩子吧。”   蔺长星当即愣住,明白她喝得是什么药了。   是他考虑不周,从未想过此事,还要让她独自去买药喝药。   他尝到那药很苦,也不知伤身不伤身,谢辰与他解释时的神情落寞却无可奈何,他不知道她喝药时在想什么。   他忽然发觉自己是个罪人。   他欺负她了。   蔺长星陡然有些接受不了,他疼惜谢辰,只好在心里狠狠斥责自己。   然而他最恨的是宴京。宴京多事,好好的祸害她一个姑娘家,让他们有情人这样艰难。   他盘膝坐在一旁,垂首不语,待谢辰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他沉声道:“以后,我不对你那样了。”   谢辰明知故问:“哪样?”   他情绪低沉,没什么起伏:“不做亲密无间的事情了,不让你再喝药。”   谢辰听了这话,脸色算不得欣慰,极力保持平静,缓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觉得我擅作主张。”   虽然她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要他喝苦药,可他看上去着实不痛快。   他总不能是真想要个孩子,而她方才用了“不清不楚”四个字。   蔺长星猛地抬头,与她对视上,她眼里的复杂落入他的眼睛里,他急了:“什么生气,我心疼你啊,明明是我混账。”   谢辰忽而松了口气,不想被他盯着脸色瞧,上前紧紧地搂住了他。蔺长星也将她搂紧,安抚性地轻轻拍她的背:“姐姐,对不起。” 第59章 名字 这是老子的卖身钱   雨虽夜间就停了, 还不见放晴,墨蓝色的云团被揉皱后倾倒于苍穹, 地面湿漉漉的,随时会再来一场大雨倾盆。   在谢辰催促下,蔺长星穿好衣裳,洗漱过后,喝了半碗粥垫肚子。方才抱着她说“对不起”时的沮丧低落不复,他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捡弄木耘堆在院落里的新鲜菜。   木耘一早起去集市上买回来的, 鱼肉和果蔬皆有。谢辰说买得太多了,很是浪费,他道:“你瞧这天气,今日还有雨的,地也没干, 路滑难走, 你怎么上山?”   谢辰想了想也是, 今日赶路回山上反而危险,这菜够他们吃到明天。她看着他:“你呢, 吃过午饭就回?”   “嗯, 只有两天的假, 不回不成,公文想必都堆满了桌子。”蔺长星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叹了口气, 苦笑道歉:“若不用回去多好, 我们俩在这过一辈子。”   “说傻话,昨儿还决心替民做事,今日又打退堂鼓。你在这儿贪图享乐, 怎么成为第二个陆千载?”   他蹲在檐下,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朝谢辰吐了吐舌头,仿佛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知道啦,回去一定好好做事。”他起身道:“走前为你下一次厨,姐姐答应过我要帮我切菜。”   这还是在南州时候承诺的话,那时谢辰三分真心,七分哄骗。她打定主意隔日离开,不指望再见,反而想着早些把他忘了。   没成想坏人没做成,真让他逮着了机会,她帮他拎了一半菜,抬脚往厨房去:“走吧。”   虽然她在刺绣编织上手笨,可是毕竟是女儿家,切菜比他有天赋,不会弄得一手伤疤。   木耘既买了菜,素织便准备中午下厨,做五个人的膳食并不难。看到自己姑娘跟世子爷选了菜进厨房,忙着喊道:“你们歇歇,让奴婢来。”   蔺长星回头朝她道:“不必,有福了,你等着尝大厨的手艺。”   素织毕竟在南州吃过蔺长星做的菜,知他厨艺过得去,于是放心一笑,刚好躲了懒。   木耘则一脸忧虑:“世子做得东西能吃吗?”   都是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主儿,自家世子就算在南州长大,吃穿用度也分毫未曾短缺,有的是人伺候。   他尚且不怎么会做菜,何况是这辈子都不用进厨房的世子爷呢,能做得出来吗?别是为了讨好四姑娘,逞能吧。   木耘默默将水缸打满水,若是世子过会烧了屋子,也能救得上。   有人帮忙打下手,蔺长星几道菜做得极快:糯米排骨,龙井虾仁,鸡丝银耳,酥炸藕肉丸,三碟子清炒时蔬。最费工夫的是炖汤,佐了蘑菇和豆腐的鲫鱼汤,纯白鲜润。   他给谢辰盛了半碗,让她先尝,谢辰喝了两口,便满足地笑了,他炖汤自是熟悉的味道。   雨天光暗,谢辰在饭厅里点了几盏烛灯,主仆五人围着雕花梨木大圆桌,不做声地吃起饭。   蔺长星特地问木耘:“怎么光吃不说话,可合胃口?”   木耘忙把饭嚼完,擦净嘴回道:“正是太好吃了,才顾不得说话,世子爷,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味道!”   蔺长星得了奉承很高兴,跟谢辰对了一眼,笑道:“我学的都是南州菜,跟宴京不是一个做法,你吃的惯便觉得好吃,就怕你吃不惯。”   素织捧着如意纹的瓷碗喝汤,接话道:“世子,你是不是偷偷练过,怎么厨艺大涨?”   她这话倒不是奉承,蔺长星这桌菜做得比在南州时候好吃得多,便是放到各地大厨皆有的泓徽楼去,也能谋得一席之地。   蔺长星笑着看谢辰,剑眉轻扬,温声道:“可能是我的帮厨厉害吧。”   心里想着她,身边有她作陪,满心的爱意压不住,做出来的膳食怎会不好吃呢?   谢辰个子高挑,看着好看,却太瘦了,身上的骨头搂着都硌。若能天天给她做饭吃,他就死而无憾了,给她喂胖些才好。   谢辰面上挂着笑,玩笑着轻声道:“不敢抢世子大人的功劳。”   谈笑着吃过饭,木耘与素织负责收拾和刷碗,卫靖默不作声地将饭厅的地扫了。   谢辰与蔺长星则回房暂歇,蔺长星又去看昨晚买的灯。看着看着心绪又荡漾起来,昨夜宛若美梦,可见画上这“露滴牡丹”有多惑人。   他心里吃了蜜一样甜,他的混账怪癖,连他自己这会子想起来都有些臊,昨夜谢辰竟也容了,由着他放肆。   但他所见,比这灯面美上千倍万倍却是事实,谢辰不许他画下来,那便不画。想到这里,他忽而低头去解腰间荷包,将那枚价值千金的顶好的夜明珠捏出来,“送你。”   谢辰见他看那画便不自在,刻意不理他,站在窗边静静地赏看廊下摆的各色菊花。谁知他不依不饶,还将这东西递到她面前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面上霎时间已经绯红蔓延。   忍也不是,骂也不舍得,她没好气地偏过身去:“我不要。”   “你得要。”蔺长星黏糊糊地凑过去,恨不得将她此刻的神情看上个几百年:“想我的时候,看看它,它见证了我们最亲密的时刻。”   谢辰仅是听这话就受不住了,又羞又恼,瞪他道:“你就会欺负我。”   蔺长星笑嘻嘻地在她脸上亲一口:“我怎么舍得欺负姐姐。”   谢辰冷哼一声。   这声“哼”里什么控诉都有,换得蔺长星赔笑不止,随后就关上了窗。他将人按在窗边,深深浅浅地亲了好一会,直撩拨得两个人各自起火,情意滚烫。   他的手顺着腰身往上攀,被谢辰费力抓住:“你过会就走了,别闹。”   他意犹未尽:“我晚些再走?”   谢辰拧了他一把:“大白天的,你的圣贤书都读哪里去了?”   蔺长星停下,想起南州时夫子那张万年不变的端肃神态,忽而清心寡欲起来。   罢了罢了,是他太放纵,昨夜两回已是足够了。若再来一次,他年轻气盛是一回事,恐怕明天早朝会没有精神。   纵然再不舍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刻就得走,到家若太晚也是麻烦,燕王妃那边不好糊弄。   走前谢辰给了他一个锦囊,“你既送了我东西,我也有东西送你。”   “是什么?”蔺长星欢喜地捏了捏,被她拦住:“现在不许看,在路上看。”   蔺长星愈加期待,听话地作揖道:“遵四姑娘的命。”   谢辰将他送出家门,转身便回房午睡,昨夜折腾得晚,早上是强撑着起的床。他方才竟还有兴致,白日宣|淫不算,怕的是再来一遭她就散架了。   枕头上还有他的味道,谢辰翻来覆去地想他,只祈望天公作美,别淋着他。   这边蔺长星才出镇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荷包,他方才摸过里头,呈纸状。以为谢辰嘴上不好意思讲,偷偷给他写了情书立誓。   拿出那张纸他便怔住了——一张百两的银票,再无他物。   怔是因为措手不及,压根没想到内敛端庄的谢辰能听去他的混账话。蔺长星怔完就傻笑起来,笑声隐不住,木耘问:“世子怎么了,不过百两银票,也这样高兴?”   蔺长星心想你懂什么,这是老子的卖身钱。之前说过,伺候她一夜,她给他一百两。次数不限,时长不限,等于白送。   她那会子还骂他不要脸,可是今天却真给他准备了一百两。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说得每一句话,姐姐都往心里记,说明他……伺候得也是真好。   她一定喜欢极了。   天又阴沉沉地飘起雨丝,他却觉得阳光明媚,心情大好。   回宴京近一个半时辰的马程,他在心里默念了三百遍“谢辰”,每念一遍,便笑好一会。后来他念出了口,“谢辰”,唇齿间缱绻缠绵,简简单单两个字,雕刻烙印在心上一样,震得心口都疼。   木耘听他忽然朗声喊人,再次不解,“四姑娘怎么了?”   蔺长星道:“你喊一次。”   “四姑娘的名讳,我哪敢喊。”   蔺长星盯着他的嘴型,“没事,就喊一次我听听,你说大声些。”   木耘得了催促,壮起胆子,挺直腰喊道:“谢辰!”   蔺长星甜蜜地笑起来,为他解释:“这两个字读出来很好听,是不是?国公爷真会给女儿取名字,她三个哥哥的名字都不如她。谢辰谢辰,譬如星辰啊。”   他笑除了因为听见心上人的名字,还因为发现一件事:原来读她名字时,便是不想笑的人,嘴上也得露出微笑的弧度来。   所以他说妙。   木耘算是明白了,原来世子是想四姑娘了,这才离开多大一会啊,就开始喊人家名字了。   “四姑娘是国公府的明珠,她的芳名当然好听。”木耘转了转眼睛,投其所好,机灵道:“世子,你刚才说‘譬如星辰’,有‘星’也有‘辰’呢。”   父母给孩子取名自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们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般夺目璀璨,受人喜欢。   “星”或“辰”都是这个理,本没有什么关联,可木耘这样说出来,蔺长星乐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缝。   他美滋滋道:“所以我跟四姑娘,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是不是?”   木耘高声附和:“当然!除了四姑娘,谁配得上世子您啊。”   他一个奴才,管不了别的事情,主子想做什么,他就陪着做什么。主子高兴,他就心里快活。   “不,要这么说,”蔺长星已经看到宴京城的西城门,“除了本世子,谁配得上那样好的四姑娘啊。”   “就是就是。”木耘把他的话重复一遍。   蔺长星高兴道:“表现不错,回府给你赏赐。”   “多谢世子咯!”   城门口的人吵吵闹闹,蔺长星心情甚好地坐在马上,天公倒也仁善,未曾淋着他们。   等明日天晴了,谢辰就要回山上去,快了,最多还有半月,她便能回京。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寒凉,说不定不用半个月,蒙焰柔就被江鄞接回来。   很快便能再见。   蔺长星绝好的心情,却在进城后消失不复。他本没在意,还是木耘紧张地小声提醒他:“世子,那好像是……王妃的马车。”   抬眼望去,青锻红顶的四驾马车,车外挂着“燕王府”的铜牌,王妃贴身的女使候在车外,已经瞧见他们。   蔺长星心沉了沉,按理说只是两日罢了,母亲何必堵到城门口来。   该不会是贺裁风与贺岚那没圆住谎吧。   他严肃起来,打马过去。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谢辰”。 第60章 回京 四目相对,温情脉脉。   马车从外面看大气尊贵, 内里宽敞舒适,铺着层薄薄的蓉覃毯, 一樽小巧的白玉双头麒麟香炉置在小几上。   蔺长星低头进去,盘膝而坐,淡淡的檀香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车里,却定不下他的神。   王妃手中端着盏青瓷绘彩的小茶杯,听到声响,象征性地抿上一口,用帕子擦了嘴。   蔺长星露出得体的微笑, 硬着头皮问:“母亲怎么来了?”   燕王妃不动声色时难掩雍容华贵,让人见而生畏,一旦开口,还是那副娴静若水的模样。她抬眼柔柔看向儿子,语气里并无责怪与质问, “你两夜不曾归府, 虽说这么大的孩子了, 我还是放心不下,想过来接你回家。”   蔺长星原本还满身防备, 听了这话, 抬头看她, 似有愧色:“儿子不孝,不声不响地出城, 让母亲为我担心了。”   燕王妃自他上车后, 目光便温柔地钉在他脸上, 待他抬头,她当即瞧见他眼下的乌青。他的样子何止是昨夜没睡好,这两天也不知瞎忙了些什么。王妃不便细问, 一口气堵在胸口。   蔺长星还不知自己露了马脚。   他前夜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匆匆爬上山去等谢辰,昨夜又仗着谢辰纵容,折腾到四更天。这两日休沐不比当值轻松,不是在赶路就是在挥汗,的确没歇息到,只是心里高兴罢了。   他是练武的身子,不易觉得乏累,然而脸色却瞒不过人。   眼瞧着乌云愈发浓厚,马车掉头,辘辘地往王府去。王妃给蔺长星倒了杯热茶暖身子,柔声问:“出西门去做什么了?”   蔺长星神情一顿,吹了吹茶水,才道:“去了落霞镇。昨天夜里镇上有灯会,母亲晓得,儿子在南州时便喜欢看灯。昨夜随意寻了个地方歇脚,今早起的晚,吃过午饭便赶回来了。”   王妃不疑有他,点点头:“你平日公务繁忙,得闲去瞧瞧也好,怎么没买盏灯回来?”   蔺长星从善如流地回道:“都是些民间的书生所画,画工粗糙,看看便罢了,买回京城还不让人笑话。”   “是了,南州的灯艺享誉大楚,落霞镇自然不能比。你若喜欢灯,今年上元节好好上街瞧一瞧。”宴京城的佳节历来热闹,明年将是儿子在她身边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王妃掩帕笑道:“你嫌贺岚吵闹是不是?不愿带她去落霞镇观灯,她的状子递到了我这里。”   蔺长星纳闷,皱了下眉。   王妃当他生气,与他解释:“并非她主动告状,是我今早登贺府,顺口问她你去了哪儿,她才向我说你去看灯去了。”   姜还是老的辣。   明明已经得了答案,还特地再问他一遍,显然是刻意为之。   蔺长星松了口气,一阵后怕,好在贺岚机敏,差点没对上。   “并非仅是嫌她吵闹,女儿家夜半不回府,传出去让人说闲话。何况这一来一回舟车劳顿,她哪里经受得住?”   王妃定了定心,老生常谈地劝他:“那便好,你与岚儿是表兄妹,自当比别人更亲才是。”   她始终不曾将话挑明,可她所作所为,又无不在暗示蔺长星,她中意的儿媳妇是贺岚。   且不说蔺长星心里已经有了谢辰,便是他没有喜欢的人,他的婚姻大事也决不能由着王妃的喜好来。将来是他与人同床共枕,养育子孙,不是他的母亲,她喜欢又有什么用。   然而他也明白,宴京人听不明白这个理儿,只当是离经叛道之语。他索性装糊涂,默不作声,不想与其争辩。   王妃等了一会不见他吭声,转了话头,“回去歇歇吧,昨夜观灯,前夜陪你表哥参加夜宴,当真是玩得快活。得亏你父王在宫里,你舅父又离京办事去了,否则定要骂你们胡闹。”   贺裁风那夜替他打掩护,年轻人爱玩,王妃显然深信不疑。   蔺长星挠头,孩子气地笑了笑,与王妃表孝心道:“下回再休沐,长星必不到处乱跑,留在王府好好陪母亲。”   “你有这份心为娘就知足了。”   回到王府,蔺长星吃过晚膳,沐浴后倒床就睡。   隔日苦兮兮地花了一个上午,赶累积下的活,下午抽了功夫,拎着首饰衣料前去贺府。   昨日对王妃的说法是:“表妹生我的气,我当去给她赔礼道歉。”   王妃喜笑颜开,大为赞成:“我儿懂事,岚儿气性大却好哄,你这做哥哥的可得包容。”   蔺长星先去拜了贺家的舅母,贺夫人是个顶疼晚辈的性子,见他穿着官袍直夸威风。   “你自个儿过去就是,裁风与岚儿都在屋里呢。”   蔺长星风风火火到了贺岚的闺房,将礼物放在桌上,“都是你平日里喜欢的,若还有想要的,自己去买,记在我账上。”   贺岚不问也知他态度为何这般好,她刚染完指甲,正等着干,抬着十只爪子就坐下了:“骗过去了?”   蔺长星佩服道:“你怎么知道我看灯去了?昨日我先说看灯,母亲才将你的话说出来。若是咱们俩没说到一处,那可糟了。”   虽然就算说法不同,也能再圆上,到底没有一次就合上让人信服。   他离开宴京那晚撒谎,说跟贺裁风去赴宴,再玩上两日。王妃虽不放心,架不住贺裁风巧舌如簧,还是同意他们出来。   只是当时目光之复杂,就差没把“洁身自好”这四个字刻在蔺长星脑门上了,以为他要趁着燕王不在家去眠花宿柳。   连贺岚都被他买通,本是能瞒住的,可那日进城看见王府的马车,他就知道计划有变。果然问了才知,贺裁风在宴京城里被王妃撞上了,左右谁都有,偏偏不见蔺长星。   贺岚得意洋洋道:“落霞镇的灯节由来已久,前两年哥哥还偷偷带我去看过。哥哥说你去了那边,姑母问起,我顺口便扯了这个谎。就算你圆不上,也可以推说是我无理取闹,没问清楚就瞎告状,无伤大雅啊。”   “你脑袋瓜突然这样灵活?”   贺岚不高兴地瞪他,“要不是想知道你的秘密,我才不帮你呢,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要骗姑母?你究竟干嘛去了?”   贺岚纯粹是孩子脾气,帮蔺长星骗长辈也只是觉得好玩,一旦觉得不好玩,说不定随时告发。   蔺长星斟酌了下,想到两家急着撮合他们,试探道:“我若说,我在落霞镇养了个外室呢?”   “你胆子这么大?!”贺岚捂嘴,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原以为我哥哥就算荒唐的了,没料到你更胜一筹!你的外室是有多美,才让你昏了头,你不怕王爷打断你的腿吗?”   这是隔岸观火看热闹者。   蔺长星彻底放心,贺岚对他绝无任何倾慕之心,否则以她的脾气,早就破口大骂了。   “我怕,但是我实在很喜欢她,舍不得错过。”他看着贺岚:“你不会出卖我吧?”   贺岚被他腻得牙根都酸,给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我最爱保守秘密了,我哥哥的事情,我从来没说漏嘴过。只要你以后不欺负我,我就跟你站在一条船上。”   蔺长星保证道:“好,以后我再不欺负你。”   贺岚期待道:“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啊?”   不等蔺长星拒绝,她又嘟嘴摇头道:“罢了,一个外室,还不配见本小姐,且让她好自为之吧。”   蔺长星很想挥拳打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了三十个春秋后,谢辰终于回京了。   蔺长星带着巡防营,又出现在城门口,这回没有上前拦车,只是坐在马上遥望。   马车经过时,车里人心有灵犀似的打开车窗,朝他的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温情脉脉。 第61章 期待 姐姐送我什么都好   十一月底, 朔风渐始入境,宴京城四面寒气凛然, 初冬已至。   这日天气虽晴朗,半空中的阳光倒更像是画上去似的,瞧着热烈,照在身上还未留下温度,便被风吹散了。   谢辰畏风,在衣裳外罩了件大氅,坐车往宫里去。   宴京在北, 冬日比南州来得早,且要冷上几倍。不过她丝毫不担心某人不习惯,他身上火气大得像个暖炉,夜里烘得她都出汗,想来不会惧怕冷天。   谢辰奉国公爷的命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若是陛下肯见, 自也该去圣前问一回安。又听说陛下自半瘫以后, 脾气大不如从前了,常常打骂宫人, 对皇后与太子也时有愠色。   毕竟是天子, 万民敬仰的存在忽遇此变故, 性情大变是人之常情。   只是谢辰不明白,陛下身边不缺人陪伴伺候, 为何偏偏要将燕王拘在宫里呢?外头人都当燕王与陛下兄弟情深, 亲自在龙榻边侍疾。   可再怎么情深也不是这个深法。   近一个月以来, 燕王连王府都未回过,说难听些,几近软禁。   燕王殿下这些年一心向道, 对凡尘之并不留念,颇有几许仙人之姿。手中无权无势,全凭着淳康帝的偏宠,燕王府才能在宴京城屹立不倒,谁也不敢得罪。   按理,陛下不该如此忌惮燕王,为何病后不许他回家?   进宫途中,此事烦扰了谢辰一路,最终只得作罢。放在平日,她何须理会陛下与燕王之事,不过因为那个人,她才挂心至此。   她问过父亲,国公只是慈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她笑道:“辰辰,君王之意受着就是,臣子何苦妄加猜测呢?”   父亲不想告诉她。   而谢辰有预感,父亲是知情的,连父亲也不愿管。   皇后娘娘仍是那副端庄平静的模样,对于淳康帝的病情,她已处之泰然,仍将后宫打理得有条不紊,半点乱子没出。   如今她正在着令礼部操办年后太子的大婚,命格司说吉,她便想借这桩喜事来为陛下祈福。   此事由礼部尚书谢檀负责,他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谢辰回府两日,还没见着大哥的面。   谢辰坐下没多时,太子闻风也过来了,给皇后请过安后,对谢辰道:“许久不见表姐,表姐去山上吃了一个月的斋饭,原以为会消瘦,今日瞧着,气色反而更好了。”   谢辰先谢过他的挂念,又笑了笑道:“山上无烦扰之事,清心宁神,很是养人。”   太子点点头,“倒让我羡慕。”   皇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开口道这个时辰正是陛下用药之时,谢辰刚好随太子过去请安。   于是姐弟二人并肩往养心殿去,谢辰顺着方才的话道:“反倒是殿下这段时间肩担大任,忙里忙外地消瘦不少。”   “与山上不同,这宫里多的是烦扰之事,本宫想清心宁神也难。”太子双手背在身后,远远地望着宫宇飞檐,朱墙配着琉璃瓦,端肃又尊贵。   他牵动嘴角玩笑道:“我还在想,表姐会不会给我求个护身符或平安符回来呢。”   谢辰愣了愣,心里道不清的心绪纷乱,长袖下的指尖微微用力,不卑不亢道:“殿下是东宫之主,自有上天庇佑,哪里需要区区一道护身符呢?”   “上天庇佑吗?”太子玩味地问了句,却什么也没多说,转而笑道:“表姐说的是。”   谢辰有意引开话题:“殿下再过两月便要大婚,喜事将近,我便提前恭喜了。”   他语气冷冷的:“提前做什么?不过是又一桩身为太子不得不做的事情罢了,本没什么好祝贺的,表姐又何必提前。”   太子的喜怒向来隐得深,轻易不让人发觉,然而谢辰却从这句话里头察觉到他的不痛快。   或许是因为,太子妃是陛下所选,他并不倾心的缘故。   连她这样的身份尚且身不由己,东宫之主岂有自由。   养心殿的门窗皆掩,地龙烧得正暖,浓浓的药草味闷在殿里,盖过了一切熏香,无端让人压抑。   内侍低声迎过来道:“殿下,燕王世子正在里头请安。”   太子脸色微变,很快恢复镇定,带着谢辰进到暖阁里,“父皇,表姐来请安了。”   谢辰跪下,规规矩矩地行了叩首大礼。   淳康帝的脸色阴郁,看上去心情并不好,但他对谢辰素来疼爱,此时脸色稍稍缓和,半张脸抽动着含糊不清道:“你平身。”   谢辰谢恩起身,垂首立在榻下,蔺长星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她两步外的地方。   他们没有多看彼此。   “朕听说你上山去了?”   “是,谢辰在山上日日为陛下抄经祈福,惟愿陛下早日大安。”   淳康帝笑了下,半张脸抽搐地更厉害,“朕看到了,好孩子,还是你有心。”   谢辰在佛寺里抄写的经书,刚入京便递进了宫中。淳康帝看后大感欣慰。   他半倚靠在榻上,身边有内侍正轻扶着他的头,不让他太吃力。他喘了会气,目光复杂地从太子、谢辰、蔺长星身上一一扫过去,半晌才道:“朕乏了,太子留下,你们回吧。”   谢辰与蔺长星跪安后离开,淳康帝费力地笑了两声,笑声喑哑僵硬,眼睛里却不见任何笑意:“长星过来看他父亲,可是燕王正在静坐为朕祈福,不便见人啊。”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番话,刻意一字一顿以求咬字清晰,熟不知传进他人耳朵里的只是一片含糊。   