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夜》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书名取自“春夜喜雨”,男主名时雨。   少女闺秀vs少年杀手:   女主戚映竹,病美人。因抱错千金之故,戚映竹当了十七年的侯府千金。真千金归来后,戚映竹避让去山中养病,断绝旧尘。   一日春夜,落花成泥,一名叫时雨的少年,倒在戚映竹家门前。   她教他写字读书喂他吃药吃饭,谋算着嫁于他乡间养老时,还不知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   --   檐外雨露沙沙。   戚映竹恹恹地坐在窗下写字,听姆妈唠叨:“……这也不好,那也无趣,你到底喜欢什么?”   姆妈走后,戚映竹坐了一会儿,向窗外喊一声:“时雨。”   她本意试探他是否在,却不料那躲在树上的少年露出半张脸,眸若点漆:“你喜欢我呀?”   戚映竹一怔,涨红了脸,小声:“……没有。”   时雨满不在乎地:“哦。”   过一会儿,树上传来他被雨所掩的、潮湿的声音:“我还蛮喜欢你的。”   ps:文不长,自产粮文,自娱自乐,在《堕仙》前自我放松一下。文中所有角色都不完美,作者不喜欢写毫无缺点的人物。   主角:戚映竹,时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少女闺秀VS少年杀手   立意:命运的馈赠,不早不晚 ========== 第1章   天将将转晴,戚映竹以养病为名,去了长安郊外的落雁山上定居。   近日长安城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八卦,便是十七年前侯府抱错千金一事。戚映竹当了十几年的假千金,如今真千金归来,她自然应当让位。   侯府并不欠戚映竹什么——真论起来,这位女郎病歪歪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名贵药草。侯府未曾让她偿还旧恩,只是让她避去山上住,已经格外开恩。   余晖残红铺满天际,春日落花被尘埃所碾,贴着地面轻轻扬起一点儿。有侯府标志的一辆古朴马车,在山间一处被草木所掩的院落门前停下。   杏红从墙头蜿蜒而出,马车中先跳下一位姆妈。她踮脚向院落看,见得青苔藤蔓后,院子里左半边的屋舍厢房被雷所劈,乌凄凄一片,草木乱生,无人修葺。   这位姓成的姆妈摇摇头,转身向马车中的女郎轻语两句。车门打开,站在车外、一路护送的几个卫士忍不住屏息,向那马车中被扶下的侯府假千金望去。   他们见得白纱轻委,一只纤白的、玉琢般的手搭在了成姆妈手上。戚映竹亭亭玉立,身形却被微微被风吹拂的幕离笼住,影影绰绰,让人看不到她半分容貌。   卫士们心有失落。   戚映竹静静地站在院落前,打量自己日后恐怕要长久住下去的地方。侍卫长咳嗽一声,拱手立在她身后,低声安慰:“女郎切莫忧心。唐二郎南下办事,暂且顾不上女郎。待二郎归来,女郎说不定就能回长安了……”   他迟疑一下,怕女郎做傻事,便特意提点道:“二郎心慕女郎,女郎若是嫁入了端王府,便熬出头了。”   戚映竹:“是重新飞上枝头么?”   侍卫长才觉得她说话阴阳怪气,又听到戚映竹低婉又透着几分倦怠的正常回复:“多谢劝慰,但不必将我的事告诉旁人。能有一容身之处,我已然满意,别无他想。”   卫士们点点头,不再多话,告辞而去。从此后,这山中院落便供给戚映竹和成姆妈住。   侯府千金沦落至此,连个服侍的贴身侍女都没有。   --   山中又下了几日雨,天亮了,成姆妈坐在女郎寝舍外头的廊庑下,摇着扇子看炉上正煎着的药汤。   服侍旧的假千金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何况这假千金还是个病痨子。侯府中的仆从们都躲着不肯接这差事,成姆妈被派来,一是自己没有门路躲开苦活,二是,富贵险中求。   她想到临去前,侯府夫人和真正的千金小姐说的话——   “我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她却锦衣玉食,实在不公。我非要她去吃点我有过的苦!”   “到底是侯府养了这么多年的女郎,也不能真的不管了。万一唐二郎回来……这样吧,让她去山中住一住,唐二郎若还肯要她,是她造化,我这做母亲的也算为她找了个好去处。若是唐二郎不要……起码山中生活清静。”   “成姆妈,你好生伺候她,你的儿孙前程便都不忧。过两年,不论她生或死,嫁人或不嫁人,你都可以回来和儿孙团聚了。”   成姆妈想得出神时,听到屋中传来的轻微咳嗽声。知道是女郎醒了,她连忙放下手中扇子,进去服侍女郎。   进屋时,成姆妈唬了一跳,因看到戚映竹已经披衣下床,坐在妆镜前梳理她的乌黑长发。成姆妈过去便夺了女郎手中的木梳,板起脸:“哪家女郎有自己梳发的?”   戚映竹仰面,窗外日头落在她面容上,洒着银金色的光。   成姆妈看得怔一下,见戚映竹也因她的反应而愣一下,紧接着,戚映竹微微浅笑,颊畔浮起很浅的酒窝,让她有了少女憨态:“我以身作则呀!”   戚映竹垂眼,乌黑的眼眸在眼中轻轻荡了一重波光:“日后,这里只有我与姆妈两个人住。姆妈也不必夜里侍候我。这里的屋子多的是,姆妈自己挑一间住着便是。”   她这样说,让成姆妈心中顿生起了怜爱:这也曾是娇贵护着养起来的千金小姐,如今却……   成姆妈道:“不成!”   她推着戚映竹纤瘦的肩,让戚映竹转过去面对着铜镜。成姆妈望着镜中那面容雪白、分明病弱的少女,心中怜惜多了许多分,她坚定地,一边为戚映竹梳发,一边道:   “女郎如今要紧的,是好好养身子。女郎这般容貌……何愁不会回长安?老奴会好好照顾女郎的常日饮食,女郎自己也不可自暴自弃才是。”   姆妈在耳边絮絮叨叨,戚映竹心中温暖之余,却也想到:回去长安么?   养父养母……都已经不要她了。   她真的还要苦熬,等着回去的机会么?   --   其实病逝山中未尝不好。   幼年时,曾有算命先生断定她活不过双十之年。   她是早逝之命,常日吃药,如今已经十七年过去了……何必与命运相抗呢。   --   戚映竹并未将矛盾想法与成姆妈分享,姆妈照顾她本就辛苦,她只努力养病便是。至于心中郁郁,自己排解便是。   山中日子飞逝,许是空气好,许是没有俗事人打扰,亦或者成姆妈照顾得好,戚映竹病了许多日后,竟渐渐好了起来。她能够多吃一些饭菜,也能下地走路,让成姆妈惊喜万分。   于是,一日午后,戚映竹歪在榻上翻书时,姆妈一边坐在矮凳上做女红,一边与她唠叨:“女郎,今日外头有太阳,咱们出去走走吧。”   戚映竹拿书挡住脸,装作没听到。   成姆妈毫不气馁:“你呀,身体不好,就是因为你总也懒得动的缘故。我们村子里的女人,各个身强体壮,都是因为我们整日做农活……咱们现在从侯府里出来了,侯府对女郎每日吃的药未必有以前上心。条件不好了,咱们更要好好养病……”   戚映竹心想:好啰嗦呀。   她不得不起身,堵住成姆妈的话:“我去便是。”   姆妈这才高兴,她一下子跳起,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老妪,反而比戚映竹更像个手脚灵活的二八少女。戚映竹看她那般高兴,心中也微微喜悦一些。   二人出门,姆妈为戚映竹裹好斗篷时,戚映竹回头看到屋外贴着墙角的竹伞,多嘴一句:“这里总下雨,把伞带上吧。”   --   一语成谶。   成姆妈扶着戚映竹,在山中走了不到小半时辰,戚映竹便娇喘微微,走不动路。二人又歇了许久,再次行走时,天公不作美,天上飘起了小雨。   成姆妈连忙拉着戚映竹寻路往回走,但走着走着,山中不仅飘雨,还弥漫起了雾。烟雾笼罩山头,越来越浓,成姆妈和戚映竹被罩在雨雾下,心生迷乱,迷了路径。   成姆妈自责:“都是老婆子不好,明知道山中多雨,还要出来。”   戚映竹穿着红色斗篷,红底白绒照着她的面容,嫣红之色,连她眉目间的羸弱都遮掩了三分,让她生出几分娇美感。雨丝斜斜拂在面颊上,清清凉凉,戚映竹不像成姆妈那般发愁,反而觉得在山中淋雨,也很不错。   她前十七年藏在侯府宅院中,本没有机会这般亲近自然。   戚映竹侧身,帮姆妈也罩好斗篷挡雨。她微仰头,看到二人头顶的黑色大伞,微微笑时,唇角又溢出酒窝的浅痕。   戚映竹:“这有什么关系?我有斗篷,姆妈也有斗篷,我们都淋不到雨,还多拿了一把伞。就算雨再大些,也没有关系。”   姆妈看她一眼,难得见到戚映竹笑起来的样子,只觉得心中一暖,噗嗤也跟着笑了起来。成姆妈摇摇头,催促戚映竹:“好了,咱们快找地方躲雨吧。你身体不好,可不要淋雨淋病了。”   戚映竹低低应一声,被姆妈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路。   灰蒙蒙的山间,雨水渐重,乌云浓密。曲折蜿蜒的山道上,一红一灰的斗篷相携着艰难移动,倒也珊然可爱。草木沙沙声伴随着雨声潺潺,两相叠加,山间显得更加静谧。   戚映竹走得累了,她怕姆妈担心自己,便捂着心脏,强行压下急促的心跳。仰头之时,戚映竹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因看到薄雾笼罩的山间,视线尽头,有一个黑衣少年,从山路的另一头拐了过来。   雨水淅淅沥沥,少年行在山路上,并未撑伞。他飒然而来,颇具野性。   水烟氤氲,沉甸甸又轻飘飘。隔着雨帘,冰凉的水飘到面颊上,戚映竹周身怪异得难受,并未去看。   雨太潮了。   山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少年……岂不奇怪?   戚映竹思考的时候,再抬眼时,心跳不禁加快。因那方才分明离她们还有七八丈的少年,此时已经足以与她们擦肩而过。   姆妈握着戚映竹手臂的手一紧,力气重得戚映竹微咬唇。   戚映竹低下头,看到少年修长笔直的小腿。他踩着黑靴,黑靴收得极紧,每走一步,黑布衣料贴腿,轻快又随意,煞是好看。   黑衣少年与她们只离两步,他缓缓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擦肩而过的片刻时间,濛濛青山间,戚映竹回神抬头,蓦地一滞,看到他武袍劲瘦,紧窄的腰身笔挺如竹。   她当做没在意,目光继续向上,想看点正常的东西。她注意到他衣襟领口、发丝面容,皆干燥无比,一丝没有被雨淋到。   黑衣少年偏过脸来,发丝拂唇,眼若星辰。他凌厉又俊俏,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又透着无拘无束。   成姆妈肥硕的身体挡在了二人视线中间,高声:“女郎,我们快些走。千万不要授人以柄,给不三不四的人占了便宜。”   戚映竹自己心虚,登时脸颊滚烫,低下头仓促而含糊地应了一声。   --   雨丝飞溅,时雨停住脚步,眯眼看向那对主仆。   虽然他没有完全听懂她们的话,但他大约明白那个老婆子在瞧不起自己。   该不该杀了她们呢——   时雨轻轻扣着袖中匕首,作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恶时雨”,杀人是他颇为信赖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第2章   山雾濛濛,细雨斜来。   时雨向前一步。此时此景,山林中一妙龄少女、一老妪相伴,颇不寻常。为掩盖麻烦,他动了杀心……但当他扣紧自己袖中匕首时,山风轻轻徐来,一阵凉气吸入肺腑。   体内的余伤,让时雨胸膛微震,咳嗽出声。   同时间,细微的血腥味,自少年方向,随风飘向主仆二人。戚映竹自己尚未意识到,她的体弱对一切异常更为敏感……血腥味流窜,戚映竹咳嗽出声。   隔着漫漫雨点,二人咳嗽声一止,齐齐望向对方。   成姆妈不悦地、提醒地咳嗽一声。   戚映竹回过神,脸颊更烫,颇觉狼狈。她为自己的不妥表现后悔时,听到这少年开了口:“我能借把伞吧?”   少年声气儿偏清亮,讨人喜欢。戚映竹一怔,她和成姆妈同时仰头,看向二人头顶的伞。   可是……成姆妈见这个后生的眼睛盯着自己身后的女郎,她挺身而出:“你这小子无礼,你在雨中走了这么半晌,没见你身上淋雨。你借什么伞?”   时雨睨了下眼。   他少年之貌,睫毛又浓又长,其下一双带着弯弧的眼睛清黑透亮,如碎着光沾着水的星辰,一漾一漾。他打量人的眼神,直接得让人不适。   他满不在乎:“是嘛?”   戚映竹瞠了目:隔着姆妈阻挡目光的肩膀,她稍微仰脸,看到了这个少年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几乎一瞬间,雨水哗哗哗涌向他。他的眉眼、面颊、武袍,都被雨淋得湿透了。   他的长睫毛如同雨帘一般,任由雨水滴滴答答地淌下。   在这一瞬间,戚映竹心中涌上忍俊不禁的促狭之悦。   她轻轻推姆妈:“姆妈,不碍事的,我们把伞给他吧。”   成姆妈瞪这个黑衣少年一眼,却是迎上少年那无所谓的目光,少年对她一笑,姆妈心中微微一凛。她到底年长,凭经验看出这个少年恐怕不好惹。她侍奉女郎在此,二人在山中孤零零住着,可不要惹了煞星才好……   成姆妈递出伞,尽量稳着声说道:“女郎,今夜老爷必然又将那十个卫士派过来。女郎可不要再心善,将人赶回去……老奴听说,那十个卫士,还有在御前当值过的。”   戚映竹知道姆妈为什么撒谎,她低头,小声胡乱应好。   时雨接过黑伞时,对这对主仆的杀心淡了。他看看雨,再看看这可怜的老妇人和那娇滴滴的女郎……时雨少有地改了主意,说:“跟我来。”   --   山中迷路又淋雨,女郎的身体恐怕撑不住。经验丰富的成姆妈衡量后,决定相信一个少年真想害她们,不必这么麻烦。她做主跟上那少年,戚映竹默默地走在后方。   行了不到一刻,时雨到了破败的山中小寺前。他收了伞,回头,看向那对主仆。   成姆妈看到红墙小寺,心中一阵激动,因她想起两人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成姆妈回头看向戚映竹苍白的面颊,握紧女郎的手暗示。戚映竹柔柔地点下头,跟着姆妈进了寺。   落雁山如今人烟稀少,这山中小寺自然也没什么香火。时雨进去正堂后,找一个墙面白灰的角落坐下,他盘腿而坐,闭目调整自己的气息,为自己疗伤的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听到虚弱的足音。   时雨睁开眼,看到戚映竹被那老妪扶着进来。戚映竹抬起眼,悄悄望他一下。而只这一刹,那老妪又拧着肥胖的身体,挡住了时雨的目光。   成姆妈拉着戚映竹的手,将女郎拽到离那陌生少年最远的距离。戚映竹静立着,成姆妈熟练地弯腰拍灰,扯下自己的斗篷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让戚映竹坐下。   戚映竹自是不肯。   成姆妈笑:“老奴皮厚肉糙,坐地上一夜都没什么。但这里湿气重,女郎要是因此生病,那才麻烦了。”   戚映竹抿唇,为自己不争气的体质而微懊恼。她坐下后,握住姆妈的手,轻声:“姆妈,日后我定然……”   成姆妈严肃着脸打断:“女郎,你还记得夫人让你背的《闺训》么?”   戚映竹愣了一下,感觉到另一侧角落里,有一道灼热笔直的少年目光,紧盯向自己。她心里赧然,转移话题道:“姆妈,你说的是《归云集》吧?那本诗集蛮好看的,我背给你听……”   姆妈不搭理她:“待一会儿雨停了,咱们再回家。左右现在无事,老婆子又不认字,就只记得夫人让您背的《闺训》。老奴也想当文雅人,和女郎说说话。女郎,咱们这就背一背吧……   “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   作为女郎的教养姆妈,成姆妈唯一熟悉的文章,便是这类教闺秀三从四德的文章。虽时人风气开放,男女交往并无那般多的避讳……但宣平侯是位老儒,迂腐中庸至极,戚映竹的教养姆妈,自然将这类文章日日诵读,好让女郎记到心中。   成姆妈边背诵,边视线看向那个坐在角落里打量她们的黑衣少年。阴影挡住他的神情,他只露出半张面孔,和一双钩子般的眼睛。   因为年龄尚小,他眼中的冷,被漂亮的眼仁和眼睛弧度中和。   戚映竹冰雪聪明,阻挡姆妈不成,就要被迫听教诲。当着少年的面,她心里尴尬,觉得狼狈。她抱着臂,坐姿贤淑静雅,默默侧脸,面容红得更厉害了些。   时雨不悦地看着她们:叽哩哇啦什么?   必然是故意显摆有文化,让他听不懂。   到底是少年心性,时雨虽没有听懂成姆妈对自己的警告和暗示,却因不服气,而懒得理那对主仆……他闭上眼专心调整自己的气息,小寺中,成姆妈背诵《闺训》的声音在风雨声中琅琅。   --   雨水涟涟不绝,山庙中泾渭分明。   戚映竹用斗篷裹着身子,听姆妈唠唠叨叨许久。她静静望着天地间的雨丝,已然习惯性地当做听不到姆妈的说话声。   空气中泥土芳香与雨的气息混在一起,小寺竟很静谧。戚映竹抱臂而坐,想着自己的心事,少有地心情平静下来。她渐渐有些困,便将脸埋在膝盖间。见她如此,成姆妈说话声也小了。   浅寐不知过了多久,戚映竹被姆妈推醒。姆妈指着外头灰白的天光,小声:“女郎,雨停了,那小子好像睡着了。咱们趁他没醒,赶紧走吧。”   成姆妈始终将那少年不当做什么好人。   靠着自己膝盖的少女忍着身体的酸楚,清醒过来。外面一派濛濛的清光,雨水清亮亮地落在地上形成小水洼,她被成姆妈扶起来。戚映竹本没有想到那少年,听姆妈一说,她恍然想起。   戚映竹侧过头,看到那靠着墙的少年闭着眼,外面的幽光,搭在他鼻梁上,皎白万分。成姆妈为她穿好斗篷,并飞快地把自己的斗篷也穿好。成姆妈拽着戚映竹要出门时,戚映竹略微挣了一下。   她回头,看向那少年。   成姆妈:“女郎!”   戚映竹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头。半晌,她小声:“我们走了,万一再下雨怎么办?把伞留给他吧。”   不等成姆妈阻拦,戚映竹轻轻推开姆妈的手,拿过伞,一瘸一拐地走向时雨。   她走到角落里,蹲在时雨面前,屏住呼吸。戚映竹小心翼翼地将抱着的黑伞放下,但她气血不足,这般微小的动作,她蹲下身时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   一只手伸来,指骨充满习武人的劲力。他轻松无比地抓住她手腕,让她没有摔坐到地上。   时雨手按在她手腕上,戚映竹仰着脸,眼含流雾,轻轻眨一眨。斗篷的红色映着雪白的脸,如同雪地里的红梅一般。斗篷上细白的绒毛,被她的气息拂得轻颤。   二人黑眸相对。   好苦的香。   狭窄的墙角,他鼻子耸了耸,突然上身一动,微倾身。   少年凑得近,高挺的鼻梁差点撞到她,戚映竹骇然,猛地后仰。她抬头生斥,却见他眼神纯净凌厉,独独没有逗弄。   他不像是故意欺负人。   古怪气氛下,成姆妈刻意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在后紧迫的:“女郎,你没事吧?悄悄把伞放好,咱们赶紧走。你没惊醒那小子吧?”   戚映竹对着时雨的眼睛。   他睫毛在幽暗中如银蛾一般,闪着清亮的光。他眼中的光不是清水,而是让人喝醉迷失的酒,醉醺醺的。   戚映竹不知哪来的底气,轻声开口:“姆妈,他睡得好香,没有醒。”   说完,她因说谎而脸绯红,伸手,轻轻推开他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一点点站起来,红色斗篷扬起的风,混着药香,轻轻拂向时雨。戚映竹垂下眼,转过目光,背过身走向成姆妈。   时雨坐在角落中,因光暗的缘故,他并未让成姆妈发现他醒着。   香气远离,只指尖柔腻尚在。   时雨好奇地搓了搓指间。   --   黑夜中,时雨低头走在山道上。他抱紧怀中的黑色大伞,脚步时轻时重,行路飘忽,脚步声轻得让人听不到。   他忽然收起了所有的思绪,停住了脚步,抬目:“出来。”   瞬间,从他身后的灌木疏影中,出来了三个黑衣人影。三人或立在草间,或站在树上,或离时雨只有几步距离。他们用微妙的站位,包围住时雨。   其中一人阴恻恻地笑,竟是女子声:“时雨,你敢接刺杀‘秦月夜’自己人的单子,当真是要钱不要命!   “我们奉楼主之命,抓你回去!”   时雨道:“凭你们?”   乌云藏在云翳后,他身影在原地消失。三人凛然,知其轻功之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当即谁也不敢放松! 第3章   “秦月夜”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楼组织。   时雨凭着卓越的轻功与狠辣的杀人手法,成为楼中排名前五的杀手中年龄最小的一位。   “秦月夜”将这些杀手组织起来,平时杀手们各自接各自的任务,楼主只从他们的酬金中抽取提成,倒也相安无事。但是,最近时雨连续接了三个刺杀本楼杀手的活儿。   排名前五的杀手,除了排名第一的金光御,其他三人都死在了时雨手中。   如此手下,“秦月夜”的楼主大怒,自然要给他一些教训!   下过雨的山道与灌木间,时而粼粼可见清水之光。时雨从人面前消失,派来杀他的三名杀手背靠背,低头时,忽见到地上清薄水洼,一道影子飘过。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他扭身一旋,一把暗器挥洒,却正好对上时雨手中挥出的短刃——   雪白之光,逼得人向后疾退三尺,脸颊却还是被兵刃擦出血粒子!   然如此一来,时雨的踪迹终于重新暴露。其余二人抓紧机会错步跟上,一柄长刀贴身而舞,急催向时雨。时雨不擅与重兵器相对,他腰腹被撞伤,闷哼一声后,向后疾退。   时雨错开暗器,翻身蹲落到树梢上。眼前银光乍亮,时雨刷一下张开手中大伞。三人以为是什么武器,慌忙向后撤开。寻到这般机会,时雨从树上飞下,手中的短刃血光自伞后劈来。   逆风而逼,手中伞“刺啦”被撕裂开,双方兵器交戈!   黑伞轰然倒地,时雨追随跃下。寒夜照山,他在林中飞快穿梭,身形和树影融在一起,更加难以辨清。   那个女杀手观察敏锐:“他气力不足,身上血腥味重,显然已经受伤。我等齐上阵,不可让他再逃!”   --   此夜山中唯一的居院中,满院花香树影,厢房中一灯如豆。   戚映竹已经吃了药,却并未入睡。她散着发,垂坐在床帐旁,单薄的妃色裙裾铺地。烛火昏黄,她微拧着眉,悄悄打量一下成姆妈。   成姆妈正训她训得语重心长、唾沫横飞:“女郎,你实在太不当心了。今日那小子,你知道他是好人坏人,就送他伞?何况男女有别,你是已有了人家的女郎……”   戚映竹轻声:“我没有人家。”   成姆妈失笑:“长安城谁不知道唐二郎对你的心思?你可莫这么说,老婆子还等着沾女郎的光,跟女郎风光回长安去,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瞧瞧!唐二郎……只要他回来了,知道女郎身上发生的事,他定会心疼至极,来接女郎回去的。”   成姆妈分外乐观,因那端王府中唐二郎自小迷恋戚家的女郎,人尽皆知。二人青梅竹马,唐二郎风雅端庄,戚映竹柔弱娴雅,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成姆妈觉得只要戚映竹是被唐二郎娶回去,那夫人和真正侯府小姐的想法,自己都不算违背。这是女郎最好的出路……何况成姆妈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女郎,这般相貌,她丝毫不觉得唐二郎会因女郎的身世而变心。   唐二郎只是端王府上的一位寻常公子,又不是端王世子。这样的年轻人娶妻,自然只要他自己喜欢,约束会少很多。   成姆妈说了许久,见戚映竹只是垂头不语。她心里一咯噔,怕戚映竹心中有别的想法。她连忙坐下,握住女郎的手劝道:“女郎你看,你常日喝的药都那般贵,若是侯府停了供药,你可怎么办?你身体弱,和寻常女郎都不同……”   戚映竹恹恹道:“老死乡间有什么不好。”   成姆妈握着她的手一用力,戚映竹为姆妈出主意:“我这般身子骨,也没有别的去处……到时候姆妈埋了我的尸骨,你好好地回长安……”   成姆妈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   戚映竹吃痛,唇角笑涡却若隐若现:“我开玩笑的。”   成姆妈见她慧黠可亲,却仍掩不住眉目间气弱之色,心中一怜。她舍不得再说女郎,只努力把戚映竹拉回正道:“唐二郎一去两月,女郎不若给他写封信,也亲近些……”   总不能一直不冷不热的……   戚映竹侧过肩,脸埋入了床帐后,她伏到了褥子上,掩口打哈欠:“我困了。姆妈,熄灯,咱们睡吧。”   成姆妈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叹口气,持着高烛出去,没再多说了。   --   同时间,山上武打激烈,皆是搏命之战。同是杀手,你死我活,谁也不曾留情。   在三人的围攻下,少年黑衣身影如雾一般飘忽,更加诡谲万分。而不管他们如何逼迫,时雨手中的短刃都不曾乱起。他紧盯着一人,将一人杀掉后,再对付其余二人。   当两名杀手都死于他手下后,时雨身上也伤口不断渗血。他喘着气跪在地上,血珠子滴答答地顺着手腕向下滴。最后一名杀手与他对视,心中生骇。   一双稚童般无情又无辜的眼睛,是世间最卓越的杀手的标志。   这样的眼睛,时雨拥有。   那杀手向后退时,时雨已飞身袭来。对方露了怯意,两人只对招了十几回合,对方的脖子就被时雨压着抹开了。对方临死前求饶:“别杀我!你中了我的毒,我给你解药……”   他的呼吸,还是断在了时雨手中。   时雨抛开他的尸体,没有从他衣襟中找到解药。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他头重脚轻,视线看到地上被撕开了一道长缝的黑色大伞。   鬼使神差,时雨喘着气走过去,他染着血的手伸出,吃力地将伞抱到自己怀中。   短短一个动作,他脚步更加飘虚,自知是毒开始发散了。   --   厢房中的灯熄灭后,成姆妈睡在外间,戚映竹睡在里间。   外室姆妈入睡得很快,呼噜声此起彼伏,内舍床帐内的戚映竹,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入睡前,姆妈提到的唐二郎,让戚映竹想到了桩桩往事。唐二郎是待她很好,但是唐二郎真的会放下世人成见,娶她这个侯府假千金么?他愿意,端王府会愿意么?   就算所有人都点了头……难道她也应该点头么?   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古诗中说的婚姻,爱慕,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她虽身体不好,却亦有慕少艾的欣羡之心。只是也许是因为自己缠绵病榻太久……她并没有那般机会。   戚映竹并未觉得唐二郎不好,她只是、只是……茫茫然地想着,难道此生要与这人绑在一起么?   侯府,真假千金,唐二郎,婚姻,爱恋……戚映竹笔直地躺在床上,盯着上方的帐子。昏昏暗暗的光中,那些心事好像卷入了床帐中,成为了起伏卷纹,如海浪一般一重重向她扑压而来。   逼仄、难受。   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痛……   戚映竹捂着心脏,冷汗淋淋地扶着床柱坐起。心悸的毛病突然发作,让她面如白纸,手指颤颤。她手胡乱地从帐中伸出,扶着几案去找药。   床头黑檀木匣中的一瓶药已经吃完,戚映竹呆愣片刻,心跳的“咚咚”声更加厉害,让她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颤抖。   伴随着外头姆妈香甜的呼噜声,她咬着唇,想到了灶房中应该有一瓶新炼好的药丸。戚映竹不忍心将姆妈从睡梦中喊起跟着自己折腾,她披上衣,趔趄地向外头奔去,脚步飘虚。   几步的距离,戚映竹脊背上的冷汗密密,浸湿了轻衫。   --   草木凌乱的山道上,时雨勉强集中精力,将死掉的人推下山。处理了尸体,简单清理战场后,时雨才离开。   落雁山这座山,时雨其实第一次来。因为有人告诉他,杀手们追杀他,他出城将杀手们全都解决了再说。而今时雨抱着伞走在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伤口一直在渗血。   他浑浑噩噩地在山中走了些距离,以为自己走的是下山路。他知道自己意识越来越浑浊,心里也生了焦虑,怕自己不妥之状越来越重,不等下山,就倒在山道上……   可笑!   恶时雨没有死在敌人手中,因毒发而死在山路上,江湖上那些人会笑掉大牙!   时雨便硬撑着,死也不肯留人笑柄。   突兀的,少年前方的路被一处别院拦住了路。冷汗淋淋,鲜血黏身,时雨抬头,发现自己立在一处庭院前。他定了下神,抬步就走入这处——   他需要人救他。   哪怕把这院落的人杀干净,他也要有人能救命。   --   抱着伞的黑衣少年一步一个血印,他满头冷汗地立在一间看上去有人住的厢房前。时雨面无表情,一脚抬起就要踹门,与此同时,他袖中匕首已经准备好杀人。   “吱呀”,面前的木门不等时雨踹翻,就从里被打开。   戚映竹煞白着脸,衣容凌乱。她长发汗湿,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门框,立在木门里面。   时雨汗湿面颊,血腥凝黏在黑色劲衣上。他因无情而显得凶狠可怖,却在看到戚映竹的刹那,少年漆黑的眼中有了波动,黑眸错愕。   二人相互凝视片刻,时雨影子拖长在地。短瞬间,黑夜削弱了少年气势的凌厉,只留无措和懵然,莫名有些乖。   天上无月,院中花香浓郁,一重风过,杏色的、白色的花瓣簌簌飞落,飘向二人。   二人都看着对方,不解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夜间凉风袭来,将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冲向戚映竹鼻端。戚映竹忍不住心脏疼得更厉害,她弯下腰,忍住自己忽然之间涌上的呕吐欲。   她捂住口鼻后,向后跌了一步。怕惊醒屋中的姆妈,少女忍着难受,用气音小声:“你……为什么来我家?”   时雨:她家?   花瓣落在肩头,柳絮飞到睫毛上。少年鼻尖发痒,睫毛眨了一下。他低头时,看到自己怀里抱着的伞。时雨歪了歪头,眼睛都为此一亮,他理直气壮道:“我是来还你伞的!”   戚映竹看向他递来的伞。   破旧的、被撕裂的、龙骨已经断了的伞……时雨脸蓦地红起。   他一时张皇,有些无措地想将丢脸的伞收回来。面前的戚映竹身子晃了一下,她终于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时雨本能地张开手臂,接住了她倒过来的柔弱身子。   她晕倒在他怀里,他被她所压,身上的伤口血流得更多,疼得时雨一个哆嗦。他接过她的身子坐倒在地,头晕乎乎,鼻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香气,呛得他心头也跟着晕。   时雨忘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他目光迷离地低头,看怀中闭目的少女。   皮肤白,头发长,嘴巴红。   真好看。 第4章   时雨忍着自己的伤,将戚映竹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一路往她的闺房中走,怀里的少女轻飘飘的,虚弱万分。他顾不上观察更多,将她放在床上后,返身在她的里舍一阵乱翻。他翻出一点止痛的药,也不如何看,就一股脑吞下去。   时雨趴在床板边沿,额上冷汗岑岑,他黑眸闪烁,眼睁睁地看着只是片刻时间,这个女郎的脸似乎更白了。她的气息更加乱,面颊上的凉汗擦也擦不尽。   时雨将脸凑到她心口,听到她急促至极的心跳声。   他很无措。   时雨意识到她大约生了重病。他不知道她什么病,自然也没法给她吃药。时雨想了想,听着外头老妪沉重的呼噜声,他一边坐在地上看戚映竹雪白的脸,一边扬手,将床板外的几案推翻。   几案在黑夜中被推倒,发出粗闷声,惊醒外头的姆妈。时雨坐在地上,听到外间姆妈糊涂地扬高声音:“女郎?”   戚映竹自然不会应。   成姆妈一边穿衣一边往里间走,在那肥胖老妇的身形在门口晃的时候,时雨轻轻地向上一跃。成姆妈立在门口,看到绛红床帐飞扬,女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   成姆妈:“女郎!”   她急忙忙冲向床畔,自然注意不到蹲在房梁上的黑衣少年。时雨撑了半天,见成姆妈去抱戚映竹、又慌张地找药。时雨松口气,知道那位女郎得救后,趁着姆妈忙乱的时候,他从屋中溜了出去。   内伤让他在这短短时间内,冷汗更多了许多。   时雨在寝舍门口将伞捡起来,他回头看一眼灯火亮起的寝舍,他吐掉胸口浊气,这才下山去找医馆治伤去。   --   戚映竹醒来,被成姆妈唠叨着昨夜她心跳紊乱、晕过去的事。成姆妈扶着她在床上坐好,见女郎喝了一碗药粥,才有了些气色。   戚映竹靠着彩色古锦的引枕,听成姆妈说许久,她恍恍惚惚的,才有了些记忆。但是她记得,自己晕过去前,分明是开门出去,那个……那个黑衣少年,立在自己面前,惊愕万分地与她四目相对。   戚映竹手指轻轻抠着锦衾背面上的卷草纹,轻声问:“姆妈,你没有见到别人么……”   成姆妈背对着她,正在摆弄果盘:“什么别人?”   戚映竹不敢提起那个黑衣少年,便只道:“我梦中,有人还伞……”   成姆妈端着果盘过来,坐在她旁边,摸一摸女郎温凉的额头。姆妈纳闷:“这是梦魇了吧?要不是老婆子半夜起夜,谁能知道你晕了呢……对了,几案被推翻了,是你疼得厉害的时候推的吧?”   戚映竹摇摇头,成姆妈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戚映竹便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想多了,她自我怀疑道:“也许吧。”   成姆妈半信半疑后,叹口气,心里更忧心这位女郎的身体。成姆妈嘱咐了两句让她歇一歇,便出去看炉上的药是不是煎好了。戚映竹一个人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儿昨夜所见的黑衣少年……   她真的闻到了血味。   她真的是做梦了么?   戚映竹不知道坐在这里想了多久,成姆妈忽然一脸严肃地进来。成姆妈手中没有端药碗,让戚映竹颇为诧异。成姆妈问她:“女郎,昨夜你确实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戚映竹摇摇头。   她心想:即便真的是那个少年……他也不奇怪啊。   她记得自己晕倒在门口,说不定……还是他……   戚映竹脸颊滚烫,她低下头,不敢暴露自己的羞赧。而成姆妈松口气,道:“没有就好。女郎,你不要怕,官爷来问我们几个问题……你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一件大案子。”   戚映竹抬眸。   成姆妈紧张兮兮:“有人死了,有猎户早上上山砍柴时发现挂在悬崖外伸展的一根树杈上挂着一个人……就是昨晚死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死人!”   戚映竹眸子闪烁,面颊瓷白。她盯着成姆妈,脸稍微白一点儿,却仍好像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成姆妈迟疑一下,恐吓她道:“有女子,恐怕被先女干后杀……官爷发现了女性尸体!这落雁山,平时也没个人住,老奴怀疑,是咱们昨天下雨时遇到的那个后生干的……老奴这才担心女郎昨夜有碰见奇怪的人。”   戚映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她失笑:“姆妈,你胡说什么?我们遇到的那个少年……才多大呀。”   她想到他笔直的腿,劲瘦的腰,还有……漆黑的好奇的眼睛。   成姆妈说:“我不是吓唬人,这都是官爷猜的……官爷要来问话,女郎,我们请官爷进来么?”   戚映竹根本不相信姆妈的话,她收拾一下衣容,撑着羸弱的身体,迎官府查案的人进来问话。   --   官府在山中梭巡,找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是夫妻,女子摔下山崖,面容不堪。仵作查看半天定夺不下,最后顺着官府的意思——说这是采花贼做的。   “那采花贼看中了妇人的美貌,对那丈夫大打出手,连杀二人后逃跑。”   戚映竹本不相信这说法,但是官府为了结案,硬是将此事和之前发生的事联系到一起。官府找不出杀人借口,却必须要弄一个来。恰好前段时间,确实有采花贼在此地犯事。   再加上成姆妈的作证,官府认为采花贼,是那个突然出现、现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采花贼。黑衣少年的画像在成姆妈的辨认下,贴满了大街小巷。   戚映竹初时怀疑他们都弄错了,但是随着成姆妈和官爷找出更多的证据,她也疑神疑鬼,怀疑自己在无意中和采花贼擦肩而过。   况且她心中有一个没有向官爷说的秘密——她晕倒的那天晚上,她有见到那个黑衣少年。   那个黑衣少年,就立在她门口。   好端端的,他岂会无缘无故地出现?这么多天下来,若是他不是采花贼,又为何再也不出现?   莫非他那天晚上……   戚映竹心中浮起些后怕情绪。   成姆妈比她更加怕。   侯府的假千金住在落雁山上,这座山统共没几个人,而戚映竹又是这么一张脸……成姆妈远比戚映竹了解世间险恶,这落雁山,再住下去,万一那个采花贼少年回来,欺辱她们一老一少,她们怎么躲得了?   成姆妈便借着宣平侯府的名义,真真假假地暗示戚映竹身份的尊贵。成姆妈又给了些钱财,那办案的府衙中人见戚映竹这般花容月貌,又生得柔弱可怜,心中便生了怜意。   官府大手一挥,允许戚映竹主仆暂时从山上搬下来,住到层层卫士日夜巡逻的府衙中去。只是他们也有话说:“只是让你们暂住,不能让你们常住。再过两日,要是那采花贼还没有犯案,便说明那贼人离开这里了。你们就要搬回去住,知道么?”   成姆妈连声:“晓得晓得,官爷放心吧。”   --   戚映竹主仆便在府衙中住了下来,一连住四日,小镇中没有采花贼犯事,卫士巡逻保护的府衙也没有恶人闯入。众人放松警惕,暗自说着那恶人恐怕离开此小镇了。   毕竟小镇挨着京城,那采花贼也不可能胆子那么大,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恶。   如此,便挨到了说好离开府衙、重新搬回山上住的前一天。依然无事发生。   身在府衙,戚映竹和姆妈分开寝舍住。夜里,睡眠极浅的戚映竹被极轻的拍窗声惊醒。她在床上坐一会儿,听出是雨丝拍打窗户的声音。   戚映竹披上氅衣,点亮灯烛出了内舍。她到外间查看时,果然见到一扇黑乎乎的窗板在轻轻地晃,淅淅沥沥的雨丝从外流泻而入。想来,是入睡前侍女没有关好窗。   戚映竹走到窗前,将烛台放在小高架上。烛火映着女郎清柔的面颊,她探身去关窗,身子探出,纱衣在腰肢出勾勒出浅浅一小窝。   关好窗后,戚映竹喘着气,重新将烛台端起。她端着烛台向里屋走,走了半截,觉得哪里不对劲。戚映竹猛地侧头,向两排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后的墙角落望去。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了时雨。   他一只戴着护腕的手搭在几案上,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背靠墙头,他坐姿分外放松。当戚映竹出现时,他缓缓撩眼皮,呈一种霸道又戏弄的气势。   --   戚映竹蓦地想明白了,那扇摇摇晃晃的窗子,不是被雨打开,而是被这个少年推开的。   --   时雨站了起来,走向他。   戚映竹低着头,看到他的黑靴,长腿。他走得不紧不慢,从容闲适,但是那逼迫而来的凌厉之气,却让戚映竹举着烛台的手轻轻发抖,身子轻轻晃。   她脑海里一下子想到成姆妈这些天吓唬她的话:那些女郎们死不瞑目被人羞辱的尸体,少年残忍的手段,采花贼的传言……   戚映竹一步步向后,膝盖被后面的木板一绊,她跌坐在了榻上。她抬头,看到时雨依然走向她。   怎么办、怎么办……   外面那么多卫士,却拦不住他……姆妈在隔壁睡着,喊人的话,自己是不是会先遇到危险……   少年立到了她面前,戚映竹额上渗汗。她怕得不行,却知道面对采花贼,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戚映竹仰头,脱口而出:“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委身于你!”   她涨红了脸,时雨若有所思地垂头。   时雨想她恩将仇报,说:“原来,真的是你,到处跟人说,我是采花贼啊。”   他挑一下眉,说:“你给我惹了很多麻烦。”   他慢慢弯下腰,盯着她的脸。戚映竹脸色越来越白,而时雨离她越来越近,他盯着她,慢吞吞的,像是研究她应得的死法一样,露出笑:“你说我是采花贼,我就让你如意,那么去死。我一直很奇怪,采花贼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做实验,视一切都很好玩:“你想的,是这样么?”   他报复地,将唇贴在了她唇上。   二人气息,一时间全都凝住。 第5章   睫毛颤抖,气息相处。   唇与唇相贴的刹那,戚映竹的魂儿飞出一半——她好歹曾是侯府千金,她不应遭受这般羞辱!   但同时,戚映竹心里又有点迟疑:这样的羞辱……值得她一头撞死以示清白么?   戚映竹没有想明白,与她贴着的少年就向后一退,压着的气息远去了。戚映竹维持着一种懵的神色:她心里松口气,却同时紧张地盯着他下一刻准备的动作。   电光“轰”一声划过天际,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戚映竹身后的窗子。紧挨长榻而坐的戚映竹手指攒紧身下褥子,看到时雨睫毛向下低一下。   窗外雪白的光打在时雨的面上,将他凌厉而俊俏的眉目映得分外清楚。他的眼睛分明是无情的,但在他低头刹那,黑夜与烛火一明一暗的摇曳,让他的眼睛如银鱼出湖一般,湿漉漉的,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   时雨嘀咕:“不对。”   他抬头看她,盯着她的眼睛,回忆着他混迹江湖所见的所有亲人场面。他确定地重复一遍:“不对。”   戚映竹绷着声:“什么?”   亲一亲,不是这样碰一碰的。   时雨没有说话,他再一次地倾身而来。这一次,他手搂住戚映竹的后脑勺,脸与她相贴,鼻子也撞上她。气息再一次地碰触,他却好像一下子有了经验,他会动唇了。   人张嘴除了可以说话,也能做别的。   轰一下,戚映竹浑身发抖,苍白得过分的肌肤泛起绯红色。她伸手要推要躲,但是时雨按压着她,她柔弱的力道,根本没有被他感觉到。何况只是刹那羞耻,这感觉却并不痛苦。   少年的气息是清甜的。   唇间还有奶酒的味儿……戚映竹头脑晕乎,手指发抖。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要躲,可是她糊涂地想到,他晚上喝了酒吧。奶香味缠着酒味……甜甜的。   戚映竹眸子闪烁,她抬眸,与他垂下的、睁大的乌黑眼睛对上。   戚映竹被那并不痛苦、甚至带着快意勾弄她的感觉吸引,她恍恍惚惚地与他这般,头脑发热半天,心脏又开始跳得厉害。她以为自己心疾犯了,怕得要死,眸中渗了水,觉得自己会死于心疾。   咚、咚咚、咚咚咚。   心口跳得那么厉害,唇却那般软。身体发热,气息变乱。戚映竹模糊地觉得哪里不对,她再鼓起勇气看他,发觉他的气息在一瞬间变了。   风呼呼地敲着窗,心头的汗淋淋相融。少年男女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因你来我往的晃动,被烛火照得拖长又变短。   时雨轻轻一推,将她压在榻上。他目中欲如杀气,凌厉万分,催如宝剑。他迫不及待的架势,让戚映竹回了神,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处境,自己面临的危险。   她涨红脸——她被诱。   时雨扑了空,因怀下的美人突然有了力气,奋力推开他,拿起案上的烛台就向他扔砸。时雨抬手便扣住戚映竹手腕,制住了她的反抗。戚映竹抬头,又气又急:“你不许胡来!”   时雨抬头,眼中欲未褪,衬得眸若清水,几分无辜。   他蹙眉,似对自己的状态很不解。   但他在她的害怕下,恢复了神智。   时雨问她:“你想死么?”   戚映竹以为他威胁她,心里羞耻,面上怒红色更厉:“你!”   时雨偏脸,他从她手里夺走烛台扔在案上。烛台中的火早灭了,烛台咕噜噜滚在案上。戚映竹顾不上看,她被时雨推着肩,半靠在墙上。她害怕万分,时雨再次倾身凑来。   时雨盯着她的脸:“这样后,你会去一头撞死么?”   戚映竹:“……”   她被他压着,仰着脸看他诚挚的、困惑的问题。不知为何,她的慌乱竟一点点褪了下去。戚映竹真的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想到方才的事——因为亲了一下,她应该羞愧得去死么?   戚映竹茫然。   她觉得活着没意思。   可是……因为这个去死么?   戚映竹犹豫:那种感觉……并不糟糕啊。   为什么……要因为那个去求死?   时雨再疑惑地问:“我应该杀你么?”   少年的问题没头没尾,一般人也听不懂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但是被压着的戚映竹与他对视,福至心灵,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少年真正的困惑——采花贼,先女干后杀。   这个少年不懂,为什么要杀。   时雨伸手,抚摸她的脸,费解万分:“明明很好看。”   ——明明很好看,为什么要杀?   戚映竹呆呆地仰脸看着他,片刻,她肯定万分的:“你不是采花贼。”   他如果是,不会连那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   时雨张口露出虎牙,向她龇一下:“你不是说我是么?”   他这副神态,不知为何,让戚映竹想笑。她低低说了两句“对不起”,她低着眼睛的样子,落在时雨眼中,觉得她太虚弱,像是被人戳一下,就会散了架一般。   时雨不知道该手捧哪里,而且看着她的样子,他发呆片刻,竟有点不想杀她了。   ……虽然她说他是采花贼,让官府四处抓他,给他最近的行迹惹了很多麻烦。   他今夜,本就是报复来杀她的。   --   时雨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戚映竹为他端茶道歉。时雨抬眸看她一眼,戚映竹心里一紧。   他自己不知道,他眼里空荡荡的,一点神色都没有。这种眼神,无情万分,让人本能知道他不是寻常人。   戚映竹努力忽略两人之间的吻,她要自救。她想到自己从官爷那里看到的山中死去的人的尸体……就算没有采花贼,也是死人的了。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半夜三更出现在一个少女的闺房中,按照常理,少女本应该害怕惊惧的……戚映竹默默垂下了头。   她静默的时候,感觉到时雨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对方毫不迂回,也发觉不了她的忐忑,她垂头半晌,坐姿越来越僵硬。雨水滴答,呼吸轻微,一男一女……   戚映竹受不了地抬头,声音轻柔柔的:“你、你叫什么?”   时雨不吭气,目光探究。   戚映竹反应过来,自报家门:“我姓戚,你可以叫我‘戚女郎’。”   时雨想:七女郎?大概家里排名七?好像贵族女郎都是用序齿自称的。   时雨在对方端正的坐姿下,也想显示自己的修养。他很礼貌地有来有往:“时雨。”   戚映竹猜想:“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是这个‘时雨’么?”   时雨:“……?”   戚映竹与他有些懵的眼神对视,对方的茫然十分清晰,她忽有一瞬,对他这个小贼不那么害怕了。他看上去也不过与自己差不多大罢了。戚映竹抿唇,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时雨睫毛颤一下,忽然倾身凑近,脸颊几乎和她挨上。   他鼻尖一耸,嗅了一下。   “咚。”   戚映竹捂住了自己的心脏,被他骇得差点又心悸了。她张臂就推他,却没推动,手指抓在他手臂上。戚映竹仰头,见时雨仍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眼若清雨,呼吸湿润。   时雨盯着她的唇,一下子想到方才。   挺甜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打断,他想继续。   时雨心里那般想,眼神就显露了出来。他直接地凑来要贴她的唇,戚映竹转过脸,手捂住了他的嘴。   手掌挨着少年温软的唇瓣,戚映竹手心出了汗。她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问:“山上的人,是你杀的么?”   气氛一凝。   贴着她手掌的温热气息向后离开,诡异的沉寂中,戚映竹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她收回手,抬头看他。见时雨垂眼盯着她,戚映竹咬唇,解释:“……我怕你杀我。”   时雨心想,我今夜来,本就是为杀你。   一个诬陷他是采花贼、给他行踪带来麻烦的人,他本就是要杀的。   但是时雨盯着她,他不说话,戚映竹眼神开始不安,露出几分恐惧来。她悄悄向他望来,眉目乌灵,弱质纤纤。她只这般坐着,就有说不出的美。   时雨看着她。   他见识她的害怕,开了口:“我不随意杀人的。”   时雨嘟哝:“我还救了你一命。”   戚映竹脱口而出:“那天晚上,真的是你?”   时雨抬头看她,戚映竹从他眼中,寻到了那一晚立在门口少年眼中的纯净与错愕。她渐渐地面红,渐渐地扭捏。她侧过脸,小声的:“谢谢。”   --   于是时雨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他无功而返。   他非但没有杀那个女郎,且在对方哀求他,说“天太晚了,你该走了”时,他真的走了。   时雨想到她长得挺好看,亲起来还甜甜的……他心里高兴起来,倒并不为此生气或难过。   采花贼的名号嘛,当就当呗。   不过……他既然不拿“七女郎”出气,就要寻那个真正的采花贼出气。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时雨”,一个“恶”字,道尽了时雨的狠与冷。   时雨离开了府衙,从头到尾,卫士们都没发现他踪迹。天亮后,时雨在小镇中的威猛镖局中得到杀手楼“秦月夜”的暗号。暗号那一头的人告诉他:“暂时先不要回来,等楼中事情解决,你再回来与我合作。”   镖局主人人称“胡老大”,小胡须,长杆身,是个四十出头的黑脸汉子。他看时雨将纸条扔进火炉中,叼着烟袋笑道:“时雨大人,既然你不回楼里了,我给你找地方住,你帮我走趟镖,让兄弟们开开眼吧……”   威猛镖局是掩护“秦月夜”的存在,平时得了那杀手楼组织不少好处。   胡老大精明的眼睛转来转去,敲敲烟袋。他不关心“秦月夜”现在的内斗,只想着若是能够得到时雨大人的帮助,自己手里的生意能好做多少!   谁知时雨偏头,淡淡地睨他一眼后,很不配合:“我有地方去。”   他要找“七女郎”玩。 第6章   时雨离开威猛镖局的时候,跟胡老大说:“那个采花贼,你帮我留意下。”   胡老大遗憾时雨不留下帮自己干点活,随口道:“啊?那个小贼?估计犯事后就逃了,咱们这么小的镇,也藏不住人……时雨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时雨:“当然是杀。”   胡老大虎躯一震,惊骇万分:“时雨大人难道是要为民除恶?”   不像啊。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时雨”,杀人没有规矩。有时是接了“秦月夜”的任务,有时是毫无理由地杀人。但无论时雨的杀人理由是什么,一个“恶”字道尽了他的本性——他不可能除恶扬善啊。   时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   时雨说:“他害了我的名声,我杀他很奇怪么?”   胡老大:“……”   挺……挺奇怪啊。   说时雨是采花贼的,是官府的人,又不是那个采花贼……但时雨却要找采花贼算账。   胡老大琢磨着是否是时雨不想惹官府的人,他没有问,时雨出了镖局大门后,身影一晃,人就看不见了。这般神出鬼没的功夫,让胡老大凛然——   “秦月夜”在发生不得了的内斗。   老一派势力退下后,新势力登台,少不了时雨这样的人物。威猛镖局若还想和“秦月夜”合作,此时多照顾时雨一点,日后都会得到回报。   --   时雨确实神出鬼没,好像这都是戚映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就像那一晚戚映竹推门见到的时雨一样,她分明看到了他,但是除她以外,所有人都没见过时雨。   次日,戚映竹借成姆妈的口,跟府衙打听,询问官府是否寻到采花贼的下落。戚映竹甚至小心翼翼地暗示,说那黑衣少年,恐怕并不是真正的采花贼。   戚映竹坐在窗下,对外头的小吏轻声:“姆妈口述、你们画的画像,我见到了。官爷,那少年看上去与我一般大,又生得俊俏……他何至于做什么采花贼呢?”   成姆妈在旁拽戚映竹的手臂。   戚映竹知道成姆妈既不希望她多事,也不想看到她为时雨说话,可是……戚映竹硬着头皮说道:“官爷可明察此事。”   “好了好了,”来问话的小吏却很不耐烦,并不把此事当回事,“你办案还是我们办案?我们已经贴了告示,女郎你也被保护得好好的,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   那小吏转身就走,将戚映竹噎得面色苍白,目有羞怒色。成姆妈怕得罪官府人,嘱咐戚映竹一声就去追了。戚映竹兀自在窗口旁,她手指紧抠着窗栏,身子轻轻颤抖。   昨日高台,今日泥沼。   这些人不过是欺她孤零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她好心好意地给人讯息,却还被人抢白,这般糟蹋……戚映竹黑眸中泪光潮湿,摇摇欲晃。她咬得唇发白,努力不掉下眼泪……   头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你帮我说话呀?”   眸中被泪水弄得模糊的戚映竹一僵,猛地仰头张望。她立在厢房的窗口,抬目只看到檐角轻晃的铁马,墙头乱糟糟的瓦砾,还有……葱郁得看不出深浅的古树叶子。   戚映竹怕人发现,压低声音:“时雨?”   依然是来自头顶的声音:“昂。”   戚映竹咬唇,方才还被小吏气得想哭,这会儿却被他弄得想笑。她小心看四周,见廊头院门口都有卫士的影子,好些卫士都向这个方向看。   戚映竹小声:“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   戚映竹隐约明白他不想撒谎的时候,就不会回答她的问题。戚映竹换个话题:“你不要下来,这里到处都是要抓你的人。”   头顶传来一声嗤,这一次,戚映竹准确地循声望去,她盯得眼睛发直,终于在树干极高的地方、丛丛叶子深处,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黑色的衣袍。   戚映竹既紧张他背着人来找自己,又忧心他为什么来找自己……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武功好高啊。   就像现在,他人在这里,院中的卫士们却没发现。   戚映竹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时雨:“追一个人,追到了这里,想到你在,就顺便来看看。”   戚映竹不知自己该喜该忧。   院门口的几个卫士,回头看到那位美丽的女郎一直仰着头看树叶。他们看了半天,心中起疑,慢慢向这边走来。戚映竹没有发现,还专注地仰头想从树叶深处找人,时雨发现了卫士。   时雨:“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晚上来看你。”   倏忽一下,卫士们到了戚映竹的窗下问询,戚映竹紧张无比,在卫士们仰头查看树木时,她真的怕对方看出什么。幸好并没有。而待卫士们走了,戚映竹后怕地坐下,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汗。   她怔愣半天,暗自自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他担心。   时雨就算不是那个采花贼,他也未曾洗白自己从未杀过人,毕竟山上找到的那两具尸体,无人解释得清。他要是被官府的人抓到……也是一件好事。   --   当夜,戚映竹百般踟蹰,万般纠结。   她怕时雨真的来寻她,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该如何摆脱此人。成姆妈自晚膳起,就发现自家女郎心事重重。成姆妈询问未果,只知道女郎晚膳也没吃几口,就一径长吁短叹。   可惜,当夜,时雨并未出现。   他说来找她的话,就如同随口说的玩笑,不算数。戚映竹怕他再闯自己的闺房,熬着夜不敢脱衣不敢合眼,她心中琢磨着话术……全都像无用功一样。   戚映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次日,她和成姆妈主仆二人被官府的人叫住,委婉地表示那采花贼估计离开他们小镇了,两位可以回到落雁山上去住了。成姆妈一时愕然,觉得根本没有寻到采花贼的踪迹,怎么就能说是安全的了?   成姆妈要找人说理,被戚映竹拦住。   戚映竹要成姆妈整理东西回山上,成姆妈不情愿,戚映竹这才道:“姆妈,落雁山才应该是我待的地方。我一直在山下府衙中好吃好喝地住着,有人是要不高兴的。”   成姆妈恼怒:“谁不高兴……啊。”   她想到了戚映竹敏感的身份,想到了前些日子回归侯府的真千金。   戚映竹淡淡一笑,面上无波,她转身回去里舍收拾行李,成姆妈望着女郎纤细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成姆妈心疼道:“何必这样呢?你又不碍着她什么,她自在侯府里锦衣玉食,你都躲到这里来了,她还要怎样啊。”   戚映竹没有多说,脑中短暂出现那位千金刚归来时,看着自己时目中的恼怒意。对方是该怪她,听说戚映竹的亲身父母是农夫农妇,没什么文化,动辄打骂人……后来那两位去了后,还给真千金留下一个弟弟,成了拖油瓶。   戚映竹在侯府穿金戴银时,侯府的真千金却在吃苦……对方如今仅仅要将戚映竹赶出京城,已经算是客气了吧?   --   成姆妈原本担心他们回到落雁山上后,采花贼去而复返。不管戚映竹怎么说,成姆妈坚定认为时雨是采花贼,即使不是,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人。   戚映竹也确实……觉得时雨不是什么好人。   她便没再多话。   不过,成姆妈的担心多余。二人回到山上住后,日子恢复了清静。没有府衙来扰,也根本没有什么外人来这边。渐渐的,成姆妈放下了戒心,好好照顾女郎。   这一日清晨,成姆妈去扫院子,戚映竹起床后缓了一会儿心神,便坐于窗下,开始梳妆。   她从妆奁中拿出一张红纸,轻轻抿在唇间……忽然,支起的窗杆旁,一只少年的手从外伸来,好奇万分地将她抿在唇间的红纸向外一扯。   修长有力的指骨,白净的指节。   戚映竹呆呆地张嘴,看到从屋顶翻跳下来的时雨:“……”   时雨也呆住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红纸,没想到她力气小之外,牙齿的力气也小。他还想与她玩呢,红纸一下子就抽走了。   时雨歪头,问她:“你是不是咬合不太好?”   戚映竹:“……”   她忽地一下站起,因起得猛而眼前发晕,身子轻晃。一只手从旁伸来,抓住她的肩。等戚映竹定好神,便登时惊骇——因时雨和她面对面地站着,他一手抓着她的肩,一手还搓着她染唇的红纸。   时雨低头看她。   二人四目相对,戚映竹恍惚:“……时雨。”   时雨弯一下眼睛,清亮地“哎”一声。他看着她漂漂亮亮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就开心。他说:“我去官府找你,但你不在那里住了。我试着来山上,原来你搬回来住了。”   戚映竹:“你前些日子去了哪里?”   她说完就涨红脸,意识到不妥。她不应该关心一个陌生少年……戚映竹面容绯红,时雨却没那么多心思,他随意的:“我去赚钱了。胡老大有一趟镖,给的钱挺多,我就去帮他了。”   他垂下眼觑她,他眸光清澈,神色中既藏着无辜,又藏着独属于少年的狡黠与自信:“你在等我啊?”   戚映竹正想飞快回答“没有”,她眼角余光看到了成姆妈拄着扫帚往这边走来的肥胖身子。她心里一慌,当然不能让姆妈看到时雨。戚映竹想也不想,抓着时雨的手,拉着他一同蹲下。   成姆妈立在窗外,疑惑的:“女郎?”   光影明灭,尘埃在日光下轻舞。戚映竹抓着时雨的手,一起蹲在妆台下。时雨也不反抗,好奇地睁大黑眸看着她。戚映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回答外面的姆妈:“姆妈,我头有点晕,你帮我熬一碗药回来吧。”   成姆妈果然关心她,本想进来看,被戚映竹用语言劝去灶房。戚映竹蹲在窗下,弄得一头冷汗,好不容易听到成姆妈的脚步声终于远去。   她听到头顶呼吸热热的,少年在笑。   戚映竹脸燥热,少年的脸贴来,睫毛飞簌簌擦过她的脸。他不知是故意还是无知,舌尖轻轻一舔,就擦去了戚映竹额上的一滴汗。   少女骇然,僵着背向后躲。戚映竹以为他不懂,试图教他:“男孩儿不能对女孩儿这般随便的。”   时雨瞥她一眼,给自己找理由道:“可我手上拿着东西,我要帮你擦汗啊。”   此时的戚映竹心慌意乱,并不能看出这个少年的烂漫中,透露的是他骨子里的那份无情、不在意。   她以为他又要胡来,时雨却只是观察她片刻,道:“你真好玩儿,我决定了,我要一直来找你玩儿。”   戚映竹脸瞬间僵住:……求他不要再来找她了。 第7章   山间景好。院中杏花,日夜开落;古木青翠,被风吹动。树叶与花瓣飞扬着落到地上,被扫帚扫去,依然留下薄薄一层,雪白色与青赫色交映。   戚映竹知道自己赶不走这少年,她自暴自弃地重新坐于窗下梳妆,努力忽视在自己身旁上蹿下跳、对她这里一切都表现得分外有兴趣的时雨。   期间成姆妈不放心她,从灶房中探出头看来。   戚映竹看到成姆妈,她握着的象牙梳一紧,将自己头发扯得生疼。她还没顾得上提醒时雨,身旁“嗖”一声,黑衣少年就窜到了墙根处躲起来,没被外面的成姆妈看到。   戚映竹瞪圆眼,惊讶地看时雨——他居然知道要躲开不喜欢他的成姆妈。   时雨觉得她的惊讶侮辱了自己,他道:“我又不是傻子。”   可是话这么说着,他靠着墙,右手指间还新奇地玩着从戚映竹这里拿去的红纸。他就好像看不出戚映竹的排斥一般,自己很自在。   戚映竹恹恹的,随他去了。   “你确实咬合不好。”时雨莫名其妙蹦出来这么一句。   戚映竹没理他。   他自己凑过来,脸蛋凑到戚映竹面前,将戚映竹吓得绷着背向后一躲。她眼睛看到这俊俏的少年郎,嘴里叼着她方才抿唇的红纸,但他不是用唇抿,他是用牙齿咬。   上下牙齿紧紧咬住一张纸,两颗虎牙微长。春风吹拂,碎发拂过时雨的面孔,贴在他唇上;一片柳絮颤巍巍,黏结在他睫毛上。   目黑唇红,齿咬红纸。   时雨伸手去拽自己齿间所咬的红纸,他没有拽出来,便向戚映竹炫耀:“唔唔唔。”   ——看我咬合多好。   戚映竹:“……”   戚映竹眸中波光转动,她绷不住脸,噗嗤笑出声。   少女颊畔的笑涡若隐若现,刹那的俏皮掩去了她眉目间的病弱颓色。   时雨看得呆住,他不知如何描述,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这样……让他忍不住想一直看的少女。她病歪歪的样子很好看,她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他心跳咚咚,顺本能行事,一闲下来,就想来找她。   时雨因发呆而牙齿松开,那张被他咬着的红纸从他唇间飘落。戚映竹伸手捧过,她悄悄觑一眼,看到时雨有些懊恼的神色。   戚映竹无意识地,被他可爱到了。   时雨:“我咬合真的很好。”   戚映竹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不是用牙齿咬的……算了。”   她将红纸收回妆奁,不像是要再用的样子。时雨观察她,见她又恢复到了那般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和他刚过来时看到的一样。时雨往她眼前凑,这一会儿,戚映竹不那么一惊一乍,她推他,眉目间却始终有郁色。   时雨不解,问:“你怎么了?”   戚映竹已经梳洗好,她回身向内舍行去,时雨一路跟着她。戚映竹坐到床榻上,看向时雨。少年腰板挺直紧窄,双腿修长,走路永远是气定神闲,分外好看……她看他腿的时间长了,时雨敏感地低头看自己。   戚映竹立时脸红地移开目光,心里暗恼:你怎么能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呢?   万一被人发现,就是“不知廉耻”。   戚映竹转移话题:“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时雨懒洋洋的:“找你玩儿啊。”   戚映竹并不相信他,她道:“你那般羞辱我,还一直来找我……你若是想杀我,直接杀了就是。何必这般一回回地戏弄人呢?”   她垂头,盯着自己裙裾下露出的绣花鞋鞋尖,目中已经湿漉漉:“我劝你也不必拿我逗趣,我就是没了,顶多姆妈掉两滴泪,没有人会为我难过的。你也别想拿着我的尸体去威胁谁,侯府不会认的。”   时雨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同时心里觉得委屈——他哪里有想杀她!   诚然,时雨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就是因他武功高强,杀人还没有一定规律性。但是时雨自问自己对这个“七女郎”一直挺好……他几次动了杀念,但几次都没有动手!   她冤枉他!   时雨盯着戚映竹半天,思考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他明明对她挺好的……好一会儿,时雨恍然大悟,心想我明白了。   因为她是一个胆小的人!她害怕他杀她!   时雨便解释:“我……不随便杀人。”   他说这话,自己都心虚,他赶紧多编出一句谎话来:“我,只杀该杀的人。”   戚映竹缓缓地抬眼,向他看来。时雨气息压低,腰杆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希望她看出他的诚意。半晌后,戚映竹半信半疑,问:“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要杀山上的那两人?”   时雨既怕吓到她,又怕她不理他。他结巴道:“我、我做生意的。就是、就是……死的人,伤害了别人……的感情。我要帮那个‘别人’,讨回公道。”   他将“杀手”的职业,解释得这般清纯无辜。   若是“秦月夜”的楼主在此,定要记下这解释,当做“杀手楼”的招牌用。   戚映竹依然想不明白,她一个官家小姐,对他的事稀里糊涂。她凭着自己看过的几本话本,尝试着猜:“这是……除恶扬善么?你是江湖人?”   时雨:“昂。”   戚映竹若有所思。   时雨见她那恹恹之色消退了些,他蠢蠢欲动,便又想靠近她。结果他才迈一步,戚映竹重新惊恐地抬头看他。时雨僵住脚步,郁闷又不解。   他道:“你都知道我不杀你了,干嘛还这样?”   戚映竹:“时雨……你不能这样的。女郎的闺房,你不能这样随意进的,会对我名声不好。”   她提防着他因为她一句话而突然发怒,毕竟他真的杀过人……谁知道时雨看起来脾气倒挺好,他根本没有发怒的倾向,始终保持着一个能够沟通的氛围。   对时雨来说,他不喜欢的会直接杀;他不杀的,便是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   时雨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就想找你玩儿。”   他嘟囔:“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喜欢你,我玩几天都不行么?”   只要“秦月夜”那边的事情结束,他就会回去了。他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他如今对戚映竹印象挺好,便想在自己休息的这段时间,有个玩儿的地方。   他不想整日和胡老大那些人待在一起。   戚映竹因为他一句“我喜欢你”而脸通红,虽然她心里明白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她知道她应该坚定地拒绝,不给他一点希望。可是……她拒绝有用么?   她望着时雨,时雨漆黑的眼睛与她对视。怪异的气流在其中流窜,戚映竹心跳开始不正常,手指发麻。   她蓦地别过脸,阻止自己的妄念。她说服自己:我只是害怕时雨欺辱我和姆妈。   戚映竹费尽力气,才用极轻的声音憋出一句话:“那你……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闯我闺房,尤其是不能夜里。还有,你不能让姆妈发现……”   时雨笑露虎牙。   他凭借少年独有的狡黠,看出她分明也是想和他玩。   自然。   戚映竹纵是整日恹恹无趣,被病所困,可她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亦会为病痛以外的新鲜世界吸引到……侯府没有过的,侯府不愿给她的,她再厌世,也终究有好奇心。   --   春日下午,成姆妈陪着戚映竹看书消磨时间。   成姆妈完全不知道他们院中的那棵古树高高的树杈上,躺着一个时雨。成姆妈唠唠叨叨,说些家里鸡蛋没了、女郎可想吃肉之类的闲话。戚映竹屏着呼吸,紧张地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翻看。   她猜时雨就在树上,她眼睛时不时向上瞥一眼,但她不敢让成姆妈发现。   戚映竹碰了碰案上的茶盏,抿一口水。她突然想到树上的时雨两个时辰没动静了……是不是他终于觉得她无聊,走了?   “轰”一声巨响,吓得她一个哆嗦,心跳狂乱。成姆妈慌忙把她搂到怀里,捂住耳朵。成姆妈:“不怕不怕,老婆子在,没人敢伤害女郎。”   她怕女郎犯了心疾。   戚映竹被抱入姆妈的怀抱,心中感动万分。她张口说不出话,便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   好了一会儿,戚映竹小声安抚姆妈,与姆妈一同看去,见原来是一棵树上的树杈压下来,砸在隔壁的两间厢房。两间房子被砸出了两个破洞,尘土飞扬。   他们院中除了戚映竹住的寝舍,剩下的两间厢房,都被高处树枝砸下来,压塌了。   成姆妈诧异:“好端端的,房子怎么塌了?”   戚映竹呆住,她本能地仰头往树上看——是不是时雨做了什么!   她看到葱郁树枝间,时雨大约也被弄懵了,他趴下来往下探头探脑。成姆妈抬头,戚映竹慌忙一声:“姆妈!”   正仰头打算细看的姆妈一愣,低头看到戚映竹捂住心口。戚映竹虚弱道:“我,心口疼……”   姆妈连忙扶戚映竹进屋休息,顾不上管外头被压塌的房子。戚映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一眼树顶。树上的时雨,默默地爬回去——   真的不关他事。   他饿了,正好看到一只鸟,他便站起来去捉鸟。   他就跳了几下而已,他跳了那么多下都没事,鸟一落下了就出事……是鸟的错。   --   当夜,山间潺潺下雨。   厢房塌了,戚映竹原本想要姆妈和自己分开睡,此时也只能让姆妈搬回来与自己一道睡。但因为戚映竹下午时说心口疼,成姆妈担心她,对她寸步不离。   戚映竹心神不定:夜里下雨,时雨可有走了?   他那么大个人儿,又武功高强,下雨了总会躲雨吧?   夜间睡在榻上,戚映竹听到外面姆妈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响起,她试着唤了两声姆妈后,没人回答,戚映竹便蹑手蹑脚地船上鞋履下了床,向外头走。   戚映竹关上门,立在廊上小声唤:“时雨,时雨!”   天地如黑河浇灌,雨声轰烈。戚映竹的声音被雨盖住,她也听不到回应。她扶着栏杆走两步,突然天上一道闪电划过,雷鸣声轰然而来。戚映竹身子一颤,心跳正加快……她被抱入了一个少年怀里,少年捂住了她的耳朵。   时雨很开心:“你关心我啊?”   然后,他调皮又懂事的:“不怕不怕,没人伤害你。”   戚映竹被抱在少年潮湿的怀抱中,少年的怀抱清新硬实,和姆妈不同。   电光照耀天际,戚映竹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耳边明明被捂住,却发出轻微的嗡鸣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戚映竹恍惚地仰头,看到时雨漆雨夜一般的眼睛。   他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嘴巴一张一合。她听不到他说什么,但她从他咿呀学语一般的生疏动作,判断出他的想法——   他在学下午时的姆妈,哄她不要害怕。 第8章   檐角雨如溪流哗哗,密密如帘。雨敲树叶,待天边的电光消了,心如擂鼓的戚映竹反应过来,向后撤,退出时雨的怀抱。   时雨没有阻拦,他打了个喷嚏。   戚映竹心情便更加古怪。   她分明怕这个少年打扰她,可是她看到他鼻头微红、眼睛如水的模样,又不忍苛责。她还要承认是自己放不下时雨,才会趁姆妈睡着后出来找他。   戚映竹微偏过脸,有些恼自己。雨丝轻轻向廊内拂来,她披着斗篷,身形羸弱,乌发扫于颈内,被雨淋湿几绺,落落地贴着面颊与玉颈。她的侧脸在昏暗的雨夜下,生得明丽柔婉,透着朦胧美。   时雨看得呆住。   他脑子里没有什么赞美女性的好听的话,可他心知肚明,她病歪歪的样子,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美人。   时雨看着她发呆时,见她转过脸来,乌黑的眼珠子几分嗔恼地盯着他。时雨看她嘴巴一张一合,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她一直在说话:“……我都说让你夜里不要来了。”   时雨反驳:“你说的是不要进你房子,我是在房子外面的。”   戚映竹:“那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时雨向她摊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方才他捂她耳朵时,那只手都一直握着拳。戚映竹低头看去,豁然一惊,只见时雨的手中,紧巴巴地攒着一只硬邦邦、垂着翅膀、一动不动的鸟。   戚映竹:“死、死的?”   她面白如纸,向后退一步,本以平稳的心脏,再次被吓得咚咚咚跳起来。   时雨不知道她的害怕,还很高兴的:“白天的时候,就是这只鸟弄塌了你的房子。我估计你很生气,就替你报仇,抓住凶手了。但你不让我见你,我就不能把凶手给你。”   他说完,责怪而委屈地看她一眼。   戚映竹恍惚。   她心情复杂,不知说什么好。她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心中多多少少对世间有些失望与怨怼。一只死鸟被握在时雨手中,她知道他表现的很吓人,但戚映竹并没有太多善心去可怜。   戚映竹嗔:“鸟是凶手么?”   少年听她嘤嘤娇语,心头重重一颤。   戚映竹抬眸乜他,清水微漾。   时雨握着死鸟的手向她面前伸了伸。他心里发虚,藏着一件没有告诉戚映竹的事情——弄塌了她家的房子,时雨是想帮她补好屋顶的。   他今夜徘徊在此,也是想补屋顶。   但是时雨不承认自己是弄塌她屋子的人,当然也不会以此邀功。   缓缓的,伴随着雨声,戚映竹侧过脸,不去看他递来的鸟:“什么怪东西,死掉的,我才不要。”   戚映竹背对着时雨,她眼睛看着烟雾茫茫的雨间院落,平缓自己的情绪。她说话声音清浅如溪水,但她知道背后的少年听得到:“你今夜……就在这里淋雨么?”   时雨随意万分:“嗯。”   戚映竹垂下黑睫,手指轻轻勾扯身上斗篷的衣带,她轻声:“你不回家去么?”   时雨:“我没有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戚映竹略微赌气的:“那就回你能够……”   不等她说完,时雨打断:“不要。”   戚映竹:“时雨……”   时雨抱臂,别过脸哼一声:“不、要!”   戚映竹回眸,与他偷偷望来的黑眼珠对上。时雨嘀咕:“别人没你好看。”   戚映竹面颊红了,脊背微微地僵硬。她抠着衣襟上的花纹,飘来的雨丝连粉色指甲都淋湿了。戚映竹声音更轻:“你不是会武功么?我之前见你,雨下那么大,你没有被雨淋到。”   时雨“啊”一声,慵懒又耐心:“那样是需要很多内力的。我现在有伤在身,还要抓一个人,我不想浪费内力。”   戚映竹低着头:“……可你就淋湿了啊。”   时雨没吭气,或许是他不知道她纠结的心事,不能明白她的怅然是为何。   戚映竹最后的问话,被淹没在雨中:“那你……一整晚都要淋雨么?”   时雨回答:“啊。”   戚映竹回了身,轻轻地看他一眼。她走过他身边,袅袅娜娜,敛着目向屋舍中走去。带着苦味的药香自她身上传来,被时雨闻到。   时雨不掩饰他的失落和期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戚映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他一眼。   雨丝飞溅,一道廊庑下,佳人与少年别立两侧。   戚映竹抿唇:“你……进来吧。”   时雨眼睛亮起,如同银河雨落,星辰飞燃。   --   戚映竹不忍心在知道时雨要待在外面淋雨后,还当做不知放任不管。关上门的那一刹,外头的风雨被关在外,她和时雨那单纯的关系,也一同被关在了外面。   戚映竹心里慌张又紧张,她手搭在门上,轻轻颤抖。   她定了下神,垂下眼,小心地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寝舍里面走。姆妈的呼噜声一顿一顿的,在两人耳畔响彻。   时雨低头,看到她握着自己衣袖的手在轻轻发抖。他见她哆嗦得那么厉害,于是伸手来握她的手。女郎羊脂一般柔腻而冰凉的手被时雨抓住,雪白肌肤外,宽大的翠绿玉镯轻轻磕到时雨手腕。   时雨微恍惚,戚映竹则惊得猛烈颤了一下。   戚映竹回头,责怪地瞪他,低头看向他抓着她的手,欲挣扎。   二人别了半天,戚映竹终于推开了时雨的手。她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引路,绕过姆妈睡的床榻,回自己里面的寝舍。她这般一惊一乍,时雨这个没良心的,只知道好奇地四处张望。   两个少年猫腰而走,眼见着要带时雨走过外舍,不想戚映竹转身时,斗篷带子飞扬,勾到了一个落地青瓷花瓶上。时雨在后跟着,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记恨她不让自己牵手,便仰脸看天,根本没有提醒。   戚映竹被自己的衣带子扯得脚步一趔趄,拉得花瓶在地上“刺啦”一声。   仰着头看房梁的时雨背着手,噗嗤一声笑,将戚映竹吓得直扑来捂他嘴。   姆妈的呼噜声消失了,模糊的唤声响起:“女郎?”   戚映竹抬头,看到睡在外舍美人榻上的姆妈坐了起来,她拉着时雨,登时蹲下去,瑟瑟地依偎着大花瓶,也不知道花瓶能不能藏住二人。   时雨眯起眼,觉得这探险一般的、偷偷摸摸的经历,很有趣。   戚映竹颤颤地回答一声:“姆妈……我起夜出恭,你、你不用起来,继续睡吧。”   成姆妈:“老婆子扶你……”   戚映竹声音一时尖厉:“不用!”   坐在榻上的姆妈明显一愣,神智都要被女郎那一声急促的唤弄得清醒过来。她紧接着听到女郎似乎带着哽咽、羞耻的声音:“……我一个人来就好,姆妈,求你,别起来了。”   成姆妈刚睁开眼,视线未曾适应屋中的黑暗。她没有发现那对蹲在榻边不远、靠着花瓶的一对少年。成姆妈寻思着女郎大了,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成姆妈迟疑的:“不是睡不着?真的不用姆妈陪你?”   戚映竹声音低弱:“不用。”   好一会儿,没有再听到姆妈动静,戚映竹才真的松了口气。紧绷了一路的她身子一颤,向后摇摇地歪倒。时雨张臂,就将她抱住了。戚映竹挣扎,少年温暖滚烫的呼吸,从后柔柔地拂来。   戚映竹耳珠与后颈慢慢僵住。   时雨贴着她的耳,气息撩乱她发丝:“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戚映竹耳根红透,她怕吵醒姆妈,不敢开口。她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心里暗自懊恼时,时雨一声不吭,将她横抱了起来。   戚映竹蓦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   长发荡在时雨臂弯,她一手搂住他颈,一手背被自己牙齿咬住。她仰头,看时雨俯下眼睛看她,她闭目躲避,睫毛颤抖。他轻轻松松地抱着她,如进自己的家门一般自如,去内舍去了。   --   戚映竹自然不会让时雨上自己的床,她顶多肯拿一床褥子铺在地上,让他睡。即使这样,已经和戚映竹从小接受的闺训很不一样了。   戚映竹一方面害怕时雨,一方面心里也憋着恼:她已经不是侯府千金,她前两日还被真千金找借口重新赶上了山。她故意要变得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   可是……她让时雨进来,是不是引狼入室呢?   戚映竹蹙着眉,想不清楚。时雨则开心地团着被褥在地上打个滚,他眼睛仰头看她,眼里没有邪意,让戚映竹忍不住心软。   戚映竹心想算了,他要是真想做什么,她也拦不住。   何况她身体弱,此时已经撑不住了。   这一夜过得足够跌宕,戚映竹难得脸一挨枕,便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中间没有如往日那般,被一点儿动静就惊醒。睡着前,戚映竹还勉强地想着:   雨停了就让他走;   天亮了,姆妈进来之前,就让他走……   他可千万不能被姆妈看到。   --   相比戚映竹的虚弱,时雨精力充足得很。他在地上打滚一圈,闭上眼装睡后睡不着,又偷偷睁开一只眼往帐子里看。   片刻后,时雨托腮趴在床榻边缘。   帐中香气犯苦,他凑上去,睫毛在她脸上跳颤,闻到香气来自她唇,以及唇下。   他靠前挨着她的脸,气息与她轻缠间,又停下。   时雨皱起眉,想到他如果不经她许可,亲了她,她是不是又要哭哭啼啼指责他?时雨已经发现,这个“七女郎”叽叽歪歪,有一大堆道理,一大堆“不行”“不许”“不可”。   想到这里,时雨叹口气。少年懒懒的,抱着被子躺了下去。他面朝着床榻上的美人闭上眼,心想他明天就问她,能不能亲。   好像只要他问了她,他就能亲到佳人。 第9章   春雨声愁,帐中香气愈发浓郁靡丽。   那香气越暖,对人的侵扰便越难缠,闹得人心间发痒。   古锦斑斓的暖褥,被帐子外的昏光照入一点儿。天蒙蒙亮的时候,姆妈起夜出恭,内舍中抱着被褥睡在地上的时雨,蓦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身上的黏腻感、梦中麻而战栗的快乐……时雨感受到自己每日睡醒后都容易产生的身体变化后,并没如何反应。他呈“大”字瘫在温暖的被褥里,仰起目去看那青色帐中模模糊糊的光影。   姆妈在外面作出的动静越来越清晰,隔了一会儿,姆妈冲里舍喊道:“女郎,外面下雨了。”   戚映竹因为身体不好,睡眠便时浅时重。姆妈喊了一声后拉开门去院子忙活,戚映竹混沌地听到声音,也并未清醒。但是温暖的气息拂在面颊上,越来越热;灼灼的目光凝视,将她烫出一个洞来。   戚映竹睁开眼,神智懵然中,看到黑衣少年正俯趴在身上,盯着她看。一夜之后,他的衣裳有些乱,武袍内白锦中衣领子露出一道,他束着的发丝从肩头、脸颊落下,扎在女孩儿脸上。   帐子未曾被牙钩悬起,一觉醒来,本应在床下的少年,出现在了帐中,还压着戚映竹。   戚映竹没有完全清醒,她呆呆地、仰脸看着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时,手腕被时雨一下子按住,压在了枕间。戚映竹背脊窜起密密麻意,别过脸微斥:“时雨!”   时雨低声:“亲么?”   戚映竹惊骇,一时间竟领会不到他什么意思。   时雨道:“不让啊。”   他声音低低的,目露失望,却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他松开了抓她的手腕,翻身就要大咧咧地下床。戚映竹听到姆妈的声音越来越近,往内舍过来:“女郎,该起了。”   隔着帐子,戚映竹撑着手臂坐起,看到时雨挺拔轩昂的后背,和窄瘦劲实的腰。他闲然地站在帐子外,但屏风后,姆妈的脚步声已经进来了。   戚映竹慌张,她从帐子里伸手,一把抓住时雨的手腕。她力气羸弱,怎么可能抓的动他?但是时雨立时回头来看,目中光极轻地亮一下,如湖水中浸透潮湿的星辰一般。   他假借她的力道,顺势入帐,将半坐起来、衣带松松的少女扑倒。时雨唇擦过戚映竹的唇,被戚映竹转脸躲开。戚映竹慌张地扯过被子,盖住两个人的身形。   她慌得心如鼓擂,少年亲吻她的脸、唇,她急得快要哭,又知道不能被姆妈发现。她硬生生扭过脸不肯被时雨亲,她拼足自己的力气,将时雨往被子里按。   戚映竹呼吸急促,时雨问:“你怎么了?到底让不让亲?”   ——现在,哪里还是亲不亲的问题!   时雨和戚映竹没有默契,戚映竹急得要死,他依然不懂她要什么。戚映竹眸中浸了水,心口起伏,雪白莹莹。时雨的目光顺势向下,他看得怔住,出神之时,终于被戚映竹按到了被褥里。   时雨被被子罩住脸,眼前陡得暗下。他随意地伸手就要扯开被子,他的后背,被戚映竹柔软的手蓦地抱住了。   她在下,他在上,她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出去。   隔着被褥,时雨听到戚映竹涩声:“姆妈,我还没起。”   时雨眨眨眼,他不乱动了,知道戚映竹怕的是什么了。但他不怕,他很享受她的怀抱,喜欢她的被子里的香气。时雨是条虫子,他闻到温暖被中的香气,就吸鼻子去蹭。   戚映竹面红耳赤,按着少年的后脑勺,心口蓦地一湿。   她重重一颤,猛地扭过身,侧肩向内,长颈如玉,血红弥漫。   成姆妈进了内舍,看到地上扔着一床被子,她听到帐中少女一声低哑嘤咛。成姆妈担心:“怎么了?”   戚映竹心乱得不属于自己,她和时雨在被子下互别着劲,她知道自己状况危险,不能让他得逞。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的脸从她心口移开。戚映竹刚松口气,以为他闹够了,他的气息,拂在了她中衣被扯开一边的肩头。   戚映竹僵硬,又自暴自弃地想:肩膀,还好。   但是并不好。   下一刻,少年温软的唇,贴上了她肩上。戚映竹登时颤抖,锁骨绷住收缩,时雨一侧脸,脸埋入了她颈间。   成姆妈听到戚映竹呼吸凌乱,她太不放心,就走来。成姆妈:“到底怎么了?”   戚映竹长发揉乱软枕,面颊绯红,额上渗着细密的汗。她心口有酥酥麻麻的羽毛在撩拨,她的肩头一片湿暖。她咬着唇,压抑着齿间战栗。帐子上的花纹在她眼前胡乱地飞,戚映竹终于看到了姆妈。   她骇得大脑空白,猛地抱紧被中时雨。   时雨反应过来,也抱住她。他误以为她的反应代表喜欢,他更亲昵地拂开她的乱发,亲吻她的脖颈,舔去她颈上的汗。   戚映竹一声呜咽,道:“姆妈、你、你去拿药来!”   成姆妈唬了一跳:“心口又疼了么?最近怎么病得这般频繁?”   戚映竹紧咬着唇说不出话,她断续凌乱的呼吸声太不正常。成姆妈以为她心口疼得比往日更加厉害,便顾不上掀开帐子查看,成姆妈匆匆向外头走去,因走得匆忙,还被地上扔着的被褥绊了一脚。   听到关门声,戚映竹一下子扯开被子,她喘着气抚着心口往后撤退,面红如血。   时雨的发丝和她一般乱,他被压在没有空气的被褥下,面孔不知是因何原因而红如滴血,唇角红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戚映竹又羞又气:“时雨,你恩将仇报!”   时雨:“什么?”   他黑漆漆的曜石一般的眼睛盯着她,道:“我没有亲你嘴啊。”   戚映竹:“你、你……”   她羞得说不出话,身子贴着后墙,因见时雨往她面前凑来。时雨眼睛向下,从她肩膀落到她微乱的衣襟口。他眼中的欲不加掩饰,抬头看她一眼。   戚映竹:“时雨!”   时雨眼中欲不减,却奇怪地笑:“你总叫我干什么?”   他伸手来拉她,她身上每一寸地方,在他此时的眼中,都是诱美。戚映竹捕捉到危险,她戚戚地向后缩,胡乱哀求:“时雨……我帮你躲雨,我们不能这样。”   时雨抬目,缓缓看她一眼。   他终于发现了她的抗拒,迟疑:“你不愿意?”   戚映竹赶紧摇头。   时雨目露失望,说:“好吧。”   他和她隔断距离,问:“那我现在做什么?”   戚映竹低头,几分难堪:“你……可以离开么?我想缓一缓。”   她脑中混混沌沌,她要想一想她都在做些什么,她是不是和时雨走得太近了。她分明是怕他,可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时雨淡淡地“哦”一声,对此倒并不在意。他下床时,看到地上扔着的被子,还回过头,有空问:“我要把被子拿走,给你洗一洗送回来么?你还要么?”   戚映竹迷惘抬目,她嗫嚅:“什么……意思?”   这一下,轮到时雨笑了。   他大大方方的:“我梦遗了呀。”   他凑过来又想亲她,被戚映竹扭脸躲开。时雨的唇在她脸上轻轻一挨:“弄脏了你被子。”   他的牙,在她脸颊上咬一口,他一下子被戚映竹推开。时雨让开,对她眨眼,无辜道:“我梦里想的是你。”   戚映竹:“……”   什、什么……意思……   但是迎着时雨那种眼神,她已经问不下去。她没有勇气问,但基于少女的自我保护,她意识到恐怕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她要自己弄清楚,不会问他。   戚映竹便低着头慌乱摇头,示意不用他做什么。时雨失望地在她床畔前磨蹭了一会儿,仍不见她留他。   时雨迷茫地想:不对吧?不是这样吧?别人好像“春宵苦短”后,次日都会很依依不舍吧?为什么七女郎一副巴不得他离开的样子。   时雨还在磨蹭不想走,外头木门被推开,成姆妈的脚步声重新过来。戚映竹抬眼,与时雨低下来看她的眼珠子对上。他对她弯起眼睛笑,又露出逗弄她的神情来。   戚映竹一时想笑,一时紧张。   她用眼睛暗示他快走,他却立在床畔动也不动。   戚映竹不得不开口:“时雨!”   成姆妈端着药到了内舍,听到里舍中女郎的娇斥声。她心里一急,蓦地加快脚步,一下子进了内舍。成姆妈进来的那一刹那,戚映竹眼睁睁看着时雨轻飘飘地向上一跳,翻上了房梁。   戚映竹眼睛忍不住向上看,时雨的身影一晃而逝。   耳边是成姆妈的责备:“女郎!”   --   时雨因为要换衣服,他终于下了落雁山,而威猛镖局的胡老大对他已经望眼欲穿。   春雨潺潺,胡老大好不容易见到失踪多日的时雨:“时雨大人,你整日都在忙些什么哟!正事都快要被您忘了吧?”   时雨偏头,少年眼中空茫茫的,单纯到极致,也是另一种无情:“什么正事?”   胡老大提醒:“您让我打听的采花贼啊……有下落了。”   时雨顿时有了兴趣。   胡老大跟在他后面,再多说几句:“还有,‘秦月夜’有几名杀手编号在京城方向失去踪迹了,怀疑……可能是来找您。您最近要小心。”   时雨不在意:“来就来,杀了便是。”   除了目前仍排在第一的金光御,“秦月夜”的杀手,再没有被时雨看在眼中的。   胡老大提醒:“失踪了好几人……秦小楼主的意思,是让您要不躲躲,先回‘秦月夜’,和她汇合?”   雨水落在睫毛上,时雨一扭头,不高兴地撇嘴:“不要。”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回去。   --   一上午的时间,戚映竹都在接受姆妈的审问。   戚映竹拢着被子,迟钝地看向端着药的成姆妈。迎着姆妈质疑又担忧的目光,戚映竹低下头,手指抠着褥子上的纹路。她支吾出一句:“……没什么,姆妈,我做了噩梦。”   然而成姆妈已经对女郎这几日的反复无常警惕起来:“时雨是谁?”   戚映竹低下头:“……我新写的一首诗。”   成姆妈不信。   戚映竹:“是真的……我想到春时雨,便想作一首诗——春夜喜雨。”   想到诗名暗含的意思,她涨红了脸。   成姆妈:“诗呢?”   戚映竹:“……在写。” 第10章   天刚亮,人间烟火初起。   镇上的“花月楼”门可罗雀,清晨之时,这里正是三三两两的客人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立着打盹的老龟公一个不着神,就见一个撑着破伞的黑衣少年,徐徐走来。那少年在门前收伞,与龟公对视了一眼。   龟公瞌睡得恍惚时,眼前也微微一亮。烟雨蒙蒙下,少年器宇轩昂,比昨夜楼里各式男客的丑态,不知让人心悦多少。   时雨将伞留在门口,便向楼中走去。   他动作和神态都太平静,以至于他走出去两个呼吸了,龟公才反应过来追进楼:“你、你等等!这个小兄弟,你这是干嘛的?”   时雨立在楼中一层厅中,抬头看到各处胭脂明媚,暧.昧而浑浊的香气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绕。楼上一个扭着腰肢、半遮半掩的女郎走过,哟一声后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美目流波:“好俊的弟弟啊。”   时雨并不在意,他从小混江湖,三教九流长大,什么没见识过?   他来这里,是胡老大给出的线索——那让他背了黑锅的采花贼名叫陈述,陈述非但没离开这小镇,且因为时雨背了恶名,陈述舒服了好久,到处跟人炫耀。   时雨被官府追杀了多少日,这陈述就享了多少天的快乐。   时雨不对戚映竹摆脸色,自然要迁怒这个陈述。   陈述昨夜,就宿在此。   时雨回头,看到追上来的老龟公。时雨莫名其妙:“你说我来这里干嘛的?”   老龟公一噎。   他不好说,因这少年虽看着稚嫩年少,好似可以流连花丛;但是少年的眼神太干净,干净得……不像他们这里的常客。何况,就算要逛花楼,哪有白天来逛的道理?   老龟公道:“小兄弟,这时候女郎们都睡着呢,没有人招待你。你看要不晚上……”   时雨:“不用。玩的就是个趣儿。”   说话间,他目光向四处一梭,已经将楼里各处角落里偷看他的人打量了一圈。其中没有胡老大给他看的画像中陈述样子的人。后头龟公还在啰啰嗦嗦地阻止他,时雨缓缓回头。   他幽静至极的眼神,让人背脊向上窜起战栗感。   老龟公向后退一步,见这个少年歪头,天然无辜地笑:“我来逛青楼呀。”   楼中四处喝声轰然,因下一刻,时雨长身一跃,翻身踩上厅中一被提倒的案几,他借力向上一拔,再顺着楼梯向上疾奔。几个大跳跃间,少年鬼魅一般的好身手,让楼中偷看他的人心中惊骇。   时雨站到了二楼扶梯口,抓住一个要逃跑的小伙计的手。他长睫上还沾着楼外天的雨水,眼睛晶玉似的好看,唇红齿白分外动人。时雨说话也如话家常:“带路找陈述,不然杀了你。”   楼下龟公终于确定这小子是来惹事的,他大喝一声:“伙计们,拦住他!”   时雨回头,目光一闪。   --   “花月楼”三条街外,一处酒肆的屋顶,巨大的松柏树与楼相缠,密密枝叶蔓延到了屋檐墙头。   七八个带着面纱的杀手,肃然立在树木遮挡的阴影下,借此躲雨。他们的眼睛,则盯着对面的“花月楼”。目力最好的杀手汇报道:“恶时雨已经进‘花月楼’了。”   其他杀手颔首。   “恶时雨”杀了排名前五的杀手中的三人,又杀掉了派去捉拿他的其他杀手。“秦月夜”的楼主大怒之余,又心生惊骇。没有杀手楼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崛起,没有楼主能够忍受时雨这样的不遵守游戏规则。   眼下“秦月夜”内斗,有人夺楼主之位。“恶时雨”分明是和那人合作,要废了旧的楼主。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金光御,被人当做目标,如今自顾不暇,楼主自然无法请金光御出面解决时雨。但是没有金光御,多派些厉害的杀手,也必然要解决“恶时雨”。   此次派来的杀手们,都是“秦月夜”楼主的心腹。他们接到的命令,也不再是如以前那般捉拿时雨,而是直接杀。   “恶时雨”内功高强,几个杀手不敢太靠近“花月楼”被他察觉。“恶时雨”虽然只是少年,习武天赋却极高,他们不敢当面其锋,自然要采取别的手段。   几人商量道——   “昨夜收到的情报,时雨自从杀掉那几人引起官府注意后,仍未离开这里。果然狂妄之徒,江湖人士竟和官府人对上。”   “时雨虽然为人乖戾,但也不是傻子。之前派去的杀手就算没有拿下他,也肯定给了他重创。他受了伤还不离开,不惜惹上官府……这个小镇,一定有吸引这个小子的地方。”   “时雨睚眦必报。据说官府让他背了采花贼的名,他今天去‘花月楼’,肯定是要杀那陈述。陈述真够倒霉的,惹上时雨。”   “我们且看看,找到时雨的弱点,才能杀掉他。”   杀手们耐心万分。哪怕“秦月夜”的楼主已经火烧眉毛,他们决定杀一个难缠的对手,仍是要弄清楚所有情况——攻其七寸,才能致死。   --   “花月楼”中一派混乱。   在时雨看来,他原本只是要找一个人,却这么多人阻拦,实在麻烦。原本谁阻拦时雨,时雨都会一杀了之。但最近他正被官府通缉,再加上“秦月夜”内斗未停,时雨便不想再造杀戮,平白给自己找上更多麻烦。   他发现了落雁山是个好玩的地方,便不想被无辜人士打扰。   而即便时雨不杀人,他此时在“花月楼”中引起的动静也不小了。众人看他,如同修罗在世一般。时雨一脚踹开最后一道门,迎面便是暗器飞袭而来。   时雨飞身而躲,他跃上房梁与下方对视,轻笑:“啊,找到了。”   下一瞬,少年身形如梭,突一下出现在了陈述面前。   楼里这么大的动静,陈述自然早就听到。他不知时雨是来找他的,但身为江湖人的危机,仍让他做足准备。此时时雨动手,陈述心里再无侥幸。他喝一声后迎上少年的招数,口上兀自沉稳:“敢问我如何惹了阁下?”   时雨笑一下。   他性格中的恶劣露出头,他故意笑:“我不告诉你。”   时雨道:“你去做个不明不白的鬼吧!”   他一脚踹出,劲力加了内力,将陈述连推出三丈有余,扑倒在屏风上,轰然吐血而倒。时雨迎上前,陈述勉力相迎时,时雨听到尖叫声。   他微侧头,看到一个抱着衣服的楼中女郎颤栗连连:“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   “花月楼”的打斗进行了半个时辰,那三条街外站在屋顶的杀手们,道:“应该早结束了。”   他们不屑地笑:“一个采花贼,时雨不至于拿不下。时雨为何还不出楼?”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后,又恍然大悟:“莫不是,他……”   几个杀手忍笑,想该不会是时雨看上了花月楼的某个女郎吧。这……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如此收放自如。   --   陈述死在血泊中,时雨抬起脸,他脸上干净无比,只有手指沾上了一点血迹,让他不悦地皱了下眉。   时雨懊恼地想:今天不能去找“七女郎”了。   因为他敏感地发现,戚映竹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味。她自己意识不到,但是她每次闻到,都会咳嗽,呕吐,生病。   真麻烦。   为什么戚映竹这么麻烦?   旁边女郎的抽泣声,让时雨扭了头看去。他和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对视一会儿,他很懵然:“你哭什么?我又没杀你。”   女子还在哭,她抽抽搭搭地扳着柔弱,希望这个少年看在她貌美的份上,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时雨抽出一个矮凳坐下,就坐在女子对面,大咧咧地看着对方哭。时雨一边看,一边微微带笑。女子心里惊骇他之变‘态,三分悲戚感,不由加重成了七分。   时雨道:“你别哭了,我今天没打算杀除了陈述以外的人。但你再哭,我就动手了。”   女子的抽泣声霎时止住,她泪眼濛濛地抬头。   时雨道:“我们聊聊天呗。”   他偏头:“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带一个人玩儿,但是她……身体很差,不能出远门。”   女子稀里糊涂,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那……明晚韩员外嫁女儿,办灯会,算不算?”   时雨露出笑:“算。”   他又皱眉,接着问:“那你说,我想带她玩儿,我是不是喜欢七女郎啊?”   女子:“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   时雨诚恳而真挚:“我不强迫的话,怎么才能睡到她?”   女子:“……”   时雨茫然:“她又像抗拒,又不像抗拒。她到底什么意思?”   女子终于在他的问题中,找出一个自己能回答的,她迫不及待地回答,希冀这个煞星能放过自己:“这个奴家懂!女郎很多时候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时雨恍然大悟。   他笑眯眯:“我懂了。”   --   杀手们在外淋雨,又淋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再一个时辰。   他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哪里知道时雨真的在做什么。   --   落雁山上,戚映竹被姆妈盯着写诗。   但她写不下去。   她不可能真的写自己如何如何喜欢时雨啊……傍晚时分,坐在窗下的戚映竹,明确拒绝姆妈,说她只是想好了题目,写不出来诗。   姆妈不放心:“所以‘时雨’真的不是一个人?”   戚映竹放下笔,托着腮眼睛闪烁。她躲闪道:“当然不是了。”   姆妈盯她片刻后,忧心忡忡。姆妈试探道:“你给唐二郎写个信……”   戚映竹:“不要。”   她说着心里一颤,蓦地想到这是时雨才会说的幼稚话。她心思凌乱,思绪乱飞,不觉想时雨去了哪里。她心知自己过了界,她若知廉耻,就不应该多想他,但她确实在偷偷想。   戚映竹将脸埋入臂弯间。   --   时雨终是想看看她。   他轻飘飘地踩在叶木间,雨仍淅淅沥沥。时雨向下探,见昏黄烛火光亮起,傍晚时分,戚映竹披衣斜倚窗栏,青丝落腮,清薄得如同要散在雨中一般。   那个讨厌的成姆妈,在她身后走来走去。   戚映竹恹恹地坐在窗下写字,听姆妈唠叨:“……这也不好,那也无趣,你到底喜欢什么?”   姆妈走后,戚映竹坐了一会儿,向窗外喊一声:“时雨。”   她本意试探他是否在,却不料那躲在树上的少年露出半张脸,眸若点漆:“你喜欢我呀?”   戚映竹一愣,既骇然他竟然在,又欢喜他竟然在。她目光迷离地仰着头,缓缓涨红了脸,小声:“……没有。”   时雨满不在乎地:“哦。”   过一会儿,树上传来他被雨所掩的、潮湿的声音:“我还蛮喜欢你的。”   戚映竹手中笔跌落,心跳如擂——所有的语言,说一遍时不会信;但若是一直说、一直说……总会有人当真。   她嗔道:“这种话不能乱说。时雨……你下来,我看看你。”   时雨:“不要。”   他明明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让她犯恶心,但他调皮道:“你不喜欢我,我就不给你看。” 第11章   时雨还是从树上爬了下来,但他不肯到戚映竹的屋檐前。   他站在四五丈外的庭院门口,因为下着小雨的缘故,他戴上了兜帽。戚映竹这才知道原来他的衣服还有兜帽可以戴。   用兜帽挡雨的少年立在那里,湿漉漉的睫毛下眼睛乌黑如葡萄,面孔白净,唇瓣红润。他太无辜了,这般看来,谁想得到他纯良面孔下有颗杀人如麻的心呢?   起码戚映竹立在屋前,隔着雨丝看他。她早上时因为他的热情而受到惊吓的心,在此时变得柔软下来——戴着兜帽的少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戚映竹面颊滚烫,努力忽视早上时他在自己被窝中搞出的状况。她忧心忡忡,有些怕他就这般赖在自己这里,两人生出更多意外,她想劝他离开。   于是,趁着姆妈去熬药的功夫,少女闺秀向他小小招手:“时雨,你过来。”   时雨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你会恶心的。”   车轱辘话说了几次,戚映竹再三保证,本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时雨身子在原地倏地一下消失。戚映竹尚未回过神,她身旁多出了一个人,骇得她向后退了一步。   时雨伸手来抓她,他身上的气息混着风雨飘来,戚映竹面容一白,霎时犯了恶心。   她一下子捂住嘴,侧过脸咳嗽。   她捂着心口退了两步,稍微缓和一会儿,才想到时雨。她回头看他,果然撞上他有些受伤的眼神。   时雨撇过脸,不高兴地:“你看!我就说过的。”   戚映竹心中羞赧,然而她病惯了,稍微刺激些的气味都会惊扰到她。她闻不出是时雨身上的什么气味让自己接受不了,反而觉得自己的破败身子,果然是拖累。   戚映竹叹口气,倚着窗坐了下去。   才安静一会儿,时雨便不甘寂寞地蹭了过来,靠近她:“你伤心了?还是生气了?”   戚映竹推他,让他坐到对面去。许是时雨怕她难受,这次倒乖乖听了话。戚映竹抬目,与他对视一瞬,二人目光皆有些凝住。   戚映竹回神后,红着脸移开目光。她掩饰自己砰砰心跳,斟酌着:“时雨,你这么长时间离家,你家人不想你么?”   时雨靠着她的案几,伸手无聊地拨着上面的宣纸。宣纸上墨汁浓郁,已经写满了字。   时雨并非不识字,“秦月夜”的楼主还是教过他两日字的。但是江湖上的认字,和闺房中学堂中的“认字”标准,自然完全不同。戚映竹这桌案上宣纸上的字,时雨大略翻了一下,他竟然八成的字都不认识。   时雨微僵。   他少有的,心头浮起了些自卑感,收回了自己翻弄她桌案的手。甚至在她对面坐着,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回答:“我不是说我是孤儿嘛,我没有家。”   戚映竹抿唇:“骗人。”   时雨转过脸来看她:“没有。”   戚映竹:“你有名有姓,就算没有父母,也定是被人收养养大的。怎能说自己无父无母?”   时雨眼中,浮起丝丝冷意。他垂着眸,慢悠悠:“有人养,就代表有父有母么?你知道有人养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么?难道每个人养孩子,都是为了展示人间温情?”   少年直白尖锐的话,刺得戚映竹心口僵住,脸色微白。   她想到了自己的养父养母……现在宣平侯府,恐怕恨不得她早日死了。   养父养母待她一直淡淡的。戚映竹不能想通,是因为自己常年生病,算命先生预料自己活不久,他们才对自己感情淡薄,还是因为养的旁人家的孩子,再怎么努力,也没有那种血脉相连的亲近感?   戚映竹呼吸微乱,心口又有些疼,她伸手捂住了心房。   时雨一直盯着她:“怎么了?”   戚映竹轻轻摇了摇头,她低声:“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此话一落,气氛寂静下来。沙沙的,只能听到雨点儿落在泥土上、屋檐上的声音。   戚映竹忍了一会儿,悄悄抬眼看他。时雨对她对视,眸子一眨不眨。   戚映竹忍着自己移开目光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时雨心里泛起了挫败和无助感。   人生第一次,他想和一个人亲近,那个人柔弱得不能杀不能碰,连威胁都不能。非但如此,那个人总是拐弯抹角地赶他走。为什么……他这么让她讨厌么?   时雨突然冒出一句:“我不相信!你骗我。”   他刷得站起来,气势如剑出鞘。   戚映竹面色更白,她跟着他站起,强撑着身体。她仰头就要称自己没有说谎,时雨挨了过来,向她弯下腰来。他低头一抵,戚映竹半站起来的身子被他一推,就坐了回去。   他捂住她的后脑勺,唇贴了过来,与她气息相擦。   戚映竹一惊,抓住他的手要挣脱,她抬起的手,被他另一只手反握住。时雨维持着弯腰的动作,一手扣她后脑勺,一手抓住她两只手,低头与她亲吻。   他的唇温热柔软,气息干净清朗。少年垂下的睫毛轻轻一勾,眼睛水滴一般。   戚映竹一恍神,便被他压着,加深了这个意味难言的亲昵。   她的理智知道应该抗拒,但是她柔弱的身体抗拒不了,她的心也抗拒不了。他冰凉的沾着雨丝的鼻梁与她亲密相蹭时,戚映竹体会到了少有的亲近感。   她因病弱而一贯与人疏离,旁人也不敢来打扰她、怕她病倒。被当做瓷器看护了十几年的人,本以为心如死水,却原来那死水,也会波澜漾起。   气息变得滚烫,呼吸更显凌乱。   终是少年的胆大、无知的妄为占了上风。风追蝴蝶,蝴蝶振翅迎风。   戚映竹软绵绵地倒下去,时雨弯身,将她抱到怀中,她滚烫的脸贴着他的颈。戚映竹说不出话,她腮畔的发丝被时雨撩开,腮帮被他忍不住亲一下。   戚映竹听到时雨的笑声。   得意的、自信的。   戚映竹声音带一丝哽咽:“时雨……这样是不对的。”   时雨不明白她,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气息那般乱,不禁喉头滚一滚。他身体的感觉难以言说,他抓住她的手,想更亲近一些。成姆妈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道过来了:“女郎,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戚映竹一抬头,便看到时雨眼中那无掩饰的冰冷。   她一颤:“时雨!”   时雨低头,踟蹰了下,收敛了杀气。他厌恶那个老婆子总是来打扰他,他恨不得掳走戚映竹,好日日让七女郎陪他玩。但是时雨也知道,他要是杀了那个老婆子,戚映竹估计又开始哭哭啼啼。   时雨有些挫败,也有些焦躁。   他烦闷不已,而戚映竹坚定地推他,用眼神示意他离开。姆妈已经上了台阶,推门就能进来。戚映竹用气音和他说话:“你快走吧,今夜不要过来了。你就算不走……今夜我也不会为你开门的。”   时雨笑:“你不会,你心软,疼我。”   戚映竹面红,嗔斥:“胡说什么!”   她硬是将他推了起来,催促他快走。时雨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戚映竹松口气时,他忽地低下头,在她脸上偷亲一下。戚映竹一愣,听到时雨笑嘻嘻:“我明晚接你出去玩。”   戚映竹赶紧道:“什么?我不去!”   时雨回头看她一眼,他没将她的拒绝当回事。戚映竹没法跟他明确拒绝,因她身后,姆妈推开帘子过来。戚映竹紧张万分,见千钧一发之际,时雨身子一纵,从窗口翻了出去。   戚映竹手心捏汗地坐了下去,觉得和他说一会儿,比自己生一场病,也没有轻松多少。   成姆妈看到窗户下,桌案上的宣纸被风吹得刷刷响。成姆妈不满地放下药碗去关窗:“女郎,你不应总坐在窗下,吹风着凉了怎么办?”   戚映竹低着头不语,收整自己的心情。她正兀自懊恼,原本她打算和时雨划清界限……结果,又浪费了一次机会。   成姆妈唠唠叨叨地收拾桌上的宣纸,她无意地一抬头,看到戚映竹的脸。成姆妈一震,骇然道:“你嘴怎么了?”   戚映竹茫然:“什么?”   成姆妈怒火高烧,抓住她的手,成姆妈又气又伤心,浑身哆嗦道:“是不是哪个登徒浪子冲撞了你,你却不敢说?女郎,咱们这就下山报官,老婆子绝不会让你被人玷污。难怪、难怪……我就说你这两日不对劲,身子弱,还总坐在窗下干什么。   “你是不是怕麻烦,怕被侯府人说,才想自己忍着,不肯报官?女郎,你、你受苦了,是我没看顾好你!”   成姆妈伤心得落泪,戚映竹心里发紧。她好不容易哄着成姆妈离开,自己端了面镜子过来照。戚映竹望着镜中那发丝凌乱、面染红霞的妙龄佳人,噗嗤一笑。   她声音柔婉又俏皮:“姆妈,你瞎猜什么,我还以为怎么着了。不过是你方才去熬药的时候,我趴着睡一会儿,口脂被吃掉了一点,不小心沾到了脸上……姆妈,快打水让我洗一把脸,我这样子也太难看了。”   可恶的时雨,竟用舌头舔,将胭脂和口脂给抹开了!   成姆妈泪眼婆娑,半信半疑。戚映竹坚定说她想多了,成姆妈劝不动女郎下山报官,便也只能接受女郎这个说辞。但是成姆妈有了心,发誓从此以后寸步不离女郎……便是要熬药,也要拉着女郎一起去。   女郎是要嫁给唐二郎做高门夫人的,万不可失身于此!   --   杀手们远远跟踪时雨,在时雨下山后,他们又在落雁山观察了一整夜。确认时雨去的那处院落,只有一个貌美女郎,和一个年老婆子。杀手们松口气,笑:“原来是红鸾星动了。”   一人道:“他是玩一玩,还是认真的?”   另一人答:“玩一玩吧……要是认真的,他就惨了。杀手岂能有弱点,恶时雨连这个都不懂么……不过他也不用懂了,他会死在我们手下。”   一人道:“用这女郎,真能威胁得了时雨吗?时雨那小子……我从没见他有过什么感情,对什么人动过仁慈心。连楼主都说,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是天生的杀手……要不是他这次跟秦小楼主合作,楼主也不会忍心除掉他。”   后一人回答道:“时雨当然不会对这女郎有什么太深感情,但他现在正处在新鲜劲儿上。这个女郎现在是他的玩物,他怎么会愿意别人动?”   众人讨论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们道:“再看看,确认一下。”   --   一日后,天放晴了。时雨想到夜里要带戚映竹去看什么灯会,便兴奋万分。   他在威猛镖局睡了一白天,傍晚时才出门。时雨走过街巷,被一处小摊前卖的樱桃蜜饼吸引。那香气甜丝丝,让他想到戚映竹好吃的嘴巴。   小摊前的客人来来往往,生意红火。小二抬头,发现有一个穿着红黑色相间武袍的少年,默默地在他们的摊位前站了许久。少年唇红齿白,生得好看,大约是某个出来玩的小郎君?   小二热情招呼:“小郎君要吃饼子么?不贵,一个才三文钱。”   时雨眉目一动,他点了头。   小二当即热情地去为他包了一个饼子,递给时雨。时雨手一张,一串铜板撒向小二掌心。小二心里一动,看到时雨给了四个铜板。小二心里乐开花,想这小郎君阔绰,竟多给了一个铜板当他的辛苦费。   不想小二还没有收回铜板,时雨道:“等等。”   他将给多了的那个铜板,拿了回去。   小二微觉窒息:“……”   时雨人不走,他就站在小摊前,接过热乎乎的刚烤出的蜜饼咬一口。当即,带着樱桃香的蜜汁流窜舌尖,细绵的乳让人口齿生甜。时雨本就嗜甜,不禁眉目弯起。   他说:“好吃。”   他嘀咕:“应该让七女郎也尝尝。”   小二随意接口:“那你就再买一个呗,又不贵。”   时雨思考一下后,他忍着口水,收好自己咬了一口的饼子,用油纸包裹起来藏进怀中。他不肯花钱多买,反而说:“我带去给七女郎尝一口,她喜欢了我再买。”   小二登时不觉得他是哪家逃出来玩的小郎君了,心里鄙夷:穷酸鬼。   他口里的“七女郎”可真可怜,都吃不到情郎多买的一个饼子,还要跟他分食。 第12章   黄昏为青山涂一层金粉。   绛红色与青白色的帘帐飞扬,屏风上影影绰绰,遒劲梅花枝叶蜿蜒伸展,几乎出了画框。时雨推开窗子,那窗户后的花瓶被他动作推倒,骨碌碌要摔到地上。   在花瓶挨地前,时雨轻飘飘地踩在地上,扶起了花瓶,将花瓶放回窗台,窗户也重新关上。   成姆妈用这招来对付翻窗的小贼,只要花瓶落地声起,就知道有人从外闯入。可惜成姆妈疑神疑鬼,却没疑到那闯入的小贼,可能武艺出众至极。   时雨行走如风,熟门熟路地进“七女郎”的内舍。他进了半圆门,从屏风后探出头,微微怔了一下。   帷帐高悬,他认识的七女郎倚睡在床榻上,一身雪青纯色长裙与臂弯间的雪白纱帛一道从腰下铺尘,曳在木制床畔前。那样轻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她本就过白的面色被衬得更加剔透,空洞得似要消逝。   时雨心头涌上些许不安。   直到他看到美人云鬓松挽,唇点朱红。戚映竹虽然恹恹地躺在那里,但她胸口玉雪轻堆,幽幽起伏,并非没有呼吸。   黄昏光洒进来,她靠着引枕而卧,帘帐轻扬时光华潋滟,这是好看得足够让时雨呆住的场景。   不好看的,是戚映竹旁边,坐着那个肥胖的老婆子在做针线活,寸步不离。   成姆妈自从觉得不对劲后,就做什么都跟在戚映竹身边,坚持不让戚映竹离开自己的视线。无论戚映竹如何强调,她都觉得有人觊觎自家女郎。戚映竹想不出法子,只好随姆妈去了。   戚映竹心里,甚至有一种诡异的放松感:姆妈总是跟前跟后,自己没有落单机会,时雨就不会来缠她了吧?   这段错误的关系,应该可以结束了吧?   戚映竹躺在那里,听姆妈唠叨让她多出去走走、锻炼身体的废话,戚映竹不爱听那些,她摇着团扇盖在脸上,装作睡了。一会儿,戚映竹听不到姆妈唠叨了,才将手中所握的团扇一点点向下移。   团扇上方,她那乌黑好看的眼睛,滴溜溜,妙盈盈,露了出来。   戚映竹细长的的柳眉忽然轻蹙了一下,因她看到了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的时雨。时雨与她视线对上,戚映竹握着扇子的手一紧。戚映竹脊背微微绷起,被时雨亲得酸麻的那种感觉,从腰椎骨向周身蔓延起来。   她又害怕,又茫然,还夹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欢喜。   戚映竹定定神,趁着姆妈不看她,她向时雨打眼色,示意他离开——她今日绝对不能再收留他了。   时雨顺着戚映竹的目光,看到了姆妈。时雨恍然:他懂了。   时雨大咧咧走了进来,戚映竹眼睛登时瞪直,她刷地一下从床上坐起,骇然看他:他怎么敢!   “女郎?”成姆妈发现戚映竹突然坐起来,目光发直地看着她身后。成姆妈扭头去看,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色影子闪了一下,时雨抬手在她身前某个穴道上一戳,成姆妈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地摔倒了。   时雨顶天立地地站着,腰杆笔直,双腿修长。他嫌弃成姆妈不是香香软软的戚映竹,就任由人“咚”一声摔在地上,都不肯接人一下。   戚映竹声音扬高带颤:“时雨!”   她伏身下床就要去看成姆妈,但剧烈的动作和受到的刺激,让她一下子捂住心口咳嗽起来,面色渐渐苍白,神色也变得委顿。时雨一慌,不敢再乱动手,赶紧过来。   戚映竹发抖:“你不是说你不会伤害姆妈吗?”   时雨迷茫地看一眼地上躺着的婆子:“我没有伤害啊。”   戚映竹:“她被你弄倒了!你是不是杀了她?咳咳……你敢这样,我、我……”   时雨不服气:“我只是让她昏睡了而已……好啦,你不要咳嗽了,就算是我的错好了吧?”   时雨不悦地把成姆妈搬到外面的榻上躺好,回来后,看戚映竹气息微微地卧着引枕喘气。时雨一阵后怕,他坐过来就将她抱入怀中,为她拍心口,关心问:“有没有好一点儿?”   戚映竹面红如血,猛然挣扎开来。   时雨扣住她,气息喷在她耳后:“你不要乱动。”   他轻轻松松地制住她,看她面容霎时从苍白转为红透,她气息不如之前那般弱了,但是却变得混乱,喘息微微。戚映竹抓住他的手,颤声:“好了,不要了。”   时雨一顿,觉得手下触觉很不一样。他低头,看到自己手搭在她的莹润心口处。怀中女郎颤巍巍,声音带些哽咽,还有一丝颤音。他的唇贴在她面上,感觉到她体温变烫。   时雨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   戚映竹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那样的娇,少有的酥。她转过脸,尴尬地咬住唇,何其羞涩。   时雨发会儿呆,然后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他血液瞬间滚烫,他一转身就将戚映竹压在了身下,按在床板上。戚映竹目中含着水雾:“时雨,不要!”   时雨道:“女郎说‘不要’,就是‘要’。”   他手指轻抚开她衣襟,戚映竹却用手挡着不肯。两人在帷帐内争斗半天,时雨开始不耐烦时,一滴水滴到了他手上。他一愣,抬头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她此时衣衫凌乱、乌发蓬松的样子,分明是可怜又娇憨,与她平日冷清清、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时雨低头,用牙齿咬她眼中掉下来的泪,不满:“真的不要么?”   戚映竹没有昏了头:“……你让我起来。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时雨满不在乎,心想有什么关系,这世上谁敢不理他。但是他没有那样说,他从床上翻起来后,乖乖伸手,扶住戚映竹。   戚映竹仓促擦掉眼角被他吓出来的泪渍,侧身挡着他的目光。她感觉到自己背后少年那渴望的神色,烫得她全身僵硬。   戚映竹心里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时雨。他无父无母,不知道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但是戚映竹好歹是大家闺秀,她纵是……不,没有纵是,她就是不能和时雨走太近。   戚映竹整理好了衣襟,想好了腹稿,她回头要与时雨说话时,见时雨懒洋洋地趴在床头。他膝盖跪在脚踏板上,两只手肘撑在床褥上。他眼巴巴地仰着头看她,眼神清澈纯洁。   戚映竹一呆:这般纯洁的目光……也许时雨只是与她玩一玩呢?   是了,他本来无父无母呀。她不应对他太凶。   时雨心中烦恼地想:到底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睡啊?他虽没有和人这样过,但他见过太多江湖前辈有红颜知己,他在秦楼楚馆也出入过不少次。   他的欲觉醒之时,遭受的最大阻碍,便是戚映竹的婆婆妈妈了。   戚映竹低头,对时雨小声:“下次不能这样了。我是大家闺秀,不能……那样的。”   时雨抬头奇怪地看她一眼,领悟到了奇怪的东西,他眼睛微亮,被雨擦过一般:“你是说,不做到最后一步,就都可以么?”   戚映竹:“……”   少年眼中的跃跃欲试太明显,戚映竹赶紧按住他:“不是!我不愿意,你什么都不能做的。你不是说,只待几日就要走么,难道、难道……你想和自己的朋友在短短几日内,也吵架么?”   时雨呆住:“朋友?”   杀手要什么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少年抗拒,让他觉得危险。他撑着手臂坐起,打算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时,手擦过自己的胸怀,时雨想起了自己来山上的目的。   时雨的注意力被转移,他从怀中珍贵无比地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后,一块被咬了一口的蜜饼出现在戚映竹眼皮下。   时雨催促:“我买给你吃的,你喜不喜欢?”   戚映竹心中一暖,却被那缺了一口、牙印还留着一半的饼子吓到。时雨举着饼非要她吃,她不好伤他的心,便低头想寻没有牙印的方向咬一口。   时雨将手中饼一转,就要她吃他咬过的那一口。时雨道:“你吃这里!我试过这里,这里糖浆多,特别甜。肯定好吃的。其他地方我没试过,万一不好吃呢?”   戚映竹涨红脸,她想说这样不妥,她岂能和他吃同一口。但是……戚映竹叹口气,知道自己大约跟时雨说不通。凡事只要她忍一忍,时雨其实也不会伤害她。   戚映竹抱着得过且过的心,轻轻咬了一口。时雨期待地望着她,半晌,少女面上浮起笑,腮畔上的笑涡若隐若现:“好甜的。”   时雨伸指,来戳她脸颊上的笑涡。戚映竹一僵,听到时雨懊恼的:“哎呀,不见了。”   他仰头对她说:“你应该多笑笑,你整天叹气,拉着一张脸,没有你笑起来好看。”   戚映竹一噎,被他直白的话气道:“……你才整日拉着一张脸!我表情比你丰富多了。”   她会哭会笑,但时雨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他只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会说话,他偶尔笑一笑而已……他竟然说她没表情!   时雨不以为然,他也没意识到戚映竹不高兴,他递饼子给她:“你再吃一口,凉了就不好吃了。”   戚映竹摇头,不肯吃了。戚映竹:“我脾胃弱,要少吃多餐,一次不能吃太多。”   时雨:“……”   时雨问了两遍,确认她胃口这么小后,诧异一下后,他就着她咬过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地吃干净。戚映竹看得脸红,却不好说。糖浆从他手指间流出,他伸出舌尖舔到,粉红舌尖灵蛇一般灵活。   戚映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更加红了。她蓦地一下转过脸不敢看了,从枕下找到一方帕子扔给他,嗔道:“擦擦手吧。”   时雨踟蹰一下,大方道:“我再给你买一个吧。”   戚映竹:“算啦,天已经黑了,你安静一会儿吧。你又能去哪里买呢?买回来也凉了。”   时雨狡黠:“不会凉的。”   时雨擦干净了手,从后抱她。戚映竹以为他要跟她玩闹,不想时雨修长的手指从后伸来,飞快地在她心口点了两下。柔软的触感让少年指头动了动,戚映竹叫道:“你!”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能动了。   时雨笑着把她横抱到了怀中,认真的:“我说了今天带你出去玩儿。”   戚映竹被他抱到怀中,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的脸低下来,与她鼻尖轻轻蹭一下,戚映竹只能任由他这般胡来。   --   天色昏暗,夜色笼罩,灯会上的灯盏一一亮了起来。   街上熙攘,灯火摇落,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戚映竹被时雨拉着手走在期间,她低着头闷声,让时雨心里干着急。   时雨:“这里可好玩了!我专门问过人,才带你来玩的。你昨天说不要,但是我想带你来,只能点你穴了。我又没欺负你!”   时雨盯着她纤瘦的腰肢,心中憋屈,又追上去加一句:“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嘛。”   戚映竹终于肯理他了,扭过脸来,美目闪烁:“真的?”   时雨原本还试图拐她跟自己回“秦月夜”,现在他知道,光将她拐下山,她都这么不高兴。要是去了“秦月夜”,她大概会不吃不喝地跟他抗争了。   时雨有气无力地:“真的。陪我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戚映竹小声:“不能让姆妈知道。”   时雨更加伤心,回答她:“你放心,那个老婆子不会发现的。”   戚映竹这才微微放下心。她见时雨不太高兴,迟疑了一下,主动伸手,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时雨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他沮丧时,盯着前方一对情人打打闹闹,心里分外羡慕。那男的叫女郎一声“芳娘”,女郎轻轻捶打男的肩头一下,眼中娇嗔……时雨忽然觉得他和“七女郎”之间,哪里不对劲。   戚映竹见他直直地站着看前方,并不理会自己。她心中亦有些惧怕,怕他丢下她不管。少女咬着唇,纠结地盯着他的手。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指,轻轻地挨过去……   灯火光暗一瞬,时雨蓦地回头。   戚映竹立即装作无事地收回自己的手,抿唇而立。   时雨面容严肃,低头认真地问:“你……你好像从来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13章   时雨跟在戚映竹身后,不断地问:“你到底叫什么?”   他突来的执着,却并未让戚映竹开口告诉他姓名。   她和他什么关系,要将闺名告诉他?   年少女郎闷着头在前方走,披帛轻轻擦过时雨的手。前方杂耍火光大亮时,风迎面而来,戚映竹雪青色的衣裙微微摇曳,药香味拂过时雨的鼻端。   时雨胸口剧烈一震,恍惚得他指腹发麻。   戚映竹回头,觑眼悄然看他。她立在灯火暗光下,弱质纤纤的模样,让时雨一时无措,大脑空白。时雨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时雨问:“……你想吃饼么?”   戚映竹一愕,诚实回答道:“我不饿。”   时雨闷闷地“哦”一声。   戚映竹的眼睛,追随向一个从他们旁边过去的路人。那人架着自己的孩童坐在肩膀上,小孩的手中摇着一竹蜻蜓。那竹蜻蜓在孩童的手中转,孩童被街上热闹吸引,眼花缭乱,抓着竹蜻蜓的手不禁一松。   竹蜻蜓摇摇晃晃地,向戚映竹飞来。竹蜻蜓在风中转得歪歪扭扭,窄平的横板要擦上戚映竹的脸时,戚映竹抬手去接。   她接了空,因身后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抓住这只竹蜻蜓了。   戚映竹扭头,见时雨手指修长又灵活,他轻轻一转,那竹蜻蜓就在他手中转得陀螺一般快。前方那丢了竹蜻蜓的孩子扭头张望,看到了他们这里,顿时急得哇哇大哭,拍打自己父亲的肩膀。   戚映竹脸红:“还给人家吧?”   时雨的脸突然凑过来,戚映竹被他吓得后退一步。时雨盯着她,若有所思:“你喜欢呀?”   戚映竹:“……没有。”   时雨歪头,突兀地来了一句:“这么简单的木工,我也会做。”   戚映竹不解地看向他,时雨扭过脸追上那对父子。戚映竹在原地闷着,见时雨不知与人家如何说的,等他回来时,竹蜻蜓还在他手中。时雨笑眯眯;“人家送我了。给你!”   他大方地将戚映竹递上竹蜻蜓,清晰地看到戚映竹的眼眸轻轻亮了一下。她总是闷闷不乐,于是她每次微微露出些欢喜的样子,时雨心中都高兴十分。   戚映竹接过竹蜻蜓,在手中看得新奇。她一个长在深闺、常年病歪歪躺着的女郎,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儿。来看病的人,给她带的都是珍贵药材,珠宝绫罗,谁会拿这样普通的小玩意儿打扰曾经的侯府千金呢?   戚映竹心脏咚咚,拿着竹蜻蜓不知道怎么办。时雨从后贴来,如同将她抱入怀中一般。她慌得要走时,他的手伸来握住她的手,少年清亮的声音在耳边:“这样玩儿。”   他冲着她手中的玩意儿吹一口气,那气息柔柔地掠起戚映竹耳畔落下的乌黑发丝。   少女的脸登时被他吹红了。   他抓着她的手指头教她,戚映竹的心被撕扯成好几半。   一会儿是他拂在她腮畔的灼热气息,一会儿是他时不时碰到她手指的手,一会儿是手中的竹蜻蜓在转。   戚映竹笨手笨脚,时雨却很耐心。他不光教她玩儿,他还偷笑。戚映竹几次听到他在后的偷笑声,她的耳根红得更多。时雨微侧头,唇擦过戚映竹的耳尖,他张口,虎牙在她耳朵上轻轻一咬。   戚映竹一颤,猛地抬头推人:“时雨!”   时雨莫名地心虚,几下窜出几丈。他心跳得飞快,盯着她嗔怪微恼的眼神,他又心虚,又觉得刺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丰富的感情让时雨有点儿迷惘,他扭过了头,被摊贩上卖的五颜六色的泥人所吸引。他道:“你看!”   戚映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所有街巷上买卖的小玩意儿,在戚映竹这里都新奇万分。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好奇,但她终究有几分少女心性,看得目不转睛。   时雨便来看她。   时雨:“喜欢啊?”   戚映竹连忙摇头,移开目光:“时雨,我们走吧。”   她紧紧握着自己的竹蜻蜓,想她有这个就足够了。待她病逝前,在她短短的生命中,起码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候。戚映竹低着头,让自己记住这一晚。   下一瞬,一个手指般大小、五彩斑斓的泥人,摇晃着落入她眼中。   戚映竹心脏弱,她被吓得心跳加快往后退时,抬头,果然看到是时雨拿着泥人在逗她。时雨看到她果然被吓了一跳,他忍不住眉目飞扬。他歪头看她,笑得露出虎牙:“你胆子真小。”   戚映竹嗔:“时雨,你不要吓我!”   时雨哼一声,手一伸,将泥人丢入她怀中。他大方无比:“给你的。”   戚映竹一愣,她说不要,说自己没有钱。时雨与她推脱得不耐烦了,扭头便闪入了人群中,强行将泥人丢给了她玩儿。戚映竹迷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在原地等他,还是去人群里找他,时雨又突然出现在了她旁边。   他手掌向上一翻,一个木簪子出现在掌心。简陋的簪子上刻着木兰花,浅浅几笔,雕工却精细。   时雨:“给你!哼,你就喜欢这种木头泥巴……我比他们做的都好。”   戚映竹辩解:“我没有喜欢木头泥巴。”   她说:“我不能收你的簪子。”   收簪子是有意味的,是代表男女相悦的……但她猜时雨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时雨撇过脸:“不,我就要送你。”   他不等她拒绝,探身而来,就将簪子插入她发间。戚映竹僵得不敢乱动,亦心乱如麻。这般近的距离,他气息拂在她面上,手指在她头发上拨弄。   戚映竹一会儿想自己出来时没有换衣裳、衣裳是不是皱了,她没有涂胭脂,脸色是不是太差,她眼睛够不够大,头发脏不脏……   时雨道:“好看。”   戚映竹呆呆看他。   重重叠叠的灯笼下,他对她笑,睫毛上沾着尘,闪烁如银鱼。时雨红了脸:“七女郎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仙女妹妹。”   他说完,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有什么新的东西又吸引到了他,他刷一下从戚映竹面前消失,戚映竹被他吓得,已经心脏不再突然狂跳了。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低头半天,微微地,抿一下唇角。   下一刻,时雨再次出现。他又给她带了新的玩意儿:“给你!”   戚映竹:“你不要给我……我没有钱财,不能还你。”   时雨不在意:“我有钱啊,你不知道我多有钱!”   戚映竹并未当回事,只心里感动他如此待自己。她已然看出,时雨行事无拘无束,全凭心情……他全凭心情,却给她买这么多玩意儿,他待她的心……戚映竹低头。   她小声:“戚映竹。”   时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   戚映竹抬头,她跟着他学坏了,露出几分狡猾神色,道:“没什么,你继续玩儿吧。”   她只是盯着他看,看他的一眉一眼。   灯火阑珊下的少年如春日夜雨一般闯入她的世界。春晖明媚,就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很快就会离开。已经习惯病痛折磨的戚映竹不敢奢望什么,她悄悄告诉自己:有过这样一晚,就足够了。   --   时雨依然给戚映竹买许多玩意儿,多得她的怀抱都要放不下了。   时雨一边买,一边心里有些小别扭。每给她买一点儿东西,他就在心里默默加一句——   明天的零嘴儿钱没有了;   算了我明天不要吃饭了,我去蹭威猛镖局的饭吧;   后天的零嘴儿也不吃了;   我、我不给自己买玩具玩了;   接下来十天,我都不给自己买东西了,也不吃饭了,也不喝水了,我没有钱了,我要穷死了……   然而他心里几多不情愿,手却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看到她笑,他就想买……他这就是戏文里说的“烽火戏诸侯”,只为美人一笑吧。   时雨懂那个昏君了。   两人只逛了一会儿,实际也没走多远,戚映竹便累了。时雨带她去那员外办的戏台前听戏,二人站在人群中,时雨听个热闹,但他扭头,见戚映竹看得津津有味。   戚映竹怅然道:“我小时候,也隔着帘子看过戏台……那时候大家说人多,怕我被挤到,不让我看戏。”   时雨可怜她道:“那你不如跟着我,我天天让你听戏。”   戏曲声尖,痴儿怨女,台上台下,皆是你我。   戚映竹心头飘飘然如下一场春雨,她见怪不怪,低声:“你又说胡话。”   戏台上戏词婉媚:“起那等窈窕淑女,是那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   台下喧哗声中,戚映竹心肝烧,惊疑得怕有人注意到自己。台上戏文句句在唱她……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咿咿呀呀声中,时雨闷闷不乐,但他在这里站不住。他想和戚映竹说话,戚映竹却只知道盯着戏台……时雨凑到她耳朵边,她警惕地捂住耳朵,不肯让他咬。   时雨被气到。   他只好扯着嗓门喊:“你饿了么?我给你买饼子吃吧?”   他嘱咐戚映竹待在这里不要动,一扭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戚映竹并没有太注意,因他总是神出鬼没,而台上的戏确实让戚映竹听得津津有味。她以前虽然也听过戏,但一个人闷闷听一出只唱给她一个人的戏,和那么多人一起挤在戏台下,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戚映竹这边安静听戏,时雨人影消失,这段时间,那几位穿着常服打扮成普通人的杀手立在戏台对面的酒肆二楼,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恶时雨”一晚上都在那位女郎身边窜来窜去,几人已经明白这个女郎对时雨的意义重大。   几人点头:“看来就是她了。”   几人对视:“现在下去抓她?”   杀手们当机立断,有这个想法后,他们从酒肆楼上消失。几人从不同方位,现身在了人群中,一点点顺着人流,往戏台的方向挤。他们盯着戚映竹的背影,看着距离一点点拉近。   然而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并不容易,这里人实在太多。