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抢妾》 作者:情系若痴 ========== 第1章 为人妾   大魏建朝以来,政治清明,民间和乐,堪称盛世。在这盛世之中,又以徐州最为繁华。   徐州城中有一顾氏豪商,祖辈都是商户,家中富庶可抵半个江南。家底虽是殷实,却是人丁稀薄。到了顾老太爷这一辈不得不多纳妾室来繁兴子嗣。偏偏顾老太爷是个没福气的,早年生了一场大病,成了活死人,如今就剩下一口气,也就只留下一个儿子。   为了驱驱府上的晦气,顾老太爷的大夫人刘氏花重金请了一个道士,测算命相。道士再三掐算,说让顾老太爷晚年娶了一个阴时生人的姑娘,可以让顾老太爷获至阴之气,以补阳亏,从病中好起来。   但阴时姑娘嫁进顾府半年,顾老太爷的病半点都没见好。这些日子更是听说顾老太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差。   顾老太爷后院的女人们围在床头,拿着帕子哭哭啼啼。无一不在哭诉膝下尚无子嗣,顾老太爷若是身死,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   原配夫人刘氏看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鼻下闻着各种胭脂水粉,不禁头痛扶额。   正哭着,打进门来了一个女郎,女郎穿着素色对襟软罗烟襦裙,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抬眼间眸里似含了春水,盈盈动人。眉心的一点朱砂,更在这清丽之中平添了妩媚。乌发间斜插了一支碧玉镂空的翡翠簪子,绾在发间,淡若天边浮云,清纯温婉。   女郎一进来,哭啼的姨娘们都止了泪,底下私语,暗中唾弃,露出鄙夷的神色。说是鄙夷,却更像一种怨恨和嫉妒。   屋里的声音杂乱,有新来的小丫鬟不知道进来的女郎是谁,离得远地小丫鬟就在下面窃窃私语,“这是老太爷在外面偷偷养的小姐回来了吗?可真好看。”   旁边的小姐妹连忙让她住了嘴,回看四周,见没人注意她们,她这才呼出一口气,拧了她一把,压低声音说,“这是几月前新入府的十姨娘,不知道就别胡说,小心你的舌头!”   小丫鬟也是心里一惊,眼睛瞪大,一把捂住嘴巴,不再乱说了。   她也听说过这位十姨娘,只是这位姨娘性子冷淡,又时常病着,不常出现在人前,是以很少人识得。没想到十姨娘这么美,小丫鬟眼睛不住地向门前瞥。   叶蓉忽视掉周边人的神色,福了身。   屋里静下来,刘氏见她来,才勉强露出几分笑意,“叫你来本也没什么事,老爷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你既然是道长亲选的人,给老爷冲喜的,就在这屋里服侍着吧。”   叶蓉垂下眼,应了声“是。”   屋里的人都被刘氏遣了出去。   叶蓉在屋里忙着端茶送水,给顾老太爷换衣拭身,忙了整整一日,到了日暮西垂,刘氏才让她回去。   初进顾府那日,刘氏就把她安排在里顾老太爷最近的院子。叶蓉绕过一个湖心亭,就到了芳华院。   院内的海棠花开得正盛,叶蓉从树下走过,手甫一搭在门上,透过门边的缝隙,看到了里面的人影。她眼下一跳,脚步停在门前,如定住一般。   叶蓉转了身,身后还跟着两个服侍的丫鬟,她道“去准备准备,我要沐浴。”   两个丫鬟相视一眼,各自忙着退下了。   叶蓉这才推开那扇门。   男人闲散地坐在她的桌案后,正看着她案上的书,听见动静搁下手中的墨笔,抬眼看她,“回来了?”   叶蓉安静地站着,微微垂着眉眼,格外温顺。   顾华庭甩了他手中的书,不满道“你这里都是些三从四德的女戒女德,无甚意思,改日我给你带些有趣的来。”他眼里别有意味地笑,嘴角勾着看她,“保准让蓉儿满意。”   叶蓉站得离他不近不远,她今日这身衣裳还是他早间给她选的,也是他一件一件给她换上的,白日的光线明亮,更衬得她肌肤赛雪,如玉般无暇。   但此时在顾华庭的眼里,这件衣裳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他最喜欢的,还是她衣.裳.褪.尽的模样。身段玲珑,就是勾栏院的头牌也比不得。   他挥开案上的书册,女德女戒凌乱地躺在地上,如他这个人一样不讲章法。   顾华庭端坐在案后,朝她勾了勾手指,眸中轻佻,强硬道“到我近前来。”   “这一天伺候那老爷子定然累了,我给你松松筋骨。”   叶蓉咬了咬唇瓣,面色羞红,跟了这魔罗半年,她怎会不知他的意思,无非是想与她在这.白.日里荒唐一把。   她迟疑道“公子,奴婢方才让两个丫鬟去备水,这时候水应该快好了,奴婢怕…”   顾华庭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嗤笑道“如此正好,衣裳脱了正好再带你去沐浴。”   叶蓉脸上的红如春日的海棠,给她增强无尽的妩媚风情。   她犹豫道“公子,今日…”   顾华庭似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案,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吓得叶蓉一颤。   他似笑非笑道,“乖蓉儿,还想着拒绝吗?”   叶蓉闭了闭眼,如他所说,她哪有资格拒绝。   她本是徐州小商户的女儿,后来父母皆遭仇人报复,双双惨死。家道败落,为了丧葬父母,偿还债务,不得已,被卖到了顾府做了顾老太爷的冲喜小妾。本以为,等熬到顾老太爷死,她就可以离开顾府,怎料因着迎亲那一日,又被这魔罗盯上。   想到迎亲那一日,她方才被人搀扶着出了门,忽一阵大风吹来,她头上的红盖头顺着风落到了地上,抬头就撞到了那双戏谑的眼里。   何等的荒谬,当夜与她圆房的不是奄奄一息的顾老太爷,而是这个前来迎亲的男人。   犹记她的初夜,男人钳住她的下颌,她痛得眼里含泪,只听他在耳边嘲讽地笑,“你说如果让叔父知道今夜他新纳的小妾就在我的身.下,他会不会气得醒过来?”   叶蓉死咬着下唇,撕裂般的通感夺去了她的呼吸,她说不出话,凭着感觉,只能摇头。好在,他像是心情好,没有再追问下去。   后来她才得知,这个男人就是顾家长房的六郎君顾华庭。   传闻顾六郎风流浪荡,在勾栏院有红颜无数。叶蓉听到这个传闻从未怀疑过,因为顾六郎的后院就养着六个妾室,但从未娶过正妻。   如今半年已过,她就像是顾华庭手中的玩物,任他玩弄,亦是任他丢弃。   两个丫鬟水烧得快,更怕水凉了,先出了小厨房来主屋敲门,“姨娘,水热好了,您先换了衣裳,奴婢这就给您抬水。”   此时屋里还没结束,叶蓉坐在案上,平常干净的案面此时满是水渍。黑色的墨染了她的裙摆,狼毫笔搁置一旁,只是上面的毛发少了一半。   她双眸阖着,秀眉紧蹙,红唇娇喘,脸上有一酡红氲,犹如上了胭脂。顾华庭爱不释手,指腹在上面留恋不停。   小丫鬟久听不到里面应声,挠了挠头,刚抬起手要敲门,又听里面忽传出一声嘤咛。   作乱的男人着看她,在她耳边低笑,“乖蓉儿,既然忍不住还有什么好忍的?”   叶蓉不敢看他,方才想要出声告诉外面的丫鬟让她们先回去,出口就成了细碎的声音。她知道她越是隐忍,顾华庭就越是愉悦,他最喜欢看她似受惊的兔子的模样。   一双玉臂攀上了他的颈,叶蓉羞涩地看着他,双眸波光潋滟,含着妩媚的清韵,娇声道“六郎,您先放了奴婢好不好?”   两个小丫鬟再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在外面干着急,可又早就得了叶蓉的吩咐,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主屋里。院里的人虽不知道主屋藏了什么,但也知道这是十姨娘的禁忌,这里服侍的都是十二三岁的丫头,个顶个的单纯,没人去敢破十姨娘的忌。   小厨房的水都烧热了,小丫鬟春香忍不住又敲了一次门。   这次刚刚抬手,门就先从里面打开。   叶蓉站在门前,发髻有些许的凌乱,脸颊稍红,衣裳也不如进去时齐整,衣摆上更是染了大片的墨。叶蓉忽视掉两个小丫头好奇的神色,沉声道“把水抬到净房,我稍后就去。”   两个小丫鬟稚嫩,即使发现叶蓉的异样,看到那块墨都以为是姨娘又在写字了,没当作大事。只是见到姨娘出来,都放下心,欢快地跑去抬水。   好在当初刘氏指给她丫鬟的时候她只要了两个,免得人多眼杂。   叶蓉这才关上门,刚转过身,又被男人硬拽着勾到怀里,听他道,“你倒是对那两个丫头格外信任,不怕你这副情.后的模样惹人怀疑?”   叶蓉摇摇头,疲累地回他“这两个丫头心思单纯,发现不了什么。”   顾华庭也没缠着这事不放,刚下去的情.韵,因她这眼尾的妩媚又升了起来,含着她的耳垂,道“不是说要沐浴?我与你一起。”   叶蓉无法推拒,也推拒不了。   她听说顾六郎风流多情,但也听说过他喜新厌旧。府中的丫鬟私下曾提到,顾六郎此前在勾栏院不惜一掷千金买下了头牌姑娘的初夜,可不过半月,他怀中就又换了佳人。   初时她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嫁过来的妾,在府中没有半分地位,若是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是要沉河的。所以她忍着,忍忍就过去了,想不久后他厌弃了她,自己也会自由。   然半年已过,顾华庭依旧是过不久就会来她房中。这份厌弃,她是半点都没看见。 第2章 守宫砂   叶蓉无比庆幸芳华院的净室和主屋连着,直接从里屋开了门就能进去。   她让两个小丫鬟去小厨房做糕点,其实让她们做什么都好,叶蓉就是想让她们离主屋远点,再小的丫头听多了声音早晚会听出猫腻。   大多时候叶蓉还是忍着,死咬着唇就怕别人听出什么。但顾华庭不愿,他喜欢听她叫出声。为了哄他高兴,叶蓉也会小心的溢出声,像猫叫似的。   等沐浴结束,叶蓉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愿动。躺在浴桶里像一条僵死的鱼。   顾华庭抽了身也没在管她,食饱餍足地站在外面,里衣被水打湿,顾华庭嫌弃地扔在一旁,只穿了一件外袍。   叶蓉深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件被他弃之如敝履的里衣。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顾华庭从未说过给她一个名分,叶蓉也没要过,如今这样的关系甚好,若是做了他的妾室,日后才真的出不了顾府。   两人就这么背着人在底下偷偷摸摸。这人向来浪荡惯了,不分个场合,假使他有了兴致,纵使在外面任找一个荒僻的角落都会强势地拽过她。叶蓉连反抗的份儿都没有。   缓了好一会,顾华庭系完腰带,站在浴桶上,才把她抱了出来。   水声哗啦轻响,从里面出了一株芙蓉花,甚至比芙蓉更为娇媚。   顾华庭给她穿了半干的衣裳,叶蓉落了地,腿下颤颤,缓上一会儿,才赤着脚回了里屋。   屋里的衣阁设得颇有心机。还是叶蓉自作主张说之前的那个被老鼠咬坏,不得已要修补修补,她自己画了图纸,给工匠悄悄塞了银钱,为的就是在里面加一层外人看不出来的隔间,装下顾华庭随时要穿的衣裳。   叶蓉拿了干净的里衣出来,给顾华庭解了腰带换下新衣。   顾华庭垂眼看着在自己身前温顺的女郎,心里舒慰,嘴角挂着笑。   当初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叔父纳妾时,他膝下的唯一儿子出海,几年都不见得回来,家中男丁稀薄,他虽排行老六却是大房的长子,为了府中人丁兴旺,都称他六郎。   刘氏也是迫不得已,才求到他让他去替顾老太爷迎亲。   顾华庭一身反骨,东西两院结怨已久,既然是顾老太爷的事,顾华庭就当帮了个乐子。他心里早就有别的成算,那一夜,纵使遇到的不是叶蓉,他也会让这个女人成为他的帐中人。只不过没想到遇到了一个让他可心的人儿。   当时他骑在枣红色骏马上,注视着从里面被人搀扶着出来的人,周边突然狂风乍起,吹落了她头上的红纱,这张娇媚的脸掩盖不住入了他的眼。   顾华庭也便再也放不开手,大半年,竟是对她一点都不厌倦。   许是这身段,这样貌都长在了他心坎上,格外让他喜欢。   这大半年,叶蓉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让她从青涩到今日的妩媚迷离。那对蜜桃在他手里更是长了不少。他爱极了这副身子,更爱极了她嗲着嗓子,叫他六郎。   顾华庭也知道这女人看似温顺,实则生着一副玲珑心思,知拒绝不了他,不骄不恼,老老实实地向他臣服。   他对此感觉有趣,在花丛中过了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合他心意的娇花。这是他后院那些女人都不得的。顾华庭愿意在还未厌倦她时,私下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叶蓉给他系完腰带,顾华庭甩了甩袖子,走到案边,随手拿了一包药给她。   打开药包,里面的气味刺鼻,发出浓重的苦味。   叶蓉拿出一小块,也没就着水,生吞了下去。   在院里熬避子汤要废上许多功夫,一不小心还会被人察觉。   顾华庭就从外面带了干吃的药给她,但叶蓉听郎中说过,这药的药效比避子汤还要烈。   此时天色已黑,顾华庭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但叶蓉已是累得不行,委实没有多余的心力继续陪他。   顾华庭垂眼看出她的惫色,心里竟软了一下,他笑着问她“累了?”   叶蓉抬了眼,那双眸中含了一半的水光,眼睛最是清纯透亮,如林中鹿,她一开口,声音就哑了下来,干脆就只轻轻点了点头。   顾华庭含着那唇,逗她“眼睛这么亮,哪看得出累?怕是方才还没尽兴!”   叶蓉一听,神色慌乱地摇头,眼里的波光荡漾。开口哄他,“六郎雄姿强劲,奴婢尽兴,尽兴!”   顾华庭被她这几声尽兴逗乐了,本想着就逗逗她,想不到这女人还这么有趣。自己做的事自然知道用了几分轻重,更何况,他就没轻过。   一把把人揽在怀里,摸了摸她柔顺乌发才道,“既然累了,就快去歇着吧。”   今夜的顾六郎似乎格外好说话,叶蓉听后果然眼里多了笑意,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福身回了里间。   看着那快速离开的背影,顾华庭嗤笑了一声。   顾华庭落了座,案上无人收拾,笔墨凌乱的摆在上面,那只可怜的狼毫笔被用断了毛发,惨兮兮地躺在水渍当中。   她这屋里没别的书,就这两本约束女子的女戒,女德。书边泛黄,看着留存了许久,打开里面却是干干净净,半个指印都没有,这两本书放在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   顾华庭来了心思,把这两本书捡了起来,打开到最后一页,上面空无一物。他拿起横躺着的狼毫笔,在上面做起了画。   午夜时分,东院一片嘈乱。   没得姨娘的吩咐,小丫鬟不敢贸然进屋,在外面拍了拍门,“姨娘,出事了,夫人让您去东院。”   叶蓉身子酸软,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是听到外面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屋里黑乎乎的,烛火被那人吹灭,早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叶蓉摸着黑下了地,随手拿了一件外衫披上,点了烛火,打开门道“出什么事了?”   春香终于见她出来,急得捡了重要的说,“老太爷发病,夫人让您快去东院。”   叶蓉睡意散尽,手压着门沿,道“知道了。”   她关了门,匆匆从橱子里拿了件素色的高领对襟穿上,遮住脖颈下的痕迹。发髻都未打理,就出了芳华院。   东院此时没白日吵闹,刘氏一人坐在床头,许是嫌吵,没告诉别的院子。   但这事可不小,动静这么大,还是惊动了几房姨娘。   叶蓉到时八姨娘赶在她前面,在床边安抚着刘氏。   八姨娘入府比叶蓉早,家中寒门,子女又多,吃不饱穿不暖。没有法子,才把最不能干活,长相又最为俊俏的姐儿卖到了顾府为妾。因着温顺貌美,也颇得顾老太爷宠爱。   叶蓉进了屋,诊病的郎中写了方子让下人们去煎药。   刘氏多少还是信那个道长的话,让叶蓉在近前守着多少都能冲冲晦气。   她招呼叶蓉过来给顾老太爷净面。半个时辰前顾老太爷发病,口中吐了白沫,弄得满脸都是。   下人刚擦完,就又吐了一脸。   刘氏让叶蓉来,想着多少也能带些喜气过来。   叶蓉站在近前,拧干帕子擦掉顾老太爷脸上的脏污,脸上淡淡,叫人看不出丝毫的嫌弃之色。   顾老太爷至今年逾五十,向来没什么大毛病。提前顾老太爷的病还要说到八姨娘进府时,顾老太爷便觉得身体开始受不住,服用了一些金丹,顿觉精神,又纳了九姨娘,直到一年前,在九姨娘房里成了活死人,再也动不了了,只能转两个眼睛。   八姨娘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到叶蓉的皓腕上定了神,外面几个姨娘进来,她都像没发觉一样。   等叶蓉给顾老太爷净完面,八姨娘看着她那张不施粉黛却又格外艳丽的脸,颇有意味地笑了。   这一场病折腾到了四更天。   叶蓉拖着一身疲惫终于被刘氏放回去。   两个小丫鬟跟在她身后,正走到湖心亭,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十妹妹。”   叶蓉转了身,八姨娘向前走几步,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八姨娘眼睛盯着她,像是发现什么秘密一般,悄声道“十妹妹若是有什么好事可与姐姐共享?”   叶蓉与八姨娘不甚熟悉,或者说她在顾府除了那个魔罗以外的其他的人都不甚熟悉。   “不知八姐姐说的是什么好事?妹妹不知。”叶蓉定住脚,慢慢琢磨着她这句话。   八姨娘眼里不知是艳羡还是鄙夷,或者二者皆有,道“十妹妹入府之时在家中从未许亲,这老夫人都是验过身的,不可能让一些不明不白的人混进府。那十妹妹,你的守宫砂现在还在吗?”   八姨娘那双丹凤眼挑着看她,不放过一丝一毫,“十妹妹,你进府冲喜,我们姐妹都高兴,就想着老爷能醒过来,让我们留下一儿半女,后生也有个保障,哪知你这冲喜却是半点作用都没有。我们姐妹私下里都瞧不上你。”   “然瞧不上归瞧不上,终究还是嫉妒得要多,嫉妒你是一个处子之身,日后嫁人也方便。但十妹妹,你可不要想不开,跟哪个泥缝里的下人厮混在一起,让老爷蒙羞。”   两个小丫鬟跟在叶蓉身后,听到八姨娘这一番话,下巴都要惊掉了。但十姨娘平时对她们好,只是不喜欢说话,为人素静,又经常看女戒女德,说什么,她们都不相信十姨娘会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 第3章 小人画   两个小丫鬟正气愤着,叶蓉却是毫不在意地笑,“八姐姐说得真有趣,像话本子似的。看来八姐姐是干过这等事,要不然张口闭口就编出了妹妹想都不敢想的故事。”   这话刚落,两个小丫鬟没忍住,笑出了声。   叶蓉手中的绢帕抵着唇畔,作似呵斥这两个丫鬟,“都笑什么,我不过就和八姐姐说着玩。”她眼转过来,看着八姨娘,“八姐姐不会介怀吧,毕竟妹妹相信姐姐心里有数,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八姨娘细嫩的脸抽了一下,眼皮跳动,心里恨得痒痒,可也不能反驳,“妹妹说的事,”   叶蓉抬了手稳了稳头上的簪子,她的袖子宽大,不经意就露出了细白的胳膊,八姨娘盯着那处看,虽在夜里,但借着月光,她还是看到了那处的一点。   叶蓉嘴角微不察地扬了一下,适时放下手,“八姐姐还有事吗?天色不早,妹妹也累了。”   八姨娘看到那点,眼里暗下来,再无话,僵着脸笑,“妹妹伺候老爷一天,是该休息了,明日不知还会出什么大乱子。”   别了八姨娘,叶蓉笑着的脸一瞬就沉了下来。自她给顾老爷子净面时,就感觉到八姨娘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腕上,也是她大意,竟忘了只穿着高领的衣裳,没想到袖子处宽大容易引人怀疑。   走时叶蓉就悄悄用发簪扎了她的胳膊,出了血,在月色下,看不大清,能糊弄过去。   更何况,八姨娘不是个聪明的,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曾经背着顾老爷子有过人,自己那么说,更是让她心虚。   八姨娘开口以为是在试探她,殊不知,自己也在试探着她。   叶蓉回了屋,掌了灯火,先看了伤口,好在只出了几滴血珠子,不算严重。   用帕子擦了血迹,又涂上她备用的软膏,叶蓉放下袖子,从妆镜前起了身。   目光落在桌案上,上面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水渍也被擦净。   看到那支掉了毛的狼毫笔叶蓉脸上微红,想到这支笔曾经被那个男人拿在手里探过的地方,这可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瞧见。   叶蓉用帕子包了笔,塞到床榻下。回到桌案时,入目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了女戒上面的画。   她仔细瞧了瞧,才瞧清,脸上不知是羞是恼,只觉热度腾腾地在她心头翻涌。脸上红的都能掐出水来。   叶蓉快速地撕了这张纸,又在女德上翻了翻,里面果然还有一张,又被她撕下来。对着烛火两张纸化为灰烬。   在烛光映照下,现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这姿势,一张是她和他在案上,另一张是他和她在浴桶中。顾华庭善画,两个人画得栩栩如生,连她那时的媚态,都不露分毫地画了出来。   叶蓉咬了牙,这顾六郎当真是个浪荡子!   躺在床榻上,叶蓉却是半点都睡不着。   今夜的八姨娘事是在给她提个醒,她和顾华庭的事瞒不了多久,现在已经引人怀疑,终有一天会败露。   顾华庭可以不在乎,可以肆意妄为,而她不可以。   顾家人丁稀薄,到了顾老太爷这一脉没有分家,只修葺了一堵花墙隔着。顾华庭穿过月牙门回了阙和院。   到了院门,就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女郎衣着轻薄站在院门前。   顾华庭见到旋即笑了,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女郎是他的六姨娘婉秀,这几个姨娘里也就数她最能折腾。   三月刚过,依旧是春寒料峭,婉秀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站在门前,显然是等了许久。   婉秀打远就看到了身姿挺拔的男人从外面回来,六郎君向来浪荡惯了,神出鬼没,回来都没个定时,身边也不许跟着人。婉秀昨日等了一夜,都没等到人,但她不甘心,六郎君已经许久不来她们后院。后院里半个子嗣都没有,虽说六郎君还年轻,好玩,子嗣的事可以不急。但女人青春就那么几年,六郎君又向来贪鲜,婉秀不得不使出法子,来给自己一个保障。那六郎夫人的位子可是人人都觊觎着。   “郎君。”婉秀手里提着灯,把她这一身衣裳照了个彻底,她咬着唇瓣,目光对上顾华庭,眼中意味明了。   顾华庭装作不懂,接了她的灯把玩在手里,“这么晚了,在这做什么?”   婉秀被人拿过灯,里面的烛火离她稍远,有风吹过,她这一身纱衣可挡不住这凉风,又要忍着做出不怕冷的模样,娇羞道“郎君明知故问。”   顾华庭轻笑,把手中的灯提近,照着她,掌下摸着那一寸滑腻,调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婉秀面上更加羞红,连着红到了脖颈。   婉秀是他这六个姨娘李最为宠爱的。若说缘由,应是她入府最晚,比叶蓉入府做顾老爷子的小妾还要晚。   她是上京来的官家小姐,只可惜父亲被贬谪,又遭仇人所杀,迫不得已才出来卖身。   顾华庭偶然经过,顺手救了她,让她入了府。或许是因为她是上京来的官家小姐,让他这个商户得了鲜,才这么久还能纵容她。   顾华庭看着这张脸,恍惚之中,竟看到了另一张既清纯又娇媚的人。   他临走时给她做了画,不知她看到脸是不是也这样红,她那张薄面皮,现在趁着他不在,心里还不知如何编排他呢!   顾华庭一手提着灯笼,腾出的手慢慢向下,指尖点在她薄纱下的一端,那纱衣轻薄,触感更是清晰,婉秀身子一颤,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顾华庭沉吟一笑,“叫得大声点,我喜欢浪的!”   抬手甩了灯笼给守门的小厮,搂着婉秀就进了屋。   这些日子顾老太爷没再犯病,依旧半死不活地躺着。   叶蓉隔几天会去一次。刘氏怕她来得勤阴气太重,让她不用常来。   难得的八姨娘自那日也很少再来。叶蓉为了以免下次再会大意,在朱砂里填了明矾,点在臂上,防止时间长,会掉了颜色。   叶蓉回了院,透过门缝看了看,没看到里面的人,才放心地进了去。   听闻阙和院近日六姨娘专宠,顾华庭日日都会与他的六姨娘歇在一处,应该不会再来找她。   战战兢兢许多日,都不见顾华庭来她的院子,叶蓉彻底放了心。   院里的小丫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从牙婆子手里买回来的,半个字都不识。   叶蓉无事,就教习这两个小丫头认字。她桌上虽摆着女戒女德,但她不会拿这种约束女子的书来教她们,更多的,叶蓉会拿着用自己月银偷偷从外面买来的话本子教她们。   说是让她们买个话本子,实则叶蓉还有别的用意在里面。她特意交代,要从府中的偏门去外面。看到府中偷跑出的熟人或是行迹诡异的人,就跟上去,说什么做什么都意义跟她秉明。两个丫头虽不明缘由,但也都乖乖的顺从。   话本子里多是志怪传说,小丫头认的字多了,就会缠着她问,“姨娘,这里的事都是真的吗?”   叶蓉笑答“当然不是,这些都不过是那些执笔人自己的幻想而已。”   春香执着道“姨娘,世上真的有鬼吗?”   叶蓉摇头,“世上无鬼怪,有的是人心中的鬼。”   两个小丫头单纯,似懂非懂地点头。   叶蓉用了午膳,躺在美人榻上小憩一会儿,刚教了两个丫头识字,小丫头好学,还在院内抱着书温习。   听着院内的读书声,叶蓉慢慢睡了过去。   梦里多日未见的男人出现,压在她身上,解了她的衣带,在她耳边低笑,“乖蓉儿,这么多天,你想不想我?”   叶蓉猛地睁开眼,身边果然躺着一个人。顾华庭见她醒了,动作便不再拘束,叶蓉慌乱地抓住他的手“公子,等到夜里可好?”   顾华庭开了口,酒气便溢了出来,是清冽的味道,身上还有一股子脂粉味。脖颈上沾着口脂,这副模样一见就知道是从哪个勾栏瓦舍出来。   “白日里看得更清楚,方便给你作画。”他一本正经地道。   提到画,叶蓉那副薄面皮果然如他所料地红了起来。   顾华庭打从心底简直爱极了她这模样,其他女人都不及她一分。   力量悬殊,顾华庭抵在她的脖颈间,叶蓉抬手关了窗子,声音轻巧,没惊动屋外仔细读书的人。   叶蓉认命地闭上眼,攀上他的脖颈,只期盼他快些,莫要让人发现。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八姨娘近日诸事不顺,先是丢了顾老太爷送给她那个最为贵重的簪子,而后她的那个私下的姘头又跑了,八姨娘不得不怀疑,是否是他偷了去。   人跑倒与她无恙,自那日被叶蓉有意无意地说中后,八姨娘总是噩梦连连,生怕哪一日被刘氏发现沉了河。   八姨娘待得心里不静,思来想去还是要去叶蓉那走一遭。这件事她还是要问个明白。   她虽蠢,但过后也能想通,叶蓉如果清白,当夜她为何顾左右而言他,不敢让她好好瞧瞧她腕上的守宫砂。不过是借着她心虚,转移她的注意罢了。   八姨娘这么一想,再也坐不住,当即妆都没梳齐整,让人通知老夫人和各房姨娘,自己带人就去了芳华院。   芳华院,八姨娘咬着这个名字,刘氏真是有心,给她腾了这么一个院子。   两个小丫头还在念书,就见院外八姨娘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姨娘交代过,有人来一定要去通秉她。春香连忙上前拦住,给曦蕊使眼色,让她去通秉姨娘。 第4章 忘八端   叶蓉听到外面的动静,用力推了推身上的男人。   顾华庭兴致正浓,被人打搅,不悦地皱眉,伏身在叶蓉耳边,额头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到叶蓉的蝴蝶骨上。   曦蕊在窗下小声,“姨娘,八姨娘来了。”   叶蓉神色一惊,往日不来的,在这一日竟都来了。八姨娘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芳华院,抬手推了推顾华庭,示意他现在走。   顾华庭满不在乎地看她,“让她等着。”   顾华庭敢这么说,叶蓉却真的不敢这么做。八姨娘本就怀疑她与外男有染,此刻她若是出不了这个门,八姨娘定然会想办法进来。   叶蓉只能变着法子哄他,她沉了口气,随即含羞带怯地亲了亲顾华庭的侧脸,道“六郎,您今日就放了蓉儿好不好,改日蓉儿就应了你那件事。”   哪件事?外人不知,顾华庭心里明白地很。   他眼里露出戏谑,“这么怕被人发现?”   纵使叶蓉脾性温顺,听他这话,也忍不住想瞪他,自己可是他叔父的妾室,与他的侄子厮混在一起算什么事!   外面春香和曦蕊拦不了多久,叶蓉面上还要带笑哄这个混账的男人。   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好六郎,就这一次,奴婢只做这一次,您答应还是不答应。您不答应,奴婢可要反悔了。”   顾华庭乐了,笑着看她,身下猛地一沉,叶蓉咬着唇闷哼一声,全身都失了力。她颤着身子,眼眸微阖,双手紧紧攥着满是褶皱的床褥,心骂道王八蛋。   八姨娘在外面要进去,这两个丫鬟是忠心护主,把她看得死死地,连空子都钻不得。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八姨娘心里已经认定叶蓉屋里藏了男人。她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冷哼着,等我抓住你,看你如何辩解。   “拦住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丫鬟,竟敢奴大欺主,让我替十妹妹好好教训她们!”八姨娘道。   “八姐姐好大的火,妹妹这有解暑的茶,不若给八姐姐消消气?”叶蓉出了门,一脸的倦怠,“妹妹想休憩一会儿,不想出来晚了,倒平白惹了姐姐生气,是妹妹的不是。”   “春香,曦蕊给八姨娘赔礼。”   两个小丫鬟懂事,知道她是在维护她们,乖乖地认了错,就退到叶蓉身后。   八姨娘一口气堵住下不去,想到来这的正事,收了气焰,“姐姐在院里待得无趣,想来十妹妹这坐坐,不知十妹妹可方便?”   叶蓉下了台阶,走到八姨娘近前,略做遗憾道“真不巧,妹妹正要出去伺候老爷,若八姨娘觉得无趣,不如与妹妹一起去?”   八姨娘来了许久才见她出来,发髻稍有散乱,要是去伺候老爷,也要梳洗得齐整,她心下存疑,“妹妹不必着急,我来时看过了,老爷睡了,妹妹过会儿再去无妨。”   八姨娘看着她的眼,叶蓉也毫不露怯地看她,“姐姐人比花娇,心地纯良,何必一直跟妹妹过不去?”   许是这几日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堵了八姨娘的心口,八姨娘与她僵持这么久,心里已经几近不耐,“今日姐姐就是要进妹妹的屋子,妹妹让还是不让?”   “都吵什么呢?”刘氏被人搀扶着进来,身后跟了仆从丫鬟,几房姨娘,乌泱泱地一堆人,都挤了进来,本是不大的院子平时空旷,此刻显得热闹几分。   八姨娘瞧见人都来了,扬起得意的笑,底气足,到刘氏面前福了身,直言到“夫人,叶蓉她寡言廉耻,恣意妄为,与外男勾三搭四,竟背着老爷与人通奸,实在是水性杨花,德行有亏,于家中祖训,该沉河。”   刘氏不知信了没有,眼睛转向叶蓉,被人扶着,坐在搬过来的交椅上。   刘氏是顾老爷子的正室嫡妻,曾是顾府的童养媳,把顾老爷子一直照顾到大,后来结了亲,顾老爷子虽很少去刘氏的去处,但对她是格外敬重。唯一的儿子也是刘氏所出。   “老十,你怎么说?”   叶蓉双膝跪在地上,“八姐姐空口白话,污蔑奴婢,张口就说奴婢私德不检,奴婢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但也熟读女则,若八姐姐还要往奴婢身上泼污水,奴婢无话可说。”   “你巧言令色!”八姨娘食指指着叶蓉,“你若问心无愧,那夜你为何对我顾左右而言他,不敢把守宫砂给我看!”   “那八姐姐呢?八姐姐问心有愧吗?”叶蓉被人问话不骄不躁地抬头看着头上生烟的八姨娘。   八姨娘收回手,眼睛瞥向远处,快速道“我一心一意对待老爷,如何问心有愧,该有愧的人不是你?”   “既然如此,那八姐姐平素最爱戴的那个老爷送的发簪去了何处?”叶蓉含笑问她,就像是不经意提起一样。   八姨娘向来是最为沉不住气的。   眼睛转回来,甩了帕子,了然道“是你,是你偷了我的簪子!”   叶蓉摇摇头,“这几日妹妹教习我的小丫鬟识字,屋里头缺笔墨纸砚,妹妹就拿了自己的月前吩咐让她们去买。这两个小丫头是新来的,还没出过门,竟绕到了典当行。看到一个粗布麻衣的男人拿着一根簪子在跟典当行的老板讲价钱。”   “八姐姐素来喜欢那根簪子,时常在头上戴着,戴久了我的那两个小丫鬟也认得。这两个丫头纯善,怕你的下人偷了姐姐的东西,就一路跟着,姐姐猜后来如何?”   说到这八姨娘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敢确信,那个拿着她的簪子的男人就是来福。   “够了。妹妹这故事编得够精彩。可故事终究是故事,再精彩,也不是真的。那簪子确实是丢了,说不准是哪个恶仆偷了我的簪子逃之夭夭。也说不准,是妹妹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而污蔑我!”   叶蓉笑了笑,像是无奈,没再继续说。   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姨娘们听到这心里痒痒,顾老太爷瘫了一年,这后院中空档寂寞,好不容易有了点谈资,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   “十妹妹,五姐姐信你,你倒是把老八交代交代,好让大家伙心里有个准数!”五姨娘平素最爱看热闹,八姨娘把她请来是为了让她看叶蓉笑话,哪想到把自己套了进去。   叶蓉满腹委屈道“那流子的话实在难以启口,妹妹怕污了八姐姐的清白,不欲再说了。”   自打她进了顾府,为人低调,除了去给顾老爷子侍疾,鲜少出来。姨娘们嫉妒她的美貌,又怨恨一个冲喜的妾,竟还让老爷子躺了半年,半点作用都没有。   如今见此被八姨娘欺负得不敢说话,直爽的三姨娘看不过去,“你怕她做甚?她把你说得那般不堪,你不会反口还回去?你只管说,若有事,三姐姐给你撑腰!”   叶蓉还在犹豫,六姨娘也附和,“是啊十妹妹,你就说吧。”   叶蓉抬眼又看了看刘氏,刘氏微微点头,她才放心道“我的两个丫鬟一路跟着那个流子混账,到了一处别院,那里面还藏了一个女人,他们两个调笑,只听那混账说…,说顾府的八姨娘是个不知羞的,趁着顾老爷子发病,耐不住寂寞勾引他,还说…说八姐姐是半老徐娘,滋味…滋味甚好,只可惜…可惜比起屋中那位妇人差了一点。”   说到后面已是声如蚊呐。   在场的姨娘们听了纷纷以帕遮面,这不是什么怪闻,小妾与下人偷.情的事多了。但这是发生在顾府,让姨娘们平白无趣的生活多了几分野味,有胆大的还笑出了声。   满足了一众人的好奇,姨娘们再看向八姨娘的眼色变得微妙起来。   “你胡说!”八姨娘一时怒极,伸了手,在叶蓉的右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极响。   叶蓉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疼,有身后的两个丫鬟撑着才没倒在地上。   八姨娘喜欢留着长指甲,叶蓉脸上不只有巴掌印,还留下几条血痕。   “够了!”刘氏发怒,让后面的几个仆从去拦住发狠的八姨娘。   “老十,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据?”刘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听着面色不动,“你要知道,你这样污蔑老八是要以家法相待的!”   叶蓉稳住身形后,垂下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有我身后的两个丫鬟作证,夫人如果还是不信,城郊之外,就是那个流子的定居之处。夫人把他抓过来,一问便知。”   春香,曦蕊跪下叩头,“姨娘所说,确实是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如有半分假话,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氏派了人去,院里静下来。   八姨娘恢复神志后,今日若是被他们抓到来福,她以后的日子就完了。她若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夫人。”八姨娘跪在地上,“十妹妹如果所言非虚,奴婢也从未说过假话,十妹妹现在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夫人可当场验证。”   “八妹妹还不认命,这是要垂死挣扎呢!”三姨娘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句。   刘氏问叶蓉,“给你验身,你可愿意?”   “奴婢从未做过亏心之事自然愿意!不过如果要验□□,恐有贿赂之嫌,夫人清修,也看不得这腌臜的东西。大魏女子生下来都会点有守宫砂,这东西做不得假,愿给夫人和姐姐们一看,以证清白。” 第5章 君有疾   叶蓉的袖子宽大,她伸出右臂,刘氏身后的婆子上前一人攥着她的手腕,另一人拎着袖子就挽了上去。   那一截雪白之间赫然印着一点红,形似红豆,处在那方寸之间。   八姨娘见到那点红砂,瞬间乱了手脚。用力得挣脱开压着她的婆子,抓住叶蓉的手腕,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是我亲眼所见。这一定是假的!”   八姨娘手上用了劲,欲要搓掉不可能存在的红豆。   叶蓉痛得细眉微蹙,从她手里抽出来,依然是那副温婉的模样“八姐姐,妹妹不知何时惹怒了姐姐,竟要让姐姐以妹妹名节相逼。妹妹既没做过的事,就问心无愧。不怕姐姐逼问。”   “不,不是这样的!”八姨娘猛地又跪了下去,“夫人,这守宫砂是假的,还请夫人细察啊!”   “好了,”刘氏摆了摆手,“老十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八姨娘怔愣片刻,旋即笑了,她现在算是领会到了叶蓉手段的高明之处,先反咬她一口,引出她的丑事,让她无可辩驳。家丑不可外扬,府中多了这一件丑事就已经丢尽了顾府的颜面,再多一件,夫人为了顾府的脸面也会压下去,不再追究。   叶蓉究竟有没有和外男私通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好一招先发制人,让她自愧不如。   “夫人,人带到了,听您的吩咐,此刻在前厅跪着。这人确实是府中不久前辞退的车夫来福,自己也承认了与八姨娘有染。”院外出去的婆子又很快回来,挤过里面拥桑的人进到院里。这声音不高不低,恰巧周围的人都听得到。   这是事实,八姨娘百口莫辩,从前在府中就她仗着顾老爷子的宠,做了不少趾高气扬的恶事,如今也算是因果相报。   “夫人,奴婢还有一句话要说。”八姨娘不再疯癫地辩驳,沉静下来,眼角余光瞥向叶蓉,里面透着狠毒,是鱼死网破的决绝。被将死之人反咬一口才是最可怕的。   刘氏没多阻拦,“说。”   “奴婢罪有应得,无从辩解,但…”   “夫人,”八姨娘的话没说完,被这一人声打断。   “夫人,”在顾老爷子床前侍奉的丫鬟匆匆跑进来,连气都没喘匀和,就道“夫人,老爷又发病了。”   刘氏被人搀扶着站起身,这一听闻老爷又发病,没人再管八姨娘说什么,都呼啦啦地赶去了东院。   等人都走了,两个小丫鬟扶着叶蓉起身。   叶蓉摸了摸侧脸,上面的痛感未减弱半分。八姨娘这一巴掌是下了十成十的力气。   “八姐姐,我从未想过与府中的任何人起争端,只想息事宁人。”   八姨娘也站起来,眼里冷意不减,“我还不知道十妹妹手段这么厉害。是我小瞧你才让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亏。”   “既然八姐姐知道我手段厉害,就把方才想说的话憋回肚子里,或许我还能救你。”叶蓉扫了裙摆的尘土,没有要去东院的意思。   八姨娘听这话,眼里不明,“你什么意思?”   “我有办法放八姐姐逃出顾府,不必受顾家的家法。姐姐回去等信吧。”   八姨娘先是惊讶,而后怀疑道“我凭什么信你?”   叶蓉目露好笑“八姐姐现在还有值得信任的人吗?”   刘氏走后又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把八姨娘带出了院子,还给叶蓉捎了一句话。今日她受委屈了,就不必再去顾老爷子床前侍疾。   叶蓉告谢,回了屋子。   顾华庭这出戏看得津津有味,等人回来,顾华庭靠坐在美人榻上拍手道“好一出颠鸾倒凤,反口咬人的好戏,精彩,着实精彩。”   叶蓉私下打听过顾华庭,听说他当年是探花郎出身,后因故不在京城做官,才回了徐州从商。但毕竟是文人出身,这颠鸾倒凤用在这真是不妥。叶蓉憋着没纠正他。   顾华庭来了兴致,他只知道这个女人身段好,样貌好,性子好,想不到手腕也这么让他出乎意料。在他面前乖得像只猫,到了外面露出爪子后就像一只难驯的野猫。顾华庭最感兴趣的就是驯兽。   “你打算怎么救八姨娘?”他倒是要听听这个女人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叶蓉那双带水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这一眼,顾华庭就明白了,她是想让他帮忙,这算盘打得是够好。   “求人得有个求人的样子。”顾华庭一直坐在屋里,身上穿着里衣,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精瘦的胸膛。   当时叶蓉匆忙穿了衣裳,但这人压根就没想过要走,也不怕被人发现。   他挑眉看她,眼里玩味十足。   叶蓉明白他的意思,但叶蓉心里说不气是不可能的,若是没有这个男人,她何苦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心里一直想着改日有了机会,她定然要逃出顾府,再也不回来。   顾华庭见她一直不动,不耐地皱起眉,直接开口“过来。”   叶蓉忍下心中的羞耻,安慰自己和这个混不吝的混在一起这么久,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忍忍,等伺机出去,就不必再受这气了。   小步走近,顾华庭看着女人半是耻辱半是羞涩的脸,懒懒地勾起唇角,又道“做你方才承诺的事。”   日方西垂,顾华庭停下摸着她的脸,指腹在上面游走,问她“疼吗?”   叶蓉紧咬着唇,她美眸暗怒,脸上的疼当真不及身下的半分。   看着那莹莹泛水的唇畔,顾华庭想到方才被包裹着的滋味,眼睛又变得幽暗起来。   两个小丫鬟候在外面,时间久了,他们也忍不住好奇,姨娘为什么不让他们随意进出屋子。   除了日常的洒扫,这间屋子谁都没进去过。   好奇归好奇,两个不谙世事的丫头从未打破过姨娘的禁忌。   顾老爷子这次发病没甚太大的迹象,这本也就是叶蓉计中的一环,她猜到八姨娘想说什么,她自然不能放任她说下去。   往常顾华庭和她荒唐完了,穿上衣裳就会从后窗离开。今日不知这个二世祖又想什么坏点子,搂着她挤在美人榻上竟睡了过去。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春香叩了叩门,“姨娘,该用晚膳了。”   叶蓉被他搂在怀里,美人榻窄,她一动不能动,听外面的人声。她抬起手要那掉搭在她腰间的那只大掌。偏偏这人力气极大,她好半晌也抬不动。   顾华庭眼睛半睁着,看着面前人半是吃力半是沮丧的小脸,唇线不自觉地扬起,又故作想要动一动,掌下用力,把她带到自己近前,两人肌肤相贴,叶蓉更是出不去。   许是发现他在捉弄她,叶蓉大胆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他平日习武,肌肉紧实,叶蓉是半毫都掐不起来。   叶蓉无奈地凑近,吻了吻他的薄唇,哀求道“好六郎,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顾华庭最喜欢听她喊自己六郎,有时来了兴致,他也会让别的女人这么喊他,但他发现其他的女人叫出来的六郎总不如从她口中来的好听。这张小嘴说出的甜话真像是给他喂了蜜。   “去用晚膳?”他闭着眼,声音还带着哑意。   叶蓉点头,后又想到他闭着眼应该看不见,从鼻中应出一声“嗯。”   “饿着。”他道。   叶蓉“…”混蛋!   顾华庭像是能听见她的心声,掀开眼,里面笑意未减,“我听见你骂我了。”   叶蓉猛地摇头,真诚地道“怎会?”混蛋!她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顾华庭眼睛盯了她一会儿,放开搭在她腰间的手,翻过身道“去吧。”   以为他会走的叶蓉,“…”   她试探道“您现在不走吗?”   顾华庭又翻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她,“跟你一起去用晚膳?”   叶蓉快速地穿衣下了地,“您先再睡一会儿。”   顾华庭不睡了,双腿交叠看着她匆忙地穿衣离开。   这些日子不来,他都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昨夜陪着婉秀在书房作画,婉秀央求他给她画一幅美人图。他执笔画着画着,竟画出了这个女人。婉秀想看,被他以脏了之名收了起来。   这就又记起了她。这个像像猫一样温顺,又似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   春香喊了一会儿,听不见人应声不敢离开,就在外面候着。   叶蓉开了门,道“走吧。”   春香看她脸色不好,小丫头一时关怀道“姨娘是身体不适?”   叶蓉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我无事的,劳你们这两个小丫头整日照顾我,还要替我忧心!”   春香也笑,不谙世事的丫头笑起来单纯可爱,“姨娘待奴婢们好,奴婢照顾姨娘是应该的!”   叶蓉嘲笑她,“就你嘴甜!”   叶蓉故意吃得慢点,她想着,等这二世祖应该回他的院子去他的女人屋里她再走。   曦蕊稳重,这几日她让曦蕊悄悄打听,原来顾华庭一连几日都宿在了六姨娘婉秀的屋里。叶蓉心里有了算计,暂时逃不出顾府,她必须想法子让顾华庭不来她这。   约摸着时间,叶蓉回了屋,先开了那美人榻。神色失望,这人竟然还在这。   叶蓉过了去,却发现这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面目狰狞,像是痛苦至极。他猛地坐起身,一扫凭几上的瓷器摆件,哗啦啦躺了一地,动静颇大。 第6章 温柔情   “姨娘,屋里出事了吗?”春香站在门口候着,听见里面的动静关切地问。   叶蓉道“无事,水洒了,我自己收拾收拾。你们不用在门前候着,去耳房歇着吧。”   窗子打开一条缝隙,叶蓉透过窗子,看春香走了才合上。   她熟练地弯下腰,伸手抱住顾华庭,让他靠着自己,带着温热的素手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的后颈。口中哼唱着江南水乡的温柔小调,一口的吴侬软语,细腻轻柔,如让人泡在了云端。怀中暴躁的人受到这安抚渐渐平复下来。   这不是顾华庭第一次发病。   叶蓉入府没到一月,顾华庭几乎是夜夜都来,叶蓉初经人事受不住,就谎称自己来了葵水要缓上几日。   顾华庭不知信了没有,当夜他没走,眼里那抹戏谑看得叶蓉心头发毛,“来都来了,就先在你这凑合一晚。”   叶蓉怕他趁着自己熟睡时胡来,就让他去睡床,自己去睡软榻。   顾华庭不悦,强势地把她抱到床上,两人外衣都没脱,就这么盖着被子睡觉。   就是在那一晚,叶蓉发现了顾华庭的病。   夜里,叶蓉本来警醒着腰间的那只手,后来抵不住困意,就睡了过去。   没多久,她迷蒙之中听到枕侧的人压抑地闷哼一声,腰间的大掌也拿走。他下地之时,打碎了床头的琉璃盏,惊醒了叶蓉。   叶蓉掀了被子,掌上烛火,明黄的烛光照亮了一室。   看向地上背对着她的的人,顾华庭蓦地一抬头,那双阴鸷的眼里透着杀意,戾气浓浓,吓了叶蓉一跳。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害怕顾华庭,他的那双阴沉的眼杀机四露,是真的要杀了她。   叶蓉不敢动,她咽了咽唾沫,手心里汗津津的,明明是冬日,却让她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她尽量稳下声音,不显得那么害怕,柔声道“六郎,你怎么了?”   顾华庭一步一步走上前,向她逼近,伸出右手攥住了她的脖颈,慢慢地用力收紧,他在她耳边低语,“既然都看到了,就不能再留你了。”   叶蓉一阵心惊。   他两指收紧,叶蓉呼吸愈加困难,如干涸的鱼。   她两只手不停地拍打他的胳膊,但力量悬殊,本就无济于事。   叶蓉脸色发青,呼吸越来越弱,她以为,她就要死在这了。顾华庭又突然松开了手,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一脚踹掉立着的屏风,如一头狂躁的野兽。   叶蓉扶着床榻,大口大口地呼吸,不停地咳嗽,眼睛始终注视着发怒的人,生怕他再一个怒气,要杀了自己。   过一会儿,顾华庭突然停下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面色煞白,狰狞又痛苦。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的人久久未起,不见了平日恣意妄为,现在瞧着,竟多了几分孤苦。   叶蓉想起幼时她生病,也会难受头痛,母亲就会抱着她给她唱民间的小调,哄着她睡了,也就不会感觉到痛苦了。   顾华庭现在是杀不了她,可难保他好之后不会杀了她。她必须要为自己做打算。   叶蓉稳了下心神,缓步走了过去,她只穿了罗袜,步子小,踩在地上的声音轻,不知道是顾华庭没有发觉,还是压根没想理她。   很快走到他面前,叶蓉蹲下身,抱着他的后背,她明显感觉到身下人在抗拒,叶蓉不松手,就死死地抱着,起了嗓唱曲儿。   那晚的月色很美,但再美也无人去欣赏。   许久,歌声不知何时停了,顾华庭慢慢平静下来。   他动了动,身后的女郎将重量全部压在他身上,顾华庭站起身,女郎身形没稳,就要往下掉,顾华庭抬手把人抱在怀里,怀中人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顾华庭眼垂下看女郎恬静的睡颜,他神色微动,薄唇紧抿着,眼中变得清明,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异样。   翌日叶蓉起了身,枕侧的人早已离开,屋里也被收拾得妥当,叶蓉揉了揉脸,想不到她竟然在魔罗发病的时候睡着了。   后来又又过几次,叶蓉熟练地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孩子。顾华庭自然地靠着她,没再抗拒。   “六郎,好些了吗?”   叶蓉感到怀中的人渐渐平复,她停下问道。   顾华庭抬起头看她,眼底猩红,躁意仍在,面前的人怀中温热,馨香萦绕,她眉眼低垂,温顺柔软,犹如在哄着一个孩童。   倏地,顾华庭猛然站起身,叶蓉冷不防地险些被他撞得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子。   叶蓉觑了他一眼,很快低下头。   顾华庭走近,垂眼看她,笑了。   抬手抚掉她耳边的碎发,他身上的酒气还在,在她鼻下徘徊。   顾华庭把她搂在怀里,亲着她的眼,清冽的味道环了她一身。   他张口咬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齿印。   叶蓉不敢动,听他在耳边说着浑话,似又半是玩笑道“这么贴心的人儿给那个老不死的可惜了。乖蓉儿,我的小心肝儿,不若我把你要来,来阙和院,让六郎好好疼你。”   叶蓉避不得,生生忍下他那一口,随即道“奴婢是老爷的冲喜妾室,身份低微,不堪配六郎。”   “呵”顾华庭发出一声轻叱,倒底没再追究,放了她,径自从后窗走了。   叶蓉坐在美人榻上抚住心口,想不到顾华庭已经对她起了这等心思。她不知他那一刻的话是真是假,但现在她必须想法子让顾华庭对她歇了这等心思,不能再等了。   到入夜,叶蓉也没得休息,被刘氏叫到顾老爷子身边侍疾。   叶蓉特意梳了简单的发髻,上了淡妆,又穿了一件淡青翡纹对襟,显得人更加憔悴。   到了东院,里面只坐了刘氏一人,叶蓉喂完了药,刘氏才看向她,“你来顾府多久了?”   叶蓉眼睛落在绣花的鞋面上,声音温温软软,让人不自觉地就卸下心防“回夫人,半年余。”   刘氏点点头,又长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   叶蓉听及,连忙推脱不敢。   刘氏拉过她的手,笑着看她“我知你这孩子心地最是纯善,在府中若遇难事,定要与我说说。我会帮你做主。”   “如今府里的境况你也看到了,老爷病成这样。南溪在外出海,到现在都没回来。府中的事务虽明面上是我在管,可还不是都落到了二房的手里。你是个乖孩子,我看得出来,府中只有你能给咱们长房分忧。”   叶蓉回去的一路都在琢磨着刘氏的话,“府中只有你能给咱们长房分忧。”   她这般意思是在暗中告诉自己,她已经知道自己和顾华庭的事,要自己出一份力把管家权夺回长房手里?还是只是随口一提,无心之举?亦或是今日的事让刘氏警醒,知自己一人无力支撑,要靠他人相助。   不论如何,顾家都不似表面看着那般风光。   叶蓉关了房门,坐在妆镜前卸了妆。顾家如何都与她无关,她只想离开顾府,过她的自在日子。刘氏的话,她完全可以装作不懂。做愚藏拙,向来都是处世之道。再伺机拿了她的卖身契,离开顾府。   徐州金画舫   金画舫是徐州城最大的销金窟,数百的画舫漂泊在金陵河的水面上,雕梁画栋,张灯结彩。上面顶着大红的漆,镂空刻着许多新奇的玩意。美轮美奂,无一不精秀雅致。有女郎在船头,或怀抱琵琶,或莹莹善舞。皆是清秀的美人。   “李老板这话可说的不对,时贱而买,虽贵已贱;时贵而卖,虽贱已贵。买卖这么做,才是为商之道。老祖宗留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顾华庭斜坐着,怀中美人给他添着酒水。有红色的水珠坠下来,美人就亲自去给他用唇拭掉。顾华庭的手横在美人的腰上,一搭没一搭地摸着。   李元槐听罢犹豫了片刻,狠下心道“得,今日是您顾六郎做东家,我李元槐也不说二话,就与您做了这桩生意!”   顾华庭露了笑意,收回美人腰间的手。两掌拍了拍,画舫外进来一个异域风情的女郎。女郎舞姬打扮,红纱遮面,肤白如雪,眼如碧玉,身段婀娜,堪称世间尤物。   顾华庭喝过怀中美人递过来的酒水,眼睛落在李元槐身上一瞬,笑了,“李老板好爽,今日我顾华庭结了您这个友人。这舞姬是原身西域,我特意为您寻来,不知李老板可否满意?”   “满意,满意。”李元槐眼睛都黏在舞姬身上,连声道,“有佳人如斯,此生无憾。”   回到顾府时,又是至夜。   顾华庭挥开小厮扶过来的手,一人竟走到了白日才刚离开的芳华院。   他扶额摇了摇头,定是今日的酒烈了,才让他又到这来。   李元槐手中握有西域廊道,若想得利,走西域的商必不可少。他投其所好,赢下了这桩买卖。日后是为大助力。   女人于他向来没手中银钱来得实在。但叶蓉这个女人不同,她合他心意,处处温顺体贴,也是在这顾府里,唯一知道他发病还能让他平复下来的人。   可再不同,于他而言不过是玩物而已。顾华庭心里这般想着,阔步穿过月牙门,回了阙和院。 第7章 施恩意   次日顾老夫人就按家法处置了八姨娘。   那一身绛紫绣花的云段子入了水里,就再也没上来过。   顾府二房的姨娘们都被叫了过来,顾老夫人身边的婆子手里提着八姨娘翠青色的绣花鞋,对着面前的莺莺燕燕扫了一眼,“姨娘们可都瞧见了,咱们顾府不养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养□□,既然跟了咱们老爷就得给自己立一块贞节牌坊,时刻警醒着点,免得日后落了跟八姨娘一样地下场。”   顾婆子是老夫人身边的陪嫁丫头,跟了老夫人几十年颇得信任,现在家中老夫人掌权,这话虽难听,但也没人敢反驳什么。   姨娘们低垂着眼,齐齐应了一声“是。”   等到那云段子沉了底,上不来了,一众人才浩浩荡荡地回去。   隔着顾府一条街的偏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两个小厮抬着车里的人就进了院子。   八姨娘被一盆冷水泼醒,她手脚被绑着动弹不得,环顾一眼四周,看着把她绑着的两个人道“你们是叶蓉安排来救我的?”   两个小厮都没答她,从屋里出来一人,面如冠玉,身姿掀长,衣裳是上好的织锦绸缎,白色的缎面上用金丝线绣着雅致的云纹,腰间坠着一块温润无暇的白玉,脚下踩着一双玄色锦靴,犹如月华。   八姨娘看到她他顿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呢”   顾华庭走到她面前,站定,笑问“姨娘说的什么不可能?”   八姨娘爬到他面前,抓着他衣裳的下摆,仰头急促地问道“叶蓉屋里那个男人是你?”   顾华庭听了没否认。   八姨娘看他默认的模样,想到背叛自己的来福,心里有几分酸涩嫉妒。   来福是府中的车奴,一日她去寺中上香,还没下山就遇了雨。她身上的衣裳被打湿,弄得她不舒服。后面有一桩泉水,雨停了,她就让婢女守着,在此净了身子。哪知那来福是个好色的,钻了没人的空子也下了泉。她争执不过,就从了来福。后来回到顾府,顾老太爷成了活死人,她在屋里寂寞难耐,两人就暗通上了。怎么也料想不到到最后是这个男人背叛了她。   她抓着的手滑落,慢慢回过神,瘫坐在地上,眼睛看向顾华庭,颇有几分自嘲和落寞,“她可真是好命,做了老爷子的妾,还能爬上了你的床。”   顾华庭眉毛微挑,这事是委屈了叶蓉,若论起他二人的关系,也是他逼着她的。   八姨娘知道真相,一时妒忌一会儿就没再记恨,毕竟是她先害的叶蓉,虽然见不得叶蓉好,但她也让顾华庭救了自己,留下自己一条命,她就知足了。这么多年在那个顾府,守着那个老不死的,她早就腻歪。   这几年她的私库攒的够多,早已把银钱挪到了外面,够她一个人过得富裕。   八姨娘心里想通,郁气散去,释然地笑“多谢六公子,请您也替我谢谢她。”   顾华庭站得累,小厮给他拿了交椅过来,顾华庭撩袍坐在上面,嗤笑着看她“八姨娘,你以为我亲自出面,就是为了博你一句多谢?”   八姨娘不解问道“六公子何意?”   顾华庭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长腿翘起,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让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人是叶蓉,而救了你的人是我。八姨娘是个聪明人,该做什么,不用我提醒你”   他话说完,站起身,拍了拍他身上原本不存在的尘土,对小厮道“把人放了吧。”   方才走出门,顾华庭突然停住脚步,语气低沉下来,“我记得你还打了她?”   莫名的,八姨娘竟被他这语气吓得心尖颤了一颤,下意识想为自己辩解,“当时是我一时情急,我…”   “先关上几天,别放了。”顾华庭打断她,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似是玩笑道,“她再如何,也是我的女人,只有我能打得,杀得。”   八姨娘怔怔地看着远去的人影,她早就听闻,顾家两房不和,顾华庭是个混不吝的二世祖,但偏偏他生意做得极好。无商不奸,这般精明的人怎会让一个女人轻易爬了床。还是自己叔父的女人,或许叶蓉的日子并不比自己好过。   叶蓉之所以放了八姨娘,除了担心她会说出不利自己的话之外。日后她若是逃离顾府,在外面也好有一个照应。八姨娘虽然时有嫉妒,但她看得出来,八姨娘除了爱财,也早已厌倦了这个大宅子。她这么放了她,八姨娘心里多少会念着她的情。能这么轻易地离开顾府,她现在到有点艳羡八姨娘。   然叶蓉完全不知道顾华庭暗中做的手脚。她本想着顾华庭一日都那么忙,必会交代两个下人办妥此事。更何况,这件事都是因他而起,顾华庭要负上全责。   顾老爷子发病越发得勤快。刘氏在佛堂礼佛,虔诚地拜了几天佛祖。然而依旧无济于事。   这法子想了颇多,奈何顾老爷子这一病摸不着头绪,就是不好。病急乱投医,家中佛祖不顶用,刘氏拍了板,去徐州城最为灵验的弘真寺再求一求。   叶蓉得信时,正起来用早膳。曦蕊的厨艺好,她今日也正巧有了几分闲心,亲自去小厨房忙活,做了几道清粥小菜。   夹了一块脆黄瓜放在碟中,叶蓉就着粥吃了。   用好饭食,春香端着盐水给她漱口。叶蓉那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才道“都收拾收拾,随我去吧。”   两个丫鬟应声是,退了出去。   刘氏只让叶蓉一个人跟着她去,其他的姨娘具是让她们在府中好好守着老爷。   叶蓉明白她一番心思,这后院的女人,除了刘氏,没一个是真心实意的,都各藏着心里。明面上不挑破,还过得去,谁管你私下里如何?   刘氏安排了两辆马车,叶蓉上了马车,余光看见小胡同里又出来一辆,车帘子被风带起,露出里面一张美艳的脸。   叶蓉低声问了问曦蕊,“那马车也是顾府的?”   曦蕊瞧着叶蓉指的方向,回她“咱们顾府的马车的车帘都用江南丝绸所织,以暗茶褐为衬色。姨娘说得那辆马车正是顾府的。”   叶蓉便无话了,又看了一眼,春香掀开帘子,叶蓉收回视线,进了马车。   车轴声辘辘响起,叶蓉又掀了帘子,向外望了一眼,再没看见那辆马车。此时马车已过了勾栏院,在那红香酥手之间,叶蓉神色一怔,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那人似是身后长了眼有所察觉,向她这看过来。叶蓉快速地收了手,车帘撂下,也不知他看到自己没有。   李元槐见顾华庭突然回了头,他也看过去,没看到什么,道“顾公子?”   顾华庭转了回来,笑着道,“无事。”   叶蓉坐在马车里梳敛心神,顾华庭那一眼,猜测他可能看到了自己。她撇了撇嘴,瞧着在勾栏院门口那熟稔的模样,顾家六郎在院里应该是常客。   很快到了弘真寺。   叶蓉下马车时刘氏已经从马车里出来,在佛寺山下等她。   她扫了一眼周边,果然又看到了那辆顾府的马车。   弘真寺建在半山腰,云烟袅袅,化作段段绸带盘旋在山间,颇有仙气之感。   叶蓉跟在刘氏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多时候,都是刘氏在说,叶蓉静静地听,是时候会接上一句。   刘氏说着想到当年,不免感叹,“这弘真寺是徐州最为灵验的寺庙了。老爷无子,南溪就是我当年来这求的。”   叶蓉不动声色打量着周边,今日来弘真寺的人少,想要找到从顾府出来的那个女郎并不难。顾府中没有小姐,顾老太爷的姨娘她都认得,叶蓉断定马车上的那个女郎定是顾华庭的妾室。   走了半段山路,刘氏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进了里面。这山路可不大好走,春香,曦蕊也来扶她。叶蓉以前在家中也是被父母娇惯着,吃不大苦,走了这一段路,额间沁汗,借着两个丫鬟的力才勉强走上来。   入了寺里,被小师傅引着投了香火钱,堂内佛像林立,皆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刘氏跪在蒲团上,叶蓉跟在她后面跪下来,经文声传来,木鱼击打,一时人迹皆空,只余心中的宁静。   拜了几个时辰,刘氏终于起身,叶蓉揉揉酸痛的膝盖,被春香扶着起来。   刘氏又道“云安法师是云游的得到高僧,巧闻他也在,我去寻些事,你且等着。”   这话正好遂叶蓉的心思,叶蓉应声。   刘氏顾自去了,不稍一会儿,叶蓉也出了正堂。   若她没看错,方才进来时,看到那女郎正是去了后面的禅房。   叶蓉把这两个丫头支开,说是马车里落下了重要的东西,让他们去取。两个小丫头离开,叶蓉就绕到了后院禅房。   禅房的数量不多,后院荒僻,也没人洒扫。   叶蓉悄声走了过去,刚走到第二间,就听到了里面的人声。   “六郎,你是特地来接奴婢的吗?”有女郎的声音。   而叶蓉听到那声六郎更是竖起了耳,果然等听到男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第8章 掌中物   顾华庭胸腔震笑,指腹揉着婉秀的耳垂,看那珠子一点一点发红。   婉秀垂着头,贝齿欲拒还休地咬着唇瓣,慢慢抬头看他,吻在他的唇上。   顾华庭身量比婉秀高出许多,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也不弯腰迎上去,婉秀不免要抬起脚,费力地去吻。女郎含羞带怯,气喘吁吁,郎君却是一片平和,连个回音都没有。   婉秀气得砸向顾华庭的胸口,故作娇嗔道“六郎可真叫人讨厌。”   顾华庭见她这番媚态,登时来了兴致,大笑着,两臂抱起她,婉秀一惊,连忙勾住他的后颈。   此后叶蓉就不便再听下去了,她面上上红,不禁又暗道了一句浪荡子,随后悄悄地出了院子。   屋里顾华庭把婉秀压在身下,婉秀眼里带波“六郎,这是佛门清修之地。”   顾华庭余光瞥向了前面,那里放着一房水镜,水镜里已没了那只碧玉的簪子。他心里嗤笑,落下耳。随即回神,熟练地解开了婉秀胸口的带子,道“我知道。”   他知道这是佛门清修之地,但他向来不信佛,只相信事在人为。   今日陪着李元槐谈了一桩生意,在勾栏院门口,他就看到了叶蓉在马车里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李元槐吃酒方醉,留了一个美人进去。   顾华庭被旁边近乎半裸的花魁勾着,却是半点心思都提不起来。干脆起了身,打听到叶蓉的马车到了弘真寺,也跟了过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行是为了什么。   到这叶蓉没见到,先被婉秀看见,他陪着李元槐饮多了酒,颇有醉意,就被婉秀带到了这禅房。没找到他刚来不大一会儿,婉秀叫了两个奴婢去车上拿衣裳来,就听到外面悄悄过来的人。映着水镜,他看到了那个眼熟的碧玉簪。半将半就地把婉秀就推倒了身下,这女人不知是想听什么墙角,既然喜欢听,就让你听个够。   婉秀半推半就地笑道“六郎几日不曾找婉秀了,今日来莫不是哄我来的?您想让婉秀做什么,婉秀偏不如您的意。”   顾华一时庭停下动作,含笑看他,眼里渐渐转凉,“你倒是提醒我了,今日我确实不是来哄你的。”   他豁然起身,整了整衣冠,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婉秀独自一人躺在禅房的大炕上,呆呆地看他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又是哪句话招惹了他。   自跟了顾华庭没多久,婉秀就发现他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向来不按常理,不喜循规蹈矩。不知哪句话就会惹他的怒,婉秀处处小心,后院里六个姨娘,却像闲置了一样,他许久才会去一次。婉秀摸清他的性子,投其所好,故作娇嗔,才得了他几日的专宠。可是难免还会言语有失,触了他的忌讳。而这人此时生气,若下次你肯心去哄,他又会对你笑脸相待,让你永远猜不透,他哪一刻是真,哪一刻又是假。   叶蓉拍了拍发红的脸,快着步子匆匆回了堂内。春香,曦蕊找不到她,在门口焦急地等,终于见到了自家姨娘的影子。   春香心急,小嘴巴拉巴拉地跟蹦豆子似的,“姨娘您去哪了,奴婢和希瑞分头找了您许久,都找不到您,可急死奴婢们了。”   叶蓉被她这皱巴巴的表情逗乐,来了顾府半年,她们也是头一次跟着自己出来。   曦蕊稳重,打她“哪有丫鬟这么跟姨娘说话的!”   春香吐吐舌头,不在乎道“姨娘待我们好,才不会计较这些。”   叶蓉确实不计较,问这两个小丫头“夫人出来了吗?”   两个小丫头摇摇头“还没。”   等到后午,刘氏出来,一行人才出了弘真寺。   下山后,叶蓉没再看到那辆马车。   回到顾府,叶蓉亲自去小厨房忙活,春香在灶台下添柴,忍不住问道“姨娘是有什么喜事?”   叶蓉把擀好的面下锅,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道“是有件喜事。”   若她没听错,今日她见到的女郎就是顾华庭的六姨娘婉秀,前些日子顾华庭没来她这,就是因为他的六姨娘,她想让顾华庭断了对她的念头,就要先从婉秀身上下手。   叶蓉用完晚膳没在屋里歇着,罕见地去了湖心亭走动。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三日,她走的离湖心亭远些,到了赏心园。   “十妹妹。”三姨娘一身墨青色阮烟罗裙,头上簪着一只淡青的碧玉步摇,鎏珠碰撞的声音轻轻脆脆,后面跟着两个丫头打远走来。   叶蓉福身作礼“三姐姐。”   三姨娘走近,弯腰抬着她的手让她起来,半似生气道“你我姐妹还作什么礼?哪来那么多规矩!”   “三姐姐心善,妹妹心里尊敬着,这礼数哪能免了去!”叶蓉眉眼含笑,在三姨娘眼里就是个温顺的模样,妆容素淡,看着就好欺负,三姨娘不禁心生可怜“老八的事委屈妹妹了。”   叶蓉慢慢眼眶红了,似是几番斟酌之后,终究自己一人咽下心头的苦水,哽咽着不出声。   三姨娘拍了拍她的手,“老爷病了这么久,说句大不敬的,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让你过来冲喜,还白白耽误了一个好姑娘。”   “被囚在这府里一点子乐趣都没有,也难怪老八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叶蓉垂下眼,“不满姐姐,妹妹来了大半年,确实觉得无趣,这样沉闷,会不会对老爷的病不利?”   三姨娘弯弯眉,眼睛一亮“妹妹,你说在府里请一个戏班子过来唱曲可好?”   叶蓉附和“这般好,可给姐姐们解解闷,也能让府里热闹些。”旋即她又犹豫“可是,老爷卧病在床,老夫人那?”   三姨娘吧还当她要说什么,原来是这桩小事,道“妹妹且放心,这件事你别管了,都交给姐姐。”   三姨娘离开,叶蓉在赏心园绕了几圈才回去。   顾府两房虽在同一个府里,但离得远,叶蓉平白地自然不能去西院见婉秀,只能自己想法子。   三姨娘心思简单直爽,又爱热闹,从她下手最好。   轻快地回了芳华院,几日没见到那魔罗,叶蓉放松了警惕,连试探都忘了,就回了屋。   甫一进了门叶蓉僵住,顾华庭抬起头看她笑,只是那笑意有几分不达眼底“这么晚回来,去哪了?”   叶蓉关好门,乖觉地答“去湖心亭走走。”   “湖心亭还是赏心园?蓉儿什么时候和老爷子的三姨娘交好,我怎么不知道”顾华庭问她。   叶蓉没想到他打探的这么清楚,一时语塞,捡了别的话说“三姐姐上次的事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谢她。六郎今日怎么有时间来了这?”   顾华庭没再追问下去,手里拿了一本薄册子出来,“答应给你有意思的画儿。”   叶蓉听到他这声画,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顾华庭把手中的薄册子放在案上,懒懒闲闲地挑眉看她“自己过来看。”   叶蓉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到了他面前,顾华庭示意她拿起册子。   拿在手里薄薄的,只有十几张上面的字迹看似像是新写上去的,上面毫不避讳地写着《春宫图》   叶蓉脸上发烫,连带着手中的册子也烫手,像是被人用热水温吞煮着一样,又焦又灼。   偏他又道“打开。”   叶蓉面上涨红,平常白皙的小脸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现在红的犹如那暮上云霞。   她唇畔搅在一起,羞怒交加,委屈至极,明明他身边美人无数,只要勾勾手指,就会有人甘心侍奉他,为何他偏偏要折辱自己?   顾华庭看她不甘不愿,泪眼欲泣的模样乐了,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里面的人就是蓉儿,蓉儿还不打开看看?”又加了一句“我亲自一笔一笔画的。”   想到她烧掉的那两张画,叶蓉瞪大了眼看他,指尖泛白,死死地捏着边儿,想怒不敢发出来,只能默默留在心里。   “打开,别让我重复第三遍。”顾华庭又道。   叶蓉忍着屈辱,垂头翻开,掀开眼帘看到的赫然是一片空白。   顾华庭看见她脸上青白交织的模样捧腹大笑,玩味地看她,“如何,蓉儿满意吗?”   叶蓉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她手里拿着那本顾华庭口中的《春宫图》,慢慢垂到身侧,颤了一颤。   顾华庭停下笑,嘴角微勾着,朝她伸手“过来。”   叶蓉站在原地,头微低着,鼻下竟有一瞬的泛酸。前十六年,家中虽不富裕,可父母疼爱她,她是家中的独女,从未受过这等的委屈,入了顾府,因为他,她懂得了忍辱负重,更懂了何为委曲求全。   她和他本就不该有任何瓜葛,一直都是他在强求,她明明从来就不欠他,为何要这般地任他摆布玩弄。   她站着不动,顾华庭收回手,腾开交椅起身,走了过去,曲起食指勾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他皱眉道“又耍什么性子?”   待看清叶蓉那双澄清的眼,眼眶微红,长翘的眼睫盖住了眼里的水雾。贝齿把下唇咬得都破了皮,血珠子挤了出来,还偏过头不让他碰。   顾华庭眉头皱得更甚。   呦,哭了。 第9章 问君心   叶蓉脸扭到一侧,不让他碰。顾华庭手僵在半空,看她一眼,忽觉无趣,转身坐回了交椅。   屋中沉静,能闻针落之声。   叶蓉吸了吸鼻子,绣拳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哽咽道,“公子为何不肯放过我?”   顾华庭转了转白玉扳指,抿唇笑道“你到前来,我告诉你。”   叶蓉抬眼看他,心里挣扎一番走了过去,隔着桌案,靠近顾华庭的近前。   “再往前些。”他又道。   叶蓉脚步动了一动,才刚走到桌案旁就被顾华庭拉了过去,叶蓉身形不稳落到他怀里。她欲挣扎,被顾华庭使劲箍着她的腰,叶蓉动弹不得。   身后的人亲着她的耳畔,还在笑,胸膛震颤,震着她的后心,“你身子这么软,又这么香,放眼徐州城再找不到第二个,我怎么舍得放了你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   叶蓉双拳死死地攥紧,她闭着眼,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她就能离开这个混账了。   顾华庭大笑着把她拦腰抱起身,抵在案上,吻上她的唇,手下熟稔地解开水红的衣带,女郎曼妙的身躯倏然绽放。   三姨娘说动了老夫人,没过几日,府中请了戏班子过来,为了府中热闹,特意去了西院传信。   这日正巧顾华庭不在,东西两院子顾老太爷那一辈就势同水火,西院的姨娘们都观望着不敢去,虽是有心,却是没那个胆色。   婉秀进府的晚,自持官家小姐的身份,和其他的姨娘相交的少,对府里的龃龉不甚了解。虽心知两院不和,但她着实没在顾华庭身上看出对东院的厌恶,更何况当初迎娶东院的十姨娘,还是顾华庭亲自去的。是以,婉秀以为顾华庭有心缓和两院的关系。   她换了身衣裳,去了东院的戏台子。想着缓和两院的关系,六郎还能高看她一眼。自弘真寺之后,顾华庭就没再来过她这,她去找过一次,他只埋头看账本,冷声让她回去。婉秀是真怕了,这次与以往不同,他似是真的生了怒。   戏台子搭好,刘氏没来,这次是三姨娘张罗做东,一人在院里忙来忙去,添茶倒水,给各姐妹招呼着。往日沉闷的顾府倒真有了点人气。   叶蓉进了来,看着院里的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   等人差不多都到了,要开始唱曲的时候,院外红袖长裙的人才施施然过来。   院里的人见她神色都微微一滞,三姨娘也是。给西院送信只是客气一声,没想着这倒还真有人来了。两院不打交道时间长了,婉秀又是新进府的,比叶蓉来的还要完,人在院门站着,院里的人干巴巴地瞅着,这场面一时诡异起来。   还是三姨娘出面打了圆场,“这是西院的妹妹吧,妹妹站那做什么,还不进来?”   三姨娘给婉秀递个台阶,婉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福礼,“妹妹是西院的六姨娘婉秀,得姐姐们相邀,妹妹不胜荣幸。”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姐妹,快过来。”三姨娘拉着婉秀坐过来,前面都满了,婉秀只能做到后面,和叶蓉挨着。   婉秀见她颔首,叶蓉也淡淡地笑回她。   一曲开场,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热闹起来。   三姨娘布置得周到,两人一个的桌案上放了果盘,盛着应季的水果,还有散落的边果。   婉秀听着戏,眼睛却忍不住打量旁边的人。她出身官家,自诩貌美,比之府中的姨娘要高出许多。