太子却听明白了,脸色变了又变,扑腾跪下道:“父皇,儿臣不明白,您到底为何……”   他话尚未出口,淳康帝已经勃然大怒,举起那只尚能自由活动的手就砸药碗过去。淳康帝的力气并不大,玉碗在太子膝前半步的距离已经碎裂,地上狼藉不堪。   太子不为所动,眼睛里暗淡无光,甚至隐隐藏着泪水。   “没出息,收起你那副妇人模样!”淳康帝含糊地哑声骂了几句,旁人都道太子脾性像他,可他晓得,分明一点儿也不像。   “盛经年的账本在你那是不是?”   太子俯身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道:“是。”   淳康帝知他什么意思,他近来动作太明显了,强硬道:“朕说过,周家现在不能动!”   “周家平日里卖官、受贿,但凡有利可图,什么事情都做,罔顾大楚律法!今夏三州大旱,父皇救灾的款银大半进了周家的门,多少百姓因此饿死街头,家破人亡。如此草菅人命,欺上瞒下,盛经年不过是他们逼死的替罪羊,父皇为何一再包庇?”谈起此事,太子半步不肯相让。   宫人们吓得浑身出汗,陛下拿太子没办法,要他们的命可是轻轻松松。   淳康帝却没再发怒,而是怜悯又好笑地看着他,淡淡问了句:“没了周家,你抬哪家制衡谢家?你没有选择,不仅不能动周家,明年周家女还要做太子侧妃。”   制衡之策,帝王必修。   太子茫然抬头,看着他曾经最敬仰的父皇,以一种扭曲而挣扎地姿态困在榻上。   他自小便告诉自己,他是储君,将来要做个像父皇一样英明仁善的君王,保得大楚海清河宴。   如今呢?   ……   谢辰与蔺长星一同走在宫道上,左右并无闲杂人等跟着,他们避嫌地隔了半丈的距离交谈。   谢辰道:“你没见着燕王殿下?”   “嗯,之前还见得到,这两回都没能见父王的面。”蔺长星破觉纳闷,不等谢辰安慰,自己就想明白了:“不过也没什么,父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他在宫里出不了事情。想是他寻了僻静地方修道,不想让人打搅,才不见我。在王府里时便是如此,我们大半月不见面是常事。”   谢辰目露担忧,却也知眼下除了这样想,还能如何呢?   皇后与太子皆道燕王安好,现如今陪在陛下身边,不常见人。   谢辰目视前方地走快几步,蔺长星默然跟了会,“你出宫吗?”   谢辰摇头道:“我还要去一趟太后宫里。”   方才听太子道,太后娘娘近来身体抱恙,她本也打算去请安。   蔺长星不作声,低头踩了会影子,发出的声音只她能听见:“今晚上一起吃饭?”   谢辰没说话,他又坏笑着加了一句:“只是吃饭。”   欲盖弥彰。   谢辰懒得理他,“嗯”了声:“好,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她在山上为他求的护身符,开过光,又每日携带诵一遍经,只为护他平安。方才太子问起时,谢辰心里腾起了一丝愧疚,她在山上,满心只有蔺长星,哪还记着什么东宫之主。   只是一丝罢了,很快她便想通:表弟再亲厚,到底不可跟心上人一概而论。他贵为太子殿下,多的是人为他祈福,将来成亲后,太子妃亦会满心只有他。   轮不到她。   蔺长星稍稍走快,看着她的侧脸,笑着问:“又是一百两吗?”   他还记着上回临别前她送的锦囊呢,那一百两他没像此前一样傻兮兮地挂在脖子上,但也妥善保存起来了。   每回看到,心里就像火烧似的灼着他,比他的夜明珠还让人想入非非。   谢辰是故意的,害他煎熬。   他倒要看看,谢辰能赏他多少银两,说不定能凭此发家致富。   谢辰不自然地看他一眼,偏偏没法骂出口,只能道:“不是。”   到了分别的地方,蔺长星展袖给她行了个礼:“四姑娘慢走。”   旁人看来礼数周全再正常不过,只谢辰能听见他轻声道:“我很期待,姐姐送我什么都好。”   哪怕是一捧春风,一枝冬梅,只要是你给的,都视若珍宝。 第62章 害怕 你喜欢我吗?   太后自晚秋以来便没断过药, 隔三岔五的头昏心悸,御医看来看去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只能让她静养。   不过才三十多的年纪,比谢辰大哥谢檀还年轻,身子骨哪里就弱到这样的地步了。   多半还是心病。   无药可医。   谢辰到时,太后正在案前临摹画作,高兴地唤她过去研墨。谢辰瞧了眼,是齐枝沅的《初雪图》。   看日期乃是去岁所画,画风清新灵动, 很有他作品的特点。近处大雪纷飞里俏生生一枝凌风红梅,远处椒柱撑着的宫廊下,虚浅勾勒出一抹倩影。   一字未有,情意浓厚。   “四姑娘打哪儿来的,眉眼含笑, 藏都藏不住。”太后余光瞥到她盯着画走神, 抬眼瞧她, 调侃了这一句后又继续临摹。   她进宫以前是姜家的嫡女,自小活得辛累, 琴棋书画须得样样精湛才能讨着父亲的喜色。可惜她运气好也不好, 登太后的宝座登得太快, 空有一身技艺反而无处施展。   这些年下来画艺早生疏了,幸而底子好, 近几月多加描摹, 也能摹得六七分风韵。   她嘴角含着笑, 将廊下的虚影勾勒成了男子,白衣乌发,长身玉立。   明明她是笑着的, 谢辰心口却不禁酸涩,她不知齐枝沅可会在南州这样思念太后娘娘。他有没有后悔过,亦或者,他是不是已然放下了?   南州的话本子里说,男人痴情起来时常胜过女人,把命递出去不过一句话,可抛情舍爱的决绝也是女人追赶不及的。   因着这一念头,谢辰转而想到蔺长星头上,尚未来得及“祸及池鱼”,就被太后当头给了一鼓。   震得谢辰忙收敛起多余的神情,只在心底纳闷,她再不济也不至于一眼让太后瞧出来吧。   可好像每一回,太后都知道。   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太后是陆千载一脉相承的师姐,谢辰也会信,毕竟他们在料事如神上相差无几。   谢辰没否认也没承认,实话实说道:“刚给陛下请过安。”   言下之意是您看错了,我从那边回来,还能笑得出来吗?   太后闻言顿了顿,似乎不信自己有看错的时候,很快反应过来,问了句:“路上遇见什么人了呢?”   “太后娘娘,”谢辰揉了揉研墨的手,语气里带了无奈:“您一定要取笑我才成吗?”   太后随之笔尖一颤,怕把画毁了,连忙放下画笔。谢辰不吭声还好,这一撒娇,太后十足十地相信自己没看错。   她方才可不就是眉眼寒春走进来的,偏她不愿意承认。太后心里暗笑,不承认也没用,傻孩子已经不打自招了。   就是她近来精神气不好,无暇顾得旁人,也看出来谢辰的性情有所变化,越来越柔了。   谁见过冷清清的四姑娘撒娇。   方才那一声讨饶,娇得都能掐出水来。   太后究竟是过来人,说难听些,她将来在野史上留下“风流”二字也不足为奇。她初尝情事那会儿,谢辰才出生呢,还指望瞒得过她吗?   然而她也不愿把人逼急了,四姑娘是个内敛害羞的性子,自己又是她的长辈,总不好探听这些事。   于是装作开玩笑道:“好好好,哀家有错,不逗你了。把你吓跑了,又许久不肯来看我。”   她语气里掺了些许落寞,“我这宫里冷清得厉害。”   谢辰最是心软,忙道:“谢辰以后一定常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也不必常常,有闲暇再来,你天南海北地玩,能记着我便行了。毕竟这宫里除了你,哀家也没什么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不在宫里,远隔着千山万水。   虽险些被太后探出些什么,但谢辰却放心多了,太后近来的心情平复许多,不叫人太担忧。她老人家身子虽不好,但不像齐枝沅刚走那阵子,眼睛里没有半点光彩。   现如今,至少有心思描画,寻人乐子了,果然时间能冲淡万事。   待谢辰离开,太后随即问道:“四姑娘方才可曾与谁一道?”   息云姑姑去问了问,回来道:“四姑娘与燕世子同从养心殿出来,与燕世子走了会,在崇安门就分道了。”   太后听到是蔺长星,只当自己想多了,笑道:“果真冤枉她了。”   …   初冬的天色黑得早,小院之内点着灯盏,谢辰到时,蔺长星已然在主屋里盛汤了。   这地方她来过,上回来还不情不愿,而他就是在这里把话挑明的。   场景迅速重合,同样的地点、院子,同样的动作,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想着躲他了。   她笑着问:“不会是你做的吧?”   “哪儿能啊,”蔺长星把汤碗端过去,招呼她入座,“我现在大小算个忙人了,事情繁杂,哪里有时间借人家的后厨为你炖汤。”   说完他觉得过意不去,补了一句:“我不是不愿意才找托辞,等休沐我就给你炖。”   “不用。”谢辰反而轻松许多,蔺长星若对她太好,她会喘不过气。   蔺长星等她喝下一口,才讨功似的笑说:“只不过我按我炖鱼汤的法子,给厨师写了菜谱,勒令他必须严格根据菜谱来。想来味道会像一点,你尝着如何?”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谢辰果然喝出了汤里熟悉的味道,但却淡了几分。   不怪厨师,这天底下的菜谱无论写得多细致,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也不尽相同。   正如圣贤书将礼仪规矩定得那样刻板细致,教出来的读书人却并非一个模子,有正人君子,亦有道貌岸然者。   又如南州的话本将情情爱爱写得再透彻不过,天下的男女却各有各的悟法,仍在一遍遍重蹈覆辙。   她只是道:“好喝。”   蔺长星双臂交叠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你要送我什么?”   他这副模样,谢辰兀然想起那日随陆千载进村子,村子里盯着骨头垂涎欲滴的狗……   这个念头方出现,立时被她藏了起来,绝不能让蔺长星晓得她把他想成狗。   她故意卖关子:“先吃饭。”   “好吧。”蔺长星心痒痒却只能听话。   屋里的门窗都关紧了,只听得大风往窗上扑,按着往年,再有几天便该降雪了。   吃得差不多时,蔺长星道:“下午我碰着你三哥了,他面无表情地朝我点了点头。但我觉得,他好像挺喜欢我的,都没找过我麻烦。”   谢辰想了想谢潺面无表情的模样,“你能这样想,那也很好。”   有自信是好事情。   “这样冷的天,你夜里出来,家里人可会担心?”蔺长星怕她作难,若是国公府管的严,他便早些让谢辰回。   谢辰如实回答:“非但没有不愿,连理由都不要我的,反让我在外好好吃饭,玩得开心。”   倒并不是不担心,也让她把卫靖素织带在身边,只是太过好说话了。   她虽时常离京,但哥嫂们对她一向关心,捧着都怕她摔了。这大半年来却不一样,关心还是关心,对她的询问与督促更少了。   从前她夜里与蒙焰柔吃饭,家里还要问上一问,叮嘱她早些回呢。   蔺长星听了也觉不对劲,寻常人家哪里这般心大,更别说谢辰还是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他隐约觉得国公府好像是在刻意纵着谢辰似的,就好像……极愿意她夜里出去。   只是太过惊世骇俗的话,谁也不便说出口,于是便发展成这样。   连蔺长星不好意思与谢辰分析。   但换个念头想一想,国公府抱定了养谢辰一辈子的主意,也因此愧疚,未尝不想她有自己的生活。谢辰都二十多了,此乃人之常情。   蔺长星也明白,若谢辰喜欢的人不是他,换作是寻常人,哪怕是奴籍,她都会比现在轻松。   国公府那边不会逼迫她,那样的男人也不会多要名分。   只有他蔺长星,他的身份于她而言,是个麻烦,是个负担。   他笑容淡了淡,有些难受道:“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让你犯难?”   谢辰刚刚吃完漱过口,擦了擦嘴,故作无所谓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惆怅不已,蔺长星叹了口气:“不知道,我心里有些害怕。”   虽然谢辰的人和心都是他的了,可他还是怕,经常怕,他昨晚做梦还梦到谢辰不要他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担忧,谢辰不知说什么,只是从腰间拿出那枚护身符,走到他面前:“别瞎想了,我人在这儿还不够吗?符是我在寺里为你求来的,别给人瞧见。”   尤其是太子。   说着,她将护身符塞进了他腰里,俯身在他脸颊上落了一个吻,“别怕。”   蔺长星怔怔地望着她,嫌她给得不够,坐在椅子里,擒住她的腰就往下压。   谢辰笑着往后躲:“一嘴的油,你离我远些。”   蔺长星下意识在嘴上摸了一下,没有油,“我漱过口了!”   谢辰还是不肯,剜他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蔺长星手上力道松了松,期待地看着她:“你还记得第一日到避暑行宫时吗,我们两那时才定下关系,我躲在偏处,你去寻我。我让你坐在我腿上,你不肯。”   谢辰立即反驳:“我坐了的。”   他目露委屈:“你没有按我说的坐。”   这样委屈的神色,正是狼狩猎前最后的乖巧,谢辰瞬间便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了。抽手就要走,被他强拉住,不知羞耻地求她:“只是分开膝盖,坐下来而已,不难的……我发誓就一次,我不会故意欺负你。”   脸上一热,谢辰与他讲道理:“才过去十余日。”   蔺长星可怜兮兮的说:“可是下回不知何时才能晚上出来,我又不能天天不归家吃饭,白天你又不愿意这样。”   他手在她背后摩挲,安抚讨好着问:“好不好?我很听话的。”   心里极度反抗,如此环境和他要求的坐姿,谢辰一件也不能接受,哪有这种坏人。   可被死缠烂打、软硬兼施之下,她却没守住防线,真的按他所愿的那般坐了下去。   她与他脸贴着脸,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他如痴如醉地望着她。   室内的地龙烧得正暖,二人很快便出了汗,他的手规规矩矩,没敢弄乱她的衣衫。他怕惹恼谢辰,将来不理他就糟了。   她不肯配合,蔺长星温声对她道:“你知道你的马球为什么打得好吗?”   除了熟能生巧还能为什么?她勉强睁开眼看他。   他笑:“因为马术好。”   才能无所顾忌地挥仗击球,不像他,马术一般,顾此失彼。   谢辰懒得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她半点力气都使不上,聊什么马术。   窗外风声呼啸,屋内越来越热,热潮散尽后,谢辰懒懒地趴在罪魁祸首怀里,问他:“上回谁说不想我喝药,以后都不这样了的?”   蔺长星眸子里的浓雾退了,恢复清明,他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时,谢辰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她用舌尖耐心描绘着他的唇形,待他不禁启唇时探入,交换着缱绻。   她想要他的安抚,想要他的味道,她喜欢看他需要自己的样子。   “你喜欢我吗?”   “我爱你,爱得想为你死一场……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   北风呼啸了几日之后,宴京城果然遇着了今冬的初雪,雪花似柳絮纷飞,铺天盖地地舞下。蔺长星从未见过这样热烈和漂亮的雪景,他正辗转于各个城门,颁布太子新令。   可惜,不能与谢辰一起看。   而这日的谢辰本也无空见他,她被邀上马车,去见了一个人。   对面所坐之人锦衣金饰,华贵明艳,仍是那副温柔的模样,温声对她道:“有想过我会来找你吗?”   谢辰平静地点头道:“想过。” 第63章 了断 我们是继续还是分开   初雪洋洋洒洒, 落得满院都积上一层白,窗户外的腊梅颜色正艳, 清香裹挟着风雪往窗子里吹。   看了实景方知,齐枝沅画得真好。   “冷了吧,近来寒气重,你穿得太少了。”见谢辰忍下喷嚏,燕王妃忙唤人将窗子阖上,柔声道:“跟长星一样,不喜欢穿厚衣服。”   她说话时眉眼弯弯, 笑起来的模样一瞧便知与蔺长星是嫡亲母子。   燕王妃的目光除了喝茶便停在谢辰身上,颇带善意地打量谢辰。并非是谢辰想象过的那般厌恶和愤怒,她甚至带着些许欣赏和包容。   看上去并不反感,态度比三哥知道真相时还要镇定。   然而坐如针毡的感觉挥之不去,谢辰知道, 燕王妃今日将自己接来王府, 绝不是仅仅与她赏梅品茶。   “王妃若有话吩咐, 便说吧。”   燕王遗世独立,素不好客, 谢辰只来过几回燕王府。而进到王妃的居室, 这是头一回。   黄杨木雕的高案上, 瓷白长瓶中插了两支梅花,高低错落, 梅香隐隐, 将屋外的冬景采了进来。   顺着谢辰的目光瞧过去, 王妃笑道:“是长星一早亲手折下,送到我屋里来的,这孩子有心。”   说起蔺长星, 王妃语气里的自豪与满意几乎掩盖不住,却恰到好处地不让人厌烦。   谢辰自嘲般地猜她此刻心里该想,自己的儿子这般体贴仁孝,寻常的姑娘尚且配不上,何况是她谢辰呢。   她倒宁愿王妃把话挑明,然而对面的长辈或许觉得对付她游刃有余,有意绕弯子,她也只好陪着。   “长星讨人喜欢,见过的人没有说他不好的。”王妃终于将话半搭在点子上:“谢四姑娘,喜欢我们家长星什么?”   语气柔和,宛若长辈与晚辈促膝长谈,还夹杂了些好奇,仿佛只是在唠家常。   谢辰跪坐在软垫上,捧着热茶,抬头看着王妃,“我……”。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喜欢”二字,更不晓得从何说起。   王妃见她顿住,笑道:“四姑娘别紧张,我到底是看着你长大,又知皇后娘娘最疼你。你是个什么性子,我虽不能说十分了解,却也知道一些。得知你与长星的事情后,我既十分惊讶,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怔然化作惊讶,谢辰没忍住地询问:“为何?”   “我惊讶于你们二人……”王妃忽然笑了一下,顾盼生姿,柔声对谢辰道:“你们二人八竿子打不着,也不曾有何交集,性格差得天南海北,怎会呢。”   谢辰无奈地扯动嘴角,她自己回头想想也觉不可思议,在遇见蔺长星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可见了后,明明白白的动心,她连骗都骗不过去。   “王妃又为何觉得情理之中呢?”谢辰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   卖了个关子,王妃抿了抿嘴,似是没好意思说。恰在此时,女使端着木雕小盘,盘上是两盏雪梨燕窝。   王妃用金勺搅着燕窝,朝谢辰笑道:“我就喜欢吃甜的,天气冷,四姑娘暖暖胃。”   谢辰恭敬地点头,事情是不是发展得不太对劲?   就算王妃修养好,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吧……身为母亲,她怎么着也不会想蔺长星身边有一丝一毫的不吉利。   可眼下实在太客气了。   谢辰喝了两口,因着心里顾虑重重,面上又得装得镇定大方,燕窝进嘴如同嚼蜡似的吞下去。   二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半盏,王妃才顺着方才的话道:“长星在南州长大,性子像南方人,温润细致,又不喜装腔作势那一套。他不愿亲近太过吵闹的人,亦不喜欢那等客气守礼过头的。”   虽然母子分离十八年,但王妃对蔺长星何曾不尽心,关于他的喜好,她析得清清楚楚。   蔺长星喜欢什么样,讨厌什么样,她这个做娘的,恨不能一一刻在心上。   “静心一想,四姑娘你的确是他会欣赏倾慕的人,想来为了亲近佳人,我儿也是吃过苦头的。”   她半真半笑地说出来,连问都不必问,也知是自家儿子先招惹谢辰。   关心则乱,然而不至糊涂。   谢家人的心性一个比一个高,谢辰又素来不爱惹是生非,哪怕位同公主般尊贵,从未见她说过一件不合礼数的话,做过一件惹人非议的事情。   且她身上担负着命格司的咒语——说咒语也不为过,王妃是这样想的。谢家人惜她的命,满城谁不晓得,绝不会容她任性。   就算她要寻些风花雪月,大楚这样辽阔,宴京这样繁华,什么样的找不到,她犯不着来招惹燕王府。   她自小在京中长大,时常出入禁宫,陛下、皇后、太子乃至太后都格外宠她,由此可见,谢四姑娘绝不是个不清醒之人。   这样不清醒之事,只会是自己那在南州待了十八载的儿子能做得出来。   他知道规矩,却不愿被囿于规矩,看似乖巧听话,心中大有主意。   儿子脾性,做母亲的其实都知道。   而谢辰,充其量是一时糊涂,没拒过去罢了。   王妃今日喊她过来不是为了刁难责骂,一个巴掌拍不响,没道理自家儿子还未管教好,倒替别人管教孩子。   再说,谢家的门楣放在那儿,太子如今主掌大权,一心偏向谢家,谢四姑娘绝非燕王府能管教的。   将王妃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谢辰轻声问:“您何时发现了我们的关系?”   “长星自在惯了,平日里不让人跟着,木耘那孩子又忠心耿耿,我本不该知道。只是母子连心,我心里有数,毕竟谁都年轻过。”王妃对她坦诚布公,“只不过,确认是四姑娘,还是你们去落霞镇那日。”   谢辰心里一个咯噔,那夜她留宿在落霞镇……这消息远比王妃在宴京发现他们更糟糕。   “与各家夫人们一同喝茶时,有人私底下告诉我,在灯会上看见长星与一个女子肩并肩赏灯买灯。我当时遮掩了过去,随后一查,便知你们宿在他的小院当中。”   原来如此,竟这样巧合,谢辰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怪异,然而无暇多想。   “王妃,抱歉,我……”话尚未说完,已被王妃一个眼神打断。   她温柔地劝道:“两情相悦,这样的事情,总不是长星吃亏,我要你一个姑娘家说什么抱歉。”   谢辰感激她的明理。   抱歉,我不可能离开蔺长星。   这是谢辰想说的话。   她答应过许多回不扔下他,就算离开,也该由他先说。只要他愿意,他一日不松口,她便不会擅自作主。   这是承诺,也是她仅能为蔺长星做的事情,他太好了,她却不能给他什么。   “可四姑娘也该知道,我与王爷就这一个儿子,自是想他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在绕了一大圈之后,王妃还是如谢辰所料地道:“便不是为长星,谢家又怎舍得四姑娘涉险?”   怎会不是为了长星呢?   三哥早提醒过,燕王夫妇两当初听信命格司的话,唯一的儿子都舍得寄养在南州的友人家中,他们最忌讳的就是天命。   “您作为长星的母亲,您说的话我都明白。”谢辰明白她的态度,反而定下心,对她道:“长星值得一个好夫人,三媒六礼,明媒正娶。而我,就算自个儿豁得出去,也不能任性到不管不顾。”   这番话亦在王妃的意料之中她舒了口气,“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傻孩子,年轻时别走太苦的路。”   谢辰继而坚定道:“可是答应他的话,我一句也不能食言。我不能因为您对我说了这些,就擅自为他做决定,他是您的儿子,他也是他自己。他有他的谋划,您或许觉得稚嫩可笑,可是我信他,我也尊敬他。我们是继续还是分开,不由我说了算,我等他。”   她相信,蔺长星不会这样轻易放手,所以她不能退。   事已至此,她也不怕燕王妃,左右不过一顿骂,还能如何。   而王妃听完不仅未曾变脸,反而笑得愈加温和:“吾儿能遇见四姑娘,不算委屈他。”   她知道自己儿子喜欢谢辰什么,说实话,她也喜欢。   是个好姑娘。   除了性格冷淡些,从家世到人品,没有一样不配。   便是贺岚也不能与谢辰比。王妃疼贺岚因她是嫡亲的侄女,贺岚骄纵吵闹便都认为可爱。   可王妃也明白,蔺长星不喜贺岚,强求只怕伤了两家和气。   只是此事闹大,谢蔺两家又难保不伤和气。   横竖得得罪人。   她往外唤道:“其画,把世子喊回府来,让他不要耽搁。”   看了眼王妃,见她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谢辰慌乱起来。若是要他们当面了断,未免太残忍。可转念一想,干干脆脆,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沉着一颗心,将那半盏冷下的燕窝吃尽了。   “若喜欢,我再让人盛一碗?”   “不必麻烦了。”   过了会,王妃忽问:“四姑娘可知,王爷出什么事了?”   “并不知,那日进宫未曾探听到什么。”谢辰转过来安慰她:“您放心,王爷是陛下的兄弟,他在宫里出不了事情的。”   “陛下的兄弟?”王妃没说什么,点头笑道:“何等的荣光啊。”   