突地,锣鼓声停,台上的那出戏结束,轰然掌声与喝彩声从人群中爆发,让几个杀手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同时,敏锐地发现,时雨回来了。几人低下头,赶紧装作普通百姓。   一曲终了,黄粱短梦,戚映竹遽然从梦里醒来。她被人群挤来挤去,已经离开了原地。心慌气短,她这时才害怕,唤人:“时雨、时雨……”   戚映竹被挤得呼吸困难,心神也迷离。她越来越难受时,视线中看到一道黑衣少年的身影。戚映竹咬牙,坚持着努力往那人方向挤。她被人群踩了好几脚,眼中波光潋滟。   戚映竹伸手去推那人后背,声音含几分委屈,不觉带上了撒娇:“时雨,你怎么不理我?”   那人蓦地回头,戚映竹一怔,因这是个女郎女扮男装。这少女穿着男子武袍,也束着高马尾,但根本不是戚映竹认识的时雨。   戚映竹一呆,她后退时,被那女扮男装的少女一把握住手:“你找我?”   戚映竹听到身后传来少年不悦的声音:“七女郎!”   她扭头,看到捧着油纸包的时雨瞪着她。   戚映竹:“……” 第14章   时雨出现后,人群中藏匿的杀手们重新退入黑暗中。眼前人流众多,时雨武功又高,没有万全之策,杀手们不打算与时雨起冲突。   杀手们在幽暗中观察,心里也暗笑一声:毛头小子。   因时雨步步跟在那妙龄少女身后,那被戚映竹认错的黑衣少女,恍了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戚映竹被自己的错羞得面红耳赤,低头竞走,一句话也说不出。时雨抱着他买回来的蜜饼,忘了给戚映竹,他正趾高气扬地跟在她身后,指责她:“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你,你走到跟前都认不出我。你要给我道歉。”   戚映竹抿唇。   时雨凑到她跟前,他明明作出一副要与她生气的样子,可他眼神却出卖了他——他眼中湖光山色跳跃,波光涟涟,闪着几分欢喜:“你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就原谅你。”   戚映竹半只肩膀被他扣住,她难堪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傻子。   她早就告诉他了。   时雨单纯得没读懂戚映竹这复杂的眼神,他不解时,那个黑衣少女从后追了过来,热情地追逐着戚映竹:“女郎,郎君,你们等等我,我需要帮助。郎君你会武功对不对……”   时雨厌烦理会闲杂人等,少年抱胸,撇过脸:“不会。”   戚映竹侧眼看一下那个追来的女郎,那少女穿了男儿郎的衣裳,却没有多少英姿勃发的样子。这位少女皮肤雪白,眉眼细长,腰肢纤纤……若是换上女装,定是个难得的小美人。   戚映竹心中踟蹰:时雨会喜欢小美人么?   戚映竹悄悄抬眼,看时雨一眼,恰与他俯望过来的眼眸对上。耳边聒噪声中,少年少女对视的这一眼,不必言说的默契,让戚映竹心尖一烫。她怀揣着一个让自己慌张又欢喜的梦,移开了目光。   时雨喉结滚了下,他本能地将怀里油纸包中的蜜饼递给她。   戚映竹还未说话,那个少女被时雨抢白一句,一噎后她没有丧气,而是探头来看:“咦,你买的哪家饼子啊?啊这不是张记的蜜饼,不好吃的。我知道一家饼……”   她声音弱下去,因时雨抬目,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但一种胆寒感从脊背窜上,对危险的惧怕心,让少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时雨泄愤地打开油纸包,戚映竹迟疑一下,向他靠近,眼睛看着他带来的饼子。时雨一扭身,不让她碰,他咬一口,鼓起腮:“不好吃,你不要吃。”   戚映竹红着腮:“没关系……”   时雨却仍不肯给她碰。   那个少女:“……”   她眼角抽了抽,意识到自己有多多余。然而她亲眼看到这个少年郎嗖地一下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断定这个少年武功高强,所以才想求助。只是这个少年油盐不进,眼睛里只有那个病弱的、纤瘦至极的女郎……   少女深吸一口气,将目标放到了戚映竹身上,她扬起笑脸介绍:“女郎,我名字叫付小玉,本来跟着阿父做些灯笼,赚不了几个钱,糊口罢了。上个月,我那阿父娶了后娘,后娘和他一起将我卖给了一个人……我自然不从,所以逃了出来。但那买我的人却手眼通天,一路追到了这里,我不得不女扮男装。   “就是今晚,我都在躲人呢。那贵族郎君和他的狗腿还在追我……二位一看就不一般,帮帮我吧……”   时雨嗤声,他从不帮人。   但是……他看向戚映竹,若是她要他帮,他可以勉强……动几下手而已。   戚映竹仍在闷头走路,付小玉喋喋不休地求了她许久,语调带了几分哽咽,戚映竹抬头,轻声拒绝:“抱歉,我们今晚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让家人知道。你寻其他人帮你吧。”   付小玉是看了戚映竹的衣容和气质,压根不信她是寻常人家的。通常贵族女郎,总是会有多余的心善来帮助穷人。付小玉不信自己会看走眼,她跟在戚映竹身后哀求:“女郎,我逃出来一个月,孤身流落江湖,吃不饱穿不暖……”   她去拽戚映竹的袖子。   时雨登时不悦:“你不要碰七女郎!”   ——他眼馋戚映竹多久,都很难让她心甘情愿让他挨一下,这个莫名冒出来的丑八怪,凭什么碰戚映竹!   时雨一把拽住付小玉的手腕向外一扭,付小玉脸色煞白,痛到极致竟然说不出话。戚映竹觉得不对劲,愕然抬头,便看到付小玉额上渗汗、面如金纸的样子,她骇然:“时雨!”   时雨手一松,付小玉颤抖着躲到戚映竹身后。付小玉惧怕地不敢看那个煞星一般的少年,她心里打了退堂鼓,不敢再求这两人。付小玉哽咽着对戚映竹说一声“对不起”,伸手擦去自己眼中泪花。   戚映竹一怔,略有些动摇。她其实很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她当日送时雨伞,都是因为时雨……时雨合她眼缘。   付小玉与他们告别,回头要走时,却是看一眼身后的人群,付小玉身子一抖:“完了,完了,他追来了!”   戚映竹:“你别慌,什么追来了?”   付小玉想躲在戚映竹身后,但是戚映竹太瘦了,根本藏不下她。付小玉急得跺脚:“就是那个、那个我阿父把我卖去的人……那个人自己说自己是侯门少公子,呸!他逼迫我跟他,强抢民女,油头满面……”   付小玉出自乡野,骂人话粗鄙,戚映竹听得稀里糊涂,只跟着付小玉所指的方向,抬了头。这一眼看去,人海熙攘,灯台高筑,灯笼摇晃,璀璨光华中,确实有人带着两三恶奴,凶狠地向这边走来。   戚映竹一动不动,看着那方向。   时雨走到她跟前,小声:“你怕了么?”   付小玉之前明明说想求助,但是恶人们到了眼前,她又产生了犹豫。她看一眼戚映竹羸弱的样子,一咬牙,自己往前一步作出一往无前挡路架势:“女郎,你和这位小哥快走吧!这事本就和你无关。”   那人群中的贵公子在找人,一眼看到了这边,大步走来。隔着灯火,看不到人面孔,付小玉觉得这么恶贯满盈的人,定然丑陋不堪。   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仇人:“这厮见到美色就走不动路,我听说,他不知道欺负了多少女子。女郎你比我好看得多,你快些走……他要真是什么侯门少公子,你被他盯上就完了。”   戚映竹轻声:“宣平侯府。”   付小玉:“啊对,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呃。”   她僵硬着,目中带着尽量镇定的慌色,回头看戚映竹。   付小玉小声:“你怎么知道是宣平侯府?”   戚映竹没有说话,已经有人代替她说了。那带着恶奴追来的年轻贵公子,本撸着袖子、火冒三丈,但到了近前,他看到戚映竹,一个发抖,惊喜叫出来:“姐!”   付小玉:“……?”   时雨一直茫然,此时看到这冒出来的少年扑过来和戚映竹攀关系,那少年张手臂就要抱戚映竹,时雨一道指风袭去,让少年步伐趔趄,差点摔个跟头。   侯门少公子,戚星垂,这才缓缓看向自己姐姐身旁的黑衣少年。   --   戚星垂露出迷惘的眼神。   --   戚星垂只比戚映竹小一岁,自小因戚映竹体弱,侯府不拘着他,他过惯了无法无天的日子。   自从真千金回府,侯府闹得鸡犬不宁。戚映竹离开家后,戚星垂闹着要去找姐姐好几次,但被家人又关又训斥,他熄了这心。等他关完禁闭后能够出家门,有人卖了个闺女来陪他玩。   戚星垂正想过过瘾呢,这小美人把他打晕后,竟然逃跑了。   戚星垂最近遇到的糟心事太多,付小玉这般不识抬举,他当然也不给面子。   戚星垂跟戚映竹抱怨:“我错了么?是她阿父和她后娘把她卖给我的,我买一个美人,买卖公平,她竟然敢给我跑……”   戚映竹:“那你运气不太好。既然遇上我在这里,付小玉女郎向我求助,你回头就将卖身契还给她吧。”   戚星垂心里不服气,他看一眼那个跟在姐姐身后、一脸恍惚的付小玉。戚星垂怕戚映竹伤心落泪,回头又病倒了,再加上见到姐姐的开心战胜了他得不到小美人的不悦……戚星垂应一声,在姐姐面前很乖巧:“我听你的。”   时雨闷闷不乐地在戚映竹身后。   那种巨大的格格不入的感觉,充斥在他和戚映竹之间。他听不懂戚映竹和戚星垂说的过往,他努力辨认了半天,也只半懂不懂地猜出他们是姐弟,不知道为什么戚映竹来了这里……   时雨伸手,揪一下戚映竹的衣带,将戚映竹拉得一趔趄。   戚星垂扶着姐姐,迷茫地看姐姐怎么突然摔了一下。戚映竹红着脸,却很镇静,甚至不回头看:“没事。”   时雨弯起眼眸,他更好玩地用手指缠她的衣带,一勾一勾的,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不肯放她走。戚映竹不敢当着弟弟的面和他鬼扯,便只能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戚星垂见姐姐不走了,回头来看。   戚映竹垂目轻声:“你和她……相处得还好么?”   戚星垂脸上浮起几分无措和尴尬,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还好。诗瑛姐姐,还是很好相处的。你们之间有点儿误会……我会想办法让姐姐你回家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住,多危险啊。”   戚映竹掩住自己眼底的几分失落。   戚诗瑛,便是那位回来的侯府真千金。戚映竹天生立场弱于那位真千金,父母见到那女郎,就句句听从……就连戚星垂,也更向着那人吧?   确实,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   自己的借住十几年,对侯府来说,只是一场可以纠正的意外。   戚映竹低声:“落雁山挺好的,我住在这里便好。不会回去了。”   戚星垂手足无措,半晌道:“也好。我偷偷来看你。”   戚映竹淡声:“你也不必来打扰我。我是情愿与你们断了的。”   戚星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是当了十几年的假姐姐,一个是血脉相连的真姐姐……他左右拉扯,在戚映竹面前,终究没法说戚诗瑛的好话。   戚星垂只好转移话题:“姐,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扫了时雨一路,判断了一路,这会儿终于问出来了。   戚映竹心中一紧。   低头挽着戚映竹衣带的时雨抬头,他骄傲而自得地挺起胸脯——他懂。   他懂任何于此间会产生的误会。   并且他乐于看到这个误会发生。   戚星垂打量时雨几眼后,犹豫着问戚映竹:“他是你……雇的保镖么?”   戚映竹:“……”   一直旁听的付小玉噗嗤一笑,时雨沉下了脸:……竟是连个“情郎”的误会,他都不配有么? 第15章   时雨面露不悦,戚映竹却支支吾吾,半天给不出真正答案。但是时雨盯着戚星垂的眼神越来越淡,他微微偏了下头。   戚映竹一个悚然,想到了自己那夜在屋门前见到的周身浴血的少年——时雨也许只是个挣点小钱的江湖小混混,但是这个人是有杀人能力的,戚映竹不能让他因一时不悦而碰自己弟弟。   被看成江湖小混混的时雨一无所觉,正睁大眼睛看戚映竹这个弟弟是什么怪物,居然说他是“保镖”。戚映竹抓住时雨的手腕,用力将他向后拽了拽。   戚映竹对自己弟弟吞吐道:“他、他不是我雇来的……”   戚星垂盯着时雨看半天,压根不信。时雨虽然生得俊俏,眼睛最为漂亮传神,然而这个少年穿的是普通武袍,臂上衣物还有破开的口子,也没人管。时雨在戚星垂眼里,邋邋遢遢,还不如侯府的卫士精神。   这样的人,在自己姐姐面前,说是保镖,都有些抬举。   姐姐这般说……   戚星垂打量时雨半天,他恍然大悟。他拉着戚映竹,兴奋地跟姐姐咬耳朵:“是不是唐二哥派他来保护你的?我就知道!唐二哥虽然没回来,但肯定挂念姐姐。”   时雨探究的眼神看了过来。   戚映竹莫名不安,她推开弟弟:“不要胡说。”   戚星垂见姐姐害羞,当即偷笑。他心里一口沉闷的气也因此吐出——他一直烦恼如果家里不愿意的话,戚映竹要如何才能回去京城。毕竟姐姐体弱多病,总待在外面,他实在不放心。   唐二哥有安排的话,戚星垂就放心了。   戚星垂高兴道:“我懂、我懂!唐二哥下个月就能回来……姐姐你再坚持一下。”   戚映竹不喜道:“听不懂旁人话的时候,闭嘴总能学会吧?”   ——为什么每个人都默认她一定会嫁给唐二郎,一定会回去京城?   她不能不回去么?   不能不被打扰么?   戚星垂一怔,不知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戚映竹侧过脸,眉眼间神情冷淡。她说了难听的话后,心中便生了后悔。她难得见到弟弟,不应该怼弟弟……   一直没有听懂戚映竹姐弟在打什么哑谜的时雨,不甘寂寞地伸手,在戚映竹的发鬓间揉了一把。   付小玉、戚映竹姐弟,都被他突来的举动弄懵了。   时雨从戚映竹发间摸出来一支木簪,向戚星垂道:“我不是她的保镖,我有送七女郎簪子。普通保镖会送么?”   戚映竹脸刷地红透:“……”   戚星垂目瞪口呆地看着时雨握在掌心的木簪。   付小玉眼珠乱转,偷偷藏笑。   时雨凭一己之力,将戚映竹好不容易拉开的话题,重新扯了回去。戚星垂呆呆地看着姐姐,不可置信:“你收他的簪子,你怎能……”   ——怎能看上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时雨不懂木簪定情之意,戚星垂再顽劣,也从小饱读诗书,怎么会不懂?戚星垂重新打量时雨,他用看“姐夫”的眼神重新端详时雨……戚映竹恼怒:“时雨!”   时雨不解地看她。   他小声:“你生气了?”   他停顿一下,更加迷离:“我……惹祸了?”   戚映竹不吭声,扭身便走。时雨本能地跟上去追,他跟在她身后,看她面如红霞、睫毛飞烁。他不敢跟她说话,心中生起沮丧感。一晚上,自从遇到戚星垂,他就没有插进过姐弟二人的世界……   时雨心里浓浓的不悦和自卑在作怪,如今戚映竹因他不知道做的什么事而生气,时雨跟着她的时候,心里渐渐有点儿高兴。   高兴她终于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他身上。   七女郎是他带出来的,本就应该只和他一人玩的。   时雨背着手,笑嘻嘻:“我喜欢这样子的你。”   戚映竹不理他。   他小声地、一个人说的很高兴:“我好喜欢呀。”   戚映竹脸更加红,强忍着不理他的碎碎念。   那二人走后,戚星垂和付小玉对视。戚星垂对这个女郎露出戏谑的凶狠的笑,付小玉一哆嗦,扭头赶紧也去追人:“二位等等,你们不要吵架,我在这里有摆一个灯笼摊,我给你们放灯玩好不好……”   --   付小玉逃家出来,总要有点儿糊口养自己的本事。今夜员外因嫁女儿而办灯会,镇子的街巷间,到处都是卖灯笼、做灯笼的。街巷旁有一条河,那河水蜿蜒,流过落雁山下,与外头的天地相连;此时的河道上,飘满了各式莲花灯。   付小玉要在一众卖灯笼的铺子间脱颖而出,自然要有自己的亮眼处。   几个少年挤在付小玉摆开的小摊前,发现付小玉还请了一位老师傅在这里写字、看摊位。付小玉笑嘻嘻地给他们每人发一小张纸条,又将一个个精致的香囊给他们看。   付小玉:“喏,是这样。我卖的是孔明灯,然后你们每个人把自己名字写一下,我这里有师傅,能够把你们的名字写出漂亮的跟画儿一样好看的字。把写着你们名字的字条放进香囊里,香囊挂在孔明灯上。灯飞上天,我们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祝福也就飞上去啦。”   戚星垂嘲笑:“想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儿,累着你了吧?”   付小玉不敢理会这个纨绔子弟,她凑到戚映竹身边,巴结这位娇女郎:“女郎你懂么?”   戚映竹轻声:“有点趣儿。”   付小玉便带着她写字,然后去看老师傅根据他们名字加工后的漂亮字体。时雨和戚星垂在后,被各自塞了一手笔,时雨握着笔,四处看看,眼睛向桌上戚映竹留下的那张字条觑了几次。   戚星垂:“哎,你,你会写字吧?”   时雨抬头,看他一眼,淡漠地移开目光,潇洒地低头,就着他那生疏的握笔姿势,在字条上画了两个字。一写完,时雨大松口气:“我写完啦!”   他把字条扔给老师傅,跳过去就去看戚映竹写的字。   戚星垂则匆匆把自己名字写好,跑去老师傅那里看这个“姐夫”的名字。他如今对这个少年一头雾水,但姐姐那般害羞,他又不敢多问。戚星垂凭自己的想法来打听自己的姐夫……看到老师傅手中时雨的字,戚星垂眼皮抽了抽。   他低声:“他在画画,还是在写字?”   戚星垂转眼安慰自己:“字迹……挺潇洒的,可见此人性格洒脱,也好、也好。”   ——然而还是唐二哥更好呀!   时雨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两个女郎,戚映竹被付小玉搂着挑灯笼,时雨放下心,快速地立在桌前,拿着戚映竹写好的字条,偷偷摸摸地抠人的名字。他做坏事从来没这般紧张过,觉得周围哪哪都是盯着他的眼。   可是他就是要知道七女郎的名字。   时雨手下抠着纸条上的字,回头看那两个女郎。恰逢付小玉和戚映竹回头,与他对上目光。   付小玉敢怒不敢言:“你干什么?!”   戚映竹蹙眉,不解地看着少年那扒在字条上的手。   时雨快速地将手背后,理直气壮:“我磨指甲。”   付小玉:……你一个大活人,磨什么指甲?!拿纸磨指甲?   付小玉不敢说他,只气愤地扑过来,看到时雨把戚映竹写好的字条扣得破破烂烂,女郎的名字都要抠没了。戚映竹走过来,时雨别过脸不敢看她,戚映竹走到付小玉面前,柔声:“没事,我重新写一张吧。”   于是,背着她们,时雨摊开自己手中被自己握得汗岑岑的字条。他心口砰砰,因他终于要知道七女郎叫什么了。被时雨握得皱巴巴地字条瘫在少年掌心,时雨睁大眼睛辨认。   他在心里默念:“戚日央……”   时雨松口气,心想幸好她的名字那几个字,他全都认识。   原来她叫戚日央啊。   虽然奇怪……但很可爱的女孩儿的名字。   时雨悄悄在心里叫她“央央”,在戚映竹再一次写好字条时,旁边少年气息贴着她。她一僵,低声:“别闹。”   时雨偷偷地来拉她的手,二人手中都是汗。戚映竹不肯,怕弟弟看到。她僵得手指发麻,时雨手指在她手心轻轻划一下。他凑来,黑暗中,清亮的眼睛蹭到她鼻前。   时雨气息拂在她面上:“原来你是‘戚女郎’,不是‘七女郎’。”   戚映竹一怔,然后瞬间了然他刚才在做什么了。背着弟弟,戚映竹心里一甜,同样小声:“你知道我叫什么了?”   时雨对她一笑:“你和我说话啦?你不跟我生气了?”   戚映竹低头:“……时雨,我本就没有和你生气。”   时雨:“别低头,看我呀。”   少年笑容烂烂,眼中流雾,戚映竹看得怦然发痴,心头酥麻。她忍不住屏着呼吸,付小玉在后头喊:“放灯了放灯了!你们都过来看!”   时雨抓着害羞的戚映竹的手腕,扯着她进人群。   --   错落的、摇曳的、明亮的孔明灯从几个少年的手中飞出,承载着他们各自的期望飞上天幕。黑夜漫漫,银星无边,只有明明暗暗的灯火铺陈,半边天都被染得粲然无比。   年少的戚映竹人生第一次在外面与人一起放孔明灯,她心中流连,即使和弟弟他们分开、与时雨回山的路上,她都在品呷着那简单的快乐。   时雨在她身边走路,却神出鬼没,时而让她看不到。夜间山静,草木窸窣,戚映竹袅袅地独自行走,却并不觉得害怕。   时雨突然蹲在了一棵树上,问她:“你许的什么愿啊?”   戚映竹不答,反问:“你呢?”   时雨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无聊地踩着一根细长的枝条走路。明月下,他颀长的身影在巨大树荫下时隐时现,那危险的动作,让仰头的戚映竹为他捏一把汗。   时雨很随意:“我就许愿,能天天见到央央啊。”   戚映竹几分落寞地“哦”一声:央央……   她问:“你、你……喜欢你那位……央央?”   问完,她霎时红了脸,咬住舌,恨自己多嘴。   时雨想了想后,眼睛亮晶晶地蹲下来,重新看着她笑:“大概……喜欢吧。总比不喜欢要喜欢吧。”   他飞快追问:“你呢你呢?”   ——是否也和他有关呢?   戚映竹别过脸,声音落落:“我的愿望是,身无五彩翼,春夜梦无边。”   时雨:“……”   ——什么意思?   他听不懂。   --   接下来半路,戚映竹心情低落,没有和他说话。时雨莫名地兴奋,却因为听不懂她的话,没有主动开口。他将戚映竹送到她住的地方,道:“你那个姆妈明天早上就自动醒啦,你不用担心。”   戚映竹点下头,示意他低头。她将他一晚上送她的所有东西都还给他,然后扭身要进屋。她自然不能将他送她的东西拿回去,被姆妈知道就不好了。   短暂的快乐,留在记忆中便好。   时雨在背后道:“央央,我明天再来找你!”   正要进院门的戚映竹一个趔趄,差点被自己的裙裾绊倒。她又惊又喜、又茫然又怅然地扭头看他:央央……居然是她?   为什么她是“央央”?   少年那含笑的“大概喜欢吧”言犹在耳,戚映竹心脏咚咚:“时雨……”   然而她才一开始,就见时雨飞红了脸。   在时雨看来,戚映竹给他的这些东西,是交换信物的意思。   他虽然觉得麻烦,但是他这么多年的看别人男女相处的经验告诉他,交换完信物,下一步就是可以“睡”了。   终于能进行到这一步了!   时雨突然害羞,抱着满怀的礼物,一扭头跑开。 第16章   戚映竹回到自己寝舍,先去看了看成姆妈。她给成姆妈盖上了被褥后,回到自己的内舍。   灯烛被点亮,女郎坐在了书案前,手持狼毫,轻轻点着下巴。火光幽幽摇晃,将少女面颊染得如霞如雪,杏眼潋滟无双。   一晚上的玩耍和看灯,让戚映竹疲累之余,微微带抹亢奋。她坐在桌前,挥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三字:戚映竹。   但是时雨叫她“央央”。   戚映竹盯着自己的名字,一会儿想到时雨蹲在树上,眼睛清亮地说“大概喜欢”,一会儿想到他背着其他人,偷偷摸摸地抠走写有她名字的字条,一会儿……她想到少年立在她身旁,轻轻地用手指在她手心刮一下,仰脸向她蹭来。   戚映竹用手背贴在自己滚烫面颊上,忍住了羞赧。   她美目轻轻地觑一眼自己写的那几个字,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可是哪怕看一眼,她都觉得脸烧。戚映竹唇角微微抿一下,嘟囔道:“小白丁。”   她大约懂了——时雨不认识她的名字,便取了中间他唯一认识的半边字,他就叫她“央央”。   搞清楚这个,戚映竹又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头脑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想。烛芯荜拨一下轻闪,戚映竹才觉得自己坐得久了,有些手脚酸麻。   她心里暗叫苦,不敢再撑下去,匆匆熄了灯上床入睡。   这一晚戚映竹睡得并不好,如同鬼压床一般,她蜷缩身子侧睡,呼吸依然时而不畅。大约是见到戚星垂,让她不得不想到了些旧事。在梦中,她回到了自己还在侯府中的时候——   新春之日,侯府张灯结彩,因新的一年到来而庆祝。除夕之夜,除了病歪歪的戚映竹没有入席,侯府其他主人都跟着侯爷,风风光光地进宫参了筵席。   等冬雪停了,戚映竹身体好一些了,整日风风火火在外跟朋友们厮混的戚星垂吵嚷着要帮姐姐补个宴。他分外有兴趣,说要自己操办。   戚映竹便如年画娃娃一般被他打扮起来,供起来。他哄着她:“阿竹姐姐没有去宫宴也没关系,咱们自己关上门过便好。”   戚映竹并没有奢望过为她补什么宴会,但是弟弟这么高兴,她心里便跟着带上了一点儿欢喜和期盼,等着一家人能够陪她在一起。能够下床的戚映竹不想扰了家人的雅兴,她稍微能下地,便让侍女扶着自己去向母亲请安。   这一日,戚映竹精神比往日都好一些。听闻父亲也在家中,与母亲一道午睡,戚映竹还让侍女们不要通报。她耐心地学着其他家那些身体健康的女郎们,想在外候着,做一做规矩,好让父母见到她时能够惊喜。   午时的日头打在清盈的瓦片上,日影西移,与地砖上所照的枝木影子交相辉映。   靠在廊柱上发呆的戚映竹听到寝堂中传来的动静,知道是父亲母亲睡醒了。她打起精神,正要让侍女们去禀告,她听到了父母向外头走来,他们边走边聊天——   侯夫人:“星垂要给阿竹补什么宴,他整日不好好读书,就张罗这些没用的。也不想想等他办了,阿竹又病倒了,该怎么办?有这功夫,不如去读读书。”   宣平侯:“胡闹!不是吩咐过你,让星垂少和阿竹凑一起么?阿竹也是不懂事。做姐姐的,不知道劝一劝。就她那身体,她能出门么?”   侯夫人:“……总是阿竹和我们没有缘分,这孩子从小就不停生病,我年前悄悄问了给她看病的医工,那医工吞吞吐吐都不敢说实话。我看阿竹,是个早逝的命儿。你说得对,不应该让星垂和阿竹太亲近。”   宣平侯放缓语调,道:“早知道要离开的人,就不要太上心。你也不要难过了……这两年,我看端王小公子对阿竹很积极,也不知道阿竹没了前,他能不能娶到。娶走也好……这就不是咱们家的事了。”   日头下,就连侍女,都看出戚映竹面色如雪。   那日下午,戚映竹到底没有去向君侯和侯夫人请安,她独自坐在后院的湖水前,默默落泪了一下午。夜里回到寝舍,她果然病了。次日,戚映竹让人告诉戚星垂,她身体不好,不要什么筵席了。   侯夫人和君侯都没有来看她,只让人又请来了不知哪座山头的名医,送来了不知多昂贵的药材。这个女儿从小病成这样,他们已经习惯,也已经不会因她每次生病而来探望了。   父母子女缘分,浅薄若此。   若是家人们都觉得她早早就会死,不必多培养感情……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说实话,真正的侯府千金,戚诗瑛回来的时候,戚映竹心中是松了一口气的。她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是因为血脉不相连,大家彼此亲近不起来,这是没办法的;   他们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对她了,不用纠结该如何看她。她走了,大家都能自在;   原来不是她多不好,不是他们多不喜她,只是大家终究不是一家人。   幸好,算命先生说她活不过双十。这一世,挨过去,就好了。   --   成姆妈次日醒来时腰背酸痛、后脑发麻,疑似自己被人打了。成姆妈慌张起来,怀疑昨天的事,她怎么好端端就睡过去了:“女郎、女郎……”   成姆妈叫唤半天,没有听到动静。她担心女郎和自己一样被人打了,连忙进寝舍去看。看到帘帐垂落,轻纱漫扬,帘中被褥微凸,女郎身形若隐若现。   成姆妈放下心,又心怜女郎体弱,这般大的太阳了,她还睡不起来。   成姆妈走过去,想跟戚映竹问一问昨天自己是怎么回事……成姆妈拉开帐子,看到眼前所见,脸色微变。她忙抚上戚映竹额头,果然,滚烫如火。   女郎烧得昏昏沉沉,面颊似火,唇瓣干裂。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帐中,不知道病了多久了。   成姆妈急道:“好端端怎么又烧起来了……真是个小冤孽啊!”   顾不上再质问戚映竹昨日之时,成姆妈打水给她额上放上凉帕子降温,又急匆匆出门,去山下请医工去了。   --   戚映竹生病的这一日,时雨正在成衣铺子里试新衣。   少年盘靓条顺,相貌俊俏,本就很得成衣铺子的喜欢。时雨进来后,一时间,整个铺子的老板娘与伙计都围着他转,给他好好拾掇。   时雨懒洋洋地随着他们折腾——他要给自己买一身好看的、漂亮的、让戚映竹一眼就看到他的衣服。   昨夜戚星垂把他当做保镖的话,微弱地伤到了时雨。时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只能给戚映竹当保镖了……寻思了一夜,他觉得大约是衣服的缘故。   杀手这个职业,虽然危险,但是排名越靠前,挣得越多。时雨年纪小,凭着杀人就给自己攒了许多钱财。但是他舍不得花,每花一文钱,都像在他心里踩一脚,让他心痛万分。   时雨没想过自己要那么多钱用来做什么,但是钱越多,他越满足。何况他本就是江湖人,江湖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都是灰扑扑的……时雨不会将银钱花在给自己买新衣裳、打扮自己身上。   然而……时雨此时红着脸想,现在不一样了。   戚女郎与他交换了信物,他亲了她两次她都没闹,可见两人见面的下一次,就应该在床上了。   而再是不羁的少年郎,想到要交出自己人生第一次,总是激动又羞涩。不能脱了衣服后,让人倒尽胃口吧?   时雨凭着自己本能的理解,洗了澡后,犹豫了下后刮了刮毛。等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后,他就看自己那破烂的、洗得发白的旧衣不顺眼了——央央是要看他的身体的,在看他身体前,前面的衣服也很重要。   时雨悟了。   悟了后的时雨,便去成衣铺子折腾了大半天,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新行头。   换好新衣后,时雨迫不及待就想上山。却不料他出了铺子,正好被威猛镖局的人看到。对方的镖师跑过来:“大人,我们老大正四处找你,说有人来镖局闹事,请您帮个忙镇场子。”   时雨一怔,然后淡漠道:“我不去,我没空。”   镖师早被胡老大叮咛过时雨如今的现状,镖师心里对这个毛头小子觉得好笑时,一板一眼地说出胡老大交代的话:“老大说,您就算要追女郎,也不能急在一时。把人吓到了怎么办?”   时雨皱眉,他解释:“我没有追女郎。”   他只是……单纯的……算了。   --   时雨被镖局砸场子的人耽误了半天,他心急如焚,那事儿刚解决,第二天他就抛下镖局上了山。威猛镖局的胡老大欲言又止,觉得时雨现在这种状态,对一个杀手来说太危险、致命。   可惜胡老大又不是“秦月夜”的人,他不好教一个在江湖上排名第二的杀手该怎么做杀手。   不错,时雨杀了那么多人后,江湖杀手榜排名更换。第一仍由金光御稳稳占着,第二名已经成了时雨。   胡老大觉得,也许过不了多久,时雨就会成为第一。   因为,江湖上的传言,秦小楼主正在追杀金光御,金光御正处在下风。鼎鼎有名的金光御被逼到今日这丧家之犬一般的地步,是因为金光御的情人背叛。   江湖中人只隐约听过金光御有一个情人,但是金光御将人保护得太好,谁也不知那女子是谁。如今大家第一次听到大张旗鼓的消息,便是金光御被情人所卖。   这是最近“秦月夜”内斗中的一件大事。   杀手,本就不该沾染情爱。   --   戚映竹烧退了,睁开眼,便看到了晨曦光下,时雨的面孔。金色光染在少年的眉梢眼角,透出凌厉之色。但时雨抬起眼,他眼神的润泽乌黑,抵消了那几分凌厉。   她心神恍惚,怔怔地看着他。好像这一幕,最近频频出现……以至于她忘了惊讶。   时雨忧心忡忡:“是因为我带你出去玩儿,你才病了么?”   戚映竹忽地扭身,背对着他。她道:“不是!”   时雨眨一下眼。   他从后凑来,脸快贴上她。戚映竹昏昏沉沉,忘了问他姆妈呢,怎么他大摇大摆就能进来……他抓住她的肩,一径低头看她,气息拂在她面上,戚映竹轻喘微微。   帐中光影摇落。   时雨:“能不能一起睡啊?”   戚映竹往床里缩:“……”   她一时惊骇,一时气愤,一时羞窘。万般情感混于一处,戚映竹被气得发抖:“我都这样了,你是禽.兽么?”   时雨盯她半天,忽然低头用鼻尖在她脸上揉一下,又轻轻嗅一下。在他张口要舔时,戚映竹瑟缩着耸起锁骨,往旁边躲。   时雨按着她倒下去,他贴着她的脸:“你脸红了,不像刚才那么白了。”   戚映竹喘息连连,愤怒消散,浓重的年少男女间那旖旎温柔的气息袭来。她经受不住,也拧不过他的诱惑……只怕自己真的稀里糊涂跟他铸下大错。   戚映竹心里推拒他,手却握住他手腕。   戚映竹努力抗拒着自己的渴望,扭过脸道:“你走吧,我再不想见到你。”   时雨:“是因为我带你下山,你生病了,你才不高兴么?你说实话我才走。”   戚映竹立刻:“不是!”   时雨一怔,垂下眼,眼睫在她绯红面颊上轻轻颤动,就如两只蝶翼,在戚映竹心口上徘徊流连一般。那蝴蝶扰人心乱,偏回头问人怎么了。   时雨怔怔看她:“你回答得这么快啊。为什么?”   小小帐子气温升高,再加上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出现的姆妈,这赖皮少年死赖在她病榻上不走,还追问、追问、不停地问……戚映竹一把扯过被褥,盖住自己的脸。   她恼道:“因为我若是因此而生病,你就再不会带我出门了。”   显然这样的情景,在她的生命中,频频出现。   隔着被褥,戚映竹听到时雨噗嗤一笑,他道:“央央真可爱。” 第17章   过了一日,戚映竹烧退了。成姆妈却更加担心她,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无论做什么都要能看到她。   阳光好些的时候,戚映竹坐在廊庑下看书,听到院中走来走去的成姆妈稀奇道:“女郎,咱们家那几个厢房屋顶上的破洞,怎么不见了啊?”   戚映竹拿书挡住照来的日光,当做没听到。   成姆妈一扭头,特意过来指给戚映竹看:“真的,老奴刚才撑着梯.子上去,那么高的地儿,老奴腿到现在还哆嗦。你猜怎么着?前面破的洞,都用木板和茅草给盖上了。虽然没有瓦片吧……乍一看还挺像回儿事。”   成姆妈取走戚映竹手中的书,戚映竹才捂着心脏,仰头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   戚映竹含糊道:“唔,可能本来也没多大的洞吧。”   成姆妈:“不是!当初老奴亲自去看了,那一整条树枝打下来……女郎,你心口疼?”   戚映竹赶紧放下手:“没有没有。”   成姆妈盯着她:“你脸怎么这么红?难道又发烧了?”   成姆妈说起这个就紧张,她当即不敢让戚映竹在这里晒太阳了,她扶着戚映竹回房歇着:“……等过两日你好些了,咱们还是应该在山上多走走。其实你现在生病的时候,比在侯府时少了很多。这山上还是养人的。”   成姆妈唠叨着戚映竹身体的时候,忘了他们家厢房屋顶破洞被堵住的事。   傍晚时,天下起了淅沥小雨。   成姆妈站在廊下发愁,觉得山中生活没太多不能忍受,只是也许因为落雁山和山下一道出京长河相挨着,气候互相影响,山上的雨水实在太多了。   戚映竹拢着眉不语,她总是这般郁郁寡欢样子,成姆妈也不再多说。   一会儿,戚映竹垂下的视线中看到姆妈提着灯笼下台阶,去关好院门。戚映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的时候,听到“砰砰”两声踩踏木板的声音。   戚映竹一下子站起来:“时雨?”   她放下手中笔,拢住自己松垮垮披着的湘妃色外衫,向屋外走去。   他怀中抱着两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果子,周身湿漉漉地站在屋廊下,这一次的衣衫没有兜帽给他戴。他抬起眼,眼睛湿润,乌光闪闪,像星辰投入的湖水一般。   他贪恋地看着她——太弱了,也太好看了。   戚映竹抿唇小声:“不是说让你不要来了么?我……有些事情要想一想。”   那一日时雨都闹到她帐中,她病得稀里糊涂随了他。但事后想到便觉后怕……她分明与时雨说好,让他先不要总来找她,让她想两日再说。   她面前出现了一条之前从未被考虑过的路。她十几年人生受到的教育,是嫁人生子。她的婚配对象,一直是高门子弟。诚然以她的身体状态,生子不可能,但嫁人……怎么也不会是江湖人士。   何况戚映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她也不想嫁人。   蓦然出现在她世界中的少年,诱惑着她走进一个没有规矩、随意自如的世界。明知不可以,可她已被引.诱。在深渊前的最后一步,望着崖下云烟雾绕,时雨可知她心中的害怕与彷徨?   时雨是不会知道的。   他只知道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用那样无辜又不在意的眼神吸引她。   他抱着一怀抱的果子,他的身影映在墙上被照得扭曲,廊上的灯笼被风雨吹得簌簌摇晃。   时雨站到戚映竹面前,大方道:“你病刚好,那个……那个镖局有人送了荔枝,说这个叫‘三月红’,很鲜,本来是给宫里进贡的……我给你送一点吃。”   戚映竹抓住重点:“镖局?是你被雇佣的地方么?”   时雨含糊地应一声,戚映竹放下心,对他微微一笑:“我早就说,你应该找个正经活计,赚钱养家,不应整日游手好闲,四处乱晃。”   时雨哼一声,撇过脸。   一个小镖局有什么了不起,还正经活计……不就是给人打杂的么?要不是“秦月夜”护着,一个小镖局哪来本事在京城外面开这么多年。威猛镖局一年的收益,有他一个单子高么?   何况等秦随随那边成功了,他杀人的价就又能涨了。   央央就是一个笨蛋,居然说他游手好闲……等他不游了,她就好几个月别想见到他了。   时雨不高兴道:“那你还要不要?”   戚映竹嗔他一眼,见他又不以为然,便也不再多说了。她张臂接过他怀中的果子,低头嘱咐他快些走,姆妈要回来了。戚映竹背过身立在屋廊下,再一步就要回屋子去了,时雨跟在她身后,仍不走。   时雨问:“我送了果子给你,亲一亲可以么?”   他提要求:“就是舌头能动的那种。”   戚映竹被他的直白弄得一趔趄,她耳根红如滴血:“不可以!”   时雨无所谓地“哦”一声,显然他也知道不可以,但他就是要试一试。时雨接着追问:“那我像上次那样睡你旁边可不可以?”   他耍赖道:“下雨了,你看我身上都湿了,你心这么软,难道忍心我冒雨再回去么?”   戚映竹微侧头,看到身后他都快贴上她了。她故意道:“可以呀。”   时雨一愣,眼睛要被点亮时,听到戚映竹轻声:“你不是把我院子里厢房屋顶都补好了么?这院子正好多一间厢房,反正姆妈现在要跟我睡,也不会去查,阁下随意吧。”   时雨沉了脸。   他道:“我才不会睡老婆子睡过的地方,我要和你一起睡。”   戚映竹果然道:“不可以!”   灯笼下的少女眼睑闪动:“你不是武功很高,雨淋不到你身上么?这么久了,你身上伤应该好了吧?雨淋不到你的,你放心下山吧。”   时雨一呆,然后他鼓起腮,生起了闷气。他后悔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在她面前展现出的烘干雨水的高超内功。他现在想躲雨,都被她拒绝。   时雨失望好久,嘀咕道:“那抱一抱呢,抱一抱总行吧?”   这一次,他不等戚映竹拒绝,只上前一步,就从后将她抱入了怀中。戚映竹身子一颤,时雨误以为她这个也不行,便更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肢。   院中杏花被雨打湿,幽幽落地,碾落成泥。少年灼热的气息,拂在少女的面颊上。   颤巍巍的。   时雨忍耐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腰。戚映竹咬唇忍住想叫的冲动,颤声:“可以了!”   他不满足,心怀中有燥热感生疼,仅仅是这样,让他更加饥渴。少女面颊旁的耳珠如小红豆一样,他低头咬上她的耳珠,灵蛇藤蔓一般地缠绕,流连。   湿润的亲昵让人心悸,如飘在云端,戚映竹腿开始发软。她惧怕这样的自己,辛苦地忍着:“……时雨,放开我。”   时雨气息与她相缠,他低声:“你表情为什么这么痛苦?不舒服么?我很舒服啊。你的耳朵软软的,我就好想咬。你的腰能不能……”   四野空空茫茫,魂魄沸腾若飞。戚映竹眼角余光瞥到墙上猛兽般罩下的阴影,她颤抖:“时雨!”   ——不要与她分享他的感受!   戚映竹怀中抱着的果子“咚咚咚”落在了地上,她手扶住门槛。清脆的声音惊动了成姆妈,成姆妈过来的脚步声加快:“怎么了怎么了?”   少女心口微起伏,僵硬地扭着脸,莹润洁白。雨如白银飞来,金黄色的灯笼光拂过她的嘴角,光辉烂烂欲飞,她的唇瓣嫣红漂亮。   时雨心里想:我讨厌那个老婆子。   他抬手时,戚映竹预料到他要做什么:“不许再弄晕姆妈!”   --   踩过院中细碎落花,成姆妈捡起地上的荔枝,问那拢衣躲入门后的少女:“哪来的荔枝?”   戚映竹只好道:“不知道。我出来时就看到了。”   姆妈盯着她,迟疑道:“女郎,不如我们还是想办法跟侯府说一声,搬到山下住吧。这山上也太危险了……”   戚映竹偏过脸,道:“一只没规矩的鸟儿,有什么危险的。”   成姆妈:“什么?”   女郎不肯再说,成姆妈便张罗着两人的晚膳。   --   雨渐渐大了,时雨下了山,走在天地浩茫中。   他未曾走到威猛镖局,忽而停住了脚步。时雨身子一旋腾空跃起,他退离了几丈远后,蓦地抬头。寒雨夜一切声音都被削弱,但是时雨方才站立的地方,分明出现了一道砸开的暗器。   时雨抬头。   三处屋顶和树枝上,站着黑衣身影。   时雨眯眸,缓缓地右腿后敞一步,手上划开阵势。   那来杀他的杀手们却不急着出手,反而笑:“时雨,你能杀得了我们,能救得了你的心上人么?”   时雨面色不变。   杀手提醒:“就是你那个落雁山上的小姘头。”   时雨眼神瞬间变了,如同原本平静的湖水被洪涛搅开:“你们碰了央央?!”   杀手厉声:“不动她,怎么威胁你……啊!”   说话间,原本离他数丈的少年拔身而起,一个纵步,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他面前。来如天坠,速度极快,说大话的杀手只来得及抬起胳膊,时雨匕首已出,搭在他喉咙上:“你们把央央怎么了?!”   --   落雁山上,雨将窗子推开,惊动屋中坐着的主仆。   手持一卷书的戚映竹抬起头,见成姆妈唠叨着去关窗。成姆妈站在窗前的时候,听到女郎在后惊唤一声:“姆妈小心!”   “砰——”   同一时间,戚映竹站起来,看到屋子四面的窗子和门都被人从外催开。木门轰然倒地,一身黑衣的青年分散而立,站在他们的窗口、门口,他们凶悍的目光,盯紧这屋中的老弱病残,露出残忍的笑。 第18章   风雨之夜,宣平侯府门前停下一辆华丽镶珠玉的马车。车顶华盖四角悬挂的灯笼被夜雨吹得叮咣作响时,马车门开,数位侍女拥着一秀曼光丽的女郎从车中下来。   宣平侯府门前等候的门卫和小厮当即撑伞下台阶,向她殷勤迎去:“女郎,您回来啦。”   被侍女拥着的贵族女郎,脚踩云头锦履,手腕、耳下、脖颈,都佩戴金灿灿的金玉首饰,就连鬓发间,也插着金色发梳、发簪,额前悬着点翠华胜。她整个人金光琳琅,如同富丽堂皇的一座宫殿,耀眼得人满目熠熠。   其实她本人相貌偏清秀,撑不起这般盛装打扮。   但宣平侯府的真千金就喜欢这样,旁人有什么意见呢?   戚诗瑛出行日常皆这般盛装,府上君侯和夫人疼爱至极,仆从们察言观色,自然待这位女郎比先前那位病歪歪的殷勤许多。戚诗瑛今日刚参与一个什么诗会回来,喝了薄酒。她面上不见酒色,眸子却微眯,手中握着一条七尾长鞭。   仆从们互相使眼色,拥着女郎的侍女们向其他人使眼色:诗会上又有人为难女郎,嫌弃女郎粗鄙没文化,女郎今日心情不好,不要招惹。   戚诗瑛一路往自己院落走去。自她回来,戚映竹曾经住过的地方大修葺,由清雅小居改成了黄金苑,让戚诗瑛满意万分。她做真千金做得十足快乐,唯独不快乐的,便是贵族圈中那些嘲笑她学识不好、气质不好的人。   戚诗瑛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些人的嘴脸。她虽是窈窕少女,每一步却迈得大、走得快,彰显她到底和旁的贵族女郎不同。贴身侍女一路小跑着追她,小声建议:“女郎,那些人没有趣儿,咱们就不找他们玩了。咱们去找闫大郎玩吧,闫郎可是很照顾女郎你呢。”   戚诗瑛还未回答,她眼睛一眯,瞅到了长廊墙角猫着腰的几个人影。戚诗瑛当即一鞭子挥在地上,娇斥道:“什么人这样偷鸡摸狗!”   那隔着一道廊的仆从们被挥鞭声吓得一个哆嗦,扑通跪倒在地。他们抬头,看到电光飞烁,穿金戴银的戚诗瑛和十几个侍女气势汹汹地提着鞭子向这边走来。仆从们大气不敢喘,心里苦叫连连。   原来那位女郎娇娇弱弱走路声都怕吓得她病重,这位女郎却五大三粗一拳下去能摁倒一头牛……这侯府的前后两位女郎,差别也太大了吧?   眼见戚诗瑛杀气十足地走了过来,仆从们慌忙辩解,交出自己怀里抱着的瓷器、金镯子、项链等物:“女郎饶命!不是我们要偷东西,是少公子拿屋子里的东西,让我们偷偷卖掉的。”   戚诗瑛原本鞭子要挥下,闻言一愣:“戚星垂?”   那个纨绔傻弟弟?   仆从们撇清自己的关系:“……是前两日,少公子解了禁出门玩,我们出城遇到了……映竹女郎。少公子见她病弱可怜,身边只有一个仆从跟着,回来后,少公子就唉声叹气。但是我们少公子月例都被禁了嘛,他就让我们偷偷卖点儿他房里的东西,回头接济映竹女郎。”   戚诗瑛脸色微沉,被戚星垂气得手微微发抖:“接济什么?!她现在每天用的药还是侯府给她的,她出了这个门,还敢跟我弟弟联系,教坏我亲弟弟!看来她还是离京城太近了,当初我就应该让母亲将她送得更远些。她都离开府了还祸害我弟弟……贱不贱啊?”   一个仆从没忍住:“映竹女郎不是那样的人,是少公子……”   戚诗瑛一鞭子“咣”一声挥下,开口的仆从被打得额上渗血,整个人被抽得歪倒在了地上。一时间,廊中雅雀无声,无人再敢开口。   戚诗瑛性格强硬,众人大气不敢出之际,她自己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戚诗瑛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目光缓缓看向跪了一地的仆从:“起来吧。少公子让你们卖东西,你们就去卖吧。”   没有人敢动。   戚诗瑛扬起眉毛,表情又像是笑,又像是戏谑:“真的,没跟你们开玩笑。你们去卖吧。但是从明天起,我就要告诉父亲母亲,加重戚星垂的课业,让他继续关禁闭,别想着有功夫偷溜出去玩了。   “你们也不用瞒他,就直接告诉他,你们遇到我了。我倒是想看看,我的亲弟弟,还敢不敢再给那个女人送钱。他不心疼自己的亲姐姐,要心疼假姐姐。亲姐姐就要教一教他。”   仆从们不敢吭气,低头送消了气的戚诗瑛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几个仆从面面相觑,苦笑道:“哎,这真是……其实映竹女郎很可怜的。”   “女郎好像当初只远远见过映竹女郎一面吧?两人根本没说过话。女郎要是和映竹女郎说过话,就知道她不必那般怕映竹女郎回来抢她的东西,抢她的弟弟……映竹女郎,很清高的。“   然而那都是主子们的事,仆从们私下嘀咕两句,也不能说给主子听。只是可怜他们家少公子,才放风了两日,就又要被关起来了。   --   雨水瓢泼,整个天地被照得黑黢黢、银亮亮。天上的电光时而飞梭,轰轰雷鸣声响彻苍穹。每一道闪电过,白光清晰地照在摇晃的婆娑树影上。   京城外的小镇被雨冲刷,人人门窗紧闭,店铺打烊。他们不知在这个寒夜,发生在镇上街巷间的打斗。   电光照在地上水洼上,如同湖泊的水洼,渐渐成血水蜿蜒。树间、屋顶、挑旗长竿、狭窄的街巷里、低矮的墙头,时而闪过鬼魅的身影。鬼魅的身影一晃而过,追逐与反杀如同猫鼠游戏,虽静谧无声,却处处危险。   这一次派来的杀手,是楼主亲选,比上一次来的野猫野狗水平高很多。他们几人配合着杀时雨一个人,尽管有了安排,也不敢小觑“恶时雨”。   在“秦月夜”,没有人能够揣测“恶时雨”在想什么。   夜雨间杀手们的杀戮悄无声息,时雨身影时隐时现。派来的杀手们手中的武器越握越僵,他们的同伴不断地消失。他们不由惊惧,只因时雨的情绪收放自如。他们杀人时犹有杀气渗出,让人提防,时雨却因心如止水,半点儿杀气也不存在。   一声闷叫,一个个杀手从墙头、树顶摔了下去,最后只余一个杀手还活着。这杀手心生胆颤,面对着空茫茫的街巷,高喊:“时雨,有本事你不要学鼠辈一样躲躲藏藏!出来我们光明正大单挑!”   寒夜只听雨声,听不到其他声音。   杀手道:“你以为你跟着秦小楼主,能比跟着楼主好么?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杀人工具而已……真以为秦小楼主当你是兄弟、朋友?你等着吧,秦小楼主功成之日,就是她杀你的时候!她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妖女,她连自己亲爹都杀!楼主养大她,她恩将仇报!她不管跟你承诺了什么,她的话都不可信!   “你忘了楼主怎么栽培你的了么?时雨,你误会楼主了……楼主待你,就像父亲一样。父亲会教育走错路的孩子,但是这不代表楼主就不爱你了。只要你回头,楼主就会接纳你……我们会把你的那个心头好还给你!”   他叽叽歪歪说了半天,用各种理由去敲打时雨的心理防线。他心里暗自嘀咕:他怎么知道这个疯子怕什么,在乎什么。只能随便说一说罢了。   杀手身后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你们真的会把央央还给我么?”   杀手神色不动,手中的刀当即向自己身后刺去。他身形一扭,一个大转后,整个人都扑向身后的少年。时雨手中的匕首与他相交,少年抬起的眉目间闪过几丝疑惑。   然后,随着兵器交戈、杀手的招式狠辣,时雨明白了。   时雨沉下脸,控诉一般:“你骗我。你根本不会将央央还给我。”   杀手冷笑:“时雨,你可真天真……你我鱼死网破,谁还跟你谈条件?”   他看准时雨的死穴,趁着少年动作慢一拍时向前杀去。然而他手中的刀已经挥下,那立在原地的少年身形却消失了。杀手当即一个反手,刀在自己四周划开一道长环,阻止时雨近身。   然而已然晚了。   他身后,贴着少年黏糊的、极轻的、没有感情的声音:“既然不给我央央,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杀手轰然倒地,独身上被溅了些血水的昂然少年独立雨中。时雨向来心静,越是杀人如麻,他越是心思沉静。初闻戚映竹被欺负的时候,时雨短暂地心乱了一瞬,但很快被他自己平复。   只要心不被影响,做什么都足以冷静判断。   时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他拔身上山,运用上自己生平最快的轻功。他如一缕烟霞轻轻飘过浩雨,一路向落雁山上戚映竹所住的地方奔赶。   一刻钟后,时雨看到了院落的影子,木门大敞,被雨水冲刷的院子从未看得这般清晰过。   时雨冲进去:“央央!”   他翻遍了院中的每一间房舍,每一间房舍都门窗大开。最后,时雨站在空荡荡的闺秀寝舍中,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人的地方。他从未觉得这里这般荒凉,戚映竹总是趴在靠窗桌案上写写写个不停的笔墨被人挥洒,宣纸在四面风起的屋舍中飘荡。   时雨目光一寸寸梭过屋子的每一个地方,寻找着敌人来过的痕迹、敌人是如何翻这个屋子、如何带走戚映竹的。时雨判断着那些人的闯入和离开,他忽地滞了一下,因他发现了两拨人先后的离去痕迹。   时雨这才想到,这屋子不是只有戚映竹一个人住的,还有一个时雨一贯讨厌的老婆子。   眼下是两拨人,分别带着那对主仆,走了不同的方向。   时雨出了寝舍,立在房顶,看着自己判断出的两道不同方向。他平静的心在这时乱了一把,生了些慌:他只想救戚映竹。可他不知道带走戚映竹的杀手,走的是哪个方向。   他判断不出来。   作为杀手,这样的慌乱,生平第一次出现。时雨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这样的慌乱会让他失败,影响他的实力。时雨勉强压下自己心头的乱,强撑着随便选了个方向,追了出去。   他要快!再快一些!   这样即使弄错了,即使先救的人是那个老婆子,他也能折回去另一个方向救央央。   --   半个时辰前,戚映竹被闯进来的黑衣人惊到。这些黑衣人不知是做什么的,问他们也问不出来,他们上来就抓了戚映竹和成姆妈。然而他们不肯同时走,反而分成两队,一队人带走了戚映竹,和成姆妈越走越远。   戚映竹心乱,努力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娇弱闺秀,平时连门也不出,哪里会得罪人?总不至于是有人威胁侯府不成,拿她当人质吧?   戚映竹想不出来自己有得罪谁,只能判断抓她的人,要对付的人,应该不是她,而是用她威胁其他人。   戚映竹试图与捉她的人沟通:“大哥,你们也许生了误会。我不认得你们,你们可以将我放下,大家好好说一说么?我必然不会是你们要抓的人……”   杀手们哪里理会戚映竹。他们身形穿梭在山林间,其中一人将戚映竹抱在怀里。戚映竹原本试图与他们沟通,但是他们轻功太快,她很快不能适应开口说话。   戚映竹有了主意。   她暗暗吸气,让稀薄的空气挤压进胸肺。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知道外界的稍微一点儿变化,都能引起她的病重。果然,只一会儿,晕眩感袭来,戚映竹的心跳开始加快,快得她心口疼起。   她忍不住手压向自己的心口。   戚映竹面容如雪,勉强颤声:“大哥,你们能不能将我先放下……你们就算要抓我威胁谁,也不应抓着一个死人去威胁谁吧?”   杀手们原本不信她的话,但是怀里的女郎呼吸越来越急、气息越来越弱,让他们也不禁生疑。他们要用这女郎威胁时雨,这女郎若是死了,会对他们的计划产生影响么?   他们一时没有想清楚该不该停下,但是怀里的女郎奄奄一息、眼见快要喘不上气了。几个杀手暗道麻烦:“停下,让她喘口气再说。”   树林中,戚映竹坐在一块大石上,低头捧着自己的心喘气。她面色一径不见好,依然惨白,额上渗了汗。杀手们开始信她不是哄骗他们,他们心急如焚地等着:“你好了没有?死不了就继续上路。”   戚映竹低着头,一边忍着心口的疼,一边脑中转着,胡乱想着:现在该怎么办?她到底该如何……是应该拖延时间,还是向他们打探姆妈的情况,抑或他们为什么抓自己?   拖延时间是应该的。   看他们这般催促自己,似乎有人在后面追他们一般。谁会为了自己追人呢……电光火石间,戚映竹福至心灵:“时雨!”   她近日遇到的,唯一和江湖上有些交情的,只有时雨了。   她脱口而出此话时,一个杀手猛地抓住她手腕,将她从地上拉扯起来。杀手凶悍道:“走!”   戚映竹白着脸,趔趄着被扯,她尽力拖延:“大哥,你们要对付的是时雨对不对?其实我和时雨萍水相逢,你们用我是不可能抓到他的,你们弄错了……”   身后寒风凛冽,密雨飘来。   少年清寒的声音,在天地间响彻:“央央!”   被抓扣着肩膀的戚映竹蓦地回头,仰头看向半空。树影飞簌,落叶满天,雨水如洪。杀手们一个个屏气凝神,而戚映竹只怔怔地看到黑衣少年立在树梢顶上,低头与她对视。   一个对视后,他纵身跳下。   戚映竹身边的杀手们声音发紧:“杀!”   --   打斗一派混乱,戚映竹被卷入其中,如浮萍一般漂泊。心脏的疼痛、身体的晕眩,再加上雨水混着血飘来,这一切都让她难受不已。她不知自己被抓在谁手中,不知自己被谁抢来抢去,她只是越来越难受。   戚映竹颤声:“时雨……”   她低着头这般呓语,以为是呓语,便没人会听到。   时雨却清楚地在她耳边应了一声:“哎。”   戚映竹身子一颤,她抬头看向混乱的杀戮场。晕眩感让她无所适从,戚映竹定神要看清场面到底如何时,她被拽入了一个浴着血、却有点熟悉的少年怀抱。   时雨终于在杀手中将苍白的少女抢入了怀中。   他跪在地上将她拥入怀中,地上已经死了一大片人。戚映竹仰头时,睁大眼睛,她透过时雨的肩膀,看到身后一纵身抽刀而来的黑衣人。戚映竹忍着心口疼,张口要提醒,时雨的手伸出,捂住她的眼睛。   时雨开了口:“央央……”   时雨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往自己怀里揉去。他躬着肩抵住身后视觉,用手紧紧盖住她,让她不看到这一切。刀柄砍中后肩,血从肩头渗下,时雨却像是感知不到疼一样。   他作出的反应,是袖中匕首向后一挥,在敌人近身刺中他肩头时,他手里的匕首,稳稳地扎入了敌人的喉结。   这是他解决掉的这里的最后一个敌人了。   凄风苦雨,天地阒寂。时雨抱住戚映竹,依然维持住捂住她眼睛的动作。   少年的下半句终于说了出来:“……别怕。” 第19章   晦天涩雨,树林黝黑。   时雨解决完那些人后,一把将戚映竹横抱起。她在他怀中已经虚弱至极,手捂住前襟,面色惨然至极。时雨看得骇然,她却抓着他的领口,努力说话:“姆妈……时雨,救姆妈……”   时雨:“我先带你找医工。”   戚映竹急得连连摇头,她眼前模糊看不清,四周浓郁的血腥味催着心神。凄冷的寒夜深林,她只能依靠时雨。她至今弄不清楚为什么那些人要抓自己,但是她记得姆妈与自己一般无辜。   戚映竹喘着气,拼力睁开眼:“救姆妈!”   时雨被她那白纸一般的面色和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吓到,她奄奄一息地卧于他心口,他怀里明明抱着她,他却觉得自己是抱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脆弱蝴蝶。   在认识戚映竹后,时雨才知道原来有人的生命这般弱。   惶然的少年被她吓到,他不敢在这时违抗她,知道自己每多耽误一会儿,她的性命就在自己怀中多流失一分。时雨紧紧地将她藏在怀中,他说不出具体的缘由,但他知道自己不想在这一晚失去她。   时雨颤声:“我救、我救!央央,你坚持一下……我带你一起救姆妈,你别闭眼啊。”   闭上眼,就像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那样,再也不会睁开眼跟他说话跟他玩了。   年少的时雨抱着戚映竹,纵身跃起,带着她在深林间穿梭,向着那批抓走姆妈的人方向追去。他争时夺刻,一边追人,一边用胸口的内力熨帖着戚映竹,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他只会用这种方式,希望能让她好受一些。   时雨爆发出了他从未表现过的强大武力。“秦月夜”的楼主说过这个少年是个武疯子,极好的杀人工具,但是在被时雨追上之前,那些杀手都未曾想过,怀中尚且带着一个人的时雨,都能稳稳将他们拦住。   他们试图用成姆妈和戚映竹威胁时雨,然而时雨轻而易举地杀掉他们,从他们怀中救人。   时雨大开杀戒,如狱间修罗一般一步步踩着尸体们凝成的血泊,电光将他面容也照得冷酷肃杀。瘫坐在血泊中的成姆妈瑟瑟发抖,害怕这个少年会杀自己,但是时雨道:“央央是不是快死了?怎么办?”   成姆妈这才努力定神,看向那个打斗前、被少年放在树下靠着的虚弱女郎。她一眼认出戚映竹,生出了勇气扑过去:“女郎?女郎!”   天未亮的时候,成姆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时雨怀里抱着戚映竹,手将成姆妈拽住,用轻功托着这个自己一贯讨厌的老婆子一道下山。   怀里的戚映竹已经没有了声息,只有微弱的心跳还显示着她活着。时雨一夜之间这般巨大地消耗内力,等他听从姆妈的指路,一脚踹开一医馆,将医工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医工看到这个面色苍白、趔趄一步差点摔倒的黑衣少年。   少年靴下踩血,睫毛滴水,他将怀中的戚映竹交给医工:“你看看她。”   小镇上的医馆本就不多,成姆妈平时给戚映竹抓药,就是在这家医馆。医工虽被时雨吓到,但见到他小心翼翼抱着的女孩儿时,瞬间冷静下来:“怎么回事,快将她放平,我看看。”   医工责怪他们:“这位女郎心脾脆弱,你们这是带着她做什么了?”   医工叫醒自己的妻子和徒儿们,一道紧急诊治戚映竹。时雨缓缓地后退,靠在墙上,他的手臂僵硬,因肌肉痉挛而微微发抖。时雨盯着那些人救治戚映竹,成姆妈与他一道紧张。   时雨垂下眼,想到自己这边的事还未解决完。他转身要离开医馆,手被成姆妈抓住。   时雨扭过脸,成姆妈看到他睫毛上的一点儿血水痕迹还未被雨水冲刷干净。这个少年面容无害,但成姆妈清清楚楚记得他是怎么开杀戒的。   成姆妈忍着心里的恐惧,和时雨抖着声音说话:“小郎君,你这便走了?”   她半个多月前在山间和女郎躲雨时,见过这少年。那时她颇为嫌恶地称呼人为“那小子”,而今,她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小郎君”。   时雨奇怪问:“我不走么?”   他说道:“一般发生这种事,你们都希望永远不用再见到我的。”   他说得这般天真、理所当然,眼神中也干干净净没有失落沮丧,好似他对此全然不在意、无所谓。但是成姆妈怔了一下,对时雨的惧怕消退了些。成姆妈低声:“小郎君,这些日子,是不是你一直偷偷来找我们家女郎玩儿的?”   时雨抿唇:“央央不让我说。”   成姆妈:“……”   成姆妈心里更多了几分求助成功的把握,她飞快地看一眼时雨,说服自己“这人就算是恶徒应该也和自家女郎是朋友”。成姆妈忍着局促和难堪,小声说:“那个,既然你和我们女郎认识,今夜之事又是因你而起……老婆子不是怪你的意思,老婆子是说……因为我和女郎离家太久了,主家没有给我们太多钱……今日女郎这病发得突然,我们钱财有些……”   时雨:“啊。”   他问:“你们要多少银两啊?”   成姆妈羞得难堪,支吾半天说不出来。时雨盯着她看了半天,他看不明白成姆妈的窘迫。成姆妈只好低声试探着报了一个不太多的数字,她实在不好意思跟一个陌生少年要钱……若非情非得已……时雨道:“你等一会儿,我去取钱给你。”   时雨去票号取了银两,回头交给成姆妈。他离开医馆的时候回头看一眼,戚映竹依然没有醒来,天已经亮了。时雨走在天地银雨间,默默想着,也许央央醒来后,就再不会愿意看到他了。   时雨不喜欢跟人说自己杀手的身份。   因为他从小到大,不管交到什么样的朋友,只要他让人见到了他杀人不眨眼那一面,他无一例外会失去那个朋友。时雨一直不解他们为什么害怕,但是他们会说他是“怪物”。   那么,也许他真的是怪物吧。   好可惜。   时雨委屈地想,我到底没有睡到央央,就要离开了。   --   “秦月夜”派来的杀手,也惹怒了时雨。时雨开始在整个小镇搜寻,将所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手揪出来。既然已经大开杀戒,时雨便开始反杀。   时雨失踪了两日,这两日,镇上不断有尸体被发现,整个小镇陷入恐慌不安中。   两日后的夜里,时雨见到各处墙角做的记号,才回到威猛镖局。镖局的胡老大等他等得头痛欲裂,见到少年回来,松口气就赶紧迎上去:“大人,您怎么就突然开杀戒了呢?您这不是要引起整个镇子的恐慌么?百姓这两天都不敢出门了。好多人报案,说自己老婆、丈夫失踪了的……不会都被你杀了吧?”   时雨偏脸,认真说:“因为他们都是楼主的眼线。”   胡老大不纠结这个,知道他再说不合适,时雨也听不懂。他转而说起更重要的事:“大人,您该回‘秦月夜’了!秦小楼主已经占领了‘秦月夜’,但是金光御和原楼主纠集大批江湖人士,将‘秦月夜’的所在公开了……杀手楼这种地方,您也晓得,只要被人知道老巢,江湖上可多得是仇人。   “秦小楼主急召所有人回去援助!大人,秦小楼主给您发了十万火急的召令,说什么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时雨颔首:“好。”   “秦月夜”的内斗到了最后阶段,江湖人共攻“秦月夜”,时雨必须回去了。   --   戚映竹一日后苏醒,又在医馆住了一日后,在她的坚持下,成姆妈和她回到了山上。   女郎仍在病中,成姆妈不敢多问戚映竹和那个陌生少年的关系,戚映竹也几次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问姆妈——时雨呢?他为什么不来了?   傍晚时分,成姆妈去厨房给女郎做些好吃的改善伙食,戚映竹捧着一卷书靠墙而坐,恹恹地发着呆。她还在病中,屋舍门窗禁闭,一会儿风都不敢让她吹到。   戚映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她听到了极轻的什么敲打窗子的声音。戚映竹定神细听,那“啪啪”声不停,她心神被牵得一紧,手中书被她扔下。   披着外衫、长发揉入颈下后领的柔弱少女推开窗,果然,时雨站在窗外。他摊开掌心,手中放着许多小石子,他就是用这样的小石子在敲窗。   戚映竹与他对望,他移开目光。   戚映竹终对他妥协,她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隔着窗,对外头的少年轻声:“把石子扔了。”   时雨茫然地扔掉石子,他的手被戚映竹握住。时雨一怔,低下头,她那又细又长的手指贴着他的手,冰冰凉凉。戚映竹抓着他的手,给他擦干净手掌心。她迟疑一下,抬头悄悄望他。   时雨正低头看着她,眼睛一贯的清澈漆黑。   戚映竹抓着帕子要缩回去,时雨忽然反抓住她手腕,他上半身前倾,长睫毛几乎擦到她脸上。他小声对她道:“让你的姆妈睡一会儿好不好?”   戚映竹怔忡,她低下头,抿唇不语。   时雨眼睛一下子亮了,知道她是默许的意思。恰时,成姆妈端着食盒从灶房出来,肥胖臃肿的身体已经出现在了拐弯的屋宇下。时雨身形倏地一下在戚映竹面前消失,他出现了成姆妈身后,手指轻轻一点,那无辜的姆妈便被他点中穴道、晕了过去。   他武功高,自然早早听到成姆妈过来的脚步声。时雨为讨好戚映竹,成姆妈晕了后,他并没有往外走一步、掉头就不管,他伸手接住了老人家倒下来的身体。时雨将成姆妈背起来,戚映竹怔一下,连忙去给他开门。   时雨将姆妈放在榻上,还热情地给人盖上了被子。他仰头看戚映竹,眼睛清清亮亮,乖巧万分。   这般可爱无害。   戚映竹忍不住笑,扭过脸,咬住唇:“不要打扰姆妈了。我们出去说话。”   --   一檐月光穿透薄云,照在地上。院中花树簌簌落叶落花,香气渺渺。巨大的杏树旁,戚映竹和时雨一同坐在廊下台阶上。山间静谧,清风徐徐,少年男女安静地看着花瓣在地上飞旋。   时雨说:“我要离开了。”   戚映竹微微侧过脸,看向他。她吃惊了一下,却也因早有预料,并不太意外。戚映竹问:“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些黑衣人么?”   时雨没说话,戚映竹便知道大约是了。   戚映竹几分纠结,试图劝道:“时雨,你怎么、怎么惹上那些人的……你们江湖上的人,都这般不由分说,打打杀杀么?你、你……是不是把他们都杀了?时雨,你们这样打来打去,他们再报复回来……多危险啊。”   时雨以为她害怕,他道:“他们不会再打扰你了!”   ——因为他会把这些人杀干净!知道央央存在的人,都别想活着。   戚映竹低声:“你别杀人了。这样……真的不好。”   时雨不说话。   戚映竹静默半天,也知道以她和时雨的关系,他大概不会听她的。她心中沮丧,却也有一些更深分量的担心。她低着头犹豫很久,缓缓的,轻声开口:“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么?”   时雨微愣。   他侧头看她,清晰万分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他那沉甸甸的向下坠的心,因她一句话而停住坠落之时,空荡荡地飘在半空。前所未有的,时雨声音紧绷,透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害怕:“你还想我回来看你?”   戚映竹抬头,面容绯红。   闺秀女郎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但她又想明确的,向时雨传递些什么。半晌,她目光闪烁,轻轻凑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少年眼睛睁大,戚映竹当即后退,却被时雨一下子抓住手腕。   时雨凑了过来。   他望她半天,忽而一笑:“你不会玩。”   戚映竹睫毛一颤,腮畔微歪,觑眼看他。他凑来亲上她的唇,又是开怀、又是诱引:“央央,我教你怎么玩儿。” 第20章 “谁是‘戚日央’?”……   月明皎皎, 山雾寥寥。   坐在台阶上的戚映竹气息被拂得波动连连,鱼儿戏水般的感觉,来自时雨。他脸与她紧挨, 一手将她的手按在台阶上。他充满着戏耍与好奇,也许他并没有太多实践, 但是常年混于三教九流的成长环境, 让他懂得太多了。   他便想用在他喜欢的央央身上。   那舌儿比世间最滑的小鱼都要游得快, 水流潺潺,鱼儿穿梭, 鱼儿可知道, 那水温渐渐滚烫,要将其煮沸?   绵绵的气息,相蹭的睫毛, 红润的嘴巴。   时雨气息微急,他扣住她手腕的手力道加重, 脸向前挨得更近。他所有的表现,都流露着一个“不能满足”的讯息。他的脸颊也变得红起来,他的心跳声乱了。   戚映竹锁骨轻耸, 若说时雨变得迫不及待毛手毛脚, 她则早就被煮熟了。她呼吸跟不上, 因体弱而气微,心跳也因此变快。她身体开始撑不住,眼前阵阵发晕。她心里明白这种让她手脚发麻、心口沉甸甸向下飘的晕眩感, 与她平时生病时的头晕不同。   戚映竹后背抵在了廊柱上, 她侧过了脸,躲开了时雨的紧迫。   他尤不自觉,红唇微噘, 太傻了。   戚映竹手抵在他肩上,推他:“时雨,好啦。”   时雨睁开眼,湿润而过黑的眼神盯得戚映竹心跳乱飞。她移开目光不敢看他,时雨不死心道:“我还没有教会你。”   戚映竹涨红脸,手指拧着袖口的纹路,低着眼睛重复一遍:“……好啦。”   时雨失望地垂下眼,然而他心神躁动,不能平息。他来见她时心如止水,以为她不会再见他,但是戚映竹给了他希望……聪明的时雨凑过来,大着胆子轻轻在她脸颊上一嗅。   戚映竹脸红得说不出话,时雨得寸进尺,在她耳边有点儿期待地问:“我们能不能睡啊?”   戚映竹:“……”   她僵硬地抬头看他闪着星辰光芒的眼睛,她心里古怪,一是因自己被时雨天真而期盼的问题弄得赧然羞窘,二是因为……这样的话,时雨不是第一次这么问了。   他一直很期待。   就好像他和她相识,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样。   此年代男女并无大防之说,戚映竹还是侯门千金时,便听说过许多贵族男女私下厮混的混乱事迹。贵族圈如此,想来江湖人士更加不羁。只是戚映竹的养父宣平侯迂腐,戚映竹又体弱,她自来得到的教育,未免不如时下女郎那般大胆纵情。   戚映竹抿唇,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想这样?”   时雨诧异,不懂她怎么会有这种疑问。他道:“因为……快乐?”   戚映竹被噎住。   她已委婉地对他表露自己的心思,却不知时雨是否知道。她想问他,但她羞得开不了口。她只能将时雨的表现理解为他是明白她的心意的,但是两人实则认识只有半个多月,他就想、就想……   戚映竹红着脸说:“太快了。我们才认识几天啊。”   时雨微偏脸,盯着戚映竹。在他的世界中,江湖男女看对眼,春风一度十分自然。他以为这没什么,他为此做好准备,一直期待着……她却说太快?   时雨忽然问:“你不愿意和我睡觉,是因为我是怪物,让你害怕么?”   戚映竹愣住,抬头看他。   时雨观察着她,长睫毛闪动:“你是不是嘴上说着还想和我见面,但其实你已经不想和我见面了,只是想稳住我?等我以后再找你的时候,你就找很多卫士保护你,来擒拿我?因为我是怪物,冷血……动物,不像正常人,你害怕我报复,也怕我这样的人祸害世人,所以就想办法让我先乖乖离开?”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   时雨非常无所谓,他翻着眼皮,第一次对她表现出了除了“睡觉”以外的沟通欲。他说了一长串他的猜测,还对她眨眼睛扮可爱,他压根不觉得他说的是多么奇怪的话。   戚映竹心一点点发紧。   她轻声问:“时雨,为什么这么问我?是不是……有人这样对过你啊?”   时雨和她说话间,撩起的那点儿欲缓缓落下。他好玩地抓着她颈旁落下的一绺青丝,缠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玩。他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回答她的问题:“有啊。”   戚映竹:“是你小时候么?你那时候多大?”   时雨想了下,恹恹道:“忘了。”   戚映竹追问:“是这么对你的人太多,你记不住,才忘了么?”   时雨天真回答道:“不是呀!是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我已经杀了的人,为什么还要费脑子去记住啊?我才懒得记。”   他暴露出了他本性中无情的那一面,戚映竹与他相挨的手指轻轻一颤,向后缩了一下。时雨敏感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他手指仍缠着她的长发玩,而他眼睫微掀,乌灵漂亮的眼睛看向她。   戚映竹面容苍白,看他的眼神几分躲闪。   时雨反应过来,急忙轻挨过去,怕她离开一般张臂抱住她。他说:“你别害怕,我不会杀你的啊。我好喜欢你的,就算你让好多人来杀我……我也不会杀你的。”   他怀中的少女并没有躲,时雨便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在她鼻尖上。他拙劣地作出与她亲昵的架势,满不在乎:“你这么弱,这么漂亮,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杀你的。”   戚映竹心乱。   她意识到他生了误会,她仰起脸对他说:“时雨,你误会了,我没有要害你。我、我……我怎么都不会让自己去伤害你的。”   时雨随意地点下头。   戚映竹抿唇:“我若是伤害你,就让我天打五雷轰,连……连明年都活不过。”   对一个病魔缠身的人来说,这样的誓言,太狠了。   时雨呆住了,他这才认真地看向她,将她说的话听进了心里去。他怔怔地望着她,戚映竹羞涩万分,然而为了让时雨记住自己的话,她鼓起勇气说下去:“时雨,在我心里,你不是怪物。那些人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怎会是怪物呢?”   时雨突然冒了一句:“因为我没有感情。”   戚映竹:“你怎会没有感情呢?你记得你救了我好几次么,坏人们把我抓走,你去救我,你还生气地杀了他们……虽然杀人不对,你以后也不应该再这样,但这些都是感情啊。你会笑会说话,你也有心跳,你怎么会是没有感情的怪物呢?他们骗你的。”   时雨张口,他几次想反驳,但是又觉得她在说自己的好话,他为什么要反驳夸自己的话?   时雨纠结着闭了嘴。   戚映竹对他抱有美好的幻想,她想象中的他不是真正的他,时雨沉默着没有打破她的幻想,因他也因为她的幻想而沾沾自喜。常年被人用恐惧眼神盯着的人,当有一人不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时雨也愿意做一个正常人。   他自己其实知道自己是怪物,他在“秦月夜”的时候私下也听别人说过,旁人第一次杀人都会害怕,只有他没什么感觉。   他早就接受自己不正常……然而有一天,有人说,他不是怪物。   时雨静静地品呷着这份快乐,兀自决定他要珍藏这份快乐。时雨坐直身子,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喜欢你,我不是怪物。”   戚映竹笑他可爱,又因他再一次直白地表露喜欢而用手背挡住半边脸:“……不要总将‘喜欢’挂在嘴上呀。”   时雨抓开她挡脸的手,凑到她眼皮下,她眼睛乌灵灵水滴一般,脸被他气息熏得更红。时雨决定守护她,问:“你不想跟我睡觉,那我们今晚做什么啊?”   戚映竹想一会儿,低头轻声说自己那少女怀春的幻想:“我以前生病卧床的时候,就想有一天,有人陪我一起看月亮。”   月光跳在他眼睛里,他就像她的月亮。戚映竹眼波荡开,时雨笑露虎牙:“那我就陪你一起看月亮!”   --   戚映竹并没有坚持多久,她本就病未好,强撑着陪时雨坐了一会儿,之后的记忆便很模糊了。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她清楚记得那一晚月亮硕圆地悬在空中,澄明万分。   云雾四绕,山间林木静极,花香芬芳。   少年胸怀温暖,笑容好看,眼睛如雨。   病弱身体、侯府真假千金的纠葛、唐二郎的追慕、闲杂人等的看笑话……都在短短瞬间,飘在春夜月光中,离戚映竹远去。   时雨次日就离开了威猛镖局,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离开京外这处小镇的时候,胡老大只看到少年抱着一把黑色木伞。胡老大记得时雨之前辛苦地四处跑,让人将撕裂开的伞面和龙骨修补好。想来这伞颇得少年喜欢。   少年离开的时候和他到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胡老大隐隐期盼着时雨的离开,能给“秦月夜”带去变化。他帮助时雨大人这么多,总是想看到些回报。   --   五日后,关内曲沃附近的某座不知名高山下,江湖人士的战斗混乱,一整片地方都被卷入兵戈之战。   山上便是“秦月夜”所在。   赫赫有名的杀手楼地理被暴露,江湖上则几乎没有人不曾被人买命,在“秦月夜”被通缉过。江湖人士对“秦月夜”又敬又畏,当金光御和原“秦月夜”楼主将杀手楼位置昭告天下后,墙倒众人推,“秦月夜”的原楼主反而和前来讨伐围剿的正义江湖人士们站到了一边,要摧毁“秦月夜”。   金光御首当其冲。   为应对此变,“秦月夜”的所有杀手一夜间尽被召回,共渡此次危机。   众人皆知,若是此次不让“秦月夜”消失,当杀手楼缓过气后,便会重新成为一座收钱买命的地方,重新让人人自危。毕竟如今接手“秦月夜”的秦小楼主,本名秦随随,身上担着多少条人命不提,她最卓越的、让人威风丧胆的战绩,是她年仅十岁的时候,她就将她的全部亲人杀掉。   因小妖女心狠手辣杀掉“秦月夜”的先楼主,杀手楼才落到了之后楼主手中,而在今年,妖女秦随随又再开杀戒,对杀手楼现楼主出手。若是“秦月夜”真的落到此等妖女手中,江湖可还能有宁日?   山下战斗白日化,所有人杀红了眼。蓬头垢面的先楼主下场不提,因他当上“秦月夜”楼主,靠的也不是多高的武功。武功最高的人,是“秦月夜”排名第一的杀手金光御。   金光御下了场,与他对打的,乃是一抡着十斤重长弯刀的白衣少女。耍刀人不求锋利,反求钝重。十斤重的长弯刀在白衣少女手中,舞得赫赫生风,旋转起来,便是金光御都很难近身。   这白衣少女,正是让人生惧的秦小楼主,秦随随。   金光御道:“秦随随,你看,这么多江湖人士全来讨伐你。‘秦月夜’以后就算还在,也不可能落到你手上……你不如认输吧,我饶你一命。”   秦随随抬起脸,刀光照着她秀丽的面容,猫儿一般圆睁的眼睛。身材娇小的少女笑吟吟:“巧了,金大哥,我正想跟你说,就算你输了,我也会留你一命。”   金光御目色一狠,心中却焦虑起来。他看到秦随随身后一个手持长笛作武器的青年背影,那青年也在与人打斗,那人可是秦随随的狗腿子……幸好,秦随随用的是重刀,持久性不强。   金光御加快攻势。   他武力最强,秦随随才不过十七岁,十几岁的孩子练武再勤快,在金光御面前也要露怯。时间推移,秦随随果然开始力有不逮,面容微微透白。金光御沉重一招当胸拍来,秦随随与自己的长刀重重向后甩去。   全靠重刀之力,秦随随勉力撑着。秦随随抬头时,额上渗了细密汗。   她身后的那持笛青年打斗时,余光看到秦随随的危机,当即道:“小楼主,不如我们先撤吧。人太多了,我们都不擅长这么多人的打斗……”   秦随随咬唇,颇有不甘。确实,杀手们持久力不强,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让她后退,实在不服!   两方对峙,金光御趁机再次纵身飞前,一道掌风向秦随随拍去。忽而,金光御在半空中的身影一顿,忽地向后一拧,同时高声:“快闪开!”   然而已经晚了。   密密麻麻的细针从一个方向飞来,准而狠的力道和极佳的方向感,让细针准确刺入一道道人影。金光御凭着巧劲躲避密针,却有更多的密针扎向众人的要害处,当下里,鲜血浓郁、哀鸿遍野……   秦随随惊喜抬头:“是时雨!”   所有人,躲避中抬起头,带着惊惧心看向一个密针飞来的方向。幽静的树林影子随着日光轮转,一个玄色劲衣的少年背着一把黑色巨伞,悠悠缓缓地向此方走来。   少年约摸十七岁,他眸若曜石,安静乖巧。这位少年闲庭信步,双腿修长,然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当场人的死穴上。场上已成修罗场,所有人都变得面容不堪,只有他清清爽爽,带着恶意,向他们走来。   时雨微微眯眼,看向他们。江湖人一个战栗,遥遥地记起时雨外号的来历——   “恶时雨”。   他第一次杀人时,面对的是百人之战。他有一把密针,飞出如雨,寸土必死。   这才是真正的“恶时雨”。   --   落雁山上,戚映竹坐在窗下翻着一本书,神色落寞。她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上午,但是书上的字,她一个也没有读进去。   她寥寥地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心烦。   成姆妈急匆匆的脚步声过来,推开木门,呼唤女郎:“女郎,你快来看看!”   戚映竹没有兴趣,懒懒道:“姆妈,你让我好好看会儿书吧。”   成姆妈最知道这个年龄的小女郎有多口是心非,她心里不赞同戚映竹和时雨相交,那个少年突然消失,成姆妈心里不知道松了多少口气。但是时雨离开后,眼见着女郎这般沉闷,整日一个笑容也没有,成姆妈又想让戚映竹高兴点儿。   心情好点,对她的身体才好,不对么?   成姆妈神神秘秘道:“女郎,我没骗你!那个小子,好像给你留了字……就是老婆子不识字,没看懂。”   戚映竹迷惘,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子”是谁。   成姆妈不情不愿道:“就是你那个叫‘时雨’的江湖朋友。”   戚映竹眼中死气沉沉的湖水,瞬时轻轻晃了一下,春光摇曳。时雨么——时雨么?   他会给她留下字?   他……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他就像她生命中曾有过的一夜春雨,缠绵悱恻,花落成泥,次日雨散天晴,如同从未来过。   这样的少年,会给她留字?   --   戚映竹跟着姆妈出了屋子,被姆妈神神秘秘地拉到他们院子大门旁边的墙角。姆妈拂开墙头飘落的花叶和藤蔓,扶住戚映竹过去,指给戚映竹看那上面用石子划的乱七八糟的字。   成姆妈问:“是字吧?”   戚映竹捧着心,压抑着心间激荡,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去看他写的什么。   他写的什么——“戚日央,我走了,等我回来。”   戚映竹沉默地立在墙边,素色裙裾曳地,披帛委垂。成姆妈期待地看女郎的反应,戚映竹咬唇,又嗔又羞地别过脸:“谁是‘戚日央’?” 第21章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可……   金光御在半空中生生拧身, 时雨立时迎上。时雨接替秦随随之前做的,和金光御霎时间打得不分你我。周围一片哀嚎,二人却旗鼓相当。但金光御终究是要胜时雨一筹, 他身法凌厉迅疾,与时雨近身而打时, 身子凌空在时雨后背的伞上重重一踩, 借伞之力向后退开四丈之远。   时雨缓缓抬目。他一时没有再近身金光御, 因有喽啰滚到他脚边,又有秦随随喝道:“时雨, 你还不过来!”   时雨犹豫一下, 还是去了秦随随身边。   他那一把暴雨针飞出,瞬间放倒场上百人。时雨的到来,让场面上的打斗一瞬间出现停滞。   秦随随颇有楼主之风, 她和时雨背对背而立,时雨无所谓地闲闲看着四周胆颤却不敢上前的江湖人士, 秦随随则撑着她的重刀,向前走了一步。   日光照耀,点在少女琥珀色的淡色瞳眸上, 与她面颊上的两滴血相映。   杀手楼的杀手们立在人群中, 何其醒目。秦随随看眼人群中跟着先楼主和她作对的那些人, 她向四方江湖人拱手,笑容过度灿烂:   “至此,‘秦月夜’所有杀手都在这里了!多谢诸位天南海北赶来, 围观‘秦月夜’清理内贼。既然来了, 从现在起,不上场的便都是‘秦月夜’的客人,日后生意我给便宜;还想上场的, ‘秦月夜’也记下了。阁下今日大恩,来日必报——”   这哪是毕恭毕敬的请客宣言,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秦月夜”的先楼主在人群中,看到时雨出现,他眼眸一缩,惊惧时雨这厮竟然活着回来了。时间越拖越对自己不利,眼看江湖人士正对秦随随的威胁左右摇摆,这位楼主冷笑一声:“一派胡言!诸位,你们谁没有在‘秦月夜’买过人头,你们各个和这里有恩怨,以为等‘秦月夜’缓过来,能放过你们?”   秦随随转头,对他甜蜜一笑:“楼主,我连你都放过了这么多年,放过其他人有什么奇怪的?”   先楼主不吃她这一套,他到底有一些号召力,将站他那一边的人喊醒后,众人一起冲上前再开杀局。秦随随没有动,她身后那手持长笛的青年向前一纵,面容清隽,笑意温和:“楼主,且让我来会会你吧。”   原楼主大喝:“步清源!你这个秦随随的狗腿子,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场中人一惊,听到“步清源”的名字,这才知道,原来这看着书生一般文秀风雅的人,竟是“秦月夜”那位神龙不露面的副楼主,赫赫有名的“狐狸刀”步清源。步清源很少接任务,在杀手榜上也没有排名,但是他当年出手便屠尽武阳派一山的战绩,可谓人间修罗。   步清源啧一声,含笑:“楼主,这话说的,不是你让我帮你养大先楼主的遗孤么?这养着养着,自然养出感情了嘛。”   口上随意,他手中长笛一点,楼主整只胳膊,都被震得差点麻掉。   金光御在人群中,看得脸色微僵。他心里嫌弃那楼主沉不住气、枉送性命,时雨既然回来了,这里今日的战局,旁人还真占不到“秦月夜”的便宜。金光御不像楼主那样鲁莽,战斗再起的时候,金光御不入场,反而向外撤退。   时雨一直盯着他。   当金光御动起时,时雨腾地跃起而追。金光御挥手一把飞镖,只让时雨身形稍顿。   同一时间,秦随随抽出她的刀,也跳跃起来,从另一方向追向金光御:“金大哥,走什么?!”   时雨和秦随随各自从两个方向追堵,金光御先遭遇迎面而来的重刀,那刀旋起割风,气势拔山,逼得金光御只能后退。后方少年匕首迎上,堵住金光御的退路。   时雨和秦随随前后配合,三人一时间卷入其中,砰砰兵器撞击声伴着火星溅出。   秦随随高喝:“时雨,他后背有伤,攻他后背!”   金光御一滞,步伐短暂地停下。   回过神,金光御身后掌风袭来,面前大刀再落。刀势更强,为了躲刀,金光御硬生生吃下了后背袭来的那道掌。他向斜方向一滚,口上噗地吐出鲜血,然他双眉轩昂,及时在地上滚数圈,然后拔身而起,躲开紧追的二人。   秦随随要杀他他能理解,但是时雨……金光御微恼:“时雨,我和你素日无冤无仇,你何以对我如此赶尽杀绝?”   时雨偏脸,认真道:“有仇的。你刚踩了我的伞。”   金光御:“……”   秦随随笑眯眯:“金大哥,你躲什么?我都说了我不会杀你了。”   金光御冷笑——这个妖女,不杀他,自然是为了折磨他。   在时雨到来后,这场混乱厮杀又持续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稀稀落落,站着的人已经没有多久。退出场的江湖人士骇然地看着“秦月夜”的杀手们虽然死了很多,但活着的也不少。战场上最后剩下的人,都是那些杀手们。   步清源擒住了那可怜楼主。   秦随随和时雨拿下了金光御。   杀戮场凝滞,手上身上的血未擦掉,秦随随持着自己的长刀,大步向前走。面前挡路的江湖人士,一一退后,为她将路让来。秦随随朗声:“今日后,我便是‘秦月夜’的新楼主了!因为金光御惹的麻烦,‘秦月夜’不得不换地方了……各位,请吧。”   她英姿飒爽,一代妖女猖狂至极的架势,让周围江湖人默认下来。   只时雨上前一步,后知后觉地问她:“我们要搬家啊?”   秦随随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原地址暴露,难道你想以后我们每天被人打上门么?当然要搬了。你有什么意见?”   她本咬牙切齿威胁他闭嘴,时雨却开口提要求:“不要搬得离京城太远,我来回不方便。”   秦随随:“……”   在秦随随那种眼神下,只有时雨兀自不放心地继续自说自话:“还有,你答应我的给我涨赏金。我已经帮你了,以后接任务,你得给我价格提高两成。”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对话的步清源,忍不住在此时噗嗤笑:“时雨,金光御被擒,杀手榜上前面的人被你杀了个干净,你的任务价格,就算秦楼主不开口,也必然会涨上去的。”   爱财如命的时雨,这才放心下去。   之后,“秦月夜”开始长途跋涉,寻找新的地址。这一时间,便过去了很久。   --   再过了五日,落雁山上又是一场春雨过去。时入四月中旬,山中日子自从时雨离开后,岁月变得悠缓万分。   戚映竹披着青色外衫,坐在窗下画画。清养数日,没有外人打扰,她心神宁静,虽依然整日恹恹、萎靡不振,然成姆妈看她好一阵子没再生病,心里就一阵高兴。   成姆妈拿着一封书信过来,压着眉目间的喜色:“女郎,侯府那边有信送来!”   戚映竹放下手中画笔,接过姆妈递来的信。她看到信封上的字,指尖顿了一下,对信生出几分抵触。因信上写了来信人的名字,“唐琢”。   即那位总是追着她不放的唐家二郎。   姆妈探问:“谁写的信啊?”   戚映竹嘴微微一撇:“唐二郎。”   姆妈霎时兴奋:“写的什么?是不是唐二郎要接女郎回京城去啊?”   戚映竹心里一怔,她抽出信纸扫了一番,微微松口气,小声:“他说他被洪水堵在半道上,比预计回来的时间要晚几日。”   戚映竹省去了信里那啰里啰嗦的对她的关怀和追问,以及那让人面红耳赤的表白之话。她心里烦恼,微微蹙起了眉。她以为真假千金之事后,唐琢碍于身份有别,就不会向以前那般对她热情至极了。没想到……   可是唐琢又没什么错。   甚至在成姆妈这般人眼中,这是“情深”的表现。在世人眼中,只要唐琢还肯要她,她哪里有什么意见。   戚映竹闷闷不乐地将信纸放下,成姆妈在旁提醒:“女郎,你且回信啊,就说你平安,让他不要挂念。”   戚映竹道:“不回。”   成姆妈一愣,然后莞尔:“好吧,你们年轻孩子的情趣,我这样的老人家是不懂。你自己斟酌吧。”   成姆妈提醒:“女郎,你可不要任性,误了人生大事啊。什么人该交,什么人该忘,你心里得有个数。有的人与咱们天生不是一个世界的,那花花世界精彩,女郎难免被他吸引。但是终归到底,咱们女人,还是要为自己找一个可依靠的。”   戚映竹仰头,问:“我喜欢的,不如喜欢我的好么?”   成姆妈道:“当然。你自己喜欢的,难免整日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女郎你这样的身子骨……这也太难了。若有人将你捧在手心,日日哄着爱着,这样对你好多了。”   戚映竹抿唇,低头不语。   成姆妈每日这般尝试着劝一点,也不会说得太多。她知道这个年龄的女郎心有逆反,但是自家女郎是个聪明的,总会想通。成姆妈庆幸那个时雨不在了……最好那个小子玩得忘乎所以,把女郎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回来了才是。   成姆妈这般想着,将女郎扔在案上不管的信收好。她这一整理信纸,冷不丁看到戚映竹在作的画。戚映竹画的是山中动物,一会儿老虎一会儿鸟,画的随意,显然只是练笔之作。但是成姆妈一眼看去,总觉得哪里很熟悉。   成姆妈定睛,看半晌后笑道:“女郎这画画得好,活灵活现。”   戚映竹心口一跳,她连忙收自己的画,伏身挡住不让姆妈看。戚映竹:“我随便画的,哪有什么活灵活现,姆妈不要看了。”   成姆妈还在笑:“女郎过谦了,这画画得真好,老奴以前就没见过这样的。这动物啊,一个个,好像长着人的神情,会学人……”   成姆妈说着,自己愣住了——   人的神情?!   她低头要细看画,看那老虎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那鸟儿竟然有长睫毛,那树上落下的花瓣恍惚看着长出了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成姆妈心沉下,戚映竹急声:“姆妈,我随便画的!”   成姆妈忧心忡忡,看她面容涨红、躲闪着不给人看,当即叹口气。她再次祈祷——某个小子,把他们家女郎忘得一干二净吧。   她宁可那是个流连花丛的花蝴蝶,别再飞回来了。   --   出塞的沙漠中,夜里星辰漫漫。“秦月夜”在秦随随的要求下,要搬去塞外住。其他人尚可,只有每日走在沙漠中的时雨,一副蔫坏了的样子。   时雨戴着兜帽,半张脸被挡住,他整个人的萎靡,影响了一整路人的士气。秦随随让人别理他,但即使秦随随不这样命令,也没有人会理会时雨——时雨的杀人如麻,就是在杀手楼里也是一个异类,他没什么朋友。   于是,被派给时雨看管的金光御,就成了时雨的主要说话对象。   夜里,有的人入睡,有的人巡夜。沙漠的风吹在人身上干冷无比,坐在笼中的金光御,看到靠着笼子那奄奄一息的少年。   金光御:“觉得无聊啊?”   时雨瞥他一眼,靠着笼子没说话。   金光御笑:“时雨,就像我说的,我和你没什么仇,你也是听秦随随的命令抓我。就是我现在,都不把你看作敌人。我最怪的……是她,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时雨没有反应。   金光御低头,落落说话,本就是说给自己的:“时雨,你能告诉我,那个女人,被你们弄去哪里了么?”   时雨问:“哪个女人啊?”   金光御一怔,道:“你不知道?”   他顿一下,说:“我众叛亲离,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投靠了秦随随。怎么,秦随随没有告诉过你,我有一个爱人么?”   时雨偏过脸,隔着笼子看他。少年眼神的澄澈无辜,让金光御恍然,明白了秦随随可能真的没有告诉时雨。毕竟时雨这样的人,他懂什么情爱?   金光御自嘲:“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你才是合格的那种杀手。你根本不知道情是什么爱是什么,你这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   时雨皱眉。   这样的话,他经常听别人对他评价。他默默听了很多年,没什么感受。但是这一次,金光御开口的时候,时雨蓦地想到戚映竹说“你不是怪物”。   时雨开口辩解:“不,我知道的!我也有喜欢的人,跟你们一样……”   他扬了下下巴,金色篝火映在他眼中,几多潋滟妖冶。少年洋洋得意:“央央跟你们不一样,她说我可爱的……”   金光御面色古怪:“你?可爱?”   时雨:“昂。”   金光御嗤笑:“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可爱,你在馋她而已。”   时雨:“……” 第22章 三两银光散盘点缀在……   三两银光散盘点缀在天空, 漆黑夜幕下,沙丘荒漠一望无尽。众人已歇,篝火明黄色的光下, 只有金光御和靠着笼子看管他的时雨还醒着。   金光御盯着时雨。他成名近二十年,和步清源打交道得最多。步清源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 若是那人看自己, 自己未必有法子糊弄。但是幸好, 步清源看管的是更重要的先楼主,秦随随让时雨这个小傻子来看自己。   时雨是无情。但无情也有无情的好——少年不知情爱, 便容易被糊弄。   笼中的青年抱胸后靠, 戏谑道:“时雨,你若是真的有认识一个女郎,那你便是在哄骗她, 你面对她的并不是你的真面目。你敢将你最真实的样子暴露给她么?”   时雨果真反驳:“我没有哄骗!我就是用我本来的样子在和她相处!”   金光御嗤笑:“用你杀我时的样子,还是用你屠尽别人全家的样子?”   时雨一愣。   金光御向前倾身, 篝火的光在他脸上轻轻一跃,他的脸从一重明灭中,完全埋入了黑暗。金光御贴着笼子, 跟时雨耳语:“三年前, 你尚未十四, 因为有人怕你,你便杀光了人家一家。楼主为了平息你这事,亲自登门压下此事……时雨, 从什么时候开始, ‘秦月夜’的人开始怕你呢?从他们发现你没有感情那一刻开始——杀人者也有心,但你没有。   “你再想伪装得正常,你也不要忘了自己骨子里是个变.态。”   时雨抬头, 他目中尘光平静,波澜淡下。时雨偏头,说:“因为那个人,派很多人杀我,他想杀我,我才反杀的。但我已经和央央说过了,我不会对她那样的。”   时雨别过脸,嘴角微撇,略有委屈与不悦。他强调:“央央说我不是怪物。我不信你。”   金光御:“你别介意,我本来就说,我是羡慕你的。若我能像你这样……我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一幕。时雨,你大概没听过,我有一个爱人,已经好几年了。她是官家女郎,我带她沦落江湖。杀手不能有软肋,不能暴露踪迹,我为了她,这些年接的任务少了很多……我将她藏起来,一藏就是五年。”   时雨眨眨眼。   时雨恍然大悟:“这个我听说过。但是有女人又没什么奇怪的,你干嘛要把人家藏起来?”   金光御看他:“因为我想和她成亲生子,想隐退,想离开‘秦月夜’,想过平静的生活。”   时雨想了想,说:“干嘛要离开‘秦月夜’?离开了你就挣不了那么多钱了。”   金光御低笑,怅然道:“心动了,哪管更多的?时雨,你知道‘秦月夜’为何不鼓励杀手成亲么?就因为杀手们的仇家太多了,我藏起来她,以为我可以藏一辈子。但是这种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大约不想要吧……她用我的东西,联络了秦随随,跟你们联手了。   “我被她下了药,秦随随埋伏来杀我。我挣扎着离开,还将她藏起来……我以为是家里仆从背叛我,我最后一次回去我们家的时候,便知道她是主动离开的。时雨,你们将她放到了哪里?秦随随要如何折磨我我都认,我只想问她一句为什么——我一心待她,她为何背叛?”   时雨回答:“我没见秦随随身边有女人。也许人家不喜欢你。你自作多情呗。”   金光御惨笑:“五年……全是我自作多情?时雨,你看。”   他挽起袖子,再缓缓地脱掉上衣,背过身去。篝火微暗的光下,目力出众的时雨,清晰地看到金光御后背上的掌印,和手臂上寸寸裂皮渗血的伤。   他后背的掌印,是暗紫色的。   时雨:“你中毒了。为什么不解毒?”   解毒了,也许金光御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抓了。   金光御穿回衣服,道:“所以秦随随才让你攻击我后背,我听到那话,动作凝滞,才着了你的道……我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这毒,是谁带给我的。这毒不致命,但夜夜钻心刺骨。我留着这毒,不解它,就为了提醒自己记住,是谁让我落到这一步的。”   他垂下的目光,阴狠痛意相次而过。他武功盖世,却选择被擒,也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但是从时雨的态度,加上这一路秦随随和步清源身边根本没有女人出现过的架势,金光御已经明白,那个女人恐怕不在这里。   秦随随会把人放到哪里去呢?   金光御看着时雨:“看到我今天这一步,你不害怕么?你要是继续下去,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爱也爱不得,恨也不能杀,日日痛苦,被人追缉,众叛亲离……你在往一条通往地狱的路走。”   时雨:“你骗我。”   金光御冷笑:“那你以为为什么‘秦月夜’的人都没有妻儿子女?再前任的楼主,生了秦随随这个女儿……一家都死在这个女儿手里!杀手就是要断情绝爱,我这样就是找死。情啊爱啊那么好,为什么步清源不沾身,为什么秦随随不嫁人,为什么我说羡慕你……时雨,爱人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的央央,会杀了你。   “你不怕死么?”   时雨面容微微苍白,他脸色因此变得难看。他抓着笼子的手指微微抖一下,金光御看出时雨内心的惧怕和挣扎。时雨低头片刻,忽抬目,用平静至极的眼神看着他。   时雨:“你在恐吓我。”   金光御多年成名,杀手榜上排名第一,但他每次和时雨这样漆黑静幽、没有情绪的眼神对视,骨子里都生起一层危机。金光御冷冷看着时雨,道:“我是用自己提醒你,不要犯贱。”   时雨站起来,兜帽遮蔽的光,掩住他垂下的睫毛。时雨道:“你咒我。”   下一刻,时雨手抓在笼子栏杆上,蓦地拿出钥匙打开笼子。他抬目,和笼中起身的金光御对视。少年拔身扑去,黑影如电,威猛至极、不含杀气却危险至极的招式,一拳击倒金光御。   金光御怎会认输?当即反击。   笼中二人的打斗吵醒了诸人,几个巡夜杀手过来,见时雨快要将金光御按死在笼中。几人连忙过来分开二人,将时雨带出笼子:“时雨大人,消消气!不要跟他计较!楼主吩咐要他多活两天,你可不能在这时候把他杀了,那就便宜他了。”   金光御从沙土中爬起来,嘴角咧开的笑,血渍斑斑:“来啊,有本事杀了我!”   时雨身形一拧,回头就要再次钻进笼子,硬是被三两个杀手架走。时雨脸色难看,几人犹豫片刻,怕时雨回头就将金光御暗杀了。几人商量一下,让时雨去巡夜,他们过来守着金光御。   不让他杀金光御,时雨扭头就走。   --   京城外的落雁山上,戚映竹又找到了时雨这个小坏蛋藏起来的东西。   起因是成姆妈每天进进出出,看着他们家那个曾被树枝压塌过的厢房,怎么看,成姆妈心里怎么不安。成姆妈现在猜那个厢房屋顶应该是被女郎那个叫“时雨”的江湖朋友补好了,但成姆妈心里嘀咕,不太信任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   这两日戚映竹的身体看着好些了,成姆妈就抽空,去山下请了木匠来,修葺一下他们家的厢房屋顶。   外面兴土木,怕尘土让女郎咳嗽,寝舍门窗禁闭,戚映竹坐在屋内安静写字画画,寥寥听到屋外成姆妈的大嗓门吆喝。戚映竹因自己身体差而不能出门,心中略有歉意,是以她虽然在写字,却也一直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戚映竹听到姆妈扶着竹梯让人爬上去的声音,隔着窗,她声音细弱轻柔,如清潺溪流:“姆妈,一会儿把家中从滇地得到的‘女儿茶’泡给几个师傅尝一尝吧。”   几个干活师傅一听就知道这是好东西,当即热情起来:“女郎真是太客气了。女郎这般心善,日后会有福报的。”   成姆妈听到她这般大方,不由地心疼。她心里嘀咕女郎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日后要找机会好好跟她说一说。但是戚映竹已经许出去的话,成姆妈只好应了。   过一会儿,戚映竹听到外头的喧哗声。她不由放下书卷,披衣走到门前,听到外面人说着:“找到了找到了。”   “老妪,你们家屋顶上怎么有个木匣子?我们该不会翻到你们家藏着的什么传家宝吧?”   成姆妈奇怪:“什么?几个后生胡说——我们家哪来的传家宝。”   那屋顶是时雨翻过的,隔门倾听的戚映竹不觉心中一动。她心脏因此跳快了两下,被自己捂住,强行镇定下来。过了一会儿,成姆妈果然来敲门。戚映竹迫不及待地开门,就让人进来。   成姆妈才抬起手,手还没敲到门上。她无言地看一眼戚映竹,戚映竹睫毛闪烁,红着脸移开目光。   戚映竹:“我看看是什么。”   她打开这个自己没有见过的木匣,本以为会是时雨悄悄藏起来的一点儿零嘴、零花钱之类的。她心中揶揄,还想着拿这个回头调侃时雨。然而匣子一打开,尘土飞溅,戚映竹捂着帕子咳嗽两下,目光却凝住了。   一只雕着木兰花的木簪,一只竹蜻蜓,一个咧嘴笑的泥人,还有咬了几口、已经变得硬邦邦的蜜饼。   她一下子便认出,那是时雨强迫带她下山看烟花的那一晚,时雨买给她的小玩意儿。戚映竹既吃不下那么多蜜饼,又不能将时雨买给她的东西带回去让成姆妈看到。她将东西还给时雨,而时雨——   戚映竹能想象到,他怎么偷偷摸摸地蹲在她家厢房上,认真地把他的小木匣藏在那里。   成姆妈奇怪:“这是什么?”   戚映竹掩着砰砰心跳,从小玩意儿中,将那根简单的木簪取了出来。她爱不释手地握在手中,成姆妈用警惕的眼神看她,戚映竹别过脸,小声:“我怎么知道?姆妈你别看我,我又没本事爬上去藏木匣子。”   成姆妈:“是不是那个……”   戚映竹赶紧道:“也许是我们之前住在这里看院子的人,把他的东西藏在屋顶了。也许真的是传家宝呢。姆妈,我们把东西给人家放回去吧。”   成姆妈看向戚映竹手中的簪子。   戚映竹低头咬唇,忽而偏过半张脸,杏眼闪动如银鱼戏湖:“我喜欢这根簪子。我放一柄好的簪子进去,把这枚换下来好不好?我的簪子比这枚贵多了……”   成姆妈严肃:“女郎!”   戚映竹抿唇,握紧簪子。她鼓起勇气,娇嗔道:“我不管,我就要这簪子!除非主人要跟我换回去!”   她怕姆妈抢她的簪子,说着话就紧张地往里舍跑了几步。戚映竹忽而在成姆妈面前表现出她女孩儿活泼青春的一面,成姆妈看得呆住,又不禁噗嗤笑出声。   成姆妈提醒那跑进里舍去藏簪子的女郎:“……下不为例!”   听到外面姆妈去妆奁翻她簪子了,里舍床榻上,戚映竹握着木簪,放心地躺下去。青帐垂地,她静静躺一会儿,忽然觉得无聊无趣。   ——时雨会不会不回来了?   他是不是嫌她病弱,不想回来看她了?   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一场春夜之雨,并非她病得太厉害、产生的幻觉,对不对?   --   沙漠中,秦随随火冒三丈来找时雨:“时雨,你干的好事!”   坐在沙丘上、懒洋洋地戴着兜帽遮阳的少年仰起脸,无辜地看着秦随随。   秦随随火冒三丈:“让你看金光御,你不看,跟人换了……这都是金光御的阴谋,你懂不懂?现在人逃跑了……这人多危险,你有在意过么?人家激你几句,你就要杀人……你是疯狗么!”   时雨漫不经心:“你们把他弄丢了啊?那再找回来就是。”   秦随随气得一个后仰,她身后跟来的长身玉立的书生一样的青年,即步清源,笑着在小楼主后背上拍了两下:“消消气,消消气。”   时雨用兜帽拢住脸,说:“人又不是我弄丢的,你找我干嘛?”   秦随随本被步清源安抚下去,因他两句话又气得跳起来。少女张牙舞爪,但是时雨却神情恹恹,转了身不面对她:“别烦我,我在想事情呢。”   秦随随“哟”一声,嘲笑他:“你还有事情要想啊?你那脑瓜,想得通么?别为难自己呀。”   时雨觑来一眼,与她对视一刻。时雨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回京城,去杀了央央?金光御说得对,软肋会害死自己。杀手不能有心软的时候。”   时雨自言自语,面无表情:“我之前走错路了。我要把这个路掰回来。”   他的心狠无情,让秦随随和步清源一时呆住,没有跟上他的思维。   迎着烈日躁风,黑衣少年站了起来,漠然压下了他心头的那一点儿迟疑:“我不跟你们继续往塞外走了,我要回京城杀央央。” 第23章 烈日当头,巾纱飞扬……   烈日当头, 巾纱飞扬。   秦随随和被人骂成她的狗腿子的步清源立在一处沙丘高峰,正好与日光所背的另一处沙丘上坐着的时雨相对。从他们的方向看,能看到时雨非常怕热地用兜帽把自己脸挡得密不透风。   玄衣劲袍的少年奄奄一息地靠着沙壁, 一副快要烤干了的样子,只露出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 时不时向这里瞄一眼。被他们发现后, 时雨又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   从这个角度看, 步清源勉强看出了时雨的“可爱”。   秦随随的一身白衫被风吹得贴身而舞,身量在广袤沙漠中更显娇小。她手叉腰:“怎么办怎么办?我的新楼还没盖起来, 金大哥就逃跑了, 我还得分出人手去抓人……等金大哥休息好了,一个回杀,我全都白干了!”   步清源拿着斗笠给她扇风, 慢条斯理:“金光御不敢回杀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 咱们‘秦月夜’也没那么容易对付……何况他武功也没到天下第一的地步。现在看来,金光御急着脱身,是要去找那位女郎, 暂时对我们无害。我们可以放出一拨人手去追踪金光御, 送消息给那位女郎自保……等我们把新楼建好了, 寻到金光御线索了,再亲自出去杀他好了。”   秦随随抱臂,仍有些不悦。   步清源继续:“至于时雨要走……就让他走吧。”   秦随随当即暴跳:“时雨可是我手下现在最好用的战力了, 我到哪里再找这么听话的打手?给吃给喝, 给够银子……连心灵安抚都不用管他。他走了,谁给我干活啊!‘秦月夜’刚经过内乱,人心不齐, 除了时雨这种无所谓的人,谁会信我听我的?”   步清源手指自己秀气斯文的面孔:“我呀。”   秦随随:“哼!”   步清源耐心地哄这个顽劣少女:“不开玩笑,时雨是好用,但是时雨适合帮你杀人,不适合帮你做新楼初立的其他繁琐工作。他要走也正好……小楼主,我猜金光御逃走,去的方向,说不定就是京城。让时雨帮我们先打探一下,若是金光御真的去了京城……我们这边忙完,再去京城和时雨汇合,一起杀金光御。”   秦随随这才沉思,道:“金光御不能留。”   步清源颔首。   秦随随想清楚了,心情就明朗起来,有了功夫琢磨其他的。她偏脸扬眸,步清源立即懂她,含笑走到另一旁,拿着斗笠给她继续扇风。心情好起来的小妖女便拥有了同情心:“但是,让时雨莫名其妙去杀一个柔弱女郎……听起来那女郎挺无辜,挺可怜的。”   步清源笑而不语。   他腰部被秦随随一撞,秦随随甜蜜蜜:“步大哥,你有主意对不对?”   步清源便俯身到少女耳边说了几句话,秦随随双掌一合,眉开眼笑。过一会儿,时雨迎到了这两位过来。秦随随清清嗓子后,笑吟吟与时雨说话:“时雨,我可以放你去京城,但你要顺便帮我看一看金光御在不在那里。”   时雨:“哦。”   ——顺便啊。那等他“顺便”吧。   秦随随额上青筋颤了颤,看他这语气就知道他没放进心。步清源在旁轻轻咳嗽,秦随随压下不满,笑着继续:“不过时雨,如今有个难办的事。你如今是咱们‘秦月夜’的头牌了,杀手赏金最高,你去杀你的央央,有钱拿么?咱们‘秦月夜’任何一笔单子,可都要孝敬楼主我一部分抽成。”   时雨微怔,显然没想到他如今出手这么值钱。   秦随随本意是想借这个理由让他打消杀无辜少女的念头,让他再考虑考虑。然而时雨总是那般无情,他自己有了主意:“我会给你抽成的。”   秦随随觑他:“守财奴不会要自掏腰包吧?”   她语气微酸,因她自小和时雨一同长大,可从来没从时雨那里多抠到一文钱。为了杀一个人,时雨舍得自掏腰包?   秦随随很快不那么酸了——因为时雨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才不会自掏腰包。我会给你钱的。”   时雨拥有美好品质:“我从不欠别人的钱。”   ——当然也不许别人欠他的。   --   时雨想的法子,是他要接一个杀京城附近某个人的单子。   秦随随见劝不动时雨,就心烦地挥手,放时雨走了。   “秦月夜”主楼覆灭,但身在江湖,人人厮杀,想求杀手楼做生意的人,一直堆积着。时雨从单子里挑了个价钱最划算、还正好在京城附近的单子,夜半三更,时雨口鼻用面布笼住,去会面那让他杀人的人。   对方居住敦煌,时雨拿着单子去寻人,那人居住府衙竟里三层、外三层,保护重重。这些卫士并未对时雨造成影响,他轻而易举翻入府衙,掀开窗,在窗上敲了两下,拿出手中单子。   即使在屋中,那人也警觉十分。时雨进去时,那人面容完全藏在幽暗中,比口鼻覆布的时雨更加保护自己。时雨觉得很奇怪,他打量对方。   屋中灯火不亮,那人坐在角落里,是个年轻郎君。对方不知时雨夜视极强,以为时雨看不到自己,便大度地开了口:“……是我下的此单,听说‘秦月夜’没有做不成的生意,我出的赏银也足够,阁下为何深夜来访?”   说话间,时雨清楚地看到对方将一柄剑藏在自己袖下,周身紧绷,盯着自己。   时雨不放在心上,说自己的正事:“我是按照‘秦月夜’的规矩来最后与你确定一次,刺杀的人非朝廷官员、身有爵位、位高权重之人。”   对方放下心:“阁下放心,我既找‘秦月夜’,便已经打听清楚,不会坏你们的规矩。要杀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对一国社稷造成影响。江湖人不掺朝廷事,这个规矩我是懂的。”   时雨颔首:“好。”   他从窗口跳下,修长双腿踩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向那人。在那人身子紧绷至极的时候,时雨才停下来,若有所思道:“我可以接你的任务,但要求是,你再发一道任务给我。两个人我都杀,你那笔单子,就不要钱了,我免费帮杀;我让你接的单子,你拿原来的报酬给我。”   年轻人:“……”   他心里纳闷,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不都是一样的酬金么?   他小心求证:“不知阁下让我发的单子是……”   时雨:“派我去杀我的心上人。她也不是朝廷人,就普通一女的,杀起来很容易。”   年轻人:“……?”   时雨威胁此人:“你发布这道任务,我就同时接两笔单子,一样的价格;你若不发……你敢不发!”   年轻人:“……”   年轻人又试探两句,断定那女郎真的于自己无碍,而时雨又明晃晃地来威胁自己……屋外那群酒囊饭桶,压根不能发现时雨进来。迫于威胁,再加上于己无害,年轻人答应了时雨的无理要求。   时雨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两笔单子一起接,这给秦随随的抽成,不就有了么?   --   五月初,京城外的落雁山下小镇上,戚映竹与姆妈在街上行走。   成姆妈忧心忡忡,因女郎这一月要吃的药,已经三天了,侯府仍未让人送来。他们日常的银钱,也同样晚了三日。女郎的身子骨要紧,成姆妈怕他们忘了,就想下山催问一家药铺。   那家药铺挂的是宣平侯府的旗号,之前成姆妈拿药取钱,都是通过这个药铺来的。   而听说成姆妈要下山取药,戚映竹心中一动,便也说了两句软话,想同姆妈一起下山。姆妈挂心女郎的药,又觉得女郎多走走对身体好,便应了带她一同来。   戚映竹垂首跟在姆妈身后,心中在想一个镖局的名字。   时雨离开了那般久,她心里在意,又隐约记得他说过自己在一个镖局。戚映竹便当他是那个镖局的学徒,他这么长时间的离开,也许是镖局派他保镖离开京城了。   那时雨所说的镖局,不知道是落雁山下小镇上的,还是在京城中的?她下山找过去问,是不是有些不太好?万一她弄错了……万一是时雨早回来了,却不想见她……她贸然去找,何其尴尬。   戚映竹心里打着小主意,因心虚与窘迫而纠结万分。因戚映竹平时便是这般落落寡欢的病弱模样,成姆妈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看戚映竹越走越慢,成姆妈便担心她累了。   旁人累了歇一歇就好,她们家女郎累了,说不定就会病倒。   成姆妈抓着戚映竹的手臂,和女郎一同站到一处铺子的屋檐下。戚映竹不解地看向成姆妈,姆妈手指着一个方向:“女郎,老婆子还要再走段距离,才能找到那药铺。你若是累了,不如在此歇息,等老婆子回来?”   戚映竹一怔,点了头。   待成姆妈的身影看不见了,戚映竹心里打鼓,却仍坚定地转身进了身后的铺子,问老板此处可有什么镖局。镇上自然有着唯一的“威猛镖局”,戚映竹这般绝色佳人,她只是问路,那铺子的小伙计就热情万分地非要亲自领路带她去找人。   小伙计一路上心脏扑通扑通跳,只因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他打听戚映竹的出身,大部分戚映竹都当没听到。小伙计见她害羞,便也不多说了。他们终于到了威猛镖局,却被威猛镖局外面的人拦住。   镖师对戚映竹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柔和三分:“女郎,我们这里可不是随便能闯的。你可是有要送镖的?”   戚映竹连忙摇头,紧张下,她忍着脸烫,赧然而迟疑道:“我想找一个人……大哥,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一趟镖离开,最近可曾回来?”   镖师笑:“我们这里来来往往,可不好说……你说你要找谁?”   领路的伙计在旁目光炯炯地盯着,镖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戚映竹侧了下脸:“……我找时雨。”   时雨从未隶属于威猛镖局,威猛镖局除了胡老大等少数高层,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存在。然而戚映竹赶了个巧,她紧张万分、胡思乱想时,那镖师竟然恍然大悟:“有!我们有这个人!他才保镖回来……女郎你认识啊?”   戚映竹心里惊喜,且微微一甜,放下心来。如此说,并非时雨躲着不见她,他是真的才回来?   人来人往的镖局门口,因来了一位绝色佳人,而许多人驻足观望。和戚映竹说话的镖师大咧咧地向一个方向抬一下手,声音洪亮:“史宇,有人找你!”   戚映竹心脏猝然跳快,快得她心口有些痴疼。   她蓦地回头,和一伙三四个勾肩搭背的年轻镖师面面相觑。这年轻镖师中,没有一张戚映竹熟悉的脸。戚映竹茫然中,一个年轻镖师眼睛一亮,甩开其他人向她走来:“我就是‘史宇’,女郎你找我?”   戚映竹:“……”   她呆呆地后退一步,脸颊绯红:“不……我弄错了。”   那史宇却不放弃,追在后面:“女郎,你为何找我,你原本要找的人是谁?你有什么困难就说……”   --   成姆妈和药铺的人吵了一架,对方非但不给药,还将姆妈嘲讽一通:“就那个病秧子,侯府给药就不错了,只是晚了两天而已,等着呗……堂堂侯府还会欠你们药?”   成姆妈:“当初是说好的!我们女郎的亲身父母已经过世,侯府是会养我们女郎的。我们女郎病弱,本就是一直在吃药……我们女郎的身体等不得,你们可以先把药给我们……”   药铺伙计不耐烦:“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吃的药多贵!最近下雨下多了,药材没进!等着吧!”   成姆妈还要辩解,一个客人进来:“伙计,我来拿药。上次你们说的百年人参,是真的有,没骗我?”   成姆妈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你不是说近日下雨,进不下药材么?百年人参是我们女郎用的药……你们是不是贪了侯府送的药材?我、我……老婆子要跟侯府告状!”   那伙计本心虚,闻言却嚷:“去告状啊!有本事你们就去京城啊,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以为侯府会让你们进门啊!”   成姆妈撸袖子上去就要与人争论,然而那药铺伙计机灵,四五个人一起围上来,非说她是来闹事的,将成姆妈赶了出去。伙计手叉腰,趾高气扬地踩在台阶上:“快滚!再闹事就把你扭上官府!”   老人家肥胖的身体摔在地上,骨头都听到一阵“咔擦”声。成姆妈气得厉害,但是怕戚映竹担心,也不敢和这药铺硬碰硬。成姆妈只能压下火气,委曲求全:“……那等药材进来了,你们要记着我们女郎啊。我们女郎的身子真的离不开药。”   伙计冷笑一声,扭头进药铺去了。   受尽委屈的成姆妈在心里咒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然而她还要拾掇好自己,不让戚映竹看出痕迹。成姆妈自觉掩饰得不错了,才去寻找戚映竹。没想到等成姆妈见到戚映竹,竟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家女郎身边,围着一个怎么赶都赶不走的叫“史宇”的年轻后生。   成姆妈看戚映竹,语气古怪:“史宇?”   ——不是和那个小崽子一个音?   戚映竹扭过脸,当没看到成姆妈的眼神。她微努嘴,说那年轻人:“我真的弄错了,我不认识你,你不要跟着我了好不好?姆妈,你快让他走好不好?”   成姆妈慢吞吞地揶揄道:“那怎么行?不是你找‘史宇’么?史宇这不是来了么?”   戚映竹跺脚:“姆妈!”   然而成姆妈打定主意要她吃吃教训——不肯跟唐二郎写信,天天念着什么“时雨”。女郎太傻了!   --   于是,沿着长河,主仆二人和一个叫史宇的年轻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回山的路。   成姆妈气定神闲地让出位置,戚映竹郁郁地走在最前面,史宇在她身边大献殷勤。戚映竹低着头不说话,史宇快把自家的十八辈祖宗都向戚映竹介绍清楚:“戚女郎,你别躲啊,我刚才说的你有听到吧?其实我家境不错,我们家有田有房,日后咱们成亲了……”   成姆妈忍笑:她看出这后生是个热情好人,就是要女郎吃不消,吃个教训。   戚映竹微抿嘴,气恼拧身:“我没有要跟你成亲。我只是弄错了……”   史宇道:“一回生二回熟嘛。咱们今天交个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你真的住落雁山上啊……你下山是要买什么啊,我帮你扛回家呗。我跟你说,我一身力气……”   戚映竹正努力摆脱这人,忽而听到河边人的惊呼声。他们前面的人流突然拥挤起来,许多人往河边挤,一个女郎跑过时撞了戚映竹一把。戚映竹被撞得一趔趄,差点掉到河里。成姆妈还没拉住她,那个史宇先伸手拉住了她。   史宇:“小心!”   戚映竹感激地望他一眼,心有余悸地远离挨着河道的地方。柳枝纷飞,戚映竹顺着人流看去,心里纳闷:为什么都往这边走?   青山苍翠,绿水欸乃,碧波荡漾。   一条长竹竿横在水面上,身着暗红间黑武袍的少年立在竹竿上,手中再持一长竹,把持方向。只这两根竹竿,红衣少年便稳稳地立在水面上,顺着水流漂泊而下。   日头打在少年飞扬的凌厉眉眼上,瞳心照出金色的璀璨的光影。   他长手长脚,慢悠悠地划着竹竿,黑色武靴所踩的长竹,就也缓缓地向岸边划来靠近。这份隔着距离的气定神闲和慵懒之气,再加上卓越的“一苇渡江”之技,颇为吸引岸边的百姓们。   百姓中的喝彩声以女儿家们声音更大。那竹竿离岸边越来越近,少年抬起了脸,岸边女郎们看到他俊俏的小白脸,喝彩声更加轰然。而抬起眼的少年,隔着人群,眼神一如既往地直勾勾,与戚映竹准确对上。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   时雨睫毛轻轻一眨,剪落春光妩媚。   --   史宇看身边的戚女郎发呆,他对那水上耍花架子的少年有些看不上,也有些担心漂亮的女郎被人拐走了。史宇紧张地抓住戚映竹的手,想把她带出人群:“这没什么好看的,那种花架子,咱们习武人都会。女郎,咱们这边走……啊!”   他一声惨叫。   少年慢声:“花架子?谁都会?你耍一个。”   伴随着戚映竹紧张的声音:“时雨!”   时雨:“嗯?”   史宇:“哎!”   两人一道看向戚映竹,时雨目光迷惘、史宇满目惊喜,戚映竹觉得自己心口好像有点疼,默默捂住了心脏:“……” 第24章 时雨实在是个器宇轩……   时雨实在是个器宇轩昂的少年。   戚映竹立在原地看着少年走近, 垂着眼,压抑着自己的心跳。他小腿又长又直,衣料轻贴, 每一步走来,那不紧不慢、充溢韵律的美, 都踩在戚映竹的心上。   她好像……一直很喜欢时雨腰部以下的身体。   戚映竹被自己猝不及防的想法弄得面红耳赤, 都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假李逵”。时雨只是站在戚映竹身边, 戚映竹就开始不自在,心神飘忽, 想东想西。   直到时雨伸手, 抓住她手腕。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央央!”   戚映竹被他抓住手腕,愣愣地抬头,对上时雨清清的眼睛。他问:“他是谁?”   他问得稀疏平常, 眼睫轻眨,只是单纯的好奇。戚映竹抿唇时, 成姆妈终于推开人群挤过来,小心翼翼地抓住戚映竹手腕,将女郎往后扯。成姆妈:“你干什么!”   时雨手松开, 放了戚映竹的手。戚映竹偷看他, 时雨的瞳孔一直又黑又亮, 瞳仁还大,远胜常人。黑而大的瞳仁给他增添许多无辜单纯感,然而今日太阳映在他眼中, 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雾……   他好像漫不经心。   又好像心事重重。   史宇在一旁有些焦躁:“这是怎么回事?”   成姆妈心提到嗓子眼, 她惧怕时雨的武功,但又记得时雨对她们主仆有救命之恩。成姆妈还知道戚映竹对时雨那点儿不明不白的心思,成姆妈寻思半天, 斟酌着对时雨的态度。   成姆妈推戚映竹的腰。   戚映竹只好开口:“这位时少侠是叫时雨,日寸时,天上雨……他是你们镖局的人,他、他……之前帮过我。时雨,这位是‘史宇’,史郎君,史馆姓,天地宇,他也是威猛镖局的人……你们平时应该见过的吧?”   她提起时雨,吞吞吐吐,轻声细语。提起史宇,言简意赅,清明朗朗。   两个少年:“……”   当戚映竹拽文的时候,二人其实都半懂不懂。   史宇敬佩而欢喜地看着戚映竹,心想女郎真有文化。   时雨则是随意地看一眼史宇,很快又将目光转向戚映竹。他直勾勾地看她,心里记挂着自己是来杀她的,只是如今大街上,人多口杂……戚映竹妙盈盈站在那里,说完话后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她那般羸弱柔美,时雨出了神。   史宇分外怀疑:“时少侠?什么,镖局有和我同名的,我怎么不知道?小子,你真的是我们镖局的?你是哪个分号下的?”   成姆妈立即抓住这个点:“史郎君,你真的没见过时雨么?时雨,你不是在镖局的么?”   时雨寻思半天,终于放弃在大街上开杀的想法。   他与戚映竹对视,戚映竹躲在姆妈后偷看他,对上他的目光后,她微微一笑。时雨眨一下眼后,眼波一转,看向那个怀疑他冒名顶替的“史宇”。   时雨道:“我是在镖局啊。”   史宇大声:“你撒谎!我从未见过你!”   戚映竹疑惑而关心地看他,时雨转头,对史宇分外嫌弃地轻飘飘送出一句:“可能是你级别太低,没有资格见我吧。”   时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也没见过你啊。”   史宇脸部微抽,他正要驳斥,却是时雨背过戚映竹和成姆妈,看向他。时雨的眼神和之前那样的无辜清纯全然不同,他此刻眼神静黑,冷杀气十足,史宇被他一看,后背竟吓得渗了冷汗,出于本能地向后退一步。   戚映竹抿唇强忍,却真的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声音极轻,她很快觉得不礼貌,连忙掩唇。离她最近的成姆妈听到了她在笑,不满地回头看女郎。耳力出众的时雨隔着几个人,飞快扭头看她。   他眼神依然无辜,戚映竹咬唇忍笑,低下头。   史宇惊魂未定,心中快疯,只能纠结地判断着时雨这个神秘的少年。他看上去纯然无害,但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死物。   为何戚女郎能在他这种眼神下还笑得出来?   成姆妈见这对小儿女公然在自己眼皮下眉来眼去,姆妈重重咳嗽一声。成姆妈礼貌而客套:“时少侠,我们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   时雨却是个没有眼色的,他长腿一迈,就跟了上来,心中想:既要杀人,那自然要跟上。   时雨问戚映竹:“你们要去哪里?”   成姆妈抢着回答:“回山上!少侠,你不方便跟着吧!”   她只差明着赶客,时雨下巴一扬,点向那个心事重重、疑神疑鬼跟着成姆妈的史宇:“那他为什么跟着你们?”   成姆妈想到一个主意:“我们、我们……对,我们下山要买些粮油,我和女郎提不动,自然要一个后生帮忙。”   时雨看向戚映竹:“我也要。”   他颇有些不高兴,似指责她……戚映竹对他从来没法子,自然不会拒绝他。而时雨毕竟担着一个救命恩人的名号,之前戚映竹的医药费还是他给的……成姆妈出于心虚,只能沉着脸抓着戚映竹的手,让这两个少年都跟着。   成姆妈不停地打量时雨。   时雨一路上只是跟在她和戚映竹身后,既不和那史宇说话,也不来主动闹戚映竹。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眼神太传情,少年眼神眨巴着看四周,何止戚映竹偷看他……成姆妈发现史宇也在偷看这个少年。   姆妈:“……”   一行四人,各怀鬼胎。成姆妈出于无奈,真的带他们去粮油铺子。出于一种想赶时雨离开的心态,成姆妈一连要了两袋辽东面、一袋江南米。   史宇热情,他放下怀疑,赶来帮忙。时雨就慢吞吞地在最后面站着,他本就没有乐于助人的心,史宇殷勤地想讨好成姆妈,戚映竹回头,看到时雨懒洋洋地靠门站着,整个人快要贴到门上,舒服地瘫下去了。   那边成姆妈和史宇忙着跟铺子算钱,戚映竹走到时雨身边。阳光落在少年脸上,时雨眯着眼时,听到戚映竹小声:“谢谢你。”   时雨:“……?”   他迷惘地转过脸来。   戚映竹低头:“我本来弄错了,没想到那位史郎君一直跟着。上天缘分有时真是奇怪,日夜期盼时不见,狭路窘迫时乍逢……时雨,你怎么在这时候出现呢?”   时雨觉得不自在。   他离开了那么久,又受金光御的话影响。他是平平静静地回来杀她的,她站在自己旁边说话……时雨想,这是多好的杀人机会啊。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不在看他们。老妇和那个男的又在铺子里面叽叽喳喳,也远离他。他都没有去找戚映竹,戚映竹却主动送到他手里,等着他杀……时雨的手握紧。   他想抬起手臂,眼睛低下,盯着她纤细的脖颈。   只要轻轻一捏、只要他抬起手……时雨手缓缓抬起,戚映竹感受到他手落在她肩上,她忽地仰头看他。   时雨微怔。   他在沙漠中走了那么久,燥热、干旱、渴水,他想念京城的气候,想念央央的脸,想念央央的床……他现在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有说不出的挣扎。   搭在她肩上的手说想杀她,但他拳头握紧,颤抖着。   戚映竹再问:“你为什么回来?”   时雨:“我是回来……   “回来……   “回来……找你玩儿的。”   杀手自然要掩饰真实目的。   戚映竹眼中羞意和笑意微浮,她侧过脸,时雨俯下身就想抱住她。他的气息温热,鼻梁蹭来……戚映竹后背一麻,猛惊,推他:“别……”   成姆妈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回头,她高声:“女郎!”   戚映竹被吓到,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心脏,脸色苍白地扭过头看向气冲冲走来的姆妈。成姆妈看到她这样,又心有不忍,她缓下态度,把女郎拉扯到自己身边,勉强对时雨赔笑:“东西太多了,少侠真的不帮忙么?”   时雨看着戚映竹,道:“会帮啊。”   他大步走向铺中。   史宇和时雨各自备好米面,出了粮油铺。戚映竹回头看二人,看史宇满头大汗,腰背都被压得微弓。时雨却站得笔直,他扛着两大麻袋,然他眼神飞扬,还在仰头看天上飞过的一只鸟儿。   史宇虽然很累,却硬是挤到戚映竹身边,讨好道:“女郎,你放心,我会帮你把东西送上山的。”   抬头看鸟的时雨终于侧头,看向那个凑在戚映竹身边的人。他微皱眉,他并没有寻常人有的那一类嫉妒之情,能够瞬间感知到男女之间的怪异气氛。但是时雨作为杀手,任何不舒服的情绪,他都会注意。   他盯着史宇,他明确感觉到,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他就会杀掉。   时雨看一眼戚映竹。   戚映竹敏感地抬头看他一眼,时雨眨眼,对她露出笑,让女郎红着脸移开目光。   时雨收回面对戚映竹时的笑容,戚映竹被姆妈拉着在前面走,忽然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压抑着痛楚的惨叫。戚映竹蓦地扭头,看到方才还背着两麻袋的史宇倒在地上,麻袋把他压在了下面。   戚映竹当即怀疑地看向时雨,时雨摘干净自己:“我只是让他看旁边过去的一辆马车,然后他自己被自己绊倒了。我提醒了啊。”   戚映竹:“时雨!”   她和姆妈扶史宇,史宇艰难的:“是,女郎,是我自己绊倒的……时、时少侠什么也没做,这、这只是巧合……”   戚映竹实在不解什么巧合能这么巧,但是她看时雨,时雨便摆出委屈嘴脸,似乎她一说,就是冤枉他。他实在太委屈,用眼神斥责她的怀疑,弄得戚映竹自己心虚……   史宇一瘸一拐,满头冷汗,却很好心:“我、我可能得去医馆。放心,女郎,不是大事,医工捏一下就好了。我们这种走镖的,见这种很多了。”   戚映竹和姆妈只好送史宇去医馆,而时雨还表现了一番……一路上都是时雨把人背过去的,时雨表现得分外乖巧,戚映竹很快相信了他,心中还愧疚自己冤枉了时雨。   时雨走时,甚至给人留了医药费。时雨还说让史宇找胡老大报销什么,让史宇瞬间相信他果然是镖局的高层。折腾一顿后,史宇留在医馆养伤,几人立在医馆门外,成姆妈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时雨。   她家傻女郎正愧疚地对时雨说:“我刚才看你眼神不对,冤枉了你,对不起呀。”   时雨板着脸抱臂,被女郎哄了几句后,他露出笑脸:“我不怪你。”   他高兴地左顾右盼:“现在只有我送你们上山了对吧?”   戚映竹为难:“这么多米面……”   时雨露出虎牙:“我不累。”   似乎怕她又找来不相干的人帮忙,时雨说完身形一掠,就去背那些米面了。戚映竹看着时雨修长的背影,成姆妈在旁咳嗽,戚映竹心虚道:“我只是觉得……他挺可爱。”   成姆妈凉凉道:“他在你面前装可爱而已。他看我的眼神可不是那样的。”   戚映竹为时雨辩解:“没有的。姆妈,我见到过的,他看你和看我其实是一样的,他还乐于助人,背史郎君去医馆。你对他有成见……他没有装模作样,他是真的这样的,他是好人!”   女郎眼瞎,成姆妈懒得说时雨的两副面孔,日后她得多盯着点儿。 第25章 三人上了山,彼此颇……   三人上了山, 彼此颇有些沉默。   成姆妈忌惮时雨,时时盯着时雨,又因对方到底救过自己和女郎而不好多说。戚映竹自是因女儿家的心事, 且因姆妈盯着,她不敢抬头多看时雨一眼。   时雨也没有如往日那般, 寻到机会就凑到她面前, 让她面红心跳。他走得悠闲, 垂着眼的戚映竹看到他靴下所踩的草屑,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待到了主仆二人所住的院子, 时雨将米面给她们放进灶房。他出来时, 睫毛上沾了一点儿白色的灰雾,惹得戚映竹多看他两眼。   时雨也感觉到睫毛上沾着东西,他却不用眼睛揉, 而是向上吹气。他玩得轻松闲然,忽察觉到有人盯着他, 当即歪头去看。   戚映竹微勾的眼中藏着笑,成姆妈神色一言难尽。半晌,成姆妈干干道:“时……少侠, 你还不走么?”   时雨微怔。   他不看那老婆子, 看向戚映竹, 说话的语气如同告状一般:“我帮你背东西背了一路,你现在到家了,就要赶我走?”   戚映竹拉住成姆妈的袖子扯了扯, 小声:“这样确实不合礼数, 姆妈,让时雨留下吃个饭吧。”   ——她尚且有一肚子疑问想请教时雨。   时雨听到她这般说,背对着姆妈, 他扮了个鬼脸。时雨放心下来,便又向上仰脸,鼓起腮去吹他睫毛上沾的东西。他出于好玩而一直吹个不停,戚映竹却看得一阵难受。   戚映竹哄着姆妈去做饭,对时雨嗔道:“不要吹了,灰都要被你吹到眼睛里了。你过来,我拿湿帕子帮你擦一擦。”   姆妈:“女郎!”   她心里一骇,见那庭院中的红衣少年功夫了得,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由庭院瞬移到了女郎身边。姆妈定睛一看,见女郎居然面色如常,没有被这少年吓到。   时雨对着戚映竹微笑,他说:“我们走吧。”   ——不要理那个老婆子了!   戚映竹敏感地看时雨一眼,时雨别过头。戚映竹感觉到时雨挺厌恶姆妈,他都不和姆妈说话。他的喜好表现得这么明显,让戚映竹心忧。但戚映竹并未想到,时雨只是不和姆妈说话,便已经是“仁慈”了。   若按他本意,他是会杀人。   可他今日,其实已经放过好几人性命了。   时雨忍着自己的一腔期望,牢记自己杀人的使命,才没有催促戚映竹赶紧进屋子。但他想到她帐中的香气,便有些期盼,眼神就明显地表现出来……戚映竹心一烫,脸瞬红。   她窘迫地想:他能别用这种眼神看她么?姆妈还在呀!   而成姆妈,见自己阻拦不了这对年轻人,只能道:“女郎,别关门。”   戚映竹一愣,她与姆妈的眼神一对,冰雪聪明的她,霎时明白姆妈在说什么。戚映竹一时茫然,想不到自己会有被人叮嘱这个的一日;一时面颊滚烫,本寻常的行为,被人冠上了旁的意味。   她嗔道:“姆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帮时雨拿帕子。”   戚映竹一扭身就进屋子去了,脚步急促。时雨跟上她,但他进屋前,回头看成姆妈一刻。少年幽黑的眼睛,在老妇人身上一刮,分明轻飘飘,姆妈却心生骇然。   成姆妈脱口而出:“女郎!”   戚映竹回头,时雨乖巧无比地跟着她,睫毛眨啊眨。戚映竹以为成姆妈仍是不放心,便忍着羞窘,再次强调:“姆妈,你放心吧。”   成姆妈如何能放心?   然而她眼睁睁看着羊入虎口,她咬牙要说出口时,张口,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成姆妈登时向时雨看去,时雨垂着眼,眼皮微微掀,向她投来带着笑意的一个眼神。   他这般眼神在戚映竹眼里是乖巧,在成姆妈眼中便是——其心可诛。   然而成姆妈被他表现出来的手段骇到,她纠结一阵子,说服自己,那小骗子应该不会伤害女郎,只要自己赶紧做饭,把这小骗子送走就好……但是今日送走,明日他要还来,可怎么办?   姆妈那边忧愁着,寝舍这边,戚映竹拧着湿帕子。   戚映竹听到身后的动静,说:“时雨,晴.天.白.日,你不能进我闺房里面,知道么?”   少年道:“我没有进啊。”   他收回了自己掀开帘子的手,乖乖地坐回了外面的榻上,盯着戚映竹的背影。时雨微拧眉,又发愁起来自己的杀人计划。戚映竹回过头,见他托着腮撑在小几上,目光一眨不眨。   戚映竹红着脸过来,站到他面前,让他仰脸。她用帕子为他轻轻擦去睫毛上的灰,正要离开时,时雨伸手握住她:“擦擦其他地方。”   戚映竹被他握住的手一颤,她低声:“哪里?”   少年仰脸,手指自己的脸。他眼睛都没有睁开,唇角微微上翘,肤色细白。唇红齿白的干净少年伸手点着自己的脸,戚映竹被他弄得发怔。   时雨偷偷睁开一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瞄向她。二人视线一对,本就不太正常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戚映竹想到成姆妈的警告,她手将帕子一扔,别过身背对他:“不擦了。”   