可今日一见这东院的姨娘不禁落魄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郎。气度温婉,却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甚至婉秀端详她的眉眼,竟会觉得有几分熟悉。   听闻府中半年前新来的冲喜姨娘就是一个美人胚子,不知是不是面前的这位。   叶蓉自然注意到婉秀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今日穿了碧水洗的桃粉对襟,让春香给她梳了一个坠仙髻,点着桃花的钿子,发间插着一只镂空雕花流朱钗。打扮得娇艳,为的就是让婉秀注意到她。   “不知姐姐是老太爷的哪位姨娘?”婉秀剥了一个甜橘,放到叶蓉的碟子里开口,“妹妹还没见过姐姐这么美的人儿。”   叶蓉接了那瓣甜橘放到嘴里,咬上一口,嘴角溅出酸甜的汁水,又拿出绢帕拭掉,笑道“妹妹的小嘴儿可真甜,比这蜜橘还要甜上几分。”   婉秀见她随和,不免心生几分好感,“妹妹性子直,只会说实话。姐姐貌美动人,何来妹妹嘴甜之说?”   叶蓉回她“我才刚入府半年,对府中事务也不大熟,不知妹妹是西院的哪位,没想到在这顾府上也能遇到这等妙人!”   婉秀听她话头,眼睛一转,心下立即明了,原来这位就是自己方才心里所想的十姨娘,顾老太爷的冲喜小妾。   “原来是十姐姐。”婉秀又道“早就听闻十姐姐貌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妹妹这么有趣嘴甜,日后定要多来往来往,也好让我解解闷。”叶蓉含笑道。   不过一会儿,叶蓉手边就剥了一堆的边果,她把碟子推到婉秀面前,抬手,“妹妹尝尝这边果,用特制的糖水浸泡过,吃一口就让人口齿生津。”   婉秀拾起一粒到嘴里,“果然味道美极。”   又听了一会儿曲儿,听说三姨娘开了自己的私库,请了徐州有名的戏班子来,就为了府中热闹热闹。太夫人本来是勒令不许,后来也不知三姨娘使了什么法子,让太夫人松口了。   听了小半日,闷坏了的姨娘们终于得了趣,面上多添了笑意。   散场时,叶蓉将将起身,婉秀叫住她,“今日与姐姐相谈甚欢,婉秀遗憾没早日结识姐姐,不知能不能常去找姐姐玩儿?”   叶蓉低眉浅笑“左右我一个人都无事,怕在屋里闷坏了,妹妹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咱们姐妹多聚聚解闷。我这有几个养颜的方子,正好和妹妹好好研究研究。”   听此,婉秀更加动心。一分的事也变成了九分。   回了芳华院不久,春香端着一个檀木匣子进来,叶蓉坐在妆镜前卸妆,曦蕊给她梳头。   春香把檀木匣子打开,“姨娘,方才有人在外面说是西院的婉秀姨娘来给您送了几个绣样。”   叶蓉淡淡地瞥了一眼,叫她收到柜子里。   曦蕊再三斟酌才开口,“姨娘,东西两院不和这么久,太夫人若是见您和西院走这么近怕是会不高兴。”   手里的珠钗在日光下剔透玲珑,叶蓉摸着上面的花纹,这钗子还是顾华庭送她的。   那时她才发现顾华庭的秘密,他头痛的病症府中本就无人知晓。偶然间被她撞破,这对叶蓉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顾华庭夜里离开,几日都没再来找她。   他一日不来,叶蓉就一日心神不宁,那段时间,她当真清减许多,每每听到窗子有响动,都会不自主地瞥向窗口。不知是盼着他来,还是望着他永远别来。   过了约有小半月,顾华庭再来芳华院,进了她的屋子,他像是忘了那日的事。随手从衣袖里抽了一只珠钗出来,给她“今日在坊间见到这只珠钗,看着衬你。”   叶蓉拿着那根钗子,眼里不见神色,这只簪钗她见过,上次去弘真寺,路过勾栏院时,她见勾栏院二楼的花娘也戴过。   “戴上我瞧瞧。”顾华庭坐到那交椅上,两手搭着椅沿,还是那副二世祖的模样。眼里风流,自成一股多情。   叶蓉转身,正面着他。她卸了妆,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乌压压的。   她抬手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在头上,珠钗上的珠子缀落,在她发间插着,碧水的颜色,雕着娇艳的海棠。温婉之中平添妩媚,格外衬她。   顾华庭伸手抱她在怀里,摸着她的鬓角,掌心留着那串珠子,低笑“我就知你戴上会好看。”   他坚硬的下颌硌着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蓉儿,我喜欢藕荷色,日后我再来你要给我穿藕荷色。”这话霸道又无理。   曦蕊见她出神,没再多问。   叶蓉收了钗子,道“无事,太夫人为人心善,我正好和婉秀姨娘年纪相仿,多走动走动,解解烦闷,太夫人不会多怪罪的。”   刘氏疑心重,她若是处处避着婉秀,才会更加激起她的怀疑。她扮愚作蠢,有意结交,刘氏只会当她用错了力,巴结错了人,暗自心里嘲她。   东西两院的龃龉远不是她们这两个不起眼的姨娘可以磨合的。刘氏交给她的话,她也可以含糊过去。   只怕是顾华庭那边她才不好遮掩。   三姨娘去了东院侍疾,刘氏正坐在床榻边假寐,见她进来,抬了抬手,让她坐。   三姨娘落座,抿了一口水,看她“我想夫人是多虑了,老十于规于矩,和西院的相交也不过是图个乐子。”   唱这出戏,三姨娘得了刘氏的允,前提就是要去试探叶蓉和西院的关系。三姨娘不懂她口中的试探是什么意思。但今日来看,叶蓉为人温和,待西院的人和自家人无异,显然就是一只温顺的家中小猫,人畜无害。   刘氏听她的话,睁了眼,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叶蓉这个新妇是真的蠢笨,不懂她的话,还是在卖愚?故意露出马脚,来减少她的怀疑。她故意让老三设计这出戏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究竟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刘氏年近五十,府中的这些事务于她而言是越来越吃力了。可她还要护着这个残败的顾府,护着这个东院。等着床榻上的男人醒来。 第10章 缠绵事   顾华庭白日回府,先回了阙和院。近些日子徐州商队出行,外面的生意又开始忙,整日都没得着歇息。   他回了书房,只脱下外氅,靠坐在太师椅上。两指捏了捏眉心,一脸的倦怠之色。缓了一会,叫崔禹进来,“她今日又做什么了?”   崔禹是顾华庭贴身的侍从,也是在这个顾府里,唯一知道他和东院的十姨娘有私情的人。   对这件事,崔禹可是缓了好久才慢慢接受。十姨娘叶蓉,他有幸见过一次,倾城之姿,放眼整个徐州都无人可比。只瞧着十姨娘,便知公子能行出这等出格的事的原因。   他侍奉顾华庭的时间不长,却是他唯一的心腹。顾华庭多疑,在这个府里谁都不信,崔禹受他大恩,发过誓要终身侍奉。顾华庭才收他到顾府里做了他的贴身随从。可他也看得出来,公子生性最是凉薄心狠,三分的柔情里永远带着七分的狠辣。   崔禹一五一十地说了一日叶蓉的行踪,听到叶蓉与婉秀交好时,顾华庭突然笑了,这女人,又想玩什么花样。   顾华庭看完账本,外面已是月上中天。他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叫来崔禹,让他守着门。   崔禹明白,公子这是又要去东院,让他打掩护呢。   趁着夜色,顾华庭又翻了那扇窗。   叶蓉累一日,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顾华庭负手在床头看她,夜里凉,他眼里蓦地闪现出一抹杀意。   他的病决不能让旁人知晓,落到东院就成了他们的把柄。上次不杀她是一时心软。时间长了,他便再没放在心上。可今日她所做的事却让他不得不防。接近他的妾室,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顾华庭伸出手,慢慢地探向床榻上熟睡的人。两指离她的颈边不过半寸,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她这条命也就断送在他手上。   顷刻间,床榻上的女郎翻了身,抱住他伸出的胳膊,映着月色,他能看到女郎的红唇微微张着,小声呢喃“六郎。”带着困倦的依赖感。   他眼睛一动,紧抿的薄唇有了一丝上扬的弧度,所以,她这是梦到自己了?笑得还这样甜。顾华庭的手顿住,被她拉在怀里。寝衣薄,隔着这层里衣,指尖不经意地蹭到了那点凸起的红豆。   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沉沦,再也下不去手。   又一次,他心软了。或许,该再留她些日子,像养只猫在身边,没事逗弄逗弄,倒也是极为有趣。   女郎眉头皱起,摸着他的胳膊向上,像是发觉到异样一般,惊恐地睁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恐惧才下去。这一番神态却让顾华庭格外舒心。   “六郎,你怎么来了?”   顾华庭挑眉含笑“来看看你。”   围幔内,云浪翻滚之时,无人可见的,叶蓉将将下去惊恐的神色。   下了一夜雨,水珠在被摧残的花蕊上翻滚,欲滴未滴。   顾华庭还是要杀她。   叶蓉早起坐在妆镜前就心里发慌,她知道顾华庭的秘密,顾华庭这样的人怎会还留着她?   “姨娘,该用早饭了。”春香在外面叩门,听不到回应,又加重了几声。   叶蓉发髻还没梳,开门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眼底黛青,看着像是大病一场。   春香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她,“姨娘您是不是病了?奴婢去给您请个郎中吧。”   叶蓉摇摇头,“我没胃口,早膳先不用,进来给我梳头吧。”   春香应声跟她进去,偷偷给曦蕊使了眼色。   梳完头,曦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进来,“姨娘,您尝尝这粥,奴婢亲手做的,保证让您胃口大开。”   春香也道“是啊姨娘,您虽说不饿,但多少也要吃点。您对奴婢们这么好,奴婢们当然也要多照顾您。”   叶蓉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有朝一日离开顾府,她首先记挂着的定是这两个丫头。   顾华庭当年科举落榜回府,听说那一年的事被瞒得死死地,府里上下老人被换了个遍,若是真有知情人,恐怕也就只有刘氏。   她也听闻顾华庭虽自小为人荒唐,但也不至如今的薄情冷性。他这狠戾的性子都是后来才慢慢养成,没有谁生下来就是恶人。他身边若有一个贴心的人,肯对他好,肯真心疼他,顾华庭这么一个自私的人,定然也会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届时,也就不会再一直抓着她不放了。   六姨娘婉秀姿容不逊于她,更有自己的小算盘。叶蓉就是打定这么一个主意,才接近婉秀,帮着她收住顾华庭的心。   “姨娘,是西院的婉秀姨娘来了。”   叶蓉心里正想着,曦蕊端着她用完的粥出去,院外就来了人。   婉秀刚踏进门来,就笑道,“才不过一日就来叨扰姐姐,姐姐不会嫌妹妹烦吧。”   叶蓉迎她进来,吩咐春香沏了茶,摆了交椅落座,“我还正想着妹妹怎么还不来呢?心里正寻思着,这不妹妹就来了吗!”   春香端了茶水过来,碟子上又放了一个檀木匣子。放到婉秀手边的案上。   婉秀询问道“这是…?”   “答应妹妹美容养颜的方子,里面还放着一盒我近日新做的珍珠粉。”叶蓉让她看看。   婉秀打开匣子,先看了一眼那张纸,又用手指沾了一点珍珠粉涂在手背上,脂粉细腻,划过肌肤之后立刻白了不少,其中还透着淡淡的粉,细嗅之下,竞有一种幽幽的香味。   哪个女郎不爱俏?婉秀起了身。展颜道“姐姐这礼不知比妹妹的要好上多少,妹妹受之有愧!”   叶蓉笑笑,“都是些小玩意,你我姐妹投缘,这些全当是姐姐照顾自家妹妹了。”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到了晌午叶蓉才送婉秀离开。   临走时叶蓉似是想起什么,又叫住她,“妹妹容色俏丽,我瞧着藕荷色极为衬你,穿上定会像天仙似的。”   婉秀笑着离开,让丫鬟收着叶蓉给的匣子,丫鬟巧云觑着自家姨娘高兴的神色,忍不住道“姨娘,东院的十姨娘突然间对您这么好,奴婢怕…”   婉秀打断她,“怕什么,她送的这么光明正大,还不怕我查出来?再退一步说,她想要害我,又有什么由头呢?”   送走了婉秀,春香收拾茶盅,也好奇道“姨娘,您为什么要对西院的婉秀姨娘这么好?”她还没说,那匣子珍珠粉,是姨娘整整做了一日才做好的,想不到这么轻易就送人了。   叶蓉方才说得口干舌燥,又饮了茶水,轻飘飘地道“多与人结交,总没坏处。”   婉秀听说顾华庭回来,兴冲冲地上了叶蓉送的珍珠粉,穿了藕荷色的流朱曳尾裙去了阙和院。得崔禹通报,顾华庭在书房里写字,写了几笔又放下,听闻外面送了汤水过来,正好渴了,让人送过来。   婉秀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一进屋,顾华庭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极淡,却又钻到他四肢百骸里,纠缠着他,让他无处脱身。   顾华庭眉峰蹙起,眼睛瞥向她,待看到她一身藕荷色的衣裳,眉头皱得更甚,开口问道“今日用的什么香料?”   婉秀心里喜悦了一下,把汤蛊摆到了案上,道“是奴婢新换的脂粉味,六郎觉得如何?”   顾华庭对这味道说不出的熟悉,像是芳华院她的味道,却又带着点不同,这个比她那个更要让他抓心挠肺。   婉秀不见他答,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端着汤蛊上前,脚下似是不小心踩到了裙摆,就扑到了顾华庭怀里。她半是羞涩地看着他,“六郎…”   顾华庭现在对她没有半分的心思,或者说自昨夜没杀得叶蓉,他整日心下都有几分说不出的烦躁。   婉秀垂着眼不知男人心中所想,以为是要等着她主动。   她手落在对襟的扣子上,解开了两粒,突然听头顶出声,“出去。”   婉秀一愣神,看他。   顾华庭神色不耐,眼里沉着,声音加重,“滚出去。”   婉秀被他的声音吓到,忙不迭地从他腿上下去,眼里抹泪,扣子都没系,就跑了出去。   跑到门口,又听身后的人道,“回来。”   婉秀心里一喜,小步挪回来,却没再敢走到他近前,只隔着梨花木的桌子,离他远远地,小声抽咽。摸不清顾华庭的心思,婉秀再不敢有别的动作。   顾华庭靠在身后的太师椅上,闭着眼,“这脂粉哪买的?”   婉秀咬了咬唇,再三思索下道“是,是奴婢从外面得来的方子,自己做的。”   顾华庭掀开眼,眉眼犀利,“说实话。”   婉秀被她吓得身形一颤,猛地一个哆嗦,道,“是奴婢今日去东院,顾老太爷的十姨娘送的。”   说完这句话,屋里又沉寂下来,半晌,顾华庭才闲散地开口,稳了声,半是嘲讽道,“里面放了避子药的东西你也敢用。” 第11章 戏中情   春日多雨,叶蓉沐浴完,曦蕊拿着帕子给她擦头。   春香顶着雨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弯腰支着双腿,身上淋漓的水落了满地,带着一股的寒气。   进了屋忙把门关上。叶蓉也不让曦蕊擦头了,叫曦蕊,“快去,给春香擦擦,她这一身的水可别着凉。”   曦蕊拿着帕子给春香擦了擦脸,纳闷道“叫你去给姨娘煮茶,怎么茶没来,人倒像是被狼撵了一样。”   春香摆摆手,嫌曦蕊擦得慢,接过帕子就在头上摸了一把,“别提了,刚才在后窗看到一个人影,黑乎乎的,我叫一声,他也不答应,吓得我就跑回来了。”   “什么人敢在府里放肆!”曦蕊走到叶蓉身后,给她梳好头发,“姨娘,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奴婢这就去禀报老夫人。”   “不必。”叶蓉拦住她,发尾还滴着水珠,心下了然,眼里便多了几分苦涩,“出去吧。”   “姨娘…”曦蕊不明白,姨娘听完春香的话,面上好像更加不好,仿佛是…害怕。   “出去,我也要歇着了。”叶蓉又道。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地退了出去。外面下着雨,门前放了两把油纸伞,两个丫头拿起伞关了门。   雨里模模糊糊地传来两人的声音。   “曦蕊,姨娘怎么了?”   “别多问了,姨娘自有她的道理。”   叶蓉等她们走远,起身去了后窗。因着今日大雨,窗子被曦蕊落了锁,她叶蓉只看了一眼,并未拦住她。   这窗子锁得严实,除非外面的人硬闯进来,否则只能走前门。他倒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当着两个丫鬟的面现身。   撑开窗,滂沱大雨里,顾华庭一袭的玄色大氅湿透,目光幽幽,在她窗前静静地站着,融于夜色之中。   “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有胆子锁这窗了。”顾华庭从外面进来,雨势大,他又在雨中站了许久,青石瓦的房沿短,只容得下半个人,他干脆就没避着雨,身上淋了个透。一进来,就淌了一地的水。   叶蓉关了窗子,回身去给他拿衣裳。   顾华庭伸手一拉,人就到了他怀里。他手湿着,脸也湿着,带着外面来的寒意裹着她,那一身的戾气无处遁形。   叶蓉在屋里穿的衣裳少,被他这么一搂,冻得一个哆嗦。   顾华庭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抱着她的动作收紧,嘴边启笑,故意问道“冷不冷?”   叶蓉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没多问,顺从地点头。   “下次再敢把窗子锁上,我就直接从外面进来。叫你那两个听话的丫头好好看看,她们心里温婉贤淑的姨娘,实际上有多么放荡,竟然私下里和顾府的六公子暗通款曲。”他冰冷的指腹在叶蓉的侧脸上肆意游走,触感温软,如她这个人一样。   叶蓉垂眸,温顺地贴在他怀里,并未回话。   顾华庭转了话头,“怎么突然和我这院的走的这么近?我不是和你说,你穿藕荷色好看,你还有意让她穿?”问她话的时候,指腹也同时落在了她的颈上,不带丝毫怜惜地一寸一寸收紧。   叶蓉僵在他怀里,心随着他的停下的手指提了起来,硬撑着才不至于发颤。即使算准了这人会来问她,可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怒气。   “奴婢接近婉秀姨娘,是因为您。”她手心攥紧,才不至于慌乱。   “因为我?”顾华庭来了兴趣,掌下松了几分,看她,“因为我什么?”   叶蓉咬了咬唇,唇畔充了血,娇艳欲滴。她回身看他,女郎面若桃花,笑吟吟地道“因为奴婢想跟着六郎。”   “想知道您每一件事,想时时刻刻想着您,奴婢想日后都跟着六郎。”   顾华庭指腹在她脸边摩擦,眼睛落在她身上,眼里含笑,“我后院的女人够多,日后你也不用一直跟着我。”   叶蓉听得心里一颤,又惊又喜,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好似委屈,闷着头,一言不发。   顾华庭挑起她的下颌,一点一点擦掉她掉下来的金豆子,吻着她的唇“不过,你能这么想,日后我都会待你好。”⑨拾光   这个女人这么依赖他,还想要成为他的妾,莫名的让他心里生出喜悦。叶蓉是他的人,即使日后他厌倦了,现在也是他的人,能一直念着他,他自然愉悦。   顾华庭勾起唇,升起逗弄的兴趣,在她耳边道“你送婉秀的那盒子珍珠粉,我让人偷偷在里面加了避子的药。还告诉她这药是你下的。”   叶蓉美眸瞪大,任她也想不出这男人竟能做出这种事。他这分明就是有意为之,故意来戏弄她!   顾华庭满意地看着她渐变的神色,由惊惧转为愤怒,转而又是无可奈何。他朗声笑道“是我误会蓉儿的心思,才说了此话。惹得婉秀误会蓉儿,蓉儿可莫要生气才是。”   “此等良宵,怎可辜负?”说罢,也不等叶蓉再回话,抱起她就进了那屏风遮蔽的里间。   事后,叶蓉撑着身子起来,秀眉微蹙,乌压压的长发铺了满身。玉臂掀开帷幔,那双素手刚要把帘子挂起,整个个人就被身后的力道拉了回去。   男人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身,眸子微阖着,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声音暗哑,带着事后的情韵,“去哪?”   叶蓉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她她便不再动了,乖乖地答道“奴婢药还没喝呢。”   顾华庭面色凝着,搭在腰间的大掌摸上她的小腹,“别喝了,我允许你给我生一个孩子。”他似是认真地道。 第12章 出孕事   叶蓉倏地挣扎着转了身,面对着他,秀眉蹙得厉害,语气略急,“不可。”   若是真被他说中,怀了孩子。府中仍是处子之身的姨娘突然怀有身孕这算哪门子事?顾华庭可以不管声誉,最多算是一件风流事,府中没人敢把他怎样。可自己,不说是东院的刘氏,就是西院的那些姨娘知道这事也不会让她好过,她本就不愿和顾府有过多牵扯。怎能再有一个孩子羁绊她?   顾华庭听到她这话,当即变了脸色,“你不是说心悦我,为何不可?”   叶蓉当真被这个二世祖弄得无话可说,但他是爷不能违背,只得哄着。女郎低眉温顺,轻声细语道“六郎如果喜欢孩子,等日后奴婢再给您生一个,且今奴婢还是顾老太爷的妾室,若有身孕,恐怕不妥。”   顾华庭搂的她紧,外面风雨稍歇,屋子里热,叶蓉赤着身,被他捂得一身黏腻,他声音发笑,“你管他做什么,我让你生,谁还敢驳了我的面子不成?”   避子药,叶蓉终归是没有吃成,被他囫囵收进了帐里。   翌日一早,叶蓉醒时,枕边已无人。她穿好衣裳下地,去妆镜前找早先收好的避子药。翻找了一通,连脂粉匣子都倒了出来,也没发现她早先偷偷收着的药。   叶蓉怔忪地坐在妆镜前,面色煞白,难道被那个混蛋收起来了?叶蓉只恨自己昨夜被他折腾太久,睡得太沉,竟没注意到他的动向。   “姨娘,您醒了吗?可要奴婢进来给您梳妆?”曦蕊昨夜忧心了一晚,始终想着春香说的窗前的人影。   她再三问了一遍,春香说没看错,窗前就是有人。但姨娘又不让她们声张。曦蕊这心里落不下。一大早,就过来看看,整夜也没睡好。姨娘对她们这么好,曦蕊不想让姨娘出什么事。   叶蓉对着妆镜,白皙的脖颈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的痕迹,也不知顾华庭最近又发什么疯。心里窝火,推开交椅,对着外面道“备点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外面的曦蕊听见姨娘的声音,心里落下,看样子姨娘是没事,没事就好。   曦蕊心里想的事,叶蓉心里自然不知道。泡在温热的水里,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顾华庭故意搅合了她拉拢婉秀的事,现今又不许她吃避子的药。叶蓉心里发慌,昨晚顾华庭有多折腾她,她心里有数,保不准,他是铁了心要让自己给他生孩子。   不管他是为了借着自己羞辱东院,还是有别的企图,她这身孕万不能有。   用早膳时,叶蓉对着曦蕊嘱咐了几句,“近来待在屋子里烦闷,你今日去东街胡同里给我买两个棋子玩,顺路再给我抓点药。”   叶蓉把药方子给她,里面除了她偷偷记住的避子药,她又胡乱加了几味治风寒的,“悄悄地,免得让人多嘴说咱们院子多生事。”   “姨娘您病了?奴婢去给您找个郎中瞧瞧吧!”春香给叶蓉盛了碗粥,问道。   “不必,老毛病了,吃两副药就好。”叶蓉喝了粥,再嘱咐一句“走偏门,被人发现了就说是给我买棋子儿去的。”   曦蕊不疑有他,拿着叶蓉给的银两出了门。   曦蕊刚到偏门,就被迎上来的人撞了一下。   “哎呦,这位姐姐对不住,我在这给您赔个礼。”崔禹笑嘻嘻地弯腰道。   曦蕊睨他一眼,拍了拍衣裙上的水渍,想到姨娘嘱咐的事,没再多话就出了去。   阙和院   顾华庭靠着软榻看书,手边放着茶水,他眼皮搭着,指尖落在杯沿上,若有似无地划了两下,“她出去了吗?”   “回公子,已经打点好郎中,就等着十姨娘的丫鬟去了。”这一大早就被公子叫出来去吩咐东街药铺子的郎中,看到身上带着百合香的姑娘来他这抓避子的药,就要郎中去给她抓另一副滋补安胎的药来。   崔禹心里默想着,难不成十姨娘是有孕了? 第13章 重拾计   婉秀听了顾华庭的话,当即回院子就找来郎中,检查昨日叶蓉送她的珍珠粉。   老郎中用手掐了一把,捏了捏,放在鼻下,又放下手,面色凝起,“夫人,这脂粉里确实有少许的红花,长久用下去,会使您再无法有孕。”   婉秀面上不动声色,先送走了郎中。   “巧云,去把这匣子都扔了,还有昨日叶蓉送过来的全都扔了。”   等人都回来,婉秀立即让人处置了叶蓉送过来的所有东西。又封紧了院里人的口风,不得让人把消息泄露出去。   婉秀转了转腕上的镯子,神情不解,问道“巧云,你说我与叶蓉无缘无故,我有心与她交好,她又何必来害我?”   “依奴婢来看,或许是因为六公子。”巧云道“任谁都看出来东院的老太爷活不长了,她一个新入府的姨娘无依无靠,咱们六公子正值壮年,她许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蓄意接着您接近六公子。”   “住嘴!”婉秀道“这种有违人伦的话你也敢说。叶蓉她是顾老太爷的妾室,比六公子长了两个辈分,公子怎会看上她,和她做出这种事?”   “奴婢知错,请姨娘责罚。”   巧云跪下认错,婉秀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让她起来,下次别再说这种话。   面上说归说,婉秀对巧云的话心下想了不少,这深宅大院里什么事没有,更何况叶蓉那张脸,她见了都不禁动心,更何况顾六郎这个滥情的公子爷。   外面的女人她拦不住,但里面的女人她还是有法子的。她是顾华庭宠爱的妾,纵使在东院做点什么不得体的事,顾华庭也会护着她。   “巧云,你说十姐姐会水吗?”婉秀又问她。   巧云思索一会儿,才道“奴婢记得,前不久府里修葺了湖心亭。就是因为十姨娘住那,又不会水,老夫人怕她坠湖,才让工匠重新修的。”   入夜,婉秀就去了一趟东院。   叶蓉白日让曦蕊借着买棋子的由头,去了一趟药铺,这会儿回来,她自然还是要做做样子。   自己对弈了一会儿,愈发得觉得有趣,至入夜还在这执着白子。   春香在外道,“姨娘,西院的六姨娘来了。”   叶蓉这才起身收了棋局。   婉秀与她约在湖心亭,叶蓉心里还想着夜里顾华庭与她说的事,婉秀既然知道珍珠粉里有避子药,怎还会若无其事的来找自己?若不是想要说开,就会有其他的谋算等着她。   进了湖心亭,婉秀在亭子里摆好茶点,见她来了,热切地走过来“十姐姐可算来了,叫妹妹好等。”   叶蓉抬眼看她笑,她这一开口,叶蓉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婉秀拉着她坐,叫人倒了茶水“十姐姐昨日送的珍珠粉可真好用,只可惜让这些下人给打翻了,妹妹已经狠狠地责罚了他们。今夜妹妹厚着脸皮找姐姐来,就是想着再讨要一份。姐姐若不想妹妹麻烦,可再送妹妹?”   她说的真诚,若叶蓉不知个中缘由,怕是真信了。   叶蓉低头看她握着自己的手,回握她,“妹妹既然有求,姐姐怎会拒绝。想要多少,我这都有。”   婉秀谢过,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婉秀先走,刚起身,又道“姐姐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来时还给姐姐带了东西,但这天色这么晚,妹妹怕六郎回府,妹妹还要去伺候不好再回来。不若姐姐在此等候,叫下人跟着妹妹回去取。”   叶蓉凝神看她,那双看似温顺的眼却让婉秀经不住闪避开,她又道“姐姐只需等一会子就好,妹妹很快让姐姐的婢女回来。”   “好,春香,你跟着婉秀姨娘去吧。”叶蓉道。   春香机灵,当时就看出不对劲,又对上叶蓉的眼色,春香才福身下去,跟着婉秀走了。   叶蓉坐在石凳上,思量着婉秀要用什么伎俩对付她,又为何这么做。   夜里清凉,桌上摆着一盒子鱼饵,记得她来时,就看到婉秀在亭子内喂着湖里的鱼。   叶蓉拿起鱼饵,站在亭子边上,对着湖里洒饵,身后突然闪现一个黑影。余光一瞥,一个闪身就躲了过去。水花飞溅,很快那人就落到了湖里。   只是叶蓉没想到,婉秀竟然不止派了一个人过来,身后的两人硬是将她按住,欲要扔进水里。叶蓉手腕一转,手中的鱼饵就要翻过去,倏地,她看到了湖边树下的人影,心下一转,改变了主意。被身后的人扔进了水里。   她水性不好,府里的人都知道。在水里拼命挣扎,水花拍打出涟漪,湖水翻腾,湖边的人见此,终于也下了水,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这人,没入顾府时她曾经有幸见过一次,是顾家东院的大爷顾南溪。   婉秀在上京做官家小姐时,被家里上下宠出了脾气,到现在还没改。有人若敢打她东西的主意,她干脆就会派人把她教训一顿。   原想着,让人把叶蓉扔进水里,她不会水,这大晚上,没人会出来在湖心亭那闲逛,她必死无疑。府里死一个不起眼姨娘,难不成老夫人还会带人找来她这西院?有顾华庭护着,婉秀自信没人会敢那她如何。   婉秀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全然不知道湖心亭发生的事。她随意拿出一盒子珍珠串给了春香,让她回去复命。   春香念着姨娘心切,拿了珍珠串就快步回去。   湖心亭内,叶蓉颤着身子,浑身都湿了个透。几近夏日,她的纱衣素白,透出里面的粉。好在月色当空被乌云遮掩,让人瞧不真切。   “今日多谢二爷出手相救。”   叶蓉环着手臂,没了发钗,乌黑的头发垂下来,贴在面额上。她嘴唇发白,声音都在发颤。   顾南溪捡起地上的大氅,给她盖在身上,没多问她那些人是谁,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叶蓉裹着衣裳再次道谢。   顾南溪背对着她,负手站着,“今日你我从未见过,我救你只是于心不忍,不忍亲眼看见一个人殒命。”   “奴婢知道。”叶蓉回他。   这般温顺,倒是让顾南溪微微侧目。今日他夜里回府,没通知府上,方走到这就看到一个女郎被人扔到了水里,他确实于心不忍才出手相救。原以为是府中的奴婢,但月色下见了她的相貌,连不近女色的他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本以为她会接机赖上自己才多加提醒,想不到她竟一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顾南溪便再无话,离开了湖心亭。   “二爷等等。”叶蓉叫住他。 第14章 暗生醋   顾南溪停住脚步,转过身。身后的女郎双手捧着他的大氅给他,感激道“二爷,这衣裳您收好。”   春香回来,见叶蓉一身的水,忙脱了外衣给她披上,“姨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一身的水?”   叶蓉摆摆手,没再让她多问,“扶我回去。”   折腾一个晚上,真是筋疲力尽。   纵使顾南溪不出现,她也有法子不让婉秀得逞。可巧的是,顾南溪来了。   她知道顾华庭暗中派人监视自己,他对东院厌恶至极。既然是顾南溪碰了她这副身体,亲自把她从湖里救上来,不管她二人之间有没有事,顾华庭日后应该都不会再来找她。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她以后再不必费劲心力地去讨好婉秀。   叶蓉这般想着,脚步越发得轻快。   而此时的阙和院,顾华庭应付完外面的商客,觥筹交错之间,他才得知顾南溪出海回来。   若说他这个堂叔,看着随和,但却比那个老爷子难对付得多。   从勾栏院出来,顾华庭照例让崔禹道今日叶蓉的事。   崔禹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地没个重点。   顾华庭听得不耐,使劲踹了他一脚,“支吾什么,她倒底怎么了?”   崔禹这才把话说明白,“今夜婉秀姨娘去东院找十姨娘说话,后来把十姨娘身边的丫鬟带走了。十姨娘在亭子里喂鱼,就被身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奴才扔进了水里。”崔禹觑着顾华庭越来越黑的面色,连忙道“小的本想救的,但,但…”   “但什么,快说!”顾华庭发了狠,剑眉横立,一拍桌案吓得他一个激灵。   崔禹被他一吓,嘴也溜了,“正巧东院的二爷回来,把十姨娘从湖里抱上来了。”   “砰!”   桌案上的茶碗被顾华庭抬手就扔到了地上,瓷器碎裂,炸了满地都是。   大魏虽对男女管的不严,女子改嫁,立女户的不少。可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男人把女郎从湖里抱上来,衣裳又薄,难免会有个不妥帖的地方。   她怎的就这么没法子自保,偏要顾南溪亲自出手相救?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一时之间,顾华庭只觉眉间突突的跳,手臂上青筋暴起,气血上涌,那个女人可真是有法子来气自己。   崔禹自然看出公子的心思,但这事绝不可声张啊,十姨娘的名声还是要的。   “公子,十姨娘现在已经回了芳华院,没再和二爷有过多交集,您千万要冷静。”   “滚出去!”顾华庭睁了眼,怒气未消,双拳咯咯作响,一拳就捶在了桌案上,平日里习武的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梨花木的桌子,也被他砸出裂痕。   崔禹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叶蓉尚且不知阙和院发生的事,回了芳华院。   她久不回来,曦蕊就在院外等了许久。见远处终于有了人影,快步迎上来。看叶蓉衣裳湿透,面上着急,不住地责备春香“你这个小妮子,怎么照顾姨娘的,怎叫姨娘弄成这副模样?”   春香也知道自己的错处,不该离开姨娘跟着西院婉秀姨娘走,心里自责委屈。   “好了,你们两个先去给我备水,再去熬一碗姜汤过来。”   叶蓉咳了一声,拦住曦蕊接下来的话。曦蕊也知道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在外面待久了,免不得姨娘要吹风,再着了风寒就难办了。   把叶蓉送进屋,两人就去小厨房烧了水。   曦蕊在灶台下添柴,用木棍戳了戳春香,“今夜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姨娘怎么全身湿着回来了?”   春香没了往日的活泼,老老实实答道“西院的婉秀姨娘拉咱们姨娘过来说话,然后又让我跟她回去取东西,说是送给咱们姨娘。等我回来时,姨娘就坐在湖边,全身湿漉漉的。”   她生怕曦蕊责怪她,又加了一句,“本来我是不想离开姨娘的,是姨娘叫我走的。”   曦蕊心思稳重,生来聪慧,心下思量几回,把手里的木柴添了进去,“你是说,姨娘知道西院婉秀姨娘在搞鬼,故意把你支开。可明明昨日她和姨娘还亲亲热热的,看不出间隙,怎么会这么快就变了脸?而且,咱们姨娘不会水,婉秀姨娘这么做,岂不是要置咱们姨娘于死地?”   春香也纳闷“我总觉得姨娘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咱们。姨娘的屋子不让咱们进,还总是奇奇怪怪的?”   “别想了。”曦蕊拿手里的树枝打她,“姨娘对咱们好就够了,咱们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姨娘。姨娘自己的事,她自有主张。”   春香想来也是,煮好姜汤,就端着先走去了主屋。   叶蓉换了寝衣,头发擦得半干,靠在床头。也不知顾华庭知道今夜的事,会怎么想。她虽有九成的把握顾华庭会不再来找她,会厌弃她,可还是怕失算一成。   顾华庭对她的与众不同,这半年她看得出来。若是出了万一他动了杀心,毕竟自己私下里还是他的女人,他若是直接厌弃了还好。要是再一怒之下,做出点出格的事,到最后就不好收场。叶蓉现在只盼着顾华庭就此放过,两人别再有交集。   记得以前就听说过,顾华庭曾一掷千金,从勾栏院买了一个头牌回来放到了府里做妾室。后来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落水,被府中小厮所救,还被人看光了身子。再后来,这个姑娘是个可怜的,在府里没传出风声,被当做下人发买。   叶蓉再怎么说也是府里的姨娘,救她的人更不是什么小厮,而是府里二爷,再退一步,这件事没人知道。顾华庭更不会放肆到把东院的人如何。   这般安慰自己,叶蓉才觉得好些。她躺在美人榻上兀自出神,殊不知窗外渐进的一道人影。   “今夜蓉儿可真不乖。”顾华庭跳了窗子,落在地上,拂袖走了过来。 第15章 吴侬语   叶蓉一惊,从美人榻上倏的起身,因站得急,双脚未着罗袜,犹如一截白藕,圆润的脚趾蜷缩在一起,在地上局促地站着。   她美眸睁大,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小脸未施粉黛,显得更加苍白。   顾华庭大步走过来,站到她面前。食指挑起她的下颌,叶蓉闭着眼,不去看他,因落水而显得惨白的唇瓣抿在一起,双睫颤颤,惹人怜惜。   顾华庭腾出的拇指在她娇嫩的唇瓣上磨砂,粗粝的指腹略带着一层薄茧,是他整日习武落下的。他每磨一下,便觉得掌下的人就抖一分。   他敛下眸子,淡淡地瞥向叶蓉,指腹的动作停下,嘲讽道“蓉儿莫不是以为我给不了你妾室的名分,你就要做我的堂嫂?”   叶蓉蓦地瞪大眼,看向他,那双平时温顺的眼羞愤至极。眼红了一圈,氤氲着雾气。   顾华庭仿若未见,接着道“看来还是我对你太好了。”   他放下手,抬臂把她搂在怀里,垂首一.品.芳.泽,味道憨甜,犹如佳酿。   叶蓉脑中混沌,现在与自己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他没有厌弃她,依旧来她这,还生了怒。   她眼里含泪,这个混账,究竟还要缠着自己到什么时候?   “姨娘,姜汤熬好了。”春香端着温热的姜汤在外面叩门,“姨娘,您睡了吗?”   叶蓉身子刚落了水,发凉,被顾华庭这个发烫的铁块这么搂着,竟也不觉得冷了。她听见春香的声,记起自己进来时怕落水发寒,让她熬了姜汤。被他楼得紧,只能攥拳垂着他的后背,趁着喘息的空隙出声,“您,您先放开奴婢。”   顾华庭双手按着她的肩,稍稍松开,抬眼看她,呼出粗气,道“正好让这两个丫头进来,看看她们端庄温顺的姨娘和我在一起时现在有多么勾人。”   他语气不似作假,像是铁了心要让春香,曦蕊知道自己和他的事。叶蓉这事瞒了这么久,虽然知道这两个丫头忠于自己,不会出卖她。可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分险境。   “去开门。”顾华庭道。   叶蓉犹豫地抬眸乞求道“六郎,能不能再等些日子?”为今之计别无他法,她只能拖延。   顾华庭手微微抬起,指腹划过一端的红豆,圆润饱满。叶蓉脸上生了红润羞涩,她轻咬着唇,小巧的耳垂红得像是在滴血。   “今日不让你长点记性,谁知道改日你还会背着我做出什么事。”他说的轻巧,但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薄凉还是让叶蓉心里一悸。   豆大的泪珠连成串从她眼里掉下泪,砸在顾华庭的掌心里,热得烫人。顾华庭心下躁意更甚,若是旁人在他面前哭的这么厉害,早就被他打发去旁处了,也不知在她这是中了什么邪,还能耐得住性子陪她。   叶蓉越想越委屈,泪水越来越多。   顾华庭按了按突突地眉心,喝她,“行了。”陡然拔高的声量,让叶蓉止住了声,也让外面的人听了个清楚。   春香冷不丁就听到屋里男人的声,疑心是自己听错,端着半凉的姜汤,叩门的速度加快,“姨娘,您歇着了吗,奴婢要进来了。”   这院里就她们两个丫头,但保不准会有起贼心的下人觊觎姨娘的美貌,私自钻了姨娘的屋子。依着姨娘谨小慎微的性子不会声张。   春香生怕自家姨娘受了欺负,越想越害怕,仗着胆子,正要推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这扇门就从里面打开,而面前的人让春香竟忍不住软了腿脚,“六,六公子?”   西院风流浪荡的六公子怎么会在这,难不成他和姨娘…   春香心里此刻如一团乱麻,尚未剪开,手里的碗就被端了过去。   顾华庭面上黑着,关了门,只字未语。   春香站在外面,被关上的门沿碰了满脸的灰。   叶蓉抱着双膝坐在榻上,顾华庭给她披了一件外衣,端着姜汤搅了搅喂到她嘴边。叶蓉心里有气,别过头,不去理睬。   顾华庭撂下碗,力气放的大,姜汤的汁溅了满桌,“你若再闹下去,知道我在你屋里的人可不只有你那两个丫头。”   见着榻上的人没甚动静,顾华庭拱了拱后牙槽,端着姜汤的碗喝了一口,掰过她的脸,对上那瓣唇就把他含着的姜汤渡了过去。   他环着叶蓉的腰身,轻生低语,似是诱哄,又似是威胁,“顾华奚现在回来,不过个几月是走不了。日后你能避着就避着,我不许你再去见他。”   曦蕊方才烧好热水,就见春香慌慌张张地回来,她道“你慌什么,给姨娘送姜汤,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春香喘了口气,“你还记得我昨日与你说的姨娘窗下的人影?”   曦蕊点点头,“当时姨娘还不让人声张来着。”   “那人就是咱们西院的六公子,现在就在姨娘屋里呢?”春香放低了声道。   曦蕊听闻大惊,斥她,“你这个小妮子,净浑说些什么?姨娘清清白白,小心叫人抓了短。”   “是真的。”春香争辩道“不信你自己去瞧,我方才亲眼看见的。”   这种事春香不会拿他来玩笑,看来是真的了。姨娘素来稳重,和顾六公子的事其中定有隐情,“这件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不许说出去。”   春香自然知道,姨娘待她们好,她们知恩,都会帮姨娘瞒着。   几至深夜,叶蓉叫来她们添水沐浴。   这次叶蓉没再避着人,两个丫头看着叶蓉身上的痕迹,不免有几分心疼。   春香眼圈一下子红了,哭出了声,“姨娘,您…”曦蕊一个眼神让她别说下去,惹得姨娘伤心。   叶蓉自嘲道“哭什么,寄人篱下,这种事少不得,你们既然知道了,叫我日后也方便许多。”   叶蓉回来时,顾华庭靠在床头看书,屋里多了不少其他的经史,都是顾华庭让她置办的。自己在这屋里没事时就翻翻。   瞧见她回来,顾华庭放下书,伸手搂过她,摸着她半干的头发,握在手里,便如绸缎一般,透着清香。   顾华庭抱着怀中娇软,在她颈边细嗅着,“你送婉秀的脂粉味道极好,我怎么不见你给自己用?”   送给婉秀的珍珠粉是她亲自制的,百花是她亲自挑选,味道清新宜人,对美容养颜有大用。叶蓉不给自己用,就是怕他真迷恋上这种味道,日.日不放过自己。   叶蓉想编了个由头蒙混过去“奴婢…”   她甫一张口,被顾华庭堵住,不愿再听她的巧言令色,直言道“罢了,纵使再香,也比不过你这个人。” 第16章 忧思量   叶蓉自那日落水后,受了风寒,过了好些日子不见好。咳疾加重,脸色愈加苍白。   郎中来看过一次,说是落水着凉,加上忧思过重,才使得她的风寒好的这么慢。   叶蓉本是不想请郎中,她在这府里大半年大病小灾的都一个人挺过来。若是请了郎中,她更害怕,自己早已不是不是处.子之身的秘密被人发现。   奈何两个丫头不断在她身边劝她。昨夜她身上发了热,不断说着胡话,把这两个丫头吓得不行,到了白日就偷偷背着她去请了郎中。   来的老郎中住在徐州城郊外,曾与春香是远亲,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春香都提前嘱咐过。老郎中通达人情世故,一提点就明白。   两个服侍她的小丫头都明白姨娘所忧思的事。但也都知道,在这个顾府里,顾家六郎一人把持着顾家的西院,纵使是东院的二爷顾华奚也要让着他三分,如今叶蓉是顾华庭的掌中物,想要违背他是不可能的。   送走了老郎中,曦蕊让春香去煎药。   叶蓉躺的久,身子疲软,想坐一会儿。曦蕊就找来一个引枕放在叶蓉身后,让她靠着,能舒服些。   曦蕊压了压引枕的棉絮,又给她捏着双腿,忽听叶蓉问道“你想说什么?”   叶蓉话刚落,抬手拿着帕子掩唇,猛咳了两下,这一咳就止不住了。女郎羸弱消瘦,眉间尽是清淡之色。   曦蕊心疼她,慢慢顺着她的后背,带着哭腔,“姨娘,六公子实在是太不知礼义廉耻了,您可是老太爷的妾室啊,他怎么能这么对您?”   向来稳重的曦蕊见到姨娘如此憔悴的模样都忍不住冒犯主子。怪不得她总觉得姨娘像是有心事,自住进芳华院就很少笑。   她原以为是姨娘本就不爱笑,或是姨娘好歹也是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进了顾府为妾是委屈了她,脸上才不快,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叶蓉扯了扯嘴角,却是没扯出一个笑来,她擦了擦曦蕊眼角的泪道“傻丫头,哭有什么用,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莫让人听到。”   曦蕊觉得丢人,她服侍姨娘这么久,向来稳重,从未哭过,“姨娘,您日后怎么办?”   叶蓉收紧手中的帕子,往后靠在引枕上,敛下眼,“法子总是有的,日后你和春香多注意着西院的事,随时告诉我。”   曦蕊点点头。   春香端着药碗进来,搅了搅里面苦涩的药汁,叶蓉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春香颇为幽怨道“您这病怎么说也是因为六公子,可这么多天了,都不见他来看您。”   叶蓉眼睛暗下来,放下药碗,擦掉嘴角的药汁,“日后这种话别再说了,我是老太爷的妾,和西院的没甚关系。”   春香自知失言,被曦蕊暗中使眼色,没再多话。   “我昨日交给你们两个的字可都会了?”叶蓉岔开话道。   春香一听这个,立马来了精神,“奴婢聪明着呢,姨娘昨日教的,奴婢全都会了。姨娘若不信,现在就来考一考奴婢。”   “姨娘病着,哪有精力来考你!”曦蕊嘀咕道。   叶蓉病中,看着这两个丫头拌嘴,倒也开怀。可她全然忘了,自己比这两个丫头不过大上二三岁。   郎中离了顾府,方走到小胡同,被偏门出来的小厮拦住。   崔禹给郎中作揖“巧了,我家公子正要看郎中,这就有一个。请您跟小的走一趟吧。”   老郎中不明所以地被他从偏门拉了回去。   早就听闻顾府的六公子为商之奸,喜怒无常。郎中号上顾华庭的脉,探了半天,毫无病症。   他收回手,捋了捋长须,“公子身体强健,平时只需少动肝火,并无大碍。”   顾华庭收袖,手腕搭着桌案的沿儿,抬手让跟着老郎中的小童出去。   小童看到他的眼神就害怕,哆嗦着站在老郎中的身后。老郎中年逾六十,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笑笑“家徒胆小,没见过大世面,公子勿怪。”   顾华庭靠回太师椅上,双手交叠,嘴上沁着笑“无妨。”   “你且去门外等着为师,为师很快出来。”老郎中道。   小童再三不愿,被崔禹请了出去。   “公子想问老朽何事?”等人都出去,老郎中才开口。   顾华庭玩弄这拇指上的扳指,那双如墨的眼看他,启唇道“顾府东院十姨娘叶蓉。”   老郎中纵使再见过大风大浪,也是被他这句话一惊。他看出那位十姨娘早就不是处子之身,顾老太爷卧病在床,半死不活,十姨娘进门是为了冲喜,如今失了清白,他心里猜测十姨娘极有可能是与顾府中的人有染。   他本不欲掺和这深宅大院的事,万万没想到,那人就是西院的六公子,顾老太爷的侄孙顾华庭。   “现在我堂叔虽然回来,但这顾府我还是能说的算的,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顾华庭又道。   “公子既然问起,老朽自当全部告知。”老郎中缓下心绪,将叶蓉的病症尽数道来。   “十姨娘身子本就虚弱,正值春时,水中寒凉,是邪风入体,又忧思过重,才致使病情加重,多日未好。再者…”   老郎中顿了顿,暗自看了顾华庭一眼,还有一处,他未和叶蓉实说。   顾华庭看出他的顾虑道“还有什么?”   老郎中道“再者,十姨娘身子娇弱,有些事确实不宜太过频繁,十姨娘怕是有些受不住。” 第17章 自难忘   他说得虽含蓄,但顾华庭还是听出了话外音。   顾华庭摸了摸鼻骨,干咳一声“知道了。”合着还是自己害得她病得这么重。   叶蓉卧在床头看书,头发沉,她支颐着额,半阖着眼,长长的睫羽垂落在眼睑上,窗外的日光照着,投下一片暗影。   “唔…”女郎嘟着嘴呜咽一声,小脸透着女儿家的娇憨,难得的睡意。   顾华庭伸手落在她的脸上,女郎眼睛动了动,不耐地皱眉。他转头看着外面斜下的日头,抬手就给她挡了一片。床榻上的人这才安稳下来。   “姨娘…”曦蕊端着药碗在外面扣门,虚掩的门自里面打开,曦蕊看到面前站着的人,端着药碗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六,六公子。”   顾华庭颔首,接了她手中的药碗,“她正睡着,你们不必来扰。”   “六公子您…”曦蕊还没说完话,将将开了一点缝隙的门再一合,她就被关在了外面。   春香从耳房出来,看到站在门外的曦蕊,问她,“姨娘醒了吗?”   曦蕊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去院子外面守着。今时不同往日,她们既然知道了姨娘和六公子的事,就要给姨娘守住秘密。   顾华庭端着药碗,回到床头,撩袍坐在她身侧。俯身贴着她的耳边道“蓉儿,醒来吃药了。”   这声音低沉暗哑,可到了叶蓉的耳边犹如地狱的魔罗。她倏的睁开眼,黑色的瞳孔放大,里面闪过一瞬的惊惶。   顾华庭对她的惊惧熟视无睹,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张嘴。”   叶蓉神色迟滞一会儿,才坐起身,乖乖地微微张口,瓷制的汤勺轻轻一扬,里面的药汁顺着她的嘴送了进去。她唇瓣小如樱桃,汤勺只塞了半截,边上的药汁沾在嘴角上流到了外面。   顾华庭轻嗤一声,“让你吃药都不好好吃。”   叶蓉无辜地眨眨眼,刚睡醒的眸子里面迷蒙着水雾,清纯至极则为妖,偏偏这女人还媚人而不自知。   顾华庭啧了一声,眉峰蹙起,猛灌了一口苦涩的药,勾住她的腰把人带到怀里,叶蓉美眸瞪大,当即明白了这人想要做什么。还未来得及推拒之时,顾华庭已经撬开了她的唇瓣,把口中的苦药渡了过去。   吃完药,顾华庭搂着美人腰,抵着她的耳边,说着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你是不是就想让我这么喂你?”   叶蓉面颊涨红,不与他辩驳。这男人满肚子的孟浪之词,让她羞臊的说不出口。   顾华庭又亲了亲她的唇,唇畔上湿润了一片,犹如雨打的娇花。叶蓉再受不住,柳条似的软到他的怀里,顾华庭嫌弃道,“大半年了,还是这般没用。”   叶蓉心里啐他,既然我没用,你怎么不去找别人?何苦一直来折腾我!叶蓉巴不得给他过了病气,让他在床榻上躺一辈子!   顾华庭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见她眸中含情,面若桃花,心下忍不住一动,又想到老郎中的话,把小腹生出的火生生压了下去。   “日后若再病了,让人去知会我一声。”这几日他忙着外面的事,几天没来芳华院,就听崔禹说院里请了郎中过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她病了,而且这其中还少不了自己的功劳。   叶蓉听到这话,神色一动,依偎在他怀中,似哀似怨道“奴婢是东院的人,可不敢使人去您的院子,惹得老夫人怀疑。”   顾华庭微不可查地眯起眼,弯唇笑笑,“不妨事,我早就让崔禹安排人在芳华院外,你这要是有事,就去月牙门外找我的人。”   叶蓉似懂非懂地点头,嘴角微微地翘起。   “奴婢还有一件事。”看他今日这么好说话,叶蓉按捺不住心思,“八姨娘被公子安置在了何处?”   顾华庭挑眉,轻笑,“城郊梨树下别院。”   出了芳华院,崔禹早等在月牙门外,跟在顾华庭后面“公子,您是去春风楼?”   顾华庭轻“嗯”一声,走到半路,突然站住身,道“再安排个人守在月牙门这等着芳华院的丫头有事来见。其他地方的人都好好看着,仔细点,别让人发现了。”   崔禹应声,去后院牵了马过来,到了门前,踌躇道“公子,方才勾栏院的人过来传话,说六姨娘求着要见您。”   顾华庭人一走,曦蕊仔细听着屋里落窗的动静,就在外面叩门,“姨娘,奴婢来伺候您吃药。”   叶蓉披了件外衫下地,走到案上斟了盏茶水喝下,方才喝的药是够苦了。喝完茶水,她方对着外面道“进来。”   曦蕊进了屋,见自家姨娘正半躺在美人榻上,拿了薄毯给她盖着,免得再着凉。   叶蓉沉着眼道“月牙门外是他的人,都仔细盯着。我估摸着他安插的眼线不止那一处,这芳华院的周边都小心着点。”   曦蕊明了,“奴婢谨记。”   两人正说着话,春香从外面急匆匆进来,“姨娘出事了。”   春香原在门外守门,曦蕊守在院里面。许久,都不见曦蕊出来,没人陪着她,站得乏闷,春香揉了揉站着酸痛的双膝。正当晌午,日头且大,幌得人头疼。   芳华院的门前种着一棵大垂柳,柳条抽芽,现在正是乘荫的好去处。   春香在垂柳下站着偷凉,听见不近不远处两个小丫头在假山后嬉闹。此时正是府里的主子小憩的时候,难怪这两个丫头玩得畅快。   “你听说昨日西院的事了吗?”忽听一人先道。   春香本不欲听她们说府里的琐碎闲事,但听到西院二字,念及姨娘,春香不敢马虎,立即站直身,悄悄竖起了耳朵。   “西院能出什么事?莫不是六公子又纳新姨娘了?”另一个小丫头奇道。   “嘘”先开口的人似是捂住她的嘴,让她收了尾音,然后压低声音“可不是这事,我西院的小姐妹是六姨娘院子里的洒扫丫头,听她说,是西院的六姨娘不知为什么得罪了六公子,自几日前就一直被囚禁在院子里,昨日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拖出去,说是卖到勾栏院里了!” 第18章 薄情郎   另一个小丫头知道自己的冒失,随着她压下声,春香不得不再凑近些,“听说六公子的六姨娘是上京的官家小姐,对她最为宠爱,究竟是什么事,让六公子动这么大的怒气?”   “这就不知道了,西院的六公子喜怒无常,谁知这位可怜的姨娘又哪里得罪了他。”   两个小丫头越走越远,春香从垂柳后出来,连衣襟沾着的土都顾忌不上,就跑了回去。   叶蓉接过曦蕊拿过来的手炉抱在手里。虽是在春日,但她体寒,生性怕冷,前几日落水后,就更畏凉,稍稍冷上一点,整个人就如坠冰窟,浑身发颤。   听完春香的话,曦蕊先道“姨娘,六公子这是…”   叶蓉接下她的话,若有所思,“就像那两个丫头说的,顾华庭喜怒无常,或许他就是厌恶婉秀这么害人,心肠歹毒的人。”   曦蕊听出她的话中意,心里一惊,险些摔了手中的药碗,眼睛看向她,不自觉地带上颤音,“姨娘…”   她生怕姨娘会因此做出什么事,姨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万不可因为顾六公子做出什么傻事。在这个顾府里,姨娘过得够苦了。   叶蓉拉了拉被角,把小手炉捧在怀里,眼睛淡淡地看向窗外“我不会做什么,只是可怜她了。”   春香在一旁劝慰“是她自作自受,姨娘何苦为了这种人伤心。”   是啊,她何苦为了这种一心置她于死地的人心怀愧疚,明明最初,她是想帮她的。   叶蓉没能躺上多久,又被叫去顾老太爷那。曦蕊忧心她风寒未愈,到顾老太爷那侍疾,要站上几个时辰,怕她身子受不住,“姨娘,左右我们请了郎中不若就告诉老夫人您病了,去不了了。”   春香附和,“曦蕊说的是,姨娘,您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再去了,白白累坏身子。”   叶蓉摇头,“我必须去的,顾府让我进门也就这一个目的,若是做不好,惹得老夫人不高兴,往后的日子才更加难办。”   叶蓉去给顾老太爷侍疾,顾华庭没骑马,坐在马车里听崔禹说这事,皱眉吭声,“她自己都病得起不来,还有心力去伺候别人!”   站在马车外的崔禹不敢回他,十姨娘病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但能让这什么事都自己受着的姨娘请了郎中来探病,他就能猜到,是真病得不轻。再一想到罪魁祸首的六姨娘婉秀,崔禹暗自为六姨娘捏一把汗,她这是触了公子的逆鳞了。跟了公子这么久,他早就看出来,动谁都是不能动十姨娘。   马车里过一会儿,又传出人声,“让人去看着点,别累着她。”   瞅瞅,瞅瞅,崔禹心里啧叹,这不,公子心疼了,不想让十姨娘受苦,特意嘱咐他呢!   这是崔禹心中所想,而顾华庭不会承认他特意地嘱咐是心疼叶蓉,他是想让她的病快点好,尽心伺候自己。周围的女人都不如她舒坦。顾华庭这般暗示自己,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信了,他多加照顾她,是因为她伺候得自己舒心。   马车徐徐停在勾栏院门前,里面的姑娘见是顾家的六郎来,都竞相贴了上来,这可是一个大财神爷,花钱从不眨眼,对女人更是大方。   顾华庭今日无心与她们玩闹,随手挥开人,里面等久了的芸娘徐徐过来,拂袖贴耳几句,顾华庭颔首,让崔禹在楼下等着,自己跟她上去了。   婉秀好歹说是个官家小姐,卖人为妾都已经是莫大的屈辱,如今还被卖到这污秽之地,在屋里难得把该摔的东西都摔了,拿着碎裂的瓷片抵着喉咙,威胁道要是见不着顾华庭她就要自尽。   芸娘无奈,怎么说她也曾是六公子的妾室,六公子吩咐把她卖到这,可没说过要人死了。再三拿不下主意,还是得让顾华庭来这一趟。   顾华庭推开门,负手站在门外,芸娘在门口启声“婉秀姑娘,六公子来了。”   婉秀自那日故意害得叶蓉落水后,翌日就被顾华庭软禁起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到后午时她吩咐巧云出去买胭脂,刚出门就被人拦下来,她才得知,顾华庭是要关着她了。可她还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直到巧云提醒她,或许是因为落水获救的叶蓉。   婉秀如何都不相信顾六郎是什么时候和东院顾老太爷的妾室搅和在一起。她私下让院里的送饭的丫鬟去问了崔禹,崔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婉秀知道,这就是是了。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顾华庭和叶蓉早就暗通款曲。   日暮西垂,屋内掌了一盏昏暗的灯。婉秀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上,指甲上新染的桃花红褪了色,留下清浅的粉,主人无暇去顾及它。她目光暗淡,眼眸低垂,早就没了几日前的骄横。   顾华庭寒着脸进屋,芸娘关了门退出去,崔禹在外面守着。   “六郎…”婉秀着急地爬下床,绣鞋都顾得上没穿,跪到他面前哀求道“六郎,是奴婢错了,你原谅奴婢好不好…”她呜咽地哭着,凄凄惨惨,梨花带雨。发间松散地插着一只金步摇,随着她的轻颤摇曳。   地上飘飘然落下一张薄纸,婉秀看到上面的字迹眼睛瞪大,面上顿时失了血色,煞白一片。   顾华庭做回交椅上,眼里没了以前在府中时的缠绵情意,薄凉一片,即使见到面前哭得双眼红肿的枕边人,也不见情分。   他淡淡沉声“今夜子时会有人送你出城,银两给你备好,够足你的后半生,带着你的卖身契离开徐州。”   “是因为叶蓉吗?”婉秀不甘心地问他。   “管好你的嘴,才能得一条活路。”顾华庭声音渐冷,几近不耐之色。   没承认,亦没否认。在婉秀眼里,便是认了。   她早已无亲无故,出了顾府,她还能去哪?   婉秀苦笑,“是我错了,我以为您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当初我走投无路之时,就是您把我带回顾府,您宠爱着我,给我一切我想要的,我自认为,这就是喜欢。所以我变着法的缠着您,想做您的夫人,想成为对您最特别的女人。”   “终究是我的一颗痴心错付了!”   婉秀如此刨心的一番陈词,她微微抬眼,看到的却是男人依旧冷淡的目光。   “六郎,你当真要这么绝情吗?”婉秀眼里还隐隐带着希冀,哪怕他犹豫一会儿也好,只一下她就满足。   “如果你今夜不愿走,就永远留在这勾栏院。我说到既能做到。”顾华庭站起身,不耐再坐在这。   婉秀瘫坐在地上,黯然失色。他生性本就薄情,何苦自己的一番痴心。金丝线绣的云纹衣袂拂过她的侧脸,看着视线内的锦靴渐走渐远,婉秀骤然出声,“如果今日犯错之人是叶蓉,您可会这样待她?”   顾华庭停在门前,嘴角噙出一丝讥讽,她私下做的事可不比婉秀少,“亦然。”   等他终有一日厌弃她,便不会把她再留在身边,但她知道自己那么多事,更不能轻易放出顾府。   婉秀怔愣片刻,突然也开始同情起叶蓉,她们不过都是他手中的玩物罢了,不知她有没有她看得清醒。   “顾华庭,”婉秀突然发疯似的朝门口大吼,往日明丽的脸开始变得狰狞可憎,“我诅咒你,今生今世都不会有人爱你,你便孤老到死,做你的孤魂野鬼吧!”说完,她便狂笑不止,仿若疯妇。   顾华庭眉毛一扬,再无多余的神色,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鬼神邪祟之说,他向来不信。更何况,他现在比之孤魂野鬼又强上多少。   叶蓉是如何都想不到,她期盼已久的离开顾府,婉秀得的是这么轻而易举。 第19章 夜中会   顾老太爷这十天一大病,三天小病折腾东院的人可不轻。首当其冲的就是夫人刘氏,每每顾老太爷犯病,刘氏都会来作陪,对外来说,倒是落的一个贤妻的好名声。   叶蓉不多时进了主屋,郎中方看完诊,收回手,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吊着一口气活着。   刘氏让各房姨娘都散了,独独留下叶蓉。   叶蓉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湿帕子,抬脚走过去,才发现床头近前还坐着一人,是几日前回徐州的顾南溪。   因她刚进门,隔着屏风,看得不真切,走近了才瞧见。   先福礼,那晚夜色黑,她不知他认出自己没有,不管认没认出来,她都当做两人是初次相识。   顾南溪看到她神色一滞,眼睛在她身上落了一会儿才收回来,叶蓉注意到,猜想他是认出来了。   顾南溪年逾三十,是东院顾老太爷唯一的儿子。但他与家中关系并不好,常年出海在外,从未娶亲,也没听说过有哪些红颜知己。   刘氏整日操心着府中的事务,还要为他的亲事忧心,更显老态,顾南溪似是视若罔闻一般。   叶蓉拿着帕子给顾老太爷净身,又服侍他吃药。喂活死人吃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要用汤勺顺着他的齿缝慢慢向里面喂,不仅繁复,站的时间长了,叶蓉的身子都僵在一起,难以动弹。再加上她这几日受风寒,眼前倏的一黑,一个恍惚,险些把碗里的汤药洒在顾老太爷的脸上。   “你怎么做事的?”刘氏看到她手里的药碗差一点扣在顾老太爷的脸上,蓦地站起身,向叶蓉喊道。刘氏因这几日乱糟糟的事正头痛着,叶蓉偏撞在了她气头上。   叶蓉很快站稳,后退了一步,请罪,“是奴婢疏忽,请夫人息怒。”   顾南溪静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事不关己。   刘氏正要发作,她身后的大丫鬟凤芮拦住她,一手顺着她的后背,另一手搀扶她坐下,“夫人您消消气,您几夜没睡了,犯不着因这点小事动怒。”   “十姨娘这几日定然也是忧心老太爷才没睡好,您看眼下都青了。听说昨日还请了郎中诊脉,不如您让十姨娘歇歇,换奴婢来伺候可好?”   刘氏接过凤芮递过来的杯盏,喝下一口温热的茶水,一时的气焰平复下来,没再看叶蓉,对着凤芮疲累地道“去吧。”   凤芮走近,给她找了个木凳子坐下,“姨娘您先歇着,让奴婢来。”   叶蓉瞥向她,目露探寻,总觉得这个凤芮没那么简单,但她实在是站得累了,双腿发麻,坐下身才觉得好点。她含笑道了句“多谢。”   凤芮接过她手中的湿帕子,交接之时,叶蓉神色一怔。   等忙完,已几近深夜。   春香候在门外,等她出来,就快走过去扶过叶蓉。叶蓉身子发晃,这一日实则是她在勉力支撑,若再守一夜,她怕是要直接躺在主屋里。   凝露滴晓夜,暮有晚风吹。彼时是深夜,没有凝露,更没有拂面的清风。只有无尽的黑,刺骨的凉。   “春香,扶我到湖心亭坐会儿。”叶蓉望着那皓月,心里竟徒生悲凉之意。   刘氏身边的大丫鬟凤芮,就是顾华庭的人。她今日接自己手里的湿帕子时,在她手心里快速写了个六字。意思不言而喻。顾华庭大大方方地让她亮出身份,绝不害怕自己会去告发。连刘氏的贴身丫鬟都是他的人,顾华庭此举无不在言明,她逃不掉,更别想耍什么其他的心思,一次,两次,他可以视若无睹。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叶蓉吹着冷风,头更加疼。   春香一直在劝她让她回去,急得出汗,姨娘大病未愈,怎么能在这里吹冷风呢?   叶蓉忽地站起来,春香忙扶住她,呼出一口气,看样子,姨娘是要走了。   但并不如春香所想,叶蓉这次没让春香扶着,独自一人走到凉亭的栏杆边,再向前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幽湖,这次没人救她。   春香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到叶蓉身边,伸手拉住她袖子,声音放低,“姨娘,这么晚了,曦蕊该等急了,咱们回去吧。”   凉风吹皱湖面,卷起一池春水。波纹荡漾,圈圈涟漪氤氲,形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似是夺命的水鬼,地狱的魔罗。   她曾是家中娇宠的姑娘,何曾受过这等折辱,若是从前受到这般对待,她怕是早就了断了这条命,真不知为何还要继续苟活于世。   冷风拂面,远处又传来一道人声,“听说十姨娘病了,这么晚还在这里吹风,不回去?”   叶蓉听见声音,身子下意识一抖,闭了闭眼,脸上的血色顿时失了一半,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又松开。   春香也一惊,给来人福礼,“奴婢见过六公子。”   叶蓉面色苍白,好在是黑夜里瞧不大清,她转过身,眼睫低低地垂着,莞尔道“六公子。”   顾华庭像是在西院一样闲散自在,丝毫不顾及礼数,他大步进来,每进一步,叶蓉就退一步。   退无可退之时,叶蓉靠在栏杆上扯唇浅笑,“六公子深夜来东院想必是有要事,奴婢就不多打搅六公子了。”   她抬步带着春香就要走,顾华庭横臂一拦,“十姨娘方才似乎是想要投湖自尽?”   春香瞪大眼,生怕六公子和姨娘在这被人看见,也怕六公子以后会拿这事与姨娘拿乔,先声道“六公子误会了,姨娘是想在这观湖赏景,绝无他意。”   叶蓉被他拦住,抬眼看他,眼睫轻颤,离得越近,顾华庭看得就越清楚,那双水眸比春日的桃花还要艳丽勾人,她有意在里面氤氲雾气,挡住了其中深意,她扬唇笑笑,一扫而空之前的阴郁,“奴婢回来的晚,睡不着,就想出来坐坐,公子莫不是想多了?奴婢想好好的活着,从未想过死。”   顾华庭绝口不提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看她缓步走到栏杆旁,脸上一闪而过的绝望。他抬手,温热的指腹碰到她的耳垂,惹得叶蓉瑟缩一下,男人呼出的热气也尽数喷薄到她的脸上,叶蓉只听见耳边人轻语,“如此甚好。” 第20章 情难量   顾华庭先一步离开,眉峰压低,面色不虞。   崔禹不敢触他的霉头,一直在后面跟着不敢出声。   凤芮晚时让人来过西院一次,说是老太爷病没好,夫人不让十姨娘离开。当时崔禹跟着顾华庭还在外面,回不得府,等回府时已是深夜。崔禹才派人和东院通过一次信,才知道十姨娘还没回来。   不得已,崔禹就和顾华庭说了。   今日吃的酒方多,顾华庭闭着眼靠坐在太师椅上,崔禹不敢打扰他,也不知他是怎个意思。   不过一会儿,太师椅上的人才像醉中醒来一样睁眼,道“既然堂叔回来了,作为侄儿的便就要去见见他。”   崔禹想提醒他十姨娘的事,但想到公子醉后脾气都不好,没再出声。   哪知这到了东院走着走着,竟然到了湖心亭这。崔禹这就明白了,什么时候去见大爷不好,偏偏敢至深夜去,公子这是另有他意啊。   崔禹觑着顾华庭沉着的面色,终究是没把这声打趣说出口。   春香比叶蓉还怕这个喜怒不言于色的六公子,方才他身上阴沉沉的郁气压得她险些要哭出来。毕竟还是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经历的事少,胆子也小。   回了芳华院,曦蕊看她一副霜打茄子的神态,不禁问她,“出了什么事了?”   她悄咪咪地跟着曦蕊咬耳朵,“碰到六公子了。”   曦蕊心下一沉,快速转了眼,看姨娘神色如常才安下心。   春香又道,“我总觉得六公子又生气了,也不知道姨娘这大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曦蕊捂住她毫不遮拦的嘴,怕姨娘听到她这句话。   春香即使刻意压着声,这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叶蓉的耳朵。   叶蓉不在意地笑笑,“说得也是,这大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春香懊悔地闭眼,真想咬死自己这个该死的舌头。   曦蕊劝她,“姨娘且宽心,日后会好的。”   叶蓉从外面吹了半夜冷风,倒有些看开,释然道“但愿吧。”   这一声随风而逝,但愿日后能够顺遂,佑她平安离开顾府。   顾华庭折了路去顾南溪的院子,顾南溪方回来,还没睡,坐在院内的石凳上下棋。   听见院外的动静,才落下棋子,道“出什么事了?”   一旁服侍的下人刚听到院外的通信,回话“是西院的六公子来了。”   棋子铺开,黑白对峙,胜负显而易见。顾南溪略微沉吟,叫人收起黑白子到棋篓里,“让他进来。”   顾华庭闲散步子,如同在自家一样入了院,他堂叔这院子小时候经常来,如今虽说是时过境迁,但院子的布局还是如旧时,没多大变化。   他在顾南溪面前落了坐,开口轻笑,“堂叔一人下棋不觉得乏味?侄子来陪陪您。”   下人上了茶水,顾华庭喝了一口,茶叶溢出的沫子在里面打旋,这味道让他熟悉。他执起一枚黑子落下,“堂叔这么久没回来,不知海上如何,一切可还顺利?”   顾南溪手执白子,面上虽和,棋盘上杀伐果决,毫不留情,“顺不顺利,六郎一清二楚。”   他在海上没少遇绊子,这绊子多半就是顾华庭设下的。   顾华庭不语。   夜色深深,庭院寂寂,唯有院中的落子清脆之声。水玉无暇,落在棋盘上犹如泉水叮咚贯耳,非是凡间俗物。   下了大半个时辰,胜负已定。   顾南溪搁下无处安放的白子,一手搭在腿上,温润的玉被他磨出了温度,“六郎一如既往的聪慧。”   顾华庭起身推辞,“是堂叔让着小侄,不然小侄怎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赢了堂叔?”   轻而易举便赢?这话说的狂妄,顾南溪不同他计较,垂眸轻笑,像是在逗弄一个长不大还在胡闹的孩子。   “六郎来此何事?”顾南溪抬眼问他。   顾华庭回道,“小侄来时就已说明,是来看看堂叔,夜色已深,小侄不打扰堂叔歇息,便先离开了。”   下人送顾华庭到院外,顾南溪独坐在远处,这盘棋白子看似是险境,实则能绝处逢生。抬手,一子落在空处,白子反败为胜,虎视眈眈囚禁着瘦死的饿狼。   “二爷。”送顾华庭出去的人回来,顾南溪凝神道“去查查,他过来时都在东院见了谁。”   他不会有这份心,无缘无故来看他这位早就不放在心上的堂叔。再者这么浅显的局都能输给他,若不出他所料,是他的心乱了。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阙和院   顾华庭闭目躺在软榻上,月华的袍子如浮云一般堆落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泛着淡淡的荧光,这一局胜负定数顾南溪看得出来,他也看得出来,他输的一败涂地。   不够专心,所以输的彻底。   打小自他学会下棋之后,每每和他这位堂叔对弈,都会让着他,不赢他分毫,面上还要夸他聪慧,让他沾沾自喜。直到后来顾华庭才明白,想要麻痹一个人,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洋洋得意,以至于不思进取,昏昏度日。   这么多年了,他的堂叔怎么还对他用这种招数。   “公子。”   崔禹办完事进来复命。   顾华庭开口,“都安排好了吗?”   崔禹回道,“按照公子的吩咐,都安排好了,二爷绝对不会发现十姨娘。”   顾华庭沉思片刻,又道,“收拾收拾,随我出徐州两月。”   崔禹乍闻这消息,愣了一愣,低下头应声,“是。”心中纳闷,公子怎么突然要出去了?   当夜,叶蓉擦干头发躺在床榻上,这日事多,在东院突然见到顾华庭就让她心惊许久,本以为会睡不着,想不到沾在引枕上就睡了过去。 第21章 梦魔罗   这一梦奇怪,她梦到了往昔在家中的日子,庭院安宁和乐,父亲每每回来都会给她带上有趣的小玩意儿,母亲给她绣着新衣服,爹娘疼爱她,无半分忧愁。   叶蓉梦着梦着,嘴角在笑,眼尾不知何时已经滑下泪珠,引枕沾湿了一片。   梦中再转,她爹娘没被仇家杀害,她也没再入顾府为妾,爹娘给她相看着好人家,她羞怯地不愿嫁,想一辈子留在爹娘身边。   后来有一日,顾府的六公子前来提亲,大张旗鼓,光是提亲的喜礼就摆满了整条街。   她躲在屏风后面,含羞带怯地看着堂中风度翩翩的男儿郎,隽逸风流,女郎哪见过这等风姿的人,当即倾心相向。   亲事订下,几月转瞬即过,她成亲的那一日,坐在大红喜床上,等着她的新郎。女儿家的□□还未等说出去。当夜,她的陪嫁丫鬟闯进喜房,哭着道,她的爹娘死了,家里的一切被一场大火烧毁。   她怔然,破门而入地人一身大红喜袍,一步步走近,逼迫着她,熟悉的手掌贴着她的侧脸,跟她细细低语,“蓉儿,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   叶蓉猛地睁眼,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涔涔,顺着她的下颌低下,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她滚了滚喉咙,所梦的事如潮水一般不断涌入脑海,她惧怕的魔罗去了她的梦,成了她一辈子的魇。   前一夜被顾华庭催促,要收拾得快点,他见公子似乎是很急,连夜安排车马包袱,一宿没合眼。到翌日,一切收拾妥当,他敲了敲一夜没开的屋门,道“公子,车马已备好,可以走了。”   里面没有人声,他心里疑惑,难不成公子又去东院见十姨娘了?   崔禹在心里琢磨,屋门突然打开,顾华庭还是昨日的月华白袍,眼下乌黑,崔禹瞧着公子的模样和自己相差无几,默默揣测,公子是不是也一夜没睡。   “先不去了,下月再去。”顾华庭不耐地关上门,又回了屋里。   留下满脸狐疑的崔禹。   顾华庭打算过几日走并不是毫无缘由,昨夜从上京来的信鸽落在窗棱上,南平王快到徐州,怪不得堂叔会回来。   大魏民风开放,不限经商。南平王赵崇礼是个闲散王爷,平素最爱为商,宫中的门路多,深受至元帝信任,皇商大半都由南平王安排。大魏的诸多商客都愿结交南平王,以开朝廷的门路。   这几月南平王出巡,过不久就会到徐州。   前一夜崔禹安排顾华庭出城的事闹得动静大,很快传到了东院,春香刚打探完顾华庭要走,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又听说不走了。   春香沮丧着脸回了芳华院。   曦蕊瞧见打趣她,“这又是在哪受气回来了?”   春香气呼呼用手做扇扇风,一连又剁了两脚,道“还不是西院的六公子,说是今日要走,结果又不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要走,可有说去哪?”曦蕊问她。   春香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并没有说去哪,只说是出徐州两月。”她竖起两根手指,夸张道“两月,这可是两月,他不在,姨娘该轻松多少。”   曦蕊连忙捂住她的嘴,春香的嘴一向没个把门的,好在是在自家院里,这话要是被别人听了去,岂不是落下把柄。八姨娘的事可才过去不久。   春香意识到自己失言,咬了咬舌头,垂眼不敢看她。   曦蕊拿下手,思索道“这事还是要和姨娘说。”   屋里的熏香清淡,正可助眠。但叶蓉自昨夜梦魇,燃了多少香都不管用。天堪堪放亮时才浅浅睡过去。   这一梦又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秀眉蹙起,口中不断呢喃。大梦初醒,惊的一身冷汗。   方才的梦,她醒过来就全然不记得了,只听有模模糊糊地人声在她耳边唤她。但不记得好,若是记得还要把她吓得一吓。   她穿好衣裳,饮了一杯过夜的凉茶。   曦蕊端着面盆进来,给她净面,梳妆。   篦子划过黑直的长发,绾成一个松散的发髻,翡翠簪子插在云鬓间,曦蕊细细地把春香的话尽数说了。   叶蓉拿着两个浅绿耳珰的手一顿,铜镜中的人神色暗淡,没有往日的光彩,纵使再好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的憔悴。   “姨娘,奴婢觉得六公子出徐州对您大有益处。”曦蕊给她梳好发髻,方道。只有六公子不在,姨娘才有可能偷偷离开顾府。   叶蓉看了她一眼,心绪缓和,这丫头倒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她缓缓笑了,“既然咱们能想得到要趁这个机会离开,他怎么会想不到?”   顾华庭要出徐州,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突然要出徐州本就奇怪,他又改到过几日再走,又是因为什么?   