谢辰觉得她这回的笑,还不如方才与自己谈蔺长星时真诚,体恤道:“若王妃担心,谢辰明日再进宫一次。”若她诚心问问太子,许会得出些消息。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王妃却苦笑着问她:“你还愿意帮我?”   谢辰一怔,随即点头道:“王妃并未得罪我,为何帮不得?而且,那是长星的父亲啊。”   “是我问得唐突了。四姑娘这样软心肠……”她没说下去,只是稍稍叹息,难怪会被自家儿子缠到手。   听她方才那番利落透彻的话,分明不曾想过与长星长相厮守,只是在他面前许了诺言,又心疼他,于是不愿先做恶人。   有执念的或许是长星。   又等了一刻钟,只听蔺长星匆匆进院,一步一个脚印,簌簌踩在雪地上,朝下人道:“母亲何事急召我?”   没得到回答,他打了藏青色绒帘进来,因个子高,不得不弯腰。身上还穿着朱红官袍,笔尖冻得通红,发鬓上沾了雪花,眼神如雪一般澄澈,抬头道:“母亲,你……”   倏地,他像被冻住一班僵在原地,再不敢发出一个音,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谢辰。   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消失,面如死灰。   他知道为什么了,他们被母亲发现了,该来的这就来了。   而谢辰的目光里没有忐忑也没有喜悦,异常安静,每回她这样看他,他都怕她不理自己。   她打定主意了吗? 第64章 趁夜 不能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被谢辰深含关切的眼神凝凝望了一眼, 蔺长星醒过神,拍干净身上的雪花。王妃的贴身女使上来擦干净他鞋上的雪泥, 他才往里间去。   “母亲安好,”躬身行了一礼,头都没抬,只往旁边挪了个方向:“谢四姑娘妆安。”   生疏又客气,算是他最后的遮掩,虽然不过是负隅顽抗。   谢辰不得不“嗯”了一声。   燕王妃眼角的笑意难藏,几道细纹浮现, 无端衬托出妇人的风韵,在这样的场合下却瘆人得慌。   至少,蔺长星很慌。   王妃招手示意他到跟前坐:“又不是不认识,客气什么,过来坐吧。”   蔺长星上前, 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垫上, 左边是谢辰, 右边是与谢辰相对而坐的母上大人,对面是被风雪砸得抖晃的纸窗。而他许是被冻傻了, 还未缓过神来, 竟觉得恍惚。   捧着热茶喝了两口, 蔺长星硬着头皮问:“母亲喊我回来,有何事?”   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委实不聪明, 燕王妃又笑了一声。   谢辰终是忍不住开口:“喊你回来与我做个了断。”   她将话说得这样直截了当, 显然是被王妃笑得有些发恼。让她觉得自己与蔺长星的一切, 在长辈眼里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般可笑。   王妃不动怒,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与蔺长星能走多远,这才选择慢条斯理地收拾他们。   谢辰鲜少在心里怨人, 可她这会子不得不承认,她感激燕王妃的宽厚,也恼恨她的从容。   王妃的从容将她的无力与蔺长星的恐惧压在了泥雪之中。   今日这样美好的天气,她原想陪他看雪的,却也是最糟糕的天气,他身上的寒气重得厉害。   燕王妃温声接上谢辰的话:“星儿,四姑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打算认吗?”   蓦然抬头,蔺长星倔强坚定地看着王妃,母亲以为他不愿承认是因为怕挨骂吗?   他不是周书汶那样的孬种。   “儿子并非不打算认。”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似乎那茶是酒,壮了他的胆,字字清晰:“但我不能答应,了断不了断,是儿子与四姑娘的事情。”   “你们的事情?”燕王妃嘴角的笑敛了敛,却依旧耐心地说给他听:“你们的事情就是燕王世子与谢四姑娘的事情,是蔺谢两家的事情,在宴京城里,家族大事由不得孩子作主。”   她说完淡淡地看向谢辰,蔺长星不明白这些道理,谢辰却不会不明白。   为了太子,为了谢家,她连命格司的新任掌司陆千载都愿意交好,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母亲,”不愿王妃为难谢辰,他开口将其目光唤过来,坚定沉稳道:“我并不要作什么主,只是想与四姑娘在一起。”   谢辰垂首不语的姿态让他心疼得一塌糊涂,他得不到回应,又把语气放得低缓,含着哀求:“我知道您在顾忌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不娶四姑娘,我们彼此都不要名分,只是互相陪伴。”   王妃瞥了眼一声不吭的谢辰,问自己儿子道:“四姑娘告诉我你有你自己的谋划,这就是你的谋划?无名无份地在一起厮混,你才十八岁,四姑娘不过二十,将来几十年且长着呢!”   他似是迷惑地问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轻松,且不说让不让人看笑话,好,你们无名无份在一起。”这一句点燃了蔺长星眼里的希望,然而王妃继而摇头道:“我也是个女人,我要为四姑娘考虑。纵是你能倾慕她二十年,你就能保证一辈子?二十年后,你正值壮年,妻妾儿孙想有便有,四姑娘呢?没有名分,她的下场是什么?”   似乎只要回答好这个问题就能挽救局势,蔺长星声情并茂道:“一辈子就一辈子,父王能与母亲长相厮守这些年,我也可以。无论将来再长,我只愿意守着四姑娘过,绝不负她。”   抬起头,谢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抿下雀跃。   就算今日他们将要离别,有他的这几句话,她与他的一场情也就值了。   她从前不相信,有人愿意为了她去违抗亲长,为了她敢于告诉亲自他终身不娶,只为陪伴她。   可这个人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于是她开口道:“王妃,我既与他彼此承诺,将来无论如何,皆由我自己承担。”   换而言之,若蔺长星负了她,那也是将来的事情,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不会牵连燕王府。   爱怜地看着她,王妃叹了口气,劝道:“你承担不了,你以为你做好了准备,将来不会怨他,可你真的那般通透吗?不过是心存侥幸。”   “我的承诺母亲不肯信,四姑娘的真心话母亲也不信,难道您今日一定要拆散我们,才觉得是对吗?”   看到燕王妃理所当然地含笑颔首,蔺长星颓丧又烦躁地说气话道:“说来说去您不过是不愿意,拿四姑娘做什么借口。就算二十年后我变成负心汉,四姑娘也不一定山穷水尽……她貌美有才,谢家有权有势,哪儿找不到别的男子疼她护她,您怕什么?”   蔺长星从未与她说过这种不敬的话,燕王妃都惊了,这……这想法亏他说得出口。   几乎是诋毁四姑娘对他的一片真心,质疑一个姑娘家的操守。   燕王妃看向谢辰,以为她会生气,谁知谢辰平静地递去目光,与她对视:“长星说得不错,王妃无需为我担心,我不会沦为弃妇。况且,到时候的负心之人未必是他。”   燕王妃:“……”   蔺长星:“?”   谢辰给了蔺长星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镇定自若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事情,又怎能让将来的事情左右当下的决定呢。”   蔺长星松了口气,站回她的船上,朝自己母亲坚定地点头。   燕王妃目光柔和,嘴上却半步不退,笑了笑,又换了个借口:“我只有一个儿子,膝下子孙不兴已是不孝,若再绝了孙儿,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个借口更加不堪一击了,蔺长星忙道:“母亲,我们无名无份,但不影响我们有孩子啊。你若喜欢,我们生十个八个都好,只要您同意我们俩的事情。”   谢辰:“?”不至于不至于。   “你说得倒是轻巧,皇家哪有这样的事情,孩子生出来算什么。”燕王妃在案上拍了一掌,当即拽过谢辰做盾:“这样的事情,你做得了四姑娘的主吗?”   谢辰平静道:“他做得了。”   继而忍着脸热耳烫补了一句:“十个八个不行,两三个……”   蔺长星看她说得艰难,赶紧接话过去:“对对对,两三个,两三个还不够吗?足够了!母亲,我们真的会说到做到,长相厮守,儿孙满堂,只是不娶不嫁不触霉头罢了。”   本以为会面临痛哭流涕的了断现场,她尽量让两个孩子体面些,可怎么谈着谈着逐渐滑稽起来。   燕王妃笑不出来了。   “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你可知外头人会议论你们乃至整个谢家、燕王府一辈子,以后你们的孩子也会被人戳后背,难道你们只想着自己?”   “若一辈子怕人指指点点,那人一件事情都做不成。”蔺长星不吃这一套,道:“一辈子恪守立法规矩的人,也会被人暗骂死板和道貌岸然,谁能做到让所有人喜欢?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不是为别人而活。”   他为他自己,为了谢辰活。   燕王妃冷笑出声,忽将他面前的杯盏扫在地上,啷铛一声碎成几片,无数个渣子溅开。   这是蔺长星头回见到王妃发怒,他二话不说跪在地上。他晓得他不孝,让母亲难受了,可是他做不到为他们而活。   谢辰起身想陪他,被燕王妃呵斥住:“四姑娘站好!我的儿子可以跪我,你金枝玉叶跪不得。”   谢辰只好站在一旁。   该说的都说了,她连与蔺长星一同跪下求她的资格都没有。方才抛出的一个又一个理由,只是委婉些的说法罢了。   而蔺长星俯身跪在地上,方才碎在地上的茶碗渣子也不知会不会扎到他,谢辰心里悲戚不止。   要不然,算了?   别让他夹在中间犯难了。   她轻声喊了一句:“蔺长星。”   “你别说话,”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漠然而颤抖,像是忍不住要哭一般:“我不想听,别说好不好?”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做不到,也不会同意。   王妃哪里听不出他的哭腔,亏他如今还做了个武官,人高马大的少年,为了个女人哭。   纵然再恨铁不成钢,到底软下口气:“你父王生死未卜,你却在这里儿女情长,我怎么容得下。退一万步说,你们所定之事何止燕王府难以接受,谢家只怕比我更恼。若让国公爷和四姑娘的哥哥们晓得,只会说我与王爷教子无方……”   教子无方,她连教都没教,这十八年的分别宛如一把刀子,割在他们一家三口心上。   在蔺长星心中,只怕谢辰都比他的双亲重要。   王妃哽咽着说不出话,忽然背过身去,抽出帕子擦脸。   谢辰知王妃不好受,此乃两家的大事,的确不能为难她一个妇人。“您担忧燕王殿下,给我几日时间,我必想方设法让他回到王府。”   谢辰开口便定了蔺长星的心,他怕的就是谢辰退缩,只要谢辰肯往前走,他就能经受一切风霜。   他抓住最后的稻草,直起腰道:“在此期间,我会告知谢家上下我与谢辰的事情,定劝服他们。等父王回来,两家再一同相商,母亲,您看可好?”   王妃想了片刻,擦净眼泪,颤声道:“你父王回得来吗?”   蔺长星之前不晓得厉害,是因为王妃虽常遣他去宫中看父王,却并未表现出担忧。   今日见她失态,才知父王可能身陷囹圄。   而为何至此,他全然不解。   只听谢辰坚定道:“回得来,我竭尽所能。”   默了半晌,王妃转过身,温声道:“好,我答应你们,等王爷回来,一切好商量。”   …   谢辰并未要蔺长星送,独自回了国公府,只说自己想静一静。   走前,他问她:“我何时去谢家说?”   她摇头:“容我再想想。”   如今紧要的是燕王的事情,至于何时让父亲与哥嫂们知道,谢辰还没有主意。   或许他们会比燕王妃更难说话,若三哥帮她还好些,三哥若中立,当真又是场恶战。   她今日有些累了。   不想再说。   入了夜,蔺长星翻来覆去睡不着,谢辰离开王府前情绪不对,他怎么都不放心。   不能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于是穿衣裹裘,趁夜出门。   国公府离燕王府不远,他绕到平日里就看好的墙边,身手矫捷地翻了进去。 第65章 气话 我栽到你手里了,怎么办   宁国公府离宫城近, 墙高宅深,四下皆是府兵。蔺长星蓄谋已久, 多方探听,才能找着这块地方,翻进去走一盏茶功夫就能到谢辰的卧房。   宴京的雪下得恣肆飞扬,入夜后方停,全然不似南州的细腻节制,蔺长星叹为观止。   月色冷得滴冰渣子,清辉映在雪上, 折射出大片光亮。   高墙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正打滑,他凌波微步般潇洒地跃下墙头,无声站定。   已近子时,四下果然无人。   蔺长星拢紧身上的狐裘, 得意地笑了笑, 大马金刀地往谢辰住处去。   转过廊弯, 一柄剑忽气势凌厉地搭上他的肩,扬声训斥:“什么人敢闯国公府?”   语气虽冷, 剑却不曾伤人。   一是因为察觉得出来人武功不低, 二是此人穿得华奢贵气, 逛园子似的闲庭信步,不似寻常小贼。   “嘘——”蔺长星淡定地站在原地, 压低声音:“几轲, 这么晚还没睡啊?”   “世子?”谢几轲在他开口前已经看清了他的脸, 慌着甩腕收回剑锋,疑惑地探脑往他身后看了眼,“我睡不着出来练剑, 世子怎么大半夜地来了,还翻|墙进我家?”   “雪夜舞剑,二公子好雅兴。”蔺长星满脸真诚地捧他,施然一笑,“有些私事要与你小姑姑相商,可惜时辰太晚,从大门进来未免惊动贵府,太叨扰,故而翻|墙。”   “这样啊,世子真是太客气了。那你去吧,顺着这条走廊到底就是。”谢几轲大大方方地替他引路,“我就先去睡了。”   “你去吧,”蔺长星一本正经道:“只是这一处的守卫还得加强。”   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真欠。   谢几轲摆摆手:“无妨,寻常人哪来的胆子闯国公府,重要的地方都有高手把守。连小姑姑那里也有卫靖在,欸,要不要我……”   “不必,我自可应对。”做了个请的姿势,蔺长星赶客道:“好梦。”   点点头,谢几轲傻笑:“嗯嗯。”   他走到蔺长星下墙的位置,地上的脚印还在,回头,蔺长星早没了人影。   谢几轲猛然打了个哆嗦。   他娘的,只恨蔺长星的表情太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到让他觉得世子半夜□□进来也没什么,有事商量便去商量好了。   他承认自己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一个外男,深夜找小姑姑?   谈事,谈什么事?   瞬间睡意全无,谢几轲急冲冲地跑回院子:“哥,醒醒,完了!”   房内尚未熄灯,在灯下苦读的谢几洵:“?”   这边蔺长星还未靠近谢辰的院子,已经被卫靖拦下,卫靖左右张望一周,对他道:“世子,你胆子也太大了,若被人看见怎么得了。”   姑娘说不定没打算给他名分,他闹得人尽皆知像什么样。   “没事,反正我母亲已经知道,这边瞒不了多久。”蔺长星话虽如此,还是小声道:“你别惊动人,我偷偷进去。”   在卫靖的掩护下,他悄然走进小院里,推开了谢辰房间的门。   卫靖说,她今日累了,早早洗漱过就睡下了。   不出意外,此刻应该正在深眠。   蔺长星头回进到谢辰的闺房,与她在行宫里的布置相似,寡淡清雅,只是更温馨些,有家的模样。   他将狐裘解下搭在椅背上,站在原地等着寒气驱尽,才舍得往榻边去。   屏息凝气,蔺长星轻手轻脚地拉开厚实的床帐,谢辰均匀的呼吸声传进耳里,他有点羡慕了。   她竟然睡得这样好。   谢辰的睡姿总是老实,平躺,脸朝床内侧偏着。   屋内留了盏小烛灯,蔺长星坐在床边,借着那细微的光端详她。   他忽不舍得扰她好眠,她睡着的样子又实在好看。   而他所求不过是能夜夜看着她入眠,听她深眠时的呼吸声。什么姐姐不姐姐,睡着的样子,也只是个毫无防备的小姑娘。   他此前觉得这是莫大的奢望,今日在母亲面前抗争一遭,不知怎地,反而看见了希望。   有进展,倒比一潭死水好。   只要谢家能同意,无论是下跪磕头挨打,他都能受着。   可是谢辰不愿他告与谢家,要再想一想。   她睡着了眉头仍紧锁着,蔺长星心里疼惜,她这样不高兴吗?   他是不相信他,还是……觉得他无能。   看了不知多久,他伸手,将她眉头上的川字纹抚平。   舒展的眉头才松下又蹙起,谢辰身子动了动。   蔺长星知她快醒了,恶劣地俯身轻咬她的耳朵,吹气道:“辰辰,睡够了没?”   默了默,谢辰身子打颤,猛地睁眼看他,胸脯起伏不定。   将人吓着的少年却露出笑意,眸子炯炯地等她醒过神。   谢辰刚才睡得太香,怀疑自己此刻还在做梦,手从被里伸出来,像平日一样环住他的脖子。   他身上的寒气虽不复,体温到底比她凉,温热手碰在那冰凉的后颈上,两个人都颤了颤。   不是做梦,磨人精又来了。   他期待地问:“怎么不说话,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道:“噩梦。”   “才不是,”他俯身下去亲她,被谢辰躲开,不依不饶地胡乱啃了一通:“是春梦。”   这个人若真想进国公府,有的是办法。   谢辰将他脸从自己颈窝处捧起来:“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让我爹看见,仔细打断你的腿。”   采花大盗采到国公府来了。   她才睡醒,声音还懒懒的,若有似无地撩在他的心口,浑身都跟着酥麻。   他笑:“为了你,断条腿算什么。”   谢辰故作严肃:“你断条腿,我就不喜欢了。”   “啊?”他委屈巴巴地在她脸边蹭了蹭:“原来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只是馋我身子。”   谢辰紧紧将他嘴捂住,剜他眼:“混账话。”   他笑了笑,坐起身子开始脱衣裳,“分我一半床,外面好冷。”   谢辰抓住他解衣宽带的手,微微坐起身子,想这人怕不是疯魔了,“你说完话还不走?”   他眨了眨眼睛,轻声装乖:“我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出。”   谢辰冷冷地看他,正要再说,蔺长星忽而朝外侧连打两个喷嚏。   她沉默,往床里挪了挪,不情不愿地将最暖和的地方让给他。   蔺长星穿着里衣钻进去,飘飘欲仙道:“哇,被窝里好香,好热。”   谢辰嫌烦,踹了他脚,头疼地扶额道:“你先告诉我,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四刻吧。”   她偏过头幽怨地看他,“你知不知道我明日还要进宫,你这个时辰把我弄醒……算了,你要睡就睡吧,睡好了就走。”   跟他多说无益,他想胡闹的时候,哪听得进去她的话。   这样一想,谢辰心里升起了火气,翻过身去,只留了背给他。   简直便宜他了。   没她两只胳膊拦在中间,他离她更近,直接贴近她将人搂住。   “别碰我。”谢辰烦躁地掐他。   “别动,”他不为所动,只将她的腰抱得更紧,弱声威胁道:“否则,今天晚上都别睡。”   上回在那种地方,以那种姿势,他都要哄她做一回,同一床被下,这话谢辰不得不信。   她不动了,也不想说话,蔺长星顺着柳腰往山峰去,她闷声说了句:“你讨人厌。”   他收回手,轻声问他:“姐姐烦我了?”   “烦。”   大半夜不睡觉跑来闹她。   白天被她母亲折磨,晚上被他折磨,明早又得去探听他父亲的消息。   谢辰愤愤地想,真是欠他们一家的。   “那你会不要我吗?”   有气堵在胸口,没发觉身后人的声音不对劲,她不假思索地赌气道:“不要了。”   她满腔怨念,跟她闹的人反而没了动静,谢辰等了会,问他:“睡着了?”   很快她就知道人没睡着,因为一滴滚烫的水珠滴在她颈后。   “……”   他倒哭上了,还有没有天理。   谢辰慌着翻过身看他,“蔺长星,你真的假的?”   “长星,”他捂着脸不让她看,谢辰边哄边掰,“怎么了,生我的气吗?”   她说的气话也要当真吗,就算当真,又不是三岁小孩,也不至于哭吧。   熟不知蔺长星自她满脸倦色地离开王府,便提心吊胆到方才,她眼角眉梢里的坏情绪全传给了他。   他自觉愧对谢辰。   他的母亲先为难她,又让她去救他的父亲,而他帮不上忙。   他想,谢辰心里,他一定很没用。让她这样疲惫,这样麻烦。   谢家人若知道,也会觉得他没用吧。   他原以为燕王府显赫富贵,现在才知,不过是靠脸色吃饭,连母亲都要指望谢辰。   他吹风踏雪地来见她,她说他烦,不仅他烦,恐怕他一家都很烦。   他也这么认为。   蔺长星忽然矫情得厉害,边嫌自己矫情,边还是忍不住泪水。   不全是因为谢辰的态度和方才那句话,只是在她身边,他才能发泄。   他不喜欢宴京。   一日比一日厌恶。   把人惹得哭成这样,谢辰才反省自己,她方才是起床气吗,对着他第一句话就是“噩梦”。   仗着他脾气好,她在他面前说话很少顾忌,反正冷淡或是温柔,他都高高兴兴地受着。   以至于她失了分寸。   今日他估摸着吓着了,他一直以为他父王没事,而王妃开口便是“生死未卜”。自己又不给他好脸色,还吓唬他说不要他了。   男子汉大丈夫,哭一场没什么。   她抱着他,静静地陪他。   等他没动静了,平复下来,她才抽出枕下的帕子给他擦脸。见他扭捏,又玩心大起,故意逗他:“我的巡城小将军不是自称勇猛无畏嘛,居然还会哭鼻子。”   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谁说将军不能哭。”蔺长星微恼,奶凶道:“再笑我就干哭你,让你陪我一起哭。”   谢辰脸一红,咬在他脸畔:“说话不许粗鲁。”   他脸上泪迹虽擦干净,还是有点咸,谢辰嫌那味道难吃,于是坏笑着吻他,尽数传给他。   她的吻不像他般急切霸道,温柔细腻,很能镇人心魂。   蔺长星乖巧地躺好,由着她安抚,他喜欢她哄自己。   吻着吻着,谢辰停下来,抿着笑看他。   好色之徒。   再次恼羞成怒,蔺长星小声嚷嚷:“你先撩拨我的,又笑话我。”   谢辰实在喜欢他这样,在南州时就是被他这傻样骗住,后来才一步步发现,多数时候的蔺世子都不傻。   今晚他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倒让她有了当时初遇的感觉,继而逗他:“这么喜欢我?只是亲亲你,就这样了。”   本想再说两句狠话,又舍不得,蔺长星委屈地看她,放弃负隅顽抗,“是啊,我最喜欢你了,你别嫌我烦就不要我,好不好?”   “好,好好好。”她最受不了他问“好不好”,每回都想,只怕任谁也舍不得拒绝他。   谢辰亲亲他,又用拇指轻轻将他嘴上的口水拭干,“说气话的,我怎么舍得不要你,我也喜欢你啊。”   他得寸进尺地问:“真的吗?”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问我真的假的?”她搂住他的脖子,埋进他怀里,无可奈何:“我栽到你手里了,怎么办?”   紧紧抱住她,谢辰的头发绸缎似的滑顺,他一下下抚着,“栽在我手里,我就负责,你让我负责。”   她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好,那你跑不了了。”   他忍了忍,小声说:“你别压着我,我有点儿难受。”   谢辰知他今夜既选择忍到现在,便不会再动她,语气悠然地挠挠他脸:“就是要你难受。”   “谢四姑娘可真坏。”蔺长星嘀咕了一句,却把她抱得更紧。   坏就坏吧,他也栽她手里了。 第66章 承认 你跟世子是真的?   子夜时分, 积雪凉寒,羽乘殿外淳康帝身边的近卫将太子拦下, “殿下,陛下不准任何人进。”   太子目光威严,如有实质地压在他头上,厉声道:“这是你一面之词,本宫却知,父王并未下此旨意。里面是燕王殿下,本宫乃当今储君, 你拦我们相见,是何居心?”   这样的吩咐本就是几面为难,御前做事,谁也得罪不得,蒙煦身着玄甲, 跪下去, “恳请殿下回去歇息。”   “蒙煦, ”太子微微弯腰靠近他,轻描淡写道:“蒙家满门忠烈, 然, 你尚未学到你大伯父一半的变通。”   这话轻飘飘的, 似是君臣间的细语,却杀意暗藏, 比方才那句厉声之言更使人不寒而栗。   