她要走,时雨仍抓着她一只手不放。二人共同低头,看向他抓着她的这只手。戚映竹眼睛看向他,水波潋滟柔和,又带着许多期许。时雨低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再抬头看一眼她。   戚映竹小声:“……抓着我干什么?”   时雨想到了金光御跟他说的:“就是总想拉着她不放,总想和她说很多话。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这份感情,会毁了一个杀手。一个杀手拿不起刀杀人,和废物有什么区别?你能想象自己无法举刀向一个人么?”   金光御惨笑:“我想找到她,问她一句为什么。我恨得想杀了她……可我连手都抬不起来。   “就是这般拿不起,放不下……你懂么?”   寂静室内,日光稀薄。坐在榻上的时雨眼中闪过些许迷惘,又透着几分惧怕。他知道自己没到那个程度,但是他确实开始觉得当一个怪物也好,生出感情不是什么好事。   戚映竹还没看清,时雨倏地收回了手,将手向后一背。他掩耳盗铃的举动,让戚映竹不解。但他终于放手,戚映竹也松口气,她正要离开,时雨又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时雨想:我必须杀了她!   不能再等了!   他知道央央很弱,他也不想让央央痛苦。他会用最快的手法捏断她的咽喉,让她在自己怀里断气。时雨抓着戚映竹的手,要将她扯过来时,听到戚映竹低呼一声:“时雨,你袖子破了。”   时雨一呆,低下头,她纤白的手指抚上他那线头凌乱、黑丝扯出来的袖子。   戚映竹低头去看,惋惜时雨好不容易穿不是黑颜色的衣服,袖子却破了。她凑近看到他的袖口,手指摸一下,便知衣料质地粗陋。戚映竹脑中一转,便觉得时雨必是整日穷苦,吃不起饭,连一身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   是了,他是自小流落江湖的孤儿,正是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才这般瘦。   他比自己更可怜。   戚映竹抬脸,对时雨说:“我针线活不好……但是我可以试一试。总比没衣服穿好,对不对?”   戚映竹松开他的手,带着一腔古怪的兴奋,去翻匣子箱子找成姆妈平日用的针线。时雨伸手一瞬,没有拦住她,她便走了。时雨迷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而一会儿,捧着一个针线匣子的戚映竹回来了。   她面颊微红,是因羞赧和跃跃欲试。   她再次强调一下:“我不会做针线活。你不怕吧?”   时雨:“……”   少女眼中的光,在戚映竹身上实在太少。所以当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时,时雨觉得、觉得……哪里不自在。他低头嘟囔:“……你随意。”   戚映竹露出笑,就好像她在心里早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她认真地取出针,耐心地绕线,然后揪住他的衣袖。   时雨僵硬着,任由她在那一个袖口上瞎折腾。他低头看着她时,又不断想到那天晚上篝火边上,金光御的痛苦眼神。时雨蹙起眉,迎来了他杀手生涯的第一次难题,这难题,本是他杀第一个人时,就应该遇到的问题——   他下不了手。   可他应该下手。   若是他第一次杀手,若是他有像常人一样的感情,杀人后,挣扎后,便也不怕了。然而时雨恰恰是从未有过那般挣扎,可他偏偏杀的人太多,又知道一个人死了后,就再不能陪他玩陪他说话……   人死了,不会再睁开眼了。   戚映竹抬头:“好了。”   她抓着他的袖子,与他低下来的眼睛对视上。时雨看她的眼神,和平日都不一样。他第一次用这般认真的眼神盯着她,目不转睛,一刻不移。   气息轻轻交缠。   戚映竹慌得手指一缩,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绣在他袖子上的丑陋的一朵花。她抿唇,并未躲避,而是仰头看他,目光闪着流连璀璨的柔和春晖。   戚映竹:“时雨。”   时雨不说话,他依然坐得僵硬笔直。他怕自己轻易一动作,会带来他不愿意的后果。后悔这种感情他从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他看别人尝过。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同时又什么都不知道。   戚映竹轻轻道:“时雨,你……这次回来,你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么?”   时雨盯着她的眼睛,他迷茫地看出她的期待。好像他应该说些什么……时雨张了张口,本能地顺着她的意:“……有。”   戚映竹眼中的光,微微地亮一下。   她羞赧地问:“你想说什么?”   时雨喉结滚动。   他坐得更加直,他呆呆看着她,心头好像生了汗渍,紧紧地拧着自己的心。陌生的感觉让他慌张,想要逃避。可是性格的强硬,又让他本能不逃避。   时雨张口。   他闭上嘴。   他再次张口。   再次闭上嘴。   戚映竹茫然:“时雨?”   时雨低头,手指扣着膝头。他忽而抬头,说:“我想说……想说的话是,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戚映竹一呆。   时雨好像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提醒她道:“我离开之前,你住医馆的钱,看病的钱,是我给的。那个老婆子没有告诉你么?你们什么时候还我钱?”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   她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欠了他的钱,然而心虚的同时,她心中生起失落。戚映竹低头:“……你等一等,我会还的。”   她这一次背过身,道:“我、我去问问姆妈。”   她要走了,然而时雨再一次伸手,抓住她手腕。戚映竹疑惑地回头,时雨盯着她,突兀地说一句:“我讨厌你!”   ——讨厌她让他变得瞻前顾后。   戚映竹张口结舌,百般不解他的怨气何来。而时雨忽然起身,戚映竹受惊吓地后退,时雨抱住她肩搂住她,低头贴上她的唇。唇上一痛,戚映竹吃痛,小蛇便来欺负她。   气息滚烫,脸颊生烫。   姆妈急促的声音从灶房的方向传来:“饭好了,饭好了!快来吃饭!”   时雨推着戚映竹,戚映竹被他推在墙头。姆妈在一墙之隔的院中支起了石桌,急匆匆地准备饭菜,想送走这尊瘟神。她忌惮的瘟神,却在一墙之内,低头亲吻戚映竹。   与她轻蹭,蹭得她面如红血。   而她每次张口,都换来血液更汩汩的流动,要破开血肉。时雨按住她的手腕抵在墙上,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戚映竹满心慌乱,却被他刺激得沉迷。   她手指发抖,发丝贴唇。心脏砰砰跳,惧怕又向往。   院中的烧水声汩汩,树叶花木簌簌地飘落,姆妈的走路声、呼唤声。万般声音交织,不知是万物声震,还是心声更大。一只蝴蝶拍着翅膀在窗口探头探脑、飞进屋中……   时雨终于抬了头,与她贴着脸,双双气息凌乱。   时雨看她,她目光如水,他重复:“我讨厌你!”   言罢,戚映竹遭受的桎梏忽然消失。就如他突来的发疯,他离开也迅速。院中摆着碗筷的成姆妈感觉一阵风过,她抬头,正好捕捉到时雨纵上屋顶、翻跳离开的背影。   屋舍靠墙,戚映竹缓缓地跌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心口的砰然没有平静,快得她担心自己病发。她脸贴着膝盖,唇间却好像仍能感受到时雨的温度。   戚映竹担忧:他怎么了?明明这样……为什么说“讨厌她”?难道他对讨厌的定义,和她不一样么? 第26章 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山道上。   明月相随,绿海无边。   时雨回头看落雁山,这里青葱潮湿, 每一日都如同坠在雨中,他对这里的记忆, 带着清香缱绻的湿漉漉感觉——而杀手, 本应是不走回头路的。   时雨低头, 手指摩挲着自己袖子上的纹路。他脑中无数遍地模拟如何杀死戚映竹,杀她的手段实在太多, 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也很容易。唯一的难处是, 每一次模拟的结果,都是戚映竹冷冰冰地卧在他怀中,再睁不开眼睛。   他因为心中总是想着这事, 反而更加警惕惧怕,觉得金光御对自己的警告何其及时。   手指摩挲着自己袖子的时雨忽然觉得手下纹路不对, 他低头,将袖子凑到自己眼皮下。那里线头错乱,被他轻轻拨动几下就乱了。黑色线头单薄地挂在袖子上, 在寒风中瑟瑟。   时雨瞪大眼, 突然, 他噗嗤笑出声,短暂的欢愉祛除了心中的彷徨。   这是戚映竹自告奋勇给他缝的!   他当时没有注意看,一心纠结杀她问题, 而今他才走了一会儿, 那线头就散了……央央的女红,果然如她自己说得那样,实在不怎么样。   她都没有他缝得好!   时雨因这发现而心情愉快起来, 下山的脚步也没有之前那般灌着铅一般。这般状态下,时雨下山回到威猛镖局,让从史宇那里听到“时雨”名字的胡老大大吃一惊。   江湖上的事情传得快,“秦月夜”在曲沃那一战已经传到胡老大耳中。听到是秦小楼主胜出,带着杀手们消失,胡老大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然而今日下午自己镖局的一名叫“史宇”的镖师受伤,回来后还四处询问,是否他们这里有个叫时雨的人。   胡老大只认识一个“恶时雨”,而“恶时雨”杀过人后,怎会走回头路?难道自己当初没有招待好这位大人么?   胡老大迎接时雨到来,他看时雨面色如常,心里稍放松下来。胡老大亲自为这位大人安排住舍,并打听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大人不会回来了,难道是上次杀的人没有杀干净么?大人需要我配合什么?”   时雨瞥他一眼:“不用。我接了个新任务。”   听闻与自己无关,胡老大彻底放松下来。胡老大熟门熟路地抄起老本行:“那大人想要查谁的资料?这个小镇上的我都清楚,但是出了小镇,我就无能为力……”   时雨脸色有些不好。   他看胡老大一眼,胡老大背脊生寒,生怕时雨当面给他来一刀。幸好时雨没有那般丧心病狂,少年移开目光,抑郁道:“不用找资料。”   ——因为这一次,他对自己要杀的人,已经很了解了。   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起来,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入睡,知道她夜里会辗转几次,什么样大的动静能够吵醒她、紧接着让她彻夜未眠……   他还知道她每次喊“时雨”是什么意思,知道她整天闷闷不乐总坐在那里写写画画,知道她抱起来有多轻……这般多的“知道”,前所未有地折磨着时雨。   时雨闷闷地将脸埋在双臂间,问胡老大:“人死了,真的不能复生么?”   胡老大:“啊?”   时雨奄奄一息,显然也不需要胡老大的回答。   --   时雨这便又消失了两日。   戚映竹在家中闷闷坐着写字,她整日便是这般,情绪低迷,一贯很少有笑的时候。成姆妈观察她两日,不能判断出女郎是否在想那个叫“时雨”的少年。   成姆妈也没时间关心那个少年,她这两日每日天一亮,安排好戚映竹后便下山,说要买些东西。戚映竹心里奇怪,问她哪有什么需要买的。成姆妈振振有词地胡诌一些柴米油盐的事,戚映竹不懂这些,半信半疑地被姆妈唬住。   成姆妈实际上每日都去山下药铺,催问给她家女郎的药材,到底什么时候能给。   成姆妈:“不管怎么说,就算我家女郎不是真正的千金,但是她生父生母当年也救过君侯与夫人。若不是我家女郎生父生母当日留君侯与夫人过夜,后来又哪来的抱错千金之事……说不定女郎的生父生母也不会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侯府养我们女郎,不是应该的么?怎么你一个小伙计,就敢扣着救命的药不给?”   姆妈不敢将事情往侯府头上扯,便咬死这药铺:“当日不是谈好价钱,才送我们女郎走的嘛!你们是不是贪了侯府的银钱!”   那药铺也怕姆妈成天大嚷,坏了自己生意。几个伙计不耐烦地把成姆妈往外推:“说了只是迟几日,又不是不给!最近下雨,药材送不过来……送过来就给!”   姆妈怒红眼:“那也要先给一点儿,我们已经没药了……还有,没有药,侯府每月给的月例,怎么也不见?”   伙计心虚。   只因侯府是给了的……只是,戚映竹到底是个假千金,药铺老板最近败了笔钱,便动用了侯府给戚映竹的那笔,待药铺周转过来,就会将钱财补上。   一来,戚映竹本就不重要,晚几日给也无妨;二来,这药铺想要用此手段讨好真正的侯府千金,戚诗瑛。   他们一个京城郊外的小镇药铺,想和侯府攀上关系难如登天。如今有这般能讨好戚诗瑛的机会,自然要抓紧。   伙计们把姆妈推出药铺,喝道:“有本事去京城告啊!你看有没有人理!”   姆妈年纪大了,被推得趔趔趄趄,摔出药铺时,却有人从后扶住了她。一个少年声音清朗:“你们这是干什么?”   成姆妈一回头,见是和几个兄弟一起、一瘸一拐路过这里的史宇。   登时,成姆妈眼泪快掉下,紧紧握住史宇的手晃了两下。   --   戚映竹思索着姆妈下山做什么时,听到院门传来的声音。侯府送给她的这处院落实在是小,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成姆妈客气地请史宇进来。史宇一抬头,便看到廊下青衣素裙的曼妙少女。   史宇的脸瞬间爆红:“戚、戚、戚女郎!”   靠在院中高树上懒洋洋的时雨,从葱郁的枝蔓间爬坐起来,向下探望。   戚映竹垂目,向史宇行了个礼,她步下台阶,去扶姆妈。她目光从姆妈身上掠过,目光凝在姆妈衣裙角擦磨出的一道白痕,那是针线被粗粝物磨过的样子。   姆妈当即道:“我去山下买东西时,摔了一跤,幸好史郎君送我回来。史郎君真是个热心少年!”   戚映竹妙盈盈眼睛望向史宇,轻声:“谢谢你送姆妈回来。”   史宇脸红得说不出话,又因心虚而时时看向姆妈。戚映竹问:“姆妈你买什么回来了?”   成姆妈便让史宇拿出两袋盐给戚映竹看,打消戚映竹的怀疑。   戚映竹仍蹙着眉,姆妈嚷道:“哎呀,你这个小女子,想的太多。史郎君送我回来,还帮忙买盐,难道不请人吃饭么?”   这一次,姆妈想留史宇吃饭的心,倒是七八成是为的她自己。   --   姆妈要去灶房准备饭菜,史宇和戚映竹留下坐在屋中。戚映竹眼睛盯着史宇,史宇被她看得满目不自在,起身夺门而出:“我去看看姆妈。”   史宇一走,戚映竹立即起身走到窗前,她手扶着窗棂,对外头唤两声:“时雨!时雨!”   她已经两日没有见他,她脑中一直在想时雨说的“讨厌她”是什么意思……但她总觉得时雨就在她身边,只是躲着不见她。   戚映竹唤了两声,都没有听到少年回应。戚映竹便也怀疑是不是时雨根本不在。戚映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脸红,她立在窗口,最后小声低头说:“你再不出现,我就不理你了。”   说完,戚映竹见清风瑟瑟,院中叶落,天地静谧万分。戚映竹要关上窗,两只修长的手握在窗木上,挡住了戚映竹关窗的动作。戚映竹缓缓抬脸,与站在窗下的时雨对望。   戚映竹嗔怪:“你怎么真的在,却不吭气?”   时雨反驳:“谁说我在?我刚才不在!”   时雨偏头打量她,他突兀地向她面前伸出手。戚映竹眼睛眨了下,见他手心摊着一朵雪白的、挂着露珠的百合花。时雨道:“我去给你摘花了!我一回来,就听你说再不理我了,你太奇怪了……我根本不在,你就怪我!”   戚映竹脸红。   她嗫嚅:“我只是试一试。”   她不接他的话,只是盯着看。百合百合,百年好合……时雨送这个给她……戚映竹轻声问:“你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时雨拉下脸,略微不高兴道:“那个史宇送两袋盐给你,你就高兴。两袋盐而已,有什么高兴的?他有的我也要有,我送花给你……我路上见到的最好看的花。”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我看到它,就想到你。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女孩子了。”   他虽不解花意,但心意依然动人。   戚映竹捂住自己砰砰跳的心脏,她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不是因为看到盐而高兴……我是因为史郎君送姆妈回来而高兴。”   她大着胆,拿过他手中的花。他送得无所谓,她收的却偷偷摸摸,胆怯又勇敢。时雨凑过来,轻声:“你脸红了啊。”   他翘唇,好奇问:“我做了什么吗?”   戚映竹别过脸,撑不住他这般无意识的诱.引。她定定神,说出自己叫他的本来目的:“时雨,你知道我姆妈怎么了么?”   时雨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戚映竹一呆:“……我以为你知道。”   时雨瞠大眼:“一个老婆子,我为什么……”   戚映竹语气微严厉:“时雨!”   时雨瞪她一眼,闭了嘴。戚映竹声音落落道:“因为姆妈跟着我来这里,顾不上自己的家人,我心中是愧疚的。她是受我连累,我不能当不知……”   时雨没听懂:“什么叫受你连累?我要是能够天天和你待一起,我什么都不要干了。”   他一说,两人同时呆住。   戚映竹怔怔地看他,时雨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眼中生起茫然。二人沉默对望,戚映竹的脸越来越烫,时雨忽然倾身,隔着窗抱她。她吓得要推他,听他在她耳边飞快说:   “你的姆妈手肘上有伤,衣服破了,走路时右腿比左腿力道弱,她右腿受伤了。而且她腰骨酸痛,尾椎骨疼……她不是摔的,是被人从前往后推的。”   戚映竹睁大眼睛,她听到姆妈一声唤,时雨便松开她,又不见了。戚映竹怅然若失地在窗前站一会儿,才关上窗,回应了姆妈的话。   而重新爬回树上的时雨靠着树干,默默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刚才,他心跳快了。   叶震声如雨,时雨埋下头,将脸靠在膝盖上,轻声嘀咕一句:“……我讨厌你。”   --   史宇走后,夜里,姆妈首次提出要和戚映竹分开睡,她去睡隔壁的厢房。姆妈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年纪大了,打呼噜声大,会吵到女郎。   戚映竹当时并未说话。   成姆妈一人辛苦地在屋中哀吟时,听到叩门声。她打开门,见戚映竹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两只药膏。成姆妈一愣,对上戚映竹的视线,所有的借口在此时哑了火。   戚映竹坐在榻边,挽起姆妈的袖子,为姆妈上药。成姆妈这才说起自己的遭遇:“……都是那药铺小瞧人,不给药。”   戚映竹说:“那便不要去了。求人施舍,有什么用?”   成姆妈急了:“那怎么行?你不能断药的……”   戚映竹出了会儿神,道:“生死有命,即使吃了药,用处也不大,不过是吊着气。姆妈……”   姆妈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所以你才要回京城去,嫁给唐二郎!你嫁给她,日子才能好起来,姆妈才能跟着你享福……”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姆妈,垂下了眼。   成姆妈见她摇摆,便再次劝说:“女郎,你即便不为别的,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你是过不了苦日子的,京城才适合你。人活着,总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对不对?”   戚映竹问:“什么叫过得好一点儿呢?姆妈你明知道,我对唐二郎分明、分明……”   姆妈握紧她的手,忽然哽咽:“我知道、知道!可怜的女郎,怎么那唐二郎那般无用,拢不住你的心……可恨的时雨!”   她将戚映竹抱在怀中一顿哭,戚映竹本就郁郁寡欢,被她一勾,瞬时泪水涟涟。戚映竹哭得抽泣,姆妈又反过来拍她肩,低头要她坚强起来,如何回京城……云云。   主仆二人搂抱着一通大哭,心中何其酸楚。坐在房顶听她们说话的少年时雨,确实一头雾水——   到底在哭什么?   哭半天,为什么还要骂他?   定是那老婆子天天在央央面前说他坏话。   --   戚映竹回了自己的寝舍,放下灯后,怔怔地坐着。她有些累,在灯火中坐了一会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时雨刻意加重了脚步声,戚映竹这才没有被他吓到。   戚映竹回头看他。   戚映竹用帕子捂住自己一只眼:“我都说了,不要进我寝舍。”   时雨理直气壮:“你哭了呀。”   他走过来,站到戚映竹面前。戚映竹道:“你并不知道我哭什么。”   时雨问:“因为你的姆妈向你逼婚?”   戚映竹:“……”   他果然没懂。   但是他……又说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戚映竹揉着眼睛,含糊道:“不能算逼。但是……差不多吧。”   时雨“哦”一声。   他反应冷淡,让戚映竹心头失落。她低下头时,时雨弯腰看她。他问:“你想我帮你杀了你的姆妈,或者你要嫁的人么?”   戚映竹一惊,慌忙抓住他的手:“时雨,不要杀人!你真的……不能再杀人了。”   时雨奇怪,皱了下眉,他说:“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儿。”   戚映竹见他没有明显的要杀人的倾向,松口气。她心烦无比,有些搞不懂时雨,又有些烦自己的身体拖累住自己。她坐在那里发呆,时雨俯眼看她,问:“你真的想嫁人啊?”   戚映竹被他这么直白地问,一抬头,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脸红,别过脸:“……你不能这么突然问我这么失礼的问题。”   时雨:“……你好麻烦啊。”   戚映竹听出他语气里的抑郁,不知为何,她心情竟跟着好了一点儿,不复在姆妈那里的低落。戚映竹婉婉抬起自己用帕子捂住的眼睛,睁着一只眼看他,些许娇俏:“那你呢?”   时雨:“嗯?”   戚映竹:“你会、会……会么?”   时雨迷惘:“会什么?”   戚映竹涨红脸,憋出来:“你会娶妻么?”   时雨:“啊?不会吧。”   戚映竹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思,她对时雨的世界更充满好奇。戚映竹问:“为什么呀?”   时雨偏头想了想:“因为,大家都不娶妻啊。”   戚映竹迷茫并惊讶:啊?江湖人不娶老婆?不对吧?   戚映竹怔怔地看着他,时雨飞散的目光向她定过来。他打量着她,戚映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站起来,不敢在这时候进内舍,怕时雨跟过去,她便掩饰性地走向书桌前。   立在窗下的桌案前,戚映竹心头乱如麻线,然她低头看到自己书桌上的宣纸,心头忽然想起一事,抿起嘴。   时雨声音在后:“你笑什么?”   戚映竹连忙抿直唇。   时雨依然闲闲的:“你又不笑了。”   戚映竹僵立:“你怎么知道我笑不笑?”   时雨:“有声音啊……你听不到么?”   戚映竹郁闷,她连他的脚步声都经常听不到,怎么会听到其他声音?她心里对时雨涌上了许多羡慕,如果她身体好一点,如果她也有武功,她是不是就不用嫁人,也可以自己活呢?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依赖别人?   戚映竹想到时雨,便忽然想到了一桩被她在心里暗笑了许多的故事。   戚映竹拿起笔,对身后的时雨嗔道:“时雨,你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时雨靠着墙,看到她半张脸,眼睛很亮,皮肤很白。他走向她,手中捏着三根银针。他已然又下定决心要杀她,并且准备实践。时雨心脏急跳,杀人竟第一次让他觉得紧张,让他手心出了汗。   戚映竹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怒起嘴,让出位子让时雨看。时雨向纸上一瞥:“你名字嘛。”   戚映竹目光揶揄:“你念啊。”   时雨被她眼中的笑望得大脑空白,他乖乖地低头,看宣纸上的字,他全都认得:“戚日央!”   他本不认识第一个“戚”字,但是戚映竹自己说自己是“七女郎”……时雨暗自为自己的聪明得意,然他很快想到他要杀了她,心情又低沉下去。   戚映竹忍笑,她在“戚”和“映”后又多写了一个字,向时雨努嘴。   时雨盯着她嫣红的唇。   戚映竹:“这才是我的名字!”   戚映竹见他只顾呆呆看着自己,好似压根没明白。戚映竹心中羞涩,却只能引导时雨:“我叫戚映竹,这个字是‘映’……后面还有字的。”   少女想了想,在旁边写下“时雨”两个字。她可以将“时”字写得分开宽广,低头道:“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日寸时,天上雨……难道你名字叫日寸雨嘛?   “时雨,你弄错我名字了。”   戚映竹说了半天,身后一直没声音。戚映竹为了这个不好学的少年操足了心,她回头面向他,却冷不丁,眼前白光刺目,差点扎向戚映竹的眼睛。时雨一把在她腰上一推,她被向后推得磕在桌上,腰骨钝痛。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时雨手中举起的三根银针……若非他推她一把,三根银针便会准确地刺入她眼睛。   二人对望。   戚映竹脸色苍白起来:“时雨……你要弄瞎我么?”   时雨脸色同样苍白起来:功亏一篑……还被她看到了! 第27章 时雨是能下得去手的……   时雨是能下得去手的。   他一门心思要杀人, 他不信短暂的迷失对抗得过自己的铁石心肠。他要杀她,本来所求的,也就是不成为第二个金光御……将三根银针刺入她后脑的穴道, 封闭五感,之后再杀。   这样央央连短暂的痛都不用感受到, 她会在无知无觉中死去。   时雨已经拿起了针, 然而戚映竹转了身回了头。微薄灯火照到她脸上, 昏沉,明丽, 时雨大脑空茫。他一手高举银针, 另一手猝然在她腰间一推,将戚映竹推开了。   他的刺杀,第二次失败了。   时雨怔怔地看着她。   戚映竹后腰重重磕在桌案上, 痛得她眼眶乍湿。她看到时雨举针,本能觉得害怕。她脱口而出问他, 但她心里并不是真的觉得时雨会伤害她。因他曾有过那么多机会,因他虽然总是好像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他却一直向着她。   然而, 时雨脸色煞白。   他眼神现出几分慌乱, 他举着针的手慌忙放下, 可他漆黑的眼睛看看针,再看看她,他更加失措。   戚映竹的心, 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若不是真的想伤害她, 他不会在被她撞破后,神色这般无措慌张。   后腰被撞的地方隐隐生疼,却敌不过心凉的程度。戚映竹扶着桌案撑着自己站起来, 时雨只顾呆傻地站在她对面。他眼睛抬起来看她,又垂下去,再次忍不住看她一眼。他身子想向前走,可他又被什么束缚着,硬生生停住。   戚映竹从来没见过时雨这般纠结的模样。   往日她甚至会觉得他的纠结可爱。   戚映竹向他走一步,时雨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戚映竹轻声重复:“时雨,你真的想弄瞎我么?”   时雨步步后退,眼神却固执下来,沉沉压着。他结巴:“不是,我、我……”   戚映竹声音更轻,语气带了沙哑哽咽:“或者,不是想弄瞎我,也是想伤害我?再或者,像你对别人那样,直接杀了了事?”   时雨:“我、我……”   戚映竹心神冰凉,目光染哀。她目中噙了水雾,波光粼粼,映在日光中,何其璀璨生辉。时雨却只能步步后退,他额上渗了汗,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大脑空白,竟然编不出合适的瞎话来——   因他本就为恶!   本就是杀手!   本就是要她的命!   戚映竹:“时雨,你说话。”   ——你解释,我就信你。   但是这个少年太慌了,他第一次经历这种行动中途夭折的局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戚映竹的目光。时雨目光涣散,余光在屋中一扫。在戚映竹步步紧逼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面前人影一闪。   戚映竹:“时雨!”   时雨当着她的面,翻身从半敞的窗口跳了出去。戚映竹晚了一刻才追上一步,但等她伏身到窗口时,黑幽幽的夜雾稀薄,天上繁星几点,已然看不到少年的身影。   戚映竹呆呆地立在窗前,瑟瑟冷风裹挟而来,带着一院花香。   戚映竹忽而伏身,趴在桌案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她双肩颤抖,泪水滚滚。一夜之间,先为姆妈哭,再为时雨哭。伤痛压身,满心凄楚,人间何其无趣。   --   于是戚映竹便又病了。   姆妈早上起来时,见她昏迷在床榻间、出气多进气少,当即大惊。成姆妈见窗子紧闭,扔在床上的玉枕上泪渍斑斑,软枕被女郎抱在怀里。成姆妈将她扶起时,戚映竹额头滚烫,面容青白,唇瓣干得发裂。   成姆妈慌张地再摸女郎的心跳,近乎听不到心跳声,更加慌神。成姆妈唤者戚映竹的名字,先把一点儿药丸喂给她,她唤不醒戚映竹、怕得自己也落泪时,窗子支棱被推开。   成姆妈慌乱抬头,见到少年立在屋中。时雨愣了一下后,向里舍走来。   成姆妈忘了自己对时雨的忌惮,一时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时雨,你快来看看我们女郎……要找大夫啊。”   时雨脸色苍白,但是成姆妈看不出来。   时雨俯身,将只穿着中衣的少女抱入怀中。成姆妈呆愣间,见时雨将人抱着就往外走,连忙道:“你要带女郎去下山找医工?不、不行的,女郎现在心跳衰弱至极,我们以前请的医工说,这时候不能让她乱动……”   时雨:“可以的。我可以护着她的心脉。”   成姆妈兀自担心时雨不懂医术,会耽误女郎的救治:“可是……”   时雨不理会她,抱着戚映竹向外走。他满心凄惶,昨夜回去后依然是心里害怕,才今早来看她……他明明是要杀她的,但是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又忍不住抱起了她。   时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成姆妈拿着戚映竹的斗篷追出来:“穿、穿上!莫让人看到我家女郎现在的样子。”   这一顿折腾,便是两个时辰。戚映竹在医馆的救治下安稳了下来,成姆妈担心地在里面和医工说话,那医工小声:“你们女郎这不行啊……还是另请高明吧。再多几次,小老儿真的救不了她……这心脉怎么一次比一次弱了?”   成姆妈苦笑,心知随着女郎渐长,心口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那心脉自然越来越弱。曾经做侯府千金时,多少珍贵的药材吊着,也堪堪保命……而今……穷苦小镇,怎可能有比京城那些御医更厉害的医者呢?   若是能回京城,还是要回京城的好。   成姆妈谢过那医工,自然又是时雨给她们主仆垫的钱。成姆妈心里发虚,只因债务越来越高。女郎在里面歇息,成姆妈定定神,出去向时雨道谢。   作为一个外男,时雨自然是将人送来后,不被允许入内。毕竟是心脏之处,不能被外男看。成姆妈本头疼,以为按照时雨表现出来的“不谙世事”,定然缠着要留在里面。   谁知时雨那般好打发。医工让他出去,他就出去了。   成姆妈走出医馆,看到时雨背对着她坐在医馆前的台阶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少年身量修长,肩宽腰窄,劲背挺直……只是后背,都是充满力道的。   对于柔弱的、整日在病榻间消磨时光的戚映竹来说,时雨恰恰踩到了戚映竹最想要的那个点。   他出现得那般恰好,恰好的……让成姆妈怨他出现。   若他不是江湖人士,是哪家豪门贵族郎君,姆妈巴不得两个少年整日卿卿我我。   时雨回头,看到姆妈。   成姆妈对他解释女郎如今的情况,厚着脸皮不安道:“又欠了你的钱……我们会还的。”   时雨低着头,浓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目光。时雨慢吞吞的:“别让央央知道我来过。”   姆妈愣住:“啊?可是……你做了好事,你不想……”   ——让她更喜欢你一些么?   时雨心想:不想。我只想杀她,走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再心软。   他讨厌死了戚映竹!   他已经确定再和戚映竹这般下去,他就会变成金光御……整日担惊受怕,整日牵肠挂肚,整日被这个追被那个杀……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么?   时雨忽地站起来,声音加重:“不要告诉她我来过,不然……”   他回头看姆妈一眼,那般冷淡的眼神不含杀气,却比含着杀气更加可怕。成姆妈被震得全身僵硬,木楞愣地看着时雨身子一纵,消失在了她面前。而待那个少年离开,周围被冰住般凝滞住的空气,才重新流畅起来。   成姆妈心情变得复杂:这小子……这小子……哎。   倒是待女郎很好。   --   一是时雨威胁嘱咐,二是成姆妈有自己的私心,戚映竹醒来后,成姆妈并没有告诉戚映竹是谁救的她。成姆妈抱着戚映竹一通哭,哽咽:“女郎,你可千万爱护自己。”   戚映竹气息羸弱,挤出一丝笑:“是我拖累了姆妈。”   成姆妈:“别这么说,你好好的,老婆子还要跟着你享福呢。”   卧在医馆病榻上的戚映竹闻言,目光闪了一下。她觉得浑身无力,却又很不自在。戚映竹被成姆妈喂着喝了一碗药后,才有力气多说几句话:“姆妈,我们有钱掏医药费么?”   成姆妈目光闪烁一下,道:“还是有的。”   戚映竹追问:“不是说没有给月例钱么,姆妈,我们哪来的钱买药?”   成姆妈一时支吾,戚映竹冰啄一般的明亮杏眼望着她,半晌她落寞一笑:“……我懂了。”   戚映竹便不肯再在医馆住,坚持要回山上。成姆妈心疼她,却拗不过突然强硬起来的戚映竹,只好说服女郎,雇了一个轿子将她们送回山上去。   回到家中,戚映竹也不消停。她拖着病体,便要清点家中她带来的些许器具、字画。戚映竹披衣歪在榻上,一边捂着帕子咳嗽,一边要开箱子清点。   成姆妈说了几次不管用,只好配合着女郎来。戚映竹失神地盯着姆妈翻出来的那些字画,她侧过脸,一边咳嗽,一边恹恹道:“这些字画,都是我往日好的时候,临摹大家写的。闺中自娱自乐,自己解闷玩儿,不值什么。但虽是临摹,总有些人家想要吧……姆妈你把这些卖了,能换些钱。”   成姆妈恨道:“侯府一副字画都不让你带出来……”   戚映竹浅笑:“让我带的。是我不要。”   她低头,轻声:“都不是我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   看她这样虚弱,精神委顿,成姆妈看得难受,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整理字画。戚映竹咳嗽着说了很多话,帮成姆妈记住这些字画是临摹的哪位大家。她说得疲累,几句话就出了一背冷汗。   戚映竹靠着榻僵坐,周身绵软无力,眼前发黑。她缓了一会儿,没有告诉姆妈自己的不适,而是道:“姆妈你把这些卖了,若是时雨还来找我,你就把这些医药费还了他吧。若是不来,就把钱财放到屋顶的那个木匣子里,他会去翻的。”   姆妈听她这话听得心惊,问:“女郎你不亲自给么?”   她小心翼翼:“你们……吵架了?”   戚映竹低头,“嗯”了一声。   成姆妈纠结,张口欲言,又将嘴闭住。按照常理,她本应劝吵架的小孩子和好。但是,眼前的情况……又是成姆妈一直想看到的。女郎只有摆脱了那个少年的影响,才能过得好啊。   成姆妈道:“他不来了,也好、也好。”   戚映竹自然知道姆妈的心思,她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景致。时入夏日,远处山影青葱,近处仓木佳花,而戚映竹再一次想到时雨手举银针、无措地立在她面前。   戚映竹目中便又噙了泪,捂住自己的心脏。   --   成姆妈担惊受怕,但在她的日夜照料下,戚映竹身子虽说没好起来,却也没变得更糟。成姆妈觉得这不是办法,便又下山去找药铺。成姆妈没拿到药材,戚映竹劝她算了。   成姆妈咬牙:“老奴已经把女郎的字画留给当铺了……等那边给了钱,大不了咱们自己买药吃,还怕一个药铺不成?”   成姆妈低头,缝制自己手中的活。   戚映竹这几日病得连笔都拿不起,她被成姆妈扶着在屋门口坐着晒太阳。戚映竹靠着墙,盯着姆妈的针线活,忽然问:“姆妈,你在缝什么?”   成姆妈习惯道:“给你缝衣裳啊。”   戚映竹提醒:“你缝制的是一个男子抹额。”   成姆妈僵了一下:“是么?我都没注意……不过女郎你也能戴,我走神了,等我稍微改一下针脚……”   戚映竹轻声:“姆妈,你其实在悄悄接裁缝铺的活计吧?”   成姆妈立时:“女郎,你想多了!老奴平日连你的衣裳都做不过来,怎么会接外面那些活儿?”   她劝戚映竹:“女郎,你便是心思太细了,才总是生病。你当放宽心,好好养病,不要总想这些。”   戚映竹便不说话了。   --   再过了一日,到了夜里,戚映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好了一些。她唤姆妈,没有人回应。戚映竹走出寝舍,立在夜风中,听到灶房传来的沸水汩汩声。   戚映竹迟疑了一下,走入灶房,见小炉上正煮的粥沸腾不觉,滚滚热水快要将火浇灭,却还不见姆妈来。这粥自然是熬给姆妈自己的……戚映竹身子弱,这几日,她更是晚膳都不如何吃,哪里会喝粥?   戚映竹心中一动,她上前,手法生疏地将粥端下来,体贴地倒好,端着粥碗去寻姆妈。院中总共这般大,姆妈不在寝舍,隔壁的厢房却有灯火,姆妈自然待在那里。   房门虚掩,戚映竹本要敲门,却因一时头晕而脚步趔趄,额头将门直接撞了开。戚映竹正尴尬时,抬眸,见成姆妈慌张地把一页纸藏在身后,成姆妈抬起的眼睛通红。   姆妈强笑:“女郎,你怎么起来了?快快放下。”   戚映竹:“姆妈,让我看看你藏的东西。”   姆妈把纸往枕下藏起,来扶戚映竹,她含糊地打马虎眼,扶着戚映竹坐下:“是我家里人给我写的信,都是乡下人粗鄙的话,污了女郎的眼就不好了……”   戚映竹轻声重复:“姆妈,让我看看你藏的东西。”   成姆妈拗不过她,便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将藏起的信纸拿给戚映竹。成姆妈是个文化水平和时雨不堪上下的白丁,她家人也差不多。这写来的信,便错字连篇,语句不通,还经常写着写着,用画小人小花替代……而到最后,干脆用圆圈替代了。   成姆妈却指着几个圆圈,喜滋滋道:“这是我那刚开始认字的小孙儿给我写的……我可要我家小孙儿好好读书,日后当大官挣大钱,光宗耀祖,别学他老子爷老子娘一样混日子。”   这信是成姆妈的儿子儿媳写来的。戚映竹半猜半蒙,将信读了个通顺。成姆妈的儿子儿媳在宣平侯做着小厮嬷嬷的活计,整个一家人都在宣平侯府当值。在信中,夫妻二人诉说了对姆妈的想念,说了家中的情况,抱怨着问姆妈什么时候能够回京城,一家人团聚。   那小媳妇在信里抱怨得很直白:“要不是那个病秧子拖累……”   成姆妈在旁赶紧解释:“就是乡下人粗俗,女郎你别听我儿媳说的……”   戚映竹微微笑,道:“姆妈,放心,不碍事的,我不会记心里的。”   成姆妈见她神色还好,便微微放宽心。成姆妈笑着道:“她懂什么!根本不知道女郎你的福气!只要唐二郎回来,老婆子就能跟着你享福……什么时候回京城不是回京城呢?”   成姆妈有了信心:“等到明天,老婆子再去烦那个药铺,他们肯定得给药!”   戚映竹点头说是,再与姆妈说了几句话,嘱咐姆妈将粥喝了,戚映竹才回去寝舍。   姆妈让戚映竹早些睡,戚映竹却坐在桌案前,看着一桌的笔墨纸砚出神。她神色冷淡,心中凉透,只觉得这人生,百般不如意,百般不顺自己的意。   人生竟寄托在一个“唐二郎”身上,指望他对自己的不离不弃。   京城的人看着她的笑话,她竟然要重新攀上富贵,借此让他们不敢小瞧她。   她是想过冷清清的寂寞生活的,可是这样的生活,好像只有她一人想过,旁人不给她清静。   她病歪歪的身子骨,姆妈家人的期盼,时雨手中的三根银针……戚映竹眼中蓄了泪,滚滚落下腮畔。   --   在前去找戚映竹的路上,时雨一直在踟蹰。   他已然和戚映竹翻脸,已然没有回头的机会。他解释不清楚他举起银针的行为,他给自己选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并且这条路,时雨是知道这对自己有利。   他还是应该杀她的。   可他这些天,为什么一直下定不了去找她的决心?让他产生挣扎的情感,是他需要及时斩断的。可他为什么还在挣扎?   ——要狠下心!要狠下心!杀手怎能有心!没有心才不会败,有心就会输……这样的道理从小被教,已经深入灵魂,有什么值得挣扎的!   时雨发着抖,立在戚映竹寝舍的窗子前。屋中静悄悄的,灯火已灭,想来戚映竹已经睡了。   寂静夜中花香四溢,黑衣少年手指颤抖得厉害,伸手推开那扇窗。这个动作让他彷徨惧怕,可是却比不上他眼睛所见的——   一条长绫,绑在横梁上。戚映竹踩着桌子上去,悬在长绫下,青色裙裾单薄。她闭上眼,垂下手脚,任由窒息的感觉凌迟向自己。   如此,便可得以解决。   突而,那卡着脖颈的窒息感消失。一声极轻的“砰”声,悬在房梁上的长绫软趴趴地飘落开,时雨长身掠入,抱住戚映竹,将她搂抱到怀中,抱着她落了地。   她一点儿气息没有,面容惨淡,如尸体一般冰冷僵硬。   时雨手指僵硬着,在她喉口轻击了几下,又捏住她的人中。他惶惶地看着她,低头为她渡气。冰冷而柔软的唇相贴,时雨心神空空,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大脑一直是空的。   戚映竹终于咳嗽着睁开了眼,模糊地看到少年的面容。她的目光渐渐定住,看到时雨的脸。他脸色苍白无比,好像悬梁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时雨忽然俯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少年睫毛上挂着泪珠,眼神无助空寂。他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和绝望:“你太讨厌了!   “我不要了,我不动手了……你别这样!我不接这生意了……我愿意赔钱的!” 第28章 戚映竹气息奄奄,即……   戚映竹气息奄奄, 即使被时雨搂在怀里,她也周身冰凉,神智模糊。   时雨抱着她, 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如同有人拿着钝刀生生剜肉一般。他无意纠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惧怕已经将他包裹住。而就连这惧怕, 都是他从未感受到的强烈。   突然萌生的感受尚未让少年好奇, 已经让少年更怕。   时雨自己尚且恍惚,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将戚映竹从冰凉的地面上抱起来。她总是不让他进她的寝舍, 但这一次, 时雨抱着她快步进去,戚映竹歪在他怀中,一点儿气都发不出来。   时雨将她放到床上, 又倾身来抱她。他向来惜财如命,自私独我, 但现在他却胡乱地、不要钱一般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给她,好帮她身体暖和起来,堵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戚映竹这条命, 在时雨的百般相护中, 终于一点点流了回来。   戚映竹咳嗽起来, 空洞的眼神变得清明。时雨一阵欢喜,湿润的睫毛滴答,低头来看她:“你活过来了, 是不是?”   戚映竹迷惘地看着他。   从她心无生气、悬梁自尽开始, 到她被救,她心神一直在飘忽的。感觉有人在耳边又喊又叫,感觉有人掐她咽喉人中。戚映竹对这人间没有依恋, 她无动于衷,只想解脱……   可为什么,还是活过来了?   戚映竹看着时雨闪着银光的眼睛: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要救她?   醒过来的戚映竹,看到时雨,眼眶便一点点发红,再次想到他举起银针的样子。生命不能消逝,挽留后一阵心烦。戚映竹将他推开,翻身卧在床榻上,背对着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时雨呆呆地坐着。   他感觉到她不太高兴,但他更欢喜她活了过来。   时雨手足无措一会儿,脸从她肩头探过去想看她,他不安地小声问:“你为什么……”   他手指了指她被勒得留下红痕的脖颈:“……要那样啊?”   戚映竹脸埋在枕间,泪水缓缓流,并不说话。   时雨更加不安了,他问:“是因为、因为……我那样子么?”   戚映竹依然不理会他,时雨这时一点不敢碰她,他只呆呆地坐着,心中满是迷惘。   他见到她悬梁那一幕,心里便决定认栽,不会再杀她。可他不明白戚映竹为什么要自尽。仅仅因为他……要杀她么?可是坏人是他,她为什么要求死?   总不会是为了让他完成任务吧?   戚映竹现在一个人抱着枕头默默哭,时雨看得更加难受,且实在理解不了他的行为和她的行为之间的必然性。他像初入人间的懵懂动物一般——   他见到了这样的人类情绪。   可他不能明白。   时雨心生挫败,满满自厌。他估计戚映竹不会再理他了,至少今日不会。而他又不能转身就走……那白绫还在横梁上悬着,时雨很怕自己一走,戚映竹再次自尽。   他能一直守着她么?   时雨心里一动,缓缓地迟疑:……也许能够一直守着。   时雨心里乱麻一样盯着少女窝在床上背对着自己哭泣的背影,他在脑中努力靠着自己贫瘠的感情与自己见过的旁人行为来揣测戚映竹,好一会儿,时雨终于想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他下了床。   时雨怕她不知道自己走了,还特意开口,按照自己的江湖经验判断:“你流了好多水,肯定渴了、饿了,我去灶房给你找吃的。”   一直不理会他的戚映竹听到他声音,身子颤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从枕下传来:“别去。”   时雨一愣,瞬时感动:她肯和他说话了!   戚映竹不想理时雨,但她又知道时雨太过神秘、行事常常让她不能明白。戚映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靠着引枕,见到少年身形笔直,眼睛亮晶晶地站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她。   戚映竹看得又一阵难受。   但她还是要开口:“姆妈已经睡了,你在灶房折腾,会吵醒她。我不想让她知道。”   时雨眼睛眨一眨,他想了想,道:“那你和我说话,我就不出去了。”   戚映竹长发凌乱,脖颈微红,让人触目惊心。时雨目光错过,不看她脖颈,眼睛盯着她的脸,便见她神色憔悴,眼睛像核桃一样肿,通红无比。她依然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许比平时还要情绪低落。   可他哪怕现在看她,都觉得她很好看。   时雨见她不说话,便忽然福至心灵,懂了她默许的意思。他身形一晃,戚映竹眼前一花,便见那少年不见了。而戚映竹用帕子揉一下眼睛,心跳快一下,因一杯水忽然被端在一只少年修长的手中,凑到了她眼皮下。   戚映竹眼皮微撩,看到时雨讨好的眼神。   戚映竹闷闷地接过了那杯水,缓缓喝着。戚映竹低着眼,杯盏中映着她苍白的模样,实在不好看。戚映竹心中堵着一口气,问:“你不是要对我动手么,还来找我做什么?是上一次没有下手,心里遗憾,要再一次下手么?”   “没有!”时雨道,“我不会对你动手啦,你放心吧。”   他伸手,试探地拍一拍她的肩,学着别人哄人的样子,生疏而刻意地哄戚映竹:“我再不会碰你一下下了,你不用成全我啊。”   戚映竹:“……”   她看他:“你觉得我在成全你?”   时雨不敢开口,只拿漆黑而澄澈的眼睛慌乱地看着她。他整个人都像剑、像竹,巍然不能催,脸上也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分外清澈传情,所有的感情,都在他的一双眼中。   戚映竹清晰地从他眼睛里读出了他的情绪:他对她的惧怕、迷惘、悲伤、小心翼翼,他试图亲近她,可他又不敢。   他在害怕。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戚映竹一时出神,心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时雨根本就没懂她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心酸,在他眼里如未解之谜一般,难如登天。   这般想着,戚映竹心里发酸,又觉了然无趣。滚滚泪水,又从眼眶中滚落,怔怔挂在腮帮上。   时雨傻眼。   他怔怔地看着她,表情变得痛苦纠结。他张口,又闭嘴。他向前倾身,他又往后退一步。他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想给她擦眼泪,但是他手指停在她脸颊前一寸,又不敢上前。   时雨仰头看她,求助她:“你别哭了。”   他哀求:“你真的别哭了……你是不是恨我动手?”   时雨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他恍然大悟,当即举起自己右手,向她示意:“我那天用的这只手。”   戚映竹泪眼濛濛,见时雨坐在她床边,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右手切去。他眼神一点变化都没有,甚至还在看着她。但他手上那狠厉的动作……戚映竹一颤,扑过去握住他右手。   时雨中途强行停下内力,被反噬地满头冷汗,喘一声,他身子晃了一下。   戚映竹:“时雨!你干什么?”   时雨抿唇:“你不是生气么?我断一只手赔你好了。你不要生气了。”   戚映竹握住他的右手不敢放,她仰头看他,看到他平静的眼波、坚定的神色,以及额头上的冷汗。时雨唇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却强撑着不倒,稳稳坐在她面前。   戚映竹:“……我不是想要你一只手。”   时雨:“那你要什么,告诉我呀。”   戚映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雨一愣,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生气了,你不高兴了。我不想你不高兴……我觉得你以后会不理我,我不想你不理我。”   他飞快地看她一眼,眼神放在她握着自己右手的手上。凭借少年独有的狡黠,他觉得戚映竹不会那么狠心。时雨抓紧机会,得寸进尺:“我还想一直找你玩儿。”   戚映竹看他的眼神便一点点古怪起来。   半晌,戚映竹眼中又是泪光点点。   时雨慌了。   他赶紧道:“我不找你玩儿!我不找了好不好!”   他恨不得以头撞墙,纠结万分:“你别再哭了啊。”   ——她再哭下去,他也想哭了。   戚映竹语气复杂道:“时雨,其实你一直没懂我为什么这样,对不对?”   时雨抬头。   戚映竹眼中含着泪,隔着水雾看他。她虚弱无比,愈发看不清他。原来她的痛苦,绝望,心死……从头到尾,时雨都没看懂。那他对她下手,是不是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抛弃”的意思呢?   她缓缓伸手,想抚摸他面容。时雨一动不动地等着她,戚映竹的手之停留在他脸前,没有摸下去。   戚映竹轻声;“时雨,我觉得我和你之间隔着雾,我走不进雾里去,我看不清你。”   时雨眼眸微闪,金色的烛火点缀他微勾眼尾。他凑来,小声:“你别哭,我从雾里走出来好不好?”   他补充:“只要你别哭。”   戚映竹问:“早知如此,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时雨迷茫:“哪样?”   戚映竹咬唇,她不能当一切都没发生,她鼓起勇气,眼睛坚定地看着他,不躲闪:“你一时待我、待我……那般亲昵,一时又要伤害我……你这般反复无常,让我怎么想呢?时雨,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时雨望着她。   他目光压下,低下头。   戚映竹:“时雨,你说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时雨低着头,好一会儿,他艰难道:“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么?”   他可怜巴巴地抬头:“你别问我了。”   戚映竹一怔,一时被他的可怜弄得心软,然她仍然狠下心,说:“我不能当你没有举起那三枚银针。我不会与想伤害我的人……好。”   时雨重新低下头。   屋舍中静谧,烛火摇晃,帐中气息浅微。戚映竹已经不再落泪,而是等着时雨的答案。她不在乎他是江湖人,不在乎他是神秘少年,只要他喜爱她……可她也不愿自虐,奢求他的一点儿爱。   时雨问:“你真的想知道?”   戚映竹:“嗯。”   时雨抬起一只眼睛,他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以前也有人这么想知道,后来就要杀我了。”   戚映竹后背上窜起一阵冷汗,不等她开口,就见时雨无所谓道:“随便你吧。”   他伸出一只手,压在她心口,掌心下,便是她滚滚跳起的心脏。   戚映竹一时呆住。   他、他、他……的手,放的位置……   戚映竹脸刷一下烧红,她抬手就要推他,手腕却被时雨另一只手按住。戚映竹挣扎,但他的手紧紧地压着她的心脏,手掌下,少女的心跳果然越跳越快。   戚映竹羞怒:“你干什么!手放开!”   时雨拉着她的手,贴着他掌心,与他一同听她自己的心跳:“你听,你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戚映竹:“放开我!”   她脸红如血,眼神躲闪,本来苍白的肤色也染上了红霞,喘息微微。时雨确定她听到了,才松开手。紧接着,时雨抓着戚映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戚映竹掌心下的少年心脏平稳跳着,戚映竹因羞窘而脸红,可她眼神闪烁,确实不明白时雨什么意思。   时雨握着她的手不放。   慢慢的,戚映竹镇定下来。她手掌贴着他的心,心中的疑虑渐渐升起。戚映竹抬头,与他干净清澈的眼睛对视。时雨迟疑着,说:“你……心跳很平稳。这说明什么呢?”   时雨:“我靠近你一下,你情绪波动总是很大。我摸你心脏,你心脏就跳快。你摸我心脏,我却没什么感觉……你现在懂了么?”   戚映竹脸色微白。   时雨对她一笑,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我感觉不太到正常人的感情啊。   “我一直不太有这种情绪波动。我最多的感情,就是弄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可我最近……开始有这种情绪了,我很害怕。”   时雨看着她,一字一句:“央央,我什么都懂的。”   他又否认自己:“可是同时,我什么都不懂。我根本就……根本就不太能理解你的感情。”   时雨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举针,你就会自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我……我靠着经验在理解你们,但是我不是真的能够理解。   “我那么对你……是因为我太害怕。我不是真的想杀你,我是怕你让我变得更加奇怪。   “央央,我已经是个怪物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戚映竹凝望着他,静静地、错愕地听他说这些。她从未见过时雨这样的人,看他目光闪烁、努力跟她说话,看他时不时看她一眼、害怕她会躲开……戚映竹对他的那腔怀疑,反而弱了下去。   时雨最后迷惘道:“因为这样,我身边才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秦随随……但是她也是利用我吧。大家都把我当工具用,其实我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反正他们怕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央央,我说明白了么?”   他对她道:“我是怪物。你怕了么?”   戚映竹眼睫毛上的一滴泪落下,溅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时雨见她又落泪,心里更慌。   他天真无比道:“但是、但是你不要怕……我真的、真的不想伤害你,我已经决定自掏腰包,不会再碰你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但是我还是会偷偷看你的……我不会让你知道的,你别伤心啦。”   时雨说完,便觉心痛,然而他确定自己不想她消失,便决定自己消失在她面前。时雨一点点、留恋地推开与她相握的手,他忍着不舍,用眼神跟她告别。   时雨小声:“我走啦。”   手指一点点松开,时雨身子向后退,手指与手指即将脱离时,戚映竹回过神一般,蓦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仰头看那个站在床榻边的少年。   时雨不能明白地低头看着她握住他的手。   戚映竹眼中泪落,她靠他的手撑着,一点点跪坐起来。戚映竹鼓足勇气,倾身抱住他腰身,脸埋在他怀中,听着他此时依旧没什么起伏的心跳。   戚映竹心里心酸,又觉得好笑。她和时雨,一个病秧子,一个没感情……倒真是,有趣。   戚映竹小声:“别走了。时雨,你不是怪物,我会教你的……你说讨厌我,想杀我,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感情了。   “时雨,来找我玩儿吧。陪我玩两年……然后你就能成正常人,交到朋友了。”   时雨心里欢喜,当即道:“真的么?我可以找你玩儿?你没有要我走?为什么是两年啊?我可以一直找你玩儿啊。”   戚映竹心里想,因为两年后,说不定她便病逝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能有一段书上写的那般感情,已经很美好了。她也会努力教时雨正常人的感情。   若能教会他,两年后他就可以有自己的朋友;若是教不会他,两年后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太伤心。   戚映竹心里那般想,口上只微微笑,温柔答:“因为两年后,我就要回家嫁人,不能陪你玩了。”   时雨闷闷不乐,心中有杀念浮起,却因眼下太温馨,而不敢暴露自己的杀机。他笑道:“好!一言为定!”   时雨伸出手要与她拉钩,戚映竹一怔,时雨不安地问她:“真的会和我玩儿,会理我,不会赶我走了么?真的不会嫌弃我么?不会嫌弃我不懂么?”   戚映竹垂目,轻轻地用小拇指与他相贴。她道:“我若心慕你,你是乞儿我也愿,是地狱修罗我也不怕。高坐明堂或尘埃加身,银钱万贯或乡野小户,国之贵胄或侠客天涯,我都不在乎的。”   她隐晦地向他告白,他却因她文绉绉的话,而再一次听不懂。但虽然没听懂,在戚映竹红着脸偷看他时,时雨忍不住俯身,喉结滚动,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舔去。   戚映竹娇嗔:“时雨!”   --   戚映竹便好像真的有了生气,真的活了过来。   她不再提自己悬梁的事,也不跟时雨解释。时雨缠着想问她,但一晚上的折腾,戚映竹疲累无比,说自己要睡了。时雨心中觊觎她身上的香气和柔软的床榻,便不想离开。   他振振有词:“你自尽了!我要看着你,防止你再次自尽!”   戚映竹实在太困,又因两人说开一些事,她没之前那般避讳时雨。戚映竹向床下扔了一床被褥给他,便拉上青帐,困顿地睡了过去。   --   天蒙蒙亮,帐子垂地,戚映竹迷糊地睁开眼,感觉到些许异样。   她刚刚醒来,尚未清醒,迷糊地看着时雨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床帐里,他低头,抓着她的一只手臂,好奇地打量。他的脸一点点低下,鼻尖蹭到她臂上肌肤。   戚映竹登时被他吓醒,手往被褥中缩:“时雨,你又做什么?”   时雨紧扣住她手臂,不给放开。他抬起眼时,让戚映竹松口气,因少年眼神干净清朗,并无欲意。时雨单纯地抓着她手臂,新奇地指给戚映竹看:“你看,你这里有个红点,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我擦不掉。”   他想了想,补充:“也舔不掉。”   戚映竹怔忡:……他什么时候舔了?   戚映竹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霎时脸微红。然她想躲开,时雨总不肯将手还给她。他盯着她,戚映竹忍笑道:“当然弄不掉了。这是‘守宫砂’。”   她说完脸红,飞快看他,心想说不定很快就没了。   不想时雨恍然大悟后,兴致盎然,挽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臂:“我也要‘守宫砂’。”   他催促戚映竹:“你也帮我弄一个。我想和你一模一样。”   戚映竹:“……”   她语气古怪:“你知道‘守宫砂’是什么意思么?”   时雨瞥她一眼,说:“知道啊。”   然后他脸忽然刷地一红,飞快瞥她一眼,嘀咕:“我没有和女人睡过啊,我当然能点‘守宫砂’。”   戚映竹被他的脸红弄得不自在,结结巴巴道:“时、时雨,以后这种话,你不必告诉我……你、你先出去,让我起床。” 第29章 成姆妈年纪大了,前……   成姆妈年纪大了, 前一夜和女郎哭了一顿,女郎走后,她因思念家人与忧心女郎的身体和前程, 一夜半睡半醒。如此混混沌沌,待成姆妈醒来, 发现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成姆妈却并不急。山中岁月悠缓, 女郎夜里醒的次数多, 次日真正醒来的便晚。即使日头高照,成姆妈也自觉有时间烧火做饭、为女郎煎药。   成姆妈推开门, 被院中所见惊住:   炊烟袅袅, 饭食已香。鸟叫声从花树间传来,铺了一地的落花旁,石桌石凳全部派上用场。石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三素一荤一汤,用竹笼罩着, 防止过凉。   成姆妈以为还在睡着的戚映竹难得地走出了她的寝舍,坐在了院中石桌旁。女郎嫣红色的裙裾铺地,薄透白罗衫, 纤腰窄袖, 臂间的烟青色披帛垂委至地。   香腮玉雪, 目盼神飞,秋水之秀,实在是“我见犹怜”。   这竟是成姆妈几乎很少见到的戚映竹妆容明艳些的样子, 和平时的素寡清雅格外不同。   成姆妈:女郎何以特意梳妆?   待成姆妈看到坐在戚映竹旁边的那玄衣少年, 她便懂了。   桌上摆着朱砂丹红,时雨乖乖地坐在戚映竹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戚映竹调那丹朱。待戚映竹调好了, 她用一支笔点过“守宫砂”,时雨挽起袖子,露出肤色微白的小臂。   时雨跃跃欲试:“快点快点。”   戚映竹还在犹豫:“时雨,你真的要这样么?这不能反悔的。世间没有男子这样对自己。”   时雨并不太理解男女之间的区别,他道:“你有的,我也要有!”   戚映竹快速看了他小臂一眼,心间便有砰然触动,不敢多看。因常年习武,时雨的手臂线条流水一般流畅,肌肉紧紧地贴着骨头,浅薄一层,充满着力度。   戚映竹此前唯一见过的男子手臂,是她那不争气的弟弟戚星垂的。戚星垂那纨绔侯府小公子,小白脸的皮相,小白脸的体质,和时雨这紧实有力的肌肉全然不同。   戚映竹红着脸,将守宫砂点到时雨手臂上。二人皆屏气,看着他腕上的红点。日光熠熠,那红点鲜亮嫣红,宛如赤志,真的不曾消散。   戚映竹心想:原来他没哄她,他真的是童子身。   时雨就如能听懂她的心声一般,说道:“我当然是童子身啊,习武就是童子身开始才效果最好。”   戚映竹脸红,说:“……我又没说什么。”   她不懂他们练武人怎么回事,心里乱猜他既是童子身,是否现在也不能破戒。但是时雨之前又总是追着她,口无遮拦地说要、要……戚映竹想得稀里糊涂,冰凉的手腕忽然被时雨拽过去。   时雨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你手这么凉啊。”   不等戚映竹解释,时雨已然自在的:“以后和我多牵手就好啦。”   戚映竹见他动作,口上忙说“不可”,时雨已经将她袖子挽起。于是,少女纤白手臂露出,其间鲜红“守宫砂”,与时雨凑来的手臂一左一右,全然一对。   时雨终于满意了,他仰头,眼中光华明亮:“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戚映竹嗔他一眼,从他怀里拿走自己的手,说:“你不要掀我衣服……这不成体统,会让人笑话。”   时雨莫名:“哪来的人儿?”   他回头看一眼目瞪口呆立在自己厢房前的成姆妈,眼神如同看不到人一般移开,时雨更喜欢跟戚映竹说话。他蹲在她裙边托腮,问:“你这就开始教我了么?”   戚映竹觉得哪里不太对,她扭头,看到成姆妈的脸色,心里一惊,进而心虚。时雨不喜欢她的姆妈,视同她的姆妈如同无物。成姆妈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了,时雨竟然一点都不提醒戚映竹……戚映竹讷讷道:“姆妈,你睡起来了啊。”   戚映竹知道成姆妈不喜欢自己和时雨在一起,她心里虽然有了主意,却也不想姆妈生气。戚映竹便带点儿讨好的:“竹笼下有饭菜,是时雨做的。”   戚映竹红着腮:“他、他烹饪……很厉害。”   成姆妈看女郎那躲闪的眼神,再看向时雨,时雨没什么表情,眼神幽黑,看着就分外不热情。但是戚映竹看他一眼,时雨便摆出一个虚伪至极的假笑,道:“对,我早上就来找央央玩儿。央央饿了,我就给央央做饭了。”   戚映竹听他这么说,想到他昨夜在自己寝舍睡了一晚,更觉心虚。但是时雨这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让姆妈相信了。   成姆妈心里一叹,用复杂的眼神看看两个少年。她心里知道在自己出现前,女郎面对时雨时,已经快被时雨逗笑了……但是自己一出来,女郎便又不笑了。   这个小子……真是她家女郎的孽缘。   成姆妈去灶房看了眼,见什么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戚映竹每天要喝的药,时雨都熬了。成姆妈一时间没找到挑剔的地方,只好回到院中。她见戚映竹低着头在收拾桌上的守宫砂物件,时雨闲然无比地占了她旁边的石凳。他托着腮,快趴在了石桌上,就用一双清泠泠的眼睛盯着自己。   那并不是什么友善的目光。   成姆妈连忙叫戚映竹去看时雨的眼神:“女郎,你看他!”   戚映竹扭头,时雨什么都没变,只是仰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戚映竹与时雨对视一眼,不知是如何看的,她竟然问:“时雨,你是觉得热了么?姆妈,我们家有没有斗笠给时雨挡太阳啊。”   成姆妈:“……”   ——女郎确实眼瞎,看不出时雨的危险。   成姆妈没好气地入座,拿起碗筷:“没有斗笠!”   她耳边听到时雨笑嘻嘻地跟戚映竹说话:“你身边凉凉的,我跟你坐得近一点儿,我就不热啦。”   成姆妈一阵咳嗽,戚映竹踟蹰一下,没敢让时雨当着姆妈的面离自己太近。时雨便抬眼,看成姆妈一眼,再次觉得这人碍眼。时雨盯着成姆妈动着心思的时候,成姆妈夹起饭菜,就着馒头吃一口,她一愣,抬头看了时雨一眼。   ……这般好厨艺,女郎若是跟着他,起码不会饿死。   呸呸呸!女郎绝不会落到得跟着他的地步!   成姆妈真是想不通,只是过了一晚上,昨日提起时雨时还目中噙泪的女郎,怎么就重新和时雨好起来了。成姆妈抬头打量戚映竹,坐得这么近,她突然觉得奇怪,觉得女郎今日的妆容,未免太浓了些。   ……就算女郎是见到时雨而高兴,特意梳妆,但是女郎本就比寻常女郎要白很多,她今日涂了这么重的胭脂与粉,何必如此?   等等,女郎的脖颈,怎么有一圈隐约的红……   成姆妈待要细看,时雨忽然站了起来,挡住了成姆妈的目光。时雨对成姆妈说:“要不要再添碗饭?”   成姆妈愕然:“……你问的人是我?”   时雨乖巧道:“是呀,我照顾老年人嘛。”   他和成姆妈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吸引走了姆妈的注意力。坐在后面的戚映竹松口气,摸一摸自己的脖颈。她眼睛落在少年的腰背上,目光再向下,盯着他的腿。   他的腿笔直修长,巍然无比。他黑靴紧收武裤,束得很近,衣襟相托的线条,实在好看。   戚映竹看得出神片刻,忽而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干什么后,连忙移开目光,面容已经因此而红透了。   她皮肤太白,昨日悬梁时勒出了红痕,今天早上看到时十足吓人。戚映竹不想姆妈担心自己,便用粉末胭脂掩饰。   时雨盯着她梳妆盯了一早上,见她一直在抹脖颈的地方,自然也心里有数。时雨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伪装:“是觉得难看么?虽然是有点吓人,但是我不嫌弃啊。”   戚映竹温柔对他解释:“不是怕难看,是怕伤了旁人的心。姆妈一心待我,放下家中亲人跟着我。若是见我悬梁……对她是何其大的打击。因为用了心,心却被人放弃,这会让人怀疑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若是她人没了,姆妈伤心一段日子,就可以跟她的家人团聚;但如今戚映竹还活着,上吊的痕迹却消不去,才最触目惊心。   戚映竹势必要掩饰。   时雨似懂非懂。   他未必真的理解了她说的那种感情,但他记住了戚映竹说的话——不想姆妈看到戚映竹脖颈上的伤。   --   有成姆妈看着,时雨顶多能和戚映竹在院中坐一坐,戚映竹不敢叫时雨和自己进寝舍去。而戚映竹体弱,她在庭院中坐一会儿便受不了,只能回屋去睡了。   成姆妈将时雨打发走,自己关上屋门院门,也打算下山。她怕时雨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跑去找戚映竹,便嘱咐时雨:“女郎要午睡,你不要打扰她。难道你的镖局整日没有活给你么?你没有事做么?”   时雨瞥成姆妈一眼,说话语气何其淡漠,与之前他在院中的语气判若两人:“我事情多的是。”   时雨确实事情多的是……经过了昨日那事,成姆妈根本不知道这个少年给自己找上了多少麻烦事。   时雨要跟“秦月夜”联络,他要主动弃了那单子,不会再杀戚映竹了。原主送上的银钱,时雨不光全额退,还要自掏腰包给人补偿。还有即使时雨弃了那单子,该给秦随随的抽成却不能少,这又是一笔自掏腰包的钱。   不光如此,时雨还要接受“秦月夜”的鞭刑——杀手楼拥有这般大的规模,和楼中对杀手们定下的严格规矩分不开。若是谁都能想接单子便接、想弃就弃,“秦月夜”岂不是一盘散沙?   总而言之,时雨因为自己临时兴起要杀戚映竹一事,事后做的补足工作,实在让他损失惨重。   时雨自己在心中琢磨着,鞭刑他不在意,白花花从他手中流出的银钱,让他心如刀割。他心里恼恨自己判断失误,但事到如今,他只能乖乖给银钱。   好消息是,因为“秦月夜”迁至塞外的缘故,再加上时雨身上还挂着一个真正的任务,时雨现在不必回“秦月夜”领鞭刑。待他身上的任务全部完成,再回不迟。   而时雨身上的另一个真正任务,期限足足有半年。   时雨到山下的威猛镖局,与胡老大见面,通过胡老大联系“秦月夜”。胡老大不敢多问具体情况,只是听时雨轻描淡写地说他要放弃一个任务,胡老大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一眼。   时雨面无表情:“怎么?”   胡老大:“从没听‘恶时雨’有完成不了的任务。这有损大人你的声誉。”   时雨并不在意。他坐在旁边看着胡老大写信,待胡老大写完了,拿来给时雨过目。信上暗号连连,时雨满意点了头后,迟疑着对胡老大说:“我应该会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   胡老大:“懂。您身上还有一个期限半年的任务嘛。大人放心,我这镖局在京城里也有的,可以给您安排住舍,方便您的刺杀任务。”   时雨:“……”   他迟疑一下,到底没有说自己不是要待半年,而是按照戚映竹的说法的话,他应该待两年。但是两年后……时雨也没打算放过戚映竹啊。   时雨迷茫了一下,到底忌惮让人知道自己过多的事,而没有对胡老大交代。时雨让自己不去多想金光御的教训,和胡老大说完话后,出门离开。他出了主厅,和胡老大告别时,目光微眯,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走过,一瘸一拐地走出镖局大门。   胡老大时时关注着时雨的情绪:“大人,怎么了?”   时雨手指那个出去的人:“那个人叫‘史宇’。”   胡老大恍然大悟,摸着自己的小胡须:“对,那人与大人名字听起来一样,难怪大人记得那人。说来好笑,史宇这小子最近好像在追一个女郎,为此还弄瘸了腿。就这样,他都不放弃,每次那女郎的姆妈找人叫一声,他都跑去帮忙。这混小子!”   时雨眼睛微微扬了一下,偏过脸。   胡老大对他这副平静至极的神色很忌惮,往后挪了一步:“时雨大人……”   不等他试探,时雨已经身形一闪,离开了镖局。胡老大弄不清楚“恶时雨”的态度,便也停住不多打探。   --   史宇陪着成姆妈去那药铺壮胆,成姆妈千恩万谢,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史宇拍胸脯保证:“只是一个小药铺而已,姆妈你放心,他们总要给我们镖局一点儿面子。”   史宇不好意思的:“今天……我能送你回家么?”   少年的心思实在好猜,成姆妈虽觉得这少年和自家女郎恐怕已经缘尽,却也不好阻拦,而且……能与时雨分庭相抗也好。   谁知成姆妈即使拉着史宇这个壮丁陪自己到药铺,那药铺依然不给他们面子。对方背靠侯府,在这样偏僻的小镇,态度嚣张十分。何况这个成姆妈天天来,实在让人厌烦。   店里小二叫伙计们把史宇和成姆妈一同轰出门,嘲笑:“你以为你叫一个瘸子来有什么用?让一个瘸子威胁我们?”   史宇脸色发青,沉声:“小兄弟,我是给你们面子,大家各退一步,日后好相见……”   药铺小二眼睛长在天上:“日后不用相见!我们药铺的药,你们这种人买不起。”   史宇大怒,挥拳迎上。那小二赶紧往柜台后缩,吆喝着四五个壮丁去迎战史宇。史宇中等身高,药铺请来的打手各个如小山一般壮实。双方过招几次,史宇就被人揪起领子,小鸡一样甩出药铺,砰一声扔在地上。   成姆妈吓得脸白,两个壮丁拖拽着她也要将她扔出去。成姆妈高声:“放开我!放开——”   两边钳制她的桎梏突然消失,成姆妈听到两声惨叫,她脚踩到实地,那两个抓她的人却是抓着自己的手掌,往后大退三大步。史宇低喘着躺在地上站不起来,小二慌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壮士们或惨叫或心有余悸地盯着药铺门口,成姆妈蓦地扭头向自己身后看去——   少年穿着靛蓝色的武袍,脚踏黑色武靴。他腰束皮革,腰板挺直,从门外拐弯口,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闲庭信步,小腿笔直。   时雨走过躺在地上的史宇身边,如同没看见一般,直接踩过少年的手。多亏史宇收得快,手掌却还是被时雨踩了一脚。史宇忍痛惨叫,成姆妈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时雨慢条斯理地走进了这个药铺。   小二:“上!”   时雨神色不变。   成姆妈缩在墙角,见识到十来个人围着一个时雨,非但不能将时雨拿下,反而时雨从头到尾都很轻松,如同逗他们玩一般。成姆妈渐渐放下心,但她眼睛忽然看到有两个壮士不怀好意,抽出刀从后蹑手蹑脚走向时雨。   成姆妈张口来不及提醒,时雨背后的长刀挥下,眼看要砍中少年,时雨身形一拧,错开一步。他随意让出一步,对方的刀落了空,要再次挥起时,时雨的招术却没有结束。   他手向上托,一左一右托起对方的刀,薄薄双刃,拍向两个人。看起来毫无力道的动作,两个偷袭的壮士一声都没发出,便倒在血泊中,咽了气。   厅中的打斗,瞬间停下。   药铺小二面色惨白,哆嗦着伸手指时雨:“你、你敢、敢杀人!快、快叫官府……”   时雨慢声:“你确定?官府的人到的早,还是我杀人杀的快?”   他漆黑的眼睛纯良干净,盯着药铺那柜台后的小二:“我不介意全杀干净。你们处理干净尸体,官府不知道,我就不追究;官府知道了,他们奈何不了我,但我回头就会杀干净你们。”   他将嗜血狂魔一般的话说得稀疏平常,成姆妈心梗住,这才知道自家女郎惹上了一个多可怕的少年。姆妈骇得双腿发软倒地,时雨扭头看她。时雨解释道:“是他们两个要杀我,我才反击的。我本来没打算杀人。”   成姆妈说不出话,心里惧怕之时,在药铺老板发着抖出来,要把拖欠的药材和月例全部结清时,成姆妈尚有些恍惚。那个史宇没帮上忙,这世间真正奉行的,是强大的武力。   时雨问成姆妈:“为什么他们不给你药材?谁欺负央央啊?”   成姆妈迟疑一下,问:“……你不会要去杀人吧?”   时雨扬眉,无邪道:“怎么会。我才不会随便杀人。”   ——让他杀人的价格很贵的。   他最近正债务紧张,没有兴趣多动手。   成姆妈思考时雨偏向戚映竹后,决定让时雨教训教训背后的人。她说:“是戚诗瑛,侯府的千金……但你吓唬吓唬就好了,不要对人家女郎下手……不然我们女郎就倒霉了。”   时雨随意抱臂:“嗯。”   他微皱眉,心想动手不难,他最近打算洗心革面,也没那么想杀人。但是……请他动手也要给钱。   时雨琢磨着如何骗钱来,让他去京城走一趟。   时雨回头对成姆妈顽皮道:“你要回去了对不对?叫央央不要等我,我要离开两天。”   他回头,看向这药铺中人。还没等到他开口,药铺老板已经主动:“我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这般阎罗一样的人物,肯定不是威猛镖局的,看着像是江湖人士……药铺哪里敢惹啊! 第30章 因为感情淡漠、不通……   因为感情淡漠、不通俗事, 时雨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唯二两件事他会认真——   一是杀人;   二是钱财。   前者是为了赚钱,后者还是为了赚钱。时雨抱着自己的钱财死不放手,只想进不想出, 死命不愿撒手。   而今时雨要去京城里走一遭,戚诗瑛的事, 他知道了, 但他不愿白花力气。时雨在京城待了数日, 也见了戚诗瑛几次,都是在戚诗瑛无知无觉的时候。   那少女穿金戴银、趾高气扬, 时雨看了许久, 都弄不懂为什么宣平侯府会不要央央,要这个女孩。央央那么漂亮……但是时雨知道自己不太理解旁人的想法,便也未曾多关注。   某日夜里, 京城一位姓闫的贵族女郎与自己的侍女在自家府邸中嘲讽戚诗瑛的粗俗不堪,咒骂戚诗瑛的眼高于顶……当日夜里, 这位闫女郎被惊醒,发现四周阒寂无声,一个人坐在她寝舍的横梁上, 要与她做一桩生意。   贵族府邸, 那人来去自如。闫女郎瞪直眼, 也看不清那人藏在黑暗中的面孔是何模样。她只能从对方听着清朗的声音中,判断出那人应该年纪比较小。   再加上舍中的侍女都晕了过去,闫女郎惧怕之下, 不得不被逼着和那人做一桩生意——   奉上一百两银子, 托这少年去吓唬捉弄戚诗瑛。至于后果如何……那少年也没有和她多说。   一百两银子,闫女郎含泪取了自己平日花的剩下的银钱送上。在闫女郎看来,自己是被那少年捉弄了, 府邸从第二日便戒备森严,更让自己哥哥调禁卫军来家中。   但闫女郎打听一番,却并没有听说戚诗瑛如何。她便放下心,庆幸那少年只是索财,不是采花。   在戚诗瑛这边,某日夜里,戚诗瑛被冷风吹得瑟瑟哆嗦。自她回到宣平侯府,她再没有受过这般冷。睡梦中,她当即大喊:“来人,你们怎么搞的,我要冻死了!”   这般嚷着,戚诗瑛忽然觉得脚下无物,她伸手也没摸到被褥。一个激灵,戚诗瑛睁开眼,登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坐在了一处高塔的屋檐边,往前一步便是悬空。脚下灯火辉煌,京城夜色不归,只着中衣坐在塔顶屋檐上的戚诗瑛生生地被吓出一身冷汗。   身后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醒得好快呀。”   戚诗瑛僵硬着不敢动,怕自己被半空中的冷风割下去。她醒来这短短时间,已经看出来自己现在坐在京城最高的“悬佛塔”上,“悬佛塔”将将有五层楼阁那般高……往前一步,便是死路。   戚诗瑛僵坐着,连头都不敢回:“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好大的胆子,绑架侯府千金!你知道我是谁么?”   时雨抱臂立在她身后。戚诗瑛只是坐在屋檐上,时雨却是立在“悬佛塔”最高的那一点上,他好玩一般地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打着秋千一样自娱自乐。   时雨玩得无聊时,看一眼戚诗瑛:“你是谁?”   戚诗瑛嗓音紧绷:“我是宣平侯府的千金!”   时雨“哦”一声:“我没弄错啊。”   戚诗瑛一呆,这才知道原来对方就是冲着她来的。前十几年的人生,都在底层百姓间打磨,戚诗瑛从未想过自己会遭遇“侯府千金被绑架”一事。她眼珠乱转,当即改口:“我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我只是一个假的,真的那个不在京城,在城外的落雁山……”   “嗖——”身后一柄匕首向她飞来,戚诗瑛有些武功底子,她仓促地偏头躲过身后那飞来匕首,匕首却还是割断了她一绺头发。   匕首扎入黑夜中寻不见了,乌黑长发飞上半空,又轻飘飘地向下飘落。戚诗瑛眼睛发直,知道自己刚才若不躲,那一刀就直直刺破她脸蛋。到底是十几岁的女郎,戚诗瑛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   戚诗瑛哆嗦:“你杀了我吧!我阿父阿母会给我报仇的!”   身后少年笑眯眯:“你这么好玩,我才不杀了你。我要把你绑在这里,跟你玩游戏。你要不要回头看一看,我手里有好多针,我一根一根地扎过去,你会不会变成刺猬?我们来玩好不好?”   戚诗瑛哭得更大声:“你杀了我吧!”   时雨声音寒了下去:“说了我不杀人。闭嘴,你哭的声音好难听。”   戚诗瑛还在哭,身后的银针一把向她飞去。她骇然之下趴下躲避,却被那银针的风带得向后一掀,整个人被刮出佛塔檐头,全靠她抱着凸起的檐角不敢松手,才没有跌落下去。   戚诗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实在算不上好看。她仰脸,泪眼模糊,这才看到那恶人的样子。只是失望的是,那人立在佛塔顶端,一身劲袍,腰窄腿长。然而他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这乌黑的眼睛,却也被他戴着的兜帽挡得些许严实。   戚诗瑛不能看清自己仇人的嘴脸。   时雨捉弄她,逗她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戚诗瑛在他耳边叽里呱啦,一会儿哀求一会儿放狠话,都让时雨觉得不太好玩。他依然在心里纳闷,央央那么好看,哭起来也好看……怎么侯府非要养丑的女郎呢?   时雨有些想念戚映竹,便怎么看眼前那惨兮兮的挂在檐角上的少女,怎么都不顺眼。他哼一声,不想玩了,这才说正事:“你以后不要欺负央央,我就放过你。”   戚诗瑛抽泣一下:“谁是央央?”   时雨滞了一下,张张嘴,却说不出来个名字。他本想说“戚日央”,但是他隐约记得自己那日要杀央央时,央央教过他,说他弄错了她的名字。可笑时雨那时太紧张,一心想着如何杀央央,还怕被央央发现……时雨没有记住戚映竹告诉自己的名字。   时雨闷了半天,道:“就是你指挥京城外那个药铺,不给央央药材和月例。”   戚诗瑛:“……”   她茫然地想什么药铺,什么药材,和她有什么关系……等等。戚诗瑛捕捉到了几个敏感的词,她在寒风中发抖,抓着檐角的手用力得发白,脸却因此而憋得发红。   戚诗瑛问:“你说的,是戚映竹么?”   时雨眼睛微亮,记住戚映竹的真正名字。他点一下头,随意无比:“嗯。”   本以为这一行到此便能结束,没想到戚诗瑛之前怕得浑身发抖,这时却一声冷笑,声音也无端尖锐起来:“原来你是为了那个贱货出头的!我不知道什么药铺的事,看来是又一个蠢货被那贱人的眼泪骗了,来找我算账。她蛊惑我弟弟还不够,还要蛊惑更多人。世上的男的,全都眼瞎,就喜欢那种装柔弱的么?”   时雨眼睛看向她。   他声音平静:“你说什么?”   戚映竹就是戚诗瑛的一个魔障,戚诗瑛回到侯府,所有人都拿戚映竹来比对她。而今一个陌生人,也为戚映竹出头。戚诗瑛哪里受得了?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她昔年在民间长大,学会了太多低俗的话,全都拿来骂戚映竹:   “那个骚窝就那么香,你们全都往里钻是吧?她是奶大还是……”   风声至。   戚诗瑛喉咙瞬间被掐住,方才还立在顶端玩耍的少年,倏忽就飘到了她面前,伸手掐住了她脖颈。戚诗瑛呼吸困难,她被这人催着,眼前发黑,似乎听到骨头断裂声。   她拼命想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泪水横流、那人面容藏在黑暗中。她痛得手不由自主松开檐角的瓦片,抓到自己脖颈处想让那人放手。时雨蹲在屋檐上,手臂向外伸出,他单手掐着她咽喉,让戚诗瑛彻底悬空半空。   时雨盯着她,慢吞吞道:“我改变主意了。   “我免费杀你。”   时雨手上一松,戚诗瑛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整个人向下跌去。但这并不是结束,时雨向下一跳,他轻功高到极致,戚诗瑛惨叫之时,模糊地看到戴着兜帽的黑衣少年与她身形紧随。   风吹开他的帽子一角,露出少年一只清黑如星辰的眼睛,这样的无邪裹着太多恶意。   时雨蓦地伸手,重新掐住她咽喉,将她一甩。一重重佛塔向下,戚诗瑛腰被折在新一处突出的檐角,她喘息未定,汗水和泪水拂面,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恶鬼,她张口大哭大喊:“救命!”   时雨笑:“游戏继续。”   他手一松,她再次向下坠落。而时雨向下纵跳,再次如影随形一般折磨着戚诗瑛。时雨忽然目光凝向某处,捕捉到某个身影——一道暗色身影在几处房檐脊梁上跳纵,身形如魅。   金光御!   时雨霎时忘记了戚诗瑛,身子一动,他便紧追那道身影而去。等时雨追出了四五丈,听到身后断续的惨叫声“我草你娘——”,时雨身子一顿,想到他把戚诗瑛忘了。   但是时雨转而随意——生死有命,与他何关。   时雨追金光御而去,是想到秦随随对他的私下任务。秦随随怕他不放在心上,用钱财来吊住时雨,时雨眼下看到金光御,就如同见到自己即将得到的钱财一样——   十个戚诗瑛,他也能说丢就丢。   然而戚诗瑛命大。   她以为自己被那恶人丢下去,会摔成肉饼。但她断断续续的凄厉惨叫声,惊动了巡逻在附近的宿卫军。一个青年与身后卫士说话,听到声音抬头,目光登时冷锐。   青年拔身跃起,向那佛塔攀登。几次交纵和换气,青年接到了摔下来的戚诗瑛。   青年把她抱在怀中落了地:“阿瑛,怎么是你?”   卫士们愕然地看着那女郎的中衣,连忙低头,不敢多看。戚诗瑛发抖、脸麻,满面泪水。她抬头,看到熟悉的人,当即大哭着扑入人怀中:“闫大哥,有贼人!”   她平日也威风骄傲,是女中豪杰,让人欣赏。不知道这是经历了什么,怕成这样……“闫大哥”将她抱入怀中,僵硬而尴尬地哄了一顿,戚诗瑛被吓得太厉害,平安后就这样晕了过去。   “闫大哥”只好送她回侯府,同时厉声向身后人:“多事之秋,加大京城巡卫力度!”   他不觉沉思:前两日妹妹又哭又闹地要加强府邸巡逻。今日宣平侯府的千金又以这样不堪的形象从佛塔掉下来……难道是有采花贼进了京城?   他警惕起来,心中有了猜测,便决定明日上朝要告知京兆尹大人,加强京城的巡逻,同时严查是否有女郎遭到不幸。   --   金光御武功高于时雨,两人之间隔着距离,除了那一瞥之后,时雨追丢了金光御,再也没见到这人。   时雨想到戚诗瑛,这才回头摸到侯府,听到戚诗瑛没死,正大哭大闹着要出京找戚映竹算账。时雨一时心虚,一时又想动手杀人,堵住这女人的嘴。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侯府的护卫变得很严……不,整个京城的护卫都变得很严,让时雨找不到机会摸进去。   时雨只能转道,试探着去查探自己要杀的人的情况。然而,一样是因为戒备森严,时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让他郁闷万分。时雨抱怨一通,觉得自己一无所获,便更加想念戚映竹,想要戚映竹安慰自己。   如此,时雨打算撤离京城。   很奇怪,京城四处贴了通告,要捉拿什么“采花贼”,对进出京城的人全都严加审查。京城门口,百姓们对着没有人物画像的通缉令指指点点,忧心忡忡官府何时能抓到采花贼。   时雨凑在人群中,茫然地跟着他们凑热闹。他多嘴一句:“你们这里采花贼好多啊。”   之前他在落雁山下的小镇杀了一个,这京城里又冒出来一个。时雨莫名其妙,觉得这里的风俗好奇怪,睡女郎全都要靠“采花贼”才行。   听到他这凉凉一句风凉话,正向百姓们宣传“采花贼”如何可怕的卫士生气,扭头就要教训这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如何愿意自己的家乡被人这么诋毁?   他一回头,便看到黑衣少年眨着眼睛仰头看通告,眼神一派纯良。注意到他的目光,时雨向他看来。少年唇红齿白,面容俊俏,一看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子模样。   卫士斥责:“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要胡说?”   时雨回答:“我无父无母。”   卫士一愣后,气消了一半,说:“那也不能胡说八道,你根本不知道‘采花贼’有多可怕……”   时雨奇怪问:“有多可怕?”   卫士一滞,觉得自己跟他说不通,心烦地摆摆手:“路引呢?拿来看看,没事的话就出城吧。小兄弟,话别说的这么满……你要是家里有姐姐妹妹,就也不会这么无所谓了。”   时雨眼珠一转,有听没听。他当真有路引,拿出来后,卫士觉得没问题,便放他出城。从始至终,没有人将这个少年和所谓的“采花贼”联想到一处。   而时雨也正心虚着,打算去找戚映竹认错——他对戚诗瑛做的事,没有将那人弄死,好像还惹出了麻烦。但是成姆妈叮嘱不让他下杀手,时雨就只好迷惘地出京了。   --   落雁山下,京城和小镇都被那来去如风的“恶时雨”搅得一片混乱,落雁山上,倒十足平静,没有发生什么事。   最大的事,可能也就是戚映竹这几日不让姆妈离她太近,连洗浴都不让成姆妈帮忙。   戚映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山中只有自己和姆妈两个人,自己不能总让姆妈帮自己做事,她自己也能做自己的事。若是时雨在的时候,成姆妈会怀疑戚映竹是不是故意调开自己偷偷见那少年;但是成姆妈现在确认时雨不在,那便只能是女郎自己做出了改变。   成姆妈心怜她,却拗不过,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   于是,夜里,戚映竹洗浴的时候,她便与姆妈隔开了一道屏风。姆妈在外絮絮叨叨,念叨着女郎都不肯让自己帮她洗浴了;屏风内,戚映竹拿铜镜看自己脖颈上的红痕有没有消失一点,伴随着姆妈的唠叨,戚映竹一点点解开自己的衣襟。   戚映竹也嫌姆妈话多,嗔道:“姆妈,别总说我了,说说旁的吧。”   镜中女郎身形纤纤,青丝一点点拂落肩头。衣裙落地,重叠香罗。赤脚走过地上的衣裙,戚映竹站在冒着热气的木桶边,低头摘衣带时,听到姆妈念叨:“时雨这孩子,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戚映竹一怔,抿了唇。   她听姆妈第三十遍念叨镇上药铺发生的那点儿事:“当时真的特别混乱,我和史郎君根本弄不过那药铺,就是时雨过来的。他一过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真的女郎,就是那一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戚映竹嘀咕:“他又杀人了呗。这不好。”   成姆妈反而为时雨辩解:“那是因为药铺请的两个壮士拿了刀,要不是时雨机灵,时雨就被杀了。时雨是在保护自己!你看那药铺现在也不敢说什么……女郎,虽然杀人不好,但是总不能人家的刀都要跟前了,咱们只能躲吧?时雨又不是什么杀人魔,他是不得不出手……”   戚映竹低头,小声无奈:“……我又没说什么。”   ——姆妈干嘛觉得她会因此对时雨有意见呢?她并不是……   她若真那般心善,她早该和时雨一刀两断了。只是时雨……他杀人的次数,实在让她担心。难道江湖人都这样么?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戚映竹看着镜子,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些,忽而,她觉得镜子不对,猛地睁大眼。镜中模糊地映着一道人影,戚映竹蓦然一转身,愕然地看到时雨趴在木桶边,盯着她。   她张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她被吓得往后退一步,被脚下的衣裙绊倒,趔趄一下。   时雨呆呆地看着她,他眼睛从她脸蛋、向她锁骨下移去。戚映竹捂住自己的心口,暗自庆幸自己还未曾脱了中衣。她懵懵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听了多少。   屏风外的姆妈忽然想起来:“这都过了五天了……女郎,时雨真的还没回来么?”   戚映竹捂着砰砰心脏,面红耳赤地和趴在木桶边盯着她的时雨面面相觑。她口上干干的:“没、没有呀。”   时雨伸手,向木桶中舀了一下,他眼眸一闪,手指举起来,沾了一片花瓣。时雨扭头看向戚映竹,他忽然起身走过来。戚映竹怕外头的姆妈觉得不对劲,硬生生扼住自己想逃跑的步伐,看他走了过来。   时雨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他张口要说话,戚映竹一下子伸手捂住他的嘴。她仰脸,眼睫上沾着蒸腾水汽,向他暗示:若是姆妈发现了,会打死他的。   时雨不知道有没有领悟真正意思,但他拉住她的手放下,贴到她耳边,小声说话:“你要洗澡呀?”   戚映竹僵硬地点一下头。   时雨气息与她交融,她明显感觉到他好似很开心。他快乐说道:“我也没洗澡。”   他问:“能不能一起?”   戚映竹:“……?!”   她推时雨,时雨不动。她向他摇头,他偏头看她,不知有没有看懂。他凑来,在她脸上亲一下,伸手就抱住了她。戚映竹慌乱无比,少年的鼻梁擦过她腮帮,揉到她唇边。   他轻轻耸一下鼻子,戚映竹捂住自己嘴边的浅微喘声。   她向后退,后腰靠到了木桶上。她又急又气,又慌又迷离,她按住他的手,维护自己的衣领,努力地踮脚抱住他。时雨一怔,然后目中一喜,张臂就接抱住了她。   他从未抱过穿得这么少的戚映竹,血一下子热起。戚映竹这般靠近,是为了凑到他耳朵边上说话:“时雨,出去!”   时雨手揉着她的腰,没有反应。   戚映竹以为他不懂,忍着羞涩解释:“这样是不对的,你知道女郎洗澡时,郎君应该出去么?”   时雨偏脸,道:“我知道啊。”   他低头看她一眼,语气微怪,道:“也有不出去的。”   戚映竹一惊,下一刻,她被时雨搂腰提了起来,他亲吻上她的嘴角。戚映竹向后倒,噗通落了水,时雨眼睛一弯,跟着她一同落入木桶中。   成姆妈念叨着:“时雨其实也没那么坏……”   她听到里面的落水声不对,顾不上女郎的阻挡,绕开屏风就往里走:“女郎!”   成姆妈看到戚映竹穿着湿漉漉的中衣,靠着木桶边缘而坐。花瓣凌乱地飘在水中,沾湿女郎的乌发。戚映竹抬目,面容被水弄得染了桃红色一般,与昔日的苍白格外不同。   戚映竹声音几分紧绷:“姆妈,我没事,你出去吧。” 第31章 成姆妈惊疑不定地望……   成姆妈惊疑不定地望着戚映竹。   她越往前走, 戚映竹身子越往后缩。中衣潮湿相贴,霜流雪绕,乌发如藻。戚映竹受惊一般地望着她, 眼睛微微睁大。许是被蒸气所熏,她的眼睛含着水一般, 眼尾勾着浅红色。   戚映竹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领, 仓皇无助, 又强作镇定:“姆妈,我一个人可以, 你出去吧。”   ——她不可以。   中衣湿了水, 水上部位紧贴肌肤,水下部位衣带扬落,如被雪吹。那被她按到水下的少年搂着她的腰肢, 她的衣带飞扬向上,他细密的索求也盈盈绕绕, 气息拂着她腰间肌肤。   世上哪有女郎需要经受这般的诱惑?   ——他、他……无端端就是个小妖精!   舔或吹,咬或撩,都是致命般的痛苦, 勾起人体内窒息一般的快意。她不许, 他非要。水下世界的打架飘飘浮浮, 谁更脸皮厚,谁好奇心更重,谁便取胜。   于是, 或生或死, 或湖水波动,或火山喷浆……世上哪有时雨这般会折磨人的坏少年呢?   脸烧与心跳同时失控,手脚发麻只蜷缩着躲避, 躲避已然不够。戚映竹忽地别过脸,她用手背掩住自己的唇,张皇之时,她咬住自己的手背,防止自己忍不住出声。   戚映竹快要哭泣:“姆妈,你不信我能自己洗浴么?”   成姆妈觉得她实在怪异,但听戚映竹带着哽咽的声音,成姆妈犹疑着停住了步伐。半晌,成姆妈讷讷道:“女郎能照顾自己便好,是老奴多事了。”   成姆妈弯腰,将女郎方才进木桶时丢在外面的衣裙捡起。她觉得不对劲,抬头猛看向穿着中衣坐在木桶中的少女。成姆妈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但是:“……女郎,你为何穿着中衣下水?把小衣也给老奴吧。”   木桶中水轻轻晃动,腰间的亲昵也在赞同姆妈的话一般:给她吧。   戚映竹坚决不给!   时雨已经无法无天,她再踩入陷阱,今夜岂不是必然失.身?诚然,她未曾打算做什么贞洁烈女,誓死不许时雨碰她。但是,她前几日才和时雨互证了守宫砂,守宫砂立马像是白点了一样……岂不可笑?   何况闺秀女郎多矜持。再欢喜一人,也不会对方勾一下手指,她便扑过去任他为所欲为。   ……那与妓子何异?   戚映竹对姆妈说:“你出去……我就脱。”   成姆妈愕然,然后面对女郎躲闪的目光,不禁失笑。女郎羞涩,竟连面对她一个老婆子,都不能忘情。她之前乱猜什么呢?成姆妈放下心,抱着戚映竹的衣裳要走时,目光随意地瞥过木桶。   成姆妈人老眼花,模糊地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浮上来。她定睛要细看,戚映竹突然伸手在水上一阵拨动,花瓣将水搅得凌乱,她的长发也散开,水藻一般铺在水面上。   成姆妈心想自己看到的大约是女郎的黑发,这样一想,成姆妈不再多看,转身抱着衣服离开。成姆妈不光出屏风,这一次直接出了屋,她道:“女郎洗浴吧,老奴自己也去烧水洗一洗。一会儿老奴再来收拾这里。”   木门关上的刹那,戚映竹提在嗓子眼的心脏未曾放回去,咕噜噜一阵冒泡声,在她面前,时雨刷一下从水里钻了出来。   雾起蒸腾,黑衣少年坐在她对面,面容微红,睫毛如同翘起的飞檐一般,水珠一滴滴地向下低落。时雨本就俊俏,被水那么一浸,他发丝乱糟糟地贴着脸,脸上被烛火照出莹润的光,煞是好看。   很少因为时雨相貌而动心的戚映竹,看着这般出水美少年,都不禁心头热一下。   但是时雨和她感觉分明不一样。   他眼睛更加像水盈盈的黑曜石了,这样的眼睛睁大,盯着戚映竹,充满了控诉的委屈感。时雨嚷道:“我不会水!你就把我那么按下去,我要被憋死了!”   戚映竹抿唇,说得很困难:“我没办法,你、你一直亲、亲……我的腰。你还想、还想脱我……的小衣,太过分了!”   时雨控诉:“那是因为你不让我起来,我真的快要晕过去了。”   ——其实没有快要晕过去。   时雨是不识水性,但是他内力太好,气息绵长,在水下憋气对他影响并不大。他只是出于本能,想要倒打一耙,怕她又说他。他睁大眼睛瞪她,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时雨抱起手臂,别过脸,作出生气的样子。   戚映竹犹犹豫豫地看他:“时雨?”   时雨不理会。   戚映竹一时觉得好玩,她还未曾见过时雨生气的样子。自她认识这个少年,最开始的时候,她一直在试探时雨的脾气……许是不通人事,戚映竹很难激怒时雨,不管她如何,他首先会思考的,是他自己哪里有问题,而不是她哪里有问题。   戚映竹心中为此一酸。   所以看到时雨此时生气,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好玩地向他泼一下水。时雨扭过脸来看她,不敢相信他都生气了,为什么她还要泼水,这不是让他更生气么?   时雨贫乏的经验,让他应付不来这种情况。他脑中稀里糊涂,只是见她妙盈盈的眼睛含着水一般偷看他,时雨喉结微微滚动,开始渴望什么。   戚映竹:“还生气么?”   时雨犹豫一下,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生气了。”   他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便垂下眼后,又悄悄掀眼皮偷看她。发现戚映竹的凝视后,时雨又随意地移开目光,好像他很不在意一般。   但他知道自己在意。   戚映竹垂目思考的时候,时雨手指紧紧扣住手臂。戚映竹眼睛抬起的时候,时雨赶紧低下头。戚映竹气息变化的时候,时雨屏住呼吸。终于,戚映竹做了决定,她忍着赧然,磨磨蹭蹭地向他这边游来。   时雨的呼吸僵住。   他垂下的视线,呆呆地看到那流着霜一般的小丘,月色濛濛,水光环绕。他心头的燥意让他难受不已,带着嗜血感的渴望猛一下被点燃,窜上心头。   这世间,所有人都一样,和杀人快意同样重要的,是男女之间的快意。时雨未必真正体会过杀人的快意,他却已经被后者蛊惑。   戚映竹挨着他的手臂,仰头在他脸颊上亲一下。   戚映竹面颊更红,扭捏道:“好了吧?”   下一瞬,时雨忽然张开手臂,一下子把她抱住了。戚映竹微怔,因时雨侧过脸,唇齿从她脸颊上划过,没有向着她的唇,而是向脖颈绕去,蹭过她玉颈,继续不停。   戚映竹慌了:“时雨!”   时雨亲了半晌,戚映竹推拒之下,反像是拥着他一般。戚映竹哭泣一般颤抖,时雨仰起脸,含含糊糊地道:“可以么?”   戚映竹恨自己一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努力让自己像个不饥渴的大家闺秀,她僵硬无比、害怕又沉迷:“……不、不可以。”   时雨失望地“哦”一声,他却仍不肯起来,仍要亲她蹭她。她的颈下,已经不知道是木桶中水浸的,还是时雨吻的。戚映竹努力抗拒他的勾勾嗒嗒,反是他无所事事地依然撩拨,他手指拂过她的长发,不断地落下吻。   时雨含含糊糊地与她谈条件:“我给你钱财,你让我睡一睡好不好?”   戚映竹一怔,然后微恼:“你将我看作妓子么?”   时雨恨恨地在她颈上留下两颗虎牙的齿印,戚映竹小小叫一声后,捂住自己脖颈。她周身已经红透,想笑又心软,心里对他的爱意甜丝丝,勉力克制。戚映竹小声地说着“别闹了”,时雨却全然糊涂。   他难受地呜咽一声,抱紧她身子磨蹭。戚映竹哪里挨得住他这样,犹犹豫豫地推他,却情不自禁地抱住他。他还要跟她说胡话:“那你给我钱财,你睡一睡我好不好?”   戚映竹好气又好笑:“时雨!”   时雨失落至极,仰起脸:“也不行么?”   戚映竹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她踟蹰片刻,小声说:“……我觉得,太快了。”   掰起手指脚趾一起算,她和时雨真正好起来的时候,有超过二十天么?   时雨盯着她好一阵子,看得戚映竹觉得对不起他。她迟疑地低头,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片刻。她学着他之前教她的,轻轻柔柔地抚慰他,他的脸色才终于不那么失落了。   时雨仍是郁闷:“央央,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   戚映竹心口一跳,却让自己不去多想,她道:“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被欲所困。”   时雨迷惘地抬头看她,他辩解不出来,便就此放弃。时雨闷闷不乐地、一下下地亲她的腮畔,问:“就算是这样吧……你就没有喜欢我的地方么?我们做交换好不好?”   时雨本以为他会再一次地听到拒绝,自从他认识戚映竹,他听到的最多的,便是“不可以”“不行”“不合规矩”“不能”“你出去”。时雨听得耳朵生茧,要不是央央太过柔弱,他早要跑开。   这一次,时雨闷了半天,没有听到拒绝的话。   时雨一怔,反应过来后,猛地抬头看她。他不可置信,眼睛却刷一下亮起,乌亮的眼睛紧盯着她。戚映竹反应过来自己的犹豫,慌乱后退。但时雨可是杀手,最擅长抓住机会。   他不等她躲闪,抓住她手腕便笑嘻嘻:“你也有喜欢我的地方对不对?来嘛,我们交换。我给你看,你给我看。”   他手指她的心口,眼睛中的光幽亮又兴奋。柔软让人心动,团子让人想咬。他混遍三教九流,他见到过太多之类的事……到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时雨哄她:“我亲一亲,我不乱动。你不会少一块肉,真的。”   戚映竹似嗔似恼地瞪他一眼,但是她低垂着螓首,抱紧时雨的脖颈。少年的面容贴来,戚映竹微侧头,将唇挨上他耳朵。她纠结地说出自己的渴望,声如细蚊哼哼:“我想、想、想看,你、你的腿。”   熟悉太多黄段子的时雨迷惘:……他的什么?哪个腿?   戚映竹羞恼地不肯再说,时雨怕她反悔,连忙说好。木桶中的水已经一点点凉了,时雨渴望不已,他抓耳挠腮片刻后,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便一倾身,瞬间将她横抱起,长身跃出水面。   水声哗哗泼散出木桶,黑衣少年身形一闪,就抱着戚映竹回到了她的床榻间。他将她按在身下,二人潮湿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溅着水,将身下的被褥弄湿。   戚映竹挣扎道:“把、把帐子放下……”   窸窸窣窣,时轻时重。   半晌,帐中传来少女一声尖叫,伴着惊恐:“你干什么!不许脱……”   时雨纳闷:“不是你要看么?”   戚映竹:“我我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你……讨厌!”   时到夏日,春夜之暖,却将将而至。   --   戚映竹睡了整整一晌午,醒来后头晕眼花,她胡乱吃了午膳,身子无力,便又躺回去睡了。姆妈怜她体弱,便也不打扰她。姆妈进进出出地收拾屋子,心里还在想着昨日女郎也不知道是如何洗的澡,竟然满地是水。   成姆妈摇头:“还是个娇女郎,连洗浴这样的事都没法做到。”   成姆妈这般说着的时候,正坐在一小杌子上,拿着斧头劈柴火。她劈得气喘吁吁,一会儿功夫就汗流浃背,没有力气。旁边一只手伸来,在她手上轻轻点了两下,成姆妈手一酸,手中斧头当即脱手。   斧头并没有落地,那只充满力道的手轻轻一翻,斧头便落到了他手中。他随意地往下一挥,木头砰一下被劈开,裂口整整齐齐,一线到底,比成姆妈那哆哆嗦嗦的劈法利落很多。   成姆妈抬头,看到时雨蹲在她面前。少年穿着一身青黑色的武袍,无声无息地蹲在这里,若是往日,成姆妈定觉得他危险,而此时见他,成姆妈难得地品味出他的几分乖巧来。   成姆妈惊喜:“你回来了?”   自从时雨帮过她药铺事情后,成姆妈看时雨便比以前顺眼了很多。她神神秘秘哄时雨:“别打扰女郎,女郎今日不知为何有些累,睡得多一些。”   时雨诧异:“央央还在睡觉?”   他抬头看看天,想到昨晚自己离开的时辰,再看看现在太阳已经快落了山。昨夜离开落雁山后,时雨下山了一趟,主要是通过“威猛镖局”,通知“秦月夜”,金光御就在京城。   时雨没打算自己去抓金光御——   一,秦随随没给他钱财;二,他打不过金光御。   时雨还是更想和戚映竹玩。   时雨以为自己回来,就能再次和戚映竹玩了。何况昨日他一径和她玩,都忘了告诉她正事了。时雨现在蹲在这里,颇有些郁闷。成姆妈却很高兴,道:“你不知道,我们女郎平日觉少,休息不好。今日好不容易多睡会儿,太难得了。”   时雨眨眼睛:“她多睡觉是好事?”   成姆妈点头。   她便见这少年噗嗤一笑,弯起了眼睛。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好像拥有了什么秘密。时雨眼眸转动,想张口时,想起面前的人是成姆妈,不是戚映竹,他便不与成姆妈分享,而是将秘密藏在心里——   原来央央那样子就会睡得多,睡得多对她有好处。   那他要多亲亲她才对!   时雨主动帮成姆妈劈柴火,成姆妈坐在一旁,看他蹲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挥动手臂。沉重的斧头在他手里如同玩具一般,被他耍得肆意轻松。黄昏下,少年郎长手长脚,背对着成姆妈,每一次动作,薄薄贴着皮肤的肌肉线条何其漂亮。   成姆妈感慨:看来家中还是需要一个男子,干这些重活。   成姆妈试探着跟时雨打听:“时雨,你在那个镖局,每月能挣下多少钱财啊?”   时雨回头,黑漆漆的眼睛望一下成姆妈。他不吭气,因他并不知道正常镖师的工钱是多少。   成姆妈猜测道:“看你年纪小小,武功这么高,在镖局里肯定是很厉害的人。史郎君说他没怎么见过你,可见你和一般镖师都不一样……”   一般镖师,也没有空闲了就往他们山上跑,然后一整天蹭在这里不挪地方,总是缠着他们家女郎。   时雨不说话。   成姆妈问:“你是不是……平时活计挺少的?”   终于有一个时雨能回答的问题了。他“嗯”一声,随口道:“我平时很闲的。”   成姆妈道:“那你也不能……总往我们家跑啊。”   时雨目光垂下,眸色淡漠。他心想难道这个老婆子又要赶他走,真是太烦了。他杀人的念头被他的理智克制着,他手扣着斧头,告诉自己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成姆妈徒然不知道时雨的危险,兀自问他:“你平时除了镖局,没有住的地方么?你还是要有个自己的住舍啊……不然、不然……你让我们女郎往哪里去?”   成姆妈委婉地暗示时雨“男女婚嫁之事”,时雨偏头,想的却是——家宅?   是啊。   如果他有自己的地方,这个讨厌的姆妈,就不能总打扰他和央央了吧?他每次想亲央央,央央就不用总说“姆妈在”了。央央不用每次紧张兮兮,他就能为所欲为。   但是……居有定所,对一个杀手来说,太危险了。   时雨蓦地想到金光御说他的住所,被仇家日日盯着,金光御现在根本回不去……时雨心里有些不安,有些惧怕。他觉得自己分明在走金光御的那条路,但是时雨惶然片刻,定下神,不敢多想了。   反正……他想赖在央央身边。   --   戚映竹一整日睡得昏沉,到次日天亮才有了精神。姆妈看着她吃了药吃了饭菜,满意地看到大约是睡了一整日的缘故,戚映竹虽然看着慵懒无比,但是气色变得好了很多。   成姆妈嘱咐戚映竹:“女郎在家里歇息吧,我去山下的当铺,看看咱们上次当的那些字画,有没有人要。”   戚映竹多嘴道:“姆妈,再多买些笔墨纸砚。”   成姆妈:“旧的不是还没用完么?”   戚映竹低下眼睛,不安地抚了下心口。她自己按得自己吃痛一下,想到里面的伤,某个少年那狼狗一般的狠劲儿……戚映竹红着脸,讪讪道:“很快就用完了。”   成姆妈没有多想,她对女郎神秘地一笑,心想女郎还不知道时雨回来了。而且成姆妈知道一旦自己离开,那个时雨必然来找女郎。成姆妈叹气,心想,好吧……如果这是女郎自己选的,那就这样吧。   成姆妈走后不知多久,戚映竹一直坐在案头前写写画画。她总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柔柔弱弱地坐在那里,秀眉轻蹙,眉目间好似笼着说不出的轻愁。   时雨坐在厢房的屋檐上看她,时不时向下探出头。   戚映竹手中笔停下,抬头看向窗外,她怔怔一会儿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时雨的声音响起:“你又叹气。一个时辰,你都叹了一百二十口气了。”   戚映竹稳稳地握着笔,没有被他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到。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她难免想到那晚帐中昏而暖的被纠缠场景,戚映竹兀自镇定,耳尖却一点点飞红。   戚映竹抬目一刻,时雨纵身下跳,轻飘飘落在了她面前。   时雨凑来,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的姆妈说你经常生病,我觉得就是你总叹气叹出来的。你看你还不想活了,想自尽……”   戚映竹一下子急了,嗔道:“时雨,不是说不提那事嘛!”   时雨一本正经:“我在跟你说正事呢。我觉得你没有求生欲,整天都在不高兴……我不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但是你可以练习高兴一点儿啊。”   他趴在窗口,与她面容几乎贴上。戚映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他眼睛里闪着金色的日光,很认真地道:“我教你,从今天开始,咱们练习高兴一点儿。每天先从少叹气五十次开始练习,怎么样?”   戚映竹清泠泠的眸子盯着他,她小声问:“哪来的那么多高兴事儿?”   时雨就在这里等着她呢。   他眼睛一扬,郑重其事:“我决定,我要有自己的屋舍,欢迎你来我家。”   戚映竹眨眼睛。   时雨说自己的目的:“这样我睡你的时候,你的姆妈就不会来打扰了,你也不会总赶我走了。”   戚映竹脸刷一下爆红,她结结巴巴道:“时雨,我不是说过,不要总将这种话挂在嘴边么?不要、不要再说‘睡’这个字……”   时雨站直身子,垂目看她:“可是这是我真实想法啊。你不让我说,你怎么知道?”   戚映竹扭过脸,目光闪烁:“你、你换别的说法……暗、暗示我便可以了,不必、不必让所有人都听懂。”   时雨纳闷:“我怎么暗示你啊?”   戚映竹手指快要将案头的宣纸抓破,宣纸被她抓得皱巴巴,却哪里比得上她心跳的忽高忽低。戚映竹结巴片刻,但时雨目不转睛,分明不放弃。戚映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说讨厌我……对,你说讨厌我,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时雨一怔。   他问:“那我真的讨厌你时,你不就分不出来了么?”   戚映竹还没吭气,便见这个总是淡着一张脸的少年笑了。时雨俯身而来,亲昵地与她鼻尖蹭一下,唇更是调皮地与她贴着。他目中波光流动,神采漾漾。   他勾着她的心魂,诱拐着她:“以后,你去猜‘我讨厌你’是什么意思吧。” 第32章 时雨和戚映竹说了许……   时雨和戚映竹说了许多闲话, 都是些漫无边际的。他上山路上看到一只松鼠,也能跟戚映竹讲半天。   少年倚着窗,长腰慢抵, 比划手指。戚映竹觑着他,心间的抑郁, 好似也跟着他被一场春雨浇去, 变得清新无比。他便是她心间藏着的春夜中的秘密, 不与人说,不为人知, 她偷偷地羡慕着他这般的肆意无拘。   时雨忽而侧头, 看她一眼。   戚映竹心口一缩,移开目光。她不与他灼灼目光对视,好像只要这样, 她就能抵抗得住来自时雨的诱惑。   时雨并没察觉戚映竹的敏感心事,他亦有自己的一腔烦恼。他一边随意地和她说话, 一边心里打鼓,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错。他便偷偷看戚映竹,一眼又一眼。少女低着头, 耳尖和面颊却一点点红了起来。   戚映竹终于被他看得恼了, 抬起脸:“我还要写字, 你若是没什么事,就不要打扰我了。”   时雨目光闪烁,他凑来, 手肘撑在窗棂上, 仰头看她:“我有事和你说,我本来前天晚上就想和你说的,但是, 你那样对我……”   他手上一阵比划,指指自己的脸,指指戚映竹的嘴。他也有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说话间悄悄望她时,脸就红了。戚映竹心中崩溃并麻木,心想:明明是你!你脸红什么!   戚映竹瞪他:“时雨,你这个坏蛋!”   时雨一怔,目光有片刻迷离。他仰头看她片刻,大脑空白一会儿,他扭过脸不看她,眼睛向上翻:“好吧好吧,是这样的。我去京城,见到戚诗瑛了。”   戚映竹声音细柔:“嗯,我知道。姆妈与我说了……时雨你不该去的,我不想和他们有牵扯。”   时雨:“那我惹祸了你也不会生气对不对?”   戚映竹凝目,轻声:“你惹什么祸了?”   时雨皱眉思考。他并未真觉得自己有错,但是按照他旁观的别人做的事,好像他确实错了。时雨便吞吞吐吐道:“我去吓唬她,把她从佛塔顶上推了下去……”   戚映竹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脸色煞白,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她第一反应是——   时雨杀了戚诗瑛!   怎么办?!侯府不会放过他的。   时雨连忙道:“她没死,我就是吓唬了她一下。”   他看她面色苍白,便心虚着没敢说自己半途是被金光御吸引走了注意力,才没有杀掉戚诗瑛。时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戚映竹松了口气,她此时真的微怒,瞪他:“你吓死我了!”   时雨打量她,忽然迟疑着问:“为什么会吓死你?戚诗瑛死了,你觉得不应该?她不是欺负你么?”   戚映竹斟酌一下,与他解释:“时雨,戚诗瑛本是侯府的真正千金,我与她也许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换错千金时,彼此都是婴儿;第二次是她回来时,云泥之别掉了头。我享受了她没有享受过的十几年的富贵荣华,出身带来的好处由我鸠占鹊巢,她怨恨我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本也不是我的错……所以我远远躲开他们,便是不想与她闹矛盾。我无意关心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想要什么。我得到的终将失去,她余下人生会得以补偿。她做千金女郎,我做乡间村女,如此便很好。”   戚映竹微蹙眉,想到自己还从侯府得的药材和月例。她之前没有生志,不知未来会如何,便一直消极地等着一切降临,不思进取,只想了却残生。而今、而今……   有时雨。   就像时雨说的那般,她不应整日恹恹过日。她也应打起些精神来,例如自己赚钱买自己要吃的药,不从侯府再拿月例了。姆妈和时雨这次的事给她提了醒,既然想和侯府断干净,就应该一丝一毫都不沾边。   戚映竹又望着时雨,柔声劝他:“时雨,你也不应整日总是打打杀杀。你而今年纪尚小,总是一言不合就用打斗解决问题,并不好。你动不动杀人也不好,嗜血会让你变得麻木……诚然你也许比旁人感觉少一些,但是一旦你习惯了这种方式,余生可怎么办呢?   “杀人者,人恒杀之。时雨,你该给自己找些真正的活计,养、养家糊口……”   时雨迷惘万分地看着她。   他莫名其妙,听了半天,只听出一句:“……你觉得我杀人不对,你不喜欢我杀人?”   戚映竹噎半天,默默点了头。   时雨便皱起了眉,真的烦恼了起来。“秦月夜”的教育告诉他,要隐瞒自己杀手的身份;戚映竹的态度也告诉他,她不喜欢他杀人;还有他以前杀过的那些也许曾是“朋友”的人,他们都觉得他不对。   可是……当杀手很赚钱啊。   时雨想了想,决定还是隐瞒自己杀手的身份比较好。   时雨问戚诗瑛:“所以戚诗瑛会找你麻烦,你不怪我对不对?”   戚映竹看着他眨巴的乖巧的眼神,真想伸手摸一摸他。但她不敢,她只好扭过脸,小声:“时雨,这种事,没关系的,我不怪你。”   时雨松口气:“我也觉得都是小事,没关系啊。央央你放心,她就算找你麻烦,她也没办法的。有我在,她欺负不到你的!”   戚映竹低头小声:“时雨,你在保护我么?”   时雨很随便:“没有啊,我保护人是要收钱的。我又没收你钱。”   戚映竹缓缓抬头,看他一眼。   她轻轻地哼一声,眸中藏着笑。女郎杏眼微乜,黑白乌亮,她却伸手,果断地将挡在两人之间的窗子关上。“啪”一声后,时雨向后退一步,呆呆地看着关上的窗,听到里头少女娇声:   “我要写字了,你不要打扰我了。”   --   成姆妈去山下跑了两趟后,高兴地用包袱裹着银钱,拿了回来。成姆妈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那当铺说,有人喜欢女郎的描摹画,一口气全部买了!还是女郎厉害,老婆子做这么久的针线活,也比不上女郎随便画画。”   戚映竹轻声:“并非随便画画……总有人喜欢附庸风雅的。”   就着灯火,她与姆妈一同看一包袱的银钱。戚映竹手轻轻抚摸过白花花的银子,她面上神色浅浅,心中也藏着许多雀跃与激荡。若是一直可以这般画,那岂不是可以摆脱侯府了?   成姆妈观察她的神色,见弱柳扶风的女郎坐在小几边,低头抚摸钱财时,女郎颊畔上的笑涡微现。成姆妈珍惜戚映竹的每一次笑,她趁机道:“那当铺还与我说了,让女郎有多少画,都拿给他,他收!女郎,这样即使侯府断个一两月的月例,咱们也不愁了。”   戚映竹垂目,冷静道:“不妥。总是临摹旁人的画,未免落了下乘。再者,万一被人当正品买去,岂不白花了冤枉钱?这般画作,应付一时之需便可,不宜一直如此。”   戚映竹仰头看成姆妈,思量片刻,说:“姆妈,我不是让你买了笔墨纸砚吧?从明日起,我画自己的画,拿去山下的字画铺子卖吧。”   成姆妈想女郎果真不识人间疾苦,她为难地说道:“女郎,临摹旁人的话赚钱,但是画自己的,就不是了……我见到山下那么多落榜书生,都卖自己的字画,一个个穷得不如乞儿,咱们何苦跟他们一样?”   戚映竹却说:“就先这样试试吧。赚个几文钱也无妨啊……侯府一时间,也没有断了月例,不是么?”   成姆妈没有多劝,实则,戚映竹愿意这样,成姆妈心里尚有些高兴。不管能不能赚钱,起码女郎愿意去做了……不像她们刚来山上的时候,冷冷清清,女郎整日闷在屋子里,病情反复。   人总要有些盼头,才能有些精神。   女郎如今……是否是终于对生活有了些盼头呢?让她愿意走出屋子、积极一些的人……是时雨吧?   便是冲着戚映竹待时雨的这份心,成姆妈也不能太阻拦时雨过来与女郎见面。罢了,什么唐二郎……那都是没有影子的事,说不定人家移情别恋,已经瞧不上她们女郎了。不然怎么会已经两月过去,那人还不回来找女郎呢?   时雨、时雨……他带着女郎过些平静的乡野生活,也许正是女郎想要的。女郎精神好了,身体才会跟着好一些。   只是,时雨身上让成姆妈挑剔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过成姆妈最挑剔的,还是这个少年郎神出鬼没,有时候一整日赖在她家院子里缠着女郎不走,有时候大半天都见不到影子,问他他也随口敷衍。   戚映竹总是让姆妈不要责怪时雨,但是戚映竹自己不为自己的婚姻考虑,难道姆妈不要帮她多问问么?   --   濛濛细雨,空气潮润。山的轮廓变得模糊,院中的花落了,伴着细雨,清新花香与泥土雨香混在一起,模糊迷离。   戚映竹提着兔毫抵着下巴,坐在窗前出神,盯着那从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淅淅沥沥地淋湿镇纸。“吱呀”一声木门响后,戚映竹被惊醒,见成姆妈沉着一张脸走进屋中。   与女郎一对视,成姆妈就抱怨:“时雨这小子,又两日没出现了。”   她道:“要不要老奴下山去镖局问问他?”   戚映竹脸蓦地一红,道:“问他做什么。”   成姆妈皱着眉疑心时雨,戚映竹怕姆妈怪罪时雨,就结结巴巴地为时雨多说一句话:“他、他很忙的……他说要盖新房子,我很为他高兴。”   成姆妈更不满:“盖房子给够钱就行了啊!哪有他连人影都不见的?”   戚映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压抑着心中失落,低头继续研究自己的画。她已经画好了一幅画,却难在了画作大名上。戚映竹自然不能写自己的真名,她也不能取自己昔日在闺房中的那些名字,怕被人认出;她要给自己重新想一个雅致的名字。   成姆妈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时雨,戚映竹脸颊烫急,她握着兔毫的手都轻微发抖。她低头,在宣纸上留下了自己新取的名字:   雨竹居士。   四字写出来,戚映竹脸已经红透。她手指颤抖,慌乱之间,笔从手中掉落在了地上。成姆妈疑心来看,戚映竹连忙用镇纸挡住自己写的名字,弯腰去捡自己的笔。   戚映竹蹲在地上,才将笔捡起来,外面传来一声巨大的“砰”声。戚映竹被那声音吓得心跳加快,她难受地捂住自己的心口,笔再次掉了。   轰天震地的“砰砰”声不断从外面传来,戚映竹和成姆妈都惊疑地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成姆妈迟疑:“……去看看?”   下雨日,主仆二人撑着伞,出了自己的院落。姆妈为戚映竹披上斗篷,绒白软毛托着女郎莹白的面容,戚映竹立在篱笆旁,如一枝亭亭玉立的玉竹一般清雅静美。   而戚映竹和成姆妈,正吃惊地看着她们院外的场景:   一棵棵原本繁茂的参天大树被砍掉,轰然倒在山路上,与葱郁的灌木草丛相掩映。若非细雨霏霏,此处必然扬起尘埃。而即便如此,这里也乌烟瘴气。   少年蹲在一丛灌木前,挥着手中的镰刀,毫不留情面地将半人高的草木一丛丛连根拔掉、砍掉。   时雨站起来,黑色的衣襟被他缠绑在腰间,上身雪白的衣衫托着他匀称而漂亮的肌肉线条。戚映竹目光下移,盯着他腰身下笔直的小腿,那双腿收在武靴里,被绑得紧实细绷。他背对着一老一少在干活,每一次走路、每一次挥动手臂,长身舒展开,都动人万分。   戚映竹看得怔忡,目光移不开。   成姆妈:“时雨!”   在雨中干活的时雨早听到了她们走来的声音,他回过头,漆黑如鸦的睫毛一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戚映竹。他露出虎牙:“央央!”   戚映竹红着脸,小声应了一声。她揪着成姆妈的袖子,小小地劝姆妈快走。她好几日不见时雨,此时却心乱气短,想要躲开。   成姆妈不知是太过胖,还是她真的没察觉到戚映竹在拉她。成姆妈站得纹风不动,看着时雨搞出的动静:“你这是在干什么?”   时雨:“盖房子啊。”   他偏头补充:“砍树,盖房子。”   戚映竹登时吃惊地看向他。   时雨本就一直盯着她,她一抬眼,就准确地与他目光对上。时雨认真地和她解释:“我要盖房子,和你做邻居。这样我就能每天很快地来找你,带你到我家玩,我……”   他说:“我讨厌你。”   戚映竹心口重跳,他眼睛带着星光,笑嘻嘻地看她。他在姆妈面前和她说暗语,戚映竹受不住地捂住心脏,低下头咬住唇。   成姆妈问:“时雨,你这小子厉害啊。你还会自己盖房子?你以前盖过?不过你一个人能行么?怎么不让你们镖局的兄弟帮帮你啊?”   时雨:“我没盖过,但我觉得我可以。我一个人就能搞定这些,唔,我没有兄弟。”   成姆妈诧异地看他,生起了新的担忧,想到时雨总是独来独往,会不会在镖局被人欺负?他年纪看着这样小,又大大咧咧的,镖局那些人是不是不服气他?   成姆妈生起很多忧虑,但怕戚映竹跟着担心,她便只叹气,怜爱地看时雨一眼,不多说了。成姆妈:“辛苦你了。”   时雨自然不能领悟成姆妈的怜爱。   时雨道:“我不辛苦。”   ——不用花一分钱,自己盖一座大房子,有什么辛苦的?   时雨捂着他的金库,跟胡老大打听了一番,就决定一分钱不掏,他要自己盖房子。   --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戚映竹和成姆妈便要忍受隔壁一整日的敲敲打打。时雨精力旺盛,他干活能从天黑到天亮,中间都不听他休息。   幸好成姆妈年纪大,睡得沉,就算打雷也不影响;而戚映竹睡得浅,到夜里的时候,时雨像是会算着她的睡觉时间一样,自动地停下来不干活。   戚映竹担心时雨怎么会盖房子,砌墙刷壁那些事他怎么可能应付过来……她心里为他捏着一把汗,用“雨竹居士”的名号画画时,就一直聆听着隔壁的动静。   戚映竹侧耳倾听时,触及到姆妈的目光。成姆妈坐在她身旁做针线活,戚映竹停了手中笔,成姆妈就停了针线,用打趣的眼神看她。   戚映竹赧然:“是外面声音太吵了。”   成姆妈:“那也只能忍一忍了。时雨非要在外面敲敲打打,这落雁山这么大,他怎么就非要在咱们隔壁呢,影响女郎作画。”   戚映竹低下头,不说话了。   而到了晌午吃饭的时候,成姆妈端着碗筷给戚映竹,戚映竹听外面没有了声音,她便几次悄悄看向窗外。被成姆妈的目光捕捉到后,戚映竹结巴道:“我是听、听外面没有声音了,觉得时雨、时雨是不是不干活了,在休息。”   成姆妈:“哦……”   戚映竹涨红脸,鼓起勇气看向姆妈:“姆妈,我们叫时雨过来吃饭吧。没有人给他送饭的啊,他饿了怎么办?”   成姆妈:“哎,老婆子做饭做得累,没力气送饭了。反正他就在外面,不如女郎给他送一点儿?”   迎着成姆妈的目光,戚映竹镇定自在地端起碗筷。她吃饭吃得少,一会儿功夫后,戚映竹便主动起身,帮忙收拾碗筷。她闷闷地从灶房里找出一只食盒,将饭菜装进去。   成姆妈洗刷碗筷的时候,戚映竹便提着食盒,犹犹豫豫地去找时雨了。   时雨太不讲究,动作快,力气大。他非要和戚映竹挨着做邻居,戚映竹出了自己的院落,见外面一座木屋,已经初现规模。乱七八糟的木头和草根扔在地上,戚映竹躲过地上的障碍物,走到那木屋前。   木屋连门都没有,戚映竹犹豫一下,直接走进去。   时雨正面无表情地瘫在正中一张木头大床上,翘着腿,慵懒万分。他无聊到极致,盖房子盖得他很不耐烦……这不是他擅长的事,他脑子里琢磨着要不干脆下山绑几个人,威胁着人给自己盖房。   反正他不会掏钱的。   呈“大”字瘫在床上的少年忽然睫毛一颤,眼底的无聊神色一收。他身子蓦地腾空跃起,无形风过,戚映竹提着食盒进木屋,一时间,只看到空荡荡的一张……好大的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了。   戚映竹茫然地眨眨眼:“时雨?”   少年的脸,从他刚做好的一堵墙后探出来。他脸上有尘土污渍,长发随便地挽着发尾,眼睛乌灵闪烁,乖巧地趴在墙边看她。   他的瞬间变脸,戚映竹自然无从得知。此时此刻,戚映竹被他无意识的举动可爱到了,她心一颤,艰难地移开目光,暗示自己要忍住时雨的诱惑。戚映竹嗔他:“你在自己的地方,为什么要躲着?”   时雨:“我怕你被我脏到。”   戚映竹环视屋子,想夸一夸时雨盖的房子,但她噎了半天,也只看到家徒四壁,和……一张好大的床。戚映竹手中的食盒都没地方放下,她眼睛盯着那张床,看得呆住了。   时雨仍躲在墙后,却观察着她的神色。他看到她盯着床看,便邀功一样问:“我的床好不好?”   戚映竹目光转向他:“好……挺好的。可是……”   戚映竹不解:“你为何,要做这么大的床啊?时雨,你睡姿不好么?怕你夜里滚下去?”   时雨:“当然不是了!”   他宣布:“我是为了和你一起睡啊,床大一点,才好滚嘛。”   戚映竹:“……”   时雨眨巴着眼睛,故作天真地问:“你想不想体验一下我的床啊?想不想躺下试一试啊?”   戚映竹:“……”   时雨换了种说话方式邀请她,然而换汤不换药。戚映竹全身僵硬,面孔通红,呆滞万分。时雨全身都向她发着邀请,时时刻刻都在邀请她上。他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笑容,每一句话……都在诱惑她。   他巴不得自己躺下,她立马能够上。   戚映竹心砰砰跳,再次劝告自己:克制、克制。   要抵挡他的诱惑……可是、可是!   她抵抗得好艰难!   放下食盒后,戚映竹捂住脸,蹲在地上:总觉得、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第33章 戚映竹只能在木屋中……   戚映竹只能在木屋中唯一的床畔找到地方坐下。她睃了时雨躲避的墙根一眼, 与少年探出的那只乌黑莹亮的眼睛对上。   戚映竹嗔道:“你还不过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听到有吃的,时雨第一反应是“太好了,我不用自己找野果子吃了”。周扒皮如时雨, 最近勒紧裤腰带过活,觉得自己凄惨万分。戚映竹这份体贴, 让时雨眼睛刷一下就亮了。   但是时雨迟疑一下, 还是摇了摇头, 道:“我不去。”   戚映竹不解:“时雨?”   时雨指手画脚地解释:“因为我已经干了一上午的活了,我身上有汗味。我靠近你, 你就会恶心。”   时雨目光流连地盯着戚映竹裙裾边的食盒, 舍不得一般地扒在门口问:“你可不可以把饭给我留下,你自己出去?”   戚映竹:“……”   她忍俊不禁,露出颊畔的两只小小笑涡:“我是在喂狗么, 还要走远点儿才可以?时雨,你过来……”她停顿一下, 说话声如细蚊,“我不嫌弃你的。”   时雨疑惑地看她。   他对世间万物的规律虽然不懂,却努力记下, 再作出自己的判断。但是戚映竹此时的判断与时雨对她的了解产生了出入, 这让时雨迷茫。时雨与戚映竹对视一下, 很快决定抛弃自己的判断,相信她——   戚映竹眼睛只是眨一下的功夫,便再次被身旁蓦地一下窜出来、蹲下去的少年吓一跳。她捂心口稳住心神, 想自己还是要继续练定力。戚映竹低下头, 见时雨掀开食盒,一层层摊开来,对里面的饭菜挑挑拣拣。   时雨道:“咦, 这个汤是甜的啊。”   戚映竹一下子慌了,蹲下去要夺走他手里的碗:“我拿错了,这个不能给你。”   然而世上没人能从时雨手里抢走东西。   时雨一只手便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他另一手端着碗低头喝汤。少年粉红的舌尖在唇上舔一圈,全然可亲。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的舌头——   有时候,她会觉得时雨不像一个人。他就像懵懂无知的动物一般,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不合适。   戚映竹正呆呆看着他,时雨抬起脸,奇怪问:“这么好喝!为什么不让我喝?”   戚映竹怀疑:“好喝?”   她震惊时雨的嗜甜如命居然这般严重后,便红着脸解释:“我记得你喜欢吃甜,就在灶房的时候悄悄抓了一把糖扔进去。但是我不会烹饪,我不知道好不好喝……”   她心里打鼓,因自己偷偷摸摸往汤里放糖时,是灵机一动,想到时雨经常吃糖。她第一次背着姆妈在灶房瞎折腾,心跳如擂,生生要把自己的心疾给惹出来。   她尝过一口加了料的汤,甜的她受不了……时雨竟然喜欢。   不齁么?   时雨确实喜欢,和她说话的功夫,他低下头又去喝汤。许是很少喝到这么甜的汤,时雨从碗中抬起的眼睛,都带上了弯起的弧度。戚映竹心里随着他喜欢而兀自开心,总觉得自己终于为他做了些什么。   只是,她的身体……   戚映竹自以为极轻微地向后挪了挪身,连呼吸都屏住。没想到时雨瞬间抬头,敏锐至极地与她目光对上。时雨手中仍留恋不舍地抓着他的甜汤,却了然万分地问她:“你是不是恶心了?”   戚映竹心中愧疚,不知该如何说。   时雨控诉地看她:“你看,我就说我靠近你,你会恶心的。”   即使口上这么说,他还是抓紧时间低头喝一口他的汤。时雨低着头,戚映竹只看到他乌黑的睫毛快要落到碗中。她心中疑惑这是有多好喝的同时,阵阵晕眩感也让她受不了。   戚映竹支吾道:“时雨,也许是屋子里太闷了,我回家去了。”   时雨抓着她手没放,他喝汤的时候抓紧时间从喉咙里嘟囔出一句:“别走。”   时雨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受不了我身上的味儿,你等我一会儿,我喝完汤就去洗澡。”   洗、洗澡……   戚映竹涨红脸,结结巴巴道:“那、那很好啊……但是你没必要跟我说。我、我,你放开我,我要回家去了。我再不回去,姆妈会着急的。”   戚映竹努力跟他扣着她手腕的手作对,她挣不开他的手,更弄得自己更加难受,脸色一点点失去血色。戚映竹忍着身体不适的时候,并不知道少年倒映在浑浊汤碗中的眼神是如何淡漠的——   又是讨厌的姆妈。   时雨抬起脸,乖巧地问她:“你能陪我一起去洗澡么?”   戚映竹因他的大胆而一时愣住,然后才道:“不、不能的,时雨!”   时雨偏脸,不高兴道:“我觉得可以。”   戚映竹:“不可以!”   时雨眸子静静地觑她一会儿,戚映竹纠结如何说的时候,时雨做下了自己的决定:“你说不可以也不行,我这次不听你的了。”   他将被他几口喝空的碗往地上一扔,整个人依偎过来。浓重的汗味混着少年本身的气息迎来,戚映竹被时雨搂住了腰肢。戚映竹腰间一烫,手腕被松开后她低头就去抓少年按在自己腰上的手。   时雨轻轻一笑。   他凑来,轻松无比地将她一把抱入了怀里,再身子几个跃纵,眼前场景瞬变。戚映竹糊里糊涂地被他这么抱了起来,前一刻她还被屋中狭窄空间的气味熏得自己快要吐了,下一刻清新的山间风吹拂,凉气冲淡了她的难受。   两边快速后退的树木,彰显了现在是如何场景。戚映竹眨了眨眼——曾经有一个晚上,时雨也这般抱着她,在树林间穿梭,去追那些杀姆妈的坏人。   她恍惚间,被他抱着,不再挣扎了。