陪着这个王八蛋大半年,虽没摸清他喜怒无常的脾性,但他多疑,防范心又强的性子是被她看得一清二楚,若他一心想要把她囚在顾府,就不会让她有任何离开的可能。   “再等等吧,更何况我的卖身契还在夫人手里。”   当初她是被卖到顾府,卖身契让刘氏收着,除非顾老太爷死了,不然这卖身契她怕是拿不回来。   在大魏,没有身契,她离开顾府后,就不能独立女户,一样的无法生存。   晌午时,三姨娘过来,说是找她说说话。   自请了戏班子来顾府看戏之后,三姨娘对她颇为亲切。叶蓉一时拿不准她对自己究竟是真心交好还是有意接近。   三姨娘绕了她屋子一圈,瞧见案上放着几本女戒女则,一时惊叹,随手拿起来,“十妹妹性子温柔,想不到还这般贤惠达礼,回去看到夫人,姐姐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妹妹还会时常翻阅这种规矩的书,可不像其他房里的那几个,都看得是什么东西!”   翻到最后一页,被人撕了一半,只剩零星的残渣留在里面。   叶蓉眼睛暗了一下,解释,“不小心脏了,怕毁了其他的字迹,妹妹就给撕了下去。”   三姨娘笑着放下书,“都是妹妹的东西,妹妹还不是说怎样就怎样。”   “姐姐今日来没别的事,上次院子听戏,大家伙儿都愉快着,最近正赶上水泗节,老太爷这病时好时坏,听说水泗节放花灯祈福灵验得很,姐姐就想着求求夫人,到水泗节那日让咱们姐妹去祈祈福。”   三姨娘惯是个能折腾的,她这一通话说完,叶蓉想的不是祈福的事。顾老太爷虽说病情反复,但至今来看还是能活个三年五载。可要是让她等到三五年之后再出府,叶蓉是真的等不起。若赶上顾华庭离府,这次水泗节或许于她而言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第22章 望月阁   离水泗节还有一个月,三姨娘先来让她准备着,做几个河灯,自己做的才更显诚意,好为顾老太爷祈福。   这夜是圆月,明如玉盘,挂在夜幕之中,叶蓉两眼对窗望着外面,神色忧郁,眉宇间化不开的愁情,她便是又想念爹爹阿娘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身后一道音悄然传来,他总是喜欢这样突然出现,看她惊惧的模样,再环胸看她,满怀恶意地笑,似是看到了极为有趣的事。   叶蓉没想到他会赶在这时候来,毕竟这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她仓促下榻,双脚未着罗袜,只穿了绣鞋,站在地上,垂眉福身,“六公子。”   顾华庭看她扬了扬眉,目光落在那方白嫩的脚踝是又皱起眉毛,她似乎总是爱光着脚,不知自己身子弱,动不动就会生病?   他上前几步,叶蓉便是后退,两人惯是这般,他进她必退。   退无可退之时,叶蓉扭过头,蓦地,她惊呼一声,被人抱在怀里,她鼻下这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水和脂粉味,这般他便是又到哪个勾栏瓦舍吃酒了,余光看他玩弄的眼,似乎吃得还不错,还有心思来戏弄她。   顾华庭抱着怀中小小的一团,心下荡漾一刻,便亲了亲她的侧脸,放到床榻上,弯下腰,大掌抓住她的脚踝,敛起眼,略带狐疑,“怎么这么小?”又抬眼看了看她的胸前,促狭道“与你这宛象双珠倒是极为相异。”   叶蓉蹙眉,扭头看他,本是专注地盯着自己光裸脚的眼又转向她的胸口,才知他说的是什么。耳下微红,果然,浪荡子便是浪荡子!   他又垂下眼皮,粗糙的指腹摸过她的脚踝,往下探去,勾住她圆润的脚趾,捏在手里,不住地把玩,嘴中道“有趣!”   叶蓉脚下微痒,稍稍动了动,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他能一直这样,别再进行下一步才好。   可天不遂人愿,顾华庭收回手,向上勾住她的腰,那股子混着脂粉味的酒水缠了她一身,叶蓉细眉蹙起。   似是察觉到怀中嫌弃自己,顾华庭很自觉得靠她更近,吻在她的唇角,吃到那方酒气,叶蓉觉得自己好似也醉了,迷迷糊糊。   想到今夜的来意,顾华庭没再继续,从榻角拿出她的随意扔着的罗袜给她套在脚上,又给她穿上绣鞋。看着眼下忙碌的男人,叶蓉不解,他这又是要做什么?   顾华庭又从衣架上给她拿了外衫罩在外面,右手勾住她的腰,“带你去一个地方。”   叶蓉总觉得今夜的顾华庭行为有些怪异。   这次顾华庭没带她跳窗,直接从正门走了出去。   叶蓉心虚,眼睛一直在看向四周,生怕碰见什么人。   腰上的手臂收紧,顾华庭嘲她,“这四周都是我的人,没人会发现。”   又像是嫌弃她走得慢,直接揽腰把人抱到怀里,叶蓉美眸瞪大,两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惊恐出声。   “公子,你可不可以放奴婢下来。”叶蓉小声哀求。   顾华庭略带戏谑地调笑,“都是我的女人,怕什么,被人发现也正好,把你接到西院来,不必再受那老不死的气!”   叶蓉便不再说话了,他想做的事,哪有自己说话的份,这个事实,叶蓉早就认得清。   出了偏门,顾华庭拦着她的腰,把她放在枣红色的马上,叶蓉没骑过马,身子僵硬地坐着,不敢动。   顾华庭在她身后翻身上了去,凝眉看她,“骑马也不会?怎么这么笨,都比不上勾栏院的红柳。”   勾栏院的花娘会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即是顾华庭拿她与勾栏院的女人比她也不在乎,于她而言,这些都不甚重要,她畏高,现在想的便是赶快下马。   身后的男人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勾在她腰间,往后带了带,让她完全贴靠在他怀里。又侧脸吻着她的耳垂,叶蓉这僵硬地身子便慢慢变软,完全落在他怀里。   纵使夜里的冷风吹着,叶蓉也觉得身后的人燥热无比。   骏马疾驰的速度加快,直至离顾府数里,才将将停住,叶蓉被他外氅紧紧包围,并不觉得冷。   他先下马,却并没有抱她,而是在马下勾起唇角,玩味地看着她,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叶蓉并不理会他的捉弄,压下心中恐惧,一手拉住缰绳,微微侧腿,欲要踩在马蹬上,却不料,马突然仰天长鸣,一脚踩空就要掉下来,猛地被人带到怀里,又是那股浓烈的酒味。   她身下一扑,就把搂着她的人扑在地上,他眼里波光暗涌,幽深无比,“想不到蓉儿比那勾栏院的姑娘还要生.猛。”   她的衣领敞开,入眼便是那一处雪白,又紧紧压在他身上,顾华庭眼里的神色渐暗,声音微哑,“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叶蓉自然不知他说的是何意,想撑住身子起来,又被他带回去,“躺下歇歇。”   叶蓉暗瞪一眼,觉得他是有病,三更半夜,在这街道边躺着若被人看见,算作怎么回事。   好在,他没躺多久,便带着人转去了胡同。   胡同窄小,只能两人只能紧紧贴着,并肩前行。   顾华庭手牵着她,似是格外享受,时不时地就要捏捏那寸软骨。   因着胡同窄,他手掌火热,不一会儿手里就一片粘腻,叶蓉静静地跟着,没把手抽出来。   走了一段,到了一处荒废的楼阁,顾华庭站住脚回头看她,一手搂住她的腰,低声,“抱紧了。”   脚尖点地,叶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随他凌空而起,迷蒙之中,她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腰,听到耳边一阵轻笑,耳边呼呼风声,便随他到了阁楼顶。   她睁开眼,放眼望去,徐州城的夜景尽收眼底。皓月当空,有残星闪烁,暮色笼罩这座孤傲之城。   叶蓉手搭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掌下一片凉意,还没搭上多久,便被握入一个大掌中,顾华庭抓着她的手,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青色的瓷瓶给她,“会喝酒吗?”   叶蓉自然不会。   顾华庭没等她答,抽回手,把一小瓷瓶酒留在她手里,语气一如既往地强硬,“喝了。”   “被我发现留下一点,我就把你留在这。”他也不嫌脏,后背紧靠着栏杆,挑眉看她。   叶蓉低眉看着手中拳头大的瓷瓶,眼睛凉了凉,唇畔抿着,好一会儿听头顶的人不耐催促,“还等着我亲自喂你?”   他情绪变得快,没了此前的和颜悦色。   可真是个混蛋!   叶蓉拔开塞子,仰头猛喝了一口,又辣又烈的酒流入腹中,呛得猛咳几下,泪水从眼里簌簌而下。   她抬眼看向栏杆面无表情站着的人,再次抬手把瓷瓶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脸颊瞬时生了红,两眼盈盈如水,眸中含情,一时头重脚轻,瓷瓶掉落在地上,啪地一声碎裂。叶蓉嘤咛一声,身子一晃,没摔在地上,反而落到一个温热的怀里。   透过眼皮的缝隙,看到那令人厌恶的人,抬手一巴掌就要落在他的脸上,却因力气小,反而软绵无力,轻飘飘地落下。   顾华庭接住她落下的手,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吻了吻她被酒水染上红艳的唇畔。   叶蓉呼吸微喘,红唇嘟起,顾华庭目光幽幽地看她。   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便是这座阁楼。   他今夜却带她来了,定是这酒过烈,才让他这般糊涂。 第23章 遇故人   翌日叶蓉醒时,天光大亮,脑中一阵昏沉,她揉揉眼,望见床头的纱帐,才知自己这是已经回来了。   醉酒后的余韵,她只知昨夜顾华庭逼迫她喝酒,后来的一切都不记得。   “姨娘,您起了吗?”   叶蓉听见外面的声儿,张了张口,才发现喉咙痛得厉害,“进来吧。”   曦蕊进来,服侍她洗漱,又看了她一眼,“姨娘,您昨夜怎么了?”   叶蓉扭头,“我昨夜怎的了?”   曦蕊道“今晨奴婢来时,您还睡着,屋里有淡淡的酒味。姨娘,您喝酒了?”她记着,屋里是没放置酒水的。   叶蓉干咳一声,“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别再提了。”   曦蕊虽好奇,但看姨娘稍有不悦,便再没开口。   顾府的后院颇大,叶蓉待在屋里头晕得很,出去到后园转转。   有泉水淙淙从假山流下,慢慢悠悠地淌。   “你此次来可要在府里多住几日。”一道人声传来,叶蓉听出来人是谁,想避一避,躲到假山后面,掩盖住身形。   “壬梧兄相邀,我怎敢推辞,只是兄应小弟的事…”那人犹豫,并未继续说下去。   叶蓉听到这声,蓦地睁大了眼,只站在假山里,屏住呼吸,却又是难以相信。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南溪道“自当做数。”   他走到假山前,眼角一瞥,看到躲在里面的素色衣衫,快两步走近,“府中这山今日可奇了,怎么多出这几重颜色来?”   徐凉白走近,因着与顾南溪站的位置不同,他抬眼,便与那双念了多年的水眸一撞,他怔然片刻,里面的人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徐凉白微微点头,便与身侧的顾南溪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不如到正厅里与壬梧兄商议?”   顾南溪没挑破,再看了假山一眼,与他引路去了。   叶蓉从里面出来,面上气色不好,不知是惊是喜,这人就是徐凉白,与她一起长大,生活多年的邻家兄长,可他不是死了吗?   在她十五岁那一年,徐家一家子迁去了上京,走时徐凉白与她说过,待他功成名就之时,必来娶她,可没过多久,就传出他一家子死于匪徒手下的消息。   如今时隔两年,叶蓉再次见到徐凉白却恍如隔世。   她满心思绪地回了芳华院。   顾华庭已在屋里等了她多时,几近不耐,终于把人等了回来。   他挑眉看她,“去了哪了?”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不甚太好,忧思重重,心不在焉。   他便更是怀疑,她倒底去了哪,见了谁,回来时生成这副脸色。   叶蓉抬眼看见他,猛地吓了一跳,慌乱收起方才的情绪,不答他的话。   顾华庭无所谓,左右有人跟着她,他回去一问便知。   昨夜她喝醉了酒,顾华庭把她送回屋时倒什么都没做,就自顾回了西院。   今日他来,就是要看看她,酒醒得怎么样了,毕竟昨夜看她的酒量,怕是一口都受不住。   叶蓉将将回神,两眼垂下,掩盖掉心里的情绪,站的地方离他不远不近。   顾华庭敲了敲桌案,懒懒闲闲地看她,嘴角勾起,“看来你的病是好的差不多了,还有心思出去。”   这话里,不免多了其他的意思。   叶蓉心头一怔,两手在袖中捏了又捏,才启唇开口,“昨夜醉了酒,尚未清醒,想出去透透气。”   “哦。”顾华庭不知信了没信,轻轻开口。他微微掀起眼皮,盯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女郎,一双如墨的眼慢慢变暗,喉咙滚动一下,这么多天,她的病也该好了。   “过来。”他道。   叶蓉暗自踌躇,轻咬了下唇畔,终是走了过去。   至他面前,被人抬手捞进怀里。   他想做什么,她无比地清楚。她眼睫颤了一下,猛地呼吸一停滞,咬唇低声,“您…轻点。”   顾华庭倒底是没轻易放过她,等离开芳华院时,日暮已深,他神色舒爽,行路之间步步生风。   赶回书房,叫来崔禹,问他叶蓉一日去了哪。   崔禹记起下人回话,斟酌着答到“十姨娘去了荷香亭后院,那之后二爷领着今日新进府的徐公子也去了后院,但十姨娘并没和二爷打上照面,躲在了假山的空洞里。”   顾华庭思索,躲起来,倒像是她那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但他那个堂叔真的是无意去那的?   倒底是他少算计了一步,小瞧了他的堂叔,顾华庭沉吟,“去好好查查那个姓徐的底细。”   入了夜,叶蓉沐浴完后,料想今夜顾华庭不回再来,但也保不准他这反复无常的性子,能趁她入睡时钻她屋子。   叶蓉让两个丫头回耳房不要出来,她独自坐在窗边,还想着今日的徐凉白,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徐州,还和顾南溪在一起。   “啪”地一声,窗纸落下轻响,叶蓉四下探头看了看,捡起落下的石子,上面包着一层宣纸,写着她最为熟悉的字迹,“明日后佛堂一叙。”   叶蓉细细看了又看,确认是他的字迹,才更加难以相信,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现在是顾府冲喜的十姨娘,两人再绝无可能,再者她和顾华庭之间还有难以言说的事,他要见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是否与顾南溪有关?   叶蓉想不通,这事犹如雾中花,水中月,唯有她亲自去见一见,才能知晓。   这一夜叶蓉都没睡好,一是不明白徐凉白要做什么,二是因为她知道顾华庭一直在派人看着自己,她总有种感觉,若是叫顾华庭知道她和徐凉白的事,只怕会对徐凉白不利。   刚用完早饭,主屋便派人过来,说要让她去佛堂给老太爷祈福。   叶蓉愕然,这好像倒是被安排好的,她还正发愁该找什么借口去佛堂,这方就让人请去了,还不惹人怀疑。   绕过主屋,就到后院的佛堂,四周没有仆从侍奉,叶蓉让曦蕊留在外面,自己先进了去。   佛堂里也没有人侍奉,只掌了两盏烛火,地上放着两个蒲团,叶蓉四下看了看,靠西有一个隔间,用竹帘遮着,那帘子随之动了动,从里面走出一人。   徐凉白只长她一岁,从小便是她们那条巷子的小霸王,那里的孩子都怕他,叶蓉不怕,因为她一哭,他便没辙,只得哄着,想来那时,没少仗着他的势,做得不少浑事,惹得阿娘没少为她发愁。   倒是她这个小哥哥一直都护着她,直到两年前。   “容妹。”徐凉白开口,他变了许多,声音稍哑,不再像从前的青涩,他们都变了。   叶蓉见他靠近,惊了一下,后退一步,“徐公子。”   “你叫我什么?”徐凉白似是难以置信,“你从前都是叫我大哥哥的。”   “徐公子,往事不可追忆,我现在是顾老太爷的十姨娘,再也不是徐公子的蓉妹。”叶蓉低声道。她说的不徐不疾,却又无比沉静。这两年,她真的变了,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徐凉白不禁心疼,“是我不好,是我来迟了,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当年我们一家迁入上京,爹娘和大哥都被匪徒杀害,我一人逃出来,随着流民逃到了沿海,后来偶遇顾南溪,得他赏识,又因他才回了徐州,今日来见你。”   “他已答应我,许我带着你离开徐州,蓉妹,当年我们父母都有意结亲,既然事情到这步田地,你何不答应我,我定会护好你。”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走了两步,欲将她揽入怀里,被叶蓉轻轻一躲,便躲了去。   “徐公子,往事已矣,你我再无可能,为你我二人都好,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你若无他事,便离开顾府吧。”叶蓉话落,眼睛一直看向别处,自始至终都没看过他。   现在她应该在佛堂祈福,没待上个一二时辰,是离不开的。   屋中沉寂片刻,徐凉白再次开口,“蓉妹,你不愿和我走,可是因为顾家的六公子?”   叶蓉倏的抬眼,挣扎,羞惭,惊愕交错相织,一闪而过,她攥着帕子的手收紧,“徐公子何出此言。” 第24章 笼中局   “顾家六郎风流恣意,谁人不知,你若恋慕他也情有可原。可是蓉儿,他这人心里颇深,又睚眦必报,没少给顾家二爷下绊子,对自己堂叔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对别人。而且他身边的女人换的如衣服,没几个人能留得长久。跟了他有何好?”   叶蓉轻轻松一口气,“你误会了,我对顾六公子并无意。”   看她的语气不像作假,徐凉白想不明白,“既然你对他无意,为何不肯跟我走?”   叶蓉说不清缘由,不想让他卷入顾府的争斗中。   顾南溪不会无缘无故地帮他,若不是看出顾华庭和她的事,何必大费周章来让徐凉白和她见上这一面。   “徐公子,时候不早,我还要为顾老太爷祈福。”   徐凉白满心欢喜地见她,想不到却得了这一个结果,满眼失望地看她,她态度坚决,自己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自顾掀开帘子,出了佛堂。   此时阙和院,崔禹把叶蓉和徐凉白从前的那点事查的明明白白。   连她偷偷去爬树给掉在地上的幼鸟置窝,和徐凉白一起去河里摸鱼都查的一清二楚。   真想不到,她以前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或许不是和现在的她,只是在他面前的叶蓉,她学会变得小心翼翼,学会察言观色,更让他逼得学会讨好示人。   顾华庭揉了揉眉心,回靠在太师椅上,这大半年,他只知她伺候得舒心,从未想过她以前过得日子,更从未派人调查过。现在知道了,心里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唇畔动了动,低骂一声,这感觉可真不好。   听说她今日去了一趟佛堂,他安排的人只能在外面守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顾华庭总觉得这事不这么简单。   是以,他决定亲自去问上一问。   叶蓉还没睡,徐凉白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不得不承认,在他说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心动了,可终究是对顾华庭的惧意占了上风,她不能跟他走。   借着月色,顾华庭打量着床上的人,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一起,是极为不安的睡姿。   顾华庭眉头皱起,抓起她露在薄被外面的胳膊要塞到里面,被下的人一动,他勾唇一笑,收回方才的念头,慢慢俯身咬住她的手指,果然床榻上的女郎又是轻微一颤,他移到她耳边,“呦,学会装睡了。”   他的来意本是要问一问徐凉白的事,但每每一见到她,总会忍不住想靠近,想逗弄一番,她总比别的女人能提起他的兴致。   随后,他咬住她的耳珠,如他所料,很快叶蓉睁了眼,身子一抖,像猫似的,小声叫他,“六公子。”   “叫我什么?”顾华庭不满意她的称呼,力气加重。   叶蓉轻嘶一口气,开口,“六郎。”   “这才乖。”顾华庭满意的亲了亲她的耳垂,动作轻柔,不论以前如何,她现在还在他这,任谁也夺不走。   “今日去佛堂做什么了?”顾华庭又问她,右手不老实地摸进了被里。   叶蓉躲了躲,不慎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听他的语气,他似乎看出了自己和徐凉白的事,“夫人交代,去给老太爷祈福。”   她话方落,感受到那人掌下的动作,“说实话。”顾华庭语气颇重,透着股狠劲,厉声,“我最厌恶别人骗我。”   叶蓉脸色一白,沉默了下,道“见了徐凉白。”   身上一痛,居高临下地男人面色阴沉,“他与你说了什么。”   果然,他都知道了。   叶蓉咬唇开口,“他要走了,念着年少的情分,想再见我一面。”   “年少的情分…”顾华庭轻嗤一声,随即俯身下去。   狗屁的年少情分!   他与她之间的情分可要比她与徐凉白要深得多。   既然已经被他发现这事,徐凉白定然不能久留徐州,必须想法子让他尽快离开。叶蓉被强迫着双臂环上他的后颈,偏过头如是想。   翌日,刘氏再次把叶蓉叫到了主屋伺候顾老太爷。   顾南溪在里面坐着侍疾,刘氏突发头疾,先出了去,屋里除了躺在北北床上半死不活的顾老太爷,就剩下顾南溪和叶蓉。   叶蓉给顾老太爷喂完药就要退到外间,突然被顾南溪叫住,“十姨娘。”   叶蓉不得不转身福礼,“二爷。”   顾南溪看她,问道“想不到我当日出手救的人竟是你,也算是缘分。”   “不过你可否告诉我当日想要杀你的人是谁?”   叶蓉他这么问自然不是毫无缘由。那夜他没什么兴趣,只是一时心生怜悯才救下她,没想到他还是自己父亲新纳的姨娘。   看得出来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由着别人害自己。当时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所以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向自己求救,于他又有什么目的。为商多年,顾华奚一向都认为没有无缘无故接近你的人。   再者他听闻那夜是西院六姨娘约她在湖心亭,而自那不久之后,顾华庭就把他的六姨娘扔掉了勾栏院里。   为商贾多年的直觉告诉他,顾华庭和她之间脱不开关系。这十姨娘生的这么美,顾华庭又向来是个贪恋风尘的,加上东西两院的恩怨,他怎会这么轻易放过?   是以,当偶然间得知徐凉白和叶蓉的关系,他便将他带回府,以此来试探他那个乖戾的侄儿。   叶蓉停住脚,垂眼低眉,微微笑了,“还未感谢二爷救命之恩,哪里有人要害奴婢,只不过是奴婢不小心,没站住脚罢了。”   “十姨娘不必害怕,如实告诉我,我自会为你主持公道。”顾南溪静静地抬眼看她。   他虽是顾华庭的堂叔,但与顾华庭很不相像,顾华庭常年流连勾栏院,早就养成一副风流软骨的模样,喜欢逗弄人,更喜欢旁观看戏,冷情薄性。而顾华奚则是风清朗月,眉间疏淡,时而挂笑,为人宽厚,毫不见商贾风气。   叶蓉站得久了,腿下发麻,她悄悄踮脚,换下支撑的力,似是无奈道“二爷好意,奴婢心领,但二爷也不必为奴婢主持公道,害奴婢之人,奴婢心有定数。二爷未归府之前,奴婢与八姨娘结怨,许是忠于她的奴才做的,逝者已逝,何必再追究。”   顾南溪点点头,不再提这件事,转口又道“我会和母亲说,给你卖身契,和徐凉白一起离开徐州,所以你不必有多余的顾虑。他对你一片痴心,总比待在这要好上许多。”   叶蓉怔然,没想到顾南溪能亲自开口,起初她以为顾南溪只是暗中相助,所以她才没应下徐凉白的话,但如今顾南溪要明面上助她离开顾府,他是顾家西院的掌家人,顾华庭的堂叔,有他相护,她是不是可以不再避着顾华庭?   见她好半晌不说话,顾南溪又问,“怎么,你还有其他顾虑?”   叶蓉回神道“多谢二爷,只是此事奴婢想请求二爷可不可以不要声张,只让奴婢悄悄离开就好。”   顾南溪眼睛盯着她,转了一转,一手搭在桌上拿起一盏茶,抿了一口,才道“可以。”   现在顾华庭已经知道徐凉白的事,不论顾南溪有什么企图,既然得他亲自开口,能让她离开顾府,于顾华庭时都有弊,顾家的争斗生死,她都不在乎。如此也能省下她水泗节的一番波折。 第25章 风雨恶   夜色已深,顾华庭这方在满月楼请人吃酒,尚不能回去。   顾南溪把这事做得隐秘,确实没人知晓,连带着顾华庭放在叶蓉身边的人都没发现。   时间定在三日后,叶蓉心里多少有几分忐忑。这夜他没来,不禁松下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很快她就能离开了。   回顾府后,顾华庭没走正门,反而从西面的角门回了去。马车刚停,好巧不巧,他一掀开车帘,就看到同在角门方出来的徐凉白。   顾华庭挑起眼,跳下马车,随意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土,斜斜地看他,“你就是徐凉白?”   徐凉白孤高傲骨,顾南溪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东西两院不和,他听闻顾家六公子也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风流公子,自是瞧不上他,不卑不吭,语气不屑,道“正是。”   “呵!”顾华庭上前几步,嘲讽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放肆?”   想到叶蓉那夜说的旧日情分,她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的过去,他从未参与过。无端的,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顾华庭拳头紧握,咯咯作响,睨他一眼,倒底是忍了下来,“我不想再顾府看到你,若你还敢继续留下,我不会看他顾南溪的面子。”   徐凉白丝毫不惧,只道“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不劳烦六公子亲自动手。”   回了阙和院,顾华庭砰地关上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留下门外的崔禹碰了一鼻子灰。   崔禹摸了摸脸上的尘,默默站在门口。   半晌,顾华庭又打开门,脸色恢复如常,“这几日盯紧她,一刻也不许漏了。”   她在说谎。   既然徐凉白是找她叙旧,再见她最后一面,那今日,自己有意走角门遇到他,他又怎会在自己面前如此理直气壮,还对他说出那句话。暗中打听几日,都没有徐凉白要走的迹象。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大费周章来顾府,只是为了看她?   他倒是要好好瞧瞧,她如何瞒着,若是当真敢欺瞒于他,自己也不介意手上沾点血。   转眼就到三日后,入夜,顾老太爷突然发病,叶蓉匆匆换了简便的衣裳去了主屋。   曦蕊跟着她,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叶蓉从后门偷偷出去,曦蕊和她告别,不舍哭道“姑娘,奴婢舍不得你。”   这是她第一次叫姑娘,叶蓉一阵恍惚,许久都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了。   叶蓉缓缓笑道“二爷应我会护着你们,免遭顾华庭为难,若你们还想跟着我,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带出来。”   别了曦蕊,叶蓉并不知道,这一行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容易。   与此同时,等在后巷的人一连探头向远处张望,连马匹都感受到主人的心急之情,焦躁不安,来回踏着马蹄。   远处的马车慢慢靠近,徐凉白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快速打马过去,“蓉妹你来了,快随我走吧。”   马车的车帘掀开,里面的人淡笑着一跃而下,眉峰横立地看向他,“我说过让你走,可没答应过让你带上顾府的人。”   “你怎么在这,蓉妹呢?”徐凉白驾马退了几步。   顾华庭慢慢抽出腰间佩挂的长剑,摩擦着剑尖,“你说的是蓉儿?她可不是你什么妹妹,她没告诉你吗?入府的第一日,她就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这不可能!”徐凉白不敢置信道“这绝对不可能,蓉妹虽活泼,可她只喜欢我一个人,她平素最瞧不上那些浪荡的富家公子,绝不会看上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顾华庭,“你可真是不怕死。”他握了握剑柄,眉间一敛,纵身一跃而起,手中的长剑不偏不倚地刺向他。   徐凉白哪里是他的对手,当即乱了手脚,只顾躲避,左肩上还是被他刺中,负下伤口,汩汩的鲜血流下。   “顾华庭,你不怕明日官府来找你吗!”徐凉白看出他的杀意,登时搬出官府来压他。   可顾华庭怎会怕他。   “寻王法?”顾华庭冷哼,“在这徐州城我就是王法!”   叶蓉出门就遇上了大雨,她顶着雨水小步跑出去,半路被人截下,头顶撑了一把伞,抬头,崔禹笑嘻嘻地在她面前,“外面雨大,姨娘无事还是回屋吧。”   叶蓉看到他心下一沉,冷声,“他都知道了?”   崔禹瞒不住,不答她的话,只道“公子交代,姨娘身子弱,这么大的雨,仔细伤着风寒。”   叶蓉执意要去找他,卸了头上的簪子,抵住脖颈,“带我去见他。”   见她脖间都出了血,崔禹不敢耽搁,扯了一辆马车,带人就赶了过去。   顾华庭那柄剑上沾了血,一滴一滴滴在青石路上,瓢泼大雨冲刷着地面,顾华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猛地挥剑上去,这一剑扎在徐凉白的右肩,徐凉白痛叫一声,跌下马,在地上向后爬,想要远离这个地狱来的煞星。   顾华庭杀红了眼,轻微摇下脖颈,一剑刺穿他的手背,把他钉在地上,“怎么,现在她还是你的蓉妹吗?”   徐凉白面目狰狞痛苦,捂住被钉在地上的右手,惨叫出声,“你倒底要做什么?”   顾华庭握住剑柄,狠狠地转动剑尖,磨得他脊背生寒,痛的要死过去,“做什么?”他眼底露出嗜血的目光,“很简单,杀了你。”   “谁让你说她最爱的人是你呢?”   话落,他猛地拔出长剑,又是一阵惨痛的叫声,刀剑下落之时,马车辘辘停下,“住手!”   叶蓉下了马车,不顾崔禹在后面打的伞,冒着大雨,提裙跑了过去。   她上前抱住顾华庭,咽了咽唾,朝他微微一笑,轻声安抚,“六郎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和他走,我就是想和他说清楚,让他离开徐州,我从未答应过他的,你信我。”   顾华庭被她抱着腰,怕伤着她,把手中的长剑扔到地上,其中真假他自能辩出,不过被她这般安抚,让他心里舒坦不少。   徐凉白躺在地上早已看傻了眼。所以顾华庭说得都是真的,蓉妹真的委身于他了? 第26章 情愫生   叶蓉挡在顾华庭面前,衣裳被大雨淋得透彻,散落的青丝贴在脸上,坠下的雨珠让她的脸色再白上几分,她轻声细语地哄着顾华庭,生怕他一个震怒当即就杀了徐凉白。   顾华庭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又瞥了远处的崔禹一眼,崔禹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打着伞小跑至近前,顾华庭接过,给她撑在头顶,“让开。”   挡住大雨,身上将将暖和,叶蓉摇头,“我不会和他走,外面雨这么大,你和我先回府吧。”   她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他,露出点讨好的神情,这让顾华庭心底感到一阵烦躁。   “不想我杀他?”顾华庭眼睛盯着她直言道。   叶蓉不明白他是怎个意思,唇畔冷得发白,她垂下眼,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上面没有往日带着的钗环,半晌她轻轻点头。   “好。”顾华庭沉声,腾出的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直视着自己的眼,他挑衅地看向地上呆傻的徐凉白,对着那张发白的唇吻了吻,才道“那你去给他一刀,此事就此作罢。”   叶蓉美眸一瞬瞪大,错愕地看他,那一双蝶翼的睫羽扑闪而过。   她站着不动,显然是不愿意,或者是…她在心软,对他们之间年少的情分下不去手。   忽地,他掌下的力度加重,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下不去手,等到我手里,他可就活不了了。”   下颌白皙的皮肤上印出红痕,叶蓉看他时眼底的神色一闪而过,顾华庭只抓到她转过身的背影,纤瘦,如风雨中的浮萍。   叶蓉动作僵硬地捡起地上的长剑,拿在手里握了握,这是她第一次拿剑。   徐凉白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叶蓉,蓦地笑了,“蓉妹,我好恨,好恨我来晚了一步,若我早知你过得这般苦,就算是死也要把你从地狱里拉出来。”   那柄剑扎在了他的左肩,鲜血涌出之时,叶蓉倏的松手,瘫坐在地上。   头顶的雨水再次被挡住,顾华庭弯腰摸摸她的脸,亲了亲她的唇角,极为满意地道“做得不错。”   叶蓉就像木偶似的,被他抱回了马车。   她平常灵动的眼如定住一般,呆呆地盯着远处,进了马车,快到顾府时,她又猛地抓住顾华庭的衣领,“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   如是说,叶蓉并不相信顾华庭的话。   顾华庭听此,眉头微微一皱,“我应下你的事自然作数。”   只不过他伤的那么重,即便不杀他,怕是也活不成了。   翌日,顾南溪突然赶上行程,后午便出了徐州,似是有要紧的事。却无人知晓,倒底为何事。走得匆忙,这一走,回时又不知改到什么年月。   这些日子叶蓉都在屋里做河灯,从未出过门,刘氏也没派人找过她。   她变得越发不爱说话,曦蕊给春香使了眼色,端着一碗薏仁粥过去,叶蓉叫她放下,也没见吃多少。   直到那一夜,叶蓉坐在窗边,外面打进来一个石子,用纸包裹着。她心下一动,迫不及待地打开宣纸,一如既往熟悉的字迹,“已安,勿念。”   有水渍打在上面,叶蓉紧紧捂住那张纸,泣不成声。   她年少所有情丝愁倦,因着这个偌大沉闷的顾府,因着那个的六公子,都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此时的阙和园,屋中静谧,梨花木的桌案上放着一团团被褶皱的废纸,顾华庭揉了揉手腕,疲倦地靠回太师椅上,“送过去了吗?”   崔禹点头,“小的按照公子的吩咐,裹上石子,逢着姨娘开窗的功夫扔进去了。”   “嗯。”案后的男人低低沉声,如此再无他话。   徐州城外,开了城门,城外人熙熙攘攘,提包驾车,纷至沓来。有商贩叫嚷,城门检阅屡屡不绝,当真是好不热闹。   城门外走来一个明丽少女,身穿鹅黄色的云霓翠菊对襟,发饰简单,只在发间插上一只翡翠簪子,再无饰物,正搀扶着一个年迈的妇人过来。   叶佩雯跟着母亲再到徐州,离上次拜访大伯一家已过了一年有余,断然想不到大伯竟遇上仇家,一家只剩下了表姐。大伯曾给父亲写信求救,求收留表姐。父亲怕惹上事,连封回信都没有。后来自家遭难,父亲病死,她与母亲无处可去时,偶然间遇到一个漂亮的女郎,女郎告诉她们,她大表姐做了顾府的妾室,极有颜面,看在往日的情分,定然会收留她们母女。叶佩雯带着母亲来到了徐州。   时值辰时,顾府朱红雕漆的大门方方打开,看门的小厮打着哈欠,眼皮将将搭着出来,立在门前,仿似倦极。可不就是倦极!昨夜顾老太爷折腾不断,郎中进进出出,白日轮班的人家中有事,不得已他再出来顶替,将将整夜未合眼,眼皮子黏在一起,怎么着都撑不开。   “这位小哥。”   迷迷糊糊之中,李泉似是听到有人在叫他。因着和自己一起当值的人有事要迟些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此时时候尚早,管家也发现不了。此时守着顾府大门的就他一人,想来也是在叫自己。   李泉勉力地睁开眼,看到府门前一个妙龄女郎,面若桃花,眉如细柳,一身鹅黄小衫更衬身姿窈窕。细看之下还有几分面熟。   先不论这位面生的女郎在此何事,当是这轻缓的语气和这等姿容让上不清醒的李泉心神荡漾了一下,立马打起精神。   叶佩雯抬眼看他,面上羞涩,又进前一步,细声细语道“这位小哥,这里可是顾府?”   李泉答她“正是。”   又见女郎面露喜色,似是激动“贵府顾老太爷的十姨娘可是徐州商户叶蓉?我是她族中叔家的表姐。”   李泉这听她一说,细看之下,顿时明白了方才的熟悉之感,原来是十姨娘的族中亲戚。   十姨娘身为妾室地位本是不敢高,但十姨娘为给顾府冲喜,又深得夫人信任,几日前八姨娘那档子事也不是没听说过。夫人最终是信了十姨娘,依照家法处置八姨娘。自此,府中下人都对叶蓉尊敬了不少。   李泉心下转了三转,打消困意,看了她身后的妇人一眼,恭敬道“劳姑娘在此等候,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只听说过来找正室夫人打秋风,这来找妾室姨娘打秋风的,李泉暗暗思蹰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叶蓉对这个族中的堂叔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当初家门败落,她走投无之时,家中亲戚皆是闭门不见,生怕惹上晦气,借此让她熟知了世间冷暖。   当时这个堂叔还远在外地,叶蓉不得相见,只传了一封书信,再无回音,她本就没抱着太大的希望,求人不如求己,于是她甘心为顾老太爷的妾室以还家中债务,安葬父母双亲。   如今,这个远地的堂叔病死,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还找到她,望她施以援手,这是何等的可笑。   刘氏吩咐人来芳华院,让叶蓉过去。   收拾妥帖之后,叶蓉换上一身不打眼的水色云玲湘红对襟,发间用鎏珠扣轻轻一挽,便再无他物。   叶蓉前脚一入门槛,打眼瞧去,看到的不是端坐在交椅上的刘氏,亦不是满怀希冀,略有局促地叶氏母女,而是那个斜着身子,懒散的靠坐在交椅上,含笑看她的顾华庭。   对上那双眼,眉梢跳了一下,多日未见,叶蓉心里想的却是这个混蛋怎么好像看着清减许多。   记起曾经刘氏的话,叶蓉下意识地看了端坐在上首的妇人一眼,刘氏正端坐着,神色平常,未觉有异。叶蓉蹙眉,徐凉白那件事闹得大,顾南溪必然知道了她与顾华庭有私,虽说刘氏母子二人并不亲厚,难道这件事顾南溪也没同刘氏说过?   “表姐…”叶蓉从刘氏那回过神,抬步正跨过门槛时,叶佩雯先快步走了过来,握住叶蓉放在身前的手,声音哽咽,眼中泪水决堤,一股涌了出来,落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儿就满是泪痕。   泪水簌簌而下,形态我见犹怜。   叶蓉与她多年不见,两家相交少之又少,今日见到她这个同族的表妹,有一阵恍惚,她这张脸与自己实在是相像,若是不熟的人真会认错。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表妹。   叶佩雯还在陈情说着,什么终年思念,记挂许久云云。泪花簌簌而下,毕竟是与她相似的容貌,明丽至极,那张脸梨花带雨,娇羞可怜,惹人疼惜。   但这不知打哪来的堂叔让叶蓉本就没甚印象,她站着不动,与她没什么情分,实在是同情不了,脸上没有认亲的喜悦。叶佩雯的这些话都未入她的耳,刚从外面进来,被风吹着,手上寒凉,被她握了一会儿,温度就升了上来。   叶佩雯的母亲安氏也坐不住,她发鬓凌乱,衣裳长日就这几件,洗得掉了色,蹒跚着步子走了过来,到了叶蓉近前,摸着她的脸道“好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叶蓉笑得有几分勉强,“我不苦,顾府上下待我很好,夫人心善,通情达理,待我一向宽厚,我很知足。”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到坐着的郎君轻嗤一声,声音很轻,叶蓉离他近,听得清楚,错开他戏弄的眼,没去看他。   安氏又道“婶婶知道,当初你家中的事婶婶没帮上忙,是婶婶的错,婶婶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你,可…可婶婶真的是没办法了!”   话落,安氏噗通跪在她面前,紧跟着叶佩雯也跪了下来,叶蓉抬手要扶,雨夜受了风寒,她病中方愈,又向来体弱,哪经得住这妇人的力道,险些把自己拉到地上。   安氏又道,“婶婶厚着脸皮求你,收容婶婶母女吧,时至今日,婶婶已经无路可走了。”   安氏心思多,也并不是无路可走,只是其他亲戚斗不过是一副穷酸相,偶然听说她表家小姐为顾府妾室,顾府的家室财富,安氏想后断然就带着叶佩雯来了徐州。攀上叶蓉,日后自然还能享受到从前在叶府的福气。安氏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又见叶蓉再三犹豫,支支吾吾,却也不见态度冷硬,更加打定主意,这顾府,她就是不走了。就想再接着加一把火,暗自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哭意更甚。   “表姐…”叶佩雯哽咽着哭,嗡嗡地声音哭得叶蓉脑仁疼。   她站在两人面前,无奈道“不是我不收留,实在是因为在这顾府里,我也不过是一房妾室,夫人宅心仁厚才容我安身,婶婶和妹妹二人虽是我亲人,可也不能我说留就能留的!”   “十姨娘此言差矣。”顾华庭看了半天热闹,终于开了尊口。周围的眼睛都齐刷刷向他瞧去。   顾华庭打了打衣袖起身,像是没看到一般,只盯着叶蓉。   叶蓉撇过脸不看他,脸上微热,好在本就苍白才不至于露出马脚。不知他又要胡说些什么,与他最后一次情形,还是在那个雨夜,顾华庭带她从偏门回来,甚至没让她擦干身上的雨水,就把她放到离窗前最近的桌案上。   逼问她“还跑不跑了?”   她哭着摇头,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抽咽出声,“奴婢不敢了…”   他也不嫌脏,俯身吻了上去。   后来他再没来过。   脚步声让叶蓉回神。   顾华庭起步,眼睛盯着叶蓉向着她走,疾至近前,叶蓉稍稍错开步子,避开他,心却不自觉收紧,他又想做什么,这里这么多人,要是被刘氏发现,可怎么好。   “六公子何意?”叶蓉轻吸一口气,才转过脸,笑着看他。   在屋里歇了这么久,风寒好了不少,至少那双眼不是那么暗了。   顾华庭这时却不盯着她,蹲在叶佩雯身边,捏着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叶佩雯自幼处在深闺之中,何时被别的男子这样对待过,登时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交织之间,顾华庭指腹擦掉她脸上弯曲滚落的泪珠,启唇微微一笑,“你那容不下她,我这西院可多的是空闲的院子。姑娘如果不嫌弃,我这屋子更宽敞,容得下你。”   在场的人具是一惊,越往后面的话细听是一语双关,越是浪荡无耻,叶佩雯不知是哭是气,一张脸青白交加,最后转为羞恼,蓦地升起一股子热意。   顾华庭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收紧捏着她的手指,问她,“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叶佩雯羞得都要哭出来了,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是好,眼睛求助地看向叶蓉。   叶蓉也不知道顾华庭这是要做什么,他想做的事,自己怎么拦得住?   安氏还跪在一旁,也想不明白,不过就是来打个秋风,怎么突然变就这样。但叶蓉是个姨娘,在家中地位低,顾华庭却是顾府半个掌家人,权势地位哪里是叶蓉这个姨娘能比的,靠叶蓉自然不如靠着这个公子要牢靠。   她心里盘算,慢慢爬过去,求着顾华庭,“公子,小女尚未出阁,您这一举怕是不合规矩啊。”   她的意思,他做出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叶佩雯清白不保,就顺势让顾华庭娶了叶佩雯。顾家家大业大,有了这座靠山,不愁日后了。   顾华庭瞥了她一眼,目光幽幽,带着嘲讽,这一眼吓得安氏连忙垂头,不敢再出声。   “六郎,人家姑娘还是个清白的身子,你这么做岂不是辱了人家。”刘氏自持在家里是长辈,又在人前顾华庭好歹给她几分面子,哪知他压根都没看她一眼。   “你还没嫁人?”他问道。   叶佩雯摸不清他的意思,小心地点了点头。   顾华庭似是可惜的“嗯”了一声,倏然放下手起身,随手拿出帕子擦了擦摸过她的手指,叶佩雯见他这一举动,脸色白上一分。   “可惜了,我偏喜欢嫁过人的,温柔知趣。就比如”他说这话时又转了身,正巧对着叶蓉,脸上露出笑意,“十姨娘…”他顿住,叶蓉呼吸一滞,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心跳骤然加快,像是在火上炙烤一般焦灼,她揪紧帕子,脸上神色淡淡,仿若没有听到。   顾华庭缓缓启声,“十姨娘的这个表妹怎么比十姨娘的胆子还小。”   他轻佻地笑,似是忘记方才的话,又道,“就比如勾栏院的姑娘,不哭不闹得乖巧。”   他说完,又瞥了叶蓉一眼,那女人却是连眼神都没给他。随后拂袖扬声大笑出了院子,和刘氏招呼都没打。   刘氏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面色难看之极。   今晨一大早顾华庭来到了东院,说是来看看他的叔父。还没动身,门外安氏母女就进了正堂,随之叶蓉也过来。顾华庭倒不提去看老太爷的事,在这看起了热闹。还在下人面前给她脸色,刘氏被凤芮服侍着喝下了半盏茶,才稍稍平息怒气。   被顾华庭这么一闹,地上的两人就显得分外尴尬。   安氏这次说什么都要留下,忙爬到叶蓉身侧,连声哀求。   为人小辈,不论是有没有亲缘关系,叶蓉都是受不住她行这等大礼。一时头重,她无奈地向前走了几步,到刘氏面前站定,跪了下来,“奴婢知道夫人仁善,奴婢受夫人收留才能有幸侍奉老太爷和夫人左右,自知再无脸面来求夫人,可夫人能否看在奴婢真心侍奉,不曾懈怠的份上,收留安氏母女,若能所愿,奴婢心里甚是感激。”   安氏和叶佩雯相望一眼,露出笑,安氏对此自是满意。   刘氏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府上多了两个人不会碍着什么事,而且看来西院那个六郎还对她的表妹有几分意思。   叶蓉与顾华庭私下的事,刘氏确实不知道。顾南溪匆匆而走,刘氏再三挽留不住,就随他,左右这个儿子是不喜这个家。   入府之时,刘氏见到叶蓉的容貌不为之一惊。西院的六郎就是一个风流浪荡的,要是不为着冲喜,刘氏还愿意卖他一个面子,把叶蓉给他做妾,也为了在他那插个人,方便为她的南溪铺路。   刘氏不是没有怀疑过叶蓉和顾华庭的关系,但却从未抓住过两人的真事,不过都是捕风捉影。所以才有了那夜和叶蓉的话。今日她的表妹进府,和她长的十分相像,刘氏心里有了算计,做主把人留了下来。   安氏母女被安置在云芷院,云芷院隔着芳华院不远,院中不如其他的院子宽敞,小丫鬟们打扫半日,才把这许久没人住的院子收拾出来。   安氏坐在靠窗的榻上,手边摆着一张凭几,安氏饮下一盏茶,没好气道“这顾府上也是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茶都凉了,也不知道给主人换一盏。”她说得理直气壮,全然忘了,自己是寄人篱下,有求于人。   叶佩雯劝她,“母亲你少说两句吧,要不是表姐收留咱们,女儿现在说不定就在那个勾栏瓦舍里待着,您也不能在这安心喝茶不是?”   “行了!”安氏不认同,“什么她的功劳,还不都是因为那个顾六公子。她一进来那番话哪一句是要留下咱们。哦,那个六公子来了,说心悦你,她就是想巴结他,才把咱们留下来,谁求谁且等日后瞧着吧!”   安氏没嫁入叶家之前就是一个乡野妇人,因年轻时姿容貌美,被叶佩雯的父亲娶进门为妻,却没甚大家主母的风度。叶佩雯自生下来被放到祖母处教养,是以气度和安氏大相径庭。祖母亡后,她才回到安氏身边。   “母亲…”叶佩雯想到昨日那个无礼的顾六公子,羞恼地别过脸,“母亲别再说了,她是府中高贵的六公子,怎么会…”叶佩雯后面的话没说,安氏也明白她的意思。   安氏两眼一转,道“雯儿和母亲说说,你觉得那个六公子如何?”   越说越羞,叶佩雯倒底还是一个闺阁姑娘,多谈男子的事总让她抹不开脸。   “我女儿花容月貌,风姿绰约,又精通女红,于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试问有哪个男儿郎能抵抗过雯儿。母亲看,那顾六公子就是对你心生爱慕,昨日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现在咱们拘在顾府的后院,不知能留多久,那个顾六公子母亲打听过了,至今还没娶妻,就是风流些,可哪个男人不是风流的。只要你嫁过去,牢牢抓住他的心,还怕什么!”   “可是,母亲…”叶佩雯想到那日顾华庭的眼神,总觉得他一直看的是表姐,透漏出一股怪异,“表姐她…”   “你表姐这辈子就这样了,当了顾老太爷的小妾,还想着能身子干净不成。”安氏想到叶蓉那张和自家女儿相似的脸,“顾六公子一看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哪会看上别人的妾室,何况这个妾室还是他叔父的女人!”   叶佩雯被安氏的话带着,觉出几分道理,可总觉得那日顾华庭看叶蓉的眼神,让她感觉怪怪的。   被安氏牵着,叶佩雯开始打起了顾华庭的心思。自家曾经商多年,叶佩雯耳融目染,从父亲那里知道顾家的掌权人东院的顾南溪,西院的顾华庭,顾南溪常年出海,居无定时。而顾华庭在江南上结交达官显贵,下联络各地商户,可谓是显赫一时,当上西院的夫人,也不用伺候公婆,当真是好的。   。 第27章 探秋风   曾在闺阁中不是没有媒人踏上叶家的门槛提亲,但叶佩雯没有一个瞧得上眼,或许是她心高气傲,她是叶家独女,要嫁的郎君必是容姿风度过人。今日一见顾六公子,她才知何为公子惊华。   安氏想的简单,无非是顾华庭豪富一时,有顾家庇护,日后不必再颠沛流离,又可过上从前主母的日子。   白日的事让叶蓉很不安心,躺在北北床上盯着床头的琉璃盏,有白色的月光投在上面,温柔静美。   她起身披上外衫,绕过屏风,坐到案后,掌了一盏昏黄的灯,在光下打开一卷佛经抄了起来。   外面的窗子吱呀一声响动。叶蓉的笔尖顿住,黑色的墨水滴在绢纸上,晕染一片。   “这么晚了,蓉儿还没睡?”   他许久没来,叶蓉甚至都以为是那次激怒了他。顾家天之骄子顾华庭何时被女人这么戏弄嫌弃过,没杀了徐凉白或许已经是他大发慈悲。   好像又回到从前,他从小窗进来,不惊扰别人,却是与她在暗中隐隐有私。   徐凉白的事他与她都没再提起。   那张字条告诉叶蓉,他还活着,只盼着他能离开徐州,永远不要再回来。这偌大的顾府,就是一个吃人的牢笼。她是顾华庭手中的禁脔,反抗不得。是她想得简单了,想逃出哪里这么容易?连顾家东院的二爷顾南溪现在都不知所踪,被他逼迫得离开了徐州。   顾华庭像是一头嗅觉灵敏的孤狼,稍有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得知。   “为什么要留下他们?”他问。   叶蓉眼睛一动,看他,“您不是喜欢表妹吗?”   如果她要是说为了亲人,顾华庭定然不信,她这么说,顾华庭信了几分。   她性子说好听点是温顺,说不好听了就是冷淡不知情.事,在府里安守本分,老老实实,唯一多做出格惹人眼的事都是和他有关。   譬如偷偷去买避子药,譬如指使三姨娘开戏有意接近婉秀,譬如故意落水引得他的堂叔相救,再譬如盘算着和她的旧情人离开顾府 第28章 逃生路(三章合一)……   院中静谧, 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明静皎洁,月华洒落而下, 忽地有乌云翻涌, 遮住那方寸月光。徐州城皆是沉寂之时,顾府这方小院的屋子却依旧闪烁着亮火, 时又有女郎人声呜咽,抽抽泣泣。从案上到她的妆台, 烛光明灭昏黄,却也掩不住干净的水镜里映出的两人交叠身影。   顾华庭说不清心里哪来的郁气, 想到她背着他做的这些小手脚心里就腾得升起一团火。   数日前,他知她病着, 听说入夜还在伺候着顾老爷子, 只想着去东院为她解围。她倒好,竟升起了轻生的念头,她就厌恶他至此?故那夜他与堂叔下棋, 心浮气躁,专心不了。   还没有哪个女人能牵乱他的心,这让他升起些许的惶恐, 所以,隔了许久, 他都不去见她,也许,过几日他忘了就好, 可后来他便梦见了她,梦见与她欢.好的滋味。等大梦醒来,只剩无尽的寂寥。   他母亲的忌日, 在勾栏院酒醉后,眼前歌姬舞动,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却是她。母亲生前,希望他功成名就,儿孙满堂,可他遭奸人所害,功名没了,还累得成了京城罪人,仕途无路。   至于儿孙满堂,更是可笑。他后院养了一堆姬妾,没有一个是真心待他。就连那个口口声声说心悦他的婉秀,贪慕的还不是他所能给的旧日浮华。唯有叶蓉,这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就像是一把刀,剖开他的胸膛,慢慢扎进他的心里,他却是如何都不能承认。   做孤魂野鬼惯了,有了那点子情意就像是一把温柔刀,一不小心就能了断他的命。所以他只敢借着酒醉的档口,带她上了那座小阁楼,也算是了却他母亲的心愿,带他的妻子去阁楼见她。只是,就那一次,以后他都不会再去。   也是那一夜,他才开始慢慢想待她好,谁知却又等到她的青梅竹马出现,她还意图听从顾南溪的话,逃出顾府。他手里有顾南溪想要的商路,以它作饵,他这个表面看似风光霁月的堂叔,也不得不低头。   叶蓉是他的人,谁也别想从他手里抢走。除非有一天他倦了,厌了,记不起她是谁,才会念在许久的情分,放她出府。否则,便是他死,她也要一起陪着他入地狱。   许久未见,他克制不住,却又不知为何,拉不下脸面再来亲自找她。听闻她要去伺候那老不死的,所以他起早便去了东院主屋让他厌恶至极的地方。   见到她又不知满足,便借着那不知打哪来她的表妹,戏弄她。人是被他戏弄到了,可再看那张淡漠的脸,顿时失了兴致。看她还不如看勾栏院里的花娘,他后院的妾室,至少她们都知道,该如何尽心对他,也不会变着法的想从他身边逃走。   这女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   天亮之时方才结束,叶蓉阖着眼,不再管身侧的人,沉沉睡去。   顾华庭起身,穿了扔在案上的衣衫,系好腰带,又走回到床边看她。   她睡得不安稳,口中像是在轻声呢喃,他附耳听去,听到她说的是“王八蛋。”   “呵!”顾华庭笑出声,这句话没别人,定是在骂他无疑了。   翌日天明,曦蕊来过一次,昨日她陪着叶蓉去了正堂,遇到西院六公子,不知道夜里六公子会不会为难姨娘,她不敢直入,怕扰了屋里,就在外面轻声敲门,“姨娘,您醒了吗?”   往常这时候姨娘都是醒着的,今日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曦蕊心下存疑,要再唤一声,面前的门打开,看到里面的人果然如她所料。曦蕊定定神,平静地福身,“公子,奴婢该为姨娘梳妆了。”   顾华庭眼神淡漠摄人,似是被她打搅不悦,冷声道“她还睡着,晌午再用。”   曦蕊不敢不从,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直到回了耳房,身后靠着门沿,才呼出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六公子摄人的眼神让她倍感恐惧,真不知道姨娘是怎么受着的。   叶蓉醒时,日头正中,屋里闷热,身上粘腻不舒服。她将将坐起,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白。   “醒了?”   顾华庭隔着屏风走近,叶蓉慌忙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遮住斑斑点点,双眼警惕地看他,遭到这人无情的嘲笑,“遮什么遮,你哪块肉我没见过?”   “你怎么还没走?”叶蓉出声问他,这一开口,才知道嗓子又干又哑,像是被烈火灼烧,无比难受。   顾华庭眼睛动了动。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到床头也没让她接,直接给她喂到嘴边。叶蓉看向他,睫毛颤颤,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缓解喉中的干裂。   他目光垂落,盯在她雪白的肩头上,逐渐变暗,又盯着她被水渍染得红润的唇上,顿觉自己喉咙也很是干渴。他似是半真半假道,“我如果走了,谁在这给你喂水?”   叶蓉口中喝水,咕噜一声,小声争辩,“春香,曦蕊也可以的。”   听此,顾华庭轻嘶一下,不满意她的回嘴,从她手里拿走剩下的半杯水,自己对着她的唇印喝了下去。浸润掉无明中又升起的欲.火。   叶蓉还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混蛋把她的水喝净,还对着她晃了晃空的杯子。又想到徐凉白下落不明和他昨夜的胡作非为,多日积压的情绪轰然而下,心生微恼,赌气地躺在床里,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头顶。   顾华庭看她一连贯的动作,摸了摸鼻子,一直以来,她都是乖巧温顺的。看她生气也是难得。放下手中的空杯,穿过被子没盖严实的缝隙,慢慢勾到了她身前。   倏的,被子里面的人露出头,女郎神情厌倦,眸中含珠,一张通红的小脸气呼呼地对着他,“烦请六公子将您的手拿开。”   顾华庭不如她意,调笑道“从哪拿开,你倒是说清楚!”   叶蓉一时不知这人的脸皮怎么养出来的,厚如城墙,掌下力度加大,她面色一变,撕下平常温顺的外衣,咬着牙冲他喊道“顾华庭。”   “嗯?”顾华庭俯身含住了那片水润的唇瓣,手下按住她不让她躲。   叶蓉推也推不动,被他堵着嘴,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一气,抬手“啪”地一声就打在了他的侧脸上。   顾华庭顿了顿,像是没觉得疼,力道更大,单膝跪在北北床上,倾身就压了下去。叶蓉心下一狠,“啪”又一巴掌打在了他的侧脸,这一次是用了全力,他的脸上都出了五个指印。顾华庭终于停下,睁眼看她,眉峰蹙起,面色沉沉,压下声,“叶蓉,打一次就够了。”   这是第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唤她,隐忍着怒意。   叶蓉对上他那双迫人的眼,向后缩了缩脖子,还是有点怕他的。她两个手死死地抓着被子一角,咽了口唾,双眸瞪圆看他。如一只林中受惊的小鹿。   顾华庭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从被里拿出手,霍地站起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以为他要走了,叶蓉盯着他一动不动。结果他刚走出几步,转过身,又回到床边,他逆着光,看着她发笑,唇角勾起,笑得有些阴沉,“乖蓉儿,等着我下一次来。”   “姨娘,叶姑娘来了。”   日上杆头,明艳的光透过小窗缝隙进来,终于等到晌午,曦蕊再来叩门。   “进来吧。”   曦蕊打开门,看着屋中的凌乱一时怔愣。姨娘昨日穿的衣衫横躺在桌案上,绯红的肚兜在妆台边沿摇摇欲坠,砚台中的黑墨洒了满地,紫檀炉中熏香掩盖不住一室暧昧的气息。走过红木镶嵌海棠四条屏,叶蓉阖着眼躺在床上,神色掩不住的疲惫倦怠。   “姨娘…”曦蕊轻轻叫了一声,心疼地走到床边,平时的稳重全然不见,手足无措地站着。   叶蓉才从方才的事缓过神,如何都料想不到,她竟然打了顾华庭,还对着他的脸打了两下。他为人轻狂自傲,又极为自负,没对她做出更出格的事,一声不响地离开,反而是她的幸事了。   她抬眼看向曦蕊,小丫头眼里的金豆子都快满了,为安抚她,嘴角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没事,别哭了。”   她这么一说,曦蕊眼里的泪登时落了下来。   “扶我起来。”顾华庭折腾她一夜,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全身都疼。她所剩的力气,全部都用在顾华庭的脸上,双腿酸软,现在想走路都困难。   曦蕊擦干眼泪,给叶蓉找了件衣裳,服侍她穿好,道“姨娘,安氏母女来了。”   叶蓉声发哑,语速放慢,“跟她们说我风寒加重,让她们明日再来。”   她顿住,脸色淡了下,又道“让春香煎一副药送过来。”   煎什么药,曦蕊再清楚不过。   屋中一静,过了一会儿,曦蕊才应声,“是。”随后先退出去招呼外面的两人,交代春香去了。   叶蓉刚刚落地,腿下一软,幸亏及时抓住床幔才没摔在地上。   曦蕊送走安氏母女,让春香去烧水煎药,自己匆匆回来服侍姨娘。   月牙门外,墨紫身影疾疾而过,如一阵急促的风,让人抓不住影儿。   顾华庭心里憋闷。   第一个巴掌他可以当做情趣乐子,没放在心上。这女人向来温顺,还没对他发过大火,这一巴掌打出了顾华庭心里的野性,甚至让他有点兴奋。当第二个巴掌,她用尽全力再落下来时,顾华庭没了那份耐心,他一向骄矜,还没有谁敢这么下他面子,真是不知好歹。这就是对他,换了徐凉白,他就不信,这女人还下得去手!   一怒之下,他原想着转身就走,又不想让她过的舒心,是以,他沉着脸,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等他下一次来。   崔禹在月牙门外守了一夜,等到晌午见公子终于出来了,他忙跟上前。   等走近,崔禹才发觉出公子面色不对,侧脸上微微泛红,眼睫如钢针根根直立,动了怒气,像是被什么打过似的。   崔禹不敢乱看,收回目光,在腹中滚过几番才开口,“公子,这时候小厨房该做好午饭了,您看您是先去吃饭,还是…”崔禹想接着说,还是去勾栏院,毕竟这几日公子都是宿在勾栏院,到昨日才回来。   顾华庭停住身,幽幽地看着他,这眼神让崔禹莫名地发怵。他狠狠踢了崔禹一脚,“吃什么吃,整日就知道吃。”一巴掌拍在崔禹头上,他平日习武,下手重,崔禹连忙捂住头,直呼,“小的错了,您饶了小的吧。”   顾华庭被那女人气都气饱了,那还有心思吃饭。又抬手打了崔禹两下,方觉解气,舒心地走了。   崔禹有冤出不出口,更是断定,公子是和十姨娘吵架了,不过十姨娘那么温婉的一个人,公子脾气又这么臭,定是公子的错。   顾华庭没用午饭,去了西院劈开的演武场,脱了外衫,也不嫌阴着的天冷,赤膊抬手打木桩。   因常年习武,顾华庭不似那些纨绔子弟细白消瘦,反而宽肩窄腰,养出一身麦色皮肤,汗水顺着肌理紧致的纹路慢慢流进了收束的腰间。   打了两个时辰,顾华庭最后抬脚璇踢木桩,木桩断裂,随之他也躺在了高台上。   呼吸粗重,眉间汗珠更增欲色。发泄两个时辰,可他胸膛里这口浊气是如何都吐不出去。   他攥起拳,狠狠捶在了地上。   打发走安氏母女,春香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叶蓉捏着鼻子喝了,放下药碗,又顺下一杯温水,才略微除掉口中的涩意。   安氏母女来者不善,她自然知道。   叶佩雯的心思叶蓉看不出来,但昨日看着安氏的态度,似是要讨好顾华庭。这也难怪,人之常情,叶蓉不觉有异。   她求刘氏留下人,一来是她终究不忍割舍亲情,也不想安氏母女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在街头摇尾乞怜。二来就是因为叶佩雯和她那张异常相像的脸。安氏定是有意于顾华庭,若是叶佩雯也有意,叶蓉或许可以想法子帮帮她。   叶蓉喝过药,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斜斜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女郎黑发,长睫,红唇,粉面,浸着光,美艳逼人,偏是那柳叶眉弯弯,又给她增添上小鸟依人的温柔,粉衫避体,勾勒出玲珑的身段。   东面的小窗悄然打开,外面轻声落下一人。顾华庭走近前,看着熟睡的人眉头紧皱,惹他乱了一日心神的人,竟见在屋里睡得这般酣甜,心陡然生出愠意。她右臂压着大半的衣裳,胸前的布料收紧,一团丰韵掩盖不住。受了他大半年,那处多少看着比刚来时长大不少。   女郎露出的身形姣好,顾华庭看得口舌干燥,抬手欲落在她胸前鼓起的一团,至半空,又停了下来。   一见到她,就好像被人下了降头,惯有的自制尽数消散。顾华庭烦躁这种感觉,收回伸出的手,却又不甘心,隔着那粉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叶蓉困极,睡得又沉,嘟囔一声翻过身,并未发现。   小窗半开着,屋内熏香袅袅,再无人影。   叶佩雯见不到表姐也没闲着,在屋内绣起了罗帕,是两朵并蒂莲,用江南有名的蜀绣,叶佩雯女红好,绣得栩栩如生,蝴蝶都忍不住落在上面一品芳泽。   安氏见了,笑着鼓励她,“六公子见到你亲自绣的帕子,定然欢喜。”   叶蓉虽是顾府东院的姨娘,但因她不喜人多,借机把多的人都打发掉,就剩下春香和曦蕊,故此人才会少。云芷院却因着要服侍两个人,又不过是两个来打秋风的外人,刘氏就给了四个婢女。   安氏从前在府上是主母,自然前呼后拥,如今日子一下子清减起来,难免不满。叶佩雯劝她,“母亲,咱们现在落魄,哪有那么多讲究。”   安氏才作罢。   初初来顾府,没见到叶蓉,第二日掐着时辰,安氏带着叶佩雯早早来了。   叶蓉身子还疼,但比昨日要好上许多,至少不会被人看出马脚。   在前厅接待,春香上好茶水,安氏喝了一口,不免有几分嫌弃,“顾府是故意苛待蓉儿不成,竟然给你这种沉下来的茶叶!”   叶佩雯拦住安氏,让她少说两句,转而对叶蓉笑道“表姐别见怪,母亲性子直,向来这样。”   叶蓉摇摇头,就着那盏茶水喝了,“婶婶是长辈,我怎敢见怪。顾府家大,不会在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上刁难妾室,更何况老夫人和善,何时没难过人?”   “至于这茶水…”叶蓉砰地放下茶盏,面色一变,对着身后两个丫头道,“真是胡闹,让你们接待婶婶要拿出上好的茶叶,怎么把我平常喝的拿出来了?”   春香快步上前认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找错了,才把您平常喝的茶叶拿出来。”   “有错当罚,去外面掌嘴。”叶蓉声音加重,微厉道。   “是。”春香垂头委屈地出门,随后,院里想起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和哭喊声。   这场面吓傻了安氏,她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外表温顺的侄女,发起泼来比自己还狠。   叶佩雯面上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干笑道“表姐其实不必如此,一盏茶而已。”   叶蓉眉现愁雾,兀自叹口气,“表妹有所不知,这茶叶是沉了多年,自我入顾府一直喝着,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过是主家的一房妾室,毫无地位可言,主家让你死,你就得死,哪还敢有那么多要求!”   话落,叶蓉再次叹口气,幽幽地喝下温热的茶水,入口虽甘,回味却带着甜意。   这下,轮到安氏母女说不出话了。她再傻也明白,叶蓉这是在提点自己,不过就是外面来打秋风的,还想着要这要那,小心惹得主家不高兴,把她赶出去。   剩下只叶蓉一人在说,安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坐了不一会儿,匆匆走了。   春香从门外进来,脸上哪有被打的痕迹。   “姨娘,你看我装得像不像?眼泪都出来了!”春香为不惹人怀疑,退出门时,下死手掐自己的大腿,真的疼哭了。   曦蕊拎着被打的猪肉进来,叶蓉看着肥嫩的肉皮,笑了笑,“行了,春香丫头功不可没,今晚就把这肉赏你吧!”   春香笑着福神,“多谢姨娘。”   乡下丫头,吃糠咽菜,何时见过油星,自跟着姨娘之后,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叶蓉不是没看出安氏的心思,这一番打压,也希望她能认清现实,叶家不比从前,她也不是叶家的夫人。   这事叶蓉没瞒着,更何况春香叫得那么大声,路过的下人也该听到,传到主屋刘氏耳朵里,三姨娘正和刘氏说这事。   三姨娘不禁赞叹,“十妹妹可真是聪明,平常不言不语,倒瞧不出她这股机灵劲。安氏母女的事我也听说了,真不明白,这种亲戚,十妹妹为什么还要求着您把她留下来。”   刘氏信佛,手上拿着一串菩提珠碾磨上面的珠子,“她自有她的打算。”   刘氏那夜和她说的话,她像是没放在心上,刘氏看不出她听懂没有,今日事一过,她就知道,看来那夜她是在扮愚,她一心想要收留安氏母女,刘氏怕的就是她和自己的想法一样,想讨好西院。   东院山河日下,虽有顾南溪在,但就凭他常年在外,这次匆匆离开顾府也看得出来。因早年的事,他终究是不顶用的。西院的顾华庭正直盛年,顾家早晚要落到他一人之手。届时那时,讨好他,依附他才是万全之策。   可刘氏能猜中前头,却猜不中叶蓉真正的心思,她想要的,不是依附顾府,而是离开这,离开这个囚禁自己的牢笼。   三姨娘还在那絮絮叨叨说话,见刘氏每一句应声,不再说了,起身告退。   出了院门,三姨娘停住脚步,向里面看了一眼,拿着帕子抚了抚微乱的发鬓,才离开。   “夫人,您一向喜静,三姨娘素来聒噪,您为何还要耐着性子听她说话?”凤芮服侍刘氏更衣道。   刘氏眼睛近日看东西都不甚清明了,她合上眼,享受着黑暗,“我老了,多这些人火气也无妨。”   安氏那日灰溜溜地回去,发了好大一通气,叶佩雯嘴上劝着表姐都是为了咱们,但也难免脸上挂不住,这事必定被传得人尽皆知。   这日天热,春香在门沿下搭了一张榻,叶蓉躺在上面有房檐遮阳,被日光沐浴,好不舒坦。人发起懒来,就要睡着。   小憩一会儿,醒来剥着蜜橘,春香额头跑得满汗,进来便欢快地道“姨娘您猜安氏母女又去做什么了?”   叶蓉眯着眼,让她凑近,剥一瓣橘子给她,喂到嘴里,“做什么了?”   春香咬出一口汁水,压低声音,“奴婢看她们往着月牙门那边去了。”   叶蓉咀嚼地动作变慢,半支起身子看她,“你看清了?”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春香答道。   叶蓉从榻上起身,露出一个笑,“表妹一路风尘仆仆到徐州,定是没有一件得体的新衣裳,等她们回来,把我前几日新裁的藕荷色夏衫送去,还有一些首饰,捡着亮堂的都送去。”   春香不明白她的用意,可怜那些衣裳首饰,“姨娘,您就这么都便宜她们了?”   叶蓉道,“安氏是我婶婶,雯儿是我表妹,我疼她自然是要的。”   叶佩雯今日一去自然是没见到顾华庭,顾华庭这几日都不在府上,前些天他又收到京中来信,南平王近日不会来徐州,要再等上半年。半年之期顾华庭等不及,他要先出徐州一趟。是以,近些日子又在外忙起来。   叶佩雯失望的回去,到屋没多大一会儿,曦蕊拖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当着几件衣裳,和几样首饰,“姨娘心疼表姑娘,便让奴婢给表姑娘送这些东西来,都是新制的。姨娘还说了,她曾和顾六公子身边的宠妾交好,见那妾室整日都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极美,就自己裁了一件来,还没上过身,先送到您这,表姑娘身段好,穿上定然好看。”   叶佩雯听她这么一说,心上一喜,面上却是不显,“表姐所赠,妹妹不敢不收,烦请姑娘替我多谢表姐一声。”   曦蕊走后,叶佩雯拿起那件藕荷色娟秀海棠纱裙,在妆镜前,照着自己的肩摆了摆,水裙曼妙清扬,果真美极。   安氏从外面进来,看她这一身衣裳,叶佩雯细说经过,安氏不在意嗤了一声,但倒底是因为叶蓉一时的懂事,把前几日的怒火压了下去。想到正事,在叶佩雯附耳。   叶佩雯脸上涨红,拒绝,“这不可,母亲这…使不得的。”   安氏道“有什么可不可的,你若不狠心,不舍得,要脸面,日后咱们怎么过活,我打听过了,他那几房妾室容貌都不及你,今夜他在外定会饮酒回来,你若趁这是事成,他定然推脱不掉,日后咱们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苦再受那丫头的气!”   被她再三劝说,叶佩雯终于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顾华庭深夜回府,正如安氏所说,饮了不少酒,他挥开抚过来的崔禹,让他下去,定定神,才稳下步子回房。   打开门,屋内飘过来一股淡淡的幽香,绕过丝竹流苏九曲屏风,顾华庭也没掌灯,脱下鞋履,就上了床榻。   旁边似是有一人,醉意散去,他倏的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那张芙蓉面,兴致上来,顾华庭翻身压在那人身上,双手缠上她的腰身,心底愉悦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叶佩雯羞涩地垂下头回他,“我心悦公子,想做公子的人。”   听到陌生的声音,顾华庭陡然酒醒,先是一怔,随后翻身下地,冷漠迫人,先声道“怎么是你?”也不等人回应,随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叶佩雯又羞又臊,来不及想他为何转变这般大,只知道自己厚着脸皮爬他的床,却遭到他的嫌弃,可事到如今,再没办法,她吞下出来的泪水,“公子,你前几日你亲口说的,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   顾华庭眉心一跳,眼睛嫌恶地看她,已是不耐至极,“你既然不想走,我现在就让人进来把你扔出去。我顾华庭从来都不会怜香惜玉。”   这话吓到了叶佩雯,她猛地抖一下,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地出了屋门,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头也不回地出了阙和园。   顾华庭靠坐在太师椅上,按着眉心,方才他还以为床上的人会是她的,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很期待,甚至愉悦。看来真应该离开些日子,把这女人的事想想清楚才好。   这次行程没上一次的匆忙,崔禹前前后后忙了三日,终于打点好,在门前的马车便搭上一个木墩,顾华庭踩着木墩上了马车。   这三日,他都没再去找叶蓉。   西院的动静闹得不小,叶蓉早早知道,春香再三打听,知道这事是定下了。   自那夜被顾华庭赶出阙和院,叶佩雯闷在院里一直都没出去过。   安氏在一旁开导,叶佩雯哭道,“母亲,都怨你,害女儿平白丢了这么大的人,日后,女儿还怎么再这府里抬得起头啊!六公子他分明是嫌弃女儿。”   安氏道“是母亲的错,那夜黑,母亲给你守着,没人会发现的!再者说,你也说了,顾六公子那夜醉酒,兴许是把你瞧成别人,或者是怜惜你未出嫁,才不碰你的。”   叶佩雯道“他哪里会把我看成别人!”说到这,叶佩雯语塞顿住,她清楚地听到,顾华庭起先压在她身上时,说得是“你怎么来了。”所以,他是想着有人会来,但不是她,府中能有谁和她长的相像?唯有她那个远房的表姐叶蓉。   叶佩雯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一般,一脸错愕,怪不得,她总觉得顾华庭和叶蓉之间像是有着什么,她的感觉没错。   安氏见她不哭了,反而一脸怔仲,她道,“雯儿?”   叶佩雯拿帕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道“母亲,我出去一趟。”   来芳华院的路上,叶佩雯越想越觉得对,表姐怎么会无缘无故和西院六姨娘交好,她还打听到西院六姨娘不知因何得罪顾华庭早就被卖到勾栏院。表姐为人淡漠,又怎会好心收留她,还给她那么多衣裳首饰,虽然猜不出她的意欲,但定然和顾华庭有关。   叶佩雯满怀心事地到芳华院,曦蕊先迎上来,“姨娘说您今日会来,叫奴婢在这等您,果真没错。”   叶佩雯狐疑,“表姐知道我今日会来?”   曦蕊点头,“姨娘在屋里等您许久了。”   叶佩雯比来时困惑更甚,进了屋,“表姐,雯儿来了。”   叶蓉招呼着让她坐,又倒了一盏茶水,和几日前的苦涩不同,这次味道甚好,清香扑鼻,入口甘甜无比。   “雯儿聪慧,想必应该都猜到了。”叶蓉开门见山先道。   叶佩雯不明白她的意思,“表姐指的是哪件事?”   叶蓉头痛地扶额,“此事事关咱们叶家清白,还请妹妹保密。”   “表姐请说。”   