太子直起腰, 平静吩咐道:“把门打开。”   羽乘殿看似幽静, 实则离养心殿极近,太子今夜既敢过来,便不担心风声传进淳康帝的耳朵里。   正殿的门打开, 如此寒夜,刚走进去太子便冷下脸,偌大的殿中竟无一丝暖意。   大殿正中,燕王穿着单衣躺在席上,像是沉沉睡了过去。   太子晓得,他被生生打断半条腿及半只胳膊,绝不会有什么好眠。疾步过去蹲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灼人。   燕王面无血色,唇上干裂出血,太子看了一周,竟连碗水都没有,怒火中烧。大楚行仁政,便是牢狱之中的犯人也不至没水喝。   他喊声道:“铺床,洁身,端茶水,请御医。”   外面尽是他的心腹,半句不敢质疑,领了命便行动。   蒙煦守在殿门处,背脊笔挺,做同样的事,效忠的却不是同一个主子。   太子等在一旁时,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皇叔那时已是闲人,每回进宫,都会抱着他走长长的路。有时从养心殿抱他到母妃那儿,有时抱他绕着御花园走上一大圈,有时,他就在皇叔怀里沉沉睡去。   父皇不曾抱过他。   皇叔不常进宫,可是只要进宫,一定给他准备各种小玩意哄他高兴。   他长大一点才明白,皇叔一直念叨在嘴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皇叔说:“若星儿在,怕是会比太子殿下矮些,瘦些,淘气些。”   他好奇地问:“星儿是谁,怎么不见他?”   皇叔笑笑:“星儿是殿下的堂弟,等殿下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等他再大一些,不得不装成个小大人,皇叔便不再亲近他,每回只是笑着问候两句。   再后来,星儿回来了。   蔺长星每日在他跟前,对他这个堂哥毫无防备,总是天真快意地跟他说各种事情。   南州水乡养出来的人,干净,温润,明朗。   比他矮些,瘦些,淘气些。   皇家的温情少便贵,太子自来告诉自己,多的他不渴求,如今有的再不能少。   皇叔,表姐,长星,他都想护住。   殿内很快暖了起来,银碳摆在榻前,燕王已被擦净身子,太医也已来看过。   喝药前,燕王忽然醒了,他见到太子并不惊讶,淡淡笑道:“殿下,恕臣不能行礼了。”   等他吃力地喝完药躺下,太子执着地问:“父皇为何要如此?”   燕王像寻常长辈那般语重心长地劝晚辈:“陛下自有他的道理,殿下当爱惜羽翼,何必淌这趟浑水?”   “本宫也有自己的道理。”太子定定地看着他。   “好,那就告与殿下。”燕王笑了下,似乎觉得好玩似的说起来:“自小皇兄便如此,我既是他的弟弟,自然要跟在兄长身后,不能胜过他。他骑马射箭不如我,我便不能在他面前骑马射箭;他兵法布阵不如我,我便不能领兵出征;他如今半瘫,我自然也不能健全。”   他声音满是疲倦,语调温柔,却如天雷般响在太子耳中,震耳欲聋。   归根结底,是妒忌二字。   越是血亲越是难以忍受,一母同胞,凭什么你敢胜过天子?   因是亲弟弟,便赏荣光无限,因妒忌不满,便能恶意折磨。   这便是帝王心。   淳康帝的所作所为,太子这些年并非一无所知,包括淳康帝利用命格司所做的桩桩件件。   他不过是装傻充愣,掩耳盗铃,而今日铜铃声响了。   走前,太子宽慰道:“皇叔放心,这次你与父皇不同,仔细将养百日便能如常行走。”   …   闹过哭过,蔺长星开始心平气和地与谢辰谈话,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能力弱,才不想我跟你家人坦白?”   在他耳边轻声笑了下,谢辰开口:“你是这样想的?”   他“嗯”了一声,正色道:“我并无本事,只凭我父亲才吃饱穿暖,才配得上众人口中的谢四姑娘。如今连我父亲,堂堂燕王尚且自身难保,我就更像个蜉蚍了。”   他配不上谢辰。   若谢辰不喜欢他,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傻话,你以为独你如此吗?”她在幽暗的烛光之中爱怜地看着他,“满宴京除圣上外,人人皆是蜉蚍,有没有本事重要?不。谢四姑娘照样只凭着父兄姑母存活,哪里比你高贵吗?你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你心里觉得我贵重罢了。”   “你怎么不想想,在我心里你亦贵重,就算你不是燕王世子,又如何?无论你是蔺长星还是常星,只要你一日是你,我就在你身边一日。”   被黑雾笼罩的牢笼,陡然被一盏提进来的灯盏照明,亮光刺得他眼睛疼,让他抓着不舍放手。   是啊,他喜欢谢辰,不正是因为谢辰看中的是他而非燕王世子嘛。   他从前清楚的明白这一点,今日,到底是被杂事搅乱了思绪。   他不作声,谢辰便继续道:“至于我们的事之所以不着急告诉我父兄,并非故意拦你。我怕两件事掺和到一处,反而不利于救你父亲出来。”   万一父亲他们发恼,禁她的足,不许他们见面,那便难办了。   蔺长星恍然大悟,先是欣喜,又是含羞,抱着她问:“我是不是太蠢了?”   他知道自己不蠢,只是对于谢辰,他最是患得患失。   她对他太好,这些好常常让他认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方向。   谢辰温柔笑着,嘴上却刻薄道:“谁让我就喜欢小蠢货呢?”   “啊,我是小蠢货?”   “是。”   露出大大的笑容来,蔺长星龇牙道:“没关系,你聪明就好了。”   …   昨夜谈完,蔺长星坚持要等她睡着后再走,于是谢辰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眉头不再皱着。   半梦半醒中感觉到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此后便没了记忆,想是又昏睡过去。   谢辰用过早膳便打算进宫去寻太子,此事皇后娘娘一定管不了,只有太子能帮她。   才出院子,就见到方才探头探脑的身影忽而隐到树后,她想起昨夜里蔺长星心有余悸的话,扬声喊:“谢几轲。”   谢几轲磨磨蹭蹭地从树后现身,站在原地,讪讪一笑:“小姑姑何事?”   “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我……我出来赏雪。”   谢辰不想听他瞎扯,面无表情道:“过来。”   犹豫了下,谢几轲在谢辰半是威胁半是不耐的目光下,一步步挪过去。   皮靴子把雪地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痕,看得谢辰直想打人。   她嫌他刻意磨蹭,两步跨到谢几轲面前,准备抬手替他扫去从树枝掉落在他肩上的雪。   “别打我!”谢几轲猛地抱住自己,瑟瑟发抖道:“我昨晚梦游,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谢辰手停在半空,僵了僵,收回来,淡淡地看他:“梦游没关系,有说梦话让人听去吗?”   “没……其实有,”受不住谢辰锋利的眼神,谢几轲如实招道:“不过我只跟哥哥说了,小姑姑放心,我们俩一定守口如瓶。求你们俩高抬贵手,千万别杀人灭口,过河拆桥,祝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谢辰极力克制住自己,没动手打他,摇头道:“你这几个成语用的,很是糟糕。”   谢几轲可怜兮兮地说:“我知道,我会好好读书的。”   谢辰露出一个笑:“在我没打算告知全家之前,你们俩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打死你们。”   “绝对不敢!”他看着小姑姑,在心里如此恐惧的时刻,还没忘记完成哥哥交代的任务,探问道:“你跟世子是真的?”   谢辰平静道:“管好你自己。”   握紧拳头,谢几洵逼着自己面部不狰狞,认真点了点头。   小姑姑承认了,今天就是大罗神仙来她也是承认了!   她跟燕世子在一起了。   他昨晚跟哥哥算过,世子年长他两岁,比小姑姑还嫩得多呢,亏小姑姑下得去手。   而且他跟世子称兄道弟,小姑姑却把他兄弟变成姑父?还有天理王法吗,这以后怎么相处啊。   后来经哥哥提醒才发现,世子与太子殿下同辈,按辈分世子算他表舅,“兄弟”二字是他一厢情愿。   这样一想,就不是很在意了。   他望了眼谢辰的背影,打了个颤,他从小调皮捣蛋,没少挨谢辰毒打。   油然生出几分敬佩。   蔺长星,小姑父,是条汉子!   他就没见过小姑姑跟哪个男子有过一丝丝的亲密,蔺长星居然能拿下他小姑姑,还半夜翻墙找小姑姑私会,厉害厉害。   小伙子有些手段啊。   相较于谢几洵忧心小姑姑与世子的未来,他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小姑姑想做什么就应该做什么,他永远站在小姑姑这边。   以后世子翻|墙,他搬梯|子。   瞒天过海,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嘻,不如会会小姑父去。   在谢辰进宫的同时,谢几轲也纵马出了谢家,直奔巡防营去。   谢几洵得知后骂了句胡闹,披上大氅便追过去。 第67章 眼睛 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谢辰广袖之中抱了个白玉手炉, 刚至东宫,天上又落起了雪。太子近前的恩福亲自跑来回话, 让她等候片刻。   太子正接见六部的尚书们,任凭底下六个人吵出了数十人的气势,他不动神色地端坐在椅上。   冷面金冠,杏黄色的宫袍上绣四龙纹,腰系玉梁珠宝钿带。   他在心里盘算,兵部尚书乃宁国公谢青川,礼部尚书是谢檀。谢家自会永远站在他身后。   刑部贺晁、工部韦元同是辅佐父皇数十年的纯臣, 对君王忠心耿耿,却也知审时度势。   贺晁是个刻板脾气,严于律己,为官谨慎,不论下令者何人, 只知做分内之事;韦家靠着几位姑娘在宫里为妃才有今日, 轻狂自傲, 烂摊子一堆。太子若想寻韦元同的把柄,易如反掌, 控制此人不难。   最难啃的骨头是户部, 户部尚书乃左相门生, 其子周书汶又任侍郎。至于吏部,盛经年死后, 太子与谢家联手争夺未果, 如今的尚书竟也姓周。   户部、吏部的浑水深, 国库连年亏空,太子已在里头折了无数心血。   他欲根治沉疴,还宴京一个歌舞升平, 盛世昌明,父皇却只讲制衡。   他心知父皇忌惮谢家是怕外戚专政,可他已成年,怎会轻易□□控。母后从不干涉前朝之事,谢家家法严苛,从无娇纵之人。如今兵部井井有条,礼部安于律历,皆牢牢掌在他的手里。   与此相反,户部账目难查,国库银两缺了多少查不出个所以然,派去的人全成了瞎子聋子,得不出一丁点有用讯息。   而吏部卖官受贿蔚然成风,每逢官员考核之季,便是吏部敛财之时。周家看似安贫乐道,实则富可敌国。   腐蚀大楚江山的不是谢家,分明是周家,为何不能铲除?   父皇忌惮宁国公战功显赫,但谢青川年事已高,将来这兵部尚书的位置,自有人接替,断不会是谢家人。他不傻,将蔺长星安排进巡防营便是这个目的。   如此,六部何须忧心。   章程商议定已是一个时辰后,太子遣散众人,匆匆赶到谢辰处。   未曾提方才召见她父兄等人的事情,朝中诸事劳神,姑娘家还是赏雪看梅来得自在。   谢辰站在窗前赏雪,太子往黄铜暖炉靠近几步驱寒,笑着道:“本宫姗姗来迟,表姐可是怪罪了?”   外面的雪铺天盖地,一时没有尽头,粉饰了所有泥泞。   谢辰欠身行了一礼:“殿下日理万机,本是臣女冒昧求见,岂敢怪罪。”   太子原是打趣她讨个亲近,被她客气冷淡的话语一压,只好放下此念头。表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冷淡,不许人说笑。   可这性子是如何养成的,他心里如同明镜。故而从不恼怒,只有疼惜。   太子不忍她故作寒暄,开门见山道:“表姐冒雪来见本宫,必有要事,咱们姐弟不必谈虚礼,你说就是。”   “有殿下此言,我便不推诿了。”谢辰一心奔着燕王来,自然不扭捏:“太子殿下可否与我交个底,燕王一切可好?”   她既然这么问了,必然有所准备,不好搪塞,且太子向来不爱骗她。   “不是太好,”见谢辰忽而紧张起来,太子赶紧道:“但昨夜本宫去看过,一切已交代妥当,不必担心。”   谢辰略略点头,实则不大信得过这话,追问道:“殿下可知,燕王何时能出宫?”   “一时半会出不了宫。”   “是何罪名?”   此问尖锐,太子答不上来,谢辰如此冒失已是反常,“表姐为何关心燕王殿下?”   似乎比蔺长星与燕王妃还上心,这已是她第二回 打探了。   谢辰淡淡看了太子一眼,他们俩的眼睛极像,每每他含笑审视自己时,谢辰都生不出恼火的心思。   或许亲缘,亲就亲在这个地方。   蔺长星说:我喜欢谢家人的眼睛,他们都跟你很像。   谢辰笑:“我的眼睛怎么了?”   ——“好看。不笑时清清冷冷,笑的时候又温柔妩媚,第一次看见我就喜欢。”   以至于谢家人笑不笑,他都爱看。爱屋及乌不过如此了。   收回思绪,谢辰道:“是何缘故,等燕王出宫后,殿下便晓得了。”   见她不愿说实话,太子似是有些苦恼,无奈叹了口气:“表姐也知,眼下本宫遮人耳目的本事有限,皇叔又不便行动,实在难以出宫。”   朝野上下如今是他作主,可陛下毕竟只是身子半瘫,头脑还清醒着,常常在后掣肘。   他说遮人耳目的本事有限,表明他还做不到把陛下想留的人送出去。   而燕王不便行动,多半是受了伤,此时让他回去,还不闹得沸沸扬扬,瞒都瞒不住。   谢辰亦清楚,太子人前端方,轻易不露喜怒,且如姑母般不常叹气。主子若随心叹气,底下人不知惊慌到何等程度。   方才那苦恼之色假得厉害,叹息也只为叹给她听。他并不诚心,或是说半真半假。   谢辰面上了然地点点头,却暗自疑心自己寻错人了。她不知燕王为何身陷囹圄,只是后怕,若太子也参与了呢?   如此,不仅没有胜算,反而惹了麻烦。   她的目光冷淡,仔细看里头还有愈来愈重的怀疑,怀疑后藏的是细碎碎的冰渣子。可她掩饰得很好,只是微微低头,再抬起时便恢复如常。   她分明觉得失望与遗憾,而神情却一点儿变化没有,连眉头都没起皱,不细究根本发现不了这些情绪。   太子发现了。   因他实在爱看谢辰,爱看她脸上眸里微妙的情绪变化,若有丝毫是为了他,他便能高兴许久。   只是不会有人晓得,包括谢辰。   眼下见她如此,他隐约猜出来她不信任自己,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他故意不尽心地敷衍她,是想让她多说几句话来哄自己,哪怕骗也行。   若是她愿意坦诚说出救燕王的理由,他今夜或许能高兴得失眠。   只是不该怀疑他。   毕竟,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的性子,她应当清楚,就像他清楚她。   谢辰还没开口,只是几个眼神的流转,太子便败下阵来,“虽难做,但我答应你,年前定让皇叔出宫去。现下你若想见他,我随时可以为你安排。”   感激地看她一眼,谢辰摇摇头,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也没忍住,依旧轻声问道:“我不看,让燕王妃与世子看看燕王,可好?”   她轻声细语,眸光温柔,太子拒绝不了,唯一劝的是:“只燕王妃吧,长星单纯,见了只怕难过。”   “也是。”谢辰低声道。   太子问:“表姐说什么?”   她圆话道:“也好,便让燕王妃见一面,定定心。”至少,人还活着。   谢辰不问陛下为何对燕王出手,太子亦不追问谢辰为何要帮燕王妃,两人只是聊到这里。   她道:“殿下如此帮我,我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谁让你是我的表姐,相识这些年,表姐极少求过我什么,怎能不应。”太子笑着想了想:“若表姐真的想道谢,便唤我的名字,说句谢谢。”   谢辰诧异地看了他眼,太子大方笑道:“自表姐穿上女装,便再不唤我名字,我想听听。”   谢辰十岁之前被当成男儿养,常与太子一同玩闹读书,玩急了便喊他名字。因岁数都小,没人说什么。后来各自长大,谢辰不由地与他生疏,太子也没说过什么。   他难得孩子心性,或许真的怀念小时候,又或许只是给谢辰一个台阶下,让她道过谢心安些。   思及这里,谢辰想起方才对他的揣测,破觉愧疚。于是眉宇舒缓,弯起嘴角,如他所愿道:“长申,谢谢你。”   长申,长申。   他名字如此肃然,偏偏从她嘴里出来,柔情无限。比生疏的“太子殿下”好听万倍。   待谢辰走后,太子脸上得体的笑陡然加大力度,端正的五官竟有些扭曲,雀跃难掩。笑了一会,逐渐冷下来,他听见了,方才她喃喃道:“也是。”   她回的是蔺长星的事情。   她为何要说一句也是?   她为何这样想救燕王?   太子脸上静得吓人,察觉到什么后,手里的糖像被人夺了去,尽管他从未尝过这滋味,可他明白不好受。   “恩福,去查一下。”   …   蔺长星忙了一早上,临近午饭的点,巡城校尉赶回来道周家五爷当街打死了韦家小公子。   蔺长星脸上未起波澜,擦着靴子问道:“周书屏人呢?”   “属下拦不住,已经回了周府。”   “此事交由京兆府的江少尹处理,自有韦家人去闹。”他要做的,只是自认失职,装模作样去太子面前认罪,罚三五个月的俸禄。   太子在这周书屏身上废了许多功夫,他倒不负众望,   蔺长星心情大好,出去对那两个讨债鬼道:“走吧,我请客。”   谢几轲早等得不耐烦,压低声音揶揄:“小姑父忙好了?”   蔺长星今早第一次被他这样喊时,不好意思却又期待地问:“她让你这样喊的吗?”   谢几洵拦在中间,如实道:“是几轲自己的主意。”   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忙好了。”他搂着人往外去,一派纨绔的无忧模样:“答应你们的酒少不了。”   谢几洵跟在一旁,他纯粹是来镇场子,怕谢几轲乐疯了说胡话。   谢几轲上了马,首先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你说。”蔺长星牵着缰绳看向谢几轲。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蔺长星:“你昨夜何时走的?”   “……”蔺长星猛咳起来,一上来就是这样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这孩子,难怪谢辰喜欢打他! 第68章 入彀 你不想凶凶我吗   等温过的酒摆上桌, 谢几轲又问:“世子何时与我姑姑……”   他没找到措辞,何时有染?有私情?好像都不是好词。   事前他已发过誓, 今日所谈之事,绝不往外透露半个字,否则这辈子娶不到媳妇。   蔺长星下午还有公务,没打算多饮,只给他们二人倒满酒。他明白谢几轲要问什么,笑道:“我若说,她认识我, 比你们认识我还早呢?”   愣了一下,谢几轲坐直身子,挥了挥手:“绝不可能!”   谢几轲见过,小姑姑与世子的几次碰面,别说情分, 连话都只敷衍两句, 怎么可能那么早。   他们最亲近的一次, 便是小姑姑教世子打马球,按理那回看对眼还差不多。   谢几洵看破道:“南州。”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 蔺长星点头:“对, 我跟四姑娘在南州结识。”   “南州?”席上其余二人只是点头, 谢几轲纳闷哥哥又是怎么知道的,追问蔺长星道:“若是如此, 为何在京里你们俩互不相识一样?”   他这问题一出口, 谢几洵便摇头, 无声饮下杯酒。   还能为什么?以小姑姑与燕世子的身份,越是情投意合,越是要装作互不相识, 以免招惹麻烦。   蔺长星也笑了一下,带上点逗孩子的语气:“因为四姑娘在南州与我吵过架,对我有怨,故而懒得搭理我,我刚回来也不敢套近乎。”   “原来如此。”谢几轲点头道:“小姑姑很容易生气的,你惹她,她就不理你了。”   谢几洵微微不悦,护道:“小姑姑何曾不理你了?”   谢几轲认真回忆,讪讪一笑:“好像没有不理过我。”   随即补充:“那是因为我惹她生气,她就立刻打我撒气,撒过气也就好了。但世子不一样,小姑姑总不能打你,只好不理你了。”   目睹过谢辰在猎山上教训他,鞭子毫不犹豫便往他腿上抽,英姿飒爽又令人胆战。点点头,蔺长星笑道:“你说的是。”   喝了半壶酒,谢几轲刨根问底道:“你当初因何惹小姑姑生气?”   总不能说,没有生气,只是你小姑姑占了我的身子便一走了之了。   蔺长星一本正经地作回忆状:“也没什么,就是吃饭从不给钱,天天让她给我付饭钱、酒钱、药钱,还让她给我买衣裳买鞋,带我到处玩乐就是了。”   谢几轲:“……”这还没什么?!小姑父以前竟是吃软饭的?   他在南州时一定很穷!   谢几洵玩味一笑,也不知是当真还是不信,配合地说了句:“难怪姑姑会生气。”   蔺长星叹息道:“也多亏我长得好看,你们小姑姑虽然砸了很多钱,有点生气,但是想想还算值得,便又与我和好如初了。”   如今还愿意给他钱,每回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谢几轲突然喝不下酒,默默地开始扒饭。这就和好了?小姑姑怎会如此重色!   他顿时觉得亏,燕王府那么有钱,世子居然还让小姑姑养他。   在家里,娘骂爹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本来觉得刺耳,这也太偏颇了,传出去人家还当谢家男人怎么不好呢。现在却陡然想到这句话,真是太气人了!   扒完饭,吃完酒,蔺长星急着赶回去当值,走前被谢几轲喊住。   少年在寒冷的天里衣衫单薄,却丝毫不避寒风,下定决心地告诉蔺长星:“以后你缺钱就问我要,只要你对我小姑姑好,我养你。”   虽说燕王府有钱,但世子堂堂大男人让小姑姑请客,必是常有手头拮据之时,不得已而为之,也该体谅。   蔺长星哭笑不得之余,十分感动,拍拍他的肩道:“四姑娘有你这样的侄子,一定很高兴。”   他扬眉:“那是。”   三人兵分两路,谢几洵坐在马上,并不扬鞭,慢悠悠走在街上,问他:“世子说的你都信?”   “为什么不信?”   “你真心愿意养他?”   “我真心啊,他挺不容易的。”   是啊,不容易。想到小姑姑被诅咒似的命格,便知他们日后的路不会好走,“你有心了。”   “唉,你想啊,咱姑姑在家说一不二,脸冷起来比下雪天还寒。咱们是她侄子,她疼我们便温柔些,你问问一起打马球的那几个纨绔,谁不怕小姑姑?这样的性子和脾气,你说世子平日里能好过吗?他真的不容易。”   小姑姑是他们谢家的宝贝,才貌双全,谁得了她必是福分。但这福分寻常人可受不住,长星世子看上去也傻傻的,怎能不让他同情。   谢几轲越想越觉得世子惨,不过他模样不错,姑姑若是喜欢他这张脸,一定会怜惜他。少骂他几句,少打他几下也好。   谢几洵却是彻底不想说话了。   二婶说几轲当年是早产下来的,难得长得人高马大,缺点心眼是不幸中的万幸。   …   太子为难,韦家便将事情捅到了御前去,求淳康帝降下旨意惩治周家。顾不上得罪不得罪,哪怕是左相,也不能轻贱人命到这个地步,当街活生生打死韦家人。   韦小公子毕竟是国舅爷,周家人说杀就杀,此举打的何止是韦家,分明打得是淳康帝的脸面。   而周家出人意料,左相亲自绑了周书屏送至御前,听候发落。说是此子有辱门风,死不足惜。   一命偿一命,周家人以命相抵,在陛下面前,这事情便算过去了。   但两条人命结下的仇怨怎能轻易了结,一时之间明争暗斗,彼此弹劾的折子不断,尽数送去了养心殿。   淳康帝面带笑意地看完,轻声道:“朕才卧床数月,送往养心殿的折子,便是太子想让朕看什么,朕便只能看什么了。”   他脸上挂着笑,拿折子的手不住地抖着,另一只手宛若摆件般抬不起来。   听闻近来雪大,他此下最想做的事情撑一把伞,两足踩在积雪上,悠闲地听积雪被压实的声音。   有心无力。   踩雪的力气都没有,又怎能控制得住诡谲多变的朝堂呢。   太子要寻周家麻烦,这只是个开端,传风声出去告诫周家党羽,趁早易主,也为着寻人助力。   太子信任谢家无可厚非,谁让他有一半谢家的血脉。淳康帝恨只恨膝下子嗣太少,以至于这东宫的位置,想动也动不得。   他在位几十载,只太子这一个儿子长到弱冠,其余不是夭折便是尚在襁褓。如此,还看不见谢家的狼子野心吗?   太子以为,谢家人是在为他铺路吗,谢家终是谢家,不姓蔺。谢家的权势过大,先帝在时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当年与其说他娶皇后,不如说,皇后出生便是皇后,谁做太子她便嫁给谁。   是他登基以来,有意扶持各家与之抗衡,才换得如今的安稳,而竖子何知?   周家若倒下,那些空缺多由谢家推举人上去,太子以为将来他能安枕入睡吗?   