也许是时间过得很快,也许是时雨的轻功太好,戚映竹尚未被轻功弄得难受时,她脚踩到了地面上,时雨将她放了下来。   戚映竹仍抓着他一只手臂,害怕心不减。她听到潺潺的水声,向四方看去。   雪白的瀑布从山涧高处奔流而下,如洪涛一般滚滚浇来。一道几个山间大石天然行成的一座桥,将两边湖水分开。放眼望去,四方绿水青山,几只戏水的野鹭振翅飞上天宇。   碧海青天,微风袭面,流水如绸。   戚映竹被山间美景所惊,看得呆住。她在落雁山住了两个月,才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风景。戚映竹扭头找时雨,然后她一下子捂住脸,挡住眼睛。   听到一声“噗通”声,戚映竹才放下捂眼睛的手。在她脚边,少年的衣物胡乱地扔着。前方水面荡起涟漪,时雨从中钻了出来,露出脸。   戚映竹明白了,嗫嚅:“原来你说的洗澡,是在这里啊。”   时雨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在家里买木桶,烧水又浇水么?这里多好。”   ——不用花钱。   戚映竹眼睛看着他,他身子全部缩在水中,戚映竹只能看到他露出的头。她很放心,微微露出笑,低声:“对,这样很好。”   ——有他相伴,风景静美。   时雨钻入水中不见了,戚映竹本想提醒他,他既然不会水,就不要乱跑。但是戚映竹面嫩,又觉得人家武功那么好,哪里用得着她操心。戚映竹便寻了干净的石头,屈膝坐了下来。   她眼睛不敢乱看,只怕看到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戚映竹低着头,看到时雨扔在石头上的衣物。   戚映竹呆呆看着,慢慢地纠结起来。   他洗了澡,再穿上脏衣服,那不是白洗了么?她在这边坐着又没事干,是不是可以帮他洗一下衣服?话本上说练武人能够很快把衣服弄干,时雨也在她面前展示过不怕淋雨的能力。   但是……她不会洗衣服啊。   但是……她给他洗衣服,会不会显得很不矜持?   戚映竹纠结着,一点点挪过去,指尖颤颤地挨到他的衣物。她不敢多看,脸颊已经生烫。旁边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惊醒她:“央央!”   戚映竹手里一颤,仍抓着他的一件里衫没丢开。她慌张地抬起脸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了时雨。时雨并未发现她在做什么,他身子仍埋在水中,乌黑长发贴着脸,睫毛淅淅沥沥地向下淋着雨,浇湿那双漆黑无比的眼睛。   时雨在水里躲着,慢吞吞地问她:“央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回答我的吧?”   他有点烦恼,嘀咕道:“我弄不懂你这种……女郎害羞的原因。”   戚映竹手里仍抓着他的衣物,她紧张得忘了放下去,眼睛盯着他:“什么?”   ——只盼他赶紧问完,然后钻入水里,不要看她了。   时雨好奇地问:“你是只喜欢我的下半个身体么?”   戚映竹呆住了:“你说什么?”   时雨为此很烦恼:“你只想看我的下一半身体,对我的上半身没兴趣么?我觉得我上面也长得还行啊。我下半个身体比上半个身体多了什么,让你那么喜欢?你真的不喜欢上面的我么?”   戚映竹:“……”   荒郊野外,无人观赏。山鸟聒噪,水声哗哗。   戚映竹脸上瞬间被染上红霞,他话语的天真和内容的丰富形成鲜明对比,好似只有她想偏了一般。为何她一个闺阁女郎,会比时雨想得还多?   戚映竹急得上脸:“你别说了!”   时雨试图推销自己:“我的上半个身体,也可以的。你看看再说嘛,万一你喜欢呢?”   戚映竹:“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别说了,你根本不懂,我要生气了!”   时雨有些不高兴,道:“你真觉得我什么也不懂?”   戚映竹口不择言:“我真觉得你什么也不懂。”   时雨极轻地冷哼了一声,声音里的寒意,戚映竹没听到。戚映竹只傻傻地看着时雨刷地一下从水中钻出,展示他的身材。少年习武出身,筋骨舒展,线条流畅。   他身材好极,穿着衣时就有一副让人流连的好身板,双腿修长,而今……猿臂蜂腰不足为奇,腰腹紧实又有何奇怪的,他身体区别于女郎的地方,赤赤地迎着戚映竹的眼睛……   戚映竹:“……”   脸从未这般烫,心跳也从未这般快……她大脑空白,思绪僵硬,手指发麻。眼前一黑,戚映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时雨:“……”   他登时生了恐惧心,飞奔过来抱住她软踏踏差点跌入水中的身子。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戚映竹的反应,给了他巨大打击。时雨掐她人中,慌乱而沮丧的:“央央,央央?你没事吧?”   时雨自暴自弃:“我错了,我再不强迫你喜欢我的上半个身体了。   “你爱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吧!”   --   那日闹出的乌龙,让戚映竹说不出话。她简直不知如何面对时雨,她一看到他,脑子里就自动想到……然后便面红心跳,根本不能正常看时雨。   时雨悄悄背着姆妈来看过戚映竹几次,都因为戚映竹的过于脸红而败退。   时雨纠结万分,他依依不舍地扒着窗子不愿意走,戚映竹却低着头,手抵着窗子,坚决要他走:“时雨,我真的、真的没法看你,没法和你说话……你让我缓两天,好么?”   时雨:“为什么会这样?你只喜欢我的下一半身体我接受了,你让我别提那一天的事我也不提,为什么你还要我走?我的房子已经盖好了,我想带你进去玩,你为什么不去?”   戚映竹气短:“我不是、不是……”   ——不是喜欢你的下一半身体!   她抬头,时雨俯脸而来。他银鱼般的睫毛,鲜妍湿润的唇,明明很让人心动,但是戚映竹脑中想到那硕大的……她“啪”一下关上窗,多亏时雨武功够高,没有被她的窗子打到地上。   隔着窗,时雨声音微怒:“央央!”   戚映竹哀求:“你让我安静两日好不好?”   时雨沉默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没有再打扰戚映竹。戚映竹捂着心口回到帐中,辗转反侧,心跳难抑,觉得这不是办法。而时雨跳上树,他没有离开她的院子,他坐在树上,靠着树干,眺望着天上的月亮。   圆月明亮,山雾濛濛。   时雨想到的是第一次在山上遇到戚映竹,第一次他进屋想杀人时,戚映竹先晕倒在门前,被他呆呆地抱入怀里……而今,她关上那扇门,不肯见他。   这世间的感情,本就是最让时雨看不懂的。昨天喜欢,今天讨厌,都是常有的事。   两日又两日。   两日后戚映竹是否还是他的朋友,时雨拿捏不准了。   时雨低下头,脸埋在膝盖上,心想算了算了,我答应过央央的。即使她不理我了,我也不要杀了她。   时雨再赌气地想:不理我就不理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只知道缠着她,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我还有……任务在身呢!   --   时雨在戚映竹院落旁边搭建的木屋已经盖好,成姆妈翘首以盼,却见时雨又没了踪迹。成姆妈对这少年的定性无常而不满,她同意时雨和女郎相交,真的是对的么?   成姆妈试探戚映竹,一提起时雨,戚映竹便顾左右而言他,目光闪烁。   成姆妈断定这两人说不定又吵了架。   都是小儿女的情事,稀疏平常。   好像只有成姆妈一人为他们两个担忧一般:“你们这两个小冤孽,老婆子白担心了!”   --   而在这几日,京城中宣平侯府千金的病好了起来。戚诗瑛有了精神后,第一时间就要出京去落雁山,找戚映竹算账。   君侯和侯夫人二人都劝戚诗瑛不要去。   二人说:“既然已经断了,我们也不曾理她,你何必把她牵扯进来呢?”   戚诗瑛跺脚:“阿父阿母,我都说了,欺负我的那个坏人,肯定是戚映竹派来的,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她做了恶人欺负我,难道还想我放过她?”   君侯二人却失笑:“阿竹……阿瑛,你不知道阿竹的身子骨,她怎么可能有精力派什么人来折腾我们?何况还是一个武功高手。我看就是京城里有了采花贼,你这两日不要出门了……”   戚诗瑛眯眼:“你们不信我么?”   二人小心道:“到底是做了十几年的女儿,我们还算了解她的秉性……”   戚诗瑛眼中瞬间凝了泪水,她哇地一声哭出声,蹲在了地上。君侯和侯夫人二人立时慌了,新得来的身体健康的女儿何其珍贵,血脉相连,何况他们本就觉得愧疚戚诗瑛。   戚诗瑛一摆出荒唐样子大哭,这对夫妻就应承了她:“你去吧去吧!阿瑛你想去就去……但是当日断了联系,你这突然去,也没借口啊?”   戚诗瑛假哭的眼泪一收,正要随便编个借口时,仆从拿着一封信在外通报:“君侯、夫人、女郎,表小姐的喜帖送来了,下个月请我们侯府去吃席。”   戚诗瑛有些迷惘时,她的父母二人却松口气,高兴有人来打岔。二人叫仆从进来,回头对戚诗瑛解释:“是咱们家的表亲,论理你也要叫一声‘表姐’。她是宋翰林家里的千金,名唤宋凝思,以前阿竹在的时候……咳咳,这位宋凝思还经常来探病,与阿竹的关系不错。”   戚诗瑛听到有人和戚映竹的关系不错,她冷笑一声,沉下了脸。   侯夫人赶紧转话题:“但是你这位表姐,也是命苦的。她十五岁的时候,被贼人掳走,你姑姑姑丈都哭瞎眼,也找不到人。你姑姑姑丈都快绝望了,你表哥也天天在家里被骂。这几年,他们家乌烟瘴气。去年的时候,你姑丈都因想女儿而差点病死了……没想到,苍天有眼,你这位表姐,被找回来了。   “你姑姑一家喜疯了!今年就给你表姐定了亲,青梅竹马呢……这不,这就要成亲了。”   侯夫人笑:“两家要走动的,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带阿瑛见见亲戚们,认认脸。”   宣平侯满意地抚着胡须笑,戚诗瑛对他们口中的表姐走失又回来不感兴趣。戚诗瑛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事:“阿父阿母,你们说我这位表姐,走失之前和戚映竹关系不错?那不巧了么?我这表姐成婚,我正好出京给戚映竹送喜帖去……她怎么也叫人叫了好些年的‘表姐’,表姐成亲,她要给面子的吧?”   宣平侯夫妻面面相觑,他们女儿已经拿着喜帖出了门,趾高气扬地招呼人备车,女郎要出行。   夫妻二人头疼,实在不愿亲女儿去折腾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但是女儿好不容易认回来,他们对戚诗瑛小心翼翼,只愿用任何方式补偿那失去的十几年。半晌,夫妻只能唤来仆从如此如此地叮嘱,让仆从们跟着女郎,保护女郎的安全。   --   戚诗瑛的车马出了京城的时候,戚映竹与成姆妈下了山。成姆妈要去卖戚映竹的字画,并带了食物,想去镖局看看时雨。   小儿女赌气,搭桥梁的人,只能是老人家。   成姆妈抱着这样的心思,却不知为何戚映竹也愿意跟着她出门。戚映竹心怀鬼胎,成姆妈以为戚映竹是下了台阶,主动想找时雨。成姆妈一时惊一时忧,一时欢喜女郎肯低头,一时又发愁女郎对那少年若是太过喜欢,那少年却没心没肺,这不是什么好事。   主仆二人各自藏了一肚子话,彼此不说,忧心忡忡地相随着下山。走到一个地方的时候,戚映竹忽然说自己有点累,让成姆妈先去忙,回头再找自己。   成姆妈见此地离镖局还有点距离,女郎估计中途害羞,仍拉不下脸去找时雨。姆妈叹口气,嘱咐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   成姆妈找上镖局门的时候,与人比划时雨的相貌。   胡老大所在的屋舍中,时雨懒洋洋地倚墙而坐,长腿踩在木榻上。一个信使送来消息,胡老大殷勤地来找时雨。时雨打开看了看,都是“秦月夜”的暗语。   信上说京城里有人发出求救,用暗号的方式向“秦月夜”发出求助,请人前去保护。   “秦月夜”的杀手保护人的价格太高,很少人知道“秦月夜”的杀手们除了杀人,还能接就近保护人的任务。这样的任务,只有熟知“秦月夜”的人才能发得出。   是以每逢这样的任务发出,便说明对方与“秦月夜”知根知底,杀手们如在附近,就应该前去相护,接此任务。   时雨将信纸扣在桌上,闷闷不乐:“不接。”   胡老大急了。他巴结“恶时雨”这般久,自是为了跟着“恶时雨”,能混上好前程。时雨这几个月对任务的态度日渐消沉,越来越没兴趣,这如何能使?   胡老大急道:“您就在京城附近,您若是不接这任务,楼主知道了,一定会罚您。”   时雨满不在乎。   胡老大咬牙:“……你若是任务完成得好,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哪有女郎不喜欢会赚钱的郎君?”   时雨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胡老大。胡老大猜时雨一直留在这里,是为一个女郎,虽不肯定,但看时雨这样的反应,大约有戏。胡老大正要再接再厉,外头镖师来报:“老大,有人找时雨大人!”   胡老大一愣:时雨这个名字,在镖局这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谁会来找时雨?莫不是大人暴露了踪迹?   胡老大紧张回头,却见时雨瞬间换了个姿势。时雨一改懒洋洋的、意兴阑珊的态度,少年从摊着的坐姿改为起身,抬步向外走。时雨目中光碎着太阳光,黑雾中掺着金粉。   时雨高兴道:“一定是央央来找我了!”   胡老大:……谁是央央?   --   戚映竹摆脱了姆妈,硬着头皮钻进了旁边的医馆。那医馆的医工看过她几次,已经认得她。医工惊讶时,戚映竹小声地劝医工和自己进里舍说话。   医工稀里糊涂,以为这位女郎哪里又病了。戚映竹站在他面前,涨红着脸,低头轻声:“大夫,我、我若是……与人行周公之礼,是否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她咬着唇,结结巴巴,却一鼓作气:“若、若是怀孕了……怎、怎么办?我能不能喝避子汤?你、你能偷偷掺在药里给我么……” 第34章 医馆门窗被医工关紧……   医馆门窗被医工关紧。   戚映竹低下头挨着矮凳的边静坐。她羞愧到极致, 面容与脖颈全都如血一般红。但到此时,反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放松,等着医工的宣判。   年老的医工看这女郎这般害羞, 还主动来问这种问题。他实在清楚这女郎的身体……老医工看看她左右:“女郎那位一直跟着你的姆妈呢?”   戚映竹细声:“姆妈有事去忙,先生, 有话你直接对我说便好, 不用经姆妈转述。不管什么事……我承受得住。”   如此, 医工停了一下后,坐下来按住她手腕把脉。一会儿, 医工委婉道:“女郎, 你如今不适合成亲。”   即使心中早有预感,当医工这样说出来时,戚映竹脸色还是微微白了一下。她抬脸看医工, 目中光殷殷。医工斟酌着宽慰她:“女郎,你这般体弱, 如今更重要的,是先养好身子骨,而不是成亲云云。”   戚映竹低声:“我身子会有养好的一天么?”   她轻轻抚摸自己心口, 道:“我近日总是心脏痛, 有时我分明什么也没做, 都会开始疼。我不敢告诉姆妈,怕她担心。但是常日喝的药,似乎也没什么用……先生, 我恐怕自己根本没有身子骨养好的那一日。百年人参、鹿茸、燕窝都吃着越来越没效, 我还能有其他法子么?”   医工一时语塞,半晌道:“总会有的。世间神医那般多,传说中什么天山神医、海外神医……女郎不要自暴自弃, 总会好起来的。”   戚映竹微微笑。   若是侯府千金,还有钱财支撑这样的治疗。但她如今的身世,只有沦为尘埃、任人碾压的命了。   好在她已然认命,只想在生命最后的这些时间,过得稍微开心一些。   戚映竹便道:“那些都是妄语妄念,于我现今也没什么助益。先生不必劝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是清楚的。我只是想如其他女郎一般,也能有欢喜的人,想起来就开心的人……我想与他在一起,哪怕时间短一些。”   她喃喃自语,自艾又兀自庆幸:“幸好他是不懂情爱的。”   ——幸好时雨是不懂的。   这样就不会伤心,或者只会伤心一瞬。   戚映竹不愿拖累他人,可若是时雨的话……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吧?她有些不想教他懂什么人情世故,他一直不懂,也挺好的。   戚映竹说着说着出了神,日头从窗子缝隙探入,光落在女郎雪白的面上。她是这样羸弱而绝色的佳人,也许越病弱的美人,便越有一种萦绕人心、念念不忘的美。   老医工叹口气,压下自己的同情,说道:“女郎何必这般?与人成婚不适合你,为人生儿育女也不适合你。你就该好好养病……”   戚映竹问:“我不能做妻子,不能做母亲么?”   老医工有些生气:“你若是执意耗自己的命,我有什么法子!但是我是不会帮你,不会做这种耗病人性命的事……反正你体弱如此,气血亏,宫寒体凉,你本就极难有孕。这也是上天保护你……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你拖着这样的病体去做什么母亲的。”   戚映竹怔住。   她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一时间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原来我不用喝避子汤,也不会有孕啊。”   老医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床.事……也莫太频繁。其余的,也没什么……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记挂着点。”   戚映竹起身,屈膝谢了医工。她在医工这里抓了点儿补药,补药也未必对她有什么用,但也没什么坏处就是了。戚映竹提着药离开医馆,站在街上,模模糊糊的,她有些出神。   明晃晃的日头照耀,街上人熙熙攘攘。戚映竹恍惚着被人推挤着走,正如浮萍一般。人间总是这般吵闹,小贩吆喝,路人吵架,马车轱辘碾压,女嗔男笑,再有小儿哭声隐隐若若地从人流某处中传来。   这热闹人间,都是别人的。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她想着医馆老先生的话,禁不住轻轻叹口气。身后突然传来少年声音:“咦,你又开始不高兴了啊。”   戚映竹肩膀被人握住,那人随意地用力,她就被转了半个肩,看到了立在面前的时雨。几日不见,时雨依然是黑衣少侠的装束,眉清目秀,器宇轩昂。   他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瞬息钻到了她面前。而戚映竹看到成姆妈气喘吁吁地被挤在几波人流外,向着这个方向喊。人声嘈杂,戚映竹听不清姆妈在喊什么,但大约是骂时雨的话吧。   戚映竹嗫嚅:“时雨……”   时雨弯下腰来,脸快贴到她面上。戚映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睫毛翘一下,打量她的眼神,带着几分讨好,几分小心翼翼。戚映竹微蹙眉,时雨便以为自己捏坏了她肩膀,连忙松了手。   他继续用那种喜欢又不敢靠近的眼神,一眼又一眼地觑她——戚映竹在他眼中,恐怕是世间最容易碎掉的瓷器。他手足无措地守着这漂亮瓷玉,可他自己都不敢挨一下。   时雨怕她又说“我不想见到你”,他先声夺人:“已经两天过去了!你没说两天后不许我见你。”   戚映竹看着他发愣。   少年侧过脸,眼皮上翻,他眼瞳清黑,长手乱晃了晃,几分无措。时雨却还要跟她说话,闲聊一般的:“你刚才又在叹气对不对?你这个人,整天叹气哎。”   戚映竹盯着他,片刻时间,他就将她心头的乌云驱散去。戚映竹轻声问:“时雨,你在与我没话找话么?”   时雨一滞。   戚映竹侧过肩,与他擦肩的时候,她轻轻地看他一眼。时雨无法形容她的好看,只知道她看他的那一眼,他的魂都被勾走了。等时雨从恍惚中回过神,他已经跟在了戚映竹身后,错开半步,追着她走了。   时雨忽然顽皮地笑一声。   戚映竹垂着眼,被他手指轻轻来勾手指头。她心跳如鼓,把手往袖中缩,眼神慌乱地看一眼身后还在往这边挤的成姆妈。戚映竹小声说“放开”,时雨道:“你不生我的气了对不对?我知道我们和好了!”   时雨手挨她的腰:“能不能抱一抱?”   戚映竹慌地往旁边挪:“时雨!”   时雨见她面红,喉头忍不住一滚。他克制着自己,失望地收回手:“好吧好吧。”   时雨抓过一个风车,低头逗戚映竹。戚映竹呆呆仰脸,两人面孔之间隔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风车。时雨轻轻一吹,风车就转动起来,五彩缤纷的光照着戚映竹的眼睛,她颊畔的碎发也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时雨:“好不好看?”   戚映竹目光透过风车,落到时雨的脸上。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时雨立刻扭头对小贩大声:“我要买这个!”   戚映竹拦不住,她站在时雨旁边,见时雨非常珍重地从怀里取出一破破烂烂的荷包,一枚一枚地数铜板给小贩。他认真的样子,既像是珍爱她,又像是舍不得算错一分钱。   时雨把风车递来给戚映竹玩,他伸手的时候,戚映竹看到他另一只手紧抓的荷包上绣的两只鸳鸯。   时雨非常小心地将荷包贴心收起来,戚映竹抿了嘴,低下头。但是二人走了一段,戚映竹还是忍不住问他:“谁给你绣的啊?”   时雨:“什么?”   戚映竹闷闷地用手指转着风车:“你的荷包上,绣了两只鸳鸯,绣工挺好的,不是一般成衣铺子能买到的。你那么珍贵地贴身藏着,绣荷包的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时雨茫然:“钱不就该贴身藏着么?”   戚映竹:“……”   她鸡同鸭讲,看他清澈的无辜的眼神,第一次因为他的懵懂而有些发恼。戚映竹更加憋闷:“我说的不是那个!我问的明明是荷包,是荷包上的鸳鸯。”   时雨将自己怀里的荷包取出来,他反复地看了很久。戚映竹见他那样,更加不开心。她哼一声,不等他便走。时雨跟上她步伐,笑嘻嘻:“我才知道原来上面绣的是鸳鸯,我一直以为是两个鸭子。”   戚映竹:“绣荷包的人要被你弄得伤心了。”   时雨露出笑,虎牙一闪。他说是不懂人情,可在某个时刻,凭着少年本身的狡黠,又加上自己的经验,他有点懂戚映竹是怎么回事。时雨稀奇地体会着这种怪怪的感觉,低头偷看她侧脸。   戚映竹扭过脸不肯让他看,时雨却看得呆住: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   时雨忽然捂住自己的心脏,停下脚步。   戚映竹回头,看他手捂心脏,皱眉隐忍的模样。她被骇住,不禁停了步等他:“怎么了?你受伤了么?”   时雨茫然地抬头看她一眼,手压着自己狂跳的心脏。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新奇的跳快了的心跳让他本能惧怕。除了奔跑跳跃带来的身体刺激,除了偶尔会因为戚映竹做了什么而心跳加快外,他第一次……   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心跳加快了。   从未有过的感觉总是让人恐慌。   时雨悲哀而恐惧地觉得自己在陷入一个不归路,但他呆呆地隔着人群看戚映竹。人流汹涌,他捂住自己的心跳,咬着牙,绷着脸,忍不住向前走向她。   ……他模糊地觉得,如果自己转身跑的话,央央一个人在人流里,会被冲散,会害怕,会哭。   自她那一晚自尽后,他再不想看到她哭了。   --   戚映竹忧心地看着时雨就这般走过来,脸色铁青,额头渗汗。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既克制,又专注。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似要将她吞掉,又像是时刻想绕过她走……   戚映竹忍不住问:“怎么了?难道你心脏也疼?”   时雨快速放下了自己捂着心脏的手,他扭过脸,含糊道:“我不疼。”   戚映竹:“那你……”   时雨情绪低落,满心迷惘。他道:“你别问了,我不知道。”   他怕戚映竹追问,直接起了另一个话头:“那个荷包是我在路上捡的。主人伤不伤心,我才不知道。”   戚映竹呆愣一下后,点点头。   二人在街上行走,彼此不说话,气氛有些怪。身后姆妈唤:“时雨!你这个坏小子,要把我们女郎带去哪里?”   戚映竹汗颜并羞愧,时雨满不在乎。二人扭头,肥胖的成姆妈终于挤到了两个小祖宗身边。但是成姆妈喘着气,她不是靠自己挤过来的,而是有人带着她。   时雨眯起眼,目中情绪淡泊,分明是起杀意的意思。他的杀气凌厉又无声无息,让人感觉不到,只有那个带着姆妈来的人往后颤巍巍躲了躲。   姆妈瞪一眼那个面无表情的臭小子后,好声好气地跟戚映竹介绍:“这位就是威猛镖局的大当家,大家都叫他‘胡老大’。”   戚映竹看去,这位胡老大是个四十出头的黑脸人,身量修长魁梧,留着小胡须,看着分外可靠。这位一看便与时雨一样,是习武人。而且这人还是时雨的上峰……戚映竹恍然大悟,向人问好。   然而戚映竹看时雨在旁哼都不哼一声。   戚映竹心里不禁为时雨的前程担心,她尴尬地向胡老大解释:“时雨……不爱说话,年轻气盛,您不要与他计较。”   胡老大连忙:“不不不!女郎客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恶时雨”,擦把头上冷汗。他看时雨漠然的神情,便知时雨是不悦自己跟过来。时雨盯他的眼神分外警惕,似乎怕他多说什么,招惹上这位“戚女郎”。   胡老大苦笑。   时雨大人近日实在太反常,胡老大既为自己的前程担心,也为时雨担心。那个成姆妈找上门后,时雨一阵风般飘走了。胡老大跟踪不上时雨的轻功,只能和成姆妈一起去找戚映竹。   胡老大想看看,将时雨大人迷成这样、任务完全消极对待的女郎,到底长什么样。是否有补救机会,让时雨大人忘了这女郎,回归正途。   而今,胡老大终于见到了戚映竹。   胡老大沉默许久,用一种少年人不懂的复杂语气道:“女郎,长得好啊。”   成姆妈奇怪地看他一眼。   时雨目中浮起了笑,很高兴戚映竹被夸。他道:“那当然!”   戚映竹莫名其妙,又被胡老大的眼神和时雨的自豪而弄得不自在,脸红无比。她含糊地应付过去对自己容貌的夸奖,和胡老大说了几句闲话。戚映竹弄不清楚这位的来意,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随便说。   时雨目露不耐。   胡老大及时截断话头:“其实我也没什么,只是顺路过来走走。对了,时雨啊……”   胡老大说“时雨”两字时,差点咬断自己舌头。他何德何能,竟然敢直呼“恶时雨”的名字。多亏了这位女郎!胡老大毕竟在江湖上摸爬了那么多年,他借着戚映竹,与时雨耍了个心眼:   “之前咱们说的那趟任务,你还不接么?那可是好买卖,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要是你拒绝,来日……我可保不了你。”   时雨冷冷看着他:“不、接!”   胡老大恶向胆边生,迎着时雨带来的压力,舔舔自己干燥的唇,继续:“这可不是一顿打能逃过去的……那位秦、秦……亲行刑的人,可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你。”   时雨不耐烦了:“不接!走开……”   戚映竹:“时雨!”   时雨迷惘地看向她。   戚映竹对胡老大抱歉一笑,她本不想管时雨的事,但是她听了半天,总觉得时雨在得罪他的大当家。威猛镖局的当家,拿捏着时雨,时雨怎么能这般叛逆?也许他是武功好,但是他不知道得罪人的后果。   他既在镖局做事,岂能得罪当家呢?   戚映竹对时雨轻嗔:“你有什么话,当与大当家好好说。大当家,时雨、时雨……不是故意对你不逊的,他只是脾气暴躁一些,其实心地是善良的。”   胡老大干笑一声,都不敢对上时雨的眼神——脾气暴躁,心地善良。   戚映竹轻轻推时雨:“我要回山上了,你不要跟着我了。大当家找你谈事,你跟着他回去吧。”   时雨:“……”   他眼神说着不想,戚映竹扭过脸,咳嗽一声。她涨红脸,极轻地动了动唇,只让时雨听到她的声音:“你晚上回来找我便好。”   时雨眼睛微微一亮,这才不情不愿地看胡老大一眼。胡老大继续不敢看他眼神,听时雨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走吧。”   而戚映竹又忍不住:“时雨,你应对大当家礼貌一些。”   时雨:“……”   他憋屈万分,对胡老大露出一个假笑,温温和和:“咱们,走吧。”   --   不提时雨和胡老大一进镖局门,时雨是如何一脚将人踹翻之事,戚映竹和成姆妈上山之路上,戚映竹便听成姆妈猜测时雨在镖局的身份不简单。能够让镖局老大亲自出来找人,可见时雨是真的武功好。   成姆妈又喜又忧:“他地位高,年纪小,才能赚钱。但他这态度……真的能在镖局持久待着么?不行,回头得劝劝他。   “他武功那么厉害,平时会不会弄伤女郎你啊?女郎,他有欺负过你么?”   戚映竹兀自摇头,咬着唇不愿多说时雨。她心脏砰砰跳,却也担心着时雨在镖局的前途。待主仆二人到了家门前,两人却一时愣住,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院门前,停着五辆华丽古朴的马车,侍女仆从进进出出,往里面搬运东西。戚映竹和成姆妈目光皆露出疑惑,但戚映竹再看看挨着她家院子旁边那个粗糙的木屋——时雨在她家外面建的房子还在,这院子自然是她的了。   戚映竹和成姆妈一前一后地走近院子,仆从和侍女们看到她,皆目光闪烁地躲开。进了主屋,戚映竹立在屋廊前,看到里面站着的那位女郎,正嫌弃无比地指东指西,让人收拾。   成姆妈气怒:“你们这是干什么?”   戚诗瑛蓦地扭头,看到了站在屋外的妙龄女郎。   成姆妈瞪直眼,连忙伸手,将戚映竹护在自己身后。戚映竹却推开姆妈,对屋中的女郎笑一笑,道:“蝗虫过境,百闻不如一见。”   戚诗瑛一愣,拧起眉:“你在说什么?”   戚映竹道:“没说什么,向你问好。”   戚诗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看到外面飘起了雨,见戚映竹立在屋廊下,羸弱纤纤。戚诗瑛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又不知道戚映竹什么意思,戚诗瑛一拍桌子,喝道:“你进来!我有事与你算账!”   雨丝淅沥,山雾渐起。   --   落雁山下着小雨,京城却是瓢泼大雨。   宋翰林府上,戒备森严,密密麻麻皆是调来的卫军。然而宋翰林仍嫌不够,他托关系派更多的卫士守住府邸,似乎生怕有人闯进来。雨水哗啦啦地顺着屋檐滚滚流下,在地势低矮的地方形成小水洼。   天地晦暗。   在翰林府的一处院中,宋凝思正抱着膝,坐在屋门前听雨。她面容清秀,气质婉约,正是才女那一类的清雅端正样子。只是这坐在门槛上听雨的随意模样,与宋家教诲多年的“闺阁小姐”的品貌,相去有些远。   一位青年撑着伞,和宋翰林一起进了此院,遥遥地看到那女郎的样子。二人一愣,目光皆是微暗。若非宋凝思被人掳走那么多年……她该是真正的闺阁小姐,不会像现在这样,时不时露出江湖市井之气。   宋翰林高声:“凝思,你看谁来看你了?”   宋凝思抬头,见是自己的未婚夫君,柏知节。此人是翰林学士,她离家时,柏知节是她父亲的学生;而今,柏知节成了翰林学士,与宋家也算门当户对。   宋翰林怕夜长梦多,迫不及待给两人定了婚期。   宋凝思道:“柏大哥,你不该来的。婚前我们不应见面。”   柏知节对她一笑,提着衣摆沿着长廊行来。柏知节旁边的宋翰林弓着腰,道:“还不是担心你……凝思,你之前说的,找什么杀手楼的人帮忙保护你,真的有用么?可咱们府外的卫士这么多,没有人见到有人靠近啊。”   宋凝思漫声:“有用的。”   她恹恹道:“阿父,江湖上的规矩,你不懂。我既然用了他们的暗号,一定会有人来接应的。何况他们自己的人……本就会自己解决。”   柏知节迟疑片刻,和未来的老丈人互看一眼,柏知节犹豫地问宋凝思:“那位……那位恶人,有前来找你么?”   宋凝思沉默。   她盯着檐下密密落下的雨,脑中模模糊糊地想到很多过去。她似发抖一般地战栗,抱紧自己的肩膀,靠着门框。宋凝思道:“没有。”   那两个男人放下心一般地松口气,没注意到宋凝思的愁绪满怀。   宋凝思低声:“有什么好高兴的?他若是来,说明此事有转机。若是不来……才是鱼死网破。”   若是不来,说明他已然不听她任何解释,也不会饶人性命。作为“秦月夜”最厉害的杀手,秦月夜的其他人,能应对得了么? 第35章 宋凝思不再理会忧心……   宋凝思不再理会忧心忡忡的父亲和未婚夫。她坐在门槛前, 凝望着天上的雨丝,遥遥地想到很多年以前的故事——   五年前,她的父亲, 宋翰林,因一些朝政斗争而被牵连、贬官, 赋闲在家。那时情况与今不同, 全家人都以为宋翰林再没有官复原职的可能。就是那时候, 金光御接到了杀掉她父亲的任务。   宋翰林从不知道,他当年未死的秘密, 是他那个在闺房中坐得无聊、夜里在院中闲逛的女儿帮他化解的。宋凝思无意间遇上了来府上探查情况的第一杀手, 宋凝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父亲死在自己眼皮下。   十五岁的女郎想不出别的化解法子,她用自己来和自己的父亲交换,至此跟着金光御离开京城, 浪迹天涯。   初时是喜欢的,只是喜欢到后来, 掺杂了太多的人情世故。长大后的宋凝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病死而不回家,金光御不能冒着不做杀手的危险被仇人们追杀。   爱情到最后,成了他们这桩牵扯了太多鸡毛蒜皮的故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因素。   暴雨滂沱, 天地如洪。   宋凝思多希望金光御出现在自己面前, 和自己彻底做个了断。宋凝思疑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金光御来过。好几次夜里做梦,她都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坐在旁边看着她。只是每次从梦里觳觫惊醒,宋凝思并不能寻到金光御的踪迹。   于是, 宋凝思通过金光御教过她的“秦月夜”的暗号, 寻求“秦月夜”的保护。她并非想杀掉金光御,她只是不想让金光御杀掉她的身边人。   她离开江湖的时候,那个叫秦随随的魔女说杀手楼会有一场很大的内斗。而今, “秦月夜”的内斗不知道是否结束,保护自己以及家人的人,为何迟迟不到?   --   落雁山下的威猛镖局中,鼻青眼肿的胡老大还在努力说服时雨接下去京城保护人的那个单子——   “您身上本就有一个要杀京城中人的任务,便是去踩踩点,您也应该多去京城走走吧?您如今总在京城外晃,算什么呢?白白的浪费时间。我记得,杀手楼的任务,最长期限也不过半年吧?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啊。   “您去京城杀人的时候,顺手接下那保护人的任务。在我看来,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在您的保护下杀到人。这笔单子价格肯定不低……”   时雨说:“时间太长了。”   胡老大一愣。   时雨歪在长椅上,抱胸观赏外头雨。胡老大不知道,那单子上的价格有多让时雨心动。时雨是在忍着剜心割肉一般的痛,让自己不去看那单子一眼——   “时间太长了,保护人得贴身跟着。我要是接了,就没有时间和央央玩了。”   胡老大微滞,半晌,他干干道:“年少慕少艾……时雨大人也到了这样的年龄啊。”   其实他很早就见过时雨,但是以前时雨出现,总是来去匆匆。威猛镖局想与他攀上关系,实在太难。只有今年,时雨频频停留此地,才给胡老大提供了这种可能。可是胡老大好不容易攀上时雨,作为一个混江湖的老油条,让他眼睁睁看着时雨为了情爱耽误自己在“秦月夜”的前程,胡老大实在受不了。   胡老大说:“我听说,金光御不是曾经将一个官家女郎掳走么?您要实在喜欢那位戚女郎,完成任务要离开的时候,将人带走便是。”   时雨说:“你在怂恿我落到跟金光御现在一样的下场么?”   胡老大一惊,看到少年侧过脸盯着他。时雨眼瞳大而漆黑,本是天真无邪的形状,但他眼锋未敛,森寒之意从眼尾勾抹出。明知时雨此时应该不会动手杀自己,胡老大仍是全身僵硬。待时雨移开目光,胡老大才发现自己后背的一层汗。   他汗颜,心想自己大意了。他觉得时雨好糊弄,却忘了时雨随心所欲。他若哄骗时雨做什么,等“恶时雨”想清楚,回头杀光他一个镖局的人,那才是灭顶之灾。   胡老大只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保护人这单子,您就在京城旁边,就应该您接。您不接,若是秦楼主知道了,她派别的杀手来……‘秦月夜’对您,会有惩罚吧?”   时雨抿嘴,略觉心烦。   他以前执行那么多的任务,从不觉得杀手楼的规矩麻烦。但是从今年开始,他频频觉得束手束脚,频频违背规则……   时雨站起来,道:“我再想想,我走了。”   少年走入雨帘,闲庭信步一般。胡老大盯着时雨的背影,突然对他高喊提醒:“金光御的例子,就是您未来会走的路。您一定会辜负戚女郎,一定会惹得她伤心!您和戚女郎,根本不会有好下场!   “回头吧!”   时雨驻足,身后那扇门蓦地关上,是胡老大怕他走回头路找麻烦,喊话后就急匆匆关上门并上拴,想借此阻止时雨回头杀人。时雨却只是一愣,并没有回头。   他呆呆地站在雨中,周身护着他的内力一泄,噼里啪啦的雨点哗哗浇在他身上,淋湿一头一脸。胡老大的话如跗骨之疽,时雨不信,那话却到底给他心里留下怀疑的种子。   时雨冷哼一声,思量了一下,若是自己此时杀了胡老大,之后自己又得找别人和秦月夜联系,很麻烦。既然如此,胡老大还没有做出让他容忍不了的事,他可以暂时留着威猛镖局。   --   山上戚映竹的院落中,戚诗瑛分明是来这里作威作福的。   竹帘轻卷,雨丝淋漓。姆妈担忧地立在戚映竹身边,看戚映竹和戚诗瑛对坐。   戚诗瑛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一般,开口就要人奉上最好的茶。戚映竹向成姆妈点了点头,成姆妈便不舍地去取了那点儿茶叶,用今年新春地雨水煮茶给戚诗瑛。   两盏茶斟下,戚诗瑛端茶就饮。她将空了的杯子砰一下砸在案上,戚映竹刚刚抿了两口茶,将茶盏放下。戚映竹坐姿与端茶的姿势自是优雅,茶盏放下后,杯中水纹丝不动,她微微抬目,与戚诗瑛对视一眼。   戚映竹:“女郎也爱喝茶啊。”   戚诗瑛觉得戚映竹看着自己空了的杯子的目光几分揶揄,似瞧不起自己牛饮。戚诗瑛冷笑:“我不爱喝茶!我以前在乡下住的时候,哪有茶让我喝?一杯温水都不容易。我在乡下那么多年,都是谁造成的?”   戚映竹偏脸,乌黑的眼睛望着她,字句清晰:“养父养母造成的。”   戚诗瑛被噎住:“……”   姆妈诧异地看向戚映竹,没想到总是病歪歪的、恹恹不快的女郎,怼起人来也这般伶牙俐齿。戚映竹斜睨那不速之客,她慢悠悠品呷自己的茶叶,说话时有点儿笑意,笑意噙在脸颊上,笑涡便若隐若现:   “养父养母弄错孩子,你找他们算账。养父养母不教你品茶,你找他们算账。若是来我这里耍威风,而今看到我木屋陋宅,你也应该满意,满载而归吧?”   戚映竹盯着那脸色铁青的女郎,道:“你真是很奇怪。我又不去侯府,你自己纡尊降贵来这里吃苦,何必呢?”   戚映竹上下打量着她:“你在京城吃了不少苦吧?”   戚诗瑛:“你怎么知道?难道是你让那些人给我下马威的?”   戚映竹讶然看她一眼,似被她“噗嗤”逗笑。戚映竹浅笑时,像雨中山茶一般清新皎白:“猜出来的。京城贵族圈,既已成圈,必然对每个人评头品足。他们便是那样,对粗鄙之人嫌恶,对不通情理之人戏耍,对地位极高之人敢怒不敢言。宣平侯府的千金身份很高,但也未必那么高。总有人想看你笑话。而这些……我一介病人,哪里有本事说服他们听我的?用银钱收买么?且不说我有没有银钱,就算真有,贵族怎会有人缺钱。女郎多心了。”   她慢条斯理:“你在京城的遭遇,和我全然无关。”   戚诗瑛当即被她噎得更狠。她在京城的这几个月,每每遇到不如意的事,都要将戚映竹咒骂一通。而今三言两语,戚映竹条理清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自己大老远来一趟,是无理取闹……   戚诗瑛怒:“你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就算你没做那些,那我被吊在佛塔上的事,和你无关么?那人分明要杀我,还说让我别找你麻烦……”   戚映竹心虚。   她却道:“那你还来找我麻烦?”   戚诗瑛一愣。   戚映竹牙齿很利:“人家都说让你别找我麻烦,你还来,难道是觉得还不够,想再挑战一下么?”   戚诗瑛难得反应快了一次,冷笑回应:“你承认是你派人来找我麻烦的了?”   戚映竹:“我可没有。”   她说:“我看我这边家徒四壁,我有什么法子指使人帮我做事?”   戚诗瑛道:“办法多的是!就你这张脸,这副身子,狐狸精一样,多的是男人……”   成姆妈厉声打断:“女郎!”   戚诗瑛吼道:“喊什么喊?这里有你一个老仆说话的地儿么?滚开!”   成姆妈自然是阻止她,不让她将乡野村妇的粗鄙语言在戚映竹面前说出。成姆妈看戚映竹一眼,心里暗道不好。她见戚映竹面色苍白,眸子黑岑岑,显然,虽然戚诗瑛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戚映竹冰雪聪明,已经猜出戚诗瑛未完的话。   且戚映竹无可辩驳。   只因她和时雨确实、确实……暗度陈仓。   成姆妈心疼女郎,她努力转移话题,再次给戚诗瑛倒了一杯茶:“女郎,您再喝茶吧。”   戚诗瑛对她翻个白眼,那老婆子倒了茶,她直接一饮而尽。戚诗瑛再要质问戚映竹,听戚映竹幽声:“天昏地暗,大雨倾天。是泪自弹,是雷声乱,是金玉撞上荆裙。二女对坐,相望凝噎。”   戚诗瑛:“你又在说什么?”   她气急败坏:“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说点儿人能听懂的话!”   戚映竹望着她一笑,笑容浅淡,温柔自怜:“今日之景,让我想到《锁麟囊》这出戏。同样是二女当面,为何你我非要为敌?你与其是记恨我,不如说是记恨命运。但你有补救挽回的机会,却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和我,必须要做敌人么?”   戚诗瑛怔愣,半晌道:“……什么是锁什么林?”   戚映竹莞尔,柔声:“一出戏的名字,我这里有戏本,你拿去看看?若是有不认识的字,问我便好。”   戚诗瑛冷冰冰:“我认字!不用你假好心!”   戚映竹去箱子里找了《锁麟囊》的戏本给戚诗瑛。那是一本富家女与贫家女互相相助的戏本,词也写的好,戚映竹以前很喜欢。她倒希望戚诗瑛拿着戏本能够静一静,不要来打扰自己了。   戚诗瑛在屋舍中疑神疑鬼地看戏本,成姆妈看对方这架势,似一时间不打算离开,她便钻去灶房张罗晚膳。戚映竹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因戚诗瑛一直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她,打量得她很不自在,戚映竹便寻了借口,也出去了。   夜幕一点点暗下,今日院中灯笼在风雨中晃动。灯笼光影踩在脚下,戚映竹在廊下站一会儿,便向灶房走去,寻思着帮一帮姆妈的忙。   戚映竹中途被一个侍女拦住,她不认得这侍女,这侍女却向她屈膝行礼,叫她一声“映竹女郎”。侍女站在角落里,不让屋中的戚诗瑛看到:“女郎,我是夫人派来的。”   戚映竹怔了一下后,心中微暖。她问:“阿母……养母,还记挂我?”   侍女敷衍地“嗯”一声,趁没人看,她将一枚金光琳琅的金镯子从怀中的手帕中取出,递给戚映竹。戚映竹接过,在自己腕上比划。那侍女心急,一下子将金镯子为她戴了上去。   戚映竹当即面红。   她手指轻轻擦过镯子上的卷草云纹,金光璀璨不是她的品味,但是侯夫人特意借此送她镯子,这份心意,戚映竹是有些雀跃的。她想到昔日在侯府时,一家四人其乐融融。阿父阿母虽然更关心弟弟,但是也照料她。是她不懂事……   侍女说:“方才女郎伶牙俐齿,说得诗瑛女郎哑口无言,让奴婢很佩服。”   侍女再道:“夫人有交代,如果诗瑛女郎被欺负,就要奴婢将这镯子给您。请您看在父母子女一场的面子上,不要欺负诗瑛女郎了。”   戚映竹抬目。   她听不懂:“我欺负……她?仅仅以为,我说笑了两句话?”   雨丝从廊外窜入,她睫毛被水雾浸湿,眼前视线变得模糊。她轻轻问:“所以这镯子,其实是威胁,是要我回报恩情,不要让……让真正的侯府千金伤心?”   侍女低下头。   雨水叮叮咣咣浇在瓦上,乌瓦红墙下,戚映竹静了一会儿,说:“我、我知道了。养父养母养我一场,恩情大于天,什么样的恩情,我都应报的。”   她越过侍女,脚步趔趄。侍女伸手想扶,被戚映竹躲过。戚映竹落落地走到灶房前,浑浑噩噩的,她听到灶房里的说话声。有仆从堵住成姆妈的路,威胁成姆妈:   “你若是还想你儿子儿媳在侯府过得好,现在就伺候好诗瑛女郎!我们女郎若是不高兴了,回头你儿子儿媳全都赶出侯府!整个京城,谁敢再要你们这样忘恩负义的仆从?   “成姆妈,你也一把年纪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今天你说的几句话就很不合适……什么时候轮得你教训诗瑛女郎了?”   戚映竹靠在墙上,她没有听到成姆妈的声音,她的心已经很乱。戚映竹用手盖住脸,恍惚间,不知落到掌心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   戚映竹再次回到屋舍,姆妈也做好了饭菜。成姆妈这一次变得讷讷不敢多言,而就是她不这样,戚映竹也不会让她再招惹戚诗瑛了。   戚诗瑛放下那戏本,趾高气扬地咳嗽一声:“这本子写的不错……我要拿回去看,你没问题吧?”   戚映竹低着头:“你随意。”   戚诗瑛瞥了她几眼,拿起箸子来。戚诗瑛忽然被金光闪了下眼,她忍不住盯住戚映竹,看着对方纤细白皙的手腕。戚诗瑛盯着那金镯子,忽而暴怒,将箸子在案上一砸,嚷道:   “你不是说自己没有钱财么?你怎么还有金镯子?你这样,就敢说在偿还我?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可没有金镯子戴!   “拿给我!”   戚映竹低头,看到自己腕上那尚且冰凉的金镯子。成姆妈向戚映竹使眼色,暗示戚映竹暂时低头。戚映竹没有看到姆妈的眼色,她痴痴地坐了一会儿,抬头问戚诗瑛:   “这天大的恩情,你要么?”   戚诗瑛扬眉:“什么意思?你不愿意给?我告诉你,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们侯府的……”   戚映竹自言自语:“是,要断,就应该干干净净。”   她再不做声,低头褪下了腕间的金镯子。戚诗瑛满意地接过,却见戚映竹并不停,她仍在摘她戴的碧绿玉镯。紧接着是耳坠、发簪、步摇……再紧接着,戚映竹一头乌浓长发散下,托着女郎苍白如雪的面颊。   戚映竹侧过肩,用手背挡脸:“口脂也是你们的。姆妈,拿水来,我清洗干净。”   她问:“衣服要现在就脱么?鞋履要现在就脱么?”   戚诗瑛目瞪口呆,说:“你疯了……你疯了!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欺负你?不是你先找人欺负我么?你有病啊!”   成姆妈见戚映竹如此,当即心惊,她连忙来哄戚映竹。戚映竹却刚烈万分,将披帛直接扯下。戚诗瑛气得跳起来,挽起袖子要来吵。成姆妈靠着身体拦住人,哄着拖着戚映竹出门,连声:“女郎、女郎,冷静一些、冷静一些……”   她在戚映竹耳边一径低声哄道:“她过两日就走了,过两日就走了……咱们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好不好?”   时雨的声音突而响起:“你不要推央央!”   拖搂着戚映竹立在雨中的成姆妈,与怀中长发散落的戚映竹一同侧头,看到篱笆外的时雨。时雨手中提着什么,立在黑夜大雨中。他也是周身湿漉,但他眼睛明亮,不像戚映竹这般狼狈。   戚诗瑛的声音在屋舍中嚣张响起:“戚映竹,你干什么去了?给我回来,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你不是教养好,不是人人夸你什么娴雅什么静么?我要让人看看你都是怎么对我的!”   时雨歪头判断:“这声音……有点儿耳熟。”   他眺望向戚映竹的院落,然目光才一闪,成姆妈肥胖的身体就挡住他的视线。迎着时雨眯起的乌瞳,成姆妈心惊胆战。她想这一晚已经很累了,时雨可千万不要再做什么了。   成姆妈晕头转向,慌乱中,她一咬牙,将怀里瘦弱的戚映竹推向时雨。时雨本能地抱过戚映竹,茫然地抬头,听成姆妈咬牙切齿地叮嘱他:“你带女郎走!快走!   “今夜你照顾好女郎,不要让女郎回来!”   成姆妈吩咐完,就急急忙忙地进屋去应付戚诗瑛,对戚诗瑛赔礼道歉。时雨不解地低头,看到怀里闷声不语、低着头的戚映竹。戚映竹不哭不笑,如花瓶一般。时雨却怔一下后,瞬间喜悦起来——   什么?那个老婆子把央央送给他玩了?   他可以玩一整个晚上?   --   时雨唯恐有人跟他抢戚映竹,戚映竹那院落中突然多出的那么多人追出来,时雨只是抱着戚映竹的腰身一晃,就从他们面前消失了。而且时雨也并没有去哪里,他只是转个弯,带戚映竹到了隔壁的、自己盖的屋子里。   木屋如今有床有桌凳,虽看着仍空旷无比,但好歹能够住人。   戚映竹被当做瓷器娃娃,被抱在矮凳上坐着。时雨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蹲跪在她面前仰脸和她说话:“你为什么散着头发啊?”   时雨红脸:“散着头发很好看。”   他又想了想:“但是要不要擦一擦头发?”   戚映竹低着头不搭理他,时雨出神一会儿,想到一事,他在她身前一晃就消失。戚映竹以为他终于走了,谁知他下一瞬又冒出来。时雨仍跪在她面前,却从一小壶中倒出漆黑的液体,倒在碗中给她。   时雨一个劲儿地往戚映竹眼前递:“这个是蜜煎梅汤,又甜又凉,很好喝。我从山下买的,你喝一口啊。”   戚映竹低着头,乌黑的汁液上,映着她凄然苍白的面容。她盯着那倒映出的憔悴的女郎脸出神,时雨眼巴巴地希望她喝,戚映竹根本张不开口,只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哽咽。   滴答。   戚映竹睫毛上的泪水掉落,溅在碗中。   一滴又一滴。   时雨呆住了。   他一下子慌张,将凑到她唇前的碗丢开。他不知所措,连声说:“我不逼你喝了,你不喜欢喝就不喝,我不逼你。你不要哭……我倒掉好不好,你别哭了。”   他起身要去倒掉蜜煎梅汤,戚映竹忍不住笑,抬手抓住他手腕。时雨低头看她,见她明明在落泪,看他的眼神又似乎带着笑。他迷惘无比,始终以为是自己逼她喝汤,才惹得她哭。他怪罪自己,怪罪无辜的汤水,他不知道这世间,有些事太过悲凉无助。   戚映竹落着泪,被时雨弯腰抱入怀中。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轻轻拍她后背,他又凑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他仰头看她,戚映竹不禁破涕为笑。   他便以为亲嘴儿真有用,又来亲她。   --   时雨做的那张巨大的床,终于派上了用场。   戚映竹睡在一边,时雨睡在另一边,两人各盖被褥,中间的距离,宽得足以塞下三四个人。时雨兀自后悔,开始觉得床大也并不太好。   戚映竹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也听着旁边少年极轻的呼吸声。时雨的呼吸声太轻,让她觉得这空旷的屋子,好像只有自己一人睡着而已。这样的夜晚,戚映竹却需要有人陪她。   戚映竹低声:“时雨。”   时雨飞快地回应:“嗯?”   戚映竹:“你睡了么?”   时雨:“没有啊。”   他翻身,转身面对着她。黑暗中,戚映竹也许看不清楚,他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一眉一眼。他在心里感叹她好看的时候,听到戚映竹说话:“你今日和大当家谈的事,谈好了么?”   时雨回答:“没有。但我有点生他的气,暂时不想和他谈生意了。”   戚映竹想着自己的心事,口上随意地借说话来让自己不那么难过:“为什么生他的气?”   时雨:“他说我肯定会辜负你,会让你伤心。他说我和你没有好果子吃,让我离你远一点。”   戚映竹怔忡,目光终于定在了时雨脸上。她也能模糊地看到他的轮廓,只是靠着轮廓,她便能想象出他的眉眼。戚映竹喃声:“原来大家都觉得你会辜负我呀……”   时雨快速说:“我不会。”   戚映竹轻声:“世人看到我们,都觉得你会负我,只有你自己不相信。时雨,时雨……”   她眼中泪落下,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他说:“真傻。”   少女在夜中那转了十七八个弯的心事,少年恐怕永远不会懂。雨水敲打在屋檐上,沉闷安静,时雨的心却静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难受,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想说什么,他又不懂他该说什么。   黑暗中,戚映竹缓缓地挪向他。她拥住他脖颈,钻入他被褥中,亲上他的嘴角。静谧中,少年男女气息交换,悱恻。时雨听到戚映竹极轻地问他:   “……要么?”   他听懂了。 第36章 潇潇夜雨,长雾迷离……   潇潇夜雨, 长雾迷离。   戚映竹转头看向黑漆漆的窗子,什么也看不到。   若是在侯府,若是在她曾经的闺房中, 每逢夜雨,蕉叶映绿窗。竹帘卷开呀, 廊下被夹着细雨的灯笼光照得一派通亮。侍女们端着茶盏、果盘进出, 侯夫人撑着伞来探女儿的病, 侯府少公子忙前忙后在廊上探头探脑。屋中空气都浸着药香,又苦又涩……   而一转眼, 身畔空无一人。   仿若这浮生, 尽是虚度。   便让这浮生,就这般虚度吧。   戚映竹再次觉得了然无趣,再次觉得人生苦顿, 前路暗暗。她缩回自己的龟壳中,不想见任何人, 不想与任何人说话。最后的最后,时雨待她不错。她一直知道时雨想要什么,她就给他罢。   她的身体恐承受不住他。待还了他的好, 她便也不必再活了。   然而、然而……怀抱中乌黑的、毛茸茸的头颅轻拱, 她颈上、颈下落下的细密的、潺潺的气息, 又吮又捻,密密麻麻的感触从肌肤碰触的地方流窜入骨血内,她忍不住微微地颤抖……   这好像与她想的不太一样?   而时雨只是将她按下, 翻身压住她手腕。他漆黑明亮的眼睛看她一下, 便低头来亲她了。他声音清晰干练:“要。”   ——不管何时,他都要点头。   戚映竹心口悸动,她蹙着眉忍耐一会儿, 却仍觉得浑身不自在。时雨亲昵地拥抱她,抚摸她面容。他俯着身,修长的身子在墙上投下晦暗影子,少女发间、耳后都落下温暖的气息。戚映竹发着抖咬唇,强忍住那被激起的战栗感。   埋在她心口的少年仰头,轻轻自下而上,眸子乌灵灵,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本也寻常,却瞬间让戚映竹喘出声,不禁抱住了他的腰身。她手挨到他紧实的肌肤,被烫到。她抖一下,他便又仰脸来亲。他身上带着自己独有的少年气息,气息湿润而干净。这一吻极短极轻,像是被动物舔了一下,也像是被奶油擦了一下。   他的眼神干干净净,透着讨好。   戚映竹心跳迅速加快。   时雨问:“好不好?”   戚映竹说不出话,他顽皮地、了然地笑一声,继续埋下脸去。他不急不缓,只是揉她、试探她,那细密的试探落到戚映竹身上,她僵硬地被煮得滚烫,又缓缓地化为山间的一捧春水,柔情潋滟。   这、这不对劲。   戚映竹恍恍惚惚地想,她虽未曾亲历此事,但是她生病这么多年,为了打发时间,她是看过许多话本的。话本中的初次总是很痛,女子总是很不舒服,那件事好像让女子不能享受到什么。   而郎君会尽兴,会情不自禁,会失控,会享乐,会不管不顾。   戚映竹仔细对比过自己和时雨的体力相差。巨大的差距,让她惧怕得偷偷跑去问医工,自己能不能承受。她今夜下定决定报答时雨,便是打算做一条死鱼,任由时雨快活。   但是她这条死鱼,被时雨勾得活了过来。   绵绵细雨遭遇火种淋烧,那气温却不足以灼伤人。她每逢胆怯害羞,他都停下,只是低头亲。待她缓一下,他才继续。脸颊、脖颈、长发,灼烧的心、柔软的腰、修长的腿……周身都像被淋淋漓漓的春雨包裹着。   戚映竹沉浸在春夜细雨的包围中。   气息越来越向下。   戚映竹抓住他手腕,口气带了惊惧之意:“时雨?”   少年抬起脸来,被褥中热气沸腾,戚映竹不敢掀开褥子看他。可他让她觉得很奇怪,很慌张。她忍不住撑起手臂,向后挪动坐起来。她小声问:“你在做什么?”   长发凌乱地落在颊上,时雨唇瓣鲜红,水润潮湿。少年目有欲,却无邪。他坦然无比:“舔一舔。”   戚映竹红着腮,嗫嚅道:“为什么要这样?太奇怪了……不是只要、只要……”她害羞地比划了一下,咬唇:“那样就好了么?”   时雨一愣,然后弯眼笑了。   他如灵活的小蛇一般滑上来,软踏踏地挨住她。他仰颈攀她,唇张开,睫毛微垂,说不出的感觉让人盯着他。他口上含含糊糊的:“那样你会很疼啊,你真是笨。但是没关系,我知道怎么来。我教你。”   戚映竹一口气梗在喉间,觉得他像熟手一样熟练万分,还没有毛头小子那般的急躁。她不能知道少年杀手对自己的猎物有多专注,有多少耐心。时雨能做到不轻举妄动,徐徐图之……他确实不着急。   她一整晚都是他的,她的姆妈送给他玩的,她自己也点头了。   而戚映竹也才想到,是的,时雨与她相识至今,他却是从来都没有逼迫过她。   他是……引.诱她沦陷。   戚映竹张口,与他气息交错。她无力地瘫下去,被时雨翻身抱住。他轻轻地笑,低头用下巴蹭她的唇,用睫毛戏耍她。戚映竹呜咽间,软得棉花糖一般,手指发麻,只知道攀着他,气息起伏。   黑暗中,雨声若远若近,戚映竹模模糊糊中,按住他手腕,冷不丁地看到他手臂上,与她在相同位置点上的守宫砂。   时雨注意到她目光,随她一起低头看。   戚映竹有点儿撒娇般地,抱怨道:“……要不是你能点上守宫砂,我真觉得你不是第一次。”   时雨道:“我是第一次啊。”   戚映竹:“……你太熟练了。”   时雨眨眼,哼一声:“那是你见识太少。”   他便又来撩拨她,鼻梁与她轻蹭,心口与她相挨。他的手好似什么也没碰,可是又好像哪里都碰过了。他手指轻轻擦过,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戚映竹每拧眉,他便快速离开。他的气息与她一起烫,而他埋着头,只是让她舒适、沉浸。   戚映竹抓住他的手,急促道:“时雨、时雨……”   她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什么,可是她感觉又不是那般明晰。她想说什么,可她碍于羞涩,说不出来。   时雨嘀咕:“别拒绝我。你不高兴,我总要让你高兴一点儿。”   戚映竹怔住,她心口跳动,藏着的那滴泪盈盈一颤。她仰脸望他,伸手抚摸他英俊的、俯下的面孔。戚映竹哽咽问:“你不是没有心么,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时雨睁大眼:“我又不是傻子!”   戚映竹呆呆地看他,她噗嗤一笑,眼中含泪藏笑。她搂住时雨的脖颈,将他抱入怀里。她听到时雨在耳边嘀咕:“你高兴一点儿,做这种事才快乐。”   时雨仰头问:“你有没有好一点儿?”   戚映竹害羞地点头,怕他看不到,她轻声:“嗯!”   时雨便仰颈,与她撒娇一般:“那你亲亲我喉结,好不好?”   戚映竹头皮发麻,她慌张地亲一下,他轻轻一颤,呜咽一声,整个人埋了下来。湿润的吻落在她颈下,戚映竹轻轻推他,又听他嘀咕:“我亲亲下面,好不好?”   戚映竹含糊:“我、我听不懂……”   他便抓着她的手去让她感受,下一瞬,戚映竹被吓得在他怀里发抖。她推他,时雨一笑,又说:“你怕什么?你躲什么?你们读书的人,不是说什么色什么天生就这样么?你干嘛抗拒本能?”   戚映竹纠正他:“是‘食色,性也’。”   她一张口,便落入他的陷阱。   于是一整晚,戚映竹便糊里糊涂地被他勾着沦陷。外头雨声哗哗,屋舍中窸窸窣窣。戚映竹呜咽又轻叫,时雨总是很稳的气息,也会忽然间变得不稳。   戚映竹头皮发麻,怕极了时雨开口。他每一次开口,不是招呼到她身上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会产生奇怪反应的地方,就是要说话:   “你亲一亲这里,好不好?   “时间长一点,好不好?   “我把你翻个面,好不好?   “你这里的小窝,我咬一咬,好不好?”   戚映竹怕极了他那“好不好”的提问,她多希望他埋头不要吭气,不要问她的意见。然而沉沦便是这样的,没有一人能够独自完成的沉沦。   十指交握,气息相贴,面颊蹭挨……潇潇夜雨下了一夜,温暖舍内,少年男女握在一起的手向上蜿蜒,被乌黑发丝铺陈。他们手臂上点着的守宫砂,在同一时间,暗了下去,近而消失。   也是有些痛的。   但都不能让戚映竹这个病秧子承受不了。   因痛只有一瞬,更多的是快意,放肆。常年的禁锢,常年的压抑,在汗渍落下、在空气噙香间,都被肆意地挥放出来,不管不顾起来。   恍恍惚惚的,戚映竹一直想念着时雨。想他是否真实,他是上天送她的礼物,或者只是予她片刻欢喜的过客。如此便够了,如此便足够了。她心里爱着他,念着他,不舍着他——   “他就像她生命中曾有过的一夜春雨,缠绵悱恻,花落成泥,次日雨散天晴,如同从未来过。”   --   戚映竹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也不知道何时天亮。她被光照醒时,感觉到有人人影一晃,挡在了阳光前。但是睡眠轻的女郎仍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抱紧被褥。   窗外雨已停,天光清明,鸟鸣啾啾。木屋内,戚映竹呆呆地躺在木板床上,看到时雨托着腮,趴在床畔边痴痴看她。   他懊恼道:“我也应该挂你家那种帐子,不然天一亮,你就醒了。”   他手指在她眼睛下轻轻一划,道:“你都睡不好。”   戚映竹仍然呆滞地躺在床上。   而时雨仍那般趴着看她,他目光明亮而欢喜,盯着她,一会儿,他噗嗤一笑。时雨沉醉一般地歪一下脸,似乎觉得害羞,他不像平时那样理直气壮:“央央真好看。”   他沉迷万分:“脸蛋是脸蛋,胳膊是胳膊,腰是腰。”   文化贫瘠的少年用最简单的字眼来形容他对戚映竹的喜欢。他说完,就觉得戚映竹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他便红着脸倾身,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再飞快地后退,继续托着腮看她了。   戚映竹:“……”   她终于被时雨的动作给吓醒,她神智一点点回归,想到了自己昨晚与时雨做了些什么。她试着感受自己的身体,后知后觉,腰肢酸软,手脚无力,只能昏昏躺在这里。   戚映竹挣扎着要起来,时雨立刻殷勤地倾身来扶她。戚映竹起身时,发现自己里面是赤着的……她紧紧地扣住被褥,抱紧自己的身子,不露出来。   时雨打量她,道:“你躲什么?我早就看过了!”   戚映竹:“……”   她喉咙因昨夜的混账事而干哑,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让她脸红羞愧:“……你,为什么还不离开?”   时雨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以为她忘了,便大声强调:“这是我的房子!我自己盖的!虽然我让你住在这里,但这还是我的房子!”   戚映竹说不出话,低下头去,耳朵后颈全红透了。时雨一贯的态度,让她一直以为时雨只是想与自己春风一度,只要他得到了,他就会不留情面地抽身离开。   话本子都是那般写的。   何况时雨还是一个无情之人。   然而不可否认,当她身体难受之时,当她经历过昨夜的事后,第二天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时雨,是趴在床头便夸她的时雨……戚映竹的心情是好了一些的。   她甚至开始为昨夜自己的自暴自弃而羞愧。   时雨趴在床上,好奇地问:“你想不想与我成亲啊?”   戚映竹吓一跳,连忙:“我、我没想过……”   她惧怕时雨有不切实际的念头,说完便紧盯着他。幸好时雨只是随口一问,大约是他见的世间女子都这样,他才按照经验这么一问。戚映竹拒绝后,时雨便不在意地“哦”一声。   显然,成亲不成亲,他都不在乎。   时雨点头:“懂了,我们睡就可以了,不用成亲。”   戚映竹呆愣一瞬后,放下心,又有些失落。而时雨开心地与她分享:“昨晚,有一个时候,我心跳加速了……”   戚映竹僵硬:“你不用跟我分享这些细节……”   时雨道:“我没有与你分享细节。我说的是,有一次我亲你的时候,我心跳加速了。好奇怪,我平时不会这样的。最近……嗯。”   他皱起眉,捂住自己心脏。他急于向戚映竹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有心的人,但他此时心跳平平,戚映竹被他拉着手也感觉不出来。时雨便沮丧,低下头。他与她肩膀挨着坐一会儿,便又受不了地扭过脸,向她索取:“我好想再来一次。”   戚映竹:“……!”   他跃跃欲试:“好不好?”   戚映竹被他按倒,被褥被他掀开。他无所顾忌的模样,让少女周身红透。他头埋下来,戚映竹低头,偶尔间看到自己心口雪白肌肤上红点一般的痕迹,密密麻麻。   她努力抗拒他:“时雨,不要这样……”   她的手腕被他抓着,他抬头看她一眼,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咬,含入口中。他带着笑的眼睛勾起,睫毛上颤,眼中分明带着沉迷之息,戚映竹努力抗拒白日糊涂的诱.惑,将衣着整齐的少年往外推:“我、我腰疼,不要了。”   时雨很好商量:“不用腰,你借我一只手就好。”   戚映竹颤抖着,快被他欺负哭。但又不是那样伤心的哭,而是不愿被他引.诱、偏偏被他吸引的无力。戚映竹抗拒得艰难,屋外陡然响起熟悉的成姆妈刻意压低的声音:“时雨,时雨……女郎、女郎?   “时雨,你在么?我们女郎昨夜在这里么,能否将她还给我?”   时雨翻身坐起,留奄奄喘气的戚映竹躺着盖紧被褥。时雨腰间皮革已松,戚映竹从后,呆呆地看着他松开的皮革,笔直窄挺的腰身。她不想承认,但是她盯着他的腰,目光就向下移,就想到昨夜……   戚映竹偷偷用被褥盖住脸,挡住自己红了的腮。   时雨坐在床上,垂下的眼睛里满满是阴霾。他不想将戚映竹还回去,只玩一夜远远不够,他想杀掉这个姆妈,带走戚映竹藏起来,偷偷自己一个人玩。可是、可是……他要是杀了这个老婆子,央央又要哭啼啼了。   时雨觉得头疼时,戚映竹伸出细白的手指勾他袖子。   时雨回头,不悦地扭脸撇嘴,哼道:“我不要!我不要将你还回去。”   戚映竹脸红欲死,小声嗔:“时雨!”   然而她要说的,本就与他的意思不谋而合:“时雨,我不能回去的。戚诗瑛还在我家里住着,我不想和她面对面,我见到她就很伤心。还有我身上、身上……这么多痕迹,我也不能让姆妈看到。”   她硬着头皮:“时雨,你带我走好不好?”   时雨立即:“好!”   他不撇嘴了,不拒绝看她了,他弯身来抱她,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戚映竹被他亲得气息微乱,心里又阵阵发甜。旁人对自己的喜欢表现得如此明显,谁不喜欢自己被人珍视呢?   戚映竹便小声指挥时雨,如何如何去她家中,偷一点儿她的首饰、衣裳。   时雨动作飞快,戚映竹忐忑之余,他已经将她要的东西偷了回来。戚映竹嘱咐他出去不许看,少年哼一声,不肯出去:“你的姆妈在外面大吼大叫,我出去她就看到我啦。”   戚映竹无法问他那他方才是怎么出去的,她不敢在姆妈在外面喊她的时候与时雨吵嘴,只能低下头匆匆穿衣。少年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紧她,戚映竹故作无事。待要梳发的时候,戚映竹犹豫一下,将一枚木簪别入了发间。   簪尾的木兰花,清晰万分。   戚映竹看时雨一眼。   时雨不知道她看自己做什么:“你打扮好了?我们走吧?”   戚映竹:“……”   她闷闷不吭气,被时雨凑过来搂住腰肢。她一颤之下,已经被他抱住腰,从窗口钻了出去。成姆妈终于忍受不了,破门而入时,那对少年男女已经不见了踪迹。   戚映竹被时雨用轻功带着下山,她憋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看不出我的簪子有哪里不一样么?”   时雨带她飞纵间,抽空看了她发间一下。他道:“一个木簪子而已。我也会刻!我也刻得很好!”   戚映竹一口气哽在喉间,轻轻一叹,无奈地发现,时雨是真的没记住那根木簪。她以为代表的很重要意义的簪子,时雨的态度,却始终是——我不喜欢,我能够刻得比这个更好。   戚映竹在心里悄悄挤兑他:难怪他发现不了他藏在木匣里的簪子丢了。   坏时雨。   笨蛋时雨。   --   时雨欢喜地带戚映竹下了山,见她神色恹恹、精神委顿,时雨少有地长了体贴的神经,大方地在山下镇上定了一家客栈的客房,让戚映竹好好休息。   戚映竹确实累得不行,她被时雨缠着,也没法想什么活不活的事,闷头便睡了下去。   待她醒来,昏昏烛火亮在客房中,她看到黑衣少年坐在桌案前,低着头拿笔在一张纸上勾勾画画。戚映竹怔怔地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看得有些感动:有生之年,她竟然看到时雨有拿起笔的时候。   时雨背对着她:“你醒啦?”   戚映竹披衣下床,走过去站在时雨身后,诧异地看到时雨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地形图。他的笔也没有拿着写字,而是在图纸上勾划,圈起很多圈来。   时雨介绍:“你在这里等我几天,我进京城办一件事,结束后我就回来找你,然后咱们一路北上。咱们去沙漠,出关……我带你回我的家!”   他眯起眼嘟囔:“楼应该建好了吧?盖好后,我也没有回去过呢。”   戚映竹结结巴巴:“你、你在干什么?”   她声音不对,时雨抬起脸,疑惑地看她。   戚映竹:“时雨,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一副要带我离开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离开啊?我只是睡了一觉,发生了什么吗?”   时雨迷茫地看她。   他继而震惊地问她:“我们不是在私奔么?”   戚映竹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恍惚:“我们什么时候就私奔啦……   “我只是、只是……让你带我下山,躲几天清静而已。”   --   于是,认识时雨这般久,时雨第一次与她吵了架——   “戚日央,我讨厌你!”   戚映竹呆住了:“……时雨,你叫我什么?”   戚映竹纠结他怎么还不知道她名字叫什么,她张口欲言,时雨却扮个鬼脸后,气冲冲地扔下笔冲出去。少年不肯与她待在一个屋檐下,他豪气万分地另开了一间客房,把门关上躲了进去。   戚映竹拍门:“时雨,时雨!”   屋内没声音。   戚映竹:“时雨,你在么?我心口疼,你若是不在,我就不吵你了。”   屋内少年回答:“不在!”   立在门口,戚映竹眸中浮起了笑。 第37章 戚映竹唤不出时雨,……   戚映竹唤不出时雨, 哄了半晌,时雨仍不出来,而她已有些疲累。戚映竹想了想后, 从客房门前离开了。   戚映竹一走,时雨就拉开了门。   楼下掌柜和小二在柜台后忙活算账, 一只手在柜台上敲了敲。掌柜抬头, 看到黑衣少年淡漠的脸色:“我有事找你, 答应吧。”   时雨心中后悔,他怎么不理智地多开了一间房?那……多贵啊。   掌柜听他话说得不妙, 立刻变脸:“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小二惊叫:“掌柜的!”   时雨手向前一伸, 扣住掌柜的手腕。掌柜脸色几下变得苍白,想要呼救,自己却艰难地开不了手。一旁小二眼见不好, 转身要跑,却见时雨另一只手在柜台上一敲, 一方砚台弹起,不知如何,那砚台砸向小二的后脑勺。   “砰”一声, 小二被一方砚台砸晕。楼下转悠的客商们, 全都向这边看来。   再有一个小二贴着墙发抖, 他被时雨抬目一望,这小二比之前的机灵,连忙对四周要围过来的人说:“客人放心, 放心!只是他被我的砚台砸到了, 没事、没事。”   时雨俯身靠在柜台上,仍抓着掌柜的手。他眼神依然清澈平静,不见杀气。但是……掌柜额头上冷汗涔涔:“客、客人……有话好、好商量, 我、我都答应。”   他的手腕被松开。   听到时雨说:“我不要后面开的那间房了,你给我全额退了。”   掌柜:“……?”   他被威胁到这个地步,差点死在这人手下,这个少年的要求,仅仅是退钱?掌柜盯着时雨半天,时雨以为他不愿意,不觉偏头思考,看是否要再威胁一下。   然而这掌柜沧桑无比道:“少侠,你若只是要退房,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早早说了,他也不用吃苦啊!   时雨诧异地眨眨眼。   时雨认真地将掌柜还回来的铜板一枚枚藏进腰包里,他低头数钱时,耳听八方的能力让他注意到戚映竹的影子。时雨仍在生气。   ——堂堂“恶时雨”,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难得好心地要帮一个女郎的忙,那个女郎还拒绝了。   时雨很生气!   戚映竹太弱,他即便生气,都寻不到出气的地方。只怕自己碰她一下,她就倒了。这般憋屈的感觉萦绕少年心房,时雨能想出的法子,就是不理她。   “时雨——”   戚映竹借了客栈的后厨灶房,想熬一碗银耳汤去哄时雨。她在汤里加了不少糖,自己压根吃不了,除了时雨也没人会喝。戚映竹小心地端着这碗烫,走到客栈门前。   她竟然刚进门便看到了站在柜台前的时雨,戚映竹开心地唤他一声。时雨扭头看她一眼,把他的荷包一收,掉头便跑。他身形快极,如风如雾,几个纵跃间,待戚映竹踩进了客栈大门的门槛内,她已经看不到时雨了。   戚映竹:“……”   她心里好气又好笑,但想了想,戚映竹还是慢吞吞地端着银耳汤上楼,要再去敲客房的门。那掌柜和小二缩在墙角,见到戚映竹和时雨认识,他们眼睁睁见那美丽女郎去上楼寻那家已经换了人的客房,然而因畏惧时雨,他们又不敢开口。   时雨坐在客栈外的参天古树的浓郁枝叶间,他晃着一条树枝,明晃晃的阳光从他肩头擦过,照入客栈的走廊中。时雨托腮,看着戚映竹站在那间他已经退房的客房门前。   时雨本性的“坏”“恶”,始终影响着他。何况戚映竹那般带他,他怀着一腔要报复的心,看到她弄错了,也不出声,就静观不动——   戚映竹敲敲门,好声好气:“时雨,别生气了,是我之前话有歧义,让你误会了。   “时雨,我本生在此地,家里姆妈归处也未曾解决。何况我体弱如此,如何能跟你走呢?   “我也不愿走远啊。我只是想过平静的乡野生活……”   她絮絮叨叨,声音又低又柔,在门口说了许久。坐在窗外树上的时雨,听着听着,他越来越别扭,越来越觉得哪里不舒服。他不能体会到戚映竹的心境,可是他坐在阳光明亮处,看着光暗明灭处的戚映竹,微微发起了呆。   他想到了昨夜。   他没有语言形容那种感觉……但是她菱粉一样洁白的脸,瀑布一样压在枕下的长发,面颊的绯红……每逢他弄得厉害了,她欲哭未哭的声音,她抱着他哀求的语调……   这一切,都让时雨格外有感觉。   时雨呆呆地看着,他喉结滚动,想要跳下去抱住她,翻滚进床帐内去玩一些让大家都很高兴的事。然而他谨记着自己不能被戚映竹欺负,恶时雨不能被任何人欺负。   时雨在树上僵坐一会儿,看戚映竹仍对着一道门念叨。他渐渐觉得她可怜,并且因为觉得她可怜,而自己开始不舒服。时雨说不出这种不舒服的原因,但他开始更加生戚映竹的气:   为什么一直对着一个空门说话?   门里面没有人啊!   时雨已经走了,时雨已经退房了,时雨不在那里……笨蛋央央,为什么不直接推门呢?   戚映竹始终不推门,始终对着一扇门说话。坐在树上看她的少年再忍不住了,时雨手指一弹,一道劲风拂去,吹拂起女郎的衣裙。戚映竹耐心地说话时,她面前禁闭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地被风催开了。   戚映竹一愣,这才顺着门推开的缝隙将门向里推开。她不好意思道:“时雨,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我只是看看你,时雨……”   戚映竹怔住了。   屋里干干净净,没有她以为的躲在那里听她说话的少年。戚映竹呆站了一会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端着那碗银耳汤,转身下楼时,步子略微趔趄了一些。   时雨坐在树上,好奇地看着戚映竹和那楼下的掌柜比划,说话。距离太远,客栈中的声音又太嘈杂,时雨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他只是看戚映竹问过掌柜后,她发了一会儿呆,将银耳汤留在了柜台上,上楼回房。   下午的日头暖洋洋的,时雨倚在树上歪了一阵子,便也闭眼,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为舒服,时雨醒来时,已经漫天银星,黑夜降临。时雨从树上跳下,懒洋洋地舒展懒腰,重新找到了自己向来平和的心境。一觉醒来,他对戚映竹的气消了很多,重新关注起了她。   戚映竹所在的客房,早早灭了灯。她睡在床板上,凝望着床榻前的一点儿稀薄月光。客栈的被褥散发着一股潮气,枕头也是硬邦邦,身下的木板床一动便“吱吱”出声。   戚映竹却也不会频繁翻身。   她静静地躺着,想着以后的出路。她还是不能将姆妈一个人扔在山上不管,最起码这些事,应该有个后续,而不是一不如意,她就躲开跑了。不如,趁这次机会,让姆妈也回京城去吧……   “吱呀”。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人窜了进来。戚映竹一愣,屏住呼吸,那人刚进来,随意地关上窗,脚步飘忽地就往床上来。床帐被人掀开,一个颀长无比的人影钻了进来,掀开被褥。   戚映竹结巴:“时雨?”   少年从鼻子里懒懒地哼了一声,含混无比。他上来就抱住戚映竹,将她压在身下,埋在她颈间亲她。他手箍住戚映竹的腰,手指轻轻挑几下,女郎的衣带就被摘开。   戚映竹茫茫然然地被他索吻,脸颊与脖颈都被他亲一遍。他的气息向颈下游走,手指搓开的衣带让戚映竹肌肤一凉,他的手揉了进去……戚映竹慌乱地抓住他的手,涨红脸:“别这样。”   时雨仰头,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他漫不经心,带着几分懒:“玩嘛。”   戚映竹仍有些世俗之礼的困惑,努力地恪守:“昨日才、才……那样过。我身体有些不太好,我不能再与你、与你……”   她小声学他的话,说出口就红透腮:“……玩。”   时雨失望地“哦”一声,郁闷戚映竹之弱。然而时雨只失落一阵子,就很快有了精神,他追根究底:“哪里不舒服啊?”   戚映竹说不出话。   时雨直直地看着她,想了片刻说:“那给你口一次,好不好?”   戚映竹:“……?”   她的迷茫被他看得很清楚,黑暗中,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笑。他一翻身,泛着懒劲地抱住她的腰,从后贴住她,用手跟她比划了一下。戚映竹被吓得一吸气,说:“不、不用了……”   时雨:“你好害羞啊,干嘛这样?这样就玩不起来了。”   他说:“我有很多玩法呢,你就不想试试么?”   戚映竹涨红脸,肌肤因他身后的贴近而更加烫。她知道自己在做坏事,所以心脏也砰砰跳。只有在床帐中,只有在极逼仄的地方,戚映竹才能支支吾吾地说出口:“我、我……你让我适应适应。时雨,你太大胆了,我一下子,确实跟不上你。”   他无拘无束,无所顾忌,漫无目的;他是春夜,是细雨,是清风……她妄图流连春夜,追随夜雨,捕捉清风。这样大胆妄为的事,超过戚映竹十几年对自己的认知。   她被他吸引的同时,亦是自卑的。   戚映竹缓缓地转身,面对着时雨。幽暗中,她鼓起勇气,轻轻地靠上去,抱住时雨的腰。她很喜欢他那窄而直的腰身,时雨不知道这带给她多少安全。   戚映竹小声:“我可以和你说心里话么?”   时雨睁大眼:“你说呀。”   他以为她的迟疑,是因为他的不能理解。时雨心里刺扎一下,却仍试图尝试:“我会努力听懂的。”   戚映竹额头抵着他的脖颈,轻声:“下午我去隔壁客房找过你,但是门开了,你不在。”   时雨心虚地“唔”一声,眼眸闪烁。   戚映竹叹气:“那时候,我以为你走了。”   时雨呆了片刻,不确定地问:“你觉得我走了,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么?”   戚映竹回答:“因为你……向来来去无踪啊。我就在这里,你要找我的时候,我都在。可我想找你的时候,却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下午时候在想,是不是你特别生气,不理我了。是不是你一走了之……我问过掌柜,你连客房都退了。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   就像她身边的每个人。   一一离开她身边。   也许她是真的很不好,才一个人都留不住。   时雨怔住了,他问:“你以为我永远不会回来了么?”他在黑暗中低下头,困惑地问:“可是,我那么喜欢你啊?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再不会回来了?”   戚映竹:“因为,你是自由的啊,你是没有心的啊。你以为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呀。我也许只是你的一时兴趣,就像你喜欢看飞鸟、喜欢看落花一样。你的兴趣会转移,你觉得我无趣,胆小,体弱,和我没有共同的话题……你就会离开啊。”   她睫毛上沾了雾水,声音哽咽:“我真的以为,我到死都再见不到你了。”   时雨心口突得重击一下,疼得他身子绷起。他因这痛意而惊骇,霎时坐起。戚映竹茫然望来,时雨却很快俯身,重新抱住她。他忍不住去亲她,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就不那么难受了。   时雨轻轻亲掉她睫毛上的泪,闷闷道:“你就是……想太多了。我不懂你。”   他却不解:“可你为什么不找我呀?”   戚映竹迷糊:“什么?”   他亲她唇,与她气息交缠。二人灼热的气息交换让帐中变得狭窄,他低伏着身,与她长发相缠间,困惑无比地:“你觉得我走了,为什么不找我,就直接放任不管了?我不知道你那么觉得啊……我不知道你在等我回去啊。   “央央,你不是知道威猛镖局么?我不是还在你院子外面盖了木屋么?我怎么可能、怎么会……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我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如果有人要杀我……”   如果有仇家找,他留下的破绽是越来越多的。   时雨悲哀地走着这么一条路,他便不能明白——“你来找我啊!你若是想见我,就找我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戚映竹呆住。   时雨低头,与她鼻尖相蹭。他怪她:“你就是想东想西,想的却全都不重要。重要的你又不想……你整天唉声叹气,难怪病歪歪的……哼,我要改变你!教你开心一点儿。”   他咬她脸颊,虽她呜咽着用手挡,说会留下痕迹,没法出门见人,少年却仍然得逞。时雨道:“就是要你有记性!央央,你居然这么想我……是你说的两年,两年就两年,我没打算反悔,你也不能反悔。”   他在心里扮鬼脸,反正两年后他也不会放开她。   他看着她就开心,他一个人惯了,他舍不得丢开这种快乐。   戚映竹被他亲得糊涂起来,也赧然自己的想岔了。床帐内,她害羞地搂住他脖颈,问:“我、我会找你的……但如果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呀?”   时雨想了想,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他只好回答:“那肯定是我有事要忙,抽不开身。你在原地等我,等我忙完了,我就会回头找你的。”   戚映竹轻轻地嗯一声,然后,停顿了片刻,她纠结万分地说道:“时雨,你是不是还不记得我真名叫什么。我名字……”   时雨瞬时调皮地捂住耳朵,嚷道:“哎呀,好累,我困了,我要睡觉。”   他胡乱地抱着她闭上眼便睡,戚映竹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又面颊绯红。她心知这样不妥,她心里无奈,还试图抗争:“时雨,你为什么要把客房退了啊?你再订一间去……”   时雨干脆利索:“我不要。”   他耍赖:“你姆妈把你送给我玩,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才不要再订房,我就要和你一起。”   他缠绵悱恻,异想天开:“我要给央央喂饭,穿衣服,梳头发,梳妆……”   戚映竹僵硬,被他吓到:“……你不会真的是这般想的吧?时雨,你弄错了,我不是你的玩具呀。”   时雨嘴硬:“你就是!会说话会动、会掉眼泪会生气、还能让我睡的玩具。我喜欢,我就要。”   戚映竹:“……”   她与这少年无法沟通,又抗争不得。她死命想推他去另睡一床,时雨却死赖在她身上。她分明能感觉到他气息的灼热,下方的变化,可他死抱着她不撒手,戚映竹也挣脱不了。   而戚映竹口上再如何说,她心里是喜欢时雨缠着她的。她腼腆地接受他对自己的执着,他的执着让她心里藏着小小的雀跃——   有人这般在乎她。   戚映竹在这世上活一遭,并非什么都不留下。   戚映竹不放心地与时雨约定:“但是、但是……你只能缠我两年,两年后就要放手,不要再跟着我了,知道了么?两年后,我就要嫁人了,时雨。时雨,你听见了?”   少年闭上眼耍赖:“时雨睡着了,他什么也没听到。”   戚映竹一噎,心里又在同时充满了对他的喜爱。她嗔他一眼,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怪罪他:“坏时雨!”   --   次日,落雁山上,戚诗瑛和成姆妈面面相觑。   这里已经乱了套,成姆妈找了戚映竹一天而未果,戚诗瑛莫名其妙的时候,那老婆子发现戚映竹丢了几件衣衫、几件首饰,就开始哭哭啼啼了。   找人一天一夜后没消息,山下那威猛镖局的胡老大他们也见不到人,成姆妈便只能哭。   戚诗瑛黑着脸拍桌子:“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也许人家只是出门玩两天呢?她这什么毛病,一吵架就离家出走,就这还什么闺秀呢!”   成姆妈忍不住道:“诗瑛女郎,你觉得这只是‘离家出走’么?我们女郎,衣裳首饰都带走了,还是时雨、时雨……那个坏小子!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小子,他也不见了!他分明是带走了我们女郎,再不肯将女郎还回来了……我们女郎那般娇弱,连药都没带,她可怎么活啊?”   成姆妈越想越伤心:“那个穷小子……不行,明日我就要去镖局问问,怎么能这样?女郎……我们女郎,难道真的要丢下这一切,转身走么?”   戚诗瑛凉凉道:“走就走了,这本来就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成姆妈蓦地抬头:“所以你高兴了是不是?”   戚诗瑛翻白眼:“关我什么事?我是很高兴啊,但她自己疯疯癫癫……”   侍女们跟成姆妈使眼色,要她记住侯夫人的吩咐。成姆妈却忘了,她厉声打断:“如果不是你们逼她,事情能到这一步么!我实在不懂,我们女郎病弱如此,又不在侯府住,为何还会碍你的眼?让你克扣她的药材,克扣她的月钱?她并没有抢你的位子,你何必这么容不下她!”   戚诗瑛:“住口!胡说!我什么时候克扣过药材,克扣过月钱?真是奇怪,你们穷疯了吧,什么事都往我身子扯。要不是她让人去京城里杀我,我才懒得来这个穷乡僻野……”   成姆妈:“女郎你也知这是穷乡僻野?有没有克扣药材,克扣月例,一问便知,做什么假呢?”   戚诗瑛不耐烦:“我行得端坐得正!给我查!”   正这般吵着,屋外有仆从小跑着来通报:“女郎、女郎!闫郎君和唐二郎来了……闫郎君说路过此地,想到女郎你,来看看。”   仆从小小瞥一眼成姆妈,嘀咕:“那个唐二郎,肯定是冲映竹女郎来的。”   成姆妈登时欣喜,站了起来:“什么,唐二郎回京城了?他一回来,就来找我们女郎么?”   仆从自然说不出来,成姆妈却是一喜后,想到如今情况,又开始掉眼泪:“可是……我们女郎,丢了啊。”   --   山下的客栈中,戚映竹与时雨在商量回山之事。   时雨坚持:“你的姆妈把你送给我玩的,我还不想还呢。”   戚映竹好声好气:“又不是说回到山上,我们便见不了面了。这样……时雨,你来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她寻思着绑关系,给他安个护卫之类的身份,谁知时雨开口便拒绝:“我不要。我保护人的价格很贵,我不会免费保护人的。”   戚映竹被他噎住:“……”   她吞吞吐吐道:“难道我和你这般的关系,都不足以让你放弃原则么?”   时雨奇怪地看她:“我和你什么关系啊?好朋友也要明算账啊。”   戚映竹呆傻看他,半天道:“可是我们、我们……睡过啊。”   时雨坐下来,托着腮打量她:“性很奇怪么,欲不能说么?为什么我和你睡了,我就要保护你啊?好像我占了便宜一样。”   戚映竹目瞪口呆,问:“难道你没占便宜么?”   时雨理直气壮:“那你这么说的话,你也占我便宜了啊!难道我不好睡么?”   他忽一下站到了她面前,弯下腰仰脸,从下方看她,黑岑岑的眼珠荡漾着碎开的日光,潋滟万分:“我不好睡么?”   戚映竹别过脸,咬住唇。   他为什么这般可爱,又这般与众不同,另有一套思维方式呢? 第38章 因为时雨的古怪,戚……   因为时雨的古怪, 戚映竹收了想让他做护卫的心。   她心中自嘲自己想多了,她怎能让风停驻脚步呢?   戚映竹拿捏不住时雨的想法,他的奇奇怪怪, 总是和世人不同。戚映竹便去写字,寻思起自己的出路。她重新打起精神, 收拾自己这一边的乱局——   回到山上后, 她便要与侯府说清楚。日后, 她再不用侯府送来的药,也不要什么月例了。她自己写写字画挣点钱, 反正山中清闲, 只要不吃药,本也用不了多少钱。   至于药……其实戚映竹隐隐觉得,那些昂贵的药材, 对自己如今的体质,已没什么用了。补也补不下什么, 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而她今日的身体,仍在不可避免地差下去……   耳边突然传来少年郎君一声问:“央央,你平时都吃些什么药啊?”   披衣写字的戚映竹抬眸, 怔然望向时雨。时雨趴在案头对面, 虽是趴着, 坐姿却十分正经,仰脸看她的神态也分外乖巧。他目中更有些闪烁,带些讨好:显然, 先前他拒绝给戚映竹当护卫, 他怕戚映竹生他的气。   戚映竹心中一暖,对他道:“我不用吃药的。”   时雨质疑:“你骗我。我平时见你,你吃药比吃饭还多。你身上总有一股药味, 特别苦……前天我们睡的时候,我都尝到了。”   戚映竹呆滞片刻,仍无法习惯他将“性”说得稀疏平常,随口就来。她拧眉半天,涨红脸半天,憋出一句:“……我身上很苦?”   时雨眨眼。   他漆黑的眼睛里跳跃起了笑,但他顽皮道:“我不告诉你。”   他又催促:“快说,你要吃什么药?我出去买零嘴儿,给你带点儿你的药。”   戚映竹心怜他小小年纪跑江湖,身上能有多少钱呢?自从她和他认识,他都帮她掏了许多钱了,她至今还不上。何况她的身体,也不是靠药能补回来的了……只是她若执迷不说,时雨去过那药铺,直接问药铺掌柜,他不照样什么都知道了么?   戚映竹踟蹰间,时雨高声宣布:“我要养我的女人!”   戚映竹震惊万分,愕然许久。她与时雨对视片刻,时雨倾身凑过来,修长的上身跃过案面,他笑嘻嘻地伸手来捧她的脸。时雨与她面颊轻蹭,他判断不出她这呆滞的神情是哪般意思,便纳闷道:“不是这样么?你不感动么?”   戚映竹深吸口气,将自己跳得剧烈的心脏缓缓放回心窝,告诉自己时雨什么也不懂,自己不可对他有期待。戚映竹轻轻推开他的脸,道:“时雨,你我之间的关系,不要总拿你看到的世人男女那样套用。我们……”   阳光落在案头的宣纸上,光明晃晃的,将字照得晕然。少女垂首,语气带些怅然:“我们不是那般关系。”   时雨打量她片刻,他问:“你生气了么?”   戚映竹温柔地摇摇头,时雨却是看着她落落寡欢的模样,心中忐忑许久。时雨站了一会儿,突然推开窗翻身,当着戚映竹的面跳了下去。戚映竹被他吓住,连忙去看,待看到时雨轻飘飘地落地,她才舒口气。   戚映竹:“时雨……你去哪里?”   时雨抬头:“我去落雁山上给你偷点儿药。”   戚映竹一怔,心里觉得哪里很奇怪,却也只是懵懵地点了点头。   时雨露出笑容,劝阻不得的戚映竹看到他身影几个跃动后不见了,她竟也有些欢喜。她重新坐回去,一边写字一边想着时雨。戚映竹模模糊糊的,想着时雨的奇怪点:   只买一个蜜饼,两个人分着吃;   自己在山上吭吭哧哧地盖房子;   饿着肚子嗷嗷叫着等她投喂;   两人在客栈只住一间房;   他不肯当她护卫,口口声声说他价格很高,不肯免费;   不买药,回山上去偷药……   若只是些许迹象,戚映竹便当做时雨是太喜欢缠着自己。她也一径那般认为。但是这么多的行为聚在一起……戚映竹傻眼,想自己不会探知到了时雨一个很大的秘密吧?   --   寒月如昼,地铺银霜。   时雨熟门熟路地翻窗而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他一掀帐子,整个人缩入其中,抱着帐中人便索吻。自二人发生关系,他越来越沉迷于此,每逢见到戚映竹的面,就想要亲她。   戚映竹本就睡得浅,他的呼吸拂在面上与颈间时,她就醒了过来。她心里有事等着他,是以他的手揉入她怀中时,戚映竹吸口气,抓住他的手,拿了出去。   时雨不悦:“为什么还不能睡?都好几天了!好几天了!”   刚开荤的少年难免欲.求不满,可是他的女郎又是体弱多病,让他不敢乱碰。时雨忍了许多天,整日盯着她,他饿得眼冒绿光,她竟然还不肯。   戚映竹一是年少,二是体弱,她并未有时雨那般强烈的欲。何况,还有大家闺秀的约束在身,不是每一晚,她都如那一晚那般崩溃……戚映竹糊里糊涂地抱住时雨,安抚他情绪:“时雨,这是在外面啊。”   她主动搂他,时雨脸埋在她颈下,情绪却仍是低落的。他手搂着她的腰,灼灼抵着她,他闷声不说话,密密的、潮湿的吻,落在她颈间。戚映竹心跳欺负,心里慌得厉害。   戚映竹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给我取到药了?”   时雨漫不经心地“嗯”一声,他垂着眼睫,眼睛盯着她绯红的耳珠。他脸一偏,将其含入口中,声细若潺,少女忍不住浅叫一声,时雨蓦地仰头看她。   戚映竹一下子捂住脸,埋脸入枕。   时雨笑起来,他将她一翻身,整个人长手长脚地箍住她娇弱的身体。动作间,身下的木板“吱吱”叫着,黑夜中,声音隐晦又清晰,巨大得如同心跳声。   戚映竹脸红如烧,她手指抠着枕面上的鸳鸯花纹,脑子乱如浆糊,却仍试图反抗。戚映竹被他亲吻,口与口分离时,她快速道:“山上情况如何?我姆妈如何?”   时雨:“她死了。”   戚映竹一惊,面色瞬如白纸。时雨亲她间,忽然觉得身下少女气息闭住,脉搏轻微。他立时去看,登时也跟着慌了。他顾不上自己的欲,连忙将戚映竹抱入怀中,掐着她的人中。   时雨低头渡气给她,气急败坏:“她没死,除了哭哭啼啼要找你,她活得挺开心的。你家院子里,多了好多人呢……他们都活得好好的!”   戚映竹在他的帮助下,渐渐定了神,回了魂。她被抱在时雨怀中,与他有些苍白的脸色相对。戚映竹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戚映竹张口欲言,时雨忽而弯下腰,将她抱入怀中。   他的搂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紧。   他闷闷道:“我讨厌央央。”   ——她让他觉得,杀人竟然是一件需要犹豫、需要斟酌的事。   戚映竹心中微酸,自是知道自己方才的闭气,有多吓着时雨。她低声:“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好。”   时雨摇头。他没说话,却偏头,在她耳上亲了一下。   戚映竹犹豫着,转了话题:“时雨,我们回山上吧?”   时雨不回答,戚映竹想到自己对他的猜测,便试探着说:“山下住客栈,多……贵呀。”   时雨有了反应,他微松开她,抬目看她。皎白的月光照在帐外,昏昏的光虽不清晰,但不知为何,戚映竹就是觉得,时雨在用一种分外挣扎、迟疑的眼神看她。   戚映竹便与他算账:“吃喝用度,桩桩件件,比起我们在山上,每日要多花八百文。而且吃的也未必多精致……时雨,你都瘦了,你是不是挨饿了?”   时雨目光闪烁。   戚映竹感慨:“一天八百文,一月下来,是不是都能去买个小店,赚点儿钱了?有了钱,都能娶老婆了……”   她偷看他,观察他那挣扎的神色,小声补充:“时雨这般俊俏,若再有家财万贯,谁不想嫁你呢?”   说到此处,她一顿后,忍下心中酸楚。然而时雨说:“我不娶妻的。”   戚映竹便改口:“哪个女郎不愿意与你好一场呢?”   时雨眼睛直勾勾看过来,语气幽怨:“你啊。”   戚映竹愣住。   时雨:“我想睡你,都睡不到!你不肯和我睡!”   戚映竹结巴道:“不是、不是一回事,我是因为、因为……客栈声音太大……而且、而且,我又不是因为你有没有钱……”   她羞窘得说不下去,心中被甜蜜和困窘同时包围。时雨不管她,他扑过来,就将她重新压在了身下。他哀求道:“做一次嘛。真的很舒服的……你肯定不会疼的,来嘛。”   戚映竹艰难拒绝:“不……”   时雨:“我给你钱好不好?”   戚映竹幽幽嗔他:“你又来。”   时雨伸手勾住她下巴,唇贴了过来。他平时看似分外霸道,我行我素,可是每逢此事,戚映竹却觉得自己被包裹在柔风细雨之中。长发相缠,脸颊轻贴,少年男女的眉目都带着许多天真,纯然……这份纯然,每看一次,都会让人心动。   戚映竹锁骨轻缩。   他的吻落在她耳上,缠绕她:“好不好?”   戚映竹咬紧牙关。   他贴着她脖颈,细弱的血管,在舌下轻跳。他气息也乱了:“好不好?”   时雨将她推下去,她意志凌乱,唇咬着软枕不敢发出声音。清薄的夏日衫白瓷一般,何其柔若春水,被人手指轻勾,一层一层推了上去。少年猫着腰,挨着那小小的凹下去的腰窝。   气息浮动,身体颤颤。   “吱呀”声断续,“啊”声含混不清依譁……潮润的冷汗、热汗混在一起,手指与手指,乌发与乌发,已难以分清。   帷帐垂地,被皎洁月光照拂,如海浪一般翻卷。   戚映竹不知自己是如何落到这一步的,起初、起初……她只是想审问这个守财奴,问他是不是吝啬鬼。然而、然而……也许在她这里,他不是吝啬鬼,他是色中饿鬼。   但也不全面。   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的长腰、修腿,他随意的勾引,她都如牵线木偶一般陷入其中。那床板的声音太大了。那简直是戚映竹的梦魇。而时雨发现她的紧张,竟不避开,反而次次用此刺激她。   他偷偷地笑,眼含春波。面上落汗,戚映竹捂着脸:“时、时雨……你这个、这个……坏蛋。”   时雨就学她说话:“央、央央,你这个、这个笨蛋!”   便是鹦鹉学舌,都于此间增添趣味。每次一波声音,她的心跳都要被吓得跳起来。这种黏糊,时间长了,便带上了禁忌的、隐晦的快意。戚映竹恍恍惚惚地躺着,与时雨一道沉沦时,想着莫非她十足饥渴,极为渴望他?   淫之一字,是否该让人羞耻?未婚纵欢,是否该让人生惧?可为何她却觉得解脱呢?   戚映竹不是圣人。   而时雨是妖精。   --   落雁山上,愁绪满怀。   此间情绪,不像山下那对小儿女那般轻松。   药铺的学徒和小二讪讪地站在廊外回话,屋中坐着戚诗瑛,以及两名郎君。成姆妈靠着墙,拿着帕子擦泪的时候,也在打量家中两位男客的反应。   一位郎君器宇轩昂、神色沉着,不管听外头那小二如何哭诉,他都面如止水,此人是闫腾风,是被侯府拜托,来郊外带戚诗瑛回家的;   另一位郎君,自然是成姆妈之间心心念念的唐二郎,唐琢。唐琢是端王府上的小公子,生得面如冠玉,一派温润文士的相貌。他刚刚回到京城,就急急出京来找戚映竹。路途上,他遇到闫腾风。而未曾见到戚映竹,唐琢便先听到了戚映竹在山上的遭遇。   唐琢听戚映竹如何苦顿,他玉白的面容紧绷,时而用隐怒的眼神看戚诗瑛。若非闫腾风在旁拦着,他便要上去与戚诗瑛算账。   成姆妈看得略微欣慰。   那小二跪着哆嗦:“我们也不是故意少药的……是那段时间下雨,比较潮……”   成姆妈哪里容的他们颠倒黑白:“你们分明是为了讨好诗瑛女郎!”   小二一滞,心里骂这老婆子多事,口上面向戚诗瑛恳求:“女郎,我们也是无奈……”   他膝行过去磕头,被戚诗瑛一脚踹倒。屋里仆从们一阵抽气,闫腾风立刻拦在中间,不让戚诗瑛再揍人。他警告道:“阿瑛!”   戚诗瑛怒:“所以现在坏人是我对吧?我是贼喊抓贼是吧?她过得不好,全都要算到我头上是不是?那我十几年的……”   唐琢道:“你父母已经寻回了你,你只要好好呆在京城,不要乱跑,谁能说你一个不字?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戚诗瑛高声:“你们啊!不是全都说我是恶人么,不是都说我不如戚映竹么?她一个病秧子……”   闫腾风:“阿瑛,不要说了!”   戚诗瑛环顾这屋中人,除了闫腾风稍微向着她,其他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她浑身冰凉,想着戚映竹也许不容易,但是这世间的艰难,又不是只有戚映竹一人吃了。   戚诗瑛向后跌两步,她眼睛看到一把扫帚,她突然抓起扫帚,就向那小二身上打去。   她的动作惊了一屋子人,众人赶紧去拦,戚诗瑛叫骂:“都怪你们!我什么时候吩咐过你们苛待那病秧子?我认识你们么?你们全都来怪我、全都说我是恶人,明明我才是被威胁的那个……我是来找她算账的!我是被欺负的!”   她的张牙舞爪、活力四射,众人阻拦,也拦得满头大汗。成姆妈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出闹剧,叹口气,幽幽说一声:“我们女郎,要是也有这么好的身体,该有多好。”   此话一出,戚诗瑛打人的动作一凝——   是了,戚映竹享了十七年的荣华富贵。可她也病了十七年。   据说,养父养母当年是救了宣平侯和侯夫人,养母受惊,才产下一羸弱至极的女婴。   慌乱的逃亡,让两家抱错了孩子。戚诗瑛出生后,就被养父养母的亲人们抱养。养母死了,养父过几年后也死了。戚诗瑛吃百家米长大……如果这样的罪给戚映竹,大约戚映竹活不了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戚诗瑛一时怔怔的,想着这错落的巧合——   她和戚映竹,谁更对不起谁呢?谁替谁吃了十七年本不用吃的苦,谁又替谁受了十七年本不该受的罪?   外头仆从脚步声急促而来,在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唤:“女郎、郎君们,映竹、映竹女郎,回来了!”   戚诗瑛回过神,屋中一众人全都回了神。成姆妈最先冲出屋子,口上唤者“女郎”,紧接着是反应过来的、变得激动的唐琢,最后,才是闫腾风和戚诗瑛对视一眼,双双一起走出去。   院落中,枝叶簌簌,阳光稀薄。女郎戴着幕离,藕色纱帘轻扬,托着她的裙裾鲜妍,腰肢细软。她垂头行走,光错错地落在她身上,如同浮着一层浅微的雪光一般。   众人屏着呼吸,一时间看得呆住,不敢唤醒这个场景。   与其相比,跟在女郎身后的那武袍劲衣少年,虽然也俊朗,却更像是凡尘中人了。   唐琢痴痴地看着这一幕,他颤颤地唤一声:“阿竹妹妹——”   戚诗瑛抬头看去,没想到此人叫得这般恶心巴拉,方才真的看不出来。院中行走的戚映竹抬目,幕离纱帘飞起,隔着纱帐,她错愕地看到唐琢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成姆妈先看戚映竹,再紧张地看向时雨。   成姆妈看到时雨盯着唐琢,目光几分专注。成姆妈的心一下子提了上去——   坏了。   她认识这个少年也不是一两日,也算了解时雨几分。戚映竹因为眼瘸而看不出,成姆妈却能看出,时雨很少关注自己身边的事。时雨非常随意,非常无所谓,这世上人对他的吸引力,远没有一棵树、一株花对他的吸引力强。   成姆妈只见过时雨总是缠着自家女郎。   而今,时雨盯上了唐琢。   坏了、坏了。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这个坏小子,必然是将唐琢看做情敌了。   --   戚映竹回来后,戚诗瑛的态度很古怪。唐琢的目光始终黏着戚映竹不说,时雨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唐琢。自然,唐琢也看他,欲言又止,觉得这个少年很奇怪。   但比起一个陌生少年,唐琢更关心戚映竹,他道:“阿竹妹妹,这山野之地,就不必住了。咱们回京城吧。”   戚映竹无奈一笑,觉得他总是这般想当然,一点儿不变。她面向戚诗瑛,说道:“多亏女郎还没走。不然,我真少不得要进京一趟。我是想让女郎回去告诉侯府一声,日后的药、月例,我都不要了。侯府不必再想着我了。”   戚诗瑛硬邦邦道:“那是你和我阿父阿母的协议,我可不知道。我是你的传声筒么?”   她看到时雨,本想讥嘲这个女人才几天不见,就找到了靠山……但是时雨幽黑的眼睛,不知为何让戚诗瑛心悸,戚诗瑛难得的老实,没有说难听的话。   她敷衍万分地说自己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表姐成婚了,给你发了帖子,你去吧。”   她甩出一张请帖,扔给戚映竹后,也不理会戚映竹如何反应,转身就向外走。闫腾风左右看看,对戚映竹尴尬地笑一声:“我奉伯母的命,来带阿瑛回去。”   说罢,他不好对侯府的家务事多说,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戚映竹拿着手中的请帖,看着戚诗瑛的背影,纳闷戚诗瑛在这里等这么多天,到底是为什么,怎么才说几句话,戚诗瑛就走了。戚映竹茫茫然地打开请帖,看到是宋凝思要成婚,她微惊喜:“表姐……回家了?”   唐琢在旁温柔笑道:“是,你出事的时候,你表姐正好在那段时间回家。我当时不在京城,也是回来才知道……阿竹,你表姐的婚宴,你总不会不去吧?你这便与我进京,我们、我们……跟我父母说一下我们之间的事吧。”   他扭捏脸红。   成姆妈在一旁脸色如便秘,偷偷看时雨。   戚映竹心里微惊,也悄悄看时雨。她支吾:“他、他是、是……”   时雨打量着唐琢,目光闪烁。   唐琢这才将目光放到时雨身上,他有些警惕,不动声色地走向前,将戚映竹挡在自己身后。他回首问戚映竹:“阿竹妹妹,他是谁?可是护送你回来的过路人?我这就给钱,打发他走吧。”   时雨目光一定,终于恍然大悟。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了——   在敦煌时,向自己发布杀人任务、附送一个杀戚映竹任务的,就是这人。   都怪这人,害他去杀央央,损失了很多钱。   时雨眯起了眼,略微杀意凝于心间。 第39章 六月的日光下,唐琢……   六月的日光下, 唐琢找了条长条凳,坐在了戚映竹院中的杏花树下。   即使树荫遮阳,唐琢的卫士们也为公子撑开了黑色巨伞, 在公子面前摆开桌子,备下茶点茶盏。唐琢品了口茶, 顿觉心旷神怡, 山野荒居带给他的烦躁都在一瞬间化为清爽。   这破败地儿……   若非阿竹妹妹, 他才不会赖着不走。   唐琢扭头看了眼身后廊庑。错落阴影光后,窗子开着, 戚映竹坐在窗下写字, 那个成姆妈在旁装模作样地擦拭家具、摆弄花瓶。唐琢猜戚映竹是为戚诗瑛给她的婚宴请帖而烦恼、回信,望着女郎坐在窗下的清薄消瘦模样,唐琢不禁目有柔情, 心中激荡:   阿竹妹妹……   唐琢的一腔春意未曾找到发泄之处,便被院外“乒乒乓乓”的声音吵到。   他皱着眉, 怜惜阿竹妹妹真可怜,竟要和一个乡野穷小子做邻居。心里这般想,唐琢便抬目看去——院外那隔壁木屋旁, 之前在戚映竹那里遇到的少年正将黑色外衫脱掉, 绑系在腰间。他蹲在地上, 砰砰砰地砍着树木、草皮。   少年挽着袖子,露出蜜色的肌肉紧贴的手臂。他力道匀称,每一刀下去, 从未失手。一会儿功夫, 他身边就堆满了整齐的砍得均匀的木头。少年抱着那堆木头,在唐琢眨个眼的功夫,嗖一下就消失了。   唐琢不禁揉揉自己的眼睛, 下一刻,他又看到了那少年的身影——时雨跑去栽树了,蹲在树苗前给树浇水。   唐琢:“……”   果然是乡野穷小子,干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农活。   唐琢却怎么看这小子,怎么不对劲。他心里有敏感的危机意识,总觉得这个小子是敌人。唐琢说不清这种古怪的感觉,但是他非常不悦这个小子住在阿竹妹妹的隔壁。   唐琢想到方才,阿竹妹妹还特意为这个少年叮嘱自己——“唐二哥,时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那日心情不好下了山,是时雨送我回来的。你万不要欺负他。”   唐琢品着茶,心中依然不舒服。   “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从外传来,那骚扰声,自然也传入了屋中写字的戚映竹耳边。戚映竹低着头寻思是否要为表姐的婚事回京,是否该亲自回一趟侯府,与自己的养父养母说清楚……听到敲打声,她只是抿一下唇。   成姆妈在旁努嘴:“时雨又在敲敲打打了,不知道要干什么?你说,他不会真的要在咱们隔壁盖出一个院子吧?”   戚映竹低着头不说话,专心写字。秀发贴着她的面颊,时而拂过她红润的花瓣一般的唇瓣。   成姆妈觉得戚映竹回来后,便与时雨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的亲昵感。然而,唐琢又来了,赖在这里等着戚映竹,无论戚映竹如何拒绝,他也要住下来。   女郎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成姆妈又喜又忧,试探戚映竹道:“……时雨这孩子,是真的不懂事啊。大白天的,他在外面敲敲敲,女郎看书写字都没法静心。”   戚映竹握着狼毫的手一紧,声音轻微:“不碍事的,姆妈。我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   成姆妈继续说:“看上去还是唐二郎好些。温润如玉,风度翩翩。而且他一回京,就来找女郎,对女郎的心……女郎这回相信我说的了吧?唐二郎能文能武,还是端王府的小公子。时雨这一对比……就是一个混镖局的。对比有点大啊。”   戚映竹忍不住低声:“……何必以身份取人。”   成姆妈开始比较:“那我不以身份取人——时雨他认得几个字,唐二郎又家学如何?时雨每月能攒几个钱,唐二郎名下又有多少商铺田地?时雨能吟诗作对,与女郎志趣相投,还是唐二郎更能?时雨……唐二郎……”   戚映竹一滞,说道:“时雨……武功好呀。”   她低着头,在心里偷偷地补充:而且他眼睛会说话,腰细而有力,还有漂亮好看的长腿。他还很潇洒,很可爱……会在树上睡觉,会追着一只鸟从树上掉下来,会把她当正常人看待而不是一个病秧子。   多好玩的时雨啊。   成姆妈:“就是这个才吓人。你看他之前杀人的那几波……手一挥,死一片。女郎,我琢磨着这小子,有点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意思……”   戚映竹沉默,她其实也觉得,时雨有点……但是——“镖局的大当家,会约束他的吧?”   成姆妈:“女郎——”   戚映竹偏头,微嗔:“时雨现在不是挺乖的么?他并未出去乱杀人啊,就是对戚诗瑛,他只是威胁而已,他已经进步很多了……何必、何必总盯着人的缺点呢?”   成姆妈:“那你也多看看唐二郎的优点?”   戚映竹被打趣得脸颊滚烫,她自是坚定地拒绝唐琢,但是唐琢与她青梅竹马,追了她这般多年,即使不成夫妻,做朋友也不能伤人太深。唐琢要住下来等她一起回京,戚映竹说服不了他,只能同意。   戚映竹在心里祈祷,唐琢和时雨可千万别闹出事来。   --   唐琢一盏茶喝完了一半,见院子外的时雨仍在一会儿砍树、一会儿拔草、一会儿种树。唐琢被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吵得烦了,见屋中写字的戚映竹和成姆妈嘀嘀咕咕,却没人出来制止那少年,唐琢更是心里生疑。   唐琢招手,吩咐自己的卫士几句。   几个卫士领了公子的命,就向院外走去。屋舍中的一主一仆在写字说话,并未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四五个红衣卫士出了院门,到了时雨所在的地方。   时雨蹲在土堆边,旁边放着一小桶水,他正耐心地给他要种的树苗浇水。几个卫士挡住他面前的光,时雨也没有反应。几人看这少年清瘦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轻视。   一人喝道:“小子,我们公子叫你过去说话。”   时雨如同没听到一般,手扶着自己的树苗。   另一卫士声音冷道:“耳聋了是不是?走,跟我们去见公子!摆什么谱儿!”   他们呼和了几次,时雨都没反应。几人脾气暴躁,一人伸脚去踹时雨身旁的小水桶。接着,眼尖的卫士看到时雨突然伸出一只手。那眼尖卫士没有反应过来,那个要踹木桶的卫士一声惨叫,抱着自己的膝盖向后噗通倒下。   卫士惨叫:“我的膝盖!我的膝盖!艹,老子杀了你——”   时雨歪头:“这是我的口头禅才对吧?”   这少年蹲在地上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想来刚才卸掉那个卫士的手段,也不过是巧合,不过是力气大一些。几个卫士对视一眼,呼和一声,一拥而上。时雨睫毛眨一眨,眨去了尘土,他站了起来。   坐在戚映竹院中树下的唐琢,颇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卫士们与时雨交锋。卫士们扑过去,时雨身子拧转,几次乍然消失乍然出现。四五个卫士哀嚎着倒在地上,或抱着膝盖,或捂着手,或掐着自己的喉咙……时雨拍拍手上的泥土。   时雨皱眉:“你们不要吵到央央。”   他随手一点,身影在地上几人间穿梭,飞快地点上了卫士们的哑穴。   世界清静了,时雨转过脸,向身后的戚映竹院落看来。他笔直的目光,盯住唐琢一瞬。   那一眼无谓什么神色,似颇漫不经心。但唐琢不知为何,心上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僵坐不敢动。待那少年移开了目光,唐琢才有了自由活动的戾气……他不安地吩咐身边的卫士:“过去看看,都怎么回事?”   隔壁木屋前,移开目光的时雨扫一眼地上倒一片的卫士,撇嘴:“你们好弱。”   他天真无比地竖起一根食指,挑着下巴仰起眼皮,道:“央央不喜欢我杀人,我不杀你们。但是你们不要再来烦我了。”   几个躺在地上的卫士有苦难言:他们有的被卸了膝盖,有的被折断了手臂,有的被扭歪了下巴……他们治伤都没时间,还有精力烦这人?   几人骇然,想提醒自家公子这个少年武功很厉害,却苦于各个被时雨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他们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时雨越过他们,走向隔壁的院落。   时雨站在了唐琢面前,坐着的唐琢不堪矮人一头,站了起来。唐琢维持着自己的风范,向时雨示意桌上的茶盏:“时少侠,喝茶。”   时雨打量这个人。   他其实对这个人很无所谓,只要这人不要影响他和央央在一起的时间就好。而且他也不喜欢这个人住在央央的院子里……以前面对这种事,时雨都会直接用杀人来解决。但是现在,为了照顾戚映竹的心情,时雨懵懵懂懂地,换了一种方式。   时雨新奇地体会着他与人沟通的新方式:“你找我有什么事?”   唐琢眼睛看向院子外头自己那倒了一地的卫士,不敢对这少年掉以轻心:“我的卫士……”   时雨“哦”一声后,非常随意地说道:“他们啊,他们对我大喊大叫,我讨厌有人对我说话声音很大。秦随随告诉我,有人对我说话声音很大,就是在嘲笑我,激怒我。我就给他们一点教训而已,死不了。”   唐琢愕然。   他盯着时雨干净清澈的眼睛,对方的简单甚至带了些残酷:这少年的心智……莫不是个傻子?或是个无意识的恶魔?   时雨还非常随便地问他:“所以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唐琢斟酌一二,直接干脆道:“离开阿竹妹妹身边。”   时雨目光盯着他,这一瞬间,唐琢呼吸一顿,心跳加速,觉得对方看自己的这一眼,和之前那股隔着院落撇开的一眼极为相似——都让他觉得自己要危险了。   唐琢想自己一定想多了,他抵抗着时雨的影响,道:“我知道你救了阿竹妹妹,是阿竹妹妹的恩人。阿竹妹妹如今困苦,正处于她最艰难的时候,没办法报答你,才给了你一直缠着她的机会。没关系,我有钱财,也有身份地位。你想要什么,直接说便是——只要你离开阿竹妹妹。”   时雨盯他一会儿,非常突兀地、慢吞吞地问一句:“我怕我理解错了,我就多问一句——你说的‘阿竹妹妹’,是戚映竹么?”   他非常清楚地说出戚映竹的名字,让唐琢诧异了一下,更觉得这个少年不能留。毕竟女儿家的闺名不会轻易告诉陌生人……这少年知道戚映竹的闺名,是觊觎了戚映竹多久啊?   唐琢看时雨点了下头。   时雨打量着他,说:“我本来还想叫你离央央远一点。”   他想了想:“但我没找到合适的说话机会。”   ——毕竟他就会杀人。   唐琢拿捏不住这少年的态度,便亲自倒一碗茶:“你缺钱么?”   时雨非常坚定的:“缺。”   唐琢一愣后,放松下来。只要缺钱就好办。他自己用茶杯,将茶碗递给时雨。时雨面无表情地接过,没懂唐琢眼中为何在他接过茶碗后,生起了轻蔑。   唐琢嘀咕一声:“土鸡瓦狗。”   时雨耳力出众:“你说什么?”   唐琢:“没什么。”   唐琢是轻蔑时雨的茶碗与自己的茶盏的区别,他用牛饮嘲讽这乡野粗人,这少年也不懂。唐琢面上恭敬地与对方敬茶,拢袖喝自己的杯中茶:“时少侠,你说个数,离开阿竹妹妹,你要多少钱?”   时雨认真地托起腮判断,拿自己的钱和戚映竹各自摆在天平两端。他在脑内不停地给左右两边添添补补,忙忙碌碌。但是天平在戚映竹那边,实在太重了,忙得他手忙脚乱,他也摆不上合适的价格。   时雨回答:“无价。”   唐琢一愣,下一刻,他拢着的袖子被人一把拽下。时雨一手扯下他的手臂,一手拿着茶碗,一碗水当头泼了下来。唐琢被茶水泼成了落汤鸡,听时雨淡声:“你是不是觉得你嘲笑我,我看不出来?”   唐琢大怒:“你——”   下一刻,他的喉咙被一把掐住。唐琢面色铁青,身后的卫士一看不好,连忙上前,却见时雨拽着唐琢手臂的手腕一动,几点密针挥洒而出,那些卫士就被定住了身形。   时雨掐住唐琢的喉咙。   唐琢脸色青白交加,震怒又茫然。唐琢勉强道:“你敢!你不敢杀我——”   时雨掐着他的喉咙,与他脸几乎贴上。从远处看,两人像一对好兄弟,凑近商量悄悄话一般。时雨贴着他耳朵,淡声:“离开这里,不然……”   戚映竹急促的声音传来:“唐二哥,时雨!”   时雨瞬间收回了手,扭过脸。唐琢一边咳嗽一边惊惧地想往后撤退,但是想到自己在戚映竹面前的面子,他硬生生止住逃跑的脚步。   戚映竹提着裙裾,和成姆妈从屋中赶来。她薄薄的,影子也在地上照得单薄浅淡。主仆二人脚步匆忙,显然发现院中的不对劲,怕出事。戚映竹走几步路便喘息微微,脸色苍白,看上去更加羸弱。   成姆妈第一眼看唐琢,见唐二郎脸色难看,满脸的水滴滴答答向下落。她心里暗道不好,拽一拽女郎的衣袖,提醒女郎。   戚映竹第一时间看时雨,时雨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空碗,茫然而无助地看她。少年眸子乌黑,唇红齿白,戚映竹放下心——幸好她来得快,时雨才没有被唐二郎仗势欺人。   她对唐琢是有些了解的。唐二郎颇有些贵族郎君的通病,喜欢以权势压人。然而时雨只是一个可怜的穷苦的野小子,如何受得了唐二郎的欺压?   戚映竹问:“时雨,你没事吧?”   时雨乖巧地摇头。   唐琢气得脸青:“阿竹妹妹,你是不是问错了人?”   戚映竹这才看向唐琢,看到唐琢发冠上的茶叶、脸上的水,她吓了一跳。她再次看向时雨,目光惊疑。时雨看懂了她的眼神,说道:“他让他的卫士到隔壁打我,他骂我‘土鸡瓦狗’,他还用钱威胁我,要赶我走。”   时雨又想了半天,伸出自己方才打架时,被唐琢卫士擦到的手腕。他手腕上干干净净,什么也看不出,但时雨努力挣扎一下:“他的卫士掐我的手腕,我手腕差点断了。”   戚映竹立刻去看时雨的手腕:“什么?差点断了?”   她虽然没有从时雨的手腕上看出什么痕迹,但是戚映竹胡乱地想,可能是习武人打架的方式与众不同,比如时雨其实……有了内伤?   戚映竹责怪地看向唐琢:“唐二哥,我不是请你不要欺负时雨么?时雨这般单纯善良,又孩子气,他根本不懂你的世界……你为何还要这般欺负他?”   时雨立在戚映竹身后,微微露出一个笑。但是戚映竹关怀地看向他,他便又是安静无辜地眨着眼,还撇了嘴,看着分外委屈。   成姆妈看到少年那一闪而逝的笑,一个哆嗦:“……”   唐琢不可置信,他手指时雨:“阿竹妹妹,你知道他是如何做的?他拿茶碗泼我水,他还掐我脖子……”   时雨反驳:“他胡说,我没有。”   便是眼瞎如戚映竹,都不可能说自己看不到唐琢那一头一脸的水。只是在戚映竹眼里,时雨是被欺负后才回击的人……戚映竹责怪他:“时雨!”   戚映竹有牙尖嘴利的时候,她语气生硬,对唐琢说话时有些生气:“难道不是唐二哥先看他孤身一人,才欺负他的么?我都说了,时雨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何你对我的救命恩人,这般没礼貌?时雨……你手腕还疼么?”   时雨想了想:“疼。”   戚映竹目有怜惜之意,隔着衣轻轻拽住时雨的手,拉着他进屋去给他上药了。唐琢又气又着急,追上去:“阿竹妹妹,你不要被他骗了!事情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那个时雨,他就是坏坯子!”   成姆妈在旁边劝阻唐琢:“唐二郎、唐二郎……你莫追了,女郎现在正生你的气,你越解释,她岂不是越觉得你强词夺理?而且时雨那个样子……看上去,你确实威胁了他。”   成姆妈本坐观其变,这时也不禁责怪唐琢:“唐二郎,你太不冷静了。时雨是我们女郎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用钱财打发时雨?难怪我们女郎生气。时雨那小子……我们女郎都快把他捧到掌心吹捧了,你还欺负他?你用错方法了。”   唐琢:“……我真的没有欺负他!”   ——他是想欺负,但他根本没来得及!   唐琢有口难言,停下步子,意识到自己太急了。他盯着那衣衫挽在腰间的少年被戚映竹牵着进屋,目中充满了嫉妒。唐琢痴痴地看着,见打帘子的时候,时雨凑上去好像跟戚映竹说了什么,戚映竹噗嗤一笑……   唐琢茫然无比地气:“莫非阿竹妹妹是以貌取人么?怪我不如那个时雨长得无辜?”   成姆妈无言。   --   屋舍中,戚映竹给时雨上了药。她稀里糊涂地给他手腕涂抹,问他手腕哪里疼。时雨随便瞎指挥一通,凉凉的药就涂到他腕间。   戚映竹涂完药,伸手在时雨手腕上轻轻打了一下:“好了。”   时雨:“疼!”   戚映竹抬目看他,眉目盈盈若若。她嗔怪道:“真的疼么?时雨,真的疼么?”   时雨一愣,与她目光对视片刻,这才知道原来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雨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为自己辩解一句:“真的是他先动手的。”   戚映竹道:“我相信你的,时雨。你不会乱动手的……你对我那么好。”   时雨心虚地“唔”一声。   戚映竹凭着自己的判断,带着几分不安说:“时雨,你很闲么?”   时雨:“对啊,我挺闲的。”   戚映竹:“……你整日,没什么事做,怎么挣钱呢?”   时雨犹犹豫豫地说:“我只做大生意,不接小生意。我、我很有钱的。”   他有点纠结戚映竹如果管他借钱,他该怎么办。戚映竹却是见他仍然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直接说:“你要不,下山待一段时间吧?”   低着头的少年目光微凝,掀起眼皮,盯着她。他的目光有些凉,带着些凌厉残忍。他说话的语气却只是带着很多委屈与不解:“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相信我么?你其实觉得是我的错,就想赶我走,对不对?”   戚映竹道:“自然不是。我是怕他欺负你……时雨,他有点儿公子郎君的娇贵病,虽不是坏人,但也没学过体谅他人。我怕他让你伤了心,欺负了你,让你不开心……”   时雨便放松下来,笑嘻嘻地凑来,在她唇角一亲。戚映竹骇一跳,立刻去看开着的窗,脸在瞬间红透,身子变得僵硬。   时雨:“没人能让我伤心,能欺负我,央央放心。”   时雨从窗口翻了出去,戚映竹抬手阻拦不及,只好忧心忡忡地放下了手。戚映竹叹口气,依然觉得时雨和唐琢二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很危险。   --   唐琢在戚映竹这里住下,住在戚映竹院落的厢房中。唐琢记得戚映竹和成姆妈的话,再加上被时雨摆了一道,他克制着不和时雨说话,好讨好戚映竹。   只是夜里临回厢房前,唐琢被时雨看了一眼。   那一眼,充满了羡慕、嫉妒、厌恶。   唐琢:“阿竹妹妹,你看他!”   戚映竹扭头,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了。而唐琢的这份憋屈,成姆妈是深有体会的。成姆妈叹口气,拍拍唐二郎的肩膀:任重道远啊。   但是总体上看,时雨对唐琢,其实态度挺平和的。成姆妈观察之下,发现时雨和以前无差。他依然时不时目光会游离到自家女郎身上,让女郎害羞地挡住脸;他时不时看着女郎发呆,非要人提醒一声才移开目光。   时雨好像从来不关注唐琢。   他到底……知不知道唐琢是他的情敌?   女郎如今两道选择题,让成姆妈看得着急。成姆妈心里偏向时雨,但又贪恋唐琢的权势。而且时雨实在……是一个太神秘的少年。她们主仆二人,对时雨了解得实在太少。   成姆妈想了一夜,寝食难安。次日清晨,成姆妈起来做早膳时,推门后一愣,见自家院中竟然坐着时雨。时雨趴在石桌上,精神萎靡,打着哈欠。   成姆妈打招呼:“时雨,这么早就来找女郎玩儿?你可别进我们女郎的闺房,我方才看的时候,女郎才睡了一会儿……你别打扰她。”   时雨闷闷地嗯一声。   因为唐琢死赖着不走,戚映竹院中的厢房被占,成姆妈又回到了戚映竹的闺房中,睡在了外舍。因为这个原因,时雨和戚映竹据理力争,差点吵架,戚映竹坚决不肯让时雨夜里进她闺房,怕被姆妈发现。   无论时雨如何说自己很乖,她也不肯。   时雨奄奄一息地趴着:“好烦啊。”   ——好想把所有人都杀掉啊!   成姆妈哪里知道这个少年的坏心思,她进灶房熬了药,出来后见时雨仍趴在那里,心里还对这少年多了很多满意。毕竟……成姆妈抬眼看看隔壁厢房,见卫士守在外头,里面的主人,还没起床。   跟女郎献殷勤,都起得这么晚。   成姆妈擦干净手,坐在石凳上等着药熬好的功夫,和时雨聊天:“时雨,你觉得唐二郎怎么样?”   时雨偏头,看成姆妈。   成姆妈试图点拨他:“你对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时雨自然不会说我挺想杀了他,他在成姆妈这里学着扮乖:“我觉得他很有钱。”   时雨很羡慕:“……好有钱。”   成姆妈:“……”   成姆妈:“你不好奇他和我们女郎的关系么?你知道他想娶我们女郎么?”   时雨嗤笑一声,语气瞬间无情:“他想得美。”   成姆妈惊疑地看时雨,时雨天真道:“央央说,她两年后才会成亲。两年后,唐二郎肯定又老又丑,央央才不会看上他。”   成姆妈一时竟然判断不出来时雨知不知道成亲的意思,她思量间,见时雨好像真的被她勾起了话匣子。时雨垂着眼,如同闲聊一般地问:“姆妈,这个唐二郎,到底是什么身份啊?他和端王府,有什么关系啊?”   成姆妈没想到时雨到现在都不知道,她随口答:“唐二郎,就是端王府的小公子啊。怎么了?”   时雨托腮:“我随便问问。那他们府上是不是还有老大?”   成姆妈说起这个,便很遗憾:“那肯定啊。等大公子被封为了世子,唐二郎就能有自己的妻室了。那本是我们女郎的机会……”   时雨想:好刺激。   唐琢要杀的人,是端王府的大公子。   京城的人,真好玩儿。   --   戚映竹醒来后用了早膳、吃了药,唐琢又来缠了她一通。她心烦意乱,便随意说自己想吃什么糕点,将唐琢打发走。院中清静下来,戚映竹这才发现没看到时雨。   成姆妈收拾碗筷,道:“时雨啊?早上还见到他趴在这里睡觉,也不知道现在又跑到哪里玩儿去了。”   成姆妈进灶房洗碗,戚映竹犹豫片刻,去了隔壁寻找时雨。木屋空空荡荡,时雨并不在。戚映竹失落地回到自己院中,路过厢房时,突得听到里面砰一声有动静。   戚映竹:……唐二郎下山去给她买糕点了啊?   戚映竹试探唤:“时雨?”   屋中没有人应,戚映竹想了想,一咬牙推开门,见到时雨将一页纸藏入怀中,正在翻看唐琢的桌案。戚映竹惊呆,时雨扭头,蓦地扑来,将她身后门一关,捂住了她的嘴。   戚映竹被他推在门上靠着,不禁拉下他的手:“时雨,你藏了什么东西?你过来唐二郎的地方翻什么?不要偷拿别人的东西,快还回去。”   时雨:“我没有偷拿。”   他抱胸辩解:“我是有原因的,但我不能告诉你。”   ——唐二郎要杀他大哥。   时雨接了这样的任务,弄清楚后,便意识到东窗事发后,自己会迎接的追杀。时雨是舍不得钱,但他也要给自己找点儿护身符……谁让唐二郎偏偏赖在这里不肯走。   戚映竹向他摊手:“时雨,拿出来。”   时雨撇过脸不承认:“我没拿。”   戚映竹好气又好笑,道:“不要耍赖……你真的不能乱翻别人的屋子,你又不认识字,你怎么知道你拿的是什么?”   时雨:“我认字的!”   戚映竹:“好好好,那也不能乱拿别人东西。时雨……”   时雨:“我真的没拿,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   他转身要走,戚映竹连忙拽住他手腕。她不知道如何与时雨说,唐琢身份尊贵,他会惹祸上身。她和时雨于此争执,两人说了半天,时雨道:“我就是没拿,有本事你搜啊。”   戚映竹气:“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搜么?你……你这个坏蛋,别乱跑。”   争执间,二人同时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唐琢:“你们女郎呢?”   成姆妈结结巴巴:“可能出去……散步了。”   唐琢:“她身体不好还乱跑什么?真是的。”   唐琢推门而入,“吱呀”声响——   戚映竹的心高高跳起,她腰肢被时雨一把搂住,嘴也被捂住。嗖一下,时雨抱着她,钻入了床榻下。同时间,唐琢进屋。 第40章 戚映竹头皮欲炸。 ……   戚映竹头皮欲炸。   时雨日日挑战她的忍耐力, 在她的崩溃边缘试探。她只是来找时雨,让时雨归还东西,然而如今, 唐琢在屋中翻看书目,不知床底下, 藏着时雨和戚映竹。   唐琢如何想得到他心慕的那花朵儿一般柔弱易败的女郎, 会与一个野小子行下此事?   夏日炎炎, 床板下空气逼仄,夏衫单薄。不紧不慢的翻书声在耳, 床板下, 戚映竹脸贴着时雨的胸膛,少年身体瘦长,看着单薄, 却能将她抱在怀里。   体弱、空气少、唐琢在外面、时雨抱着她……诸多原因综合于一处,戚映竹手心捏满了汗。然而戚映竹低着眼, 黑压压的床底下,她目光落下后,由他脖颈顺着衣领向下, 看到他窄细的腰身。   戚映竹想到自己进来时, 时雨将一张纸藏了起来。他胡闹惯了, 还说让她搜。他笃信她不敢搜他……   戚映竹不敢去看时雨的神色。   她脸贴着他的脖颈,能够感觉到少年的气息绵长、稳定。他与她不同,她受混乱的思绪影响, 想东想西, 时雨呼吸却静得,压根让人听不到。他很安静,听着唐琢在屋中的动静, 判断着什么时候可以带央央出去,他不知道他怀里的戚映竹,几分挣扎后,颤巍巍地向他的怀抱伸出了手。   戚映竹细白冰凉的手指,摸到了少年的胸怀前。   时雨猛地一僵,注意力从床板上转移到了床板下的身畔。戚映竹偷偷摸摸、又坚定万分地盯着他的心口和腰部,她怯怯伸出的手才摸进去了不到三寸,手指就被时雨握住了。   戚映竹手指被攒住,她僵硬地抬头,与时雨低下来的眼睛对上。他眼中的神色很不可置信,想不到她会摸他。他眼神流露出干干净净的好奇与期待,盯着她。   戚映竹看懂了时雨跃跃欲试的眼神:“……”   ——他可能误会她的意思了。   她有点儿尴尬,默默想将手缩回来,谁想时雨却不肯放。他甚至有些急了,抓着她的手绕过衣带,直接领着她往衣襟里揉。少年的夏衫更加单薄,戚映竹的指下碰触到他滚.烫的胸膛肌肉,一下子僵住了。   时雨脸挨了过来,他如软骨蛇一般腻滑,长发贴着她的脸,唇瓣也凑来。他与她做口型:你摸呀。   戚映竹僵硬着。   他催促一般地,抵着她的唇来亲她。戚映竹被他的大胆吓得大脑空白,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而时雨的碾磨才刚刚开始。戚映竹被他逼急,贝齿内潺潺,他抓着她的手指一径在他自己怀里捣鼓。   戚映竹舌尖努力相抵,忍着喉间吟,她精神变得迷离,眼眸变得湿润。   他亲一下后,来看她,用眼神暗示她。戚映竹怕他再次胡来,便硬着头皮,指尖在他衣内胡乱地戳了一下,如同完成任务一般。头顶少年气息一热,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嗯”声,炸在戚映竹脑海中。   她慌得仰头看他,时雨的脸埋了下来,埋在她颈间。他闷闷地贴着她的耳,轻轻一咬:“继续。”   戚映竹屏着呼吸,听外面唐琢似乎没听到声音,微微放下心。她缓的这几刻,时雨催促地在她耳上一碾,戚映竹头皮发麻,手指颤一下,她指下少年肌肉一缩,他在她耳边的浑浊声更加厉害。   戚映竹身子瞬间软了:时、时雨……他怎么能、怎么能……   然而她被迷了心窍,她也许从来抵抗不了时雨的诱.惑,也或者她本就对此好奇,如今只是好奇心被时雨勾起来而已。床板下,发着抖,戚映竹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她手指在他肌肤上滑动,忍不住去碰。   紧实、清薄、有力。   而让戚映竹面红耳赤的是,她脑海中想到了画面。她曾是闭眼不敢看的,可是少年俯身看她,眸子清黑勾欲,衣物不挡……她不可能完全没看过。   而戚映竹更想摸的、更想摸的……   时雨轻声:“央央想摸我的腰么?”   戚映竹说不出话。   时雨弯眸,他眼睛里荡着欢愉与连绵。他亲昵地蹭她鼻梁,将她鼻尖上的汗舔去,他抓着她的手向他腰上拉。时雨也不禁红了脸,他在黑漆漆的床下嘀咕:“我给你啊。”   唐琢坐在书案前翻书,却翻得心烦气躁。他说不出原因,但总觉得待在这屋中的每一刻,都变得漫长而磨人。唐琢“啪”地一声将书盖在桌案上,床下的戚映竹被声音吓得抖一下,时雨抱紧她。   时雨笨拙地拍她的后背,学着旁人安抚人时那样,安抚着戚映竹。   时雨用眼神催促戚映竹:继续呀。   戚映竹心慌气短,红意由脸蔓延到心。她艰难地摇头,呼吸太乱,巨大羞耻和刺激,让她很难继续下去。她冰凉的指尖,已经被他腰间的灼热肌肤熨得生暖,搭着他腰间的汗。   时雨的气息包围着戚映竹。   戚映竹昏昏沉沉。   时雨呆呆地看着戚映竹这个样子。他眼神直接,这份直接逼迫人,又透着些傻气。戚映竹不知道自己多好看,不知道自己每一根头发丝,在此时的时雨眼中,都珍贵而迷人。   他盯着她,她起伏的心口贴着他,薄薄的夏衫将热度传递,时雨很快感知到了。时雨眼神直勾勾向下落,戚映竹发现不妥,试图从他怀里脱出去。时雨突然用力,将挣扎的戚映竹紧紧抱进怀里,让她与她严丝密缝,一丁点儿空隙都没有。   他的胸膛,感受着那月色下的潮汐起伏。   戚映竹慌乱紧张中,被情与欲当头砸来,砸得她更加头晕。她脸也许更红了,更烫了,她听着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让她发慌,她会死的。这么快的心跳声,她会死的……   她试图推时雨,时雨抱得更紧。他少年人的面容和身体,在此时呈现出了成年男子会有的强硬和渴望。她是他的春水,是救命之泉,而他实在太渴。   戚映竹混沌间,发现那样剧烈的心跳声,竟没有让自己晕过去。她呆了一下后,后知后觉,发现这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不是她自己的,而是贴着她心口的心跳……属于时雨的心跳。   时雨……心跳加速了?   这发现的巨大秘密,让戚映竹被打得一个趔趄。她带几分恍惚、几分惧怕地抬起头,与少年纤长睫毛下的黑眼珠对上。戚映竹怔怔地看着他,看他无知无觉地沉迷其中,她却隐隐约约窥探到了一个秘密——   时雨,也许喜欢她。   并非像喜欢一只鸟、一朵花那样的喜欢。他不会为自然界的美好壮丽而心跳加速,但他却为她心跳加速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没有心的么?他不是感情天生淡漠么?感情天生淡漠的人,为何会这么容易动心?他和她才认识了几天,他就这般心动……然而戚映竹是不愿意时雨动心的,她不愿看到时雨有懂情的那一天。   戚映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时雨,时雨懵懂地与她对望。他不理解她眼中的伤感是何意,他以为是自己强迫她摸他的腰,让她不快了。时雨畏惧地放开她的手,然而他眼中荡着欢喜,他的心跳依然很快。   他凑上来,讨好地蹭她鼻尖。   床板下逼仄的空气,不想面对的时雨的秘密……这都让体弱的戚映竹越来越不适,她脸上的血色本就不多,此时一点点褪去,头晕乎乎间,大脑被黑暗袭来。   时雨望着她,看她像花一般,要在自己怀里枯萎。   他忽地伸手捧住她的脸,长发缠与齿间,向她渡气,将自己藏在胸腔中的温暖的、绵长的气息,传递给她。戚映竹睫毛颤颤,被迫接受他的渡气。她面容时白时红,手搭在时雨的肩头,微微推他后退。   少年的腰身紧窄,身如春柳,脊背如山。   戚映竹迷迷糊糊间,又难过,又沉醉。