叶蓉又似是为难开口,“实不相瞒,西院的顾六公子是个花花公子,且爱慕我已久,一心要把我抢去做他的妾室,有幸得夫人庇护,方才无事。”   “这事,夫人也知道?”叶佩雯有问道。   “我本是嫁给顾老太爷冲喜,哪能从了顾六公子,这岂不是冒天下大不韪。是以我对他虚以委蛇,又故意接近他的姨娘,有夫人做靠山,才得以保全自身。”   “幸而…”叶蓉眼睛一亮,“幸而妹妹你来了,我看得出来,顾六公子对你与对旁人不同,他至今无妻室,你定会做他的妻子。”   叶佩雯被她说得耳热,又带着点骄傲。来时,她还想着,她看出来叶蓉和顾华庭之间不干净,想借用这件事加以威胁,让后让她帮自己,现在来看,是不用了。   叶蓉说完话,细细喝茶,慢慢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眉宇一点一点舒展。适时放下茶。   叶佩雯道“表姐让我如何做?”   叶蓉笑了笑,“我身若浮萍,不过仗着一张脸入了顾六公子的眼,在这顾府里无依无靠,若是一走了之,顾六公子不免遗憾,是以定会对妹妹另眼相看,可是这要走谈何容易。”   叶佩雯听她一言,道“我来时,听说徐州城不久后就到了水泗节,去水中祈福,届时表姐可装作落水,妹妹可给表姐遮掩一二。”   暮晚,叶蓉留她吃饭后再回去,这几日两人亲亲热热,时常来往,倒真像是一对亲姐妹。   夜里,叶蓉伏案,拿出一张细纸条,墨迹在上面挥洒,写了几个字,把纸条卷成桶,用线扎起来。   翌日,叶蓉把纸条交给春香,“把这张纸送出城,水泗节那天送回来,寻个机会,让脸生的人给主屋的凤芮。”   春香不解,按着叶蓉的吩咐做了。   顾华庭哪会那么轻易把她的卖身契放在刘氏那,这种东西定是凤芮收着,以便两边寻找。她仿照顾华庭的字迹写了这个字条,让凤芮亲自把卖身契送过来,不论她如何想,都要照着主子的吩咐做。   叶蓉现在很是期待水泗节那日,她终于能离开这里。叶佩雯既然喜欢金钱地位,留她在这也好。顾华庭看到她这张脸也能稍有慰籍,说不定真能纳她为妾,毕竟他也曾跟自己提过。有安氏在一旁,叶佩雯也不会受欺负。她想让她帮,你情我愿,她便帮,只是日后的日子,她终究还是希望她能好的。希望顾华庭能够对她好点。   想着这些事,叶蓉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半月后,徐州水泗节   顾府东院姨娘一行,乘上府门前的马车,浩浩荡荡去了揽月湖。   揽月湖水宽广,位于徐州城中央,烟波浩渺,波光粼粼,湖面平静,少有涟漪。正值月色朦胧时分,来往行人屡屡不绝,手中各捧着一盏莲花灯,放到湖里,以求心中所愿。点点灯光如星,飘荡在湖面之上。飘飘悠悠,不知去了何处。   顾府来的都是女眷,不好在人前露面,刘氏两边姨娘扶着,带着一行人去僻静的地方放灯。   叶佩雯和叶蓉跟在后面,叶蓉吩咐后面的下人,“去照顾着老夫人,我这用不了这么多人。”   仆从散去,不多时,三两的人落在后面,人潮拥挤,淹没于人海之中。   等走远,到了少有人迹的地方。下人放了一个木墩,三姨娘扶着刘氏坐下,“您先歇着,放灯祈福的事交给我们姐妹来。”   后面的人七嘴八舌的舌的应和,许久未出府,一片欢声,叽叽喳喳,如黄鹂入谷。不知谁突然说了句,“怎么不见老十人呢?”   众人这才发现,叶蓉不见了。   “伺候十姨娘的人呢?”三姨娘高声。   被叶蓉打发过来的下人走上前道“十姨娘让奴婢过来伺候老夫人,许是还在后面没跟过来。”   三姨娘劝慰刘氏道“十妹妹有心,把人都给您了。”又对那奴婢道“快去找找她,十妹妹怕水,这湖这么大,掉下去可怎好?”   她这话刚落,有下人跑过来,“不好了,十姨娘落水了。”   三姨娘侧眼看了看微有怒容的刘氏,面色一僵,暗咬舌头,怎么就这么巧让她说中。   还是六姨娘扬了声,对着下人急道“十姨娘落水,还不快去找!”   顾华庭离开徐州已过半月,北上去了雍城,听闻南平王就是在这里落脚,待了半月。   马匹行了一日,顾华庭下马车,在客栈稍歇。沐浴后,身上松散地穿着中衣出来,坐在床榻上随手翻书。   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这半月离开徐州,一是他想来寻南平王,二也有有意避开她的意思。他极不喜欢一颗心挂在别人身上的感觉,总惦念那个女人,反而让他颇为无措,他本不该这样,孤身一人,坐拥金钱地位,风流快活才是他的本意。更何况,他于谁有心,便是在别人手里多了一个弱点,一个致命的把柄。   而杀她,自己又几次三番的舍不得,不杀她,却是对她又痴迷眷恋,又惊惧烦躁,几番交错,还是先避一避,或许时间久,就忘了。   精力再次回到手中的这本《梦溪杂记》之中。   “公子。”崔禹在外叩门,顾华庭不悦皱眉,他记得他吩咐过,没什么事不要来打扰他。 第29章 寻得人 ……   “进来。”顾华庭道。   崔禹进门, 先是悄悄看他一眼,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随后垂下头, 低声道“公子, 昨夜水泗节,东院夫人带姨娘们放灯祈福, 十姨娘不慎落水,至今生死未卜。”   叶蓉失踪已整整三日, 跟在她身边的叶佩雯和曦蕊埋头一问三不知。   曦蕊泪水砸在地上,跪在正厅里, 把叙述过许多遍的话又说了一次,“那夜天黑, 奴婢扶着姨娘和表姑娘走在后面, 姨娘突然不知怎的脚被扭伤了,奴婢想扶着姨娘歇一会儿,可夫人带人已经走远, 姨娘怕耽误了放灯祈福,执意要走过去,奴婢无法。表姑娘提议河边近便, 就沿着湖岸走。湖岸人多,奴婢本是扶着姨娘的, 不知被谁撞了一下,一转身就不见了姨娘,又听人说有人落水, 奴婢扒开人群,就在湖岸看到了一只姨娘的绣鞋,岸上人只顾围观, 没人下去救姨娘,姨娘在湖水里挣扎不过片刻就沉下去了,再就没找到人。”   “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伺候好姨娘,请夫人恕罪。”   三姨娘略微一沉思,“你说是你一个人看到十妹妹的绣鞋,那表姑娘去哪了?我记得等我们赶到时,也不见表姑娘。”   曦蕊答道“表姑娘那日和姨娘走散,不知去了何处。后来奴婢才找到表姑娘,表姑娘受惊,就先回去了。”   叶佩雯这几日受到惊吓,又得到表姐生死未卜的消息,掩面痛哭,一直待在屋里谁也不见。   安氏端着一碗风寒的汤药过来,“女儿啊,你为什么要替那个丫头落水,那个丫头说得计策就是让你害得自己惹了风寒,这么些日子不见好,身子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叶蓉不会水,那日所求,就是要她代自己落水,她再伺机离开,如此才能坐实她已身死。叶佩雯喝下苦药,并不在意,只要能达成自己的心愿,嫁给顾华庭,受这点风寒又算得了什么?   叶佩雯道“我心甘情愿的,这件事母亲别再说了,落水的人就是表姐,我只是受到惊吓。表姐是为冲喜才嫁过来,为奴籍,私自出逃是要吃牢狱的,母亲定要守口如瓶,否则我们谁都不能善了。”   安氏这还是知道,又说道一句,端着药碗出了屋。   离叶蓉失踪过了八日。   徐州城郊外,夜里快马加鞭赶回来一人。顾华庭风尘仆仆,几日披星戴月,除了换马稍息之外,把半月的行程硬生生压成了一半。   他冷着脸翻身下马,到一户长着粗壮梨树人家前,抬手叩门。   秦秀儿打开门,见到来人福身,“六公子。”   在城郊外这院子住的人,就是当初顾府被沉河的八姨娘,闺中小字秦秀儿。   若他没猜错,那女人不会蠢到真的坠河,只能是她有意设计,借坠河之事身死,离开顾府。   起先,初初听到崔禹说叶蓉生死不明之时,顾华庭有一瞬的慌乱,日夜兼程赶路,冷风吹得他清醒。行了几日,送到顾府的信迟迟才到他手上,凤芮信中所言,是自己写信到顾府让她把卖身契送到芳华院。凤芮虽有所怀疑,但自当听从主子的命令,把卖身契从尘封的匣子中送到芳华院。   顾华庭便在那时确信,叶蓉趁自己离开徐州,有意设计离开顾府。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   “叶蓉来过这吗?”顾华庭站在门前,沉声问她。   “十妹妹?”秦秀儿说完,看到顾华庭再沉下的面色,自知失言,改口道“叶姑娘不曾来过,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华庭冷眼看她,半是打量,对她话中存疑。叶蓉早在他这试探出秦秀儿的居处,如今落难,身无居处,又能藏到哪?   秦秀儿被他的眼神看得垂头,后颈出了一层薄汗,心下砰砰直跳,呼吸慢了下来,僵着声道“公子,不如您先进来歇歇?”   “不必。”顾华庭转身拉过马缰,秦秀儿看着那远去的人影,才轻呼出一口气。   “多谢八姐姐。”叶蓉从屋里出来,真心道。   秦秀儿被顾华庭吓怕了,冷汗湿透了半身的衣裳,关了门,又不放心地把门闸上,冲她摆摆手道“你不必谢我,不过是不想欠你的罢了。”   虽说救她的人是顾华庭,但毕竟真正帮她的人是叶蓉,秦秀儿不愿得罪顾华庭,可也心疼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人。几日前叶蓉找到她,想在她这避一阵风头,过段日子就会离开,秦秀儿应下,不知顾华庭什么时候回来,叶蓉每日都躲在屋里,今日他终于回,也算是让她安心。   顾华庭一向骄矜自负,料秦秀儿不敢欺骗自己,留下两个人守着,先回了顾府。   顾府东院已经断定叶蓉身死,不过死了个姨娘,顾老太爷病着不好,不好办丧,只草草掩住消息算作了事。   安氏母女没了倚靠,再赖在顾府反而惹人唾弃,但安氏不在乎,刘氏也没发话,下人还是得伺候着。听闻西院顾六公子回来,叶佩雯坐不住,安氏和她遮掩,想趁着夜里悄悄过月牙门。   顾华庭沉坐在太师椅上,屋里跪着两个婢女,仔细一看,正是芳华院的春香,曦蕊。   顾华庭眯着眼看地上两个瑟缩的丫头,声音凉凉,惹人脊背生寒“给你们两条路,说,让你们生,不说,明日乱葬岗就多两个尸首。”   曦蕊咽了咽唾,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举在头顶,“姨娘走时说过,让奴婢把这个交给公子。”   崔禹接过,放到案上。   顾华庭打开那张折了几折的宣纸,一目十行扫了一眼,双手捏紧,纸张被蜷在一起,骨节咯咯作响,咬牙道“好,可真是好。”   崔禹默默离得桌案远了,生怕惹上公子发火,这阴气让几近暑日的屋生寒。   叶蓉信中写道,“奴婢知公子聪慧,会猜得到事情的原尾,公子风华无双,定能觅得良人,奴婢的表妹叶佩雯秀外慧中,才貌双绝,请公子善待。如若公子实在不喜,也请念在半年的情分勿加责怪。服侍奴婢的两个婢女忠心可嘉,并不知情,也请公子放过。奴婢心怀感激,定将公子秘事守口如瓶,绝不传给他人,以备歹人所利。叶蓉亲笔。”   她所言,一为自己善待安氏母女和两个婢女,二为威胁自己,若做不到上述她便这件事揭发出来。   真是他的好蓉儿。   夜里,叶佩雯偷偷穿过月牙门到阙和院,院内昏暗,连一盏灯光都没有。叶佩雯生疑。   上次来时,她是扮作下人的模样,才得以混进去,而今夜,这院里竟然没有人。不得不让叶佩雯生疑止步。   “表姑娘。”   听到这陌生的人声,叶佩雯霎然转身,惊恐地抬头看向崔禹,连连后退,镇定下来后方才问他,“你是谁?”   崔禹对她这半夜私闯的行径颇为嘲讽,“我奉公子的命,来转达叶姑娘一句话。”   “叶姑娘如果现在离开顾府,公子会给你们足够的钱财生活,下半生也无忧,若是你们厚着脸皮非要痴心妄想,赖在这不走,公子说了,婉秀姨娘在勾栏院缺个做伴的,让姑娘您去陪陪。”   六姨娘婉秀的事此前叶佩雯打听的一清二楚,乍然听到他这些话,首先是不信,顾华庭再恣意妄为,也不能做这种贩卖人口的勾当。但又想到婉秀的下场,她还是心生畏惧。   “我想听公子亲自说。”叶佩雯定神道。   崔禹两眼扫她,“信不信由姑娘,我奉劝姑娘一句,公子现在脾气不好,姑娘千万不要去招惹。”   叶佩雯不甘心,都到这一步,临门一脚的事,成则是后半生显赫无忧,若败,她从未认为自己会失败,风流浪荡的顾六公子从未对美人拒绝过。这般想她怎能甘心,“劳烦去通报公子一声,我知道表姐去哪了。”   崔禹本是不屑,一听她说这话,立马认真起来,“姑娘莫要与我玩笑,欺骗公子的下场,尤其是事关十姨娘,后果不是你能够想得到的。”   “我自然清楚。”叶佩雯道。   崔禹带她去了书房。   书房门掩得严实,自公子看完十姨娘留下的书信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直未出来。崔禹不敢进去,在外面通报,“公子,叶姑娘说有十姨娘的信儿,公子您见是不见?”   许久,就在崔禹以为公子不会见得时候,里面人突然出声,“让她进来。”   书房里一盏灯都没掌,因着月光在东,窗在西,屋里月色都少有。阴暗一片,婆娑的树影投落在墙上,犹如张牙舞爪的怪物。   屋内气压甚低,让人如坠冰窟,森然阴郁。叶佩雯进来后登时软了腿脚,战战兢兢地在书房中央,“公子。”   顾华庭靠着太师椅,双手搭在椅沿儿上,声音幽幽,在这沉寂的屋里带着一种摄人的压迫感,“知道什么,说吧。”   叶佩雯走近几步,一咬牙,衣衫掉落,女子姣好的身形显现出来。恰月亮西下,月光尽数打在她身上,女郎身段玲珑,珠圆玉润,渲染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呵!”   屋中静谧,这一声嘲讽让叶佩雯心中羞耻顿生,犹如根根尖锐的针扎在她身上,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六公子,我心悦你。”她哀怜道。凄凄美美,我见犹怜。   顾华庭腾得起身,一日怒气发泄而出,厉声呵斥“你究竟是心悦我还是心悦我的财富地位,你一清二楚。”   “叶佩雯,我不想知道你那些心思,你是借着她才进来,如果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说,我不逼你,立刻给我滚!滚出顾府,你们叶家的人,我一个都不想再看见。”   “表姐她究竟有什么好,她是顾老太爷的妾室,你为何对她情深至此?”叶佩雯赤着身,凉意习过,她颤颤地捡起衣服披上低声哭泣。   顾华庭无心听她废话,拔高音“崔禹,把她扔出去。”   崔禹一直守在书房外,听到公子传话,推门进去,见到还未穿完衣裳的叶佩雯,连忙背过身,“叶姑娘,您请回吧。”   叶佩雯没理他,眼神戚戚,“顾华庭,我知道表姐在哪,我问过她,逃出去后她会去何处,表姐虽没说,但我偷听到她让春香传信,送到城郊的大梨树下。”   几近子时,叶蓉躺在硬榻上却是如何都睡不着,眼皮突突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叶蓉豁然起身,披衣走到外面,去敲秦秀儿的房门。   秦秀儿打着哈欠出来,倚靠着门,闭眼问她“怎么了?”   叶蓉秀眉紧蹙,“我现在就要走。”   秦秀儿转醒,看她不似玩笑,又问“你不是说再住上些时日?”   叶蓉心绪不宁,摇摇头,“我心中不安,总觉得他会找来,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   秦秀儿点点头,叶蓉背上细软,从后门出去。   叶蓉没走多久,门外有人硬闯进来,破门之声震醒了刚刚睡去的秦秀儿。   “谁啊!”秦秀儿开门吼道,见到来人气势立马就弱了,“六,六公子。”   “她人呢?”顾华庭开口问她。   秦秀儿装傻,“您说谁?”   顾华庭不怜惜她是一个女子,一把拎起她的衣领,长剑横在她的脖颈上,细白的皮冒出血丝,他怒气横生,犹如阴间修罗鬼,“叶蓉。”   “再说一句不知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顾家六郎一介商人,又是一个自负至极的商人,向来做不得打打杀杀的勾当,也看不上那些舞刀弄枪的武夫。是以,他虽习武,轻易却不动武,更不会使用兵器,这是他第一次动剑。   听叶佩雯说完城郊梨树,顾华庭甚至都没再思虑其他,提剑就出了门,怒气爆敛,来过这里一次竟还被他一时忽略,还没有谁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耍他!   秦秀儿怕极了这样的六公子,看出大势已去,不再隐瞒,“叶蓉她才走。”怕他不信,又道“她说心中隐有不安,刚刚从后门走。”   叶蓉没有多远,到了一处破庙,这是徐州曾经的寺庙,庙荒废已久,处处断木横梁,蜘蛛结丝,满是灰尘。   走到里面,一尊巍峨佛像静静坐在堂内,佛身慈眉善目,通体金黄,只可惜许久无人打扫,满是尘埃。现在徐州城中人都信奉城中弘真寺,城中香火鼎盛,这里早已无人供奉。   叶蓉对着佛身作揖,从前她多少是不信佛的,但现在她倒想这尊佛像真能庇护自己。   在佛像下有一堆枯草,叶蓉把枯草聚在一起,准备先在这休息片刻,等天亮时分再走。当初从揽月湖出来,未免刘氏生疑,她不想这么快就出城,卖身契也在府里留了几日,等刘氏允凤芮烧了,才给凤芮传信送到芳华院。   而且她也想等上多日,避过风头再走,顾华庭走了半月,怎么说赶回来也要耗费时间,但她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回来,本想着他来寻的第二日就走,终究是晚了他一步。   身下的枯草扎人,叶蓉找个舒适的姿势躺下,闭上眼,盼着日头升起,早些离开。   玄色身影自黑夜中走来,男人手中长剑滴血,衣袂翻飞,犹如地狱罗刹,他眼底猩红,带着喋血的恶意,“蓉儿,你可真不乖,让我一通好找!既然你这么绝情,那我也留不得你了!”   一柄长剑扎进胸口,慢慢刺入,一寸一寸挖着她的心口,叶蓉伸手胡乱抓着,抓了满手的血。她好疼好疼,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流空,她想哭,想控诉这个魔罗,为什么,倒底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   可他始终无动于衷,冷眼看她,长剑拔出,只余她心头的空洞。   “不…不要!”叶蓉猛地睁眼,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斜下的日光刺痛她的双眼,她出神片刻,原来这是一个梦。   “醒了?”   迷蒙之中,叶蓉侧过头看身旁的人,顾华庭坐在蒲团上,手中绢帕专心地擦拭那柄长剑,叶蓉看到泛着冷光的剑,心头蓦地一麻,脊背生寒,和自己梦中的别无二致。   “你要杀了我吗?”叶蓉开口,才觉声音竟颤了一颤。   顾华庭停下手中的动作,嘴角噙出一丝嘲讽,摆弄长剑,倏的抵在她的脖颈,叶蓉一惊,脸上血色褪尽。   他靠近,贴在她耳边,阴恻恻地道“杀了你,我怎么舍得?”   “啪”的一声,顾华庭把剑抛到一旁,解开身上的大氅铺在草堆之上。   叶蓉挪动身子,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顾华庭压下她,按住她两个乱动的胳膊,痞笑道“做什么,这么多月,你还不知我想做什么?”   此时,顾华庭不得不承认,他想了她已久。叶佩雯有一句话说对了,他对她用情至此,不论以后是否会如何,至少现在是。纵使是万劫不复,纵使是被人利用,横生事端,只要她在,他也甘之如饴。   顾华庭吻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每一寸甘甜,都犹如佳酿,让他心驰神往。   此时只此一念,她是他的,哪都不能去。   佛祖静坐于上,慈眉善目,与面前修罗神大相径庭。   叶蓉唇被咬破,泪珠夺眶而出,拼命挣扎。她不甘心,不甘心多日谋划就如此功亏一篑。   她侧目看到那柄冷冽的长剑,只稍稍侧过身,便拿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在她身上痴狂的男人,那双温柔的水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她稳稳地对住男人的后背狠狠刺了下去。   马车行了六日,离徐州渐行渐远,快到梧州边界。叶蓉掀开车帘,探头看向外面,草木青翠,与江南水乡的温柔娴静,山环水绕不同,越近北方,就越能感受到旷野辽阔,大漠孤烟之感。   只是这些叶蓉都没心思去想,从徐州到这,整整六日不眠不休。以前养在深闺,从未出过远门,是以,叶蓉还不知道自己一坐得路远,就有晕眩呕吐的毛病。   天黑之时,进了梧州城,到客栈歇脚。叶蓉进屋,抱着盂盆,将胃中翻涌尽数吐了出去。吐完后,全身像是脱了力,小脸煞白,往日的红唇都是白的。   晚饭叶蓉没下楼去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夜幕时分,万籁俱寂,有蝉声鸣鸣,以示夏日已临。风打在窗上,犹如锣击鼓面,訇然作响。叶蓉从来不知,夏日的风也能这么猛烈。白面的被子蒙过头顶,挡住外面的杂音,叶蓉放下心事,才迟迟睡去。   “把药吃了。”叶蓉迷糊之中听见人说话声。   外面人进来,顾华庭一把揭开她头顶的薄被,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叶蓉梦中被人扰醒,睁开眼,看到床边的精神奕奕站着的人,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身。   那日叶蓉拿剑到离他一指的地方,被他稳稳接下,手掌紧紧攥着剑身,鲜血淋漓。他看着她冷笑,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你这样如果能杀了我,我早死八百回了。”   顾华庭把剑扔远,强硬地按住她,叶蓉躲避不及,抬手飞快地扇过他的侧脸,咬牙切齿,“顾华庭,你就是一个混账!活该你这么多年孤身一人。”   女郎眼里含泪,犹如娇弱海棠,在风雨中震颤。反而那双眸不带脆弱,是从未有过的憎恶与恨意。   他毁了她一切,还不肯放过她。   伶牙俐齿,哪还见得温顺的模样?   顾华庭未见怒色,不置可否,把她赤着身子包裹在大氅里,抱出寺庙,当日出城,星夜赶路到了梧州。   此时,这个男人就在她面前,神色淡淡,像是那日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拿起药碗,顾华庭手中的调羹搅了搅那碗浓重的汤药,坐近一步,弯腰递到她嘴边。   药味苦涩,叶蓉闻到后,恶心之感顿时升起,猛地扒开他,顾华庭手中药碗不稳,汤药哗啦全洒在了床上。   叶蓉趴在床沿,冲着下面干呕,一日没进食,再呕不出任何东西,只能突出些白水。   顾华庭皱眉,即使再坐不惯马车,也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   他立刻叫崔禹传来郎中,又在崔禹耳边说了几句话。叶蓉看到没在意,说什么都与她无关。   郎中来得快,被急急忙忙拽进屋里。喘息片刻,搭在叶蓉手腕上。   他眼中惊愕,看向一侧英俊的郎君,触及他森寒的眼神,想到来时那个侍从和自己说过的话,很快闭嘴,道“女郎无事,想必是近日劳累又水土不服的缘故才致使呕吐之感,待我开几副药,喝下便好。”   崔禹送李郎中出门,到了二楼拐角的雅间,李郎中提着药箱忐忑地进去,对靠窗负手站着的人恭恭敬敬道,“回公子,这位女郎已怀有身孕,且将近一月。” 第30章 隐孕事   近一月, 正是她风寒后不久,他要离开徐州的那一次。   李郎中是梧州有名的医者,医术精湛, 什么疑难杂症都遇到过。只是这种明明有孕, 却不让知道的事还是头一次见着。   李郎中又道“只是这位女郎先前服用过过烈的避子药,又心中有结, 郁火难消,是以胎像不稳, 恐…”他顿了又顿。   “无妨,你说。”顾华庭不断摩擦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淡淡陈声。   “恐这个孩子会保不住。”做郎中的,最是不愿掺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事, 虽说赏的银子多, 可这免不了遇到其他隐私的事。这也是在拿性命做赌注。   崔禹来找他,说是给一位女郎看诊,还告诉他, 不论诊出如何,都以劳累为病症。   李郎中最初不以为然,以为是什么恶疾不肯告诉罢了, 没想到最后诊出的竟然是孕脉。再看下人所称,不是夫人, 而是女郎。李郎中看出他们并不是梧州人,此时他已推测出话本子上的许多故事。   “孩子保不住,你的命就留在这。”顾华庭转过身, 眼神幽幽地看着他。   李郎中一瞬悚然,跪下身,“公子放心, 我定会倾尽毕生所学,竭尽全力。”   叶蓉吐完后,婢女阿苑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进来。   阿苑正支吾着比划给她吃药。阿苑是顾华庭留给照顾她的婢女,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叶蓉知他此举的用意,无非是想囚着她,让她老老实实,别再生出旁的心思罢了。不知是该说他思虑周全,还是应该说他疑神疑鬼。   叶蓉闻着药味就想吐,她稍稍避开,躲到床里,苦着脸对阿苑道“我不想喝,你拿下去吧。”   阿苑不走,指了指隔壁又指了指端着的汤药,摇摇头。   叶蓉明了,顾华庭的屋子就在她旁边,这是顾华庭要她吃,阿苑不得不从,她若不吃,阿苑还会受罚。   “拿过来吧。”叶蓉不想为难她,一手撑起身,靠坐在里面道。   阿苑面上一喜,拿到她嘴边,要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叶蓉直接伸手接过,端着药碗,仰头喝净了里面的苦汤药。   阿苑一呆,拿帕子给她擦嘴角,端着药碗退出去。   喝了一肚子药,叶蓉更加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干呕,全身软得像面条,一点力气也没有。   门吱呀打开,叶蓉抬眼看向进来的人,目光转冷,躺回床上,背过身闭眼假寐。   她这一番动作顾华庭看得清清楚楚。他面上不显,手里端着一碗清淡的羹汤走到床边,放到案上,“起来喝粥。”   软白的被将她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乌黑的发顶,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并没听到他的话。   顾华庭卷起衣袖,掀开被子,不顾她的挣扎,把人强搂到怀里。指腹轻柔地划过她微阖的眸子,他轻笑,“你不自己吃,是等着我喂你?”   怀中人不理他,也不挣扎了,就被他抱在怀里,像睡了过去。   收紧胳膊,只摸到的骨头硌人,近些日子,她似是瘦了好多。   顾华庭敛下心神,默认她是等着自己来喂,给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让她靠在胸口,坐在他腿上。拿起那碗温热的粥,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垂眼看怀里温顺的人,对着那张唇吻了下去。   叶蓉感受到唇上的压迫,倏地睁开眼,美眸瞪圆,口中呜呜地拒绝,抬手推他,使劲捶打他胸口,被他不悦地按住,他嘴里清淡温热的白粥就渡到她嘴里。   顾华庭像还是不满,扫尽其中的苦味和甘甜,直到确认她已经把白粥咽了下去,才放开。   看着她几日寡淡的脸终于生出几分怒容,他胸膛震笑,吮着她的唇,在上面一点一点描摹。苍白的唇此时圆润晶莹,红艳如上了一层口脂。   顾华庭甚是满意,叶蓉挣扎无果,认命般的闭上眼,本以为他会就此更进一步时,他却停了下来。   叶蓉抬眼看他,双眸陌然如是,又带着淡淡的困惑。   顾华庭似是看懂她的疑惑,端着那碗粥,“你还病着,我不想过了病气。”   叶蓉瞪他,怕过了病气还亲得那么欢。   顾华庭指腹刮着她的鼻尖,调笑,“难不成你想?”   叶蓉还在他怀里,被禁锢得紧难以抽身,只能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理他,话也不说一句。   顾华庭怕粥凉了,掰过她的脸,“你要是不想自己喝,我便亲自喂你。”   随后又加上一句,“就用方才的法子。”   叶蓉躲避不过,伸手要把那药碗拿过来,顾华庭却不给她,叶蓉蹙眉。   汤勺里的白粥颗粒均匀,甘糜粘稠,里面混着各色的菜丁,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而此时叶蓉却是毫无食欲。就着顾华庭递过来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滚过喉咙,压下腹中饥饿,竟觉得颇为舒服。叶蓉眉眼舒展,顾华庭看出她是喜欢的,微扬起唇。   一碗粥下去,过了大半个时辰。   叶蓉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口,“我要睡了,公子该回去了。”   顾华庭让人过来收了桌案上的碗,回头看她,目光沉沉,像是在出神,盯了一会儿,搂着她的腰,手掌贴在她小腹上,有意无意地揉着,问她,“还难受吗?”   叶蓉并未意识到他这个举动有什么异样,把他乱动的手从衣衫下摆拿出来,撒气地甩到他身上,顾华庭真就软绵绵地被她甩开,看她虽生气,还不得不忍着憋闷,心下竟生出一丝丝的愉悦,又听她,“公子,奴婢要安置,您请回。”   顾华庭突然抱起她放到床的里侧,自己躺在她身边,把人搂到怀里,摸着乌黑的发顶,轻声,“睡吧,我陪你。”   叶蓉一怔,这是第一次,顾华庭待她如此温柔,往日他一向不管不顾地,从不理会自己的哀声乞求,犹如是在那档子事上,她深有体悟,自己越是求他,他越是兴奋,毫不怜惜。   今日他似乎与往日不同,叶蓉不会没有自知之明,认为他是心疼自己,反而他倒像是存了别的心思。   徐州城顾府   三姨娘坐在东院主屋里喝茶,喝两口便放下,眼尾盯着静坐在凉榻上默念佛经的刘氏,像是要说什么,又忍住没开口。   刘氏睁眼,放下那串珠子,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   这是逐客了,可她还不想走,有件事她还没心生疑窦,怎能离开?三姨娘不徐不疾地站起身,“夫人,奴婢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老三,我向来最看重你,这些你应该知道。”刘氏道。   三姨娘抬头疑惑,“夫人莫非也猜到了?”   她这些日子想的一直都是叶蓉落水这件事。并非是她纠缠不放,而是因为这些天刘氏一直念经不理事务,家中琐事由她打理,她竟觉出不少别人难以察觉的地方来。而且自叶蓉生死不明后,顾老太爷的身子越来越差,仿佛下一刻就能咽气。   叶蓉落水得蹊跷,在她听曦蕊说叶蓉落水后,叶佩雯却不见时就开始生疑,她还私下让人找过,暗寻徐州城各处,确实没找到人才作罢。   但昨日,她闲时散步,见到叶佩雯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里,上前去打声招呼。叶佩雯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不住地咳嗽。还拉着她的手,同她说思念表姐,心中记挂表姐,才到叶蓉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看看。   安氏母女和叶蓉的关系她有几分了解,三姨娘心下存疑,她几日不来湖心亭,今日来这凑巧看到叶佩雯是否过于巧合。又听她说自己如何思念表姐,三姨娘心里不信。   再问她为何生这么大的病,叶佩雯几次闪躲,最后竟直接生起气来,走了。   三姨娘念此,看着刘氏身边眼生的婢女,从前跟在她身边的凤芮她也许久未再见到。   听说前几日后院井里捞出一个女尸,容貌就像凤芮。   “夫人,十妹妹的卖身契可还在?”三姨娘像是不明白刘氏的暗指,直言问道。   见刘氏沉默,三姨娘知道,看来是自己猜对了,叶蓉故意设这一计,让人都以为她身死,实则,她早已离开顾府,甚至现在可能也已经出了徐州。   叶蓉到顾府是为了给顾老太爷冲喜,若她走了,上哪去找一个阴时生人的姑娘。可即使刘氏看出叶蓉有异,并未戳破,反而任她走,其中可还有隐情?   听闻叶蓉落水不过八日后,顾华庭回了顾府,又待了两日便走,莫不是…三姨娘越想越是心惊,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把叶蓉和西院的六公子联系在一起,而是她总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不可告人的事。   叶蓉指使她请戏班子来顾府,三姨娘私下观察未觉有异,而后来,听说她就和西院的六姨娘交好,再后来婉秀便被卖到勾栏院。   三姨娘蓦地回神,看到刘氏眼睛落在她身上,不复往日混浊,此时已经盯了片刻,只觉得让人脊背生寒,通身凉意,刘氏的眼神,是如此的可怕。   “你都猜到了什么?”   三姨娘低头,打退惧意,脚步后退,干笑,“奴婢不扰夫人了,先退下,改日再来陪夫人解闷。”   “老三。”   三姨娘刚退到门口,被刘氏叫住,“即使猜到了也该烂在肚子里,若是不小心露出口,可要警惕着,别被人除了性命。”   这话绝不可能出自刘氏之口。   三姨娘此时也想不通她为何突然变成这样,这绝不是刘氏会说出口的话。   翌日,叶蓉醒时,枕侧的人还睡着,似是睡着很沉,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这般看着,倒像是山中老虎在打盹。   他眼下乌青,显然是几日没睡好,右臂搭在她肩上,紧紧搂着,把她闷在他胸口,动作却又很轻,仿若是怕伤她。   叶蓉这一觉睡得浅,想到他这一夜都没再乱动,也没对她动手动脚不免有些讶异。从前在顾府时,只要于他同榻,他总会在她熟睡时,把她弄醒,叶蓉对此烦不胜烦。以为今夜他还会做这些事,哪知他说睡觉,真就陪着她老老实实睡了一夜。   “蓉儿。”他冷不丁出声,叶蓉慌乱地收回打量他的视线。   顾华庭睁了眼,眼底含笑,“怎么不看了?”   叶蓉昨日喝了药,又睡得精神,脸上恢复血色,偷看被人抓包,颇有羞耻,她埋下头,“有什么好看的!”   不去揭穿她的口是心非,看到怀中人不再抗拒他,顾华庭心情颇好,“先在梧州落脚几日,等你病好,我们再赶去雍城。”   叶蓉没觉察出他的话中意,只当他是想歇歇,左右在哪她都跑不了,闷闷地没答他。   午时,顾华庭收到徐州来信,前几日凤芮失足落水,捞上来时就断了气。   顾华庭回信让人厚葬,再给她家里人一笔足够的钱。   “公子,凤芮姑娘好端端怎么就掉井里了?”崔禹知道凤芮是公子安插的眼线,正因如此,凤芮的死才更加蹊跷。   事有反常,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叶蓉白日精神好,早饭用了昨晚吃的白粥,突然嘴馋又想吃红烧猪肘,她偷偷让阿苑去买。还再三叮嘱,不要告诉顾华庭。   阿苑出去,就把此事写在纸上,秉到隔间。   顾华庭烧了那封徐州来的信,见此,微微一笑,“她今早的药乖乖吃了?”   阿苑打手语,“吃了。”   顾华庭点头,“她还想吃什么,尽管去买。”   崔禹带着阿苑出门去梧州最有名的洞庭楼买了红烧猪肘,猪肘刚出锅还热乎着被送回来。   一进门,叶蓉就闻到红烧猪肘的味道,让阿苑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外面包裹的油纸,油腻的味道增大,腹中一阵作呕,叶蓉还没吃到嘴,“哗啦”早上吃的白粥全部吐了出来。又像是没有吐净,还在干呕。   阿苑在一旁着急,给她递水,拍背,又把猪肘拿得远远地。   叶蓉摆摆手。   阿苑着急,就要跑出门去找顾华庭,叶蓉一把拉住她,“别去。”   “别去找他,扶我躺下。”   阿苑把叶蓉扶到床上,叶蓉慢慢躺下,喝了温水,才觉得好些。   这几日路上虽累,但今日明明精神好了不少,也不能突然闻到肉腥味就想吐。叶蓉心下有个猜测,她记得听父亲说过,母亲怀她有孕时,吃什么吐什么,更闻不了肉腥,整个人瘦了不少,父亲为了母亲,千里迢迢让人从外面找来酸梅吃,母亲期间只吃过少许的肉,还要闻不出肉味。   自己现在也是吃不了肉,叶蓉怔然,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想到昨日顾华庭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待她,夜里睡着,温热的大掌还贴在上面。说什么怕她劳累,可他在这事上何时顾忌过自己的感受?只要他兴起,自己就要任他予取予求。   明明她一直在喝避子汤,叶蓉疑惑,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她眼睛出神,突然怔住,难道是那日在寺庙里她出走之时?可那日他明明没有进行下去,又怎么会有孕?   “这件事,不要告诉顾华庭。”叶蓉手下攥紧被角,眼睛怔仲,一时扬声,“听到了吗!”   阿苑从未见到女郎这么动怒,自她服侍她快十日,女郎待她始终都是温和宽厚,像是没脾气一样,如此盛怒,倒有几分像顾公子。   因自幼父母双亡,阿苑被顾公子带回府做洒扫的丫头,那夜公子匆匆回来,手上带血,让她跟着去雍城。   阿苑到城外才知,公子让她来,就是要服侍东院的十姨娘叶蓉。她多少还是有点错愕,用手比划一会儿,言明自己是要来服侍她。   那时叶蓉身上包裹着一件大氅,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有几分凌乱。听到动静,才回头看她,因笑意弯起眉眼,而阿苑看着她笑,反而觉得这笑带着苦涩,如风中浮萍,让人怜惜。   “给我拿件衣裳来。”她道。   阿苑这才发现,她虽披着大氅,却双肩裸露,再往下对襟的衣领空空,里面竟是未着寸缕。   叶蓉毫不在意她的眼神,反而掀起车帘,看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路,愁丝上眉头,给她增添忧郁的美感。   阿苑回神,点头保证,“阿苑绝对不会让公子知道。”   叶蓉这才松口气,又道“这红烧猪肘我是无福消受了,你若不嫌弃,不若替我吃了它。”   一整块红烧猪肘被阿苑吃了一半。   晚上用过晚饭,顾华庭进来,脸上挂笑,“听说你今日胃口好,一个吃了大半个猪肘子。”   叶蓉笑着弯起眼回看他,一瞬间,仿似回到那个小院子,在她的屋里,与她行欢时,她也是这般看着他。   这几日,都不见她笑过,今日倒是见她笑了。   顾华庭脱下外衣扔在案上,脱靴躺在她身边,把人搂在怀里,唇角自然扬起,“让你吃个猪肘子,这么高兴?”   叶蓉靠着他,脑袋蹭了蹭他下颌,抱着他的腰,娇声,“公子,你想不想…”   她话没说完,顾华庭已明了她的意思。在这事上向来是他主动,难得她也想要一次,若是在往常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她有孕,顾华庭自然不能由着她,按住她向下伸去的手,嗓音沉哑,“你不舒服,别乱动。”   叶蓉心里凉了下,现在七八分的怀疑变成了十分,所以她确实有孕了。   敛下心神,女郎弯起眼,似是羞涩,双颊绯红,如猫儿般柔顺地贴在他怀里,温声细语,“奴婢自知公子一心待奴婢好,奴婢想明白了,以后奴婢就是您的人,一辈子跟着您。”   顾华庭垂眸看她,眼睛出神,她今日这张小嘴如吃了蜜一般,这般会说话。而他听着,却心下熨烫,就像一双温柔的手在心头抚慰,让他不自觉安下心。从前是他自欺欺人,这种安心的感觉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会感觉到。   他没去想为何一夜之间她对他的态度变化这么大,也不愿多想,只要人还在他这,量她也逃不出去。叶蓉跟了他大半年,深知他的脾性,他若败,就一定会败在他的自大骄矜,一向专横跋扈上。   顾华庭吻着她的眼,一时欢愉,情浓时,他喘息道“蓉儿,跟我,我定不会亏了你。”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叶蓉眼底冰凉,无半分的动情之色。风流浪荡如顾六公子,即使现在哄着她,对她好似情比金坚,能说出的承诺也不过是定不会亏了自己。   他身边女人从未断过,焉知没与其他人说过。叶蓉冷哼,这种承诺,她向来不稀罕。   在梧州待了小半月,叶蓉呕吐得越加厉害,在屋里憋闷,顾华庭又不许她出去。只得坐在床头翻书,她起身到案上拿起笔,想给曦蕊去信,问问府中近况。   起笔又落下,她现在是已死之人,若被发现,曦蕊她们定会受她所累。   叶蓉思来想去,终究是没再动笔。   阿苑每日给她按时送药,起初她想让阿苑帮自己瞒着,她好将汤药偷偷倒出去,阿苑别处听她,这件事执拗,是如何都说不动。   后来,竟是每日都是顾华庭来监督她吃药。叶蓉以为是阿苑说漏嘴,被他发觉,再三试探下,她放下心,顾华庭还不知此事。   叶蓉端着药碗,喝了下去。觉出味道和以前不一样,她疑惑,“今日的汤药怎么发甜?”   顾华庭俯身吻掉她嘴边残余的药渍,“知你怕苦,我让郎中换了方子。”   叶蓉心里暗暗鄙夷他,连女人的安胎药都吃得下去,怕是他怕苦,才换的方子。   “公子不去雍城吗?”叶蓉问他。   顾华庭道“先不去了,我徐州有几处庄子,过几日日带你回徐州。”   这其中不止是因为她,南平王前几日离开雍城南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既然南平王不在雍城,他也没有北上的必要。只是叶蓉胎像不稳,还不能过度劳累,尤其是坐马车,于她而言太过艰难。自己可以不眠不休几日回徐州,带着她就要走几个时辰停下歇歇,若是在途中受了风寒则更加严重。   李郎中再来给叶蓉诊脉,叶蓉似是狐疑地问他,“先生,如今我已在梧州停留半月,这呕吐之症怎么还不见好?”   听此,李郎中下意识看了坐在床边的男人一眼,收到他的眼色,李郎中收回手,“女郎身子羸弱,我不敢开太过烈性的药物,只能慢慢养着,再养些日子才好。”   顾华庭起身给她掖好被角,“李郎中是梧州有名的医者,他的话自然没错。”   叶蓉心中鄙夷他这一番花言巧语,面上不显,微微点头,“麻烦先生了。”   诊完脉,李郎中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随着崔禹出去。依旧是到了上次来的那间屋子,李郎中神色凝重,“公子,这位女郎腹中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一月了。”   顾华庭沉着脸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望着客栈楼下的熙熙攘攘,显出几分颓唐之色,额间眉心突突地跳,他手里拿着那杯茶盏,稍稍用力,手臂青筋暴起,“啪”地一声,茶盏竟生生碎裂。   “前几日你不是还说有法子吗?怎么现在又说保不住一月了?”他沉声,没了在隔间对叶蓉的轻柔,反而带着十足的戾气,他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叶蓉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混账。这么多年都过来,现在也不介意在混账一回。   “你名李凡,师出云中山门下,家中有妻室,还有两子,一子弱冠,另一子尚且总角…”   他每说一句,李郎中心沉了一分,直到他说完,“梧州虽不是我的地界,但我顾华庭什么都没有,唯有银子多的是,暗中贿赂,让他给你定个什么罪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郎中不禁哀怨,怎么惹上这么一个煞星。他噗通双腿跪在地上,求饶道,“公子饶过我一家老小吧,我着实没法子了,您若是不信我确实无能为力,即便寻禁天下医者,也救不了女郎腹中的胎儿!若是要强留这个孩子,那这个女郎最后也会因此送命啊!”   “我听说你们云中山除了治病救人的医者,还有一种咒术,可使人无病无灾,起死回生。”顾华庭在他当年入京之时,就听过云中山山者的名号,可救百病。太子大病,就是寻得云中山山者才起死回生。   云中山还有一位弟子与他交好已久,只是那时家中出事,他又身负命案,对此并无兴趣。但他虽然没有兴趣,可命运偏偏会捉弄他。   李郎中一听,他竟然连云中山山者都知道,不禁心下讶异。然这咒术也是禁术,使用者必造反噬,严重则会有性命之忧,李郎中哪肯为了他赔上性命,当即哭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咒术只有祖师爷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才会使,我等旁人哪会这等秘术。”   顾华庭冷笑,“李凡,当初你为何被逐出师门,沦落到梧州为医,不就是因为偷学这咒术了吗?”   “你当我是蠢的,才会一直抓着你不放?”   李凡大惊,猛地抬头看他,“公子是如何知晓?”   顾华庭不语,云中山的事,他岂止知道这些,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不想提,更不想记起,如今他只想保下蓉儿腹中的孩子。   顾华庭虽风流,却从不允许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纵使当初宠爱婉秀,他也在暗中给她用药。所以他虽然后院有六个姨娘,却没有一个子嗣。   当年他从外面买回来的歌女竟然说怀了他的孩子,简直是荒谬至极,再三调查之下,顾华庭才知她早就和那个救她落水的下人珠胎暗结。他震怒,下令把她卖到勾栏院,伺候最低等的下人,而那个与她私通的下人则被乱棍打死。   正是因为他知道被女人耍弄个中滋味,才断了叶蓉的药,这也并非是他一时兴起,而是那时候他想,若是顾老爷子知道他的女人怀着自己的孩子如何?他就想看他气得发青的脸色,方觉解恨。但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他就已经开始存了私心,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只是他醒悟的太晚。   “你做还是不做?”顾华庭冷声问他。   李郎中颤颤巍巍地擦着满头的汗,哀叹一声,“公子,不是我不愿意救这位女郎,而实在是因为这咒术我学艺不精,只有三成的把握。更何况您应该也知道咒术的反噬,不想到最后这若人没救下来,我的命也就交代在这了。”   “无妨,”顾华庭站起身,看着客栈楼下回来的阿苑,手上提了一堆的果子,他笑了一下,想必都是她爱吃的。他接着道“我来做反噬者。”   左右这反噬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中山咒术向来施咒者和反噬者都是一人,李凡也是第一次知晓,这二者还能分开来做。   施咒者要在病者身上拉下一根红线,以吊命,再把自己身上的蓄力全部传给病者,反之病者的伤痛病症之感就会源源不断到施咒者身上,此称为反噬。   李凡年过五十,着实受不了反噬之力,如今竟有人说可以二者分开施术,实属为奇事,李凡不禁多看了这位年轻英武的郎君两眼。   他负手站在窗前,身姿挺拔,眉眼锋利,如出鞘的利刃。与初见他那日别无二致,一身织锦的云纹鎏金华袍,腰配羊脂玉环,紫冠束发,金贵无比。   顾家的盛名李凡久居梧州并不知晓,前几日才打探出原来顾家坐守徐州,是为江南首富,顾家六郎君顾华庭更是年纪轻轻就执掌大半个顾家,如此金贵的装束,迫人的气场也就不足为奇。   周身迫人的气势压得李凡直不起身,让他不得不为面前这个男人低头。   商定好之后,李凡请求回家再钻研几日,细细研究透之后再来施术。   顾华庭点头,派了两个人跟他一起回去。一是方便来往,二更是防止他出逃。   人都走后,顾华庭并未立刻离开,依旧站在原地,眼睛望向窗外,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窗楞上,道“她午时用饭了吗?”   这一场话崔禹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公子说的云中山是什么地方,但有一点他还是听懂了,若事败,公子则会有性命之忧。   崔禹回神,“叶姑娘说想吃甜的,阿苑就去福记楼买了糕点。”   顾华庭似是并不在乎方才的事,还如往常一般,微微一笑,“让阿苑少买点,我记得她总爱牙疼。” 第31章 两相愿   “老婆子你快走要关城门啦!”   “官爷, 等等!”暮合时分,城门即将关闭,两名老者竞相扶持, 亦步亦趋地进来, 后面跟着一个头戴幂篱,白纱遮面妙龄的女郎。   “官爷, 这是我们的文书。”老者麻衣旧衫,两鬓斑白, 从袖子里哆哆嗦嗦掏出两张薄薄的契纸来。   大魏建朝多年,一直实行户籍制, 没有户籍者则无法出入他城。   守城人对着户籍看了两眼,指了指旁边覆纱的女郎, “你的呢?”   女郎微笑着敛声, 把衣袖中的契纸拿出来递过去,道“官爷。”   守城人看了两眼,因着契纸上还有本人相貌要进行比对, 他道“把面纱摘下来。”   女郎犹豫,旁边老者连声道“呦,使不得, 使不得啊官爷,这可使不得, 我家小女得了疟病,是要染人的啊,万不可摘了面纱。”   守城人听此向后退了一步, 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是怕沾染到一般,“快走, 快走。”   入了城,女郎与两人作别。   妇人关切道“姑娘你一人出来寻亲可万要小心,切不可再遇到上次的恶徒了。”   女郎点头,在此作别。   回身时,她目光一瞬冷凝下来,显出几分恶毒。   找家客栈安顿,她坐在妆镜前慢慢摘下面纱,铜镜中映出的人,正是昔日西院得宠的婉秀姨娘。而她那张脸不复往日的清秀,此时大半都是狰狞丑陋的伤疤,像是被刀割出,蜿蜿蜒蜒,爬到额顶,丑陋至极。   她伸手摸着上面的沟壑,自离开徐州后,她孤身一人,虽有顾华庭给的财物,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守得住,不久就被逃难的难民抢了去。而她这副身子,也被那些流氓地痞抢占了不知多少次。其中一人的夫人竟还找上她,趁她沉睡之时,用刀刮花了这张脸,幸有方才那两位老者庇护,又无意间打听到顾家六郎在梧州,才随那两位老者过来。   起初她离开徐州时看到和叶蓉长得颇为相像的女子,她好心给他们指路到徐州顾府,有了那张和叶蓉相似至极的脸,她就不信多情如顾华庭,看腻了叶蓉,不会对另一个人见色起意,想不到还是没能动摇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   婉秀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明明是顾华庭最宠爱的女人,都是叶蓉毁了自己的一切,她就是要叶蓉为此付出代价。婉秀对着妆镜,脸慢慢变得阴沉,那狰狞的伤疤更显得可怖。   咒术要每十日一施,路途颠簸,多生事端,看来顾华庭所承诺的今日回徐州是不可能了。   叶蓉昏睡之时,突然感觉手腕一痛,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她想睁眼,眼皮却沉得掀不开。不过一会儿,痛意消失,她又沉沉睡去。   婉秀打听到顾华庭住的客栈,带上幂篱,坐在对面的茶铺里。   “老板,近日对面那家客栈是不是来了大主顾?我看这门前的马车都不似寻常。”婉秀喝着茶水,似是不经意道。   卖茶的老板身板壮硕,看着是个憨厚的老实人,见这女郎虽带着幂篱,却身段婀娜,轻声细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听说是打徐州顾家来的,顾家人出行向来是讲究排面。”   婉秀又好奇道“听闻徐州顾家是江南首富,北上来这梧州又是做什么?”   老板回她,“这咱们就不知道了,不过也听说梧州有名的郎中每隔几日就会进去这里一次,像是有谁得了恶疾。”   “老板,来碗茶!”旁边的桌上来了几个身形消瘦的年轻人,茶铺老板招喝一声“来了客官!”   婉秀若有所思地垂眉,眼睛余光却一直盯着客栈的门,直到外面进来一个身背药箱的郎中,身后跟着两人,崔禹出来从里面迎他进去。   午夜,街道已是没人,那郎中才将将出来。   梧州地处南北交界之地,地域不甚繁华,管辖宽松,夜间从不设宵禁。是以,可让人子夜出行。   但毕竟到了夜里,月黑风高,若是不在重大日子还是很少有人出来。   李郎中被着白日的药箱走出客栈,身后跟着两人。那二人和李郎中交谈甚少,婉秀便猜测到或许是顾华庭让人跟着,怕他跑了。   可究竟是谁得了病,让梧州有名的郎中几日进出一次?婉秀从心里还是想让那个女人得了恶疾,至少和她一样,满脸生出令人厌恶的疤痕,然后再遭他唾弃,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婉秀如此恶毒的想着。   等人走远,婉秀在后面悄悄跟了上去。   过了一条街,到李郎中所居,是个不大不小的宅院。   李凡早年背弃云中山,偷学咒术,待不下去,是以隐姓埋名到了梧州,不好叫人发现,只住了一个小宅子。但他医术高超,不久扬名整个梧州,好在梧州城小,不足以知名在外。   李郎中进院子,安排身后的两人住下。屋里有两个男郎出来迎接,一个身材高瘦,是他长子,年近弱冠,另一个活泼机灵,便是他次子,尚在总角。   两个男郎亲热地拉着他们的爹爹,屋里又出来一个妇人,身段姣好,妇人之姿,更显韵味,面容不见苍老,反而独有一道风韵,这便是李凡的妻,李氏。   李氏还在院里,不满他深夜迟迟才回,抱怨道“那个公子倒底得了什么病症,要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每天都半夜才回来,二娃每天都哭着找你,就是太守得病,也不见能这么折腾人的呀!”   李郎中连忙用手赌住她的嘴,眼角撇了撇耳房掌着灯的屋,“你一介妇人懂什么!顾公子是信任我才让我每日去客栈医治,快回屋去,我晚间还未用饭。”   李氏这才作罢,被他半推半就待会屋。   回了屋里,李郎中掩上门,从门缝中看着外面耳房的动静,直到耳房的亮灯熄灭,他才放下心。   对李氏低声训斥,“你还要不要命了,要不是为了保全这个家,我至于去给别人低声下气的吗?顾华庭是何等权势地位,你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妇人还敢给他甩脸子,在这大吼大叫,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氏年轻时貌美,是梧州出了名的美人,当初提亲的人都踏破了李家门槛,可李氏硬是谁都没看上,就看上了他这个一穷二白的郎中。   那日李氏得了咳及,李氏父母遍寻不得,求到了这个新来的郎中身上,不过几日,李氏的病就好了。于此,李氏对他一见倾心,不顾父母阻拦嫁给了他。   李郎中对她善待,两人过日子安稳,从未红过脸,想不到今日竟然因着这是李凡竟然对她大吼大叫,李氏心生委屈,不理他,把饭菜放到桌案上,乒乓地甩下碗俱,一个人回了里屋。   饭后,李郎中有几分过意不去,进来哄她,“我知你关心我,今日的事是我的错,可你不明白个中缘由。”   李氏被他越哄越委屈,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你嫌弃我年老色衰,不愿要我罢了,明日我就走,我回娘家,不在这给你添堵。”   她说着,还真站起身要收拾包袱,被李郎中拦住,他无奈伸手,“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从未嫌弃过你。”   “好。”李氏坐下身,摸干眼泪看他,“那你说,顾公子到底得了什么病,让你几日几日地去那家客栈。”   李郎中再三犹豫,看到半开的窗子,前去向外探了探头,察觉没人,才撂下窗,走回来,又是一番犹豫,“我若说了,你定不可让旁人知晓。”   李氏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重视起来,点头。   李郎中道,“顾公子屋里藏了一个女郎,那女郎怀了一个月的身孕,胎儿就要不保了,而且这事,公子还要瞒着不让女郎知晓。月份渐大,你说有身孕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公子却硬是要我瞒着,还要救活这个孩子,我也是无法啊!”   李郎中其中自然省去了云中山咒术的事,这事他连自己的妻儿都瞒着。   李氏一听,顿时惊愕,双目大瞪,“那顾公子竟然如此浪荡,可是知道是哪家的女郎?”   李郎中答,“不曾知晓。”   李氏忧神地坐下,也不再去计较李凡的晚归了。   却说李郎中走后叶蓉还在睡着,醒时月上中天,她觉口渴,要喝水。⑨拾光   顾华庭搂着她睡,察觉到枕边人的动静,起身没穿鞋就到桌案上给她倒水。他试了试,水温还凉,此时等不及出去再温水,拿着杯盏走回来,自己先饮了一口,温热后,在对着她的唇渡了过去。   叶蓉困倦中感觉到有人吮着他的唇,温热的水流入了口,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去,缓解渴意。等水喝完,那人却是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叶蓉呜呼一声,表示难受。那人才放开她,过一会儿,枕侧陷下去,一双温热的手贴在她的小腹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叶蓉迷蒙中听到耳边的声音,“蓉儿,你若知道他的存在,会不会和我一样欢喜。”   但我拥有顾虑,不想让你知晓。   每隔十日李郎中回来施一次咒术,叶蓉不知道顾华庭打的什么心思,竟然在梧州待了这么久还没走,莫不是要等到她生产不成?   念此,叶蓉摸着小腹,心绪繁杂,对于这个孩子,她至今都没想好,该不该留下来。若留下他,反而是给自己离开他多了一层羁绊。依着顾华庭现在对她的态度,在他还没对她这张脸烦腻的时候,他定是不会放过她。若是不留下这个孩子,自己竟然会有不舍,难道这就是母亲吗?不管他的父亲多么混账,一个母亲都不会舍下自己的孩子。   阿苑出客栈少了,不常到外面去给叶蓉买零嘴吃,被顾华庭问了一次。他不能时时陪着她,要处理徐州商务,是以大多时候还是阿苑陪着叶蓉。   阿苑比划一番,大意是姑娘最近心情不好,整日郁郁寡欢,虽然不显在脸上,但她还是能看得出来,也不喜欢吃外面那些小玩意。   顾华庭听此皱眉,他还记得当初她说她要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跟着自己时的乖巧的模样,怎么还会郁郁寡欢?跟着他,有什么不好,莫不是还让她受委屈了?   叶蓉坐在案上写字,顾华庭推门进来,难得白日来看她。   “听阿苑说你心情不好?”顾华庭坐在她身旁,把人搂在怀里,手掌不自觉地贴着她的小腹。   叶蓉注意到,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反口道“阿苑是个哑巴,她能和你说什么?”   顾华庭捏着她的鼻尖,嗔她,“以前那个温顺的蓉儿哪去了,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叶蓉笑吟吟地回望他,“既然您喜欢以前那个唯唯诺诺,事事依您的叶蓉,那您便回到以前啊。”回到以前,只私下和她保持这种关系,井水不犯河水,给她吃避子药,免得害她未婚先孕,多了一个孩子。   顾华庭不知听没听懂她浅层的意思,把她整个人放到腿上,吻着她的唇,“只要是你都好。”   叶蓉眼睫一颤,他这一番情话竟说的脸不红心不跳,跟真的一样。   “说吧,为什么心情不好?”顾华庭按着她的后颈,说一句话便吻下她的唇,像逗弄小猫一样。   叶蓉道,“我想出去走走。”   顾华庭从她的颈边抬头看她,眼中暧昧褪去,面色一凝,“你身子还没好,过些日子再出去。”   叶蓉不依不饶地看着他,“过些日子是什么时候,我在这屋子里待得都发闷了,以前在东院的时候好歹还会有一个湖心亭可以坐坐,现在在这只能带着这个小屋子里…”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面前的男人耐心地听她委屈抱怨,像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时不时地还要回她一笑,眼里映着她的倒影,尽是宠溺。   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的?会在他面前撒娇卖乖,甚至是试探的讨到好处,而他竟然还会这么包容自己。这可和从前脾气暴躁的顾六公子大相径庭,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退下了外面温顺的皮。   叶蓉哑声,思绪一时凌乱,蓦地从他身上起身,背对着他,干咳一声。   身后坐着的人疑惑问她,“怎么不说了?”   叶蓉闭了闭眼,才转过身,温声道“奴婢有些累了,想休息,烦请公子离开。”   她称自己奴婢,就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要忘了,她一直想的是要逃离这个摩罗,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顾华庭自然感觉到她一瞬的转变,挑眉看她,语气不自觉沉下,“哪里不舒服,我让人找李凡来。”   叶蓉道“不必再麻烦李郎中,奴婢休息一会儿就好。至于外出的事儿,奴婢在这屋里实在憋闷,还请公子能让奴婢出去走走。”   顾华庭皱眉,这一声声“奴婢”听得他刺耳。大魏法律严明,女子在家中地位低下,凡是妾室都要以奴婢自称。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他怎么听怎么别扭,“你既然脱了奴籍,以后不许再称自己奴婢。”   叶蓉眼睛一动,自己和他说着要出客栈的话,他怎么想到奴婢上去了。她乖顺地应声,“是。”   顾华庭心下生出几许的烦躁,不愿再待,甩袖出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她,“既然你想出去,明日我便带你出去走走。只要你应一件事,不许再想着逃跑。”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叶蓉再乖顺地应声。   翌日   客栈门前早早停好马车,今日起时,顾华庭给她外面披了一件雕花的红色斗篷,桃粉的颜色,衬得人娇俏动人。兜大的帽子把她罩在里面,小脸都看不见。   现已至夏日,叶蓉嫌闷热,要拿下来,被顾华庭按住,上马车后再拿下来。   这一日后,叶蓉才知他口中的上马车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她一日都坐在马车里,不能出去。   顾华庭思量道,“你也可以躺着,里面足够宽敞。”   叶蓉不愿,她争辩几分,“奴婢,”收到顾华庭的眼神“奴婢”二字被她收回去,“我想出去走走,不是坐马车。”   顾华庭一本正经道“你也可以选择在客栈里走走。”   叶蓉不甘不愿地上了马车。   白日集市上人如潮水,车马如龙,叶蓉身处其中,掀开车帘向远处张望,一时竟有一种不知身处何方地迷茫之感,她就这般离开顾府跟在顾华庭身边,无名无份,只能算得上他一个外室,不过仗着他的几分宠爱,或者更多的是因为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恍惚之中,叶蓉看到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女郎掀开幂篱,露出那张可怖的面容,叶蓉心下一跳,这人竟是顾华庭曾经的妾室婉秀。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再望向外面时已经没了人影。   顾华庭发觉她的异样,搂着她的肩,问她,“看什么呢?”   叶蓉摇摇头,“没什么。”   她确信那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就是婉秀,她虽面容尽毁,但那样一双眼叶蓉不会忘记。她眼里充斥着对她的憎恶,甚至恨意。不是说当初她被卖到勾栏院,为何会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叶蓉仰头看着一侧的男人,这是他做的吗?因为婉秀害她落水,所以他盛怒之下做了这些事,还是另有隐情?   十日后,李郎中如约而至。   与此同时,李府的宅门也随之打开。   李氏看着面前戴着幂篱的女郎,“姑娘,您是来问诊的?郎中他不在,你明日再来吧。”   婉秀拦住她将要关门的手,“您是李郎中的夫人?”   李氏点头。   婉秀有几分悲戚道“我本是来梧州投奔亲戚,哪知路上被歹人所害,现如今面容尽毁,无依无靠,听闻梧州李郎中李凡医术高超,我想来问诊一二,又因面容丑陋,无处可去,不知夫人可否收留。”   李氏为难。   婉秀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玉镯,这是她先前早就藏好,才没被抢去的东西,给她,“这些都送给夫人,只求夫人收留。”   李氏见那玉镯是上好的材质,立马乐开了眼,招呼她进来。   给她收拾好一间卧房,婉秀进去,拿下幂篱,李氏铺好被褥,笑着转身看她,见到那张脸,险些被吓得晕过去。她还未见过如此可怖之人。   婉秀心里冷笑,面上慌乱地带上幂篱,转过身,“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是我吓着您了。”   李氏缓过神,还是不敢看她,面容有些僵硬,“没事的,姑娘,我没事,是我这反应过激了。”   婉秀摇摇头,带着哭腔,“都是我这张脸,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人喜欢。”   一张脸对女人有多么重要,李氏当然知道,她同情道,“这不是姑娘的错,姑娘的脸像是被利器划的,才变成这样。是哪个歹人,竟然能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婉秀只哭着摇头不说话,忍不住哽咽。   李氏对这个柔弱的姑娘更加怜悯,“你同我说说,我夫君在梧州还有几分地位,我带你去报官,姜那些歹人严惩。”   婉秀像是听到了希望,回头满怀希冀地看着李氏,“真的吗?”   李氏此时没那么怕了,道“自然。”   婉秀这才哭着把自己的一番遭遇说出来。   “害我的正是徐州顾家的六公子,顾华庭。”   她这一开口,李氏就呆住了,怎么又是这个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的顾六公子。他先将清白姑娘肚子搞大不算,竟然还对一个弱女子使用这等暴行,简直天地可诛。   李氏越想越是愤懑,对婉秀安抚道,“你别怕,将你的事都说出来,我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我本是上京的官家小姐,到了徐州后父母遭仇人所杀,幸得顾六公子相救,他把我带回顾府,我以为是我运气好,遇到一个好人。哪知这顾六公子就是一个畜牲,他日日□□我,对我做尽不耻之事,我每日都以泪洗面。后来我还发现他竟然抢占了他叔父的女人,那女人不肯从他,她就打她,被我发现,他就把我卖到勾栏院里,还刮花了我的脸,让我沦落至此。幸得他人想助,我才从徐州逃出来,一路乞讨,到梧州寻亲。给夫人的那对镯子,是我娘亲在世时最后的遗物了。”   婉秀哭得泣不成声。   李氏义愤填膺地道“我夫君正在给顾六公子藏起的女人诊治,现在便带你去找他对峙。”   说着,就要拉她的胳膊往外面走。   婉秀仓皇停住,“不,不要,他会杀了我的!”   李氏不成器地看她,“这事上还能没有王法不成?这顾六公子真是混账,怪不得还没成婚就把人家的姑娘的肚子搞大。”   婉秀听到这一愣,“夫人您是何意?”   李氏面容尴尬,自知失言,“姑娘有所不知,我夫君去给顾六公子诊脉的人是他房中藏的姑娘,那姑娘早就怀了身孕,顾六公子却还让人瞒着不告诉她。”   婉秀止了泪,开始思索,她今日在集市上故意露面,就是想看顾华庭身边的女人是谁,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叶蓉,而且她还怀孕了,是顾华庭的孩子。   顾华庭怎会允许别的女人有孕,叶蓉又是怎么出了顾府和他同在一起?   婉秀思索不得,和李氏说了会子话,又说自己累了,想歇一歇。   李氏由着她,出去时,被婉秀叫住,“我方才同夫人说的事,夫人定不要让旁人知晓,我现在只想医治好脸,然后离开梧州,回上京投奔其他姑母。”   李氏点头,但她向来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李郎中一回来,李氏忍不住把婉秀的事和他说了。   李郎中讶异,顾华庭虽行事强硬,甚至从不给人脸面,但他好歹是个文人出身,也曾参加过科举,更何况,他观察顾华庭对客栈女郎的爱惜程度,绝不像是一个脾气暴躁,动手打女人的人。   相比如此,他更愿意相信家里来的婉秀曾是顾华庭的一笔风流债,来这讨债来的。李郎中活了大半辈子,比李氏活得明白,顾华庭不能得罪,至于来家的婉秀姑娘,既然李氏一心要治好她的脸,李郎中也不好拂了妻子的面子,想着把人治好,就把她送走。若是被顾华庭发现,说得还要拿他这把老骨头开刀。   夜里不方便再去打扰,翌日,李氏敲开婉秀的门,里面被褥叠的整齐,空空荡荡地没了人影。   李氏纳闷,走进屋,桌案上放了一张字条。她幼时府中请过姑姑教书,是以认得字。   “婉秀有事要早出去一趟,夫人莫担忧,婉秀留。”   虽说不让她担忧,可李氏忍不住猜测,她不会是去找顾华庭报仇了吧!   李氏这般猜测不禁心思重起来,她是家中独女,最是看不惯那些恃强凌弱的人,犹如听完婉秀的一番陈词,更觉得那个顾六公子是个畜牲。   她找不到人,心里更急。   李郎中从外面走过来,看她这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禁问她,“怎么了?”   李氏情绪爆发出来,“都怨你,我昨日与你说那个顾六公子不是个好东西,你偏不信,你看婉秀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若是去找顾六公子报仇,依着顾六公子的权势地位,婉秀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李郎中知道自己的妻子虽然嘴毒,但是心肠最软,可心肠软也不能是被人利用的手段,婉秀来历可疑,又故意说那些话引得妻子同情,李郎中现在心里想的是该不该和顾六公子说说这个婉秀姑娘,不要让他有什么猝不及防的事,一把火再烧到他这可就不好了。   夫妻两人各怀心思,谁都不肯放软。李氏当即就要出门去找婉秀,李郎中也没拦着她,正走着,刚出了门口,就见婉秀戴着幂篱从外面走了回来。   李氏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她想着自己要是有个闺女,也该是婉秀这么大了,可惜了一个好姑娘,白白让人糟践。   婉秀眼角泛红,含泪道“夫人,只有你肯收留我了。”   李氏心疼地抱住她,安抚她的后背,“好孩子,你这一大早上去哪了?”   婉秀摇摇头不说话,呜呜咽咽,是又要哭出来,李氏连忙住嘴不问,拉着她回屋。   李郎中见妻子出门不久又回来,身后还领着一个清秀的姑娘,猜测她就是妻子口中受尽顾六公子欺辱的婉秀。   李郎中站在院里眯眼看着戴着幂篱的女郎。   李氏拍向他,“你看什么看,快去给秀儿拿点吃的。”   秀儿?李郎中笑,得,才不过一日,就当自己亲闺女养着了。   李氏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既心疼又不放心,“和我说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出去?”   婉秀似是惊恐,隔着白纱,能看到她乌黑瞪大的瞳孔,“夫人,我今日见到顾六公子了。”   “我现在囊中羞涩,又不好白白在这里吃饭,还要劳烦李郎中医治,今日我本想到集市上看看绣样,想做些绣品换钱,想不到就遇到了顾六公子。”   “夫人,我好怕。李郎中也在给顾六公子医治,您求求他,不要把我在这的事说出去好不好,求求您了。”   她两眼含泪,声音凄婉,是万念俱灰的绝望之感,当真怕极。   李氏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说出去,他若是敢,我就把他赶出这个家门。”   婉秀得了保证,松下一口气,无人可见,白纱幂篱的掩盖下,女郎的嘴角微微翘起,这一大早出去还是有用的。   叶蓉醒来喝了一碗白粥,她油腻的东西不能吃,只能吃清淡,好在客栈的饮食好,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顾华庭的吩咐,变着花样的给她做白粥喝。   顾华庭一早就不见人,像是有急事要他去处理,叶蓉坐在床上,身上连件外衣都没穿,额头还冒着薄汗,原来北方的夏日也这么闷热。   顾华庭每日都要和叶蓉宿在一处,隔壁成了他的书房,看完徐州来的信,顾华庭眉头紧锁,回靠在太师椅上。   他的堂叔可真是会挑时候。趁着他不在徐州,就要把李元槐撬过去,断了他的西域商路。蓉儿有身孕动不得,这李元槐还要他亲自去应付,若是不去,真被顾南溪得逞,他失掉的不只是西域商路还有整个西北的人脉往来。李元槐树掌控西北,他顾华庭有野心,势必要整个成他的囊中之物。   一面是他动心的女人,另一面则是他一直想要达成的野心。   他终究是不甘心,没了功名路,一直被人踩在脚下。 第32章 却恋她   这一日叶蓉都不见顾华庭的人影, 不见他更好,免得自己看见人觉得心烦,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陪他演戏。   到了晚间, 顾华庭还没回来, 叶蓉又觉怪异,她晚饭后要吃药, 往日顾华庭定会来监督她的,怎么今日却改不见人来。   正想着人, 顾华庭端着药碗进来,叶蓉听到动静, 踢了鞋子,把头埋进被子里, 不为别的, 不想看到他。   顾华庭把药放在床头,揉着她的发顶,笑道“起来吃药, 别装了,我看见你没睡。”   叶蓉自然现在不能出来,谁知他看没看见, 是不是他有意这么和她说得。   不见人出来,顾华庭只能亲自下手去捞人, 近日一直喝粥,都不见她吃肉腥,只那日吃了红烧猪肘, 就再没吃过,人瘦了不少。   夜里他睡得浅,搂着她自然知道她睡少, 有时还会梦魇,就像梦到什么鬼怪。他暗自嘲笑她看的话本子太多。   昨夜,他细听,原来她喊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女郎轻声呢喃,身子蜷缩在一起,“不要,不要,求你了放过我吧,不要杀我,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   她梦中的那个鬼怪就是自己,枉他还沾沾自喜,或许,她真的就对他倾心,甘愿一辈子留在他身边,真是可笑,荒谬至极。   叶蓉始终闭眼,又感受到搂着她的人目光沉沉的落在她身上,忍不住头皮发麻,悄悄眼皮掀起一道缝,两人目光相撞,顾华庭面无表情道“吃药了。”   他好似生气了。   可叶蓉不懂,他为何会生气,明明生气的应该是自己才对。他强迫她就在这里,强迫她给他生孩子,现在又冷脸对她,这让叶蓉也不由得置气,她从来就不愿留在这。   顾华庭端起药碗喂她,被叶蓉抬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   她仰着脸,药方虽换,不那么苦,但这一口喝下去,还是让她秀眉拧成一团,往日都是有顾华庭给她喝一口,喂一口蜜饯,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甜味,只有苦涩。   叶蓉一口气喝完,把药碗放在床头案上,又缩回被子里。   顾华庭让人收了碗,躺在她身侧。她铁了心不让人碰,顾华庭没拽一下被子。她就缩进一分,无法,隔着棉绒的被子搂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明日我要回徐州一趟。”   叶蓉闭着眼,却没睡着,听到他的话屏住呼吸,等着他往下说。   顾华庭手掌停在她的小腹,顿了顿,接着道,“来回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你…”他顿住,垂眸看了看黑乎乎的发顶,心中叹一口气,“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叶蓉哼了一声,像是听到他的话给的承诺,又像是睡着时轻微不查的动静。   顾华庭希望是前者,她能等他,若是在他走这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他希望她能给这个孩子一个机会,也能给他一个机会。   徐州他必须回去,他不会让父亲的心血落到东院的手里,钱他要得,人他也要得。   顾华庭贴着她的后背,两人像孩子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却终究是同床异梦。   叶蓉想的是,他要走了,自己便可以趁机逃出去,离开这里,梧州不是徐州,不是他撒野的地方,叶蓉不想一辈子做他的笼中鸟,金丝雀,更何况,依着他风流的脾性,也不知养她几年都已经是极限了。   翌日,顾华庭起时,叶蓉还睡着,睡得浅,被他轻微的动静吵醒,眉头拧了一下,还是没起来。   顾华庭穿好衣裳出门,客站下的马车备好,崔禹打着哈欠守在马车旁,不过子时,他就开始出来准备,现在困得挑不开眼。   “你留在这守着。”   突然一道人声,崔禹立马精神,躬身,“是。”应完才反应过来,在顾府西院仆从虽多,但只有他是公子的近身侍从,现在公子竟然让他留在这,崔禹一愣神。   顾华庭皱眉,“不愿意?”   “小的是怕别人服侍公子不便。”崔禹道。   “无妨,你留在这守着她等我回来。”   马车起行,出了城门。   直到在看不见影,崔禹回了客栈。   叶蓉睁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一瞬的迷惘,昨晚不知怎的竟睡得无比的沉。又一想,或许是他走了,才让自己安心,等他一月后回来,自己的肚子是不是该大了点。   若是春香买回来的避子药有问题,是最大的疑点,只可惜,她再没时机去问春香。算算时间,这孩子该有两个月。   叶蓉掌心贴腹,呢喃,“我该不该留你呢?”   “姑娘,公子回徐州,您若有什么事,和小的说一声,”崔禹在门外敲门,并没进来,出声道。   叶蓉答他,“知道了。”   崔禹走后,阿苑端着白粥和一碗汤药进来,叶蓉不想喝,什么都不想吃。