若不是他当年有先见之明,太子妃的人选,多半又落入谢家。如此代代下去,谢家迟早吞下蔺家。   淳康帝漠然地想到谢辰,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惜,谁让她姓谢。   随即又想起蔺长星,蔺长星太像当年的燕王了,意气风发,风神俊朗。只是性子温吞,难成大事。   当年燕王只猖狂几年,后来还算识时务,归还兵权,送走嫡子,潜心修道,淳康帝方留他一条生路。   他开口道:“燕王呢,朕要见燕王。”   内侍道:“陛下,燕王伤情太重,眼下怕是过不来了。”   过不来,不能抬来?   淳康帝看着满殿伺候的人,心里的恐惧蔓延上来,他若让人抬来,他们会听吗?这里有多少太子的耳目?   淳康帝道:“殿内无水无碳,天寒地冻,半身被毁,却只是伤重,人好好活着吗?”   底下人答不上来,放在从前,淳康帝必定认为是他未做决定,底下人才不敢将事情做绝的缘故。   如今他不这样想。   大势已去。   太子近来请安的次数很少,说是忙得顾不上内宫之事。   他在忙什么?   淳康帝费力把持着部分权力,可他能把持多久呢?臣子们谁敢冒死得罪将来的新君。   在漫天大雪里,淳康帝忽将这一切想清楚,既觉好笑,又添哀戚。   此时燕王妃进宫,给皇后请安之后,被悄然送进羽乘殿。   太子闻此,只是点了点头,面无喜色地烧了刚呈上来的密函。   数十名精良的探子沿蛛丝马迹寻来的结果:南州相遇,京城重逢。   好一段佳缘。   太子缓缓忆起几段记忆,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只要蔺长星在身边,她连面上的神情都温柔松快些。   顾盼生姿,低头浅笑。   她那样冷淡的一个人,连开怀时都不忘收敛情绪,在心上人面前,会像寻常女子一样娇嗔放肆吗?她喜欢长星,却能藏得这样好,私下里会如何对待他?   或许,是长星强求在先,她心软才勉强受着。   太子这样想了,便觉得极有可能。她清冷依旧,但长星喜欢她,总是亲近讨好,她便不好推拒。他们二人的相处,大抵如此,符合他们的性子。   太子这样想时,心里便舒服许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舒服从何而来。   后来他想明白了,原来他希望的是谢辰即使遇到心上人,她也仍是谢辰,她性子使然,对谁都要是一样。长星与他没什么不同,谢辰本不喜欢,只是长星敢去亲近她。   他不敢,所以不曾拥有。   这是极其公平的事情。   是这样的,太子豁然开朗。   相比宫里的各处风声,京中某处院落中却大雪已霁,梅香雅静。   母亲进宫是谢辰安排,既能相见,说明宫里情形还算明朗,蔺长星于是宽心许多。   他来时四下看过,无人跟踪,才放心地敲门进去,寻着谢辰问:“这是何处?”   优雅闲适地沏茶,谢辰揶揄道:“只许世子有私宅,不许我有吗?”   狡兔三窟。这样好的位置和气派不失雅致的院落,蔺长星双目放光:“你很有钱!”   谢辰沏好茶,为他倒了一杯,却不许他动,亲手喂他喝下去。   喂完,她含笑道:“怎么跟陆千载一样了?”   一杯热茶烫得心窝都是暖意,明明她什么也没多做,他却被勾得失了魂。   将她揽入怀里,知她笑话自己贪财,蔺长星解释:“你侄子听说我常吃软饭,承诺要养我,只要我对你好。我得多攒点银子,否则谢家会被搬空。”   谢辰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不为什么,总是想碰碰他,看他微微闭眼又急着睁开看她。   “你还没那么费钱。”   这他倒是同意,点点头:“是啊,我只收一百两而已。”   谢辰弯下腰趴在他腿上,闷闷笑了会,不好意思露脸。   蔺长星戳戳她的耳骨,耳根红透了,这样禁不住逗弄,让他想起一个词:情酣耳热。   闹完,谢辰不自在道:“谁让你告诉谢几轲那些事?”   “哄孩子总是好玩的。”   她问:“他只比你小两岁,他是孩子,你是什么?”   蔺长星笑了,问她:“你说我是什么?”   你是蔺长星,天下独此一份的蔺长星。“你也是孩子,比他们还难缠。”   “四姑娘也只比我大两岁,我是孩子,你是什么?”他得了理,神采奕奕地,似是终于把她引入彀中。   谢辰弯着唇角缄默无言。   “你威胁自个儿亲侄子,张口闭口就是打死他们,却不这样对我说话。”他满怀期待地问她:“你不想凶凶我吗?” 第69章 别怕 我欺负你,你还哄我   他说“你也可以凶凶我”的时候, 澄澈明亮的眼睛里起了涟漪,复杂而荡漾。里头有宠溺、有纵容、有诚恳, 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若谢辰真如谢几轲说的那样凶悍,那他顶愿意见到她真实的模样,她生气便打他,他皮糙肉厚并不怕,只是不能不理他。   然而,眸底又明晃晃地盛着得意与骄矜,他为自己有机会说这句话而满意。   她平日舍不得凶他, 所以他才这样说。   谢辰半躺着他怀里,自然将他那丁点儿小心思看得透彻,可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亲侄子自然可以任意管教,以免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地闯祸。秉持着棍棒下出孝子的家风, 二哥让她少给谢几轲好脸色, 她做不成, 已是疼得过头了。   可蔺长星怎能一样。   虽说他与几洵岁数只差几个月,但他是她的意中人, 怎能打骂呢?   男子不该任意打骂女子, 女子亦然, 两个人既相知相守,还是要彼此尊重些才好。何况蔺长星对她好得没话说, 她就是想凶也没有借口。   与他在一块, 总是欢快多些, 她并无坏脾气。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她说:“我偏不凶你。”   “为什么?”蔺长星嘴角的弧度已快咧到了耳根,他在等谢辰说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他与别人不一样。   快说啊, 他心里催促。   伸手将他翘上去的嘴角强行抚平,一丝狡黠从谢辰眼里划过,清晰而轻声道:“我怕有人会被凶哭。”   谁让他是个小哭包,上次只是说他烦就哭成那样,若真骂他几句,还不得哭死过去。   她眼里的嘲笑不加掩饰,蔺长星没料到她将旧账又抖落出来,才过去几日,他自个儿也恨不得回到那夜重新来过。一时恼得说不出话。   便索性不说,抱紧那笑话他的坏人胡乱亲着,霸道地攫取她口中清茶的雅香,听她慢慢加重的喘息。她鬓边的脂粉香气本来浅淡,因着距离近,便若有若无地往他鼻端里侵。   他吻人的功夫越来越厉害。   谢辰记得在南州时,他还生涩地不知怎么换气,后来他说他有认真学。   都是从话本子里与画册里学来的东西,有时派得上用场,她也跟着舒坦。有时学过头了,折腾起她来花样百出。以至于兴致上来,什么样的浑话都说得出口,还总在床笫之间问她难以启齿的事。   但凡谢辰有力气,总是要捂住他的口才能换得宁静。   蔺长星将她抱去里间,这地方他头一回来,找床榻却轻车熟路。   他近来愈发心累,无力感将他包裹着,身后有股力推他往前走,却不知要将他带往何方,他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   下棋的是老天爷。   他本想与母亲一起去看父王,母亲却说不必,王爷人没事,是她多虑。   太子哥哥也将他唤到近前,对他说不必管宫里的事情,宫里一切有他。只要蔺长星在巡防营妥善经营,站稳脚跟,磨磨那温吞吞的性子,将来才能堪大任。   然而宫里是个什么清形,却没一个人对他说实话,他不是看不出母亲的强装镇定,不是看不出太子眼里的怜悯和勉励。   有太子撑腰,他接手巡防营是快,可那些老将们岂能看的惯。一个个端着架子,明里暗里给他苦头吃,磨得他不免暴躁,又知不能急进。   宴京城的风雪大,一旦呼啸起来,就吵得人整夜不成眠。在东宫旁听许久,太子想收拾周家之心从不避他,他在旁帮衬,如今已然动手。   周家根系虽不如谢家,因着左相坐镇,陛下扶持,朝野上下门生众多,行动起来阻力极大。   但太子胜券在握,蔺长星自不必操心那些,他只是去见了周书汶。   周家老四死得利落憋屈,在周家人眼里,韦家的贱命哪配他们抵,迫于形势才不得不低头。周书汶所在的户部,是周家的钱袋子,太子刀刃已现其中,如今没一日的晴朗与安宁。   周书汶的神情也不像蔺长星初见他时那般斯文倜傥了,阴郁冷厉,一副恨不得力挽狂澜的模样。   两个人早已经撕破脸,亏得周书汶会忍,还能让人挑不出错得行了一礼。   蔺长星笑了笑:“周大人近来可忙?”   这位是太子的得力狗腿子,春风得意也是应该。太子手下可用之人许多,然都晓得,对于这位只相识几月的堂弟,太子殿下毫不相疑,喜爱异常。日后太子登基,这位的权势定会胜过如今的燕王。   他与燕王能有什么本事,说到底占了姓氏血缘的便宜,才得君王盛宠。   而他们周家,不过是输在异姓上。   周书汶皮笑肉不笑道:“托世子的福,还算不负韶光。”   “我瞧着周大人瘦了不少,想是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蔺长星朗声笑了下,又忽然将声音压低:“如此境遇之下,还不忘替我操心终身大事,可敬可敬。”   周书汶脸色一滞,“世子何意?”   “何必演戏,我母妃能知道,多亏周大人良苦用心啊。”蔺长星直接讲话挑明。   周书汶以为自己手段高明,但天下的巧合之事本不多,留个心眼去查,总会露出马脚。   是他派人跟着谢辰,得知他们宿在落霞镇,便将消息告知自己夫人。江少夫人再与人一说,传着传着就进了王妃耳朵里。   这些天,蔺长星顺藤摸瓜并不顺利,大伤脑筋,而这结果倒也不出意料。   周书汶轻蔑一笑:“世子的家事,与我何干?”   “你我心知肚明,但背后出手不光彩,我不学你。”蔺长星朗朗道:“咱们正正当当来战。周大人再少睡几个时辰,把你家烂摊子看住了,别让我寻见把柄。否则我,睚眦必报。”   他说完便拂袖离去了。   周书汶阴沉沉的脸上未有被戳穿后的愤怒,而是露出惶惑,怎么会如此平静?   他将谢辰与蔺长星同宿的消息,分别透露进燕王府和谢家,果不其然,燕王妃将谢辰请了过去,随后不久,蔺长星也被召回。   他本以为这两人到此该断了,可蔺长星今日的行径绝不似伤心。   他威胁自己却不愤怒,好像并未受到影响,谢辰这些天更是随意出入谢府,未受丝毫限制。   他们不曾分开。   这两家是疯了吗?   当年他父母得知他私下与谢辰往来,恨不得以死相逼,生怕他毁了周家,娶一个丧门星回来。他虽不这样想,却心知就算周家同意,谢家不会舍得女儿嫁人,定会夺他的命解恨。   他当年退了步。   可如今,怎么与他想得不同?   蔺长星孟浪至此,才短短几月便与她同宿,周书汶恨得牙根都疼。可谢辰被迷心窍,纵容便罢了,谢府到底在想些什么?   满门的清贵,就愿意自家姑娘被人不清不楚地糟践吗?   这头,蔺长星恨周书汶阴险,却也如释重负,否则他与谢辰的事难有进展。若拖到他不得不谈婚论嫁之时,只怕麻烦更多。早些揭开也好。   情|事,家事,国事。   这一会儿功夫,他脑海里闪过许多杂乱,他近来都如此,不得安歇。   此回与谢辰相见,乃是忙里偷闲。并非是身子忙,而是心忙,只有在谢辰身边,他方能放松片刻。   忍了这许多日,种种情绪不得不隐忍,上回哭一场算是缓解,这回便是彻底的宣泄。   他急需一场大汗淋漓的癫狂。   在她的榻上,他不必烦心任何事情,只知道取|悦她,探寻冬日里少见的春景。   谢辰倒是顺从,只知他这回格外骁勇,眼神分明温柔,动作却让她承受不住,敏感地察觉出他心乱了。   他有意遮掩,于是恶劣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谢辰听得难受,不得不去捂他嘴巴,却被他擒住手。   他使坏道:“只说了几句,你就喜欢得腰肢软成这样,还装模作样吗?”   被他弄得眼睛湿漉漉的,他又小意哄她,力道却不肯收。   等平静后,他说:“过两日,我们去村里吧,一个月到了。”   答应过那些孩子。   谢辰说好,她休息罢,温柔地把他抱住,“长星,什么也别怕。”   她不曾解释这一句。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懂自己,一时间泪水又盈了眼眶,他忍下去,恨铁不成钢道:“傻姑娘,我欺负你,你还哄我。”   “你没有欺负我。”谢辰笑笑,不含任何旖旎,诚心道:“我很喜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蔺长星瞬间懵了,心想,这回子别说烦心事了,便是即刻死去,他这辈子都值了。   两人在日落前分别,谢辰今晚得回府,难得父亲休沐,一大家子总该吃顿饭。临走前,她给了蔺长星一百两,塞进他怀里,“拿好了。”   席上一切如常,各房说着自己的事,连谢潺那事也跟家里交代了。   兄嫂们虽嫌他荒唐,却也是高兴多些,国公爷见惯了大世面,沉声道:“既如此,就将人娶回来。”   临到快吃完饭时,谢几轲大咧咧道:“近来府兵真勤快,夜里添了好几队,巡来巡去,觉都睡不踏实。”   沉默……   大家好像没听见,扒饭的,走神的,喝茶的,都不回他。   还是秦氏救场骂道:“年前向来不太平,谨慎些本是应该,旁人都睡得着,就你事多。”   谢辰也觉得谢几轲娇气,心里暗想,得提醒某个人往后别再□□了。   她嘴角抿了笑,低头想着蔺长星,熟不知桌子的人状似轻松自然,都在小心翼翼地瞟向她。   偷笑?   大嫂孟氏与大哥谢檀隐晦地对了眼,谢辰下午去见何人,其实他们都知道了。 第70章 妙计 你跑不了了   雨雪霏霏, 几日后苍穹放晴,阳光恣意地洒了满城。积雪随之融化, 瞧着明媚,反比前两日更冰寒。街路结冰,马腿上裹了布帛,游人跟着少了许多,非必要便不往街上钻。   谢辰去江府不为旁的,只为告诉蒙焰柔,“燕王妃知道我与长星的事情了。”   蒙焰柔一口红枣燕窝粥险些呛住自个儿, 狼狈地咳了两声,问:“怎么被发现的?”   “说来话长,万幸她态度还算温和,只说等燕王回府一起商量。”说到这里,谢辰想起她还不知王妃见到燕王后, 可曾商量过这事。   若燕王伤势严重, 又一时半会出不了宫, 她会不会改主意,不肯再认答应过的事情。   想了想, 便知不会。   若她还想再见燕王, 如今不会撕破脸。蔺长星也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孝子, 若她说话不作数,不等谢辰做什么, 便已经伤了她与蔺长星的母子情分。   “你家星弟什么态度?”比之于父母亲长, 与谢辰在一起的是蔺长星, 蒙焰柔最关心的是他的所作所为。   他当初纠缠谢辰时说得比唱还好听,若仅是母上知情,他便推谢辰出去挡着, 旁人不管,蒙焰柔第一个要他不痛快。   谢辰明白她的意思,欣慰道:“他与我站在一起。”他虽然帮不上大忙,可他随时做好了为谢辰不管不顾的准备。   在他们这段躲躲藏藏的感情中,蔺长星显然是那个最怕走不长远的人。   谢辰越了解他,便越心疼他,他哪有明面上那般开朗活泼。一个自小不在父母跟前长大的孩子,任凭如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里终有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恐惧。   他掩盖得极好,但夜里偶有噩梦,很让她心疼。在她面前又常常控制不住情绪,似乎对她的依赖已是一种执念。   他眸里的盛情浓得令人心惊,谢辰毫不怀疑,若有一日他们走不下去,她不肯要他了,他是真的会把命给她。   “辰辰,”蒙焰柔喊回她偏移的神思,笑道:“只要他不退,你们能走下去。”   江鄞与蔺长星因公务往来颇多,十分喜欢他的性子,常回来对蒙焰柔说世子年纪虽小,但心性德行稳重。与伪君子真小人的周书汶不同,是个可托以终身的男人。   蒙焰柔最是了解谢辰,只要蔺长星坚定,她断舍不得放手。故而才有此一说,只求蔺长星不负众望,抵住来自世俗的重压。   “也未必,”谢辰不敢太乐观,冷静道:“我家里人还不晓得,若是知道,只怕不会同意,有得麻烦。”   “连燕王府尚且没说什么,你们家里人怎舍得断你的甜头,你这个岁数了,他们还能指望你削发做尼姑不成?”蒙焰柔让她少担心谢家人,先把婆母哄高兴。   谢辰虽觉这话有道理,心中还是惴惴不安,“可我与长星如此,他们若觉得丢人,难保不会恼怒。”   蒙焰柔按住她两肩,与她对视道:“那就让他们恼怒去!你们俩在一起天经地义,是迫于命格不好才不能成亲,旁人体谅不了就不配得你忧心。谢辰,你能有几个二十年,为你自己活这一遭成吗?”   谢辰兀然发觉,好像所有人都比她活得通透,她这样犹疑不定的性子,难怪长星会害怕她离开。   的确不该胡思乱想,让他担惊受怕。   她既与他在一起,便不能再寻退路了,谁拦也没用,她要走下去。   既扯到命格与前路,找一个人聊是最好不过的。这日,城门外,趁着蔺长星还没来,谢辰与陆千载随意交谈着。   陆千载一头的乌发只用发带束起来,偏他眉眼七分仙气三分邪气,这样的落拓不羁,更是出尘得宛如谪仙。   城外的郊野处是白茫茫的为融化的积雪,反着光亮,刺眼而辽阔。   他道:“今岁冬寒,多亏四姑娘的慷慨相助,陆村里的村民多添了套棉衣。”   郊外的风更大,吹得衣袖猎猎作响,谢辰不曾想着避风,只是道:“这是你为他们谋划的功劳,我不过是被国师打动,才捐些俗物。”   陆千载瞥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却全然当作不知:“四姑娘有心事?”   “嗯。”谢辰就等着他问这一句,她今日来得早,本就是为了他,“国师可算得出来?”   “呵——”陆千载笑了一笑,如实相告:“都道谢家的姑娘比公主们还尊贵,能让你烦心的事情,不必我来算,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只有情能困得住你了。”   一个女子貌美尊贵,生来无忧,最大的麻烦竟是为情所困。像是司命星君精心写下的诗篇,忧郁朦胧,又浪漫荒唐。   “国师所言不错,或许老天爷是公平的。”谢辰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她也认同,“总不能所有好处都让我白得了去。有的姑娘家世不好,日子贫苦,却能与心上人举案齐眉一辈子。我嘛,出生便含着金汤勺,只这一件事不顺遂,已是大幸了。”   “四姑娘是羡慕前者吗?”   “不敢,那未免不知好歹了。”谁若说自己向往清贫,那当真该治一治脑子。清贫人家虽有宁静生活,可仅仅是生存已大耗精力,贵胄人家是万万没资格说上一句“羡慕”的。   着实虚伪。   “我珍惜天赐的一切,也因我的烦恼而甜蜜。”若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只会更加身不由己,谢家女的婚姻大事,便是她父亲也做不得主。   那她就永远不会知道,生命里会出现一个叫蔺长星的人,他视她为珍宝,也是她漆黑寒夜里仰望的一颗明星。   陆千载赞许地看她一眼,“四姑娘不亏是谢家出来的姑娘,聪慧,通透。”   她愧不敢当地反问了句:“是吗?”   “自然。”陆千载轻快地答道。   她终于将话说出口:“可我却觉得自己还不够通透,否则,我怎会看不清将来的路呢?”   陆千载顿了顿,远远望见一个身披鲜红披风的少年策马本来,他简洁道:“四姑娘不必忧虑,天佑良善之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前两句还算妥当,后一句张口就来,不知怎的将他自己说笑了,赶紧敛容正色。   见谢辰蹙眉,半是无奈道:“你瞧,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将事情说得绝对,否则便像个神棍。总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让人相信,这是我师父教我的。”   谢辰不知他这话何意,却显然不待见他师父,敷衍了句:“你师父说得对。”   陆千载朗笑道:“可我没听他的,还是与四姑娘说了准话,还不够清楚吗?”   电光火石间,谢辰眸光中涟漪轻荡,欣喜之余,来得及说句“多谢”,蔺长星便到了跟前。   “久等了,姐姐你冷不冷?”   他见谢辰鼻尖都被冻红了,又惹人怜又可爱,恨不得把她亲暖。   “哼,都站在这风口里,你怎么不问问我冷不冷,我是铜铸的吗?”陆千载没好气地翻他一眼。   蔺长星忙拍马屁道:“国师是神仙,神仙怎么会冷呢。”   谢辰忍俊不禁,却又添了丝希望,陆千载是个半仙啊,命格司算得出很多东西。他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一定能。   可是要怎么做呢?就这样干等着吗?   她在心里盘算这些事,蔺长星亦然,只不过他径直道:“国师,我母亲知道我跟姐姐的事情了。”   陆千载笑道:“这么快吗,那谢府也应知道了。”   “不,谢府还不知道。”蔺长星认真讨教:“我想做些什么,又怕鲁莽了,此局怎破?”   陆千载不曾回话,徒自忆起他初回京那日,师父病危在床,他侍候在身侧。   师父干枯的手抓着他道:“保住命格司。”   他平静地问:“若保不住呢?”   师父道:“那就保住人。”   像是回光返照后的枯槁,师父后来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人之将死,其言真切,死前回忆的事情有辉煌亦有罪恶。   他模糊不清地说了几个词,陆千载尽数记下,后来接管命格司,遍稽群籍以证实自己的推测。   得到的答案着实令他心惊,可在宴京城,这也不算稀奇事,命格司亦是棋子。   如今太子主事,不复往前的风气,周道如砥,其直如矢【1】,有些事终于到了可以弥补之时。   进了陆村,陆千载扬声笑着跳下马,回头对那一对璧人道:“我虽不是神仙,但山人自有妙计。若往我身上砸些银子,我一高兴,保管你们能平安渡过这劫。”   谢辰还未反应过来,蔺长星已经跑向陆千载,激动道:“我倾家荡产都依你。”   陆千载很是满意他的态度,引他们往学堂里去,孩子们都在等着。   “好,那就听我安排。”   他语气轻快,宛若带弟弟妹妹做游戏的兄长,仿佛沉重压在谢辰与蔺长星身上的事,在他眼里压根不算一件事情。   他定会帮他们解决。   谢辰与蔺长星面面相觑,也有些懵怔,不知他为何要插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贪财是为了他人,断没有为财胡乱行事的道理,帮他们总不能是良心大发?   谢辰问:“第一步该当如何?”   “等我禀明太子再告知你们。”   “你要跟太子讲?!”蔺长星不可思议,“你是要让他赐婚吗?虽然直截了当,可谢家人若是反对,会很难堪。”   陆千载无语:“赐婚就算了,只是说明情况,有太子帮忙,事情会好做些。”   “我什么都听你的!”蔺长星手牵着谢辰跟在他后头,“等你,你利索些!”   进了学堂,谢辰挣扎,蔺长星不仅不松手,还喃喃道:“你跑不了了,这回真跑不了。” 第71章 亮话 盛装出现在国公府门口……   蔺长星的喃喃自语换来谢辰一句无限心疼的“傻子”, 她说完不挣扎,由着他拉自己进去。   学堂里窗明几净, 外面朔风凛冽吹不进来,屋内生了炭火,又因着人多,暖意烘人。以至于握笔沾墨的小手皆不见冻疮,看得出来被细心照料着。   蔺长星与谢辰挽手进去,那些孩子看见,年纪大些的隐约明白, 微微红了红脸,并不多说什么。年纪小的认为并无不妥,这位哥哥上次说了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牵手很正常呀。   尽管如此,谢辰还是坚定又温柔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他想给人看, 她纵容了, 既然已达成目的, 便不能再辣人眼睛。   见到他们俩,准确来说是见到蔺长星, 孩子们显然高兴异常。村子里一切都好, 只是与外界接触得少, 谢辰与蔺长星是少有的村外人,故而稀奇。   上回走后, 大家也曾分析, 疑心他们说再来是哄骗孩子的话。不成想一个月方到, 他们俩真的来了,有胆子大的已经欢呼起来。   蔺长星弯着唇角,将食指放在唇边, “嘘——”   孩子们便乖乖收声,坐在位子上。   蔺长星来前给他们准备了礼物,包裹里有蜜饯和毛笔,他依次发了下去。   嘴上逗道:“先吃点甜的过过瘾,吃完咱们再来苦学,我瞧瞧你们的字可有进展。”   大家欣然接受。   谢辰看他还挺会带孩子的。上回在王妃面前,他脱口而出生十个八个……谢辰忽凉飕飕地想,他若妻妾多些,这也不难。   但燕王是个痴情种,与王妃举案齐眉这些年,也只有蔺长星一个嫡子。