气息相传,她被染上他的气息,而她搭在他肩上的手,便不忍再推开。   木门扣响的声音惊动床下的两个做坏事的少年,也让屋中的唐琢开口:“进来。”   护卫进来了,床板下透出的细微的光,能看到鞋履在走。他们还能听到推拉声,衣摆垂扬,是唐琢起身又入座。戚映竹从迷离中挣扎出来,又开始抗拒时雨,然而时雨捧着她的脸,继续他的渡气。   借渡气来亲她。   让她面红耳赤,睫毛飞颤;让她软如春水,攀附于他。   床下推拉的时候,屋中站立的卫士朗声汇报着:“公子,没有找到女郎的行踪。就连那个时雨的屋子,咱们都试着硬闯了一下……屋里也没人。”   床下戚映竹听到他们说话声,她手在时雨肩上捶,让他放开她。   时雨弯眼睛,亲得“啵”一声响亮。   戚映竹心跳瞬间静止,床板上,唐琢和卫士一起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卫士惊疑地看向木屏风,唐琢目光凝起,二人一起绕过屏风,看向那张床。卫士抽出刀,唐琢凝目,二人走过来。   衣摆在地上掠过。   戚映竹快要落泪,时雨却仍是亲她。戚映竹不敢发出声音,时雨用眼神安抚她,却仍阻止不了女郎紧张得出了汗。时雨摸到了她汗湿的后背,他一时怔住,眼睛微亮地向她看来。他一手捂住她的鼻,对她轻轻嘘一声,然而他仍贴着她的唇。   唐琢和卫士站在床前,正犹豫是不是方才听到了。   唐琢:“……把床劈开?”   卫士犹豫道:“好像……没有声音。也许听错了?属下站在这里,没有听到有别人的呼吸声。”   这般一说,唐琢也自我怀疑起来。因这卫士,是他手下武功最高的。这人都说没听到呼吸声……屋门口,又来了一个卫士:“公子,属下逼问那个姆妈,她终于肯说实话,说戚女郎可能和那个时雨出去散步了。”   卫士声音很低:“那姆妈说,时雨总缠着她家女郎。”   唐琢脸色瞬间铁青,顾不上管什么床了:“荒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唐琢越想脸色越难看,他早就觉得那个时雨不对劲,此时更加按捺不住。他不过在京外忙了几个月,他以为戚映竹经过这般事,身边不会有别的男人,只要他回来,帮助了他的阿竹妹妹,阿竹妹妹感动之下,就能与他回京城成亲。   他想娶戚映竹,想了好多年!   只是戚映竹一直待他可有可无,态度冷淡。   唐琢思前想后,若想抱得美人心,少不得用一用英雄救美的法子……然他这英雄回来拯救美人,却发现美人身边冒出了一个野小子!   唐琢气不过,更加不能坐视戚映竹真的会被一个野小子抢走……他堂堂端王府的小公子,怎么会败给时雨那种人?   唐琢一甩袖,便向外走,冷声:“走,我亲自去山上找阿竹妹妹!绝不能让阿竹妹妹和时雨在一起……我非要带走阿竹妹妹!”   床板下,亲吻戚映竹的时雨眸间神色微淡,霎时间心间再次浮起杀意。他的杀意暂时被戚映竹抚慰而下,毕竟央央的唇瓣像花瓣像蜜汁,像世间最甜的糖……让他流连不舍。   唐琢气冲冲地领着卫士出门后,待屋中人走后,时雨才带着虚弱的戚映竹,从床下钻出。他将面容绯红的少女横抱在怀里,聆听一下屋外声音,直接推开门,用轻功嗖一下掠出去。   在院中做针线活的成姆妈感受到一阵风,待她抬起头,却只见树上几只鸟振翅飞起。   时雨抱着戚映竹,偷偷摸摸地回到了自己的木屋中。他将她放在床上,跪在她面前,讨好地看着她。戚映竹被流动的空气一拂,心神渐渐回来。她跪坐在床上,见面前的时雨面容微红,唇瓣更红。   他的发丝也乱了。   时雨悄悄来抓戚映竹的手,问她:“先别走好不好?”   时雨抓着她的手,放在他心口,他得意而期待地告诉她:“我好像喜欢你啊。”   戚映竹否认:“时雨,这不是喜欢。只是因为欲,而生起的自然反应。你那不是喜欢。”   时雨不解地看她,他目光有些迷离,有些不懂。但他分外相信戚映竹,她说不是,他就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时雨忐忑地看她:“对不起。”   戚映竹望着他,鼻尖蓦地一酸,眼圈红了。   她要保护时雨的心,她反思自己和时雨是不是太近了,才让他对她生了爱慕之心,可是她一个多病之人,一个注定活不了多久的人,能够给时雨什么……她希望他懂的感情有很多,她最不喜欢他懂的就是爱,可偏偏,他第一个生起的心,也许就是爱。   她是否会伤了时雨?   戚映竹别过脸,小声说话间,声音带着哽咽:“时雨,我走了。”   时雨听她好像要哭,他本能地伸手拉住她,不愿意她走。戚映竹低着头,时雨呆呆地看她片刻,心里觉得委屈:“我已经道歉了……你不是能够理解我没有心么?我只是弄错了感情而已,你为什么就要哭?”   戚映竹勉强让自己笑,让自己抬脸面对他:“没有,你没有错的。我也没有哭,只是有点累。”   时雨打量她:“那你能不能陪陪我?”   戚映竹抿唇:“你还没将偷的唐二郎的东西还回去。”   时雨想了想,耍赖道:“你陪我一下午,我就还回去,好不好?”   他心中扮鬼脸,他才不会还。   幸好戚映竹如今精神疲惫,顾不上管他。他说的乖巧,她就当他真的那么乖巧了。时雨深谙讨好她的法子,他轻轻地靠过来,试探地抱她,又低下头,轻柔地在她唇上亲一下。   戚映竹抬头,看着他眼中的期待,她拢衣,半晌后道:“时雨,不能白日荒.淫的。”   时雨失望:“哦。”   他却红着脸,扭捏道:“那你,能不能继续……抱一抱我?”   他比划:“就像刚才在床下面那样。你抱得……我特别,舒服。”   戚映竹:“……”   她的忧心被他天真的欲打败,他直率地要求她做什么,戚映竹的脸腾地一红,只觉得这不好。然而她觉得这不好,时雨却还是挤入了她怀中,拉住她的手,揉向衣带。   夏日昏昏,帐暖光热,气息急促。   屋中很快漾上了浑浊的气味,时雨“唔”一声垮下肩,倒在戚映竹怀里。戚映竹惊呆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葱白,笋尖入水。她又怒又羞:“时雨!”   时雨笑嘻嘻:“别生气,我也帮你,真的很舒服。”   戚映竹说着不要,却还是被他抱住了。怪夏日太热,怪阳光烤的人烦躁,怪他的眼睛会笑,怪他的身材太好……   怪她慕色。   --   时雨心情极好,唐琢黑着脸回来的时候,得知戚映竹已经睡下,时雨却在院门口等他。时雨热情地邀请唐琢,说自己刚盖好了一个很大的木屋,唐琢不用委屈自己睡小厢房,可以和时雨一起睡在戚映竹院子的隔壁。   唐琢:“……”   成姆妈陪时雨一起等唐琢回来,成姆妈笑道:“我们女郎要是知道时雨这两日忙着盖房子,是为了欢迎客人,定会觉得时雨有礼貌了。”   黑夜里,时雨笑眯眯,大大方方地摊手道:“对,我学会了有礼貌。”   唐琢瞪着时雨,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少年的阴险之心——不就是心里不平衡,不想自己能够和戚映竹住在一个院子里么?偏偏阿竹妹妹温柔善良,被时雨被哄骗了。   但是……来日方长。   唐琢心里对时雨动了杀机,面上反而维持着笑:“辛苦时少侠了。”   时雨道:“是挺辛苦的……但都是为了央央休息得好嘛。”   唐琢嗤声:“可惜阿竹妹妹听不到你这话。”   时雨弯眸。   他心想央央怎么会听不到,不是有那个老婆子嘛……那个老婆子虽然很讨厌,但是什么事都要跟央央说,也有好处。   时雨抱胸看着唐琢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他刚盖好的木屋,成姆妈在旁夸时雨懂事了,时雨手指扣着手臂,心想这个唐二郎真烦人,怎么还不走。   再不走……他就想杀人了。   --   时雨发现,戚映竹好像待他变得冷淡。   他早上高高兴兴去找戚映竹玩的时候,用早膳的时候,戚映竹竟然忘了叮嘱姆妈专门煮时雨爱喝的甜粥。戚映竹说自己忘了,时雨看一看她,再看一看旁边嘴角含一丝笑的唐琢,时雨眯起了眼。   时雨压下自己的失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以前他比现在更像个怪物的时候,秦随随曾经教过他,就是因为他霸道地非要一个人只能是他一人的玩具,那些人才害怕他。他要大度点,要将喜欢的东西跟别人分享……或者,不要占有欲太强。   时雨在秦随随的帮助下,基本能够和正常人沟通。但是他此时看着唐琢,依然是、依然是……很难控制住情绪。   时雨的不安,到他再一次天亮后去找戚映竹玩,成姆妈竟然告诉时雨:“女郎和唐二郎去看日出了,可能得中午才回来了。”   时雨:“……”   戚映竹刻意地想控制一下自己和时雨的关系。最好时雨对她的感情,能维持在以前的程度。他只想和她玩一玩游戏,只保持单纯的想睡一睡的心便好……为此,戚映竹让自己和唐琢出去看了日出。   她也是借机会,试图劝唐琢下山回家,不要再等自己。   看完日出,二人立在山巅。唐琢为山间风景壮丽而心旷神怡,戚映竹柔声:“唐二哥,我真的不会与你成亲。我如今的日子便很好,你就让我一人在这里呆着……”   唐琢以退为进,含笑:“可是你不是要下山,去参加你表姐的婚宴么?正好与我一起下山。”   戚映竹:“我自己一人便好……”   清亮带笑的少年声音在山间惊起飞鸟:“央央!”   戚映竹心口蓦地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时雨出现在了这里。她分明躲避他,但是听到他的声音,心神就跟着一颤。自然,一旁的唐琢,脸色黑了下去。   时雨提着食盒:“我听说你们来看日出,你们肯定没吃早饭,饿了,我就给央央和唐二郎带了早膳来。”   戚映竹呆呆看他。   时雨洋洋得意指自己:“我自己做的!”   他看着戚映竹,眨一下眼,戚映竹忍不住低头抿笑。她朝旁边沉着脸的唐琢柔声道:“时雨烹饪很厉害的。”   时雨见她笑,心里不禁得意。他立刻殷勤地招呼两个人吃饭,唐琢则惊疑不定,心想怎么会有自己的饭……果然,时雨打开食盒,非常敷衍地端给唐琢一碗豆腐清粥,其他的……全是时雨给戚映竹带的药膳。   戚映竹夸:“时雨,你真厉害。这么短的时间……”   时雨弯眸:“小意思,你尝尝看。”   他迫不及待地要让戚映竹尝自己做的饭菜,一旁的唐琢看着这对少年男女当着自己的面就这般……唐琢心里的杀念更重。   --   暴雨之夜,一道闪电划过天地。   同时间,三道响箭刺破天幕,被雷电声遮掩——这是向“秦月夜”发布任务的令箭声。   箭代表信号,发出后会有“秦月夜”的信鸽寻来,等着接取发布人的任务。鸽子扑棱拍着翅膀从唐琢的窗口飞出后,时雨被拍翅声惊醒,蓦地从床上坐起。   唐琢坐在屋中,将将喝下一盏茶,正要关窗熄灯入睡时,一道蒙着面纱、戴着兜帽的人影无声息地落在他屋中角落里。唐琢起身时,被黑暗中那道人影惊得一晃。   唐琢:“……‘秦月夜’的‘恶时雨’么?”   “秦月夜”接任务,是这般快的脚程?   时雨立在黑暗中,幽幽地打量着唐琢。时雨改了平日说话的声调,声音低哑:“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你又寻我何事?”   唐琢见这人,果然是自己之前在敦煌碰到的“恶时雨”形象。他放下心,又诚惶诚恐,怕这位恶名昭彰的杀手一言不合会做什么。唐琢谨慎道:“之前的任务,您可以接着执行。在下这一次,是想让您接一个新的任务。”   时雨没说话。   唐琢目中杀气重重:“杀了这个院中那个叫‘时雨’的少年。”   时雨挑眉,静静看他。   --   滂沱大雨哗哗,京城被雨水洗刷,夜间天地幽黑,却时而被雷电照得彻亮。   这样的暴雨夜,家家户户禁闭户门,街上并无行人。此时此夜,一个红衣少女扛着大刀,与一个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青年,一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青年为红衣少女撑着伞,一道鸽子白影飞过寒夜,青年手一伸,一道劲风追去,那鸽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这二人,是步清源,与秦随随。   步清源将拦截的任务纸条拿到手中,看一眼后,“呵”一声一笑,递给秦随随。扛着大刀的红衣少女便凑来,借着步清源的手,眯眼看字条上的字迹。   黑色大伞阻挡着四面八方飞来的雨。   秦随随啧啧道:“哟,有人拜托‘恶时雨’,杀时雨自己啊。这也不知道该说谁倒霉。”   狐狸面具下,步清源笑声低悦:“自然是时雨倒霉……他任务完成得乱七八糟,还要楼主您亲自出来收拾他,这个废物。” 第41章 唐琢从没想过,“恶……   唐琢从没想过, “恶时雨”和戚映竹院中那个缠着人不放的时雨有关系。   因江湖人都有外号,本名反而少为认知。   例如,唐琢知道“秦月夜”那位副楼主几乎不接任务, 却在江湖上有“狐狸刀”的名号。他不知道“狐狸刀”的本名叫步清源。   “秦月夜”的新任楼主在江湖上的外号叫“血海刀”,成名于那妖女十岁时手刃全家, 血洗高楼。江湖上提这妖女, 便说丧尽人心、恶名昭彰, 顶多唐琢知道那妖女姓秦。他不知道“血海刀”的本名叫秦随随。   唐琢又哪里想得到,“恶时雨”的外号, 与时雨的本名之间, 只差一个“恶”字。顶多,唐琢在说“时雨”的名字时,感觉有些奇怪, 怕这位外号“恶时雨”的杀手会生起什么误会。   时雨盯着唐琢,再次确认:“是你这个院中的那个少年?”   唐琢恍然, 猜这位杀手到来的时候,想必已经察觉时雨的存在了。唐琢心里有了底,对这位如今在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更多了许多信任。   时雨懒怠道:“不接。”   唐琢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时雨道:“我最近很忙, 没空接任务。”   唐琢连忙:“报酬不会让大人失望。”   时雨挑一下眉, 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因为唐琢上个要他杀戚映竹的任务而损失的钱……新仇加旧恨,这人还敢提钱……时雨手一张,一把银针从掌中飞出, 直刺向唐琢。   唐琢骇然!   密针飞来, 他全身被定住一般,刹那间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位杀手手下。朕擦过他的脸,定在了他身后的墙面上。擦过唐琢脸侧的针, 只堪堪在他脸上划破了一道血痕而已。而唐琢僵硬着:“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时雨:“不接就是不接。”   唐琢眼睛不敢眨,那站在阴影角落里的人倏地一下移动,那个地方便没了人。唐琢再看,见那戴着兜帽的人已经出了窗,衣袍被雨打湿。雷电声轰鸣,唐琢追到窗口,不死心地问一句:“大人不接此任务,我可以重新发布任务,让杀手楼的其他人接么?”   时雨淡漠:“随便你。”   唐琢刚放下心,就听那人幽幽道:“但是杀手楼应该没人敢接。”   唐琢愕然:“……”   这是什么样的任务,会让“恶时雨”不接,杀手楼的其他人也不接?听说有些困难的任务,那位“狐狸刀”副楼主会接,但是这一次,连副楼主也不接?自然,唐琢从没想过他会有面子让楼主接他一个任务。   时雨……时雨难道不是一个普通的乡野少年么?   这一夜出来得如此无聊,纵步几下跳上屋顶的时雨打个哈欠。雨丝擦过他的兜帽,落在他脸颊上,冰冰凉凉。冰凉一激,时雨蓦地想到了那天戚映竹摸在他腰间的,同样凉丝丝的手。   时雨周身的血,在想到她时,忽而热了起来。他身子跳跃,没有返回自己的屋中睡觉,而是去缠戚映竹。   雨声很大,戚映竹睡得糊里糊涂中,怀中、被褥中,就出现了一个少年。她迷迷糊糊的,在晦暗中,以为这只是一场春夜之梦。她被他亲得发笑,在他轻蹭她时,更是抬了手抱他。   时雨:“能一起睡么?”   半睡半醒的戚映竹:“……嗯。”   --   次日,唐琢再一次地出现在戚映竹这里。不出他的预料,时雨果然在。   但是经过昨晚的事,唐琢对时雨警惕了很多,觉得这少年不简单。只是唐琢觉得,时雨和戚映竹之间……似乎有些奇怪。   平日时雨只坐在那里,都能让阿竹妹妹觉得他可怜什么无辜什么的;今日时雨坐了半天,戚映竹只板着脸闷头写字,不搭理时雨。   青竹新绿,满舍清风。唐琢思量一二,还是先去关注戚映竹了:“阿竹妹妹在写字?”   暴雨之后,山间小居空气清新。姆妈在院中扫落花和雨水,戚映竹开着窗写字。戚映竹见到他又来,也颇有些烦,脸上的恹恹色便更浓了。只是戚映竹抬头间,愕然:“唐二哥,你的脸?”   唐琢摸一下自己脸上的血刀子,目色一黯。他试探地看一眼时雨,见时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戚映竹,对他脸上的伤痕没什么反应。唐琢赧然笑:“我练武时,划伤的。”   时雨唇角翘了一下。   唐琢:“……”   他一时判断不出,时雨这个笑,是觉得他撒谎,还是觉得他练武伤到自己,很可笑?   唐琢盯着时雨时,时雨突兀冒出一句:“昨晚是你自己点头同意的……”   戚映竹:“时雨!”   她面色霎红又霎白,飞快地看一眼唐琢。她瞪着时雨,嗔怒:“不要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不听我的教诲么?”   时雨茫然:“……可是你不理我,也让我听话么?”   戚映竹:“你、你应该反省你的行为合不合适……”   时雨:“很合适啊。我问了你,你说好,你还亲……”   戚映竹快要尖叫:“时雨!”   时雨:“……”   他捕捉到她剧烈的情绪变化,他感觉到她的情绪很乱,又像是害羞,又像是生气……时雨想到今早成姆妈的那一声尖叫,还有戚映竹拍他肩的涨红脸的样子。   时雨默默地判断:难道央央真的是生气么?   她早上,是在打他么?   她力气那么小,他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和他玩,还是在打他。   唐琢听了半天,脸色一点点灰下去。唐琢打断这两人的含情对视:“等等,阿竹妹妹,昨夜,你和时雨在一起?”   戚映竹警惕地盯一眼时雨,怕他再口无遮拦。幸好时雨乖乖地坐在那里,眨一下眼,没有开口的意思。戚映竹才掩着心虚,对着唐琢,也对着院外扫落叶却伸长耳朵关注屋子里面情况的成姆妈,说道:“时雨只是与我玩了一会儿。”   时雨偏头看她。   戚映竹望他一眼。   时雨低下头,藏起了眼中的偷笑。   唐琢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是难受,还是庆幸。他喃喃自语:“若是和阿竹妹妹在一起,那就不可能找我了……应该是两个人吧。”   戚映竹:“唐二哥你说什么?”   唐琢:“昨夜你和时雨……”   戚映竹飞快的:“什么也没发生。”   唐琢放下心,又看一眼时雨。他再看戚映竹,见戚映竹虽板着脸,耳根却红如血滴。唐琢怔忡,心一下子乱起。他心里涌起恐慌感:难道他等了这么多年的佳人,要便宜别人么?   怎么能够!   戚映竹是他一直等着的,他等了这么多年……凭什么是时雨!   带着不甘心,唐琢凑近戚映竹,用嘴角的笑,掩饰他心中那嫉妒至极的心:“阿竹妹妹这字似乎写错了。”   原本戚映竹是不会让唐琢如何的,但是近日时雨的不妥当行为、加上他对自己越来越强烈的爱慕心,都让戚映竹忧心忡忡……戚映竹想让时雨对自己的心淡一点儿,她思量一下,给唐琢让出了位子:“请唐二哥教我。”   戚映竹与唐琢站在那里写字,郎才女貌之相,琴瑟和谐。   时雨闷闷地坐在墙下,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戚映竹刻意冷落,他便觉得是唐琢在捣鬼。时雨更想让这个人消失……可是他还不能杀这个人。这个人死了,他的钱就彻底赚不到手了。   怎么也要等他完成任务,再杀唐琢。   时雨思考,该怎么在不杀唐琢的情况下,赶走唐琢。   --   戚映竹和唐琢的交流多了,二人吟诗作赋间,时雨沿着墙,悄然翻窗离开。戚映竹虽不理会时雨,却一直关注着那个少年。时雨一走,戚映竹的心就如被他带走一般,空落落的。   戚映竹攒着笔出神。   唐琢:“阿竹妹妹,该你写诗了。”   戚映竹丢下笔,郁郁道:“我有些累,我要去睡了。”   唐琢怔然,看戚映竹的面色和身量。戚映竹清清薄薄,病美人之姿色让人心动,却也让人心忧。唐琢忽地向前一步,握住戚映竹的手。戚映竹吓一跳,她向后抽手,没抽出。   戚映竹面红生怒:“唐二哥,自重!”   唐琢:“阿竹妹妹,你听我说,你再等等我……我最近在忙着一桩事,待我忙完了,一切都会好的。我听说天山有一株百年‘九玉莲’,大家都在等它开花,可以医治百病……我已经让人去那里找,去买去等,都行的……阿竹妹妹,我一定把‘九玉莲’带给你,治好你的病。   “我们可以一辈子幸福在一起。   “只要你再等等,再给我点儿时间!”   戚映竹终于将手抽走,背过身。她道:“不必了。唐二哥,我已拒绝过你许多次,今日,我不妨将话说的更明白些……我不想嫁给你,不想回去京城。我喜欢平静的、无争的生活,喜欢三两炊烟,喜欢山清水秀……   “你会娶到适合你的夫人,但那不会是我。唐二哥若怜惜我,便知以我的身体,应付不来京城那些人……”   唐琢:“所以才要给你治好病!你才情好,只是身体不好,才拖累了你……”   戚映竹:“……唐二哥,你莫要勉强我了。”   唐琢道:“阿竹妹妹,你还年轻,你以为乡野生活是你想要的。但是你的才情,你的身体……都不是这样生活能够救的。只有跟我回京城,你才能得到最好的呵护。阿竹妹妹,你是最好看的花,是墙上的美人壁画,是书中的如玉佳人……京城才是你的归处,这里不是。”   戚映竹:“我已说不喜,唐二哥仍执迷不悟,我又能说什么呢?唐二哥请吧,我真的累了。”   她背过身,向内舍走去,背影显然的不开心,萧萧肃肃。但她又清雅无双,又袅袅娜娜……唐琢看得痴然,自然依然不肯放下执念。   唐琢痴痴道:“阿竹妹妹你睡吧,我在外面坐着,守着你。总有一日,你会懂我的心。”   戚映竹回头,隔着竹帘盯他一瞬,她轻声:“你自愿意做痴情好儿郎,可问过我是否愿做那负心寡情被你等候的凉薄女郎?”   --   唐琢和戚映竹在山上交锋,时雨已经下了山。   他不只下了山,他去了京城一趟,直奔端王府。   端王府守卫森严,时雨要杀的那位大公子,现今还不是世子。只消那人过了今年的生辰,便会被封为世子。唐琢就彻底失去了机会。所以唐琢给时雨的任务,是必须在九月前,让唐璨,即他大哥,死。   时雨并不清楚端王府表面兄友弟恭之后弟弟那对兄长的取而代之的心,唐琢将他这份心掩饰得极好,端王府无人知道。端王府一切资源倾向唐璨,唐琢想成为世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唐璨死。   时雨不关心那些,他只是接了个足够多酬金的任务,来杀人而已。   却也不好下手。   时雨没有来端王府踩过点,没有研究过唐璨的生活习惯。他的心被落雁山上的女郎占满,若非唐琢死赖在山上不走,时雨依然不会下山。   漆黑大夜,夜如凶兽笼罩住整个端王府邸。   时雨伏在屋檐上,静静等着时辰,判断着最好的时机。他知道以今日端王府的布局、自己的武力,他杀不掉唐璨。但是做杀手,本也不是武功最高的人,才能杀得人。   何况时雨今夜,目的并不是真的能杀掉唐璨。他只是试一试——   时雨从屋顶跳了下去。   片刻时间,刀光剑影,灯火一点点通亮。灯火游走,护卫尽出。整个王府在一刻后,变得混乱——   “快来人!有刺客!”   “大公子遇刺了,快、快抓刺客!”   “叫御医!叫御医!”   寒夜中,时雨一刺便走。而即便如此,端王府那些发现他踪迹的卫士们,紧追不放。卫士们靠王府养着,刺客大摇大摆地来刺杀,挑衅他们,他们若不作出什么,明日端王府就会将他们全都撤走。   卫士们和时雨在冷夜的京城街巷间追逐,他们的对手时远时近。哪怕武功如时雨这般好,也不能很快摆脱他们。但是时雨必须摆脱他们:他要在天亮时离京,他要回去落雁山,找到戚映竹!   夜间端王府的遇刺,惊动了京兆尹。闫腾风在府中休憩,也被拍门而唤:“大人,端王府遭了刺客!”   闫腾风领着京兆尹的人,与端王府的卫士们一同堵杀时雨。时雨身形如电如鬼魅,因对方人数之多,他不得不几次交战。剑影下,时雨手臂被后方不知哪个人砍了一刀,时雨步伐一趔趄,从墙头摔下。   卫士们匆忙去寻,在墙下失去了那人的行踪。他们仓皇时,身后少年竟不知何时回到了墙头,从后向他们扑跃而下,一手一刀,将人悄然解决。   时雨喘口气,看眼自己臂上的伤。他不敢迟疑,再次动了起来。   “悬佛塔”的塔顶飞翘檐上,秦随随红衣洒然而晕,赤脚坐在檐头,双腿翘着玩。她的长刀被她随意地丢在乌鳞瓦片上,在她旁边,站着那戴狐狸面具、撑着伞的步清源。   步清源青衣落拓,衣袂随风轻扬。他手中所撑的黑色伞龙骨磷光闪烁,伞面为秦随随挡住月光,却不会阻挡秦随随观看下方战斗的目光。   月光照着那佛塔顶上撑伞的青年和少女。靠在青年腿上,秦随随观望下方街巷间的战斗,看得兴致盎然,又啧啧撇嘴。   秦随随纳闷:“一个月不见,时雨变废物了很多啊。”   步清源含笑:“变得心慈手软了?”   秦随随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变得惜命了。”   步清源:“哦?”   秦随随拄着下巴,评判道:“今夜他既然敢闯端王府,按照他的本来风格,拼着大半条命,他也必杀那个唐璨,完成自己的任务。大半条命没就没了,有什么关系,反正任务完成了,酬金到手了……这才应该是‘恶时雨’的风格啊。   “但你看他现在,和人在街巷里玩追击赛……这是干嘛,比谁脚程快?他在拖时间,拖什么时间?”   步清源想了下,说:“也许是等天亮,城门开的时间。我们只消跟着时雨看看,就知道了。”   秦随随垂下眼向下:“可惜不知道时雨能不能扛过今夜的追杀。”   步清源笑:“那得看楼主您想不想救他了。”   秦随随拄下巴,想了片刻,恹恹无趣道:“救吧。毕竟我刚当楼主,手下没几个真正听话的……步大哥,去救他吧!”   步清源挑眉。   秦随随笑嘻嘻,手绕到身后,忽然在他腿上重重一推,将步清源从佛顶推了下去。青年瞬间被推下,他低笑一声,在半空中将巨伞刷地转个方向,逆转方向后,青年腾空调动身形,青袍跃起,撑伞落地。   下方的卫士们正在寻人间,忽被凌厉至极的杀气锁定。他们尚未反应过来,身后薄薄刀刃如风一般,轻飘飘掠过。步清源站在地上,用伞挡住前方人反应过来的攻击。   闫腾风声音惊怒:“你是何人?”   伞下青年抬起脸,露出一张银白狐狸面具。   闫腾风眯眸,冷声:“……阁下莫不是‘狐狸刀’?但没有听过‘狐狸刀’有撑伞的习惯。阁下在冒充他么?”   步清源在面具后闷笑一声:这伞,是他和秦随随给时雨拿来的。之前,时雨和金光御打斗间,时雨的伞被金光御毁了。之后时雨一直闷闷不乐,秦随随就叫步清源给时雨修伞。   步清源还没把伞修好,时雨就离开了大漠。   而今,步清源和秦随随前来京城,自然将伞给时雨带了回来——只是如今这伞,和时雨当日丢给他们的伞,些微多了些区别。   --   天亮后,京城诸人,仍没留住时雨。他们还在京城追寻刺客时,脸色苍白的少年已经回到了落雁山。时雨仓促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就去找戚映竹。   他有些累,而戚映竹起得又很晚,她还不让他进她闺房。   时雨抱着膝,坐在戚映竹主屋外面,靠着墙等她醒来。许是失血严重,许是一整夜不曾合眼的缘故,时雨这般靠着墙,昏昏睡了过去。   明晃晃的光落在脸上,细微的碰触如雨点一般。模模糊糊间过了很久,好像听到人的讨论声。时雨蓦地睁开眼,握住那只落在自己脸上的手。他的睫毛轻扬,乌黑的眼珠,与蹲在他面前的戚映竹面面相觑。   戚映竹手中拿着一方湿帕子,给他擦脸。   靠着墙的时雨睫毛上沾着尘土,面容如雪一般。他眼神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身上有戚映竹刚认识他时的凌厉无情。这样陌生的时雨让戚映竹踟蹰,不敢太靠近他。   但是时雨呆愣了片刻,小鸟寻人一般依偎过去,蹭着她撒娇:“央央……”   这才是戚映竹熟悉的少年时雨。戚映竹面红,成姆妈在戚映竹身后重重咳嗽一声,戚映竹便掩饰着推时雨,让他坐好:“时雨,你怎么了?怎么睡在这里?”   时雨知道戚映竹这两天好像又变得很不高兴,他便扮乖:“我刚来的时候你没醒,我就等你。等着就睡着了。”   他朝戚映竹的身后张望,没有看到唐琢,他非常高兴:“唐二郎是不是死了啊?”   戚映竹:“……时雨!”   时雨:“哼。”   他别过脸,当做没看到戚映竹的不赞成目光。   戚映竹叹口气,知道时雨不喜欢唐琢,便也不提了。戚映竹柔声:“似乎是端王府出了事,早上便有人找来,唐二哥匆匆离开了。”   时雨弯起眼,成姆妈在旁监视,他却压根不管,他柔弱地非要蹭在戚映竹肩头,缠她:“央央,我好饿……央央,讨厌的人不见了,你是不是就只和我玩儿了?”   时雨还在高兴,温暖潮湿的鼻息轻轻拂在戚映竹耳际:“太好了!山上只剩下我和央央两个人了!”   成姆妈再次重重咳嗽。   成姆妈推戚映竹,戚映竹抬起脸,成姆妈用眼神暗示戚映竹:女郎,你叫他自重!   戚映竹低头看看靠在自己肩上的时雨,看到他乌黑的眼,水润的唇,一眨一眨的睫毛……戚映竹终是说不出口,让成姆妈扼腕女郎太过心软。 第42章 时雨没有傻到让戚映……   时雨没有傻到让戚映竹知道自己受伤。   但是他失血过多, 脸色煞白,即使吃了饭,也精神委顿, 靠着戚映竹就能睡着……戚映竹便觉得他可能是病了。于是,不顾成姆妈的不赞同, 戚映竹让时雨白日在自己房中歇息。   戚映竹与成姆妈据理力争:“他自幼便是孤儿, 小小年纪闯荡江湖, 极为不易。如今连生病了都没人照顾。大家相识一场亦是缘分,时雨也救过我, 让他在这里歇息, 也是应该的。”   成姆妈狐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勉强同意。   于是时雨睡醒后,便发现自己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戚映竹让他白日待在她身边, 养病。   时雨这般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都有些感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最近戚映竹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戚映竹总是忙得顾不上理他。时雨一直在等着戚映竹忙完,他们能恢复回到山上之前的样子。   分明在山下住客栈的时候, 央央待他都颇亲近。   都怪唐琢的到来。   而今, 终于到了时雨翻身的时候。时雨很高兴, 果然他将唐琢弄走,做对了。   夏日竹帘轻悬,绣户张些。   戚映竹坐在书案后写字, 身后支了张竹榻, 时雨虚弱地卧在其中。成姆妈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针线活,时时盯着时雨。自从那日清晨,成姆妈发现从自家女郎被褥里钻出来的少年郎, 成姆妈对时雨的警惕心,就到了十万分。   让成姆妈很诧异的是,这个小混蛋分外乖,并未如她想的那般,总是吵她家女郎。   女郎在那里写字,时雨就趴在床上的竹枕上,露出一双乌黑清澄的眼睛,毫不厌烦地盯着戚映竹看。他的眼神没有经过世俗的遮掩,看戚映竹时便总是过于直白……成姆妈完全能看出时雨对女郎的渴望,但是时雨并没有说。   成姆妈有点懂女郎为何一与时雨对视,就投降的缘故了。   而时雨在这边乖得久了,看戚映竹的眼神太渴望了,连成姆妈都有些看不过眼,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分。成姆妈便寻了借口,说坐得腰疼,出去走走。   握着笔写字的戚映竹脸颊滚烫,低着头:姆妈这借口敷衍的……   她余光忽然察觉旁边有人影动,戚映竹扭头,见到成姆妈一走,时雨就溜了过来,对她桌案上的东西探头探脑。时雨与她微瞠的杏眸一对,他欲盖弥彰道:“你说那个老婆子在的时候,不让我靠近你。可她现在不在了啊。”   戚映竹:“……是姆妈。时雨,不要那般没有礼貌。”   时雨抱胸:“我不喜欢她。”   戚映竹:“为什么?”   时雨盯着她,他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向上一扬,睫毛微拖,勾出一抹鸦青色的潋滟,如羽毛一般轻轻勾向她。戚映竹心头一烫,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戚映竹偏过脸,刻意将注意力放到自己的笔下。   戚映竹忍着:“姆妈也是为了我们好……而且你不喜欢的人,难道就不应该存在么?”   时雨没说话,心想我看不顺眼的人,我通常就杀了。   戚映竹却说:“你无权决定旁人啊,时雨。你要乖乖叫‘姆妈’,不要惹她老人家伤心。”   时雨“唔”一声:“你在教我为人处世吗?”   说到这个“教”,戚映竹便想到他对自己愈发强烈的爱慕心。戚映竹心中又甜又涩,情绪变得低落下去。她认真地写自己的字:“算是吧。”   时雨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敏感的心思,他俯趴在案头,百无聊赖地翻看。戚映竹心头思绪乱飞,也不敢多盯着时雨,怕自己把持不住。一时间,屋舍中漫起诡异的沉默。   时雨突然笑一声,声音清朗,还透着邀功一般的喜悦:“央央,我认识这几个字!‘雨竹居士’。我全都认得。”   他拿着一叠宣纸,炫耀自己也并未全然不认字。不想戚映竹抬头一看,眼神略慌,连忙去抢被他拿走的宣纸。时雨向后随意地一走,戚映竹扑了空,却上身一晃,靠在了时雨的腰上。   她的脸直直撞去,时雨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那声音……   戚映竹涨红脸,抬头,见他手捧宣纸,低头正看她。他眼睛里带着笑,戚映竹一愣,便知他是故意让自己撞上去的。戚映竹结巴:“你、你这个坏蛋!”   时雨见她立时靠后坐正,不再抱自己的腰,心里不禁生起些失望。央央以前明明很喜欢他的腰以下的所有……时雨随意地想了一下,思绪就收回到了自己手中的一叠宣纸上。   他冲戚映竹扬宣纸:“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   戚映竹定定神,瞥他:“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看的……你要看什么呢,时雨?”   时雨一滞,只因他确实看不太懂。但是戚映竹这么慌,必然有东西瞒着他……时雨低头,再次认真翻看自己手中的一叠宣纸。他断断续续能认得好多字,但是这些字组合在一起,时雨脑中便是一大串问号。   时雨微怔,迟钝地想到那天,自己看到的戚映竹和唐二郎吟诗作对的一幕。   当时只是不开心,现在才开始自卑。   时雨垂下眼,戚映竹观察着他。见少年嘀咕:“反正我认得几个字。‘雨竹居士’,我就认识。央央,好巧啊,这四个字里面,有我的名字,也有你的名字。”   戚映竹心虚地应一声:“巧合吧……还给我吧。”   时雨打量着她,他虽不解情,却本能地想试探出什么:“这不是你起的名字么?”   戚映竹羞涩而尴尬,糊弄过去:“古诗中随意取的意象,没有旁的意思。你多读两本书,就知道了。”   她手向外摊,示意他将宣纸还来。时雨抿一下唇,颇有些不甘,但他偏偏又确实解读不出什么来。时雨便闷闷不乐地将宣纸还给她,戚映竹松口气,背过身时捂住自己的心跳:   还好,还好。   时雨没发现自己连名字都想着他。   却不想戚映竹将宣纸用镇纸压住,正要再次写字时,她余光瞥到时雨在偷偷摸摸地往怀中藏东西——戚映竹呆住:“时雨!”   时雨一僵,抬头无辜看她。   他虽然表现得很纯然,好似懵懂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他手紧紧拿着一页被折起来的宣纸,偷偷地要往自己怀里藏。被戚映竹叫破,时雨挣扎了一下,将自己偷藏起来的一页宣纸摊开了。   戚映竹觉得好笑,轻声:“你藏它干嘛?”   时雨低头,似随意、又似诚实:“我觉得你写的‘雨竹’两个字很好看,我想学。”   戚映竹怔忡,蓦地抬头看他。他正低着头,打量她。时雨说:“真的很好看。”   戚映竹呆呆看他,她心中砰然而跳的心脏跳得有多快,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个少年手指放到自己唇间,轻轻吮了一下,低头在光洁的案面上勾划。   戚映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如同画画一般,在桌上写了“雨竹”两个字。   时雨自己看自己写的字,都忍不住笑了。他飞快看她一眼,红了脸,既像羞涩,又像不好意思:“我写的不好看。”   他说完,就要抽回手,手却被戚映竹握住。时雨一怔,看她。   戚映竹拉着他的手,在桌面上,重复写了那两个字。时雨低着头,俯下身,他要认真地去看她拉着他的手,是怎么写字的……时雨郑重其事要学习,让戚映竹欣慰。   戚映竹斟酌:“时雨,我教你读书写字吧?”   时雨漫不经心:“好啊。”   戚映竹低着头,忽而,颊畔被少年亲了一口,伴着他混着湿漉口水的笑。   她颊畔才一湿,时雨便手抽开,怕她生气一般撤退。戚映竹捂着腮扭头看他,时雨一扯被褥,缩回到了竹榻上躺好。下一刻,成姆妈的脚步声在屋门口响起,成姆妈刻意加重脚步声,进来后,见女郎回头盯着少年猛看。   成姆妈一声咳嗽,戚映竹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再次看时雨。   时雨半张脸被被子捂住,眉目却俊俏飞扬,带着狡黠的笑。戚映竹脸红,这才彻底回过头,不敢多看了。   而对于时雨来说,每日最痛苦的,便是一到晚上,成姆妈就赶他出戚映竹的屋子。成姆妈更绝的,是她与戚映竹嘀咕了许久后,戚映竹就让步,让成姆妈与她夜里睡在一张榻上。   成姆妈美其名曰:好照顾女郎。   时雨瞪直眼,瞬间怒火上涌,开始着急:这个老婆子夜里和央央睡一张床,是故意的吧?她鼾声那么响,央央怎么可能睡得着?她就是故意的,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碰到央央。   时雨想发火,偏偏戚映竹很听姆妈的话,让时雨郁闷。   于是这两日养病养的,时雨似乎越养,越虚弱。他懒懒地趴在自己那张竹榻上,抱紧被褥,知道只有这些属于他。可他刚开荤没多久,也没怎么吃肉……他实在太饿了。他自怨自艾之时,戚映竹端着洗好的笔墨进屋,看到他这般,忍不住扑哧笑。   “雨竹居士”的字画在山下终于第一次卖了出去,钱财还不算低。方才戚映竹和姆妈一合计,二人心情都很不错。   时雨抬头,郁郁地看她一眼。   戚映竹收敛了自己的笑,踟蹰着坐在榻上:“时雨,我有话与你说。”   时雨此时,也想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和戚映竹睡觉的主意。他扬下巴:“我也有话和你说。你先说吧。”   戚映竹缓一会儿,轻轻看他一眼。她掩饰着自己的不舍与难受,下定决心:“时雨,我决定下山,回京城去了。表姐的婚事,我是要去的。还有养父养母……我也要再见见他们。”   她没说出口的委婉话,其实是自己要离开时雨了。说不定她会在京城住很长一段时间,待她回来……也许时雨便走了。   时雨眨眨眼。   他问:“要去多久啊?”   戚映竹:“可能十几天,也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半年……”   时雨呆住,迟疑道:“那我要带好多衣物对不对?京城的物价比外面的贵很多……”   他如财迷一般,又开始盘算起他的小金库。动一个铜板,都让时雨心如刀割……时雨飞快地算着账,戚映竹怔然看他,这才反应过来:“你、你不会打算与我一起去京城吧?”   戚映竹:“不行的……宣平侯府戒备森严,你进不去的。”   时雨肯定道:“你就不用操心这个了……央央,京城里的东西,真的很贵吧?”   戚映竹的纠结之心,与他的纠结,浑然来自两个世界。时雨完全没发现戚映竹试图让他们分开的心思……戚映竹用复杂的眼神看他半天,终是无奈投降:“我不知道京城里的物价,姆妈知道。我说的话你也根本没懂……你根本不知道宣平侯府有多规矩森严,和我们现在是不一样的。”   时雨道:“没什么难的。很严么?我很轻松就能带出戚诗瑛啊。”   他的语气里,透着无所谓的无情之意。杀几个人,杀几百个人,对他从来没任何困扰。   戚映竹说不通,只好先按捺住此话题,无奈问他:“你要与我说什么?”   时雨抬头瞬间,目中迸出光,黑里掺着金,被阳光捣碎。戚映竹因他目光而痴住,紧接着听到他说:“我们下山去玩一晚上,好不好?”   她未回答,他便倾身抱住她的腰,缠她又抱怨她:“让你的姆妈睡一晚吧……你陪陪我,我好可怜啊。”   事后戚映竹想过。   其实时雨每次的撒娇,她都有很努力地抵抗过。只是她的努力,在他面前一文不值。往往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对她笑一笑,对她说两句软话,再又蹭又亲,又吮又求……戚映竹就会心软。   她从来都拒绝不了时雨。   --   夜间镇上灯火明耀,华灯初上,戚映竹与时雨行在还不甚多的人流中。再一次的丢下姆妈下山来玩,这都让戚映竹觉得紧张而刺激。   戚映竹不停回头,心忧地看向被自己落在后面的落雁山。   一只手伸来,与她握住。戚映竹手指一颤,那伸来的手掌心顺势贴住她的掌心,握紧了她的手。戚映竹睫毛颤一下,抬头去看。时雨说:“人很多,我拉着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戚映竹也不知道他对牵手的意义有没有想过,她低声应了,再次忍不住看身后。   时雨:“我给她点了睡穴,她睡得比你香多了。你就别想她啦。”   戚映竹赧然,也觉得自己三心二意不好,便认真应下。时雨这才笑起来,拉着她的手,加快脚步进人群。时雨始终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他没心没肺,但他同时玩心重。上一次二人偷出来玩,时雨与戚映竹并不算很亲近,他对她逗弄的心比较多,而这一次……   这一次,时雨是记得,自己身边有戚映竹吧。   他会紧拽着她的手,不让她被人挤到;戚映竹的美貌引得不怀好意的人窥探,他在人群中一道指风弹出,让人吃痛躲开。他还笨拙地学着照顾戚映竹,例如二人买了糖葫芦,戚映竹只尝了半颗,剩下的全都给了时雨。   时雨:“姆妈说不能让你吃太多东西。”   戚映竹红着脸微笑:“嗯。”   只是戚映竹体力不好,二人只玩了一会儿,她便开始喘息微微。她想撑着,让时雨多尽兴,便咬着牙不说。待时雨发现的时候,戚映竹脸色已有些苍白。   时雨一怔后,眸子沉下。他眼里的笑和欢喜尽消失,黑暗冷淡,颇有些吓人。他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戚映竹的气,他张口想说她,但是见戚映竹羸弱无比的模样,又说不出口。   这恐是第一次,戚映竹见到他没表情的样子,却不觉得如何害怕。戚映竹轻轻地去拉他的手,探过脸看他。少年哼一声别过脸,戚映竹微笑:“别生气,我歇一会儿就好了。你带我出来玩,我很高兴的。”   戚映竹劝他:“你自己去逛吧,我在这里等你。”   二人所在的,是两道街巷的交叉口。路口有清河蜿蜒,河边灯火通明,小贩摆摊叫卖,民风淳朴而热闹。   时雨望望灯火通明的人流处,不知为何,他明明很喜欢这些,但是央央不能陪他一起,他便也觉得了然无趣。时雨闷了一阵子,陪戚映竹站在河边,不肯离开。   戚映竹对他心里生歉意,又很着急,想让他高兴起来。   戚映竹盯着一个从他们面前经过的女郎发鬓多望了几眼,她在脑海中寻思一番方才二人走过的地方,确认没有疏漏后。戚映竹才拉时雨的袖子,让时雨去看。她因不好意思盯着过路人指点,而与他贴耳说话,面红耳赤:“时雨,你看那个女郎。”   时雨耳尖微烫,胸膛中血液滚滚。   他心潮波动阵阵,出怔了一会儿,才听清女郎在耳边说什么。时雨心不在焉地看过去,半天后,他纳闷:“你让我看一个光头做什么?”   戚映竹汗颜:“不是那个,是那个!那个……头戴花的女郎。”   恰逢那被戚映竹所指的女郎在人群中与自己的同伴说话间,停了步在小摊贩前讨价还价。灯火幽暗,那女郎微转了脸,面容一晃。时雨看了半天,肯定道:“她不如你好看。”   戚映竹:“……”   她嗔又恼,轻轻在少年手臂上打一下。   戚映竹无奈地发现,她无法暗示时雨,时雨永远听不懂她拐弯抹角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永远只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时雨——“你看那个女郎头上戴的绢花,好看吧?我也想要。”   时雨:“可是你走不动了啊。”   戚映竹:“你不能买回来给我么?”   二人大眼对小眼半天,戚映竹坚定地扮一个任性的非要绢花的女郎。时雨偏头看她半天,他不解她今夜为何这般奇怪,和以前的她很不一样。但是时雨对人情世故向来稀里糊涂,他理解不了,就放弃了。   时雨不情愿的:“那你乖乖等我,我去去就回。”   --   时雨入了市集,目光如梭,快速扫过两边的摊贩。旁人逛街是享受,他却如完成任务一般,心里只记挂着等自己的戚映竹。杰出杀手的眼力从来不容小觑,时雨很快找到了绢花所在的小摊。   时雨仓促无比地随意买:“拿那朵给我。”   时雨低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他猛地背脊一僵,大纵步飞跃而起,向后连退数步。少年诡异的退后步伐没有惊动流动的人群,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从时雨方才所站位子的后方揶揄响起来:   “我以为你已经非常废物了。现在一看,警觉心还在嘛。”   时雨缓缓抬头,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看到一个黑衣束腰的少女撑伞而立。少女长发乌浓间,梳了两绺小辫,用五色绳所编,别在耳后,让她显得俏皮可爱了很多。   但时雨从没觉得她可爱过:“秦随随!”   秦随随弯眸而笑,转着自己手中的伞。她闲然无比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将她的刀寄存到了何处。时雨眼睛向四方梭巡间,秦随随向他走来,时雨向后退一步。   秦随随便停住步,不解地看他。   秦随随很快恍然:“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被我打扰……但是时雨,你给女郎买绢花,怎么也才买一朵?大方的人,可应该全部买下,给女郎慢慢挑啊。”   时雨从她的话里判断出:“你跟踪我么?”   隔着人群,二人像是各自自说自话,偏偏声音都清晰地传入彼此耳中。   秦随随蹙眉,苦恼道:“对啊,跟踪了你很久。看来我武功又进步了,让你察觉不到……不过也间接说明,你警惕心不如以前了。时雨,你说这怎么办?警惕心这么差,以后就不好当杀手了。”   时雨打量她:“不用你管……你来干什么?”   秦随随叹气:“来杀金光御啊。还有处理你的事……时雨,前两日唐琢直接点名请你接任务,你没有接,我也损失了一笔钱。”   时雨反驳:“他要我杀我自己,我怎么杀?”   秦随随噗嗤笑,掰起手指头数:“宋凝思发布的请求‘秦月夜’就近保护的任务,你身在京城附近,却不接。你运气不好,谁让我亲自来京城,一下子就撞上你这么大的把柄……时雨,这可是强制任务,你却不接。违背‘秦月夜’的规则了哦。”   时雨道:“那又怎么样?”   秦随随笑一声,为他喝彩,轻轻地鼓掌两下:“我一贯喜欢时雨你这般爽快的性子,好说话。那我问你,你是认自己违背规则了,对不对?”   时雨干脆果决,周身气息收敛,与他在戚映竹面前时的放松状态全然不同:“对。”   秦随随:“惩罚可是我亲自出手打你哦。”   时雨道:“你未必打得过我。”   秦随随不悦地哼一声,继续掰手指头:“还有,之前唐琢发布的另一个任务,你非要把什么女郎给加进去,后来又说自己不杀了,要赔偿钱财……你认不认?”   时雨淡漠无比:“认。”   秦随随笑:“鞭刑十,领不领?”   时雨:“领。”   秦随随满意点头。所以说,“秦月夜”的一众杀手中,她最喜欢的就是时雨。从来都说话算数,不与她玩诡计玩阴谋;出了事,时雨也从来不耍赖,该领什么罚就领什么罚。   秦随随觉得自己之前帮时雨在京城脱困,帮得很不错。   秦随随转着手中伞,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领罚呢?”   时雨踟蹰一下,他暂时不打算回“秦月夜”的主楼去,打算一直和央央在一起。他若一直和央央在一起,他根本没有时间接受惩罚。央央会怀疑,会伤心。而且长痛不如短痛……   时雨缓缓向后退,口上说:“现在。”   话一落,他将绢花往怀中一收,纵步转身便攀岩旗杆向高处跃。同一时间,一道长鞭如电影般甩开,并非来自下方,而是来自高处。一道青年身影从高楼跳下,时雨拧身甩开旗杆,向下跳去。   人群陡乱,慌张四散,下方,一柄黑色巨伞自秦随随手中张开,薄薄利刃从伞中飞出,尽刺向时雨。   时雨再拧身而退!   秦随随一声笑,扬伞纵步,她将伞向外抛出,一柄长刀已从伞下抽出,被她横在身前,向时雨前身劈去。溅起的利锋之刃气卷起尘埃,人群惨叫着躲开时,时雨也被刀气劈得向后弯腰,几个翻滚。   翻滚后,时雨向上跳起去抢被秦随随抛出的那把伞。一道长鞭,再次从高处甩下,这一次,时雨无处可躲……   青年持伞立在旗杆上,声音带笑:“十。”   时雨半只手臂都被那鞭擦到,带着劲力的鞭和寻常人的鞭可不同,一被抽到,整只手臂都开始发麻。而时雨反应也是极快,他拿不到伞后,就抢身躲入后方一帐后,躲开秦随随砸来的大刀。   时雨仰头,看到黑夜中,白衣飞扬、缓缓落地的撑伞青年。   时雨不甘心地盯着他手中的伞,怒:“那是我的!”   步清源微笑:“稍微给你改装了一下……这不是给你带过来了么?”   时雨:他们把央央送他的伞……给改得像武器一样。   他一时间,都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既觉得他们不应该乱改央央给他的伞,又羡慕地想到方才甩开薄刃飞刀的伞……好像是挺好用的。   时雨:“把伞还给我!”   秦随随:“你能从我手里活命,躲过我的追杀,伞就还你。”   步清源笑道:“时雨,今夜反应还是很快的。我的第一鞭,你躲过了。”   时雨撇过脸,不屑道:“因为我知道你必然在。秦随随在的地方,我没看到你,这怎么会是正常现象?你必然躲着,等着算计我。”   步清源一怔。   时雨还盯着撑刀而站的少女,盯着秦随随耳畔后的小辫:“你笨手笨脚,根本不会编辫子。你梳头发肯定有别人帮你,所以步大哥肯定在。”   秦随随一怔。   然后秦随随喝道:“步大哥,别和他废话!时雨,你躲好了,步大哥的十鞭,我的追杀……你躲过了,这惩罚就结束了!”   话音一落,二人身处不同的方位,却登时都从原地消失,向时雨拔身而来!   时雨跃起便跑!   --   人群散开,街巷都被追杀和鞭影包围。秦随随的武功是步清源教的,那二人虽然武功不是同一路,但配合起来最是所向无敌。步清源和秦随随单独一人,时雨都不怕。只是他们两人联手——   步清源慢悠悠:“八。   “六。   “四。”   步清源:“还有三鞭。”   耳畔风声都宛如刀割,秦随随的刀影也如影相随。时雨身上布满了刀伤、鞭痕,但他仍要跑,不能停下来。“秦月夜”出来的人可没有什么同情心,时雨敢停下,说不定真的会死。   时雨从来没去研究过旁人会不会对自己心软。   他一直以为“秦月夜”的惩罚便是这样——一定要躲。只要躲开了,就没事。   秦随随也从来没告诉他,他理解的惩罚,和别人领的惩罚不一样。毕竟时雨很少受罚……秦随随懒得和时雨多说。   时雨奔跑间,步伐忽地一凝,前方的人潮全都向外跑,但是却有一个女郎逆着人流向这边。戚映竹被人群撞,她仍向打斗的这边过来,风声将少女着急的声音传来: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大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要跑?   “时雨、时雨……”   戚映竹跌跌撞撞,努力向这边挤来。时雨当时是向这边过来的,这边出了事,她心急如焚:“时雨——”   戚映竹忽地停了步,看到了桥头那黑衣少年。   步清源手中的鞭子挥下:“三——”   鞭子重重打在时雨肩上,抽得少年一口血吐出。时雨趴在桥墩上,呆呆地看着下方地面上的戚映竹。河水波光荡漾,女郎衣袂轻扬,目清唇红,殷殷望来。   灯火招摇,桨声流动,桥上桥下的二人隔水对望。   秦随随的刀锋到来前,时雨忽然反应过来,从桥上跳下,飞扑向戚映竹:“央央,走!”   他抱住她腰身,躲开身后的刀和鞭。他随意找了一铺子,将戚映竹推进去,又抽出旁边的一条竹竿拴在门上,让门无法从里面打开。戚映竹在内拍门,时雨用竹竿撑好门后,膝盖向下弯直接借翻滚,躲开下一道鞭。   戚映竹在门内拍门:“时雨,时雨!”   时雨背靠着门,将喉咙间的血咽下去。他眼睛看着秦随随和步清源一起杀来,手臂麻痛无比,之前本就没养好的内伤也在这时影响战力。然而、然而……   少年仰头,漆黑眼中映着两人的身形。他眼底无波,语气中没有感情:“你别出来,没事。我和我的两个朋友切磋一下……很快就好了。”   隔着一扇门,戚映竹首次见识到真正的时雨,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43章 时雨将戚映竹推进的……   时雨将戚映竹推进的, 是一家扎灯笼的铺子。   铺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带着小女儿出去玩了,铺里就只剩下一个还在后院扎灯笼的小伙计。铺子的位置比较偏,生意不好, 老板干脆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小伙计忙着干活,等师傅回来不挨骂, 他不知道在前面铺子里, 一个女郎站在满地灯笼间。   各式灯笼零散地倒在戚映竹脚边, 头等的金鱼、孔雀、树枝状灯笼,散发璀璨晕黄的光, 将这一方天地照得明灿。戚映竹拍打着木门:“时雨、时雨……”   她终是确认自己推不开门, 便只是呆呆地手搭在门上,屏气听着外面的声音。她听到兵器交戈声、长鞭破空声,还有呼啸的风声, 偶尔兵器打到肉体的声音……这么多混乱的声音融于一处。   却独独听不到时雨的声音。   听不到他的气息,也听不到他的说话声。   戚映竹心乱如麻, 脑中已补出一大段可怕的江湖恩怨。那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提刀一个挥鞭, 对时雨紧追不放……戚映竹着急万分, 也不知时雨在外面闯了什么祸, 人家为什么要追杀到这里。   也或者时雨是受害者……毕竟她认识的时雨,只在第一次碰面时比较冷漠,一旦与他熟了, 他的天真懵懂, 就那般让人心怜。   他怎会作恶呢?   时雨怕她担心,还说那两人是朋友……戚映竹想到自己上一次见到时雨动手的时候,时雨是抱着她捂住她的眼睛, 没让她看到。而这一次,他将她关在门里。   戚映竹心中祈祷着时雨平安,外面的每一道声音,都让他心脏随之抽搐。戚映竹捂住自己的心脏,开始泛起丝丝的疼。她强撑着这股疼,让自己撑过去……   时雨、时雨!   “女郎,你是来买灯笼的?还是迷路了?”   一个辛苦的抱着两盏灯笼的伙计从后院出来,愣愣地看着他们这个八百年没有人光顾的灯笼铺居然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郎。那站在紧闭门口的女郎转过脸来,伙计霎时脸红。   但他紧接着慌起,放下自己抱着的灯笼。戚映竹泪眼婆娑,泪珠子挂在腮畔上。她苍白而柔美,噙泪望着小伙计,伙计无措地奔过去,抬手又不敢碰她,怕惊动了这梦一般的空灵美人:   “女郎……你怎么了?”   戚映竹勉强定神,低头擦去眼中的泪。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悸和心忧双重折磨她,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恨自己体弱之时,还要强撑着指门:“门、门打不开了。”   伙计试探着去推门,怀疑有人从外面堵住了门。伙计疑心时,听戚映竹幽声:“我朋友在外与人打架,待一会儿打完了,会开门的。”   伙计恍然,然后他怔怔看着女郎一滴泪掉落。伙计纳闷道:“这也不至于哭吧?女郎那般想出去么,你朋友不是一会儿就会来开门么?”   戚映竹缓缓摇了摇头,一个伙计怎么会懂她的忧心。   戚映竹与伙计面面相觑地候在门内时,外头的战斗正是白热化之时。时雨一人对步清源和秦随随二人,万不敢大意。   其实“秦月夜”的鞭刑,应该让人停下再打,也没有让被打的人还能逃跑的道理。可是时雨若是停下任由步清源打,秦随随的刀不就到他喉咙前了么?时雨从来不觉得秦随随会手软。   以前秦随随没有当楼主的时候,和时雨玩的时候,告诉时雨:“我想当楼主,想做一个不一样的楼主,让‘秦月夜’的杀手,和以前不再一样。”   时雨自然从来不懂秦随随的想法,他只是——不能死在她刀下!   步清源和秦随随的双重逼杀,逼出了时雨的真正武力。少年从一味躲避,到反手来和他们对战,想从步清源手里抢走鞭子。秦随随眼睛一亮,笑道:“这才是时雨嘛。”   虽则如此,刀伤、鞭打,依然不留情面。时雨在这二人手下讨不到好,他的杀性在一点点聚积,眼里的光越来越淡……步清源道:“小楼主小心!”   话音一落,秦随随的刀柄被时雨一脚踩住,他整个人缠着秦随随的居重长刀,拼着刀锋在手臂上划出的血痕,一抹匕首出现在他手中。时雨翻身向秦随随脖颈划去,秦随随身子后仰,借后空翻卸力,当机立断扔了刀,而时雨如影相随。   他一把掐住秦随随的喉咙,将少女按到了地上,少女后脑中重重“咚”一下。   步清源声音冷冽:“时雨,你杀红眼了么——”   青年从后相堵,时雨转手一把针飞出,步清源借手中的伞挡住针影。而即便如此,他的衣袂也被风割裂开。步清源扔了手中鞭子,从后扑来一把扣住时雨,将他大力向后扯。   前方秦随随反手一拧,从地上跃起。   时雨被步清源压在地上,他一掌劈开步清源点来的手指。少年眼神淡漠无情,直攻步清源的命脉。时雨翻身要起时,秦随随抢过长鞭,就在时雨身上抽打了最后一鞭:   “十!   “可以了,时雨!别发疯了!”   步清源和秦随随一左一右地钳制,二人又与时雨对打了十招,时雨才慢慢情绪平稳下来。秦随随惊疑不定地看他:“你怎么回事?这只是惩罚,并不是生死相搏!我从来没见你失控过。”   时雨茫然地摸一下自己手臂上的血,他恍惚:“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有点着急。”   他陷入思考。   他着急什么呢……他好像在着急,时间拖得久了,央央会怎样呢。   看着时雨这般发呆,步清源和秦随随对视一眼。秦随随不解,步清源摇摇头,将秦随随从地上扶了起来。步清源笑叹着,将黑伞收起,塞入时雨怀中:“你的伞,物归原主了。”   时雨懵懵地接过伞。   屋内,戚映竹和伙计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戚映竹压住抽泣,喃声:“他们是不是打完了?”   伙计:“好像是……”   伙计拍掌咬牙:“我来试试!”   伙计为讨厌这位柔弱的女郎,自告奋勇上前,他一脚踹向木门。那木门方才还分外牢固,此时被一踹,竹竿在外头断成两段,门“扑”一下,被伙计踹开了。戚映竹一愣,连忙提裙出门。   和步清源、秦随随站在一起的时雨正低头新奇地查看自己的伞,他好奇地将黑伞撑开,看看与之前有何不同。秦随随兴致盎然:“步大哥给你的伞里做了机关,把龙骨和布料也改了。以后打起来的时候,这伞可以当盾牌用,还能射暗器……”   时雨刷一下张开伞。   戚映竹呼吸声急促:“时雨——”   时雨蓦地扭头,向身后看去,与出门立在门槛上的戚映竹面面相对。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戚映竹怔忡地看着他撑伞立在黑夜中,手臂上、衣袍上,以及脸上,都有被鞭子扫打出的伤痕。她看得目眦欲裂,时雨却茫然无觉。他如杀神一般立在那里,气质却在她出现的刹那,变得纯然无害。   他呆呆地看着泪眼朦胧的戚映竹。   时雨试探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他不知道戚映竹担心的是什么,但她眼睛里掉下来的眼泪,让他慌张。时雨既想不起来要跟戚映竹介绍自己的朋友,也不明白她哭的原因是什么。   他的心跟着她的眼泪提起来,吊得他难受不已。   时雨立了半天,他那只刚才差点掐死秦随随的手伸入怀中,取出自己买回来的绢花。他向前一步,想将绢花递给戚映竹:“我买回来了……”   他手上的绢花,被风轻轻一吹,花瓣飘落,散了。   绢花瞬间只剩下一个枯枝。   时雨呆住。   身后的秦随随立时瞪大眼,想到这是因为时雨刚才和他们拼内力,挤坏了这花。   时雨有些呆滞地抬头看戚映竹,他心虚地想说自己再去买吧,却见台阶上的戚映竹噗嗤一笑。她眼睫上还挂着泪,却在一瞬间笑靥如花,梨花般柔弱的女郎立在台阶上看着时雨笑。   时雨的脸一点点红了。   撑着黑伞的少年突然将自己的兜帽戴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只用眼角余光偷看戚映竹。   时雨:“你还要绢花么?”   戚映竹摇头:“不要了。”   她嗔他一眼:“我再要,你都要回不来了。”   时雨:“能回来的。”   戚映竹没有接他的话,她心中涌上许多认命般的悲哀。她心急如焚,她心碎欲死,她丢不下时雨,做不到待他真正冷淡。可是性命长短不由她控制,连今夜……她都差点因心悸而晕倒,全靠撑着。   戚映竹看一眼时雨,再抬头看满天星辰的天幕。星辰布满银河,银河如缎,苍穹无尽。一人的生死性命,在满天下看来,是这般无谓弱小的一件事。   时雨仰头:“你在看什么?”   戚映竹喃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啊。”   时雨:“啊?”   戚映竹笑,唇角的笑涡微现,她道:“没什么。”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鸡鸣不已,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戚映竹和时雨回山,这一次,不管成姆妈如何不赞同,戚映竹都坚持让时雨睡在自己这边。戚映竹眼睁睁看着时雨受了那么多的伤,他脱下衣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得戚映竹心疼不已,哪里肯让时雨离开自己的视线?   成姆妈看到时雨身上那么多伤,也被唬住。她不说让戚映竹将时雨赶出去了,她帮女郎一起给少年包扎伤口,不禁问:“这么多伤,都是外面那两个……煞神打的?”   成姆妈向外一努嘴,戚映竹板着脸。   她的小院落,最近两个月,格外热闹。唐琢刚走,秦随随和步清源就死赖了过来。时雨说那两人是朋友,戚映竹猜是威猛镖局的人,但即使如此……戚映竹仍然很生气,仍然不想理外面那两个人。   既然是朋友,怎么能对朋友下这么重的手!   就算那两人跟了过来,戚映竹也不管不问,不会为那两人提供住的地方。   步清源和秦随随坐在外面的石凳上,秦随随气鼓鼓地将刀放在石桌上,步清源为她摇着扇子扇风。秦随随不满地拍桌子:“那个戚映竹,什么也不懂!这是我们的规矩,又不是我想杀时雨!”   步清源笑:“小楼主莫生气,不就是不给住的地方么?我已经通知威猛镖局,让他们派人把时雨盖的房子再收整收整……绝不委屈小楼主。”   夏日炎炎,耳畔被青年摇的扇子送来徐徐清风,秦随随这才开心一点。秦随随想到自己少年时,只有时雨一个玩伴陪着。虽然这个玩伴吧……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区别。   但是总是有感情的。   秦随随便想进去看看时雨的伤。   步清源一径为她摇扇子驱风:“小楼主小心些,好像戚女郎不知道我们是杀手楼的。”   秦随随登时吃了一惊:“什么?时雨没有告诉她?”   步清源道:“男的都不愿心爱的女子知道自己是杀手,即便是时雨这样不通俗事的。”   秦随随:“啊?时雨喜欢那个戚映竹?”   步清源吃惊地笑:“你看不出来么?”   秦随随抱臂,吹一下自己耳畔的发丝,气哼哼:“当然看不出来。我又没有喜欢过谁,我怎么知道时雨会……哎,麻烦了。”   秦随随烦恼起来,心想她未免太命苦。才解决了金光御的事,时雨这个混蛋也来烦她。   秦随随:“他们一个个都怎么回事?杀手不能有光明正大的爱,他们全都忘了么?你看看金光御今日被追杀的样子,时雨连前车之鉴都不管了?他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要杀了戚映竹么?他想杀的是戚映竹吧?现在……一个个全都管不住自己下半身?”   步清源一径笑:“辛苦小楼主了。”   --   不管秦随随如何烦恼,受伤后的时雨,却觉得受宠若惊,并且快乐许多。   因他可以睡在戚映竹这里!   虽然姆妈坚持要和戚映竹睡在一张榻上,只让时雨睡在外舍的榻上。但是这也算在一起睡觉了。   而且时雨等到了回心转意的戚映竹。   她这两日对他格外好,每日为他换药,喂他吃药,还坐在旁边给他读书。戚映竹的声音好听,人还温温柔柔,会把晦涩的书内容翻成时雨能够听懂的话……   她喂他吃药时,让他靠在她肩上,时雨趁着她不注意时,偷偷亲她心口,小小吮几下。戚映竹只是面红,只是心跳加快几下,却还会帮时雨挡着姆妈,不让姆妈看到。   她这般纵容他。   时雨觉得幸福万分:若是央央能够一直这么待他,他可以一直这么受伤。   白日的时候,成姆妈出去一会儿的功夫,戚映竹便被榻上那缠着她的时雨搂住腰肢,追着不放。戚映竹怜他虚弱,看他脸色苍白,就任由他索了吻。但是时雨又哪里会满足?   他想将她按下,靠在她肩头:“……想睡。”   戚映竹轻轻在他肩上打一下,嗔:“不要胡说,莫闹了。姆妈要回来了。”   时雨失落地趴在她肩上,一下又一下地亲她。她的脖颈、耳后,尽是他细密的吻。女郎躲躲闪闪,却也不完全躲。戚映竹被弄得气息凌乱,听时雨嘀咕道:“一直不睡,一直不睡!我好痒,我梦.遗了好多次,我还做梦和你大战三百回合了……我难受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戚映竹尴尬万分。   她推他:“……时雨,让我起来。”   时雨如今知道她现在待他好,便得寸进尺,抱着她不松手。他手试探地搓进她衣中,时雨仰头,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又可怜无比:“你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了。”   戚映竹硬着头皮:“……你想说什么?”   时雨:“说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戚映竹:“……”   时雨:“你说话啊!”   戚映竹便支支吾吾:“……我恐怕没力气和……那么多回合。”   她忧心忡忡:“我会死的。”   时雨偏过脸看她,二人的面容隔着一寸距离,气息轻微地拂在对方脸上。戚映竹羞赧万分地垂下眼,睫毛闪烁,脸颊滚烫,不敢看他。时雨逼出她这么一句出格的话,连时雨都惊讶戚映竹会说出口。   时雨一下子噗嗤。   戚映竹恼:“怎么了?”   时雨:“央央真可爱。”   他脸凑来,长发和她挨上,睫毛也轻轻地蹭过她脸上的细嫩肌肤,唇与她相贴。时雨重复:“央央真可爱……”   戚映竹抓紧身下的竹篾,她紧张地垂着眼与他亲吻。她心口起伏,金光色从外照入,她心脏快要跳出来……但是她仍然做了她在做侯府千金时,永远不敢做的事。   她张了口。   时雨忽而翻身,睡了下去。戚映竹呆呆地坐在榻上,唇瓣嫣红,目光迷离,衣裳被拧得乱如皱麻。她扭头,姆妈领着步清源和秦随随进来:“女郎,这两人非要进来看时雨。”   步清源眼中带笑,向屋中人看来。下一刻,步清源眼神微敛,看到了女郎锁骨上的两点吮痕。步清源一时无言。   戚映竹仓促地遮掩一下自己,面对步清源和秦随随时,便板起脸:“这里不欢迎你们!”   时雨躲在床上,被褥盖住半张脸,看戚映竹如何拒绝那两人。时雨不说话,秦随随气得跳脚:“我们真的是朋友!是时雨先做错了事,我们才动手的。”   戚映竹反唇相讥:“若是朋友,会将人打成那样么?朋友会那般下手么?时雨是不懂人情,才被你们蒙骗。若是我、若是我……我才不会让时雨和你们交朋友。”   秦随随:“……”   她一时间呆住,不知如何解释“秦月夜”的严格,而今自己已经格外放水。   秦随随立马转向步清源:“步大哥!”   步清源咳嗽一声,向前噙笑:“女郎不是我们江湖人,自然不知道我们规矩的森严。不过我们确实过了,我为时雨带来了上好的疗伤药……”   步清源面容清润,温文尔雅,又极会说话。他三言两语,让戚映竹面对他们时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勉为其难地同意他们留下了。   --   秦随随却知道时雨的做戏。   那么点儿伤,都是外伤,会影响到时雨的行动力?但是时雨偏偏整天虚弱地躺在床上,让戚映竹喂吃喂喝。戚映竹挤兑他们的时候,时雨也从来不为他们说话。   虽然这是因为时雨不知道应该为他们说话的原因,但是……说不定时雨也想让他们离开。   时雨不想跟他们走了。   秦随随就撑着口气,看时雨什么时候能装虚弱装得坚持不住,她不信时雨能一直坚持下来。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世人皆睡。   时雨悄悄从屋中溜出,想活动一下自己整天躺得生硬的身体。他才跳上房梁,便听到凉凉的少女声音:“哟,大晚上出来晒月亮,吸收天地精华么?是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吗?”   时雨抬目看去,见对面的屋顶上,秦随随洒然无比地屈膝而坐,手捧一葫芦,正在喝酒。   时雨目光向四方一扫。   秦随随托腮:“别看了。步大哥去和威猛镖局谈今年的生意收益去了。不在这里。”   她说完,转过脸来,狠狠剜时雨一眼:“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和步大哥在一起!”   时雨莫名其妙:“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呗,跟我说干什么。”   秦随随被噎:“……”   她涨红着脸,狠狠灌一口酒。秦随随余光看到时雨转身便要走,她缓缓开口:“时雨,跟你说个事儿。”   时雨漫不经心地跳上树,敷衍道:“嗯?”   秦随随:“你放过戚映竹吧,怎么样?”   时雨猛地回头看她,目中隐约带些杀气。   秦随随并不看他,她淡声:“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和我,都是怪物。我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去祸害好人家的人。身在地狱,何必向往人间?   “步大哥打听过她身世了。她挺可怜的,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你这样没有心的人,会伤了人家的。”   时雨回答:“央央说我不是怪物,她说没关系。”   秦随随转头看他。   月光下,少年坐在绿树间,身形若隐若现:“我才不会伤了央央。”   秦随随瞪圆眼:“等等——戚映竹该不会知道你对感情感知很弱吧?”   时雨微得意地扬起下巴,懒洋洋道:“昂。”   他不知他为什么要这般得意,但是看到秦随随瞠目,他便觉得这好像确实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时雨将此记在心间,一点点丰富他自己贫瘠的感情观。   --   中午,时雨在睡觉的时候,便被一滴水弄醒。   他迷离地睁眼,见到戚映竹坐在榻旁,正小心挽他的袖子,给他上药。她又在哭,他睁开眼看她,便见她眼睛都哭得红肿了。   时雨伸手给她擦眼泪。   时雨难受:“你为什么还在哭?你都哭了好多天了……我没有事啊。”   戚映竹掩着帕子抽泣,背过身:“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看到你身上的伤,就……时雨,你答应我,日后少受点伤,好不好?日后,不要再打架了好不好?”   时雨没吭气。   戚映竹心里失落。   时雨坐起来,从后抱住她,他问她:“可你为什么哭啊?又不是你受的伤。我自己都没哭。”   戚映竹:“伤在你身上,我会跟着难过的呀,时雨。”   时雨学习她的思路,却追问:“可是你整天病歪歪的,我也不难受,没想哭啊?”   戚映竹一噎,回头看他,撑不住笑:“那你永远别难受。”   她美目轻扬,杏仁圆黑,唇儿微翘……时雨凑来想亲时,被戚映竹躲开。   门外步清源客气道:“戚女郎,我们想与你谈一桩生意。之前听时雨说,戚女郎要下山回京城去。不知戚女郎能不能让我们跟着一同去……我们可做你的卫士跟着你,实在是,有些任务要做。但我们绝不会伤到女郎。   “毕竟女郎是时雨的朋友。时雨也应与我们一同去。”   戚映竹听他们要带走时雨,登时不愿:“我不与你们做生意,你们请回吧。”   谁想到时雨忽然反应过来,趴在戚映竹耳边怂恿:“让他们来!央央,管他们收钱!收钱!”   戚映竹:“……”   她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时雨,少年睁大眼睛,眉目漆黑,唇红齿白。   分明是一个俊俏的美少年,可怎么……这般钻进钱眼里了? 第44章 一辆马车中,只有成……   一辆马车中, 只有成姆妈觉得分外局促,左右看看。   这辆前往侯府的马车,除了她和女郎之外, 又挤进了三个人。时雨这般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女郎的,姆妈已经习惯;然而此时, 除了时雨, 时雨那两个朋友, 也跟了来。   成姆妈既高兴自己能够回侯府,与子女儿孙见面, 又心忧小小的马车中挤进了这么多的人, 是否对女郎不利?   戚映竹低垂着头,也在心忧自己答应让他们跟着,会不会对养父母一家不好。说来, 都怪时雨那日在她耳边催促不住,戚映竹怜他病弱, 就应了他,现在想来,仍是有些草率……   背靠着车壁, 戚映竹悄悄抬眼看时雨, 却见时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两位朋友, 少年眼神中充满了许多困惑。戚映竹随着时雨的目光看去,目光也微微凝一下。   秦随随是“秦月夜”的小楼主,但为了照顾时雨未曾提及自己杀手的身份, 秦随随便简单说自己是时雨的顶头上峰。步清源呢, 自然也是时雨的顶头上峰。戚映竹初听他们身份,一时间对时雨的人际关系很欣慰:   时雨整日随便得对镖局的事从不上心,十天里大约只有一天会下山去镖局一趟。戚映竹常常担心他被镖局解雇, 而时雨居然能不动声色地交到两位上峰朋友,戚映竹也算对时雨在镖局的前途稍微放心。   正是担心自己不答应他们跟来,会对时雨在镖局的前程不好,戚映竹才答应了那两人跟随。   何况那两人说自己是带着任务而来,时雨身上也有任务。戚映竹认识时雨这般久,除了时雨离开那次、大约是为了什么任务,这是戚映竹第一次见到时雨有活干的时候。   她自然希望时雨能好好完成他要做的事,在镖局……保住饭碗吧。   他若仍这般吊儿郎当,被镖局赶出来,其实戚映竹想,时雨的欲求很少,自己养他也无妨……只是恐怕姆妈的脸色会更臭。   此时,戚映竹一肚子忧虑时,马车上的秦随随和步清源,却和往日无异。秦随随换了一身不那般像江湖人士的女装,素衣粉裙,发梳小辫,她的武器也不知藏到了哪里,整个人显得娇俏万分;步清源一改往日清雅风流的装束,换了一身和时雨日常穿着很接近的灰色调武袍,看着立时英姿勃发许多。   而就是这样的步清源,不知从哪里捞了一把扇子,在给秦随随扇风。秦随随扬一下下巴,步清源就分外懂的,从食案上的果盘中剥蒲陶给小楼主吃。   时雨看了半天,又回头看戚映竹额上的些许薄汗。夏日炎炎,马车狭小,戚映竹因紧张他们一群牛鬼蛇神般的人物,而出了汗。   时雨刷一下整个人一动,瞬间跃到戚映竹身边,将旁边的姆妈吓得老眼昏花,怒瞪向他。时雨却不在意,缠着戚映竹:“我也会。”   他凑过脸,对着戚映竹脸上轻轻吹气。细柔的、撩人的小风吹向戚映竹的面颊,拂动她的一点儿额发,少年腮帮鼓着,红唇微嘟……戚映竹呆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秦随随口中的蒲陶一口喷出,呛得咳嗽。步清源为她端茶递水,秦随随嚷道:“时雨你干什么?当着我们的面你在干什么?”   戚映竹面颊滚烫,也终于反应过来时雨这般,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样子……她连忙推时雨,目光闪烁:“我、我不热,你不用这样。”   时雨不满看秦随随:“我给央央扇风。你们不就这样么?”   步清源手中的扇子仍朝着秦随随,却看一眼时雨,含笑:“我扇风,是伺候小、小……”   他本是要习惯性地称“小楼主”,但是突然想到戚映竹不知道他们身份,步清源中途硬生生改口:“小随。”   秦随随一抖,步清源侧过脸,些微不自在。   他停顿一下后继续:“你这般给戚女郎吹气,是当众调.戏戚女郎。这怎么能一样?”   时雨:“……”   秦随随捂住脸哀嚎:“时雨,你真是愁死人了……对不起啊戚女郎,你和时雨在一起,辛苦了。”   时雨自然听出她在说自己不好,他立时沉下脸,却被戚映竹按住手。时雨一愣,微抬眼,与戚映竹抚慰的目光一对。他心里空一下,手被她轻轻碰一下,他的心就静了下去。   秦随随看得目光闪烁。   戚映竹不想他们盯着自己和时雨之间的暧.昧,就转移话题:“秦、秦女郎,你们任务,真的不会对我养父母造成伤害么?间接的伤害也不会么?”   秦随随发誓:“你放心,我们可是要保护你们的……我们要对付的人,是我们中的叛徒。尽量不会牵扯无辜。”   时雨目光闪一下,他可是打算杀端王府的大公子的……他不确定会不会对宣平侯府有影响。   姆妈插话:“不管你们要做什么,跟着我们女郎进侯府,万不可丢了我们的脸!你们代表的都是……”   戚映竹红着脸安抚:“姆妈你放心,时雨很乖的,若是出事,时雨和他的朋友一定会先顾着我们的……”   正在这时,行得好好的马车忽然一个顿猛地停下,引得马车晃动。秦随随和步清源纹风不动,时雨瞬间抱住歪倒的戚映竹,成姆妈“咚”一声,从座位上摔坐到了铺着茵毯的地上。   成姆妈看看那成双成对的几个年轻人:“……”   时雨一个劲儿地盯着怀里面红耳赤的戚映竹,步清源先反应过来,手中扇子递出轻轻向上一拖,道:“不好意思,我还未曾习惯盯着小、小随以外的人,日后会努力习惯的。”   --   马车停在宣平侯府外的巷子口,宣平侯府的门前,正是好一通热闹,让驻足的百姓在巷外围观。   侯府门口一痛哀嚎,盖是年少不读书的小公子戚星垂,被他那挥着鞭子抽他的戚诗瑛堵在门外。戚星垂和一众小厮躲着戚诗瑛,戚诗瑛手里的鞭子在半空中挥出破空声,时不时抽在戚星垂身上,让戚星垂惨叫。   戚星垂大骂:“你别打我了!你再打我我就生气了!我就是睡得晚了而已,起的晚了,有什么大不了……你自己不也读书不好么?你怎么不打你自己?”   戚诗瑛横眉怒目,追着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阿父阿母让我盯着你读书,你以为你能偷懒呢?我读书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戚星垂被抽得大哭,干脆趁着围观百姓多了,他躺在地上翻滚耍赖:“阿母啊,我好惨!你还是我亲姐呢,你这是要打出人命了……你你你,你不如映竹姐姐好!”   戚诗瑛冷笑:“我自然不如你映竹姐姐好,你以为你在这里喊几声,她就会出现来帮你么?我跟你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再把戚映竹挂在嘴边,我也不在乎了!”   戚星垂惨叫,手向外伸出求救,他的仆从们各个面露不忍,不敢过来。戚诗瑛挥着鞭子正要再抽,忽而抬目,她看到巷子口停着的马车,车门缓缓打开,几个男女前后下车,最后出来的,是被成姆妈扶着的戚映竹。   戚映竹垂目立在马车前,夏日日头灼灼,她倒还披着一件青色斗篷。簌簌的光与墙头的树叶花瓣一道招摇,光华斑斑点点,落在戚映竹身上。   整个巷中,刹那间静得无声。   半晌,响起戚星垂激动的声音:“映竹姐——!”   戚诗瑛冷冷看着戚映竹:“你要管我们家的事?”   戚映竹目光轻飘飘从戚星垂身上移开,微微一笑:“姐姐怎么管教弟弟,与我无关。我只是回来见一见养父养母的。”   戚诗瑛的面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只是,戚诗瑛目光落到戚映竹身旁那多出来的几个人身上,皱起了眉——   这都什么玩意儿?   --   宣平侯不在府上,接见戚映竹的是侯夫人。侯夫人见到戚映竹,登时泪光点点,不管戚映竹如何推辞,也要她住在侯府:“什么话?你回来京城难道还要住在外面?说出去我们侯府还做不做人了。”   戚星垂被戚诗瑛揪着耳朵,在旁插话:“阿母,你之前赶映竹姐去郊外的时候,也没想着做不做人……”   戚星垂惨叫一声。   伴随着戚诗瑛的怒吼:“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侯夫人的面色,已经因为儿子的口无遮拦,而青青白白。侯夫人飞快地看一眼戚映竹,见这个女儿依然是清清冷冷,目染愁绪,和往日没什么变化……侯夫人叹口气,道:“家家有难念的经,总之既然来了,不要在侯府外面住。”   戚映竹应了:“我会为养父养母的面子考虑的。”   这一句不阴不阳的话,又让侯夫人不自在。她张口想说些什么,看看戚诗瑛,再看看戚映竹。亲生女儿强悍健康,养女却病弱纤瘦。想到戚映竹早逝的亲身父母,侯夫人忍下了戚映竹的小小讥嘲。   侯夫人看向戚映竹身后那几人:“阿竹,这几位……”   戚映竹介绍:“这两位,是我请的……卫士。这位,是,侍女。”   她自己这般说,脸都一烫。果然戚诗瑛在旁一声嗤笑:“你看来挺有钱的嘛。或者这是回来耀武扬威了?”   戚诗瑛话一落,便突然连续叫了三声。她的左臂、右臂、左腿,各被一道劲风打中,刺得生麻,整个人差点跌倒。戚诗瑛要发火,却见戚星垂用不解的目光看她,而戚映竹身后的那三人,则盯着她——   秦随随目光冰冷中,透着看蝼蚁的睥睨;   步清源桃花眼含笑,手中折扇仍扇着风,看她的眼神如死物;   而时雨、时雨……戚诗瑛与他一对视,便忽生一阵胆寒,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悬佛塔”那晚从塔顶摔下去的经历……   戚诗瑛骇然地后退:“……”   戚映竹这是请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再看戚映竹那边,她也奇怪地看着自己——戚诗瑛扭过脸,心想装什么装。   --   戚映竹与侯夫人寒暄一些话,说起自己想彻底脱离侯府,不想再用侯府的钱。她这次回来,还想将成姆妈留下,自己一个人走……   这些被侯夫人一口回绝:“阿竹,你别这样说。上次诗瑛闹的事,我们回来也教训她了。你放心,那个药铺的老板,已经被撤掉了。但你不能和我们断了联系,我们养你这么多年,养恩怎能说断就断?”   戚映竹盯着侯夫人,轻声问:“是怕养父被御史弹劾么?”   侯夫人:“阿竹,你怎能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   戚映竹微微偏过脸,望向窗外的绿树红墙。她静了一会儿,垂目道:“……那请阿父阿母好好想一想,我改日再与二位说此事吧。我是当真不愿与侯府再有联系了,二位若实在过意不去,直接给我一笔钱,了了这段关系……其实本应是我给你们钱财,但你们毕竟要面子,要尊严,我不能毁了你们。   “就这样吧。”   --   戚映竹回到侯府后,住到自己原先的院落中。戚星垂高高兴兴地来过几次,给她屋中搬了不少新鲜物件,戚映竹拒绝无法。   成姆妈则告了假,回去和她家人团聚。   夜里,戚映竹独自睡在冷清的屋舍中,听着院中的竹叶萧萧声。树叶影子落在窗纸上,忽远忽近,声如潮起。那巨大的影子打窗,如恶兽般匍匐在外,虎视眈眈地盯着闺宅中的女郎。   这样的夜,是没有人来陪戚映竹的。   姆妈回家了,以前的侍女们有了新的主子。秦随随虽假扮她侍女,但到底不是真正的侍女,不会陪她。自戚诗瑛被劫过后,侯府加强了守卫,时雨也不能在这里行动自如……   戚映竹用被子捂住脸,暗自数落自己怎能想到时雨。   她怅然地想:秦随随说他有任务在身的。   她本来,早就知道只要回到了侯府,时雨就不能常常在身边了。   戚映竹想得太多了,睡在这样的地方,她一闭眼,就想到更多的过去种种。女郎失眠了一整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浑浑噩噩睡了一小会儿,侍女在外问用药的时候,戚映竹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戚映竹轻轻叹口气,忽而想到时雨说自己总是叹气,她又捂住了腮帮。   进来服侍的侍女奇怪地望她:“女郎,怎么了?”   戚映竹连摇头,往床帐中躲。   --   端正无比的戚映竹行在抄手游廊间,刚从侯夫人那里请安而归。她在前面静静地走,侍女们在后跟随,斜刺里,忽然一个人提着裙子奔跑过来,笑嘻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起得晚了,女郎,我没误事吧?”   那人打量一下戚映竹身后的人,嚯一声:“怎么这么多人?女郎,你不会不要我服侍了吧?你们都干什么的,快走快走!”   戚映竹扭头,见秦随随穿着侍女服饰,三下五除二,就将她身后的侍女们打发了个干净。戚映竹微微舒口气,侍女们走了,她那大家闺秀的架子,便也不用端得那么多。   秦随随扬目冲她一笑,好玩地过来抓住她的手,学着真正侍女服饰人那样,扶住戚映竹的手:“女郎,我跟着你走,咱们要去哪儿啊?”   戚映竹细声:“有昔日姐妹听说我回来了,要过来拜访,我得迎一迎。”   秦随随颔首:“这样。你的人缘不错嘛。”   二人在游廊间走着,日头晃眼,戚映竹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她低头看着自己那随着行走而轻轻晃动的裙裾:“你们很忙么?侯府不能乱跑的,你们小心些。”   秦随随笑露白齿:“别担心,我们不会连累到你。”   戚映竹抿唇。   二人过了月洞门,快要到前厅了,秦随随才听到戚映竹细声细语地问出来憋了一路的话:“时……时雨呢?”   秦随随故意问:“什么?你说话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戚映竹脸红得厉害,秦随随睁大眼看她,第一次欣赏到这般矜持的闺秀女郎。秦随随都要不忍心逗她了,戚映竹居然咬着唇,努力大声了一点儿:“时、时雨!”   戚映竹乌黑分明的杏眼,望一眼秦随随。这一眼碧波漾漾,春水潮生。   秦随随:……难怪时雨走不动路。我要是男的,我也想上她。   秦随随目光闪烁着移开目光:“他、他跟着步大哥去打探任务,踩点去了。他不愿意走呢,但是他不走,任务怎么能完成……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戚映竹失落地低下头。   一会儿,戚映竹小声:“那钱肯定很多吧。”   秦随随:“什么?”   秦随随眼中的娇弱得一推就倒的戚映竹缓缓抬目,目中竟然藏有一分狡黠的笑。戚映竹笑起来时,颊畔上的梨涡一勾一荡,让人想要亲上去。秦随随看得呆住,听戚映竹笑:   “我知道,时雨很爱钱。如果没有钱,他不会乱跑的。”   秦随随想到了时雨怂恿戚映竹骗她与步清源的钱的事情……为了跟着戚映竹,秦随随和步清源大出血。   秦随随问:“从我和步大哥这里得来的钱,你是不是都给时雨了?”   戚映竹摇头:“他留了一半给我。”   秦随随点头,又心情复杂,又很欣慰:“时雨,还是讲道理的。”   她问:“但是你怎么知道他爱财如命?杀……傻时雨不会把自己的最大弱点大嘴巴到处宣传。”   戚映竹低头:“我猜的。只是,他也未免太爱财了些。我觉得这样不好。”   秦随随淡声:“有什么不好的,人总要有个寄托。吃多了苦,就怕再回到那种日子了。”   戚映竹抬目,秦随随对她一笑,凑近她耳朵:“时雨小时候,曾经被人打断腿,在雪地里扔到一个镇子上,让他自生自灭。他饿得厉害的时候,什么都吃过。回来后,他就变得很爱财了。   “从来都不缺钱的戚女郎,会理解我们这样的怪物么?”   戚映竹怔怔看着秦随随。   她忽然握住秦随随的手:“为何你总这般说呢?若时雨是没有感情,被你们称作怪物,那你是什么呢?你为何也自称是怪物,我见你,分明很好,哪里都很好。为何自厌呢,小随?”   秦随随:“……”   她蓦地将手抽出,凶狠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弱点告诉你!还有别乱叫,我不叫‘小随’!”   --   然而无论如何,自戚映竹回到侯府,陪伴她最多的,便是神出鬼没的秦随随。   戚映竹再一次见到时雨时,已经是她回到侯府五天以后了。   那日,戚映竹与不情不愿的戚诗瑛,一同坐在画室中,陪着两位客人作画。这本应是戚诗瑛应该陪的,往日总是让戚诗瑛头大,如今戚映竹回来,侯夫人便央求戚映竹去代表代表侯府的修养——   亲生女儿固然很好,但是总被人嘲笑粗鄙,亦让人生气。   绿柳垂湖,湖面如镜,飞花掠入开着窗门的画舍,落在几位女郎身上。   几个女郎正讨论着画技,桌案的笔墨纸砚皆是附庸风雅之物。戚映竹提笔作画间,忽然听到一声鸟叫。那叫声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戚映竹心中一动,扭过头悄悄看向窗外,她眼睛微睁大。   隔着碧水清湖,戚映竹见到了时雨。   少年劲衣轩昂,皮靴裹着修长小腿,再往上,他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手臂张起,正对着她这边招手。   戚映竹心登时跟着他飞了出去。   然而——戚映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在陪客。   时雨面无表情。   鸟叫声如同贴着窗子,再次响起。屋舍中其他女郎都没注意到夏日的突兀鸟鸣声,只有戚映竹心虚万分,偷偷地再次扭头看向窗外。隔着湖,她看到时雨坐在湖边,脱了靴,赤白的脚踩在湖水里玩,看着她笑的眼睛里载满了星光。   戚映竹握着兔毫的手用力。   再一声鸟叫。   戚映竹再次去看,湖边没有了人,她不禁睁大眼。她突然发现湖边的柳树枝叶间有黑色的光影在晃,戚映竹定睛一看,见到时雨威风凛凛地站在树上,晃着柳枝跟她打招呼。   戚映竹:“……”   鸟声断断续续,她不断地被勾着转头看他。戚映竹分明站在忙,时雨偏一次次地要她去看,用鸟叫的叽叽喳喳声勾她出去陪他玩。戚映竹靠强大的忍耐力克制,告诉自己闺秀的修养,偏偏她心头被羽毛一次次地撩,撩得她手软脚软心软。   于是她不停地侧头看他:   看他一会儿跳到树下,百无聊赖地耍着一套拳法玩,他身材修长挺拔,腰肢既像春柳又像宝剑;他一会儿从树上拽下一长条柳枝,抽打湖面,闹得一池湖水烟波浩渺;他一会儿靠在树上,满目幽怨地盯着她;他一会儿又开始脱衣摘带,跃跃欲试地想跳下去学戏水……   戚映竹:“……”   她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笑,旁边戚诗瑛幽森道:“你在笑话我画的丑么?”   戚映竹无辜地抬脸,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扮无辜:“误会。”   戚诗瑛:“……”   --   时雨在湖边努力勾搭戚映竹,想喊她出来。他隔着窗看她,已经着急得不得了,可是戚映竹就是不出来。时雨生闷气地盯着湖面,身后有了脚步声,一个声音问:“你、你……假扮卫士的我的未来姐夫,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时雨茫然地回头,看到是侯府的小公子戚星垂,指着他,目光复杂又激动。   戚星垂是从学堂偷跑出来,刚刚将自己的仆从们甩开,就碰到了湖边搔首弄姿的少年。戚星垂一时好奇来看,便遇到时雨。戚星垂心里藏着戚映竹的秘密,此时看着时雨,快要跳脚:   “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和映竹姐分开?映竹姐怎么还和你凑在一起?那天看你们一起来府上我就想说了……你们胆子太大了!这和大白天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我跟你说,我阿父阿母可疼映竹姐了,不会把映竹姐嫁你。你、你……你快点死心吧,我求求你了!你可别耽误我映竹姐了!”   戚星垂哇哇叫说了一通,时雨茫然听半天。他听完了,但是没有完全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时雨过耳就忘,懒得细究。只是此时此刻,时雨盯着戚星垂,垂目看看那湖水。   时雨问:“你会水么?”   戚星垂莫名其妙:“会啊。怎么……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人被时雨踹下了水,扑腾着淹下去。   --   “小公子落水了!”   “快救人!”   侯府小公子不知为何落了水,这么大的动静发生在画舍外的湖中。屋中抓着画笔发愁的戚诗瑛听到弟弟落水,一声叫好,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我去救我弟弟!”   戚映竹跟着站起。   两个女客也慌张向外走去湖水边:“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落了水?”   那女郎先走,戚映竹因体弱而慢了她们几步。戚映竹才出画舍门,就被一双手揽住腰肢,抱住了。戚映竹心跳咚一下,被那人趁乱抱走。   时雨抱着戚映竹,总算找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和她躲在一间厢房外头的墙角。侯府的人都被戚星垂的落水惊动,纷纷前去查看,而时雨只低头看戚映竹。   戚映竹:“时雨,是你害我弟弟落的水么?你怎么能这样?”   时雨:“他说自己会水的啊。而且他一过来就冲着我叽叽歪歪大喊大叫,很吵。他要是不落水,我就没办法带你出来。”   他委屈瞪她:“你太坏了,我叫你出来你也不出来。你就陪着几个女的说话,也不理我。”   戚映竹只能说:“侯府规矩森严……我早告诉过你的。”   时雨抿唇。他是顾忌戚映竹,才不胡来。其实侯府的规矩对他来说算什么。但是秦随随来之前告诫他,让他不要给戚映竹惹事。时雨知道自己很多事情不懂,便什么都不敢做,只怕戚映竹会伤心……   时雨低头:“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秦随随说,我平时都不能进你的屋子,会对你不好。可是她为什么就能进?”   戚映竹:“她是女郎呀,时雨。”   时雨皱眉。   他抬起头,天真地问:“你是说,我可以男扮女装,跟你在一起么?”   他低头极快地亲她一口,快乐道:“让秦随随和步大哥去做任务,我扮女郎,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戚映竹哽住,无言。 第45章 廊下墙头的狭窄角落……   廊下墙头的狭窄角落里, 头顶的牵牛花千条蜿蜒出墙头,灰尘的云在墙角阴翳下移动,尽是夏味。   “快去看小公子!”   “这可如何落的水?夫人知道该着急了。”   整个侯府的仆从都奔去看戚星垂, 若远若近的声音,将戚映竹从怪异气氛中惊醒。她猝不及防抬头, 便见自己与时雨面面相对, 少年低头, 目不转睛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回答什么呢?   时雨快要抱上她了。   戚映竹从自己那短暂的情爱中抽出精神,避开时雨的靠近, 低声道:“别胡说了……我去看看星垂。”   时雨抓住她的手。   戚映竹被握住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如被细微的电流所击,骨头跟着麻木。但这感觉稍纵即逝,时雨松开了她的手指。戚映竹心中生怅时, 听到时雨在后问她:   “我是不是做了错事,要让你帮我收拾后果?”   戚映竹回头看他, 见他眸子幽黑,神色不安。她一愣,心想时雨竟会想到这个。她抿唇一笑, 声音低婉:“你确实不该推星垂下水……但这也不怪你, 是我没有教过你。不过星垂会水, 如今又是夏日,应当无碍。”   时雨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考虑到了他不会死,才推的。”   他委屈嘀咕:“我没想杀他。”   这下子, 反而是戚映竹吃惊了:“时雨, 我没觉得你会杀谁啊。”   时雨一滞,见那妙龄少女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赧红的笑。她瘦削的肩膀背过了他,眼中一晃而过的笑影, 还是被时雨捕捉到。时雨看她背影看得怔忡,心里有麻麻的酥感腾升。   他听到戚映竹背着他说:“改日有空的话,我再带你去向星垂赔罪。但今日必然不行……时雨,你去我房中等我吧。”   戚映竹手指攒紧袖子,胆大地补充:“秦女郎说的不完全对。你悄悄进我房舍……我不介意的。”   说罢,戚映竹不敢多看时雨,急匆匆地离开此地,前去看望戚星垂。她既担心戚星垂落水后出什么毛病,也怕养母得知是时雨将戚星垂推下去,而惩罚时雨。   戚映竹进去弟弟的房舍中,还未曾绕屏风进内舍,便听到里面弟弟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戚星垂:“好了,大夏天的,我就不小心跳下水嘛!我根本没什么事,别大惊小怪的。”   侯夫人紧张万分:“不行!你好好在床上躺着,不许下地!掉水可不是小事,若落下病根怎么办?我必得让人看着你,不许你下地,好好在床上养病。可别像阿竹那样……”   戚星垂打断:“我没病养什么病啊!阿母你不能因为映竹姐身体不好,就觉得谁都身体不好啊……”   戚映竹脚步一顿,她人已走过门口,看到了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看到了侯夫人拉着不断要下床的弟弟,声音着急中带了哭腔。戚映竹心中蓦地恍惚,想到了自己幼年时,每次病得厉害时,侯夫人也这般心疼又着急。   只是后来她病得太多了,大家已经习惯,母亲父亲都不来看她了。   最初……都是有过爱的吧。   戚映竹心中一酸,一时间,为自己这两人对养父养母的冷言冷语有些愧疚。她更惭愧自己带时雨来,时雨推了戚星垂下水……戚映竹站在屏风后,踟蹰着如何道歉时,听到戚诗瑛高声问过仆从一圈后,回头来质问戚星垂:   “是谁推你下水的?”   戚星垂不耐烦:“我自己跳下去的!”   戚诗瑛嗤笑一声,不信他。她怀疑是戚映竹带回来的那几个古怪的人:“是不是戚映竹……”   侯夫人惊疑:“此事和阿竹有关?”   戚星垂大声:“我都说了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夏天这么热,我想游水不行么!”   戚诗瑛:“那你也不会傻得往自家湖里跳吧?弄得这么狼狈?”   戚星垂:“行行行,我说实话了……就是因为你们整天逼着我读书、上进,弄得我很烦,我就想跳下湖装病,吓唬你们……要是知道你们这么紧张兮兮,我也不会跳了!你们真是烦死了!”   侯夫人和戚诗瑛齐齐一怔。   戚映竹走出了屏风,得侍女一声通报。床畔前围着的那几人,都回头来看戚映竹。戚星垂坐在榻上,手里抓着一条热毛巾挡住脸,露出一只眼,对戚映竹眨一眨眼,调皮万分。   戚诗瑛眯眸看戚映竹,怀疑地冒出一句:“你和我当时一起在画舍,怎么你这会儿才来看星垂?”   戚映竹:“我……”   戚星垂:“映竹姐身体弱,走得慢,和诗瑛姐你又不一样!”   戚星垂对戚映竹眨一下眼,他几次暗示,戚映竹心中已经了然,他不想让众人知道时雨的事。然戚星垂对时雨能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怕戚映竹在府中难做人罢了。他还天真地希望戚映竹能够回家来,再不用颠沛流离在外。   戚映竹心中酸楚,走到榻旁。她观望少年些许时刻,见戚星垂面容红润,精神昂然,确实损伤不大。戚映竹盯着他,缓声:“傻弟弟。”   侯夫人拉着戚映竹的手:“映竹你来,你弟弟以前最听你的话了。他居然因为不想读书而跳湖,回头夫君知道了,不得打断他的腿……真不让人省心!”   戚映竹轻声:“我劝劝弟弟?”   戚星垂登时不乐意:“映竹姐,你真的要劝我读书?我对你那么好呢!”   戚映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禁莞尔。她噗嗤一笑间,满堂生辉。侯夫人、戚星垂和家中仆从们已经对这个养女的美貌看得十分习惯,戚诗瑛却在一旁看得怔忡,神魂都随之一荡。   戚映竹伸指戳一下弟弟的脑门,回头对侯夫人说:“许是先生太严厉了,弟弟才不想读书。正好我这几日闲着,便陪星垂读两日书吧。”   戚星垂这下子高兴了:“很好很好,我愿意和映竹姐一起读书。”   戚诗瑛阴阳怪气:“我呢?”   戚映竹美目看她:“你若愿意,也可同往。”   戚诗瑛脸皮一僵,登时拒绝。   侯夫人见他们三人在此说话,虽戚诗瑛偶尔免不了阴阳怪气,但有戚星垂插科打诨,戚映竹又脾气温柔,姐弟三人,倒是第一次看上去这般和谐。侯夫人欣慰,若是当初诗瑛回来的时候,对阿竹表现得不那般仇视,侯府其实也不愿将戚映竹送出去。   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   即便是……戚映竹身体太差,夫君早与她商量过,不要在阿竹身上放太多心,以免日后伤怀。   遥想往事,侯夫人不禁一叹。姐弟三人说话间,侯夫人盯着戚映竹多看了一刻,女郎娇娇弱弱,腰肢纤细,自有一段风流。这位女郎如今能站在这里和他们说话,偶尔还能笑一笑,看上去,比在侯府养病时,健康了许多。   侯夫人被侍女扶着离开了儿子的庭院。走在灯火辉煌的游廊中,两边灌木簌簌,偶尔响起几片蛙声,清湖有鱼儿跃水。侯夫人面容掩在灯火下,一路无话。   侍女知道夫人的心事,主动开口:“映竹女郎,看着身体好了很多。起码不是整日躺在病榻上了。”   侯夫人道:“两种可能。一种是多出去走走,真的能让身体好些;一种是回光返照,上苍的恩惠。你觉得是哪种呢?”   侍女一惊,登时不敢接话了。   侯夫人问:“这两日她住在府中,可曾吃药?”   侍女想了想:“有吃一些,但用的没有以前多。奴婢以为,映竹女郎是不想用侯府的。”   侯夫人:“也可能是药物对她用处不大。我这个养女……生得一副娇娇弱弱的身子,心思却玲珑剔透,素来想得很多。她自己大约是心里有数的。”   侯夫人侧过脸,望着黑黝黝的夜色,心头涌上酸涩无力感。她兀自有些后悔:“其实当初不该让阿竹出去住的……山上能有什么好光景,白白耽误她的身体。   “算命先生以前断言,说我这个养女活不过双十……而今我怎么看着,她连十八岁都熬不过去呢?   “当日是为了平诗瑛的心,才赶她离府。诗瑛这些年过得不好,听多了外面的闲话,以为自己回来,我们会不喜欢她,喜欢阿竹。她才怎样都要阿竹离开。其实……阿竹那身子……可诗瑛到底是我们亏欠了这么多年的亲女儿,外人不管怎样说,我们岂会不疼诗瑛?我和夫君,只好盼着阿竹能体谅我们的苦心。如今……哎。”   侍女道:“许是夫人想多了。奴婢看着,映竹女郎现今能走能说能笑,确实比往日看着好很多。说不定她身体是真的健康了。”   侯夫人:“……明日拿名帖,找宫中御医来看一下吧。”   侍女自是应了。   --   戚映竹在戚星垂那里又坐了一会儿,她心绪不平,总是想着时雨,便难免表面在面上。戚星垂以为姐姐累了,便不缠着姐姐,催促戚映竹回去歇息。戚映竹对弟弟感激地望一眼,戚星垂咧嘴笑。   戚星垂:“映竹姐,我这边新得了好多品质不错的人参燕窝,我让你给你拿过去。从明日开始,你多吃点,对身体好的。”   戚星垂再补一句:“诗瑛姐肯定不要这些了!我这里新得了兵器,送诗瑛姐。”   戚诗瑛哼一声:“谁稀罕你的一碗水端平!”   但她目光睃一下一旁的戚映竹,到底未曾再说什么。   戚映竹回到自己的屋舍,推开门时,愣神地看到屋舍靠里舍的梳妆台,被搬到了屋子正中。一个美少年正端着镜子,左勾右画,手持眉笔。他还穿着不合身的女装,因不合身,整片锁骨和胸怀全露了出来……   听到开门声,他扭过脸来,眸如清水,唇瓣嫣红。胭脂未曾涂好,向雪白的脖颈直刺刺划下去长长一道,深红入怀。   其实挺好看。   但是他发鬓间插着的流苏金簪,晃了人满眼。   侍女提着灯笼跟在戚映竹身后,要将戚星垂送给姐姐的礼物,帮戚映竹送进屋中。   戚映竹吸一口气,一下子关了门,阻挡外面的侍女们。   侍女们:“女郎?”   戚映竹声音紧绷:“东西放在厢房便好,不用送进屋中。我累了,要歇息了。”   门外的侍女们面面相觑,道:“那我们服侍女郎睡……”   戚映竹:“我已然习惯不用人服侍,你们且退下吧。”   戚映竹背靠着门,见那小妖精似的时雨放下笔,托腮看她,还对她扬唇一笑,眼尾金粉流波。时雨这样子……竟然很好看。   许是年纪轻,许是皮肤白,许是肌肉线条流畅好看。他的目清唇红直勾勾对着戚映竹,颈下露出大片雪肤,戚映竹靠着门的腰椎生起酸麻感,心口扑通扑通开始跳。   --   “时雨……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外面人走了,戚映竹迫不及待地走过来,跪在时雨面前。她伸出手,却一时间不知道该碰他哪里。他的黑色劲衣扔在地上,他将她的衣箱翻了个遍,找出一身稍微大一些的襦裙来穿。而戚映竹身量如此,与他格外不同,他就像……套进了小一圈的女裙中。   锦绣罗裙铺地,短衫窄袖系不上,锁骨成横。   时雨便又去勾划他的脸蛋……说实话,时雨的手是分外巧的,巧得让戚映竹意外。他之前连她染口脂的红纸都不懂,现在却可以熟练地给他自己涂口脂。他的脸蛋俊俏漂亮,睫毛浓长,其实也不用如何添妆……   时雨唯一失败的,大约是涂胭脂时没有弄明白那些深深浅浅的红,不小心将他下巴到怀里,全都划出了嫣红色的长道。   戚映竹进屋的时候,时雨已经画好了眉,在眉心点了花钿,正在试图梳发髻。他梳得不好,但是从正面看,还是颇有个样子,金色流苏随他歪头而晃动,也晕了戚映竹的眼。   时雨顽皮万分地撒娇:“央央……”   他声音里带着一把钩子,戚映竹心中一颤,她从未见过有人穿女装这般滑稽,又这般……可爱。   时雨见她脸红,眼中的顽皮色更浓。但他不逗她了,回答:“你让我进你屋子等你啊。”   他拽一拽自己穿不太上的衣裙,蹙眉:“你的衣服太小了。你应该准备大一点的,我比你胖。”   戚映竹:“时雨,你不是比我胖。只是……郎君身材的好,和女郎的身材,是不同的。而且,我、我……”   她忍不住扑哧:“我也未曾想过有郎君来穿我的衣服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捂住腮,转过半张脸不敢看时雨,另一只手,则掩饰一般地捂住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脏。她目中波光流转,她说不出自己的心理,但是她今夜,每次多看时雨一眼,就忍不住、忍不住……想、想……   想时雨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字。   戚映竹暗恼自己要矜持,时雨偏偏凑过脸来,美丽的年少的雪白面容让戚映竹眼神迷离。他一动,发鬓间的流苏就轻轻响,声音叮咚。时雨眨着眼:“你生气了么?”   戚映竹仍是捂着脸躲他的目光:“……什么?”   时雨:“你下午时就不高兴,因为我推了戚星垂。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我错了。”   他手指比划:“我想让你喜欢我一些,别生我的气。你让我在你屋子里等你,我就来等你了。我要是能长长久久地跟在你身边,你就会不生气吧?所以我扮了女装……但是你还是不高兴么?”   戚映竹:“我没有不高兴……”   时雨伤心道:“但你都不看我。你从进屋开始,就开始躲着我的眼神。”   戚映竹心虚:“我没有……”   时雨肯定道:“你有。”   他坐了一会儿,疑问:“我知道了,因为我扮女装很丑,你看不下去。我这就脱了。”   他起身要动,戚映竹伸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抓他的力道又轻,手指又一直在发抖。这么小的力气却瞬间被时雨捕捉到,让他低头看她。戚映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动难耐,抬头,尽量目光平正地与他面容对视一眼。   时雨黑曜石般的眼睛一弯,露出笑。   戚映竹立刻移开目光。   时雨一怔,真的伤心了,又开始脱衣裳。他动作间,戚映竹心跳得过于急促,她一面不敢看,一面又生起着急。戚映竹仓促地飞快乜他一眼,忽地抓住他手臂,问:“这是什么?”   时雨拽衣裙时,露出肌肉紧实而清薄的手臂。他的小臂线条好看,此时却用炭笔乱七八糟地画着什么。戚映竹初时以为他受伤了,才抓住他手臂看。现今见不是伤,她松口气,以为这是什么……画?   不,应该是字。   戚映竹欣慰:“时雨,你肯好好读书了?这是将不认识的字写下来,常日背诵么?”   时雨心虚地“唔”一声。   他推她,突然害羞:“你不要看我了……我这样子很丑。”   戚映竹却并非那般好糊弄,她对时雨肯读书的感动,让她抓着他的手臂看了半天。但是越看越看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缺胳膊少腿的字……戚映竹轻声:“字写成这样,实在是不必练了。”   她抬头:“这到底是什么?”   时雨沉默了一下,诚实说道:“不是练字。是……秦随随告诉我的我要注意的事。我怕我记不住,就写在了手臂上,这样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时候闲的时候,低头就能看到。”   戚映竹喉间生了哽咽,她心里有了猜测,却还是问:“你写的什么?”   时雨害羞地撸袖子,不让她看了。但是戚映竹手指颤抖,低着头,他又怕伤到她,就没敢动了。时雨不安地说:“你是不是哭了……你为什么要哭啊?   “我是因为,明明进侯府前,秦随随提醒了很多事,我以为我都记住了,但是下午时,我把你弟弟推下水。我之后去问秦随随,我才知道我又给你惹了麻烦……我就让秦随随重新说我要注意的,我写在手臂上,好记住。   “央央,我不想给你惹麻烦的。但我真的、真的……我不是故意想推你弟弟的。我要是知道你会伤心,我就不推了。这些事好麻烦,秦随随说我弄不懂的太多了……我也很生气,很郁闷。   “我明明记住了不给你惹麻烦,但我还是做错事了。秦随随怕我惹事,都不让我待在侯府。我心里特别想你,可是我一回来,就果然做错事了……   “所以央央,其实我穿女装,就是想和你玩一玩,没有别的意思。我不会留在侯府,不会留在你身边的。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来,给你添麻烦的。”   戚映竹蓦地抬头看他。   她眼中尽是泪,波光粼粼,涟漪生波。她透过泪眼看到他的慌张,也看到他此时的明艳美丽。   戚映竹哽咽:“时雨,你从来不是我的麻烦。”   她轻声:“其实你是我的麻烦也无妨……”   时雨:“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也许心中仍有很多不解,但他不及发问。女郎贴过来,动情万分地搂住他脖颈,亲在他下巴上。时雨一抖,戚映竹比往日要勇敢、大胆,她亲一下他的脖颈,唇继续向下。   喉咙、血管、青筋。   时雨抓她手腕用力:“唔!”   他身子后仰,后腰撞上妆台。昏黄铜镜中,模模糊糊地映着两个年少女郎相依偎的面孔。那身量高一些、筋脉舒展一些的,后颈上扬,突兀的喉结滚动。而那小一些的,变得痴缠,缱绻。   光影缭乱。   戚映竹一径亲他,从上到下。她脑中是混乱的,思绪是如浆糊的。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她扯开他的衣领,向下一直将唇轻贴。时雨教过她的,她从来都因害羞而很少回应,此时却因糊涂而全用了过来。   时雨的后腰便都软了。   他手胡乱地扶在妆台上,推到了桌案上的瓶瓶罐罐。他呼吸变得急促,因情而心跳紊乱。怀中女郎向下,时雨迷茫又失神,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春雨如愁,春雨如绸。   时雨的手,不禁落在了戚映竹被长发弄乱的腮畔上。他想要做什么,他又迟疑,低头看着她,没有动作。而她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腰,忽然仰头看他。   时雨面红如血。   戚映竹唇红如血。   烛火摇曳,火光稀薄,烛短焰长。时雨垂着眼,他的手,终是捧住了她的腮。戚映竹轻声道:“时雨,我这一生,已经受够了给别人添麻烦、不断地给别人添麻烦……我已经受够了那样的日子!   “我多想有一人,能为我添麻烦,让我去记挂,让我去解决麻烦。   “这样,才是完整的一个人,对不对?”   时雨望着她。   二女模糊的身影印在镜中,迷乱,慵懒。   时雨没有理会她那些复杂的情绪和心理,他只低垂着眼皮,金粉在眼尾荡着妩媚的流光。清晰的字词,从这以假乱真的少年口中,充满期待地吐出:“央央,你是要帮我,口么?”   戚映竹:“……”   满腔热血凝固,戚映竹凝滞半晌,发觉两人的姿势,确实很引人误会。时雨垂着眼偷看她,眸子亮晶晶。戚映竹默默地,松开他的腰,站了起来。   时雨立时伸手,将她拽回来,抱在了自己怀中。   戚映竹竟是第一次被抱坐在他腿上,他俯眼看她时,目中带几分睥睨霸道之意。   戚映竹涨红脸:“……我没有那个意思。”   时雨观察她,道:“秦随随跟我说,我不能在侯府跟你睡,说这样也会让你难办。”   戚映竹低下头,掩饰自己心中的些许失落。发现自己竟然失落后,戚映竹面颊滚烫,暗自骂自己。   时雨噗嗤一声。   笑声里带着几分冷,几分慢条斯理的调皮。   他说:“我偏要做。央央不拒绝,我就不停下。”   时雨低头亲咬上她唇角,他抱着戚映竹起身,走向床榻。怀里的女郎呜咽喘气,搂着他脖颈的手颤抖,然而她并未推拒。   --   半夜下雨,暴雨一夜。 第46章 夜雨将天地冲刷,过……   夜雨将天地冲刷, 过往的事,似乎更清晰了些。   过了两日,天放晴了, 宋翰林府上,便迎来了两位秘客。据说, 这两位是婚期在即的女郎请来的。   身着黑色劲衣的时雨戴着兜帽, 靠兜帽的阴影遮挡面容。他跟在未曾戴面具的步清源身后, 被步清源领去见宋府女郎宋凝思,即那位委托他们保护宋府的女郎。   步清源边走, 边回头对整张面容藏在兜帽下的时雨说道:“宋女郎曾是金光御的情人, 她对我们的事略知一二。所以在她面前,我们会适当放下伪装……时雨,你不必将自己脸藏得那么严。”   时雨并未搭理步清源这茬。   一路走来, 时雨默默将宋府的府邸院落布局熟记心中。步清源和秦随随都认为时雨待在宣平侯府,会给戚映竹惹麻烦。不如让时雨到宋府来保护宋家人……毕竟金光御曾是最厉害的那个杀手, 哪怕现在他脱离杀手组织后,整个江湖人都在追杀他。   宋府很危险。   时雨忽然道:“我不想保护她。”   步清源面不改色:“哦,为何呢?你就近在此地, 这本就应是你该接的任务。我和小楼主特意来助你, 你有何不满?若是说不想离开戚女郎这一类的话, 就不必说了。”   时雨声音淡漠:“我不想保护她,因为我不喜欢她。”   步清源回头,极慢地看时雨一眼。他缓声警告:“杀手不应有自己的感情。”   时雨:“宋凝思背叛了金光御, 所以我才不喜欢她。”   少年隐晦的反感, 某方面表达了他心里的不安和担心。尤其是时雨这般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凭兽性行事的少年。   步清源沉默片刻,道:“正常闺阁女郎,本就不会爱上杀手。何况……他人之事, 我们也未知全貌。你不用喜欢她,你保护好她一家人就可以了。”   时雨便没再说话了。   步清源倒是肚子里有许多话想说,比如点醒时雨对戚女郎的执迷不悟,比如探讨一下杀手的爱情和归宿……但是步清源看一看时雨那沉默寡言的样子,默然闭嘴了。   时雨是不懂这些,也对这些没兴趣的。   若是……小楼主在就好。   清晨时分,宋凝思不在寝舍,她蹲在院落湖边的矮灌木旁玩耍。湖中心有座凉亭,宋翰林和未来女婿柏知节在里面相谈甚欢,都为即将到来的婚事充满期待。   侍女们正在劝宋凝思:“女郎,咱们回去绣绣荷包衣服鞋子什么的吧。蹲在这里玩泥巴,多没趣啊。”   宋凝思低着头不搭理她们,她已不是寻常的闺阁女郎,回来后府中人,却还将她看作以前的她。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传来,宋凝思抬头,看到俊朗的青年领着一个兜帽少年走来,她脸上露出了回家多日也很少见的笑。   宋凝思站了起来,往外奔了几步:“步大哥……你们来了?”   她看步清源后面的人,那少年侧着脸挡住她的注视,只看到轩昂鼻梁。宋凝思知道杀手楼的杀手对别人的探查有心理阴影,所以她看一眼后就目光掠过,不再多看。   宋凝思失望地问步清源:“秦楼主没有来么?”   她当日能够逃出金光御的掌心,全靠秦随随相助。无论外人如何说秦随随可怕,在宋凝思眼中,秦随随都是一个很大度的潇洒女郎。跟在秦随随身边,让宋凝思更有安全感。   步清源说:“小楼主当然来了。不过现在还不到小楼主出面的时候。宋女郎,这位是恶时雨……”   宋凝思望向少年,好奇道:“我听说过,杀手榜排名前五的杀手,‘恶时雨’是年纪最小的。”   她对时雨友善一笑,紧接着,她觉得那兜帽下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一遍。宋凝思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因时雨并未回应她的友善。   步清源打圆场:“我们时雨,是不爱说话,不和客人套近乎的。但是时雨和金光御交过手,时雨在这里,是不成问题的。”   宋凝思:“步大哥,我想问一下,你和秦楼主对金大哥的处置,是打算杀了他么?”   不等步清源回答,她迫不及待道:“我愿意出更多的价格,求你们不要杀了他,只囚禁他便好。”   时雨冷漠地开口:“囚禁一个杀手,不如杀了他,更干脆利落。”   步清源不理会时雨,对宋凝思含笑:“‘秦月夜’是做生意的,女郎若是出更多的价格,我回去自会和楼主相商量。但是女郎,囚禁一个金牌杀手……这可不是容易的。他会带来无限隐患,你确定要这样么?”   宋凝思低下头。   水滴滴答,落在她手背上。   时雨敏锐地看过去。   宋凝思轻声:“我宁可承受他无限报复,也不愿他死。求你们成全。”   步清源叹气,他正要安慰这位女郎几句,好不动声色地将价格提高,就见那抱胸立在湖边的时雨,突兀开口提了别的事:“是不是说,在金光御真正动手前,我都要在宋府待着?因为金光御随时会来杀宋府的人,我必须得在这里待到你们成亲?”   宋凝思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糊涂道:“论理是这样。”   步清源倒是知道时雨是什么意思,他叹气:“时雨啊,小时雨啊……女人会影响你的实力。不要总想着戚女郎,专心任务才是。”   时雨若有所思道:“你们让我一直待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觉得金光御随时会来杀人。但如果在婚礼完成前,金光御没法动手了,我不就不用一直待在这里了么?”   步清源敏锐道:“何谓‘没法动手了’?”   时雨眼睛盯着湖中心的亭子。亭子周围遍布荷花绿叶,石子路从湖岸一径铺陈到湖心。一个仆从端着茶盘点心,正站在湖中心的凉亭,弯腰将果盘端放在桌上。   宋翰林正与柏知节相谈甚欢,随意挥手:“下去了。”   仆从欠身,一言不发后退。他衣摆甩过石桌时,突然发力,从石桌下抽出了一把剑,银光大慑!长剑直刺向那位文质彬彬的柏知节,柏知节慌乱之下,被杀气锁住,竟一动也动不了……   当是危机之时,一把银针穿过镂空石窗,洒向那刺杀人的仆从。仆从被银针之气所击,手中剑一偏,但他毫不在意,剑锋随手便掠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宋翰林……宋翰林的腿被一把石子打中,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躲过了致命一击。   跪趴在地的宋翰林吓得声音破了:“你你、你是何人!来人,有刺客——”   柏知节:“岳父大人——”   长剑再次刺向他!   仆从身量抽高,人.皮面具落地,长身挺拔的他冷笑一声,要杀柏知节时,后头劲风呼啸而来,让他被迫转身相迎——   湖水边,亭中生变之时,时雨便已拔地而起,向亭中飞跃而去。步清源稍微慢一拍,嘱咐侍女们护好女郎不要乱走后,才从另一个方向,抽身迎向亭中之战。   小小凉亭哪里容得下几位高手?片刻时间,对招几波后,几人掠出凉亭,身影如雾如电。金光御立在凉亭顶心,眯眸看向一左一右围堵他的人。   金光御嘲讽道:“秦随随的狗腿子,今天不跟在秦随随身边,怎么带着一条小尾巴来多管闲事了?”   步清源但笑不语,因时雨在金光御身后,已然一言不发地出了匕首。金光御当即拧身,和时雨过招。时雨招招狠厉,步清源在后堵路,虽则如此,金光御却并未没有还手之力。   他与时雨的打斗从天上到地下,每次趁机要杀宋翰林和柏知节之时,都被在旁观看的步清源及时出手打断。金光御周身寒气更重,反是时雨气息一直无声无息,杀气也微弱得让人感知不到。   但是只有被时雨当面的金光御胆寒,知道若是放任时雨成长,这个少年日后会如何威胁到自己!   宋凝思在湖边观看,手揪着心口,瑟瑟颤抖。她见金光御手中飞出一把暗器,直直扎向凉亭中的人。金光御的架势,分明是要杀她的父亲和未婚夫君。宋凝思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大喊道:“金大哥——”   金光御在半空中的身子一凝滞,时雨手中蓦地向外一翻,匕首直刺向金光御的心脏。   宋凝思尖声:“不要——”   金光御反应过来一旋身,挡过了时雨的要害之刺。然时雨左手一挑,也出现了一把匕首,向上直直迎来。金光御右手中剑劈来,那匕首一翻,竟不是盯着他的心脏和咽喉等要害部位,而是直挑向他手腕。   鲜血瞬间从金光御右手腕间破肤而出!   同时间,金光御一掌爆开,拍向时雨的左手,震飞那匕首!   掌风之力让时雨吐血,少年几个后空翻,向后撤退之时,银针再次飞洒而出。金光御手中的剑哐当落地,时雨垂着目,目中浮起一丝笑——   右手腕受伤的金光御,还能对他们造成威胁么?   时雨落在湖面上,抬目,见金光御冷目盯着他。金光御眼中的寒气更重,缓缓道:“小时雨,没想到你已经这般厉害……我念你年少,留你一命。今日起,我不会再对你网开一面了。”   湖上雾气渐生,人影掩在雾中,变得模糊。时雨看着金光御向下滴血的手腕,淡声:“来啊。”   --   清晨时分,戚映竹捂着心脏,缓了好一阵子,身体不再那般僵硬了,她才艰难地扶着床幔坐起来,微微喘气。   昨日御医来看过,给她开了些药,安抚了几句。左右不过是那几味常吃的药,看御医的态度,戚映竹也心中有数。   靠着床柱缓神的戚映竹,忽然一阵咳意涌上喉咙。她手向后的枕下乱翻,摸出一方帕子,当即捂住唇,开始咳嗽起来。这阵咳嗽有些剧烈,好不容易缓下,戚映竹放下帕子,额上已浸了汗珠子。   忽而,她目光一凝,看着帕子上的大片血迹。   她心里一沉,怔坐一会儿后,攒紧帕子下榻。她拿起铜镜,果然见到自己唇上,染了鲜血……戚映竹闭目:已经到了咳血的地步了吗?   戚映竹独自怔忡一会儿,默默地点燃烛火,将染血的帕子烧了个干净。屋中烟雾滚滚,她用另一方帕子掩着口鼻,勉力压下喉咙中的另一阵咳意。将这些处理好,开窗散气,再梳洗一番,确认自己与往日无异,戚映竹才开了门。   门口堵着两三个聊天的小侍女,两人说得高兴时,看到女郎开门,连忙迎上。   一个圆脸侍女笑道:“女郎,今日天气不太好呢,夫人说这般天气,对你身子不好,要你好好待在屋中,写写字作作画便好。”   另一个长脸侍女也连忙点头:“对,夫人派我们两个今日来服侍女郎,陪女郎一起在屋中写字解闷。”   侯夫人不让戚映竹出门,这事在以前也是常有的。有时候是真的为戚映竹的身体着想,有时候是家里来了客人,不愿客人见到戚映竹这般病秧子……戚映竹如今也懒得问是何缘故,左右她情绪正低落,养母不让她出门,那便不出了吧。   戚映竹出神地想:秦女郎又不见了。   她真羡慕秦女郎那般,好身体,好武功,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神出鬼没,不知道在侯府的哪里。   两个侍女陪着戚映竹要进屋时,院落门口进来两个相携而来的贵族女郎。那两位女郎看到戚映竹纤瘦的背影,高声一声“哎”,戚映竹回了头。   双方以前也是认识的。   那两位女郎互相看一眼,笑道:“我们听说阿竹妹妹回来侯府住了,还想着是人讹我们。没想到是真的。太好了,阿竹妹妹既然醒着,看着精神也不错,不如和我们一起吃宴去吧。”   两个侍女连忙:“我们女郎……”   另一个贵族女郎沉下脸斥道:“主人说话,下人插什么嘴?宣平侯府还有没有教养?”   戚映竹慢声慢语:“高女郎,宣平侯府再没教养,恐也比私生子逼死主母的瑞平伯府好那么一些吧?高女郎家里的亲哥哥可还好?有一阵子未曾见了。是我身体不好,没有见到高家哥哥蟾宫折桂的好日子。”   高女郎脸色一僵,因戚映竹嘲讽的,虽说是什么私生子,但所谓私生子,也是高女郎的亲哥哥。而且戚映竹说什么蟾宫折桂……谁不知道,她那个哥哥游手好闲,去年还因为强夺一青楼女子,被御史狠狠参了一本,沦为笑话。   另一旁的女郎皮笑肉不笑:“阿竹妹妹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看来今日是真的能出门了。那太巧了,贵府千金今日生辰,大家都来祝贺,想来你也是要与我们一道去的。我们寻思来找你,看来是来对了。”   那高女郎嬉笑:“不过你们侯府真奇怪。这么小气吧啦,只给一个女郎庆生?阿竹,你不会被忘了吧?”   戚映竹一怔,目光看向两个躲闪的侍女——   侯府千金今日生辰?   她算了下日子,才算出今日似乎是自己的生辰……同时,也是戚诗瑛的生辰。   登时,戚映竹明白那两个侍女大清早便堵着自己、不想自己出门的缘故。她也明白这两个贵族女郎前来看热闹的嘴脸,是何缘故了。   宣平侯府为戚诗瑛大办生辰宴,却没想到戚映竹会在这时回到侯府。但是为了真正的千金,侯府必然要委屈一些假千金。侯夫人怕戚映竹闹事,干脆让人看着戚映竹,不让她出门……   戚映竹怔忡:养母何至于此。   她在养母眼中,便是那般不懂事的人么?一个生辰宴……她一个快死的人,也没有那般在意。   是了……也许正有人希望她能和戚诗瑛大闹起来,整个京城都在等着看她和戚诗瑛的笑话。   戚映竹定定神,对那两个贵族女郎颔首一笑:“两位姐姐既然专程来找我吃宴,便一起吧。”   两个贵族女郎本想多嘲笑几句,但见戚映竹面容如雪,身形纤纤,到底也没多说,只怕将这假千金刺激得晕过去……两人心怀鬼胎地,和戚映竹一起去那生辰宴了。   --   花木森茂,廊庑人众。   “映竹女郎到——”   通报声一起,立在众女中、打扮得金光耀目的戚诗瑛便后背一僵。戚诗瑛知道这些客人都是看在侯府的面子上来的,也知道她们心里瞧不上自己。但是那又怎么样?她们越是瞧不上她,她越要谈笑自如地站在这里,碍她们的眼——这是她的地盘!   直到戚映竹到来。   戚诗瑛后背僵硬,心里生恼。京城里的贵人们都拿戚映竹与她比,戚映竹好好地待在屋子里不行么?连生辰都要让她下不来台么?   戚诗瑛脑子里想到许多闲话,想到自己听过的许多真假千金敌对的故事……她深吸一口气,昂着下巴扭头,面无表情地迎接戚映竹。她看到戚映竹消瘦的模样,心想:装模作样。   厅中鸦雀无声,各人饮茶,各人吃点心,目光却全盯着这两人。   戚映竹走到近前,对戚诗瑛垂目一笑:“得知今日是你生辰,高女郎和陈女郎特意去请我,若非她们,我都要忘了这事。”   戚诗瑛狠狠剜一眼那两个女郎。那两个女郎正幸灾乐祸,被人狠狠一瞪,当即面色铁青。   戚映竹轻声:“祝你生辰安康呀。我寻思来去,这句祝福还是应该与你说一声的……你替我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今日终于有了这样的日子。愿你日后年年能像今日这般春风得意,比今日更加得意。”   戚诗瑛目光闪烁,一时怔忡。   戚映竹微笑:“……那我走了,不扰你了。”   她手腕被戚诗瑛握住。   戚诗瑛沉默片刻,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戚映竹回眸,与她僵冷的眼神对视片刻。心知戚诗瑛对自己的警惕心不减,而自己此时离去,徒然又生是非,惹人多事。戚映竹便道:“我好清静,坐角落里便好。今日你是主人,谁也不能抢了你的风光的。”   --   众人心里几多失望,因他们想看的真假千金大闹的戏码,并未发生。   戚映竹坐去了角落里,一开始,还有不安生的人过去与她谈话,怂恿她吟诗作赋什么的,压一压戚诗瑛的风头。戚映竹挽着手帕,掩在口鼻前咳嗽。看戚映竹这般柔弱,大家便没了兴致,渐渐的,众人且玩且看歌舞,只将戚映竹看作烂泥糊不上墙的傻子。   没人打扰了,丝竹管弦声丝丝缕缕绕耳。湖边风清水秀,戚映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茶,又自己剥橘子吃。   旁边传来大咧咧的少女声:“你真是傻子。本来是多好的出风头的机会。”   戚映竹颤一下,侧过头,瞠目地看到秦随随不知何时,坐在了栏杆上,翘着腿看着她笑。也就是这边偏僻,没有人来,不然谁能看得一个侍女这般没有规矩?   戚映竹答她:“何必坏人好事呢?”   秦随随:“今天也是你生辰啊。你那个养母都不让你出门……你就不会伤心?”   戚映竹低头不语。   男声含笑响起:“小随,何必专挑人心口伤说呢?”   声音来自戚映竹的右边,戚映竹愕然转头,惊讶地看到许多天没见到的步清源。步清源风雅无双,扮卫士扮得很不称职,进到侯府后,他再没出现在戚映竹眼前过。此时戚映竹乍然见到他靠着栏杆而立,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惊喜。   之前那个高女郎此时提着一壶酒,终究不甘心地仍要试一试。她身后跟着一个眼神直勾勾盯过来的青年,高女郎笑:“阿竹妹妹,你在这边多寂寞。我哥哥来了,在这边陪你喝酒吧。哥哥,刚才阿竹妹妹还想你呢。”   高郎君一张嘴,口水都差点掉下来。他痴道:“阿竹妹妹,你真的跟妹妹提起过我?”   戚映竹蹙了眉,道:“两位自重。”   高女郎冷声:“装什么装?我哥哥心慕你,你嫁过来当妾有什么不好?哦我知道了,你还记着唐二郎。可惜啊,端王府最近出了事,唐二郎都忘了你生辰……哎呀!”   她一声尖叫,因一个酒杯凌空飞来,直直插向她咽喉。   她旁边的高郎君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手忙脚乱地扑倒妹妹,想要高呼时,一道劲风袭来,点住了他的咽喉。酒杯叮咣落地,剪断了高女郎一绺秀发。   高女郎被兄长抱着,正要尖叫出声,一个黑衣少年从她身后走过。   少年手臂非常随意地向上一划,尖锐锋利的匕首光寒了高女郎的眼。那匕首擦过高女郎的咽喉,高女郎以为自己要死了时,那匕首竟只是点住了她的穴道。   但是那一瞬间,真如死了一般!   高氏兄妹僵硬流汗,见那从他们旁边走过的黑衣少年,走到了戚映竹身边,才回头看他们。   时雨道:“央央在这里,保你们一命,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他眼睛里神色无谓,清澈明朗。但是——   高氏兄妹看着戚映竹,一时间,恍惚得觉得自己看错了。   戚映竹柔柔弱弱坐在那里,左边的秦随随笑眯眯托着腮,手中玩着一个琥珀酒杯,显然,方才的酒杯,就是她扔的;右边的步清源翻出一把折扇,为自己旁边的两位女郎扇风,他似笑非笑地抬一下眼,高氏兄妹一阵僵硬。   而黑衣少年立在戚映竹身边,最让人胆寒。   高氏兄妹当即惶惶而逃。   --   戚映竹:“你们不必这样啊。”   这般说着,她美目仰起,望向时雨,十分欢喜。在自己生辰之日,能够见到时雨,何其有幸。   时雨回过头,对戚映竹扮个鬼脸。   戚映竹噗嗤一笑,又用帕子掩住半张脸,红着脸招手,让时雨坐下。她欲盖弥彰一般对秦随随和步清源道:“二位也坐下吧……站着有些显眼。这里有不少吃食,大家随便吃吃。”   秦随随意味深长地看她,再看她身边大咧咧坐下的时雨。   戚映竹当看不懂秦随随的眼神,扭过脸去。她闻到水汽,不禁侧脸看向时雨,也或者她本就想看时雨,只是借水汽而掩饰:“时雨……你洗浴了?”   时雨抬眸,眸子亮晶晶:“我出去办了点事,身上脏得很,就洗浴了。央央,以后我能经常陪着你了。”   秦随随看向步清源,目露疑问。步清源对她摇摇头,无奈一笑。秦随随哼一声,便知道时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时雨说完,好奇地拿起案上的点心。他想吃时,看一眼戚映竹。戚映竹莞尔:“你随意便好。吃完了还有,我不饿。”   时雨放下心,确认自己没错后,便开始大吃大喝。秦随随坐在戚映竹身边,下巴枕着膝盖,笑嘻嘻:“怎么样,虽然没有人给你过生辰礼,但是我们把时雨带来送你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戚映竹涨红脸。   她飞快看一眼时雨,时雨抬目望来。他睫毛眨一下,腮帮被食物塞得鼓起。他有些疑惑地看来,戚映竹别过脸。   戚映竹低声:“别胡说了。”   秦随随挑眉:“我有胡说么?你敢说你不高兴么?今天呀,我就把时雨送给你玩,当做给你庆生的礼物。戚诗瑛有一堆人陪着,是很好;但是你有时雨啊——我还是有这个权利的!”   时雨终于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插嘴道:“你为什么不把我永远送给央央呢?”   秦随随瞪眼:“……!”   时雨再问戚映竹:“今天是你生辰么?你很在意么,觉得今天很重要么?你是每年都要过生辰宴么?但是今年过的不好,你不开心?”   戚映竹:“我没有不开心……”   秦随随:“阿竹当然和我们不一样了。人家曾经是贵族女郎,对每年的生辰自然在乎得不得了,时雨你不懂的……”   戚映竹:“我没有那般在意,时雨,你不必放在心上……”   时雨盯着她半天,戚映竹不知道他如何想的,但他转了脸:“哦。”   秦随随还要再开口,她被步清源搂住肩道:“好了小随,我有些事跟你说,你不要耽误别人了。”   秦随随被步清源带走,戚映竹哎几声,那两人跳下栏杆,她也唤不回人。戚映竹呆呆地坐在席间半晌,这处偏僻的角落里,只有她一人。她心跳咚咚,不好意思与一旁的时雨说话。   似乎这样便代表着什么一样。   戚映竹闷了片刻,忽然,一道手臂伸来揽住她的腰,少年温热的吻从后落在她颈上。戚映竹一僵,酒气从后传来,细密的吮如雨点一般,染红她半片脖颈。   戚映竹低头,讷讷道:“时雨,你在做什么?”   她恍惚之时,少年的手按入了她腰间摩挲,揉进了里面。他与往日不太一样……戚映竹一个激灵,一把抓住他胡作非为的手:“不行!”   时雨在她耳上一咬,他侧过脸来,眼睛盯着她的唇。   戚映竹额上开始出汗,疑心他要在这里……她艰难地维持理智:“不行,不能在这里。”   时雨淡淡的:“好。”   他收紧揽她腰肢的手,抱紧她,直接从栏杆跳跃出去,纵步跳上屋檐。戚映竹仓促地抬头,看到他淡漠无情的眼神,她模糊地觉得他和平时看起来不一样时,她身子已经被轻飘飘带起,眨眼间就出了侯府。   他们在屋檐和树枝间飞跃。   戚映竹头开始晕:“时雨、时雨……慢点。你要带我去哪里?”   时雨淡声:“忍着。”   他再道:“我要把你藏起来。”   --   秦随随和步清源几步回到席间,看看栽倒的酒樽和乱七八糟的桌案,以及空了的坐席。   秦随随哀嚎:“糟,时雨喝酒了。”   步清源嗅一下杯子,无奈道:“……他误把酒当水了。”   二人对视一眼:“他要带戚女郎去哪里?不能让他胡来——追!” 第47章 时雨带着戚映竹在寒……   时雨带着戚映竹在寒风彻夜间飞快穿梭, 破风穿雾。   戚映竹面容苍白——她之前从未体会过这般快的轻功速度。   原来时雨之前都在照顾她的承受力么?   戚映竹虚弱万分:“时雨,停下,我不行了……”   怀里女郎心跳紊乱, 醉酒后的时雨立刻感知到了。他在一处屋檐上将戚映竹放开,戚映竹登时蹲在地上捂住心口喘气。她勉力压着那股咳意, 只怕自己当场会咳出血来。   时雨垂目:“歇好了我们继续。”   戚映竹:“……”   她虚弱地跪在屋檐鱼鳞瓦间, 闻言不禁回头, 疑惑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时雨长身直立,面容冷峻, 此时看着比往日霸道许多。他道:“出关, 出沙漠,去……”   “上方何人喧哗?”下方巷中传来喝声,“京城宵禁不得出坊, 尔等不知?”   戚映竹伏在屋檐上向下方看,见一队卫军在巷中巡夜。为首的青年轩昂挺拔, 眉目清正,抽出腰间刀柄,向屋檐上看来。戚映竹认出了人, 连忙将头向后一缩。   这人是闫腾风, 京城卫军首领, 先前曾去落雁山找过戚诗瑛,似乎与戚诗瑛关系不错。他们如今这样子,若被卫军抓到, 就太可笑了。   戚映竹回头, 急忙小声对时雨说:“时雨,我们快走。”   时雨盯着她苍白的面色,不为所动:“你还没歇够, 等你歇够了再说。”   戚映竹心急,她听到身后卫士脚步声,面前时雨身子一晃,就跳下了屋檐。他跃入人群,两手匕首几进几出……戚映竹:“时雨,不能伤人……我们快走!你不回来我就不跟你出京了!”   闫腾风面前的匕首已经挥到他咽喉,已见血线,却被黑衣少年硬生生停住。二人一对视,闫腾风认出了这个少年是落雁山上见到的那位,不禁一怔。时雨眸子一缩,几步退出包围圈,身子腾空便飞回屋顶。   戚映竹怕他再生事端,在他过来时当即背过身搂住他脖颈。时雨身子猛地一僵,低头看她。戚映竹只怕闫腾风认出自己,压着不适对时雨催促:“快带我走。”   醉酒后的时雨,将她一捞,轻功运出,身走如魅。   闫腾风等卫军岂会眼睁睁看着人这般走?巷中倒着一地卫士,闫腾风定过神后,先行跳上屋顶,去追那掳走女郎的黑衣少年。闫腾风在屋与屋之间跳跃,紧追着时雨不放。   时雨轻功是好,但是他带着戚映竹,为了戚映竹放缓了步调,身后追随的卫军就与他距离越来越近。闫腾风奔跑间,目光凝着那黑衣少年,忽然间,他面前闪出一个人,出手便是一手刀!   闫腾风不愿伤人,便用刀背去挡。不想此人手刀之劲之狠,一拍而出,闫腾风生生向后退了十步才停。闫腾风稳住身形,怒而抬目,眼睛看到面前人时,骤缩。   单膝而蹲对她出招的人,不是什么威猛之士,而是一妙龄少女。她发间小辫垂下一绺,目圆而黑,肤白唇翘,天生三分笑意,万分俏皮,万分可爱。   闫腾风生生对这少女怔了三个呼吸,而拐角处的时雨向斜下方一跃,身影便不见了。更高的树梢顶上,一道青年声音响起:“小随,还不走?”   秦随随对发愣的闫腾风嫣然一笑,扭身便用轻功奔跑起来。闫腾风明白这几人才是一伙,他仰脸看向树梢上那青年。