但看着阿苑微笑盯着自己,不罢休的模样,她仿佛看到了顾华庭,一样的让人讨厌。   叶蓉拿过粥,强咽下去吃了几口,又拿过药碗,捏着鼻子全部喝了下去。   全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阿苑给她拍背,让她慢点喝。   叶蓉再闻不了这药味,让她赶紧端下去。   等她走后,屋子清净。叶蓉穿好衣服下床,随意拿起顾华庭留在这的书,都是一些算数集,甚至还有计谋策,天文地理之类,他涉猎倒是广泛。   叶蓉无甚趣味的翻阅许久,随手扔在桌上,倒头睡了过去。   李家   自顾华庭走,李郎中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婉秀的事,这点小心思又被妻子看破,好生数落他一顿。李郎中惧内,便不再提这件事,左右是他想说,而顾华庭先走的。既然顾华庭人都走了,他也就没了再说得必要。   婉秀的脸伤疤蜿蜒,如沟壑遍布,很是难治,即使好了,也会留下浅淡的疤痕。李郎中先给她时珍,又给她用药敷面,如此不过半月,就能好。   婉秀欣喜感激,就要跪下拜谢,被他拦住,“姑娘不必谢我,只要姑娘不去生事,我和夫人自然会庇护姑娘。”   婉秀面上僵硬,应声不语。   如此,过了半月,婉秀脸上的疤痕尽数掉了下去。李氏这才观她的脸,果然是一个美人坯子。她当即心喜。   婉秀也不再戴幂篱,只以白纱覆面。   叶蓉整日在客栈吃饭后昏昏欲睡,无事可做,待得乏闷。   崔禹看得紧,整日在门口看守,屋里有阿苑相随,客栈下也会有人守着,出去也要坐在马车里有人跟着,叶蓉走到哪,处处离不得人,无法,只能闷在屋里。   近些日子孕吐好了不少,就是会浑身乏力,多眠嗜睡。起初,她以为是顾华庭不在她才会睡得沉,后来发觉并非如此。   打开窗,日光灼灼,夏阳炙烤,她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各自欢声笑语,不免愁苦。   对面茶铺下,白衣女郎静坐观望,察觉到开窗的人,她微微一笑,摘下面纱示意。   叶蓉看到那张脸,惊愕万分,茶铺下的女郎正是顾华庭的六姨娘婉秀。她来这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有意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究竟意欲何为。而她的脸…叶蓉记得,那日马车内,她掀帘望去,她的脸明明满是疤痕,又为何不过短短半月,便恢复最初容貌?   然而等不及她多想,婉秀再一笑便走远,消失在街上。   身后脚步轻动,阿苑走过来看她,双手比划两下,“姑娘现在病着,不宜吹风。”   叶蓉面无表情地关了窗。   天色偏暗,“砰砰砰”窗子上传来响动,叶蓉吃完药,就要安置。阿苑守在榻下,听见窗外的响动,就要走过去。叶蓉突然生出一种预感,她道“阿苑,我渴了,去倒杯温水。”   阿苑便不再管窗外,去外间倒水。叶蓉穿上鞋走到窗前,外面飞进来一个石子,上面包裹着绢帕,有一行小字,“明日午时对面茶铺,我有事相求。”   绢帕上残余着淡淡的幽香,这味道她似是熟悉,和从前顾华庭给她的药味颇为相近。   叶蓉不会轻易地认为婉秀是真的有事求她,半月前她的脸上还遍布伤疤,而今日竟一丝痕迹都不见,试问整个梧州城除了李郎中还有谁能做到?她千里迢迢来到梧州接近李郎中,又不断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为了求自己一件事?又为何趁着顾华庭走的时候才出现?她可没忘记,当初婉秀被卖到勾栏院,她其中也阴差阳错地出了力。   鼻下香味淡淡,叶蓉眼睛动了动,静静地站在窗口。   阿苑倒好水,见叶蓉心神不宁地在窗前,忧心地皱眉,“姑娘,可是您身子不舒服?”   叶蓉安抚,接过温水笑道“无事。”   顾华庭已走,但这十日一施咒术可万万不能断,为以防万一,中途出什么差错,李郎中把三次并做一次施咒术,可这随之的是反噬者要遭受百倍的反噬。   强撑着上了马车,顾华庭整整睡了一日。却不能停下歇息,回徐州办完事,他还要尽快回来。在这途中,又犯了头疾,比往日的更加厉害,只要被反噬,他就会头痛难忍,这已经是许多年的老毛病了。   那时候是自愿,为了能活着离开京城回到徐州,这次也是自愿,却是为了她。   顾华庭在马车里咬牙忍着,已是狂躁万分,眸中暴戾尽显,青筋凸起,蜿蜒如蛇,他竟心起了一个念头,鲜血,他想看到鲜血淋漓的杀戮场面,这可以让他兴奋,忽略额间的痛意。   青葱树林之中,马车四周木板翻飞,炸裂四溅,一玄色身影自里面飞跃而出,如墨玉袍,面色阴沉仿若地狱恶鬼,他咬着牙,显出嗜血的可怖。   四周的下人感到不对,哆哆嗦嗦地离他稍远,有大胆的试探两声,“公子?”   顾华庭犹如一只爆发的野兽,狰狞着面孔,丝毫不见人意,他两手握拳,一个箭步打在面前人的身上,那人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杀戮的快感让他愈加兴奋,目标转到下一个人,他歪了歪脖子,如狮狼般舔唇,像是看到美味的食物。   那人慌乱地要跑,却是被吓得软了腿脚,登时跪了下来,大呼,“公子饶命!”   顾华庭一手掐着他的脖颈,那人面色青紫,呼吸渐退,他涨着青紫的面孔,断断续续道“叶…叶蓉姑娘,公子,叶蓉…姑娘在等你。”   这人是跟在崔禹身边的小侍从,很有眼色,此时抱着侥幸,虽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失了神志,但以他对叶蓉姑娘爱护,只希望叶蓉姑娘能让公子清醒。   果然,听到叶蓉二字,顾华庭掌下松了力道。   钟吾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连滚带爬地往远跑,边跑着,边惊恐地回头看着发疯的六公子。   顾华庭站在原地,逐渐冷静,眸中血丝退去,两手垂在身侧,眼中泛凉,他回望四周吓得魂飞魄散的侍从,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恶鬼。   这次的反噬竟如此厉害,比五年前还要胜上几分。   顾华庭面色平淡地拂了拂衣袖上落得灰尘,与刚才的暴躁判若两人。   他沉声开口,“今日的事若有人敢说出去,我绝不留情。”   不日便到徐州,顾华庭下了马车,四周仆从战战兢兢地跟着,不敢靠近一步。顾华庭像是未发觉一般入了府门。   入府后,这才知,府中又生了事。   这几日顾华庭一直坐在马车里,除了必要歇脚,从未出过马车,从他州来往的信件他也一律没接。   却不知南平王来了顾府。   顾华庭脚步匆匆,来没来得及换身衣裳歇脚,就去了东院。   走到月牙门,一眼看到芳华院中的娇艳海棠,不免有几分恍惚之感。   “侄儿久不回来,今日到这东院是来见南平王?”顾南溪不知何时出现在芳华院门前。   这几日他的堂叔是风光无限。   顾华庭冷笑,“堂叔再怎么说侄儿不孝,也不如堂叔趁火打劫来的卑鄙!”   自顾华庭一离开徐州,顾南溪就立刻从城外回来,正赶上南平王到访,趁机钻了空子。他一噎,这侄儿往常最会面子上过得去,今日怎么出口这么不留情。   再看他眼中泛红,如蛛丝曼结,眉峰横立,丝毫不掩盖其中的戾气。顾南溪更是奇异,他这侄儿外出一趟,倒底出了什么事,不至于自己抢了李元槐,就把他气成这番模样。   顾华庭甩袖,冷哼一声转身回了西院。   入了院门,顾华庭站住脚,对跟来的仆从道“你们若想留就留下,若怕我,不想留在这,就走。只此一件,那日之事,必须封住嘴巴,如被我知道有人传扬出去,我必不留全尸。”   入夜,西院书房掌着灯,顾华庭翻阅近日没看过的账册,提笔圈出几个不妥之处。   “公子。”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顾华庭放下账册,按住眉间,神色疲惫,“进来。”   钟吾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宣纸,“公子,这上面的人是今日散去的仆从。”   顾华庭接过,看了两眼,半是嗤笑着问他,“都走了?”   钟吾道“都走了。”   “也不怪他们,我那副样子自己看了都害怕。”顾华庭语气轻快,看不出怒容,放下纸,挑眉看他,“你怎么没走?”   钟吾道,“小的无处可去,受公子照拂,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愿意跟着公子赴汤蹈火。”   顾华庭一时怔容,“你不怕我?”   钟吾像是几分促狭,“公子心悦叶姑娘,有叶姑娘在,公子便不会伤及无辜。”   钟吾年纪小,不过十六,机灵着,敢说崔禹不敢说的话,让人听着却是心生愉悦之感。敢说而不逾矩,便是他为奴之长。   顾华庭听了也没生气,语气沉了沉,“这件事别告诉她。”   钟吾随之严肃,“小的心里有数。”   当晚,顾华庭歇在书房。   南平王从雍城离开,途中拿着一幅画像四处打探,南下之后,这一问,果然问了出来,与画中人相似的女郎正是永州叶家的姑娘叶佩雯,经几番周折,南平王才找到顾府。   早年南平王四处留情,与江南有名的花娘芙妹一见倾心。可惜地位之差犹如沟壑难平,南平王的母亲合安长公主听说后当机立断装病让他回京,以雷霆手段让他娶亲,此后,南平王四处打探才知芙妹早已身死,他便死了心。   就在半年前,南平王得知芙妹给他留下了一个孩子,却不知在何处。他就拿着芙妹的画像四处寻找,终于在徐州让他找到了人。   安氏也交代,当年她与叶蓉母亲一同生产,自己却生下一个病胎。为了免遭夫君嫌弃,偷偷调换了两个胎儿,是以,叶佩雯才是花娘芙妹的生女,而叶蓉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更何况,叶佩雯眼角下的泪痣与芙妹相像至极。   这其中的隐秘不由得让人猜测,可叶蓉已为顾府姨娘,南平王皇室一族,怎会认回这样一个女儿。是以,叶蓉这个已死之人被所有人遗忘,再不提及。   如此这般,叶佩雯一跃成了王府千金。   寻人这件事做得隐秘,时人都知南平王受人所邀来徐州,并不知道私下的事。   顾华庭知道此事时正是翌日,他前去拜访南平王。   五年前在京,南平王便欣赏他,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当年最后他落魄离京。   南平王还在慨叹之时,便于顾华庭说了叶佩雯的事。   顾华庭不动声色地收紧手,面上露出喜色,“恭喜王爷,寻得贵女。”   此事南平王不再多说。   顾华庭来寻他的意思,他心下明白,眼睛盯着他,“本王知顾家是江南富庶,这商路本王不会亏待了你们。只是这几年大魏虽兴盛,免不了蛮夷侵犯,朝廷征兵,国库空虚,这本王属实为难。”   又一声长长叹息。   顾华庭站起躬身,“草民愿捐半数家财以助我大魏之军。”   南平王听罢,抚掌高声大笑,“好!这才是本王从未看错的顾六公子,大魏的好儿郎。”   李元槐还在犹豫不决,前几日顾家二爷找到他,让他把这条商路让出来,又有南平王做保,李元槐倾向了顾南溪一侧,想把手中的商路让给他,但这踌躇和顾华庭如何说明。   这顾家六公子霸道强横惯了,又比顾二爷有势的多,李元槐生怕惹上他,不好开口。   再三思虑,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三爷,顾六公子来了。”仆从从外面进来,李元槐哀叹一声,看来这事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迎人到正厅,顾华庭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元槐暗自观察,也不知他这一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他强横如旧,他倒是硬了骨头,非不答应了,纵使惹上他,有南平王罩着,能如何?   顾华庭笑道“离开徐州几日,三爷近来可好?那胡女伺候的您还舒坦?”   这事一提,李元槐脸上挂不住,气势骤减,干笑两声,“劳六公子挂心,府中一切都好。”   “我这次来没什么大事,昨日王爷已经决定,通徐州,采顾家为皇商,由我全权负责。”   听此,李元槐脸上的笑意没了,甚至原本红润的脸白上一层。   顾华庭很满意他的神色,接着道,“这般我要权责的事便多,两月前和三爷商定西域的商路还由得我考虑考虑。”   李元槐汗颜,“公子还有何要考虑的,我敢担保,这西域商路再没有人比我更熟识,人脉更广,与我言商,只会让公子稳赚不亏。”   顾华庭思量,为难“这可是皇家的事,我也拿不了主意,出了事,可都是要脑袋担保的,难不成就用三爷的脑袋来抵?”   李元槐被他吓住,小心翼翼,“六公子说笑了,我再让三成利,您考虑考虑如何?”   顾华庭挑眉,右手对着他,“六成。”   李元槐一咬牙,一狠心,“可!”   解决完府中事,顾华庭回了西院,算着日子离开梧州还不过半月,不知她如何了,明日便启行回梧州。   南平王寻人半年,顾华庭本没在意,因他是私下寻访,暗中行事,从未对人言明,故此,顾华庭知道他是寻人,却不知寻得是谁,原来竟是她。   真正的王府贵女,不是叶佩雯,而是叶蓉,安氏在说谎。毕竟,有一桩破天的富贵摆在自己面前,谁都会拼了命去许下一个前程。叶蓉的身世,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安氏从未换过新生子,叶蓉就是花娘芙妹的女儿。只不过是仰仗知道的人都已不在,南平王又急于寻人的心切罢了。   但这事他是要帮安氏瞒着,甚至那些知道实情的人都不能留,定不可让旁人知晓。然他又心下又不禁疑虑,若此事大白于天下,她是天潢贵女,自己不过是一介商贾,是否还有那个本事困住她。   月色东升,万籁俱寂之时,西院书房突然火光乍起,熏染了半边天。   梧州城   叶蓉收到那封信,一整夜辗转,睡得不安。她猜出信纸被浸了药汁,是小产的烈性药,这个在自己腹中不过两月的孩子,不久就会没了。手贴在小腹上,似是还能感到里面的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来的不是时候,终究是自己对不住他。   婉秀这药送得正巧,让她游移不定的心安稳下来,不论如何,这个孩子都要不得。   正是午夜,腹下一阵疼痛,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她心下不由得生出恐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身体里流逝。   她抓紧被褥,哑声向外面喊,“阿苑,阿苑…”   阿苑听到声,从瞌睡中醒来,一把撩开围幔,看到疼痛难忍的姑娘,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登时也乱了手脚,口中呜呜地叫个不停。   叶蓉抓住她的胳膊,额头沁汗,面色苍白如纸,开口便觉吃力,“去找,找李郎中,快去。”   阿苑点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屋。绊在门槛上,就要向前扑过去,被崔禹接住,他一直守在门外,刚巧方才去了外面巡视一圈,回来就听到屋里的动静。   阿苑喉咙“呜呜…”,干着急说不出话,她伸手指了指里面。   崔禹这才知,叶姑娘出事了。   崔禹不方便进去,带着阿苑出去找李郎中,方一转身,撞到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崔禹说声“得罪”便跑了下去。他却是没看到,那女郎径直进了叶蓉的屋。   跑到到客栈楼下,崔禹对下面两人道,“去楼上守着叶姑娘。”   屋里,叶蓉躺在床上,小腹像一把长刀在豁开一样剧痛无比,她疼得躬身蜷缩,口中不住呻.吟。   “十姐姐可还记得妹妹?”婉秀进屋,摘下幂篱,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婉秀拿了案下的矮墩坐下,似是有几分同情的意味看着她,“十姐姐是不是很难受?腹中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   “你做的?”叶蓉凌乱的发丝贴着额角,此时已顾不上什么体面,眉梢汗渍簌簌而下,整个人因下身的痛感而不断颤抖。   “姑娘,里面是出什么事了吗?”崔禹吩咐的人在门外听到动静,隔着门板问她。   婉秀威胁地看着叶蓉,低声,“妹妹好心提醒姐姐,姐姐如果敢出声,妹妹就立刻杀了你,到我这一步,没什么怕不怕的了。”   叶蓉眼睛瞪着她,随即释然地笑笑,长呼一口气,冲着外面喊道“无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姐姐还算识相。”婉秀直起身,天热,她抬手扇了扇热气,显出几分闲适自在,“不知是姐姐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突然靠近,盯着叶蓉的眼睛,“姐姐真的不知道那纸上有毒吗?”   叶蓉面色苍白,眉眼暗淡,却带着美人独有的怜爱之感,“妹妹想看到的,不就是我变成这样吗?既然你已经得逞,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婉秀听她的话,倏的站起身,指尖指着她,难以置信,“你是想借我的手,害死你腹中的胎儿?”   叶蓉苦笑,摇了摇头,“我若是有法子,还至于借用你的手吗?”   “为什么?”婉秀不相信,顾华庭明明这么宠爱她,她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她还要弃之不顾?   婉秀不明白。   此时已坐了许久,叶蓉看着她道“你现在还不走,等崔禹回来,你便走不了了。”   婉秀想问她,也知现在不是时候,看了门外一眼,走到窗边,小窗大敞,她扶着窗下的横梁,纵身跳了下去,掉在一辆装满草料的马车上。   婉秀离开,叶蓉痛的几近麻木,她摸着小腹,这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她对不起他。可这个孩子不能留,她不能让这个孩子成为她的羁绊,她宁愿他从未出现过。   崔禹拉着李郎中回来时,叶蓉近乎昏死了过去。   李郎中到窗边给她诊脉,手指搭在腕上,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这药…这药岂不是他房中的药物。极为烈性的红花,是滑胎剧毒之物啊!怎么会出现在这?   李郎中来不及他想,收回手,崔禹焦急地上前,“郎中如何?”   李郎中摇头哀叹,“女郎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   “李郎中,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个孩子,你知道公子有多看中,若是要有反噬者,我也可以,李郎中你一定要保下他。”崔禹难以想象,等公子回到梧州,听说孩子没了之后会有多绝望。   公子生性暴戾,唯有遇到叶姑娘后才收敛脾性,这以后可怎好!   李郎中无法,“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咒术现在也不行,用不了,而且反噬者只能顾公子才能做,其他人都不行,崔公子,女郎腹中的孩子是真的保不住了,不过日后多加调养,孩子还是会再有的。”   叶蓉晚上醒来,全身无力,动一下,便痛一下。她挑开眼,看向身侧熟睡的阿苑,又不想出声扰她,但她好渴。   “咳咳咳。”叶蓉忍不住咳出声,惊醒了熟睡的阿苑。   阿苑睁着两个眼睛惊喜地看她。   叶蓉干涩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嘶哑,“水。”   阿苑去给她倒水。扶起叶蓉,小口小口地喂给她。   “我睡了多久。”叶蓉问她。   阿苑比划三根手指。   叶蓉料想这一觉睡得久,但却不知睡了这般久。   “孩子没了?”她不带语气的开口,令人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阿苑一惊,姑娘果然知道了。她便知,姑娘这么聪明,定然瞒不住。阿苑点点头。   叶蓉躺下,闭了闭眼,眼角泪水滚烫,阿苑听出她话中的哽咽,“睡吧。” 第33章 筑金屋   离顾华庭回徐州已一月余, 崔禹给他传过信,可始终没有回音。   崔禹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公子或许出事了。   叶蓉躺了十多日, 已经能下地行走。虽然她腹中没了孩子, 但顾华庭看重,崔禹不能怠慢, 还是像以前一样时刻跟着她。   这日叶蓉难得出了屋门,到一楼喝茶。看着街上熙攘, 充斥着烟火气,是难得闲散。   “听说了吗, 南平王到梧州了!”邻座喝茶的人书生打扮,青衫布衣, 看着应还没有功名。   一人道后, 另一人附和,“听说这南平王身边还跟着一个他收养的义女。”   “诶…”旁坐的人戏谑地笑,“非也, 非也,哪里是什么义女?”他压低声音,“是南平王早年欠下的一笔风流债, 是一个花娘的孩子。”   这几人哈哈大笑,眼神都流露出其他的意味, 相互探视。   阿苑就跟在叶蓉身边,因坐的近,这些污言秽语一字不落地入了耳。   阿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哪听得了这些,当即扭扭捏捏,耳根泛红。   叶蓉倒是没什么心思, 她那点少女心思,早被顾华庭这个混蛋磨得干净。   在楼下坐了一会儿,叶蓉身子乏,带着阿苑回屋。就在她走后,南平王带着叶佩雯从外面进来,说巧不巧,正和叶蓉错开。   却说徐州西院   书房那一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显然是有人故意设计。顾华庭这几日忙着应付南平王,李元槐,心里又记挂着叶蓉,少有回府,免不了有疏漏。   火光冲天,炽热的火焰中顾华庭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那团团的火龙,竟然觉得这样了结了自己也算好。不知那夜湖心亭看到她时,她是不是也存的这个心思。   想到她,顾华庭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她好不容易有一点起色,怎么能就被那些阴险的小人得逞!   蓦地起身,脑中突然晕眩,顾华庭扶着桌案稍稍站稳,看着那火蛇又让他血液涌动,是杀戮地兴奋,他太熟悉了,从前犯头疾,他还能忍,现在血液蒙蔽了他的双眼,他只想杀人,唯有征伐才能平息他暗暗躁动的血液。   头顶的横梁浮动,就要坠落下来,顾华庭提起剑,一剑斩断,横梁从中间断成两截。   钟吾毕生都忘不了那一幕,郎中墨发扬起,一袭玄色暗纹华服,衣袂随着火光翻飞,手提长剑,犹如一只嗜血的野兽,每行一步,世间一切都纷纷避让。他眼中淡漠,映着周围狰狞可怖的火龙,断木横梁倒在他身后,烧成一片灰烬。   书房中的仆从都来抬水救火,见自家公子出来,不禁松下一口气。   而钟吾却始终提着心神,他知道公子这是又发病了。   顾华庭走到院内停住,手中的长剑扔在地上,顿了顿,疾步回了阙和院。   钟吾看着那柄被遗弃在地上,沾满尘埃的长剑,竟生出一丝丝喜悦,公子这次发病与初次不同,并没有随意伤人,是不是表示公子可以控制住。   顾华庭回到阙和院躺在床上,做了一场大梦,这一梦竟足足睡了十日。   他梦见与一个姑娘一见倾心,后来他找了徐州最好的媒婆去上门说亲。那媒婆很是中用,很快亲事敲定,他遣散府中所有姬妾,提着大雁上门提亲。   隔着锦绣芙蓉屏风,他眼角瞥到那个偷偷看着他的姑娘,是他一见倾心的姑娘。   后来洞房花烛,姑娘娇滴滴地唤他“夫君。”   而他眉眼含笑,收起往日的纨绔,堂堂风流的顾六公子,竟开始羞涩拘束。   围幔落下,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再一睁眼,大梦恍如隔世。   他穿好衣裳出门,钟吾在门外守着,见他出来,揉了揉一双发黑的眼,“公子,您醒了!”   “我睡了多久。”顾华庭看着门前凋零的花问道。   钟吾回,“您睡了整整十日。”   顾华庭尚在揉着眉心的手停住,他竟然睡了这么久,也不知徐州那边怎么样了。   “梧州来信了吗?”   钟吾把梧州的信拿出来,呈到他面前。   顾华庭接过,打开信纸,这一阅,双目险些喷火,戾色再难遮掩,“备马回梧州。”   书房是谁放的火,谁有心要害他,他一清二楚,现在他没那个心思去计较。叶蓉小产,事情真相还没查清,他必须回去。   回程比来时还要快,顾华庭骑马几乎是昼夜不分,连夜赶路,中间马累了,就换一匹,人绝对不会歇着。   披星戴月回了梧州,却又听闻南平王也在梧州,且住在同一家客栈里。   顾华庭下马,健步如风上了二楼。   他推开门,叶蓉正对着桌案提笔写字,听见开门声,抬头望去,见是他,毫不讶异,眉头动了动,又低下头。   顾华庭走到她身边,一时怒气难忍,抬手强硬地掰过她的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叶蓉眉头一皱,下颌被他捏的疼,不想理他,就要转过头。   顾华庭却突然加大了力,高声吼道,“回答我!”   这几月,他日夜兼程,两边奔走。从未觉得累,可是现在看到这个女人淡漠的双眼,甚至不带一丝一毫的丧子之痛,他累了,心上竟突然升起了一个恶毒的想法,杀了她,杀了她,自己就自由了,不用再为别的人分出自己的心。   可看到这张脸,他明明又那么不舍。   叶蓉睫毛颤了颤,看着面前的男人,眼下乌青,眸中血丝遍布,横眉倒立,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渣,应该几天几夜的没睡好。   看到他这样,叶蓉心下竟然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她眼睛瞥向一边,道“我是早就知道了。”   顾华庭捏着她的肩,手指都要陷在她的肩胛骨里,“那你呢,你想要吗?”   他强迫她说话,誓死不罢休的意味。   叶蓉眼下竟生出温热,她转过眼看他,“不想要,和你有关的一切都不想要。”   她说不想要,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不想要…   顾华庭手臂上的青筋暴起,险些要将她的肩头捏碎,他笑,“无妨,孩子还会再有的,到那时,你一定会心甘情愿为我生下他。”   这笑看得瘆人,叶蓉方才发觉,自他回来之后,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阴森之感,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恶鬼。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给叶蓉的感觉不同。   不只叶蓉一人感受到,崔禹同样也感受到。   当夜,因他看护不力,被顾华庭重罚,打了五十个板子,派回徐州喂马。   “公子。”李郎中进来。   顾华庭盯着他,这眼神让李郎中毛骨悚然,汗毛倒竖,想到那药,唯他一人有,他更是无从推脱。   “想好了再说话,还能保住你的脑袋。”顾华庭擦着手里泛冷光的剑,剑身修长,映出李郎中那张惊恐地脸。   “公子,我也不知那药为何会出现在女郎的屋里。定是几日前我府上收留那个叫婉秀的姑娘做的,她恨您,一心想要报仇,才设计害了女郎腹中的孩子,不关我的事啊,公子。”   “婉秀?”顾华庭出声,脸色沉下来,“原来如此。”   “她人在哪?”   “还在府上。”李郎中回道。   婉秀在屋里描眉,她听说昨夜顾华庭回来了,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找过来。婉秀涂好口脂,院里已是一片吵嚷声。   “你就是那个浪荡的顾六公子?”李氏先出声,“就是你抢占了秀儿,骗她的情意,还要别的女人给你生孩子?”   李郎中下马车跑回家就听到这句话。他心里懊悔,为何娶了这么一个糊涂无知的妇人,给他丢尽颜面,还恐性命不保。   他提着一把老骨头跑上前堵住李氏的嘴,求道,“贱妇无知,公子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李氏就要破口大骂,被李郎中半推半拉到屋里训斥,“你不要命了!”   侧屋出来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婉秀拿掉幂篱,如情浓一般羞涩唤他“六郎。”   顾华庭面无表情,“是你做的?”   婉秀笑意随之散去,“我一人可做不成这事,你以为你的好蓉儿就是无辜的吗,我若是从犯,她就是主谋。她早知我会害她,等我给她送药,好杀死你们的孩子,她厌恶你已经厌恶到如此地步。六郎,你是不是也尝到了我当初心痛的意味?”   “还记得当初我问你她若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该如何做?你当时回答我的是亦然。今时今日,六郎你会不会兑现你的诺言,把叶蓉也送到那种脏污的地方,任人践踏。”   “住口!”顾华庭抬手一个剑风,婉秀刚修复的姣好的面容上便多了一个伤疤,鲜血咕咕流下,染红她洁白的衣裳。   她不觉痛,还在说,“六郎,我这么说她,你就生气了?你可知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这多月,不知受到了多少男人的欺凌,枯瘦的,壮硕的,年老的,全身发着恶臭的,无一例外。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糊里糊涂的被人引着就去了那个流民区,我更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杀了她。她该死,没有她,你明明是爱我的。我真恨不得她去遭我这些罪,让千人枕万人骑,六郎,这样的蓉儿我就不信你还会要她。”   华庭怒容不掩,长剑挥起,院中女郎的惨叫之声断断不绝,犹如地狱的修罗刹,恐怖至极。   李氏躲在屋里本还与李凡争论,听到这声竟抖了一下。   李郎中叹息,“我早与你说过,要少生事端。”   婉秀那张脸如同被烙铁烫过,血肉模糊,甚至其中的嫩肉翻飞出来,整张脸比从前更加可怖。   顾华庭扬声,“谁再敢医治她,下场便是如此。”   “做成人彘,扔到山林里喂狼。”   这日大雨滂沱。   顾华庭进屋换衣裳,这身淋了雨,湿淋淋穿着不舒服。   叶蓉抬头注意到他一身的寒气,皱眉,想开口,又咽了下去。   两人静默无声,绝口不提昨日的事。   顾华庭扣着腰间的衣带,这锁扣不知是怎么系的,越是心急,越是扣得紧。   他眉头锁住,扣了半晌,脸上显出几分赦色。   面前伸出一双素手,白净着,十指修长如葱,灵巧地在他腰间的扣子上缠绕。“啪”地一声,锁结打开。   顾华庭垂眼看她,眉宇沉沉。   叶蓉抬眸,那双盛满春水的眼映着他的影子,泛出圈圈涟漪。   四目而视,顾华庭揽她入怀,锁着她的纤细的腰身,灼灼地吻着,唇畔滚烫,气息微沉。   叶蓉没再反抗,“你…你等等…。”   她喘着空隙开口。   顾华庭正沉沦其中,容不得她一分一毫的抗拒。   “你的头疾是不是严重了。啊…”她话中刚落,顾华庭便已捏住一株红梅。   顾华庭眼中倏的转冷,盯着她,“无事。”面色平淡,像是真没大事一样。   叶蓉探寻地看他,“真的无事吗?”   顾华庭嘴角翘起,露出痞意,极为恶劣地道“这么关心我?”   叶蓉咬唇迟疑道“李郎中医术高明,或许他有法子医治。”   顾华庭自嘲地笑笑,“没用的。”他祖师爷都治不好,更何况他一个偷跑下山的弟子。   此事接过不提,顾华庭弯腰抱起软成水的人扔在床上。   叶蓉对着那夜依旧害怕,她本想着,或许顾华庭只是因为自己知道他的秘密,才不肯放过她,只要头疾治好,他无把柄可言,便就会让自己走了,想不到连李郎中都治不好他的病。   好在顾华庭吻着她的唇,与她和衣而眠,并没想再做更多。   “晌午出梧州。”他道。   到晌午时,出门前顾华庭给她罩上幂篱,走到客栈楼下,上了门前的那辆马车。   二楼里间,叶佩雯看着顾华庭身后头戴幂篱的女郎竟觉得异常熟悉,风刮起一角,只见侧颜,叶佩雯便认出,正是她的表姐叶蓉。   梧州之行不过一月余,却恍恍如隔世。   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被顾华庭提防地更严,途中每一日,他都要与她同坐马车。若是来了兴致,就拉着她在榻上做难以言说的事,似是铁了心再要一个孩子。好在榻苟大,能容得下两人。   徐州顾家   几日前,三姨娘在湖心亭喂鱼,却不知因何掉进那湖里,身边没个下人服侍,等人救上来时,早就断了气。   叶蓉被安置在一处庄子里,这庄子山水相间,又有亭台楼阁,不像是庄子,倒像是他在筑金屋,藏娇娥。叶蓉不认为自己是娇娥,不过依着顾华庭的钱财,倒真的可以筑金屋。   进了庄子,人便多了起来,有烟火气。   住的院子顾华庭此前就吩咐过人打扫,干净整洁,屋中的布置竟与府中她的芳华院别无二致。   打进门,两个小丫头向她欢快地跑过来,“姨娘…”   春香口无遮拦,曦蕊打她的嘴,“这是姑娘,叫什么姨娘,惹得姑娘烦心。”   叶蓉见到这两个丫头,眉梢挂上喜色,不知是顾华庭有意无意安排,叶蓉心里还是欢喜的。   阿苑温水,叶蓉爱净,马车日夜兼程,歇脚地时候不过擦了擦身子,草草了事。与他同乘,每日折腾,没有来的沾染一股子怪味。   舒舒服服地沐浴在浴桶中,曦蕊拿篦子梳理她的发梢。   叶蓉闭着眼,开口,“是他安排你们开的?”   曦蕊知道姑娘口中的他是谁,她点点头,又想到姑娘看不见,再出声,“公子给了我们奴籍出府,问我们愿不愿意来伺候姑娘,奴婢和春香是极为愿意的。”   叶蓉静静地听着,没答。   曦蕊神色迟疑,开口,“姑娘,您和六公子…”她话未说尽。   叶蓉便继续问,“怎么了?”   曦蕊出声,“六公子府上的姬妾在公子回徐州时被遣散了,几位姨娘还得了好大一笔银子,够她们后半生富足。姑娘,六公子这么做,奴婢想不出别的缘由,只能是因为他或许真心心悦您。奴婢原以为您和六公子在梧州这么久,心结应早已解开,可今日奴婢见您并不开心,六公子待您不好吗?奴婢觉得,他对您是动了真情。”   叶蓉睁眼,有一瞬茫然,顾华庭待她好吗?她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顾华庭偏要把她囚禁在身边,做他的金丝雀。得知她有了身孕,顾华庭每日生怕她磕着碰着,恨不得日日都陪着。   她不是没想过,他这么多女人,不是不能有孕,而是他不让她们有孕,他只许她一人给他生孩子。   待她好不好,母亲说过,若是真正两情相悦,必会不去逼迫,而是纵容宠溺,喜欢她任何时候的模样。   叶蓉厌恶极了顾华庭的蛮横霸道,尤其是在情.事上的强硬。   水凉了,氤氲的热气逐渐消失,映出她冰冷的眼,“他虽对我好,却不是我想要的好。”   这日顾华庭处理完事务,没得半刻休息,马不停蹄来了给她的那处庄子。   得知叶蓉在沐浴,顾华庭也没让人通秉,抬脚便进了去。   在净室外侧,叶蓉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   她说,她知道自己待她好,可这个好却不是她想要的。   顾华庭攥拳苦笑,他亦知她想要自由,不喜他一向的强硬,可若是不囚着她,她就会跑,她跑了他怎么办?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叶蓉。宁愿她恨自己一辈子,哪怕是折了她的羽翼,也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曦蕊端着净盘出来,乍然看到门前的顾华庭,惊地后退一步,哑声,“六,六公子。”   叶蓉系对襟的扣子,听到门外的人声,顿了顿。   顾华庭从站在净室门边抱臂看她,双眼如鹰般犀利,似是狩猎,俘获他的猎物,语气冷淡,“日后你就住在这里。”   乌压压的长发铺散在肩上,如上好的绸缎,她将将出浴,双颊红润如绯,唇上未点朱砂,是天生的蜜桃色。足趾小巧可爱,如珠玉玲珑,羞涩地蜷缩在一起。她向门边盈盈一望,眸色如水,自含绵绵情意。   顾华庭别过眼,双臂垂下,没再看她出了屋门。   曦蕊守在门外,又见六公子急匆匆地出来,满心狐疑,等六公子上马走远,曦蕊才回屋。   叶蓉出浴后,外面只裹着一件桃粉的对襟,赤着玉足从里面走出来。   曦蕊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着自家独有风情的姑娘,怔怔道“姑娘方才便是这般模样?”   叶蓉摸摸脸,狐疑,“怎么?”   曦蕊摇摇头,突然明白六公子为何独独宠爱姨娘,甚至把整个徐州最为华美的庄子做为姨娘居所,媚而不妖,明明是十足的美人坯子,却有着独为纯净的双眸,温柔和顺,试问任何男人都会生出强烈的征服之欲。而这些姑娘似乎都不明白。   住进清和庄多日,都不见顾华庭再来。   叶蓉不在意,春香却忍不住话,“姑娘,您要不要让人传个信给六公子。”   阿苑睁着两个眼睛放光看她,叶蓉对上,粲然一笑,“他若想来自会来,若不想来,哪里是我能劝的动的。”   春香出庄子到集市上买姑娘爱吃的糕点,在铺子前挑挑拣拣几块,小丫头扬了扬眉,“老板,你这糕点怎么没的红枣味?”自家姑娘最爱红枣糕,其他地到不在意,唯独这红枣糕是断断缺不得。   铺子老板“诶呦”一声,“姑娘您是不知,今早红枣糕全被一位客人买走,送到怡红院了。”   春香不解,谁会把整个铺子的红枣糕都包下送到怡红院,难不成是为了讨好那里的花娘?   她行了两条街,再找到一家红枣糕的铺子,探头向旁边的怡红院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就看到多日未来看姑娘的顾六公子。   顾六公子一身蓝色镶边刺绣长袍,青玉缎带,云纹金冠束发,面上含笑,贵气逼人。   里面出来一个面若桃花的女郎,扭动水蛇腰贴着男人的胸膛,拉着他就进了去。   春香又惊又怒,亏得她还在姑娘面前为顾六公子说了不少好话,以为是他转了性子,想不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得到姑娘的人,就不知道好好珍惜!小丫头越想越气,当即摔了篮子,不再买红枣糕,回了庄子去。   曦蕊见她苦着脸回来,拉她到耳房里,“你这又是怎的了,姑娘将将睡下,你可别惹得她心烦。”觑了觑她空着手,“不是让你买姑娘爱吃的红枣糕吗?篮子怎又不见了?”   春香憋闷着,眼睛盯向阿苑的屋子,啐了一口道“还不是他们家的顾六公子,口口声声说心悦姑娘,把府中的姨娘都遣出去,不过就是做做面子上功夫耳耳,姑娘被关在这,又出不去,哪里会知道外面的事。今日若不是我瞧见顾六公子又去勾栏院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姑娘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曦蕊堵住她的嘴,“你这小蹄子,就不能少说两句,这话你可不能当着姑娘的面说。姑娘对顾六公子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姑娘若是有心早就被接进顾府,做西院的正房夫人了,哪用得着咱们操心。在这庄子上姑娘不过是得过且过,顾六公子的事你我都插不上嘴,你也莫言在火上浇油!”   春香默然,“好姐姐,我晓得的。”   晚间,案上摆了饭,叶蓉食量小,夜里又不能吃太多,浅浅喝了小半碗粥,便放下。   春香端着剩下的一小碟子菜食下去,忽听门外曦蕊道“公子。”她停住身,想到白日的事,回望了叶蓉一眼。   叶蓉显然也听见,对她挥挥手,“下去吧。”   顾华庭跨步进来,春香福身,落眼瞧见他还是勾栏院的那身装束,远远地也能闻见浓烈的酒味,和那满身的胭脂水粉。对襟的衣领上沾染淡淡的朱砂红,春香认出正是女人的口脂。   叶蓉对镜卸下耳珰,玉簪,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出去迎他。   顾华庭抿唇看了看垂眉低眼给自己借着腰带的女郎,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今日在勾栏院竟瞧到了和你长得颇为相像的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你。”   叶蓉手动了动,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斟酌道“奴婢的表妹也奴与奴婢长得像。”   顾华庭捏着她下颌的手收紧,好像生了薄怒,“叶佩雯与你像在皮而不在骨,施代不仅眼睛像你,温柔小意也与你一模一样,蓉儿,”他低头吻着她的唇,细细密密,“你莫不是有一个妹妹流落在外?”   叶蓉被迫仰头承受,两手搭在他的肩上,。在庄子里的日子又仿佛回到曾经的芳华院,可这其中终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顾华庭逼着他回答,叶蓉哪里猜的出他话中的他意,“奴婢没有别的姐妹,公子若是喜欢,不如让她来这庄子上给奴婢作伴,与奴婢一同侍奉公子?”   这话方落,叶蓉蓦地吃痛,他目光暗下,凉意习习,极为温柔地捋平她皱起的眉,声音却冷得像冰,“你这主意倒是极好。”   半晌,美人手探出围幔,惊呼一声,还不知又哪里惹怒了他,“公子,熄灯。”   里面传来郎君不耐烦地高声,“掌着。”   两个小丫头守在外面,埋头听着女郎不住地哭声,春香忍不住心疼。   白烛噼啪蹦出火花,顾华庭抱着睡过去的叶蓉去净室。水稍稍温凉,顾华庭提前交代,不要太热的水。叶蓉冻得睁眼,湿漉漉的一双水眸看向他,小声,“公子,奴婢好冷。”   顾华庭入了水,睨她一眼,“怕冷就抱着我。”   翌日,已是晌午,曦蕊思量许久,进了里间。   顾华庭辰时就已离开,曦蕊怕姑娘累了才没叫她,然则这一进屋,看到姑娘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纱衣,遮掩不住里面窈窕的身段。   避开那些痕迹,曦蕊隔着围幔低声,“姑娘,该起了。”   里面却是没有一丝动静。   曦蕊又换了一声,方觉不对,掀开围幔,看到叶蓉通红的面颊,身上温度滚烫,竟是发了高热。   顾六公子虽然素来胡闹,可也是有分寸的,这次怎么把姑娘变成这病怏怏的模样?   庄子里没有郎中,春香不得不进城去请。   顾华庭晃了晃水中的茶沫,拇指在杯沿儿上摩擦,开口,“她病了?”   钟吾低头应声,“午时庄子来信说叶姑娘发了高热,昏迷不醒,春香姑娘已经去请了郎中。”   若说叶姑娘为何突然高热,钟吾些许猜的出来,公子这几日阴晴不定,像是换了一个人,越叫他捉摸不透。既然公子心悦叶姑娘,为何昨日还要去怡红院。昨夜他一直守在门外,里面的动静任谁听了都会不自主地怜惜女郎。   公子还叫了凉水,女郎的身子哪受的住。他想劝又无从开口。   “让郎中先到我这,再去庄子里。”   钟吾疑惑地听命下去。   顾华庭盯着那打旋的茶沫,眼睛出神片刻,随即眸色一暗,上好的瓷器便在他手里顷刻碎去。有碎裂的瓷片割破他的手掌,顾华庭看着那渗出的血,鼻下嗅着甘甜的血腥,目露一丝兴奋。   郎中被钟吾引着到阙和院。   顾华庭抬手让钟吾下去,从匣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的药,发着浓浓的苦味。   他道,“把这包药每日少量添到给她的药里,记住要让她的病拖上一个月才好。”   郎中心里不解,接了药包也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药。他掂量着下去,满腹狐疑。   入了庄子,郎中把完脉,开了药方,又把药包留下,说是于姑娘的病有益,方才离开。   叶蓉这一病当真病了一月,她每日神情恍惚,对着小窗出身,总觉得好像忘了些事,又不记得忘了什么。   曦蕊和春香对视一眼,这一月公子从未来看过姑娘,两人也都觉出姑娘的不对劲,以为是姑娘独自生闷气才每日闷闷不乐。   “姑娘,吃个碎玉枇杷吧。”春香端了一碟子鲜果进来,上面放上小勺,呈到叶蓉面前。   叶蓉怔愣,看着她,细眉拧成一团,开口,“春香?”   春香笑,姑娘许久不说话,今日终究是肯开口,她道“姑娘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   叶蓉听她接话,才弯了弯唇角,“无事,你下去吧。”   晚间,庄外挑起一盏灯,钟吾提着灯给顾华庭探路。   门轻声打开,钟吾熄了灯留在外面。   顾华庭绕过团扇屏风,阔步走进去,广袖拂过烛台,显出几分急切之感。   撩开围幔,里面的女郎睡相安稳,因着连续病了一月,面色稍显苍白,盖着薄被,看得出消瘦不少。   抬手撩拨开贴在颊边的发丝,轻轻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女郎被吵醒,揉揉眼,迷离地顶着床边的人,对他欢悦地一笑,撒娇地向前蹭了蹭,搂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膛上,欢悦地开口,“六郎,蓉儿想你了,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蓉儿。” 第34章 痴情冢   顾华庭摸着她发顶的手一顿, 眼神暗了暗,俯身去含着那水润的唇,他哑声, “蓉儿想不想我?”   叶蓉乖乖地点头, “想。”   “怎么个想法?”他不依不饶地问。   叶蓉似是垂头思索,等待之时顾华庭亲着她的眉眼, 逼她就范,“蓉儿说说, 怎么想我了?”   思索片刻,叶蓉迷蒙地抬眼看他, “公子和蓉儿两情相悦,蓉儿喜欢公子, 自然日日念着您。”   顾华庭满意地笑, 爱怜地安抚她的后颈,陌生地触感让叶蓉身子一颤,慢慢软下来。   围幔放下, 郎君话声再起,“蓉儿在说一遍方才的话。”   叶蓉眼里泪光闪闪道“公子和蓉儿两情相悦,蓉儿喜欢公子。”   红烛摇曳, 又见一帘清梦。   当月上正空,树影朦胧, 却依旧有人还没入梦。   清和庄主屋,灯光已暗,唯有人影重重。   “这一月你是如何念着我的。”顾华庭搂着昏昏欲睡地人, 在她耳边低语,不让她睡。   叶蓉困意不止,皱眉不悦, 对视上顾华庭的眼,又温下声,靠在他怀里,如一只温顺的猫,“心思想着,眼里想着,醒时想着,睡时也想着。”   她沉沉睡去,顾华庭看着怀里的人,眼中突然猩红顿起,阴鸷狠戾,他目光落下张口咬在了她的肩上。   叶蓉吃痛,睁眼看着她哭,委委屈屈,“六郎…”   顾华庭听见她的声音眼中赤红,白皙的肌肤上咬得出了血。许久,他眼中阴鸷如潮水散去,吻了吻那处伤口,柔声劝抚,“不疼的,六郎是心悦蓉儿,才这般对你,睡吧。”   叶蓉在他安抚声中,竟真的睡去。   天明时分,叶蓉才觉出肩上火辣辣的疼,她瞥了瞥枕边沉睡着的人,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头好痛,好似记得她想了一个月的人,终于来看自己。这一月的记忆虽然模糊,但似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她,自己与顾华庭两情相悦,他为了护着自己,才安排到庄子里住。   叶蓉忘记肩上的伤口,眨眼看着睡睡的人。   那人蓦地睁眼,四目相视,他眼中的冰凌一瞬融化,拉她入怀,“偷看我?”他在她耳边低笑。   被抓包,叶蓉害羞地钻进他的胸膛,这一早便惹了火气。   从庄子里出来,已是午后时分。   大雨瓢泼而下,钟吾给他打伞,走到门前,里面芙蓉花裙的女郎冒着大雨跑出来,扑倒他怀里。   顾华庭面色不虞,皱眉训斥,“病才刚好,怎么这么胡闹,也不让下人给你撑把伞。”   叶蓉受训地低头,摇晃他的胳膊,撒娇,“六郎蓉儿不想你走,你什么时候再来看蓉儿?”   顾华庭怜惜地擦掉她眉梢的雨珠,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过几日再来看你。”   叶蓉丧气地应声,似是不悦。   顾华庭把人勾到怀里,俯身吻了下去,如外面的狂风暴雨,他刮着她的鼻尖,“听话。”   “送姑娘回去。”   钟吾还在一侧撑伞,这场面不由得让他惊掉下巴,就不过一夜,姑娘这是被公子下了什么迷魂汤?态度转变地这么快?   钟吾撑伞送叶蓉回去,惊讶地不止他一人,春香,曦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顾华庭离开庄子并未立即回府,反而折了路,去满月楼。   跑堂的早知今日有贵人来,忙下了楼,引人上去。   二楼雅间   慎子墨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将人等来。   前几日他南下云游,正路过徐州,便想着来和友人打声招呼。哪知这人竟死性不改,生生要气死他。   慎子墨喝了两盏茶水,珊珊来迟的人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地拿着茶碗,茶盖碰茶杯,也不喝,就这么敲敲打打,发出清脆地响动,   “我事多,你若是没大事,我便回去了。”顾华庭放下茶碗开口。   慎子墨看着他食饱餍足的模样,又让自己等这么久,哪会不知道他从哪出来的!气得手中扇子重重拍在桌案上,“你就是为了那个女人才又动的咒术?早知当初我就不该教你!你若是再死性不改,继续下去,他日你失了神智,杀戮成性,再无人管你,我便直接动手,毫不留情!”   顾华庭眼下闪过一抹凉意,随即淡笑,“慎兄请便。”   他起身要走,又听身后人喊道“你应该清楚,咒术不仅会让你丧失神志,还会让你死。顾离你想死吗?依着你这种毫无理智的法子,不出一年,你必死。”   “死,呵!”他眼中幽冷,清清淡淡地瞥向他,颇有自嘲的意味。那双漆黑的眼一瞬郁色,竟惹得人心疼。   “死便死了,还请慎兄不要多管闲事。”他若是不用咒术,就算他死,他的蓉儿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他但希望他死了,如此,他的蓉儿会记得他一辈子。   后午下雨,春香怕姑娘淋着雨,打伞撑在她头顶,“姑娘,这么大的雨,六公子不会来了,咱们回去吧。”   叶蓉摇摇头,眼睛始终望着院外,捏了捏衣角,坚定道“六郎说他回来的。”   春香更加困惑,右手撑的伞离姑娘近些,正挡在她头顶,黄圆的小伞形成一个独立的世界,隔着哗啦的雨帘,叶蓉探头眺望,日暮每垂下一分,她的心就急切一分。   “姑娘…”春香终于忍不住满肚子的话问道,“您心悦六公子?”   叶蓉收回视线,侧头看了她,“对呀!怎么了?”   春香终于发现了她的怪异之处,姑娘这一月一直混混沌沌,她每每与姑娘说话,姑娘都要迟疑好久,“六公子是不是对您说了什么?”她猜测,或许是六公子许诺姑娘什么话,答应什么事,白让姑娘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叶蓉蹙眉细想,眼神略有迟钝,“他向我承诺…”   忽地,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男人摸着她的发鬓,温柔道“这个孩子没了便没了,日后我再给你一个。”明明他这么温柔,自己却为什么这么痛,好痛,全身都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慢慢流逝。   “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耳边有个孩提的声音,他一直在哭,问她问什么不要他。   可是,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叶蓉双手捂住耳朵,眼眶温热,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摇着头,慢慢蹲在地上呢喃细语,“不,我不是不想要你,不是的…”   春香发现她的不对劲,蹲下身急声,“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叶蓉蓦地推开她,跑到外面,头发散乱披在肩上,衣裳淋湿,紧紧相贴,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落进松软的泥土,犹如疯了一般,“不,我不是不想要你,不是的…”   “蓉儿。”顾华庭从马车上下来,看到院里失去神志的叶蓉,顾不得瓢泼的大雨,跳下马车,疾步向她跑去。   耳边的声音不断,孩童还在哭,叶蓉被顾华庭抱在怀里,不断发抖,她咬着唇,只顾哭泣,“不是的,娘亲不是不想要你…不是的…”   顾华庭听到这话,抱着她的动作一滞,眼色渐暗,颇有痛色,他收紧手臂,拨开她贴在脸上的湿发,两手堵住她的耳朵,努力让她看向自己,“蓉儿,是我,我是六郎,蓉儿,你看看我。”   叶蓉像是没听到,瞳孔失去焦距,怔然地盯着一处,神情痴傻,口中只顾说,“不是的,娘亲不是不想要你…”   顾华庭看得心疼,吻在她的眉心,无比温柔,声音微哑,“蓉儿,对不起。”   雨很大,打湿了他的衣裳,盖了满面,让人分不清留下的究竟是雨还是泪。   顾华庭把人抱进屋,亲自给她换了衣裳,擦干头发,安抚她睡去。过程中叶蓉还是呆滞的模样,木然地任他动作,犹如一个提线木偶。   哄她睡后,顾华庭大步出了房门,气势凛然,如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春香身上为湿着,于刚才的事也很是心惊,她不明白,姑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听到脚步声渐进,她心下更加慌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看着那人的鞋尖,惊惶开口,“公子饶命。”   “你和她说了什么?”顾华庭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他没顾得上换衣,通身的寒气,逼得春香不停发抖。   春香身体抖成筛子,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只是想问姑娘为何…为何…”   “为何什么!”顾华庭陡然高声。   春香吓得腿软,跪都跪不住,“奴婢想问问姑娘,为何对您的态度转变的这么快。”   “转变?”顾华庭嗤笑,“她之前对我什么态度?”   春香不敢答。   “说!”   春香被吓得头扣在地上,老实道“姑娘对您之前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顾华庭细细品着这几个字,含在嘴里似是在琢磨什么,他盯着春香,阴沉地笑笑,“扔出去,入贱奴籍,让她也知道什么叫做厌恶至极。”   叶蓉醒时,看到床边的人,惊喜地开口,“六郎。”   顾华庭放下书,侧过身把她抱在怀里,捂着她冰凉的双手问道“冷不冷”   叶蓉摇头,温顺地靠在他身上,“不冷的。”   他的蓉儿可真乖。   顾华庭痴迷地吻着她的唇,哑声“蓉儿,你想不想给我生一个孩子。”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想看到他们的孩子出生。不想等他死后,他的蓉儿嫁了旁人,忘记他,还生了旁人的孩子。   这一瞬他甚至想,等他死了,若是蓉儿给她生下一个孩子,他便杀了她们,他们三人葬在一处,纵使死,他也不想让她丢下自己。   叶蓉听到孩子,恍惚中总有一种恐惧之感,她摇摇头,“六郎,可不可以再等等。”   顾华庭顿住,眼睛盯着她,“我不想再等了。”   “我…”叶蓉迟疑,随即又释然,“既然我与六郎两情相悦,我便给六郎生一个我们的孩子。”   围幔拉上,迟来的夜才刚刚开始。   天明时,叶蓉躲懒在床榻里,被顾华庭怎么央着都不愿起。她把被子蒙过头顶,“六郎,好哥哥,你再让我歇一歇好不好?”她蒙着被子闷声。   顾华庭隔一层被子搂她,“蓉儿叫我什么,再叫一声我就不闹你。”   他倒是来了兴致,让站在门外的曦蕊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春香被人连夜送出庄子,那日曦蕊正巧在小厨房熬粥,不知春香怎么得罪了六公子,去了贱奴籍。要知道,这贱奴籍是一辈子摆脱不了,纵使嫁人,也要嫁给最为低等的下人为妾,没人瞧得上。   曦蕊急得在门外走了几圈,钟吾正巧进来,曦蕊无法和他说了这事。   钟吾道“我的小姑奶奶,这事你可别去找公子,公子现在脾气大着,除了姑娘谁也哄不好。你也别去找姑娘,说不定公子一怒之下,就杀了春香姑娘。要我说,便由着去,等这事过了,你再寻个好的借口去求公子。”   曦蕊听他话有几份道理,春香是莽撞了些,让她吃点教训也好。   屋里叫了水,顾华庭抱着怀中人去沐浴。许久抱她出浴桶,给她擦干身子。叶蓉舒坦地闭眼受着,还道,“后背有些痒,六郎给我挠挠。”   她话方落,猛地贴到一个柔软的唇,顾华庭在上面落下一吻,“还痒吗?”他问。   叶蓉脸颊微红,羞赦道“不痒了。”   “你今日不走吗?”她问。   顾华庭道“不走,今后日日都陪着你。”   直到我死。   顾华庭摸摸她的发顶,乌压压的长发被他玩在手里。   叶蓉感受到气氛低沉,问他,“六郎今日不高兴?”   顾华庭垂眼看她,嘴角勾起,笑道“在想蓉儿什么时候能给我生一个孩子?”   叶蓉啐他,“这事怎么急得来,我们日后还长着呢,我要给六郎生好多好多个小娃娃。”   日后…顾华庭笑了一下,没作言语。   翌日,顾华庭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草木青葱,高山之处,景色秀丽。有倦鸟归巢,双鸦相鸣。   叶蓉从马车里探出头,眨巴着一双好奇的眼,对这外面的世界无比陌生。   身侧的男人弯腰跳下马车,伸手一揽,叶蓉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落进他的怀里,“六郎带我来这做什么?”   顾华庭拉她过去,不远处有两方墓碑,未刻碑文,穆然耸立,大有萧瑟孤寂之感。   “喜欢这里吗?”他问。   叶蓉点头,“很美。”   顾华庭紧了紧身旁人的手,拉她入怀,漆黑的眼寒意凉凉,却又透着罕见的温情。   这里,是他亲自选的合葬之处。   即便是死了,他都不能放了她。   春去秋来,日光短暂,转眼桃花刚刚落下,又生了枝桠,绵绵密密,缠绕在枝头。   已近一年,这处庄子成了两人安居的地方,顾华庭少有带她出去,大多时候两人窝在屋里。他看书,她便枕在她腿上睡觉。到他睡觉时,叶蓉会不老实地摸摸他的脸,他的唇,被顾华庭抓到,两人又是一番欢快。   然而一年,叶蓉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顾华庭不是没找郎中看过,可哪一个郎中来都是束手无策。   这时又到夏日,叶蓉从外面摘了两株海棠养到屋里。她欢快地跑进,笑意盈盈,“六郎,我回来了。”   顾华庭听见声音,把沾血的帕子匆忙收进袖子里,眼里阴鸷一瞬而过。   叶蓉扑倒他怀里,撞了个结实,顾华庭闷哼一声,眉头锁紧。   叶蓉慌忙起身,去摸他的额,目露愧色,“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是我太鲁莽了。”   半月前,他便病了,连着发了几日的高热,到现在还病着没好。   顾华庭面色稍许苍白,薄唇有一点艳红,他咽下喉中涌上的血腥,笑着开口,“我没事。”   叶蓉担心他,又问道“要不要去找郎中来再看看。”   顾华庭拒绝,“我没事的,蓉儿不用担心。”   叶蓉看着他惨白的脸,显然是不相信。   顾华庭拉过她,翻身压在下面,“不信我便证明给你看。”   这般叶蓉便知,他或许真的没事。   顾华庭没生病时,叶蓉想着去庄子外面走走,但后来他一病不起,叶蓉再也没想着这事。   如今他好了,叶蓉不由得再次开口,“六郎,明日我们去庄子外面转转好不好。”   顾华庭本想拒绝,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能让她留在身边,现在每一刻都是奢侈。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顾华庭不忍拒绝,关了她一年,也确实该陪她去外面。   出了庄子,两人坐马车到了后山。   山道难行,马车更是艰难。顾华庭便待她下了马车,骑上红马。   叶蓉张臂感受着外面的凉风,无比的畅快,“要是能日日出来就好了。”   顾华庭眼睛一动,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拉着缰绳,“你不喜欢待在庄子里?”   叶蓉道“庄子虽安适,但不如外面有趣。若是非要我选一样…”叶蓉笑笑,笑吟吟地回头看他“六郎在哪,我就在哪。”   顾华庭收紧手臂,笑了一下,“你能这么想,我很欢喜。”   他眼睛一暗,若是你清醒的时候,也能时刻念着我,就好了。   马蹄踏在石子路上,哒哒作响。漫无目的地行走,余晖之中,到了一处荒废的草屋中落脚。   草屋旁有一条河水经过,水声潺潺,叮咚作响。汩汩流向下游。水中卵石缤纷错杂,叶蓉觉得有趣,脱下鞋子,赤脚入了河水,感受到丝丝凉意。   顾华庭捡了柴回来,看她一人玩得欢快,又气又笑,走近把她从水里抱出来,放到被烈日炙烤的石头坐下,用衣袖给她擦着脚上的水渍,忍不住训斥,“真是胡闹,这水是山里的雪水,凉得很,你怎么这般不知爱惜自己。”   叶蓉看着他怒,便觉好笑,“你怎么总说我胡闹?”   顾华庭手下动作顿住,蓦地抬头看她,上一次说她胡闹之时,还是在一年前,按理说中了咒术,便会对从前的记忆模糊,只会受施咒者的暗示,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一年前的话?   叶蓉看他突然抬头盯着自己,眼神错愕,她眨眨眼,抬手抹脸,“我脸上是不是有东西?”   顾华庭开口,“你…你是不是记起什么?”   叶蓉皱眉思索,“这几日总会有奇奇怪怪的记忆,时而是你的脸,时而是别人的,但如果问我梦到什么,我却记不起来。”   她话还没说完,被顾华庭强行堵住唇,他吻她,“别说了。”   再说他便会害怕,害怕他还没死,她便记起了一切。   晚饭是顾华庭从河里捉的鱼,叶蓉从不知,他烤鱼还能烤得如此鲜嫩。   夜里,顾华庭在草堆上铺了他的外衣,搂着她躺在上面,叶蓉贴着火热的胸膛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天明,叶蓉醒时,顾华庭还睡着,她便想摘几个果子过来。   到林子里,走了许久,才瞧见一颗长满青涩果子的树,她摘了几颗放在怀里,才要走,只听“嗷呜”地一声,便见一匹孤狼从林子深处走出。   孤狼独目,另一眼眼珠呈白色,毛发乌黑光滑,两只锋利的狼牙露在外面,垂涎口水,它身体前倾,两腿曲起,是准备攻击的姿势。   只听又一声狼鸣,恶狼猛地扑过来,叶蓉再顾不上果子,撒腿便跑了出去。只是,与刚来时的方向南辕北辙。   叶蓉没来过这,不知道路,只能凭着感觉,往有遮蔽物的地方跑。到了更加茂密的草丛,叶蓉回头望一眼,脚下一空,整个人坠了下去,后脑磕在石头上,鲜血肆流,晕了过去。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梦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第35章 嫁他人   三姨娘死后, 刘氏身旁常来作陪的就是六姨娘。六姨娘性子活泼,这几日顾老太爷病情反复,身子更加坏, 六姨娘在刘氏身边, 让她宽慰不少。   两年前的道士再来顾府,又给顾老太爷掐算一卦, 言明必要冲喜的十姨娘回来常驻府中,顾老太爷方能没事。   这可是为难人了, 谁都知道,十姨娘叶蓉一年前落水, 至今不知所踪,上哪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过来。   这日, 顾府设坛做法, 道士又在掐算,两眼微微一眯,指尖翘起, 在指骨上下游走。倏的,他眼一定,沉声“夫人还请到西郊后山, 慢慢派遣人去找,便能找到人。”   刘氏派遣人去, 果不其然,找到昏死过去的叶蓉,这便是出奇了。失踪一年的十姨娘就这般被道士掐算出来。   自此, 这位道长名声大震,就连江北城中的人都不远万里前来寻人。   叶蓉被发现时,躺在西郊后山, 额头重击石块,血色浸染衣襟。被刘氏派来的人带回顾府后,重住芳华院。   芳华院许久不住人,院内树木干枯,庭院荒芜。刘氏命人加快打扫,不多时就窗明几净,还复旧日一样。   “姨娘。”小丫鬟芷兰是刘氏新指给她的婢女,此刻正端着汤药进来,踏入屋门,绕过屏风,到了里间。   骤然听到这称呼,叶蓉还缓不过神,自那日被顾华庭安置在庄子后,她的记忆便再记不清,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却也让她记不起从前事。   刘氏问时,她谎称自己落水后被人所救,但她想赶回府,便得知府中以为自己身死,她不好回来,就一直住在外面。   辗转离府一年有余,现今再回顾府,竟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凤芮坠井,三姨娘病死,她身边这两个丫鬟一个在庄子里,另一个,她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那顾华庭现在又在哪?   叶蓉听芷兰说,顾六公子住在庄子里,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府。   她沉下眼,顾华庭住在庄子里,是与自己一起吗?为什么她全然都不记得,他又为何至今都没有消息。   重重困惑扰得她头疼。   “姨娘,该吃药了。”芷兰把汤药端到她面前。   叶蓉皱着鼻子,闻到浓重的苦味,不知为何,她现在闻到药味就莫名地抵触。   硬着头皮把药吃完,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养的差不多时,后午刘氏让她去伺候顾老太爷。   叶蓉像从前一样给顾老太爷净面,擦身,动作并未生疏,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刘氏很满意,看似她落水那件事便没再追究。   入夜,刘氏留她用晚饭,叶蓉坐下,静静地陪她说话,适时插上一句,刘氏忽然道“西院那个二世祖说是去庄子上住,不愿再经商,把大半的家产都给了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有心去找他说说,别辜负他父亲的心血,他倒好,在庄子上不回府,连个信都没托人捎过。”   叶蓉夹了一箸干笋,陌声。   刘氏像是无意,又像是在抱怨,一直说着,叶蓉给她盛了碗汤,“许是六公子自有成算。”   一顿饭叶蓉吃的不是滋味,顾华庭到庄子一年余,为何她会回府,而他却始终没有回来,叶蓉想不出结果,随即又释然,他不回来于自己而言才最好。   顾南溪在顾老太爷病情稳定后再次出海,叶蓉没见到他的面,也没什么好见的。   这日,她再去主屋。见到主屋里坐着一个玉面郎君,穿着暗兰春纱青衣衫,面如冠玉,清风朗月,一双眼看过来温柔多情。   那人看向她,叶蓉垂眼福礼。   刘氏先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子,下月进京赶考,要在咱们府上住些日子。”   叶蓉再福身,“奴婢恭祝公子”   刘信成转头问姑母,“这位是…”   刘氏招手让叶蓉过来,拉着她道“她是府上的十姨娘叶蓉,是个好孩子,为你姑父冲喜嫁入顾府,一向安守本分,姑母很是喜欢。”   刘氏从未对叶蓉这么亲热,受宠若惊的同时又不免怪异。   刘信成拱手做礼,“十姨娘。”   晌午刘氏留叶蓉用饭,到放她出去时因着和刘信成同路不免要走在一起。   风吹花落,树静风止,过了湖心亭,隐隐有清风拂过,扰人发梢,慢慢撇在叶蓉的面上,那温和的面庞在日光下更显温婉,皮肤细腻光滑,犹如剥了壳的鸡蛋。   刘信成没见过这么漂亮温顺的姑娘,不禁眼睛定住,不忍移开。纵使是个文人,满腹诗书,满肚子酸话腐诗,此刻也成了哑巴。   走到半路,气氛有些怪异,叶蓉感受到身侧的视线,微微蹙眉,眼尾有意无意地扫向他。   刘信成自然注意到,只觉颜面尽失,愧不可当,当即干咳一声开口,“十姨娘也是徐州人?”   叶蓉点头,“奴婢自幼生在徐州。”绵言细语,犹如余音绕梁,让刘信成心下一动。   他再问,“不知我可否称姨娘为姑娘。”怕她误会,再三解释,“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姑娘这般妙龄,不过是嫁入顾府冲喜,与我姑父并无夫妻之实,若叫姨娘,某实在是觉得别扭。”又暗自咬下舌头,哪有人喜欢被揭短,嫁到这里冲喜,定非她所愿,结结巴巴地再次解释,“姑娘若不愿意,我私下称呼便可,我只是觉得姑娘人美,当得起。”这句话说得像是个登徒子。   刘信成啊,刘信成,寒窗苦读十五载,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此刻遇到心仪之人,竟连话都不会说!   叶蓉再忍不住,笑出声,刘氏的侄儿倒和她不一样,心机少,性子直接可见,是个书呆子,也是个心地纯善的。   “公子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奴婢不介意。”她弯唇笑道,这一笑,犹如百花盛开,艳丽无比,周边彩蝶都竞相而来,一睹他芳容。刘信成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叶蓉叫了一声,“刘公子?”   刘信成这才回身,别过眼不敢看她,他怕再看,眼睛便收不回来,忍不住请求姑母放她出府,让她嫁给自己。   这一路再无话,叶蓉先到了芳华院,她福身作别。   “叶姑娘。”刘信成再叫住她,“不知姑娘明日可有时间,我想为姑娘作画。”他嘴拙,一句话说不清,生怕她误会,“并非是想唐突姑娘,而是觉得姑娘实美。”   叶蓉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思,虽不忍拒绝,而且这郎君心思纯良,实属难得。可叶蓉经历这么多事,委实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郎君,“明日还要去侍奉老太爷,恐不能邀公子的约了。”   “那后日,大后日我也是有时间的。”刘信成急切,不想失了她。   叶蓉为难,直言“公子,我知你的心思,只是奴婢卑贱之躯,实非良配。”   “我不介意。”刘信成被她看穿心思,一时难堪赦意,耳根泛红,“我可以等的,等你被放出府,等你愿意…。”愿意嫁给我。   他怕唐突,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日作别,叶蓉终究是没答应他,自己本就做不到,又何必去祸害别人,更何况是那般好的郎君。   哪知等翌日她去主屋时,却看到刘信成也在,正在作画,见她有对刘氏道“侄儿正想作幅美人图,十姨娘美甚,不知姑母可愿意割爱,让十姨娘做这画中美人。”   刘氏自然是没有拒绝。   大魏风流文人众多,女郎也多喜欢文人作画,以便传播美名,争得大魏第一美人的名号,可是面上有光的事。   刘信成起身对她得逞的扬了扬眉,这动作在他脸上显出几分羞涩,显然是对不告而做的事让他羞愧。   叶蓉没得拒绝,只得跟他去了。   入了湖心亭,正值夏日,日头炎炎,他把唯一躲凉之处让给叶蓉,自己拿着画板站在烈日下,显出君子风度。   叶蓉今日只穿了一袭湖水绿京绣直绣暗珠百褶衣裙,样式纹路简单,更衬人清新脱俗。   刘信成画艺精湛,曾在云起人下作徒,被先生称之“天资聪颖,画中奇才。”   只便看她一眼,笑着开口,“姑娘先歇着,我也能画。”   叶蓉打趣,“公子真是说笑,哪有不看人也能作画的。”   刘信成回她,“姑娘美貌我都记在心上,哪需要再劳姑娘在这闷热的天里一动不动的。”   他话说完,提笔便作了起来,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撂下笔,把画板揭开,放到她面前,“姑娘瞧着如何?”   画中的叶蓉流苏白衫飘飘欲仙,一双盈盈水眸温温软软,眸下一颗水滴般的泪痣,给她这柔美平添了一股娇媚之感。叶蓉眼角本无泪痣,这是他后加上的。   芷兰在后面称赞,“公子好画。”   叶蓉也笑,她还从未见过有人画技能如此好,比顾华庭当初给她画的不知好了多少倍。记起那人,她神色又暗下。   刘信成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以为是她不满意,道“这画交给姑娘,我不会让她流出去的。”   “多谢公子。”   不久,刘信成离开顾府,步入上京赶考。走时,刘氏亲自出门来送,他却眼角一直瞥向朱工门内,却始终未见到想见之人,只能憾憾离开。   刘信成的来如石子落水,他走后,顾府再次平静,并无波澜。   直到这日六姨娘来芳华院。   叶蓉换了身衣裳去见她。   六姨娘性子活泼爽利,不输于从前的三姨娘。只是想到此事,叶蓉也不禁怀疑,三姨娘的死确实蹊跷。   她与三姨娘交情不深,这顾府有顾府诡谲涌动,各家有各家的事。人死如灯灭,叶蓉再怀疑其中蹊跷,也不会真去查寻此事。   只是六姨娘来见她时忧心忡忡,叶蓉方一进门,待屋中仆从散去,六姨娘当即跪了下来,眼中昔日神采不再,“奴婢有事相求姑娘。”   她自称奴婢。   按理来说,叶蓉也是顾府姨娘,同她都为顾老太爷的妾室,也是奴婢。再近一点,应是自称姐姐的。   叶蓉怔愣片刻,走近伸手扶她,“六姐姐快起。”   六姨娘端跪着,眼泪簌簌而下,模糊了整张脸,“叶姑娘,你可知道,三姐姐她的死并不是意外。”   “而是夫人有意要杀她。”   三姨娘为人聪慧,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刘氏信任,可就是因为这一点,她知道顾府隐私的事的太多了,才让刘氏动了杀心。   叶蓉当即收回手,退后一旁,“六姐姐今夜是吃酒醉了,妹妹什么都没听到,还请六姐姐回屋歇歇。”   六姨娘早会猜出叶蓉会是这般反应,向来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会冒着风险帮一个毫无干系的人。   “叶蓉,”她依旧跪着,双膝着地,脊背却挺得笔直,“三姐姐是因为你死的。”   “三姐姐重情重义,她是不相信你死了,才借着想要掌家的由头,让夫人寻你,或许是在其中发现了夫人的隐秘,才遭受迫害。”   叶蓉眼睛微动,侧垂的双手紧了又紧,不论六姨娘所言是否属实,但她的话总让自己心下慢慢腾升愧疚。   当初她利用三姨娘接近婉秀,她缺了一页的女德,女戒坦露在桌案上,三姨娘看到,虽没说什么,但她的眼神,总让叶蓉感到怪异,还有她藏在屋中床榻下的狼毫,她这次回来,并没有看到,也没让奴婢们收走。   像是忽然明白什么一般,陡然惊醒。   思虑后,叶蓉微阖眸子,静静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你想我做什么?”   翌日,叶蓉和刘氏言要去寺庙祈福,刘氏斟酌一会儿,扶了扶头上的木簪,睨她一眼,“去吧。”   出城不久,三姨娘从木榻底出来,感激道“多谢十妹妹。”   叶蓉没什么表情,撩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见确实无人,才转会头道“三姐姐不必谢我。”   “我只想问三姐姐一件事,那只狼毫笔,是不是三姐姐拿的?”   叶蓉挑起眼皮看她,其中疑惑不解。   三姨娘并没有死,是六姨娘救了她,一直藏在她院里。   可刘氏寻得严,对外虽称三姨娘已死,但却在顾府内暗中寻人,三姨娘出来不得,直到叶蓉回府,才寻得一个契机。   三姨娘对上叶蓉略带狐疑,却坦然的眼,张了张口,“那人可是六公子?”   她这话一落,叶蓉温婉的脸瞬间僵住,目光交错复杂,神色不明。唯有隐隐颤抖的身形,暴露出她内心的恐慌。   三姨娘知自己猜测果然没错,才道,“刘氏早知妹妹和六公子的事,才有意不让我查寻妹妹。”   她话说到这,叶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刘氏的目的,不过是想借着她来牵制顾华庭。她可真是好大的脸面!   回府后,刘氏并未多说,只让她好好歇着。   转眼入冬,北方寒装素裹,叶蓉倒有些遗憾,没看到梧州的雪。   徐州冬日刺骨的冷,屋里比外面更甚。叶蓉到喜欢去湖心亭坐坐,晒晒日光。徒有闲待时光的意味。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顾华庭这一年再未出现,叶蓉因惧怕他而波动的心渐渐平复。每日伺候顾老太爷,闲时看看书,这样的日子让她安逸。   顾老太爷的病反复无常,近些日子连药都喂不进去。道士再来时,无奈摇摇头,“老太爷大限将至,贫道无法了。”   他这席话说完,不过几日,顾老太爷断气,顾府挂起白幔,开办丧事。   一月后   刘氏把剩下的几房姨娘都叫来,“老太爷已逝,你们留下也没什么意思,若想走,来我这领了银钱便走吧。若想留下,府里也会好吃好喝的招待,只有一件,不许再犯老八的事。”   屋里的莺莺燕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六姨娘先出来,“奴婢感谢老夫人厚爱,奴婢出府后不忘老夫人之恩。”   有一个出来,随之的都领了银钱。最后屋里只剩下叶蓉。   刘氏笑笑,“好孩子,你的卖身契还在这,我现在还不想给你。”   叶蓉心下一个咯噔,摸不准她的意思。   刘氏道“我那不成器地侄儿看中了你,我本不想委屈了他,但他定你做正室夫人,我也无法,现今来问你的意思。”   刘信成去岁科举,然却因偶然得罪朝中大员,不得已被迫离京,已待来年。如今,就借住在顾府里。   叶蓉听罢,道“奴婢不敢高攀。”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想着让你留在顾府,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刘氏似是不经意道。她喝着半凉的茶水,掀起眼皮看她。   叶蓉心里一个咯噔,刘氏这哪里是给她选择,明明就是要强逼着她嫁给刘信成!可是,她出府后所求,不就是想要过一个安稳的日子?刘氏存的心思她多少看得出来,无非是因为西院的那位,但刘信成这位郎君在她看来是极好的,堪称良配,嫁予他,与自己而言,或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入顾府两载余,让她的心境沉稳不少,垂眼之间,已是思绪万千。   