若子像父,他只赖着她一人,想儿孙满堂便难了。   蔺长星的耐心都显现在小细节上,做饭、刺绣、编织皆是好手。在南州时谢辰便发现,他连叠被子都定要工整无皱,将上面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挑拣干净。   因此现下教孩子们习字,一笔一划细致入微,甚至手把手教地他们握笔运笔。   他的记性很好,虽只相处过半日,今日才第二回 见面,但他喊得出所有人的名字,连谁的字进益了多少都能脱口而出。   这样年长的哥哥,最讨孩子们喜欢。   谢辰看了会,心里叹气。   何止孩子,连她旁观下来都喜欢,可惜她会写字,轮不到被他教。这个念头让她微感害羞,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这个醋也要吃不成。   蔺长星一个人便能将场子制住,她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上回那个小姑娘怯生生地盯着她看。谢辰走到她桌案前,看了眼她的字,笑了笑,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谢辰柔声鼓励道:“晓儿手小,握笔不稳,写成这样已是不易了。”   她学着蔺长星,握住小姑娘的手陪她练夫子今日新教的字,写了一会,小姑娘生如细纹道:“写名字。”   谢辰才说了“好”,她又欲言又止地抬起头,在谢辰询问的目光下补了一句:“要写姐姐的名字。”   谢辰微微惊讶,却没多问,抿着唇笑道:“好,写我的。”   “谢”字结构繁复,笔画难写,谢辰刻意放慢书写速度,好让她能记住。   但“辰”字甚是好写,小女孩学过。   谢辰身上有股淡香,俯身挨着她时,宁晓儿偷偷嗅了嗅,满心甜蜜蜜的。   写完后,谢辰温声在她耳边把这两个字读了一遍,“我的名字,记住了吗?”   宁晓儿年纪虽不大,记忆却好,只写了一遍,竟也将“谢”字记住了。   小姑娘抬起头,脸蛋白皙且红润光泽,扎着两个小髻,模样骄傲又害羞。   谢辰由衷地夸了一句:“真棒。”   “是谢谢的谢。”   “对。”谢辰弯着眼睛笑:“星辰的辰。”   谢辰与蔺长星联手把原本的夫子赶走,教完了字,又一个讲课一个读书,忙得不亦乐乎。   漏刻在这里似乎滴得格外快。   这里成了世外桃源,宴京城的风起云涌、人心算计通通被抛之脑后,孩子的眼睛里搭建着最澄澈平静的堡垒。   到了午时,孩子们各自回家中用餐,无父无母的便留在学堂,自会有人送饭过来给他们。宁晓儿问谢辰去不去自己家吃,说自己阿娘的厨艺极好。   谢辰蹲下来对她道:“谢谢。但陆先生备了饭,我们就不过去叨扰了,下午见好吗?”   宁晓儿刚晓得她姓“谢谢”的“谢”,腼腆地笑道:“好。”   蔺长星揉了揉小姑娘细软的毛发,与她告别,对谢辰道:“你对孩子真温柔,都不像四姑娘了。”   谢辰瞥他一眼,走出学堂,午间暖阳宜人,两排房屋沿路铺开,乡风甚是清冽。   她问:“四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蔺长星上来牵她手,闲庭信步半看鸡看鸭,还与晒太阳的老人打着招呼。   “谢四姑娘,宴京里打听打听,谁不说一句端庄清高,谁敢肆意亲近?”   他表情和语气端得严肃,夸张至极,谢辰闻言乐不可支:“谁说的,有人敢啊。”   “对啊,只有蔺长星敢嘛。”他喜笑颜开,轻轻撞了下谢辰的肩膀,说了句俏皮话:“这不就把四姑娘骗到手了。”   谢辰点头:“是骗的。”   他又嫌这话刺耳了,拇指掐了一小截食指出来,“只是一点点的小花招。”   谢辰一本正经:“我承认你的小花招吸引到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蔺长星笑得弯腰去捂肚子,谢辰的脸说这样油乎乎的话喜感十足。   谢辰拖着他赶紧离开,太丢人了。   等止住了笑,蔺长星天马行空起来:“以后咱们私奔就来这里,我做个教书先生养你。”   谢辰毫不犹豫点了头,随后提醒道:“有陆千载这样吝啬的上峰,你确定养活得了我吗?”   蔺长星顿时沉下脸,懊恼道:“说的也是。”陆千载还不压榨死他。   国师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了顺风耳,远远地倚在他的庭院门口,扬声高喊:“饭冷了,你们俩快些过来,别在背后说我坏话。”   两个人不自然地咳了咳,到了跟前,一左一右从陆千载肩边挤了过去。   陆千载:“……”   下午离开前,宁晓儿从家里给蔺长星带了自家做的玉米烙饼,糯声道礼尚往来。   蔺长星欢喜道:“好,下次见。”   陆千载无奈摇头:“你们俩再来几回,只怕把我这的孩子全拐跑了。”   蔺长星否认:“不敢,我哪能将他们个个照顾好,也就是国师大人有这样的本事。”   “虽是奉承之语,听着却令人神清气爽。”   “哎哟,是真心话啦。”   城门关得早,午后歇了片刻,陆千载便与他们一同回了京。他赶回国师府换了身衣裳,便匆匆进宫面见太子。   宫里近来不平静,太后患了风寒病倒,陛下身子越养越差,燕王还没出宫。前朝年关将近,诸事繁忙,他自己的大婚又在操办。   身上担子千金重,太子好不容易挤出闲暇带几个弟弟妹妹去梅园转了一趟,听闻陆千载进宫:“国师既来了,就留下用膳吧。”   见了面,太子当即问他何事,陆千载亦不绕弯子:“前些日子殿下问臣,命格司移去了可会触犯天命。臣回去卜了一卦,上吉,可移。”   太子会心笑了一笑,这位国师的悟性高,倒不枉栽培他一场。   “国师可有想法,如何移?”   陆千载平静道:“从我师父入手。”   命格司创设几朝,原只是占卜天象,断言雨雾和各地灾情,是为了利国利民。后来便开始将星宿卦象与人的气运结合起来,一桩桩一件件令人瞠目结舌。而命格司真正令人生厌,还是从申礼行接管开始。   朝野上下被他几句话就断了生死和仕途的人不在少数,偏他气象测得准,在运势上,便是不想信也不成。淳康帝重用此人,委以重任,臣子们敢怒不敢言。   太子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徒弟如此对待已逝的师父,不禁让人怀疑他们曾有深仇大恨。   “为何?”   “因为命格司,最难算的便是命格,原不问人而设立,如今已经背离了初衷。我师父算不出却强行断人生死,早该处置。”   “国师的意思是申礼行没有算人命格的能力?”   陆千载弯腰看着地板道:“即使算得出,也耗费心力,且,一个人若还未有命,何来命格之说呢?”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想装糊涂都不成了出来了,拿谢家的事开刀,从而否定申礼行一生的功绩,再铲平命格司。   他问:“那爱卿以为,申礼行当初是为何意?”   “忠君报国。”   陆千载未曾明讲,然,此话已是大不敬。太子听了只是颔首,并不在意,忠言逆耳罢了。   父皇指派申礼行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   母后是谢家女,谢家女难得,但凡女子便许储君。国公爷连生三子之后,一心盼个女儿,若生不出便罢,若生出了,此女当如何?   那么如今的太子妃,便其莫属。   如此几代下去,谢家会如何?   父皇不敢轻易动谢家,却生怕出现遏制不住谢家势力的情况,于是便让申礼行算了这一卦。   谢辰若终身不得出嫁,谢家便也攀不上太子妃的位置了。   这局做了几十年,当初廖廖只几句话,便除了一场大祸,这是淳康帝与申礼行的秘密。   同理,蔺长星被送出京十八载,燕王在那之后可是真心实意交出兵权?若不交,这个儿子能否平安归来?   此等秘事本该掩藏下去,然而如今,太子需要这个借口。父皇应当退位,命格司应当消失,被耽误的那些人理应获得新生。   真龙天子乃是真龙,自有上天庇护,而不是凭借阴诡手段稳坐高位。   父皇半瘫,就是上天的警示。   皇帝他已经不配做了。   眸光中的凶戾一晃而过,太子道:“国师为国为民,本宫晓得。你放心,命格司除去后,诸卿来去自由,俸禄依旧。”   命格司这些年得罪太多人了,若无君主庇佑,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是申礼行死前最担心的事情。陆千载保住满门师兄弟便是尽孝了。   他道:“臣还有一件事情。”   “何事?”   “殿下英明神武,想是也看出来了,谢四姑娘与蔺世子的事情。”   太子默了良久,开口道:“如何?”   陆千载劝道:“殿下若是怜惜四姑娘与世子,全了他们的心意不失为一件美事。”   太子脸上的笑容早已隐去,敷衍道:“容本宫想一想。”   有个词叫父债子偿,父皇欠了谢家和谢辰。但凭心而论,他不愿意偿还。   他可以做到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让他亲手促成,未免残忍。   可谢辰此生再不会属于他了,太子妃人选已定,绝不可动,再去招惹便是委屈她。   而且父皇的顾虑并没有错,谢家女不能再为后了。   太子不满意道:“国师就是不提,此事过后,他们自有造化。”   陆千载解释:“如今纸包不住火,殿下好歹给谢家人提点,不至让他们出手阻拦。”   太子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仍带着不悦道:“国师怎么为这二人求姻缘?”   陆千载不曾遮掩,笑道:“一卦值许多钱,臣已信誓旦旦给过吉象,自要尽心。”   贪财的臣子多,敢在他面前言明的少之又少,太子无奈道:“罢,本宫知道了。”   隔日早朝后,谢家夫子四人被招至御书房,商谈了半个时辰,丝毫风声都没透露出去。   五日后,蔺长星盛装出现在国公府门口,一是为了见国公爷和兄长们,二是为哄人。   谢辰对他有误会,几日不曾理他。这可不成,今日打开窗户说亮话,说个清楚! 第72章 同意 抢你回家与我成亲   蔺长星在外递了拜贴, 被从大门迎进了国公府,颇感受宠若惊。国公府他光明正大来过许多回, 通常是找谢几洵与谢几轲,偷偷摸摸只有过一回,就是那回□□。   后来谢辰告诉他守卫增多,让他不要再学什么采花大盗,省得被捉到打断腿。   真的那般严重吗?   蔺长星总有种预感,或许他翻进去,也不会怎么样。   谢家人对谢辰宠是宠, 但护她的程度并不像外头说的那样过分谨慎,多数时候似是有意纵容。   若真将她当成眼珠子,怎舍得让她多次出京,天南海北地游逛。平日里谢辰外出游玩,夜不归宿, 据说府中也只交代不阻拦。   她一个女子比他还自在些。   蔺长星细细分析过, 国公府里众人对谢辰的态度, 隐隐约约中透露出巴不得她放肆任性一回的心照不宣。   只是谢辰想不到那上面去罢了。   谢家清高矜贵,然而到底身居高位, 是有几分底气纵容家里姑娘放肆任性的。   蔺长星轻而易举见着国公爷的面, 左右香茗熏炉相伴, 他便品出来几分谢家的意思。   国公爷谢青川,乃世家嫡系, 先帝年轻时的伴读, 后披甲征战平定各方叛乱, 威名在外。如今略上岁数也不专横,领了兵部尚书一职,平日里管的是大大小小的武官和军营, 征战之事便交由年轻将军。   蔺长星叹他举止有度,明白功高盖主的道理,只有学会审时度势方能稳居高位。势大如谢家,该退让时也不得不退,他一个小小的世子,对形势力不从心才是正常。   国公爷为人低调,平日里多在兵部理事,不常出现在众人眼前。蔺长星从未与他身下见过面,出乎意料,他身上不仅不见武将的肃杀之气,穿常服时反而儒雅随和。   修眉长目,留着一绺山羊胡,淡淡微笑,眼神如同明炬,又如泰山般压下来。他端直背脊,两腿展与肩宽,手中端着茶碗,不见半点颓老之态。   国公爷示意蔺长星坐下喝茶,声若洪钟道:“世子进京已有大半年,可还住得习惯?”   蔺长星这是头回见岳父大人,按南州的说法,岳父绝无可能真心瞧得上女婿,只会觉得自己的明珠蒙尘。   他强压住内心的紧张,尽量直视对方,恭敬道:“回国公爷的话,宴京很好,长星适应得快。”   国公爷年轻时也路过南州,南州话与宴京大不相同,住了十八载回来,说话却半点听不出来有南州的口音,他的确适应得快。   “宴京好,却无南州自在。”   蔺长星不解其意,国公爷说的“自在”是什么层面的自在,他无心细想,只道了句:“是。”   两人闲谈了几句,蔺长星心知不能再拖,鼓起勇气,诚恳又温润道:“国公爷,实不相瞒,长星今日来寻的是四姑娘。”   国公爷浮了浮茶盖,品了口茶,没问他寻四姑娘给自己递拜贴做什么,也没问他为何要寻四姑娘。   他笑了一声:“辰辰在家,你去找她便是。”   蔺长星显然没想到他什么话都不问,满腹草稿顿时排不上用场,只得弯腰行礼:“是。”   待退出去时,国公爷忽补了一句:“既过来一趟,便不要悄无声息。”   蔺长星一怔,品出其意,咧出一个笑容,声音轻扬:“长星遵命!”   他喜怒都摆在脸上,是个明朗干净的少年郎,国公爷心情不由得好上许多。原不曾多瞧过这位小世子,宴京城的纨绔多如牛毛,也没什么稀奇。   后来被人暗中透露,自家姑娘与其有私情,他起先并不满意,只觉得辰辰是不是被他哄骗了。静心一想,辰辰素来冷静,不会不识人。   上心观察,便发觉这个世子并非寻常纨绔子弟。虽于南州长大,但除了一身的温润干净染自南州,旁的样样不输优秀的世家子弟。   写得一笔遒劲飘逸的好字,他的公文奏折呈上去,过目官员无不惊叹,甚至还有人亲自登门去求墨宝。文中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又句句见实质,这是墨水和眼界喂出来的。   论武不输他最疼的孙子几轲,谢磐曾去指导过他数月,连夸在皇家里,如今肯吃苦肯钻研的只这一位了。他如今在巡防营,偶尔也要披甲训练,国公爷特去看了一眼,英姿飒爽,让他想起了燕王当年。   何等的意气风发!   先帝最疼的便是燕王,当年的盛宠令人心惊,只是太子之位到底没传给他。然而燕王这些年却自甘隐世,一心向道。便是退到这个份上,圣上仍不愿放过他,将他困于深宫。   好在太子有心庇护,燕王不会有事。   谢青川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君王、宗族,平生该了的事皆已了。唯独膝下这幺女,怎么疼都不是滋味,引得亡妻常在梦里忧叹。而他也不知,自己百年之后女儿是否过得安好,就算锦衣玉食,心中可会难过。   每每想得都忍不住落泪。   谢辰就是要月亮要星星,只要他够得着,豁出命也得给她够。可是女儿自小懂事,甚至懂事得过分了,对一切事情都冷冷淡淡,无欲无求,礼仪规矩更是让人挑不出刺。   谢青川本想将她养成个刁蛮任性的样子来,如此,便补了他这做父亲的心中的愧疚。   可谢辰偏偏不,她把自己紧束起来,不让人知道她心中所想,不让人去纵容她的举止。熟不知对国公爷来说,这是要他的命,他看了心里更难受。   养了她一遭,却害她一生。   如今倒好,闯来了个蔺长星,自己闺女喜欢得什么似的,隔三差五便去见面,回来还满脸喜色。是王侯还是将相他谢青川不管,辰辰若是想要,定下就是。   礼仪规矩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他若不想守,谁也奈何不得他。   便是宫里不透消息,他也打算与燕王府交涉,两家孩子不成亲不办宴,随孩子们高兴。流言蜚语不必怕,谁有胆子背后议论,有他谢家去处理。   但当年秘事被揭,一切不过是场荒唐,什么天赐谢家,不得许人,可笑。如今太子想要谢家先搅出动静,唤起风云,那便闹闹吧。   蔺长星留了这许久,只见到了国公爷一人,本以为如此大事,她的兄长嫂嫂们也会出现。看来是他高估自己了,其他人压根不愿见他。   他没纠结这个,兀自往谢辰院里去。   他方走开十数步,垂花门后露出两张娇面,一个娴静端庄乃是大嫂孟氏,一个美艳大方乃是二嫂秦氏。   两个人喜不自禁地对视了眼,秦氏道:“别说,从前没细看,这些天才发觉,蔺小世子脸俊气雅,个子高得跟几轲差不多呢。”   孟氏身为大嫂,将谢辰看成半个女儿,眼下高兴道:“要不我说辰辰眼光好呢,要么不挑,挑就挑个人中龙凤。虽比她小上两岁,可听说脾气极好,一定会疼人。”   “大嫂,你说他们俩怎么看对眼的?”   “缘分吧。”   “按说认识不久啊,就……”剩下的话秦氏收了回去,然而面上表情却是精彩。   孟氏嗔怪地瞧她眼:“你二十的时候,几轲都会走路了。”   “我晓得,只是不合咱们四姑娘的性子。”放在别家姑娘身上,十四五岁与男子发生肌肤之亲,秦氏也不以为奇。   可是他们家四姑娘什么脾气,对外人冷淡不说,素来都不爱与男子说话,从未看她心仪过何人。秦氏是个胆大的性子,想着过上几年,谢辰还偏要做尼姑,她都得出面开导了。   好歹别给自己憋出心病来。   咱不能成亲,你找个蓝颜知己说说话也是好的啊,何必囿于规矩呢。   万幸,没用着她出面。   “嗯,的确是出人意料。”孟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辰辰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了。”   认识不久,但足以相托终生。   国公府虽大,蔺长星找谢辰却半条路也没多绕,径直到了她院里。   素织意思性地拦了一下,被他绕过去,直接推门进到谢辰闺房。   谢辰正在习字,蔺长星进府拜见父亲的消息她早得了,还让卫靖留意着,别让他挨打。   眼下听到外头的动静,就知父亲没想对他怎么样,父亲到底还是疼爱自己,不会让自己不高兴的。   她看似冷静地写着大字,那人也不敲门,大咧咧地推门看了一圈,便往桌案这边走来。   “姐姐,写字呢?写什么呢,我瞧瞧。”他绕到她身旁,只见灵逸秀气的四个大字“平心静气”。   她“气”字刚刚写完,看也不看他:“离我远些。”   “好姐姐,别气了。”他说着去搂她腰,谢辰冷声道:“这是我家,自重。”   闻言,搭在她腰上的手不仅没收,还顺着曲线往下去,“灯下黑,越是你家越能放肆。”   谢辰不想被他占便宜,当即搁下笔要走,被他捉回来按在太师椅里,蔺长星低头便去吻她。   谢辰避无可避,在他舌头攻开她贝齿时,轻轻咬了他一口,足以让他疼了。   谢辰鲜少这样拒绝他,蔺长星委屈无助地“嘶”了一声,见她冷着脸,“别生我气了,同僚的生辰宴,我答应了才知道是去广云台……我只是喝了酒,连姑娘的手都没有碰。”   谢辰压了压眉梢:“真的?”   “我怎么敢骗你!我说我闻见香料皮肤便起癣,那些姑娘混身都香,就没往我跟前凑。喝得差不多,我就说母亲管得严,得早些回府了。”   事实便是如此,他本想隔日去与谢辰坦白,谁知又被江鄞与蒙焰柔看见,当夜就给谢辰通风报信了。   蔺长星也不知道他跟那两位是什么缘分,一喝花酒准相遇。   他可怜兮兮地说完,谢辰眼里的凉意渐渐褪下,她本就是等他解释,他解释什么她都信。只是心里气不过罢了,原来他也会不声不响地陪同僚去那种地方应酬。   将来被带坏怎么办?   他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以后别人再喊我喝酒,我一定问清楚,不是正规酒楼我就说家母管得甚严,不许我胡闹。”   谢辰终于动容,伸手捏他嘴,柔声道:“伸出来,我瞧瞧。”   刚刚咬得急,担心他出血。   “不给看,你亲亲我就好了。”   她环住他的脖颈,毫不吝啬地给他深吻,唇齿相依,情意绵绵。   她道:“你若是这样亲过别人,就再不要来见我了。”   蔺长星不说话,从她沾着水泽的朱唇往上看,秀挺的鼻梁,宛如寒月的眸子,入鬓的眉。让他一眼动心的模样,此刻她满目都是他,她怕他背叛她。   蔺长星一手搂住她的腰背,一手自她腿弯穿过,横抱起她就往外走。   “我是你一个人的,你也是我一个人的。”   谢辰惊慌地问他:“你干什么?”   他笑道:“抢你回家与我成亲。”   他说话间已经抱着她出了院门,路上的女使小厮看见,忙低下头行礼。然而脸上的震惊和惶恐之色清清楚楚,又夹了强忍住的笑意。   谢辰从未有如此窘境,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偏反抗不过他,又骂又求:“你要害死我吗?快放我下来!”   蔺长星在她耳边道:“稍安勿躁,你父亲都同意了。”   “同意什么?!”   他今日不是只来向父亲说明实情的吗?不是应该循序渐进,小心谋划嘛。   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他这样把她抱出去,这事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故意道:“同意把你嫁给我。”   谢辰急了:“不可能!”   他收紧抱她的手,脸色不悦:“我不许你不同意。”   这是同不同意的事情吗?   谢辰彻底被他气疯了。 第73章 抢亲 你如今的出息都用在我身上了   这一路上, 过桥穿院,石子路木板路走过来, 蔺长星连抱带扛,脚步稳又快。   一路追着的素织暗叹燕世子看着瘦瘦高高,像个斯文人,到底是个练家子。   他也不嫌累!   谢辰本以为他在闹着玩吓她,后来发现不对劲,起先还反抗,但他今日格外倔强, 她很快发现自己只有逆来顺受的份。   只好将脸埋进他怀里,掩耳盗铃,祈祷旁人都看不见她。   她挣扎了一路,满府的人皆充耳不闻,没一个上来解她困境。明明爹爹跟兄长们今日都在家, 尤其是二哥, 他是蔺长星的习武师父, 徒弟胆大妄为也不管了?   只能说明一个事情,他如此孟浪确是父亲所授意。   目的如何, 她不得而知, 只知道难堪得前二十年长下的脸皮都被削完。   现在与他一样了, 没皮没脸的,臊得慌。   蔺长星大马金刀地将谢辰塞进马车, 对木耘道:“快走!”   这架势宛如来抢亲。   谢辰方才被他颠得头昏脑胀。   若不是知道父亲和兄长嫂嫂们最疼她, 就算嫁也不会让她这样潦草嫁出去, 她现在就该凄凄惨惨地抹一场泪了。   马车平稳地离开国公府大街,半个时辰内,已经在全府传开。   连管家都如遭雷劈一般, 他看着四姑娘长大,从未见有人敢这样对过她。   任她如何训斥也没慢下一步,这燕王世子不愧是天家子弟,好是威武。   谢潺正邀盛匡在家中下棋,顺便商谈提亲定亲事宜,听见谢辰那边的情景,漫不经心地问下人道:“当时府外有多少人?”   心腹做事一贯谨慎,忙道:“回三爷的话,您放心,咱们国公府门前一向肃静,府外没有几人看见。小的已派人用银子封住了他们的口,决计不会乱说出去。”   谢潺摇头,手上的棋子“啪嗒”声落在棋盘上,笑他自作聪明:“不,何必封口,还要央他们传出去呢。这样,你放风声去各大茶楼酒肆,就说今日燕世子爷闯进国公府,霸气地将四姑娘扛走了。”   心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之余连规矩都忘了,当即问道:“三爷这是做什么?”   四姑娘的命格不好,这辈子不好嫁人,与燕王世子有私情便罢了,瞒着些行事也无妨。哪有上赶着放风声出去,求别人说闲话的。   三爷最疼四姑娘,怎么这样害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这样多丢脸啊。   谢潺仿佛没听出来他的惊讶,慢悠悠地继续交代:“对了,还要传他们俩是一见钟情,早就两情相悦了。他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如今两家似是默许,蔺世子便有这猴急之态。”   默许?   心腹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再多问,领了命下去,找人满京城地散布这些话。   盛匡等他吩咐完,才朗朗笑了声:“子蘅兄,你这疼妹妹的方式可是别出心裁啊。”   “我们大楚本就不拘小礼,蔺世子又是半个南州人,南州多风流人物,他理所当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不怕别人议论。”   在谢潺眼里,谢辰也该这样放肆一回了,此时不趁着东风揭开真面,日后便得扭扭捏捏,浪费上许多功夫。   待到那个时候,就没人嚼舌根子了吗?何时都有人说闲话,索性任人说个够。   盛匡对谢辰算不上了解,却也能猜到:“只怕四姑娘会生气。”   “有蔺世子哄,担心什么。”全家都看得出来,谢辰喜欢那个小混蛋喜欢得着迷了,谢潺连连咋舌,“说起疼妹妹,盛兄你最是细心。”   这话不乏讽刺之意。   太子掌权后便重用盛匡,重查盛经年之案来打周家的脸,周家已是人人自危。自立门户以来,盛匡把盛染接回了盛府。   如今谢潺想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偏他这未来舅兄说什么礼不可废,未成亲之前,且得彼此保持距离。   若是寻常亲事,这也无可厚非。   可一旦尝过随时过去盛染都在屋里等他,陪他用膳,伺候他洗漱,共寝寻欢的滋味,乍一回到认识她之前的冷清日子,犹如百爪挠心,挠得他辗转反侧。   