那青年却已背身而跑,他并未看到面孔。   一上一下的高处,步清源和秦随随皆用轻功而行。   闫腾风:“别跑——”   但被人如此一耽误,他想再追上人,难于登天。   --   时雨带戚映竹即将出京之时,怀里的戚映竹呼吸又开始弱下。时雨不得不再次停下,戚映竹伏于屋檐上喘气间,时雨后方忽袭来两道人影。戚映竹眼睁睁看着,张口要提醒,却见时雨后背有眼一般,两手匕首齐出,身子几度拧翻,凌厉的招式回击而出。   他几击之下,便让攻杀的秦随随和步清源各自退后,只能隔着距离,堵住时雨的路。   戚映竹:“秦女郎……”   秦随随道:“我就说喝醉酒的时雨最麻烦了。”   步清源回笑:“麻烦的是他的本能。上——”   二人再次出手,时雨毫不留情地回击。便是戚映竹这般不懂武的人看着,都觉得秦随随和步清源二人联手,都好像要被时雨反压制住一样。而在内行人眼中,时雨则是招招杀招,不留情面。   时雨平日不喝酒。   为了方便执行任务,他要保持冷静、理智,酒水这种东西,他轻易不沾。   若是沾了,他顺本能行事,便是杀——时雨好像回到幼时的斗兽场,面对无数回合的厮杀。所有的杀手未功成接任务前,都被养在那里。大的杀小的,小的吃大的……在那里,人人都是杀戮器具。   那是曾经的“秦月夜”的楼主做的一个实验。   那位楼主觉得杀手们不够强大,便突发奇想,想从幼时培养一个真正的杀手。时雨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那里长大……最后,时雨是走出那片斗兽场的唯一一人。   他成为了上任楼主手中最珍惜的一把刀,潜心打磨,待他长大。然而养魔者,最终为魔反噬。时雨泯灭人性,本性为恶。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那些年,时雨曾是那位楼主最好用的刀。但是这把刀太过没有人性,之后为了钱,便果断抛弃旧日楼主,跟秦随随走了。曾经的斗兽场变成了一个无人再碰的噩梦,时雨自己也不提,秦随随便从未知道他有过怎样的幼时。   秦随随只知道——不能让时雨饮酒。   不能让杀神觉醒。   “砰——”   秦随随用手挡住匕首刺来的锋,她向后断了线般摔倒,直接砸坏一间房子的屋顶,和瓦片一同跌落下去,唇角出血。时雨反身便要再杀,步清源闪身而挡。   可即便是步清源,在时雨的弑杀下,都坚持得很艰辛。   和碎瓦片躺在地上咳嗽的秦随随抬头,看到对面屋顶上趴跪着的戚映竹。秦随随高声:“阿竹,你不做点什么,让时雨停下来么?”   戚映竹也已被眼前场景吓得凝滞,时雨那无情的样子让人骇然。她不禁问:“我、我能做什么?”   秦随随大声:“我怎么知道,你想想办法啊——把他拦下!再拦不住,要么你被他带走,要么明天我们都得蹲大牢去了!”   戚映竹心急如焚,秦随随和时雨认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如何拦住时雨,她怎会知道?戚映竹慌乱中,见步清源被时雨一掌劈出,下一刻,时雨贴身迎上,匕首擦向步清源……   戚映竹脱口而出:“时雨!”   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她鼓起勇气向前扑一步,整个身子登时凌空。时雨蓦地回头,看到戚映竹从屋顶向下跌落。他一愣,翻身就跳去接她。戚映竹闭着眼,慌乱无比,完全是拿自己当赌注……她赌一把,自己也不知会迎来什么……   一双手臂稳稳地抱住了她。   戚映竹怔忡地睁开眼,看到了时雨低下来的眼睛。少年低头看她的这一刹那,他身上的血腥被风吹散,望来的眼眸如清湖照星。他依然是醉酒后让人害怕、让人觉得陌生的时雨,眼里也依然是没什么情绪的。   没有平日的扮乖、无辜、委屈、撒娇。   没有平时的可爱、顽皮、逗趣、任性。   他看着她,眼神空落落,万物不过心。可他一双手臂,紧紧地接住了她,将她抱入怀里。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步清源和秦随随从后追来,趁着这短暂机会,二人一左一右点住时雨的穴道,终于制住了难缠的时雨。二人帮忙戚映竹从时雨怀中跳下,秦随随擦汗:“多亏阿竹,总算绑住时雨了。”   步清源温和道:“委屈女郎了,女郎受惊了。”   他低头见戚映竹面色惨白,顿了一下,脱下外衫,披在了戚映竹身上。戚映竹抬目,被步清源推着走,她却不禁回头,看向身后那全身不能动弹、只用一双眼笔直地追随着她的时雨。   时雨眼中依然没有情绪,但那里有她。   夜风拂面,面颊冰凉,戚映竹心口却在这时重重一跌。她呆呆地与时雨对视,问步清源:“步大哥,你们要将时雨如何?”   步清源道:“带走吧。绑他一晚上,等他明天醒酒了再放他出来……他这样,吓着女郎了。女郎放心,我和小随会善后的。”   步清源看看这压塌的屋顶,再想想闫腾风的追捕,觉得头痛万分。他必得解决这些琐事,将事情引到旁的京城里的江湖人身上。步清源沉思间,听到戚映竹轻声:“步大哥,小随,你们能将时雨给我么?”   秦随随正在用绳子对时雨五花大绑,闻言,她不由回头,诧异地看戚映竹。   在他们眼中,那总是过分矜持、十足温柔的戚映竹低下头。戚映竹是害羞的、紧张的,是不愿将自己和时雨关系透露得那么明白的。但是,她微偏头,想到方才时雨抱住她的样子……   戚映竹轻声:“请二位帮忙,将时雨送去我寝舍中。我会看着他一晚,不会让他乱跑的。时雨,他、他……他是听我的话的。”   --   生辰之日,戚诗瑛估计十足出风头,戚映竹却也过得……惊心动魄,让她难忘。   回到寝舍中,戚映竹不让侍女们进屋,却向她们要了醒酒汤。侍女们以为女郎在宴席上饮了酒,便不疑有他。戚映竹将他人都打发掉,掩着砰砰心跳,端着醒酒汤回内舍。   她没在别的地方找到时雨,翻开自己的床帐,被绑着的靠着墙的少年仰头,黑目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分明没有旁人看,戚映竹的脸却更红了——步大哥、步大哥真是的……怎么就将时雨直接绑在了她床上。   烛火摇落,放下帐子,戚映竹跪在自己的床板上,她将醒酒汤端到时雨唇边。时雨一动不动,只看着她,戚映竹低声:“时雨,这是醒酒汤,你喝了就好受一些。”   时雨开口,声音沙哑:“你骗我。”   戚映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低下头,心里有些难受,道:“时雨,没办法的。你喝醉了酒,还杀你的朋友……只有这样能让你停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她抬头看他,见他眼神波澜不惊。   她弄不懂他有没有听明白,戚映竹只好将醒酒汤推得离他唇再近一点。他依然不动,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目中充满恳求。但是醉酒的时雨更像他真正的性情,他不为所动,也许仍在生她的气。   戚映竹想了半天,低下头,自己抿一口酒。她睫毛颤抖,哆哆嗦嗦,身子前倾,贴上少年的唇。   女郎柔软的触觉贴来,时雨的目光在片刻间出现迷离,他张了口。戚映竹忍着羞涩,红蛇推抵,断断续续地将醒酒汤递过去。而他有了反应,他张口含住,喉结滚动,主动地来喝汤汁。   纱帐中,喝水声十足古怪。   半晌,少年喑哑着声:“我还要。”   戚映竹慢慢地“嗯”一声。   烛火照着帐子,青帐上的莲花与鸟随着纱幔揉动而变形,莲花被拉扯,鸟被搓长脖子。鸟儿振翅挣扎,要飞出帐子,影影绰绰的人影将鸟儿的翅膀锁住。帐子摇落,鸟儿浅嘬。   再半晌,玉碗“叮咣”摔出了帐子。   戚映竹气息微乱,却忍着:“好了,汤喝完了……时雨,我帮你解绑,你不要出这个屋子,不要出去招人,好不好?”   时雨“嗯”一声,他声音是哑的,却非常清晰地回答戚映竹:“我不出去屋子。”   戚映竹欣慰,去枕下拿了剪子为他剪去绳索。时雨一径低头看着她,目光时而落到她染了胭脂一般的脸颊上,时而落到她有些乱的发丝上。她的发丝贴在面上,随低头动作而垂下几绺,被她伸手别到耳后。   她的耳朵嫣红一点,玲珑可亲。再向下,她修长的脖颈也染了红霞,蜿蜒如溪,向下潺潺而流。再向下……   戚映竹欢喜道:“解开了……呀!”   她瞬间被时雨推倒在了榻上,恢复活动自如的时雨一掌将她按倒,翻身向下,他低头便咬上她的唇。戚映竹挣扎片刻,便被他所惑,气息变得深浅不一。   时雨俯身睥睨她,伸手,便点了她的穴道。戚映竹登时不能动弹,她目光迷离看他。   时雨淡声:“也让你尝尝被点穴道的滋味。”   戚映竹:“……”   他口上那般说,但他俯身就亲上她。戚映竹模糊地不懂他这番用意为何,只以为他是报复她。但慢慢的,时雨的吻落在她下巴上,落在她颈上,落在明月上,落在月下高丘上……仍然潺潺不息。   戚映竹从迷乱中寻回神智,她开始慌,然而她动也动不了。细密的蚁噬一般的感觉贴着骨血,密密麻麻,戚映竹肌肤经受不住地一颤,埋首的时雨从下方瞬间抬头,仰头看他。   他唇瓣嫣红,眼中欲起,底色却幽黑沉静。   戚映竹小声:“够了,别这样。”   时雨道:“不够。”   他手扣住她的脚踝,轻轻用指腹一擦。戚映竹跌躺在榻上,气息凌乱,汗水渐湿额头。她浑身动弹不得,但骨血里的痒折磨着她。她的修养让她在此时不能吭气,可她的本能、本能……   女郎仰颈,望着华帐上扭曲的纹路。她的面前已经变得模糊,她的心儿快要跳出心房……她疑心自己在心悸犯病,但是身体只是本能地颤抖,她仍活着沉浸在这般引诱下。   水光天色,天地银白。   女郎终是耐不住,她叫出了声,也掉了眼泪,她不断地说“够了、够了”,然而柳腰上的手灼热坚定,稳稳箍着她。他埋首在下,她不过是他手里的一只逃不出去的麻雀。   --   过了许久,时雨俯过来,看到戚映竹闭着目,睫毛上沾着泪花,唇瓣都要被她咬出血。他低头亲她,她一颤之下睁开眼,看到他的面孔,她生了害怕,想要后躲。   时雨一把捞抱住她,哪容得她躲?   他问:“舒不舒服?”   戚映竹说不出话。   时雨唇瓣仍是水润鲜红的,戚映竹难堪地移开目光,听到他问:“快不快乐?”   他抓着她的手,放到他自己跳得厉害的心脏上。他问:“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被你左右?你掉下去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接你?我觉得你知道答案,但你不告诉我。”   戚映竹不回答他。   时雨观察她,忽而一下子起身,将戚映竹抱坐在自己怀里。他冷声:“你不告诉我,我们就再来。这次动真格,你在上面。”   他与她贴面,亲掉她睫毛上的水雾,蛊惑道:“你自己来,好不好?”   他拉着她的手,从他的心脏处向别的地方移。戚映竹一个哆嗦,怕他真的说到做到。这个晚上的时雨和平时不同,总是不听她的话。她没有办法,只好颤声道:“不、不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时雨看着她。   戚映竹抬目,与他幽静漆黑的眼睛对视。她无奈的、伤感的、又欢喜地说道:“心随意动,爱由心生。时雨,你喜欢我。”   时雨蓦地一怔,瞠大眼眸。他冷漠的面孔上浮起意外迷惘的神情,这样子,倒是和平时像了很多。戚映竹搂住他脖颈,全当哄他,也告诉自己:“时雨,你喜欢我。你心里……爱我。”   ——   无情的爱,无知的欲。   这般让人困扰,却又这般让人心生欢喜。   --   天亮后很久,戚映竹都不曾醒来。侍女们已经习惯这位女郎的身体,并未有人来催。日上三竿,戚映竹拖着自己被碾压一般酸麻的身子睁开眼,便看到时雨趴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盯着她不知盯了多久。   戚映竹与他相望,一时间,她不能判断出这个时雨,是哪个时雨。   时雨忽而弯眸:“央央醒了。央央睡觉的时候特别乖,我摸一下你的心脏,央央还会躲。真可爱。”   戚映竹:“……”   她微欢喜:“时雨,你酒醒了?”   时雨懒洋洋地趴着:“昂。”   他又不安,站了起来。戚映竹瑟缩一下,被他昨晚的样子吓到。但是少年坐过来,依偎过来,轻轻在她脸上咬一口。这一下,又不让戚映竹心慌了。戚映竹捂一下自己的脸,疑心是否被他咬出牙印了。   时雨悄悄问:“我昨晚有没有做错事,让你为难啊?”   戚映竹缓缓抬目,她支吾:“你、你不记得昨晚之事么?”   她有些躲避地侧过脸,松口气喃喃:“这样也好。”   时雨俯过身来:“好什么?”   戚映竹连忙转移话题:“不记得昨夜之事也好,昨夜其实没发生什么事。时雨,你将我的药端来吧。”   时雨盯着她半天,睫毛颤两下,他慢慢起了身。   时雨走向窗口,要翻窗出去时,他仍不甘心地回头,目光灼灼盯紧她:“昨晚真的什么也没有么?”   戚映竹低着头,手在被褥间轻轻揉自己的腰:“没有。”   戚映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听到时雨静了一会儿,缓声:“我帮你口的事,你不记得了?”   戚映竹:“……!”   她蓦地抬眼,杏眼圆瞪,错愕地看到站在窗口的少年转过身来,抱胸俯视她。他分明什么都记得,他偏偏来审问她。戚映竹看着他修长的腰身和腿,脸一下子红透。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时雨这才满意地调皮一笑。   他背过身,说道:“央央说我喜欢她,那我就喜欢她。”   他兀自笑。   阳光落在窗下少年身上,照得他腰细腿长,身量挺拔如剑。他伸个懒腰后,重新背对她,推开窗子。   窗子打开,夏日扑来。清晨十分,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过面孔,而少年仰脸闭目,感受着新一天的到来。阳光下,时雨面容如玉,唇红齿白。   他慢悠悠地笑:“我以后就是央央的情郎了……这是央央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 第48章 日光也濛濛,地上铺……   日光也濛濛, 地上铺一层浅浅的松花绿,光斑在绿海中荡着秋千。细碎草叶向上轻卷,风吹到高不可攀的松树树顶, 苍黑树冠飒飒作响,与天比奇。   时雨靠着树枝, 坐在茂盛枝叶间。下方仆从们来回走过, 即使抬头看, 也很难注意到那坐在树上的少年。   秦随随要进戚映竹屋舍的时候,被上方扔下来的一枚松子砸到额头。她仰头眯眼, 往树木深处看去。   过一会儿, 秦随随跳上了树,见时雨曲着一条腿,手中握着他那把常用的匕首, 正在低头刻一枚木簪。秦随随轻飘飘地踩在树枝上,她蹲下来, 时雨抬眸看她。   秦随随沉着脸:“你拿松子砸我干什么?”   时雨:“央央还在睡觉,她昨晚睡得很晚,现在还没起来。你不要进去打扰她。”   秦随随:“……我是她的侍女哎!我就算进去也不叫打扰她, 何况以我的本事, 她怎么可能听得见我进屋的声音?你真是太奇怪了。自己玩儿吧, 别打扰我。”   她转身要跳下树,身后刺骨寒风袭来。秦随随敏锐地偏头一躲,一道指气从她肩头擦过。秦随随盯着时雨, 看这人要如何解释。   时雨坐姿不变, 看她的眼睛如同星河一般,明亮郑重:“我当然能管你!而且我和你不一样,我现在是央央的情郎。我当然不让你进去烦她!”   秦随随被口水呛到。   半晌她憋红着脸:“你?什么?”   时雨洋洋得意:“情郎!”   秦随随费解地看他半天, 她心中念头过了几遍,讶然又不信。在她的认识中,戚映竹不应该是那般会随着时雨胡闹、不知轻重的女郎。   杀手与闺秀之间会有爱情么?   也许有。   但结局……也不过是金光御那般。   秦随随想着该如何劝时雨时,时雨先开口问她:“情郎应该怎么做呢?”   秦随随:“……你问我?”   时雨漆黑的眼睛与她面面相觑半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问错人了。他竟然异想天开:“我应该去找金光御问一问。”   金光御之前被时雨伤了右手,这两日未曾骚扰宋翰林的府邸,他们也寻不到金光雨的踪迹。时雨这话,说的像天方夜谭。   而且时雨很快自我否定:“不对,金光御不会做人情郎。他要是会做,就不会这么惨了。”   时雨低头思考,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一瞬间,秦随随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出流光一般的辉芒。时雨的眼睛一直是他五官中最传神最好看的,但秦随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中,冬阳暖融,草木争春,万物苏醒。   时雨不说什么,他快速起身在树木枝杈间向下跳跃。日光葳蕤落在他颀长瘦挑的背影上,秦随随蹲在树上,慢慢开口:“时雨,你知道吧?我其实从不支持你和戚女郎在一起。”   树杈间跳跃的少年警惕回头,那一刹那,秦随随隐约从时雨眼中看出少见的寒意来:“你要拆散我们?”   秦随随托着下巴,摇头。   秦随随道:“喜欢不一定能在一起。你是杀手,她是病弱的大家闺秀,你们两个天生身份不同,世界不同。你是要进入她的世界呢,还是要她进入你的世界?   “你的世界中腥风血雨,尽是杀戮与追杀。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能受得了么?”   时雨反驳:“我可以跟着她!”   秦随随无言,似想不到他一个郎君,竟说要跟着女郎生活这样的话。但是……秦随随道:“她的世界条条框框,尽是规矩。你要讨好她的养父养母,她身边的所有人,从不受拘束的你,能受得了么?”   时雨显然一呆。   几次跳跃间,他已经脚踩实地。他仰头望着枝叶繁茂间的少女,问:“我不能不守规矩么?”   秦随随笑嘻嘻:“可以啊。那就是金光御的结果啊……他不愿遵守宋凝思世界的规矩,不愿随她回家,不愿孝敬她的父母……宋凝思这不是就想回归正常,和他分开了嘛。”   秦随随笑露白齿,威胁时雨:“小心你和阿竹分开,你要纠缠不清,阿竹也找杀手杀你!”   时雨高声:“不会的!央央不会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大了很多,反应着他自己的心慌。寝舍中,戚映竹刚刚醒来,正掩着帕子咳嗽。戚映竹听到外面的声音,不禁道:“时雨?”   时雨应了一声。   仍在床榻间靠床柱歪着的戚映竹洞察时雨的心思,不等时雨推窗翻进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急声:“等一会儿再进来。时雨,我要梳妆。”   戚映竹低头看自己吐下血的帕子,少年的鼻子极灵,她不敢在屋中烧东西,被闻出来。而且时雨现在整日缠着她,她寻不到独处的时间去收拾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帕……女郎只好仓促地将帕子藏在枕下。   她又缓了一会儿,才下床,点胭脂,涂丹朱,挽发髻……落雁山的这几个月,戚映竹已经学会自己照料自己。   屋舍外,时雨正仰着头对秦随随龇牙:“我会学规矩的,央央也不会烦我!我要做最好的情郎,央央会喜欢我的。”   秦随随嗤笑:“无心的人,都读不出别人的心,怎么做最好的情郎?”   这一刹那,树叶在风中瑟瑟,地上树影如潮水涌落。时雨沉静万分地立在树叶斑驳下,光斑眨在他长翘的睫毛上。   时雨眸子微缩,看她一眼。   蹲在树上的秦随随立即扣紧枝杈,身子绷起——在这一片刻,她是感觉到时雨那很少显露的杀意的。   但时雨没有动手。   他控制住了——他立在戚映竹的屋舍外,他不会跟任何人动手,惊扰里面的人。   时雨背过身,道:“不用你们相信。你们都觉得我不好,我和央央在一起不好。央央相信我就好了。”   秦随随见他掀开窗子,钻进了戚映竹的寝舍中。时雨那撒娇般的、从来不和他们表露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央央!”   秦随随蹲在树上,良久未动。无声无息间,一道青年身影飘落在她身旁,衣袍轻扬,宽袖擦过秦随随的脸。   步清源叹:“小楼主何必管时雨的闲事呢?白白惹得他反感咱们。刚才时雨那杀意……可真危险。”   秦随随坐了下去,闷闷不乐道:“情啊爱啊,是这世间最无趣的东西。我父母毁在这上面,金光御也毁在其中。时雨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他生情。”   步清源垂目,望着这个年少的楼主。   秦随随的一家人,死在年仅十二岁的秦随随手中。外人道秦随随心狠手辣,却不知秦随随父亲风流,母亲执拗。秦月夜的前任楼主不是秦随随父亲,就是因为秦随随父亲宠一名女子,丢了楼主之位,才被人抢了便宜。   那对夫妻成人阶下囚后,互相仇视多年。两方亲属也如敌人一般斗。杀手楼的斗,都是致对方于死路。双方无人有心管秦随随,作为阶下囚女儿的秦随随,在“秦月夜”过的,还不如时雨。   秦随随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刚刚归附“秦月夜”的步清源。那时,步清源尚是一名刚杀尽仇家、躲入杀手楼避难的少年。   步清源见证了秦随随是如何杀尽全家的。   甚至,他鼓励了她。   一个人身在深渊,便忍不住想拉一人沉沦。身在火海炼狱,手染鲜血的少女,那般扭曲,却又那般吸引人。   秦随随拍树身:“步大哥,你怎么不给我扇风了?这么热!”   步清源从回忆中醒神,蹲下身从怀里抽出折扇,给她扇风。步清源笑眯眯:“小楼主心善,竟怕戚女郎受伤。”   秦随随嗤笑:“怎么可能。我可是坏人啊。”   她晃着脚丫子,缃色裙裾一荡一摇。她道:“阿竹是个病秧子,我看她身体不行……我怕她什么时候一命呜呼,让时雨大受打击。”   秦随随烦恼道:“时雨是我手上最好用的刀,他要是为情所困,失去了作用,谁帮我杀人啊。”   步清源莞尔。   步清源想了想:“听闻天山有一株百年‘九玉莲’,传闻能医百病。但那花还没开,又只此一株,世世代代由天山派守着。不知传言是否是真的。”   秦随随:“天山派啊……我们的势力没到那么远。”   步清源:“我先让人去查探一番。若是有可能拿到那花,让时雨还天山派的恩情便是。”   秦随随懒洋洋,对他的回答甚为满意。她颔首:“不错,就这么办吧!”   步清源身形一晃要走时,秦随随扒着树枝,眼巴巴问他:“步大哥,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说你是我的狗腿子,你千万别当真哦。”   步清源垂眸,与她圆瞪的黑眸对视。他用扇子挡住半张脸,故作诧异:“咦,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小时雨么?虽然时雨自己可能不知道你是他朋友。”   杀人诛心,秦随随脸沉下:“……”   步清源低笑一声,消失在了苍树间。秦随随靠着树桩,想到一大堆烦恼事,叹了口气:“哎,楼主好难当啊……”   —   戚映竹的寝舍中,时雨正在向戚映竹表达不满:“为什么不让我直接进屋子?我又不是没有看到过你不梳妆的样子。明明很好看啊,你为什么藏起来不让我看?”   戚映竹走向桌案前坐着,她翻看书籍,柔声答他:“时雨,人与人之间,应当有些距离。”   时雨:“……”   情人之间需要距离?   他寻思自己以往的经验,他没有看到过刻意营造距离的情人。但是……秦随随的话到底影响了他,大家闺秀和江湖人是不一样的,时雨记下了。   虽然记下,却依然对此不满。   时雨目不转睛地盯着戚映竹。   戚映竹镇定地铺开宣纸写字,对时雨这般时不时如同定了魂一样的凝视已然习惯。时雨莫名其妙就给他们定下了情人的身份,戚映竹又喜又忧。她有心拒绝,又不愿拒绝。   且走且看吧……戚映竹安慰自己,时雨也许并不懂情人的界限。他也许只是觉得别人是那样,他也要那样。   身后的时雨突然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他接着补充:“明年春夜,可以么?”   ——夜静山明,春夜花飞。   待到那时,我们就成亲,好么? 第49章 风从窗的罅隙间飘入,一……   风从窗的罅隙间飘入, 一支兔毫闷闷地一声,从堆满了书籍的桌案上摔落,砸在茵褥间。   坐在书案后的消瘦女郎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起身弯腰去捡笔。比她更快抓住笔的,是少年修长的手指。   戚映竹微凉的指尖, 轻轻点在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上。戚映竹颤了一下, 抬目, 与时雨审度的目光迎上。   戚映竹抿唇,轻声:“我不小心掉了笔, 谢谢你帮我捡。”   她要取走笔, 时雨手没有松开。微弱的拔河,如同心间微妙的挣扎。潮动连连,石子落心。欲涉河渡江, 奈何命比纸薄。   戚映竹再次看向时雨。   握着兔毫笔杆、蹲在地上的时雨,重复一遍:“明年就成亲好不好?”   戚映竹:“……时雨, 太唐突了。”   时雨福至心灵,问:“因为太快了么?”   “太快了”,这三个字, 戚映竹以前经常对他说。抱她是太快, 亲她是太快, 想和她同床共枕更是太快。而今戚映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时雨本能想到她以前的回答。   戚映竹怔然,答不出来。   时雨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再次问:“是不是还因为我做情郎做的不好?我是不是对你不好, 是不是让你觉得不安,是不是让你不能放心我?”   戚映竹垂目,她终于将笔从时雨手中夺了出来。戚映竹坐回书案后, 她低头写了两个字,才稳住心神,说道:“我不觉得你不好,只是情之一字,我也很难说清。时雨,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时雨目露不认同——怎么能算很好!   但他也明白,自己是被戚映竹拒绝了。   时雨本是听不懂人委婉语言的人,但是他和戚映竹相处这般久,他已经明白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代表拒绝。   时雨心中失落,空荡荡半晌,手都隐隐又些发麻。他将秦随随和戚映竹接二连三给他的打击勉强忘掉,少年默默后退,窝入了竹榻上。   戚映竹低头写字,心却不能静。她为自己拒绝时雨而不安,又怕时雨伤心。写了一会儿字,戚映竹听到身后“刺刺”之类细小的极轻的声音,她便借此机会回头,悄悄看时雨。   时雨果真是个没心没肺、想得开的俊俏少年。   他压根没在意戚映竹的拒绝,少年腰杆笔直,盘腿坐在竹篾上。时雨手指灵活地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在他手中如同飞一般,正削着一根竹木簪。   戚映竹盯着他的手指,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腰间。   时雨敏锐地抬起头,黑涔涔的冰水一般的眼珠子看向她。   戚映竹认真地将目光从他腰上移开,盯着他的手,微笑:“时雨,你做这个木簪,是想送我么?”   时雨耿直回答:“是为了卖钱的。”   戚映竹:“……”   时雨又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将手中簪子向外秒递了递,他讨好她道:“你想要的话,送给你也行。”   戚映竹心里忍笑,她摇了摇头,美目轻扬,带着三分少女的嗔,盯了他一眼:“你不是诚心送的,我才不要。”   戚映竹回去继续写字,换时雨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蓦地,少年捂住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脏。   时雨无措了半晌,认真道:“我可以诚心送的!你喜欢对不对?那我重新做一个簪子给你,你之前那个丑丑的木簪,就不要戴了,好吧?”   戚映竹低着头写字,笔迹沙沙。   少女无声的羞涩,却让身后的时雨变得着急。   他指手画脚:“我真的送你啊!我没有说假话……央央,你说话。   “央央,你理一理我啊。你到底要不要簪子,你要的话我就重新做一个给你,你不要的话,我不就不白费心了……不,我想送的,不许你不要。   “央央!”   戚映竹低头,压抑住自己唇角的笑。她以“雨竹居士”的身份写字画赚钱,也在心中默算着自己在侯府每日的用度。   待她、待她……不好了,她就将钱全都还给养父母,无牵无挂地离开。   戚映竹心中凝起低怅与伤感,忽而,她的唇角一湿一凉,时雨从后偷袭,亲了她一口。戚映竹慌得捂脸,拧身向后看。   时雨已经一退三四丈,洋洋得意地躲了开。   时雨张开手臂,对她眨眼睛:“别生气。你不是偷看我的腰么?我给你看!”   戚映竹与他坐了一早上,说服自己心平气和,如今刷一下破功,脸涨的通红,红霞遮云。   戚映竹结结巴巴:“我、我、我没有偷看你的腰。”   时雨偏过头,调皮地学她说话:“你、你、你就是偷看了!”   他仰下巴,眯起眼笑:“我都看见了。”   时雨说:“央央喜欢我的身体,我知道。”   戚映竹:“不是……”   时雨:“我也喜欢央央的身体,央央知道么?”   他睁开眼,目光垂下,与几丈外的女郎对视。他的目光中充满柔情,还充满影影绰绰的欲,不为人道的心软。戚映竹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所有。   她捂住自己的心脏,在时雨再一次的凑来亲她时,她仰着脸,与他长久地交换气息。   —   过了一日,闫腾风来宣平侯府看望戚诗瑛的时候,问起戚映竹。   戚诗瑛的脸就沉了下去:“问她做什么?她整天都在养病,根本不出门。”   闫腾风:“映竹女郎真的从不出门?”   戚诗瑛眯了眸,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会是对那个病秧子……”   闫腾风:“阿瑛,注意言辞!”   他这般猛然一喝,让戚诗瑛颤了一下。侍女们想着戚诗瑛必然要暴怒,没想到戚诗瑛竟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没有反驳。   在闫腾风面前如此淑女的侯府千金,让侍女们面面相觑。但她们想到一个原因,很快了然:据说,他们家的这位千金,之所以能找回侯府,是闫腾风帮忙的。   闫腾风在外办差时,偶然见到和一群男人一起搬货赚钱的戚诗瑛。他觉得戚诗瑛眼熟,回京城后便上了心。不到三个月,闫腾风就将真正的侯府千金还给了侯府。   侯府对闫腾风感恩戴德。   戚诗瑛也对闫腾风莫名听话。   闫腾风只是对戚映竹充满愧疚,轻易不敢出现在那位女郎面前。   是以,闫腾风忽然提起戚映竹,才让戚诗瑛很警惕。   闫腾风:“前两日夜里巡逻,见到一被人掳走的女郎……回头想来,觉得与映竹女郎颇为相似。我还是去看看她吧。她真的在府上,没出事?”   戚诗瑛不满地撅起了嘴。她不情不愿道:“在呢。我跟你一起去看吧。”   二人出门一同前往戚映竹所住的院落,不想中途,竟然遇到了前来侯府的宋凝思。宋凝思微笑解释:“自从我回来,阿竹妹妹也出了事。如今阿竹妹妹回来了,我特意来看看,我成婚时她定要来。”   戚诗瑛心里登时不舒服。   她人在这里,宋凝思这位表姐,却说什么戚映竹。   还是闫腾风拱手笑:“那我们便一同去看看映竹女郎吧。”   —   当几人聚在戚映竹的院落时,还有一人,也来拜访戚映竹。这人,乃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端王府的小公子,唐琢。   端王府的未来世子之前遇了刺,王府召回唐琢,也狠狠贬斥了管着京城宿卫军的闫腾风。唐琢一直在王府,待他兄长脱离了性命危险,他才能出府。   唐琢便想到自己错过了前两日的戚映竹的生辰。   唐琢特意打听过,宣平侯府那场生辰宴办得漂亮,女主人却没有戚映竹的份儿。宣平侯府为了真千金,无视戚映竹,唐琢若是在此时主动关怀戚映竹,戚映竹难道不会感动么?   唐琢带着贺礼,信心满满前来侯府。但他吃了闭门羹——一个侍女咬着一甘蔗吃,在他尚未踏入戚映竹院子的时候,就将他拦住了。   那侍女懒洋洋:“女郎现在有客人,女郎的生辰也早过了。你想送礼的话放下就行,人呢,你就不必见了。”   唐琢:“……”   他不可思议地看一眼这个侍女,不明白怎么有侍女敢这么落自己的面子。唐琢将人上下打量几眼后,敷衍地扯一扯嘴角:“让开。”   秦随随上前一步。   唐琢的卫士们蓦地抽刀:“大胆!”   秦随随无视他们的刀剑,不知如何走了几步,她绕过了那朝向自己的刀柄,和唐琢几乎面面相贴。唐琢后脊背泛起胆战寒意,待这侍女贴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她说:“想想你的任务,唐二郎。”   任务!   唐琢身上,哪有什么任务?除非……   唐琢脸色青白交加,向后退了几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少女,制住想动手的卫士们。唐琢恭恭敬敬地弯腰:“这位女郎……”   ——你是何人?   秦随随慢悠悠地咬着那长甘蔗,反身回院子。她向身后摆了摆手,无辜道:“我是戚女郎的侍女啊。”   唐琢眯眸,他脸色难看,心中惊异万分。他眼睁睁看着秦随随的背影消失在绿竹掩映处。但他迟疑着,没敢问这女郎——   你是否和“秦月夜”有关联?   阿竹妹妹难道……认识杀手楼的人?那……那个时雨……   不,绝不可能!世间绝无这般巧合之事!   —   唐琢心神不宁,连贺礼都忘了留下。他脚步仓促,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他想回头去寻“恶时雨”,想问“恶时雨”是否认识那个“时雨”,想知道为何“恶时雨”到现在都不取唐璨的性命?   “恶时雨”……整日都在做些什么?!   然而唐琢咬着嘴内肉,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敢因为这种打趣般的理由去召“恶时雨”,他也不敢催问……和杀手楼打交道,务必小心翼翼,不刺激对方。   步伐匆忙、衣袂飞乱的青年大步走在出府的路上,唐琢心思凌乱,突地停下脚步。他目光定定地看着一方湖水边,一个黑衣少年手中挥着长柳枝,坐在那里玩耍。   时雨心情惬意万分。   他手中的柳枝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少年手腕微翻,柳枝周围便荡起圈圈涟漪。清湖白波,金色锦鲤围绕在柳条四周。   时雨拨弄枝条,逗弄着水中鱼儿。   不远处,唐琢盯着这个少年——   时雨!他竟然也出现在这里!   莫不是跟着戚映竹回来的?   唐琢心绪起伏,向后跌一步,如被重拳击中:阿竹妹妹不肯见他一面,却将这个玩意儿带回了侯府?   “恶时雨”、“恶时雨”、时雨、时雨……是否是一个人?   若是同一人——   唐琢想到自己曾经想求“恶时雨”去杀时雨,他面容因羞耻愤怒而扭曲狰狞。   若是同一人——   他在时雨眼中,是否是跳梁小丑?   唐琢脑中那根冷静的弦一跳,他被这种被戏弄的耻辱感所束住。他对戚映竹那势在必得的想要得到的爱在同时占上风,这让他走向时雨——   他要试一试,看这个人是不是鼎鼎有名的“恶时雨”。   恶时雨会杀人,时雨不会。若时雨大开杀戒,是否证明他就是那位“恶时雨”呢?   —   时雨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静静地抬了头。   他眼波晃一下,碎光流动,看到唐琢冷冷地站在众卫士身后。一个仆从大着胆子走向时雨,手指时雨,回头对唐琢高声:   “小公子,我认出来了!就是他偷的我的钱袋!我没有认错,就是他!”   时雨皱眉。   唐琢金冠琳琅,矜贵无比地立在众人后。他召来侯府中一仆从,眼睛盯着时雨,口上却带着那天生高高在上的语气,慢悠悠问道:“这人偷了我仆从的钱袋子,这人可是你们府上的?”   那仆从看一眼时雨,飞快道:“他是映竹女郎带回来的。他偷东西,可和我们侯府无关。”   唐琢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   他目光紧盯着这个少年,努力在记忆中寻找自己曾经见过的“恶时雨”的轮廓。但是“恶时雨”总是将自己面容藏在斗篷、兜帽下,唐琢无法认出。   唐琢盯着时雨:“那么,我就替阿竹妹妹教一教这恶奴。来人,给我上!”   卫士们围住时雨,那称自己丢了钱袋的仆从为了得到主子的赏识,先抓起一刀,哇哇叫着扑向时雨:“把我的钱袋还过来!”   时雨:“……”   他不能理解这群人为何如此,但是人扑来抱他的腰时,时雨手抓住那人手腕随意一拧。他袖中匕首寒光微现,本能便想一刀切了这人。   但是时雨停顿了一下:不,不行。   他不能惹麻烦,不能杀人。他不能让自己真的像秦随随猜的那样,没有好结果。   时雨抓住那仆从,开了口:“我没有偷你的东西。”   仆从手腕被捏的痛,唐琢在后冷冷看着。为了赏赐,仆从闭着眼大叫:“你偷了!我亲眼看到的,你、你放开我手……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公子、公子救我啊。”   唐琢微笑:“救他。儿郎们,可别让这恶奴当着你们的面,毁尸灭迹。”   时雨道:“我没有偷东西。”   但是周围围着他的人,哪里有人真的会听他一句话?   —   日影轻斜,光斑落在书案上。   戚映竹亲自为宋凝思和闫腾风、戚诗瑛斟茶,她步履袅袅,弱柳扶风,断是一段风流,便让人屏住呼吸,不忍惊扰。   闫腾风:“……那天晚上,大约是我认错了。“   戚映竹故作不知,微微侧脸:”发生什么大案子了么?”   闫腾风牙疼:“正是因为没有女郎出事,才奇怪……那个与我对手的少年,分明眼熟,像是女郎家中曾出现过的那少年。”   闫腾风过目不忘,也委实难糊弄。   戚映竹低着头,寻思着如何不让闫腾风再关注时雨,外面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侍女仆从一前一后地进来,气喘吁吁:“女郎,不好啦!您带回来的那个卫士,偷了唐二郎仆从的钱袋。夫人也知道了,夫人正过去呢!”   屋中几人一愣,戚映竹语气微急:“什么?快带我去看!”   —   宣平侯夫人得知唐二郎来看望戚映竹,她装聋作哑,并不过问。若戚映竹真有本事嫁去端王府,那也是戚映竹的福气。   母女一场,得知戚映竹拒见唐琢,侯夫人还为此摇了摇头,与侍女说:“阿竹没福气。”   不想再一刻后,便得知戚映竹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儿一样的卫士偷了唐二郎仆从的钱袋,还打了人,公然与唐二郎动手。   侯夫人震怒拍案:“荒唐!端王府的小公子,一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得罪?这要置我们侯府于何地?”   唐琢观看时雨被卫士们包围,看时雨抽不出身,唐琢心情微妙。他微微放下心,这个连他的卫士都没法躲开的人,不可能是恶名昭彰的“恶时雨”。   唐琢观望间,迎来了侯夫人。他向侯夫人请罪,侯夫人飞快地看一眼那个人群中被围着的黑衣少年。侯夫人不满地皱一下眉,喝道:“你们都等着什么,还不上去帮二郎将人抓住问罪!”   侯夫人向唐二郎温和道:“我们家的仆从不懂事,冒犯了二郎。”   唐二郎心情更加愉悦。   被围在中间的时雨,迎来了更多的打手上场。时雨变得焦虑,他不敢回手,连点穴都不敢——他怕他随便做点什么,都对戚映竹不好。   他只能躲开那些往他身上招的拳脚,侧过脸,他看向新到来的侯夫人,扬高声音:“我没有偷东西。”   侯夫人额上青筋颤动,想这人这般没规矩。唐琢在旁似笑非笑,侯夫人已经吼道:“还不给我打!恶奴,偷了东西还敢狡辩!”   时雨目中光顿一下。   更多的打手加入战局,时雨应接不暇。   侯夫人只想赶紧解决此事、将时雨交给唐琢处置,她向唐琢陪笑。二人正说着话,听到一道急促而清婉的女声:“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侯夫人和唐琢一起回头,看到戚映竹被人扶着,尽量快步行来。戚映竹喘息微微,万般温柔。唐琢见到她,目光轻轻一亮,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阿竹妹妹,你肯见我了?”   和戚映竹一道来的几人中,戚诗瑛和宋凝思好奇地看向打斗场。   戚诗瑛见那时雨被人围着,虽狼狈却也没受伤,她便想到自己被吊在“宣佛塔”的那晚……戚诗瑛冷哼一声,幸灾乐祸地抱起胸观看。   宋凝思目光闪烁,迟疑地想:这少年郎君……似乎,有些眼熟。   闫腾风目光定在时雨身上片刻,他看一眼戚映竹:你不是说这个少年不在么?   再稍远些的楼阁屋顶上,站着秦随随和步清源。这二人,也观望着此间战场。   —   戚映竹哪里顾得上各人心思,她让众人住手,众人却不停手。时雨发现戚映竹到来,他格挡间仓促回头,目光殷殷地看向她。   他重复:“我没偷东西。”   戚映竹看到他的目光,心如针刺。她转向侯夫人和唐琢:“母亲,唐二哥,你们快让人停下。我不信时雨会偷东西,此事要个说法。”   唐琢胸间怒火上翻。   侯夫人斥道:“阿竹,这事你莫管了。”   唐琢:“哦,阿竹妹妹怎么就知道他没偷?难道是我的人看错了?”   戚映竹抬目,冰雪眸子盯紧他,一步不退:“说不定呢?”   唐琢脸色微变:“阿竹妹妹,你这般和我说话!”   戚映竹:“唐二哥这是要屈打成招,没人为时雨辩护,我不得不说。不管偷没偷,大家坐一起论个理儿才应该。”   侯夫人脸色微顿,道:“阿竹,别说了!外面来的人,你知道他香的臭的?”   戚映竹:“养在猪圈中的人,谁又说得清香的臭的?”   侯夫人:“阿竹!”   唐琢:“阿竹妹妹!”   戚映竹语气微软:“阿母,唐二哥,时雨不可能偷东西。时雨不通人情,正因为不通,他才最遵守这世间的规矩。他严格按照我们、你们定下的这个规矩在行事,买东西要掏钱,卖东西要收钱……他这般严格遵守这个世间的规矩,他怎会偷东西?”   侯夫人和唐琢脸色都变得难看。   唐琢勉强道:“你没有亲眼看到,你自然不知道。”   侯夫人敏锐地发觉到戚映竹那点儿心思,这让她言词更厉,怕戚映竹闹出丑事:“来人,给我将阿竹带回去休息!这里面的事,她不要问了。”、   戚映竹被人扣住手臂,她难堪万分,恳求:“阿母,你不能这样!阿母,你听我说……”   侯夫人看向目光古怪的闫腾风和宋凝思,强笑着堵住两人的口:“二位见笑了。”   戚诗瑛则呆呆看着戚映竹被人按住,再看向被人围堵的时雨。连她都能看出这是屈打成招,母亲却……为什么要这样?   —   戚映竹不肯离开这里,她被仆从抓住恶手臂,兀自努力回头和侯夫人说话。她因着急,因不能救时雨,而喉音哽塞:“阿母,唐二哥,纵是真的要治时雨,他是我带进来的,要审也要先审我……”   侯夫人不为所动:“赶紧带她走。”   乌蓝天幕下,被人堵着的时雨,眼睁睁看到戚映竹要被两个男人拖走。那两个仆从扣住戚映竹瘦弱的身体,戚映竹目中泪光盈盈,回头看人群……二人隔着人海对视一眼。   时雨生了怒:“央央不想走,你们不要碰央央!”   侯夫人听到少年“央央”二字说出来,脸色更是难看。她对唐琢抱歉一笑,唐琢则盯着打斗场,盯着时雨的一举一动。   时雨向前走一步,他抬了手,似要对面前的卫士做什么。但他抬了手,又生怯,怕做错。他手足如被绑住那般硬生生停顿了一刻,后方有两个卫士抓住机会,一闷棍敲向少年的后脑勺。   戚映竹看的分明,她惨叫:“时雨——”   时雨被左右两棍子打中,闷哼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一时怔忡,更多的棍子就招呼在了身上。一旦跪下,想再站起来,何其艰难。   鲜血冒涌而出,从发间淌下,顺着额头模糊视线,时雨咬着牙,还不忘抬头找戚映竹。他学着世人,鹦鹉学舌:“你别哭,我不疼。”   戚映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不动手反击了——为了讨好她。   是她害了时雨么?   —   隔着人群,戚映竹看着时雨被打。他明明身怀绝世武功,明明杀人如麻谁也奈何不了他,可他现在却像狗一样被按在那里,被人欺辱咒骂,被人敲闷棍,被人……   时雨沉闷地咬唇,肌肉蜷缩,他缩在人的手脚下,好像回到了幼时的斗兽场。他沉默地承受这一切,以为熬过去就好了。   众目睽睽,戚映竹挣不脱抓着自己的人。她肺腑如寒冰,长针刺入,寒冰碎裂,寸寸扎心。   戚映竹低着头,两排睫毛低敛,泪水一滴滴落下,她再蓦地抬了头。女郎冰雪般的眸子看向侯夫人和唐琢,又看向那些卫士。   满园树影花香,满场人心叵测。   雕梁画栋的侯府,木廓角檐,不及一个时雨心如琉璃。   戚映竹最后眨去眼睫上的泪,她看向时雨,露出一个柔和的、戚然的、自嘲的笑。   她缓缓地开了口:“时雨,不用顾及。不杀人就好,别让他们打你。   ”时雨,还手——” 第50章 被按在地上的少年抬起了……   被按在地上的少年抬起了头, 他趴在地上,看到戚映雨泪眼朦胧的模样。他似不懂她的情绪,隔着血迹, 他懵懂地看她。   但他听懂戚映竹的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围观者毕生难忘——   那看似已经被打倒、奄奄一息的少年在身后的棍棒落下时, 手腕向后翻去。他连续几拨, 棍棒被他手搓过。打得兴奋的卫士们手臂一麻, 手中武器差点脱落。   时雨看他们一眼。   他手顺着武器向上攀,借那力竟然站了起来。众人不知他如何动作的, 一个手持武器的卫士手中棍被夺下, 人也飞了出去。再下一刻,时雨出现在了人群之后。   人们惶然抬头。   额上渗血的少年眸子静黑,看不出情绪。但他一步步走向他们, 便是围观在外的侯夫人和唐琢,都呼吸一滞。   侯夫人扶着侍女的手, 颤声:“大胆!你想做什么?你一个仆从,还要造反不成?”   唐琢没有说话,他紧盯着那修罗在世般、浴血而战的少年, 心底蓦地沉下。冷风一吹, 他后知后觉地醒过来, 发现自己的冒失——   他在做什么?   如果真的证实“恶时雨”就是时雨,那他要怎么办?   他是在挑衅“恶时雨”么?   不,时雨绝不可能是“恶时雨”, 绝不可能——   唐琢后退一步, 见场中场景瞬息万变。方才还被人按着打的时雨,得到戚映竹的许可后,他的周围倒下了一大片。   他没有下杀手, 但是卫士们手折腿折腰折……全都失去了行动能力。地上也被血泊所染,只有时雨一人稳稳站着。   一地人哀嚎,惨烈万分。   而除了他们的哀嚎声,围观者中,则是死一样的平静,呆呆地看着时雨。   时雨转过肩,看向戚映竹。他目光微低,看向那两只抓在戚映竹肩上的手。那两个卫士被他一盯,手一抖,赶紧放开了戚映竹。   时雨看着戚映竹,眼神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迎着戚映竹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   闫腾风站到戚映竹面前,挡住戚映竹。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少年,他以自己多年断案的经验,判断出眼前这个少年的可怕。   闫腾风:“你莫要靠近戚女郎!”   时雨愣了一下,他停住了脚步。他虽不通俗事,但他从闫腾风的眼中看出了对方对自己的戒备,惧怕,敌视。   这种眼神,经常出现在时雨大开杀戒后的现场。   但是,时雨现在并没有开杀戒。   时雨有些恍惚,想自己是不是又弄错了什么。   他没有弄错。   因为闫腾风护着戚映竹的动作做了白工,戚映竹从闫腾风身后站了出来。时雨立在原地只低着眼睛看她,泪睫黏连的戚映竹推开闫腾风,一步步走向那血泊中的少年。   闫腾风:“映竹女郎……”   侯夫人:“阿竹!”   唐琢声音喑哑:“阿竹妹妹……”   戚诗瑛和宋凝思两个女郎,各自安静地看着,没有开口。戚诗瑛看着时雨的目光几分火光窜起,流光溢彩,生出不情不愿的欣赏;宋凝思则面容苍白,眼神飘离,她想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无数过去,在时雨身上看到金光御的熟悉。   这个时雨……是那天在宋府和金光御动手的那个少年么?   若是的话,难道戚映竹……她的表妹,要走上和她同一条不归路么?   众人心思各异,眼看着那柔弱纤细的女郎无人敢上前阻挡。戚映竹顺利地走到了时雨面前,她微仰脸,望着他被尘土和血迹弄脏的长发和眉眼。   她专注地凝视他,她想上前迈一步,时雨低头,看到她的珠玉绣鞋即将踩到血上。那一刻,时雨忽然觉得,她的鞋子不应该踩上血。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戚映竹似乎真的不在同一个世界。   不等戚映竹的绣鞋踩上鲜血,时雨向前走了一步。他走出血泊,站到了阳光能够照到的干净的地面上。   清风吹开他身上的血味。   戚映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戚映竹对时雨低声:“我们走。”   时雨无意识,且迷离。他被她握住的手在那一刻颤抖一下,但他跟上了她的步伐。   侯夫人看着戚映竹拉着时雨的手,仿若晴天霹雳下来。众目睽睽,她的养女和一个这么卑微这么可怕的下人手拉着手……   侯夫人:“阿竹!”   侯夫人的喝声凄厉,让戚映竹的后背顿了顿。戚映竹没有回头,她轻声:“是我错了,侯府容不下时雨,我不该带时雨回来。   ”我们这便离开侯府。”   唐琢艰难道:“阿竹妹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这样,我走,我走行不行?我只是真的以为是时雨偷了东西,你向着他……阿竹妹妹,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时雨没错呢?   ”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   戚映竹垂着眼,她握着时雨的手,握到少年手中黏糊的血迹。那血有些是卫士们的,有些是时雨自己的。武功这么好的少年,却因为这种可笑的事被打、流血……戚映竹心中酸楚,泪水再凝于睫上。   同时,她心中亦有愤怒,疲惫。   戚映竹依然没回头:“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终究是我看错了你。唐二哥,我对你很失望,以后,只当不认识你。”   唐琢面容苍白,他厉声:“不管我做什么,我是因为喜欢你!”   戚映竹:“可我不喜欢你。”   她轻淡而坚定的回答,再一次地摧毁唐琢。尤其是众目睽睽,戚映竹这般不给他面子。唐琢面容扭曲,刹那间,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嘲笑自己。   唐琢身子晃了晃,他呆呆地喃喃自语:“我第一次到侯府玩,就见到你,神仙一般的妹妹……我抢你手里的花,你也不哭不闹,盯了我一眼就走。我从那时候就特别喜欢你……   “不管你是侯府千金,还是村野民女,我对你的心都没变过。整个京城都知道我喜爱你,宣平侯府抛弃你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你……是不是因为我回京晚了?可、可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阿竹妹妹……”   他语气痛苦。竟带了些哽咽。围观中人一时尴尬,如闫腾风和宋凝思,都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站在这里。   但是戚映竹依然不理会。   侯夫人那口气喘上来:“阿竹,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这般回报我们?”   时雨察觉到戚映竹的身子颤了颤,他回握住他的手。他不喜欢这个规矩森严的侯府,他不希望戚映竹走回头路。   戚映竹虽没有回头,垂下的脸色却变得苍白。她轻声:“养母,我会用钱来还你们的养育之恩,其他的没有了。”   侯夫人开始心慌:“你怪我?好、好……阿竹你不要走,你现在正在气头上,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今天的事我就当做没发生,我也不惩罚你那个小卫士了好不好?   “你只要乖乖在院子里待着,好好反省反省,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一个奴才而已,值得么!阿母是为了你的名声!   “今日你走出这里,就没有好名声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   戚映竹终于回了头。   她落泪的模样,楚楚可怜,又如茶花映水,自怜忧伤。   她眸漆泪亮,哽咽连连,一众人的心都像被泡在水中一般,揪得难受。   听到戚映竹说:   “好名声?自诗瑛女郎回来,我在京城,还有好名声么?父亲母亲为了维护诗瑛,四处在京城散消息,是我鸠占鹊巢,还赖着不肯走。是我不懂你们的疼爱,非要搬去落雁山住。是我嫉妒戚诗瑛,专门挑她的生辰宴回来,想搅和得大家都不安生……你们为了戚诗瑛,从未顾及过我呀。   “我只是一介养女,我也从不敢怪侯府。只求母亲别再说这么杀人诛心的话……我欠你们的养育之恩,用钱尝不够,难道要用命尝么?”   她看向时雨:”时雨,给我匕首。“   时雨看她,踟蹰不动。   戚映竹目光温柔得看他,时雨缓缓地将一把匕首放在戚映竹手中。众人便看到戚映竹抓着那把匕首,一下子割断自己一绺秀发。   发丝乱落,一半仍束着,一半却垂在了颈上。   戚映竹目光从闫腾风、宋凝思……还有痛苦的唐琢面上一一掠过。   她淡声:“请几位为我见证。”   戚映竹手中的断发,众人看得分明。她道:“时雨是我的朋友,不是仆从。他与我没有卖身契,他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随我进侯府保护我。我无权命令他做什么,你们也无权用主仆之别打压他,欺负他。   ”阿母,你说我让你失望,你也让我失望。我以为这次回来侯府,我们能一起平安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是我想错了。我今日便割发断情,从此后,我与宣平侯府再没有任何关系!“   一直沉默的戚诗瑛蓦地抬眼。   侯夫人慌乱:“不,你只是开玩笑的……”   戚映竹:“养母怕我伤侯府的面子,不让我离开侯府。如今我与侯府彻底一刀两断,我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名声。我什么样的结果都是自找的,也不必侯府为我承担。   “诸位,告辞。”   —   侯府沉静,唐琢呆了很久后,他喃声着“不是这样”,出去追随戚映竹。   戚映竹自然不会回头。   戚映竹收拾了自己的包袱,带着包袱要离开这里时,她被等在侯府外面的宋凝思遇到。宋凝思站在马车旁,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她很久。   宋凝思目光轻轻地从时雨面上扫一下。   戚映竹对宋凝思抱歉笑:“让表姐看笑话了。”   宋凝思摇头。   她虽然和戚映竹说话,目光却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看时雨。她道:“表妹自己已经做了决定,我很敬佩。不过表妹现在出侯府,外面闲言闲语难免多,你一时间也应付不了。不如表妹和这位……少侠,一同去我府上住两日吧。”   戚映竹正要拒绝,宋凝思伤心地看着她。   宋凝思:“自我出事,我们多年未见……表妹就算要彻底离开,也得等我婚后再说,是不是?我希望我能在婚宴上看到你。我的婚期就在五日后,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   戚映竹仍然迟疑。   宋凝思补充:“你放心,我自归来后……性格大变。我家人为了让我住的舒适些,家里那些没用的仆从少了很多,规矩也不严。没有人会影响你们的。”   宋凝思这般热情相邀,再加上戚映竹此次回京本就是为了宋凝思的婚事,若是不参加表姐的婚宴就离开,戚映竹也过意不去。   戚映竹点了头。   她与宋凝思上马车的时候,遥遥向着侯府外巷另一个方向的骑在马上的青年微点头致意。闫腾风见到戚映竹平安和宋凝思离开,放下了心。   无论如何,让戚映竹一个弱女子和时雨那样看着就危险的少年独自离开……他仍有些不放心。   迂腐也好,不解也罢。在闫腾风这样的人眼中,时雨始终不是什么好人。   —   这番折腾,一天下来,侯府人精疲力尽,很快散了。   看完一出好戏,秦随随轻飘飘地落了地,步清源跟着她走。秦随随意犹未尽,步清源摇扇而笑:“托小楼主的福,戚女郎和时雨离开宣平侯府,住到宋府去了。小楼主说着不管时雨,却还是这么好心,让时雨抱美人离开了。”   秦随随:“别把我说的无私。我是因为时雨不肯去宋府保护宋凝思,我们的任务不好继续而已……宋凝思只要察觉了时雨是我们的人,她就会想方设法让时雨回去宋府。毕竟金光御那么厉害的杀手,宋凝思可不敢用自己全家人的性命来试金光御会不会心软。   “我都是为了任务!”   步清源诧异:“真的么?我不信。”   步清源:”哎呀,看是小楼主让唐二郎怀疑谁是恶时雨,难道不是为了让唐二郎心生怀疑,促成戚女郎不得不离开京城,跟我们走么?”   “我、我虽然是有那个意思,但是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秦随随跳脚,不高兴地抱起胸,“我本来以为唐琢挑衅时雨,时雨会大开杀戒。他没法留在侯府,就会抢走阿竹离开这里。阿竹可怜兮兮地被时雨囚禁,成为时雨的玩物……那样的话,阿竹会和时雨翻脸,说不定会闹到今天金光御和宋凝思的地步。时雨心灰意冷,就断情绝爱,从此好好给我当杀手,给我赚钱。   “我怎么知道时雨这么废物,离开侯府这样的事,竟然是阿竹决定的?他都不如一个女郎果决!”   步清源惊讶:“原来如此,小楼主原来是抱着这么恶意的想法。”   秦随随点头:“对,我就是这么坏。”   她道:“都怪时雨没用。”   步清源见她目光闪烁,不禁微微一笑。他轻声:“喜爱戚女郎这事,违背了时雨的本性。可时雨还是喜欢戚女郎……我也希望此间事了,赶紧离开吧。”   —   宣平侯回来,得知白日府中发生的事,震怒不已。   他和侯夫人争吵,怎么能这么就让戚映竹离开,别人会如何看他们?   而且——“那个叫时雨的少年,到底是何人?你真的看到阿竹和那人手拉着手了?荒唐!我侯府的女郎,再不济,也不会许配给一个下人!”   经历白天的事,侯夫人精神疲惫。她呆呆地靠着引枕,想到戚映竹割发断情的决然,心中便一阵剧痛,一阵迷惘。   她错了么?   那只是一个、只是一个……粗鄙无比、根本配不上阿竹的乡野小子而已啊!   侯夫人掩袖落泪,此时也生了后悔:“阿竹她心里怪我们。当日我们就不应送阿竹去落雁山,她不去那里,就不会认识什么时雨,就不会闹出今天这么荒唐的事……我侯府的女郎,怎么能有那么一个人婚配!她是自甘堕落,还是报复我们?”   闭上眼,她仿佛看到世人对侯府的指责,鄙视,指指点点。   侯夫人喃喃自语:“不,我不允许!我决不允许!”   戚诗瑛一直坐在一旁,从下午开始,她就陪在这里,看她生母喃喃自语,精神恍惚。父亲回来后,二人开始争吵。戚诗瑛一直没开口,但这时,戚诗瑛忍不住问:   “乡野粗人怎么了?怎么就配不上侯府千金了?何况戚映竹根本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我才是!”   侯夫人心烦意乱,却还强笑着安慰女儿:“你不要学她。她小时候听话,没想到越大越不听话。”   戚诗瑛幽幽道:“阿父阿母,我也是被当作乡野粗人长大的。”   君侯不耐烦:“我们说的是那个时雨,又不是你。你瞎敏感什么?”   戚诗瑛脸一寒。   侯夫人为夫君找补:“你阿父是说,你是真正千金女郎,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要代入他们,觉得他们可怜。他们那种粗人,就哄骗好人家的女郎,阿竹就是个教训。”   宣平侯立刻道:“你母亲说的不错!阿竹迟早要后悔,迟早知道我们才是对她好的!等她被抛弃了,想回来侯府,我们可不会理她。”   戚诗瑛问:“为什么她会回侯府?你们不是说,当日赶走她,她就不能再回来了么?我们不是早就不认她了么,为什么你们觉得她会回来?”   宣平侯面色难看,深深看女儿一眼:“阿瑛,你今天怎么回事?都在为谁说话?”   戚诗瑛盯着他们。   她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虽然血脉相通,但我也许根本不认识你们。我只是突然觉得……”   她目光穿透黑压压的夜幕,凝视着空旷的院落。她低声:“戚映竹很可怜啊。”   有这样的父母,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十几年,张口闭口被要求的,尽是侯府的尊严、面子……   连爱一个人,都要被以养育之恩裹挟,逼迫着放弃。   原来戚映竹是这么可怜的一个人。   屋舍中静下,宣平侯和侯夫人因为亲生女儿的话,都有些神色僵硬。二人正要训斥女儿,一个慌张的少年声音从外急急奔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回来怎么就没了一个姐姐?你们谁赶走的我姐姐啊?我要把映竹姐叫回来!”   戚星垂错过了所有重要事情,姗姗来迟,喋喋不休,在屋中乱转。   他被屋中三人齐齐喝一声:“闭嘴!不许请人回来!”   戚诗瑛:……这个蠢弟弟,没救了。   —   宋家的氛围,确实比侯府逼仄的氛围好许多。   宋凝思单独给戚映竹备了以院子,只留一两个侍女给人用。宋凝思当时雨不存在,根本没管时雨会住哪间房舍。   时雨睡在戚映竹屋子里,又有谁关心呢?   时雨惯会装可怜,他发现戚映竹怜惜自己后,就虚弱地靠着她嘤嘤,缠着她,说自己这里疼,那里疼。   戚映竹本就心疼他,给他包扎好伤口后,见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顿。她心一软,就同意他睡到自己屋中,与自己同床共枕了。   夜里,同床共枕,戚映竹柔声:“时雨,你伤口疼不疼,疼的话要告诉我。你夜里有什么不便的,也直接告诉我就是。”   时雨漫不经心的:“唔。”   气氛温馨间,时雨向戚映竹的方向拱,黏黏糊糊、嘤嘤缠绵。戚映竹满心怀爱,就见这少年得寸进尺,要她亲,要她抱。这也罢了,他不怀好意地伸手到她衣襟中,抓着她的手按向自己……   戚映竹默默地缩回手,往床榻里挪了挪。她拢紧自己的衣襟,兀自有些紧张。   软红帐子映着外头的梧桐叶子,黑夜中,白色月光落在帐下,时而随风照在时雨眼睛上。时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往她的方向蹭。   戚映竹退的更多。   除了与时雨那种事外,她其实从未与他躺在一张床上。   时雨看到她的躲避,停了下来,不解眨眼。他疑惑她为什么要躲自己?   时雨道:“我们不睡么?”   戚映竹:“……”   她干干道:“你不要总想着这种事。”   时雨:“……”   他道:“我上面受了伤,下面又没有受伤。你不信的话,摸摸就知道了。”   他来抓她的手,戚映竹依然躲躲闪闪。   戚映竹好笑又好气,还被他闹得面红耳赤。戚映竹:“时雨,你受了伤,要禁色的。”   时雨缓缓的:“……?”   他呆住:“啊?”   戚映竹温柔道:“下午时大夫给你看伤时说的话,你不记得了么?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我会照顾你的。”   时雨:“……”   ——他不记得。   因为那时候他在博取戚映竹的怜爱,他根本没听那医工唧唧歪歪在说些什么。他以为自己越可怜,戚映竹便越心疼他,对他越好。   他不知道原来他不能和她睡觉了。   时雨闷闷不乐。   他停顿了片刻,为自己争取:“其实我伤得没那么重……”   戚映竹不赞同:“时雨,要听医嘱,怎能拿身体开玩笑?别闹了,睡吧。”   时雨:“可是……”   戚映竹:“时雨!”   时雨:“……”   他突然闷闷道:“央央是坏蛋!”   他气冲冲地翻过身去睡了,和她离得一丈远,用被褥盖住了头,乌黑的发丝散在褥外枕间。   —   半夜,戚映竹睡得模模糊糊时,她被时雨推醒。   时雨理直气壮:“你说你会照顾我。你起来,我要如厕。”   戚映竹迷糊地睡在枕间,看少年坐起,俯视着她。   时雨道:“你给我把着。”   戚映竹没听懂。 第51章 戚映竹是一日日被时雨逼……   戚映竹是一日日被时雨逼着降低底线。认识时雨之前,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做这样的事。   夜深人静,几声狗吠。   戚映竹燥红着脸, 满脑浆糊,跟着时雨去外面如厕。她哆哆嗦嗦地解裤头, 再闭眼颤巍巍地伸手去握。她先胡乱地碰到胯, 时雨瑟缩了一下, 戚映竹更是羞耻无比。   她慌张道歉:“对不起……”   时雨没吭气。   寒风微拂,飘过树叶如同扫把, 在园墙下留下一段照不到的绿荫。   时雨忽然有些后悔, 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看戚映竹,不远处廊庑下的灯笼暖光飘摇,时而落到少女面上, 如菱粉一般,细腻、婉约、柔白。   戚映竹微凉的手, 终于找对了地方。   时雨整个身体一僵。   戚映竹闭着眼,感觉到了他瞬间的生机和冷硬。她尴尬又羞耻,却又怕自己做得不对。闭着眼的女郎睫毛一直在颤抖, 戚映竹慌乱:“怎么了?”   时雨闷闷的, 声音微哑:“你手好凉。”   戚映竹更加尴尬, 她默默想收回手,但是事到如今……戚映竹低着头,声如蚊蚁:“……你且忍忍。”   时雨便忍了。   月光照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风和树叶落落在后, 大地霜白,几声寒鸦风飞过,阴影重重。   过了许久, 戚映竹开始诧异。她的诧异战胜了她的羞耻,她睁开了眼:“你为什么还不……呢?”   她眼睛长了针眼,但是一贯如此,她压抑着自己砰砰跳快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   肉眼可见,时雨的脸一点点红透了。   轮到他尴尬:“……出不来。”   戚映竹脸跟着更加红,她强作镇定,以研究的心态问:“为什么呢?”   时雨:“……”   他突然理解了世人那弯弯绕的心思中名曰“羞耻”的意思,他一颗心狂跳,分明不甘,可又不愿戚映竹这么一直看着自己。她越是这样很认真地看,他越是挺直,僵硬,身体反应无法掩饰,无法回避,无法如常。   他开始明白,戚映竹在这里看着,他是无法正常如厕的。   时雨便推戚映竹:“你不要看了!你走开,你回去……我自己来。”   戚映竹迷惘地被他推一下,她手仍扶着、没有收力,一搓之下,少年闷哼一声,腰杆微挺,更加控制不得。   他这声音……戚映竹一僵,骇然地松了手。   她看到他低头在偷看她。   黑夜寒月下,少年望来的一只眼睛,乌黑,清澈,狡黠,渴望,又被强行控住。   时雨露出虎牙,凶她:“还不走?再不走就在这里办。”   戚映竹不能完全理解他粗糙的学自俚坊间的淫,但她懂时雨的眼神。戚映竹涨红脸,后退两步,转身跑回自己的寝舍去。   她到廊庑下,忍不住捂着心脏回头。她什么也没看见,戚映竹跌跌撞撞地躲回屋中,她背靠着门,一只手握住自己方才扶着他的那只手,心口跳得她自己有些害怕。   太脏了。   怎么能……   但是……   戚映竹连忙去洗手,洗了好多遍,用帕子一遍遍擦手。从寒夜进入温暖舍内,女郎紊乱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戚映竹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后背一麻,突然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要帮时雨做这种事?   时雨是受伤了,可是他伤的地方是头、后背、手臂……他手没有受伤啊。   他、他、他……   戚映竹明白了,她咬唇,半恼半嗔:“可恶的时雨!”   —   时雨回来后,掀开帐子,便见戚映竹背对着他,朝向墙的方向入睡。时雨熟悉她那浅柔的呼吸声,知道她没睡着。   而他经过方才,又心潮澎拜。   时雨问:“央央,你睡了么?”   戚映竹咬住唇闭目,发誓今晚再不理他的胡闹了——医工明明说了,他应该禁色,他方才还反应那么大。   时雨自言自语:“央央睡了,她什么也不知道,那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戚映竹心口一跳,她一时间不知自己该继续装睡还是该醒来。少年灼热温暖的气息,就从后贴了过来。   暖融帐中,时雨拂开戚映竹脸颊上所沾的发丝,湿润的唇从耳后,向面颊、颈窝间绕,之后又绕回鼻尖、红唇。   他口齿功夫了得,潮湿又灼灼的温度若有若无地缠着人,又不在一个地方持久。他手从后抱来,隔着被褥搂紧她。   少年鼻息凌乱而沉重。   而小小的帐将空间挤得这般,又放大了时雨的心跳和呼吸。   汗涔涔,湿漉漉。唇不只用来吃饭,牙齿不只用来咬东西。   时雨的痴缠,戚映竹艰难抵抗,但她屏着呼吸,都被那潺潺的扰乱而惊得不由自主。女郎被褥中的手握紧,她的气息被干扰,她一梗间呼吸泄出,微张的唇,就被捕捉到了。   戚映竹心跳跟随他,他偷偷摸摸地伸手到褥中握住她的细腰。戚映竹一颤之下,不禁后脊发麻。她颤抖一下,睁开了眼,被迫与他亲嘴儿。   竹被雨惊,叶不能住。   时雨一顿,唇离开了。他和她迷离睁开的眼隔着不到一寸之距,他认真懊恼道:“我把央央吵醒了,央央要生气了,我不玩了。”   戚映竹茫然间,时雨突然地后退撤离,包围着她的整片温暖猝然消失。   戚映竹:“……”   她呆呆地睁大面,如呆滞木偶般面对墙壁几个呼吸。身后静悄悄的,少年再没有来缠他。   戚映竹:“……”   她心里发痒,绿芽儿才冒出尖,便没有了后续。这般把人吊着不上不下的架势……   戚映竹默默安慰自己半晌,闭上眼,努力重新入睡。   帐中静了很久。   心烦意乱、心被挠过的戚映竹无奈地再次睁开眼,她心已乱,如何睡得着?   女郎眸中湿润,她再一次被自己少女情怀的渴望左右。戚映竹害羞地翻过身,月光濛濛从缝隙间窜入两人之间的空白,时雨背着她,被褥盖了一半,正睡得分外认真。   可是戚映竹能够想象时雨有多坏蛋,他会如何欺负过她之后,顽劣而满足地欣赏她被勾得不上不下的样子。   时雨……是个坏时雨。   戚映竹小声:“时雨,你睡了么?”   时雨没有回答,如同真的睡了一般。   戚映竹轻轻地挨过去,她克服自己的羞涩,将额头轻轻抵在少年的后背脊骨上。时雨身形好看,肌肉紧实,骨架修长又匀称,隔着单薄中衣,也能感受到他那山水广阔舒展开的力度。   戚映竹在时雨身上知道,原来少年郎的力量美,那般动人。   戚映竹额头抵着时雨的脊骨,她在这之间寻到了安稳与安全。   戚映竹叹息一般,自言自语一般:“……以后怎么办呢?”   时雨自然从来没有睡着。   他正因少女靠来的这个惊喜而感动不已。   时雨只是本能地想和戚映竹玩耍,他没想到她会靠过来,还贴着自己后背。戚映竹那般矜持,她的每次靠近,都让时雨激动。   但她说的话……   时雨不装睡了,忍不住插嘴:“什么‘以后怎么办’?”   他想翻身看她,戚映竹力道极轻地反抗。时雨便没有转过身后,任由她从后相抵。   戚映竹忧声:“表姐婚事结束后,我便没理由再待在京城了。接下来回去落雁山么?那要怎么生活呢?以前有姆妈照顾我,这次我却不想她再跟着我走了……时雨,我有点害怕一个人的日子。”   时雨茫然。   他很努力地理解她,他迷惘地问:“为什么是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是在么?”   戚映竹:“如果我没猜错,小随和步大哥在表姐婚宴后,也会离开。他们会带走你吧?时雨,我能看得出……你身份很重要,也许比我以为的还要重要。”   时雨连忙道:“我不重要的。平时也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管我去哪里。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走啊。”   戚映竹伤怀道:“你不可能一直在落雁山的。我留不住你的,也不应该留你。”   时雨想问为什么不可能,但他又闭嘴没问。他不想自己总显得如同蠢货一般不能理解这个世道,但是他确实不明白,为什么要想那么多,要自我束缚那么多。   时雨抿唇,道:“你为什么不能跟着我一起走呢?”   戚映竹:“我……”   她的身体,哪里都走不了啊。   戚映竹只好回答:“因为我想过平静的乡野生活。”   时雨:“那就过呀。我会待在你身边的。央央,没什么好害怕的。你的姆妈能帮你做的事情,我也能。她会做饭……我做的比她还好!我、我……”   时雨害羞道:“我还会缝衣服呢。”   戚映竹一怔。   她的力道太小,虽然她想背对着时雨,与他说一说心里话,但是时雨想转过身来,仍然轻而易举。   黑暗中,时雨转过身来,戚映竹便受惊一般想躲回自己的龟壳中。时雨抓住她两只手腕,将她抱入怀中。   他熟练地抱住她,生疏地拍她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时雨:“你不要害怕。我会学会做很厉害的、什么都会的情郎,郎君要照顾弱弱的女郎,我知道啊。我会照顾你的,我、我什么都能做。”   他用眼神渴望地看她:“从你早上穿衣服开始,我都可以帮你的。”   戚映竹:“……”   她的满心愁绪,在他这单纯的欲面前,分崩离析。戚映竹扑哧笑,伸手来抚摸他俊俏青涩的面孔,她调皮道:   “你就是个小馋猫,从来吃不饱。”   时雨笑眯眯,低下头颅来蹭她。他含糊的气息从她颈下传来:“我就喜欢吃你。你好香,好软,好甜……我想把你藏起来,你不要理所有讨厌的人,你就和我一个人玩就够了。我好喜欢你啊。”   他天真地吮着她的心口,埋下一路凌乱,黏糊而痴迷:“我好想变成你的头发丝,好想变成你的衣服。我想每天睁开眼都看到你,你每天都对我笑……央央,这就是你说的‘喜欢’吧?你别骗我,你骗不了我。”   戚映竹的心脏因他无知而热情的诉请,在帐子里跳得异常狂热。她脸红得厉害,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让一个人喜欢。   她欣喜又怅然,时雨抓着她的手,让她摸他的心跳。时雨在被窝中哑声吟道:“我想到央央,心就跳得快,一次比一次快。”   她的腰肢,被时雨用牙齿轻轻咬。   戚映竹羞窘又慌张,想到时雨喝醉酒的那一夜。见他跃跃欲试,似乎又有那架势,戚映竹忙抓住他手腕,将他拉出来:“时雨,别玩了,我们好好说会儿话吧。”   时雨从被窝中钻出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   他盯着她:“你都抖了,还说不要玩。”   戚映竹:“……你太直白了。”   时雨回答:“没有,是你太害羞。你不会玩,玩不起来,不带劲儿。”   戚映竹脸红得厉害,手足无措:“……”   但是时雨想了想,他很快又笑起来,抱住她开始亲她:“没关系。央央像木偶,玩起来也挺有趣的。”   戚映竹被他亲了香腮,感受到他对自己满满的喜欢。她欢喜又迷茫,有时不知他这般随意自由的人,真的会喜欢她这样呆板无趣的人么?   戚映竹抚摸他眉眼:“你要玩多久,才能与我玩够呢?”   时雨:“我不知道。干嘛要想那么远以后的事?”   他想到青楼里那些始乱终弃的恩客,便恍然大悟:“你是怕我抛弃你么?”   戚映竹笑了,她柔声:“情呀爱呀,合则一起,不合则分开。女郎不应完全将心寄在一郎君身上,郎君反之亦然。一心在另一人身上求所有,所求所选,莫怪前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时雨,我不会是那般女郎,你也不是那般郎君。若是我与你因不再相爱而分开,我虽遗憾,却不后悔。我若后悔,悔的,只会是一事。”   她缓缓地说:“最恨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时雨傻眼地看着她泪光点点的模样:“……”   半晌,他道:“明天开始,你教我读书吧。”   戚映竹噗嗤笑,被他在腮上咬一口。时雨抱住她,挤入她的被窝中。气氛使然,他也失了那强烈的欲,便只是抱紧她,就觉得心中安然。   戚映竹脸靠着他脖颈,闭上眼。   半睡半醒间,戚映竹模糊地抱着他,睡了过去。   —   时雨这几日一直和戚映竹在一起,但是偶尔的时候,时雨也会消失。   宋凝思婚前之夜,宋府红缎琳琅,喜庆十分。   戚映竹被邀请去陪新嫁娘,她衷心希望表姐婚事顺利,便帮忙了许多。忙得多了,人多了,戚映竹就没有见到时雨。   傍晚之时,天开始下暴雨。   宋府仆从嘀咕着婚前之夜暴雨,预兆不太好。宋翰林斥责仆从,将风言风语全都打发干净。宋府祈求这段婚事能顺利进行,宋府外三里出的客栈,金光御慢条斯理地将袖针、匕首、长刀、暗器,全都穿戴在身上。   大雨之夜,金光御站在客栈窗口,看着被冲刷干净的街巷。他蓦地想到当初,那个坐着秋千、笑靥如花的少女。   金光御冷笑一声。   这样的夜晚,天地被电闪雷鸣裹挟。唐琢刚从一家宴中出来,他乘着轿子,喝得糊涂地靠在轿壁上。电光雪白,时而照入梦中,唐琢紧蹙着眉。   混沌中,轿子好像突然停下了。   唐琢冷不丁被轿子外的冷风一吹,他喝道:“怎么回事?”   他从轿子爬出去,所见让他浑身如寒冰一般。   他的仆从们安静地倒在血泊中,血水和雨水混流,这里却一点声音没有发出。黑衣少年手中转着匕首,慢条斯理地扭过脸,漆黑的眼睛与醉酒的唐琢对上。   唐琢一个激灵:“时雨!”   他僵硬道:“你不是陪阿竹去宋女郎府中借住么?你来找我做什么?若是因为那天你被打的事……那个仆从我已经处置了,我也是受人蒙蔽。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找我。”   时雨走向他,身形在雨中被拉长。他的淡漠寒情,让唐琢步步后退。   时雨道:“恶时雨。”   唐琢:“什么?”   唐琢抬头,与时雨对视。时雨淡声:“我就是‘恶时雨’。我没有不敢承认,只是懒得承认而已。你试探什么,以为我不敢承认么?   “你见过我的真面目,按照原则,你可以死了。”   时雨一步步走上前。   唐琢脸色惨白,想到江湖上关于“恶时雨”的传闻……唐琢跌坐在地,地上仆从们死去的尸体让他心里更骇然。   他脱口而出:“我给你价格加倍!三倍价格!三倍价格如何?”   时雨脚步只是停顿了一下,仍向他走来,时雨蹲了下来。   唐琢脱口而出:“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我,阿竹妹妹会怕你恨你……我、我有在阿竹妹妹那里留下痕迹,你要是杀了我,我的卫士就会把你是‘恶时雨’的事告诉阿竹妹妹!”   时雨淡声:“那就把你们全都杀干净。”   他俯眼,慢条斯理:“杀人嘛,多简单。”   时雨没有表情,眼神也没有。唐琢转身爬起来就跑,身后凛冽劲风袭来,一把掐住他后颈,将他按倒在血泊中。   时雨:“那天,我就是被这么踩在脚下的。你觉得这是什么滋味?”   少年弯下腰,他手中的匕首,抵在唐琢脖子上。   电光刺亮,流星一般照耀整片夜空——   —   宋府中,宋凝思的婚服已试,她抱膝坐在床上,看戚映竹在收拾妆奁。   宋凝思突然说:“阿竹,我本来一直在犹豫,但我怕你落入和我今天一样的地步。你体弱,会受不了这种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戚映竹转眸看她。   宋凝思盯着她:“时雨不是你以为的随意一个江湖侠客。他的绰号叫‘恶时雨’,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他杀手不眨眼,这一次来京城,也是为了杀手楼其他人而来。”   戚映竹面色煞白,她盯着宋凝思,身子轻轻晃了两晃。   —   雨依然很大,夜半风彻,戚映竹的身体无法撑住等天亮。她与宋凝思告别后,回到自己的院落中睡一会儿,等天亮再去参加婚宴。   戚映竹提着灯笼,辛苦地将一盏盏被风吹开的门扇关上。雨丝从外飘入,像是黑夜中时雨的眼睛。   戚映竹心头麻痹,错乱得不知该作何想。许许多多的疑点铺陈在她面前,她想着说我要回头证明,但是在宋凝思告诉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信了八成了。   她喜爱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镖局的人。他拥有那么好的身手,性格又那般漠然无情,这世上,也许真的只有杀手,才配得上时雨。   屋中静下,外面暴雨滂沱。   戚映竹头有些晕,她问:“时雨?”   屋中寂静,没有人回应。   戚映竹想到宋凝思的话——杀手。   什么叫杀手呢?   时雨没有回来,也许又去杀什么人了……过往历历在目,空寂的屋舍让人不安又害怕。戚映竹坐在这里,头痛欲裂,她扶着额头呆坐一会儿,到底撑不住身体。   屋外雨水如注,蜿蜒着在廊下墙根混流成小溪。溪水汩汩流,屋中的女郎混沌地睡下,随便这一切吧。   她夜里做着许多噩梦,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时雨回来。她轻轻问一声,换他低头亲吻,他身上有血腥味。   戚映竹手揪住他的衣领,轻轻一颤。她却缩头乌龟一般低头埋入他怀中,她知道杀手的危险,但她可耻地在时雨这里得到了安全。   她竟会依赖一个少年杀手的温情。   戚映竹轻轻一叹,睡得更沉了。   —   若有下辈子,她想要一个梦。   没有侯府,没有真假千金,没有父母双亡。她就是长在乡野里的无知村女,无愁无病,十几岁间,最大的心事,也不过是柴盐米事。   有一日,他帮镖局运镖的时候路过她的家乡,她送他一把伞。他在春夜之日,来还伞时,见卿难忘。   他向她父母提亲,她父母疼爱她,不愿将她嫁与他。他便总来缠她家……他们相识后的第二年春日成婚。新婚之夜,见君一面,犹如故人重归。   婚后他偶尔去送镖,大部分时候却陪着她在乡间生活。鸡鸭过河,芦苇渡江。   再过一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白脸儿,翘唇儿。眉眼像母亲,神态却像父亲。   —   哪有那样的梦呢? 第52章 夜间暴雨,深巷中少年即……   夜间暴雨, 深巷中少年即将划破身下青年咽喉时,一把剑从身后的巷口掷来。闫腾风大喝:   “什么人?!”   与此同时,出于求生本能, 唐琢猛地出力,手肘向上撞击时雨。他头颅因蜷缩而大偏, 时雨的匕首下压, 割破唐琢颈上的肌肤。唐琢不顾伤势, 趁兵器袭击时雨时,拼力从下方躲开。   闫腾风一方紧随而至, 雨水滂沱中, 宿卫军们听到唐二郎撕裂一般的吼声:   “救命啊!”   闫腾风提起气,加快脚程冲入巷中,从身后一武士手中接过另一把刀。时雨扔开唐琢时, 贴着那人耳说了一句话。长剑砰地落地,溅起水花。   夜雨缠绕, 鬼魅无声。少年向后翻跃,幽黑的身影躲入雨中,雨丝细密如织。   唐琢扑入了闫腾风的方向。   电光明耀一时, 闫腾风一把抓住唐琢的手臂, 再一看满地的尸体, 闫腾风缓缓抬头,嫉恶如仇的目光盯着前方立在了巷子墙头的人影。   闫腾风视线被雨模糊:“你是何人?为何对端王府动手?”   时雨不回答,他看一眼眼神呆滞的唐琢, 转身便攀爬上树, 几纵几跳,奔出数丈。   闫腾风等人紧追:“贼人哪里逃!”   时雨轻功了得,他和闫腾风等宿卫军在京城的深巷浅道间一逃一追, 对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闫腾风心中燃着一把怒火:最近一个月来,京城总是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却抓不到凶手。上峰已经批评他许久。   今天闫腾风既然亲眼目睹恶人欲行刺端王府的人,自然拼力也要抓到凶手!   怪时雨武功太高,怪夜雨磅礴,也怪唐琢的安危更重要。   闫腾风想一鼓作气捉到凶手,他的属下却说:“郎君,我们还是回去保护唐二郎吧。难保这贼人武功这么高,有同伙。”   闫腾风努力压抑自己的嫉恶如仇,他再抬眼,大雨狂烈,丛林树叶被雨冲刷得晦暗阴翳。叶落刷刷,那人跳下一堵墙后,身影已经消失了。   闫腾风不甘地绷紧腮,只好返回去。   闫腾风回到血案发生的现场,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被卫士们盖上了白布。一个卫士撑着一把黑伞,为唐琢挡着雨。   唐琢颈上一道红血痕,发冠歪倒,一身玉袍沾满了泥泞污渍。他目光空空地站在血泊中等候,看到气宇轩昂的青年扶着剑回来,唐琢眼睛微亮。   唐琢:“闫郎君……”   闫腾风沉默地看着他,唐琢目中的光就暗了,知道闫腾风没有捉到时雨。   闫腾风问:“唐二郎,为何那贼人要对你下手?你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看那人身手了得,应该是近日混到京城的江湖人士。”   闫腾风不悦道:“近日江湖人不少,在京城四处惹祸。我明日便上书朝廷,禁止武斗,限制外乡人进京。”   唐琢冷声:“那对我有何用?”   闫腾风看向他,唐琢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勉强笑了笑赔礼,心中又很焦急:“闫郎君,你不认得那……那贼人的身形么?你不觉得眼熟么?”   闫腾风眉心轻轻一动,目光灼灼望来:“惭愧,雨太大了,我没有与他交手,他跑得太快。唐二郎这么问,可是有线索?”   唐琢脱口而出:“那人分明是……”   他蓦地收口,眼中闪过幽光,想到自己雇佣“恶时雨”刺杀自己大哥唐璨的事。若是闫腾风知道那人是时雨,若是时雨真的落入朝廷手中……自己的任务,是不是也会暴露?   那样的话,即使大哥死了,恐怕自己也和世子之位无缘了。   唐琢再想到时雨撤退前,贴在他耳边说的话:“三倍价格,明日辰时前放于城东桥下西二巷第一户无人住宅后门内,我亲自取。”   ——时雨仍要完成这个任务。   且唐琢感觉到,时雨终于要开始执行这个任务了。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闫腾风冷静无比:“唐二郎?唐二郎,你还好吧?”   沉浸于自己思绪的唐琢回过神,他盯着闫腾风,想到时雨方才的眼神,心里又不禁多了另一重惧怕——   时雨今天恐怕只是吓唬自己一下,来提高酬金额度,他没有要放弃任务的意思。但是以“恶时雨”睚眦必报的性格,时雨完成任务之时,也许就是对自己这个发布任务的人索命的时候了。   但是唐琢敢不给钱么?   那样……唐琢面临的,不仅是一个时雨,而是一整个“秦月夜”的追杀了。   唐琢打个寒战。   闫腾风以为他被今晚的事吓破了胆,同情地看一眼这个狼狈的青年,闫腾风:“我派人送唐二郎回府休息,今夜之事,我会调查,少不得要登府询问郎君几个问题……”   唐琢突然一把抓住闫腾风的手,急声:“闫郎君,你可否把你手下的卫士们调给我?今夜那凶手,一定还会回来取我性命的!”   闫腾风低头看自己被握住的手一眼,对方讪讪松手。他才慢慢道:“我很同情郎君的遭遇,会向上峰请示。不过恐怕我们也人手不够,宋翰林的女儿明日成亲,宋翰林撑着老脸去宿卫军求助我们,让我们明日保护他女儿平安出嫁。”   唐琢皱眉:“你说的是宋凝思?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出嫁,她的性命,能和我比么?”   雾雨如烟,天地空旷。闫腾风静静地看唐琢一眼。   闫腾风道:“……总之我们人手不足,即便调人去保护端王府,也得等宋女郎婚事结束后。这段期间,唐二郎就不要出门了。听闻你们府上大郎前些日子还遇刺了……你们王府加强护卫,想来也能顶一些日子。   “到底是皇亲国戚,贼人不敢名目张当。”   此话听着有些道理,但是——唐琢欲言又止,他无法真的将杀手楼的介入告诉闫腾风,自曝身份。   唐琢只不甘心地问:“真的不能调人来我这边?”   闫腾风向他拱手,委婉拒绝:“……我等先送郎君回府,之后还要去宋府。时间紧迫,请二郎见谅。”   唐琢深深看着闫腾风,见再没有其他可能,便不再多说了。   唐琢将心事压下,想着如何补救。时雨要的钱财,自然是要给的,天亮前他会派人偷偷将钱送去;之后……唐琢要想法子保护自己,不让时雨有机会对自己下手。   杀手楼有不能杀有爵位之人的规矩,那么,时雨只有在唐琢封为世子前,才有尽可能杀唐琢。唐琢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他就安全了!   —   暴雨下了一夜,天亮前渐渐转为小雨。等府中人开始走动的时候,便连小雨都极为稀薄。   宋府人说,这是上天也给女郎出嫁面子。   戚映竹一夜心神不宁,睡得也不好。她头脑昏昏,预料自己次日定会病得起不来。但是半夜时候,时雨回来后,一直抱着她,给她输送内力。   戚映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周身暖洋洋。虽然手脚仍有些吃力,可她并未生病,且精神都好了很多。   床榻间,窝在秋香暖帐后的女郎,睫毛上黏连着日影,她怔怔地看着趴在床板上端详她的时雨。   时雨抓着她的手,二人相握的手之间,他在传她内力,丝丝缕缕。   时雨面容和唇瓣都有些苍白,衬得眼睛更黑了。   戚映竹往后缩手,时雨握住不放。戚映竹讷讷:“这是做什么?时雨,我又不会武功,你传我内力也没用。”   时雨扬起眉。他虽然精神憔悴,神采却动人飞扬:“我昨晚上抱你时,你身体好烫,心跳有一个时候突然变得很快,我以为你要醒了,但是过一会儿,你心跳又慢慢弱的我都要听不到了。这是为什么?央央,心脏不跳了,人就会死了啊。”   他洋洋得意:“我有点着急,就试着给你输了点内力,没想到你心脉居然稳下来了。我就一直给你输内力了……不过你经血堵塞得有点厉害啊,我给你输了那么多内力,大部分都流散了,输不进去,你也吸收不了。”   他伸出另一手指,戳戚映竹的鼻尖,笑话她道:“你以为我传你内力,你就能习武么?你不可能的,你经血堵成这样,多少内力到你这里都没用。央央是习武废物。”   戚映竹不禁想:原来她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了么?   时雨这么说以后,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她。他见她脸色透白,精神萎靡,便又安慰她:“我说你废物,不是在骂你,是说实话。”   他手指戳着女郎的鼻尖,戚映竹鼻尖被他戳得通红,她扭过了脸,躲开他的手。时雨一怔,他心动于那手感,忍不住再次戳了戳。   戚映竹:“时雨,别戳我。”   时雨无所谓地收回手:“我没有。”   戚映竹被他抓着的手,一直在努力与他抗争。这会儿他心虚松手,戚映竹也终于把自己的手腕从他那里夺走了。   她吃力地坐起来,揉着自己的手腕低头,一头乌黑的发丝流落在肩上,黑缎一般油亮温顺。戚映竹扶着自己的手腕,抬目怔忡看这趴在榻上仰头看她的少年。   表姐告诉她,这样子的时雨,居然是个杀手。   时雨……这么厉害,又这么危险么?   她昨日时模模糊糊相信,今日看到时雨俊俏中透着青涩的眉眼,又忍不住怀疑:时雨真的是杀手么?   他看着这般无害,会是话本中写的那种杀人如麻的恶魔么?   戚映竹伸手,轻轻抚在时雨的眼角下。时雨诧异地看她一眼,但他懒洋洋地俯趴在这里,并未躲避戚映竹那玉笋青葱一般的细长又冰凉的手指。   她摸得他不难受,甚至很舒服。   时雨眯起眼,眼尾微微上挑。   戚映竹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他的眉眼,宋凝思的告知和她自己的判断在她心中挣扎生根。戚映竹很难将时雨和杀手想到一起,而如何他真的是杀手……   她并不怕他。   她更多的是忧心,怕他杀人,也怕他被人杀。   她更多的是怜惜,年龄这般小的时雨,是经过怎样的流落江湖,才成为一个杀手。   天地荧煌,院外吹拉弹唱,宋府已经四处锣鼓喧天,在为宋女郎送亲。   那丝竹管弦声没有影响到这里,锣鼓声如长歌一般悠远,与此处宁静无关。   屋帐下,戚映竹拢衣散发,纤如月光朦胧。她垂着眼,轻声:“时雨,你小时候……是不是过得不好?”   时雨回答:“啊?还好吧。”   戚映竹抿唇,提醒他道:“小随说,你小时候被打断过腿。”   时雨回答:“哪个时候啊?我不记得了。”   戚映竹心头被密针刺入,疼得她呼吸一颤,另一手忍不住捂住疼痛的心脏。时雨慌张地要坐起来:“你心脏又疼了?我给你输内力……”   戚映竹制止了他。   她放下手,示意自己心脏没有疼。戚映竹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从小流落江湖,受尽了委屈苦楚,才有今天这么小小年纪、却一身好本事。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很多……你能说给我听么?”   她暗示时雨亲口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她不怪他隐瞒她,她甚至猜得到他为什么选择隐瞒……只是比起从别人口中听到,戚映竹更想时雨自己愿意向自己展开所有的他。   时雨仰头看着她。   他有些不安。   他迟疑很久,在记忆中筛选半天,不是准备杀人,就是被人追杀。他知道戚映竹不会愿意听这些,可是好玩的事、好玩的事……时雨愧疚道:“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可是……我以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他本能掩饰,眼神乱飘:“我都忘记了。”   戚映竹:“……”   二人四目相对,时间静谧,少年的躲闪,在春水一般的温柔凝视下,被风吹散。   时雨目光迷离,看着她。   他忽然开口:“我抓过一只蝴蝶玩。我没有把蝴蝶翅膀扯坏,我养了它半年。”   戚映竹眉微微一顿。   时雨再道:“我第一次缝衣服就缝得可好了,别人学不会,我看一眼就会。”   他想起来了,就坐起来,凑来戚映竹身边挨着她。他拽过自己的领口让戚映竹看,害羞道:“你看,这个就是我绣的。”   戚映竹脸埋入他领口,看到他绣得是几根错乱的竹叶。她心中微漾,微微害臊。她轻轻推开他,小声:“为什么绣竹叶呢?”   ——是否因为她叫戚映竹呢?   时雨:“……我不知道。我就是第一时间想到的。竹子怎么了?”   戚映竹低头笑。   她耳根红,声音温柔:“竹子很好。”   时雨端详她:“……你好像又领悟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不告诉我么?”   戚映竹那般羞涩,那般聪慧,她洞察时雨对自己的情意,然而他自己不知道。她总是一遍遍提醒……倒像是她催着他爱她一般。   戚映竹转移话题:“时雨,你换了衣服。”   她这般说,才注意到他是真的换了衣服。靛蓝色的新衣,皮革护腕格外齐全,和往日不太一样……   戚映竹心里一咯噔,想他不会又要去杀人吧。   戚映竹凑近他仔细看,几乎趴在他怀中。时雨一僵,见戚映竹凑来,她手指从他喉喉下划过,又擦过他的毕竟。她手摸一下他的心口,又从他手腕、后颈一一移过。   春风细雨折磨时雨。   时雨握紧自己两侧的手,告诉自己克制、克制。   戚映竹动作一顿,她不过是细看他的衣服,忧心忡忡想着怎样暗示时雨日后不要做杀人这种事……但是时雨身体僵硬得石头一样,她手指不小心擦过他的肌肤,都感觉到他有缩一下。   戚映竹不信地再次挨了一下他的脖颈,果然,他又在缩。   戚映竹诧异地仰头,和时雨对视。她不解:“怎么了?时雨,我不能碰你么?”   时雨小声:“……没有。”   他低头:“你随意。”   可是他……他握紧拳头,额头渗汗,面孔紧绷,腰杆笔直生硬。他的状态,实在撑不上好。   时雨补充:“你随便摸。”   摸这个字……   戚映竹默默收回了手,又被时雨眼疾手快地握住。   二人乌黑的眼睛对视,气氛静谧,眸心藏意,火星若有若无在气息间缠绕。   戚映竹忍着脸红:“到底怎么了?”   时雨只好回答:“因为你摸的……都是命脉、死穴啊。你一碰,我就想、就想……反击。一个人怎么能那么随意去碰别人的死穴呢?万一不小心杀了别人呢?我就、就……忍不住。”   戚映竹愕然:“时雨……我只是看你的衣服而已。”   时雨偷看她:“我知道啊,所以我让你随便摸啊。但是啊央央,你以后不要乱摸人……幸好你面对的人是我,如果是别人,人家一定会生气,你小命就没了。”   戚映竹心情复杂:“……我应该不会对别的郎君做这种事。”   时雨点头,他竖起拇指夸自己,露出笑容:“我是不是世上最好的情郎?”   戚映竹噗嗤笑,她再忍不住,什么也不问了,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腰,又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时雨惊呆。   怀里的女郎问:“时雨,给我输送内力,我心脏真的会变好么?我以后生病会变少么?如果我能够习武,会不会比现在好?”   时雨解释:“你不可能习武……以你的身体,你习武是送命,身体根本不会变好,还会被你拖累得更差。但是输送内力,你好像是会好一点?”   时雨又道:“可是你经脉堵塞,给你输内力会浪费一大半……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你疏通经血,就是有点疼,我怕你受不了。”   戚映竹抬头,露出湿润眼睛:“然后我就会病好么?”   时雨:“起码比现在好吧。”   戚映竹便微笑,她点头:“那就好。那你帮我疏通经血吧……我不怕疼。”   时雨提醒她:“对我来说有点疼,对你来说特别疼。你……你现在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住。”   戚映竹回答:“没关系,那等我过两日好一些了再做吧。时雨,我现在,很想活得久一些。我觉得,人生还是有些盼头的。”   ——人生还是有些盼头的。   谢谢上天将时雨带来给她,让她荒漠般枯槁的生命看到了绿色,看到了阳光雨露。生命对她来说,曾是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一日又一日的日落。   她看不到日出,只能看到日光一点点落下地平线,从她的世界消失。   但是日后,会不一样的吧。   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她。   她多感激,这个人是时雨,是自己看到他第一眼就心动的时雨。   —   戚映竹埋在时雨怀里,她带着几分抱歉与挣扎,轻声:“时雨,你日后别怪我。我只是……好想你能和我在一起,哪怕、哪怕……时间短一些也没关系,我会努力活的。只要我经血不堵塞了,我就会好起来呀。我可以长命百岁的吧?”   时雨低头,望着她苍白又期盼的面容。   他未必全然懂,他心却已懂了很多。   他自信道:“你肯定可以的。”   戚映竹温和道:“你以后也可以告诉我很多你的秘密。”   时雨目光闪烁,他笑眯眯,诚实道:“让以后的时雨去说吧。”   戚映竹看他一眼,啼笑皆非——以后的时雨,未免太可怜了。   —   院外,侍女们迟迟不见戚映竹去参加女郎的婚宴,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来提醒:“女郎,我们家女郎出嫁,吉时马上要到了。”   屋中二人这才去做准备。   —   雨疏天明,万物珊然可亲。烟火在白日的天上绚烂燃起,柏知节前来宋府迎接宋凝思。   一切都很顺利。   宾客间也无异样。   闫腾风等卫士们守着宋府的一草一木,盯着所有客人。人员混杂间,闫腾风看到唐二郎来了宋府。闫腾风眸子微微一缩,没想到唐二郎昨晚才经过那样的事,今天居然有心情出门。   唐琢在人群中找一圈,走向了戚映竹。宋凝思被侍女姆妈们陪着,戚映竹和时雨刚出了正厅,便迎面迎来唐琢。   时雨抱臂,手指轻轻动了动。   戚映竹怕唐琢又要对时雨做什么,她上前一步,将少年挡在自己身后,有些警惕地看着唐琢:“唐二哥,你来做什么?”   唐琢微微笑,他俯身,就面向时雨的方向,行了一大礼。不光戚映竹一愣,时雨都皱起眉。唐琢温柔地对戚映竹说道:“是我之前被爱蒙蔽了,让时雨小兄弟受了委屈。今日我来宋家婚宴,便是想向阿竹妹妹和时雨少侠道歉。阿竹妹妹,你能原谅我么?”   戚映竹怔一下,面容温和:“唐二哥能够想通,便好。我自己可以不怪唐二哥,但是我无法替时雨原谅你。”   唐琢立刻面向时雨,恭敬道歉。   唐琢勤勤恳恳,诚意满满:“我之后会送上钱财,请少侠谅解。”   戚映竹听到他这般说,心里就道不妥。但戚映竹没来得及拦,就听时雨问:“多少钱财?”   戚映竹:……这个钻进钱眼里的小财迷,能不能不要这么没骨气!   三人六目相对间,戚星垂大咧咧的声音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来:“映竹姐……映竹姐!姐、姐夫、姐夫!我在这里,妈的这里人怎么这么多,姐夫你帮我出去啊!”   戚映竹:……姐夫?他在叫谁?   唐琢和时雨也一同迷惘地看着人群后的戚星垂。   时雨突然反应过来,身子一晃:“谁反应快,就是叫谁。”   唐琢和戚映竹:“……”   唐琢温和一笑:“时雨还是这般好玩。”   戚映竹:“唐二哥,你真的想通了?”   唐琢垂目,背影俊逸,唇一张一合,悠缓道:“自然。我想通了。阿竹妹妹心有所属,我该祝福的。” 第53章 时雨到戚星垂身边,将戚……   时雨到戚星垂身边, 将戚星垂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发现戚星垂身边围着的,全是女郎。而时雨将戚星垂带出人群, 戚星垂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是他那些小厮。   今日参加婚宴, 宣平侯府派了代表人物前来, 便是戚星垂。据说戚诗瑛生了病, 侯府其他人照顾女郎,就没有再来。   也许侯府在回避什么, 也无人得知。   时雨不解地看戚星垂一眼。   戚星垂同样看他一眼, 不情不愿地开口:“……姐夫。”   时雨听了,心中暗自高兴,同时伴随着慌张。短短几个月, 他从一个朋友身份,快进到情郎, 而今又成了“姐夫”。他说不想成亲的话,离他今天,也不过过去了两个月而已。   未知的经历, 总是让时雨不安。   但是若真的能当“姐夫”, 时雨本心又很高兴。   他克制着自己对未知的恐惧, 回头看那些依依不舍向戚星垂悔帕子调笑的年少女郎们:“你人缘真好。”   戚星垂:“……”   他气急败坏:“我这不是人缘好,是我阿父阿母急着给我娶媳妇,让人来管我。这日子还能过么?平时诗瑛姐就打打骂骂叫我读书, 再来一个媳妇……我干脆离家出走好了。”   时雨漫不经心:“你不是挺喜欢女人么?你上次还调戏良家妇女。”   戚星垂涨红脸:“我那是以为那女郎是我的侍女, 我跟自己的侍女玩一玩怕什么?我就是不敢惹这些贵族女。”   戚星垂想到什么,他将时雨不甘不愿地上下打量一番。时雨气宇轩昂,身上带着他看不懂的不在意和从容, 一张脸长得漂亮,肤白瞳黑,全然靠一张脸吸引自己姐姐……   戚星垂再扭头,看到另一处亭子,戚映竹正和唐琢说话。戚映竹对上他的目光,对他淡淡颔首。唐琢微笑点头,同样隔着人群打招呼。   那二人矜贵的模样,更像同路人。   但是……   戚星垂很恨地小声:“你别得意,映竹姐有很多人喜欢的。你要是对映竹姐不好,我就把映竹姐接回来住。”   时雨偏头看他。   戚星垂威胁他:“你别以为你武功多厉害!我告诉你,你就是三脚猫水平,对自己心里有点数!别什么事都往前冲,把我姐给忘在后头。还有,你还是敢寻花问柳,我就带着人打断你的腿!”   时雨:“寻花问柳?女人会影响我的。而且她们又不好看。”   时雨抱臂撇脸,戚星垂一口气哽在心头,一时间也不知时雨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戚星垂好奇地问:“姐夫,你是真的像我姐说的那样,不通俗事么?”   时雨当即道:“央央在诽谤我。”   ——他才不会承认。   戚星垂想了想:“这样,我问你,要是我姐病得特别厉害,这只是打个比方哦,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时雨不确认地含糊过去:“……难受吧。”   ——世间人都是这样,他也理应如此。   戚星垂看他那般犹豫的神色,心头再次一梗,对于姐姐说的他不通俗事,信了七八成。戚星垂好奇无比:“这是种什么感觉啊?是不是我们发生什么事,你都像没看见一样?片叶不沾身?冷酷无情?那……姐夫你很厉害啊!”   时雨面色古怪:“……厉害?”   第一次有人觉得这是厉害。   戚星垂围在时雨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话,打听时雨。他想替自己姐姐多打听几分,一会儿问时雨家宅几何,可有钱财,一会儿问婚事结束后,时雨打算带姐姐去哪里,能不能给自己留个信……   戚星垂喋喋不休,时雨倒是第一次觉得有人在耳边聒噪,好像没那么烦。他还挺喜欢听戚星垂吹捧自己……只是,府门外的喧哗声起,众人随之起身,到了新婚郎君来迎娶新嫁娘的时候,时雨抬手,按在了戚星垂肩上。   戚星垂茫然回头。   时雨:“一会儿我不在,你和央央在一起。”   戚星垂不解:“什么意思?你怎么不在?”   时雨没有再多说,随着众人起身向府外去看热闹,戚映竹和唐琢也过来了。时雨冷淡地看唐琢一眼,迈腿回到了戚映竹身边。   人声聒噪,戚映竹低着头小声:“没想到你和星垂有这么多话说。”   时雨抿唇。   他想提醒戚映竹一会儿会有的危险,但他看看戚映竹纤瘦的肩膀,又觉得何必多说,她这种多思多虑的人,提前知道,就要多愁一会儿。   央央哪里都好,只是愁虑压身,让时雨不喜欢。   时雨便只说:“我一会儿有事离开。”   戚映竹一惊,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难道他要去杀人么?不可!   戚映竹一把拽住时雨的袖子,仰起头,时雨低头看她。她想让他不要去,但是话压在喉咙里,她又疑思自己这样是否对时雨不好。   时雨做杀手已经做了很久了,她不愿意他那样,也得给他时间……   戚映竹缓缓松开了抓着时雨的袖子,细雨迷迷落在眼睫上,时雨低头专注看她。   鞭炮声轰烈而至,将身畔女郎的声音盖住。但是时雨听到了戚映竹说:“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   秦随随和步清源不在宋翰林府,宋翰林府由闫腾风等朝廷人保护。宋凝思出嫁,从宋府被新婚夫朗带出门时,才落入了秦随随和步清源眼中。   二人立在高处屋檐上,秦随随将长刀扛在肩上,步清源戴上了他的狐狸面具。   下方迎亲队伍动作间,女方的宾客们坐上车马,跟在迎亲队伍后,一同前往柏知节的府邸。英俊的郎君骑在高头大马上,上方的秦随随和步清源,一路紧随。   可是金光御在哪里,为何不在宋府动手?难道要一直去柏家么?   闫腾风等朝廷人士同样紧张地等着贼人,怕宋家说的那些江湖人前来捣乱婚宴。这般紧绷,一直到柏家,柏知节扶着宋凝思的手下车,跨火盆,进入自己府邸。   柏家两位长辈脸色有些僵硬,他们似乎知道些什么,看着两位向正堂走来的新婚小夫妻,两位长辈又喜又忧。   混乱热闹中,戚映竹发现唐琢离开了,时雨也不在她身边。她越发不安,幸好身边有戚星垂跟着,对着那新婚小夫妻指指点点。   戚星垂大大咧咧:“映竹姐,你嫁人的时候,肯定比表姐好看。你看表姐这一脸哭丧,像是大喜日子么?”   戚映竹抬头张望时雨在哪里,她寻不到人,便忽然确信时雨躲了起来,这里似乎真的会发生什么事。戚映竹本能地抓住弟弟手,不让弟弟乱跑。   戚映竹听戚星垂那么评价宋凝思,不禁斥一句:“别胡说。”   但是,戚映竹也不由地跟着戚星垂的目光,向那手持却扇、被柏知节扶着一步步走在鞭炮喜庆中的新嫁娘。   宋凝思妆容精致,眼底无波。她握着却扇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大喜之日,确实从她眼里看不出半分喜色。   戚映竹怔忡,心里不禁多想了些。   她不由自主地更加拉紧戚星垂:“恐怕会出事,星垂你别乱跑。”   这般婚宴,在古怪的气氛中持续,戚映竹看着这对新人叩拜天地、叩拜父母,一路什么事也没发生。   闫腾风等人紧绷的那口气已经松下——婚事结束了,宋家女郎便安全了吧?   “送入洞房——”   “恭贺新郎——”   万千大石到此一步,纷纷落地。就连挽着妻子手站起来的柏知节,都回头对宋凝思笑:“你看,什么也没发生,我平安娶到你了。那个人,应该也已认命,不会来了,你且放宽心。”   宋凝思郁郁地点头。   然以她对金光御的了解,她不能放心。金光御怎么可能在今天不生事?天下最厉害的杀手,怎么会不出现?   —   步清源和秦随随问默然到他们身边的时雨:“你怎么来了?金光御怎么还不动手?”   毕竟这二人平时操持“秦月夜”的日常事务,并不是真的杀手。   杀手只有时雨。   时雨盯着下方的婚宴,道:“如果是我,我会这时候再动手——”   话音一落,屋顶上的三人感觉到一阵刺目寒光,从另一方向射来。抬头看去,十只几十斤重的黑色大箭,射向秦随随等人的方向,也射向下方的婚宴。   秦随随脸色一变:“金光御来了!”   她和步清源躲避箭只,翻身跳下屋顶,向人中的宋凝思和柏知节大步奔去。秦随随手中长刀已然甩出,直面向愕然无比的柏知节。   宋凝思一阵紧张:“小楼主——”   闫腾风等卫士疏散人群:“躲开,别慌!”   闫腾风蓦地回头,看向秦随随和步清源二人竟然杀向新婚夫妻。闫腾风一气提起,长剑当即向步清源刺去:“恶贼,竟敢惊扰婚宴——”   秦随随眼睛不眨,手里的刀毫不迟疑地看向柏知节。宋凝思一个不会武功的女郎,全身被刀风所裹,僵硬得无法动弹,她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那刀落向柏知节头顶。   宋凝思声音微尖:“小楼主,你弄错了——”   话音不落,那方才那牵着宋凝思手的“柏知节”向后长长纵身跃起,微笑间,他躲开秦随随的刀风,身子几旋之下,随手拉过旁边的柏家父母来挡秦随随的刀。   秦随随硬生生止住。   “柏知节”笑出声,他将柏家父母抓在手中,缓缓地撕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对脸色惨白的宋凝思,金光御眯眸噙笑:“阿思可满意?你如今也算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了,还不过来?”   宋凝思身子一晃,她尖声:“柏师兄呢?你将柏师兄弄去了哪里?!”   金光御看她的眼神冰冷,他轻飘飘:“自然是死了。他跪地求我别碰你,真是天真。阿思,手上染上人命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像你骂我时说的那样,让人恶心呢?哈哈哈——”   他大笑出声出声,几把暗器向他飞来,他随手一勾,柏家父母就倒在了地上,肩膀上插了暗器。金光御看向前方,眯眼:“多谢小楼主和‘狐狸刀’相助,若非你们,我还杀不了人。”   秦随随冷静:“听他鬼扯,上——”   闫腾风的刀从旁切入:“二位休想再杀人——”   杀戮起,场面混乱开来。人群慌张躲避,知趣的纷纷躲开,许多人仓促地往府外跑。戚星垂眼渐不好,一下子想到时雨最开始与自己说的话。   戚星垂抓着戚映竹的手,搂住戚映竹的肩:“映竹姐,我们快走,别惹了这些人。”   戚映竹慌乱中回头,看到柏家挂着的喜庆红绸,在打斗中,红绸与牌匾,一同轰然砸在地上。几方人马杀得不可开交,只有孤零零的宋凝思苍白着脸坐在地上,慌得去为柏家父母包扎伤口。   人人躲避,人人避之不及。   宋凝思满手染着血,她费力地想将人拖走,但她没有力气。她仰头泣声:“谁来帮帮我……”   然而人人躲命,从她旁边一一奔过,没有一人驻足。   宋凝思一遍遍地去拂两个老人身上的血,那血染在她心口,她心也破了洞。她心里生出无数的懊恼、后悔,她禁不住趴在两位老人身上痛哭起来——   “对不起,是我害了师兄,也害了你们。   ”我阿父病重,要我和金大哥一刀两断,回家成亲,我不能不回。可是我又不想害死金大哥……我左右为难,谁也不想伤害,才害了更无辜的人。   “都是我的错,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师兄死了,我也要害死你们两位么?谁来帮帮我……”   一双绣花鞋,出现在了她哭得朦胧的视线中。   宋凝思抬起头,见到戚映竹姐弟二人立在她面前。   宋凝思眼中一滴泪滴落,戚映竹对她微微一笑:“我今日帮表姐一次,结个善缘。日后因缘际会,表姐也当帮我一次。星垂,让你的仆从们快来帮忙吧。”   戚星垂紧张道:“快快快!可别让那几个杀星看到咱们——要是姐夫在就好了。”   —   时雨此时已然不在柏家。   当金光御事情变得不对劲时,秦随随和步清源跳下房顶杀下去,时雨便离开了此地。   戚映竹和宋凝思从打斗场中拖人救命时,时雨人已经出现在了端王府。   京城戒备都在宋家、柏家,端王府经过一阵时间的紧张,而今戒备重新松弛。   时雨立在墙头,盯着唐璨所在的院落。他戴上面布,握紧了两只手中的匕首,无声无息地跳了进去。   —   灯笼摇落,风影如魅。   秦随随和步清源紧杀金光御不放,而闫腾风等人,则是对所有江湖人士一网打尽,如此引得打斗分外混乱。   金光御眼睛看到两个柔弱女子妄图搬运柏知节父母的“尸体”,显然想救人。他面上不显,但在和两方人马杀戮时,随意地一瞥手,两把匕首从袖套中飞出,随意地扎向两个老人。   戚映竹低着头给老人包扎伤口,戚星垂脸色一变,看到直直从侧刺来的匕首——   “姐!”   戚映竹余光看到了,但是,她没有武功,她无法挡下这飞来的暗器。她若是躲了,这匕首便会直扎向两个老人的咽喉,那样两位老人必死无疑……   戚星垂再次:“姐!”   戚映竹咬着牙未躲,她害怕地闭上眼,等着匕首伤到自己时,一声沉闷闷哼,在身侧响起。她被一人一推,跌坐在地。   戚星垂和宋凝思一同愣住:“唐二哥?”   那两把匕首,都扎在了唐琢的手臂上,青年手臂瞬间出血。   戚映竹愣愣看去:“唐二哥……”   唐琢对她宽慰一笑,又低声斥:“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独自做?你们真是太胡来了……我帮你们。”   一夜之间,唐琢如同换了个人,恢复成了戚映竹熟悉的那个郎君。 第54章 小小一个柏家,对于这几……   小小一个柏家, 对于这几方打斗的人来说,都如龙入浅池。   金光御武功确实高,哪怕之前被时雨伤到了一只手, 此次他利用京城宿卫军和秦随随两人之间的罅隙,在打斗中并未处于下风。   金光御森然的目光时而盯着那些往府外逃的宾客, 寻到一个空隙, 他看到戚映竹那一方, 便作势要冲去杀人。   此间人阻挡之时,金光御身形一闪, 跳上苍树, 纵出府邸。临去前,他深深看一眼凄凉院落中那抱着柏家母亲哭泣的宋凝思。   小雨微凉,宋凝思茫茫然地抬头, 与他垂下的目光对视这一瞬。宋凝思胆寒,读懂了金光御瞬间的目光——   我还会回来的。   宋凝思一个激灵, 霎时骇得全身僵硬,察觉到一个杀手的冷酷:再次回来做什么?   是杀人没杀够,还要继续杀。   他还要杀谁?她的父亲, 还是母亲, 还是哥哥们, 还是表亲堂亲么?和她宋凝思有关的人,金光御全要杀干净么。   宋凝思抱着柏家母亲的手一抖,脸色苍白如纸。戚映竹提醒她:“表姐, 搭把手。”   宋凝思如若未觉, 她呆傻地看着金光御逃走、众人追杀的方向。她口中喃喃呓语,忽而,她受不了这般压力, 指着金光御的方向凄声喊:   “小楼主,步大哥,杀了他!杀了金光御!他不能活下来,他绝不能活下来!”   这般凄厉的喊声,让戚映竹姐弟二人和唐琢,都怔了一下,顺着宋凝思那绝望噙泪的目光看去。   戚映竹想到:小楼主?金光御?这些人,都是时雨那个杀手组织的吧?表姐和这人,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唐琢目光闪烁:金光御?可是“秦月夜”曾经最厉害的那个杀手?那个稳稳压“恶时雨”一头的金光御?   这么个厉害人物……   唐琢对自己身后的卫士使个眼色,卫士们便悄然尾随那几方打斗之人离开了柏家府邸。   金光御一方,听到宋凝思求杀他的声音,他低低一笑——   要他死?   想的美。   他心碎若死,心冷如冰。但从宋凝思背叛他后,他就没打算给宋凝思一个好结果。   他跟时雨说自己想从宋凝思这里问一个答案。这话是骗小时雨的。   小时雨才十几岁,又懵懂不知情,连做杀手都没什么感情。傻时雨怎么知道金光御的心思——背叛杀手,当以命偿。   顶级杀手的爱,如罂粟一般,美丽又致命。他曾将美丽那一面让宋凝思看到,从她背叛他以后,她面对的,将永是致命那一面。   他不会死。   他要好好活着,让宋家寝食难安,让阿思昼夜难寐,如恶魔一般缠着阿思——背叛我,你后悔了么?   —   这一番对金光御的追杀,秦随随一方和闫腾风一方,都很吃力,火冒三丈。   金光御只身一人,机动性强。偏闫腾风将秦随随和步清源二人也当成贼人,对她二人也下杀手,这大乱斗,谁能讨到好处?   秦随随又一次在京城街巷间的追杀中被闫腾风的刀背捅到坠下屋顶,她不禁叉腰痛骂:“你们有病么?能不能不给我添乱?看不出我们和你们目的一样,都在追金光御?”   闫腾风立在屋顶,巍峨昂然,垂目看她。青年满目肃杀:“尔等与金光御是一伙,近日京城私斗皆由你们闹出。在朝廷眼中,你们都是要捉拿的人。谁和你们目的一样?”   他话音不落,方才那被催下去的少女身形一晃,蓦地出现在了他背后。闫腾风面无表情地抓起刀先挥砍,哐一声与身后的大刀撞出火花。   闫腾风回首,冷不丁看到那挥着大刀的少女突然凑近,甜丝丝露出笑:“好哥哥,你就帮帮忙,不要与我们计较了。好哥哥,你将金光御让给我,好不好?”   她天真无邪地扬起笑,睫毛沾雨,眼神清澈,笑容又灿然干净。   她可怜兮兮地看人,让闫腾风脑海中一空,一时呆滞。下一刻,危险到来,青年腰间被秦随随手里的刀重重一撞,闫腾风晃神一瞬,被撞下屋顶。   闫腾风反应快,猛地伸手抓住秦随随的手,拽着她一起向下跳。   秦随随“哎呀”一声尖叫,硬生生被扯了下去。   二人一同落地,下去后还未曾站稳,秦随随目中冰寒,扑杀上去,闫腾风翻身便迎上。   闫腾风经历方才之事,眸心更冷:“妖女!”   秦随随笑盈盈:“什么妖女?好哥哥,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啊,我是真的求你啊。好哥哥,你看咱们也打了这么好几次,我一直对你手下留情,不如你回报我一下,将金光御留给我?”   闫腾风不与她纠缠,抽身便长身而走,继续追杀金光御。   秦随随缠身而上。她口上笑嘻嘻戏弄他,手中一把暗器飞出,让闫腾风凌空躲避。   闫腾风会干扰她的捉人计划,她定要拖住这人的脚步,给步大哥争取时间。   然而……   秦随随目中忧虑,步大哥武功本身是厉害的,但是步清源料理内务多年,从不接杀手任务。这些年,步清源的武功已经荒废了。   和巅峰之期的金光御比,步大哥奈何不了人吧?   若是时雨在就好了。   可惜时雨有别的任务在身,不能来接应他们。   不过……也未必。金光御今天强弩之末,不是步大哥对手。   秦随随满心烦躁,一边担心步清源,一边又恨时雨年少,此时还不是金光御的对手……她要等时雨长大,得等多久啊?   眼前,还有这个难缠的——秦随随手中刀落,眼中笑盈:“哥哥,真的不能对我们网开一面么?”   —   秦随随拖住了宿卫军的脚程,步清源独自追击金光御。金光御之前受了伤,今天也没有落到好处,几方争斗下,金光御内伤加重,脚步趔趄。   身后如影相随的追杀越来越近。   金光御几次回身,用杀手的暗招对于步清源,都未能将那人甩脱。   此时京城城门已封,二人绕城而走,一追一逃间,二人登上了城西的土峰。金光御本要再走,但前方无路,只有笔直一道“天堑”。   云雾缭绕,悬崖无底。   金光御蓦地刹住脚。   叶动簌簌,飞鸟穿云。淅沥雨追随,天地空寂,身后脚步声若有若无。   金光御回头,他立在寒风凛冽中,周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烈风让他身子一晃,金光御缓缓回头,看到那清风明月般的“狐狸刀”向他走来。   步清源彬彬有礼:“金光御。”   金光御不语。   步清源叹道:“人间儿女情长,皆是虚妄。你没必要困住自己,跟我回‘秦月夜’吧。”   金光御嗤笑:“跟你回去?秦随随可是向着宋凝思,宋凝思可是要我死。我落到你们手上,还有活路么?”   步清源温润的声音从面具后流出:“小楼主身为女子,自然忍不住同情宋女郎的立场。但是小楼主也要为整个‘秦月夜’考虑,若是因为一女子背叛你,我们便要杀你,其他杀手们,未免寒心。”   金光御如听到笑话一般,他忍不住笑了,嘴角鲜血流下:“步清源,你说的什么屁话,你自己信么?寒心?我可是背叛了你和秦随随,你可是秦随随的狗腿子……我们杀手楼,什么时候在乎过杀手的性命了?”   步清源突然从手中晃出一把扇子,山间风大,青年衣袂随风而舞。他摇着扇子,垂目含笑:“小楼主会带给我们一个不一样的‘秦月夜’,你怎么总不信呢?回来吧。我们顶多关你几年——小楼主早就说过,不会杀你。”   金光御沉默半晌。   他说:“让我考虑考虑。”   步清源盯着他,突然道:“其实你还是不信我们吧?”   金光御彬彬有礼地回答:“阁下诚心要我回头的话,拿出‘铁骨扇’做什么?”   这二人相识时间最久,对彼此了解至深。步清源从一个打杂内务的,做到副楼主,在“秦月夜”里诚诚恳恳为整个楼和杀手们核算内务和钱财……“秦月夜”的大部分人便都忘了,步清源初开杀戒时的武器,就是一把铁骨扇。   金光御从未小看步清源。   两个老狐狸对视一眼,步清源一言不发,手中扇子倾泻飞出,他身子同样迎上,贴上悬崖。金光御左手扬起匕首,与步清源的铁骨扇在悬崖口交手。   一人身形如电,一人身如浮云。一冷烈,一飘逸。   过招数十,风云皆起,云雾作衣。余光漫不经心地向身后一瞥,金光御蓦地向后一退,整个人脚下踏空,向悬崖下摔去。   步清源反应慢一拍,那人已经从他眼前消失。   步清源微笑:“想‘金蝉脱壳’?”   他摇了摇扇子,另一手擦擦汗,轻笑:“金光御这人,诡计多端,闹得我都有些紧张了。”   话音一落,步清源向前一步,同样跳下了悬崖。慢半拍赶到悬崖边的闫腾风和秦随随,看到的便是这一步。   宿卫军等人扑到悬崖边:“他们掉下去了!怎么办!”   闫腾风面无表情地看向秦随随,一言不发,他挥掌而出。   秦随随嫣然笑:“咦,我这是被牵连了么?”   虽这么说,她却稳稳地向后跃出数丈,闫腾风相随而打。   身后宿卫军干着急:“闫郎君,怎么办——”   闫腾风打斗中,抽空咬牙:“下山搜!这些贼人,一个都别放过。”   慢腾腾、悄悄的远远跟在后方的唐琢的卫士们,也跟着宿卫军下山搜查,说来帮忙。   —   戚映竹那边,她和唐琢、戚星垂一起将柏家父母搬回屋中,简单包扎后,等来了御医。宋凝思抱着柏知节的尸体落泪,戚映竹不好说什么,待柏家父母脱离危险,她向宋凝思提出告辞。   宋凝思此时哪有心情理会戚映竹,她落落点头。   戚映竹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轻声:“表姐,你听我一声劝。若是那个恶人今日死了也罢,今日他若不死,为了不连累无辜人事,你还是与大家脱离关系为好,莫要连累更多人。”   宋凝思怔怔抬头。   她问:“你是说,是我害死了师兄?”   戚映竹轻轻看她一眼,嘴角微动:“表姐不是小孩子,自己认识的人是什么品行,心中当有数。”   宋凝思不语,看着戚映竹羸弱身影走向木门。   戚映竹要推门而出时,宋凝思开口喃声:“杀手都是没有心的,都是不能理解俗事的。表妹,你吸取我的教训,莫要铸下错果。”   戚映竹一顿,温声回答:“表姐,个人为个人负责,无愧于心便好。表姐家中琐事多,近日恐没心情招待我们,我便告辞,不打扰了。”   戚映竹挂念着唐琢之前为帮她而手臂受伤,此时杀手们已经离开,唐琢上马车后,戚映竹提出为他包扎伤口。   戚星垂也厚着脸皮,挤在同一辆马车中。   戚映竹低头为唐琢处理伤势,唐琢不解道:“阿竹妹妹,你方才和宋女郎打什么哑谜?什么杀手,什么吸取教训?她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将疑惑表达得如此真挚,让戚映竹听到后心中一紧。   戚星垂在旁边凑热闹:“不会是因为姐你身边也有杀手吧?”   戚映竹手一颤,抬目瞪戚星垂一眼:“小孩子不要插话。”   戚星垂:“……”   他不可置信道:“我都被说亲、快成亲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   唐琢盯着戚映竹清冷又微白的面容,心间一沉。   阿竹妹妹莫不是知道时雨就是“恶时雨”?她明明知道,还和那少年……唐琢心间发冷,沉默下去。   戚映竹察觉他的异样,轻声:“唐二哥,连累你因我受伤了,你此时可好?”   唐琢勾起眼,一点点撩眼皮。马车轻轻晃动,车顶流苏缓缓流动,车中的光也因外部景物变动而时明时暗。   唐琢一点点抬眼,就这般看着戚映竹。他的眼神专注又古怪,从这一眼中,他看到他和戚映竹太多相识的片刻。   冷冷清清的戚映竹;   缠绵病榻的戚映竹;   倚着绿竹叹息的戚映竹。   刻骨铭心。   唐琢盯着戚映竹,深深道:“阿竹妹妹,我喜欢你。”   戚映竹冷不丁一愣,她蓦地收回扶着唐琢手臂给他包扎伤口的手。唐琢反应快,立马握住她的手。   戚星垂在旁:“我人还在呢,你怎么突然就跟我姐表情?”   唐琢看他一眼,微笑:“忘了你了。”   他抬手,抓过手边趁手的一只茶壶,向戚星垂头上砸去。车中姐弟二人都没反应过来他的狼子野心,戚映竹眼睁睁看着戚星垂被砸倒,噗通趴下,鲜血从后脑勺流出。   戚映竹心脏猛跳,脸色煞白。   她这一下差点晕过去,唐琢握住她手安慰:“阿竹妹妹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找人给他治伤,送他回府,保他平安。我只是想和阿竹妹妹好好说说话。”   戚映竹盯着他,如同不认识他一般。   她颤着唇想开口,泠泠美目抬起望他。美人风骨如此,纤瘦婀娜,抬目便是一段风情。唐琢看得心中荡漾,忍不住低头,将她抱入怀中。   戚映竹声音艰难又极轻,她揪着自己的心口:“放开我……”   唐琢温柔又紧紧地抱住她:“不放。阿竹妹妹,我之前说的祝福你另寻所爱的话,都是骗你的。我这般喜欢你,怎么会看着你落入他人之手……阿竹妹妹,我就要好了,只要我当了世子,没有人能够抢走你……”   他从后抱着她腰身喃喃自语,戚映竹听得又惊又糊涂,想不通世子之位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努力挣扎,也努力辩驳唐琢的话。   唐琢低头,见她珊珊动人,白玉琳琅,红血妩媚。他喉间一烫,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她耳上轻轻一吻。   戚映竹身子一颤,厉声:“放开我!”   唐琢安抚她:“阿竹妹妹,你是我的。”   他食髓知味,捧着她的脸想亲吻更多。却见怀中女郎身子颤抖,气息一下子变弱,她虚弱地抓着他袖子想挣脱,可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这并非羞涩的反应……   唐琢低头,脸色猛变:“阿竹妹妹,你怎么了?快,停车!”   —   马车一停,唐琢怀里出气多进气少的女郎忽地抬手推开车门,整个人从车中跌撞滚下去。   没反应过来的唐琢一呆。   马车门晃动,坐在车上发呆的唐琢看着戚映竹跌跌撞撞向外跑的样子,这才知道女郎方才是在装病。   他又气又惊。   阿竹妹妹——不愧是他的阿竹妹妹!   到这时候,她也永远很冷静,很聪明,会装病脱身。   可是她能往哪里逃?   眼下过了这么久,唐璨应该已经死了,时雨也应该得到恶果了。等他当了世子,宣平侯府敢反抗他么?   何况戚映竹如今什么什么都没有!   唐琢笑叹:“阿竹妹妹,真是调皮。”   他心中不急,下了马车,缓缓追向戚映竹逃跑的方向。戚映竹那般柔弱,能往哪里逃呢?   —   戚映竹心急如焚,身后豺狼紧追不迫,她此时哪里还信唐琢?   那人对自己的占有欲,实在、实在……   然而她的身体……   戚映竹手扶着巷口一墙,低着头喘气。她心口又开始疼,呼吸变得困难,额上渗汗也并非作假。她不能再跑了,再走一步,都会危及性命。   戚映竹扶着墙喘气,唐琢眯着眼,脚步一步步踩在她身后。   唐琢:“阿竹妹妹,这里没有别人能帮你。跟我回家吧,让我养你,乖。”   他伸手去抓戚映竹背对着他的小肩,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向后一拧。   少年声音响起,透着几分无情造成的天真:“央央不跟你回家。你这么逼他的时候,是不是没想过我会活着呀?”   戚映竹霎时回头转身,她旁边多出了一个人——浴血而立、却修长挺拔的少年。   戚映竹捂着疼痛的心脏,慢慢弯下腰。她视线变得模糊,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她好像看到了时雨,便心中委屈,向他伸出手:“时雨……”   时雨怔然看她,他本向后一退,但看到她摇摇欲倒的身子,不禁上前,接住了她倒下的身子。   唐琢在后跌坐在地,他看到活着的时雨,目露惊骇,转身不管不顾地便要跑。   抱着戚映竹的时雨,回头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波澜不惊,说不上多少情绪,不过寒意藏在深冰下,冰渊破水。   时雨低头,对戚映竹说话声很温柔:“央央,你等一下我。” 第55章 细雨如同重铅,千钧压心……   细雨如同重铅, 千钧压心。   戚映竹捂着心脏靠着墙根,视线模糊地看着那个劲衣染血的少年一步步走向爬起来便跑的唐二郎。   时雨真的回来了?他之前做什么去了?他为何身上有血,这又和唐琢有什么关系?   戚映竹心里有许多疑问, 但是她说不出口。她额上布满密汗,被雨水浇晕, 辨别不清。她紧咬着唇, 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 压下喉咙间的咳意——   不能倒下。   不能晕倒。   不能让时雨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还想在病重得起不来之前,多过一些平静温馨的日子, 多陪时雨一段时间。她只是被唐琢吓到了而已, 没事的,这是可以克服的……   戚映竹眼眸中浸了水,她的每次喘息, 都在与自己病弱的身体相抗。睫毛湿水,雾气蒸腾, 恰如心中的又气又恨,又急又怕。   时雨……   在戚映竹不能去探寻时雨和唐琢之间问题的时候,唐琢“噗通”一声, 膝盖一软, 跪了下去。密雨中, 唐琢仓促回头,看到时雨的面孔。   和昨夜一模一样。   唐琢脱口而出:“救命——”   赶车的卫士们怕耽误自己郎君和戚女郎的好事,特意走得稍慢。但他们一拐弯, 看到前方场景, 视线蓦地一压,强冲而来——   “恶贼!”   他们冲去包围时雨,时雨未能一刀了结唐琢, 先被唐琢今天特意带的拼命的卫士们拦住。时雨无谓,匕首一划而出。   他身法凌厉,打斗迅捷,又颇为干脆狠辣。他也许仍记得不要在戚映竹面前杀人,但是唐琢对他的戏弄,已经惹怒了时雨——   “恶时雨”接唐琢发布的任务,去刺杀唐璨。哪怕端王府戒卫森严,时雨已经在京城里待了半个月,他已然摸索清楚。   但是今日在端王府的刺杀,时雨差点命丧那里。   因他杀了唐璨后,几番和王府卫士拼死相杀。端王府后院所埋的迷烟和火‘药,却几乎让时雨有来无回。   除了唐琢,时雨想不到谁敢这样害自己。   一脚将一卫士踹翻,两手匕首干脆挽花,一前一后再杀两人。他右手匕首被人夺去,时雨不在意,反肘一击,卡住那人脖颈。少年手腕一推,被推开的匕首,便亲自划破了那夺匕首之人的咽喉。   众卫士一时骇然。   雨水淋湿,冲刷血腥。风声赫赫,天地间飘起一层浓郁的雾气,笼罩他们。   时雨将唐琢踩在脚下,一把掐住人喉咙,将人提起上半身。时雨盯着唐琢的眼睛:“你利用我杀你大哥,又利用你大哥杀我?你以为你的布置,能杀了我?”   冷雨浸入衣领,唐琢望着少年寡凉的眼神,惊骇地打个哆嗦。他喃喃自语:   “怪物……”   怪物!   唐琢心头涌上无限绝望:“恶时雨”的武功就这么厉害么?已经在刺杀兄长中受了伤,竟然还能从火’药坑里活下来?   天知道他昨夜连夜偷运火;药,又说服家中人有江湖人盯上端王府,有多不容易……他做了这么多,却还是杀不掉时雨。   时雨一巴掌扇在唐琢脸上。   身后卫士们前仆后继地扑来,时雨无所谓地抬起了自己左手中的匕首。不远处,戚映竹疼得睫毛颤抖,看他如此,心里跟着一惊。   他不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唐二哥吧?   戚映竹心里焦急惧怕,对时雨不顾后果的行为充满了担忧。她心脏抽疼地靠着墙,呢喃:“时雨,别……”   她身体太弱,以为自己拼力喊出的声音,实则轻浅如风一般。   时雨的动作却为之一顿。   这番停顿,让身后的卫士们扑了过来,又是来阻他,又是来救唐琢。时雨很快将这些碍眼的人重新推开,谁也不能从他手中抢走人头。   时雨无所谓地想:唐琢欺负我,我就要杀他。哪怕央央,也拦不住我。   他狠心的架势,让戚映竹泪水黏在睫毛上。戚映竹喃喃自语:“别、别杀……不要再流落江湖,再……四处逃命……别这样,我时间、时间……我等不及你。”   她哽咽连连,多思多虑。时雨的手腕向下挥动,他人却不禁回头,看向那靠着墙的少女。戚映竹虚弱地曲腿而坐,头顶芭蕉叶子滴答滴答地落水,她苍白得像是冰凉月光。   月色迷离又虚化,她触手不能及。   时雨呆呆地看着她。   他在那一瞬,心间涌上太多古怪的感受。好像有些疼,好像被人打一巴掌,好像被自己曾经的敌人按倒掀飞。   他身上的伤皆是外伤,不要紧;但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心口好像破了一个洞,洞中呼啸着凛冽寒风,并向四周扩散、撕裂。   时雨茫然地想:我是怎么了?我生病了么?我怎么突然像央央一样,心也开始疼了?   他手中匕首落,稳稳向下插入。但是时雨人已失神,下方唐琢猛力一挣,以为能靠时雨的恍惚而自救。但是少年手里匕首仍插入他胸怀,唐琢躲避的结果,不过是——   未中心脏。   然人失血过多,如此死穴,九成死率。   唐琢一口血吐出,他瞪大眼:“恶时雨……你怎么敢……”   “郎君!”卫士们奔袭,被失去匕首的时雨推翻。   隔着雨雾,时雨只盯着戚映竹。   她大概意识已经模糊,她撑着一口气不敢晕,口里说的话已经颠三倒四:“不能杀人……不能亡命天涯……不能离开……我、我要等你。我梦见过我们成亲的……时雨,只要你不杀死他,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时雨回答:“好的。”   戚映竹混沌地一颤,她视线一团漆黑,被抱入少年的怀抱。她听到时雨独有的狡黠又无情的声音:“他现在还没死呢。”   时雨回头看一眼,看唐琢的卫士们艰难地躺在泥水地中挣扎,看唐琢倒在血泊中。唐琢如虫子一般蠕动,他清俊风流的面孔,此时染满了血。他身子哆嗦,心口旁插着一把匕首……唐琢颤抖的:“救命,救命……恶时雨,饶了我……”   时雨肯定道:“他没死。”   时雨抱起戚映竹,转身走入大雨中。他要带她看医工,他不再理会身后的事情——戚映竹抓住他衣襟,脸埋在他怀里:“马车里,还有……我弟弟,他留的血好多,救他……”   时雨一愣。   他低头看她虚弱得快要在他怀中融化的样子,他霎时生气。   时雨硬邦邦道:“我不要!”   戚映竹喘气:“你想……我死么?”   时雨:“你!”   戚映竹晕倒前,努力叮嘱清楚:“有马、马车,先送弟弟回家……然后会有御医来看我……你待在外面,不许进我闺房,不许打扰御医,什么都不要问御医、问别人……你听话。”   时雨茫茫然,抱着她的手臂微僵。   他在这一瞬间,心头涌上太多沮丧和无力感。   他觉得……自己像废物一样。   他听不懂央央话中的道理曲折,不知道为什么送她弟弟回家,就会有御医来看她。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待在外面,为什么他都不能问御医……她还让他听话。   是否对央央来说,他是一个需要事事要她看护、不会照顾人、不会保护人、还需要像吩咐小孩一样吩咐一声“听话”的废物?   —   人走马空,唐琢躺在血泊中。时雨走后,他的卫士们身受重伤,过来相助,要将郎君救起。但是那柄快离心口太近的匕首,没有一个卫士敢去拔。   没有人担得起拔刀后害唐二郎失血过多而亡的责任。   但是不拔匕首,唐琢依然是等死。   卫士们推脱与茫然间,听到跌撞的脚步声。他们以为时雨去而复反,立时回头:“谁?!”   众人双目震动,看着一身血、脸上也被枝蔓划破的青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这青年衣袍上全是割伤的痕迹,线头粗糙,麻衣浸湿。   那个男人低头看着血泊中的唐琢,声音喑哑地低笑两声,声音如鬼磨石:   “我可以救他,他也得救我。如今你我皆是虎落平原,要不要合作,唐二郎可以考虑一下。”   唐琢因失血而全身冰凉,他躺在血泊中,艰难地对那摇摇欲晃、偏偏站得笔直的青年点头:他其实没有别的路走。   但凡谁在这时可以救唐琢,唐琢都会选择合作。   接下来,卫士们寻了马车,让唐二郎和这危险的男人坐进去。男人进去后,就为唐二郎干脆利索地拔了匕首。这人为唐琢包扎伤势的动作粗鲁又古怪,但是唐琢也别无可求。   现在只求快回府,找人治伤。   车厢内,青年淡声:“找民间医工,我也需要看伤。”   唐琢点头。   马车过一道坊门,宿卫军在外要求检查,称今日城中有刺客,每个进坊出坊的人,都要接受锁查。   车中,青年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抵在了唐琢的咽喉上。唐琢艰难地扶着自己的上,推开车窗露出半张白如纸的脸:“端王府二公子,你也敢拦?”   外面人低头。   他们靠着唐琢的身份,过一道又一道的关卡。期间听说端王府大公子被刺杀已死的消息,外人以为唐琢急着回府是为自己大哥的死亡,更不敢阻拦。   车中气氛越发沉闷。   终于,到了端王府所在的坊,唐琢煎熬了这般久,恢复了一点力气。他虚弱地靠着车壁,沙哑开口:“阁下是……”   对面的男人抬起眼,说出唐琢已经猜到的那个答案:“金光御。”   唐琢盯着人看了两刻后,马车停下,唐琢眼睛憋出了红意,被卫士们扶着下马车。与金光御擦肩时,唐琢低声:“合作愉快。”   金光御沉静地看着他。   车门重新被关上,他听到外头紧张的声音——   “二朗,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血,难道你也遇刺了?”   “二郎节哀,大公子他、他……”   紧闭车窗光线晦暗,这里拦不住金光御。金光御坐在幽静的马车中,他低头,看自己一臂一手的血。他摊开掌心,掌心中落着一只染血的珍珠耳坠——   今天早上,他扮作“柏知节”迎娶宋凝思时,在宋凝思登上马车前,掀开车门,为宋凝思戴上了这双耳坠。   他那时顶着柏知节的面皮,对着宋凝思笑。