叶蓉道“奴婢不敢高攀,但奴婢…”她脸颊稍红,适时露出女儿家的羞涩,“奴婢亦心悦刘公子。”   十月十五,宜嫁娶。   顾府来的冲喜小妾,又外嫁他人,顾府还给她添了不少的嫁妆,这在徐州城里成了为数不多的趣闻,茶馆酒楼,百姓都对这事津津乐道。   刘信成大红喜袍,高头大马,前去顾府迎接新娘,眉宇之间尽是喜气。   叶蓉坐在洞房内,郎君挑开红头盖,露出那张他思慕已久的脸。   刘信成手脚竟无处安放,看她却又不敢看她,只垂着头,“娘…娘子。”说着还结巴一下。   “噗…”叶蓉低笑,犹如他初见,还是那般爱笑温婉。   刘信成摸摸后脑,也不自觉地笑了。他站着,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只知看她痴痴地笑。   “夫君,我们还没喝合欢酒。”叶蓉忍着笑提醒他。   刘信成听她这句夫君,心神一荡,整个人不禁轻飘飘起来,随即一拍头,才回神记起这件事,   从桌上倒了两盏酒,一杯给她,另一杯右手拿着,与她环臂相绕,鼻翼下萦绕淡淡的幽香。刘信成喝完酒,依旧与她交臂,眼睛盯着她红晕的脸,没忍住一品芳泽。   迟来温热的触感,叶蓉一怔,抬眸看他,这便是她今后的夫君。过几日他进京赶考,她也会随之而去,离开顾府,离开徐州。   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叶蓉弯唇笑笑。   刘信成一见她笑,心里更是雀跃,收了她手里的杯盏放到案上。脚步匆匆回来,洞房之中的事他懂,可他总想把这人放在掌心捧着,不忍吓着她。   他这般手足无措,叶蓉心里反而有几分愧意,她拉着刘信成的手,吻在他的唇上,又叫了他一声,“夫君。”   刘信成被她拉着,手搭上柔软的腰肢,柔若无骨,生怕给她掐断了。又血脉上涌,忍不住去用力,这是他的妻,他一见便爱上的女人。   烛焰噼啪响得欢畅,掩盖不住屋内的风波浪涌。   刘信成睡去,叶蓉赤着身从他身旁坐起,披上外衣,抽掉大红喜床上一张洁白的绢帕,走到外间,在指腹上用力咬破,红色的血滴在上面,掩盖住一切往事。   叶蓉眼睛动了一下,收起绢帕,回到里间,床上她的夫君睡得正熟,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口中喃声,“娘子。”   叶蓉笑了,眼里亮意闪现,她的夫君是个书生,一个温柔的书生,一个会待她好的书生。她要忘记从前的事,慢慢来,会好的。   这夜下了暴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微凉的雨丝细细密密,连成一道雨帘,如织如节。   山庄里,郎君穿着一袭暗橙白地狩猎纹锦鹤氅,静坐在后山狭窄的山洞中,雨帘遮在眼前,耳边只听到淅淅的雨声。   顾华庭直坐起身,揉了揉眉心,眼前模糊的光影逐渐清晰,变得明亮。   钟吾打着伞找过来,急切道“公子,您眼睛还没好,怎么到这来了。”   自两年前在后山找到公子,公子便昏迷不醒,后有一位自称是故人的慎子墨来到庄子,说能治好公子,然却是等了两年,公子才醒过来,眼睛也看不见了。便对外称要在这山庄修养。   顾华庭抬头看向打伞过来的人,人影清晰,他道“钟吾?”   钟吾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一喜道“公子,你能看见了!”   顾华庭没多少喜色,他站起身,大步走到外面,雨水冰凉,淋了他满身。   钟吾快跑过来,把伞遮到他头顶,“公子,您病刚好,慎公子交代,要仔细着些。”   顾华庭眼睛盯了他一下,寒气森森,让他不禁升起凉意,“我没事。”抬步便走了。   钟吾撑伞,看雨中渐渐远去的人,慢慢打个哆嗦,“公子怎么这么可怕!” 第36章 君归时   叶蓉醒时睁眼, 枕侧的男人满眼柔情地看她,四目相视,刘信成耳根一红, 轻咳一下, 极不自然地别开眼,“该…该起了。”   叶蓉忍不住笑, 拉住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打趣他, “夫君怎么比我还知羞。”   刘信成也觉得颇为没面子,却面对如此漂亮的女郎, 此刻就在自己枕边,还是自己的妻子, 这一切竟觉得犹如大梦一场的不真实感。   他转过头, 郑重许诺,“阿蓉,我会待你好一辈子的。”刘信成虽为书生, 但嘴拙,犹如面对心上人时,更是不会说话, 每每说出的话都不是心中所想,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又被人理解错。他不会说漂亮话,能给她的只有事实证明,让她安心。嫁给自己, 会让她幸福。   叶蓉都知道,她眨了眨眼,“夫君你离我近些。”   刘信成疑惑地凑近。   “再近些。”   再近些便就和她抵着鼻尖了。   叶蓉见他还在迟疑, 一手搂住他的后颈,嘴唇凑近。   四片唇瓣相贴,刘信成瞪大了眼,面色涨红不止,昨夜欢好便让他尝尽个中滋味,却是在夜里,又心潮上涌,而这时,还是在白日。   她可真甜,刘信成想,他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能娶到她。   “我也愿意跟着夫君一辈子。”叶蓉柔顺地贴靠在他身边,眼里亮着星光,与他许诺。   日朗风清,万里无云。团团紧簇的花相拥而来,诉说其中千万种柔肠。心下百转,几番云雨卷集而来,忽地又不知所踪。   刘信成家在青州,离这里不远,因着他今年还要进京赶考,不想再多耽搁时间,等叶蓉三日回门之后便启程出发。   这三日没住在顾府,在刘氏名下的一个别院。别院不大,只一间主屋,一间耳房,另一则小厨房而已。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因二人新婚正好,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只留下一个丫鬟伺候,也正得方便。   刘信成饱读诗书,又要赶考,此时是苦读得好时候。去岁因得罪了朝中大官,惨淡离京。前不久听闻那大官因贪污受贿,已被隔离官职,押入大牢,又是一桩喜事。这喜上加喜,整个别院里都是一团和气暖意。   因是新婚,郎君初经人事,多少都会念想床笫之事。叶蓉不想让他为自己分心,找个由头就与刘信成说了,让他专心读书。   哪知刘信成也不想让她失望,正想和她说这事,心心相印不过如此,两人一拍即合。他白日在书房看书,叶蓉定时给他送饭,到晚上子时刘信成才回屋。   他是无比想要回屋的,美娇娘在怀,任谁不欢喜。纵使在书房拿书之时,眼睛也会忍不住瞥向主屋的窗子,想看她一眼。   初经人事,刘信成要生涩内敛许多,从前被顾华庭调.教,叶蓉在这方面自然颇懂,许是想着他白日读书定然累了,又许是被顾华庭灌输的思想,晚上要好好服侍他。刘信成几次之后更加熟练,姿势多了,行事顺手。   事必,两人紧紧贴着,怀中抱着汗淋淋的女郎,刘信成无比满足,便觉这一日再辛苦都值了。定要金榜题名,再给她挣个诰命,让她成为世间最有福气的女郎。   三日一回门,那日天气明朗,风和日丽。马车一路从别院回了顾府,车轴声辘辘,碾磨在长街上。叶蓉坐在马车里眼皮跳了又跳,只觉心中不甚安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被人握住手,她抬眼瞧去,撞到刘信成的眼里,他笑着看她,两颊边露出几许梨涡,更衬君子出尘。叶蓉一颗心便安定下来,回手握他,两人相拥而坐。   到了顾府,马车停下,仆从给两人掀帘,刘信成小心翼翼地扶着叶蓉下了马车,眼中的爱护不言而喻。   叶蓉手跳下马车,落到他怀里,微微错后一步,又抬手挽在他臂上,依恋之意不言而喻。这打远望去,犹如一对璧人。   马声嘶鸣,远处长街之上,一人驾马飞驰而来,马蹄前扬,到顾府门前将将停下。待尘埃散去,一人翻身下马,紫衣华服,冷冽如冰。   叶蓉见来人,当即定住脚,全身血脉翻涌,往日重重画面在眼前闪现,心下倏的一凉,如坠寒冰,掌心却出了汗,身子僵住,对上他那双薄凉的眼,惊惧无比。   顾华庭回来了。   “十姨娘。”顾华庭先开口。   叶蓉定定神,想笑,嘴角却僵住,连一个笑都扯不出来,她福身见礼,“六公子。”   顾华庭眼落在两人挽臂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眼里露出一丝阴狠,稍纵即逝,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向刘信成,又问,“你是…”   刘信成拱手作揖,“某刘信成,府中太夫人是我姑母。不久前姑父病逝,姑母放阿蓉出府,她已不再是顾府姨娘。三日前阿蓉嫁我为妻,某今日带阿蓉回门拜见姑母。”   顾华庭眼睛看着他,凉道“蓉儿跟你说过我和她的事吗?”   叶蓉神色一滞,怔然地看他,眼睛瞪圆惊惧,露出乞求之色。唇畔咬紧,泪珠几欲落下,冲他微微摇头。   求你…求你别再说了。   又对上他戏谑阴凉的眼,呼吸停滞,心里闪过一瞬惊恐害怕。   顾华庭死死盯着面前大红衣裳的女郎,启唇,语气幽幽,“蓉儿,我在你身上落下的齿痕还在吗。”   刘信成嘴角的笑意僵住,随即又道“六公子说笑了,阿蓉身上没什么疤痕。”   这话落下,刘信成只听到轻嗤一声,似是讥讽嘲笑。   “你可看清了,那是我亲自留下的,蓉儿当时在我身下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顾华庭笑道,“哦,我想起来了,蓉儿当时说…”   “六公子。”叶蓉扬声打断,按压住心中惊惧,面上显出怒意,褪下血色的脸涨得通红,又不敢发作,双眸瞪圆,声音清脆,隐隐发颤,“六公子请自重,我们还要拜见夫人,就不陪六公子了。”   叶蓉抬脚便要向门里走去。忽地一个大力,拉着她脱开刘信成的手,进到另一人怀里。   顾华庭搂着她的腰,便在顾府门前,当着刘信成的面咬住她的耳朵,双手禁锢得紧,眼睛挑衅地看向不远的男人。   “六公子,你快放开阿蓉。”刘信成就要过来,顾华庭扯着怀里的人拉到身后,一脚踢向刘信成,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刘信成猝不及防,跌在地上,捂住不断阵痛的胸口,眉毛皱在一起,脸色神色极为痛苦。   “夫君…”叶蓉下意识惊呼一声,方觉不对,脚步错开向后退,就要去扶他。   顾华庭听到她这声夫君像是被触发到暴怒的机关,转过身,逼近,手臂勒得她喘不过气,语气嘲讽,“夫君?蓉儿,你第一个男人是我,你竟然对别人唤夫君,你真当我死在庄子上了吗?还是你巴不得我死在那儿!”   他抬手掐着她的脖颈,指骨咯咯作响,慢慢收力,“我悔了,为什么当初没杀了你,和我一起死。”   “和我一起下地狱。”   叶蓉咽了咽唾,双手紧攥着衣角,水眸中氤氲出雾气,滚烫的泪水慢慢沾湿了整张精心打扮的妆容上,她自知事情已瞒不住,再不遮掩,“六公子,我从不欠你什么,你为何不放过我?”   顾华庭靠近她,倏的收起戾气,松开手,轻抚她的眉角,像一个索求爱的孩子,又像是对心尖人痴情的郎君,轻声呢喃,“你欠我一个孩子,你亲口说的,你要给我一个孩子,可我等了整整一年,你都没给我。”   叶蓉皱眉,心里惊讶,眉心跳了一跳,那一年的事,是她记忆里的空白,竟然不知自己曾对他许出这等承诺,要给他一个孩子。   这话怎会出自自己之口。   “六公子,怕是你记错了。”叶蓉眼角瞥他,冷声道。   顾华庭扬声大笑,几欲疯魔之状,止住时,他讽刺,“是我记错,还是你忘了。”   叶蓉面色一僵,确实是她忘了。   顾华庭轻扯嘴角,苦笑,眼里闪过一抹痛意。   她不知,咒术一停,往昔记忆便会如镜花水月,烟消云散。   可这些他都知道,他有什么办法,心爱的女人不喜欢自己,反而还趁他将要殒命之时嫁给了别人,无人可知,当他听闻她已成亲的那一刻,他有多么,多么想杀了他们。   他缓缓向前,把她的后路堵住,右手环着她的腰不断收紧,在她耳边低语,“离他远点,我一直看着你们呢,若再有不妥之处,我难保会做出什么事。今夜在芳华院等我,你若不来,我就亲自去找你。”   顾华庭说完便拂袖而去,没再看地上的刘信成一眼。   叶蓉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眼睫颤了颤,泪水在眼眶里留不住一股流了下来,顺着侧脸落在地上。她紧紧咬唇,无声地呜咽。   就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面前出现一双手,骨节修长,指腹略带薄茧。她抬眸,刘信成看着她目露疼惜爱意,柔声安抚,“成婚之夜我便看到你在帕子上动的手脚,我都知道的。阿蓉我喜欢你,就不在乎你的过去。”   叶蓉泪水犹如决堤一般,汹涌而下,收不住声,哽咽道“我不该这么自私,不改一直瞒着你,现在连累你和我一起要遭罪。”   刘信成把她揽在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我只想你能够一直连累我,一辈子都不够。”   门前的事瞒不住,很快传到刘氏耳朵里。   刘信成受伤严重,先进府处理好身上的伤,没多休息,就带着叶蓉去拜见刘氏。   刘氏等待已久,等叶蓉进门给她奉茶,刘氏自然看到她通红的眼眶,眼角的泪痕,她眼中微显厉色,嘴唇抿紧,不打眼看她。   “叶蓉携夫君来给姑母奉茶。”   这声刚落,就在这时,门外一道家中的脚步声过来。   “六公子。”下人未来得及通传,顾华庭大步进来,看到厅内站着的一对璧人,女郎笑语嫣然依偎着郎君,此情景,只觉刺眼。   叶蓉奉茶的手一抖,被身侧的刘信成稳稳接住。   刘氏喝过茶,明知故问,“六郎今日怎么来了?”   顾华庭撩袍坐在交椅上,没接刘氏的话,看着叶蓉,“十姨娘回门给主子奉茶,怎不知也敬我一盏。”   话落,厅内气氛停滞,下人觉出几分不对,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大气都不敢出。   “我是姑母侄儿,阿蓉只是来给姑母奉茶,说不上是主子奴婢。”刘信成打圆场,没和顾华庭撕破脸。   顾华庭理都没理他,“蓉儿过来,给我奉茶。”   叶蓉垂眉站着,拿起空的茶盏,倒了一杯,刚走一步,被刘信成拦住,叶蓉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刘信成才松开手。   叶蓉走到顾华庭面前,茶盏举过头顶,“请六公子喝茶。”   “跪下。”顾华庭笑着开口,“奴婢对主子敬茶就该跪着。”   叶蓉咬了咬唇,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请六公子喝茶。”   顾华庭这才拿过茶盏,浅尝一口,扬手要泼到她脸上,刘信成一急,匆匆赶过,这茶水不偏不倚,全都泼在了他的脸上。茶叶黏在他的发顶,刘信成猛地闭眼,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额头,淋淋漓漓得流了下来。   “太烫了。”他抬手捏住叶蓉的下颌含笑,眼神半分都没给一侧的刘信成。   叶蓉挣了挣,拿起碎在地上的瓷片就割在了他的手背上。她下手重,划下重重一道血痕,红色的血汩汩而出,蜿蜿蜒蜒,顺着他手背的纹路而流。   “砰”地一声,他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瓷器碎片炸裂。   顾华庭眼睛盯着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舔了舔唇,腾出的手抿了抿流出的血,点在她的朱唇上,一寸一寸,细致如斯,红艳如残血。   “别忘了,今晚的约定。”   他落下手,又一次拂袖而去。   叶蓉脊背挺得笔直,神色淡淡,看不出悲伤。   刘信成过来拉她起身,叶蓉撑着膝,慢慢站起,倏的,眼前一黑,倒在刘信成怀里。   她醒时,睁眼看向床头绣着远山的围幔,有几分熟识,这里是…   芳华院,她的屋子。   顾华庭说要她夜里在芳华院等着。   叶蓉蓦地坐起身,她自然不能在这,不能等着那个魔罗来,坐以待毙,任他宰割。   “阿蓉,你醒了。”刘信成端着药碗进来。   “郎中说你是忧思过度,加上近日劳累,才会晕过去。你先把药喝了。”   刘信成在她床头端着药碗,闻着那苦味叶蓉便不想喝。   想是这几年大病小灾不断,喝药喝得太多了。现在她当真是喝不下去。   而且与刘信成在这个屋子里总让她感觉莫名的心虚和愧疚。   叶蓉接过药碗,在里面搅了搅,“夫君,今日我们便回去吧。”   她没说明原因,刘信成也猜得到,接过她吃完的药碗,应了声“好。”   这是第一次,她明着拒绝顾华庭,当做从未听过他今早的话,拂了他的面子。   自己现在已经嫁给刘信成,而且与他有夫妻之实,顾六公子心高气傲,不会看上她这种女人,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他新起的恶趣味。叶蓉天真的想。   刘氏得知叶蓉已醒,亲自来探望。挥退仆从,刘信成在屋里迟迟不肯离开,怕姑母难为叶蓉,得到叶蓉安抚的眼色,才慢慢出了屋。   “夫人。”叶蓉撑起身,看她开口。   刘氏坐在床榻前的矮墩上,面色冷淡,“你既然已经嫁给我的侄儿,就随他叫我姑母吧。”   “姑母。”叶蓉又叫了一声。   刘氏这才满意,环视周围屋子一眼,又看向她,“你知道我为何安排你嫁给我的侄儿?”   叶蓉眸色沉了一瞬,“请夫人明示。”   刘氏又道“老三的事我不会追究,但她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西院那个孽障,我不会让他继续留在顾府,有你在,他才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也不需要做什么,一切按你的心意来就好,毕竟,那个孽障想要的东西,依我看来,他一辈子都别想得到。”   刘氏走后不久,刘信成就带着叶蓉离开顾府。   叶蓉忐忑地上了马车,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一是因为刘氏今日同她说的话,二则是害怕顾华庭不顾及其他,会追到这。若不是刘信成扶着她,上马车时,脚下一空,怕是要摔倒在地上。   刘信成感到她的紧张,捏了捏她的右手,以示安抚。   叶蓉回神,望了望他,浅浅弯起唇角。   这一路无事。   仿佛顾华庭是真的不在意,府门前那一袭话,好似不是出自他之口。   回到别院,叶蓉忙着给刘信成收拾入京的细软,便放下这件事,一心在他身上。   忙忙碌碌收拾许久,几近天黑,刘信成从书房回来,见妥当放置的包裹,再转眼看向叶蓉,心疼道“你还病着,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叶蓉打理着他明日穿的衣裳,没做他想,自然道“你是我夫君,哪有妻子躲懒,事事都要倚靠夫君,还不照料夫君的。”   白皙的手指滑过布料,抚平上面细小的褶皱,刘信成心尖一动,再也抑制不住,贴着她的后背揽腰,“阿蓉,我很怕。”   “我怕我一睁眼,你就不在了。”   刘信成待她一直都是温柔的,他是个谦谦公子,每每情.事都会羞涩,更何况嘴拙还要对她说情话,更是少有。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纵使今日陪她回门,顾华庭那般待她,自己都毫无还手之力,连姑母都要敬着他,倚靠自己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不是没有感觉到顾华庭看他的妻时那种强烈的占有欲,这让他恐慌,却不敢表露。自己是一个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来承受这些。   叶蓉垂眸看向腰间那双手,和顾华庭的手不同,顾华庭习武,棱骨分明,指腹上会带着一层老茧。而刘信成则是生于书香世家,这双手只拿得动笔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能真正待她好的却只有这个书生。   叶蓉眼睛暗了暗,贴着她靠在自己肩头的脸,柔声,“夫君安心,我不会有事的。”   只这么说,然隔着一个顾华庭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不知他什么时候就会来搅乱这方寸的安宁。   晚饭时两人都没甚胃口,饭后刘信成亲自喂她吃药。他这个人一板一眼,都不会像顾华庭吃个药也要占她便宜。   叶蓉吃得及,被药汤呛了一下,苦药味从喉咙开始蔓延,一直到嘴里。她猛地转向另一边咳嗽不止。   刘信成乱了手脚,眼也没看,放下药碗,却是在桌子上放下一半,“啪嗒”掉在地上,刚刚熬好的药一滴不剩。   这方顾不得,去拍叶蓉的背,叶蓉回过头看满地狼藉,噗嗤笑出声,眼睛亮亮地看他,“呆瓜。”   刘信成见她笑,自己也笑了。   “你没事吧。”他问。   叶蓉摇头,“左右剩下不多,太苦,不想喝了。”   刘信成笑话她,“任性!”随后摆了引枕让她躺下。   屋里热,叶蓉要脱了外衣,正垂眼解着扣子,刘信成慢慢贴近,握住她的手,顺着纽扣的结,几下便解开。   刘信成解完就要走,叶蓉眼睛眨了眨看他,蓦地拉住他,有几分幽怨,“夫君,你帮我脱。”   他哑声,方才只是瞧着她与纽扣较劲,他便帮了她一把,没别的意思,实在不知他的妻对她竟这般…热情。   叶蓉于床围之事被顾华庭调.教甚好,男女之间,顾华庭可以说是启蒙者,她从前是闺中秀女,本就不知男女之间应如何相处,以为都是床笫之欢才是爱。所以为了让刘信成,她的丈夫安心,叶蓉认为,本就应这么做。   刘信成语塞,虽已是夜幕,可毕竟她病还没好,刘信成年少,气血方刚,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内心明争暗斗之时,叶蓉看他极不情愿,木然的脸,颇为羞耻地躺下,“夫君不愿便算了。”   刘信成以为她生气,忙拉住她,“我哪里会不愿,你让我做的,我都愿意。”   叶蓉笑了,嗔他“油嘴滑舌。”   解了外衣,里面只剩下一件水红肚兜,叶蓉含羞带怯地看他,刘信成别开眼,手下拉住床上的被子,把她盖得严严实实,嘴中道“你病还没好,先养着,我去外间榻上睡。”   说罢,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便抱着里面一个引枕,出了屋。   入夜,隔着一道翡翠水秀屏风,叶蓉看着昏黄烛火下隐隐约约的身影,竟觉得极为踏实。   没有比刘信成更好的郎君了,她想。   这方想着,直到里间那扇小窗悄然打开,从外面进来一个黑影,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床上将睡去的人,俯身压了上去。 第37章 君知晚   叶蓉又做起了噩梦。   又仿佛不是噩梦。   似是在一间屋子, 她枕在男人的腿上,纤细的两指把玩他腰间的白玉带子,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指尖, 绕到尽头又松开, 重新再绕一圈,嘴角微翘, 乐此不疲。   被一双突然伸出的手按住,男人放下手中的书, 捏住她一直闲不住的手,哑声, “别乱动。”   叶蓉抬眼看他,眉眼弯弯, 犹似雾中月牙, 穿破乌云,照进他的心里。她展颜笑着,对他说“六郎, 我以后要给你生好多孩子!”   眼前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声音离她远去,如浪潮一般渐渐消退, 直至云雾散去,叶蓉倏的惊醒, 撑身坐起,对上黑夜中一双阴鸷如狼的眼。   黑暗中他似是轻嘲一笑,随后压力骤减, 他掌了床头的烛火。   昏黄的火光照亮屋内一角,叶蓉眯了眯眼,才适应这陡然升起的亮。   顾华庭站在床边, 离她不远,他的面色没有往日的冷峻红润,反而显得苍白,眼里氤氲柔情,慢慢弯腰贴近,温柔地抚摸着床榻上的女郎,“蓉儿,你亲口承诺的可不能反悔。”   叶蓉蓦地睁眼,对上那道犹如冰凌的视线,如坠深渊。又被他蓦地触碰,身体下意识瑟缩一下,她捂着嘴,紧咬双唇,慢慢缩到床里,不敢出声,怕惊动外面睡去的刘信成。   顾华庭对此嗤之以鼻,一把抓住她的脚踝,手臂用力把她拖到自己身前,在她耳边,声音犹如黑夜厉鬼,“怎么不敢叫出声?你的好夫君不就在外面吗?叫啊,让他进来看看,他一心爱慕的妻子,现在正在和别的男人在做什么好事。”   叶蓉睁着一双大眼,死死地盯着他,低声,“你想做什么?”   顾华庭看着她笑,这笑竟让她一瞬间毛骨悚然。   随即,他张口便咬住她的脖颈,真是咬得,生咬咬下一块肉。直到他闻到血腥,才松口,眯眼像是极为享受地轻轻嗅着,“不是说没有疤了吗?现在如何,这疤明日你的好夫君也瞧得见。”   叶蓉抓着他的袖子,哭着摇了摇头,发鬓凌乱,却顾不上打理,也顾不得脖颈上的疼痛,她哀求他,“你放过我好不好?六公子,你放过奴婢吧,求你了。”   顾华庭看着她这副模样,犹记起当初她对他巧言令色,油嘴滑舌时都没这么卑微过,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外面那个男人,她一心欢喜爱慕的夫君。顾华庭越想越气,便是再不顾一切,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叶蓉无声地落泪,隐忍不敢出声。   里间的动静惊醒熟睡的刘信成,隔着屏风看到里面的灯光,他起身要进来,先急声道“阿蓉,你怎么了?”   叶蓉听到脚步声,惊恐地看向屏风,顾华庭摸着她的唇,眼里暴戾不减,“瞧瞧,他要进来了。”   叶蓉没想理他,双手暗暗攥紧,就当是是被狗咬了一口,温声应付外面的刘信成道“口渴,下地倒水喝,我没事,夜深了,你睡吧。”   外面许久没了人声,半晌才应她一句“好。”   顾华庭笑了一下,“蓉儿,这便是你的好夫君,一个窝囊废,他难道听不出里面的动静,不知你正在与别人做些什么?竟然还应下好,由着他的妻子和别的男人一起行周公之礼,尽享鱼水之欢。”   叶蓉回眸,啐他,“他便是一个街头乞丐,一个畜牲,也要强你千倍,万倍。”   “顾华庭,你就是一个畜生都不如的混账!”   这句话彻底激怒顾华庭。   叶蓉隐忍了一夜。她能猜到,或许刘信成已经知道夜里的事,毕竟里外间只有一道屏风隔着,动静再小,也听得到。依着他的性子,不过是顾着自己的脸面罢了。   几近天明,叶蓉堪堪睡去,恍惚中听到枕边人耳语,“蓉儿,我好想你。”   叶蓉眉毛一蹙,烦躁地转过身,蒙上被子,终于再听不到耳边令人厌恶的声音。   刘信成到晌午才进来,里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叶蓉端坐在妆镜前抬眼看他。   女郎妆容精致,只那双微微红肿的眼,还有脖颈的齿印伤痕,似乎在诉说这一夜未眠。叶蓉笑着开口,“夫君,我们和离吧。”   刘信成大惊,“为什么?”   叶蓉眼睛暗淡,“你昨晚不是都知道了吗?”   刘信成快走了几步,到她身前,第一次主动地抱她,他的肩膀消瘦,即使是抱得紧,也并没让叶蓉感受到多少心安。他道“我不在乎,阿蓉,我不在乎的。”   他可真傻!   叶蓉心想,哪有丈夫不会在乎妻子当着他的面和别人在一起。可他怎么能这么好,让自己于心不忍这么对他。顾华庭分明是有意的,有意陷自己于这种境地。   “他不会放过我,你我和离才不会牵涉到你。”叶蓉冷静开口。   她了解顾华庭,依着他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过刘信成。说到底还是自己犯下的错,招惹上这个魔罗。   “刘公子,和离吧。”   叶蓉闭了闭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她想要的宁静,全部被他毁于一旦。   “公子,夫人,不好了。”别院的婢女从门外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跌跌撞撞,目露惶恐,“县衙的官差来了。”   后午时分,日头高照,县衙数十名衙役腰配长刀,重重叠叠包围别院,整个别院被堵得水泄不通,街上路过的人看着官差这大架势,都不好靠近半分。   领头的捕快长得五大三粗,威武高壮,在院里扯着嗓门高喊,“刘信成何在?”   从屋里出来一个布衣书生,面色温和,谦谦拱手作揖,“草民正是刘信成,不知大人找草民何事?”   捕快瞥他一眼,“有人状告你肆意行贿准考官员,假做户籍,要你去衙门走一趟。”   “刘信成,跟着我走吧。”他一抬手,后面两个捕快应上眼色,走到前面,架起他,就要拖出去。   刘信成拂开衣袖,“不劳烦各位大人,草民自己会走。”   “夫君。”乌泱泱一众人就要走,叶蓉突然跑出来,扬声拦住。她深知这事和顾华庭定然脱不了干系,她拉住刘信成,转向领头的捕快,“大人,可否让我与夫君说几句话。”   她眼睛红肿,只穿白衣更显柔弱可怜,捕快不禁心想,怪不得那位要整他,有这么一个美娇娘在,谁不心痒痒,又不禁为他的丈夫同情,百无一用是书生,无权无势,注定护不住这个美人。   捕快同情,示意让他们快点。   叶蓉拉过刘信成,心生愧疚,“夫君,此事都是我的错,定是有人暗中捣鬼,你等我,我定会想法子让你出来。”   刘信成笑了笑,不见生气,反而主动吻了吻她的唇,只是轻轻的触碰,浅尝截止,“我不怪你,别为了我委屈你自己。我会找人给姑母递封信,送你出徐州。”   顾华庭昨夜回府,直接去了芳华院,一直没再出来。   钟吾候在门外,忍不住出声,“公子,你一日没吃饭了,可否要小厨房做点送过来?”   里面没动静,钟吾摸了摸鼻子,这已经是他问的第四次了。自己不敢进去,不知里面是怎个情况。   日暮将斜,院外走来一名女郎,她穿着一袭米绸色凤凰双栖图顾绣丝织花裙,耳上是织丝玉石之冠耳坠,云鬓斜插着一支碧玉珠钗,腰间系着分散黑色留宿宫绦,轻挂着银丝线绣莲花荷包,眉眼含笑,声音清脆袅袅,“六公子可在里面?”   钟吾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叶姑娘,他立刻垂头,声音略高,叫里面的人听得清楚,“公子就在里面,叶蓉姑娘请进。”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她自己自愿走进他亲手编织的牢笼。   “六郎。”叶蓉微微福身,朝他盈盈一笑。这笑意温柔缱绻,像真的爱慕眼前这位郎君。   顾华庭斜靠在榻上,眼眸微阖,听见人声,才稍稍掀起眼皮,唇角勾起,侧了侧身,让出一块不大的地方,“过来。”   叶蓉脱下绣鞋,未着罗袜,履上足如霜,露出莹莹圆润的双足,轻巧地踩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低眸垂眉,温顺地趴在那一处空地,贴在他怀里。   顾华庭捏紧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眸中冷凝成霜,“来找我给他求情?”   自己猜的不错,果然是他做的。   叶蓉弯眼笑,“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书生,夫人发话,奴婢是被逼无奈才嫁给他,哪有公子好,不管奴婢嫁给谁,都是公子的人。”   虽不信,但顾华庭对这话却很是受用,他甘愿沉浸在这片温柔乡,沉溺在她的谎言中。抬臂把人捞到怀里,低头看她一眼,“那我待会儿就让人把他杀了。”   怀中人一僵,叶蓉抬眼看他,略微迟疑,顾华庭心头一怒,猛地翻身把她压下,含着她的唇,手掌掐着那细白的脖子问,“怎么,心疼了?”   仿似只要她敢说一句,他必会把手中的一寸骨头扭断。   叶蓉被这说变脸就变脸的人吓了一跳,脖颈他掐得稍有透不过气,缓了缓才开口,“六郎,奴婢想以后跟你回庄子去住,我们不要再理这些事好不好?”   顾华庭没有出声,眼睛落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最后停在她的耳边,咬下一口,哑声,“他有没有这么对过你?”   叶蓉猜不出顾华庭知道多少,无言地忍耐,不敢出声。   顾华庭便更加放肆,冷哼一声,“我不会杀他,但他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徐州!我要让他也尝尝被人夺妻的滋味。”   “蓉儿,你说这样好不好。”   叶蓉没纠正刘信成从未夺过他的妻,自己也不是他的妻。刘信成还要科举,去岁已经误了一年,今年又要因她再次耽搁,可是面前的人哪是她能强硬拒绝的。   女郎兀自垂眉不语,眼中已有湿意,那滴泪似是惧怕面前人,终究没落下来。   “说啊!”他掌下用力,瞳孔怒瞪,横眉倒竖,喷薄出的怒火无一不像把她烧成灰烬。   “好。”她颤着声,便就这般吧。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翌日一大早,顾府西院忙忙碌碌,仆从上下打点,把得用的,主子吩咐的,通通搬上马车。其中芳华院的东西就占了大半。   顾华庭抱着叶蓉张扬地从芳华院出来,锦绣云缎交缠桃粉纱衣,意思不言而喻,更不再遮掩。   东院主屋   服侍刘氏的老婆子摆好饭菜,说这一大早的事,“夫人,这六公子实在是太得意了,竟然敢公然让人抓刘公子,夫人,您不想想办法?”   刘氏坐在蒲团上念经,手中佛珠串串,滚动不止,她睁眼,眼球混浊,犹如一口古老的深井,平淡无波,“顾华庭对叶蓉痴念已久,一心扑在她身上,有叶蓉在,顾华庭这般折腾,剩不下多少日子。”   老婆子布菜的手颤了一颤,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一般,虽然凤芮和三姨娘的死是意外,但蹊跷得很,府中并非不是有猜测。老婆子头埋的低,快钻到地里,幸而,刘氏没再说话。   重回庄子,叶蓉隐有隔世之感。   还是回到了那间屋子,自从到了这,顾华庭便对她看得紧,恨不得把她揣进兜里,每刻都盯着,不离视线。   叶蓉眼睛只盯着别处,任他摆弄,像个乖顺的猫,又像是一个无情无欲的玩偶。   顾华庭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在乎的,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就好。   吃过晚饭,叶蓉被他抱在怀里,放到床榻上,又盖了被子,他才脱鞋上来,躺到她身侧。身边的男人不知为何又黑着脸,黑色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吻上她娇嫩的唇。酣畅之后,他缓和下,怜爱地摸着她的眼,“蓉儿,是他伺候得舒服,还是我伺候你伺候得舒服?”   叶蓉眼里怔怔,毫无神色,犹如坠入无尽的深渊,深渊之处没有尽头。   “这就不乖了,六郎问你话,你倒是回我。”   “六郎,”叶蓉缓出一口气,眼睫微颤,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两双琉璃般的水眸彻底暗淡下,再无光泽,声线无波,“奴婢喜欢六郎。”   叶蓉被关在屋里一月,顾华庭不许任何人进来,只在屋外留了洒扫的奴婢,屋里的一切都有顾华庭亲自经手,喂她吃饭,给她沐浴上妆,乃至打扫屋子,他都不会允许第二个人做。   他享受着这一切,更是在享受着这个人。   叶蓉是在被关在屋里的第三月病的,她病得很重,神色厌厌,无精无神。唇白得任顾华庭再涂上上好的胭脂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郎中看过一次,瞧不出什么病症,只说是心中郁结,烦闷在心,开了几副补药,然都无济于事。   她病得重,很快,叶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抱在怀里硬硬的,硌手。   顾华庭夜里会做梦,大梦惊醒时,必要感受到她鼻翼的呼吸才敢入睡。   对此,叶蓉有感觉。她半梦半醒时总能感觉到身边人用力地抱着自己,有几分隐忍,几分颤抖。   她很累,不想去想这些都是为什么,只是想着,自己都病得这么重了,怎么还没死。   最近,叶蓉很贪睡,有时一日只会醒上半个时辰,现在清醒一个时辰对她来说都很奢侈。   顾华庭整日都陪着她,眼睛盯在她身上能盯出一个洞。   那一日,叶蓉没再睁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眉目浅淡,呼吸微弱,整整睡了一日。   顾华庭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时而吻吻她的唇畔,时而伸出食指轻探她的鼻翼,只是那只往日拔剑利落的手有轻微地颤抖。更无人可见,他眼里隐忍的惊惶。   叶蓉觉得耳边好吵,总有人断断续续地在耳边说话,她半梦半醒之间,极为不耐地蹙起细眉,睁开眼,看到床边面色阴沉的男人,这才记得,自己被他关在这间屋子里已经近三月了。   叶蓉病的第二个月,顾华庭没再出现,也没说过去哪,叶蓉自然不会关心他的行踪。再醒时才知道这几日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曦蕊。   曦蕊看着她消瘦的身形,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守了整整一日,终于见姑娘醒了,曦蕊忍不住垂泪,泣不成声,“姑娘…”   叶蓉浑身提不起劲儿,攒了些力气,才开口,“傻丫头,哭什么,我没事。”   曦蕊摇摇头,“姑娘,都是奴婢没护好姑娘。”   “顾华庭在徐州为大,有谁能斗得过的。”叶蓉歇了歇,看向她旁边,“春香呢?”   曦蕊踌躇,不知如何和她说,当初这事姑娘从未过问过,现在怎么又像什么都不记得一样。   “姑娘,您难道忘了一年前的事了吗?”   叶蓉皱眉摇头,“你说。”   曦蕊便把她对顾华庭态度转变得如何快,春香如何被入贱奴籍,细细说了。   叶蓉听完,心里像打了个乱结,秀眉紧蹙,双眸怔怔,这些事,为何她都不记得了。而顾华庭却也只提过一次。若是他的性子,自己亲口说为他生个孩子,他定然要再缠着自己记起那些,而不是与她相安无事,像是从未发生过那一年一样。   这其中又有什么隐秘呢?   半月后,叶蓉已连连睡了两日,睁眼便看到枕侧的顾华庭,他回来了。   像是他这般风流俊逸的人,竟还会有一日疏于打理,满下巴的青色胡渣,眼眶深陷,眼下一片黛青,薄唇抿成一线,一如往日地盯着她。   叶蓉想说话,可全身都提不起劲,干脆闭口不言。静静地转动眼珠。   顾华庭见她醒,方才露出悦色。   病成这样,叶蓉以为自己快死了。   死了也好,本就无牵无挂,死又何妨。只可惜,她这后半生,除了婚后那三日,没享受过一刻的安宁。   再过了几月,已是寒冬之时,叶蓉手脚冰凉,却因有枕边这个火炉在,她才能觉得好些。左右都是要死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   她靠近顾华庭,慢慢缩到他的怀里。又感觉到沉稳的臂膀搭在她的身上,无声安抚。鼻尖一酸,竟险些掉泪。   “顾华庭,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刘信成,放了春香。”   叶蓉闷声,因着生病软绵无力,淡淡的轻柔,然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身上的手臂收紧,她听到头顶的声音,沉稳压抑,仿似其中酝酿着惊涛骇浪,却又最终归于平静。他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你若死了,我当如何?”   叶蓉确实没想过,她以为顾华庭只是把她当个玩物,一个不听话,不被驯服的玩物,死便死了,顶多是遗憾,哪有主人会为宠物痛不欲生的。   半晌,她启了启唇,将要开口,被顾华庭打断,他嗤笑,“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向来是不在乎我的,也恨不得我死。”   这一切,终究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那一夜的对话终止,叶蓉没再回他,顾华庭也没问。   几近深冬,转眼又是一年。   开春之时,以为自己终将病死的叶蓉却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整日嗜睡,眉眼妍丽,精神头十足。   难得有一日,叶蓉推开窗,看满院的桃花,缤纷绚丽,热烈而又盛情,像极了未出阁的她。   顾华庭推开门,看到的便是女郎对窗而望,身姿窈窕,只穿一件粉衫,面上不施粉黛,天真俏丽,一如当年初见之时。   他无数次幻想过,若在当年他就明白,当时一见,便是倾心相向,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她现在纵使没嫁给自己,是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厌恶极了他。   许是感受到注视,叶蓉侧头,看到廊下人,微怔,唇角的笑压下,随即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躺回床上。   “六公子。”   顾华庭绕过屏风,坐在她身侧,叶蓉背对着他,开口。   “嗯。”   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便越来越生疏。叶蓉不会去讨好卖乖地叫他六郎,顾华庭亦不会逼迫她开口。   “我的病是怎么好的。”她忍不住问。叶蓉明白,自己的病不会无缘无故地好,当初她明显感觉得到,剩不下多少日子。   “如果我说是拿我的命换的,你当如何?”顾华庭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睛注视她的神色,一刻也不愿离开。   他声音里透着暗哑,叶蓉方才注意到,这几夜总能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时有时无。   她动了动唇,终究是没把这一声关切问出口。   顾华庭突然猛咳,一声接着一声,高大的身形佝偻着,不住打颤。   叶蓉身子一动,闭了闭眼,像是极不耐烦地拉过身下的被子一把蒙住头顶。   见此,顾华庭眼里骤然闪过痛色,咳嗽声更加剧烈。   没有什么,能比她最会伤人了。   他心想。 第38章 叫夫君   那夜天色很晚, 只有几点星光在夜幕中孤零漂泊,无所依靠。有晚风吹,乌云卷, 呼啸而来, 暗自酝酿风暴。   叶蓉病本好得很快,气色红润, 丝毫看不出病态,这日不知为何又忽地发起了高热。脸蛋烧得通红, 整个身子滚烫滚烫的,像是能煮熟一个鸡蛋。   顾华庭没让任何人进来, 一直守在她床边,用热的巾帕给她擦身子, 给她喂水。   昏黄的灯光下, 郎君的身影忙碌,不时还有几声轻咳传出,一声震着一声, 越来越大。他似是怕吵到病中熟睡的女郎,手中帕子甩到盆里,捶胸压抑, 脚步匆匆跑到屋外才放声咳嗽出来。   声音稍歇,缓了缓, 欲要回屋之时,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女郎只穿着亵衣跑了出来, 忽地用力抱住他的后背,声音闷闷地穿过他的胸口,带着撒娇般的委屈, “夫君,是不是你来看我了,我好想你。”   风霎凉,吹得人心尖疼。顾华庭僵硬地站着,身影一动不动,仿若定住,唇色在黑夜中渐渐苍白,眼里阴鸷闪过,突然上身下弯,喉中升起一抹腥甜,“噗”,一口血吐在地上。   疯狂的嫉妒焚烧着他最后的理智,郎君眉目稍敛,好似不在乎地擦擦嘴角,慢慢转过身,看向还在迷蒙之中的女郎,唇线微微勾起,双手按住她消瘦的双肩,指骨用力,掐住一道青痕,凉道“叶蓉,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叶蓉这才惊醒,眼睛盯向他,被他禁锢着,脚步后退不得,双肩痛得她轻嘶一声,喃喃,“顾…顾华庭。”   顾华庭倾身过去,含住她的唇畔,把嘴中的腥味全部渡了过去,令她几欲作呕,郎君声色狠戾,“再提他一次,我就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日日挂在你的床头。”   突然,狂风大作,树影摇曳婆娑,犹如地狱修罗,细细密密的雨珠落下,砸在两人的头顶,叶蓉全身不住地发抖,眼睛惊惧慌乱,他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一样。   翌日,他好似忘记了昨夜的事,依旧守在床边,给她喂药。叶蓉很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再也没违背过他。   他像是突然想起,喂药时,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看她,“我让人赶制了一套嫁衣,明日你穿上。”   叶蓉眼中惊愕,被苦药汁呛住,连连咳嗽不止。顾华庭就坐在床边看她,也不上去安抚。   平复之时,叶蓉才道“可我已经嫁给了刘…”信成二字止于口中,被她生咽了下去。   顾华庭放下药碗,耐心地擦掉她嘴角的药渍,似是诱哄,“你答应,我就放他出徐州。”   叶蓉疑惑地皱眉,颇有怀疑地问,“当真?”   唇上力度加重,他粗砾的手指能抹掉她一层皮,“当真。”   这件嫁衣并不是他临时起意,而是在许久之前他就动了这个心思。   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能亲眼看到她为自己穿上一身红艳嫁衣,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愿。   后午,钟吾就将那套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嫁衣送了过来。   这不是叶蓉第一次穿,她摸着上面精细的花纹,不禁感叹,这绣工花样,比她与刘信成成亲时要好上不知多少。若是没有提前准备,定是做不出的。   红色盖头盖在头顶,遮住那张娇媚的脸。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华庭穿着一身与她相似的大红喜服,大步过来,手中的秤杆挑起她头顶的红布。   叶蓉垂着眼,那张粉嫩的小脸不见任何喜色。   屋中静得令人心慌,仿佛这不是合欢之事,而是一场葬礼。   顾华庭倒了两盏酒,给她一杯,叶蓉伸手接过。   他笑,俯身与她平视,腾出的手勾在她的唇角,命令般的语气,“大好的日子,你也笑一笑。”   叶蓉轻扯一下,任谁都看的出来,那笑,竟比哭还难看。   顾华庭不在乎,与她交臂喝了酒,抵着她的额头,柔柔地落下一吻,“叫我夫君。”   叶蓉眼睛看他,唇畔动了一动,还是没把那声夫君叫出口。   他性子不好,似又是要生气,咬出她的脖颈,又强硬道“今日成亲,从此以后,你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把你抢了去。”   顿了顿,又继续道“夫君二字,你少说一个,明日他就少一个胳膊。”   非要逼她到这种地步吗!   叶蓉眼角含泪,慢慢落在他的脸上,他眼睛一动,接住她的泪水尽数吞了下去。   她道“夫君。”   干巴巴的二字,无情无欲,可也足够让面前的男人欢喜得像得了糖果的孩子。   这几日,叶蓉看得出,他病得很重。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是释然,又有一种悲凉之感快被叶蓉忽略,她巴不得眼前这个男人早点死。   这是一个风清日和的天。   叶蓉趴在窗口望天,百无聊赖之时,久没到主屋的曦蕊突然进来。   “姑娘,六公子快不行了。”   顾华庭今日从院外进门,就倏的晕倒在地上,好在钟吾反应及时,立马叫李郎中过来。   叶蓉病时,顾华庭出徐州的半月,快马加鞭赶到梧州,要李凡再施咒术,一命换一命。   现在叶蓉病好,他这条命该到头了。   慎子墨两年前救了他,只是给他续命,不一定会活几年,许是一年,两年乃至十年都是未知。   叶蓉出嫁的第二日,顾华庭方醒,不顾慎子墨的劝说去了她与刘信成的别院,正看到她在廊下给刘信成整理衣襟,那双眼是他从未见过的明艳。他疯狂的嫉妒着刘信成,嫉妒着那个得到过她的心的郎君不是自己。   当夜,他去了勾栏院熟悉的二楼雅间,特意找了一个肖似叶蓉的女郎作陪,那人是个雏儿。   顾华庭问她“怕疼吗?”   她满面纯情,羞羞答答,“不怕。”   顿觉索然无味,哪有人初夜不怕疼,当初她给他时,金豆子流得他肩上湿透,偏他当时极为不耐,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或许,现在这就是他的报应。   顾华庭重病,气息微弱,昏迷不醒。   叶蓉犹豫再三,没去看他,因为这是她逃离这个庄子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想想很可笑,她总觉得顾华庭的话是真的,他用他的命来换她病好,这结果也正是她想要的,他死,她离开这里,便当这四年之事,如过往云烟。   “曦蕊,你出去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间屋子。”   曦蕊猜出她的意图,犹豫开口,“姑娘…”她想说六公子重病,您怎能离开,看得出,六公子是把命都留在姑娘身上了,可又一想,她也明白,这是姑娘唯一可以离开的机会。六公子为人暴躁无常,姑娘不喜欢六公子,这强扭在一起,注定是一对冤家。她便不再说话,出门守着。   叶蓉以前活动自由时,多从庄子里走,记得路,跳下窗,七拐八拐就找到偏门。   也是她运气好,没碰上一个人。   到门前,欲再看时,门突然打开,钟吾站在外面。   叶蓉一停滞。   他道,“公子说了,若到这一地步,让小的在这等您。”   叶蓉不接话,原来顾华庭早就猜到了。   他拿出一个包袱,继续道,“公子还说,把这些给您,做路上的盘缠,马车都给您安排好,刘公子会与您一同离开。”   叶蓉这次反而说不出话,一脸见鬼地看他,嘴唇动了动,“他…当真这么说?”   钟吾对她多有不满,若不是她几次三番与公子作对,公子何苦会落得个性命堪忧的地步,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掂了掂手中的包袱,望向那间主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大开的门,一咬牙道“叶姑娘,您最好想清楚了,有些事,公子可是都清楚得很。”   叶蓉眉毛微蹙,狐疑地看他,钟吾却没了话,侧身一步,让开通向大门的路,“姑娘您若是不走小的这就关府门了。”   叶蓉没再多做犹豫,出了院门。   隔着庄子不远,置了一辆马车,只余一个车夫在前面驭马。   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看到里面浑身是血的刘信成,这倒真像他会做出的事。   刘信成踉跄地坐起,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眶青紫,一圈乌黑,他牵动嘴角想笑,却勾地皮.肉发疼,轻嘶一口气,莞尔,“阿蓉,咱们走吧。”   叶蓉回头望着那座庄子,乌云萦绕盘旋,苍穹中莺泣不止,草木萋萋,犹如地狱之城。   眼帘撂下,没什么好留恋的。   “走吧。”   车夫挥起马鞭,车轮辘轳,滚动在庄子周边,声音减小,马车形成圆点,再不见踪影。   “她走了?”顾华庭低咳,睁眼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幽暗,里面波水酝酿。   “是。”钟吾答。   “再给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人还没回,立刻杀了刘信成。”他面无表情道。   钟吾眼皮一跳,脊背发凉,“这…”触到公子寒凉的目光,立马应声。   一个时辰,钟吾从未感到如此漫长。公子虽为人暴戾,可从未杀过人,这次竟然要杀了刘信成,这…这可是要吃官司的。   钟吾在庄子门前抚掌无奈,来回踱步,只盼着叶蓉姑娘能听懂他的暗示,快快回来,这两人何必这么自相折磨。   公子显然是对刘信成不满,恨不得杀之后快。叶蓉姑娘成亲后,公子询问她近况时,钟吾真是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开口。   当说到姑娘已成亲时,嗅到周边不寻常的气息,便只做鹌鹑垂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一时有些艳羡被打发马厩的崔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天越加沉重,有风雨欲来之势,似是要将整个山庄扣在下面,不留一丝缝隙。   “人还没回吗?”   刚刚夏日,顾华庭就觉冷,身上披了件厚厚的狐皮大氅,面容冷峻,如冰封三尺,让人不寒而栗。   钟吾劝慰,“许是路不好走,回时耽搁了。”   顾华庭没理,眼睛死死地盯着九曲回肠的山路,看不到近处的踪影,只后悔当初为何选了这处庄子。   天有乌云翻滚,起始雷声大震,灌入人耳,仿若雷公运势,下了一个九天霹雳。随即大雨倾盆而下,再也收势不住。   钟吾用手给顾华庭挡雨,声音被雨势掩埋,“公子,您先回去吧,让小的在这等。”   顾华庭硬声,“今日就算我死在这,也要把她等回来。”   雨水模糊视线,庭院里快跑出一个仆从,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打在头顶,“公子,您先回去吧。”   顾华庭面露怒容,右手攥拳,一阵猛咳,当即双目瞪圆,喷出厉色,一把抓住钟吾的衣领,“去,去找我私养的死士,杀了刘信成。”   见钟吾不动,顾华庭怒吼,“快去!”   “是,公子,小的这就去,这就去。”钟吾不敢怠慢,连连点头。   顾华庭掰下拇指的白玉扳指,塞到他手里,“拿着快去…”   紫电青霄,霓虹亮了半边天,顾华庭话还未说完,猛呕出一口红血,吐在地上,他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又是那个梦,他娶了叶蓉,他最心爱的姑娘。   不过几月,叶蓉有孕,九月后,他外出经商,叶蓉平安产子,是个女孩,乳名娇娇。   梦里一切都好,好到让他不想睁眼,不想再看到她看向自己时冷冰冰的眼神。   每到这时,他都会忍不住嫉妒,嫉妒刘信成,这个凭空出来的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必会留不得他。   蓉儿,快到一个时辰了,你可会念着我,回来看看为你舍命的我。   耳边聒噪,不听有人在低语,犹如嗡鸣,他听得烦,隐忍不耐,在这群人声之中,一道温柔轻细的声音入了他的耳。是她回来了,她是爱着他的,她回来找他了。   顾华庭费力地掀开沉重眼皮,细小的缝隙中看到床边凝眉深思的女郎,她还那桃粉的衫子,轻抿朱唇,那里面是他最爱的味道。   “蓉儿。”顾华庭开口才知自己嗓音多么干哑,难听至极,他怕她嫌弃,不再开口,可又忍不住叫她的名字,听她说话,告诉他,她是真的回来了,这不是梦。   叶蓉也听到这声,眸子骤然亮起。   她与刘信成本是要离开徐州,可马车行至半路,望向阴沉的天,他快死了,为了救活自己,一命换一命。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她分辨不清。   恨他,可又不希望他死。   是愧疚吗?   又想到钟吾的话,叶蓉总觉得有些怪异,顾华庭为人占有欲极强,怎会如此好心,轻易放她和刘信成离开徐州?   回望来时的路,已经走了不少,她蓦地站起身,“夫君,你先离开徐州,等顾华庭死了我再去找你。”   他早晚都要死的,本就不剩下多少日子,自己回去也不过是报救命之恩。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以防顾华庭趁此杀了刘信成,逼迫她再度回到那个地方。   李郎中把她身上的毒反噬到顾华庭身上,这毒便会成剧毒,毒性增强数十倍。再加上之前顾华庭为保下她腹中的孩子,已经动用过一次咒术,好似在不久前还动用过一次,现在整个人就是一副虚壳子,不知什么时候会死。   原来他曾为了这个孩子做过这么多,他是如此期盼这个孩子出生,而她却亲手送了这个孩子的命,真不知他当时知道真相后,是不是也存了杀了她的心思。   叶蓉便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思一直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直到他睁眼看她,唤她,“蓉儿。”   叶蓉竟有一瞬,鼻子微酸,喉咙哽咽,不知是为了她的那个孩子,还是为他们这几年的纠葛。   “六公子,我回来了。”叶蓉看他时柔声浅笑,如梦似幻,不知这是真的,还只是他的臆想。   顾华庭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慢慢伸出手,抓住叶蓉。   叶蓉被他拉得一愣,“六公子…”   “叫我六郎。”相比之前的沙哑,缓过的声音要好上许多,“你可不可以叫我六郎?”   他试探,不再是以往强硬地逼迫,反而带了一点小心翼翼,这让叶蓉手足无措。她还是习惯以前杀伐决断,蛮横无理的顾六公子。   “六公子,我回来只是因为您救了我,我回来报恩,还是叫您六公子较为妥当。”叶蓉道。   顾华庭眼睛一暗,收回手躺下,瞥向李凡,“我还能活多久?”淡然冷漠,像是在谈论要吃什么饭一样。   李郎中上前答,“若您肯安心静养,还有三月余。”   顾华庭一笑,看向坐在床边的叶蓉,“我肯不肯安心静养,还不是看蓉儿想不想让我死。”   叶蓉脸一红,有些不自在,今日的事被他看破,还让他的病更加严重,确实是她的错。   “我会陪着你。”她说。   叶蓉留在庄子,顾华庭不习惯别人伺候,日常吃饭,沐浴都有叶蓉来,身份一对调,像极了她生病,他来照顾的时候。   晚上,顾华庭搂着她,叶蓉起初抗拒,后来拗不过顾华庭,他又开始卖惨,还说,“又不是没睡过,这么多年你还羞什么?”   叶蓉不愿,顾华庭便再以刘信成威胁,这才让她找到几分熟识之感。   顾华庭身体愈加不好,比她病时还要严重,身体寒凉,冷得像块冰。叶蓉快被他冻死了。   “公子,你知道是谁要害我吗?”叶蓉抬眼看他,多有不解,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给她下毒,定是有人暗中授意。   顾华庭摸着怀中绵软,面色一沉,他自然知道,但他并未阻拦,也不愿阻拦。若不是她在横生波折,他的蓉儿怎么会心软,老老实实地陪在他身边。   “你亲亲我,我便告诉你。”顾华庭面色苍白,还有心和她调笑。   叶蓉啐他不理,“不说便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顾华庭把人从被里捞出,主动凑近她的唇吻她,多想,就这样一辈子,和她共雨雪,共白头。   叶蓉挣扎,此时正是他病弱,稍一用力,就把面前人推到一边。   顾华庭捶胸猛咳,不再掩盖,呕出一口鲜血吐到织锦的被上,“蓉儿,你是不是就想我死。”   叶蓉哪知他竟然这么严重,一时不着头脑,给他擦掉嘴角的血,不在计较方才的事,眉心一拧,“我不是有心的,我去找李郎中。”   顾华庭拉住她,“不必,找他也是给我吃一堆毫无用处的药,忒苦,我只想让你陪着。”   叶蓉沉默,“公子,我来照顾你只是报恩,从未想过与你再有肌肤之亲,实不相瞒,每每你主动触碰我时都会让我害怕。”   顾华庭看她,眼睛一动,“我要怎么做,才能…”   才能像你对刘信成一样对我。罢了,他不敢说出口,怕她说,你怎能与刘信成相比,在她眼里,他给他连提鞋都不配。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怕我?”他问,语气认真,不似玩笑。   叶蓉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现在怕你都成了心底的影,可能需要时间。”   因为她发现,自己现在和他说话不再像以前一样唯唯诺头,或许是因为她破罐子破摔,早就不在乎他对自己再做出什么事。   经历这么多,没什么是她再不能承受的了。   叶蓉如此想。   顾华庭伸手还欲揽过她,到半路又放下,“睡吧。”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叶蓉每日忙碌,照顾顾华庭。   他现在大多数时候是沉默,不再像以前一样对她,反而让叶蓉有一种受宠若惊,仿佛她不是他的玩偶,而是他心爱的女人。   事情源于叶蓉想亲自去小厨房烧饭。并不是特意做给顾华庭,而是因为庄子里太过无趣,想找点事做。   她做了芙蓉桂花糕,脆扒鸡,水煮金鱼面…饭菜上了一桌,顾华庭见此,整日沉着的脸终于好转,眼里添上笑意,“这些你为刘信成做过吗?”   “没做过。”   听此,顾华庭脸上都要笑出花来,笑着笑着,又一阵猛咳。   叶蓉上前给他布菜,顾华庭眉毛一动,抓住她的手,眼睛落在她指腹的地方,“怎么弄的?”   “没什么。”叶蓉往回抽手,这些日子顾华庭都不会去碰她,即是是在夜里,顾华庭顶多也就隔着被子抱她。   顾华庭不让她抽回去,慢慢抓着她那根起了小水泡的手指放到嘴里,包裹吮吸。   即使两人再做过亲密之事,可他这般温柔小意的动作,还是叶蓉红了脸,“你…你做什么?”   顾华庭嗫嚅道“别动。”骤然硬下的语气还是下了叶蓉一跳,叶蓉不敢动,只睁着一双圆眼,定定地看他。 第39章 生别离   顾华庭松开她, “受伤怎么都不知道找郎中上药?是故意让我心疼吗?”   叶蓉发誓:她从没有过这个念头。从前才开始学厨艺的时候就有过小伤,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顾华庭眼睛盯着她,眸色深深, 氤氲一阵疾风暴雨。忽地, 他伸手揽人入怀,一只手顺着她的背脊向上, 摸了摸她的后颈,手中墨发柔顺, 犹如上好的缎子,他贴在她的耳根, 呼出的热气都喷薄在她的耳蜗里,“我喜欢你。”   这一句话, 像是耗费他全部力气, 语气轻松,然那微微发颤的手还是透漏出一丝轻巧的紧张之色。   他这个人啊,生平最为自负薄凉, 不轻易交代心事,若是说了,必定是珍而重之。   重过他的性命。   然而, 当谈到这个问题时,气氛突然沉寂, 连风都是静的,沉闷压抑。   “六公子,纵使你心悦我, 但你的爱我也承受不起。”叶蓉直言,“我承认曾经对你有过一刻心动,但我自始至终想的, 都是过一个安宁地生活,你给不了。自从我嫁到顾府,您要了我的那一夜,我们之间便再也没有以后,更何况现在我已经嫁了人。”   “我悦他胜于你千倍万倍。”   “我对你厌恶至极。”   顾华庭实在不明白,明明今日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他为何非要对她刨白心迹,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她说对他厌恶至极,可真是实诚,连个弯都不会转,他痴恋她这么多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吃饭吧,快凉了。”顾华庭笑,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对旁人的话毫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心里想要的,唯有自己喜欢才是真正喜欢。   叶蓉最为厌烦便是他这一刻点,狂妄自大,蛮横无礼。   这么多年,他是一点都没变。   叶蓉突然累了,觉得自己回来毫无意义。   挥开心底这些杂念,叶蓉再次开口,“公子,我想明日离开。”   这一声再落,屋中有一次犹如剑拔弩张,压得人透不过气。   “砰!”是酒盏落在地上的声音,顾华庭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为什么?”   “庄子里奴仆众多,公子本就不缺少我一个,何不放过我。”   “既然你现在想走,当初何必回来。”顾华庭道“回都回了,不想亲眼看见我死,好让你安心吗?”   屋中沉寂,殊不知顾华庭的眼一直落在叶蓉身上,只怕她还要说出想走的话。   好半晌,叶蓉抬头看他,“李郎中说公子还有三月,现已过去一月,我再等公子两月。”   瞧瞧,这是巴不得我死,这账目算得多精明。   叶蓉饭后先走,顾华庭叫来钟吾,把白玉扳指扣在桌上,“拿着它,去找我的影卫,杀了刘信成。”   钟吾听到这个事儿,怎知公子又突然要杀人了。   刘信成并未离开徐州,回了别院,想等叶蓉回来。   他始终都是谦谦如玉,纵使叶蓉说要回庄子陪着顾华庭,他知道时眼里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失落,继而笑对她,“我等你。”   他最是知道叶蓉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不是权势地位,更不是缠绵悱恻的挚爱,而是一份安稳,包容。这些只有他能给,顾华庭都给不了她,只要顾华庭还不明白,阿蓉迟早都是他的人。   刘信成没去求刘氏,他知道刘氏也帮不了他。在被抓进牢房而刘氏袖手旁观时,他便知道,他于刘氏,不过是打压顾华庭的一枚棋子。   便是这样想,刘信成没离开徐州,一直等在这。   然却没想到刘氏会给他传信,信上说有人要杀他。他不知道刘氏会为什么给他传信,却是猜出,这个要杀他的人是顾华庭。   入夜,钟吾手里攥着白玉扳指回来,叶蓉去煎药,钟吾径直入了里间,“公子。事情都办妥了。”   “刘信成坠崖身亡,已找到他遗失的衣物,尸骨许是被野兽叼走。”   顾华庭点头,“下去吧。”   钟吾出了房门,看到院里的叶蓉,他第一想法就是方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到,但看她端药含笑,不像生气,自己在里面压低声,外面的人应是听不到。   “叶姑娘。”钟吾躬身。   这院里顾华庭一向管的严,不许外人进来,叶蓉看他神色紧张,许是有要事,她回笑没再多问。   入屋,碟子落在案上,叶蓉端碗喂药。   顾华庭眼睛落在她身上,移不开神。这目光叶蓉早就习惯,并未不适。   叶蓉放下药碗,拿出手中的锦帕给他擦嘴角,猛地被人抓住手腕,叶蓉一惊,拧眉看他,“六公子…”   触到她冷冰冰的眼神,顾华庭眼睛动了一下,扣住她的手腕,两手一根一根捋她的手指,“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四年余。”叶蓉答。   “你今日说曾有一刻对我心动,是什么时候?”他问。   什么时候?   是在她初入顾府,遭受其他姨娘刁难的时候。   那时她涉世未深,不懂府上大宅门的门道,不小心着了五姨娘的路子,诬陷她偷窃。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时顾华庭刚刚回府,问都不问一句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冷笑,“十姨娘曾经好说歹说也是一节商户之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指着五姨娘的鼻子,骂道“你又是谁?一个穷酸的寒门女,也好意思诬陷别人。”   “这个破簪子,给乞丐,乞丐都瞧不上。你要是想要,本公子便给你百十个。”   事情真相最后查明,簪子是五姨娘屋里的婢女偷的。   那天顾华庭白纹锦绣的袍子,玉冠梳发,于她而言,纵使往日待她怎么坏,那日的他就是她的无助是唯一的倚仗。   只可惜心动不过一刻,顾华庭当日饮了酒,人散去后,不顾她的挣扎,硬是把她拉去了假山里。   他维护她,还不是因为她这个尚且让他食髓知味的身子。   顾华庭看她神情没落,又恢复到生人勿近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从前自己做的错事。   都是他的糊涂账。   “我承认,我以前是混账。”顾华庭勾住她的腰,慢慢安抚,“你尽管骂我,打我。我绝不会与你争执一言。”   他目光诚恳,卑微乞求,这些日子叶蓉见多了他这样的神情,反而有些不解,“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不明白。”   顾华庭苦笑,把她搂在怀里,不答她的话,“再陪陪我,就剩两个月了。”   忽地他问,“蓉儿,我死了,你会哭吗?”   叶蓉眼睫垂下,微微摇头,“不会,我不喜欢你,不会哭的。”   字字犹如刀剑穿心。   顾华庭顺着她的额头去吻,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感觉遍布全身。   叶蓉去推他,避开他撬过来的舌,“公子,你忘了昨日的话了。”   顾华庭眼眶发红,想把怀中人揉碎到怀里,“忘了,我只知道,我最爱的人她不爱我,她心里装着别的男人。”   叶蓉挣扎无果,只能顺从任他取夺。   他很温柔,心生不愿的同时,又生出几分舒慰,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犹如泡在棉花里,浮在云端,无比欢畅。   她想,现在即便是她再回去,也无颜面对刘信成。他那么爱她,纵使自己执意要回庄子,也不曾说一句不愿,这么好的夫君,怎能要被她祸害。   不过一夕之间,顾华庭忘记曾经所有的承诺,只想把怀里的这个女人据为己有,她永远都是他的,谁也不能从他身边抢走。   额头冒出汗珠,顾华庭迷恋其中,无法自拔。纵使这是地域,他也甘之如饴。   叶蓉被他禁锢在怀里,眼睫下垂,神色淡淡,不再像之前一样紧张无措。   顾华庭指腹留恋在她光滑的背脊,痴笑,“两个月后,蓉儿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吗?”   他问。   叶蓉不答,早知这个男人说话一向不作数,“你想让我死,我拒绝不了。”   “我想让你一起陪我去地狱。”顾华庭道。   他手臂收紧,把身前的人揉到骨子里。   又过一月,叶蓉去小厨房打下手,闻到肉腥味,胃下一阵翻滚,忍不住作呕。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心下惊恐。顾华庭夜里放纵,叶蓉再小心避着,没法子吃药,她身体现在恢复的好,孩子早晚都会有的。她还会下得去手,再杀了这个孩子吗?   她整日心不在焉,夜里顾华庭解了她的衣带,推她到床上,叶蓉偏过头,顾华庭去吻她的唇。   叶蓉突然喉咙翻滚,去推胸前的人,要坐起来。顾华庭以为她是想跑,使劲按住她,动作更加用力。   叶蓉一阵眼晕,腹中翻滚后,全部呕到床头。   顾华庭愣了,终于肯放过她,草草穿过衣裳,让李郎中进来。   李郎中细细把脉同样的女郎,这脉象他太过熟悉,女郎这是又有孕了?只可惜,他望了顾华庭一眼,幽幽地忍不住叹气,终究是一对怨偶。   “公子,叶姑娘这是有孕了。”李郎中站起身道。   叶蓉早有准备,面上无悲无喜。   顾华庭一怔,还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和蓉儿这是又有孩子了?   他的蓉儿腹中是他的孩子。   顾华庭大喜,“钟吾,快,赏。”   等人都退下,叶蓉翻过身,背对他。   顾华庭小心翼翼地搂着,脸上喜悦一停,他还没忘,他们第一个孩子,就是叶蓉亲自杀死的。   “蓉儿,留下他好不好。”顾华庭贴在她耳边,小心试探,“留下他,等我死后,让这个孩子陪着你。”这样你就一直都是我的。   刘信成已死,他会找人看着她,让她一辈子守在这里,一辈子守着他。   叶蓉闭眼,她真恨,当初为何一时心软,回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北风刮起,天渐凉,叶蓉有孕二月,顾华庭卧病在床,想起身都难。只时不时地要把手贴在她的小腹上,好似能听到一个鲜活的生命。   顾华庭死于十月十五,那日风和日丽。   他枕在叶蓉的腿间,听她唱那一曲吴侬软语,只想过的再慢点,再慢点,毕竟对他一个将死之人,每一刻都无比珍贵。   然世事总不如人愿,他明显感受到他的命在不断流逝,他好想再开口叫她“蓉儿。”好想再说“如果重来,他像刘信成一样纵容她,温柔待她,她会不会也能爱上他,哪怕一点也好。”   一曲罢,叶蓉看着腿间缓缓睡去的人,一滴泪,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再也没有睁开。   顾华庭生前要葬在庄子后山,他说他想在这里一直守着她。   丧事一切从简。   叶蓉这几日都留在屋里,从他丧事办起,没再去看过他一眼。连他的墓地所在,她都不知道在哪。   五日后,叶蓉收拾好细软,就要离开庄子。   钟吾身后带着一队黑子影卫进来,束发黑子的人围在院外,钟吾站在门口,“叶姑娘,公子交代,您不得离开这儿。”   叶蓉冷笑,“他人都死了,还还想把我囚禁在这吗?”   钟吾面露为难,“叶姑娘,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子生前交代过,小的不能违背。”   “好,你要是想要我留在这,不如让我死了。”叶蓉拿起一把剪刀,抵在脖子上,“全都给我滚,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谁也别想拦我。”   钟吾真想不到,平常温温柔柔的叶姑娘,脾气怎么这么烈,他也想不通,公子为什么非要叶姑娘在这。既然公子不在,放叶姑娘离开岂不是更好。他属实为难,“姑娘,您仔细着点腹中的孩子。”   叶蓉冷哼,“他的孩子,我从未想过留下。”   钟吾无奈,威胁“姑娘,您若非要出去,公子还交代过,让影卫们立刻杀了刘信成。”   叶蓉腕上一松,剪刀落地,“卑鄙!”   顾华庭无耻之极,人都死了,还要让她守着。   叶蓉这几日吃喝照常,只是少言少语,顾华庭没给她屋子里留下一个人,连曦蕊都不得见上一面。   只有钟吾在外面守着,每日会按时送饭。   叶蓉扒拉来米饭,在白米粒中间,看到一张极小的字条,上面写着,“刘信成早已被顾华庭暗杀,明日后山,会有人接应。”   翌日,叶蓉借着要给顾华庭上香的由头,去了后山。   突然有人拉她一个闪身,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叶蓉被拉进林子里。   那人对她耳语,“跟我走。”   叶蓉便一路跟着他,穿过树林,到一处草屋,这里让她无比熟悉,之后又到了林子深处,她记得,她就是在这里被人带回顾府。   她眼下一阵恍惚,记忆犹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郎君厉声斥她,“真是胡闹!”   女郎声音温婉,靠在郎君怀里,“六郎,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叶蓉摸摸眼角,竟然湿了。她用袖子擦擦,眼底一片清明,似是从未发生。   随后她上了一辆马车,望着那处庄子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   她被送出徐州城,那人走时告诉她,是刘氏吩咐。   叶蓉猜到,当初她中毒和刘氏必会扯不清,刘氏希望顾华庭死,不是一日两日了。   出了徐州,叶蓉独自找了一家客栈,她还不知今后该往哪去。   夜里,一行人摸到她的房间,一人开口,“我跟了她一路,她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长得花容月貌,卖了她,咱们就赚了。”   另一人应和。   随后破门而入,屋里早就没有人影   “刘公子,你还在这?”   叶蓉见到眼前这人,又是讶异,她以为,他早就出徐州了。   刘信成听见她的称呼,略微皱眉,“先带你出去,我再与你详谈。”   叶蓉点头。   刘信成带她去了旁边的村镇住下,“阿蓉,有一件事思量许久,我还是要告诉你。”   “何事?”叶蓉问。   “你是南平王的女儿。”刘信成那日被顾华庭追杀,掉落悬崖,不巧就遇到南平王一行,他几年前科举,被南平王中意,只可惜今年没等到他,秉烛夜谈后,刘信成偶然听到叶佩雯母女的对话,才知南平王真正的生女是叶蓉。   叶蓉听到这个消息,笑意顿住,“刘公子莫再与我玩笑,我怎会是南平王的女儿。”   “不,阿蓉,你的确是南平王的生女,你可要回去,我会帮你。”刘信成道。   叶蓉摇摇头,纵使她是南平王的生女又如何,做了顾老太爷的妾室,又怀了顾华庭的孩子,回去,只会给南平王蒙羞。更何况,她的双亲待她很好,她从未想过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两人沉默,刘信成看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叶蓉想了想,“立女户,找出田院,做门生计。”   刘信成听她的话中意,并无意外,“你说过让我等你。”   叶蓉又道,“我已怀了顾华庭的孩子,上一个被我亲手杀死,我不想再杀第二个。我与你缘分已尽。”   “不,”刘信成拉她的手,“你知道的,我不在乎,我从来都不在乎,我只要你。”   叶蓉拒绝,“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翌日天明,刘信成再去找她,叶蓉早已离开。   顾华庭死后,那处庄子空寂,倒是来了一个外客,慎子墨。   慎子墨手摇折扇,“问这情字何解,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这友人用情太深,为人又多许偏执,早晚都要把这姑娘弄丢。若是没有我这个患难之交,只怕他要轮回上十世,都不一定能追的上人家姑娘。”   一年后,顾南溪以贪污受贿,私通蛮夷的名头关入大牢,顾府遭抄家,刘氏同顾氏祠堂葬身火海,一世江南首富,便就此没落。   说书人说到这,停住口,喝了一壶茶。   下面的人拍手叫好,有人高声,“先生那后来呢?”   “那友人可就活了那位公子?”   “那位姑娘可平安生产?孩子是男是女?”   “那豪商可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流落街头?”   老先生摆摆手,“这事且等着我明日再说吧,老夫口渴,先去喝口茶来!”   “诶!”   “先生!”   茶楼一众人前呼后喊,倒是没把这说书先生喊回来,只能被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等着明日的故事。