正所谓由俭如奢易,由奢入俭难,在自己身边养了许久的乖巧娇花,忽被人搬回家藏起来,怎一个愁字了得。   他也自嘲地想过,盛染可会这样思念他呢,说不定她在自己哥哥家住着好不快哉,不见他还觉得轻松快活。   她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别以为他不晓得,看着娇滴滴地乖巧样,实则大有主意。   当年跟他是万般无奈之举。   多少回夜里抵死缠绵后,她埋在被里一个人偷哭,当他不知道吗?明明是她想让自己护住盛匡,与自己公平交易,她却又那么委屈。   她说喜欢他,是真的吗?   他大她许多岁,正如谢辰所说,年轻的少年郎朝气蓬勃,让人看了高兴。而他已过了而立之年,可会让盛染看了高兴?   自亡妻走后,十年来他对一切都索然无味,说不定哪一朝醒来又是一场空。世事无常,真心容易被伤,何必让自己被绑住呢。   他曾有孤独终老的心思,只想辅佐君王,光耀门楣,而盛染是个意外。   一把缠绕了花枝的匕首恍惚间刺到他心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寻不到良药了,而那刀刃想拔都拔不了。   他幽幽地看了眼盛匡,这家伙在大理寺里,衣食住行他可曾短缺过他?虽是犯人,可他把这人当成未来舅兄,照料得他宛如在养老。他中毒了,自己不眠不休地陪着,废多大代价才把他救回来。   如今不查也知,下毒、刺杀都是周家的手笔,太子心中跟明镜似的,只等收网。   盛匡狐狸似的,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稍安勿躁,待你与染儿成亲,来日方长嘛。”   哼,现在知道难受了。当年我在牢里想尽办法托人找妹妹,求爷爷告奶奶,你他娘的把我妹妹困在随便做外室,就是不告诉我。   如今有你等的,谢子蘅啊谢子蘅,反正你也寡了这么多年,不在乎这几个月。   …   谢辰冷着面坐在马车里,见蔺长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往车壁一靠,冷声呵道:“你别碰我!”   蔺长星猛然被凶,刚搭到她肩上的手讪讪收回,好言哄道:“姐姐,你别生气了,只是做场戏。”   谢辰眼皮微掀:“什么戏?”   蔺长星笑了笑,仅是将这话说出口就很高兴:“自然是我们俩情投意合,我急着要娶你的戏。”   谢辰垂下眼帘,陷入沉默,直到被蔺长星扯了扯袖子,才抬眼轻声问他:“原来这是戏?”   她的眼睛雾蒙蒙得笼着层纱,声音宛如在梦里时的低语呢喃,似是怕梦醒,又是惆帐和彷徨。   情投意合,娶她,这一路的折腾与嬉笑,若只是一场戏,一场梦,何时醒了就散了吗?   见她如此问,蔺长星岂会不知她心里所想,当即色变,抓着她手解释:“不全是戏,我是真心的。”按计划要闹一场,是他自己选了这样唐突的方式,不为什么,只想带谢辰疯上一疯。   “只不过不得不做给别人看。”   谢辰疑惑,没好气道:“陆千载教你的?”   “是啊,”看她脸色放晴,蔺长星软声道:“太子殿下也是这样教我的,还有你爹。”   “我爹爹……到底为何?”连太子都掺和进来,此事已经不关乎她跟蔺长星的私情。   谢辰问完心中有数,定是陆千载的意思,她早该知道,陆国师不做赔本的买卖。   蔺长星默了默,不忍此时就告诉谢辰,告诉她从前二十年的难堪难忍尽是笑话,便道:“他们自有安排,你宽心便好。”   “宽心?”谢辰不置可否,将车窗打开,外头的大风刮进香软的车厢,急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若按陆千载的意思,戏做到这里已然足够,宴京很快便会风云四起,瞬时揭出当年的秘辛。   便是想换个温和的法子也不成,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按理,他的事情已经做完。   太子殿下说,母亲今日就可以进宫接父王回来,此后和没有烦心事了。   当他得知谢辰与他所谓的命格,不过是帝王与权臣的一场博弈,是前国师的信口胡言,他心疼自己,更心疼谢辰。   他们总该做一点事情来发泄,来庆祝,今日疯疯癫癫便疯疯癫癫吧,谁也管不着他们。   她还不晓得,等疯完,他就亲口告诉她。   马车转过一条街,谢辰证实了心之所想,“掉头回去。”   他道:“不行。”   谢辰瞪他眼,换了个法子,“那就去我的别院。”   “也不行。”   谢辰扶额,心里焦躁,却尽量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我不信这也是太子与父亲的意思,你是不是借此来戏弄我?听话,让我回去。”   他摇摇头,执拗道:“我说了,要你嫁给我,你回我家,等我父王回来商议。”   听他说胡话,谢辰气笑了:“这也是国师的主意?”   “回家我跟你说。”   谢辰还不知情,蔺长星说一半藏一半,她听不明白,亦说不通,索性捂住耳朵不理他。   等马车驶进王府,她下了车便要跑,蔺长星拦住她,又将她抱起。   “你不能走。”   谢辰快被他气哭了:“蔺长星!”   他不怕她生气,抱着人回到自己屋子,踢上了门。   收着力气将她扔到床上,笑道:“不嫁也成,你别想再出这道门。”   谢辰不知他哪来的底气,顺手拿起枕头砸过去,“你如今的出息都用在我身上了!”   蔺长星茫然,挠头笑了一下:“怎么会,我在你身上是最没有出息的。”   “……” 第74章 无耻 我还能再不要脸一点   蔺长星抱着谢辰砸来的枕头, 笑得孟浪又欢快,天地良心, 他说的是实话。   谢辰的脸微微发烫,慌乱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低声骂了句:“不要脸。”   若初见时就晓得他是这样的德性,她才不管他,掉河里就掉河里,冻着就冻着。   才恶狠狠骂了一瞬,便想起初遇时他湿漉漉又满眼星辰的样子, 心又软得一塌糊涂。有那层永不褪色的光在,他此时的恶劣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可是,他有事情瞒着她。   或者说,所有人都有事情瞒她。   今日事出蹊跷,大家配合得心照不宣, 而他的任性和执拗不同以往, 以往但凡她有不乐意, 他一定小心体贴地哄她。   今日则不然,任凭她如何给他脸色看, 他偏要如此气她。   自从当初与他说过自己惜命后, 他便不再强求这些, 今日为何把“嫁娶”挂在嘴边?   此刻把她留在王府像什么样子。   谢辰打量一圈,他的寝居陈设不多, 整洁干净, 有股淡雅的梅香, 细细嗅来还有墨味。她的视线挪到床上,方才她随手拿起枕头砸过去,不出所料, 枕头下又是书。   她的神情有些微妙。   这本是春宫图还是风月话本?脑中涌现出的不雅记忆,一时让她窘迫不安。   谢辰此时被他扔在床上,衣衫不整,簪子在扭打间斜挂在鬓边,垂了几缕头发下来。   不必照镜子,她也知自己是副勾栏模样。   心下百转,再见蔺长星眼神沉下来,不复方才的灵动,这前兆她太熟悉了。   忙着坐直身子整理衣裳,正要说“别闹了”,蔺长星忽单膝往榻沿一跪,两臂将她困在身下,热切地看着她。   沉声回她方才的话:“你知道的,我还能再不要脸一点。”   谢辰一手撑在身下,一手抵在他胸膛,提醒道:“这是你家,你母亲……”   他弯着眉眼,雀跃地说:“我母亲进宫了,今日就把我父王接出来。”   谢辰稍觉诧异,太子此前才说过力不能及,这么快就能让燕王出宫了。   “那我更不能待在这里了。”   “辰辰,”他如她的至亲和密友那般唤她小名,这样温柔的语调,说出的话却让她无处可避:“我们做一次,做完我跟你说一件天大的喜事。”   他直白得鲁莽,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表情顿时有些僵硬:“现在是白日。”   又是在他家里,他不是最爱装乖孩子的吗?   “白日又如何,我们又不是没……”半截话戛然而止,他被谢辰堵住了嘴,她常这样捂他。   她的手心像是涂了润肤的香膏,味道清雅,沁人心脾。   蔺长星傻笑了下,摇头表示自己会闭嘴,待谢辰松开。他将床上那本书拿给她,跪坐在她身边,满怀期待地说:“你翻一页。”   “我不翻。”   谢辰已然瞧出来那不是正经书。   他循循善诱:“就翻一页,你心里不是有疑惑吗,书里有答案。”   见他言之凿凿,谢辰真以为书里有什么,随手翻开一页……只扫了一眼便匆忙合上了。   脸红耳烫,又恼又怒。   蔺长星坏笑起来:“我看见了。”   画册里,赤身裸|体的两个人,女子眉目含情跪趴在枕上,男子从后扶着自己的那物,刚入了个头。   “蔺长星你真是个混蛋。”谢辰被他耍了,终是忍不住又骂他一句。   蔺长星的眼睛里发着光,仿佛碎了一颗星进去,“你知道吗,你骂人的时候声音特别好听,样子也好看。”   没有人真心骂人时的声音会好听、模样会好看,之所以谢辰如此,只是因为每回她想骂他时,张口就又舍不得了。如此一来半凶半柔,含嗔带媚的,风情自然不同平日。   蔺长星往她怀里蹭,顺便占便宜:“你再骂骂我吧,好不好?”   这人无赖起来,打骂都是没用的。   谢辰把书扔在一旁的案几上,闷声不悦道:“你骗我。”   他今天就不能跟她好好说会话吗?   他装了会可怜,摇头道:“我没骗你,只要你按着画册里那样与我来一回,你想问的我立即便告诉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谢辰嫌他胡言乱语,当即便要下床,又被他按倒在床榻上。   他利索地将床帐放下,痴痴对她道:“我说过,你跑不掉的。”   …   蔺长星将被子紧紧地裹在她身上,将她额间沾了汗的碎发撩开,体贴道:“刚出了汗,贪凉会生病。”   谢辰累得不想睁眼,赌气地刺他:“病死也不要你管。”   他笑着亲亲她的耳朵:“说胡话。”   调息片刻,顾忌着此地不宜多躺,谢辰忍着疲倦:“去备热水,我要擦洗。”   见她这么快恢复过来,蔺长星伸手过去替她揉,“膝盖不疼了?”   他一提,谢辰便恨恨地瞪他:“混蛋。”   他还真逼她按着那个图册上的来,只闹一会便罢了,不知他今日发的什么疯,偏要那个姿势释放出来才满意。   被骂混蛋的人像吃了蜜饯一样乐呵呵,对她道:“那个苦药,你别喝了。”   谢辰怔了怔,严肃起来:“现在不行,一切尚未有定数,何必徒增变数。”   他道:“很快就有定数了。”   这句话可谓关键,谢辰轻轻抚摸锦绒床单上的褶皱,心里逐渐敞亮起来。   “你不是说要全盘告诉我?”她温柔地看着蔺长星,“闹也闹过了,等我梳洗完,你就老老实实交代。你若再这样遮掩推诿,我就真的生气了,我不喜欢被人耍。”   蔺长星当然知道她不喜欢,只是因为是他,她才一次次纵容。每当她纵容他,他一面欢欢喜喜,一面又担心她忍多了就会厌倦。   他道:“好。”   木耘是个机灵的,无需蔺长星吩咐,早就备好了热水。   蔺长星要帮谢辰洗,被白了一眼,她道:“罢,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蔺长星也想到自己的前科,笑了笑,退了出去。   谢辰出来时,他正在换床单与被套,凝神专注,修长的手指将每道褶皱都抚平。   他自小不习惯人在屋里伺候,这些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做起来熟稔得很。此刻这勤快的样子,与方才色|欲上头的浪荡子判若两人。   想着看着,谢辰忽觉得这个男人真适合共度一生,该霸道的时候霸道,该体贴的时候又体贴。   蔺长星听那脚步声半天不动,不解地回头看她,见她望着自己愣神,自夸道:“是不是觉得我很贤惠。”   “嗯。”谢辰大方承认了。燕世子做饭,铺床,女红样样都会。   他看到谢辰随意盘起头发,露出雪白的脖颈露,暗叹赏心悦目,“你坐下等着,过会我帮你挽发画眉。”   谢辰笑了:“你这还有黛石吗?”   “有的啊,”他继续铺着床道:“之前贺岚来家里住,我去她房里搜刮过来的。”   说完他添了句:“都是新的。”   谢辰没吭声,他又道:“我不好表兄表妹那一套,更不会喜欢她。”   谢辰扑哧笑出声,悠然坐下道:“我什么都没说啊。”   “我帮你说了,省得你麻烦。”蔺长星诚恳地自荐:“你考虑一下,我很可靠的,以后就住我家吧。”   他想过许多回,他想跟谢辰长长久久在一起,朝朝暮暮皆不分离。清晨睁眼要见她,当值回来要见她,每餐都在一起,要面对面用。春日赏花,夏日观荷,秋天望月,隆冬折梅。   他不想再跟她匆匆温存过就各回各家,夜里只能相思,那些画册子他早看腻了。   “以后你陪我,我枕头下什么书也不放。”   “你若是嫌这间屋子不好,府里还有一处崭新院落,是母亲留给我成亲用的。院子大,屋子大,床也大,我们搬过去。”   谢辰看着被他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再也不复方才的靡靡,她心想这床也够大了。   她开门见山道:“让我猜猜,你今日跟我说这些话,是否因为命格之说不作数了?”   他讶然问:“你怎么知道?”   “猜到了,若不是如此,你何必为难我?太子殿下早想撤了命格司,你闹这一场,是把刀递给他。”   他知她聪慧,却没想到猜得这样快,心中也有疑问:“太子为何一心针对命格司?”   瞧着比铲除周家还急。   他搬了凳子坐到她身边,给她倒了杯热茶。谢辰娓娓道来,此事需从太子幼时说起,太子自出生起便按储君的规格教养。陛下当时勤政又是个严父,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亦不娇惯他,只有他的乳母与他最亲近。   太子将其当成半个娘,很是依赖,连那乳母全家都恩赐不断。忽有一日,申礼行道那乳母命格有异,不宜再在太子身边伺候,于是强行将其打发。太子殿下痛心疾首地挽回,甚至求到陛下娘娘身前去,却换来一顿骂。   “仅是如此?”   “不止,后来那女人一家都死了。”   蔺长星大惊失色:“为何?”   旁人谁也不知缘故,只谢辰晓得,太子偷偷与她倾诉过。   “因为陛下曾强行临幸过那乳母,乳母不敢声张,陛下厌倦后便不愿再见她,又怕此人污了圣名,于是赶尽杀绝。”   这跟蔺长星记忆里慈和仁孝的淳康帝完全不同,“陛下是……明君啊。”他自己越说越没有底气,君心难测。   谢辰轻叹:“太子原本也这样以为,此事之后,便有了改观。”连燕王都能回府了,谢辰猜测离太子动手不远了。   一个本就不贤明的君王,已经瘫痪到无法理政处事,却强行把持着大权,至今不提禅位之事,已足够消磨人的耐心了。   蔺长星从别人的故事里出来,拉过她的手:“我若说,你不得嫁人,我十八岁前不得养在父母身边,全是无妄之灾,你会不会难过?”   谢辰沉静了一会,虽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被寥寥几句话说完了她二十年的艰辛,到底惆怅得厉害。   他也不催她,起身为她画眉,谢辰的眉形和气质,最适合小山眉,他手到擒来。   “不会,”听她开口,他的手顿了顿,挪开看她神情。谢辰抬起头道:“虽会恼恨,可是不会难过,我跟你相遇,才是真正的天命。”   这难道不是巧事吗?他们俩都被命格司所祸,却能在千里之外的州府相遇,又在被祸之地重逢,一步步地走过来。   正愁将来时,眼前的雾就散了。   蔺长星低下头去,与她深深地吻起来,这个吻无关风月,而是彼此慰藉。   吻毕,他点头道:“对,若是没有这些事,我怎能认识你,我这辈子都值了。”   “尽管如此,我也不能住在这里,今日就得回。否则会显得我太轻浮。”谢辰与他说道理:“你父母亲会怎么看我?”   “你担心这个?”他只是想长长久久跟她在一起,住在哪里无所谓,蹲下道:“那我跟你回家,我不怕你父兄觉得我轻浮。”   谢辰彻底被他打败,两手捧住他的脑袋:“我怎么捡到你这个宝。”   “是啊,所以要把我藏起来。”   谢辰在他眉心落上一个吻,“好,藏起来,省得你去祸害别人。”   等蔺长星替她画过眉,梳过发,正经地问道:“你出来带银子了吗?”   “没有。”她在家里待得好好的被他扛过来,哪有功夫准备银子。   蔺长星纠结了下,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帮你先垫上。你记着,你欠我一百两,千万别忘了还,我挣得可是血汗钱。”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咬牙切齿了半天,修养拦在那里,骂人的话一句也没吐出来。他每回把她折腾成那个样子,他快活够了才为算,还有脸真的次次问她要一百两。   蔺长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太了解谢辰,她细微几个表情,他就能知道她心中所想。   低头在她耳边咬道:“是不是不想给我钱,这可不行啊,难道你不舒服吗?方才换床单,看见你留下的那些痕迹,我以为我伺候得很好呢。”   谢辰怒气攒足,忍无可忍地起身捶他。蔺长星见她真的火了,抱头逃窜,谢辰也顾不得修养礼仪了,直接按着他在桌边打。   他不敢反抗亦不敢逃,只好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要钱了,我承认是我很爽,以后我给你钱好不好?”   谢辰愈发恼怒:“蔺长星,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舌头拔了。”   “四姑娘手下留情!”   正当此事,木耘在外敲门:“世子,四姑娘,王爷与王妃回来了,传话要见二位。” 第75章 过分 怎么还搞到家里来了   燕王府虽是亲王府, 却比国公府的占地小了近一半,倒不是有意苛待, 是燕王自己挑的宅子。   纵是如此,谢辰一路走来也觉得太过寂静,人气淡薄了些。不像国公府,除了她一人喜静,前府后院从早到晚就没有安生的时候。这个亲朋造访,那个同僚来会,读书的、练武的、办宴的, 吵吵嚷嚷至深夜是常有之事。   想来燕王府自蔺长星回京后已经热闹了许多,从前无事时,鲜少有人会登门。   由此可见,燕王府所谓的煊赫不过是纸糊的灯,外头风光无限让人看着赞叹, 实则一只手便能捏碎, 而那劲全在陛下手里攒着。   君王高兴便将其挂在显眼处让人仰头望, 君王不高兴便熄了火扔在角落里。   谢辰这样想着,听蔺长星与她介绍沿路各处, 不时搭着话。王爷的院落在花园偏僻处, 周边因正值冬日而显得荒凉惨淡, 但树木草丛虽枯冗却并不少,夏季时会是个好来处。   燕王平日里打坐静休便在此处, 夜间还是回王妃那儿。   蔺长星说到这里, 笑道王爷王妃与他南州的爹娘一样, 举案齐眉了一辈子,全心全意只有彼此。只是南州的爹娘更幸运些,膝下儿女众多, 不似王府只他一个孩子。   从前谢辰也听大嫂二嫂纳闷过,说燕王夫妻俩还年轻,一个儿子送出京城便罢了,怎么不多生几个孩子陪伴在身边。   如今才知,蔺长星的命格就是一场威胁,被迫将他送往南州,已是提心吊胆地牵挂着。若是再得一个儿子,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燕王定然晓得其中厉害,才毫不犹豫上交兵权,不问世事,一心向道。   等等。   谢辰忽而停下脚步。   此地伺候的人少,蔺长星正亲手将院门推开,回头问她:“怎么了?”   木门“咯吱——”声拖着不甚悦耳的调子,风声再起,院内众芳摇落,梅花独暄妍,在地上铺了层花瓣。   院落本就不大,却还在庭中搭了个亭子,或许是讲究什么风水。风从四周穿过木亭,怎么看,此地也不适合冬日住。   谢辰默然踏进院里。   燕王必晓得蔺长星命格之事有蹊跷,才收敛到这个地步,连第二个孩子都不生养。而他知道,王妃也一定心知肚明。   可见他们对命格司的恨意不会比谢家少,谢家人尚且信那些荒唐话,而燕王府对命格司是彻头彻尾的厌恶,怎会再信它的命格之说。   既然如此,王妃怎会像其他人一样,介意谢辰那所谓的克己克夫之说……她上回说,是别人告诉她,她才去查蔺长星与自己的事情,真的吗?   蔺长星刚回京时,前前后后跟着不少暗卫,那是怕人加害他。后来便都撤了,只让木耘陪着,可王妃只这一个儿子,她难道真的放心不管不顾?   他们见面那样频繁,蔺长星又常晚上不回家吃饭,虽回回找了借口,但若想查,何其简单。   再细想王妃上回找她时的态度,半点没有嫌弃与怨恨,寻常母亲知道自己儿子被这样一个女人耽误,怎么着也不会有好脸色。王妃从头到尾温和体贴,还炖了燕窝给她吃,谢辰本以为她是修养好,如今想来,只怕是有意为之。   那日还特地将蔺长星喊回来,当面要他们分开,年轻人血气方刚,怎会轻易屈从。于是最后谈定的结果是,谢辰亲去宫里周旋,等燕王回来再做商量。   虽然谢辰未能立即让燕王回来,可她上心此事,皇后与太子那里自然不会全然不管。再看这回,蔺长星与谢家人稍一配合,燕王便从宫里出来了。   谢辰这才惊觉,她的作用,坦白说是谢家的作用,真是大得惊人。燕王府半分实权没有,贺家再怎么样权大,也帮不上这些事情。   蔺长星心急难忍,他过于期待父亲能见到谢辰,从而说服母亲。   不,只要他把实情说出来,母亲便无话可说了,只能支持他们。   而谢辰半响不动,他还以为她不愿意了,连声音都有了颤意:“怎么不走了?”他太怕谢辰这时候变卦,说不想见他父母。   谢辰瞧出他的真心是实打实的,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燕王妃弯弯绕绕那是身不由己。这个傻子可从来没算计过她,这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她当初害怕与他在一起,最怕的就是他会后悔。有朝一日若他家里人知道,会如何看她想她,他又怎能抵住双亲压力而不退让呢。   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她多虑。   燕王夫妻俩从未将她的命格当真,车巠口勿只怕还有同病相怜之情。   印象中,燕王妃每回进宫碰着她,都会温柔耐心地与她说一会话。小时候她一度很喜欢温婉柔和的燕王妃。   “在想一件事,现在想清楚了。”她加紧步伐:“走吧,去拜见你父母亲。”   “好。”蔺长星欢天喜地地跟上。   要进屋时,燕王妃提前出来,与他们打了招呼,便将蔺长星喊去一旁说话,让谢辰独自进到屋去。   燕王身上虽还有伤,却只是稍稍依靠着,风度不减。   一身玄灰色衣袍,玉冠束发,两鬓各垂一绺发丝下来。病容难掩,然而却由此更显出风雅与高贵来。   他与当今陛下长得并不相像,陛下五官寻常,总是一副仁慈宽厚的模样。而燕王却生着副潘安貌,相由心生这话有时并不成立,瞧着风流的人,成亲二十载却未有一个妾室。   他双目宛若一湖从不起皱的水面,总是静静地望着人。因那目光过于深邃,他似是怕流露出什么,并不常盯着人看。往往轻描淡写地瞥一眼便观景,以至于像个即将成仙的道士。   然而今日,他客气地请谢辰坐下后,便端肃地望着她道:“事情我与王妃已经知道了,都是上辈们无能,才将你们牵扯进来。”   谢辰答道:“燕王殿下哪里的话,既生在这样的人家,享着寻常百姓没有的锦衣玉食、权势威风,本也是我们该遭的。”   “四姑娘是明白人。”她的话也点醒了他,燕王毫不遮掩地露出欣赏,点头一笑,无奈道:“只是吾儿素来愚笨,想必常让四姑娘委屈了。”   “不委屈,长星很好。”她认真地接下这话,“我也很喜欢他。”   燕王应道:“这是他的福分,还望你莫要因为他母亲的事情,迁怒于他。”   谢辰温声反问:“王爷何出此言。谢辰只知王妃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也定会是一个好长辈,将来我会尊重她。”   燕王知道她会猜出来,而谢辰索性告诉他,她不介意。能与蔺长星在一起,旁的事情都无伤大雅。   里头的人平和地说着大事情,庭院里,王妃与蔺长星也说起今日之事,自然都晓得前因后果,痛快骂了两句那申礼行。   她忍了忍,没忍住道:“四姑娘到底还没嫁给你,她又是这样的身份,你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回府也有一会了,下人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世子爷将谢四姑娘抱回房中,关了门一直没出来。木耘守在院子门口,谁也不许进,热水倒叫人备下了。   听得王妃都面红耳赤,孟浪也不是这么个孟浪法,四姑娘绝不是这种人,怪只能怪自己儿子。   王爷听后倒是少见地欢快笑了两声,乐呵呵地劝她:“年轻人嘛,都是这样。且让他们慢些长大吧,也没什么不好。”   蔺长星乖巧地弓背低着头:“儿子明白。”   燕王妃觉得他并不明白,轻声对他道:“姑娘家都喜欢斯文体贴的,你别太过了。”   “嗯嗯,知道了。”头低得更厉害。   