他深深地望着宋凝思,给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夫人,新婚快乐。”   坐在华盖罗帐香车中的女郎手持珠玉却扇,她面容精致,气质温婉,看着与十几岁的少女,已经分外不同。   她坐在车中,心神不宁,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她像是被“柏知节”打招呼的声音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子握住手中扇子。   她盯着“柏知节”。   她对自己未来夫君,露出那种努力真诚的笑容:“夫君,新婚快乐。”   金光御看着她,放下了帘子。   罗帐和帘幔阻断视线,马车帐下的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冷。宋凝思忽然察觉到什么,她掀开车帘向他看来,但男人已经背过身,转过了肩,不再看了。   而今,金光御盯着自己手中的耳坠。他将耳坠握紧,将自己手上的血染到珍珠的洁白上。他畅意地看着血的红与珠的白混杂,彼此分不清颜色。   金光御笑意加深,自言自语:“……合作愉快。”   —   “秦月夜”的杀手们,各自有各自的看家本事。   时雨是靠着他那无谓的心和强劲的武功做杀手,他的杀人如麻、冷酷无情,是让他在江湖上被人闻风丧胆的缘故。   除此之外,也不曾听到“恶时雨”有什么传闻。   金光御的传闻是,是有一个藏了很多年的情人。   金光御有一手“以假乱真”的伪装易容术,让他轻而易举易容成任何人。能成为杀手楼的顶级杀手,除了绝世武功,还有没有人真正见过金光御真实的模样。   金光御常年以不同相貌出现,但他终因情人背叛而放弃所有相貌。   从此以后,为了躲避追杀,金光御会毁容,会与唐二郎达成协议,留在唐二郎身边,继续伺机报复。   他堕入深渊的过程,必要多拉着一人。   —   京城最近几日,风波满城。   戚映竹养病的时候,便听说秦随随入了狱,步清源失踪;端王府大郎身死,二郎受重伤。一切缘故都因一个叫“金光御”的顶级杀手,和他的一众同伙。   朝廷通缉江湖人士。   戚映竹为此忧心并不解,时雨倒无所谓:“步大哥可能被耽误了吧。秦随随在牢里,不是挺安全的么?”   戚映竹:“……”   她想说更多,时雨却捧出一碗药汤来,吹着热气,可可爱爱地来眨着眼睛喂她:“你喝不喝啊?”   戚映竹:“……”   他这般可亲漂亮,在她病榻前眨巴眼看她,实在太过犯规。   戚映竹有一腔话想问他,想和他交流,但对上时雨的眼睛,她又会觉得那些都不重要。那些事和时雨无关就好……   可是唐家的事,真的和时雨无关么?但是若是有关,为何唐二郎不向朝廷说明,捉拿时雨呢?唐二哥明明知道时雨在自己这里……   朝廷和江湖的事情,实在复杂。   —   月明在天,被关押在牢狱中的秦随随手脚皆被铁锁所扣。她被关在牢狱最深处,然而她气定神闲地玩着铁锁,晃晃悠悠。   倾而,小小天窗口,丝丝缕缕的春笛声悠缓传入。秦随随侧耳倾听,唇角不禁噙了笑。   那笛声并不动听,如魔音穿脑,很快的,整个牢狱的人开始心浮气躁,骂骂咧咧地出去。之后,牢狱中越来越安静,秦随随盯着黑暗中的方向。   她低笑一声:“来得这么晚。”   秦随随气息一沉,整个被铁锁困着的身子在半空中一旋,带着手中的铁锁撞向墙壁。她再借力向上跳窜,借用天窗的栏杆,弄断了一手的铁链。   秦随随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用同样的方式摘掉了其他的铁链。她手掌在牢门上一磕,推开门大摇大摆地出去。整个牢狱的小吏在笛声中倒了一地,秦随随顺利地在牢房间穿梭,找回了自己的长刀。   秦随随扛着刀一路往牢外闯,最外门的时候,秦随随正要推门,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   低着头、压着眉的黑衣青年抬头,冷不丁和少女四目相对。   秦随随握着刀柄的手一紧:“……!”   ——这个煞星!   闫腾风冷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梭,便猜了个大概。闫腾风眼神冷下,下一瞬,二人同时出手,招到对方身上。   秦随随笑眯眯:“好哥哥,怎么一见我就要杀?我可一直是站在你这一边,帮你抓金光御的。抓不到,总不能怪我,拿我交差吧?”   她横刀劈向闫腾风,凌厉万分,身形却晃在闫腾风身后,笑不住:“你说呢?”   闫腾风转身回击她,腰间的刀刷然拔出:“这些话,你留着回复朝廷吧。”   秦随随有些不悦:“迂腐!”   闫腾风反唇相讥:“妖女!”   二人这般大打出手,秦随随一心出牢门,小小的一道门,也禁不起他二人这般强大武力璀璨。牢门轰然倒地,秦随随飘逸闪出,闫腾风紧追在后,刀再次砍向前秦随随的肩膀。   秦随随“哎呀”一声叫,闫腾风手下刀一顿。   夜雾笼起,秦随随调皮笑:“心疼了?知道我不是你们要抓的人,你心里也很虚吧,好哥哥?”   闫腾风见她无事,冷声道:“你是金光御的上峰,他做的事,焉能和你无关?”   秦随随挑眉,笑嘻嘻:“咦,你已经查的这么清楚了么?看来没有白关着我啊。”   闫腾风不再和她言语,出刀更加猛烈。秦随随身上有伤,渐渐落于下方。但她面色苍白,嘴巴却说个不停,不落下风。   笛声悠悠。   秦随随倒靠在一堵墙前,一道白色长绸从上飘下,缠住她的纤腰。闫腾风眼神猛缩,蓦地扑去抓人,但是晚了一步——   房顶所立的春袍青年手持长笛,轻飘飘地递出长缎。笛声不再绕耳乱心,长缎绑着秦随随,将秦随随拉了上去。   青年道:“别玩了。”   闫腾风眼睁睁看着那恶女,被与她同路的那个人救走了。   追悔莫及。   —   金光御彻底失去行踪,宋凝思请杀手楼继续派人保护,被秦随随拒绝。   端王府大公子之死查了一个月,在唐琢的暗自操作下,终是压了下去。端王府沉浸在悲痛中,唐琢也没再出现在戚映竹面前,为那天的事给个说法,或者要个说法。戚星垂的事,端王府也赔了礼。   唐琢有了别的更忙的事情。   秦随随和步清源离京,说道:“步大哥已经受了伤,宋家的保护不是一时一刻的,我们没有本事一直派人保护你们,多少钱也不行。”   秦随随和步清源离开时,戚映竹的病也好了。戚映竹能够下床,离开京城,和时雨赶着马车,去送那二人。   落雁山脚下,秦随随诱惑时雨和她一起走:“在外面玩了这么久,还不回家?”   时雨自然拒绝了她。   秦随随耸肩,看一眼戚映竹,便笑而不语了。她和步清源相偕而去,打着哈欠:“热闹人间也没什么好玩的嘛,我玩够了,下次再说吧。   ”小阿竹,要是时雨欺负了你,可以偷偷联系我哦。我可是他的上峰,最能管着他了!”   夕阳西下,马车上装满了戚星垂赠送姐姐的礼物。戚映竹坐在车中,无奈地看着那些礼品补品,想着回到落雁山上,也许又能平静下来了。   不管时雨是什么样的身份,他在她身边,是真实的。这便好了。   戚映竹低头,收拾着马车中被弟弟堆满的那些礼品,默默着心中算着账目。黄昏晕暗的光隔着帘子照入,让女郎面呈淡金色,濛濛如画。   戚映竹听到外头赶马车的时雨说话:“央央啊。”   他慢吞吞的。   戚映竹:“嗯?”   背对着竹帘、盘腿坐在车外的少年郎托着腮,眉目也被天上的霞光染上暗金色。他这几日,变得烦恼多多,欲言又止。   此时,时雨终于说了他的烦恼:“央央,我问你一个问题。那天过后,你为什么不再向我逼婚了呢?   “你不逼婚,什么时候才能嫁给我呢?你不是、不是……”   他害羞地回头,指手画脚,无辜比划:“喜欢我喜欢得昏迷的时候都喊着要嫁我么?” 第56章 望云登山,山间雾中,日……   望云登山, 山间雾深,日日如睡在雨中。   八月时,戚映竹和时雨回到了落雁山的小居中。半月离开, 此间被杂树掩如绿海,步入其中, 不见多少尘埃, 倒像是离家未久一般。   戚映竹站在自己院落门口, 她上前要推开院门,便被那从马车跳下的少年抢了先:“我来!”   时雨背着一个褐色包袱, 轻轻跳至门前。他轻轻一推, 门开后,时雨自己先跳入其中观察了一下。然后,他立在门口, 向外探出一只乌黑的眼,又冲戚映竹招了招手。   戚映竹浅橘色襦裙被腰间系着的玉佩压着, 女郎束着青色披帛,发间流苏步摇轻晃,腰下飘带微扬。她亭亭玉立于山间汪林前, 清新婉约, 恰如仙子。   戚映竹用帕子掩口鼻, 挡尘埃、咳意,她又忍不住望着门后的时雨浅笑。   时雨问:“你笑什么?你见到我很高兴么?”   戚映竹嗔道:“我日日见你,缘何突然高兴?”   她提着裙裾向屋中走, 走过时雨旁边时, 仰头看他一眼,很认真道:“时雨,你长高了。”   ——她认识他也不过四月多一些, 他便又猛蹿了一截。   戚映竹心中忧思:他长得这般快,她却大约不会长了……或者说,她活不到再长大一些的时候了。   时雨伸出一指戳她颊畔,道:“你又开始唉声叹气了。”   戚映竹赧然,躲开他的手指,低头:“我没有。”   时雨哼一声。   他看她一眼,随意道:“央央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他转而狡黠道:“可是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戚映竹窘道:“你又不懂人的情绪。”   时雨辩解道:“我不懂别人的,但我懂你的啊。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在发愁,什么时候准备叹气,什么时候又苦哈哈地写你的字作你的画……我看一眼就知道你的情绪,你信不信?”   戚映竹怔怔看他,心间微麻。   他总是轻而易举让她心动,无情的感情比风流多情更为真挚。谁像时雨这般,扰乱人心,他自浑然不知呢?   戚映竹掩住心荡,侧过脸,轻声:“……先把东西搬进来吧。”   ——怪戚星垂,给他们马车上偷偷放了太多东西。   戚映竹转身也要去马车中提包袱时,被时雨用肩挡住,他制止:“你别动。你不会干活,你坐着看吧。”   戚映竹有些弱地辩解:“我也能提一点儿轻的东西。”   时雨:“你不能!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提不动,你累了手酸腿疼脚痛,不还要我帮你揉么?虽然我很愿意帮你,但是你总是不好意思,每次都推推搡搡,怪没劲儿的。”   他仰起脸,浓长的睫毛向着日头,金穗色的光在他星辰一般的眼睛中流动。他分外天真道:“为什么你总是放不开呢?是不是你嫁给我就好了?央央,你再向我逼婚吧。”   戚映竹:“……”   她转过脸,道:“……你先干活吧。”   时雨盯她片刻,扮个鬼脸。他无所谓道:“你就躲吧。”   ——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躲过一个杀手。   他身形消失,戚映竹转过肩,抚着心口,微微喘口气。她心中羞涩又头疼,因时雨这几日,总是有机会就暗示她,明示她,寻着各种机会将话题转到婚事上去。   他明明不通人情,他先前还言之凿凿自己不会娶妻,可他现在……戚映竹低声抱怨:“到底是谁向谁逼婚呀?”   —   之前落雁山上,尚有成姆妈在。这一次,戚映竹不动声色地将姆妈留在了山下,她越发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好,此时连药也不如何吃了,只想珍惜最后一段时光。   只怪时雨黏人。   戚映竹是打算与他好好相处,但他刚回到山上的第一夜,就迫不及待抱着被褥钻入她屋中,赶也赶不走。没有成姆妈在旁黑脸,再加上山间只有他二人,戚映竹心跳咚咚,面红耳赤,终是顺着时雨,关上房门,与他做一段假夫妻。   时雨却仍日日催问戚映竹婚事。   甚至白日她写字的时候,他缠着她,要和她行那苟且之事。时雨脑中知道的花样太多,便是隔几天实验一次,戚映竹也经常吃不消他的奇思妙想。   竟然可以这样……   竟然还能这样……   这一整个夏日的尾巴,二人躲在山间,荒‘淫度日。   有时候,戚映竹被他闹得无法,只好问:“时雨,你与唐二哥有什么交易?为何你那天,光天化日刺杀唐二哥,唐二哥到现在都不找你麻烦?既不找你的,也不找我的?   ”怎么闫大哥知道你和小随的关系,他丢了人犯,也不来找我要你呢?“   时雨一窒。   他自然清楚这其中缘故——唐琢不敢招惹他,唐琢忙着当世子,甚至唐琢为了当上世子,还要帮时雨掩饰时雨的刺杀,掩饰杀手楼的参与。   唐琢必须和时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世子之位才会到他头上。   至于闫腾风为什么放走了秦随随后,还不来追究时雨……时雨就弄不清楚了。   时雨心虚地躲出门:”我去砍柴做饭!”   ——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时雨也学会了像戚映竹那样,顾左右而言他。   他学习她,向来学得很快。   罢了,时雨和唐琢的事,唐家大郎的突然遇刺……戚映竹心里其实猜到了一点,可她为了维持表面平和,也装聋作哑,当作不知。   她希望自己是纯善之人,但她并不是纯善之人。事情不发生在她眼皮下,她都可以当作不知,缩在龟壳中不闻不问。   少年走后,戚映竹又心酸,又无奈,又欢喜。她低头,继续写自己那两笔字,寻思着卖字画继续赚钱的事儿。院中没有听到砍柴声,身后却有一只蝴蝶飘了回来。   时雨从后抱住戚映竹。   戚映竹脸红,道:“我在写字呢,你又怎么了?”   时雨犹犹豫豫,半晌未言。   他举止有异,戚映竹不觉偏过脸看他。   她面对少年青涩又英俊的面孔,时雨皱着眉盯她。对于一个向来无拘无束的少年,露出这般神情,可见是大事。   戚映竹吃惊,放下笔墨:“怎么了?”   时雨:“央央,你不嫁我,是不是因为我隐瞒了你很多事情?你不相信我?”   戚映竹连忙阻止他:“我没那个意思。你隐瞒我,当有你的道理,没必要事事让我知道。”   ——她并不想知道他的杀手身份。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不想再掺和江湖恩怨了。   时雨却觉得她在说反话,他挣扎半天,道:“我是瞒着你很多事情,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试着,一点点告诉你。这样,等你清楚全部的我的时候,就嫁给我好不好?”   他贴来,在她花瓣一般的唇间吮吸。   亲吻让人心醉,拥抱让人心暖。她是痴人淫猫,每每想着克制,但是总也抵御不了时雨的气息。戚映竹心跳紊乱半天,少年才微微后退。   二人唇瓣皆湿润,眸心皆莹黑。   时雨看她半天,扑哧一笑:“央央咬我了。”   戚映竹:“……”   时雨问:“你想吃我的舌头么?”   戚映竹呆呆看他,半晌道:“……时雨,很多话,不应该说出来的。”   时雨见她又结巴起来,他倒是笑得很开朗,之前他的那点儿愁,被一扫而空。时雨抱起戚映竹,他转个圈,女郎的手抵在他肩上,轻轻斥他几声,他也不理。   时雨抱着戚映竹倒在了床塌间,压着她向下。   戚映竹身体僵硬,体内的血却开始汩汩活起来。他的手搭在她腰上,她便被练出了本能反应,跟着一颤。   戚映竹呆滞地想:又来了么?她的闺训,全被她忘了个干净吧。   但是这一次,戚映竹猜错了。时雨只是按着她胡乱亲了一会儿,他重新蹭了上来,让她周身颤抖、心口起伏连连,却等不到下一步。   时雨贴着她的耳:“央央,我先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剩下的再一点点告诉你。”   戚映竹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他那劲瘦干练的腰身,她已经疯了吧,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听到时雨在耳边舔她:“我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特别有钱。”   戚映竹糊涂地应了一声。   直到时雨挣扎一下后,在她耳边吐出一个数字。   戚映竹一下子睁大了眼,从混沌夏日情事中醒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时雨,时雨紧张万分抱紧她:“嘘,你别说出去。不然我就、就……”   他的杀人威胁用不了,他只能没有力度地来一句:“我就再不理你了。”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做杀手……这么挣钱么?   她每日写写画画,写得手指头都酸,但是她没有时雨的一个零头多?   时雨有点儿纠结地问她:“央央,你要拿走我的钱么?”   戚映竹一愣,不解地抚摸他脑袋,问:“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钱?”   时雨回答:“因为男女婚后,女郎会管钱啊,郎君就要把所有钱给她。”   时雨道:“什么都给她了。”   包括钱财,包括前程,包括性命。   戚映竹看他情绪低落,忍不住撑着身坐起来,她手托着腮,故意逗他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呀。那你把你的钱财全都给我,日后我帮你管钱,你要买什么,再管我要。”   时雨:“……好。”   戚映竹一怔。   时雨仰头看她。   二人之间,气氛凝滞,情愫萦绕。   戚映竹蓦地扭过脸,掩住眼中的湿意。她声音带了哽咽,唇却上翘:“傻时雨,我才不要你的钱。你留着慢慢花,日后……过更好的日子,别委屈自己。”   时雨:“你是不是哭了?”   他沮丧地问:“我又让你伤心,我又不懂事了么?”   戚映竹说“没有”,她仓促擦去泪意,转过身来扑入他怀中,抱住他。她脸儿闷闷地埋在他怀里,手指轻轻地扯他的衣带。他的中衣敞开,她低头在他胸膛上亲吻,又继续下埋。   时雨一时惊一时喜,抓住她手腕:“央央!”   ——平日那般哄她,她都勉勉强强。有生之年,他竟能等到戚映竹主动的一次?   戚映竹伸指嘘一声。她清纯如茶,清新如水,她婉婉的柔顺,与时雨见过的那些青楼中的女子全然不同。她不妩媚,不会抛媚眼,但是她俯眼亲吻时,时雨感受到的感觉,旁人一生理解不了。   时雨喘一口气,半躺了下去。   戚映竹还会说那些青楼女子不会说的、时雨平时也听不懂的话:“楚王相邀,巫女敢弃?”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时雨很喜欢听她扯这些文绉绉的话。   他的央央,是世间最可爱的女郎。   —   山中日子大体清净,不过有时也会迎来不速之客。   过了几日,山中来了客人。马车停在院落外的时候,时雨正坐在院子里劈柴,戚映竹拿他的钱财逗他玩。   宋凝思穿着一身雪色斗篷,进入院中。不过些许日子,她面色苍白一些,脸上肉却多了些。   戚映竹轻轻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到宋凝思身后,目光一凝。宋凝思身后,跟着一老妇。那老妇看到院中清瘦又漂亮的女郎,双眸通红,眼中泪差点落下。   老妇奔来几步:“女郎!”   这老妇,正是成姆妈。   劈柴的时雨抬头,脸一下子淡了下去。他不喜欢成姆妈,他厌恶成姆妈存在的所有时刻——因为这个人,不许他整天和央央缠在一起。他多缠央央一会儿,这个老妇就会一个劲儿地咳嗽、使眼色、黑脸。   但是戚映竹喜欢成姆妈。   戚映竹吃惊地站起来,看到老妇,眼眸一红,强笑道:“姆妈,你怎么来了?”   成姆妈抱住戚映竹,便一通心疼哭泣。戚映竹本情绪还好,被温暖的肥胖怀抱搂着,也不禁潸潸落了两滴泪。   她哽咽叫了几声姆妈。   时雨在一旁不高兴地抱着胸:央央从来没对他这么热情过。   成姆妈见招惹出戚映竹的泪水,便赶紧停下,不敢让女郎哭,怕她一哭就生病。成姆妈伸手指戳戚映竹:“你这个没良心的坏女郎!把我老婆子送回去,自己就快乐了是吧?一个人躲在山上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嫌我老婆子碍眼对不对?”   成姆妈看戚映竹面容如雪,珊然明丽,便对时雨没那么大牢骚。成姆妈换口气,气哼哼说道:“你这如同回门一趟似的。”   宋凝思在旁站着,戚映竹一下子脸红。她低声:“姆妈,别笑话我了。你怎么来这里了?我现在……过的挺好的。没有姆妈在,我能照顾好自己。姆妈在侯府待着,我也放心些。”   时雨不甘寂寞插话:“是我照顾的央央。”   戚映竹无奈道:“不错,时雨很会照顾人。”   成姆妈听到这里,又好气,又伤心,又有些欣慰。她摇头道:“算了,既然是女郎自己的意思,我这种做人仆从的,有什么法子……看到女郎如今好好的,还算时雨有点儿良心。”   成姆妈也放心戚映竹跟着时雨,不会风餐露宿受委屈了。   成姆妈伤怀道:“是宋女郎辞别时,到侯府问起女郎。老奴在外面听说了,便央求宋女郎带老奴来见女郎一面,看一看女郎过得好不好。女郎放心,老婆子现在在小公子的后院灶房帮忙,日子过得去。”   戚映竹望一眼宋凝思,对成姆妈微笑:“星垂虽然任性胡闹一点,心却是好的。姆妈在他房里做事,我也放心了。”   成姆妈点头。   她想说更多的,却到底叹口气,没再啰嗦了。成姆妈拉住时雨:“时雨,你和我去灶房做饭,我教你怎么照顾女郎。你让宋女郎和我家女郎好好坐着说会儿话。”   时雨回头看一眼那静静对立的二女,他不情不愿地被成姆妈拉走了。   —   宋凝思跟着戚映竹进入寝舍,她环绕屋舍,坐下后,饮了一杯戚映竹倒的茶水。宋凝思道:“不错,虽然简朴些,但胜在雅致。京城里一团乱,你在山中躲清闲,倒也快活。”   戚映竹略冷淡:“表姐找我做什么?若是问杀手楼的事,我知道的不如表姐多。若是想要时雨,我不会将时雨给表姐。”   宋凝思抬头看着半空中飞舞的尘埃。   她答非所问:“我要离京了。”   戚映竹蓦地看向她。   宋凝思凄然一笑,她缓缓地放平目光,看向戚映竹:“金光御失去了踪迹,整个京城都知道他是罪魁祸首,说他杀害了我夫君,也杀了端王府的大公子。但是偏偏谁也找不到金光御。金光御也再未来扰过我,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思来想去,表妹那日说的话有道理。我不能再连累身边人了,我父亲已经辞官,几个兄长也离开官场,各奔前途。我父母从此后跟着我一同离京,师兄已经死了,但我也与师兄拜过堂,我打算代替师兄照顾柏家父母。   “我只能尽量跟在柏家父母身边,时时与他们在一起,才能防止他们无声被害。我与我的哥哥们、亲人们,全都断了关系……只是父母年老,舍不得我,才要跟着我一同颠沛吃苦。”   宋凝思眼眶一红。   她勉强一笑:“我临去前,回想起来,我十几岁就离开了京城,这么多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昔日朋友全都嫁为人妇。人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女闺秀,我已成为乡间野妇。只有阿竹你……与我境遇相似,让我能多说几句话,单独与你告别一次。”   戚映竹望着她半晌,渐渐的,戚映竹目中拢上了怜惜之色。戚映竹轻轻一叹,道:“表姐,你昔日之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自幼认识你,我看错了唐二哥也罢,我不理解我为何眼光如此,连你也会看错。表姐,你不是那般会背叛所爱的人。可你为何要背叛金光御呢?闹到如此地步。”   宋凝思看着她许久,看她青春年华,看她年华未逝。   宋凝思略有些古怪地笑一声。   这让戚映竹不喜:“表姐为何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宋凝思问:“阿竹,你想过给时雨生一个孩子么?”   话一落,戚映竹一下子僵住。   她飞快地抬头看一眼门窗,怕时雨突兀地出现。宋凝思便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她笑:“阿竹,你这般体弱,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去生孩子,折自己的寿命吧?时雨知道么?”   戚映竹冷淡道:“表姐若是说这些,不妨直接告辞,我不远送。”   宋凝思自然不走,她突然说一声:“我流过两个孩子。”   戚映竹蓦地抬头,看向她。   戚映竹惊愕地站起来:“表姐,你……”   宋凝思淡漠道:“有何奇怪的?我十五岁就跟了金光御,青春年华尽耗于他一人身上。我怀过胎,很奇怪么?”   戚映竹结巴:“可、可是……”   宋凝思声音更冷淡了:“都流掉了。一个也没保住。因为金光御的敌人太多了,我们常年被追杀。虽然他武功高强,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第一个孩子,是他带我逃跑的路上掉的。后来他便偷偷置了房子安置我,尽力不和我见面,想保我平安。   ”但是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后,那里还是被他的敌人们找到了。他是天下最厉害的杀手,他杀过的人太多了。杀人者,人恒杀之。金光御不敢让我离开,敌人来了,他与人在外死战,可是我心里担心又惧怕,尸体和血泊笼罩着我……我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我和金光御一起埋了这个孩子,我们都很难过。“   日光微斜。   宋凝思所坐的地方,被阴影笼着。   她并没有落泪,说话时却是死气沉沉:”我知道金光御也很难过,但是我心里还是恨他的。如果没有他,如果他不是杀手,我的日子会变得很不一样。没有人知道一团死肉从我肚子里掏出来,我心里的绝望。   “我曾爱过金光御。可我也恨金光御。   ”他不知道我恨他。“   宋凝思抬头,望着戚映竹:”所以我发誓,我再不能那般了。“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她,戚映竹的目光顺着宋凝思的脸蛋向下落,她看着宋凝思的腹部。宋凝思的身形藏在斗篷后,她安静地坐着,戚映竹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戚映竹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她掀开宋凝思的斗篷,伸出手去。果然,如她所料,她摸到了宋凝思已经有些显怀的腹部。   戚映竹看着宋凝思,喃声道:”你又怀孕了……但是这一次,你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丢掉,对不对?”   宋凝思道:“对。”   她恍惚道:“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还要给孩子找一个真正的能庇护他的父亲。我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知道,我不能再和金光御在一起了。可是表妹,这个人这么难缠,我想摆脱他,必须借助其他方法。”   戚映竹:“你为什么不告诉金光御呢?”   宋凝思:“因为我不相信他。我既爱他,又有些恨他的无能。”   宋凝思站了起来,斗篷曳地,重新挡住了她的腹部。宋凝思拉着戚映竹的手,微微笑:“表妹,我信你人品,才让你知道这些,你不要说出去,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得了这个教训,看到你和时雨……我才心急如焚。你是我早年最疼爱的小表妹,你身体又这般,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前路,多想一想。告辞了。“   宋凝思转身,向门外走去。戚映竹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表姐,不止如此吧?你是个什么都想要的人,不会仅仅如此。   “你让杀手楼的人入局,让金光御被追杀,让整个京城现在一团乱……然后你走了。你得到什么了么?你应该、应该……柏郎君还活着,对不对?”   宋凝思背对着戚映竹,她没有明说,只道:“阿竹,你有七窍玲珑心,这是幸,也是不幸。左右这些事在你这里,已然结束,你不必多管。哪怕金光御来找你……也有时雨在。这次,真的告辞了。   ”希望我再不用见到你……我若再不用见到你,便说明,我能彻底摆脱杀手楼了。“   —   宋凝思离开落雁山,坐上马车,先将成姆妈送回宣平侯府。之后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宋凝思吃睡都在车中。   日日夜夜,宋凝思抱着自己的膝盖躲在车中,她置身黑暗,躲避光芒。   到第三日的凌晨,远离京城许多的地方,宋凝思在树林中见到了前来接她的青年。   青年长身而立,一身青袍,文质彬彬。他对宋凝思露出关怀的眼神,握住她冰凉的手,喊一声:”师妹,苦了你了。“   宋凝思摇头,她一手被真正的柏知节握着,一手抚在自己微凸的腹部上。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拉着在寒林中行走,脚下草木窸窣,如同日日夜夜,她被那个巍峨高大的青年搂抱着,逃命,或追杀。   而今,她一步步走出黑暗,看到晨曦徐徐落在身上。站在阳光下的感觉有些刺,但她会适应的。   宋凝思恍惚地说:”柏师兄,多谢你一路助我。你日后若有喜欢的女郎,我会让出位子的。“   柏知节叹道:”师妹,别想那么远的事了。“   宋凝思点头,她手抚着自己的腹部,一脚深一脚浅地趔趄走着。   在这世间,为母则刚。   任何母亲,天生会去学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   ……哪怕面对的敌人,是孩子的亲身父亲。 第57章 清晨,戚映竹将沾着咳出……   清晨, 戚映竹将沾着咳出血的帕子藏在枕下后,洗漱一番。她没有胃口,便只喝了一小碗药粥, 就倚着窗翻书看了。   今日时雨格外安静,没有一收拾完碗筷便来缠她。于是戚映竹翻着书的时候, 借书挡眼, 偷偷寻找院中少年的行踪。   她见到时雨从成姆妈以前住过的厢房钻了出来, 怀里抱着针线。戚映竹一怔,她放下书, 上半身抵在窗缘, 看到时雨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他低头,手中飞线飞针,飞快地补他自己右手袖口的一个破洞。那里线头拉杂, 补了又补,粗线在风中轻扬。少年手指灵活无比——   毕竟时雨是用双匕首作武器的。   戚映竹端详他, 想到他这身黑色的武袍,她从第一次见他时他就这幅装束。到现在,他还是这样……   戚映竹听到时雨嘀嘀咕咕地念:“我讨厌长个子, 衣服全短了。”   戚映竹愕然, 霎时被他可爱到。   她想到时雨偷偷摸摸地告诉自己他有多少钱时, 不禁莞尔,又有些心疼他:这个守财奴。   必是小时候过得很艰辛,才养成这副一分钱都舍不得丢的性情。可他这般小气, 若非戚映竹心思太细, 她也察觉不出。只因时雨在她身上花钱,从来没委屈过。   戚映竹想了想,向院中少年招手:“时雨。”   时雨仰脸回头, 迷茫看她一眼。他手中针线快速地打结收尾,下一刻,他人出现在了窗外,乖巧十分:“怎么了?你今天不用写字了,只跟我玩么?”   他流光溢彩的眼神期盼地望着窗内少女,戚映竹小小瞪他一眼,伸指戳他额头:“你呀,我教你读书你也不好好学,整日只顾着玩儿。你这个小白丁,小心被有文化的人哄骗了,你都不知道。”   时雨狡黠道:“不会啊。你不是读那么多书么,你对我很好,你不会看着我被骗的。”   戚映竹怔忡一下,略微伤怀:“时雨,我对你的好,不及你对我的十分之一。”   时雨偏脸,不解看她。他眼神明显,大约是奇怪好端端的,她怎么又开始了……   时雨的眼中情绪太露骨,戚映竹一下子赧然,也暗恼自己怎么又开始悲春伤秋了。不是早就想好了,最后时光,要开心一些么?   戚映竹便隔着窗子,对时雨微微一笑:“时雨,总跟我住在山上,你是不是寂寞了?正好家里缺了点儿东西,没有姆妈采办,我们一起下山买点吧。”   时雨眼中光瞬时流动,那霎时的光,亮澄夺目,比日光更加璀璨。他向后退了一步,略有些感动地看着她:“你要白天与我一起出门?你不怕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了?央央,你进步了。”   戚映竹一时给他的感动弄得尴尬,想她平时是多内敛,时雨才会觉得她出个门都不愿意。   戚映竹不觉反思自己对时雨是否太苛刻,太拘着他那随意的性子。女郎没有想明白的时候,时雨已经手撑在窗口,一翻身跳了起来。他快乐地晃进戚映竹的闺房中,挑选他喜欢的衣服、发簪、手钏、胭脂。   时雨全推到戚映竹面前:“今天穿这些好不好?”   戚映竹低头扫一眼,他挑选的衣裳颜色有些艳,簪子又很老气,与她清雅的气质不太符合……但是戚映竹还是微笑着满足了他,抱着衣裳进屋里去了。   ——时雨越来越像个正常的人,越来越会表达他的喜好,有他自己的倾向,还有了他的审美。这是好事,戚映竹愿意助长他的成长。   —   也许因为戚映竹穿了时雨喜欢的衣裳与他一起下山,时雨的心情格外好。他快乐地走在前边,又时不时转过身回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女郎看。   戚映竹看到他年少的面孔虽然还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但他嘴角翘着,倒着走路时,眼睛里的光一直没落下去……   戚映竹羞涩地低下了头,硬着头皮接受他那种直白的如同扒了她衣服一样的目光。   但是时雨很快皱眉头。   因他发现,不只他盯着戚映竹看,街上很多男人都在偷看戚映竹。上午的街市上,人流并不多,可即使这样,大半的男人,在戚映竹走过时,都会看。   他们看一眼后,怕被发现,收回目光。但是很快,他们忍不住偷看第二眼。等到戚映竹走了过去,他们又肆无忌惮地盯着女郎的背影,目不转睛。   时雨心里开始不舒服。   像是属于他的东西,平白被别人抢了一样。   他小气吧啦,从来不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东西。可是这里这么多人……他又不能统统杀掉。   戚映竹问他:“怎么了?你脸色不好。”   时雨让她停下步,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一溜烟地跑开,戚映竹只好迷惘地站在原地等他。一会儿,时雨抱着一青色幕离从成衣铺中走了出来,递给戚映竹。   他不说话,盯着她的脸。戚映竹眨眼,接过幕离后扫视一眼四周的目光,不禁笑了。   戚映竹柔声:“时雨,这没什么的。”   时雨哼一声,不满地撇过脸。   戚映竹并未戴上幕离,她仰头看一下时雨方才进去的成衣铺牌匾,再看一眼身旁少年的长手长脚。戚映竹思考一下,心中一动:“时雨,你等我一会儿。”   这一次,轮到戚映竹进了成衣铺。店铺的老板娘早就盯着他二人看了半天,见到这位颜色姣好的女郎进来。   戚映竹低着头,未语先面红:“请问,有适合习武人穿的郎君的衣裳么?”   老板娘:“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哇,你让你情郎进来试一试不就好了?”   戚映竹结巴起来:“不、不、不是情郎……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我……他不在。他大约这么高……”   她忍着羞赧,手抬高比划一下。想了想,戚映竹垫起脚尖,再次比高一个度:“应该这么高……他最近长个子了,以前的衣裳小了。”   她脚尖不稳,向前跌一步,被噗嗤笑起来的老板娘扶住。老板娘忍不住搂着这清瘦女郎的肩膀,道:“这世道可真奇怪,情郎明明在,还要偷偷自己买衣服。难道是为了惊喜么?现在的小孩子,比我们会玩呀。”   这话,老板娘是转头对她那个拿着尺子裁衣的老板说的。   戚映竹被打趣得分外无措,可她强撑着,又伸出手来比划:“他腰这么宽……”   老板娘故意逗她:“你确定么?这个要量一量才知道的。你要那种江湖人穿的衣服的话,得是劲衣吧?这种衣服贴着身材,大了小了,小店可是不退不换的。小本买卖,请见谅。”   戚映竹镇定道:“我确定的。”   ——她对时雨的腰,了解得分外清楚。   只是话里这般说,戚映竹雪白的面容已经如同煮沸红虾一般。   老板在旁边插话:“咳咳,别逗人家小女郎了。女郎,我们这里还有软靴,也是习武人穿的那样,你要么?”   戚映竹点头,声如细蚊:“要。”   时雨等得很无聊,忍不住想踏进成衣铺找戚映竹时,戚映竹吃力地抱着一个包袱出来了。她面如红霞,让时雨忍不住看她。   戚映竹别过脸:“走吧。”   时雨顺手接过她的包袱,想翻看,被戚映竹制止。时雨抬头,不满问:“你挑选衣服怎么不让我看呢?难道不是我喜欢什么,你才穿什么吗?”   戚映竹不想再站在成衣铺外面与他拉拉扯扯,被那戏谑鬼老板娘又看到。她抓着时雨的袖子,落荒而逃:“以后再说。”   接下来,戚映竹又意思性地买些米面。她自己实则吃不了多少,不过现在家中多一个时雨……时雨的饭量挺大不说,日常还有许多零嘴儿加餐。   戚映竹都一一想到了。   时雨不会想太多,他全然听戚映竹的指挥,并且一直很开心能和她一起出门。虽然她走不了几步就要歇一歇,虽然后来回山的时候,因为背拿的东西太多,时雨没办法和戚映竹牵手,但是……   时雨眯眼笑:“今天很好玩啊,我们以后也多出门玩吧。”   然这一天的欢喜,到这一步仍未结束。黄昏时,二人回到山上,晚膳前,时雨进屋,见到戚映竹拿着针线,竟然坐在灯下做针线活。   她手里拿的黑色的衣袍,看着崭新……是时雨没有见过的。   时雨问:“你为什么要买这么黑的衣服啊?我不喜欢这个颜色啊。”   戚映竹低着头在衣裳上简单地缝纫,她做不了太复杂的活计,简单几个字还是没问题的。戚映竹轻声问:“你不喜欢黑色,为什么自己总穿黑衣呢?”   时雨:“……因为我不想被人看到。”   戚映竹:“你年纪小小,生计艰辛,钱够花的话,其实没必要总是接那些……危险的任务。我也想看到时雨能站在阳光下,穿更多颜色的衣服。”   她抬头,春水一样的目光落在他笔直挺拔的身量上。   她想象道:   “青色的衣裳,如同劲竹一般昂然,生机勃勃;   “红色的衣裳,趁着你的肤色,必然明亮如火;   “白色的衣裳,又让你像书本上那种行侠仗义的江湖正道少侠一般,翩翩风采;   “杏黄的……   “缃色的……   “时雨,我想看到很多不同的你。”   时雨听得专注,他露齿而笑:“那我以后穿。”   戚映竹含笑点头,向他招手,时雨过去,就见戚映竹将她缝过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一下,道:“时雨,试试吧。”   时雨无所谓的:“好。”   他坦然无比,欲在她面前脱干净,戚映竹忙扭头,脸冒热气:“你去屏风后面换。”   时雨:“……”   他只好抱着衣服去换,过了一会儿,窸窣声后,气宇轩昂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时雨拽腰间那长出一段的皮革,奇怪道:“我穿着大小正好哎。”   戚映竹看得怔忡。   他蓦地抬头看来。   戚映竹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你过来,这个是蹀躞带,不是你那种系法。”   那手脚修长、肩宽腰窄的少年,就立在了戚映竹面前。戚映竹缓缓地下了榻,慢吞吞地走一步,张手环住他腰,帮他系腰带。   时雨身子僵一下。   他抬头看她发顶一眼。   女郎的手在他腰间游走,她看不到后面,脸贴着他的胸膛,手指在他腰后拨弄。二人近距离相贴,呼吸浅转沉。   戚映竹要退开时,手腕被他飞快抓住,将她拽了回来。   她埋脸他怀中,忍不住吃吃笑。她翻开时雨的衣领,呼吸拂过他的喉结。时雨喉结微动,他搂着她腰仰颈,想要她含住咬一咬、亲一亲……戚映竹却让他低头:“时雨,你看。”   时雨心不在焉地低头,他已心猿意马,还要被戚映竹领着去看他的领口。少女的声音春雨一样淋淋浇来:“你看,这里绣了你的名字。日寸时,天上雨。时雨,这是你的衣服。”   时雨一时愣住。   他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缓缓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昏黄灯烛火光照着墙,墙上映着相靠的男女身形。那灯火,勾勒出戚映竹纤柔的身形。她低着头立在时雨面前,手指拂过他脖颈,落在他衣领上告诉他:   “我也想给你亲自做衣,但我身体不好,撑不起那般活。我女红也不好,恐怕做出衣裳,你也穿不了。我只好去成衣铺买,再在衣领上绣上你的名字。时雨,别和别人穿错衣服呀。”   她腮帮微鼓,挣扎一下后,又去翻他的袖子,让他看:“这里绣了竹叶。虽然绣的不好,但是我缝在里面,没有人会看到,你自己知道便好。天上雨,雨下竹,这衣服是送给你的。你听懂了么?”   ——天上雨,雨下竹。   时雨盯着她看。   戚映竹见他半晌不吭气,她抬头向他看来,她撞上时雨的目光。   时雨看着她的眼神,一动不动,是那种心动又慌乱的眼神。他撞上她的凝视后,想要掩饰自己的心慌,便微低头,偏过脸。   他突然的心动又心慌,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别扭又沉闷,怪异无比地说道:“我、我……听懂了。”   他总是听不懂她在文绉绉地说什么、暗示什么,但是这一次,时雨低下头躲闪目光时,他是真的听懂了。   他耳根都红了。   分明之前那般大胆,但好像这一刻,他才知道什么叫“情窦初开”。   时雨慌乱地低着头,戚映竹被他的羞涩弄得怪异,忍不住也跟着脸红心跳。他表现得这么别扭,古古怪怪,谁又比他好呢?   戚映竹尴尬地掩饰自己的情不自禁:“知、知道就好,我、我饿了,你去做晚膳吧。”   时雨仍低着头,在躲她目光:“……嗯。”   戚映竹要走,时雨又伸手来拽她衣袖,他忍不住从后抱住她腰身,在她耳边小声:“你对我真好。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衣服,没有人给我房子住,没有人这么长时间地陪着我。   ”央央,你对我真好。   “央央,我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啊?”   戚映竹不敢乱回答,她心跳得厉害,被他搂得半个身子发软。她慌张回答:“没有,你只是一般喜欢我而已,并没有很深。”   时雨:“哦。”   —   时雨接下来几日,看到她,便总有些不好意思。他目光躲闪,突如其来的羞涩,只因戚映竹送了他漂亮的衣服而已。   他珍惜地舍不得穿,又欢喜地日日穿,日日洗。他经常低头看着自己的领口傻笑,抬起头来,戚映竹不忙的时候,他便扑过来抱着她说许多甜蜜的话。   ……他到这时,才真正情开,让戚映竹措手不及,小心应对。   这日晚上,戚映竹睡不着的时候,时雨翻进她被窝抱住她。戚映竹小声:“不要。”   时雨:“我知道的。三天才能一次……因为央央撑不住。还没到三天呢。”   他什么直白的话都说,戚映竹面红心跳,也要习惯。她窝在他怀中,冰凉的身体分明眷恋他的温暖,她却说:“那你还钻过来,抱着我做什么?你、你……那什么的时候,又要我帮你解决。”   时雨嬉笑一声。食色性也,他从不觉得这是一件不能说的事。他的大方,也影响到了戚映竹。但是这一晚,时雨目的显然不在此。   他软绵绵地吮她,贴耳缠绵:“你睡不着对不对?我们出去晒月亮好不好?”   戚映竹噗嗤,转过身面对他,忍俊不禁地伸手揪他脸:“让我看看,我们时雨难道真的是天生地长的小妖精不成?还要吸收日月精华,才能长大么?”   时雨充满幻想地问:“妖精?我是什么妖?是老虎,还是狮子啊?”   戚映竹笑吟吟:“是狐狸精呀。”   时雨:“……?”   他想了一下,说:“可是狐狸一点也不威武,和我不符合啊。”   戚映竹乐不住,因喜欢而主动仰唇亲他。半晌,时雨勉强点了头,委屈地接受了:“好吧,狐狸精就狐狸精。但是我还是很厉害的。”   —   时雨带上披风斗篷,将戚映竹裹得严严实实,真带着她出门去晒月亮。   正片山林都笼在濛濛的月色下,时雨寻到了看风景最好的山崖,停了下来。时雨立在旁边,戚映竹仰头看月光。   她其实常年会看月光。   在她长年缠绵病榻的时候,在她无人陪伴的时候,天上那轮明月,便是她顾影自怜的写照。她经常从自己的闺房小窗口看月光,越看越伤感,越看越凄凉。   戚映竹怔怔地站着,忽然,少年的手伸了过来,捂住她耳朵。戚映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但是她仰头,看到砰然在天上炸开的缤纷烟火。   烟火丛丛,五色纷乱,盛大无比地,在寂寥的落雁山山顶绽放。   正片山林被笼罩其中,戚映竹呆呆地仰着头,看那烟火炫耀亮丽,将清寒的月光罩住。她眼睛里只看到五光十色的亮,一朵朵花绽在眼中,她的心跳随之越跳越快。   戚映竹情不自禁地抓住时雨捂她耳朵的手。她将他的手拽下去,他也顺势而为。于是,戚映竹耳朵能够听到烟花声音,她并没有被巨大的轰烈声吓到,因时雨先帮她缓冲过了。   他不懂人情,可偏偏在这种经验上,有异于常人的敏感。   戚映竹看着漫天烟火发呆。   她听到时雨似乎在说话,她转过头,盯着时雨,看到时雨露齿而笑,虎牙俏皮。烟火声巨大,但他内力强劲,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朵:   “因为你那天过生辰的时候,我看到戚诗瑛很高兴,但你有点不高兴。我一直记得的……我想让你高兴,但我也不知道生辰怎么才会高兴。我就记得那一晚的烟火……   “央央,戚诗瑛有的,你也有。好不好?”   戚映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烟火下的时雨。   烟火重重,记忆从晦暗的过去流动出光辉。戚映竹清楚记得生辰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她记得时雨不在意地问什么生辰,记得时雨喝错了酒后发疯,记得时雨第二日就自封是她的情郎……   她记得关于时雨的每一件事。   他那一晚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每次偷看她,每次生气·……   时雨是她短暂生命中的一场春日夜雨,来得猝不及防,绵缠悱恻。   这般巨大的盛大之美,让她如何能够留住?   戚映竹走向时雨,裙裾飞扬,目光若春。   时雨问:“你落泪了么?”   时雨又狡猾地问:“你现在能嫁给我了么?”   斗篷绒白细毛托着女郎娇小面孔,戚映竹露出笑。   她走向他,向他伸出手。山顶上的盛大烟火下,戚映竹向时雨伸出手,她指尖即将挨上他手掌,从心口涌到喉间的“我愿意”三字即将说出。幸福触手可及,只要一伸手,她就能拥有时雨。   戚映竹张口——   时雨脸色微变。   他张臂,接住了戚映竹软绵绵倒下去的身子。   她晕倒过去,口鼻渗血,气息微弱,在……明明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下。   —   夜半三更,戚诗瑛在自己闺房中被人弄醒。少年黑暗的眼睛与她对上,戚诗瑛浑身僵硬,瞬间回想起自己被挂在“悬佛塔”上的那一夜。   戚诗瑛裹紧被褥忍着惊恐,厉声:“你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不要一有什么事都找我!”   时雨周身气息有些飘虚。   他站在床榻前,抬起眼时,双目中红血丝微渗。时雨道:“你找上次那个御医来,央央又病倒了,怎么都醒不过来。”   戚诗瑛嗤笑:“我凭什么帮你?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我和你可是有仇的,你别忘了。”   时雨面无表情:“你找那个御医来看央央,我任凭你报复。” 第58章 若非没有其他人,时雨也……   若非没有其他人, 时雨也不会来找戚诗瑛。   他最先想到的其实是戚星垂。但是戚星垂为人不着四六,时雨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仆从们关在书房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 时雨踹了几脚扇了几巴掌,都没让人清醒过来。   于是时雨只能想到戚诗瑛。   上次戚映竹病倒, 时雨听她的话将头被撞破的戚星垂送回宣平侯府的时候, 戚诗瑛也在。戚诗瑛没有侯夫人那样说话让人听不懂, 时雨便希望戚诗瑛能够救戚映竹。   月光清澈照在壁上,拢着被褥的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雨。戚诗瑛便是这般, 她虽然心里怕这个人, 但她面上永远不服输。   她从不说戚映竹半句好话,也从不向时雨讨饶。她下巴扬着看人,笨拙地用跋扈之气保护着自己的尊严。   时雨盯着她, 走向她,在床缘停了下来。   戚诗瑛攒紧被褥的手在褥下紧张得发白, 但她仍冷笑:“说得好听,我能怎么报复你?你想杀我的仇,你以为能化解?”   时雨手中刷的一下, 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戚诗瑛猛地向后缩, 尖声:“你又要威胁我?我告诉你, 你越逼我,我越不会……”   她倏地呆住。   时雨手中没有向她挥来,他手腕一动, 那把匕首就刺进了他自己的胸膛中。尖刃破衣声在寒夜中闷闷的, 实打实地扎入。   鲜血瞬间流淌,大片浸染衣袍。   时雨眉目微蹙,也因痛而脸色微白, 衬着他的眼睛更加乌黑熠熠。他学会了和人正常相处的丁点儿经验,知道不能靠威胁达成所有事,也知道自己的任性会带给戚映竹麻烦。   那么不任性的求人的方式,就是这样吧。   时雨因失血而周身发冷,但这比不上他抱着气息微弱的戚映竹时,心间沉沉的凉。他额上渗了汗,唇瓣颤抖:“可以了么?你又没有死。”   ——你又没有死,我的代价也不应该太多。   可这世间报复行事,本就是你越卑微,他越猖狂。   时雨将弱点剖开给别人看,谁不加以利用?   戚诗瑛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怔忡间,被面前大片的血震撼得迷惘:这个恶人,这么喜欢戚映竹么?上次为她被打,这次又自裁……戚映竹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呢?   她身体那么差!   见戚诗瑛只是发呆,时雨以为她对这个结果仍不满意。时雨的冷酷对别人也对自己,他手上用力,将匕首更深地向胸膛推进一步……   戚诗瑛骇然,扑了过来抓住他握着匕首的手:“可以了!我没要你偿命!”   她瞪这个苍白少年的无情眼神,被他吓到:“我、我去拿名帖找御医行了吧?”   戚诗瑛出身乡野,没那么多讲究,她不会放下床帐再慢慢换衣,她直接将长发一拢,随意披上一件外衫就朝外走。   戚诗瑛发觉时雨没有跟上,回头没好气:“你不走?”   时雨靠着床板,跪坐在地,脸色比方才更加白。时雨声音也很低:“我失血过多,受了重伤,没力气走。”   他眼睛固执地盯着戚诗瑛:“你找御医,央央还在落雁山上,我没动她。”   戚诗瑛看他半晌,声音不那么凶悍了:“……你别死在我这里,晦气。”   她扭头,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   戚映竹这一次的病重,比以往每一次都严重。   戚诗瑛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心思,她也跟着御医去了落雁山。时雨也以为只要御医来,戚映竹就能像上次一样醒来。   但是御医在戚映竹的屋舍中待了半日,出来时面色沉重。   刚刚回到落雁山的时雨,茫然地走过去,听到御医和戚诗瑛站在廊庑下谈戚映竹的病情:“这个女郎,吐血很久了吧?她身体已经强弩之末,虎狼之药不能用,用了就是将之后的命全都提前调没了。若是温养着,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看老天爷还想让她活多久吧。想像之前那样正常下床出去走走,是不可能了。”   戚诗瑛迷茫地侧过头,看到站在院中的苍白少年。   戚诗瑛茫然地问他:“她天天吐血么?”   时雨心头被重锤击中,他比她更加迷惘地摇头。院中杏花徐徐洒落,花瓣树叶落在少年身上,他的迷惘,带着浓重的凄然和悲凉,可怜。   戚诗瑛都有些不好问下去了。   她只能转头问御医:“那、那……戚映竹,这次还能醒过来么?”   御医叹气:“老夫尽力吧。只是醒来后……也只能躺床上等死。”   戚诗瑛:“那她还能活多久呢?”   御医安慰道:“若是好好调养,不要下地,大概能有个一年多的寿命吧。”   戚诗瑛心生怔忡,她心里警惕了戚映竹那么久,怕戚映竹来和她抢地位那么久,她见到戚映竹就讨厌……但是,戚映竹就要死了么?   这么轻飘飘地离开,无声无息……是否今年年初,她回来侯府后要求戚映竹搬出去,也是在迫害戚映竹的身体呢?   是不是戚映竹原本不搬出去,在侯府中养着的话,也能多活些时候呢?   戚诗瑛低声问:“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时雨没有再听他们说什么,他面色苍白,从戚诗瑛身旁擦过,推开门就要进屋。戚诗瑛在后也许阻拦了他,那个御医也在说什么“不可”,但是时雨随手一挥,他们没有人能够阻挡时雨跨过门槛,进屋去看戚映竹。   时雨大脑是空白的。他想她昨天还好好的,还对她笑,还和他躺被窝里说悄悄话,还和他一起看烟火……为什么今天就这样了?   那个老头子说她活不了多久了,他不信。必然是那人医术不好,胡说八道。   那个老头子还说戚映竹天天吐血,也在胡说。他一次都没看到过,也没有闻出来过。央央虽然每天看着都病歪歪,虽然每天早上都要很久才能起床,可她除了纤弱,也没有弱成那个样子。   她没有吐过血的。   可是如果时雨不相信御医的话,那他现在站在这屋中,目光梭巡这间闺房中的所有,他是在找什么呢?   时雨在屋中翻找痕迹,他用杀手的本事在屋里找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走过必留痕,他要证明那个御医是胡说。   果然,时雨将屋舍中翻了遍,都没找到什么吐血痕迹。他心里微松,想自己的鼻子果然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央央的身上那么香,又香又软,这段时间,她身上香的,他有时候都会被呛咳嗽……   时雨呆住。   他猛地迈步走向那张他之前不敢靠近的床榻。他一把掀开帐子,看着帐中面如金纸的昏睡女郎。时雨不敢多看。他目光从戚映竹脸上离开,视线在帐中所有隐晦角落移动。   他轻而易举地抱住戚映竹让她靠着自己,他拿开软枕,看到了枕下藏着的帕子。那血帕子上有红色痕迹,时雨想,可能是绣了什么红颜色的花吧。   他将帕子一股脑地拿出来,还未到鼻端,他便闻到了血味。他将帕子一张张在褥子上摊开,眼睁睁地看着大片大片的浓郁的血,像花瓣一样绽放在帕子上。   时雨怔怔地看着。   他日日夜夜地和她厮混一起,和她睡在一起。他闹到她怀中去,他按着她亲她缠她。一整个荒诞夏日,他都在这里和她形影不离。   ……可他为什么到现在才知道?   戚诗瑛和御医终于闯了进来,戚诗瑛正要喝时雨让他不要乱碰病人。两人看到了摊开的血帕子,再看到时雨抬起眼睛,看向他们。   少年那直勾勾的眼神,第一次,让戚诗瑛觉得他很可怜。   他迷惘地问:“我是不是特别蠢?”   戚诗瑛咬唇。   御医无言。   他们看着时雨低头,一口血吐出。   戚诗瑛惊着:“你……怎么了?”   时雨不解地低头看着自己吐出的那口血,他道:“……可能是之前受的伤吧。”   他将昏迷的戚映竹放回床上,用被褥盖好。他转身向外走去,戚诗瑛喊不住他,心里抱怨他果真不懂事,都不知道留御医。   但是时雨就那般走了,戚诗瑛只好自己转头对御医说:“……这几日,您不要回宫了,留在这里吧。我拿帖子回府一趟,多带几个侍女过来。”   御医抚着胡须笑:“女郎心善啊。京城人居然说女郎跋扈,可见都看走了眼。”   戚诗瑛冷哼:“我就是跋扈啊!我只是不想她刚离开侯府几个月就死了……那我的名声都要被她连累坏了,我还怎么嫁人啊?”   戚诗瑛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   —   夜半三更,打更人来回巡逻,“小心火烛”声越来越远。   收了夜摊的一个老婆子挑着两个竹篓回家,心里算着这一日的收成。她进到巷子里,如水月光照下,老妇忍不住被一道黑影吓一跳:“谁?!”   那缩在角落里的黑影动了一下。   老妇放下竹篓,提着灯照过去,见到躲在墙根出、埋膝而坐的,是个黑衣少年。那小孩儿生的唇红齿白,只是精神恹恹,敷衍地看了一眼老妇,就重新移开目光低下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老妇也是多事,见他这样,以为是刚流落在外的小乞儿。她从自己的竹篓中包了一碗汤推过去:“小伙子,大家都不容易,你也吃点儿吧。”   时雨抬头看她一眼,不说话,他移开了目光。   老妇自己也有孙儿,想着自己的孩子若流落在外,那多心疼。她干脆蹲下来,絮絮叨叨地劝慰这个孩子,诸如好好活着,干点儿活,挣钱养自己,以后娶个媳妇之类的话。   她说了很久,这个少年都不理她。   老妇叹口气,她从怀里小心掏了三枚铜板,放到了时雨面前。   时雨低着头,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我不要。”   老妇捏着三枚铜板,劝他:“孩子,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听婆婆的话,你拿着铜板买点儿吃的,有了力气,有了精神,什么都能扛过去了。老婆子是过来人……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就是钻牛角尖,只要有一口气在,没什么的。”   时雨说:“可是那口气都要不在了啊。”   老妇:“什么?”   时雨抬头,望着这个心善的老妇。他长年自我封闭,长年不和人交流。他是顶级杀手,他不需要了解别人的世界,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和人分享。   可是现在,时雨茫茫然然地抱着膝,如乞儿一般躲着。他喃喃自语:“我很害怕。我知道这种感觉,就是害怕。”   老妇怜惜道:“孩子,你到底怎么了?”   时雨问:“有心疾的人,怎么办啊?”   老妇怔住。   时雨垂下眼皮,他问一个陌生人,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什么答案。   这个老妇陪时雨又坐了一会儿,忽有一刻,她看到这个少年伸手,好像在她身上点了一下。等老妇再次醒来,她在自己家的床上呼呼大睡。昨夜的那个少年,像从未出现过。   —   时雨回到了落雁山上,戚诗瑛便走了。   八月过去,九月来了。   一整个枫红之月,天越来越凉,戚映竹昏昏沉沉,一直没怎么醒来过。偶尔醒来睁个眼,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便又晕倒过去。   御医说她体质如此差,还有口气就不错了。   戚诗瑛走了,她带来的侍女们也走了。戚星垂来看过,哭着闹着许多天,还是被侯府绑了回去。闫腾风来看过,又走了。即使是唐琢,都抽空来看一眼。   唐琢忙着得到世子之位,他和时雨无话可说,面面相觑后,他再心疼戚映竹,人也留不下照顾。唐琢想留人留钱,都被时雨打发掉,唐琢便也走了。   钱这种东西,时雨虽然总是过得扣扣搜搜,但他其实已经很久没缺过钱。若是钱能让戚映竹病好,那多少钱也无所谓。   御医也不是每天都会来,因为戚映竹的病对他来说,没什么意外,没什么挑战,没什么突发事件。这个女郎就是在熬,在撑着罢了。   生死有命,不必多想。   时雨心中想,那么大一个御医,专门给皇帝看病,怎么也像庸医一样不负责?   这个御医没办法,时雨便给“秦月夜”写信,让秦随随介绍江湖上厉害的神医来。   以前和戚映竹一起待在山上,时雨觉得时间过去的很快。但他现在守着一个长日昏迷的人,寂静的山林间,一整日都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时雨才发现,这个山上太安静了。   静的让人心慌。   那么为什么戚映竹之前,总想说服他,说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很美好呢?哪里美好了?   也许实在太寂寞了,秦随随又很久不回信,时雨便自己翻找医书出来,学着认字,学着懂一些医理。   戚诗瑛再次来山上的时候,看到时雨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手指戳着书上的字,看得非常吃力。叶子铺地,枫红已去,院中丛木干枯,日光冷清。   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只有时雨趴在那里。   戚诗瑛怔怔看着他:也许正是因为时雨不通人情,才能耐得住这般寂寞,守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世的人吧。   戚诗瑛压下心中杂念,故作轻松地走进院中:“小时雨,戚映竹怎么样了?还活着吧?现在是不是睁眼的时候多了?”   时雨没理会她,他指着书上的一个字问:“这是什么字啊?”   戚诗瑛凑上去。   两个白丁面面相觑半天,戚诗瑛僵着脸推开书,满不在乎道:“这种书的字都是生僻字,我平时不学这个的。咳咳,你自己看书吧,我给你们送点儿药,去灶房看看。”   她急匆匆跑开,怕时雨追问她更多不认识的字。   —   九月尾,其实时雨觉得戚映竹已经快要好了。   她每日清醒的时候比之前多了,看着他时,眼中会有水光。只是她精神还不太好,不能说话。时雨便想,那等她精神好了,就可以重新陪他玩了。   时雨趴在她病榻前,戳她的脸:“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好无聊的。   “我抓了只鸟儿,挺好看的。   “昨天有松鼠想偷我做的饭,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追出去,那些松鼠还敢联手一起对付我……哼,我是不想出手,不然一个都别想活。”   时雨托着腮,懒洋洋道:“我是不是不应该杀人啊?好像有一种说法,不见血,就是积什么福气。央央,我已经好久没接新任务了,我把我的福气分给你,你快点醒来,陪我玩吧。   “你再不起来,我就走啦,就不等你了。”   他说着说着,又趴了下去。   隔了很久,少年叹了口气。   就在这样的时候,时雨终于收到了秦随随的回信——   “江湖上是有些神医,但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未必比人家宫里出来的御医厉害。你就死了这心吧。阿竹的身体,我和步大哥其实早有猜测。听闻天山上有百年九玉莲,什么病都能治好。我们早就派人去天山,想等花开了,买通天山派,把花买下来给阿竹。但是我们的人派去两个月,至今没有消息。天山派那边势力很乱,我们插不上手。时雨,天山那里太乱太危险,我无能为力,你也不要轻举妄动,别把命搭在那里。”   时雨收到信,就去请教御医:   “那个天山上的百年九玉莲,真的有用么?”   来给戚映竹看诊的老御医想了想,道:“医书上似乎有过这种记录。百年前,有一位筋骨全断、四肢瘫了的人,都靠九玉莲活过来,筋骨还都长好了。但是听名字你也知道,一百年才开一次的花,那得多珍贵,一百年前的记录,说不定都是世人传说,当不得真。   “而且世上就那么一朵,多少可怜人眼巴巴地等着抢它救命,我们能抢过?何况就算真得到了,说不定只是帮人强身健体的花,没有那么厉害的效果。”   时雨的心沉下去:“所以,这都是传闻,不是真的?”   御医:“自然啊。要真那么有用,朝廷不得抢来,给陛下留着用么?”   时雨抱着医书和信,发着呆。   御医拍拍他的肩,走了:“生死有命,强求无用,看开点儿吧。”   —   十月初,初雪至,纷纷扬扬下了一个白天,到夜里,雪才住了。   这一夜,戚映竹醒了过来。她好像从一个浑噩的灰色世界,重新活了过来,甚至也有了力气,觉得自己和先前也无差。   戚映竹靠着床榻,喃声喊:“时雨?”   在她病得厉害的一整个月,她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时雨一直在病榻前陪着她。她心里酸楚,可她那时候说不出话。   但是现在,戚映竹唤了一声,空寂的、烧着炭火的闺舍中,也并没有人回应。   戚映竹试着扶着墙下地,她腿脚有些软,挣扎着走了些距离,才好一些。她饥肠辘辘,腹中空空,但她心里更挂念时雨。   她披上一件红色斗篷,便步伐飘虚地出了屋舍门,想找时雨。   推开门,满地银白。   戚映竹一眼看到了立在院中雪地上的少年。   时雨背对着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衣袍上被雪风得僵了冰,看着硬实冷彻。   戚映竹见到他的背影,如在梦中一般。她心里欢喜,再唤一声:“时雨。”   时雨肩膀一颤。   他回了头,看向立在台阶廊庑下的红斗篷、青裙裾的散发女郎。   二人对望。   时雨低头,道:“你能下地了啊。”   戚映竹心中涌上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很不一样。他似乎,并不是特别高兴……   —   一人立台阶,一人站庭院。   空寂的寒风吹来,将地上的雪粒子卷起一些。   戚映竹怔怔地看着时雨垂头的样子。   戚映竹因为寒风而哆嗦一下,时雨垂下的目光看到了,于是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手,将手放到自己心口处。他眼睛看着她,问:“我心里像插了一把刀,一直在流血。也像破了一个洞,那个洞越来越大。我每天都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秦随随一直叫我回去,御医也劝我想开……央央,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么?”   戚映竹鼻尖登时酸了。   水湿润了她的眼睛,她别过脸,本想搪塞过去。   时雨眼睛笔直地望着她:“你能跟我说实话么?能不骗我么?”   戚映竹心头遭到重击,整个人颤一下,呼吸变得困难。她喉间立时哽咽,眼中的泪立时凝聚。她低着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时雨。   戚映竹盯着他,悲凉又酸楚,欢喜又痛苦:“你心里喜欢我,你很喜欢我。我身体不好,你跟着我一起苦。你喜爱我,你想长长久久地和我在一起。”   时雨反问她:“可是你快死了,我怎么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啊?”   戚映竹说不出话。   她无法面对时雨盯着她的清澈目光。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再次重复一遍:“我怎么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啊?”   戚映竹给不出他答案,只能痴痴地望着他。她也许哭了,也许没哭。她浑浑噩噩,已然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真的。   因她看到时雨眼睛一眨,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戚映竹头重脚轻,她心里又疼又慌,她下台阶一步,向他伸出手:“时雨……是我不好……”   时雨没再说话,他眼睛通红,低下了头。他抬头最后看她一眼,睫毛上仍沾着一滴水雾。时雨转身向外走,他轻轻跳起,轻松无比地跳上房顶,几下飞跃,就离开了院子。   戚映追追下台阶:“时雨、时雨……”   但他这样便走了。   戚映竹掩住唇,忍住咳意,怕自己咳血,怕自己晕倒,怕自己追两步,反而自己先倒。她无措地立在雪地上,攀扶着院门,看着满山清雪,天地莹白。   院落旁时雨曾经盖的那个木屋,此时已被雪淹没,也早已没人去管。   戚映竹心里知道,时雨走了。   他也许再不会回来了。   她低头,泪水无声地滴落。夜色太冷,雪地太白,世间太凄冷。戚映竹无处可去,无处可找人。她闷不吭声,只站在这里。   逝者如斯,能奈几何?   —   夜半之时,时雨下山后,又忍不住折返回山。他心里怪她,可他又怕她出什么事。   他回到山上,见戚映竹回到了屋中,躺着去睡了。   时雨站在屋外,没有进去。   他发了一会儿呆,拿出炭笔,在外头墙下雪地上留下一行字:   “我去找治病的药,等我。”   他似乎还想说更多的话,但他又无话可说。秦随随说,天山太危险,他可能送命。御医又说,就算拿来了药,也不一定有用……所以时雨能说什么呢。   算了,就这样吧。逝者如斯,生既苦短,能奈几何。   雪地间,时雨彻底转身,再不回头了。 第59章 一夜过后,天未曾完全亮……   一夜过后, 天未曾完全亮,濛濛天光映着雪色素影,唐琢便登上落雁山了。   他身后跟着数十卫士与仆从, 皆沉默地踩着积雪,沉默地前行。最为首的, 跟随唐琢最紧的, 是一名身材高大、戴着面具的青年, 名唤“阿四”。   这位新来的卫士,一来便成为了侍卫长, 颇得唐二郎信任, 然而如今跟随在唐二郎身边的人,只知这人进府时便毁了容,是管事和宫中御医亲自查过, 确认没问题,又给这人喂了与唐二郎同生共死的蛊虫之药, 才放心这人留在唐琢身边。   毕竟唐家大公子的死,让人哀伤又心惧。端王府怕唐琢也被那从“秦月夜”叛逃的金光御所害。   而对阿四更多的底细,唐琢身边这些卫士, 便不知了。只因阿四来到端王府后第二日, 前一天跟随唐二郎去宋女郎婚宴的那些卫士, 全都死了干净。   这笔帐,端王府也推到了金光御身上。   如今金光御成为了朝廷和江湖两方的眼中钉,两方都急于找到他来推卸责任。但这人凭空消失, 更让人不安。   那已经是前事了。   如今两月过去, 唐琢的世子之位近乎十拿九稳,虽他父亲还在犹疑,但是端王府并无其他公子。只要唐琢干干净净, 世子之位总会给他。   于是唐琢才有空,领着阿四一行人上山,又来探望病重的戚映竹。   御医说戚映竹命不久矣,唐琢心恸之余,并不以为然——如此病弱女郎,更该嫁给她。他自会好好寻良药续她命,但她若真的早逝……至少她活着的时候,是他妻子。   唐琢原本唯一惧怕的,是戚映竹身边的少年时雨。   唐琢几次想杀时雨,却实力不足,差点被时雨反杀。他心生忌惮,不敢招惹,然而——阿四到他身边了。   当日满天下人都在找金光御报仇,金光御想活下来,只能和唐琢合作。他武功那般高,唐二郎又如何不忌惮?这人可比时雨还厉害。   幸好有那同生共死药,强迫金光御必须和唐琢命命相护,这样唐琢才敢放心留下此人。   —   唐琢立在雪后院落外,隔着篱笆看院中清寒。他微微一笑:“阿竹妹妹今日大约还未醒,我们等一等。”   身后人不疑,阿四的目光落在一处,微微停顿。   唐琢从不疑心这人敏锐的观察力,当即顺着阿四的目光,走了几步去看。木门外,积雪一夜后凝得更实,有人字迹歪歪扭扭,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   “我去找治病的药,等我。”   唐琢面色蓦地寒下,他沉声:“是时雨。”   ——阿竹妹妹身边,有这么一笔烂字的人,只能是“恶时雨”。   “恶时雨”走了?   唐琢目光闪烁,立时觉得这是自己攻陷戚映竹的好机会。他嘱咐身后的阿四:“把字抹掉。”   阿四点头。   唐二郎振振衣袂,这一次,没有了时雨的顾忌,他直接推开院门,大摇大摆地进去。只是临近女郎的闺房门前,唐琢迟疑一下,决定还是要顾忌一下身份。   他温和地隔着门:“阿竹妹妹,我来看你了。”   他料想戚映竹病重昏迷,此时不醒,他便能直接带人,进去无所顾忌地把戚映竹抢走,藏起来。   不想屋舍中传出几声闷咳,戚映竹那虚弱的声音传出:“唐二哥么?稍等。”   唐琢听到她声音,心间猛喜,不觉一荡,当真听话地束袖立在门外,等着女郎梳洗。   他先前那孟浪之事行得荒唐,此时为说服戚映竹,怕戚映竹太过刚烈,他自要补救。   而屋中的戚映竹撑着气,擦掉眼中落泪,吃力地收整自己。她昨夜哭了一整夜,在梦里反复地念想那离去的少年。她一直想着时雨落下的那滴泪,心痛如绞……   一夜难眠,此时还不得不应付唐琢。   —   阿四立在院门外,其他卫士三三两两地站在后,监督着他。几丈外,唐琢柔情蜜意地与戚映竹隔着门帘说话,扮演温情之人。   阿四嗤笑。   他知道唐琢对他不完全放心,出行必带卫士监督他。唐二郎这般狭隘……但是阿四也无所谓。他只是借这个人避难而已,有朝一日,待他伤势养好,待追杀之人慢慢淡了,他自然会离开这里。   他是吃了那什么命命相护的药,让他不得杀唐琢。但是,唐琢不招惹他,他好端端地杀一个未来的王侯做什么?   唐二郎太过小气了。   此时……阿四接受任务,去消毁时雨留下的字。   挺简单的一个任务。   阿四垂眸,目光闪烁:小时雨啊……可怜巴巴,喜欢上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害得他都不忍心欺负小时雨了。   何况时雨其实因为戚映竹的缘故,一直在对付金光御一事上,稍微游离在外。   相信只要“秦月夜”放弃追杀金光御,时雨是不会主动来杀金光御的。   至于“秦月夜”的追杀……反正金光御已经消失了,以后也不会出山了。他不会再招惹“秦月夜”的杀手,秦随随聪明的话,就应该在宋凝思婚宴后,彻底从中原撤退,好好经营她的杀手楼。   毕竟之前“秦月夜”的内斗,杀手楼折损的人太多了。不然怎么会追杀金光御这种事,都需要步清源和秦随随亲自出山?   也多亏杀手楼现在人手不足,金光御才有消失的机会……接下来几年,“秦月夜”应该都会韬光养晦吧。   阿四一边想着这些利害关系,一边慢慢地抬脚,漫不经心地用靴子扫雪。他脚下雪挪动间,窸窸窣窣,将地上那行字抹去。   阿四做好这些,神色微妙地笑了一下,迈步就跨过木门,进入院中。那些偷偷监督他的卫士们连忙上前,见地上的字迹果然被抹干净了,才放下心,回头禀告二郎。   主屋前,隔着毡帘,戚映竹轻声细语地、疲惫万分地,推拒唐二郎:“我不与你下山,我在山上住的清静。”   唐琢哀求:“阿竹妹妹,我都说那日动手动脚,是我情难自禁。世间任何一郎君,面对喜爱的女郎,都是忍不住的……我已发誓我不会再那般对你,为了讨你欢心,我都不会去找时雨的麻烦,为何你还不信我呢?我只想带你下山,让你得到好好救治而已。”   戚映竹没揭穿他的谎言。谁知道若是这人知晓自己猜出他和时雨之间的交易,这人会不会铤而走险,直接杀了自己呢?   唐琢的心狠手辣,巧言令色,戚映竹已然看清。只是碍于他身份,她只能虚与委蛇。   戚映竹道:“时雨会照顾我的。”   唐琢一窒。   他面容微狰狞,脱口而出:“那么时雨呢?我天未亮就过来找你,他人呢?我告诉你吧阿竹,他已经抛弃你了,不要你了!他年纪小小,心性不定,爱一时恨一时,都是很难说的。他不像我这般爱了你许多年……我只想帮你。”   阿四微微挑眉。   他立在台阶下,隔着毡帘,看不到戚映竹的身形,但他心里生了兴趣。   其实他从未见过戚映竹的庐山真面目。他很好奇,一个病得快死了的人,该是生的多花容月貌,才会让唐二郎发疯这么久,连小时雨都念念不忘,赖在这里这么久?   唐琢已经急躁万分,他沉声:“阿竹妹妹,我是为了你好,今日你必须跟我下山。”   他手抓住帘子,就要掀开。一道些许戾气的少年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住手!你敢碰我姐一下,今天谁也别想下山!”   唐琢扭头,看到是戚星垂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身后跟着狐假虎威的宣平王府的卫士仆从们。   戚星垂沉着脸,瞪着唐琢。这人那天打伤他!不知道对他姐做了什么!他醒后闹着要算账,阿父阿母还把他关起来!   他算是看清唐琢真面目了。   他之前还嫌弃时雨身份不配映竹姐,但是和唐琢相比,时雨做姐夫,简直完美。   戚星垂怒气冲冲地走来:他必然要帮戚映竹一把。   他因混账,不是喝酒就是出府打架,不知多少次错过帮映竹姐的机会。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待在府中,时雨昨夜找他、将戚映竹托付给他的时候,戚星垂才没有错过。   —   唐琢和戚星垂闹了一通,唐琢恼羞成怒,戚星垂胡搅蛮缠,戚映竹拒绝跟他二人任何一方下山,两人各自不情不愿地看着对方下山。   但戚星垂仍有胜利的感觉。   因为戚星垂留了仆从照顾姐姐。   唐琢……他一个人都没能留下。   唐琢拂袖离去,铁青着脸,不与戚星垂那个幼稚小孩斗气。但是,他怅然若失,想到今日阿竹说话时的虚弱,他心里浮起恐惧感。   唐琢挣扎许久,想到自己的世子之位,再想戚映竹的身体……他回头对卫士勉强吩咐两句:“拿些钱财散出去,雇些江湖侠客去天山,看能不能把那九玉莲买下来。”   唐琢喃喃自语:“我若是能救阿竹妹妹的命,她就会跟我吧?”   —   山上,两批人走后,仆从们去收拾屋舍、熬药。   戚映竹郁郁地披衣靠着床榻,怔忡地望着凝乳般的窗外雪发呆。一会儿,她便泪水凝凝,但她又擦去眼中泪,下巴靠在膝盖上,抱住自己单薄的身子。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今早从内舍到屋舍门口的那几步距离,她都头晕目眩,恶心难受。   之后一天天,恐怕会更糟。   她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她想念时雨。   但是时雨已经走了。   他是害怕了吧……害怕也正常。他从未有过那般感情,他第一次面对的人就是将死之人,他心生惧怕,转身逃走。   也怪她心生期盼,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拉着他沉沦。   但是……虽然有这么多缘故,戚映竹仍然想念时雨。   他是彻底走了,不再回头了么?   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等不来时雨了吧?   她会在这里落寞离世,而时雨躲起来……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她还是想再等一等,她期盼地想着,万一时雨不害怕了呢,万一时雨回来了呢?   怪她卑鄙,想要时雨陪伴。明明说好只眷恋一点儿,明明说好只要能曾经拥有便好,明明说过不想让时雨伤心……人却是这么贪心又胆小。   —   在戚映竹一日日等待又无望的时候,少年时雨已经出关,拿着地舆图,混在了去天山的路上。   时雨不关心江湖事已经半年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很多人赶往天山,都是想抢那九玉莲。   天山被天山派所守,天山派对九玉莲势在必得。天山派为了避免纷争,给了许多门派钱财和利益,只求对方将九玉莲让出来。   天山派和各大门派,已经将九玉莲默认成了天山之物。   但是那些等着九玉莲救命的人、不入大门派的武林人士,对此不满:   “凭什么说是他们的,就是他们的?九玉莲只是长在那里,他们天山派是运气好,势力划在那里,九玉莲可不是他们的。   ”他们只和大门派商量,怎么,其他江湖儿女,都是死人?他们有跟我们商量过么?老子还等着拿九玉莲救我哥的命,谁跟他们商量!”   也有江湖人士唉声叹气:   “其实他们也不容易。他们天山派想要那九玉莲,听说是为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本是习武天才,是被天山派看好的未来栋梁。但是那孩子有一次偷练不该练的武功,走火入魔,那些人花了很大力气保住那孩子的命,但孩子手上筋骨全断了,还落下了一身毛病,整天病歪歪躺在床上,说活不过十岁……天山派想要九玉莲,救那孩子的命。   “那孩子还是天山派掌门的早死的弟弟留给掌门的。为了不让人说道,不得给那孩子治病么?”   篝火边,一群没有门派的武林人士说得唾沫横飞。时雨沉默地与他们坐在一起,他用兜帽罩着脸,似乎对他们说的话没兴趣。   众人发愁后,又一起摩拳擦掌:“兄弟们,不如咱们结伴而行,一起想办法,先拿到那九玉莲?拿到后怎么分,咱们之后再商量?”   时雨将兜帽掩得更深,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等他们得到了宝物,整个江湖都会被搅进来抢。   那群乌合之众却就此立誓,成立盟会,共夺九玉莲。   一人发现有个少年抱着一把黑色伞,沉默地坐在旁边,无动于衷,忍不住推推时雨:“小兄弟,你也加入我们么?”   时雨瞥他们一眼:“我不和死人合作。”   众人大愕,又面容涨红,几人拿着武器就凶悍站起:“你是何意?!”   时雨站起来,斗篷微扬,他抱着伞面无表情地看他们,离开这里。他这幅模样,更加激怒人。受不得激的人在时雨擦肩走过时出掌堵截,但手掌未碰到少年的衣角,便见少年的黑色斗篷轻扬,刷的一下,少年手中黑伞撑开。   数十暗器飞针,向四面八方的偷袭者杀去。   登时间,地上倒了一片,呜呼哀哉。没敢动手的江湖人士们面面相觑,心生惧意,强笑道:“少侠好身手,是何门派?”   时雨不理会任何搭讪。   他撑伞而走,地上躺着的一人愤愤不平道:“你就是仗着有个好兵器而已——”   他眼馋地看着时雨的黑伞,而其他稍厉害些的江湖人,已经不忍看了:兄弟,少说两句吧。你们这么多人堵那少年,那少年撑伞瞬间,那反应多快……那样子,看着是只靠一把伞么?   那少年分明有好身手,只是不想和他们动手,耗费体力而已。   时雨漆黑的眼睛,看向地上躺着的多话之人。那人一个凛然,便见面前一闪,时雨瞬移般出现在他面前。这人心里骇然,猛地跳起要躲,却被时雨一脚踹下去,靴子稳稳地压在这人的喉咙上。   这阴狠……其他人求饶:“少侠饶命!”   时雨淡声:“央央病了,我不想杀太多人,我要给她积福。你们全都跪下,给央央祈福,念够一百遍,就能活命。”   众人:“……”   时雨垂目:“不愿意么?”   他语气分明没什么起伏,这群乌合之众已经连忙点头:“愿意,愿意的。”   ——这少侠到底是谁啊?   谁又他妈的是央央啊?   —   深夜林间,诡异地跪着十数人,可笑无比地大声祈福,胡乱地说着吉祥话。   他们悲愤地讨好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并不监督他们。他坐在树梢上,慢看天上星辰,颊畔被冷风吹拂。   待下面的古怪行为结束后,时雨跳下树后,问他们:“那个九玉莲,什么时候会开花?”   众人被折腾得快疯,赶紧回答:“我们有在天山的内应,说那花腊月才会开。但现在天山派已经把那里都围堵起来了,普通人很难进去啊……”   时雨若有所思,他看向这些人。   这些人后退一步:“你、你又要干嘛?”   时雨看着他们:“你们总归要死,不如替我做事,当我手下,打探一下九玉莲。”   众人:“……”   ——原来这人,一直把他们都当死人看待么?奇耻大辱,大丈夫谁能忍?!   然而……他们打不过时雨,只能忍了。   —   过了十日,戚映竹觉得时雨果真不会回来了。   她又开始咳血,开始整日昏迷,这让她惧怕无比。当戚诗瑛别别扭扭地来看戚映竹时,好不容易赶上戚映竹不昏迷的时候。   戚映竹求她:“让那御医,给我开一些虎狼之药吧。我不想整日缠绵病榻,整日昏迷。旁人来我也不知,旁人走我依然不知。这般日子太痛苦了,我想能下地走路,像正常人一般。”   戚诗瑛:“你怎么可能像正常人一样?你现在这样,还能活一年多呢。御医说养的好,一年半两年都有可能……你要是吃那什么药,寿命也就半年了。还有你这么找死的?”   戚映竹轻声:“你不知道缠绵病榻有多苦,只要能像正常人一般,半年寿命,我已知足。”   戚诗瑛一窒。   她说:“你不等时雨了么?”   戚映竹别过脸,道:“他不会回来了。”   见戚映竹目有哀意,戚诗瑛头一下子痛了。她犹犹豫豫,不敢答应戚映竹。但是戚映竹格外恳切地求她:   “诗瑛,我亲身父母,是怎样的人呢?”   戚诗瑛微怔,她面容有些僵,别过脸。   戚诗瑛硬邦邦道:“我不知道。阿母……养母生下你没多久就死了,阿父……养父也没活几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早忘了你父母了。”   戚映竹低着头:“我这一生,龟缩于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京城外的落雁山。昔日时雨总说服我,想带我走。我又期望,又知道自己走不了……而今他已经走了,我才想走得远一些,能够离他近一些。”   她微微仰脸,日头映着她莹雪般近乎透白的脸颊。   清风吹徐,戚映竹像是一道即将散去的月光:   “我想看一看我父母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想回到我出生的地方……若是我走了,我希望能死在我父母身边。我从未见过他们一眼,但想来,他们应该是极好的人。我没有缘分与他们做父母子女,但望若有下一世,能够见到他们。   “诗瑛,你觉得人会有来世么?我希望有。我这一生……我不太喜欢。我想要好一点的人生。我其实不羡慕侯府的生活,我本就应只是一个乡野丫头而已。乡野丫头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父母,他们会庇护我吧?”   戚诗瑛静静地看着戚映竹。   她想到她的幼年,想到养父还没有死的时候,想到风雨敲窗,养父将她护在怀里……戚诗瑛眼中泪落下,她又苦涩一笑,别过头。   戚映竹轻声:“……那样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时雨。可是他会受很多伤,说不定,他有一次受伤,就会倒在我家门下。我一定会救他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   戚诗瑛脱口而出:“别说了!”   她身子颤抖,说不出话,跑出屋子。   —   戚诗瑛到底答应了替戚映竹向御医说情。   宣平侯府是不同意戚映竹用虎狼之药的,他们认为病歪歪地躺着,也比只有半年寿命好。但是戚诗瑛瞒下了他们。   戚诗瑛觉得:反正我就是恶人。我害死戚映竹的命,让她少活那么长时间,是因为我本来就讨厌她。我这种恶人,需要跟别人说理由么?   十日后,时雨进入天山地段的时候,戚映竹收拾包袱,关闭屋舍门窗,准备离开这里。   她推开门要走,见戚诗瑛竟然一身劲衣打扮,牵着一匹马,等在门外。   戚映竹愕然。   戚诗瑛冷冷看她一眼,恶狠狠道:“你不是要葬在你父母身边么?养父养母的墓你知道在哪里么?快点,我等着埋你呢。”   戚映竹望着她,微微一笑:“诗瑛,谢谢你。”   戚映竹不安地问:“养父养母不管你么?”   戚诗瑛嗤笑:“他们觉得愧对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和你可不一样。”   戚诗瑛不耐烦地催促她快一点:“你现在身体和正常人也差不多了,别柔柔弱弱地跟我装可怜。我告诉你,我从来不吃你这套,我看到你那病歪歪的样子就烦。”   戚映竹低低应一声。   山间雪已消,景物枯荣,自有天象。   戚映竹最后回头,望一眼自己住了半年的地方。她轻轻叹气,要掩木门时,垂头,目光微微一动。   戚诗瑛:“你又怎么了?怎么这么多麻烦事儿?!”   戚映竹柔声:“诗瑛,你看,这地上是不是有字。”   戚诗瑛一听“字”,头就疼,她警惕万分:“你是要说我不识字么?”   戚映竹蹲下去,用帕子擦去落叶尘埃,土地上,便映出一道极浅的字:   “我去找治病的药,等我。”   戚映竹怔忡。   —   时雨武功高强,便是他的一手字再烂,他的笔迹入木三分。雪能够擦掉,雪下的地面,却擦不掉。   不知道阿四为什么没有擦掉这行字。   但是戚映竹蹲在地上,看到了。   她抬头,怀着复杂心情,想笑又想落泪:“诗瑛,时雨没有要离开我。” 第60章 戚映竹仍然决定离开……   戚映竹仍然决定离开落雁山。   她已经服了虎狼之药, 生命也许只剩下最后半年。哪怕心爱时雨,但她既不知道时雨取的什么救命药,也不知道时雨去哪里去, 何时能回……京城此地本没有她所眷恋的,生命最后一段时间, 戚映竹仍做好和自己亲身父母陪伴的准备。   只是在临去前, 戚映竹要给时雨留些信息, 让他回来后,知道去哪里寻她。   戚映竹在屋中留了信笺, 仍不放心。她常年对人生消极以待, 此时却生了些许期望。戚映竹下山后,去威猛镖局,想求见镖局的胡老大, 给时雨传个讯。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 想去争取些什么。   可惜胡老大听闻她想给时雨传讯,支支吾吾:“时雨啊,他去送镖, 出了远门, 可能短期不回来吧……”   时雨临走前, 也托胡老大照看落雁山上的女郎。   戚映竹望着胡老大,声如细雨:“我知道时雨不是你们镖局的人,他应该……身份特殊。我只是想让你们告诉他, 我去了哪里。我……更想知道, 他去了哪里。”   胡老大见这女郎言辞闪烁,心中一动,想她莫非猜出时雨的身份了?   胡老大沉吟半晌, 答:“女郎,你既然对时雨大人的事知道一些,那也当知道,我们只是他们的下属。时雨大人他们这样的人,偶尔会在我们这里停留,传送讯号。但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向他们传送讯号的。抱歉女郎,我们联系不上时雨大人。”   戚映竹默然:时雨大人……   她忧心忡忡,想时雨一个杀手而已……难道比她以为的普通杀手,更加厉害么?   她到底……是招惹了怎样一个杀手啊?   戚映竹只好道:“那时雨若是回来寻我,烦请您告诉他一声我去了哪里便好。”   这般倒是好说,胡老大痛快应下。   戚映竹这才和戚诗瑛一同离开京城此地。出京时,闫腾风竟然穿着官服,肃冷着脸,在镇口等着他们。闫腾风淡淡地看戚映竹一眼,转向戚诗瑛,戚诗瑛扬着下巴:“怎么了?我还不能出远门了?我阿父阿母又找你来捉我么?!”   闫腾风头疼,招她:“过来!你带着映竹女郎四处跑,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戚诗瑛一点就炸:“能出什么事?我会武功的!就算她是绝世佳人,她都病成那个鬼样子了,我和她同吃同住总行了吧?”   二人与闫腾风说了半天,闫腾风才勉强同意她们离京。只是闫腾风要戚诗瑛去了哪里,都要写信告诉他。他帮她稳住宣平侯府,并非不辛苦。戚诗瑛便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因为戚映竹身子弱、不能骑马,戚诗瑛便把马卖了,换了马车。戚诗瑛非常潇洒地坐在外面赶车,自回到了京城宣平侯府,她很久没有这般悠闲的时候。京城规矩大,侯府规矩更严,为了配得上自己的身份,戚诗瑛兀自做了很多努力。   傍晚时,马车停在驿站休息。戚诗瑛不冷不热地开车门让戚映竹下车,不想车门一开,一杯茶捧到了她面前。戚诗瑛一怔,抬起眼看车中女郎。戚诗瑛语调古怪:“我喝不惯茶。”   戚映竹温声:“你尝尝这杯。我用旧年雨水泡的,又滤了好几遍,与你在侯府喝的茶不一样的。你赶车辛苦,我也没有旁的能报答,只能尽力为她泡一盏好茶了。”   戚诗瑛一个白眼翻上天:“能有什么不一样?侯府的茶叶,比你能拿到的,不知道好多少!”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接过了这杯茶。她偏偏不学名门闺秀的作风,端过茶就牛饮。而就是这样,她都品出一番清甜的滋味。戚诗瑛慢吞吞地端着这杯茶,低头看茶叶,听到已经下车的女郎立在前方:“这便是驿站么?”   戚诗瑛:“是啊。你没有来过吧。”   戚映竹摇头:“昔日只在书本中看到过。”   她目蕴轻愁,青色斗篷托着纤柔身子,站在灯火长廊外。灯烛荧惑,她风致楚楚,动人十分。她浅笑时,颊畔的梨涡也若隐若现:“我第一次见到书本上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戚诗瑛:“……”   她硬邦邦道:“别跟我这么说话,我不吃你这套。”   戚映竹诧异地看她,见戚诗瑛扭过脸兀自进驿站去。戚映竹首次出门,心里也慌乱十分,连忙提着裙裾跟上。   便是这般,两个女郎慢腾腾地走,也到了戚诗瑛曾经住过的村子。原本,戚映竹亲身父母救过当年的君侯和侯夫人,那她父母所住的地方,离京城也不会太远。   寒夜起雾,白霜铺地。戚诗瑛带着戚映竹在零落的村舍间穿梭,许多村民朝他们投来异色目光,戚诗瑛当没看见。戚映竹跟着戚诗瑛,到村子最偏僻的、被苍天密树掩盖的角落里,若非戚诗瑛推门,戚映竹都不知道这里藏了个房子。   戚映竹进门,便被烟尘呛得不住咳嗽。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好奇地四处观望。家徒四壁,房中什么也没有。   戚诗瑛淡声:“别看了,屋子早就空了。我不到十岁就离开这里了。只是你既然要回来看,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打地铺凑合吧。娇滴滴的你,能够受得了吧?”   戚映竹自然应下。   她颇为不好意思,但看着戚诗瑛进进出出地烧火,她只能帮着抱一点儿柴火。而就是这样,她手上被木头划破了血。戚映竹不想让戚诗瑛发现,但是吃干粮的时候,戚诗瑛仍然一眼看见。   戚诗瑛匪夷所思地看她一眼:“……你真是一点活儿都干不了啊。”   戚映竹低声:“只是以前身体不好,做不了而已。这种事,其实熟练了,也没什么干不了的。”   戚诗瑛本想嘲讽她两句,但是看她如此,戚诗瑛心里忽然一阵难受,也不说话了。   夜里,二女打地铺入睡。戚诗瑛背对着戚映竹,朝着木门的方向,一柄小刀被她放在枕前。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也习惯了提防身边发生的很多危险。但是戚映竹柔柔弱弱地从后依来时,仍让她僵了一下。   戚诗瑛脾气不好:“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月光从破漏的纸窗照入,戚映竹盖着自己的斗篷,轻轻地靠近戚诗瑛。她道:“我见你睡不着,一直摸小刀……我也睡不着,诗瑛,我们能聊聊天么?”   戚诗瑛:“我是要保护你,才不好睡得太沉。谁说我睡不着?不过你怎么睡不着?”   戚映竹:“我睡眠一直不好的。不过,你既然能睡的话,是我打扰你了,对不起。你睡吧。”   戚诗瑛:“……”   过了半晌,她翻个身,面朝戚映竹。戚映竹闭着眼,睫毛纤纤,唇红肤白,乌发贴面。她的美貌与柔弱,让戚诗瑛又是嫉妒,又是不服。可是……戚映竹弱的,让戚诗瑛都不知道该怎么欺负她。   好像随便一碰,戚映竹都能被戳坏。   戚诗瑛认命地问:“你想聊什么?”   戚映竹睁开盈盈美目,她浅浅露出笑容:“诗瑛,你不是说,阿父去世的很早么,为何你十岁才离开的这里?”   戚诗瑛:“有一天,阿父……养父上山砍柴,被猛兽咬了腿。他没有当回事,觉得就算瘸了一条腿,也能继续干活。他也舍不得去镇上掏钱看伤,自己随便抓点儿草药吃了。后来,他就开始生病了……再后来,就病得快死了。   “他这才慌了,他怕他死后,没有人照顾我。我记得那天下很大雨,他拖着那条伤腿,发着高烧,推着小车,车上坐着我。这里的每一个村子,其实大家都沾亲带故,算是一个族的。养父求村长养我,村长应了。   “他死后,整个村子的人便轮换着养我。但是大家都很穷,每个人性格也不一样。要不是村长答应了,大家其实挺不想多养一个孩子的……十岁的时候,我就从这里跑出去啦。因为我听说,镇子上的人都很有钱,能够每顿饭都吃饱,还能穿金戴银。我也要过上好日子!”   戚映竹伸手,握住了戚诗瑛的手。她的手向来温度低,戚诗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   戚诗瑛的目光在夜中幽若,她陷入回忆中,声音很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脾气还很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活下去,好辛苦。我被拐卖过,被骗去过青楼,我跟着伙计搬过货,我也和街上的乞丐们一起抢馒头。我不想回去村子,就想在镇上过得好。”   戚映竹微微一颤,她哽咽:“诗瑛,这本该是我承受的。”   戚诗瑛垂下眼皮,看着她泪水盈盈的目光。戚诗瑛忽而有些尴尬,道:“其实也没那么惨。我也学到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东西啊,我还学了武功呢,谁也欺负不到我。闫大哥找到我的时候,我威风凛凛,是街上的霸王,大家都要给我交保护费的……”   戚映竹搂住她的身子。女郎耸下肩低垂头,泪水烫着戚诗瑛的脖颈。   戚诗瑛僵硬。   她声音慢慢变小:“所以我特别喜欢金子,喜欢元宝……你别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过。”   戚映竹轻声哽咽:“我常年自怨自艾,你回来后,我虽然心里知道应该给你让位子,可我觉得我也不欠你。因为我过得也不是很开心……但是我今天才知道,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生气,厌我,都是应该的。我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多年,只是被你讨厌,我仍然何其幸运。”   戚诗瑛:“……你都快病死了,就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了吧?”   虽然她不领情,戚映竹却仍是轻声地抱歉,说着对不起。她柔柔弱弱,小猫一样的……戚诗瑛噗嗤笑,绷不住了:“我有点知道时雨喜欢你什么了。   “哎呀,你也太……招人了吧?”   戚映竹一噎,她正心疼戚诗瑛,谁想到戚诗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戚映竹迷茫地抬起脸,眼中含着泪,雾水哽在眼中,她自己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在旁人眼中,有多楚楚动人。   戚诗瑛凑到她面前,抓着她的下巴,盯着戚映竹看半天。戚诗瑛忽然促狭地低头,在戚映竹脸上亲了一口。   戚映竹:“……!”   她吃惊万分地睁大眼,一下子结巴:“你、你、你……”   戚诗瑛:“怎么啦?”   戚映竹小声:“女郎不能亲女郎的。”   戚诗瑛:“表达一下感情嘛……这不代表我喜欢你哦。好啦,不跟你聊了,我困了,要睡了。”   她扭头用衣服盖住脸,遮住自己脸颊的滚烫,暗恼自己方才怎么没有忍住。哎,都怪戚映竹哭哭啼啼……   戚映竹纠结万分地盯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很久,还是忧心忡忡地闭上眼,努力入睡。   --   腊月的时候,天山上的百年九玉莲,在万众瞩目下,徐徐开了花。   雪封高山,众人驻足山头,屏着呼吸,亲眼看着那花开了,一众人的脸上,有了笑容。天山派的人守着这花,已经守了许久。外界传得纷纷扰扰,但只有天山派的人,最清楚此花的功效。   为了能够成功得到此花,天山派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封山,不许任何人进去天山地段。那些大门派的人,天山派好声好气地用钱财和利益将人哄出去,那些小门小派或无门无派的人,则直接打杀。   天山派的霸道,如此可见一斑。   掌门亲自将开了的花摘下,迫不及待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盛满药水的木匣中。掌门亲自将匣子封住,用密码锁封口后,这才绽放了笑容。掌门将匣子递给自己身旁的人,听到身后人感叹:“小行有救了啊……”   掌门目光闪烁。   身后人感叹的话未说完,掌门蓦地气息一寒,提气朝一个方向拍去一掌,山上雪花纷涌:“谁?!”   雪与冰粒一道袭去,肃杀凛然,众人未及反应时,眼见掌门身后的雪破了洞,一个黑衣少年从中步出。那掌风直刺,袭杀向少年。黑衣少年却浑然不顾,顶着杀戮,直接扑来。   面颊、脖颈、手腕,被风雪挂上血粒子。   时雨纵步将掌门身后那拿着匣子的人扑倒在地,抢向那人手中的木匣。那人反应慢一拍,但被时雨扑到雪地上时,已然反应过来,一掌拍开!   时雨与这人各持木匣一方,使力相夺。   暴雪在二人身后袭来,时雨扑着这人,一道在雪地间翻滚。同时间,时雨另一手向后扬起,他背后的大伞旋转着飞出。黑伞在雪中撑开,飞针密密洒向四周。   周围人全都反应了过来,扑袭而上:“何人竟敢抢天山派的圣物!”   时雨被掌门一掌拍中后背,他闷哼一声,在密雪疾风翻滚间,运足劲,手腕抬起一刀划下,将身下缠着他的人一刀解决。雪倒吹,时雨抱紧匣子,几个翻身后半跪于地。风将他的斗篷吹落,露出少年的面孔,嘴角的血。   天山派掌门厉声:“好小子,孤身闯天山,你以为我们这么多的人,你能出去?把圣物还来!”   时雨看着围住自己的人:“杀光你们,我就能出去了。”   天山派掌门心中大震,口上骇笑:“口气倒挺大!吾派镇守天山百年,武学渊博,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敢说这样大话?报出名号!”   时雨睫毛上的雪花凝成冰,他偏脸打量着这些人,眨一眨眼,淡漠无比:“杀人为什么还要告诉你们名号?”   他将木匣放入怀中,人站了起来,看向这漫山的人山人海。黑色大伞扔在雪地上,他取出自己的双匕首,目光冷无情,迎上这些高手。   此战艰难,他来的时候就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关系,他杀人从来没有负担,只要他能把这里屠尽……央央就能得救了。   --   这一年的冬天,戚映竹和戚诗瑛在破落的村子里渡过。不过也不如何凄凉,她们有钱财,日子比戚诗瑛小时候经过的,不知好了多少。   上元节的时候,戚映竹本想一人在养父养母住的地方待着,戚诗瑛却耐不住那般凄冷,强硬地拖着戚映竹出去看花灯。戚映竹本也没有在上元节的时候看过什么花灯,她又仅仅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女郎,戚诗瑛一撺掇,她就犹犹豫豫地被拖出去了。   满街银光晕黄,光华璀璨。   二女挤在人山人海中,戚诗瑛兴致勃勃,戚映竹虽然喜欢,却也有些慌乱。她紧紧地抓着戚诗瑛的衣袖,怕走丢了人。熙熙攘攘间,二女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几个武士拦住路。   那几人拦在戚映竹面前,拱手。   戚诗瑛一下子警惕:“你们干什么?强抢良家妇女么?”   戚映竹面容一下子绯红,她拉住戚诗瑛,彬彬有礼地问人:“诗瑛,这般多的人,诸位壮士既然迎面来请,自然不是什么恶人。几位壮士,见笑了,是我朋友太担心我。可是我们犯了什么忌讳?”   几个壮士本就在楼上看到戚映竹,心里惊艳这般小地方,还有这般相貌的女郎。他们得主人之令,下楼来请,再见这女郎气质娴雅,便知对方身份不一般。   几人客气道:“两位女郎莫怕。我家郎君是此间镇长,本应下百姓于此夜办灯盏灯会,有花神娘娘祈福。不想我们请来的花神娘娘,今夜病了,让我们郎君大发脾气。我们郎君在楼上看到女郎这般相貌,便想请女郎上楼一叙。”   戚映竹愕然,拒绝:“不好意思……”   戚诗瑛打断她:“好,我们答应!办花神哎,你傻啊,为什么不答应?”   戚映竹小声:“我又没有玩过,也不知道规矩……”   戚诗瑛:“哪有规矩?我小时候就见过的,你只要站在花车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凑上去的百姓们撒花撒糖,就行啦。这花神,就是把福气散给大家……多合适你。”   --   在戚诗瑛的撺掇下,戚映竹被推上了楼,上楼便被人围着打扮、换衣。   她尴尬万分,看到那些要给她换的衣裳,便摇头不同意。她抱着自己的衣裳,一径往后退。嬷嬷们追着她苦口婆心:“女郎,你这般相貌,不要不好意思啊,这样穿着很好看……”   戚映竹涨红脸,努力解释:“我不穿,我身体不好,这样太冷了。我会生病的。”   嬷嬷们没有当一会儿事,只觉得这般佳人,自然要将风度尽展于人。便连镇长都兴奋万分,觉得此事可成为他的一大政绩。戚映竹兀自向后退,摇头不肯,那些嬷嬷们围着她劝,说的她头痛万分。   推搡间,戚映竹腰靠在身后栏杆上。她头有些晕,被人将华衣披在肩上,又被七手八脚地梳发涂脸。昏昏沉沉间,戚映竹不知被谁在腰上推了一把,整个人身影微晃。她向后一步,轻飘飘地,向后跌摔了下去……   众人:“……!”   ——这女郎怎么一推就倒,这般弱?   下方人群中的戚诗瑛,本在等着看热闹,冷不丁看到楼上的戚映竹跌落下来。她惊愕一分,手中长鞭当即甩出,想纵上接人。可惜人潮汹涌,挤着戚诗瑛。戚诗瑛厉声:“阿竹——”   灯火濛濛,如浪如海。   人群熙攘,纷纷绕绕。   天地惶惶,众人仰头惊望。   灯海火影间,盏盏明灯照映,一个黑衣少年在楼阁间跳跃、飞奔,他自树上跳下,又在墙头几次跳跃。   灯光照在少年的面颊上,映在他一闪而逝的奔跑身影上。寒风肆意,黑影如魅。当戚映竹向下跌落时,华衣托着她的纤纤身子,让她如一只缤纷的蝴蝶般向下落。   周围人群哗然,却挤不开来。对面在楼阁间跳跃的黑衣少年仰起头,看向楼阁。他一步跃出,从对面的楼顶屋檐上扑来,灯火光华,一把将戚映竹接抱在了怀里。   戚映竹心跳剧烈,怕得闭着眼,忽然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她熟悉的少年气息温热,带着紧张,在她头顶高声:“央央!”   戚映竹抬起了脸,灯火明耀。 第61章 戚映竹脚踩到实地,……   戚映竹脚踩到实地, 仍呆呆地看着这个拔身而来、救她的少年郎。   斑斓的华衣披在身上,发丝凌乱地贴着面,戚映竹仰头, 恍恍惚惚,觉得这像是一个梦。   她手指攒紧自己袖子, 讷讷道:“时雨……”   时雨眼睛清亮有光, 若流离之火。他应一声:“是我。”   他凑近看她, 戚映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时雨奇怪道:“你怎么能下地走路了啊?”   戚映竹没法多说自己的现况,清风徐来, 她闻到少年身上的血腥与汗味。时雨神色如常, 似乎数月不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戚映竹一滞,心里登时乱了, 胡乱地猜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群人从楼上冲下来:“让让!”   戚诗瑛也在人群中往这边挤:“都给姑奶奶让开!”   那些楼上的嬷嬷和武士们先冲了下来,急忙来看从楼上摔下的女郎。他们在楼上便看到了那少侠飞来接住女郎的一幕, 此时下来后,连忙千恩万谢,又拉着戚映竹要走。   戚映竹紧张, 本能地伸手拽住时雨的袖子。   时雨敏锐无比, 立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永远这般, 徒然无谓,不知道他在黑夜和人群前握住她的手,让戚映竹何其赧然又欢喜。   时雨从来不理会别人, 只盯着戚映竹:“央央,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你想去么?不想去的话,咱们回家吧。”   ——他逃亡一路, 甩开追杀的人,伤痕累累,护着怀中的木匣,便是心中生了极致的渴望。这渴望他以前从来不懂,现在却让他厌倦那些江湖追杀,只想赶到戚映竹身边,“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   戚映竹望着时雨,缓缓露出笑:“我想去的。时雨,你和诗瑛一起等我,看着我,好不好?”   ——她想让时雨好好地看看漂亮的自己。   她一直在生病,一直在养病,精神从来没有好过,气血从来没有足过。但她现在服了药,像个正常人一样。她并不信世间会有灵丹妙药医好自己,她只是不忍拂时雨的意。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便想让时雨好好地看到她最漂亮的时候。伤怀入骨已然要面对,无法改变,那么,便要往好的方向去想。伤怀只是一时的,自己不在了后,时雨能够记得今夜的自己。   戚映竹暗自希望,这世上有一人,能记得自己一辈子。   时雨眼露迷茫:“谁?”   戚诗瑛终于从人群后拼力向此方挤了进来,一来便听到时雨那声“谁”。她脸色瞬黑:“我!”   时雨回头看戚诗瑛一眼,戚诗瑛咬着牙瞪他一眼,却也没傻得故意去激怒时雨。戚映竹见他二人竟能和平相处,不觉欣慰:某方面来说,时雨的无情,挺好的。   他对身边人,都无所谓。   他抬起眼,只专注地用目光追随她。   --   夜明星垂,灯火耀地。   百姓们将一辆三重莲花样式的华车,围得水泄不通。华车很难同行,然此地依然一派欢欣之气。乱糟糟中,时雨和戚诗瑛立在人中,彼此不理会。忽然间,时雨听到人群中哗然:   “花神娘娘出来啦——”   少年时雨,漫不经心地随着众人一同抬头看去。   黑夜寂寂,灯影重光。那些本寻常,只有立在莲花车上的女郎,披霞衣,梳蝉鬓,描斜红,妆花钿。春衫清薄,风吹纱皱,透出女郎一段雪色皓腕。   飘飞衣带勾勒纤细腰身,细腰轻弯,女郎手中挽着花篮,不断地将篮中的花洒向下方。   密密花瓣如雨露,百姓们争相抢就。   翠葆霓旌,曼丽秀美。女郎垂下眼,明眸微敛,她周身、面容,都透着圣洁无比的柔光清辉。   戚诗瑛都追随着人群的气氛,笑嘻嘻地冲上前去抢着要花瓣:“花神娘娘,看这边!”   明黄的灯海向远处延伸,空气中流窜着爆竹和烟火的残余气息,时雨仰着脸,静静地看着。风吹动他颊畔的乌发,发丝拂过红唇。他仰脸时,心口的跳动滚烫,熨着怀中那方藏着“九玉莲”的木匣。   银色华胜坠下,银光璀璨。戚映竹目光在一片片人头间穿梭,她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时雨的身影。她目中生出喜色,唇角露出浅笑。她撒花时,美目流过那人群后的少年身上,透着几分疑惑:   时雨?   为何不过来呢?   时雨忍不住向前一步,但他又忍不住向后退一步。他捂住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脏,心脏跳得近乎有些疼,而他已然明白这样的感受,叫做“喜欢”。   也许还叫做“爱”。   他也许爱慕她。   也许不爱慕她。   他不知道,也从来想不明白。他只是做想做的事,只是想看着她。   黑夜灯火中,他看着她,久久凝视,目不稍瞬。这一幕,往后许多年,时雨也清楚记得戚映竹望过来的眼神。暗夜明火下那般动人的美,只此一次,美好哀婉,让人想要落泪。   时雨想让戚映竹就这般,光华明丽,开开心心地受到许多人的喜欢。婆娑世界,红尘大梦。无论他在哪里,无论她在哪里,他只是希望她好好的——   他要她活着。   时雨转身离开了人群。   --   “那个时雨,真是好奇怪。他都来了,怎么又走得没有影儿了?他不会觉得我们能够找得到他吧?”回去的路上,戚诗瑛手中晃着一枝从上元节灯会中拿来的花束,抱怨着时雨。   戚映竹在后,低着头:“时雨也许有事儿吧。”   戚诗瑛立刻道:“他能有什么事?说找药也没个音讯,现在回来了又消失。这也太不靠谱了吧。要我说,这种人是嫁不得的……当然,你本来也嫁不了。”   戚映竹没吭气。   走在前面的戚诗瑛忽然觉得自己话说得重,她回头,悄悄观察戚映竹。   戚映竹微笑:“你说的是事实啊,我本来也活不了几天。既然我自己都这般,何必苛责时雨呢?”   戚诗瑛抿唇,不好说什么了。   她没话找话:“晚上的灯会还是好看的。”   戚映竹:“嗯。”   ——她不好意思说,在她心中,最好看的,是她向人群中寻找时,找到的时雨的目光。   时雨的目光,如春雨雨燕般,轻盈飘落她心房。她会一直记得,直到逝去。   --   夜里,沙沙风声吹刮门窗。再紧接着,雨丝绵绵,淋淋漓漓,浇得春草芳华。   戚映竹和戚诗瑛依然睡在她父母的屋中,不过比起当初初来,二女此时置办了家具床榻等物,不用再打地铺。   戚诗瑛睡得香甜,戚映竹在另一床上,辗转反侧。缓缓的,戚映竹叹了口气,她摸索着提着灯下床,推开门走出屋舍。戚映竹靠着木门,将马灯放在脚边。   她立在寒夜的茅草屋前,搂着自己的肩膀,凝视着天地间的清雨出神。深夜时分,戚诗瑛已入睡,这绵雨天地间,好像只有戚映竹一人存在。   她喜爱山间田野,喜爱雨帘下的玩物,看雀儿湿翅,看野鸭从河边游走,看蜘蛛慢悠悠地在房梁角落里结网。云天可亲,田野泥香……若是还能再看到雨夜中,时雨睡在身旁那安然沉睡的面容,就更好了。   不过……时雨好像又走了。   戚映竹轻轻叹口气,正想振奋一下自己,像时雨说的那样,“先从少叹气开始努力”。想到时雨,戚映竹唇间又浮起笑,雨夜寒凉,她打了个哆嗦。   还是回屋吧,若是明天生病就不好了。   戚映竹弯腰提起自己放在脚边的马灯,她提着灯正要拧身回屋,忽而,她停住了脚步。她目光看到一个黑影从茫茫烟雨深处走来,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但是仿佛能够预知似的,她心脏跳了一下。   再跳一下。   穿着绯红色文武袖袍、梳着高马尾的少年从幽暗中走来。   灯烛光照在戚映竹面前的地上,雨丝沾湿地砖,木柱挡住戚映竹的目光。戚映竹不禁往旁边走,想看清他。她看到他红衣凛然,片雨不沾,手中好像提着什么,并不能看清。   时雨目不转睛地从雨中走来,戚映竹眨几次眼的功夫,他站到了她面前。   站在矮两个台阶的屋外,女郎手中的马灯火光微晃,掠向时雨。时雨伸出手,戚映竹看到他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是一个用各式花编就的花冠。   时雨抬起手,道:“你不是花神娘娘么?”   他将花冠,放到了戚映竹发间。他仰着头,也不走上来,为她戴上花冠后,欣赏了一下,满意点头:“我做的。”   戚映竹低垂着眼望他:“你方才离开,就是为了这个么?”   时雨不说自己心跳加速的事,他已学会害羞,学会适当掩饰。他浅浅一笑,大方又乖巧:“嗯。”   他强调:“你祝福别人,我也祝福你。”   戚映竹凝视他:“你还换了衣。”   时雨目光清澄地仰望她:“因为央央说,我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也很好看。我没有太多颜色的衣服,但我有红色的。我好看么?”   戚映竹微微笑。   时雨依然立在雨中,依然片雨不沾身。戚映竹目光看到雨丝绕过他的衣袍,不禁想到了他们初遇那一日。   戚映竹不回答他,喃声:“我答应姆妈的那首诗,‘春夜喜雨’,我现在知道怎么写了。”   时雨问:“什么意思?”   戚映竹躲过他目光,答:“没什么意思……”   时雨笑起来。   比她矮两个台阶的少年闭上眼,灯火落在他上扬微勾的眼皮上。他道:“我知道什么意思。”   他向前走,跨上台阶。   戚映竹怔一下。   时雨闭着目:“我知道‘春夜喜雨’是什么意思。”   他踏上第二个台阶。   戚映竹反应过来,被催着向后退了一步。   雨丝在身后,花冠琳琅于眼前。漫漫细雨,灯如游丝。时雨道:“你说的话,我都有想去了解过。”   他往前走。   她向后退。   时雨慢悠悠地笑:“我知道‘春夜喜雨’的意思是……”   戚映竹靠在了木屋墙上,时雨与她方寸之间,仍闭着目,烛火与雨丝在身前身后摇曳。   灯如雨丝般飘落,时雨低下头,手指不碰她一下,凑到她脸前。   他道:“春夜喜雨,是说‘央央喜欢时雨’。”   “咣——”   戚映竹手中的马灯落地,咕咚滚下台阶去,雨如溪流。   雨水叮咚敲茅草,木屋沙沙如潮起。闭着目的少年脸容微仰,手指自己的红唇:“我答对了,你不奖励我么?” 第62章 雨幕前,戚映竹低着……   雨幕前, 戚映竹低着头。   她肌肤一点点地滚烫,身子却一点点地前倾。她伸出手臂,揽住时雨的脖颈。灯火昏暗, 戚映竹轻轻地看时雨一眼。   闭着眼的少年杀手,身上有一种漠然与天真相融合的气质。雨夜下, 他眼睫毛上翘的弧度, 如同秋千一般, 让戚映竹的心在其上打一个璇儿,荡得晕头转向。   戚映竹非常喜爱时雨。   她第一眼见他, 就对他有别样的感情。时雨也许知道戚映竹对他的纵容与喜欢, 可是戚映竹觉得,他仍是不知道,她比他以为的, 还要远远喜爱他。   这般喜欢,让她可以忍着羞涩, 顺着本能,去靠近他。   戚映竹搂住时雨的脖颈,她眼睛盯着他微翘的、带着些笑意的唇。她心跳加快, 目光快速移开。她没好意思吻他的唇, 眼前又晃着他的脖颈。戚映竹凑过去, 将唇贴在了他颈上。   戚映竹在他颈上,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去亲他, 咬他。   她抱着的少年身子瞬间僵硬。   时雨一下子睁开了眼, 手搭在了她肩上,猛一下低头看她。时雨面容绯红,他一句话没说, 人就砰地一下倒了下去。他没忘记抓着戚映竹的手,搂着她一起,陪他跪坐在了地上。   时雨大声:“你亲错地方了!”   戚映竹慌得连忙捂住他的嘴,她被抱在他怀里,听他那般指控,再加上时雨说倒就倒,弄得她也些许迷茫。戚映竹结结巴巴:“怎、怎么了?”   时雨跪坐着,腰后挨着那倾倒的马灯。他看她一眼后,兀自扭过脸,不知道算是一种什么样的语气:“你把我亲软了。”   戚映竹:“……”   他开始害羞:“腰软了。”   戚映竹脸红如煮虾。   她低着头,手指抠着自己的衣袖,闷闷又羞窘:“……哦。”   时雨兀自扭着脸,害羞了一会儿。   但他向来活泼大方,很快又转过脸来偷看她,观察她。戚映竹微微抬眼,遇到时雨漆黑又探寻的目光。他眼睛里带着笑,眸中像盛了一整个银河的星光。   时雨无师自通:“央央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他不等她回答,也许是他知道她说不出口,他说完后,就倾身过来。时雨伸手捏住戚映竹的下巴,让她抬脸。戚映竹迫于他的力道仰起脸,唇上便迎来他的亲吮。   他不只亲,还要跟她报告:“吃一吃舌头。”   戚映竹嗔:“时雨!”   二人坐在墙下,听着雨声,缠绵亲吻。本是浅尝辄止,奈何情深唇甜,夜深情荡,让人流连忘返。   戚映竹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剧烈心跳,她也疑似听到时雨的。少年的心跳声比她稳,却也和平时不太一样。时雨缠着她,如吃他最喜欢的甜食一般,要将方方寸寸都舔干净。   呼吸在夜雨中清晰得让人害怕。   时雨还不能满足。   他搂她腰的手收紧,勒得戚映竹有些疼。他像控制不住一般地用力,让戚映竹喘不上气,被他弄疼。   戚映竹转脸躲开他的索取,蹙起眉,声音细弱如同撒娇:“时雨,疼。放开我。”   时雨仰脸看她一眼。   这一眼,四目相对。   时雨的呼吸瞬时变了。   他一下子抱起她,撑身坐起,搂着她将她转个身压在了墙上。他眼神亮极又危险,他扑来亲她,戚映竹按住他的肩膀。她小声:“别。”   时雨一顿,吻从她唇角,落到她耳后。他肩膀垮下,趴在她肩上,闷着头。时雨不甘心,在她耳上咬了一口。   戚映竹害羞嗔:“你又来。”   时雨郁闷:“我想和你睡。”   戚映竹涨红脸,半天说不出话——   其实不用他说出口,她已经看出来了。   但是戚诗瑛在里面睡觉,外面又下着雨。   戚映竹微笑,揉他落在自己腮上的微硬的发丝。她推这个抱着她撒娇的少年,小声:“时雨,起来吧。”   时雨问:“你就不想和我睡么?”   戚映竹:“……”   他抓着她的手移向他腰下,要让她感受。戚映竹又怕又窘又好笑,在他手上拍一下,将自己的手抢回来。时雨瞪她,她被他看得没办法,只好低头:“可、可能,没你那么想吧。”   她又费解:“你怎么……总是想这样呢?就不能,忍一忍么?”   时雨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她:“……”   ——她让他忍一忍?   时雨脱口而出:“你是傻子吧?”   戚映竹:“……?”   时雨第一次,面对戚映竹,有种不知道怎么说的古怪挫败感。他似乎比以前成熟了很多,知道要展示自己的风度,但是他又觉得她不对——时雨憋了半天,道:“我就是想做。”   他问:“你不喜欢我这样么?”   戚映竹低头:“倒、倒也没有不喜欢。”   ——因为其实还是很舒服的,有别样的刺激。   时雨若有所思地拄下巴:“我知道了。”   他刷一下站起来,迈步就要推门进屋。戚映竹只在他推门要进去时,才迟钝地捕捉到他的手,拦住了他。戚映竹惊愕:“时雨,你要干什么?”   时雨低头看她,天真无比:“央央一定是因为戚诗瑛在里面,才不肯来睡。”   他说:“我去把戚诗瑛丢出去。”   戚映竹:“……”   她脸红得要死,却又被他逗笑。她努力抓住他的手,把不情不愿的少年拉回来,重新陪着她坐下。戚映竹按住时雨的肩膀,看他一脸无辜,她忍不住去抱住他脖颈,小声:“混不混啊你。”   戚映竹:“这么大的雨,你要把诗瑛丢到哪里去?时雨,你以后不准欺负诗瑛了。诗瑛挺无辜的,是个好女郎。”   她看时雨闷闷不乐,便低头,哄着他一般地,亲一亲他的唇。她亲了好几下,他才低头来看她。   戚映竹却在低头看他的手,她犹豫无比地手指梭过他的手背,顺着伤势一路向上攀沿。时雨颤一下,收回自己的手。戚映竹抬头,忧心忡忡,目中透着不赞同:“你又受伤了。我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了。”   时雨抬头望天,顾左右而言他:“那你有没有恶心得想吐啊?”   戚映竹道:“时雨,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跟人打架了。我们……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时雨:“好啊。我以后就守着你,轻易不打架了。”   戚映竹怔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劝说,第一次被他应了。她奇怪地看他一眼,时雨对她露出笑容。戚映竹便当信他了,她叹口气,想要为他上药。时雨却扑来抱住她,他摇头:“都是皮外伤,不严重。”   戚映竹:“真的?”   时雨:“真的!”   他停顿了一下,撒娇:“央央不要嫌弃我。”   戚映竹心便软了:“时雨,我从不嫌弃你的。”   被他搂着,戚映竹无奈,半晌道:“时雨,与我一起看会儿雨吧。这样就很好了。”   时雨心里高兴,口上却问:“你不回屋睡觉啦?”   戚映竹:“我更想和你坐一坐呀。诗瑛也是女郎,我不方便邀请你进屋去。”   时雨:“所以我要把她丢出去啊,你还不肯。”   戚映竹伸指,在他额上轻轻戳了下,嗔他:“促狭鬼。”   她这般亲昵,时雨心中已然快乐起来。他依然想和她睡,但是……和她一起坐着看雨,也很不错。   雨叮叮咚咚地敲打屋檐,沙沙沙地在台阶下凝成水洼,又卷起一整片天地的水雾。雾濛濛的深夜,戚映竹靠着时雨的肩,看着夜空。凉风袭来,她轻轻哆嗦一下。   时雨道:“你冷了,进屋吧。”   戚映竹摇头,声音低怅:“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时雨想了想,他脱下自己的外袍,露出雪白的中衫。他懂事地将绯红色的外袍披在戚映竹身上,还低头为她系好衣带。时雨端详片刻,见戚映竹目中噙笑看他,他露出虎牙:“我会照顾你,我厉不厉害?”   戚映竹:“嗯,厉害。”   时雨说:“那我是老虎,是狮子,不是狐狸精。狐狸真的挺弱的,才不是我。”   戚映竹手戳他脑门,笑吟吟:“傻。”   戚映竹拢紧时雨的外袍,她忍不住低头,脸微偏,鼻尖在他衣裳的领口轻轻嗅了下,闻到属于时雨的气息。戚映竹恋恋不舍,轻轻地叹口气时,觉得袖内衣袋似乎有什么硌在自己和时雨之间的腰上。   戚映竹摸索出一个木匣子,放在膝上。她看时雨一眼:“这是什么?”   时雨眼睛轻轻一亮。   他从她膝盖上挪走自己的木匣,珍重无比道:“这是救你的药,我很辛苦才拿回来的。”   戚映竹已经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药能救自己。她只是不忍拂时雨的意,便强打起精神,装出有兴趣的样子:“什么药?你真的为我取药了?取的什么药。”   时雨低着头,认真无比:“是一百年才开一朵花的‘九玉莲’。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拿到的,这个能救你的命。我打听过了,这个花瓣,要五天吃一瓣。等全部用完了,我再帮你打通你堵塞的经脉,药会帮着疏通你的气血筋骨,给你的心脏补血供气。这样的话,你的病就彻底好了。”   戚映竹噗嗤笑。   时雨抬起脸:“你不相信我?”   戚映竹连忙端正态度:“我自然信你。只是你说的,太离奇了些……时雨,你是大夫么,你知道我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你不要凭自己的想象,随便说啊。”   时雨有点儿不高兴:“我当然知道,我看了很多医书。”   戚映竹却只当他不认得几个字,怎么会看什么医书。她不多说了,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安抚时雨。时雨低头,打开木匣,让戚映竹看他摘的花。   戚映竹本着哄时雨的心,凑过去欣赏那花。她看一眼,微怔——   一朵花泡在药水中,花瓣七瓣,重叠清透,盈盈似雪。不知这是什么样的药水,也不知时雨是如何摘的花,过了这么久,此花竟然仍在绽放,丝毫未见收苞。   在寒夜里,花叶若有若无地散发着清光,香气却极淡。   不管时雨如何异想天开,戚映竹也看出此花非凡品。   她一时迟疑:“这花真的是你摘的?看上去颇为不寻常。”   时雨答:“反正是我的。”   ——他凭本事抢到的花,自然是他的。   时雨撕了一片花瓣,迫不及待地要戚映竹含进口中。他充满信心:“每五天一瓣,一个多月后,你就健健康康了。”   他这般笃定,戚映竹半信半疑,也只好将他递来的那一片花瓣含入口中。她吃不出什么来,也不觉得有何异象。算了,全当是安慰时雨吧。   --   时雨寻到戚映竹所在的地方,安安分分地躲起来陪伴佳人。整个江湖,却已经被他一人掀起了惊涛骇浪。   时间过了大半月,江湖人已经搞清楚,“恶时雨”血洗天山派,抢走了本属于天山派的“九玉莲”。“恶时雨”一人,就将整个天山的水搅浑。之后天山派寻不到“恶时雨”,自己失了太多精英,萎靡不振,让江湖人笑掉大牙。   天山派掌门人听到江湖上的传言,暴怒无比:“一派胡言!什么血洗我天山派,我天山派有那般容易被血洗?本座还活得好好的,谈什么‘一蹶不振’?”   他弟子劝道:“师父,算了。江湖人就喜欢这样夸大——‘恶时雨’闹事,江湖上喜闻乐见,那些人都嫉妒咱们的‘九玉莲’,巴不得出事。他们自然要夸大‘恶时雨’的厉害,贬低咱们。何况‘恶时雨’单枪匹马,干翻天山派,说出去也容易激起那些侠客们的好胜心——随他们说去吧。”   掌门疲惫:“去查查,死了多少弟子,好好抚恤。然后——”   他咬牙切齿:“给我捉拿‘恶时雨’!给我放出消息,九玉莲在‘恶时雨’身上,我们天山派,不要这花了,众位江湖好汉,谁能拿到这花,替我天山派报了仇,我做主将这花送给他!”   弟子低头:“是。只是可惜小行……”   掌门面色登时变得讳莫如深,眼神闪烁。掌门半晌后泣泪:“我愧对我死去的弟弟,护不好小行,是我无能。我们天山派从此与‘恶时雨’势不两立,我必要杀了那‘恶时雨’,替我弟弟报仇,替小行报仇。”   弟子见师父悲愤不已,安抚了师父许久后,才出去办师父嘱咐的事。待弟子走后,掌门人安静无比的房舍中,三人从书架后的暗道中走出,向背对着他们的天山派掌门人见礼。   掌门回神,对他们叹气:“答应世子的花,恐怕给不了了。诸位可见到了,那九玉莲被‘恶时雨’抢走了。几位不是江湖人,自然不知‘恶时雨’的名字。我已在江湖上宣告通缉那‘恶时雨’,只要有人能杀了‘恶时雨’,便能平我之心。但是九玉莲,恐怕即使不在‘恶时雨’手中,也不会回到天山派了。   “世子想要买下此花救人,恐怕要失望了。本座……会退钱的。”   ——所谓的“小行”,天山派这位掌门,其实从未考虑。这位掌门,真正的合作对象,是来自朝堂的端王世子,唐琢。   天山派远离中原,却也想提升己方江湖地位。天山派若是能和朝廷攀上关系,比拿花救什么“小行”,更加有用。   这从密道走出的三人,自然是唐琢派来与天山派掌门人谈生意的端王府的卫士。数月过去,唐琢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端王府的世子。唐琢志得意满,这才有时间与天山派谈生意,买那“九玉莲”。   可惜唐琢晚了一步。   三人拱手:“掌门放心,我等会向世子殿下说明原委的。”   三人带着消息,快马加鞭返回京城。一路上,他们也见到整个江湖风起云涌,不管是与“恶时雨”有仇的,还是与“恶时雨”素昧平生的,都在寻找那“恶时雨”。   一朵九玉莲,将水搅浑。作为朝廷人士,看得咂舌,只隐隐想起这“秦月夜”真是卧虎藏龙。曾经的第一杀手金光御,每日都有一群人想杀。现在的“恶时雨”,听闻原本因为年纪小、任务接的不算多,引起的风波并没有金光御厉害。但是现在看,这位“恶时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三人回到京城,已是半月之后。戚映竹已服下三瓣花瓣的时候,开始能感觉到这花似乎确实让她精神好了很多……唐琢也知道了“恶时雨”惹出的风波。   戴着面具的阿四站在端王世子身后,负责贴身保护世子安全的同时,他也听到了“恶时雨”与九玉莲的风波。   阿四面具下的神色,似笑非笑。   唐琢则飞快地扭头,和阿四对视了一眼。唐琢心知肚明,那江湖上人人喊杀的“恶时雨”,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时雨。时雨几月前离开了落雁山,说是帮戚映竹取药……原来那药,指的就是“九玉莲”。   唐琢语气古怪:“怎么,现在江湖上,没有人找得到‘恶时雨’?”   三名卫士低头:“是。那‘恶时雨’躲得真彻底,一点儿风声都不出来。许多门派都放出消息,放出各种诱惑……都没让那‘恶时雨’出头。”   唐琢冷冷哼一声。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若是时雨真的得到那花,救了阿竹,那阿竹的命都是时雨救的。时雨对阿竹的救命之恩,阿竹妹妹这一辈子都还不起了,那时雨,必然要借此绑住阿竹妹妹一辈子。   唐琢慢吞吞道:“准备一下,本世子要去拜访闫府,感谢闫郎君这几月来对我王府的巡护。父王因兄长的去世而病了,这几月,闫郎君的大恩,本世子没齿难忘。另外,闫郎君和戚诗瑛走得那般近,不知道他可知道诗瑛妹子和阿竹妹妹,这几月,去了哪里。”   他沉吟半晌,让卫士们退下。   唐琢回头对阿四道:“闫腾风这个人,口风紧得很,恐怕从他嘴里打听不出什么来,还会引起他的怀疑。这样,我去前面拦住闫腾风,你去他的书房找书信,看能不能找到戚诗瑛那两个女郎的行踪讯息。   “闫腾风是禁卫出身,他所有的事情,都会留着案底,好凭此与人对峙。这正是你的机会。阿四,这个任务,你能完成吧?”   阿四不屑地笑了笑:“开玩笑。”   ——这点儿任务,实在轻松。   不说唐琢刻意去拦闫腾风,唐琢即使不拦,阿四都自信自己能从闫腾风眼皮下偷到有用的讯息。   只是可惜可怜的小时雨,要倒霉了。   --   时雨到来后,戚诗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格格不入。时雨毫不掩饰他对她的反感。   戚映竹能看到的时候,时雨会装个乖巧的样子。戚映竹一转开脸,时雨便面无表情地盯着戚诗瑛,那种眼神,总让戚诗瑛怀疑时雨会偷偷摸刀子杀了自己。   戚诗瑛安慰自己,也许自己想多了。时雨顶多武功高一点,也不敢动不动杀人吧?   但是有一晚,戚诗瑛真的被时雨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她晚上出去,不许回来。时雨漫不经心:“要是我晚上看到你回来,你就不用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戚诗瑛大气,要被时雨欺负哭。她气得浑身哆嗦,与他打架,又被他按着用匕首压,被压了一脖子血。戚诗瑛这才知道时雨原来不是开玩笑的,她被按在床榻上,哆哆嗦嗦:“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告诉阿竹么!”   时雨道:“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戚诗瑛:“那你让我晚上去哪里睡!你……你给点儿钱,让我住客栈,总行吧?”   时雨警惕:“你想讹我?”   戚诗瑛:“……?”   时雨:“你做梦。”   戚诗瑛无力。   打又打不过,告状也不敢,戚诗瑛只能冲着戚映竹黑脸,愤愤不平地背着包袱,要去镇上住。戚映竹阻拦不住,看女郎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她回头看时雨。   时雨在偷吃糕点,低头窸窸窣窣。   戚映竹无奈:“时雨,你不要欺负诗瑛。”   时雨无辜抬脸,眼神清澈:“我没有啊。”   他问:“她是不是走了?”   他很高兴地跳过来,眼睛弯成月牙:“今晚可以睡觉了,对不对?”   他的“睡觉”,自然不是普通的睡。   戚映竹用手背盖脸,咬唇不语:他是如何、如何……着急啊?   --   一夜混乱后,第二日傍晚,戚映竹寻不到戚诗瑛,只好拉着时雨,坐在村口,耐心地等戚诗瑛回来。   时雨托着腮,在她旁边转着草玩。   前方昏黄之下,他们没有看到戚诗瑛回来的身影,反而看到一队敲敲打打的新婚仪仗队走过。村中人热热闹闹地出来迎接,新嫁娘和新婚夫君汇合,在村口喜庆万分。   时雨与戚映竹坐着看。   时雨忽然道:“央央。”   戚映竹:“嗯?”   时雨:“我们成亲吧。”   戚映竹一愣,转头看他。他眼睛并没有看她,飞扬的眉目,荡着稻草金色的光,盯紧那队新婚仪仗队。他看得一目不错,专注无比。   戚映竹沉默许久。   她端正地坐在铺着帕子的石头上,衣袂和秀发被风吹乱。她也望向前方,想到了一个放烟火的夜晚。那烟火在她心中徐徐升高绽放,耳畔尽是辉煌与璀璨,五光十色。   戚映竹缓缓道:“……好。” 第63章 时雨蓦地扭过头。   ……   时雨蓦地扭过头。   他好多次向她说“成亲”, 戚映竹始终不回应。他已然觉得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没想到……戚映竹竟然同意?   戚映竹坐在石头上,清晰地看到时雨眼神中那抹不可置信。她心中羞赧, 紧接着看到他眼中神色转为狂喜。时雨一下子扑来,抱住了戚映竹的腰肢, 直直地将她抱离了地面。   戚映竹惊呼一声, 手搭在他肩上, 示意他放她下来。   时雨的欢喜却是巨大的。他抱着她转两圈,村口另一边敲锣打鼓迎娶新妇, 但是他们的欢喜, 又哪里比得上时雨。时雨仰头催问:“真的?你不骗我?我们真的可以成亲么?”   戚映竹被他的快乐感染,便也觉得若是死前能够嫁给时雨,好像确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她的一两分忐忑被他那极致的欢乐挤去, 戚映竹嗔他:“转得我头晕了,快放我下来。”   时雨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地面, 他手仍搭在她腰间,眷恋不已地摩挲。   戚映竹背过身,耳根红透。她平息一下心情, 回头时, 一双妙目杏眼瞟向时雨。少年时雨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 戚映竹便抿唇笑一下。她重新坐下,时雨讨好地蹲过来。   他托腮看她:“你比那个新嫁娘要好看。”   戚映竹道:“新嫁娘都是最好看的,不许拿我和别人比, 再说别人不好。”   时雨迷茫:“可是你就是很好看啊。”   这番话, 落在戚映竹心中,何其受用。   她却板着脸:“时雨,我答应你成亲, 但是你须得应我几个条件,有些话我是要说在前头的。”   时雨:“嗯。”   戚映竹竖起一根食指:“第一,我身体不好,恐熬不了几个月。若是有朝一日我早逝,你不许大开杀戒,宣泄情绪。”   她紧张地看着他。和他在一起,她最怕的,就是她的离开,会让时雨受伤。   时雨眨眨眼。   他轻松无比的:“好啊,我应你。”   ——有了九玉莲,她怎么可能早逝。等她七老八十了,他大约也和她差不多。都拿不动刀了,“恶时雨”才不会大开杀戒。   少年凭借自己的狡黠,在心里扮鬼脸。   风动草香,稻田间金黄与碧绿相融,灿灿夺目。戚映竹见他应得这么轻巧,怀疑其中有诈,不觉狐疑地盯着他看。   蹲在她面前的少年催促她:“我已经应啦。还有呢?你还有什么条件?”   戚映竹咬唇,自觉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时雨是足够无情到不会因她的离开而伤心,还是他懵懂到不明白她的早逝意味着什么?总不能是他不在意她吧?   戚映竹仍清楚记得去年雪日,时雨挂在睫毛上的那滴泪。他绝无可能不在意她呀。   戚映竹想不通,想问又不敢多问,怕勾起他的逆反情绪。她纠结半晌,时雨又一个劲儿催促,闹得戚映竹开始紧张。戚映竹急急忙忙说自己的第二个要求:“第二,你不要当着我的面杀人。我知道你可能有些自己的事,我也没能力让你不做你的事,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的另一面。你也许是恶人,但是我不想知道。”   时雨奇怪地看她一眼。   他没太懂戚映竹这般委婉的说法指的是什么。而对他来说——他本来就不会当着她的面杀人啊。她那么胆小,几宿几宿地做噩梦,心情不好。她心情不好,他就跟着心情不好,时雨不想折磨自己。   时雨依然轻快答应:“好。”   这惹得戚映竹再次狐疑地看他,猜他到底有没有听懂。   时雨再次催促,戚映竹想了想,迟疑着说:“……第三,我可能、很大可能……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时雨茫然:“啊?”   这个话题,真正地触及了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在时雨看来,成亲的意思,大约只是可以长长久久地和戚映竹在一起,而不会被她拒绝。孩子?时雨从没想过……他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觉得戚映竹好已经是十足破天荒的想法,他何曾想过什么孩子?   而一想到会生小孩……   时雨惧怕道:“我不要。我不喜欢别人。”   戚映竹:“……”   她叹口气,为他拂去他发间的杂草,又拿出帕子擦干净时雨的脸。她暗想自己想多了……时雨,他还不懂呢。等他懂了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了,根本不需要担心不能为他留后的问题。   戚映竹再想了想:“还有,我们的婚事,极简就好。这里是我父母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们在这里简单办婚事便好。