着实让人心揪。   有好事者不乏自己开始编撰起故事后续,与桌上的人说得津津乐道。   “我猜啊,那个阿月姑娘定是带着孩子归隐山林了!”   “非也,那阿月姑娘是个烈性子,我猜啊,那孩子最后定然保不住,阿月姑娘还会和徐公子在一起。”   “这么说也是,”那人咂咂嘴,“徐公子是个痴情种,可要比许公子强上许多。”   说书先生说完回了后院包厢,躬身对上首的男人行礼,“公子,您交代的,我都说完了。”   扣在案上的手指停下,男人凝眉,面上挂着苦笑,“都出的什么胡乱法子,半点用处都没有。”   从安镇   叶蓉辰时就起,蒸了一笼子的糕点送到隔壁的王婶家拿到镇上去买。   一年前叶蓉来到这个村子,这里隶属梧州,却又因镇子偏僻,少有人管辖,又村风纯朴,对于叶蓉这个无处安身的寡妇格外照顾。   九个月后,叶蓉生下一子,取小名为安儿,只愿他岁岁平安。至于大名,叶蓉还未想过,孩子还小,也急不得。   送完糕点,叶蓉回来哄哭闹的安儿。刚生完孩子,胸部涨乳,叶蓉常常疼得睡不着。   安儿虽小,食量却大的惊人。看着他渐渐张开的面貌,尤其是那双眼,像极了他。   叶蓉不免叹息,她是想一辈子待在这儿,可她怕她的安儿不愿意,最后横生事端。顾华庭是个心高气傲的,这孩子若是也随了他可怎么得了。   现在安儿还小,叶蓉可现不用想那些,每日逗着小孩儿笑,成了叶蓉的乐趣。   王婶卖完糕点,换了银钱给她,叶蓉手艺好,做得芙蓉糕,桂花糕,等等都不带重样的。镇上的人爱吃,生意红火。   她送完银子,又和叶蓉絮叨两句,“你听说了吗?”   叶蓉招呼她喝茶,问“听说什么?”   王婶是个村中妇人,最不爱喝茶这些风流雅事,但也没推拒,要不说叶蓉手艺好,做得了糕点,也上的了茶水。这茶做得比蜜还甜。王婶忍不住喝了一大口,“镇上来了个说书先生,说得话本子可有趣了!”   叶蓉对这些话本子事没多大兴趣,但见王婶兴致勃勃,她不好拂了她的面子,附和两句,“讲的什么?看您说得倒是挺有意思!”   王婶讳莫如深地看她一眼,“这故事复杂,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不如明日我带你去听听?”   叶蓉摆手拒绝,“安儿还小,离不得我。”   “这有何妨?”王婶道“安儿自打生下来还没待她出去过,咱们老人都说孩子就要出去多走动,皮实,好养活。”   叶蓉不怎么相信,但盛情难却,又想到快要入冬,家中没备用炭火衣裳,是该出去置办。便就应下。   翌日,王婶赶着牛车带她去。叶蓉抱着安儿坐在后面,牛没马走得快,但这么多月,她早就习惯坐牛车。   一个时辰后到了镇上,王婶留在茶馆子听戏,叶蓉托王婶看着安儿,自己去置办衣裳炭火。王婶知道她一人带孩子不方便,就爽快地答应。   叶蓉先去布庄,她身上的银钱不多,不能买制成的衣裳,只能买布料,自己回家缝制。   她相中一块上好的云锦段子,是上京蜀绣,曾经在顾府,刘氏赏过她一匹,可奈何她现在囊中羞涩,支付不起这高昂的价钱。   “老板,这匹段子我要了。”   听闻这声音一怔,纵使再过上十年,叶蓉也会记得,是顾华庭。可…怎么会?他不是死了,怎么会又出现。   叶蓉始终背对着门,不敢转身。   男人离她愈发的近,直至站在她身边,身材高大,身上穿的是月华白袍,身上泛着淡淡的龙涎香。顾华庭不喜欢熏香,身上总沾染着胭脂水粉和酒水的味,这两者截然不同,他不是他。   定定神,叶蓉稍稍抬头,入眼的先是他坚硬的下颌,高挺的鼻梁,幽深的眼,长眉入鬓,除了玉冠是由金带术者,其他与顾华庭别无二致。   叶蓉向后猛退一步,身边的男人注意到她这个细小的动作,才微微偏头看她,皱眉,“姑娘是认识我?” 第40章 再相逢   叶蓉摇头。   “那为何对我做出这么…惊恐之状?”他又问。   看着他那双戒备警惕, 有清淡的眼,叶蓉才相信,他不是顾华庭。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叶蓉问。   “这位夫人,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你便要打听我的名字, 恐怕不妥。”叶蓉才是自己的唐突,道“是我失礼, 公子见谅。”   男人道“这便不必。”   就此再没话,转头对向布庄老板, “你们这里的蜀绣段子我全要了,包起来。”   老板立刻乐花了眼, 要知道,这开布庄最挣钱的, 就是这蜀绣云锦段子。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儿, 哪里会有人买得起蜀绣,不过拜拜让之落了灰尘罢了。   如今可是来了一个土财主,竟然要把所有的云锦段子都包了。   老板乐呵呵地打发小厮去包裹缎子, “公子,您看您这是要送去?”   “我明日走,你明日送到镇外十里长亭即可。”   叶蓉自始至终背对着他挑选布料, 耳朵却长在了后面,悄悄听动静。   等没了声, 叶蓉以为他已经出去,转过身,却看到这人还在那选蜀绣, 老板想说话插上一句,被他一个眼神呵止。   叶蓉没再看一眼,转身出了布庄的门。   回到茶楼, 说书先生的话落,一拍板,下场顿时出现哄然的掌声,听者拍手叫好。   找到王婶子,叶蓉抱过安安说要回去,王婶子看天色还早,又看她魂不守舍,心中生急的模样,不知出了什么事,想问停下,又见她确实着急,忍住,“安儿在外面好闹,你先回去也好。”   叶蓉给安儿蒙上头巾,瞥了眼四周,脚步匆匆出了茶楼。   那个男人与顾华庭有九分像,若是有不相像的地方,就是那周身的气场不同。顾华庭给人的感觉是偏执强横,而那个人虽带霸道,却带了公子家的轻奢贵气,待人处事三分高高在上,看叶蓉时的眼神全然不认识,真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但叶蓉不敢十分保证,毕竟顾华庭与她来说,这个噩梦从未停止。   她下狠心花重金租了俩马车,要回家。安儿似是感受到母亲的焦灼,在叶蓉怀里哭闹不止,咿咿呀呀不停。   叶蓉心上更乱。这个孩子出生得多么不容易只有她知道到。当初为了生下他,自己险些丧命。   车夫收下银钱,利索的让他们母子上车,赶马就要回去。   这一路走得风平浪静,好似那个人从未出现过,只是叶蓉的幻觉,又好似他真的只是一个路过的贵公子,与她叶蓉无半分瓜葛。   回到房里,叶蓉当即给门上落锁,小窗挂上,直到无人可进来她才安心。   安儿还在哭,一声接着一声,他这双眼像极了顾华庭,一直看着她。   夜里,王婶回来,给叶蓉带了布段,过冬的食材。   叶蓉感激地给她银钱,王婶向来照顾她,象征性地收了点。   送走王婶,刚关上门,谁知院外突然跑进来两人。一对上那双眼,叶蓉下意识地落下闸门,被旁侧的男人用刀架住脖子,“姑娘,您通融通融,让我们进去,不然我可不保证我手下这刀能长眼睛。”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听的人吓得手颤了三颤。   “阿青,不得无理。”男人呵止完身侧的人,回头对叶蓉一笑,“原来是今日来买布段的夫人,我二人并非有意打搅夫人,只是今日老板来送段子时不巧被匪徒盯上,家仆不敌,与之失散,我二人才逃到这里,还望夫人通融一二,给我二人一容身之所,他日必结草衔环相报。”   叶蓉秀美微蹙,“我这院小,没有多余的屋子容下二位,还请二位离开。”她说完趁人不注意,蓦地落下门闸,让门外两人好吃了尘土。   阿青觑了公子一眼,“公子,我们现在该如何?”   男人盯着禁闭的门,眼睛一沉,“撞开!”   阿青得令,他满身的力气,最不愁用武之地,肩头抵门,两脚错开,一腿弓起,全身的力都用在肩上一处,手臂青筋暴涨,长吼一声,全身奋力一撞,门板轰然蹋烈。   叶蓉怔愣地站在院门口,脸色愠怒,“这位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弄坏我家门板?”   阿青面色尴尬,“夫人还请听我解释…”   男人拦住他,“事出从急,夫人见谅。”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门口,叶蓉一个寡妇,还想继续留在这,不想被别人说了闲话去。怒归怒,她让两个人进来,从里面把门修好。   阿青最擅长这活计,拿着家伙什去欢快地修门。   锦衣华服的男人是尊贵的公子,自然干不了这等事,亲自到叶蓉面前给她躬身致谢,“多谢夫人收留。”   叶蓉默默后退一步,男人注意到,眼睛一动,也自觉后退,两人的距离便远了不少。   叶蓉盯着他的眼,问他,“你是谁?”   “在下是凉城柳家三公子柳熹,今不幸遭匪徒遇难,幸得夫人相救,有待他日,必定相报。”   叶蓉眼睛始终盯着他,没离开过半分,这是相当不礼貌的打量。柳熹却不发一语,任其打量,面色温和,不见怒容。   “徐州顾府的六公子顾华庭,你可与他相熟?”   柳熹笑答,“顾六公子大名我怎会不知?还听闻我与他长相九分,只可惜还未见到顾六公子的面,他便不在人世。只是他把大半家产都捐赠给朝廷,其心之广,为国为民,可歌可泣。”   叶蓉观察他每一分变化,却始终没看出有何不对,不是他是真的与顾华庭毫无关系,就是他伪装得太好,连从前阴骛的气势掩盖得不露分毫。   “柳公子不必谢我,既然已经躲过匪徒,明日请柳公子速速离开我家。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房屋被褥,就请柳公子在这庭院里凑合一晚。”   叶蓉说要连头也没回走了。   柳熹含笑看女郎逐渐远去的身影,眼里的纵容与怜爱之意逐渐显露。   阿青终于修好门回来,“公子,今夜我们睡哪?”   柳熹指了指尚且掌灯的廊下,笑,“那儿。”   阿青张嘴,“啊?”   安儿这一夜也不知问的,一直在闹,叶蓉给他喂奶水,还是啼哭不止,隔着一道窗,廊下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蓉耐心地哄,“好安儿,咱们不哭了,乖乖地!”   见此法没用,叶蓉眼角瞥向窗下投落的人影,定了定神,启唇清唱,一口吴侬软语,安儿听了一会儿,果然安静下。   廊下的阿青听得神情悦悦,“公子,想不到这小寡妇唱歌这么好听。也不委屈咱们在这睡一夜。”   柳熹等他一眼,眼神凉凉,犹如刀割,让阿青立刻住嘴。   话说,他也不知为何公子今日突然要去买缎子,回来还一个劲的傻乐,乐完之后让他一同去那布匹,结果这缎子没拿来,先是遭到劫匪挟持一路逃到这里。”   这夫人忒不识好歹,给报酬也不愿意相救,阿青当即就要拿刀逼她,但触到公子的眼神,只能落刀。   屋内的啼哭止住,歌声也停下,随后熄灯,一丝光亮也无。   阿青侧头看公子落在那道窗棱上一眨不眨的眼睛,阿青顿悟,公子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合着,这是看上这小寡妇了啊!又想到那小寡妇年纪虽大,却生的花容月貌,多的是妇人的清韵,便是自己也按捺不住心里的躁动,更何况一直素着的公子。   翌日天还未亮,叶蓉早早醒来,犹豫地推开窗,那道窗下并无人影,院内空空,仿若昨夜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她抚住胸口呼气,走了便好,人走了便好。   两月后   羊肠山路,蜿蜒不止,有暗影浮动,细看之下,原是树摇曳的枝儿。   怀中孩张张嘴欲要啼哭,叶蓉猫腰躲在茂密高草后,额头冷汗涔涔,心中蹦跳,忙轻轻捂住他的嘴,神情焦急。   安儿似是接收到母亲的暗示,黑溜溜的眼球一转,咬住母亲的小指,便不再出声。   蓦地,远处行来两人,极速而过,至不远处停下。   一人先道“我明明看到那女人是往这边来,人又躲哪去了?”   另一人道“女郎交代,必须要杀了此人,人不死,你我都无法回京交代。”   “不管了,”他提起剑,扬声,“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定然跑不了多远。”   两人向前奔去,直到没有人影,叶蓉才落下气,安然出声。   她垂眼慢慢思索,这两人倒底是谁?听从谁的令?他们口中所说来自上京,势必要夺她性命。叶蓉想不出,谁会与她有这么大的仇恨。   如今镇子回不去,叶蓉抱着安儿一直待在山里。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山里没有果子食物,凉风不住地吹,簌簌而过。安儿感受到凉意,在怀里哭出声。   这次叶蓉没再拦他,悠悠地小声低哄。   地上烧了一堆木柴,炽热的火苗发出的热度稍稍让人生起暖意,叶蓉轻声哄着怀中的安儿,安儿在娘亲温柔的声中,尚且不知倒底发生什么,沉沉睡去。   夜色深深,风吹影动,呜呜响声不断。   叶蓉蓦地睁开眼,一匹独眼黑狼身体前倾,垂涎地看着她,和怀中熟睡的婴儿。   “嗷呜!”嘶天长明,宣誓它的主权和领地。   叶蓉咽了咽唾,警惕地看眼前的孤狼,脚步后错,慢慢向后退,右肩微微弯下,欲要去捡地上的木棍。   孤狼看出她的意图,那只独有的白眼死死地盯住她,后腿向后一蹬,整个狼身就要朝着叶蓉扑过。⑨拾光   叶蓉垂眸,心中跳动,一咬紧牙关,左手拖着安儿,右手猛地甩开木棍,狠狠抽打在孤狼身上。   孤狼悲痛一鸣,彻底被激怒,变得更加恶狠。   抽打之后,手中木棍不慎脱离,叶蓉连连后退,冷汗沁湿衣背,手脚发软,并不如面上看得那般镇定。   孤狼聪慧,看出她的不敌,伸出舌头再次长生嘶吼,这一叫彻底惊醒安儿,怀中的孩子哭泣不止,叶蓉无法,或许今日真的要死在这了。   正绝望之时,林中突然窜出一直冷箭,箭矢撕裂空气,放出一盏旋转的花,直直扎向孤狼的脖颈,孤狼不慎被射中,却并没当即就死,愤怒地再次扑向叶蓉。   与此同时,林子里一个人影更快地向她冲来,双臂护住她和安儿,却被恶狼抓伤后背,叶蓉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瞳孔一瞬放大,不慎脱口而出,“顾华庭?”   不知他听见没有,等站稳之时,又扫她一眼,“在这等我。”   叶蓉点头。   随即他身形一闪,再次陷入与恶狼的缠斗之中。他身形矫健,手中短匕首频频刺向孤狼,孤狼身负重伤,又自身不敌他,节节败退,到至草丛中,再一闪躲,便没了踪迹。   他并没费力去追,确定孤狼逃走之后,才回到叶蓉身边。   或许是夜间天色过寒,他又身上负伤,刚到叶蓉面前,猛地转过身,干咳一声,稍稍停歇之后,才回头看她道“夫人受惊。”   叶蓉正低头哄安儿,见他这么快就回来,抬眼看他疑惑,“柳公子?”   柳熹笑答,“幸得夫人还记得。”   “你如何在这?”叶蓉捋好衣裳又问。   柳熹眉头微蹙,“镇上卖的缎子成色好,我想再来瞧瞧,却不成想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跟着夫人,细打听一下,才知有人要害你,所以才出手相救,仓促之下,唐突了。”   叶蓉眼落在他的脸上,始终观察他的神色。   柳熹面上不动,一如往常。除了那相似的眉眼,其他的每一处都与顾华庭差距破大。   “六郎?”叶蓉突然开口唤出一声。   顾华庭抬眼,狐疑,“夫人是在叫谁?”   叶蓉瞥开眼,语气淡淡,“只是看柳公子想到故人罢了,请柳公子不必在意。”   柳熹垂手,“夫人被人追杀,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不若与我同行,找一处安身之所。”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叶蓉挑眉问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能劳得动这么一个贵家公子几次三番相救?叶蓉始终怀疑,当年的顾华庭并没有死。   柳熹勾唇笑,这一笑让她眼睛一晃,不自觉又记起了那人,“实不相瞒,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夫人。”   “夫人总让我有种熟识之感,再者几日前夫人出手相救,我还从未答谢,如此就当感谢当日夫人救命之恩。”   叶蓉先是一怔,随后释然,他若真的是他,怎会这般好声好气地与自己说话,摸不准什么时候就把她和安儿抓了去,囚禁在庄子里。   “马车就在外面,夫人请随我来。”柳熹拂袖抬手,含笑给她指路。   他这一举再惹得叶蓉怀疑,她皱眉,记得自己并未答应会同他走。抬眼望向那条小径,黑夜寂寂,周边林木森森,草木枯黄,无一丝生机之景。   柳熹并未给她犹豫的机会,语气加快,“我本打算今日就离开,因为夫人,才留到现在,夫人若今日不走,明日不死在那些人的手里也会死在野兽的手里。”   叶蓉两手拖着安儿,掩了掩他的衣裳,眼睫颤了又颤,唇畔抿起,随后看向顾华庭粲然一笑,“柳公子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这一切,就等着我松口,跟你离开,再任你摆布。”   她笑,“柳熹,你找到我究竟是要做什么? ”   柳熹一顿,眼睛动了一下,那双凤眸深深地看她,正巧乌云遮住圆月,地上黑了一片,叶蓉并没看到柳熹眼里一闪而过的痴迷与疯狂。   待乌云缓缓消散,柳熹又恢复此前冷漠淡然的模样,他轻笑,“夫人若是不信我,那我没法子,现在我便就要走。”   他转身甩袖,大步朝那条小径走去,没有一丝迟疑。男人的背影掀长高大,一如往日。   叶蓉心下气闷,这人表面看着温润如玉,说走就走,却是和顾华庭一个脾气。   她这一急,一直乖巧的安儿也开始哭闹,一面是不明缘由地追杀,一面又是一条不知境况的路,叶蓉哄着安儿不及,对下面步子逐渐慢下的男人喊道“我跟你走。”   马车一路离开镇上走了多日,叶蓉没再回到镇子与王婶告别,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再醒来时,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外面的男人骑于枣红色骏马之上,面容冷峻,凝眉沉思,注意到车帘里传过来的视线,眼睛倏的一盯,一瞬的阴鸷后又变得和顺。叶蓉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她别过眼,不再去看他,专心哄着安儿。   “这孩子有名字吗?”柳熹的声音穿过车帘,入了叶蓉的耳。   叶蓉回道“只取了乳名安儿。”   “我倒是有一好字,不如取名为行止如何?止于错,止于误,畅行天地间,恣意潇洒。”柳熹手握缰绳,看着有几分漫不经心。   叶蓉笑回他,“不好。柳公子并为安儿父亲,这名字我想让安儿父亲亲自来取。”   听到这话,外面的男人语气带上一丝小心谨慎,叶蓉不知是他故作心虚还是其他,只听他沉声道“夫人的丈夫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亲自来取?”   叶蓉眼睛转了转,俯身一把撩开车帘,望他,两人四目而视,她启唇,轻声细语,这声音都随风消散,“他是死了,可安儿想认谁做父亲不是由我说的算?”   四目交缠,一带试探,又有着早就做好的果断坚毅,另一个始终是漠然,从她开口到话落,没露出一分一毫的异样神色。   “夫人倒是与旁的女郎不同。”这是他最后留给她的话。   柳家在邢州,离上京最近。一行人匆匆赶路,到了邢州。   叶蓉被安置在一处别院,柳熹并未带她回府,这也正是叶蓉的意思,他与她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自那日取名一事后,柳熹对她更是话少,整日沉着脸,走在马车前面。   进了屋,先有人备水沐浴,行程匆忙,在路上沐浴的时间并没多少。   叶蓉对客栈阴影颇重,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被她亲手杀死在客栈里。顾华庭当时必然恨极了她,可又对她无可奈何。现在虽然安住在别院,还是有几分恐慌之感。   过了这么多年,叶蓉回忆往昔,亦能揣摩出当年的心境。   那时她被囚禁在客栈,出不得门,顾华庭知她乏闷,会变着法子得哄她开心,以至于给她做马骑这等幼稚的事都与她说过。情.事上克制不住时,更是会做常人不会的事,用尽极致的温柔。   平心而论,如果他能像刘信成一样温柔相待,尊重自己,说不得,她和他定然不会闹成今日的地步。   一人身死,而另一人就要怀着心里难以言说的情绪度过余生。   安儿近日高热不退,请了郎中来看过,奈何安儿尚小,用不得过烈的药物,只能敷帕子以降温。   叶蓉不眠不休地照顾安儿,生怕他出了意外,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夭折。   翌日,叶蓉支颐睁眼,看到面前高大的男人,有一瞬茫然,再看到那张极为熟悉的脸,她最先想到的便是顾华庭,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形不稳,直直地倒向地上。   腰间缠住一双手,男人把她勾到怀里,他压着她,身形相贴,叶蓉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胸膛的炽热,这才记起,面前的人不是顾华庭,而是柳家公子柳熹。   不管他到底是谁,叶蓉只认他是柳熹,顾华庭早就死了。   叶蓉抬手用力推他,男人只稍稍用力拉了下,便停住手,指尖微动,随之退后一步,两人隔了些距离。   “我明日会派个人照顾安儿。”柳熹眼睛落在床上昏睡的孩童身上,目光褪去冷硬,带了些难得的柔情。只一瞬,便再不见踪影,让人只认为那一刻不过是错觉。   叶蓉并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全然放在安儿身上,“不必劳公子烦心,我一个人照顾他就够了。”   “你…很爱他?”柳熹出声问。   叶蓉这才转过身,岁月荏苒,她不再如初入顾府的女郎时青涩纯净,眉宇之间平添妇人的风韵,体态婀娜,娇艳生情,让人移不开眼,而自己却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岁月当真是眷顾她。   她眼里含笑,像萃了星河,“我爱他?你说谁?”她问。   柳熹突然停口,坦然一笑,“我问的是夫人的孩子,也问夫人的亡夫。若不爱亡夫,夫人何苦要独自一人带着她的孩子,想必定是情深意切,至死不渝。”   “实不相瞒,我对夫人一见钟情。以报恩为由,把夫人带到这里,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得夫人青眼。看来我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叶蓉把敷在安儿头上的面怕拿下,泡到热水里,水温高,叶蓉乍然伸进,手被烫的缩了一下。   柳熹快步上前,一把抓过她的手,叶蓉敛下眼,蓦地把手缩在衣袖里,声音渐冷,“我不爱他,跟他的每一刻都恨不得杀了他,留下这个孩子也只是因为心里的愧疚,即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街头的乞丐,我也会留下。”   “柳公子,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不妨去给我找一个人,他叫刘信成,是徐州顾府东院大夫人的侄儿,我喜欢他,只认他一个人作夫君。”   柳熹走时一句话都没说,脸黑如锅底,叶蓉无从判断他究竟是因为她说得这一番陈词打击到,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好不容易从顾华庭手里逃出,她断然不会再入另一个深坑。   邢州柳府   二公子整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柳家老爷再也坐不住把他叫到书房。   “熹儿,你这几日不在府中好好养病,都在做些什么?”   柳家老爷子柳芳周看着面前沉坐的人发愁,这是他三妹妹的孩子,他三妹妹在那个顾府里早死,他有心去顾府把这个侄儿接出来,却遭他拒绝,说什么都要继承西院的家产。柳家虽不如顾家富足,但家中也有不少庄铺,而他的侄儿就是打定主意不跟他走。直到一年前一个夜里,他气息微弱,聊胜于无地被人送到府中,柳芳周请尽郎中给他诊病,半年才将将养好,这几日又不好好在府里歇着,偏要往外跑。   柳芳周气得直拍桌案,“你倒是说说这几日出去都做什么了?郎中叫你在家休养,你这病都是靠药材吊着,说不上什么时候你死在外面我都不知道!”   柳熹想到今日客栈见那女人时她说的话,目露嘲讽,“死了就死了,左右没人挂念!”   “糊涂!”柳芳周负手越过桌案走近他,“你可知道你母亲当初为了生下你受了多少苦,而顾家又是怎么待她的?你怎么和那人的一样混账!”   话落,柳熹双目瞪圆大,眼底猩红一片,猛地站起身,双拳攥紧,“我敬你是我舅舅,只这一次,再提他,下回别怪我翻脸无情。”   柳芳周也自知失言,看着眼前人摔门而去的背影,他双目模糊,回坐在太师椅上,悠悠长叹一声,“都是冤孽啊!”   说起顾华庭的生母柳珍儿是邢州出了名的美人,与顾府的大爷一见钟情,远嫁徐州,柳芳周还给她添了不少嫁妆。可这一远嫁,柳珍儿一个闺阁中受尽宠爱的千金小姐,没了娘家的庇护,在顾府这个深宅里可谓是如入深渊。   柳芳周那一年行商偶经徐州,就去拜访顾府,顺便看看自家妹妹。那时柳珍儿已经怀有身孕,却是无半分为娘该有的喜悦,与他说话时躲躲闪闪,不一会儿就回了屋,都五月份,肚子也不见大多少。   柳芳周知事情不对,暗中派人调查,查来查去才知道,柳珍儿肚子里的孩子是顾家东院老太爷的,顾老太爷贪图柳珍儿的貌美,趁着大爷不在家,便用了强。没几日,柳珍儿有了身孕,这孩子若打了对身体损害极大,柳珍儿打不得。等大爷回来后,柳珍儿便与他一夜同房,谎称孩子是他的。   这件事一直瞒了下去,直到那一年,顾华庭进京赶考,刘氏得知此事,趁他不在府中,设计毒杀柳珍儿夫妇,又在他科举时联通别人陷害他贿赂考官,西院至此没落,直到一年之后,顾华庭从上京回来,用铁血手腕执掌府中大全。   顾老太爷是他生父,可顾华庭却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在他纳妾那一日,强占叶蓉,正是他心底那颗仇怨的种子在作怪。   这一切,何不是冤孽。   已是深秋,冷风吹得人清醒。顾华庭对着西洋镜微微弯起嘴角,眼尾下垂,眼里自然流露出笑意,面目柔和,整个人才显出几分温润。   她说她喜欢谦谦如玉的公子,顾华庭便日复一日的对着西洋镜练,如何笑,如何痛,如何悲伤,这么多年,他早就忘了当初的自己,那时上京城里意气风发的郎君。他现在犹如鬼魂一般的活着,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安儿,他还那么小。   她今日定然是在骗他的,就想拒绝他才那么说。若是真的不爱,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的生下安儿,又独自扶养那么多年?顾华庭心里冷哼,这个满口谎话的小狐狸,他是不会信她的,除非她亲口说她爱他,别的什么都不信。   柳熹说派人来照顾他们母子,虽叶蓉拒绝,但他却像是没听到,依旧派了人过来。是个年老的嬷嬷,嬷嬷在柳家待了多年,忠心耿耿,很会照顾稚。   叶蓉没再拒绝,便随他去。   柳嬷嬷干活麻利,不过几日,安儿病好,躺在床上咯咯地笑。   叶蓉拿着金锁逗他,这长命锁是柳熹让柳嬷嬷送来的,上面刻着吉祥的金色云纹,下面有一行小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寓意好,叶蓉便收下,没事给安儿逗弄玩。   安儿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粉嘟嘟的小脸,白白嫩嫩,小胳膊小腿上都是胖乎乎的肉。   叶蓉不喜他这双眼睛,那根根直立的睫毛像极了他。   把安儿哄得睡着,叶蓉坐在案上喝了盏凉茶,指尖敲打在杯盖上,茶水入腹,凉得让人清醒。   这几日忙,没得时间让叶蓉去想究竟是谁一直要害她。在顾华庭死后,她隐居镇子,与旧日的人都无往来。杀她的人说是来自上京,她的故人有谁会在上京呢?她闺阁十六年,如今又过四年都从未去过上京。   蓦地,她想到一年前临走时刘信成和她说的话,她是南平王府真正的贵女。 第41章 心中意   这日柳熹再来, 她正给安儿绣着小衣裳。她这一手的针线活如今是越发的好。柳熹一看便赞不绝口,他笑时嘴角扬起,眼里自然流露, 每每这时, 叶蓉才会自觉得把他和顾华庭区分开,看啊, 他们就是两个人。顾华庭哪会这样对她笑。   “夫人这衣裳绣得精致,我倒想劳烦夫人也给我做一件衣裳了。”柳熹撩袍坐下, 看到桌上摆着茶盏,杯沿上沾着点深色的水渍, 眼睛微动,不着痕迹地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就着那水渍细细喝下, 面上嫌弃,“你平日就喝这个?”   叶蓉把手中的针线活搁置一边,看了他一眼, 并未提醒,眉眼淡淡,“公子家中富足, 想要什么样的衣裳没有,怎的偏偏要来找我?”   柳熹看她出神片刻, 食指扣着桌案,似是而非,“夫人的手艺无人可比。”   “我是一个寡妇。”叶蓉又道, “而且我有想嫁的人。”   柳熹起身,离她近了几步,眼里有风潮涌动, 却又渐渐平息下去,归于平静,他垂在身下的手微动,像是在隐忍,最终缓缓笑道“夫人若是少什么缺什么,尽管和柳嬷嬷开口,只盼夫人在这舒心。”   话落,他蓦地转身,匆匆而走,留下一阵咣当地落门声。   叶蓉眼里余光闪动,露出些许的狐疑之色。   上京城南平王府   四年前南平王从徐州带回一个女郎,说是自己养女,不顾正妻地阻拦,让叶佩雯做了王府的二小姐,还在圣上那给她争了个郡主的头衔,这下旁人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南平王外面的一笔风流债。   南平王妃是个不好招惹的,面上挂笑,心里早就恨不得把这不知打哪来的二小姐除之而后快。   两年前南平王嫁女,南平王妃怎会给她一个好夫家,把叶佩雯设计给了英国公府的一个浪荡世子。叶佩雯眼皮子浅薄,又有安氏在一旁说道,犹豫都没犹豫,当即答应了这件事。   哪知成婚不过半载,夫家后院的小妾装都装不过来,叶佩雯每日忙府中事务,又要提防那些作妖的妾室。却不知自己早已怀有身孕,府中未足月的孩子就这般没了。   而她满心欢喜的夫君却在她丧子之痛时与别的女人共赴云雨,叶佩雯悔不当初,她好恨,她恨南平王妃,却又同时惧怕她的手段。心中的这股恨意只能转到叶蓉身上,她的那个命好的表姐。   又一日安氏来看她,母女俩说话,安氏不慎说漏了嘴,郡主这位子本就应是叶蓉的。   安氏知道所有知情的人都已不在,只有她把这话圆上才能靠着叶佩雯过上好日子。   叶佩雯得知实情,恨叶蓉的同时又怕她会突然出现,抢走南平王的庇护,抢走属于她的一切。所以暗中派人打听她的住处,欲要杀之。   顾华庭吃了药,面上才回了点血色,他这身体亏损太多,最是要静养,每天也要用汤药来吊着,才能看时不那么难看。   他翻看手中的书信,暗杀叶蓉的人已查清,如他所料,正是叶佩雯。   这女人,该死。   所有想伤害她的人,都该死。   顾华庭烧了信纸,他留在上京不少眼线,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   叶蓉抱着安儿睡下,累了一日,今夜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她梦见了他。   男人在她床头,温柔地摸她的发顶,顺她的眉骨,碾磨在她的红唇上。柔情犹如床头流过的月光,湖中映下的圆月。   他低哑在耳边呢喃,“蓉儿,我想你了。”   这声音穿透她的耳膜,扎进她的心里,有一瞬的刺痛,像是被人攥住,酸涩苦痛,酥酥麻麻蔓延全身。   再一睁眼,床头白纱帐悄然晃动,波澜生漪。   天色正明,该入冬,叶蓉想给安儿做几件入冬的衣裳。   柳嬷嬷留在客栈里照顾安儿,叶蓉手里的银钱不多,柳熹每次来都会悄悄在床边放下不少,厚厚的一沓银钱堆在妆匣里。   这些银钱叶蓉分文没动。她本就不欠他什么,更何况他对自己还有男女之情,不想让他误会。   最为称得上是原因的,还是因为他和顾华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世界上哪有什么极为相像之人,纵使是她的表妹叶佩雯与她的眉眼也会有相异的地方。   她不会全然相信柳熹的话,但其中的五分她还是信的。譬如他不会伤害自己,还会护着她。诚然,叶蓉有自己的私心,遭人暗杀,走投无路,身边又带着一个孩童,既然有人愿意庇护,她求之不得。   她手中的银钱不多,全是从前的首饰换来,如今她头上只簪了一个木头簪子,是她亲手刻的,做工粗糙。   柳嬷嬷不知她想要的布料,便只能叶蓉自己去。入了集市,商贩众多,客旅来往不绝。   还未到摊贩前,突然蹦出一个人影,高声大呼到她面前,“姑娘,真的是你?姑娘,你救救我好不好?”   来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浑身的脏污血迹,疯疯癫癫地抓着她的衣袖,朝她不住叩头。   叶蓉微怔,看她的面貌是熟悉,但却记不起是谁。   疯癫的女子一把撩开额前的发,朝她哀怜痴笑,像是看到救命稻草,死不放手,“姑娘,是我,我是春香,您不记得我了吗?”   说起春香,叶蓉却是对她没什么印象。毕竟时隔四年,当初她印象里的小姑娘变了不少。   她记得,她去求过顾华庭,让他放了春香。虽然不知春香究竟做什么事得罪了他,但罪不至死,顾华庭也不至于让她落到现在的地步。   “起来说话。”叶蓉扶起她。   “站住!”这方春香才起身,远处跑来一个黑脸大汉,手拿菜刀,眉眼方正,气势汹汹。   春香瞳孔放大,眼神惊惧,整个人浑身战栗,像抖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她回身抓住叶蓉,“姑娘,姑娘救我…”   叶蓉把她拉到身后,黑脸大汉手拿菜刀径直追到人前,看见躲在美貌妇人身后的春香,高声喊道,“我教训自己家婆娘,烦请夫人让路。”   “姑娘,是他抢行绑走我的,我不是他妻,姑娘救我。”春香哭得双眼红肿,鼻下微抽,两颊凹陷,破碎的衣裳遮不住手臂青紫的伤痕。   叶蓉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冷眼对着黑脸大汉,“你说春香是你的妻,可有什么证据?”   黑脸大汉看她不依不饶,似是非要抢人,垫了垫手中掉齿的菜刀,“这婆娘的贱奴籍就在我这,夫人若是不信,就来看看。一个卑微的贱奴,给我做妻都是高看了她,我不过就是昨日喝多了酒,多打了她两下,这臭婆娘竟然学会逃跑了,这次让我带回去,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春香眼泪如水涌,抓着叶蓉像是攥住最后的浮木,呜咽出声,“姑娘你听见了,奴婢不想跟他走,他会把奴婢折磨死的!姑娘,你一定要救救奴婢啊!”   叶蓉并不清楚春香为何会在邢州,当初她从曦蕊口中得知春香被降为贱奴籍,她明明去求过顾华庭,让他放人,那春香又为何会在这?   “别怕,我会救你的。”叶蓉回声安抚,温柔坚毅,春香信她,不自觉就放下心。   “二十两银子,买她的贱奴籍。”叶蓉声音清脆,不高不低,似是一阵微风吹过,让黑脸大汉不由得放低下声。   “夫人此话当真?”当初他从黑市买下春香时不过是看中她的脸,又因她是贱奴籍,价钱低,他便狠心花了二两银子把她买回家。哪知这个婆娘是个不顶用的,整日只知道哭,又细皮嫩肉,家中什么农活都干不了,委实不划算。   听叶蓉喊话二十两买下她,大汉登时心动,忍不住抬眼看她,又问了一遍,“夫人这话当真?”   叶蓉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扔给他,黑脸大汉伸手捞过,打开系口的红绳,瞅了一眼里面的银钱,顿时眼里乐开了花,连带着那个荷包都收到袖子里,“这是春香的贱奴籍,夫人收好。”   叶蓉伸手去拿那张薄薄的契纸,垂眸看了一眼,折两叠收好,“既然你把春香卖给我,现在她就是我的人,请你日后别再来找她。”   黑脸大汉腆笑,“这是自然。”   春香跟着叶蓉回了别院,沐浴换衣,收拾妥当后,她双眼含泪跪在地上,“多谢姑娘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日后愿给夫人当牛做马。”   叶蓉拉她起来,“你是我的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皱眉又问,“当初我求顾华庭放了你,你又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春香一提到这就忍不住哽咽,眼泪簌簌流下,“姑娘,六公子从未放过我。那时您一心都放在六公子身上,您本是不喜六公子的,奴婢觉得怪异就多问了几句,谁知…谁知竟不知怎的,您突然就晕了过去。六公子一气之下把奴婢降到贱奴籍,不久后又被送到黑市卖,几经颠簸,到了邢州,被那黑脸汉子买下,她日日占着奴婢的身子,来不给奴婢吃饭,动辄打骂不止。姑娘,奴婢心里苦啊!”   她手上青紫痕迹遍布,有些消去,又有新的出现,还有的伤口结痂,整个人没有一处好地方。   叶蓉让她回去好好歇着,在顾府就春香和曦蕊这两个丫鬟和她亲,她不会弃之不顾。可此时蹊跷,她久不出门,怎会这么巧,这一出去就遇到出逃的春香。顾华庭为人虽颇为狠戾,但他也不会放着这么点小事骗她,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   可曦蕊不在,顾华庭身死,她现在无处去问,只能先照顾春香,除了她的贱奴籍,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消散这些心思,现今最为让叶蓉烦心的还是手头的银钱,她所有积蓄都给了黑脸汉子,囊中羞涩,总不能真的去用柳熹给她的银钱。   春香只歇了一晚,翌日一早,打了水就在廊下等着侍候叶蓉。   柳嬷嬷同样端着净盆,睨她一眼 ,没好气道“夫人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   柳嬷嬷是柳府家仆,自然向着家中公子,闭眼都猜得到二公子对屋中的夫人有心仪已久,这不知打哪来的奴婢一看就形迹可疑,偏夫人二话不说就要留下她,柳嬷嬷一个下人不好阻拦,只能依着夫人,等二公子来处置。   春香并不在乎柳嬷嬷的冷言冷语,“奴婢伺候姑娘多年,姑娘的喜好没人比奴婢清楚,嬷嬷您年迈,还是您回去歇着吧。”   两人互看不顺眼,各自偏头。   叶蓉推门出来,看着门前互不搭理的两人,“嬷嬷您进来。”   柳嬷嬷满是皱纹的脸当即作笑,“是,夫人。”   叶蓉转头对春香,“你先养着身子,等好了也不必再伺候我,拿了你的卖身契,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春香闷闷不乐地垂头应声,“是,姑娘。”   叶蓉闭眼泡在木桶里,热气氤氲,熏染得她雪白的面皮儿上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粉,娇艳如花,那团雪脯隐约在水间,令人垂涎。   “嬷嬷,柳公子说过什么时候来吗?”   柳嬷嬷给她梳发,想了一下,道“夫人若是想见公子,奴婢便派人传信过去。要是您亲笔,公子怕是更开怀,纵使外面有什么大事都顾不得,要赶回来见您呢!”   “嬷嬷浑说了。”叶蓉垂下眼,皱眉打断她接下的话,“我不过是一个寡妇,若不是误打误撞救了他,怎会劳得柳公子?”   “我与他清清白白,又过不久就离开邢州,从未想过其他的事,嬷嬷还是不要再说那些混话的好。”说到最后,已是隐隐不悦。   这位夫人自打被二公子带到别院,一向是温温柔柔的和顺模样,柳嬷嬷还没见她动过怒气,想不到也是个倔脾气的,想到二公子的事,柳嬷嬷神色稍黯,没再言语。   顾华庭得知春香的事,是在翌日后午。昨夜他发病,把书房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眉心突突地跳,他咬紧牙关,挥剑看向自己的右臂,看着那狰狞长疤上血流不止,才缓解少许的疼痛。   两个时辰后,鲜红的血淌了一地,屋中寂静,只有郎君粗重的喘息,犹如鬼魅。   但现在,再疼都要忍着,那个令她厌恶顾华庭死了,他现在是柳熹,或许还能博得她几分的心悦,哪怕半点,如晨间花露那么点也好。   翌日他来得早,叶蓉还在用早饭。   安儿也饿了,叶蓉没办法,孩子还小,吃不得饭食,叶蓉只能解开衣扣,微微露出胸脯,把安儿抱在怀里,拿湿的帕子擦了擦,安儿很快找到食物,咕嘟咕嘟吃得欢畅。   顾华庭进来没让人通报,开门地动静小,他转过屏风直入了里间,便看到这分活色生香的场景。胸口一阵跳动,全身血液倒涌直入下腹,手臂上青色的筋脉凸起,他眼睛一暗,盯着那片雪白,不自觉咽了咽唾。   叶蓉手忙脚乱哄着怀里的安儿,才觉出头顶的视线,蓦地抬头,看到一动不动的男人,眼睛一瞪,侧过身子,不留情面的冷声,“柳公子可真是君子!”   惹她生气后,顾华庭方觉出唐突,背过身,干咳一声,眼里笑意显露,“是我孟浪,夫人莫要见怪。”   叶蓉瞥他只是转过身,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这话说得也听不出半分的歉意,不禁更怒,“安儿怕生,还请公子出去!”   顾华庭脚步抬了抬,走出去时,侧眼再次看向那抹纤瘦的身影,眼睛黯然。   哄安儿睡着,肉嘟嘟的小脸上面长着粉色的软毛,他的嘴像叶蓉,小舌头微露,心满意足地舔了舔。   叶蓉贴了贴他的小脸,放到床边的摇篮里,便出了里间。   “公子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叶蓉没给他添茶,声音冷硬,显然刚才的气还没消。   “来了邢州许久,都没带你出去看看,与我一同走走如何?”顾华庭眉毛上挑,两指扣在桌案上,唇线紧抿,抬眼看她,那眼里流露的,竟然仿若青涩郎君的局促之感。   叶蓉敛起眼,身子坐得笔直,直言拒绝,“安儿尚小,离不得人,公子若是没事就请回吧。”   “听说夫人昨日买回来一个贱奴,正巧我与邢州官府有点交情,能帮夫人除了她的贱奴籍。”顾华庭不紧不慢地开口,笃定了然。   即便他没提,叶蓉也会和他说,春香这件事,她能求的人只有柳熹。但他这般带着诱哄地跟她做交易,让叶蓉心生不适,却又对上他那双小心翼翼看她的眼,分明是害怕她拒绝,心竟不由得刺痛下,像是穿透他的眼,记起了曾经的某人,只一瞬,很快被她忽略,   “还望公子守诺。”叶蓉再看向他时,已收了眼底的神色,淡声道。   这冷冰冰的模样可真让他又爱又恨。   顾华庭拂袖起身,眼睑敛起,看她笑,像是得了蜜糖的孩子,又怕她反悔急声道,“明日午时,别院外会有马车来接夫人。”   “姑娘,奴婢给您做了芙蓉糕!”春香手里端着一小碟子红枣糕欢喜地进来,抬眼便看到站在屋内的顾华庭,她眼惊了下,手中的瓷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六公子饶命!”春香惶恐地双膝跪下,身抖如筛子,眼里仓皇叩首,“公子饶命,公子饶了奴婢吧!”   顾华庭扫了眼地上吓傻的春香,面上闪过一刻的阴狠,看向叶蓉时又恢复方才的淡然,“这这个奴婢就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叶蓉起身去扶跪在地上的春香,柔声安抚她,“你别怕,他不是那个混账的六公子顾华庭,他是邢州柳家二公子柳熹,他会帮你打通官府,脱去贱奴籍。”   混账的六公子顾华庭摸了摸鼻骨,一本正经,“正是。”   虽如此说,春香还是怕他,对上他和气的眼,蓦地低下头,向后缩了缩脖子,紧揪着叶蓉衣角,“姑娘,奴婢…奴婢先下去。”   叶蓉点头,“也好,不必再做这些,好好去歇着吧。”   春香退下,叶蓉看向闲坐的柳熹,“柳公子还不走吗?”   顾华庭本是要走的,可好不容易到了她这,与她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如今却又舍不得走,然他又知道,与她相处时间越长,就越会被她发现端倪,方才她和春香的那些话,保不准就是在试探他。   想了下,顾华庭站起身,两人本就离得近,他这一站,隔得不过寸许,她这几年倒是没长高多少,堪堪只到他的胸口,垂眸便看到她微翘的睫毛,长长的,慢慢扇动,让他记起曾经两人情浓之时,她趴在胸口,睫毛在上面轻轻刮动,勾起他的一番情.欲。她永远是这样,淡淡的,又温柔似水,不知不觉就刻在了他的心里。   一瞬间在顾华庭和柳熹两个男人之间来回切换,一个是当初的他,蛮横无道,只知对她一味的强硬,一个是现在的他,可以无限制的隐忍,只愿她在他身边多留一刻。   顾华庭喉咙滚动,嗓音暗哑,“有事派人来柳府找我。”   他走得快,叶蓉眼下只看到一片暗金云纹的衣袂,便不见了人影。   说起春香一事,顾华庭对这无关紧要的下人没多大印象。   当初春香引得叶蓉记起他并不想让她记得的事,身中咒术之人若是强行被唤醒曾经的记忆,重则会让她昏迷不醒,让这段记忆停留一生。盛怒之下,顾华庭让她入了贱奴籍,后来叶蓉向他求情,顾华庭便吩咐钟吾放了她,让她自寻去处,不许再回来。   如今,在这远距徐州数千里的邢州城再次见到春香,顾华庭不认为仅仅是巧合。这一切看似凑巧,实则极有可能是有人在暗中操纵。   这个偏偏要与他作对的人能是谁呢?   回了柳府,顾华庭再次收到上京的来信,靖州人氏刘信成文采斐然,受圣上赏识,被赐翰林院博士。如此越级的提拔,可见圣上对刘信成心之喜。   话还要说到朝贡那一日,蕃外小国敢以区区学识刁难大魏学士,偏偏还真就每一个人能答得出那蛮夷人出的难题,正巧有一位老臣颤颤巍巍站出来,举荐身无功名,科举落榜的刘信成。   刘信成沉着镇定,让蛮夷人无话可说,扬大魏国威,圣上大喜,特赐刘信成翰林院博士。   刘信成还没死。   顾华庭沉吟片刻,烧了那张密信。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不再遮掩身上的戾气,眼底黑沉如墨,氤氲洪波。   外面狂风大卷,呜咽作作,深秋已近,转眼就要入冬,这里是北方,与水乡南方不同,必会有银装素裹,装饰这片苍茫大地。   叶蓉搂着安儿入睡,这几日他倒乖觉,不哭不闹,老老实实待在她怀里。   但叶蓉不知为何,心中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春香的事她虽知蹊跷,却也无从查起,会是谁在这里安排春香过来找她,让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倏的,叶蓉将要睡去之时睁了眼,看着怀中安睡的人,眼底一片凉意,还会有谁对她了解之多?她扯了扯嘴角,无外乎他罢了。   自己当初不辞而别,焉知这点小伎俩不会被刘信成发现,或许他早就知道她的安身之处,只是并未来找她,又或许其中有其他的缘由。   现在让春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是因为她遇到了柳熹,与顾华庭相像的人,他是在提醒自己,怕她重蹈当初的覆辙。   想通了这事,叶蓉便对春香的来历不再追究,刘信成心中的计她不想去猜,等到过几月安稳,她还要带安儿离开这,寻个没人的地儿,过她的自在日子。   顾华庭守时,翌日一早,就叫马车到了别院外面。马车装饰简朴,与寻常的无异,不似顾府的奢华。   叶蓉把安儿交给柳嬷嬷照顾,他还小,经不得折腾,又不放心,要出去一日才会,走时叶蓉再三叮嘱柳嬷嬷万要看护好了。   柳嬷嬷满脸的褶子皱在一起,含笑答应着。   撩帘进了去,叶蓉抬眼便看到坐在里面的柳熹,她微愠,“公子不是说要下人来接我,怎劳烦公子亲自来。”   自昨夜想明白刘信成的目的,叶蓉想到柳熹,便不自觉地又代入顾华庭,怒气骤生。   顾华庭自然也看出她不知打哪来的火气,和颜悦色道“我不放心他们,想亲自来。”   叶蓉坐在车门边,离他远远地,头也不回,只望着小窗外的风景,也不知好看在哪,让她这么出神。   马车外面看着简朴,实则里面别有洞天,车内空旷,壁板是淡紫的墨兰雕花,触感温润,透着热气,让人在深秋不觉冷。车内摆了两方软榻,靠在一角,摆着檀木制的低矮的凭几,凭几上置了一顶鎏金香炉,是一股子幽幽沉香味,从前叶蓉最爱。   凭几上还放着一个食盒,顾华庭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两叠子糕点,深粉的颜色,桂花状,顾华庭道“昨日听春香说你最爱红枣糕,今日我便给你带了来,你尝尝。”   叶蓉回神,转了身看他,顾华庭已经把碟子摆到她的软榻上。   他早知她爱吃红枣糕,当初他与她置气,便买了整条街的红枣糕送到勾栏院,故意透漏给春香知道,哪知她不爱他,根本就不在乎他送谁东西,去了什么地方,最终吞气的还是他自己。   叶蓉瞅了眼碟中不甚好看且又奇形怪状的糕点,蹙眉狐疑,“这红枣糕怎么和往常的不一样?”   顾华庭不语,回身靠在榻上,“你且尝尝。”   叶蓉眼睛盯了一下榻上安坐的男人,怕不是他为了得到自己在里面下什么药?念罢,自己倒是先笑了,他又不是顾华庭,怎会做这等无耻卑鄙之事?   没再犹豫,叶蓉夹起一块看着形状较小的红枣糕放在口中咬了一下,这一口让她当即落筷,把嘴里的也吐了出来,“公子是从何处买的这糕点?这么难吃?怕不是上了那商贩的当!”   顾华庭眉眼黯然落下,手放在身后动了动,随即转笑,笑得几分勉强苦涩,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被她吐在碟中可怜巴巴的红枣糕,犹如被她厌恶的他,他轻声“也许是吧。”   他没告诉她,这红枣糕是他亲手做的,整整忙了一夜,而他早就尝不出这世间的百味,许是试吃的下人为了讨好他,才说好吃的吧,若是他说了这是他亲手做的,蓉儿会不会也愿意骗他一下。   不!他不能说,说了她就会更嫌弃他。   顾华庭把碟子收回,面部表情地扔到食盒里,“你不喜欢吃,回去我便叫下人扔了。” 第42章 念旧怨   马车很快行驶到郊外, 顾华庭先跳下下马车,转身抬手就要去接叶蓉。   叶蓉瞥他一眼,利落地从他身侧扶沿下车。有股独属于她的馨香拂过, 顾华庭摇头笑了笑, 跟在她身后。   “公子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叶蓉站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问他。如今已是深秋,再无夏日生机之景, 柳树的绿叶凋零得只剩下枯枝,张牙舞爪地伸展在秋风之中。   往远处便是一泓山泉, 泉水冰凉,其中卵石尽收眼底。   顾华庭领她进了山里, “无他事,看夫人乏闷, 想带夫人出来走走罢了。”   进山, 入口便小,只容得下一人通过,下面乱石遍布, 时有狂风乱起,碎枝掉落。叶蓉脚下石头不牢,身形不稳, 就要向后跌去。   顾华庭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回, 这下当真是抱了馨香满怀,他沉溺地收紧手臂,借故担心她, 牢牢抱紧怀中的人,享受独属于他的隐秘。唯有这时,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她, 才能不引她怀疑,让她乖乖地听话。   “六郎。”叶蓉不挣扎,骤然抬头,观察他眼底的神色。   顾华庭稍稍放开手,似是戏谑一笑,“夫人可真扫兴,在外男怀中还要喊你夫君的名讳。”   幸得他反应及时,知她是在试探自己,不若就听到她方才温软含情的声,心底当真荡漾了一下,听她再唤六郎,心中甚悦。   叶蓉听他一说夫君,顷刻冷脸“他不是我夫君。”   她挣扎向后退,顾华庭这次慢慢松手,等她站稳,双手垂落在腰侧,指腹撵了撵,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她的柔软。   她这些年,也是瘦了许多,这女人,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呢?他死了,她不是应该更加欢心才是。   场面一时寂静,叶蓉先声打破沉寂,“柳公子,我们该走了。”   顾华庭伸手拉住那处柔荑,叶蓉猝不及防,要费力抽出,顾华庭回眼看她,“夫人是还想要再摔一次?”   叶蓉便不动了,不情不愿的跟在他后面。   顾华庭握得很老实,只大掌包裹她的温软,没有多余的动作。   过了许久,手心出了汗,一片粘腻,叶蓉要再抽回去时,忽听前面的人说,“到了。”   她抬眼看去,原是一处温泉水。四周是高山,围城深谷,断崖林立,枯木丛生。泉水不大,氤氲重重热气,水中清澈,倒是一处好泉水。   顾华庭道“这是我曾经发现的一处泉眼。”实则是他半年前发病,在府中伤了数人,便孤身一人骑马到了城郊,偶然发现了这处泉眼。泡进泉水里,才让他神志开始清醒,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人。还有她在这个世上,自己便不能死。   这地方这么隐秘,叶蓉没多问他是如何发现的,这与她无关,她本就不想与他多牵扯。   “夫人身子骨若,要是时常泡在这泉水里,会觉好些。”顾华庭又道。   “公子若真是有心让我养病,为何不让柳嬷嬷陪同我来,而是您亲自陪同我来?”叶蓉撇嘴,并不认为柳熹会这么好心。   毕竟经历了一个顾华庭,她对男人的劣根可了解太多了。   顾华庭罕见她这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目光落在她身上,移不开眼,微微含笑,“柳嬷嬷年迈,怎么陪你走这么远的山路?更何况这里是郊外,我不敢笃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为护你安全,我亲自来才安心。”   听他这一番话,还有点道理。又听他会顾忌柳嬷嬷年迈,叶蓉颇为动容,想到当初暴躁的顾华庭,让她心里的怀疑再次减少。   自她嫁入顾府,就再没得泡过泉水,叶蓉不禁心动。   顾华庭看她,“我去外面守着,你若需要,便只叫我就行。”   叶蓉点头,只差没说让他快点走了。   顾华庭守在山口,面朝外侧,犹如一座巍峨的山一动不动。   叶蓉看了他一会儿,确信他不会回眼后,解下胸前带子,窸窸窣窣,一阵衣落之声。   她光着白嫩的脚站在河边,触了触里面的水温,觉正好时,整个人才慢慢入了水中。   泉水温热,浸泡其中,让人松散心神,便把所有烦忧都抛到九霄云外。   叶蓉闭眼享受其间,一时不知天地为何物。   山口之上,白的云迟钝游走,胖胖的好似耄耋老人。有风静止,叶落得都开始变静,只怕扰了这一时的安宁。   “啊!”女郎突然高声尖叫,守在山口的郎君听到声音不再顾忌其他,疾步而来,噗通水花溅起,郎君抱着怀中惊魂未定的女郎,他瞪眼一看,原来是水中不知何时落了一条水蛇。   水蛇似也是受到惊吓,爬进草丛里,再不见踪影。时至深秋,再见水蛇,实为罕见。   他低声轻哄,“你不必怕,已无事了。”   叶蓉回神,此刻她正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被他搂在怀里,衣裳薄,一时不知是不是热的,水温升高,粉面扑红,惹得她又羞又怒。   顾华庭垂眸看着怀中人,眉头皱起,似是不悦,“你泡泉水怎还穿得这般多,仔细出去受凉。”   叶蓉又气又急,秀拳用力垂在他胸口,面色桃粉,急声道“登徒子,还不放手?”   顾华庭这才反应过来,垂眸看她,眼中幽暗,声音哑了哑,“夫人…”   我心悦你。   他终是没将那句话说出口,便放开了怀中人,走回岸上,衣袂拂过,泉水划出涟漪。   顾华庭上岸抹了把脸上的水,也没回头,沉声,“里面的衣裳湿了,夫人出来后,恐伤风寒,马车里有我提前备好的衣裳,夫人现在可随我回去。”   顾华庭守在山口,如一树高松,一动不动。山口风大,那人又浑身湿着,被深秋的凉风一吹,哪会不冷。叶蓉看着那浑身湿透却站得笔直如松的人片刻出神。   出山时,叶蓉被山口的冷风一吹,身子抖了一下,顿时打出喷嚏。身后覆下一片阴影,男人站在她身后,把山谷的风尽数挡在外面。他现在衣裳还湿着,不能给她披,只能牵她加快脚步到马车里。   叶蓉被顾华庭一路护着回到马车上,车里生了一顶暖炉,叶蓉手放在上面烤了一会儿,身子顿时暖和过来。   马车里只有她一人,她要换衣,为避嫌,顾华庭并没跟她进来。   叶蓉从软榻底拿出先前备好的衣裳,藕荷色的续针直袖漳绒缎面长裙。   “我喜欢你穿藕荷色,藕荷色格外衬你。”   蓦然,叶蓉耳边闪过这句话,他曾与她耳畔厮磨,与她耳语时说过,他喜欢她穿藕荷色,柳熹给她备的衣裳就是藕荷色,是巧合吗?   顾华庭在外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出来,忧心她出了事,但现在进去,又怕惹她不愿。   又等上一刻钟,人还是没出来,再顾不上其他,顾华庭掀开车帘,急道“夫人…”   叶蓉正襟危坐在车内,身上穿着淡淡的藕荷色。   他说藕荷色衬她,并不是一时兴起。   那日他来东院,她正坐在廊下看书,不知看得是什么书,那般津津有味,眉眼舒展,露出女儿家的俏皮。这般神态都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的。他在外站住脚,眼睛定定地看着院里的人,像极了院中那朵藕荷色的芙蓉花花。他竟想亲手把这美好打碎,把她牢牢地抓在手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对她之心,便就这样慢慢地一发不可收拾。   都说他混账,他承认,比起没有她的日子,说他混账,乃至于死亡都没什么可怕的。   顾华庭怔然地看着马车里笑颜如花的女郎,一时作哑,他记得,车里备用的衣裳,未免引起她怀疑,是牡丹红,并不是藕荷色,为何这件藕荷色衣裳会穿在她身上?   “我是该叫你柳熹还是该叫你顾华庭?”叶蓉闭了闭眼,开口,“时至今日,你还不愿承认吗?”   顾华庭默了一瞬,扯扯嘴角,“夫人又是想你的夫君,怕是糊涂了,我是柳家二郎柳熹,不是徐州顾家的六郎顾华庭。”他绝口不提衣裳的事,提了便是不打自招。   “我说了,他不是我的夫君。”叶蓉冷笑,“看来顾公子还是不愿意承认。”   叶蓉抬手抽出乌发中的发簪,抵在喉咙上,整个人靠在马车一角,不让他靠近,“顾华庭,安儿是你儿子,我死了,希望你能好好待他。”   叶蓉猛地抽手,手中的碧玉簪子对准喉骨就要扎下去。   “蓉儿住手!”顾华庭猛然出声,趁她顿住之时,迅速抽掉她手中的簪子,扔到窗外,眼睛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把头上剩余的簪子全拔了。   “你终于承认了。”叶蓉语气嘲讽,都不愿去看他,目光落到一侧。   “你为什么没死?”她声音淡淡,隐隐带着失望的惋惜。   “我放不下你。”他道“方才我便想说,我心悦你。”他眉峰压得极低,两手撑在车门的两侧,长手长脚,便让这宽敞的马车显得逼仄。   他知这个女人生性凉薄,只会人前温婉,并不爱他。顾华庭自嘲一下笑,放下身后的车帘,整个人都进了马车,再看向她时,眼中的潮水平定,如幽幽深渊,想要引她深陷。   顾华庭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专注地看她,一字一句道“蓉儿,我能不能和你重新开始。”   “抛掉过去所有的仇怨愤爱恨,我只想做个寻常的郎君,去爱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说话时下颚绷得紧,让她答应自己,顾华庭连一分的把握都没有。   “安儿还小,我知你会好好照顾他。可生逢这时,女郎带着孩子本就不易。如今又有人要杀你,四处都不会安稳。蓉儿,我娶你,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顾华庭一番抛心指腹的话,并未换得叶蓉有多少动容。   “这几日多谢有你相护,那些人还不打算放过我之前,我还会在这里多住一段时。但是,六公子,我和你绝无可能。”叶蓉道。   过了这么多年,又随着安儿的出生。叶蓉对他恨差不多消磨殆尽。   细想之下,顾华庭从未亏待过她,甚至对她很好。会有人伺候她,她想要什么他便会给什么,从不会说二话。   唯有一件,叶蓉最为想要,可他从不愿意施舍,那便是自由。   叶蓉身处闺阁之时便就不喜欢礼数的束缚,可她的母亲却格外要注重这些。为讨得母亲欢心,叶蓉不由得变得乖巧温顺,事事察言观色,心思变得沉,人也就不如往日活泼,尤其是到了顾府之后。   被顾华庭这个二世祖整夜欺辱,叶蓉没少想要杀他的时候,但念及顾华庭是西院得当家人,有掌握大半顾府,想要杀他的人数不胜数,哪里是她想要杀就杀的了的?   “天色不早,安儿还在城内,六公子还是赶快送我回城吧。”   回城的一路,两人皆是缄默不语。   快要出了树林之时,一队人马悄然埋伏在山坡下的枯木之中,等待马车靠近,伺机出动。   只听远处马声嘶鸣,为首的人长臂高挥,一声令下,树丛中数十名黑衣人尽数而出,道路中央的马车被重重包围。   车夫被这架势吓到,当即惊叫一声,扔了马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马车骤然停下,顾华庭坐在马车里,觉出外面的动静不对,眼尾扫向车窗外,神色一敛,回头对叶蓉凝重道“你待在马车里,莫要出来。”   叶蓉看出他故作轻松的凝重,方知此事不简单,微微点头,不给他添乱。   顾华庭躬身撩开车帘,抬步走了出去。   黑衣人手握长刀,气势不减,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二话不说,手中的长刀便挥了过来。   顾华庭闪身一躲,脚下步伐加快,手腕利落地一转,夺了他手中的长刀,怒发冲冠,抬臂向他砍了过去。那人避之不及,横躺在地上。   场面一时混乱,顾华庭一人难敌四拳,不多时,身上便负了伤。   趁混乱之时,有人快步去了马车,一把掀开车帘,还未来得及碰到车中的女郎,身子一轻,便被人揪住衣领,扔了下去。   就在这时,叶蓉瞳孔猛然睁大,高呼,“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那柄泛着冷光的长刀猛地砍向顾华庭的后背,飞溅出鲜红的血。   顾华庭闷哼一声,转身徒手接住那柄长刀,照着他的脖颈砍了下去。   只听一声惨叫,整个身子向后仰,噗通跌了下去,那人躺在地上抽搐不止,转眼就没了气。   叶蓉吓得呆滞地坐在马车里,一时心中不知做何滋味。她口口声声说恨不得他死,可为何方才自己却又想要他活下去。   顾华庭想回头对她笑,只是背后痛极,嘴角硬是挤出一个笑,“有我在,你别怕。”   她心里酸涩,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自那件藕荷色的衣裳出现,顾华庭就觉出不对,在空中给府里放了暗号。柳府的人很快赶到,黑衣人不敌,活着的全都逃去了山里。   马车再次起行,没有郎中跟来,顾华庭忍痛坐在马车里,等待回府。   叶蓉瞥了他两眼,直到那人戏谑地看她,“你瞧什么,莫不是心疼我了?”   叶蓉不语,看他这样,应是没什么大事。   直至到了别院门前,叶蓉下了马车,回身看了顾华庭一眼。   顾华庭收到她的视线,眼睛一下亮起。   只听她说,“公子日后若无他事,还是不要来别院为好。”   至此便再无话。   入夜,别院的门被人拍响,来的仆从连帽子戴歪都不顾,上气不接下气道,“柳嬷嬷,快去找叶姑娘,公子他发病了。”   此时屋中,安儿夜里不知怎的,突然哭闹不止。叶蓉哄了又哄,偏他就是停不下。   柳嬷嬷在外拍门,“夫人,二公子发病了,您快去看看吧!”   安儿哭累了,终于止住出,在叶蓉怀里一抽一抽,小脸皱巴巴地惹人心疼。   叶蓉亲亲他的额头,放到床上,又把小被子掖到他脖子,才悄声离开。   “怎么回事?”叶蓉出了屋,柳嬷嬷在外面急得一团乱,脚步转个不停。   “夫人,我老婆子给您跪下了,求您去看看公子吧。”柳嬷嬷双膝跪地,拉着她苦苦哀求,“夫人,我们家公子对您绝对没有坏心思的,他只是欢喜您。今日和您出去回府后就高热不止,身上带伤,人醒后就突然发病,府中的人都拦不住啊!只有您才能让公子好点,只要您去看看公子,我老婆子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顾华庭小时常常住在柳府,是柳嬷嬷看着长大的,顾华庭能信的人不多,柳嬷嬷就是一个,主仆之间的情分自然不浅。   本是深夜,此刻柳府却是灯火通明。   顾华庭深夜发病,打伤府中的仆从众多,险些要伤了人性命。柳府各房都战战兢兢躲在房里,生怕惹上这个煞神。   三公子的沉知院,三奶奶蓝氏在屋里不停地念叨,“当初你和大哥就应该拦着爹,不让这个煞星进府,现在可好,大半年每一天得个消停。我嫁进你们柳家,整日不是看公爹妯娌的眼色,就是要管院里的账务,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处处躲着你那表哥,真是让人心烦…”   三公子柳真不悦打断,“行了,你少说几句,他再怎么说毕竟也是小姑姑的孩子。小姑姑自小就待我极好,你别惹着二表哥,又能出什么事?”   蓝氏和他赌气,把他赶出了主屋,让他去睡书房。   叶蓉到时,掀开车帘,仰头看向那朱红的大门,牌匾刻着硬挺的二字“柳府”。   她应下柳嬷嬷的请求,还是来了。纵使她知道,她这一来,还会重蹈三年前的覆辙。   来迎的仆从急匆匆地出来,看到叶蓉去菩萨降临一般,“叶姑娘,您快随我进去。”   叶蓉被他引着进了柳府。   顾家是江南首富,柳家不比顾家富庶,府上不大,修饰不够华丽,但胜在大气,颇有豪迈之感。   “啊!”一道人的惨叫声传来,引路的仆从再不敢往前走,“姑娘,公子就在前面,还是您亲自去见吧!”   叶蓉自然见过不少顾华庭发疯的模样,可像今日这般她确实是第一次见。   院中人怒目而立,双拳攥紧垂在身侧,眼底猩红一片,咬牙紧盯着四周的人。他身上穿着中衣,雪白的面料里伤口裂开,染上重重的红。   “顾华庭。”叶蓉站在不远处慢慢走近,旁侧的仆从心尖一滞,一动不动地看着从外面走来的美貌妇人。   顾华庭缓缓转过身,眸中狠戾尚在,面目狰狞地看她。   叶蓉眼里挂笑,温柔似水,抬手摸着他的脸,如清风拂过,让他渐渐褪去躁意。   “蓉儿。”他声沙哑颤抖,长臂搂住她的腰,如烙铁一般禁锢,低头吻上她的唇,渴望急躁交织,却又带着无尽的思念,似要与她融为一体。   翌日天明,日光透过小窗射进屋里,顾华庭猛然坐起身,身上穿的不是那件带血的中衣伤口被处理过。   他掀开被顾不得穿着走出去,伺候他的侍从端药进来,见他站在地上惊喜,“公子您醒了。”   顾华庭此刻已冷静下来,坐回床上,启唇问他,“叶姑娘呢?”   侍从端着药放在案上,不敢靠近,想了一下叶姑娘是谁,又记起老爷的话,了然回道,“公子您说什么叶姑娘?您昨日发病晕倒后,小的就把您背回屋里了,没有什么叶姑娘来。”   顾华庭记得清清楚楚,叶蓉来找他,亲口叫他的名字,他不会记错。   顾华庭披上外衣,疾步走向门外,侍从在后面跟着喊“公子,您的药…”又碍于昨夜公子发病,像要杀人一样,侍从惧怕,不敢上前。   顾华庭像是没听到一样,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过了长廊,迎面遇到三房的蓝氏,蓝氏吓了一跳,慌忙躲到一侧垂头,两手不停得抖,她私下说归说,可却是怕这个表公子。   顾华庭眼风都没给她,径直出府门,侍从牵马过来,顾华庭提起马鞭,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只余下身后尘埃。   柳嬷嬷出门从早市买糕点回来,见到正匆匆赶来的顾华庭。   柳嬷嬷忙放下篮子去迎他,“二公子。”眼光偷偷看他有没有哪个地方受伤,见他无事,才慢慢放下心。   “嬷嬷,夫人在里面吗?”顾华庭沉声道。   柳嬷嬷一喜,“夫人在里面还睡着,公子可要老奴去叫夫人?”   顾华庭眼睛看向她,柳嬷嬷褶皱的脸笑,他问“昨夜夫人可曾去过柳府?”   柳嬷嬷脸上的笑顿住,不为别的,叶蓉能答应她去柳府,有一个要求便是此事不可告诉她。   柳嬷嬷犹豫的神态在顾华庭眼里便是她不忍心告诉自己叶蓉从未去过柳府,那夜不过是他的梦,是他痴心妄想。   顾华庭早间狂喜的心绪平复,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嬷嬷不必告诉她我来过。”   这一行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从最初愉悦,又变到最后失望。顾华庭回时走得极慢,心神不宁。   早市热闹,一妇人摆摊叫卖,男人在后面蒸面。男人累时,妇人便拿起手中的帕子给她擦汗,两人相视一笑,朴实平淡。   顾华庭一勒马缰,调转马头,这一次没再犹豫,他必要亲口问她,才肯罢休。   叶蓉昨日回来天都要亮,只小睡一会儿,又听到外面一阵拍门声,安儿在怀里动了动,叶蓉轻哄他睡着。   出去开门,男人站在门外,额头沁汗,呼吸粗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显然是着急过来。   叶蓉眼睛一动,还未开口,被他抱到怀里,他凑在耳边,隐忍又克制,“昨夜…你是不是来过柳府?” 第43章 破镜圆   顾华庭抱她并没多收紧手臂, 她轻轻一动,便能挣扎出来。但她没有,叶蓉唇畔微动, 她能听到耳边炽热的心跳声, 似是紧张,又似是害怕, 鼻下闻到淡淡的药味,想到那日他浑身是血, 在马车外紧张地盯着她,口中拒绝的话反而难以说出口。   刘信成知道她和顾华庭在这, 迟早会找来。她现在遭叶佩雯追杀,带着安儿躲不了多久, 倒不如把安儿交给顾华庭。有他护着, 安儿会平安长大。   这件事她想了一夜。若是她亲自开口,顾华庭定然不愿,现在只能徐徐图之。   沉默。   良久的沉默。   不知她的心思, 她每沉默一刻,顾华庭心中越喜,最后他等不得, 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唇瓣, 似是蜻蜓点水,无比轻柔,“蓉儿, 你来过是不是?”   “你来看过我。”他愈加笃定。   叶蓉眼睛看他,里面起雾,氤氲迷惘, 她问,“顾华庭,你来找我就是想问这件事?”   顾华庭听此,心下颤动,喜悦上涌,全身的热血都滚动出来,他说,“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这次,我全都听你的,你想如何便如何,就算你想杀了我,我也会在旁边给你递刀。”   叶蓉一笑,眼里含星,“混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顾华庭看她笑,自己也笑,亲了亲她的唇畔,又像是亲不够一样,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再到她的唇。   许久没这般亲密,叶蓉气息一乱,推他,“我还有话要说。”   现在的顾华庭就像是一只不停对主人摇尾巴的小狼狗,哪里会拒绝怀中的人,再想要得到她的人,也得忍着。   只稍稍与她隔了一点距离,隐忍道“你说。”   叶蓉神色凝重,“不许再囚禁我,我是人,不是你手中的玩物,顾华庭,我不想要一直受人摆布。”   顾华庭看她,满眼都是她,喜色上涌,并未注意到她改变的脸色,应声,“好。”   叶蓉说完,又道“安儿该饿了,我去喂他。”   两人这么多年,顾华庭好不容易与她相守,怎会舍得?不禁后悔,当初为何让她有孕生下这个孩子。他恋恋不舍地放手,又道“一会儿我去找几个乳母。”   叶蓉嗔笑,“你快些走吧。”   关上门,叶蓉靠着门板,眼眸垂下,全然没了方才的月色,真不知她这么做,是对是错,他是否真能做到答应她的事,是否能护好安儿。   顾华庭没她的忧虑,走路生风,先前的病态全无。   他上了马,打算回柳府把细软都搬过来,日后就与她一起住在别院。   柳芳周听说他要走,到了院子,震怒,“慎公子让你安心在府上养病,你若走了,什么时候死我都不知道!”   他强硬拦住,“哪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   提到死,顾华庭轻快的心慢慢下沉,脸色暗下,“舅舅放心,我不会死。”   既然要护她一世,怎能自己先死?   柳芳周瞪眼,“死不死是你说的算的吗?慎公子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多少回,你呢?不顾一切为了那个寡妇,淋雨,与人厮杀,带的一身伤回来,夜里发病,你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绝不是我的侄儿顾华庭能做出的事,他虽风流浪荡,可为人懂分寸,知进退,比你精明不只一倍,再看看现在的你,哪像是流着我柳家的血,完全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柳芳周话落,屋内一片寂静,他说完当即就后悔,可又撂不下面子道歉,沉着脸站在屋里。   顾华庭放下手中给叶蓉带去的珠钗,抬眼看他,神色郑重,“舅舅,从前的顾六郎之所以无所顾忌,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没有心的孤魂,是一个为所欲为的混账。可是现在那个随意飘零的顾六郎找到了他爱的人,他心爱的姑娘,把她捧在心尖的人,也是这个姑娘让他知道所爱为何物。即使我现在死了,也比从前混沌不堪的活着强。”   顾华庭说完,柳芳周沉默,直到他出府,柳芳周再没出现。   别院小,只有一间主屋,被叶蓉占着,其次就是一间耳房,住着柳嬷嬷和春香。   顾华庭一来,叶蓉就皱眉看他,“这地方小,怕是要你住在廊下了。”   顾华庭回她,“左右又不是没住过。”   叶蓉被他一噎,想到那时他借口被匪徒追杀,躲到她院里,她当时就怀疑,她一个寡妇,有匪徒来了,怎能挡得住。可碍于他态度强硬,又伸手不打笑脸人,叶蓉才答应。   如今他又要说睡廊下,现天越来越冷,他病还没好,万一睡着睡着人冻死怎么办?   这人赶又赶不走,死皮赖脸地说柳府容不下他,叶蓉一想也是,谁会愿意这样一个随时发疯的人留在府里。她就在外间给他摆了一张小榻,虽小,可也容得下人。   顾华庭自己在上面铺上被子,柳嬷嬷来要帮忙,顾华庭抢过被子,眼光一闪,“嬷嬷您年纪大了,不必再费心这些,我亲自来。”   柳嬷嬷感动得双眼含泪,她就知道公子虽为人冷情,但她照顾他多年,公子定会念着这个情分的。   柳嬷嬷告退,顾华庭紧了紧怀中叶蓉亲自给他的被子,又在上面落了两吻。   夜里,叶蓉睡在里间,顾华庭睡在外间,他竖起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忽地,听见一阵孩提的哭声,随后是女人轻柔安抚地声音。顾华庭嘴角翘起,她果真是爱他的,对他的孩子都这么好。   顾华庭会心一笑,过会儿哭声还是没停,顾华庭再躺不住,起身又道那处翡翠屏风后站住脚,他若盲然进去,蓉儿定会生他的气。   在屏风后绕了两圈,里面的哭声越来越大,顾华庭忍不住在屏风后面道“蓉儿,是安儿又闹了吗?你可要我进去?”   里面没人回话,只有一阵一阵的哭声。   顾华庭心急,大步进去,里面叶蓉正手忙脚乱地给安儿喂奶,今夜也不知怎的,安儿就是不专心吃,时而放手哭几声,哭得声音还越来越大。   入了屋,顾华庭看到里面的风光。生了安儿,她似乎是又大了。   顾华庭眼睛盯向那一处雪白,喉咙活动,移不开眼。   叶蓉感到头顶灼热的视线,抬头便看到顾华庭现在屏风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叶蓉气急,吼道“你出去!”   她这一吼,自己不打紧,怀中的安儿似是感受到娘亲震怒,哭声更大,叶蓉焦头烂额。   顾华庭没听她的转身就走,反而一步步走上前,叶蓉把安儿从怀中抱起,撂下衣裳。   安儿啼哭不止,顾华庭眼睛看向小小的一团,声音涩哑,“安儿。”   听到有陌生男人的声音,安儿小小的脑袋看他,这一看,倒是把哭忘了,当即一乐,小脸圆圆,小嘴口中咿呀咿呀地叫,注意到他如玻璃珠的眼睛,这眼睛可真像他。   叶蓉心里有气,自己累死累活地把他伺候这么久,还不如一个只见过里面,抱都没抱过的亲爹。   安儿向顾华庭张了张两个小手,要抱抱。   顾华庭眼睛看着叶蓉,这可怜巴巴眼神让叶蓉不忍心,毕竟是亲生的。   叶蓉慢慢抱起安儿给他,指挥他正确的抱姿。   顾华庭长手长脚,动作笨拙,怕伤着那软软的小人。等把人抱稳,顾华庭眼里更是怜爱,这是他和蓉儿的孩子。   鼻下闻到一阵淡淡的奶香,想必就是蓉儿方才给她喂完奶的缘故。   这小人在父亲怀里玩的欢快,一会儿抓抓他的耳朵,一会儿抓抓他的衣裳,满眼好奇,口水都沾到他的脸上。吧唧一声,小人又在顾华庭嘴上沾满口水。顾华庭不见嫌弃,反而想让他多亲几口。   抱了一会儿,顾华庭眼睛落向床榻,女郎眼眸微阖,靠在床头,像是已经睡去。   叶蓉却是困了,整个半夜被安儿闹得都没睡过。   这一夜,叶蓉睡得踏实,她翻过身,手下摸到的不是软软的一团,反而是硬邦邦的骨头。她一惊,倏的睁眼,看到枕侧的男人,他也在看她,四目而视,顾华庭吻了吻她的额头,“醒了?”   叶蓉瞬时转醒,这才发现,自己就躺在他的怀里,而他此刻揽臂抱她,就这样睡了一夜。   清醒后,叶蓉先是去找安儿,而此时被父母遗弃的安儿此刻正躺在床榻的角落,安然地睡着。   叶蓉再看他,冷哼,“六公子这半夜趁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顾华庭笑,“我何时想过做君子?只想趁人之危。”   叶蓉嗔他。眼里波光流转,一如往日。   顾华庭收紧手臂,吻她的发顶,眼里留恋,语气沉沉,“蓉儿,我从未想过再遇见你,也从未想过你能回来,还愿意和我重新开始。”   叶蓉眼睛一暗,压下心中事,回他,“我也从未想过我能这么轻轻放下。”   他道“什么时候开始你愿意的?”   叶蓉仰头,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昨夜你抱着安儿哄他入睡,也或许是那日你为我挡刀,亦或许是更早。”她这话半真半假,两人纠缠多年,说没有一点情分是假话。他舍命救她,说没有一点感动也是假话。   三人睡了许久,到了晌午才起。   醒时叶蓉还破为别扭,她只着了一件里衣,里面的身形尽数透出,领口宽大,稍稍低眼便能看到里面。   叶蓉瞪向某人,怪不得他看她总低眸,登徒子就是登徒子。   顾华庭毕竟一年没碰过她,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好不容易二人两情相悦。顾华庭不想强迫她,显然叶蓉没有那个意思。但自己却再忍不住,他耳根略红,趁她转身整衣,快速下床,出了里间。   叶蓉看他狼狈的背影,哪里不会明白,眼里轻笑,带着轻嘲,又带着不为所知的黯然。   