燕王妃看出来他有点害羞,不好再细讲,干脆转了话题,闲谈道:“我上回问你,你说你与四姑娘在南州相识,你落水,她还救过你?”   蔺长星立即完善当日的话:“是,儿子从那之后倾心,对她死缠烂打,从南州撵到了宴京,也是缘分。”   王妃怕他撵得太过,谢辰是被迫跟他,担心道:“她一开始可是不愿?”   “是啊,一开始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因为我没用真实身份。后来又怕她命不好影响我,怕我与母亲您将来为了她闹不愉快,怎么也不同意跟我在一起。她说她敬爱燕王妃,您看着她长大,她不能不仁不义,她想让您风风光光地为我娶门亲,有个体面又旺夫的媳妇。”   半真半假,蔺长星说了一半实情,又替谢辰美化了一段。   燕王妃听完,感动地叹息道:“四姑娘是个体贴人的孩子,倒让我听着不是滋味。”   蔺长星继续语重心长地“倾诉”:“我就让她别顾虑这些,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事事想着别人,宁愿自己委屈。我说我母亲自小虽未曾抚养我长大,却常写信教导我,是个再明理和善不过的长辈。让她放心,只要她真心实意对我,我又离不开她,纵然路难走些,难道我母亲不会替我们想办法,会是那等看不惯晚辈美满的恶婆婆吗?”   “是啊,是啊,”王妃连连道:“你说的很对,就算四姑娘与你的命格都是真的,我也没打算活生生拆散你们。便是我要拦,你父王的性子你也清楚,他定会替你们说话。”   蔺长星铺垫了这么多,在亭子坐下,也不管那石凳有多凉,小声道:“母亲,我想娶她。”   燕王妃白他一眼,看谢辰开了门,边拉他起来边道:“说什么废话,你不娶我打死你。”   混账小子,便宜都占尽了,还把人家姑娘抱进家欺负,他不娶能行吗?谢家饶过他,列祖列宗都不会答应。   后面的事情便没多说,燕王道他养好伤后会亲自登国公府与宁国公相商,让他们俩近日少受影响,尽管宽心。   谢辰也猜到了外面会有风言风语,却不晓得传得又快又响。   正准备离开王府,面前便堵上了两个不速之客。   贺家兄妹惊恐地看着他们俩,贺岚口不择言道:“我的好嫂子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全是蔺长星教她说的,平日里背后喊喊,今天急狠了便脱口而出。   贺裁风顾不上嫌弃妹妹:“是啊,这下完了,全城都知道了!你们俩也不仔细些,怎么还搞到家里来了。”   “国公府那边怎么说?姑父姑母怎么说?你们俩别傻笑了,说句话啊,外面那些人传得太过分了。”   “怎么个过分法?”   “他们把实情全说出去了,猜得几乎不差,就跟是你们亲口所诉一样。”   贺岚气愤:“瞧瞧,真过分!”   蔺长星让他们稍安勿躁:“没关系,就怕他们不知道。”   贺裁风与贺岚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探他额头是否发热,说什么胡话呢这是。   谢辰在旁忍笑,这对兄妹太过可爱,她跟着逗道:“嗯,就怕外面不知道。” 第76章 我在 因为是你,所以无师自通   “听说了吗?燕王世子和宁国公府的谢四姑娘不知是什么缘分, 凑到一起去了!”   “谁还没听说这事,做梦都想不到。”   “要我说也没什么,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咱们可管不着。”   “你说得轻松,你可知道四姑娘今年多大岁数了?她因何不嫁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国公府不舍得她送命,别人家也不敢娶。她那命格,是钉在谢家族谱上的, 动了要出大事。”   冬日一捧午间的阳光照在窗边,腾腾水雾里伴着茶香,旁听的人忍不住插话道:“听这话,兄台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太子殿下让人今早派人查封了命格司,听人传, 说是前任国师神通广大却心胸狭隘, 凡是与他有仇之人, 他都以命数为由迫害人家。当年宁国公与他起过争端,他便有意编排四姑娘, 以此来看谢家的笑话。太子殿下近来查出来, 大为震怒。”   “岂有此理!还有这种事情?!”   “那燕王世子因为命格与父母犯冲, 被送去南州十八载,可是假的?”   “这就不晓得了, 反正燕王殿下当年最看不上申礼行, 他们俩是积怨已久。”   “啧啧……这也太离谱了。”   “若不信我, 你尽管去打听,连国师命格司掌司一职都被废了。”   “那命格司里的人跟国师呢?”   “咱们圣人跟太子素来仁厚,申礼行之罪祸不及徒弟们, 他们自然无恙。”   “太子贤明。”   短短几日,这样的对话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皆知,申礼行成了祸国小人。   很快人们便清楚了命格司那些人的归宿,改为并入钦天监,此后只需观测天象,不得胡言乱语。至于当今国师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与他那黑心的师父不一样,自然不受惩罚。   传到后面,起头的谢辰与蔺长星倒不是最关键的了,命格司创设这么多年,一夕之间消失无影才让人唏嘘。   一旦知道谢辰的命格之说是场人祸,小老百姓们只是叹息,叹完笑说喜事将近。   高门望族则咬碎了一口牙。   谢家本就在世家之巅,子孙争气,姻亲又攀着皇家。谢辰身为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从圣人皇后到太子将军们,哪个不是围着她转,多少大家闺秀看了眼红。   唯有每每想到谢辰命格时,才能让他们窃喜一番,投胎好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辈子嫁不出去。   如今连这样的平衡都被没收回去,命格之事是场算计,太子殿下便亲自为她封了整个命格司。她不仅可以嫁人,与她传出流言的还是燕王府尊贵有为的世子爷。   谢辰光是年纪,就比世子爷大了几岁啊,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姑娘,她又凭什么。   蔺长星身份和样貌出众,刚回京时,多少家蠢蠢欲动。因见燕王妃隔三差五请贺家小姐入府,知两家有意亲上加亲,才不得不作罢。   如今突然搭上国公府?   女眷们羡慕并着嫉妒,男人们却觉心惊,谢家若与燕王府成了亲家,既有权又有尊贵的身份,再往后,谁敢与谢家为敌。   近来风起云涌,圣人病情加重,太子殿下为让他静养,已不许臣子和折子到御前去了。周家的羽翼被削得干干净净,户部的尚书和侍郎尽押入狱中,新换成太子亲信。   谢家,彻底没了对手。   周家敛财弄权原不是秘事,只因有人撑腰,才逐渐忘了本分和谦卑,连谢家都动不得他们。如今宫里那座靠山一倒,太子绝不惯着他们。   周相自知罪孽深重,不等太子兴师问罪到他面前,主动上呈辞官的折子。   当日便被太子喊进宫中谈话,随后将折子带了回去。三日后,燕王、周相、宁国公等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的大臣,前去面见病卧龙榻的圣人。   翌日,圣人在禅位诏书上盖了玺印,声称要移驾行宫静养,将天下交到了太子手上。   群臣高呼万岁圣明。   太子登基后,改年号为“康元”,封赏百官,大赦天下。   …   这年的春节因着新皇登基,热闹不同往年,烟花夜夜盛天,锣鼓喧着天。正月里,谢辰陪太后趁天气晴朗在御花园里闲逛。   “前几日,他千里递来了请安的折子。”   “他”字没头没尾,谢辰微怔,瞬时反应过来,能让太后这么说的只有齐枝沅。   太后年轻时放浪形骸,但谢辰暗自揣测过,就像燕王一心向道,太后重色亦是自保。姜家驻守边境,手中十万大军,是帝王的倚仗,也是心头大患。   姜家女贵为太后,身居后宫,行事荒唐,远离前朝政事,实乃明智之举。   可如今,她心里装了齐枝沅,便再难回到从前笙歌不息的时候了。   “他在南州,说等春天时回来看我。他要给我带上两车他在南州画的景……他说,他是为充当我的眼睛和我的腿才去的南州。”   太后说到这里笑意全然遮掩不在,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与谢辰道:“你瞧,怨我就怨我,想出去散心就去散心,偏要说这番好话来哄人。男人的嘴巴,最是信不得。”   “是吗,那太后娘娘高兴什么?”谢辰极力抿着唇笑问。   太后听出她的揶揄,飞给她一个嗔怪的眼神,嘴上冠冕堂皇道:“哀家高兴的是四姑娘陪我晒太阳啊。”   谢辰低头浅笑:“这是小女的福分。”   太后由她挽着走,笑道:“你也油嘴滑舌起来,被那位带坏的吧,他也常哄你?”   谢辰微微腼腆:“娘娘就别笑话我了。”   太后喜欢看她这样,姑娘家就该如此娇艳含羞,从前的性格全是那档子污糟事所害。   “你们两家准备何时办宴?他等得起,你不好再拖下去了。”   再过三个月,她就二十有一了。   谢辰也觉日子过得太快,不知不觉,与蔺长星认识快一年了。竟从二十岁时山穷水尽,生辰日有家不愿回的心境,到了如今大大方方地与良人共商婚事。   她点了点头,却道:“此事不急。”   太后笑着打趣:“如何不急?我看燕世子都急不可耐了,昨儿陛下来给哀家请安,还无奈地提到世子磨陛下赐婚的事情呢。”   谢辰敛眉,“他啊孩子心性,与陛下撒娇闹着玩呢。两家商议过了,不急着办。就算定,也约莫定在秋日,时间太赶显得慌张,传出去不好听。如今,国公府要先操办我三哥的婚事,我这做妹妹的不好抢在他前头。”   也是,若立即赐婚完婚,倒像是恨嫁一样。太后道:“国公府倒能沉得住气,我看是你父兄们舍不得你。”   谢辰不置可否,实则嫁不嫁不过是个仪式,她自然期待那一日,却也不想匆匆安排。如今与他这样,能不避人地说话、吃饭已经心愿成真了。他常来国公府惹她,她想他了便去燕王府见他一面。   这天子时,国公府的墙头上,露出张小心翼翼的脸。蔺长星探查过后,越下墙头。   谢家人还是坏得很,一面同意他与谢辰的事情,一面守卫却不松懈,深怕他半夜采花。   真是愚笨,他若想采花,白日也能,姐姐别院里的床榻,他不知睡了多少回。   但晚上有晚上的趣味。   他方跳下去,便见一个黑影饭到跟前,挥拳打向他,一时大惊,事情闹大就臊死了。   打了几个回合,他终于看清了打他的人,忙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少年的声音清越兴奋,不依不饶道:“打赢我再说。”   谁让父亲总夸蔺长星,说他教了那么多人,只世子一个悟性高,几个月抵得上别人三年。谢几轲不服气,他自小勤学苦练还总是挨骂,蔺长星才跟父亲学几个月,至于这么念念不忘的吗?   “没规矩!”蔺长星一面陪他过招,一面压着声音:“小姑父你都打,当心我告状去。”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告状!”   蔺长星只守不防:“我对你姑姑说你欺负我,你看她打不打你。”   谢几轲恼恨,一掌劈下去,最后以扫腿收尾,皆被他避了过去。   他摇头表示不玩了:“太阴了,再见。”   蔺长星打走了拦路虎,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谢辰果然还没睡。   她道:“你天天这样也不嫌累。”   “我来见你,千山万水也要来,有什么累的!”   谢辰想到太后的话,男人这张嘴,果然是油嘴滑舌,甜过了头。   待两人都入被后,她侧身环住他,将唇送到他跟前,细细地吸吮他的舌。   想尝明白他为何这样会哄骗人。   他身上的味道清爽干净,不同于女儿家的馨香,让人安心。   吻罢,他的眼神深了下去:“我等不及了想娶你。”   “等我三哥亲事办完,急什么?”   “我就是急。”边说边解衣带。   谢辰柔顺地随他动作,“你再等等,说不定过段时间你就腻了,到时候还跑得掉。”   说完这话,原本在芳草之地小心探寻的指节陡然发难,顺着小径侵进去。   谢辰只能强迫自己适应,毕竟与后面发生的事情比,这是小巫见大巫。   僵着身子再说不出话,很快春潮带雨。他不客气地放肆道:“你咬的我这样紧,我跑得掉吗?”一语双关。   她不该说这些话来逗弄他,他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地步,怎会随随便便就腻。   他在任何方面都是个长情之人。   他的耐心格外足,探着让人颤栗的那点,与她耳鬓厮磨,“转眼我们相识快一年了,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像这样对你了。”   “这样喜欢你,欺负你。看你因为我笑,因为我哭。”   “辰辰,哭什么,不舒服吗?”   他的声音宛如魔咒,轻而诱惑,舔她的耳朵,说了一句又一句。不知是哪句话得了她的青睐,还是愉悦积攒到顶峰,她绷紧身躯,唤起他的名字,难以克制地紧紧搂住他。   “我在,我在。”   他抵着她的额头等她喘匀了气,谢辰眼睛湿润,眼尾眉梢晕染着绵长的情意,浑身滚烫地软在他怀里。   棉被下的景象蔺长星没去看,缓缓退出,在那附近擦拭着,却沾染了更多雨露。   他的笑意加深了:“这么开心?”   谢辰刚被他撩拨完一回,不想再听,费力地抬手想捂他的嘴巴。   他忽然吻她的唇,道:“用这个捂。”   他喜欢谢辰亲他的时候,专注而温柔,让他感觉她的眼里只有他,她最爱的就是他。   她很会亲人,有一回他喜欢得实在受不了,昏了头问她:“你怎么练的?”   周书汶现在在牢里,他手上不干净,自有他的审判和归宿。蔺长星犯不着去吃他的醋,更不计较谢辰的过去,那时候谢辰年纪小,也不敢怎么样。   可脱口而出的话又收不回,他忽而拘谨,谢辰也愣了下,但她心里坦荡,并没有多想,对他道:“无师自通。”   “因为是你,所以无师自通。”   星夜阑珊时,他领着谢辰登上云端,看她身体起伏着,听她承受不住却舒服的呜咽低吟,毫无保留地将真实的自己送给他。   他平复下来后,说道:“后日上元节,我们去看灯好不好,我还没看过宴京的上元灯会。”   她虽听清楚了,却没回他的话,懒懒地眯着眼睛看他。心间浓稠的爱意涌了上来却迟迟退不下去,等力气恢复一些,她又开始吻他。   话语的力量有时不如身体交流来得贴切,她不必多说,他也知道她答应了陪他去看灯。   他还知道,她喜欢他晚上过来,陪她说话,共枕,做最亲密的事情。   他温柔耐心地回应着她。 第77章 结尾 朝朝暮暮,一生一世   上元灯会年年彻夜欢闹, 至天明时方休,此时华灯初照, 街头艺人和摊贩各展本事,熙熙攘攘挤满了男女老少。   金阙大街上人声鼎沸,香风豪车络绎不绝,谢辰与蔺长星并肩走着。谢辰目不斜视,蔺长星在袖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手。   她会意,环顾左右后,手反而藏深, 偏过头对他道:“三步一个熟人,遇见了尴尬,就不要牵了。”也不差这一时。   蔺长星早有预料谢辰不会让他牵,做了个鬼脸,大有嫌她古板的意味, 动作上却听话得很。   平日里他还是很乖巧的, 谢辰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绝不让她在人前为难。但不必乖巧的时候,他便格外恶劣, 谢辰说不要什么, 他就偏要做什么。   因着天下大赦, 新皇轻徭薄税,今年的上元比往年更轻松欢快。街上四下皆是欢笑声, 前面的父亲将孩子扛在肩上, 那小孩乐呵呵地傻笑。   看得蔺长星心情大好, 跟着人流吹起小哨子,谢辰在旁抿着唇。   卫靖、素织和木耘跟在几步外,彼此扯着闲话, 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卫靖请他们吃了糖葫芦,至于前面走的那两位,他们三人干脆不去打扰,也不问他们吃不吃。   走至楼门前,见上元大灯点燃,烟花盛放在天幕,一时如同白昼。耳边闹哄哄的,连人声笑语也再听不见,花灯和烟花的衬托下,蔺长星发现谢辰的面容清晰却又朦胧地在他身畔。真切得像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他怕她被人挤开,与他走散,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她嘴上说得正经,等他真的握了,她亦不拒绝。   蔺长星看着她,嘴巴动了动,她将视线挪到他脸上,茫然地问了句:“什么?”   他凑近到她耳边,大声道:“我说我好喜欢你!”   也不在乎周围的人有没有听去,旁人听见又能如何,他只知道这嗓子喊得他浑身畅快。   谢辰瞬间的反应没逃出他的眼神,她当即露出明媚的笑容,低下头去,回味了片刻。   待蔺长星挪开脸后,她忽而也对他说了句话。   他笑了,又凑过去:“你说什么?”   谢辰一只眼朝他眨了下,使坏道:“就不告诉你。”   他被吊着胃口,脸上故作委屈,谢辰却只是笑。   他小声地哼了声,现在治不了你,以后还治不了你嘛。   陪蔺长星看罢大灯和烟火盛会,谢辰问他还想玩什么,看她那副架势,打算陪他玩到天明。   蔺长星想了想,忽问:“还要玩吗,其实你嫌吵吧?”   谢辰当即否认:“怎么会,很热闹啊。”   “可是听三哥说,他从前上元节带你看灯,都得花大力气哄你出府才行。而四姑娘只是在街上逛逛,连灯谜都没耐心猜,敷衍罢了,便要回去睡觉。”   他温声点出:“我知道你怕扫我的兴才勉强,放心,我也看够了。虽然花灯和烟火极美,但有你在,来日方长,我们现在回去歇着吧。”   谢辰被他的体贴烫了一下。   她想说不是的,从前不爱上元节,不爱看灯,虽有怕吵闹的缘由在,但更多的,还是心底抹不去的厌世感。   越是看着别人欢声笑语,越是厌恶自己的清冷漠然,她这样格格不入,还来搅和什么。   每年上元佳夜,像她与蔺长星这样并肩而行的男女都多,神仙眷侣,好不喜庆。她算不得羡慕,可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好像在一遍遍地撕着她的伤疤,她终究不愿多看。   那时以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美,这辈子与她无缘了。   尤其前年,她心情不错,才兴致勃勃地买下一盏灯,便看见周书汶陪他夫人及一家亲朋在对诗。他文采斐然,被那么多人围着,出口成章,他的夫人则满目敬仰地望着他。   谢辰远远看过去,她清楚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了,可又道不清心里头的复杂情愫。只觉得疲惫不堪,于是早早地回府歇下,大嫂二嫂还以为她怎么了,跑去她房里陪了她半宿。   想来,她并非天生惧怕热闹,而是逐渐地发现,清静安谧的场合会让她更自在平和。往往万家灯火的热闹,郎情妾意的旖旎,她都像个局外人。   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可她猜也能猜得到,心疼,怜悯,同情,幸灾乐祸。   无非这几样。   从前她担心,照她如此悲观的心境下去,只怕到了三四十岁时,连与家人相处也觉不自在。到时候只能青灯古佛,住到深山里去,了此一生。   那时候觉得未尝不可,她无牵挂,家里人用不着她操心。反倒她留在宴京,会是他们一辈子的麻烦。   二十岁时,她特地离开宴京,去了只在书里画里看见过的南州。南州的春天比宴京早,开了一城的花,绚烂宜人。春寒分明料峭侵人,南州人却贪凉地都穿着轻衫,果然如话本子里所说,风流倜傥到打肿脸充胖子。   她穿梭于大街小巷,心里喜欢那座城,却又悲凉得很。   南州人似乎没有任何心事,爱起来便情浓意浓,大胆表示。骂起来就扬声发泄,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他们吵架并不歇斯底里,快意恩仇似的妙语连珠。   谢辰有时候听着听着便笑了,虽很多话听不明白,仍赞叹他们的好口才。   唯独她这样的人,心里压着许多事情。   无可排解。   直到遇见了他。   他让她看清楚她自己,原来她也不是那么想避开人群,也不是那么想孤独终老。   起码,她看见他那对清澈灵动的眸子时,闪过脑中的,是他会喜欢自己吗?   她虽然命格不好,但还算有钱有势,模样应该不难看。若她愿意靠近他,他会多与她说几句话吗?   等她靠过去后,发现这家伙除了跟在后面喊“姐姐”外,什么都不会,并且还穷得要命时,她心里几乎是窃喜的。   她给他请最好的大夫,让他住最好的房间,好酒好菜地招呼他,还给他做了几套漂亮衣裳。   虽知不会长久,可她想着,起码在她舍不得他离开的时候,不能让他跑了。   她甚至把她自己给他。   心甘情愿的。   记得在落霞镇看灯时,她开玩笑对他说:“因为你,我今年都没有离京的打算。”   他深沉地说了句:“盼望远行的人,都不会是快乐的人,以后我不让你再走了。”   谢辰强压下心间的情动,别扭道:“未必,有些人乐于此道。”   “但你不是。”他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你想走也可以,以后到哪都有我陪你,你会发现无论天涯还是宴京,都是一样的。”   谢辰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有他在身边,日子过得太快,她哪儿也舍不得去。   连宴京也看不够。   这是有他的宴京,有他策马经过的大街,有他醉后傻笑的酒楼,有他爱吃的点心铺子,还有他帮过忙的那些小民小吏。   在她思量这些的时候,蔺长星已经拉着她绕开人群,“灯也看完了,我都快被挤成肉馅了。走吧,你若不想回府,咱们登高望远去。”   瞻星台位于禁宫外,因着台高位重,平日里只用于各类正事。   他却道:“我在上头备了宴,可以看到半个宴京的灯火呢。”   谢辰停了脚步,不免惊讶:“瞻星台从不许人宴饮玩乐,你怎么办到的?”   他拽着她往上去,“陛下赏给我玩的呗。”   “果然是个纨绔。”   “沾了姓蔺的光。”   两人说到这里沉默了会,他放低声音对她道:“虽然太上皇曾苛待我们两家,可陛下是个贤君,对我们也很好。”   谢辰没应,只是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蔺长星无言品了会。   登台后,左右伺候着几名内侍及宫人,谢辰进去才发现满屋子的人。   她又惊了:“大家不是都说有事情吗,怎么全围在这儿。”   谢潺年纪最长,高居上头:“你问问他,让我们给你个惊喜,于是先要拒绝你,再偷偷过来赴宴,麻烦死了。”   盛染浅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难得盛况今日做了个人,许谢潺带她出来看灯。   贺裁风对盛染的那份心思本也不算多深,只是他这人一根筋,上心了便难以割舍。如今见盛染过得好,他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反而大大方方给他们俩敬了酒。   他此时跟着道:“我寻思着又不是生辰,惊哪门子的喜啊?”   蔺长星与谢辰入座,自罚了杯酒,笑道:“其实只是想请大家吃饭啦。”   谢潺皱眉:“讲话就好好讲,我不明白,怎么又呀又啦的。”他挑的是蔺长星的刺,眼睛却瞥着谢辰。   江鄞开口了:“三哥,你还不晓得吗,我们世子爷就这样,你妹妹就喜欢这样的。”   谢辰本来盯着谢潺看,现在转而瞪他。   “你说什么呢。”蒙焰柔“护友”心切,假模假样地打了他一下:“别把实话说出来,四姑娘就这点爱好,你说出来多羞人啊。”   顿时满堂哄笑,谢辰本没什么,被起哄一闹,果真开始脸烫了。   蔺长星没皮没脸地笑:“怪我怪我,南州话说习惯了,这腔调改不掉。”   贺岚撇嘴,不依不饶:“是吗?可是表哥在我面前一板一眼,从来不这样说话。”   她甚至模仿蔺长星与她说话时的不耐烦语气,以及她摔倒在他院子里那晚,蔺长星瞎子一样含笑离去的洒脱,添油加醋了许多。   贺裁风这个亲哥在旁边拍案狂笑。   蒙焰柔捂口笑完,对贺岚道:“你往后别跟他玩了,尽管让四姑娘去治他,看他乖不乖。”   谢辰偷偷藏住甜蜜,也开起玩笑来:“好,以后他对你们不好,都告诉我,我来骂他。”   “瞧瞧,”谢潺表情像见了鬼,“我这个妹妹,自从遇见世子,又闹腾又凶悍,我都不敢认了。”   “三哥!”   盛染悄声对他道:“你就少说几句吧。”   谢潺挑了挑眉,低头道:“遵命。”   台上望远,一盏盏灯璀璨耀眼,盛世不过如此景象。远处河流里的河灯如星河般,像极了他们在南州初见那晚的场景。   谢辰站在栏杆旁,“我方才说的是,一生一世。”   他弯了眼睛笑:“好,朝朝暮暮,一生一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