柳嬷嬷最近掩盖不住的喜气,可春香却神色恍惚,战战兢兢不敢出屋。   叶蓉把她叫到正厅,顾华庭也坐在那。   春香一看到他就腿软,慢慢挪到叶蓉身侧。   叶蓉问她,“你别怕,把当年离开徐州的事一五一十地和我说了,我给你做主,顾华庭不会把你怎样。”   听这话,顾华庭不仅没有异议,反而颇为喜悦。   罕见地和颜悦色,“蓉儿说得对,你只管把事情说了,有她在,我不敢把你怎样。”   这话说得揶揄,叶蓉没理他。   听春香说。   春香受到安抚,开口道“那日公子叫人过来,奴婢以为是要脱去奴婢的贱奴籍,谁知竟是要把奴婢卖到别的地方,奴婢抵死不从,想去找姑娘,可…可公子不让奴婢见您…”   叶蓉眼睛瞥向顾华庭,顾华庭心虚地轻咳,她说的倒是真的,他怕春香说什么惹得叶蓉更加厌恶自己的话,所以才没让春香见面。哪知竟是因为这事。   “后来奴婢流落出徐州,辗转多人被一个男人卖到邢州的黑市。那日奴婢趁他出去,不在家中,便伺机逃出,正巧遇到了姑娘。”   叶蓉皱眉问她,“当日就没发生什么其他的事。”   春香仔细回想,突然想起什么,道“那日是有个人和我说,姑娘到了邢州,让我去找姑娘。”   午时用饭,顾华庭坐在一侧,脊背停止,时不时看向她,沉默不语。   叶蓉被盯地不耐,放下木箸,问他,“你想说什么?”   顾华庭目光落在桌上那碟红枣糕上,似是不经心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是他。”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叶蓉并不知晓当初顾华庭派人暗杀刘信成的事,他也不敢让她知晓,可刘信成不死总是让他心里不安稳。   毕竟她真正嫁的人是刘信成,而他与她也从未真正和离。他只当刘信成死了,却想不到百密必有一疏,这人还没死。   叶蓉重新拾起木箸,夹起一筷咸菜,似是并不想答他这话。   顾华庭嘴唇动了动,若是以前,他必会要逼问上一番,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说不上一句话,不敢再责问她一句。   这一顿饭吃得寂静,饭桌撤下后,叶蓉还要回屋喂安儿,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身,回眼望向一直看着她的人,叶蓉真不知是哭是笑,这一年他变化倒是大,脾气收敛不少。   她亦真亦假地安抚道“我既然答应你重新开始,便不会背弃我们的约定。”   顾华庭顿时喜上眉头,眼里愁云散去,忍不住走到她身后,小声问她,“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叶蓉一笑,被他这可怜巴巴的神情逗乐。   顾华庭见她不拒绝,就当是愿意了,抬手就把人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这般安逸,叶蓉也是许久都没有过。   他忍不住吻她的眉心,顺着她的侧脸吻到他朝思暮想的唇畔,轻柔的,不带一丝□□,虔诚的吻她。   他便是她虔诚的信徒,愿意为她焚烧殆尽。   吻了一会儿,叶蓉的呼吸开始乱了,眼中迷离地看他,身子在他怀里软成水,被他托着才没落下来。   她推他,“好了,我要去照顾安儿。”   顾华庭抵在她耳边轻喘,“蓉儿,我们好久都没有做了。”   孟浪之词!   叶蓉面上一红,连忙捂住他的嘴,美眸瞪他,娇媚撩人,“你…你别胡说。”   顾华庭拿下她的手握住,“我哪里胡说,我请了几个乳母,让嬷嬷和乳娘们去照顾安儿,你留下陪我。”   叶蓉搞不懂为何他整日总想着这事,她不依,把手抽出来,似嗔似怒,“我要走了。”   顾华庭拗不过她,又不敢真的强迫,站在原地看她去了里间,可怜巴巴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大狼狗。   叶蓉却是不知,她回去时眼里都是笑着的。   别院的日子过得安逸舒适,每日顾华庭变着法地缠着叶蓉,但都是被她以安儿离不开她为借口打住。   这般不情不愿,却也是别无他法。   这日是邢州初雪,那片片六角霜花落在这片土地上,放远望去,尽是霜华。   叶蓉第一次看雪,无比喜悦,在院里整整待了一个时辰。顾华庭出门给她披上狐裘,免得她受凉。   叶蓉玩得开怀,手中的冰雪捏成小球打在顾华庭身上,顾华庭猝不及防,冰凉的雪全部渗到他脖颈里。   他笑着指她,也弯腰团成雪球,然是没打中。这方又被她打在后脑上。   两人玩了半个时辰。   叶蓉弯腰在地上准备捏一个大的,还没成功,被一只大手蓦地揽向身后,男人贴在她的耳畔,低缓温柔,“蓉儿。”   “嗯?”叶蓉笑答。   “蓉儿。”他还叫。   “嗯。”叶蓉又答。   “蓉儿。”他叫的第三声,叶蓉便不回了。   顾华庭收紧手臂,吻上她的发顶,“我顾华庭对天发誓,今后我若负你,便孤寡一生,不得好死。”   叶蓉眼睛一动,睫毛颤颤垂下,没再说话。   回来时,果不其然,叶蓉受了风寒。虽不严重,但安儿年纪小,怕他染上,把安儿抱给了乳母。   药是顾华庭亲自端来的,叶蓉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点碗里的苦药。   她眼里软软的,比外面的白雪还要纯净。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顾华庭最爱的便是她这双温柔的水眸。   叶蓉再凑近那汤勺,要喝掉最后一口药时,男人蓦地凑近,舔掉她嘴角的药渍。   他呼吸灼灼,尽数喷薄在她的脸上,“蓉儿,我想要你。”   他总是这样,要把话说得明白,惹得她羞臊难当。但也奇怪,此时的叶蓉竟然不再抗拒。或许是因为现在的他性格大变,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又或许是因为把安儿交给他,总要让他心甘情愿,安然照顾。   叶蓉别过脸,神色微变了一下,随后嘴角翘起,冷哼,“我病了。”   顾华庭看她笑,勾起唇,蹭了蹭她的下巴,“我不嫌弃。”   “你敢嫌弃!”叶蓉气愤。   下一刻便被他堵住唇,窗外月牙升起,这一时突然又下起了雪,要比雨可轻柔得多,绵绵密密,落进人心里。   夜里,叶蓉要睡觉,被顾华庭以风寒为由抱去了净室。久不食肉的人再怎么轻,最后都会收不住。   叶蓉喊他“顾华庭你再这样,就给我滚!”   顾华庭额头上滚了汗珠,被她这话吓得整个人一抖,终究是没放开手。   这夜如此漫长。   翌日,顾华庭食饱餍足地靠着床榻,逗弄着怀中的娇人,时而捏捏她的鼻尖,时而碰碰她的红唇。叶蓉烦不胜烦,她当即皱眉,倏的睁眼瞪向他,把被子一裹,滚到了床榻里接着睡。   顾华庭摸了摸鼻骨,扬唇含笑,摇着尾巴凑近,“蓉儿,昨夜我伺候得舒不舒服。”   听着他的污言秽语,叶蓉耳根泛红,脖子下面的皮肤都染上粉色,她把被子蒙过头顶,恼羞成怒,“我要睡觉。”   顾华庭微顿,掀开她蒙在头顶的被子,叶蓉回眼瞪他,“我要睡觉。”   “好,我与你一起。”   顾华庭抬手要掀开被子,被叶蓉打掉那只胡作非为的大手,“六公子无事就去准备早饭,嬷嬷一个人忙不完。”   顾华庭垂眼看她真是累极,动都不想动的模样,怕再惹她生气,没多做纠缠,隔着被子抱她,顾华庭肆意地扬笑,“看来蓉儿的病还要几日才好,做好饭我来看你。”   谁要你看!   叶蓉暗自翻了个白眼。   顾华庭穿衣下床,走出门,他扶着桌案,脚步踉跄一下,不再如之前的喜色。方才蓉儿的话,他并没有听见,只是凭借她的唇形才判断出她说得是什么。   柳嬷嬷把安儿交给乳母,进了屋,看到兀自出神的公子,这别院本来就小,主屋和耳房离得近,没得隔音,主屋的动静,柳嬷嬷听得清清楚楚。再者昨夜那么晚,主屋又叫了水,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柳嬷嬷满脸喜色,“公子,老奴这就去给您和夫人准备早饭。”   见他只垂眼看地,并没动静,柳嬷嬷又叫了一声。   顾华庭这才抬眼看她,眼里一瞬惊恐错愕,他道“嬷嬷你说什么?”   柳嬷嬷疑惑重复,“老奴去给您和夫人准备早饭。”   顾华庭眉宇又一瞬舒展,这次他听见了。方才或许是他的错觉,他的病还有的治。   “去吧。”顾华庭道。   柳嬷嬷出去,顾华庭叫住她,一番犹豫,道“我与你一同去。”   上次红枣糕做得失败,被她嫌弃,这次,顾华庭便让柳嬷嬷亲自来教,柳嬷嬷心里其实酸涩交织,说不出什么感受。   二公子有多金贵,有多骄傲,她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她自然知道。没想到有一日会看到二公子亲自下厨为别的女郎做饭。都说君子远庖厨,二公子向来瞧不上那些为妻子低三下四的男人,认为女人别无用处,唯有取乐一用,那时哪知会有今日,栽在一个女人手中,为她亲自下厨。   有柳嬷嬷指导,这次的红枣糕顾华庭做得不错,只可惜他尝不出味道,不知蓉儿最喜欢吃的红枣糕究竟是什么味的。   一桌的饭菜瓷碟上齐,叶蓉梳好妆出来,亲密之后两人的关系更近,开始变得微妙。   顾华庭没有叶蓉羞意,自然地把她抱在怀里,喂她吃饭。   叶蓉闭嘴不吃他夹过来的饭菜,“我自己有手有脚,哪里劳得你这么伺候。”   顾华庭理直气壮,“我心爱的女人,自然要由我亲自伺候。”   吃了小半碗,叶蓉便吃不下,顾华庭皱眉,“怎么吃得这么少?”   叶蓉摸摸平坦的小腹,“我饭量本就小,你这么个吃法,岂不是在喂猪。”   顾华庭顺着她的手也摸在她的肚子上,笑,“喂猪倒也是极好,把你喂胖,变丑了,你就只能嫁给我一个人,没人再愿意觊觎你。”   叶蓉随手拿了一块酸鱼放在他嘴里,“快放开我。”   顾华庭淡定地吃下,顺便舔了舔她指腹的汤汁。   叶蓉瞪大眼,“我记得你最不喜吃酸鱼。”   在顾府时,她最喜欢吃酸鱼,有一日,她夜里吃了酸鱼,还没来得及漱口,顾华庭便过了来。皱眉看她,偏要她去净室洗几遍,房事上他更是嫌弃得都不愿吻她,直奔主题,惹得她苦痛不止,发誓日后再也不吃这破鱼了。   哪知今日他连半分的反应也无。   顾华庭淡淡道“现在喜欢吃了。”   没了味觉,什么都吃不出,自然没了忌口。   顾府的酸鱼那件事他也记得,那时他待她不好,便是回忆,也都是不好的回忆,真恨不得把那时的自己痛打一顿,为何要这么欺负她。   “对不起。”顾华庭收紧手臂,“你那时候是不是特别恨我。”   叶蓉想了下,点头承认,“确实,恨不得离开顾府,恨不得杀了你。”   如此直白,如根根倒刺扎进顾华庭心里,连呼吸都是痛的。那时的他,有谁会不恨呢?   “日后我再那样对你,你就打我,杀我也行,但能不能别再离开我。”顾华庭眼睛盯着她,他总害怕,刘信成还活着,暂时杀不了他,他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能安心。   叶蓉打着哈欠回道“好。”   叶蓉病好,便不再愿意和顾华庭睡在一处,与他在一起,纵使她拒绝,他也会变着法地缠她。烦不胜烦。   安儿被母亲抛弃几日,终于回来,看到父亲要他抱,顾华庭对这个孩子颇为愧疚,但他再怎么求着自己抱,他都想把这个孩子扔到乳母那,去抱他娘。   入夜,叶蓉要赶顾华庭去外间,顾华庭哀叹,“果然女人最是无情,无用时便被弃之一旁。”   叶蓉听着他念念叨叨,恋恋不舍地离开,怀里的孩子还一直要找爹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便睡在里面吧。”   后来那夜顾华庭记起她喂安儿时的情形,说他饿了,那眼睛绿的像狼。   叶蓉当即就有不好的预感,随后乌云遮月,都是后话。   安儿乖巧地躺在里面,憨憨的睡着,这夜他本是睡在中间,却不知怎的,被移到里侧,全然不知,爹娘正在进行无声无息的事。   到了后半夜,叶蓉软得像面条,脸上像是烧的,红霞一片,雪白的肌肤上透着淡淡的粉,美眸微阖,似嗔似怒地看他,抬手推他胸口,小声,“你…你快下去!”   她不敢出太大的动静,怕吵醒里面熟睡的安儿。   顾华庭没那么多顾忌,眷恋地看着那张粉面,轻啄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像是亲不够一样。   许久后,两人相拥而眠,叶蓉躺在他怀里,乖得像只小猫,顾华庭摸着她的发顶,眼底温柔,忍不住又吻了两下。   叶蓉被他扰得不悦皱眉,“你还睡不睡了。”   顾华庭收紧手臂,问她,“蓉儿…”他犹豫。   叶蓉睁两眼抬头看他,迷蒙不解,不懂他又要说什么话,狐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嘴角有微不可查的僵硬,“睡吧,不重要。”   叶蓉便没当回事,闭上眼,埋头再次睡过去。 第44章 回京路   天微微亮, 日光穿透纱幔,照在床榻熟睡的三人身上,温和的光犹如河畔垂柳拂风, 温柔多情。   安儿呼呼睡, 醒时眨巴一双清澈眼呆呆地望着外面一样看他的男人,一大一小的二人大眼瞪小眼。许是觉得无趣, 安儿咕哝声,他小短腿爬过叶蓉的腰, 躺在她怀里,自觉地找到食物, 咕嘟咕嘟吃起来。   叶蓉便这样被他吵醒,抬头向身侧看去, 果然, 那男人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叶蓉冷哼,抱着安儿坐起身,用被子遮住, 盖得严严实实。   昨夜喂饱大的,白日还要去喂小的,叶蓉真觉自己上辈子真是欠了他。   雪多日没化, 顾华庭在院里给她堆了一个大雪人。圆圆的脑袋,两个琉璃眼, 长长的鼻子,胖墩墩的身子静立在冷风中,与旁边高大挺拔的身影一衬, 竟让人觉得颇为和谐。   这雪人起先是叶蓉坚持要堆一个,顾华庭不想她着了寒气,便让她在屋里, 找了一个靠着窗子的地方,看他堆。   堆雪人是顾华庭第一次做,期间出了不少笑话,惹得窗里的女郎笑得直不起腰。顾华庭看她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叶蓉笑后,抱着安儿在窗边,她拉着安儿的小手,指着外面,“你看爹爹堆得雪人好不好看?”   柳嬷嬷在外间听到她这句话,脸上的皱纹叠起,会心地笑,她还担心公子来这,叶姑娘会用以前冷硬的态度对待公子,看来是她想错了。姑娘和公子分明就是两情相悦。   雪人堆好,顾华庭站在廊下,朝她看去,平素冷冽的眼此时盛满笑意,灼灼地看着屋中的女郎和那个小郎君。   那一刻,叶蓉有一瞬恍惚,她一直的所求也不过如此。甚至开始怀疑,她抛下安儿,离开他们,是对是错。   门吱呀一声打开,叶蓉回神,把安儿交给进来的柳嬷嬷,披上狐裘独自走出去。   顾华庭见她出来,又望了望阴沉的天,不悦皱眉,不放心地把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整个人犹如一个被包裹的粽子。   他横眉厉声,“胡闹,这么冷的天出来做什么?”   尾音刚落,蓦地侧脸贴上一吻,女郎踮起脚尖,盈盈地朝他笑,带着点女儿家的俏皮,是他从未见过的喜悦,她嘴角弯起,看他,道“你堆的雪人我很喜欢。”   希望我走后,你也能好好对待安儿。   她说她喜欢自己堆的雪人,是不是也可以粗略地等于她喜欢自己。   顾华庭心里犹如一束烟花在悄然绽放,慢慢地放在心口,绚丽烂漫。耳边热气喷薄而出,身上没了大氅,丝毫不觉得冷,得她这一句话,就算是现在给他一刀,也值了。   这日春香从集市回来,先入了院瞥向窗里悄摸摸地看了一番,被过来的柳嬷嬷扯嗓子喊道“春香姑娘在那偷偷摸摸地做甚呢!当心扰着夫人和公子歇息,还要给你好一顿训斥。”   春香被她说得不满,可出奇了的竟然也没再回嘴,只回瞪了一眼柳嬷嬷,转身入了耳房。   柳嬷嬷更加心疑了,她虽喜欢叶蓉姑娘,但或许是因为公子的缘故,对姑娘这养着的奴婢却是半点瞧不上,两人相看俩生厌,又因着院中的顾华庭和叶蓉各自忍让,井水不犯河水。今个是怎的了,这春香丫头好像是有什么事瞒着,贼眉鼠眼,悄悄摸摸的。   顾华庭自打进了这别院,是一步都离不开叶蓉,两眼巴巴地瞧她,生怕眼前的人没了。叶蓉忍无可忍时,想把他赶出去,架不住眼前这人脸皮厚如城墙,打都打不走。   趁着柳嬷嬷走,春香再次来到屋门口,正赶上顾华庭被叶蓉赶出来。   起因是顾华庭坚持要把安儿交给奶母照顾,叶蓉不愿,一定要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才行。哪知那人还要拉她往榻上去,叶蓉把他哄骗到屋外,砰地就关上了门,冲外面道“公子既然这么不喜欢安儿,那您这几日就别进来了。”   顾华庭略一局促地站在门外,因为出来得急,春香看得猝不及防,两人大眼瞪小眼,她这才反应过来,哆嗦一下,低头福礼,“六公子。”   顾华庭自觉颇没面子,抬手极不自然地摸了摸鼻骨,随后又落下,两手垂在身侧,微微点头,便拂袖出了去。   趁这空档,春香向后看一眼,确认人走之后,才进了屋,把门关严。   叶蓉气呼呼地坐在屋里,听到门声以为是顾华庭又回来了,转头就要开口,见来人是春香,又止住话头,疑惑皱眉。   春香偷偷从窗子望向院外,确认无人之后,才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卷好的信纸。   叶蓉接过,慢慢打开,目光从她身上回落到信纸,脸上的神色定下,这封信是刘信成写的。   “叶佩雯的人已在半路被我拦下,十日后,梧州南郊,送你入京。”   叶蓉轻笑,他对自己的心思可真是了如指掌。   春香一面观察她的神色,一面解释道“姑娘,奴婢今日在集市买布匹,突然有一个人撞了奴婢一下,把这张字条放在了奴婢手里。”   叶蓉放下字条,燃了一旁的烛火,火光升起,慢慢烧了那张字条,眼睛盯着春香,“春香,我待你如何?”   春香顿觉不对,姑娘从未这么冷漠地和她说话,忽地想到什么,她猛然一惊,双膝一弯就跪在了地上,“姑娘待奴婢恩重如山。”   “那你很恨顾华庭?”叶蓉又问。   春香沉默不语,显而易见,这话不错,春香对顾华庭的怨念自被入了贱奴籍时就已经开始,积怨已久。   “奴婢始终忠于姑娘。”   只要姑娘庇护奴婢,顾六公子如何,奴婢都会躲着他。可要是有一丝让顾六公子痛不欲生的机会,她都会抓住不放。但这些话,春香没明说出口。   春香眼睛暗了暗,垂头默默跪着。   叶蓉也没再看她,独自一人望向窗外,待看到顾华庭回来时,才开口,“起来吧。”   春香愣了下,不懂姑娘这是什么意思,等听到开门声,才稍解,道“奴婢告退。”   叶蓉点点头,春香便退了下去。她抬手扇灭烛火,回了里间。   屏风外脚步匆匆,过来一道人影。   顾华庭出去并非全是因为叶蓉,自那日刘信成派人来杀他,他就一直让人暗中盯着刘信成的人,今日让他觉出了不同的动静。   有人偷偷入城了。   他进来时,春香低头出去,脑袋垂得极低,哆哆嗦嗦得样子极为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顾华庭沉声叫住她,“夫人让你进来的?”   自始至终,顾华庭都在外人面前称叶蓉为夫人,当初她既然嫁了自己,便一辈子都是他的夫人。最为厌烦的,就是她的婢女一直称她为姑娘,顾华庭想要纠正,碍于叶蓉,没多话,但一直在暗中警告。   对于这主仆之间的事,春香明白,但她不想听命于顾华庭,装傻道“奴婢进来给姑娘端茶。”   顾华庭眉毛一皱,声音加重,“以后没有我的话,不准进这间屋子。”   方才发现刘信成的人进了城,他叫人一直盯着那几个人,恰巧这时她便又进来见叶蓉,这是何居心。   春香见他犯怵,颤声应下,便退了出去。   顾华庭进屋时,叶蓉兀自出神,抬眼看是他,又掉转过身,背对着来人,去哄睡着的安儿。   气氛一时凝固,无人说话,也不知如何说,都想着各自的心事。   顾华庭先开口打破一室的沉寂,问她,“春香来做什么?”   这几日来屋里伺候着的都是柳嬷嬷,顾华庭有意不让春香进来,叶蓉怕她伤没好,也不会让她进来伺候,既然如此,那春香倒底为何会突然进屋。   叶蓉放下手,转了身看他,眼里不悦,“她是我的奴婢,我想让进来,她如何来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华庭解释。   她眼里仿若被人戳了痛处,就像从前一样,唯有顾华庭说可以,才是可以,而她却没有一点自由,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张任由他点墨的白纸。   顾华庭也想到这一层,抿唇不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无人知道,不久前才有点和解的两人又为何变得这般僵硬。   叶蓉起了身,下地穿好鞋就要出屋,到他身侧又被拦住。   他攥紧她的手,生怕她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哑声,“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我只怕…”   只怕你会想要离开我。   他看她笑,只是这笑有几分苦涩,转口道,“饿了吗,小厨房做了晚饭。”   叶蓉眼睛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她用力抽了出来,说是用力,其实也没用太大的力气,毕竟顾华庭也不会握得太紧,从前就是他攥得太紧,才让她想尽办法逃离。   手拿出的一瞬,顾华庭眼睛定定地看她,那一笑更显僵硬,右手定在半空,里面空无一物,徒劳地抓了抓,却是白费力气。   他直立的睫毛垂落,眼中微暗,稍缓了一下,才有看向她,这时,脸上早已改变神色,还是那温和的笑,阴郁黯然被他藏得无影无踪。   手落下,垂在身侧,手指颤了颤,又道“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若饿了,现在就去吃吧。”   “如果不想让安儿交给乳母,那就养在屋里,我什么都依你。”   于她,现在他可以毫无底线得纵容。   叶蓉向后退了一步,与他隔了些距离,这一步道明了她的心思,开口,“不必了,安儿还是交给乳母为好。”   说完,叶蓉没再看那熟睡的婴儿一眼,连身侧的人也不曾把目光落下,绕过屏风出了屋子,身影决然洒脱。   顾华庭有了预感,担心她会突然间不知所踪,担心她会离开自己。   他追出屋,扬手把人捞回怀里,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全身崩得紧,犹如在弦上的箭,轻声问道“你要去哪?”   耳边呼吸轻微,似是怕吓到身侧的人。   叶蓉真的是被他这突然间的动作吓了一跳,讶然看他,“你不是说要去用晚饭?”随后又拽了拽腰间禁锢的手,“你快放开,要弄疼我了。”   顾华庭瞥向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看似不像说谎,才慢慢缓和下。心里一喜,在她侧脸亲了一口,觉出不够,又亲了下,道“我陪你一起。”   此时上京   慎子墨作为云中山人的第一弟子,却不幸命丧荒野,大魏皇帝为缅怀他,为其修葺一座陵墓,以示安抚。   这日天色阴沉,像是要坠下一盆污水。   陵园内,立一座高碑,一郎君静默在墓碑面前,衣袖被狂风吹得翻飞不止,刘信成面色寂寂,“慎公子,你挡了我的路,我便再由不得你。你放心,很快,我就让顾华庭也下去陪你。”   里面尽是死人的尸首,配上这阴暗的天,让人不自觉毛骨悚然。   顾华庭察觉出上京不对,是因为每月定期会从上京传来的信,这月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早年在上京科举收人迫害,发誓再不回京,却安插了人手,以便他日之用。   这些藏在上京的人都是他一个一个安排下的,或是有恩要报,或是本就听命于他,人并不多。   每月的来信总会有十几封,这月却一封都没有。   这其中定然不乏有刘信成的手笔,顾华庭眼睛一沉,望向枕侧熟睡的人,悄悄掀开被子,到了外间,提笔落了一封书信。   南平王收到那封不知所来的信时,叶佩雯又一次回到王府,找他哭诉家中事。南平王虽然爱那个女人,但是毕竟人死多年,情分淡薄,而叶佩雯一个闺阁姑娘,安氏一个深宅妇人,哪里是王妃卢氏的对手,不仅从中挑拨离间,还设计叶佩雯嫁了一个酒囊饭袋的贵公子。   叶佩雯眼皮子浅,中了卢氏的算计,当真就嫁了过去,丢进王府颜面,很快,南平王便开始厌弃这个女儿。   当他再看到信上所言时,更是大为惊叹,信上说叶佩雯早于刘信成有私情,腹中的孩子也是刘信成的。   南平王震怒,誓要找到传信的人是谁。   正赶上叶佩雯回府,又在桌前哭哭啼啼。   卢氏道“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再怎么对夫家不满,也不应当总往娘家跑,咱们王府虽大,可也不能惹人笑话不是?”   南平王冷哼,“你母亲说得是,整日往王府跑,像什么样子!”   叶佩雯一听南平王并没维护她,反而和卢氏一起来斥责她,顿时哭得更厉害。   南平王猛拍桌案,吓得她面容失色,连忙收回眼泪。只听他道,“后午你就回去,日后没有要事不许回来。”   叶佩雯怔愣地看着南平王离开,妆容花了都来不及擦,上前,“父亲,文儿错了,父亲,文儿只是太想您了,您不要赶文儿走好不好。”   南平王拽下她抓住的衣裳,凉声,“后午我马上就回派人把你送出去,谁也不许为你求情。”   叶佩雯纵使哭得梨花带雨,南平王也没再心软。   卢氏心里也纳闷,王爷以前对叶佩雯百依百顺,怎么态度转变得这么快。猛然想起书房的信件,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等到夜里,夜深人静,南平王被大魏帝留在宫里。卢氏悄悄去了书房,找到她白日看到的那封信。读到信上的字,卢氏蓦地睁大了眼。   叶佩雯的存在就是她的耻辱,她堂堂平阳郡主何时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眼睛一转,心里当下有了成算。   翌日,卢氏以中意刘信成,愿让他做王府姑爷为由。   刘信成不得不应邀而来,很快,坊市之间便穿出刘信成与王府地养女珠胎暗结,南平王震怒,二话不说便请圣旨把刘信成关进了大牢。   刘信成这时才察觉,是中了别人的算计。   虽被关进牢狱,但也并不是无力回天。   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刘信成靠坐在铁门边,向守门的狱监招手,“这位大人,我有事劳烦大人帮忙。”   刘信成从衣袖里掏出一定银子,狱监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收下,“做什么?”   “帮我送封信。”   不久,因圣上有事要召见刘信成,被无罪释放。南平王多次求见无果。而刘信成从宫中出来后,改道直奔尧王府,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慎子墨的死很快传了顾华庭的耳。   对于慎子墨的为人,顾华庭再清楚不过。这人虽是云中山的弟子,却生的一身反骨,因不满山中规矩,私自下山,巧遇进京赶考的顾华庭,两人一拍即合,当即要拜把子结交。   便是这样,两人又一同入京,山中之事,他才知道颇多。后太子重病,至圣帝广招天下,寻求治得太子病症之人,云中山山主下山,医治好太子之后便要把慎子墨一同带回去,慎子墨不愿,顾华庭设计他离开上京,云游四海,不久才回京。说来,两人交情当真不浅。   顾华庭了解他,他生性跳脱狡诈,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刘信成害死,现在大约应该躲在哪,等着逃出上京。   上京城中。   上京城是大魏建朝的都城,城中富庶,夜中不设宵禁,街市灯火辉煌,大红灯笼挂在摊前,商贩叫卖声绵绵不断,现在正几近年关,自然这更是繁华热闹。   在这一片繁盛之景中,安平侯府的偏房门悄然打开,从里面悄悄走出一个仆从打扮的美貌姑娘,臂上挽着一个食盒,身后跟着又一个仆从,偷偷从里面出去,形迹可疑,鬼鬼祟祟。   出偏门上了马车,行了不久,就到了最为繁华的街市,又拐过一条小径,这里人迹罕至,马车停下,车里两人一前一后下来。   丫鬟抬手扶着车里的美貌姑娘,到了巷口,偷偷敲响破旧的木门,一长一短,门从里面打开。   郎君一身的粗布麻衣,却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神气,自成一股风流之色,正是慎子墨。   慎子墨开门,颇为无奈道“我的活祖宗,你怎么又来了,不是不让你出来吗!”   女郎进门便捏住他的耳朵,啐他,“慎子墨,你以为本小姐愿意来看你,你这条命还不都是本小姐救的,这个破院子也是我的,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你说话的份!”   她这一通话普通崩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出来,脸上的软肉都仿佛带了娇气。   来的女郎正是安平侯府的九姑娘,步凝芙。身为安平侯府嫡出最小的姑娘,步凝芙可是把这撒娇卖乖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说起步凝芙和慎子墨的事可要追溯到当初顾华庭进京落难,慎子墨无奈之下看她人小好哄,便盯上了这个小姑娘,攀附安平侯府。以救顾华庭。   这事最后攀附不成,反倒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打了一顿。慎子墨觉得甚是丢人,奈何这丫头真是盯上他,一直缠着不放,听说他回京,故意扮作男儿的身份找上门,哪知就遇到刘信成要来追杀他的人。   慎子墨假死,藏在步凝芙安排给他的院子,躲了数月。   他本想接机离开,却不想这个小祖宗压根不给他机会,还派人在外面看着他。   “步九小姐,您打算什么时候放过我?”慎子墨头痛扶额道。   步凝芙似是在沉思,开口,“我想了想,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所以决定要嫁给你。”   一时四周寂静,慎子墨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风声不动,星空朗月下,女郎的脸渐渐转红,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慎子墨面色开始严肃,正襟,“九小姐,您也知道,我就是一个江湖术士,您是安平侯府尊贵无比的九小姐,抛开其他不说,就这身份,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再者,”他接着道“我于您并无意。”   慎子墨这话可说得干脆,丝毫不知回转,一点余地都没留。   步凝芙是安平侯府的九小姐,生来就受人追捧,被家中宠着,捧在手心里都怕风吹着,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她性子娇纵,又蛮横执拗,虽是认定了他,但脸面还是要的。   抹了吧脸上的泪,她是家里的掌中宝,哪能被这个野男人欺负哭了,“慎子墨,你既然不喜欢我,你就立刻,马上离开我的院子,以后都不许再出现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慎子墨正有此意,只是苦于她一直不肯松口,现在终于得她的话,乐不得要出去,忙提了细软告辞。   步凝芙见他这副急匆匆,巴不得离开的模样,当即拿了一块食盒里的糕点打了他满身,这才解气。   他故意放慢脚步,任由她打,等她气出完了,才加快速度出了院子。   而在梧州,十日将至,叶蓉适时该离开了。 第45章 恶风雪   叶蓉打算离开的那一日, 上京的钦天监夜观天象,得出一言,十七, 恶风雪, 忌出行。   她收拾好细软,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不过都是一些换洗的衣裳而已。   早早地打点好,春香先拿着细软从偏门走上了马车。柳嬷嬷被她支走, 去了集市买红枣糕。安儿让乳母照顾着,她想去再看一眼, 毕竟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方出了屋,就看到廊下站得笔直的顾华庭。   叶蓉讶异, 神色一滞, 他不是回了柳府办事,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华庭面色复杂,脸上阴沉地滴水, 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唇线撑开,慢慢开口, “今日风大,别出来了, 先回屋去。”   说着,便上前揽过她的腰,带她往屋里走。   鼻翼下一股浓重的药味飘然而过, 男人沉重的气势压得她透不过气,“顾华庭,我想去看看安儿。”叶蓉从他怀里挣脱开, 退到外面,眼睛转向旁侧的耳房,道。   顾华庭动作慢下,收回手,两手背在身后,摩擦着拇指上的扳指,揽过她的手紧攥了攥,应声,“好,我陪你去。”   叶蓉没拒绝,两人一同进了耳房。   乳娘在一旁照看,小安儿睡得香,脸蛋红扑扑的,这张小圆脸和叶蓉小时候有几分相像。   叶蓉看着看着,眼眶里不自觉地起了雾,她别过眼,慢慢出了屋,顾华庭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   到了院里,不知何时突然下了雪。片片六角冰凌璇璇而下,落在掌心不一会儿就化开来。   “我今日要出去…”她说。   “缺什么少什么我会让人去买,有什么事我也会安排好,外面天冷,你哪也别去,随我回屋。”顾华庭没等她说完,立即开口,语气急切强硬,又隐隐期盼。   叶蓉蹙眉看他,不解,他好似是知道了什么。但她没有过多解释,两人隔得不近不远,她站在枯树下,光秃秃的树枝挡住了不少雪。而顾华庭站在外面,有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眼角眉梢,落在他的肩上,细细密密,他像是没有感觉一般,沉默地站着,只是那双眼一直盯在她身上,不曾离开,   她摇摇头,“外面有事要我处理。”   “什么事?”他突然上前,步步逼近,两人四目相视,鼻尖对着鼻尖,他眸中挣扎隐忍,“什么事我替你去办,非要你亲自去?”   叶蓉一怔,竟有些许的心虚,眉毛动了动,稍稍错后一步,眼睛落在地上的一片白,“必须要我去的。”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他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力握紧,眼里挣扎一番,最终又似是认命般地道“还回来吗?”   听此,叶蓉倏的抬头看他,眼中惊愕,他果然都知道了,随后又很快垂眸,遮掩掉情绪,“照顾好安儿。”   顾华庭看着她转身,那抹纤瘦的身影一点一点离开他的视线,不再回头。   “他能做到的,我也会帮你,你信我。”他突然道。   叶蓉身影一顿,只是微停了一下,出了院。   这一次,他没再拦她。   他知道她要去哪,要去见谁,要跟谁走,但他并没强迫她,好不容易追回来的人,他不想再惹她厌恶。   顾华庭在外面站了许久。   阿青早得令过来,站在一侧,拱手,“公子。”   顾华庭站在叶蓉站过的地方,望向漫天白雪,沉声微语,“跟着她,若是…若是她跟别人走了,也别拦着,一路护好。”   “是。”阿青拱手告退。   叶蓉上了城郊的马车,刘信成亲自来接她,马车里布置温暖,进了里面丝毫不觉得冷。   刘信成坐过去,想给她捂手,被叶蓉躲过,他僵笑了一下,“上京我都安排好了,你进京之后就是我的发妻,我会让南平王得知实情,让叶佩雯得到应有的惩罚。”   叶蓉点点头,似是没什么喜色,掀帘看向外面,颓垣断壁的一角,隐隐有一个人的身影,她眼睛一动,放下了车帘。   这几日顾华庭一直住在别院里,三日后,院里来了一位衣着华贵的郎君。柳嬷嬷正在院里洒扫,迎面看到身披玄色鹤氅的男人,他面色冷峻,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黑亮有神,鼻梁高挺,绣着金边青松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更显身材好大,步履生风。   她来柳府多年,自然知道这位郎君身份不凡,立刻迎了进去。   入了屋,屋里的温度比外面热了不少。男人解下身上的鹤氅,柳嬷嬷接过搭在外间的衣架上,入了里间,顾华庭睡得刚醒,在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   “六郎。”男人开口。   顾华庭耳尖一动,便听出了他的声音,再转头回看来人道“太子殿下。”   此前一日,叶蓉还没走时,顾华庭传便信给上京,就是叫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何人,东宫诸事繁多,而他也真的来了。足以见出,顾华庭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地位。   “嬷嬷,你去照顾安儿。”顾华庭道。   知道他是太子殿下,柳嬷嬷便放心,也明白公子是故意支开她,转身出了去。   李贤随意地拉过一把交椅坐在他面前,自多年前他进京赶考,李贤便看上他抱负才华,只可惜遇人不淑,他一直不舍,多年来暗中派遣的人不断,都在监视顾华庭,是以对他的举动一清二楚。   李贤先开口,“不知六郎一直心心念念要求取的夫人在何处,可方便一见?”   “我请太子殿下来是有要事相商。”显然,关于叶蓉的事,顾华庭并不想多讨论。   李贤摊手,“六郎有何事,非要我亲自来?”   “尧王企图谋反,料想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顾华庭道“您有几分胜算?”   李贤听此眼睛便暗下来,苦笑“皇叔根基深厚,朝中人脉甚多,兵力强盛,父皇又对他颇为信任,我多年遭他打压,想要赢他,怕是不到三成。”   “不到三成,”顾华庭重复一遍,随即决然道“足矣。”   “您是东宫,是圣上亲爱,是正统,凭借这个,您必能赢他。尧王要起兵谋反,必要先过你这一关,首当其冲的便是要杀了殿下。殿下不若听我一计,我方能保证殿下不费吹灰之力,赢得这个位置。”   李贤皱眉,“我记得六郎说过从此不再过问朝中政事。”   “我帮殿下,自然也要索取报酬。”顾华庭道“我只求殿下能看在我曾经全心相助的份上,庇护我的妻。”   她站在怕是已经名正言顺的成为那位翰林院刘博士的夫人了,顾华庭黯然。   李贤笑了,“想不到当初铁石心肠的顾六公子,如今也是一个痴情种。”   顾华庭不理会他的调侃,“殿下直说,您应该是不应。”   李贤哪里会不答应他。   大魏太子李贤虽不是皇子中最为聪慧的,却礼贤下士,府中幕僚众多,又懂得韬光养晦,是以这么多年宫中遭尧王迫害的皇子众多,他却能在其中庸庸碌碌,独善其身。但如今,大魏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尧王开始动了反心,朝中尧王党羽众多,李贤一人实属分身乏术。   早年顾华庭进京赶考时,李贤便一眼看中这个意气风发,聪明睿智的郎君,只可惜后来遭受奸诈小人的暗算,毕竟是一介商贾,无权无势,在地位面前不得不低头。更何况那个时候的顾华庭尚未被磨平棱角,如刚出鞘的剑,不懂得藏拙,那般落魄离京也是在情理之中。   李贤与他的交情绝不仅仅止于此。顾华庭于他更是有救命之恩。咒术对人的伤害可不止一星半点,想要做反噬者也绝非常人可做。可他却能忍下,救他于危难,这么多年,他这老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如今变成这副样子,与咒术有十一二的关系。   虽是这般,但李贤却从未在他身上看出落魄之色,反而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是当初那个胸有成竹,一切都了然于心的郎君。   李贤所思所想,顾华庭并不知道,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帮太子夺权,杀了刘信成,抢回叶蓉,护他的妻儿后半生安稳顺遂,他便也可了却心愿。   两人屋中相谈甚久,直至后午,别院不便留李贤久住,便去了城中找客栈落脚。   李贤只住了一日,天明便要赶回上京。他此次一行,一是为了顾华庭信中的事,二就是想说服他一同和自己回京,帮他完成天下大业,可这人如今沉溺在温柔乡里,丝毫没有当初的野心。但他又不禁羡慕,当初的六郎虽然恣意风流,却孑然一身,免不了寂寞,如今有了心中佳人作陪,怕是就算明日即死,也能了却心中所愿了吧。   李贤走后,慎子墨很快也来了梧州。   “顾兄。”   门外一道熟悉的人声传进,顾华庭倏的抬眼看向门外,看到千里迢迢奔波而来的慎子墨。   慎子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下巴上长了青色的胡渣,衣裳脏的不成样子,整个人显得颓唐至极。   顾华庭与他说了这几日的事。   慎子墨还是不放心地给他把脉,落手之后恨不得把这个人打的此生都下不了床,让他不听医生的嘱咐,偏要做不该做的事。   “你现在还没死,真是一个奇迹。”慎子墨冷嘲热讽。   顾华庭没理他,直言问道“还有救吗?”   慎子墨看到他这副莫不关己的样子便生气,“你当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你说说我不在这一年你都做了什么事?淋雨,饮酒,打人,纵欲,你还有什么不做的!”   “不是让你好好静养,好好静养,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当我是大罗神仙吗?”   他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只听到顾华庭一脸淡定地回应,“你只需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我便真是欠了你的!”慎子墨语气很冲,道“那些个庸医救不了你,好在你遇上我,还能保你个三年五载,但至多五年。”   他明显感受到顾华庭情绪高扬,“便是三年也可。”   慎子墨嗤笑,“我倒是想知道,那个女人有什么本事,让你这般魂不守舍。”   隆冬时节,一辆马车飞快驶入上京城,在这年关之时,大魏朝中暗生潮涌。无人可预料的,一场对峙逐渐拉开。   朱红大门边立着两个巍峨的石狮子,东宫屋顶的琉璃瓦上铺散着晶莹白雪,宫内红砖白瓦,犹如红鲤之鳞,层层铺叠。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一不精美雅致。   一行人匆匆而过,褐色衣着的仆从在前领路,迎着身后身披厚氅的男人。   半刻钟后到了正殿门口,顾华庭对着上首含笑的男人躬身做礼,“草民顾华庭,愿做殿下幕僚。”   李贤下座迎他,“子逸兄何必多礼,多日赶路,想必也累了,我叫人收拾好上等客房,请子逸兄歇着。”   顾华庭却是没应声,多日赶路,昼夜不停,自那日叶蓉不见,他纵使找遍整个邢州也不见她人,那时,他便知,自己是中了太子的算计,他故意放走刘信成,要的便是今日自己对他低头,甘愿臣服于他。论比心机谋略,他倒是低估了他。   “草民既然心甘情愿到这,只是事不宜迟,草民明日一事,请殿下应允。”顾华庭不再遮掩,直言告诉太子,自己来只为了叶蓉一人。   “何事?子逸兄但说无妨。”李贤笑意收敛看他。   “抢人。”顾华庭眼睛一沉,道。刘信成能给她的,他也能。   李贤笑意彻底停住,拂袖坐回太师椅上,随意地拿起一盏茶水,杯盖敲在上面,有意无意,“子逸兄一世英杰,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落魄至此。等我登基之后,有子逸兄辅佐,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快哉?”   顾华庭的脸色沉沉,语气听不出意味,“草民信任太子殿下,才把这等要事托付给殿下,故此,若您能遵守承诺,草民甘愿将剩下的命都留在东宫。”   这话取悦了太子,他当即抚掌大笑,“子逸兄能这般想甚好!本宫必然会遵守承诺,护住你的妻儿。”   不过是太子手中的傀儡,顾华庭早有这个认知。自古皇位之争,必伴随着死人流血,有哪个皇帝得来的位置是干净的。帝王的权衡驾驭之束当真是不论哪位皇子,都学了个十成十。   入了东宫的第一夜,顾华庭站在那屋顶的琉璃瓦上,上面的雪还没全化,他站在上面,时隔十年。再次眺望这座上京城。家家灯火通亮,白的雪犹如绸缎铺在这座城中。四周城墙高围,圈住了城中人。   他神色淡淡,眯着眼看向四周,找到一座长街之外的别院,这是翰林院博士刘信成的宅子,此时灯火尽暗,无一丝声响。   他眸中一一瞬转暗,侧垂的双拳攥起,骨骼捏得咯咯作响。 第46章 大结局   时人皆知, 至圣帝病危,东宫太子也得了旧疾,朝野上下大权旁落, 掌握在尧王一人之手, 尧王李勉权横一时。朝堂上有眼色的都纷纷倒戈,其中那个初出茅庐, 运气颇好的翰林院博士刘信成重得尧王信任,年纪轻轻便成了内阁首辅。   就在上京有地位的人家都想联络这位新上任的小阁老时, 却又得知,他早年成婚, 如今夫人都已被接到了上京,就在自家院子里待着。哪怕知道刘信成已经成亲, 这些权贵还是没轻易放手, 不断往刘府送美人,送财物,求得险中富贵。但都被刘信成一一回绝。   世家明面上赔个笑脸, 私下里都暗自唾沫,瞧不上这个寒门出来的书生。   上京的天说变就变,很快往来闲散顺遂的南平王府这竟也出了岔子, 听说那府里几日前来的贵女是个假千金,而真正的贵女就是内阁小阁老的夫人。南平王得知此事大为震怒, 请求圣明收回叶佩雯的郡主封号,与南平王府断绝关系,但他却绝口不提叶蓉的事。   南平王心里清楚, 若是真跟刘信成攀上关系,这才脱不了身,这趟浑水他不进也得进了。如今看似是大局已定, 但他没忘,东宫太子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败给李勉。是以,为做观望,南平王府没再多出动静。   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地上一片白。将近过了半日,终于,刘府的马车出了宫门,慢慢驶回,路上留下道道车辙。   车帘微卷,透过车窗缝隙,看到上京年关的繁华。霜雪满地,皑皑尽是人间色。   叶蓉坐在马车里,随着车身轻微晃动,辘辘的车轴突然停了下来,她靠在软榻上,怀中抱了一只暖炉,单手支颐,微微睁开眼,蹙眉。   刘信成坐在右侧,显然也感觉到异样,掀开厚重的车帘看到外面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人,眼睛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又收回视线,回头对着叶蓉安抚,“你在马车里歇着,我出去看看。”   叶蓉慢慢点头,他掀帘出去时,不知为何,有一种直觉从心头生出,等看到长街上孤寂的身影时,她愣住,眼睛定定地看他,倏的,车帘落下,再看不见那人。叶蓉此时的倦意一扫而空,反之的是心里莫名的紧张和难以言说的滋味。   “顾六公子。”刘信成跳下马车,身姿站得笔直,不卑不吭道。   顾华庭双手勒紧缰绳,并未下马,眉目稍凛,周身气势隐隐勃发,“刘大人。”他道。   自古商贾地位低贱,大魏虽不限经商,可士人总要大于商户的,更何况,刘信成如今一跃成为当朝内阁首辅,而顾华庭是个商户,还是个只剩下一副空壳子的商户,再不是当年的江南富庶。   “看来六公子对这大魏刑法知之甚少啊,见了本官还不跪下见礼?”刘信成这话一落,周围的侍卫纷纷拔剑相向,把顾华庭包围其中,任他稍有异动,这几柄剑就能在他身上戳几个血窟窿。   顾华庭眉峰压得极低,目色沉沉地盯着他,开口的话却是对马车里的人说的,“蓉儿,我知道你在里面,安儿想你了,你可否愿意和我回去?”   刘信成扬声一笑,“顾六公子,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介贱商,也配和本官叫板?”他抬手指向马车,“这里面坐的是我刘信成名正言顺娶的妻子,她心甘情愿嫁给我,是我刘信成的女人,就凭你一句话,她就会跟你走?你也配?”   顾华庭勒马的手越来越紧,两腿夹向马腹,马蹄扬起,一阵绝尘,骏马就要冲着刘信成奔去。   周围的侍卫神色一急,匆匆拔剑相拦,都被顾华庭挑了下去,原本安静地上京街道,一时慌乱无措,百姓问得□□起,逃难四散。   刘信成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来与这高头大马的人相抗衡?当即乱了手脚,步步后退。   马蹄再次扬起,就要砸向刘信成身上时,马车里突然有了动静。   “住手!”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出,车帘晃动,里面缓缓走出一位清丽的少妇,云鬓轻挽妇人发髻,藕荷色襦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   刘信成狠狠甩了甩衣袖,睨了顾华庭一眼,回身抬手扶叶蓉下了马车。   “你找我做什么?”叶蓉微微仰头,看向那马上劲装的郎君,烈日当空,刺得人睁不开眼。   “跟我回去,安儿想你了。”顾华庭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她近前,漆黑的眼中倒映着面前的人影,他抬手就要落在她的脸上,被叶蓉侧身一直躲,手下落空,他丝毫不见怒气,扬唇故作轻松道“别跟我闹脾气了,我什么都依你,你跟我回去。”   “顾华庭,我想我说得够明白,我不会再回那个地方,我的夫君只有刘信成一人。”叶蓉沉了沉气,再抬眼看他,淡漠得犹如水中寒月,“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公子让路,我与夫君还要回府。”   “夫君?”顾华庭转了眼看向刘信成,蓦地,眼里寒光一闪,还没得人反应之时,腰间长剑拔出,稳稳地扎向了刘信成的胸口。   一众慌乱,顾华庭勾住叶蓉的腰,就把她带到了马上,马声嘶鸣,从人群中钻出了一个空子,绝尘而去。   这一剑扎得准,听闻内阁首辅刘信成身受重伤,几近鬼门关,幸得太医院的太医妙手回春,把人救了回来。   尧王震怒,当即以刺杀朝廷命官的名义逮捕顾华庭,因着顾华庭是东宫的人,又以太子企图谋反的名义,连带东宫也被围了起来,整个东宫被重重守卫把守,密不透风,里面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次,尧王才真正大权在握。   但就在这时,原本病危的至圣帝突然好了起来,甚至被尧王得知他暗通宦官,给朝中心腹传信,揭露尧王想要篡位谋反,几欲找人杀了尧王。   被逼得极了,私下里有人给尧王出主意,既然这时已经大权在握,老皇帝构不成威胁,不如直接来个痛快,起兵谋反。   尧王瞥了他一眼,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刘信成听后,连忙阻拦,“王爷不可,这皇位得来必是要名正言顺,名不正言不顺,何以事成? ”   那人回怼他,“刘大人此言差矣,难不成你是在说王爷不该得这个位子?”   话罢,那人突然跪地,刘信成也跪在他身边,惶恐道“王爷恕罪。”   好半晌,尧王才开口,笑着扶起地上的人,“你二人都是辅佐本王的功臣,何罪之有?”   大魏二十一年,尧王起兵谋反,这日天降异象,天光泛红,有乌云压龙,视为不祥之兆。   尧王带兵闯到乾坤殿,至圣帝坐在龙椅上,抚摸案上的玉玺,“七弟,朕没想到最终背叛朕的人会是你。”   至圣帝和尧王一母同胞,当年至圣帝开国,平叛藩镇之乱,尧王在一旁出了不少力,只可惜,能共生死,却不能一起享富贵,终究是曾经的兄弟之情,走到了今日的阴谋算计。   “皇兄,这位子你做了这么多年,是该臣弟坐一坐了。”尧王提剑,身上的金甲染上鲜红的血,一步一步过来。   至圣帝冷笑,苍老的眼里透着轻蔑,“当年朕打下天下,又坐守天下有多么难,你以为你会赢得这么容易吗?”   倏的,尧王眼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大殿外的护卫匆匆而至,为首的人正是此时应该被幽禁东宫的太子李贤,“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尧王这才得知,原来自己是中了那奸贼的计,他仰头狂笑,剑指至圣帝,“皇兄,臣弟既然活不了,也要皇兄陪着臣弟。”   尧王动作快,李贤未阻及时,一剑刺向至圣帝的喉咙,血流如注,同年,尧王起兵谋反,刺杀至圣帝后,自尽,太子李贤登基。   顾华庭携至圣帝密令带着的士兵赶至上京,镇压叛贼,如今上京大局已定,至圣帝死,李贤上位,但至圣帝会不会死这其中又有几分隐秘谁人可知。这个法子是顾华庭出的,既然知道其中实情,他便是想走,李贤也不会让他离开。   赶至刘府,府中下人各自逃难而去,只有刘信成依旧坐在正厅的高位上不为所动。   “六公子来得可真快。”刘信成抬手让他落座,才道“阿蓉还好吗?”   顾华庭没答他的话,“你应该来知道,我今日是来杀你的。”   “哈哈哈!”刘信成仰头狂笑,眼里出了泪,抑制不住,“杀我?”他止住笑,可怜地看向顾华庭,“顾六公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汪满春这个人?”   顾华庭定定眼,抿唇不语。   刘信成接着道,“你把阿蓉查得那么清楚,当真就不知她的父母是被谁害死的?”   顾华庭静坐着,他没想过,这件事瞒得这么严,竟然还会有人记得当年的事,手中的剑柄已经被他慢慢攥紧,“她知道吗?”   “我自然还没和阿蓉说。”刘信成回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但除非你一辈子关着她,否则,这件事我定会想尽办法,让人说出口。”   “你不会有机会了。”顾华庭抽出剑,上面沾着鲜红的痕,它今日可饮了不少血。   当年他从西域回来,府中的一切事物都交由汪满春掌管,只是没想到他竟哄骗自己,联合东院,企图吞并整个顾家的家产,却不想成一次酒宴被叶蓉的父亲看出了门道,便是如此,汪满春暗中买下江湖人杀了她的双亲,才致使叶蓉做了他叔父的妾室,她后半生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若是知道其中实情,顾华庭不敢想,她会如何的恨自己。   上京别院   叶蓉被他关在这里多日,许是怕她闷,给她送了一只金丝雀过来。   金丝雀被养得好,羽毛光顺亮丽,翠绿的像是被涂上一层烛蜡。   它探头看向叶蓉,等她投喂。   叶蓉拿了汤水扬手洒在里面的铁盒里,淡淡地看它在里面吃得欢快。   她若是能像这鸟一样不知世事便好,被这般精致得照料,不愁俗世,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只可惜,她是人。   顾华庭回来时,她正喂完鸟,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发呆,见来人只瞥了他一眼,目光再没落到他身上。   “喜欢吗?”顾华庭上前逗弄雀儿,问她。   看他这般轻松,叶蓉猜测或许上京的事了了,眼睛几番移到他身上,欲言又止。   顾华庭感受到她频繁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轻扯了下嘴角,“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失言,他人没死。”   话落,转口又道“南平王有心给你安排一个身份,让你回府,如果你不愿,我会处理好这事。”   叶蓉玩弄手里的雪球,揉了一团又一团,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我想过得安静点。”   当初她是刘信成的妻时,南平王举棋不定都没让她回府,如今大局已定,又想着要她,稳固自己的地位。这样汲汲营利的亲人,不要也罢。   顾华庭转身正看到她手里慢慢融化的雪水,皱了皱眉,上前大掌包裹住她的手,“胡闹,这么冷的天,受凉怎么办?”   郎君疾言厉色,满眼心疼,又不放心地对着她的手呼出热气。叶蓉不解地看他,“顾华庭,我始终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那你呢?”顾华庭看着她的眼,反问,“你喜欢我吗?”   叶蓉别过眼,把手抽回,犹豫一会,才道“我不知道,顾华庭,我真的不知道。”   顾华庭心上猛然一喜,手臂微颤,慢慢揽她入怀,薄唇触碰她的发顶,温柔得像是怕碰坏了怀中的人。   “你能帮我查出真正杀害我父母的人是谁吗?”叶蓉仰头看他,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忽道“刘信成说过,他已经查出来了,只是至今还没告诉我。”   悦然的心又猛地一沉,顾华庭唇畔微动,没说出口原本要说的话。   半晌   “嗯,我知道了。”他慢慢沉声,“这几日你先住在这,等朝中事都处理好了,我陪你回梧州。”   翌日,别院的门开,柳嬷嬷抱着安儿下了巷口的马车,直入别院。   叶蓉再次见到安儿,一别数日,虽不多时,但瞧着安儿像是长大了不少。   到了夜里,顾华庭回到屋,一盏昏黄的灯亮起,他自认为是在等自己。叶蓉听到动静,穿好衣裳来迎,“你怎么这时来了?”她扬眉,迷蒙之中,眼角眉梢都染上曾经女儿家的娇媚。   顾华庭白日饮了酒,一时心悦,亲亲他的眉心,也不嫌腻,醉意微醺,“想你了。”   听这口气,叶蓉当即知道他又饮了酒,“安儿睡下了,我给你铺张榻,你睡在外间。”   随后,眼前的身影忙忙碌碌,一会儿给他抽出被褥,铺在榻上,一会儿又过来把将灭的灯芯燃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顾华庭抬手揉了揉眉心,轻笑下,就把人勾到了怀里,贴在她耳边,“别忙活了,我沐浴后去去酒气,陪你在屋里睡。”   叶蓉左耳一痒,又躲不过他,当即应声。   年关过去,几近阳春三月,柳条抽芽,河水破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又特封顾华庭为工部尚书,一时间朝中哗然。   转眼离尧王谋反一年已过,叶蓉待在别院里不哭不闹,也没和顾华庭提过要回梧州的事,顾华庭也从没和她说过。   只是这一年间,顾华庭突然大病,面色白得吓人,还要托着病体前去上朝,但这几日实在是连行动都费力,新帝嘱托他在家中修养,不必再上朝。只是病到现在,除非他死了,要不然如何都不能离京。   他没传信给慎子墨说大病一事,慎子墨妙手回春,当初说能保他命三年就是三年,如今这场病来得奇怪,像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只不过他不想深究。   叶蓉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放在他床头,汤勺舀过,对着上面吹了吹热气,放到他嘴边,“公子,吃药吧。”   顾华庭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她,颤着右手摸在她的侧脸,“这一年你还没叫过我夫君呢。”   叶蓉侧脸躲过他伸出的手,汤勺不偏不倚地抵在他的唇角,“先趁热吃了药。”   往日他很好哄,说吃便吃,然而今日这人不知是怎的了,说什么都不愿意吃药,他头后仰,躺回床上,“我还想看安儿一眼。”   他像是知道了什么。   自他病后,叶蓉就以过了病气为由,把安儿安置在了别屋,算来,二人是许久没见过了。她手举得发酸,也不在抬,默了一会儿,才道“安儿会过得好的。”   顾华庭还是不肯吃药,他眼睛望向窗外的枯枝残叶,唯有寒风呼呼作响,转过头,微微一笑,“看在我这一年听话的份上,把最后这一碗倒了吧,让我再活几天,我还想多看看你。”   他说得轻松,丝毫不见被人欺骗的悲愤。   叶蓉一惊,双目瞪圆从榻上站起,“你怎么会知道?”   这药里有剧毒,长期吃则会让人致死,这药是刘信成给她的,她父母的事她早就清楚,只是没挑明了说,这一局更不过是引他深入其中。   顾华庭未语,那双往日薄凉的眼此时尽是眷恋与不舍,“我如果这么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着我?”   叶蓉不去答他,猛地转身就出了屋。   五日后,顾华庭毒发身亡。   那日柳嬷嬷去集市买菜,叶蓉在别屋哄着安儿,屋里空无一人。   他口中唤叶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成了一片虚无。   他想   她定然是听到了,只是不愿见他。   2021 第47章   “姑娘, 那位顾六公子今日又来了呢!”小丫鬟流玉欢快地跑进来,悄悄咪咪地在叶蓉边上咬耳朵,“顾六公子对您可真是痴情, 看样子只要老爷不松口,他还就当真要赖上咱们家不走了!”   “姑娘,他那日英雄救美, 你当真不心动?”   流玉不断在她耳边打趣,叶蓉敲敲她的头, 满面红晕, 羞臊地转不过脸, “你都在浑说什么!我…我怎么会看上府中有那么多姨娘的人,阿爹也不会点头的!”   “可他亲自都把那些女人赶出去了啊。”流玉又道。   说来也怪, 那日夫人带着姑娘去庙里上香,不知怎的这么巧就遇上了劫匪, 府中家丁不敌, 眼看姑娘就要被劫匪掳去, 突然顾六公子犹如神将,又把姑娘抢了回来。   后来不出一月, 顾六公子就散了后院姨娘,说对姑娘一见钟情, 遣了媒人来府中提亲,但老爷和夫人只有姑娘一女, 更何况姑娘才及笄不久, 哪里舍得,老爷是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姑娘,不如我们出去看看?”流玉眼睛一眨,又说了几句哄人的话, 说得叶蓉心动了,记起那日他抱自己时,耳后听见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便又一阵面红耳赤。   两人悄悄从正厅后门进,叶蓉躲在九曲翡翠屏风后,偷看着厅中丰神俊朗的人。   顾华庭弯腰撩袍,双膝跪在地上,“子逸真心倾慕贵府千金,若得此一人,一生一世,终生不负。”   跟在后面的崔禹都被公子这一番动作弄得摸不着头脑。   说来这出奇的事还是在两月前,公子原本要在西域再待上许久,一觉醒后,却突然快马加鞭从那赶了回来,不仅处置了汪满春,竟还设计叶家家眷途中遭遇劫匪,又出手相救,来了个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码。不过多久,就来叶府提亲。崔禹实在想不出,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顾六公子,我活这么大年纪,就这一个女儿,她是我的掌中宝。你顾华庭的名号在这整个徐州谁人不知,我哪知道你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来娶小女,改日厌弃小女就像厌弃你后院那些姨娘一样,把她当做废布一样甩掉!”叶修怒瞪了他一眼,甩袖而坐,不论顾华庭如何,都是绝不松口。   顾华庭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漆黑的眼瞥了下屏风里的人影,又很快收回,静默不语。   叶蓉躲在另一边,背靠在里侧,心凉了半截,看阿爹这态度,定是不同意了。想到多半不能嫁给一个顾六公子,心里竟莫名地升出一股悲伤之意。她脚步微微后错,一手扶住流玉,另一手捂住胸口,一时痛得难以呼吸。   “姑娘,…”流玉看出她不对劲,一手扶她,却因二人是躲着不敢大声,见她面露痛色,焦急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叶蓉张张嘴,连尾音还没说出来,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男人一直守着她,跟她说话,可她听不清。   后来,男人更过分了,用各种手段逼迫她。   “不要,你别过来!”   “啊…”   叶蓉倏的睁眼,从床榻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脚冰凉,心口砰砰直跳。双眼恍惚无神,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向脑海。   “姑娘?姑娘?”流玉听见屋里的动静,急急忙忙过来,“姑娘您怎么了?”   叶蓉眼睛怔愣地看她,喃喃道“我怎么了?”   流玉端着药喂她,“郎中说您受了惊吓,才至昏迷不醒。”随后她又皱眉,“姑娘,是不是那日的劫匪吓到您了?”   叶蓉怔然,上翘的睫毛颤了又颤,道“顾六公子呢?”   流玉一愣,随即笑道,“六公子听说您晕倒,一直守在外面没走呢!他可是真的关心您呀!”   “不!”叶蓉神色大变,双手抓紧被角往里面缩了缩,像是看到什么惊恐的事一般,“让他走,让他走!和阿爹说,再也不要让他进叶家的门!”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流玉放下药碗,手忙脚乱地上前安抚。   “快去啊!”叶蓉眼眶染湿,泪水簌簌地流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红红的,双手推着流玉,“你快去,快去和阿爹说啊!”   “是,是,奴婢这就去。”流玉慢慢安抚,又拗不过她,快步去了屋外。   叶修不让顾华庭进后院,他只得站在正厅廊下,等着叶蓉的消息。   流玉匆匆跑出来,先看了廊下郎君一眼,进了屋,又很快出来,回到后院。   顾华庭长眉颦蹙,面色沉得吓人,跟在一旁的崔禹不得不向后错了几步。   里面有仆从出来,躬身做礼,“六公子,我家老爷交代,请您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顾府了。”   感受到身边低沉的气压,崔禹很是有眼色地上前询问,“敢问这位小哥,贵府姑娘这是怎的了?这其中有什么缘由让叶老爷态度这么坚决?”袖中又慢慢移出一点银光给了那人。   仆从一乐,偷偷摸摸地收下低语,“听说是姑娘又让梦给魇着了,指明了说,说…”他顿住,咽了咽唾,觑着身边的郎君,不知怎的,那眼神竟让他不敢直视,“姑娘说再也不要让公子来府上。”   他话一落,瞥见郎君的眼神,方知后悔,快步回了屋。   好在身边这位顾六公子虽瞧着吓人,但也没做出别的什么事。   顾华庭回顾府,屋中冷冷清清,没掌灯,夜里空旷寂寥,了无人气,   他死于大魏二十二年,再一睁眼,是在西域,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   她还不认识自己,原以为,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先处置了汪满春,散了后院姨娘,又设计与她相遇。这其中究竟哪里出了差错,让她再次厌恶上了自己。是他太过于急切?还是她也和自己一样,知道以后的事。   想到后者,顾华庭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回靠在太师椅上,薄唇抿成一线,静得连呼吸都微弱。   万家灯火掌起之时,唯有这一间孤独寂寥。   叶蓉昏昏沉沉多日,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清醒的时候少,大多都是在睡觉。看了不知多少郎中,就是不见好。   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竟说要叶蓉嫁给顾家六公子病才能痊愈。叶修当即把人赶了出去,疑心这个道士莫不是顾华庭派来的人。   谁人不知叶家小女的姿色,这顾六公子是出了名的混账,纵使叶蓉愿意,叶修也不会答应。   叶修回了屋,楚芙服侍他更衣,心里愧疚,“阿蓉的事,烦扰你了。”   “说什么烦扰,你是我的妻,阿蓉是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论如何,我都会护着她。”叶修抱紧身前的人,柔声安抚。   屋里的光吹灭,邻院叶蓉的屋里,她又一次被梦魇,流玉不知怎的,一直都没过来,叶蓉双手捂耳,瑟缩在床脚里,眼睛无神,喃喃自语,“不,不要…”   “蓉儿。”一道男声隐隐传来,随后是轻微地脚步声,郎君的身影慢慢到了她的床前,“蓉儿,我来看你了。”   叶蓉贝齿咬住红唇,听见声缓缓抬头看他,泪水留得更凶,连滚带爬地缩道窗里,被子蒙住头顶,喊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你记得我吗?”顾华庭坐在她床边,伸手毫不费力地揽过里面的人,扒拉下她头顶的被,让她眼睛凝视自己,“你看着我,我是谁?”   叶蓉身子抖得厉害,一看他更是害怕,猛地摇头,发鬓散乱,身上冷汗涔涔,“我不知道,求你,求你放过我…”   男人心疼地揽过她,大掌温柔地落在她的背上,眼中痛色闪过,“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许是他的轻声让慌乱中的叶蓉找回神志,虽是对他害怕恐惧,可其中又掺杂着难以言说的安稳。   叶蓉平复下来,没追究这么晚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屋里,微微抬眼看他,神色不解,问道“我与你之前是不是认识?好像还相识了许久。”   顾华庭没回她,反而问“你怕我吗?”   叶蓉眼睛里还有泪,湿漉漉的,很好欺负的样子,诚然,若是在那一世,这个时候的不久后,他确实把她欺负得狠了,才让她即使到了现在,见到自己都像见到狼一样。   顾华庭也确实是狼,他循循善诱,像饿狼诱捕他的猎物,让眼前人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腹中。   “为什么怕?”他又问。   叶蓉想了下,“那日你来叶府求娶我,我再见到你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她眼睛眨了眨,脖子一缩,犹豫,“梦里你咬我得厉害,我再挣扎逃跑都被你抓了回去。”   顾华庭怔然,眼睛一动,长睫根根直立,又很快垂下,“在你梦里我就这么坏吗?”   若不是那不能垂落的耳朵,整个人倒像是颓唐被主人遗弃的大狗,惹人哀怜。叶蓉不知她为何会这么想,心痛了下,又道“不不不,这都是梦而已,公子救了我,我理应要报答你。”   顾华庭眼睛一亮,看向她,“你不怕我了?”   叶蓉不忍心再看他失望,只能硬着头皮点头,“不怕,不怕了。”   他唇线扬得高,趁她不注意之时,一个吻落在她的脸上,蜻蜓点水一般,很快离去。   叶蓉所有的恐惧尽数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浓生的羞愤。   她闺阁多年,没想过会有男子深夜来她闺房,还被这色胚偷亲了。   “你…你无耻!”叶蓉面色涨红,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了桃粉。   而面前的人还舔舔唇,不知羞耻地看她笑。   “什么时候答应嫁给我?”顾华庭厚着脸皮问她。   叶蓉扭过头,美眸瞪圆,呼呼喘着热气,身上像是有一团火,烧着她全身都热,她佯怒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十月初六,宜嫁娶。   自那事之后,叶蓉病情一夜大好,不再梦魇,整个人面色红润不少,不久,叶修点头这门亲事,顾叶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顾府这排场可安排得大,长街十里红妆少不得一点,连带着那装箱的聘礼匣子都是上好紫檀木做的!   入夜后,叶蓉紧张地坐在床榻边,手心攥出了汗,静等归来的郎君。   出嫁前一夜,母亲给过她一本小册子,对于床笫之事了解不少,可一想到要与一个男人做这等秘事,叶蓉就羞臊得抬不起头。   顾华庭进门时,叶蓉等得太晚,已经靠着床沿合眼睡了。   他挥退周边的下人,关上门,径自走过去,慢慢挑起她的红盖头,露出一张芙蓉面,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只是如今人的心境不同,她嫁的人是他。   顾华庭定定地看着,不敢乱动,就怕把眼前的人碰碎了,万一这一切都是假的,万一他又回到从前,遇到那个恨不得要他命的姑娘,他该如何是好。   “你,你回来了。”叶蓉揉揉眼,睡意朦胧,羞涩地看他,眼角垂落,晕染开淡淡的粉。   未嫁之时,母亲和她说过男女间的事,叶蓉听得羞涩,只半懵半懂。直到此时才知心中的紧张,她两手心都攥出了汗,扭捏得像个鹌鹑一样埋头,就是不敢看他。   顾华庭碰碰她的脸,动作万分小心,生怕把眼前的人碰化。   “是不是该改口了。”他含笑道。   叶蓉闷着头,小声,“夫君。”   围幔放下,烛影摇曳。   叶蓉忍不了,泪水直流,抽泣着躲到一旁,顾华庭叹口气轻声哄她,“好了,睡吧。”   可真是报应,当初的他不顾一切,现在倒轮到他遭罪,不过人都到了手,来日方长,如是想,心里越觉得愉悦,忍不住偷亲她的侧脸。   灯火缠绕,门上贴的一对喜字没沾牢,随着风声摇摇晃晃。   直至下半夜风声过去,顾华庭还没睡,搂着怀中人,不愿阖眼,在她眉心吻了又吻,惹得叶蓉也睡不踏实,他忽道“若是那一世也这样多好。”   “嗯?”叶蓉听到耳边喃喃不断的话,皱了皱眉,抬眼看他,几是被吵醒的娇态。从前在家中可是受宠的姑娘,哪知来这的第一夜就累得半死,睡着也要听夫君的唠叨,叶蓉越想越觉得亏了,打掉他缠人的手臂,兀自翻了身继续睡。   顾华庭摸摸鼻子,知道她是娇养的姑娘,可当真没想过她从前这么娇气。随即勾唇一笑,展臂搂过她,相拥睡去。   次年,叶蓉产下一子,取名为安儿。   东西院相争,也随着安儿的出生慢慢停下,顾华庭把大半的家产都给了南平王,携妻子离开徐州。又修书一封,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但是自那之后,南平王再没南下寻过人。   大魏二十一年,尧王谋反,听闻东宫来了一位阮姓谋士,助太子李贤平叛,诛杀尧王,辅佐其登基为皇。   天下昌盛,百姓和乐,这才是万民之福。   只是可怜那位慎兄,不仅被候府的步九小姐缠上,还要为那患了头疾却不听医嘱的人,处处追着他治病。 第48章   大魏二十三年   顾华庭病死后并未办大半丧事, 也没亲人吊唁,唯有如今的新帝李贤,亲自来灵前祭拜, 说了好些话,才离开。   叶蓉身披麻衣,跪在李贤面前苦求放她母子二人出京。李贤终于开口应声。天子一诺, 必是千金。   临走时那天日色正好。   安儿不哭不闹待在她怀里,叶蓉掀开车帘远眺渐离的上京, 这一切终于有个了断。   再次回到梧州, 柳府的人早早等在城外, 接她母子。而随之来的人,骑在枣红色骏马之上, 衣袍猎猎,迎风而动, 目光锁着那掀帘的女郎, 一勒缰绳, 纵马而来。   顾华庭翻身下马,一把抱起叶蓉, 亲了亲她的侧脸,扬声狂笑, “你还是肯来了。”   环着她的腰身转了一圈又一圈,叶蓉被晃得眼晕, 反手拍他, “你快放我下来。”   顾华庭这才定下神,只不过还抱她在怀,黏着她,不忍分开一刻。那刚刚两岁多的安儿, 像是被人遗弃的可怜娃娃,哇哇大哭。   一路回到柳府,柳芳周摆了桌酒宴,只他们几个人。许是到了新地方,安儿哭闹不停,叶蓉只得抱着她先离席。   柳芳周撂下筷子,看了眼身旁眼睛盯在叶蓉身上的人,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横声,“既然人都死了,还大张旗鼓地出城,若是被那位发现,指不定要了你的脑袋。”   “他要我脑袋做什么?”顾华庭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嚼了嚼,“舅舅也太小看那位了,他的心思可不只这一点,我说死不算死,他说才算。”想到此,又一乐,忍不住夸赞自己妻子,“你侄媳妇就是聪慧,想到这个法子逃出来,连我都被瞒了过去。”   想到那时候她背着自己和慎子墨通信,给他喝假死药,他都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想不到这女人竟然是故意的,来戏弄自己。   他没再吃多久,就离了桌去找叶蓉。   现在他是半分半刻都不想与她分开。   叶蓉哄完安儿睡觉,就见外面醉意微醺的男人进来,一身得酒气,她闻得皱了皱眉,让柳嬷嬷照看安儿,自己拉他出去。   却被顾华庭横臂抱到了耳房里。   “你这个小狐狸,面上看着温顺,想不到花花肠子这么多!”顾华庭看她戏谑道。他下巴上长出青色的胡渣,有意在叶蓉颈边磨了磨,把那层白嫩的皮都磨得出了红。   他半身的重量落下,叶蓉使劲撑着身后的桌案才稳住身形,怒瞪他一眼,“顾华庭,你别得寸进尺!”   这一眼看得顾华庭心猿意马,不论何时,她都是美的。他像是一只巨型的大熊抱在她身上,用平素都未有过的撒娇意味道“我哪敢得寸进尺,只要你一句话,我这整条命都是你的。”   叶蓉被他气笑,嘀咕,“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顾华庭也看她,漆黑的眼云浪翻滚。   后来,美人赤身在怀,他鼻尖像大狗一样轻嗅,又想,她怎么这么香?   离开梧州时,几近夏日,艳阳高照。柳芳周倒底是没拦住一心要走的人。   顾华庭长身玉立,突然双膝一弯,朝他郑重叩首,“侄儿感激舅舅多年照看,万望日后,舅舅多加保重。”   柳芳周双眼含泪,忽然惊觉,现在的顾六郎真要比从前好上许多。   马车离开梧州不知要去何地,但总归这条路是越走越顺了。   上京城巍峨的城楼上,一玄衣男子也在纵目远眺,对着身旁服侍的人问,“你说子逸现在去了哪?”   这是道送命题,小太监怎么答都不是。   好在新帝没多为难他,又自言道“他原本就是一条雄鹰,只是被折了羽翼,既然不愿被囚禁在这,朕也不会多加为难他。朕反倒有些艳羡,有佳人相伴,又能畅游天地,何不快哉!”   确实快哉。   后有史书记载,大魏二十三年,辅佐新帝登基的重臣病逝,新帝破例,追赠齐王,谥曰言。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很多遍(捂脸),还是觉得有点开放性得比较好。毕竟虽然顾六悔改,但前面做的事也抹不掉,希望坏人能得到惩罚,而不是因为后来的可怜就能得到怜悯。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