不管我还能陪你多长时间,你都不要闹。”   时雨怔了下,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他虽然知道“秦月夜”的杀手们都不成亲,但是他混迹江湖,见过太多人成亲。他知道自己也许喜欢戚映竹后,便暗自想过许多次他们成亲的样子。时雨已经决定忍痛花钱,风光办婚宴……戚映竹却不要。   然而,时雨转念一想,身为杀手,他确实不应该有太出风头的婚宴。追杀他的人都在找他呢……安安静静地躲着,才是最好的。   戚映竹没想到自己之前那么严苛的条件时雨都答应,反而在这个最简单的婚宴上,他半天不说话。戚映竹哄他道:“时雨,咱们自己的事,何必昭告的所有人都知道呢?自己开心就好,这本就是寻常百姓的生活。”   时雨到底点了头:“好吧。”   他的情绪低落下去,戚映竹沉吟:“再有……”   时雨终于不高兴了:“还有?你到底有多少条件?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根本不想嫁我?央央,我讨厌你。”   戚映竹登时脸红——   别讨厌她呀。   她本就没有话要说了,本就只是习惯性地思考,谁想惹得时雨不悦。戚映竹道:“我没有其他的要求了。就这些……时、时雨,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说,我会酌情答应的。”   时雨眼睛一亮——他也可以提要求?   他登时不气她了,他站起来,摸索着下巴,如同打量大白菜一般,将那坐在石头上的女郎上上下下地端详。   时雨的兴奋显而易见,戚映竹僵硬着身,心里乱七八糟,疑心时雨要如何折腾自己,她该不该答应……她脑中已经想到乱七八糟的方向,想得自己面容涨红,时雨才噗嗤一笑。   他弯腰凑到她耳旁,笑嘻嘻:“我要你,十天内嫁给我!”   戚映竹猛一下抬头。   少年眼中金光摇落,肆意轻快:“快答应!不然我就生气!”   稻草间,戚映竹安静地仰头望着时雨。不远处,戚诗瑛提着包袱,气喘吁吁地跋涉而来。戚诗瑛黑沉着脸,心里诅咒时雨一万次,这么折腾她。戚诗瑛抬头,便见仙女般的戚映竹坐着,时雨弯腰凑到她耳边说话。   戚诗瑛冷笑:该死的时雨,又在戚映竹面前装乖装听话了,她迟早要揭穿这人的真面目!   戚映竹红着脸侧头,看到了戚诗瑛,她向戚诗瑛招手。戚诗瑛面色难看地过去:“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戚诗瑛看也不看时雨,心里决定了,哪怕再有风险,她也要告诉戚映竹那个时雨的真面目。难道时雨还敢当着戚映竹的面杀她不成?不想戚诗瑛还没琢磨好怎么跟戚映竹告状,戚映竹先对着她温柔笑:   “诗瑛,我和时雨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决定成亲了。”   戚诗瑛:“……?”   她疑惑又呆滞。   戚映竹好心问:“你想与我说什么呢?”   戚诗瑛沉默半天,问:“你真决定嫁给他了?你认识他才几天啊?你知道他哪里人,他父母做什么,他亲人朋友有哪些,家里几亩良田房舍几何,平时靠什么营生,以后成婚了你们怎么过日子?”   戚映竹认识时雨不过一年,和时雨真正相处的时光,不超过半年。戚映竹是这般柔弱多思的人,她竟会选择嫁给不知根底的相处不足半年的、看着就不靠谱、很可能脑子还有点问题的少年?   戚映竹答:“诗瑛,有时候嫁不嫁一人,喜不喜爱一人,与相处多久并无关系。何况,我也没多少时间。”   戚诗瑛见她态度这么坚定,便没好气道:“随便你。”   不想时雨在一旁听得呆住,竖长耳朵,若有所思——   什么?成亲还要考虑那么多?还有什么哪里人,父母做什么,亲人朋友,营生家业……全都要知道?   可是央央没问他啊?   时雨转头看戚映竹。   他掩饰着心虚,兀自想着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郎君去娶媳妇。   --   京城一夜春雨后,端王世子意气风发地离开宣平王府,得宣平侯亲自相送出府,宣平侯府的小公子戚星垂黑着张脸跟在后头。   宣平侯府对唐琢赔笑:“世子放心,若是小女回京,定告知殿下。世子愿娶阿竹做王妃,是她的福气,这也是我们侯府与端王府之间的一段佳话。”   之前,宣平侯府分明已经不认戚映竹,但是如今为了巴结端王世子,宣平侯又将养女说成了是自己的女儿,并承诺只要养女一回京,立刻通知殿下。   宣平侯委婉道:“世子殿下对阿竹的心意,我等都懂。只是阿竹身体不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唐琢微笑:“君侯放心,我要的是阿竹这个人。她身体如何,我不在意,且会寻名医为她医治。只要君侯肯将阿竹嫁于我,小侄便已是三生有幸了。”   他心中知道时雨会将“九玉莲”给戚映竹,那么戚映竹的身体便会好。戚映竹的身体,已经不让唐琢担心了。   宣平侯:“殿下放心,你我两家已经换过生辰庚帖,如今,阿竹已是你的未婚妻。你二人青梅竹马,想来阿竹若是回来,定会开心。这孩子心气高,为人冷清,为难殿下一直宠着她,让着她了。”   唐琢说不敢。   戚星垂在后面实在没忍住:“你们商量婚事,有问过映竹姐自己的意思么?阿父,咱们不是都跟映竹姐恩断义绝了么,咱们能管得着映竹姐的婚事么?”   宣平侯:“小孩子乱说什么!”   唐琢不以为意,他与宣平侯寒暄一二,见宣平侯沉着脸将插嘴的戚星垂扯进府门,这才离开。行到街巷上,人声渐多,阿四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唐琢身后。   唐琢回头看他一眼。   阿四慢悠悠:“我在闫腾风那里查到戚诗瑛她们去哪里了,消息已经发散到江湖上,说是‘恶时雨’的藏身之所。不过闫腾风这个人敏锐,我前脚离开,他次日就离开了京城。我觉得,他看出我偷了信件了,但他应该还没猜出来我偷信件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才亲自出京。”   唐琢点头,叹道:“闫腾风此人,京城宿卫军的一把手,油盐不进,又恩怨分明。这种人负责整个京城的巡卫,是最值得拉拢的……可惜他为人冷肃刚直,不好拉拢。”   唐琢垂目,若有所思:“但是他似乎对宣平侯新找回的那个真千金一直很关照,日后他若是娶了戚诗瑛,我娶了戚映竹,那我……便也算拉拢到此人了。”   ——能得到京城宿卫军一把手的支持,想做什么就都容易了。   阿四敷衍地颔首。   阿四大约想起自己态度有些敷衍,他调整了一下,关心起唐琢的事:“既然知道映竹女郎身在何处,世子殿下不去亲自找她么?”   唐琢摇头笑:“整个江湖都在追杀时雨,我去那里干什么?阿竹那般聪明,若是我出现,少不得引起她怀疑,觉得是我欺负时雨。我现在啊……就想在京城等着,等她回来,成为我的王妃。”   阿四:“殿下情深。”   唐琢回头对阿四赞许道:“阿四,你办事能力实在是强。自你来到我身边,我实在是如虎添翼,做事比之前顺手了太多。你我二人联手,所向披靡。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道:“我一直在为你打听宋凝思的下落……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阿四笑一声:“那就多谢殿下成全了。”   --   “秦月夜”新建的楼阁,藏在漠北沙漠中。它用八卦阵法布置四周,寻常人即便找到这里,也到了精疲力尽之时,以为自己见到的是海市蜃楼。等再看的时候,那楼便会再一次地消失在眼前。   这张阵法图,花了秦随随和步清源许多精力才布置完成。二人从京城离开后,又一路寻八卦老人求得此图,此时终于布置完成,秦随随累得趴在案上,唉声叹气。   可怜可怜,“秦月夜”经过之前的内讧,现在想恢复过来,实在要下苦力。   杀手们在之前的内乱中死得七零八落,如今秦随随新得了一批年幼孩子,要好好培养新的、忠诚的杀手。   秦随随趴在案上发愁时,步清源拿着一沓本子过来。大殿空旷,青年声音带笑:“小楼主……”   秦随随打个哆嗦,睁眼看到步清源。她条件反射一般地弹起,高声:“又让我看账本?!哎呀我不看!我都说我很信任你了,这些账你自己算就好了……步大哥,你别为难我了好不好?”   她装可怜求饶,谁能想到让人闻风丧胆的“秦月夜”小楼主,有这么一面呢?   步清源笑:“小楼主不是说要好好经营么,怎么才开始就连账本都不想看了?我可是看了十几年啊。”   秦随随嘀咕:“所以你武功都被你看废了。”   步清源:“嗯?小楼主这么说,我可太伤心了。我是为了谁啊?”   秦随随笑嘻嘻,捧脸道:“是为了我。步大哥你放心,你老了后,我一定会为你养老送终的!”   步清源一双桃花眼轻轻一转,他似笑一声,又似无奈她说自己老。摇了摇头,步清源把怀里的本子放到秦随随面前的虎布长案上,说起正事:“这次不是账本,是时雨写了信来。”   步清源解释:“时雨血洗天山派,整个江湖都在追杀他。要不是没人知道‘秦月夜’的新楼在哪里,咱们就要被堵门了。时雨这孩子,啧啧,真是一出手就干大事啊。”   秦随随目露赞赏:“颇有顶级杀手的范儿。”   她懒洋洋:“那他死了没?死了咱们再去给他收尸啊。现在满江湖都在追杀他,害得我都不敢出门,怕被牵连出无妄之灾。”   她一边跟步清源嘻嘻哈哈,一边拆开了时雨寄来的信件。时雨那一笔丑陋的狂草和缺胳膊少腿、时不时用画画代替的字迹,没有影响秦随随读信。   只是看完信后,秦随随的脸沉了下去。   步清源:“怎么?”   秦随随一把将信纸扣下,站了起来:“这个废物!居然告诉我,说他要跟阿竹成亲……他就是通知我一声。”   步清源挑眉,诧异:“戚女郎?”   他语调古怪:“还有杀手这么想成亲的?我以为,金光御已经是个例外了。”   ——如他和秦随随这般无心情爱游戏人间的,才应该是正常杀手。   秦随随跺脚念叨:“这个废物,整个江湖都在找他,他还敢成亲。万一被人寻到踪迹……阿竹离不开,这个废物肯定也不走。天山派可不是那么好惹的……步大哥!”   步清源微微地挑起眉,看向她。   他见秦随随沉吟一二后,下定决心去摸她的长刀:“带上咱们的人,咱们去参加时雨的婚事。若是无事发生最好,有事发生……我还等着时雨给我赚钱,可不能让他就那么早死了。”   秦随随回头,看到步清源看着她笑。   她奇怪:“笑什么?”   步清源慢吞吞:“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啊。”   ——“秦月夜”是否应该保护楼中的杀手,之前的楼主们给出的答案,永远是不需要。   但是十几岁的步清源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儿,一边含着泪哭,一边嘟囔:“我一定要让‘秦月夜’变得不一样,我要保护楼里的哥哥姐姐们。我不想看到他们死。”   因为那一句话,刚入杀手楼、万念俱灰的步清源,便记住了秦随随。许多年过去,遇到秦随随,是步清源那暗黑人生中,唯一的、即使有些暗却依然在亮着的光吧。   --   仓促的婚事,谁也没通知,戚映竹只打算给自己的父母坟前撒点酒告知便好。戚诗瑛问她要不要告诉侯府,戚映竹拒绝,戚诗瑛便也没再提那事。   只是三个少年人忙碌婚事,其实相当于戚诗瑛一人在操办,让戚映竹感激万分。   然而时雨连戚诗瑛的醋都要吃。戚映竹感谢戚诗瑛帮忙,时雨都一阵不悦,恼自己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但是少年可爱,真的找到了他能做的事。   婚前一日,戚映竹又服了一瓣花瓣,恹恹地躺着歇息。不知是不是因为婚事将近,她太过激动,这两日,戚映竹睡眠好了很多,不做那么多的噩梦。她的心疾一直没犯……总让戚映竹又欣慰,又担忧。   傍晚的时候,时雨将小憩的戚映竹扯起来,神神秘秘地要拉她去看人。   戚映竹站在木屋前,看到一堆陌生人,心口一时滞住。她迷惘地看时雨,时雨还很高兴:“这是我这边要参加婚宴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朋友!别人家婚宴,都有亲人朋友参加的。这点儿人,其实也不多。”   戚映竹:“……”   她盯着那些憨厚的、各异的人,心中总觉得哪里奇怪。   戚映竹对他们赔笑一下,将时雨拉到一旁。戚映竹纠结地问时雨:“时雨,你不是与我说,你没有朋友么?”   时雨:“现在有了。”   戚映竹:“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么?你不是孤儿么?你哪来的这么多亲戚?”   时雨倔强道:“我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当然有亲人。”   戚映竹:“……”   她无奈问:“到底怎么回事?”   时雨撇过脸,自鸣得意:“都是我雇的。我花了好多钱的。”   戚映竹:“……”   时雨自问自答:“为什么要雇?因为别人成亲都有亲人朋友啊。我要是没有,多不正常。”   戚映竹:“……你雇人给你当亲人朋友,也未见得多正常。”   时雨:“我花了钱的,怎么就不正常了?他们必须给我当亲人朋友,给我捧场。唔,央央,我觉得你挺独的,挺不合群的,你看你要嫁给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要不要也雇一点朋友啊?”   戚映竹:“……”   ——她独?她不合群?   真正不合群的,难道不是时雨么? 第64章 到了新婚这日,戚映……   到了新婚这日, 戚映竹也并没有听时雨的胡话,去雇什么亲朋好友来参加婚宴。   时雨道:“那你别后悔!”   所在的木屋已经挂满了红色绸带,门窗上贴满了“喜”字。四处红艳艳一片, 连屋外的灌木树丛,都被戚诗瑛装扮得有了很多喜庆氛围。这样的屋中, 天徐徐亮, 戚映竹已经早早起来, 背对着时雨梳妆。   戚诗瑛在外头杀鸡,野鸡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让屋中的喜庆变得奇怪。就在这般此起彼伏的声音中, 时雨听到戚映竹温柔的声音:“我才不后悔。能嫁给你, 我此生已经无憾了。”   时雨怔住:“……”   戚映竹说完,意识到自己情难自禁。她微微鼓了下腮,赧然地希望时雨听不懂她的话。她扭头, 悄悄打量时雨,撞上时雨直勾勾的眼神。   戚映竹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听懂了。   也是, 这么直白的话……时雨也没有白丁到这个程度。   时雨对她笑,露出尖牙:“央央现在说话真好听,嘴巴像抹了蜜。”   戚映竹说不出话, 她纠结半晌后, 默默地背过身, 继续去笨拙地为自己梳新嫁娘应该梳的发髻。戚映竹感觉到后背被他的目光直戳戳地盯着,快要盯出一个大洞来。   戚映竹心脏砰砰,忍不住问:“时雨, 你还不走么?”   时雨慢吞吞道:“不着急。”   ——今日是二人的新婚日, 婚事吉时通常要从傍晚才开始。但是这一日,新嫁娘通常要早早起床,天未亮就要开始准备嫁人了。戚映竹原本不知道就他们几人, 有什么好准备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时雨雇了人给他当客人。   为了招呼这么多的客人,也为了婚事有点儿样子,时雨大手一挥,包了镇子上偏僻的一个院子足足一日,充当他们的婚房。   戚诗瑛连翻白眼,对时雨的小气吧啦颇有微词。但是呢,反正嫁人的又不是她,戚映竹跟傻子一样听时雨的安排,戚诗瑛又能说什么呢?   现在,戚映竹坐在这里梳妆,想着到黄昏的时候,便能嫁给时雨,她心跳得更加快。然而时雨懒洋洋地伏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她梳妆,看得津津有味,这到底……不太好。   戚映竹咬一下唇,提醒时雨:“时雨,客人们都在镇上,你现在还在这里玩,不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她以为时雨会辩驳,会不听她的话,会伶牙俐齿地反驳她的意见。她已经准备了许多说辞劝时雨去看看客人、准备准备婚宴,没想到她才说了这么一句,时雨就懂事了:“啊……那我走了。”   戚映竹:“嗯?”   她怔忡地偏脸看他。   时雨认真道:“我是今日的新郎,是顶梁柱,我会安排好的。你今天不要操心。”   他走过来,腰身挺拔,双腿修长。他还没有穿上新夫郎的红衣,便已经器宇轩昂得让人移不开眼。时雨迈着这种散漫的调子走到戚映竹面前,弯下腰,不熟练地抱了抱她。   戚映竹眨眼。   她看到时雨拍胸脯跟她保证:“以后我要保护你!你要听我的!”   戚映竹噗嗤一笑。   时雨看过来,疑惑:“你笑什么?你不相信我?”   戚映竹美目流波,她本是乖巧安静,却硬生生被时雨弄得,骨子里许多促狭劲儿泛上来。她逗时雨道:“保护我?免费的么?”   时雨懵:“当然啊。”   他不高兴道:“你到底笑什么?为什么还在笑?”   戚映竹忍笑,眸中水雾流动:“我只是觉得……让一个自由惯了的人说出这种话,心里太过感动了。时雨,我还记得当日,我想让你做我护卫,你都不肯,还说要管我收钱。   “那时候我怎么想得到,有朝一日,时雨少侠会主动说出保护我的话,还不管我收钱……”   时雨脸涨红,他扭过脸不看她,嘴微撇,透着几分无辜和无措:“我、我……我那时候又不知道我喜欢你。”   戚映竹抬起纤指,如同逗弄猫儿一般,在时雨的下巴上挠了挠。少年喉结滚动,长颈仰得更高。且他无所顾忌,觉得舒服了,喉咙间便翻滚出舒适的哼声。   戚映竹指尖滚烫,连忙将手往回收,被时雨一把抓住。   时雨低下头看她。   戚映竹故作镇定:“时雨,别玩了,去吧。”   时雨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慵懒的勾人魂一般的欲感,他体温滚烫,眼神也已变得幽黑暗沉。戚映竹心间擂鼓,觉得他有时候看着分外危险,让人不敢动,不敢迎视。   时雨低头看她半天,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后,身上那种人鬼莫近的寒气便不见了。时雨俯过来,在戚映竹腮帮上亲一下,他黏黏糊糊道:“反正今晚是有洞房的,你骗不了我。我走啦,今晚……就来找你。”   他从窗口翻出去,戚映竹呆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时雨……”   戚诗瑛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人都走没了。”   戚映竹站着,迎接戚诗瑛的打量。她磕磕绊绊道:“我就是想问他有没有记得拿喜服……”   戚诗瑛翻白眼:“你可少操点儿心吧!你是他媳妇,又不是他阿母。他娶老婆还用得着你手把手教他?你用不用教他艹你自己啊?”   戚映竹:“……”   戚诗瑛:“你脸红什么?你别告诉我你俩单纯如白纸,根本没睡过。咱们风俗这么开放,又不是不让你睡,你羞什么?”   戚映竹半晌憋出一句:“……阿瑛,你太粗鄙了。你这样,郎君都会被你吓跑的。”   戚诗瑛一声嗤笑,又转过头来看她,傲然道:“我可是真正的侯府千金!我父母疼我,弟弟爱我,众星捧月……我的夫君,肯定比你的厉害!我比你强,我是最厉害的!”   戚映竹无奈笑:“对,你是最厉害的。那请问最厉害的阿瑛,你的鸡杀完了没?快来试试新衣裳吧。我和时雨帮你挑的。”   --   傍晚的时候,时雨已经换上了喜服,百无聊赖地在镇上的院子里等了很久。   他和自己雇来的客人们不熟,他周身的气势又是有些偏冷的,客人们只敢在后院尴尬地吃着酒席、窃窃私语,不敢来和时雨套近乎。只是客人们面色古怪,时不时仰头,觉得这家的男主人,一言难尽——   这家的新郎,大喜之日,他一身红袍,坐在正堂的屋檐瓦片上,两只手无聊地耍转着两把匕首玩。   那两把匕首在时雨的手中飞速旋转,时雨神色又很空茫,并没有在意自己手上在玩什么,下面的客人们为什么那么安静。   他思绪飘远,想到了婚后的日子。   再要不了十天,戚映竹的身体必然就好全了。不知道九玉莲能不能彻底治好她,但即使不能,戚映竹也不会再像大夫说的那样早死了。戚映竹似乎不喜欢到处走,就喜欢一个人住着。那他便也要陪她住,他要盖个新的大房子,住在山上还是镇子上,都听戚映竹的安排。   她喜欢的话,他也可以学着养鸭养鸡,种田拔草。时雨要学着养自己的妻子。   唔,就是秦随随可能会很生气,骂他不回家。   但是也没关系……他一年只要接一两笔单子,堵住秦随随的嘴,秦随随就不会来找他麻烦。   时雨倒是从来没想过脱离杀手组织。那是不可能的事……金盆洗手这种事,在江湖上就是找死。若是不拿刀,那就只能等着被人杀。时雨怀疑金光御混得那么惨,是他生意接得太多了,太大了。   但是时雨就不用。因为戚映竹好像……挺好养的。   “这位……小郎君,好像吉时到了?”下方有一个客人尴尬地端着一壶酒,过来提醒。   时雨低头看一眼,他轻快无比地一纵而下,跳下屋檐。那般轻飘飘的架势,让偷看他的客人们咂舌不已。时雨手腕一转,便将两把匕首收了起来。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该去接央央了!”   时雨向前走了一步。   过来提醒他的客人陪着笑:“小郎君,那要不要我们一起跟着去啊?”   这一刹那,时雨身子猛地一斜,他脚尖固地,手掌一推,一掌劈向自己身后。那客人手中酒壶砸地,一把软剑抽出,直刺时雨的后心。客人还未挨着,时雨一掌袭来,他倒飞出去,咳嗽着摔在墙头。   后院的客人们哗啦啦全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怎么了?”   时雨缓缓回头,看向那个倒在墙上的吐血的客人。那客人惨笑不已,时雨盯着这人,道:“你没有内力。你不是江湖人,你打我做什么?”   那客人全身发抖,厉声:“老子就是因为没有内力,才能混进来,靠近你的身边!‘恶时雨’,你可记得五年前,你杀死阴图山下一家五口的事么!那是我兄长一家,我被兄长藏在水桶中闭了气,才躲过一死。   “但是我内力被全废,只能习不用内力的剑招。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你,报仇雪恨!”   时雨看着他。   时雨回忆半天,想不起来:“我不记得了。”   五年前,他才十三岁而已。   客人惨笑:“你不记得?你不记得!你恶贯满盈,杀的人太多了,当然不记得了!但是我一日不敢忘掉你,你那时候那么小,来我家门前,我兄长以为你迷路,好心接待你,谁知道你从踏进家门的第一步,就开始杀人……一家五口,仆从十数人,尽死在你手中,你却说你不记得!”   满场哗然。   整个后院那些被雇来的真正的客人们吓得脸色煞白,他们盯着那个红衣新郎,真想不到这少年眉清目秀,居然是这么可怕的人。后院混乱,客人们慌慌张张地要逃跑,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迈出去。   客人们被堵了回来,慌张:“你们、你们都是谁?”   时雨抬起眼。   他五感通达敏锐,抬起目的时候,四面八方的屋顶、树梢、门口、墙头,才站满了各持武器的江湖人士。尽是时雨不认识的人,这些人用仇恨、贪婪的目光看着时雨:   “恶时雨,今天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别想做尽坏事,还能成亲!”   “恶时雨,交出‘九玉莲’!只要你交出来,我们青城派就退出围剿,放你一条生路。”   时雨淡漠无比地看着他们,他敏锐的耳力和眼力,探知到更多的人包围了这里。   时雨看向那个最先想偷袭他的、此时仍靠着墙喘气吐血的客人。他本来对所有人都不爱多说话,但是今日是他新婚之日,他不想开杀戒,不想误吉时。   时雨尝试着解释:“照你的说法,如果我杀了你兄长全家,那是因为有人买你们一家的命。我不是你们的仇人,你们应该去找真正花钱要我杀你们的人。”   那人面目狰狞:“话说的好听!‘秦月夜’从不泄露客人身份,我只知道是你杀了人!”   时雨奇怪道:“所以你自己都猜不出是谁想要你一家死?可见你们一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买你们的命的人多了。只是那些人没本事动手,雇我动手而已。我只是做生意,我跟你们没有仇。”   这客人冷笑:“没有仇?!老子亲眼所见!除非你告诉我,是谁买了我兄长一家的命!”   时雨认真道:“我忘了。‘秦月夜’应该有账本记着,但是秦随随肯定不给你看。你可以想办法,让秦随随改变‘秦月夜’的规矩。如果‘秦月夜’愿意告诉你是谁花钱买命的,你就可以找你真正的敌人去了。”   客人:“所以我还得想办法撼动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秦月夜’那已经行了百余年的规定?不然我无法报仇雪恨?!”   他用的是嘲讽语气,可惜时雨听不懂。   时雨居然“嗯”了一声:“对的。”   这客人匪夷所思地看时雨一眼,怀疑这个少年在逗自己玩。而其他那些来找时雨报仇的江湖人已经等不及,不耐烦道:“兄弟们,一起上!咱们几大门派联手,不会拿不下一个‘恶时雨’,他还是个小孩儿!”   时雨仰着头,他慢慢地说:“我今天,不想开杀戒。”   众人飞纵而来,一起冲杀来,冷笑连连:“好大的口气!莫非真以为只要你动手,就能杀干净我们所有人?”   “‘恶时雨’,你只是一个人而已!你杀光这里所有人,日后整个江湖都没有你落脚之地,我们几大门派都会追杀你,直到你死!”   “除非、除非……”   几个大门派的弟子们蠢蠢欲动,不掩饰自己的贪婪:“除非你把‘九玉莲’交出来!”   时雨错身,长手一扬,袭杀他的人飞出去,他两只手握住了匕首。   而除了几大门派的弟子,乱糟糟的没有组织的江湖人,有的是为了“九玉莲”,有的是跟随大部队来趁机寻仇:   “还我师父的命来!”   “我夫人就是你杀死的!”   “都是因为你,我家破人亡,再无归所!你凭什么能成亲?你做梦!   “受死吧,‘恶时雨’!”   --   傍晚之时,轰一声雷鸣,天外似有乌云袭来。   戚映竹已经穿上了新嫁娘的衣饰,忧心忡忡地立在窗下,等了很久。吉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那约定好来迎娶她的人,并未出现。戚映竹心里七上八下,固执地站在窗口,盯着天上那飘来的乌云看。   戚映竹喃声:“要下雨了。”   戚诗瑛本来对时雨一肚子不满,抱怨了很久。但她现在看戚映竹这般苍白地立在那里,如惨白清透的月光一般,随时会融化。戚诗瑛心里不忍,安慰道:“时雨那么笨,那么贪玩,说不定迷路了,说不定去买什么好吃的。他肯定会来的啊。”   戚映竹摇头,她喃声:“时雨虽然散漫了一点,但他在关键事情上不会犯错。他并不笨,只是不在意很多事而已……但是婚事,他是在意的啊。”   他在意的事情,他不应该会耽误。   戚映竹手指泛白,咬唇:“一定有意外发生。诗瑛,我们去镇上看看吧。”   戚诗瑛跳起来:“你疯了吧?你是新嫁娘,你是要被他迎娶的!你自己上赶着凑过去,贱不贱啊?”   她说话向来不好听,戚映竹也不和她计较。戚映竹返身去取了伞,便要出门。戚诗瑛来拦,和她站在门口抢伞。戚诗瑛调整自己的语气:“阿竹,你真的不能太宠着时雨。连成亲这种事都要你主动,他还能干什么?你以后会被他压得抬不起头的!听我的,新嫁娘肯定不能出门找他!”   戚映竹语气急促:“万一出事儿了呢?诗瑛,你不懂,时雨身份是有些特殊的……他和一般人不一样……”   戚诗瑛奇怪:“他有什么特殊的?他不就是一个四处溜达混口饭吃的江湖人么?”   戚映竹不知道怎么和戚诗瑛说,她也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时雨的杀手身份。虽然戚映竹不了解江湖事,但是杀手这种身份,自然应该知道的人越少,时雨越安全吧。   戚映竹不说话了,她坚定要出门。   二女在门口争执,忽而砰一声,木门从外被人一脚踹开。戚诗瑛灵敏无比地一把抱住戚映竹的腰,拽着戚映竹往地上一滚,躲开那木门扑来的力道。戚映竹被呛得咳嗽,撑着手臂坐起,看到木门前,黑压压的,有人堵住了门。   戚诗瑛挺身,将戚映竹拦在身后,她警惕:“你们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宣平侯府的千金,你们敢……”   来人嗤笑一声,大步进门。戚诗瑛努力与人相抗,但她只混过三教九流,武功三脚猫,哪是这几人的对手。来人一刀切晕了戚诗瑛,目光看向那煞白着脸、向后躲闪的戚映竹。   进来的三男一女皆穿着雪白绒裘,天边电光闪过,照亮他们的面容。   他们走向戚映竹:“原来你就是‘恶时雨’要娶的女人?长得是挺漂亮,跟我们走吧!”   --   “砰——”   豆大的雨点浇灌而下,噼里啪啦,天地间雨声震如鸣雷。   镇中府邸,那些雇来的客人,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时雨心疼自己的钱,他奋力保护这些人,可是他不下杀手,围攻他的江湖人便气焰更嚣。持续的打斗,晦暗的天色,让时雨心中愈发焦虑。   时雨强忍着:“别逼我。”   来人冷笑连连:“你一个杀手,杀手排行榜上如今排行第一的‘恶时雨’,你跟我们说,让我们别逼你?”   “你当日血洗天山派的时候,有怜悯过天山派么?”   “交出‘九玉莲’!”   “不然你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就死在一起吧!”   听到“妻子”二字,时雨猛地抬起眼。他眼中的光亮极,天边闪电照亮他的眼。下一瞬,时雨面前的人轰然倒地,未有反应过来的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缓缓流出的血线。   他们看到时雨手中的匕首,沾上了血迹。   时雨睫毛上沾着水,眼中寒气森然:“你们碰央央了?”   有人警惕后退,大门派的弟子让小门派的喽啰先上前,等消磨掉了“恶时雨”的体力,再去捡现成。他们挑衅时雨:“你不是不杀人么?哈哈,新婚之日,大开杀戒,‘恶时雨’,这婚事,你是成不了了……”   时雨身形如魅,飞身如奔。他鬼魅一般的身影出现在开口嘲笑的人面前,数招相杀,一把匕首便抹了那人的脖子。时雨看向其他人:“央央呢?”   众人不答,直上前来迎。   时雨焦虑不已,他握着匕首的手臂颤抖,忽而,听到头顶笑声。众人同样听到那笑声清脆,伴随着笑声,一抹幽怨无比的笛声从混雨浇灌而下。笛声幽若,许多内力不强的人在笛声中惨叫一声,口鼻渗血地倒了地。   院中的所有人抬头看去——   正堂屋顶,雨水如洪。奔洪般的雨帘下,一道白衣少女扛着大刀,立在屋顶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少女身旁,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青年手持长笛,正用笛声蛊惑众人。   四面八方,墙头、屋顶、树梢,站满了黑衣人,冷然看着下方的厮杀。   众人骇然:“阁下……莫非是‘秦月夜’新任的楼主,‘血海刀’秦楼主?”   “阁下……可是与‘血海刀’形影不离的‘狐狸刀’?”   “请问秦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指着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的黑衣人。   屋顶上的白衣少女朗笑:“没什么意思!来参加我部下的婚宴而已!你们耍刀玩,难道不许我们跟着玩么?”   秦随随赞赏地看向那被人围堵着的红衣少年,咦一声:“时雨哎,你这新郎服穿着,也不怎么好看嘛。怎么到现在才杀人呢,不想活了?”   下方人脸沉:“秦楼主,你若是此时要‘秦月夜’的杀手们出手,便是和整个江湖为敌。我们只要‘恶时雨’,并不想与阁下为敌。”   秦随随嗤笑:“说的好听。你们是想要‘九玉莲’而已。”   她一声口哨:“给我上!”   --   戚映竹被人挟持,心疾突发,口不能言。她冷汗淋淋,说不出话,大雨噼啪浇下,整个天地被衬得雾茫茫一片。   挟持她的白衣人士们行走极快,也根本不管戚映竹能不能承受得住。戚映竹努力压抑着自己紊乱的心跳,让自己不在这时病情加重,然而她周身忽冷忽热,心急如焚,越是惊惧,越是心跳难掩……   忽然,树林稀疏间,一道人影从侧方踩着树桩大步跃来,手中横刀劈下。   三男一女当即停步相迎,举刀抵住。风停雨大,瞬间过招数十,来人刀刀砰然,如断流洪,步步紧逼。   几个被堵路的江湖人在逼迫间落了地,戚映竹也脚踩到实地。她仍被人裹挟,但她看清了前方挡住路的人。戚映竹颤声:“闫大哥!”   一身黑色劲袍的青年抬目,将长刀竖起。青年俊冷,周身气势肃杀,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几人,客气地拱手:“在下京城宿卫军大将军闫腾风,受邀来参加故友的婚宴。诸位这是什么意思?” 第65章 闫腾风极为靠谱。 ……   闫腾风极为靠谱。   他既然站在这里, 一马当先,这些挟持戚映竹的人,便无法从他这里离开一步。何况闫腾风朝廷官员的身份, 也让这些江湖人士投鼠忌器——   身在江湖,谁身上没有几条命案?怎么敢和朝廷有过节?   几人拱手:“闫郎君, 此非京城所属, 我等也并非要伤害这位女郎, 只是要处理一些江湖恩怨。我等向闫郎君保证,事成之后将女郎归还, 可好?”   闫腾风挑一下眉。   闫腾风问:“你觉得呢?”   他这话不清不楚, 戚映竹却瞬间反应过来:“闫大哥,我不愿与他们走的。”   抓扣戚映竹手臂的人的力道加重,让戚映竹吃痛蹙眉。戚映竹却紧张地盯着闫腾风, 只怕闫腾风走。她与闫腾风并未交情,之前还因为时雨的缘故有些过节, 她小人之心,怕闫大哥……   戚映竹听到闫腾风淡淡“嗯”一声:“好。”   寒夜雨注,他掀起眼皮看这些白衣江湖人士, 态度冷硬无比:“戚女郎是我从小看顾的妹妹, 无论是何缘故, 我不能让你们带走她。”   此话一落,他手中竖着的剑蓦地向上一撩,雪白的剑光刺来。斜雨飞洒, 闫腾风的身形掠雨而来, 气势之厉,让几人仓促抵抗。闫腾风武艺不凡,又在军中练过数年, 他的武功路数比较刚正规矩,厚重感强,而对手武功偏飘逸灵动。完全相反的武功路数,让双方一对,皆有些震动。   黑衣青年与四位白衣人士对招上百,对方带不走戚映竹,闫腾风也奈何不了对方。而假以时日,着急的必然是这些想挟持戚映竹的人。何况,其实闫腾风始终未曾拔刀,一直用刀柄与人拼杀。   几人中唯一的女郎被闫腾风手中的刀柄震飞,“哐”一声跌撞在树上。她吐出血,其余三位郎君中一人心乱:“师妹!”   闫腾风眉毛轻轻一动,手腕翻转,刀柄斜挑!   看到三个郎君和一个女郎皆倒在地上,立在树林夜雨中,戚映竹心中震动,怔怔地看着闫腾风漫不经心地将那始终未曾开窍的刀收了回去。   她先前只见过时雨动武,时雨动手便是冲着杀人的目的,让她心惊胆战。然而闫腾风是朝廷命官,他轻易不会杀人,这种,本该是戚映竹欣赏的那一类人。   闫腾风收刀后,走向戚映竹。他目光在戚映竹被雨水湿透的红嫁衣和发间步摇上梭巡一瞬,若有所思道:“我先去了你们住的地方,将阿瑛弄醒,阿瑛说你被抓走了。我先前的书房,书信被人翻过。我疑心是有人要对付你们,但也不确定你们会惹到什么人。”   闫腾风皱眉:“你要嫁谁?是否是那个时雨?戚女郎,他身份不好,今日这些想挟持你的人,要么是‘秦月夜’,要么是他招惹的江湖人。”   戚映竹心里模糊地捕捉到:“秦月夜”?就是时雨所在的那个杀手组织么?   她已经顾不上那些了,她求闫腾风:“闫大哥,时雨必然出事了,你能不能带我去,你能不能帮他?”   闫腾风:“不能。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一贯狗咬狗,谁也不干净。我不出手对付他们已是睁只眼闭只眼,我是不可能帮江湖人任何一方的。”   戚映竹一滞,她绞尽脑汁正想努力说服闫腾风,就听地上那躺着的一个人扶着剑站起来,大喝:“这话说得好!只是既然不插手江湖事,闫郎君何必对我们苦苦相逼?”   戚映竹和闫腾风回头,戚映竹紧张地往闫腾风身后躲,闫腾风巍然不动。那站起来的侠士看戚映竹如此,冷笑道:“戚女郎,我听了半天,也听明白了。你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路子,我们是草根出身,你和这位闫郎君才是金贵人士。我不知道‘恶时雨’是如何蒙骗了你,让你嫁给他,但是……你若知道你的未婚夫君是何其罪大恶极一人,你仍能毫无芥蒂地嫁给他么?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这种女郎,大家闺秀,会读书,会写字,会绣花。你恐怕只看过几本话本,就以为杀手是什么威风凛凛的人……你不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血,不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不知道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你这种人,和他在一起,你真的能心安理得?”   戚映竹面容微微苍白。   雨声磅礴,这人的质问,却比雨声更大。   在这一瞬,她蓦地想到了表姐宋凝思。她的表姐也是闺阁女郎,也曾天真烂漫、笑靥如花。在表姐被掳走前,戚映竹觉得,表姐是个虽然自我一些、却娇憨可亲的姐姐。但是她最后一次见宋凝思的时候——   宋凝思是个面容苍白、死气沉沉、心机深而狠的女郎。   宋凝思也曾经历过这种质问么?   戚映竹勉强喃声:“……不一样的。恩怨情仇,是说不清的。时雨很听话的,他不主动做坏事,只是因接生意的话,不应该怪他的。他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会看着他,教他,不让他主动滋事……”   那唯一的女郎嗤笑:“那以前做的恶,就算了?”   戚映竹说不出话。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忍不住为时雨辩解。可若是为时雨辩护,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时雨真的会是无辜的善人。   戚映竹只喃声:“不管发生什么,我总要与他一同承担的。”   靠着树桩的江湖女侠此时也终于站了起来,她声音变得尖锐,手中剑直指中间的二人:“如何承担?我们天山派远离中原,不参与江湖纷争,难道这还是我们躲得不够远么?‘恶时雨’偷走了我们的‘九玉莲’,我的小师弟为此要丧命,难道我们连寻回‘九玉莲’的权利都没有么?”   戚映竹脑中猛地浮起一个猜测,她想到时雨之前的离开,回来后带给她的东西……   她声音变得紧绷:“何谓‘九玉莲’?”   夜雨中,一道老人的声音幽幽行近:“生人肉,补其血,药百病,护其精。‘九玉莲’一百年就开这么一次花,我天山派想尽办法想多种几株,却不知是何缘故,一直栽种不成。小行要靠着它救命,我们整个天山派要靠着它续小行的命。为此,我们让出了各大门派很多好处,让他们不来抢夺‘九玉莲’。谁能想到最终功亏一篑,‘九玉莲’没有被各大门派抢走,却被‘恶时雨’夺走。”   几位江湖少侠齐声:“师叔!”   戚映竹随着他们看去,见到雨雾弥漫,一个白发老人轻飘飘从树梢上飘落而下。他怀中抱着一个瘦弱无比的孩子,那孩子眼睛幽黑冷漠,脸色却惨白,身量如一个四五岁的稚子一般,恹恹无比地被老人抱在怀里。   这个小孩儿,便是天山派要救的天才孩童,叶行。   因功法受损,叶行已经有八九岁,看上去却和四五岁孩童一般。   几人面见这位天山派的师叔,连闫腾风都客气地拱手招呼。这老人不像自己的几个师侄一般喊打喊杀,他看上去脾气倒好,对戚映竹苦笑着解释:“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不要这‘九玉莲’了,只要‘恶时雨’为此付出代价,死了便好。但是没有‘九玉莲’,小行怎么办?小行才几岁,就要这么没命了,我于心不忍。”   老人道:“戚女郎,你也是讲道理的。之前我的几个师侄要挟持你,我替他们道歉,天山派定会奉上无数金银补偿于你。可你能否说服‘恶时雨’,将我们的‘九玉莲’还回来?小行自幼失去恃怙,拼了命地练武,也不过是想在天山派有一席之地。这孩子命苦,我们是看着长大的……我们宁可违背掌门师兄的意思,也想下天山,为小行求一个未来。”   他哀求:“你这般健康的人,是不知道整日病重、无法下床是什么滋味,这对一个本是天之骄子的孩子,是何等折磨。”   闫腾风皱眉。   他想开口,想说谁能比戚映竹更清楚病榻上的感受。戚映竹却雪白着脸,打断了闫腾风的话,她恍恍惚惚的,眸中似有水雾闪烁:“原来是这样,原来那真的是神药。时雨都是为了我……可是‘九玉莲’已经、已经……只剩下了三瓣。如此,可还有用么?”   几人大惊。   他们迟疑之下,却都迫不及待:“哪怕有一瓣,让小行维持住性命,再慢慢找其他法子治病呢?”   戚映竹低头。   夜雨将她声音弄得缥缈:“……好,那我们一同去寻时雨吧。”   --   镇上府邸中的打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大雨没有影响这里的杀戮场,反激起了人骨子里的凶残。“秦月夜”的杀手们下场后,所有人的杀性被激发。   众人都杀红了眼——   若说原本忌讳“秦月夜”,可是一个杀手组织,和杀手组织有仇的人,本就多。之前“秦月夜”的内乱,在场的有不少人参与。而今这些人在这里,心中都开始怕“秦月夜”的日后报复。   如此,不如就趁机,能杀多少算多少!   最好让“秦月夜”不再是那个压在所有江湖门派头顶的杀手组织,最好让“秦月夜”日后由几大门派轮流坐庄,让这个杀手组织成为大家手中的刀!   而他们势必要打着旗号——   “秦楼主,我等也不想与你们为难,但我嫂嫂的小姨子的姑父的爷爷一家曾被‘恶时雨’灭门,今日你们‘秦月夜’偏袒‘恶时雨’,我等少不得要讨个说法。”   “恶时雨,我们是替天山派来讨伐你的!你将‘九玉莲’交出来,我们既往不咎。”   时雨不理会这些声音。   他杀人时如入无人之境,心境平和,越是平和,越是视人如死物,一刀抹杀了去。江湖恩怨是算不清楚的,他早就明白当了杀手,不是人来杀他,就是他去杀人。他原本不想在新婚日杀人,但是这些人不让他去见央央。   他只有杀光这些人,才能离开。   这样的时雨,是世上最真实的冷血怪物。他身形在血泊流雨间穿梭,一身红色新郎服,被鲜血沾染,硬生生变成了世上最不祥的恶煞之衣。   这里人人都要他的命。   他便也要这些人的命——   天光大亮,时雨手中匕首再划破一人咽喉。那人软绵绵倒地,时雨单膝跪地,匕首横在眼前。他拧腰要起、再杀一人时,清澈的、哀伤的女声从大门口传来:   “时雨,住手。”   同时间,一道老人内力浑厚的声音与闫腾风沉稳的男声响起:   “感谢诸位为天山派讨公道。诸位且先住手。”   “尔等在此打架滋事,挟持寻常百姓,扰乱城镇民风,若再不住手,朝廷唯尔等是问!”   院子里瑟瑟发抖躲在角落桌下的被时雨雇来的客人中还有活着的,当即大呼:“是官老爷么?官老爷救命!这些人全都疯了……见人就杀啊。”   诸位江湖人士犹豫不已:“天山派来人了?”   秦随随和步清源收了手,杀手们警惕地盯向大门。时雨抬目,脸上沾的血迹没有擦干净,他眼神起初是凌厉的寒剑,在看到那抹绯红嫁衣时,眼神如同清雨一般,波光清盈,纯澈懵然。   穿着嫁衣的戚映竹走在闫腾风身旁,和白衣绒裘的天山派人一同步入。   打斗中的江湖人士好奇地看着罕见的天山派人士,看着那老人怀里的孩子。他们再看向那琳琅美玉般的新嫁娘,心中不觉怔忡一下,有些了然:原来这位女郎,便是“恶时雨”要娶的人?   “恶时雨”,滥杀无辜,恶贯满盈,却能娶到这般相貌的女郎?   戚映竹定定神,才看向院中情形。她已做好准备,已觉得自己必然会看到一些惨象。但她睁开眼的时候,面前所见,血泊如洪,单膝跪在血泊中的少年……都冲击了她的接受能力。   她脸色更白一分。   她与时雨目光对上。   时雨一时懵,继而露出些许后怕的神色。他站起来,想向她走,但他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低头看到一地的残肢断臂,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时雨脸色刷一下苍白。   他站在原地不敢动,他更直接地将自己手中的两把匕首,“砰”一下全都扔了。   身后,秦随随一下子捂住脸,躲过头与步清源耳语:“没救了。连武器都丢了。我要是他旁边的人,这会儿马上给他一刀,看他要不要武器。”   步清源同样低声与她说悄悄话:“这孩子有点儿傻啊。小楼主,要瓜子么?”   他熟练地递出一把瓜子,秦随随当真毫不客气地接过。秦随随察觉一道冷锐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她抬头,看到戚映竹身旁的闫腾风。那位朝廷命官,看她的眼神,说着几个字——又是你这个妖女在滋事。   秦随随挑衅无比地扮个鬼脸,让闫腾风当即别开眼,懒得多看她一眼。   不理会秦随随和步清源当着面的嫌恶,时雨眼睛只盯着戚映竹。他想到戚映竹说过不要他当着她的面杀人,可是眼下……他心里更加慌。   戚映竹看向时雨。   二人怔然对望,一时间,皆无言以对。   时雨轻声:“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戚映竹眼中一滴泪掉落。   这般多人的审问,这般多数不清的罪恶。一地尸体,三尺神明……杀手之路,便是连问,都提不起勇气。踏着满地的鲜血,到底要多么强悍又多么无所谓的心,才能当一切都没看到呢?   善与恶之间未必有明确的界线,戚映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当鹌鹑,所以她故作不知……可是江湖不放过他们,时雨的过去与现在,罪恶和无辜,必然要血淋淋地展现在戚映竹面前,让她面对。   她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只喜欢他的好,也得看到他不好的那一面。   人性煎熬,考验太难,恐怕只有江湖上那些无所顾忌的妖女,才能真的做到不介意。   雨丝绵绵,戚映竹哽一下,对时雨勉强露出一个笑。她向他招手:“时雨,你过来,我有个话问你。”   时雨对她不设防,哪怕她旁边站着天山派的人,哪怕那些人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时雨仍一步步走向戚映竹。当时雨站到戚映竹面前时,就连秦随随和步清源这样隔着段距离的人,都敏锐地察觉戚映竹身旁那几个天山弟子的紧张和兴奋。   戚映竹仰头,目光眷恋地看着时雨。   她递出手帕,轻轻地擦他脸颊上的血迹。时雨垂下的目光探寻地看她,乖巧地将阴鸷藏起来,看着何其干净。戚映竹缓缓地问:“时雨,‘九玉莲’,就是你给我用的神药吧?”   下方那些滋事的江湖人士,全都伸长了耳朵——什么?“九玉莲”已经被用了?难怪“恶时雨”一直不吭气!   时雨看戚映竹。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她不知道若是江湖人士知道“九玉莲”是被她用了,会牵连到她身上么?   时雨以为戚映竹是不明白江湖规矩,他一时迟疑,没有开口。   戚映竹重复:“时雨,回答我。”   时雨斟酌着,轻轻地:“嗯。”   那些想要抢走“九玉莲”的人的目光,全都恶狠狠地盯住了戚映竹。那种眼神,恨不得将戚映竹大卸八块,好将她吃下去的“九玉莲”挖出来。   戚映竹心想:原来这就是江湖。   好了,从此以后,她和时雨一样是过街老鼠了。   但是……这些人借着天山派的名号而来,天山派也未必多好心。虽然那个老人说的戚映竹心里愧疚,她也不忍心见一个几岁的孩子无辜丧命,但是天山派,却也未必那么干净。   她是要还天山派东西,也希望江湖人士,能将目光从她和时雨身上移开,去看天山派。   戚映竹问时雨:“剩下的三瓣花,在你身上么?”   时雨看着她。   他好一阵子才乖巧地回答:“在。”   戚映竹:“给我。”   时雨更加不解,且心里涌起很多不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时雨现在心神不宁,不知道戚映竹会如何看待大开杀戒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成亲……只能是她说什么,他照做什么,希望她能够不生气。   时雨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   这一刹那,戚映竹身旁的天山派弟子的呼吸有些重。   下方江湖人士的眼睛放光一般,窃窃私语:“真的是‘九玉莲’?”   “还剩下三瓣?那还有用么?”   “那肯定有点儿用吧……”   戚映竹旁边的人声音急促:“快!把匣子还给我们!”   戚映竹道:“看一下是不是你们丢失的。”   她缓缓地打开木匣,身旁人的目光跟着望过去,灼灼生热。戚映竹盯着“九玉莲”余下的三片花瓣,纯洁如玉,轻盈单薄。她心神恍惚,又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个晚上,时雨第一次让她看“九玉莲”的时候。   那时候她怎么会想到,原来这个真的能救命,也真的会让这么多人来抢。   戚映竹问:“可看清了?”   她身后的人警惕道:“你不会不想还我们吧?”   戚映竹说:“还的。”   她合上木匣,转过肩,当着所有江湖人的面,要将木匣还给身后的老人。那老人怀中的小孩盯着木匣,目中光璀璨。便是这么小的孩子,也渴望活下去。自然是这样的,对这个小孩儿来说,生命才开始不久,他的人生,会远比戚映竹璀璨光华……   木匣被一只手握住。   那老人目中光一闪,抬手便要动作,时雨另一只手一扬,飞针刺出。这么近的距离,几个弟子横出武器躲闪,那老人当即要袭向戚映竹,却被闫腾风递出的刀柄所挡。   片刻时间,时雨手中的飞针,点住了几人的穴道,包括戚映竹。   戚映竹僵硬地站着,看手中木匣的另一半,被时雨握住。   时雨问:“你什么意思?”   戚映竹轻声:“将‘九玉莲’还回去。”   时雨:“为什么要还?这是我的。”   下方江湖人哗然,登时开始大骂。时雨闻若未闻,只盯着戚映竹。戚映竹垂首,不看他目光,只道:“……时雨,够了。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你不要继续犯错下去。我们应寻求和解,而不是一条路走到僵,无路可走。”   时雨道:“原来你这么想。”   他慢吞吞道:“可是我不这么想。”   下一瞬,他忽地倾身,一把将戚映竹抱入了怀中。身旁的几个天山派弟子终于冲开了穴道,向时雨杀来,但时雨已经凌空跃起,踩上了房顶瓦片。   时雨抱着戚映竹跳下去,逃离了此处。   众人懵一下,急了:“快追!”   嗑瓜子的秦随随,默默地重新握起了刀。   --   寒风密雨,雨丝若梭。戚映竹被点着穴动不了,而她被时雨挟持,被带着离开了那里。身后追杀者无数,时雨身形如电,将身后人甩得越来越远。   天下有这样的笑话,新婚之日,新郎将新娘掳走,正在被人万里追杀。被抱在时雨怀中,戚映竹厉声:“时雨,不要一错再错,我们本可以和天山派和解!”   时雨年少的面上,浮现一丝狠厉阴沉的神情。这是戚映竹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的。   但这确实是时雨真实的一面——   “我为何要与他们和解?我就是要救你的命,我就是要你活下去。其他人与我何关,死光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必须服药!” 第66章 天亮时,时雨带戚映……   天亮时, 时雨带戚映竹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确定身后追杀他们的人暂时追不上他的脚程,时雨才给戚映竹解了穴道。   穴道一解,伏在山洞石壁前, 戚映竹捂着心口便开始咳嗽。时雨担心她僵硬一夜,手脚酸痛, 他习惯地伸手想为她揉捏酸痛的地方, 手背却被戚映竹打开。   她侧着脸干呕, 语气有气无力并无多少生气,却让时雨怔在原地:“别碰我。”   时雨出神一会儿, 低头看到自己手上已经凝固的血。他将手往后藏了藏, 干呕之后的戚映竹没有那般难受了,才苍白着脸回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分明是嫁衣婚服, 却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无言以对。   戚映竹轻声问:“……难道那个孩子的命, 就不管了么?他才那么小。”   时雨:“天山派要那花,也不一定真的是为了救命,说不定是为了换钱呢?我武功好, 我抢到了花,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们打不过我, 愿赌服输,凭什么要我交出花?‘九玉莲’又不是天山派的。”   戚映竹:“长在天山派的东西,也不属于他们么?据那位长老说, 他们怕花被抢走, 特意与许多门派都嘱咐过。可见他们何其上心,真的是为了救那孩子。时雨,我若是不知道也罢了, 我既然知道,如何心安理得地自己活下来,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我如何能心安?”   时雨眼神清明,说的话却分外冷漠:“为什么不心安?弱肉强食,胜者为尊,有什么关系?他活了,你就得死。你活了,他就得死。‘九玉莲’就一朵,只有一个人能活,其他所有人都死。能救一个人,那个人凭什么不是你?”   戚映竹怔忡。少年的冷漠,清楚地让她感知到,她才发现她以为的时雨的善良,只是对她而已。其他人在他眼中,尽是死物。他有强大的能力掌控别人的生死,他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生死。   她缓缓道:“时雨,你已不是怪物,不是完全感知不到他人情绪的怪物。你要知道,性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九玉莲’我已经服用了很多,剩下三瓣去救那个孩子,如此不好么?”   时雨回答:“为什么要救?你要是因此死了呢,他也救不活呢?你能救一个人,能把天下的可怜人全都救了么?你不要想着那个孩子,就没事了。”   戚映竹:“不是这般算的。人在自己能看到的时候,要完全枉顾另一人的死活,是很难做到的。我自然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在自己知道的时候,不要眼睁睁看着另一人去死,这才应该是一个‘人’。人命之贵,你当明白。我已觉得我这些日子好了很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们把剩下的花瓣给那个孩子用了,哪怕能吊着气,让他寻求其他救命法子呢?”   时雨低头,半晌:“可我不想冒这个风险。万一你死了呢?我会很生气……”   戚映竹望着他抬起的乌黑眼睛。   她心中酸楚,宽慰他:“时雨,人间就是这样的。我们靠着希望在活。你娶我的时候,不是答应我,不要因为我离世而迁怒别人么?我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把花还回去,想别的法子治病,好不好?上天对人间,有时候是会这样的。我在病榻上熬了这般多年,我看到那个孩子,便会心酸,便不想让他承受和我一样的苦。时雨,听我的,好不好?”   时雨盯着她。   戚映竹几乎以为自己说动了他。   但是他淡声:“我想不通。上天对你不公平,让你病魔缠身。那我就要把这公平还给你。”   戚映竹:“……”   她又气又急:“这样子,你我良心如何过得去?”   时雨背过身:“我过得去。你自己想办法过得去吧。”   戚映竹说不动他,两人冷战,他摘来的山果,她也不想吃。时雨站在山洞口看她半天,他垂下眼当做看不到她的赌气。他弯腰将她捞入怀中:“追杀的人来了,我不点你穴道,你不要乱动。”   他重新将她抱入怀中逃命,戚映竹窝在他怀中,何其心酸。她心中茫然:“难道我们就要这么一直躲下去?”   时雨给不了这个答案。   他抱着这个女孩儿,他只能逃,他没办法停下来把人杀光。他杀不掉那么多的人,而万一他受了重伤,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戚映竹。他不知道戚映竹会与他生多久的气,但她并未说他手染鲜血的事,她只是在乎那个孩子……时雨不理解她的在乎,他只能茫然地沉默着,拒绝她。   夜里,时雨带戚映竹宿在野外。她仍是脸有些僵,时雨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试探地问他他杀人的那些事,时雨也答不出来。戚映竹问:“……能够隐退么?”   时雨:“不能。金盆洗手后会遭人报复,结局一般都是死。你想我死么?”   戚映竹蜷缩着身靠着树,便不说话了。   她迷惘地问:“若是躲过去了……日后能够不杀人么?”   时雨漠然道:“不……”   戚映竹闭上眼,侧过身。时雨偷偷地看过去,他有些无措地递过去一串烤熟的野果:“……你吃么?”   戚映竹没有理会。   时雨茫然地坐着,他心脏有些疼,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却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时雨耳听八方,一边守夜,一边照顾戚映竹。后半夜的时候,戚映竹发起了高烧,烧得糊涂,让时雨惧怕不已。他唤不醒她,直接喂进去一瓣花瓣,见她还不醒,便只能抱着她乱头苍蝇一般赶路,去镇上找有大夫的地方。   而因为这短暂停留,身后追杀的江湖人追上来一些,与时雨各自死伤半数。   待戚映竹身体好了些,时雨便又带她赶路。但是戚映竹身体实在太差了,她分明用了“九玉莲”,然而生活环境一旦不安适,她便总在生病。最开始的时候,戚映竹还有心情和时雨辩解两人的看法,让他把花还回去;到后来,戚映竹恹恹地被他抱在怀中,一整日都发着低烧。   到夜里,时雨寻到了山洞,带她进去躲雨。又过了五天,到了该服药的时候。看到只剩下的两瓣花,戚映竹记挂着那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她仍烧着,却心情低落,默默垂泪。   时雨心中生怒。   他看到她身体这样差,用了“九玉莲”后也不过如此……他更加不可能还花了!   戚映竹不愿服用花瓣,时雨直接点了她的穴,以唇相抵,掐着她的咽喉,逼迫她咽下去。待他解了她的穴道,她面容涨红,咳嗽不住。她与时雨相识一场,见过的时雨最冷漠最无情的样子,便是他点她的穴,逼迫她服药。   她心里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却依然会因为那个孩子而不安。   她不知道错的是谁,心中也想不通。她说服不了自己心安理得,也说服不了时雨认同自己。多思多虑,让她的身体一直这般差。时雨全当看不见,他守着她,待她低烧退了,他告诉她:“我要为你疏通筋骨气血了,会有点痛。”   他解释:“这样能让你更好地吸收药。”   戚映竹闭着眼,反正她反抗不了,她已然随意了。但是时雨握住她的手,一阵钻心的痛抵来时,她仍忍不住全身颤抖,尖叫出声。她一个音才发出,时雨便从后搂来,用唇堵住她的声音。   他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内力强横无比地冲着她的周身奇穴。他知道这种疼她忍不了,但是……现在她服了药,是她身体最好的时候,若是此时都不冲,还有其他更好的时机么?   时雨喃声:“你疼的话就咬我,别叫出声,会引来追杀我们的人。我不能点你穴道……那样你会更痛。”   那是怎样的痛?时雨不清楚。他只知道这种疼,让平时柔弱纤细的女郎浑身打颤,让向来冰肌玉骨的女郎满头冷汗、发湿鬓角,让她发着抖喘息尖叫……他口齿与她相缠,手腕一寸寸向上,于是从手骨开始,戚映竹全身都要遭受这种痛。   她疼得落泪,周身汗湿。她强忍不住,二人齿间尽是被咬破的血。   为了怕被人追到,山洞中也不生火。野兽的声音在山林中时远时近,整个天地恐惧得让人如坠深渊。戚映竹哭泣,奄奄一息地摇头喃声:“别碰我了……好疼……”   时雨心口那针扎一般的感觉,让他同样面色苍白。他没有经受过这种感受,但他看到她这样,也无数次想打退堂鼓,想着算了。然而他终是冷血的杀手,他知道这样对她好……   时雨声音在戚映竹耳边也忽远忽近:“就快好了,央央。”   戚映竹打着颤:“要多久啊?”   时雨不忍心告诉她实话,不忍心告诉她需要好几天的冲洗。她病了这么多年,气血堵塞,想一下子冲开会要了她的命,只能徐徐图之。而徐徐图之,对戚映竹来说,便是持续的痛苦。   时雨便撒谎:“快了,快了。”   戚映竹哽咽连连,在他这一晚结束后,她浑身都失了力气。她忘了自己和时雨之间的龃龉,忘了自己因想法与他不同而造成的隔阂,毕竟漫天漫地,只有这个少年陪在她身边。人在痛苦后,总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依恋。   她依偎入他怀中,抱着他无声落泪。   时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这天下对你不公平,我要将公平还给你……央央,我一定要你好起来。”   他低头来吻她,缠绵悱恻,情愫如流。而越是脆弱,越是渴望这般热情的碰触。月光乳白洒在草木斑驳的山壁上,虚弱的女郎被按在山石上,被俯身相就。   戚映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想推他却推不开。她茫然地问:“……你要在这里么?”   时雨抬头,寒月夜,他的眼睛依然漂亮澄澈,黑白分明。他说:“你太疼了,这样能安慰你。”   戚映竹红了脸:“这样……怎么会安慰到人?我本就没力气,本就疼,你这样,我不是更难受么?”   他们已经吵了很多天,已经不和对方说话很多天,但是这一晚,仰起脸的少年眼中浮起了笑,他狡猾道:“这样会舒服啊,怎么会难受?你享受就好啦。”   于是后半夜,戚映竹便如被海浪冲刷,陷入幽幽海潮中。潮水缱绻温柔,每次碰触都在她身上点起火苗。她变得慵懒,变得昏昏欲睡。身体散了架一般,然而确实如时雨所说——   不疼,很舒服。   戚映竹闭了目,颇有些认命。她已然觉得自己和时雨纠缠不清,他们一路被追杀,他不肯还花,他被人当做恶人……那她只能成为恶人婆子,陪着他。   只是可惜,他们到底没有成亲。   接下来几日,白天赶路,夜里冲穴。每一晚戚映竹痛过后,时雨便会用情人间最亲密的身体碰触来安抚她的情绪。他的唇舌、亲吻、手指、膝盖、长腿,他知道她所有的敏感,他也向来比较会这些……不知道是服了药,还是筋骨气血冲开了一些,亦或者是别的一些原因,戚映竹一直跟着时雨赶路,却竟然没有再生病。   不是靠虎狼之药,戚映竹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身体好了很多,有了很多精神。最明显的是……她夜里不会失眠,能够睡着了。   最后一夜,时雨又点戚映竹的穴道,逼着她吃完最后一瓣花瓣。就此,“九玉莲”彻底被她用完,绝无可能还给别人。时雨帮戚映竹冲开了最后的奇穴,就此,戚映竹周身奇穴尽被打开,体内经血可以畅意流动,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常年堵塞。   这也是“九玉莲”的好处,让她能够承受这般刺激,也护住她的心脉,让她的心脏稳健下去。   冲完穴道后,时雨照例用情人之间独特的方式抚慰她,时雨大汗淋漓地爬起来时,怀里的女郎披裹着他的衣袍,已然入睡。时雨帮她调整好舒适的睡姿,只着中衣的他站起来,低头看着她的睡颜。   没有篝火,只有稀薄月光。但是时雨将戚映竹的睡颜看得清清楚楚。春水入画,眉眼清透,素净到极致便是绮艳。   他依然觉得她是最好看的。   而且大功告成,从此以后,她就好了。   时雨心中怅然,似乎涌起很复杂的感情,他并不能明白这些情绪的意义。他只知道自己心口沉甸甸的,似乎是高兴,又似乎不是。时雨默然离开洞穴,立在洞穴外,望着浩渺星辰出神。   一道雪白的鸟影扑着翅膀,从群山间飞出。   时雨一声呼哨,将那只鸽子招来,拿到了纸条。纸条是秦随随写给他的——   “结束了么?整个江湖的追杀,我们已经顶不住了。”   深河一般的山峰下,风像松涛一样从人头顶袭过,追随天幕间的点点星光。红尘婆娑,人间如同一场醒不来的春.梦。   时雨随意无比地将纸条捏成了齑粉,散落于指尖。他坐在洞穴外的山石上,长发散肩,面颊如雪。他望着山林,既是守护戚映竹,也是在想以后的路。   他想到这些天,戚映竹蹙眉哀愁,常常喃声:“以后怎么办呢?”   ——是呀,以后怎么办呢?   让戚映竹跟着他一起,被整个江湖追杀么?“九玉莲”没有了,追杀的人一时间却不会那么快死心。何况有人要的是花,有人要的是他的命。时雨没有到武功盖世的地步,他现在是借着秦随随和步清源带着杀手们的阻拦,才能有片刻安静。   但是日后怎么办?   带着戚映竹一直逃么?   像金光御带着宋凝思那样么?戚映竹的身体即使好了,却也不会如正常人那般健康,她能撑得住么?   时雨低下了头。   --   天明后,鸟叫声清脆,戚映竹从睡梦中醒来。   春夜其实没那么好,有杂草丛生,空气湿润得让人发愁,柳絮会飞进人的鼻腔,泥土中各类昆虫爬过,野外的许多危险都在春夜中复苏。复苏的不仅有草长莺飞,还有燥热沉默。   但是因为有时雨在,春夜便平静而温柔。   披着衣的戚映竹坐了一会儿,稍微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起身向外去寻时雨。她看到只着中衣的少年坐在山石上,金灿阳光落于他身,脊骨如山般葳蕤,发上也点着金色的光。   这般温暖的光照在他身上,如此美好,却因太美好,而让人生起怕失去的惧怕。   戚映竹不安地唤:“时雨。”   时雨回头,看向女郎。那披着他的黑色衣袍的女郎细弱伶仃,在日光下如春晖一般,实在好看。她对他弯起眉眼,温婉无比地笑。   时雨不解地看她。他很迟钝——怎么了呢?   之前不是一直跟他生气,跟他冷战么?他昨夜彻底用完了“九玉莲”,她不是应该气得一整天不理他么?   戚映竹向他走来,握住他的手。她道:“为什么不进去睡呢?你不冷么?”   时雨手被她握着,他感觉很奇怪,又很警惕她的态度:“……你要对我下毒么?”   戚映竹一怔:“……”   然后恍然。   她道:“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让你这么想呢?”   时雨没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他只无措地看她低下头。戚映竹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时雨,我想明白了。既然事情已经回不了头,只能闷头走下去了。我们虽然未曾拜堂,但你我情谊……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   “那个孩子的死,我会努力去学着不介意,努力让自己心肠硬一点。既然你是江湖人士,我便要、便要……学着去当一个杀手的、的……身边人。   “那些追杀,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的。我日后,再不和你吵架,再不生气了。我选择如此,已然屈服,不会反悔的。”   她因害羞而磕磕绊绊,省略许多词。她又因为情意,而努力说服自己,走向他,接受他。   时雨怔怔地看着她。   戚映竹抬头。   时雨看着她的眼睛。   戚映竹望着他:“时雨,我们快走吧。”   时雨慢吞吞:“你好像很害怕,握我的手一直在抖……你怕什么呢?”   戚映竹静一下,缓缓道:“我怕世事相催,怕爱意被磨。其他也没怕什么。”   时雨看她半晌后,忽然第一次咧开嘴,不只眼睛里带笑,整张脸都在笑。他是愉快的,是心情极好的。戚映竹仰头看他,看时雨将手从她手中抽出。   时雨笑着眯眼:“值得了。”   下一瞬,他抬手,就点住了戚映竹的穴道。戚映竹惊愕,看时雨俯身过来抱住她。他伸手在她耳下轻轻一勾,她的一只耳坠便落入了他手中。时雨低头看一眼,说:“这个留给我。”   他将僵硬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的戚映竹横抱入怀,抱着她走向山洞。   时雨慢悠悠地笑:“央央,其实我一直说讨厌你,但是没有一次,是真正的讨厌你。   “央央,你愿意陪我吃苦,但我不是金光御,我不会让你受苦。央央,我要走了。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你要好好待自己。   “央央,我们第一次的相遇,是意外。以后不一定还能遇见……但是,交给老天,试试看吧。”   --   戚映竹被放到了洞穴中,时雨用草木挡住那个洞。戚映竹急得眼泪在眼中转,恳求地看他。他之前明明是个懵懂的有点儿傻的少年,这时候他却带点儿坏笑的,不看她。   他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过了很久,也或许没过多久,戚映竹听到了很多声音,各种兵器交戈的声音。她心急又心乱,因为担心时雨而心神错乱。良久良久,她听到了时雨在外面的声音——   “你们都听着!你们的追杀,都尽管来找我好了。想杀我,想要我的命,凭本事来!   “从此后,我和戚映竹恩断义绝,绝不回头!你们和我的仇,只管找我好了。但我虽然和她分开了,到底旧情人一场,你们要是找她的麻烦,让我知道了,我保证让动手的人后悔活着。   “全都来吧!”   秦随随的声音接着响起:“诸位侠客,各位都是替天..行道的大侠,我‘秦月夜’却也不是好惹的。从今天起,‘秦月夜’不再接任何生意——诸位既然要和‘秦月夜’为敌,那咱们就打吧。大不了灭门,谁又没有被灭过呢?   “只有一点诸位记着!从此以后,‘秦月夜’会保护自己的楼中人,和之前不一样了!”   --   打斗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哀嚎骂声一片,杂音却越来越少。   时间变得漫长,山洞中躲着的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戚映竹,像是流尽了自己一生的泪。黄昏后,她终于能够动弹了,而外面也早已没有了声音。   戚映竹跌跌撞撞地出去,她看到一地的尸体与鲜血。她没有在其中找到时雨,她心里庆幸他逃走了,可她又难过自己再也见不到时雨了。   戚映竹跪在血泊中,黄昏光暗,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以后怎么办呢?   没有了他,她以后怎么办呢! 第67章 起风了,春山明净,……   起风了, 春山明净,千里杨柳影。   伴着春雨淅沥。   这样的时候,让人不仅想到幼时。戚映竹因体弱, 自幼便困于闺阁中读书。那时戚映竹最喜欢的诗是《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那时她摩挲着诗中字句, 想象着离别与重逢的欢喜。这世间, 是否有一人,也会让她折枝相送, 依在雨雪下等待?少时好奇着那般书中才有的情意, 想得自己失落,觉得此生自己也没有机会离开侯府。   少年不知愁滋味。   到今日,戚映竹才想到《采薇》中不甚出名的最后一句——   “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   当戚映竹和闫腾风、戚诗瑛一起埋山上的死人、处理尸体时,她真正读懂了那诗。她心里的伤悲, 要与何人诉说呢?   当一切结束后,戚诗瑛体贴她,要带她回家中休息。戚映竹拒绝了, 她向戚诗瑛和闫腾风告别:“……感谢你们多日照顾, 但我如今病已经好了, 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不随你们回京了,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戚诗瑛愕然:“你不回落雁山了么?你、你……”   她迟疑道:“万一时雨回来找你,落雁山不是一个去处么?”   戚映竹望着远山, 出神道:“他将江湖恩怨全都担于自己一人身上, 接下来恐怕会很难……他不会再来找我了。杀手的身份既然挑明,时雨说要离开,便是真的要离开。   “时雨……他的心总是最柔软, 又最能狠下心的。”   戚诗瑛问:“你怪时雨是杀手,杀了那么多人么?”   山间风袭来,戚映竹咳嗽两声,闫腾风投来关心的目光,戚映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有些难过地说:“其实我一直决定和时雨面对一切的,我早就知道他杀手身份,我委婉地劝过他许多次。我心里也明白,江湖恩怨,不能怪时雨。只要时雨不滥杀无辜,我就能说服自己接受。   “也许是我一直太悲观了,我总是对活下去不抱希望,没有信心,时雨那样待我,我觉得我还不起他,就想用我觉得好的方式帮他……可我小看了时雨。   “你们说,时雨懂得什么呢?他连他喜欢我都不知道,他好奇地问个不停,连他爱我,都需要我去告诉他。可是这样的人,偏偏对我最好,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满江湖追杀,也要我活下去。   “在我心中,解决问题、让人不要追杀我们了最重要。然而在时雨心中,我活着才最重要。”   戚映竹捂住脸,无声哽咽。   戚诗瑛茫然问:“你想离开我们……是想找时雨么?”   戚映竹摇头:“不完全是。时雨救了我的命,不愿我招惹江湖事。我若主动涉入,未免让他心思白费。但我确实想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若有机会,我想重新遇见他。   “我与他相识,短短一年,相处不过半年。半年时光,却觉得常人一生情意最浓之时,也不过如此了。我只是太遗憾了。早知会分离,我应在去年春日相遇时,毫无芥蒂,从见他第一眼时就与他好。   “时雨大约不能明白这些吧……真是傻子,他不明白,却做尽了那些明白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戚诗瑛终是女儿家,她对戚映竹的心情感同身受。虽然她总是话里话外地嫌弃时雨,但是……时雨确实对戚映竹足够掏心掏肺了。她未曾经历情爱,也素来不屑,但此时,心中也生起了些许羡慕。   以及她一直对戚映竹的隐隐的嫉妒。   但是戚诗瑛控制了下来。戚映竹都这么惨了,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闫腾风咳嗽一声,道:“那你要去哪里?你这般相貌,独自在外,实在让人不放心。我派一卫士跟着你吧,不打扰你,但也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戚映竹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但她向闫腾风道谢,并表示是自己雇卫士,会每月付月例。   戚诗瑛皱眉,心想何必分得这么干净。就见戚映竹面向她,温声:“阿瑛,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这事,我原本是打算我死前再求你的——但我现在死不成了,只好提前说了。落雁山上的屋舍,我已经把自己去年写字画赚的钱、养父养母给我的、时雨留下的,全都折成了现银。你回去的时候,将那些钱财还给侯府吧,谢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早就应该还,但是恐怕我还,他们不肯要。现在正是最好机会。”   戚诗瑛心里略有些不舒服,明明之前是她赶戚映竹离开侯府,但她现在却觉得,戚映竹何必和侯府分得那么开。这样子,像是侯府亏待她一样……虽然因为自己的缘故,侯府确实待戚映竹不好。   戚映竹交代完这些,回屋中收拾包袱。戚诗瑛与她别扭,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戚映竹收拾好包袱出来,夕阳下,只见到闫腾风昂然,负手而立。   闫腾风心细,雇了辆马车给她。他所交代的卫士,短暂地和戚映竹露面点了个头,又消失不见了。   戚映竹感激:“多谢闫大哥。”   闫腾风看她半晌:“昔日因我指认之故,让阿瑛回来,间接让你被赶出去。我心里一直对你很愧疚,此次帮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但是……戚女郎将阿瑛气跑,应该也是有事与我说罢?”   戚映竹一愣。   闫腾风道:“我看人极准。你虽镇日恹恹,因病而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但你是聪明的。不然……你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将‘九玉莲’还给天山派。恐怕当时也是抱着祸水东引的心。”   戚映竹目光闪烁,近而有些哀伤。可惜……那花既没还回去,也没救了那个孩子。   她喃声:“我想多去些地方,帮帮别人,偿还时雨欠下的债。”   她再打起精神,与闫腾风说道:“时雨武功好,和我认识后,他又一直很乖,没怎么离开我的视线。我觉得这般乖的人,不应该在他新婚之日,就突然有那么多江湖人全都找了过来。而且闫大哥你来救我的时候,说过你书房中关于我与戚诗瑛踪迹的信件被人动过。我和阿瑛又不是江湖人,没有得罪过人,我二人无关紧要,为何有人会动我们的信件呢?”   闫腾风眉心轻轻一跳。   戚映竹思考道:“如今看来,有人是想通过知道我和阿瑛去了哪里,来判断时雨身在何处。那人觉得时雨一定和我在一起,觉得时雨的杀手身份暴露,我定会和时雨分道扬镳,或者时雨会惨死。至于我会不会死……我也不知那人有没有想过,或者在不在意。”   戚映竹停顿了下:“我思来想去,对时雨身份知之甚详,对我的性格了解如此,还与时雨有过节的,我知道的,只有一人……”   闫腾风淡声:“端王世子唐二郎唐琢。”   戚映竹道:“也许我以小人心揣测君子了。但是,我隐约觉得……唐二哥兄长的死,不同寻常。那些日子,时雨和唐二哥之间的关系,一直怪怪的。我出于鹌鹑的心态,不想多问。但若我所料不错,唐二哥和时雨之间,应该是有过交易的,不然……时雨重伤唐二哥,唐二哥不会当无事发生,不派人来捉拿他。因为我的缘故,唐二哥和时雨之间,过节应该很深。”   她微蹙眉:“我不愿回京城,也是出于这般担心。若唐二哥真的是我想的那种人……我回京城,无异于自投罗网,让时雨待我的心,全都白费了。”   闫腾风颔首:“我知道了。我回去会查的。我就知道你一贯聪明,只是懒得多想罢了。”   戚映竹苦笑:“我若真的聪明,就不应该马后炮,而应该一开始就能帮到大家。我自己……我自己也想去天山地段看一看。‘九玉莲’的出现,时雨的被追杀,现在想来……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   闫腾风深深看她一眼:“那你小心些。”   戚映竹屈膝行礼,返身上了马车。   --   江湖上的纷争,似乎与寻常百姓无关。但是最近多事之秋,“秦月夜”和整个江湖开战,起因不过是“恶时雨”。   事情到了这一步,追杀和流血不可少。“秦月夜”的杀手们东躲西藏,钱也挣不到。秦随随黑着脸找时雨谈了一次,从时雨那里抢走了一大笔钱,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夜里,时雨闷闷地坐在一道河边。众人刚刚结束一日的追杀与反杀,都精疲力尽。时雨戴好兜帽,皱着眉苦坐的时候,一个人影晃了过来:“小时雨。”   时雨抬头,见是步清源拿着酒壶,洒然坐在他旁边。步清源递酒给他,时雨摇头。他不喝酒的。   步清源笑:“生小楼主的气呢?她抢走了你的钱,你不高兴?这也没办法,毕竟为了你,咱们整个楼成了众矢之的,小楼主总要给杀手们发钱赔偿损失嘛。你要多理解理解。”   时雨道:“她比我有钱。”   步清源吃惊:“怎么能让小楼主掏自己的腰包,替你担祸?除非你娶了她,不然这种便宜事,小楼主才不做。嗯,你和小楼主青梅竹马,考虑考虑娶了她么?”   时雨道:“不娶。”   步清源微笑。他分明在逗时雨,但是时雨听不懂,总是这么认真地回答。这种简单,恐怕也是时雨虽然无心,秦随随却一直信任时雨的缘故吧。   步清源习惯了和秦随随之间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安抚好楼中这些杀手们。时雨无疑是最好安抚的那个——小时雨是没什么情绪的,高兴不高兴,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此时,时雨闷闷不乐。   步清源咳嗽两声:“怎么了?还想着戚女郎呢?你可不能回头啊,到了这一步,再回头,就是害她。日后呢,咱们躲过追杀重新开业后,你也要好好为小楼主赚钱,补偿‘秦月夜’这次的损失。不要再想着情爱了。那些都是不值得的,你应该有切身体会了吧?”   步清源和秦随随,无时无刻不在诱拐时雨回他们的“正道”上,断情绝爱,好好赚钱。   时雨道:“我想了好多天,想不通。”   步清源:“想不通什么?”   时雨皱着眉:“我是杀手,她见到我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她只和我吵我救不救那个孩子,她从来没和我吵我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因为、因为……所有追杀我的人,都拿我‘滥杀无辜’来说事。我虽然不觉得我有错,但是大家都觉得我有罪,那我应该有罪吧。可是江湖人都觉得我有罪,央央为什么不和我吵这个?”   步清源沉默。   时雨问:“为什么?”   迎着时雨清澈迷惘的目光,步清源很长时间陷入迟疑中。他可以用错误的答案回答时雨,让时雨放下对戚映竹的情,告诉时雨,你们不合适,她不吵是因为她一直怪你,她早就决定你们之间没有好结局了。   可是……时雨这般看着他。   许久,步清源叹口气,喃喃自语:“我还真是适合带孩子啊。”   ——以前对秦随随心软,现在对时雨心软。   时雨更加不明白步清源的感慨是何缘故,步清源已经回答他:“因为她从来就不在乎那个。她选择你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和你一起下地狱了。”   时雨怔忡:“……”   他迷惘:“可她想救那个孩子?”   步清源:“因为她是善良的,想少造孽。她以为还了花,追杀你们的人会少一些,那个孩子也能得救。她太爱你,不想你因为她,越走越偏。这种心思……就像你知道她生重病后,想为她积福,不想杀人一样。”   时雨低下了头。   他后知后觉地心里刺痛。   他难过道:“可是我还是杀人了,没有积福。是不是因为我动手杀人了,福气才没了?”   步清源只能回答:“……时雨,绝情断爱,刀斩旧情吧。”   时雨没理会他。   --   江湖上对“秦月夜”的追杀,持续了两个月,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秦月夜”的杀手们报复回来,整个江湖水被搅得一团糟。但江湖人,本就是打打杀杀,不达目的不罢休。   只是苦了一些想找杀手代劳杀人的人——“秦月夜”现在不接单。   不光不接单,里面的杀手们都快死干净了吧。   这次的江湖纷争,让向来远离江湖恩怨的天山派都牵扯其中。而无论外面如何打,天山上常年雪封,冰冷刺骨。   七岁的孩童叶行已经回到了山上,入睡前,他记得自己关了门窗,但夜里,他咳嗽着被冷风冻醒。一只手从后伸来,在他后背上一拍,浑厚的内力涌来,让他瞬间不那么痛苦了。   叶行攒紧自己身下的被褥,白着脸看去。黑暗中,他闻到血味。当他看去,适应了暗光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坐在自己床畔前,正是这人伸手,为他护送真气。   但是……这人也开了窗,也抢走了“九玉莲”。   时雨垂目打量他,道:“你认得我吧?”   叶行僵硬点头:他被长老带去山下那个镇子的那天,他看到过这个人站在血泊中,如修罗一般。这人杀人如麻,不光杀了太多人,还将“九玉莲”带走,让他彻底失去了希望。   时雨端详他,道:“你们天山派的武功似乎不怎样。我都潜到了这里,也没人发现。”   叶行心里闷一下,忍不住为自己的门派说话:“那是因为,没有人在我这里守着。你要是去大长老、掌门的地盘,你看你会不会被发现!”   时雨纳闷:“我为什么要去他们的地盘?我又不在乎他们。”   叶行:“……”   他小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快点走吧,被人发现你就走不了了。我可以不告诉人的。我反正也快死了,你没必要专门来杀我吧?大家都说你是很有名的杀手,但是杀手也不用做无用功啊。”   时雨如同没听见他的劝告一般,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小孩,缓缓道:“其实你的身体比央央好太多了,你的筋骨,都是特别适合练武的那种。央央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只能靠‘九玉莲’。但你还没到那个地步……你比我刚认识央央时候,身体都还要好一点。   “我的内力输到你身上,你能吸收七八成。但我输给央央,央央能够浪费七八成。你比她好太多了。”   叶行越来越茫然,不知道这个杀手在自己屋子里嘀嘀咕咕,一直端详着自己,到底在判断什么。   时雨心不在焉地问:“你愿意跟我走么?”   叶行:“……什么?”   时雨:“央央一直记挂着你,怕你死了。她就和我吵过这么一次架,我老是想起这事。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四处找名医治病救命。央央是走不了,但你还能走。”   叶行幼小的身体,轻轻一颤。他蓦地抬头,盯紧时雨:“你、你……会救我的命?”   时雨满不在乎:“只是试一试啊。不过你在天山派上被这么多人关注,你也不一定愿意跟我走……”   叶行打断:“我愿意跟你走!”   时雨一怔,不解地看他。   叶行低下头:“……天山派的人,其实,没那么在乎我……‘九玉莲’,我也没觉得他们会……”   时雨打量着他。   这个小孩儿早慧,说一半就不说了,让时雨莫名。他见这个小孩儿仰起脸,紧张又窘迫地来抓他的衣袖,眼中光微微亮起:“你真的会带我走,带我治病养伤,不骗我?你武功这么好,你会不会教我武功啊?那我怎么称呼你?”   时雨非常随便地摆摆手:“你随便……”   这个小孩儿机灵无比地:“师父!”   时雨:“……”   他大脑空白,呆滞地低头看去。他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缠上了。这非他本意,他才十几岁,既不想养孩子,也不想收徒,他自己都没有玩够。但是、但是……时雨默默无声,没有反驳。   他掩饰地拍一拍这个小孩子的头,作出成熟的样子来。   --   一年后,戚映竹跟着一位药娘子学医,看病治伤,行到了敦煌。药娘子是个四海为家的江湖郎中,戚映竹有次生病,这位娘子救了她后,戚映竹听闻药娘子会四处走动,便跟随在后,当个徒弟了。   药娘子原本不愿意,然而戚映竹文弱又温柔,再兼心细,用着得手,她便也默认这个女郎跟着自己了。只是药娘子也猜,这位女郎看着如此像大家闺秀,恐怕也有一段伤心往事。   到敦煌的时候,药娘子开“义诊”,为普通百姓看病。“义诊”前排满了队伍,戚映竹端着茶水,前后照顾病人。她再拿着纸笔简单记下病人的情况,好让一会儿老师定夺。   戚映竹也会跟人聊天打听:“听说‘秦月夜’在附近,你们可曾听过么?”   可惜寻常百姓大多数都对此茫然,从未听说过,让戚映竹颇为怅然。   戚映竹端着空了的茶碗出神时,一道清脆的女声惊喜地从后响起:“你是、你是……戚星垂的那个姐姐,对不对!”   戚映竹转过身,看到一个粉红衣裙、梳着妇人发髻的女郎兴奋地指着她。这女郎似乎很眼熟,戚映竹却半天想不起来。直到这个女郎扑过来,抓住她的手晃了好久:“是我呀!我是付小玉!你们放过我扎的孔明灯的!   “那时候……你身边还跟着时少侠。戚星垂还问那个少侠是不是你的扈从卫士呢。”   戚映竹想起来了,她微笑:“原来是你。许久未见,你过得还好吧?星垂之后没有找过你的麻烦吧?你怎么会在敦煌?”   付小玉摆手。她又别过脸,捂住腮害羞道:“我嫁人了啊,我夫家就在敦煌,我当然跟着过来了。他做点儿生意,我卖灯笼。日子,还过得去。”   戚映竹便连连恭喜她。   因为戚映竹在这里遇到了旧友,戚映竹心情也好一些,药娘子便让戚映竹去陪她的旧友说说话。付小玉立刻迫不及待地带着戚映竹参观她的家,带戚映竹在敦煌四处走。   戚映竹虽然如今病好了,但也许是常年病弱的原因,她现今也是看着弱质纤纤,会经常生一点儿不危及性命的小病。二女没有逛多久,戚映竹便说自己有点儿累了,付小玉就带她爬上了一个土丘。   二女坐在土丘高处,风声赫赫,四野空旷。   戚映竹托着腮微笑:“小玉,看到你现今这般好,嫁了个疼你的好夫君,我真心为你高兴。”   付小玉脸一红,却抱怨道:“其实也没那么好……我才刚成亲不久呢,他总缠着我,烦死了。”   戚映竹促狭道:“你这般炫耀,可让我有点儿嫉妒了。”   她的调皮,让付小玉脸更红。付小玉刚嫁到敦煌,还没交到朋友,戚映竹是女郎,也是她的旧友,这就让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偷偷地跟戚映竹说一些好友间的私房话。   付小玉在戚映竹耳边悄悄说:“我没说谎。确实有点儿发愁……他,他老是要。”   戚映竹:“……”   待她眨眨眼,弄懂了付小玉的意思后,脸刷地一下红透了。戚映竹半个肩都僵硬了,蓦地扭过脸,捂着腮含糊道:“你、你没必要跟我说闺房之乐吧。”   付小玉:“哎,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啊?我也是没人说了嘛。戚女郎你还没嫁人对不对?我跟你说,男人真的好奇怪啊,简直是只靠下半.身的野兽!什么时候都想着那回子事,什么时候都想上.床,真是太烦了。”   戚映竹睫毛闪烁,坐得端正,兀自当没听见。   付小玉问:“你和郎君睡过么?”   戚映竹继续当没听见。   付小玉就当自言自语了:“很痛哎,很难受哎,一点儿也不舒服哎。为什么非要做那桩事呢?不能正常地握握手,亲亲嘴,就完事儿么?”   戚映竹转过脸来,轻声:“怎么会不舒服呢?”   付小玉:“……?”   话说到这个地步,戚映竹倒真想与付小玉说点儿私密的话了。戚映竹托着腮,眺望着远方土色山丘,声音轻轻柔柔:“小玉,你可能是刚成亲吧,或者和你夫君没有沟通好。但是床笫之间,本是人间乐事。你远比我潇洒,当更好地享受此事,而不是将它当做一种磨难啊。   “这种事其实不痛苦的,会很舒服的……”   她脑中想到淅淅沥沥的雨,想到缠缠绵绵的吮,想到唇齿间的芳菲,想到汗水与气息混沌交缠、软绵绵地如同置身海浪间飘荡……   戚映竹喃喃自语:“性很奇怪么?欲不能说么?这本应是男女双方都享受的一件事。若有一个好老师,若能放开自己,你会发现每个人在这里面,都能寻到乐处。你想到这种事,得到享受,便知它是人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好的老师会让你喜欢它,而不是想起来,就觉得肮脏、恶心、疼痛、羞耻……”   付小玉沉默。   付小玉问:“你有遇到过这样的好老师,对不对?”   戚映竹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付小玉问:“是……那位曾经跟着你的时少侠么?”   时隔这般久,戚映竹已经没什么不能承认了。她答:“是。”   付小玉迟疑:“那你们那般好过,为什么现在不在一起?你们,分开了么?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春日负暄,日光明亮。戚映竹迎着风眯眸,回答:“没有的。只是短暂分开,只是有些遗憾。   “这人间总是这样的。一些美好的事物,总会留下遗憾。但这些遗憾,也许是为了让渐行渐远的人无路可走,回头时,重见柳暗花明吧。” 第68章 春去秋来,又过去了……   春去秋来, 又过去了一年。   阿四在端王世子身边,能力愈发凸显出来。他成为了唐琢的得力助手,帮唐琢办许多端王世子不方便出手的事, 人前人后,都要被人恭敬称呼。   阿四能力这般出众, 让唐琢放心的时候, 也隐隐有些遗憾——年前阿四出远门办事前, 告诉唐琢,他的伤已经养好。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唐琢办事, 结束后他就会离开。   唐琢心中不愿。他有这么一个能干的下属, 且有蛊虫保证这个下属不背叛自己。他不舍得放阿四离开。   而阿四离开的理由,唐琢心知肚明:为了宋凝思。   要么去找宋凝思,要么杀光宋凝思身边的所有人。   既然如此, 为什么唐琢不帮阿四达成他的心愿,好让他留下来呢?   做了世子, 与之前总是不同。现在能动用的人脉多了太多,唐琢不光找到了宋凝思,还找到了宋凝思身边的一个已经两岁的孩子。这两年时间, 宋凝思的父母已经过世, 她也与柏知节和离, 过上了独自养孩子的生活。   她以为事情过去了两年,金光御没有找上门,便是放过自己了。   两年后的初春, 宋凝思被迫到了端王府, 跪在地,看着唐琢搂抱着她的稚子玩。唐琢随意地掐弄小孩儿雪白无暇的面孔,看得宋凝思心惊胆跳。   唐琢玩够了, 叹声:“若是阿竹妹妹两年前肯嫁给我,我们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宋凝思回答:“世子殿下,您已经有夫人了。”   ——两年时间,足够一个世子成家立业。唐琢享受世子权利的同时,他也得为王府留后。他不可能等一个女人两年,那么,他现在的感慨,又有何意呢?   唐琢目中浮起冷意,他掐着怀里孩子的脸,小孩儿哇哇大哭起来。   宋凝思面色一下子惨白,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宋凝思:“殿下,稚子何辜?!”   唐琢笑:“说得对。”   他放了手,堂中小孩儿的哭声仍不停止。那打着嗝的哭声,让宋凝思肝肠寸断。宋凝思隐怒地瞪着唐琢,唐琢对她笑:“宋女郎,你放心,我不会害这个孩子。你到底和阿竹表姐妹一场,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会伤害你。”   宋凝思幽幽看他:“你要我做什么?”   唐琢:“这个孩子呢,我就放我身边养着了。隔段时间可以让你偷偷看一眼。而你也不用做什么,你的亲人都死的死,散的散了,你现在的作用,只剩下留在金光御身边了。”   唐琢幽幽道:“他日常有什么动向,你悄悄传话给我。做得好,我可以让你一个月见一次你儿子。否则……我不会动你,我留着你这个儿子就够了。”   宋凝思怔忡。   她脸色煞白,心中登时浮现绝望。就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那般努力,分明已经走出了很远……但是迷路重重,旅人还是回到了原点。是否她一生摆脱不了金光御,必然要和金光御纠葛深重?   宋凝思轻声:“你要我留下,让金光御报复我,是么?”   唐琢惊奇道:“他喜欢你都来不及。不过你这个孩子……”   他低头端详这个小孩儿的长相,目中露出许多疑惑时,宋凝思脱口而出:“这是柏师兄的孩子,你休要另起心思!”   唐琢一顿,他待要再多研究这个小孩儿的相貌,外头有仆从来报,说是宿卫军的大将军闫腾风来登门拜访。唐琢登时头疼,因这两年,闫腾风总是寻各种理由调查他,让唐琢每次都要打起精神应对。   唐琢懒懒地挥了挥手让宋凝思下去。宋凝思听着闫腾风来,心中一动。但是迫于无奈,她此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唐琢让人将她的孩子带下去。   唐琢回头,似笑非笑地面对宋凝思:“宋女郎,遇事多想想你的儿子。”   初春微雪,万物始苏。   阿四回到京城,向唐琢汇报完自己的任务后,得唐琢满意夸奖。阿四再次说起离开的事,唐琢:“不急,你先休息一下再说这些。”   阿四挑了下眉。   他漫不经心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路得人行礼。他非常随意地掀开毡帘,微微抬眼,屋舍中背对着他垂坐的女郎蓦然回头,颊畔乌丝轻扬,回头看来。   戴着面具的青年看去,二人四目相对。   阿四怔了一下,心神在一瞬间空白——   短短一眼,他好像重回那个明媚的春日。他见她在花下打秋千,秋千起伏,攀着秋千绳索的少女眉目含愁含波,笑靥如花流年。那无忧无虑的打着秋千嬉笑的少女,惊起他心中白鹭,荡起圈圈涟漪。   阿四一时哽在原处——   两年了。   这个女郎再不是如花美眷、笑容无忧的少女。她沉静贤淑地蓦然回头,乌目红唇,另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她似乎离他很近,触手可及;又似乎只是云端投下的光影,风一吹便会散。   阿四怔然不动。   宋凝思抬目,缓缓看他。她心中难以说清自己面对阿四时还能想些什么,爱恨似乎都不太强烈了。她见到这人,心中涌现的是深深的疲惫,是对命运的无力:兜兜转转,竟然还是他。   宋凝思道:“我回来了。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阿四淡声:“我在找你,怎么杀光你身边的人。”   宋凝思:“你不用找了。我身边的人已经死干净了。”   阿四反问:“你没再嫁么?你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柏知节呢……我之后思来想去,那个柏知节,根本没被我杀死吧?你跟一个杀手玩心眼!”   宋凝思恍惚。   她在金光御想杀她全家那事上,花费了很多心思。她想带着孩子平安离开他,所以她先投靠秦随随,之后在京城的时候,又利用“秦月夜”的保护,将江湖人、朝廷全都卷进来,一同追杀金光御。她不是要金光御死,她是要金光御重伤,无力再追捕她全家人,她全家人可以平安离开京城。   她可以和他分道扬镳,和江湖划清界限。只有金光御追杀她,那些讨厌的江湖人才不会以为自己和金光御是一路人,才不会来找自己。   宋凝思全都算清楚了。可是她没想到,两年后,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唐琢——用她的儿子威胁她,让她回来这个污浊地。   她厌恶极了这些,厌恶极了这恩怨扯不清的世界!   但是……宋凝思眼中一点点浮上水雾,她雾濛濛地看着门口的高大青年。她一步步走向他,以一种献祭般的心情。她将自己献祭,就如同当年为了保护父亲一样,她在不同的时间献祭自己。   阿四面容铁青,身体僵硬起来。   宋凝思立在了他面前,她道:“以后我再不离开你了,我们关上门,好好过日子吧。”   阿四一把掐住她脖颈,掐得她面容发青。宋凝思在这般大力下,想的竟然是如果就此死了,其实也很好。她没有死,耳鸣嗡嗡,她听到金光御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走了我就忘不掉你,你来了我就欢迎你?你挑衅一个杀手!”   宋凝思疲惫无比,闭目道:“我父母已经死了,这两年都是一个人过的。我还是忘不掉你……”   她想抬手摘他的面具,温声:“你脸怎么了,为什么……”   她被大力一推,整个人向后被催,摔倒在了软塌上,后背重重地磕上木板,痛得她眼泪流出。金光御俯身而来,仍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按在榻上。   宋凝思眼冒金星,身上那青年面上的面具,在她视线中都一派朦胧。她气息微弱,呼吸困难。她有时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她感觉到金光御的手落在她颊畔。他用一种微妙的、挫败的语气问:“你有脸哭?”   宋凝思摸自己的颊畔,原来她哭了。   身上的男人怫然色变,觉得无趣转身要走。宋凝思猛一下起身抱住他腰际,金光御身子僵直。宋凝思道:“我们关上门,好好过日子吧。”   金光御冷声:“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又因为谁要离开我。”   宋凝思面上微微浮起一个笑意,恍惚道:“你居然这么回答,你总是对我心软……心软是一个杀手的忌讳,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金光御沉默半晌,涩声:“我已经不算杀手了。‘秦月夜’,也快不行了。”   --   两年来,“秦月夜”维持得很艰难。   “秦月夜”本做的是杀手生意,当他们与江湖的门派闹翻,因为追杀与反杀的事,“秦月夜”得罪了不少人。秦随随又一气之下,停了接单的生意。更让秦随随崩溃的是,时雨不知从哪里把叶行这个小孩儿偷了回来,说要自己养。   ——“恶时雨”会养什么小孩儿!   他别把小孩儿养死了!   何况叶行本来就身体不好,快要死了。   但是时雨难得坚持,他要带叶行看病,遍访名医。秦随随整日骂他,他也不改。而且时雨是真的不会养小孩儿,他经常跑没影,这小孩儿,便可怜兮兮地找步清源、找秦随随……秦随随骂骂咧咧地接受了这小孩儿。   一年前,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叶行正式拜时雨为师父,算是真正地入了“秦月夜”的门。   秦随随到此时才放下心:“入了我楼,以后便是我楼里的人。天山派来要人,那也是不给的。小行,以后长大了,你就是咱们‘秦月夜’的杀手了,给咱们做事。”   步清源头疼:“先想着怎么给小行看病吧。”   叶行身体多病,平时多走两步就会生病,他还有严重的哮喘,还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吃,不能碰,还会时不时地精血逆流、内力爆体。多亏他身边的大人们都武力高强,轮流看护他。虽然叶行离开天山派后,越来越瘦、越来越羸弱,但是秦随随依然得意于,“秦月夜”居然能够没养死这个小孩儿。   去年的时候,叶行正式开始跟时雨学武功。   “秦月夜”也和各大门派签署了条约,重新开张。只是新开张的“秦月夜”,做出了些许改变。“秦月夜”接的任务,比之前少了三成,且不光接杀人的任务,也开始对外接保护人的任务。   “秦月夜”为杀手们重新排了名,排名前十的杀手,日后每年只会接一单生意。“秦月夜”靠减少生意和露面次数,来保护楼中的人。重新开张后,秦随随将杀手们召回沙漠,琢磨起来其他生财的路——   毕竟生意少了,秦随随的抽成就跟着少了。而秦随随已经习惯大手大脚地花钱,当步清源拿着第一年负债的私人账目来找她时,秦随随大惊失色。   秦随随:“我怎么可能欠债?!”   步清源笑:“小楼主,你之前可是一直赊账在花楼里的钱。你已经欠了不少债了,建议你尽快将账做平,不然咱们楼里的账簿对不上。”   秦随随:“步大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步清源:“你说呢?”   连续两年,每到年关,秦随随都要管时雨借钱、管步清源借钱后,秦随随终于陷入深思,认为自己可能确实花钱有点太多。她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该找一个会给我赚钱的夫君啊?”   低头算账的步清源:“……”   他语气微妙:“我记得小楼主与我说过,这辈子不会成亲。某人与我约定,此生我不成亲,她也不成亲。”   秦随随睁大眼:“可我总得找人给我赚钱啊?”   步清源:“小楼主但凡少买点儿无用的东西,就不会这般缺钱……比如我便不知,我们住在沙漠,你买一艘海上的船做什么?在沙漠里行舟?”   步清源翻着账目:“你一天做十身衣裳,你穿的过来么?你买了不少商铺,全都经营着经营着就关门了,你也不去看一看。你喝酒后就四处散财,去年年底的时候你给小行零用钱,出手就是一万银两……”   秦随随心虚无比,拍桌嚷道:“时雨呢!让时雨还钱!我给小行看病都花了不少钱!”   步清源无奈看她一眼,女郎撇过脸,不敢与他对视。步清源叹口气,道:“……我先借你点儿钱吧。”   秦随随当即大喜,扑过来:“还是步大哥好!‘秦月夜’就是我的楼,我花点儿钱怎么啦?我可是楼主!步大哥,你的钱给我随便花对不对?”   步清源:“那不行……”   秦随随沉下脸。   步清源为她端茶递水,笑:“我的钱不能乱给你花,因为每年年关,我得接济小楼主啊。”   秦随随一怔,然后噗嗤一笑。她满意地喝了步清源倒来的茶,才环顾四周:“时雨呢?”   步清源:“听闻有个海外神医云游而来,他带小行去了。”   秦随随叹口气,没多说话了。   然不管叶行到他们这里后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性命垂危,这孩子……应该都能活下去吧。这个孩子乖巧有礼貌,武功也进步神速,当得起武学天才的夸奖。叶行哪里都好,唯一让人头疼的,是他总喜欢缠着时雨。   而时雨自由惯了,他一面要躲江湖追杀一面还要赚钱,一面要教叶行武功一面要给叶行看病……他自认为自己牺牲已经很大,空下来的时候,便十分不愿意被叶行缠。   整个“秦月夜”的楼里,便经常回荡着叶行可怜兮兮地求问:   “师父,师父,你在哪儿啊——”   “哥哥姐姐,你们有看到我师父么?”   “他又不见了!”   --   如此,再过一年,步入正轨。   初春之日,戚映竹与药娘子停在敦煌,开放义诊。   时雨与叶行从天竺回来,路过敦煌。要回到“秦月夜”的时候,十岁大的叶行便发现,他师父又不见了。叶行在镇上转悠,四处问人,可惜他师父昔年武功就高,现在几乎没人能跟上时雨的步伐,到了黄昏,叶行也没找到时雨。   黄昏之时,叶行可怜兮兮地坐在一村子外的石头上,无奈地等着他师父什么时候能够想起他,回来找他。   不知坐了多久,一阵寒意涌上,叶行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强行运转自己体内的真气乱冲,很快弄得内息紊乱,气血乱勇。体内暴虐之气霸道无比,向外强冲,这都是叶行小时候走火入魔、害得他如今半死不活的后遗症。   叶行脸色很快苍白、唇角泛紫。   他颤抖着要晕倒时,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在他后背上重重一拍。强悍无比的内力冲入体内,强势无比地压下少年体内轮换的真气。一刻后,冷汗淋淋的叶行抬了头,一把扭身抓住身后人的衣袖,惨兮兮唤道:“师父!你终于出现了!”   小孩儿身后的青年,抱臂垂目看他。   自是时雨。   年过弱冠,嗓音已变。时雨再不是一个无知的少年,他长成了一个巍峨高大、猿臂蜂腰的俊冷青年。时雨独来独往,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息更强烈了些,但这些,对于叶行全然没有影响。   时雨低头看叶行一眼,面无表情,他都懒得说这个小孩儿故意自我糟蹋,为了引他出来。   叶行:“师父,我饿了。”   时雨:“……”   他低头看一眼叶行拽着他袖子的手,叶行恍然,讪讪地松开了手。叶行眨巴着眼,瞪大眼睛,一目不敢错。但他沮丧地发现,他依然没有完全捕捉到时雨的身形,时雨就消失了。叶行不禁深深羡慕——   他要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师父这种好身手啊?   时雨在村中转一圈,闻着味儿,找到了一家似乎是行医的人家。许是命中注定,从他十七岁起,他身边的人,总是带着一股苦药味儿,让他不由自主地对那些医工增添了许多好感。   日光昏昏,炊烟入暮。   药娘子出门为一家妇人接生,戚映竹因昨晚得了风寒,一日未曾出门,在家中昏昏沉沉地睡着。黄昏之时,睡足后慵懒地靠着榻出神的戚映竹,忽然听到外头院中轻微的“吱呀”声,她屏住了呼吸。   敦煌此地很乱,鱼龙混杂。为了保平安,戚映竹不顾药娘子的嫌弃,她按照书上说的那些,每到新的地方,都要在院子里布置猎人那种陷阱。三年前闫腾风给她的卫士,戚映竹正与那卫士商量,自己赚不了几个钱,付不起月钱,想请那卫士离开。   戚映竹:“郎君,若是我能证明自己自保,你便离开好不好?”   ——虽然她的陷阱,一次都没有起过作用。   此夜听到院中动静,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抑或是几分带着好奇的期待,戚映竹披上衣,从床榻上坐起。   --   时雨心不在焉地在这个贫穷的地方转悠。他找到了一些药丸,闻了几瓶后,他觉得叶行能够用上,便一兜包在怀里,全部带走。时雨又去灶房打劫一番,锅里新烤的胡饼脆香,还有几分糯甜,他毫无犹豫地一口叼在嘴里,边吃边往外走。   时雨袖中轻撒,膝盖又轻轻向上一抬,便将从袖中掉出的银锭子,扔在了灶台旁。   满载而归的时雨一边吃一边往外走,他吃得愉快,懒得用轻功飞离,然进了院子后,他脚下一空,瞬间踩中陷阱。时雨反应快极,脚下生变时,他已提气纵步。头顶树叶掉落,他一脚踩上,借力再攀。树上有细微的冰蚕丝紧绷,产自天山,有杀万物之能。   时雨瞬间后退。   院中的陷阱发动,时雨身形鬼魅而灵活,在线与线之间穿梭。他动作快的,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全靠着出色的身手,时雨躲过了院中那波陷阱,平安走出了院子。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一眼,扮个鬼脸的时候,脚下突然一空,再次向下坠去。   失去警惕的时雨“咚”一声,摔在了下面的稻草堆中。   嘴里叼着饼、怀里抱着药的时雨咳嗽不住:“……”   戚映竹靠着木门徘徊,她听到外头沉重的一声“咚”,才确定那夜闯民宅的恶徒终于摔了。她心悸又心虚,也不知是何人能够闯过院子里的陷阱,走出院子才没了折。   戚映竹提上灯笼,推开门出去。   戚映竹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她提着灯笼出了门,立在院外挖的深坑外,戚映竹咳嗽一声。她用咳嗽声提醒了那人后,才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我们家,你现在应该也知道,我和我师父就是行医救人,实在贫穷,家里并没有什么余钱。我将你放出,你日后不要来招惹我们了,好不好?”   坑里没动静。   戚映竹紧张:莫非她的陷阱太厉害,让那恶徒摔断了腿?   戚映竹一时迟疑,但想到暗处还有卫士保护,她便更加大胆地上前两步,低头查看陷阱洞。她低头看去——   黑衣青年怀中用布抱着许多小药瓶,嘴里叼着一个饼,脸上和睫毛上沾了许多灰尘。他眼神微妙,仰头向她看来。   二人一低头一抬头,四目相对。   --   星光耀耀,灯笼光微。   夜里清寒,一阵风过,树叶与春花簌簌飞来,从枝头飘下。立在洞上的女郎衣带轻扬,下方踩着草叶而立的青年,颊发如夜,目若星辰。   往事并未远去,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遥远。云气濛濛,春华寂寥,二人怔然相对。   时雨慌乱无比地,将自己嘴里叼着的胡饼吐掉。   --   静夜下星火流转,红尘浩瀚。寂寂空山,叶堆风逐。春夜朦胧,满地银霜。   洞外的戚映竹呆呆地看半天,她试探地掩饰自己心口在那一瞬间的急速跳跃:“时雨?”   下面的青年,良久才目光闪烁地、轻轻地:“嗯。”   他想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但他糟糕得已经不能更糟糕。村外的叶行还在等着他,而他现在却恨不得抛下自己怀里的所有杂物,做一个潇洒英俊、风度翩翩的江湖侠客。   时雨半晌说不出其他的话,但他仰着头,睫毛颤动,看她低头一径地望着他,目光不离——   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可他应该说什么?!   --   大脑空白,四肢僵硬。   星月皎洁的春夜花香馥郁,层层叠叠,一如过往回溯。   戚映竹目光眷恋又暗藏期待,试图与他说话:“时雨,好久不见。”   清风徐徐,落叶寂寂,风吹柳絮。这样的春日之夜,迎着戚映竹期盼的目光,时雨必须要开口了。可他仍没想清楚自己该说什么,他脱口而出:“……你成亲了么?” 第69章 星火几点,流星破空……   星火几点, 流星破空。   时雨忍不住抬头去看流星,戚映竹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待感觉到他的目光悄悄地落到自己身上后,戚映竹转回视线看他。时雨目光似乎想移开, 但他眼睛只是飘了一下,便重新转回来, 目不转睛看她。   戚映竹察觉他有些无措, 自己心中亦是涌上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欢喜, 也似乎是惊讶、迷惘,她似乎想向前走几步, 又怕岁月的改变、人心的无常。当她舍不得看他时, 她又找回了自己少时遇见他便心脏狂跳的感觉。   “若是她知道,相处时间那么短,那么从见他第一眼, 她就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许多怅然与期待凝于心间,戚映竹望着洞下站着的青年。她赧然道:“你走后, 我身体好了很多……我没有成亲。”   时雨便又开始迷茫了。   他傻傻地抱着一怀抱的东西,顺应本能,说了第二句话:“……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我们还有希望在一起么?   戚映竹却似乎没想过时雨也会说言外之意, 她没有多想, 只顾着开心地盯着他:“看到你活着,我很高兴。”   时雨:“……”   清风掠过,村中狗吠声在静夜中突兀响起, 惊醒二人。戚映竹与时雨傻乎乎地一上一下对望半天, 戚映竹才注意到时雨发顶的草屑、睫毛上的灰尘,以及从他嘴里掉出来、现在已经摔在稻草上的半张饼。   戚映竹觉得两人太傻了。   她压抑着重逢之喜,羞涩地问:“你不上来么?”   时雨浑浑噩噩, 经她提醒,他才从一个梦中惊醒。他含糊地“哦”一声,目光低下去躲开她的关注。丹田气沉,青年轻轻一纵,数丈之距,他眨眼间就回到了地面上。   这般快的轻功,惊得戚映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疑惑地想,他是不是武功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这般糊涂地看他时,突然惊讶地发现,站在地上的时雨,和方才让她俯视的时雨不一样。他和以前比,变了很多,他个子长得更高了……这三年,戚映竹因为身体好了些,她自己也长个儿了,但昔年她身高到时雨下巴处,今日她只到他肩膀处。   他肩阔腰健,身高腿长,面容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无辜,变得轮廓瘦削,俊朗。   他真的长成了一个英俊青年,只有肤色一贯白皙,眼睛更加幽黑……他垂首打量她时,戚映竹低下头,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   而时雨也端详着她。他目力太好,站在下面时就已经看清了她。他却觉得不够,想要多看看……她腰好细,脸好白,眼睛好黑,头发更长了。   她好像还是比别的女郎柔弱些、病态些,但是很好看。   时雨:“你……”   戚映竹:“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口。戚映竹去看时雨,这种感觉颇为奇怪,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面前,且是一个身量体型对她造成威胁的成年郎君……戚映竹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比划一下,望着时雨:“时雨,你变了好多。”   时雨不解。   戚映竹观察得很仔细:“你声音和以前都不太一样了。”   时雨心口一滞,没说话。   戚映竹:“你怀里抱这么多东西,唔……”   时雨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我给你灶房里放了银子……小行饿了,我是来给他找吃的。”   他扭头便要跳上树,但又停下步,扭头盯着她。他的不舍和迟疑让戚映竹一怔,戚映竹问:“小行是谁?他在哪里?我能跟去看看么?”   时雨便笑了,眉毛轻轻扬一下,颇有些神采飞扬的感觉。   戚映竹便一怔,心想这又和以前不一样……他以前,是不怎么笑的。   戚映竹默记着这些,跟随时雨去找所谓的“小行”。他人高腿长,又无所拘束,但他现在旁边跟着一个女郎,他走一步,她要追四步才追的上。时雨走得磕磕绊绊,兀自调整了自己走路的节奏,笨拙得快要不会走路了,才让戚映竹能跟上他。   他记着她说自己变了,首先是声音都不一样了……时雨便一句话不多说了。   月光照小径,二人闷头赶路,彼此闷不语。   戚映竹糊里糊涂地猜想谁是小行,她心中都猜莫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女郎,让时雨这般照顾。她欲言又止,心中酸楚,黯然于时间的流转,让许多话不敢问。   那位让时雨去“偷”食物的小行,必是如他一般飒爽英姿的江湖女侠吧,会武功,人风趣。比她要漂亮,比她要直白,比她更合适他的世界……   戚映竹心里泛酸,沉甸甸地闷着。时雨侧头看她,更加不说话了。   而待到了村口,戚映竹看到一个几岁的男童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那小孩儿低头玩石子,时雨长腿一迈,小孩儿立刻回了头,眼睛光瞬间点亮:“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扑来,看到时雨一怀抱的瓶瓶罐罐,他更加开心:“师父,你不光给我找吃的,还给我带药了。”   叶行扑来要抱时雨大腿,时雨往旁边一闪,矜持道:“有别人。”   戚映竹心中酸楚:如今她都不是“央央”了,是别人了。   叶行乖巧无比,站在时雨旁边打量戚映竹。时雨转头看向戚映竹,眼神中颇有几分自得,这种神色,让戚映竹纳闷。时雨比起方才的矜持,多了许多热情,将叶行推给戚映竹:“这是‘小行’。”   叶行和戚映竹面面相觑。   叶行仰着头眨眼,看着这位仙女一般的姐姐,疑惑地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戚映竹同样有这种熟悉感。   她心中又放下大石,原来“小行”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她才这么想,时雨就慢吞吞道:“他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啊……他看起来,不到十岁。小行,初次见面,我是、是……你师父的朋友。”   叶行睁大眼,乖乖地问了好,又认真道:“我真的十岁了!”   戚映竹不解这两人一直跟自己提年龄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起叶行是不是要吃的。时雨这才将他怀抱里的瓶瓶罐罐放下,把油纸包里包好的胡饼递给叶行。   时雨认真道:“饼里面有加萝卜,你吃的时候把它撕掉。”   叶行很习惯地点头:“好。”   他抱着胡饼坐回石头上,吃得非常小口,一边撕一边吃。戚映竹看得茫然,见这么几口的功夫,叶行旁边已经被他撕了一大片萝卜丝儿,不管多细,这小孩儿都挑了出来。   戚映竹与时雨站在一边,时雨低头在研究地上的药瓶,想着让叶行如何吃药,戚映竹低声:“他……这般挑食么?”   时雨回答:“不是。因为他不能吃,他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吃了就会生病。所以我才提前尝一口的……刚才掉在地上的胡饼,我不是故意偷吃的。”   蹲在地上的青年仰头看她。   戚映竹目光一闪,从他漆黑的眼中,找到了点儿昔年的影子。她微笑,柔声:“我……从来不觉得你会偷东西啊,时雨。”   时雨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他这会儿自在了些,便想说很多话。偏他记挂着她说他声音变了,就努力将话咽下去。时雨低头整理药瓶,半晌后仍没忍住:“他叫‘叶行’,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认真地端详着那撕饼吃的小孩儿:“嗯,你已经说过了,我记得。”   时雨憋了半天后:“……他就是你当年想救的那个孩子。”   戚映竹愣住。   时雨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开口。他不禁抬头看去,他见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行,目光中水波流动,星火寥寥。她看了很久后,低头来看他。那眼中的万千感情,努力克制,却仍是流出两三许欢喜又难过。   戚映竹喃声:“难怪我觉得他眼熟。”   ——因为当日婚变那日,她见过那个孩子。   “难怪你不停地告诉我,他十岁了。”   ——当年天山派断定没有了“九玉莲”,叶行活不过十岁。   “原来……你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当她四处行医、走遍山河想寻找些什么,帮助些什么,积福些什么的时候,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雨将一个病恹恹的孩子带在身边,他努力养他、救他,努力地告诉戚映竹:“你没有害死那个孩子。”   戚映竹眼中的光柔波一般闪烁,光华粼粼,潋滟生雾。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细看叶行。这个孩子对她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对时雨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个孩子活着,不光活着,还如此健康、活泼。   时雨道:“……你哭了。”   戚映竹别目,眨掉眼中的水雾。她习惯性地对他解释:“不是哭,是高兴,是释然。”   时雨回答:“我知道啊。”   戚映竹一愣,看向他——   他知道?   时雨偏过脸,躲开她目光,道:“……我知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戚映竹说不出话,她注意力从时雨身上移开,走向叶行。她微微俯身看叶行,叶行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这些年在“秦月夜”,叶行已经习惯被杀手们参观,被人感慨生命的奇迹。尤其是坏嘴的秦小楼主,每次见到他,都要大惊小怪“你还活着呀”。   戚映竹对叶行露出笑:“你不能吃加了馅的饼子?还是单纯不能吃萝卜?你师父给你找了许多药,但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有些什么病。你别怕,我以前身体也很弱,久病成良医,我知道许多药。何况我师父人称‘药娘子’,她去村里帮人接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要不要我师父帮你看看身体呢?”   戚映竹关怀这个小孩儿道:“你跟着你师父整日风餐露宿,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等等我师父回来?这胡饼都凉了,你不要吃了。你能吃什么,告诉我,我帮你重新做,好不好?”   叶行吃惊地看着戚映竹。   他见过不少漂亮的江湖女侠,但是女侠们没有一个像戚映竹这样,温柔又细腻,说话婉婉如唱歌。他想起来了这个女郎是谁……这个仙女一般的姐姐,是个大家闺秀,和他们的气质都不一样。   叶行偷看时雨。   偷看他们的时雨立刻别过脸,他脸红道:“你自己做决定,别看我。”   叶行:跟着师父这么久,好多江湖女侠追慕师父,但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红。   叶行便跟着脸红了,他放下自己手中抓着的胡饼,结结巴巴道:“但、但是,我有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我不能吃芝麻、不能吃蛋黄,可我能吃蛋清。我不能吃鸡肉、鱼肉,但是有一种虾肉我可以吃。我不能吃加了酱油的东西,不能吃酸的,不能……”   他林林总总一大堆“不能”,戚映竹心中震惊,想这般小孩儿能被时雨养活,时雨……估计吃了很多苦。   她压下心头酸涩,拉住叶行的手,柔声:“你一时间不能吃的东西上百种,我一下子记不住。这样,你先和我回家,我简单做几样你能吃的。”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被戚映竹拉着手走。叶行回头,看时雨默默地收拾好包袱、跟在他们后面。叶行疑惑地看看时雨,再看看戚映竹。   小孩儿人眨巴眼睛,若有所思,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初时雨为什么要将他从天山上带下来了。   --   叶行跟戚映竹回家一路,戚映竹都在不着痕迹地打听他的情况。叶行看出这个女郎和自己师父关系非比寻常,他刻意装乖讨好这位女郎,自然是戚映竹问什么,他回答什么。   一大一小二人说话,时雨便如隐形人一般。   回到了戚映竹住的地方,戚映竹进了灶房重新为叶行做吃的。时雨与叶行面面相觑半天,时雨找了个借口溜走:“我去找杯水喝。”   叶行默默地看眼案头的茶壶,他小大人般地托腮叹气时,他师父已经不见了。   戚映竹在灶房研究做饼时,听到门口一声咳嗽,她低下眼,余光看到时雨走了进来。时雨走进来,在她身后站了半天,戚映竹等得面红心跳,听到他没话找话一般:“你以前……不会进灶房的。”   戚映竹“嗯”一声:“以前身体不好,要靠你和姆妈照顾。如今我身体好了很多,我师父又比较粗心,便要我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下厨这些小事,自然而然就会了。”   她背对着他,咬唇:“时雨,你饿么?”   时雨诚实回答:“我不饿啊。”   戚映竹愣一下,回头,她眼神微妙地看他一眼。若是以前,时雨压根不懂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时雨竟是瞬间懂了。他跟上她的脚步,改了口:“我饿!饿!你做什么我都吃的。”   戚映竹低头藏笑。   她转身要去取一把菜,撞上跟在她身后的时雨。二人面对面,各自错了一步,却同方向,她的鼻子撞上他硬实的胸膛,被撞得向后跌了一步,时雨伸手抓住她。   他握住她手腕,她撞入了他怀里。   二人一时沉寂。   沉闷狭窄小灶房,锅中水沸,柴火荜拨,案头的烛火寥落。   戚映竹退开,时雨也恍惚地退开一步。那女郎低着头忙碌,气氛怪异下,时雨低头轻轻嗅,闻到自己衣襟上沾上的那点儿女子香。他跟上她脚步,在她身后转悠半天,找不到下手处。   时雨像是想要闲话家常,又像是没话找话:“我回过京城的。”   戚映竹在用水洗菜,手指微微颤一下,心神转到了自己身后。她听到时雨说:“我没在落雁山上找到你。你好像不住那里了。”   戚映竹回答:“我这几年,都在跟着师父四处走。我以为……你也在四处走。”   时雨:“唔。”   半晌后,戚映竹问:“你这几年,一直在躲江湖追杀么?现在还很严重么,记恨你的人还是那么多么?”   时雨出神一会儿,回过神:“对啊。但我还带小行四处看病。现在应该好一点儿了吧,多亏我们‘秦月夜’的楼不好找,他们找不上,慢慢就坚持不住了。”   戚映竹:“你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呢?”   时雨:“我要回‘秦月夜’啊。”   戚映竹:“……哦。”   她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她想问些什么,但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她又不敢多问。她不知道时雨如今身边的情况,不知道他问她有没有成亲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心思的时候,时雨又不提那个话茬儿……   她怅然地想,他并没有邀请自己去“秦月夜”啊。是否他又要离开了呢?   戚映竹心思百转,越想越闷。时雨在后面跟着她转,心情倒是很好。他心情很好地找到一根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擦咔”一声清脆咬开。戚映竹目光诡异地看他,时雨一愣,道:“……不能吃么?”   戚映竹:“……你衣服干净么?”   时雨乖乖放下了黄瓜,往背后一藏。   戚映竹:“……”   她叹口气,向他伸手:“洗洗再吃吧。”   时雨珍重无比地拿回了她亲手洗的黄瓜,却是抱在怀里,舍不得吃了。他怔愣半天,想要再和她说点儿什么,叶行清脆的声音在外扯开:“姐姐,师父,有人回来啦!”   戚映竹往外走,主动打破灶房中的怪异气氛:“定是我师父回来了。”   时雨只好闷闷地跟上她。   --   药娘子为叶行看了诊,也不过开些寻常药,时雨已经习惯叶行的身体无法根治,并不如何失望。   这对师徒二人留在这里用了晚膳,因为药娘子的加入,四人的晚膳,用的分外安静、沉默。待吃完饭、开了药,叶行拉着自己师父,主动告别。戚映竹寻到了机会:“老师,我送送他们。”   戚映竹将这对师徒送出村子,也无法再多送了。   叶行乖乖地在旁边装隐形人,时雨回头看向戚映竹。迎着女郎的目光,时雨硬着头皮:“……那我走了。”   戚映竹:“……嗯。”   二人对视半晌。   时雨终于道:“你最近一直在这里么?”   戚映竹看他。   时雨低声:“我想来找你。”   戚映竹目中终于有了些带着羞赧的笑,她心中石头落下,喃声:“……我还以为你要打光棍一辈子了。”   时雨如今虽然已经懂了很多事,但他挫败地发现,一旦和戚映竹在一起,他仍像是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一般,他又成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只会闯祸的少年。   这让他颇为沮丧。   时雨不解道:“我为什么要打光棍?你是说我们‘秦月夜’的传统是不成亲的意思么?但是我当年、当年……我们不是差点都……嗯。”   戚映竹涨红脸,躲开叶行闪亮的眼睛:“别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个。”   时雨:“他知道啊……你让我找你么?”   戚映竹侧过肩,道:“嗯。”   时雨露出笑。   他向她挥了挥手,他作出成熟的样子与她大方告别。叶行自然无比地牵上时雨的衣带,时雨扭头看戚映竹。他见她在村口目送他,袅袅娜娜,好看万分,他那平静了许久的心,便好像再次剧烈地跳了起来。   时雨恋恋不舍:“……那我走了。”   戚映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时雨。”   时雨飞快地回头。   站在村口的女郎垂首噙笑:“我是想说——春夜见君,今年必逢喜事。”   时雨身子绷起:……什么意思啊?   --   师徒二人没有回沙漠,因为时雨要去买新衣服、买发簪发带。   叶行感动:“师父,你终于想起来我长个儿,要换行头了。”   时雨莫名看他一眼:“我是给自己买的。我今天的衣服擦了黄瓜……都脏了。我应该穿好看一点儿。”   叶行:“……”   时雨漫不经心:“小行,你从小跟着那些长老们读很多书,你听懂她刚才最后说的那个话了么?”   叶行茫然:“啊?你说阿竹姐姐么?她说的不是大白话么?你没听懂?”   时雨淡定地在成衣铺中挑选新衣:“我听懂了,我就是印证一下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第70章 “秦月夜”中,秦随……   “秦月夜”中, 秦随随提着一壶酒在楼中晃悠。   微醺之后的清晨,她眯着眼看到三层楼靠窗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秦随随惊奇:“哟, 时雨!这么早就回来了?小行呢?你把他丢天竺了?”   时雨正坐在窗边,捏着纸笔。他低头苦大仇深地研究什么, 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在背心法。”   秦随随不关心那个, 秦随随溜达到时雨身边, 好奇地看他拿着纸笔干什么。她也问出来了,时雨给的答案, 让她宿醉后的酒一下子醒了。   因时雨捏着长笔杆, 矜持地回答她:“我在敦煌见到央央了。”   秦随随:“……!”   她纳闷:“她人呢?没跟着你回来?”   时雨道:“怎么能跟着我回来?人家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和我不一样,和你也不一样。”   秦随随:“……”   秦随随语气古怪:“三年了。”   有一年一起过春节的时候, 楼里的人故意喂时雨喝酒。时雨喝醉了,抓着一个耳坠眼圈通红, 当夜他直接离开回返京城……那时候,秦随随真的以为,当时雨再回来的时候, 他不管是用绑还是用骗, 都会把戚映竹带回来。   那时候他们还在被追杀。   那时候时雨身上的麻烦事还一堆堆。   但是时雨仍想拉戚映竹进来……   不过, 那也是时雨唯一一次冲动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来,告诉她他没有找到戚映竹。他从此后再没提过戚映竹这个人,然而秦随随知道他恐怕忘不了那个女郎……没想到, 三年后, 两人能在敦煌重逢。   秦随随与他一起坐在窗下,看他将纸页抵在膝上,长腿曲起, 低头冥思。秦随随问他:“你是打算追回阿竹么?”   时雨笑了一下,矜持道:“我试一试。”   秦随随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时雨道:“我琢磨一下,怎么能讨好她。她以前为什么喜欢我?喜欢我什么?我以前都弄不清……但我现在懂了,我想试一试。央央这种大家闺秀,要一步步慢慢来。   “我其实觉得我们的生活,好像不适合她。但是她没有成亲,我看她身边也没有其他郎君。如果我追她,她同意的话,我就也有机会啊。我现在已经懂这些了。”   秦随随啧啧感慨,恰逢步清源拿着账本来抓秦随随。秦随随要溜,他将人堵住,回头顺口说一句:“当你觉得你懂这些的时候,你未必真的懂。时雨,你只是学着去融入这个世间秩序,以为是自己的出挑害了你们的感情。但你有没有想过,戚女郎喜欢的就是你和世人之间的不同?”   时雨:“……”   他望着自己面前的一叠纸,一堆待看的《追女十八计》,陷入了呆滞。他懵了半天,但步清源已经抓着秦随随走了。时雨原地踟蹰半晌,仍犹犹豫豫地决定——还是按照既有的成功的经验学习吧。   他以前待她……现在想来,其实有些孟浪。   戚映竹当初似乎也柔弱地反抗过……她之所以没反抗成功,是因为他武功太高,而她多病身,整日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养病上了。而现在,戚映竹身体好了,时雨也不能强迫她必须和他好了。   --   时雨只隔了一日,便带着叶行,一起去找戚映竹。   他特意换了自己新买的武袍,整个人器宇轩昂、玉树临风,带着叶行在药娘子开的药铺外站了许久。待药铺开张,时雨便主动过去,说自己要给叶行抓药。   叶行低着头,撇嘴角。   药娘子低头抓药,时雨探望这四面漏风的药铺,醉翁之意不在酒:“戚女郎不在么?她不是徒弟么?怎么老师给人看病,她不跟着啊?”   药娘子是个专心看病的人,一板一眼,对时雨的心思并未察觉。她拉着叶行的手看叶行是否身体好一些,口上随意道:“阿竹病了,没出来。”   时雨脸色微白。   他追问:“什么病?她身体不是被我治好了么?”   他催问不住,药娘子诧异道:“风寒而已,养两天就好了。你前日来的时候,她不就在生病么?你不知道?”   时雨一愣,松了口气。   他又发愁——她身体怎么还是这样。   两人出了药铺,时雨还在出神,叶行已经非常懂事地问:“我们还要去前天的地方找阿竹姐对不对?师父你快点儿吧,我今天都还没练武呢。”   时雨心不在焉:“练武有什么重要的。随便练练就好了。”   叶行:“也有道理。”   叶行在生病前,就是习武天才。而时雨本来练武就很随心,他自己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师父,这种师父教授弟子,两人能够和平相处,多亏叶行悟性好。   时雨长腿一抬:“我们去找央央给你抓药。”   叶行低头看看药娘子已经给了的药,无言片刻。但是这两日因为戚女郎的缘故,师父和他亲近了很多,他很喜欢这种氛围。小少年便眼珠一转,出主意让师父更喜欢他一些:“要不要给阿竹姐买点儿礼物啊?”   两人去村子里找戚映竹,戚映竹在自己的房舍中披衣写字。她用帕子掩唇咳嗽间,听到外面男童虚弱的声音:“阿竹姐,你在么?我和我师父来找你看病啦。”   戚映竹一怔,放下笔,走出屋舍。她青衫素裙,发丝斜挽,病容郁郁,立在竹屋前,清透柔美,让时雨盯着她片刻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戚映竹却看到时雨手里提着的鸡、叶行头发上的鸡毛,她愣半天后,忍俊不禁:“你们掏鸡窝了?”   叶行格外会说话:“我师父说我们要谢谢你,花钱买没有心意,我们就自己去抓了鸡。因为药娘子说你生病了,我师父就来给你做饭了。”   戚映竹妙目望向时雨——某人难道不是因为抠门么?   时雨道:“鸡汤对风寒有好处。”   戚映竹迟疑:“小行不能喝鸡汤吧?”   时雨飞快道:“他吃干粮。”   戚映竹吃惊:“怎能吃干粮……算了,你们两个先进来吧。”   --   时雨来了后就钻入了灶房,让戚映竹都没空与他说话。戚映竹拉着叶行的手,问起他如何如何后,一大一小二人面面相觑半天,戚映竹不好意思地问:“你饿不饿?”   叶行:“你们大人都这么委婉的么?”   戚映竹:“什么?”   叶行叹口气,他趴在桌子上,无聊道:“我饿了,你做饭给我吃吧。我快饿晕了,你快点儿啊!”   戚映竹脸刷地一红,这才懂了这小孩儿的机灵。她想解释自己是真的关心他,没有别的原因。但是解释了,又未免欲盖弥彰……戚映竹只好出门,往灶房去了。   灶房中热锅滚水,汩汩作响。时雨正在灶房中闷闷不乐地坐着,他靠着桌子,长腿斜搭在案台上,双腿修长笔直,丝毫不像他说的那样——正在杀鸡。   他耳朵一动,听到外头那虚浮又缓慢的脚步声,登时起身,瞬间改变了自己的动作。   戚映竹推门进来时,便看到青年蹲在地上按着那只鸡,霍霍拔鸡毛。他干活干得积极又热情,抬头看她一眼。那一眼其实没什么内容,戚映竹却觉得不好意思。   她干干解释一句:“我给小行做点儿吃的。”   时雨眼睛里带笑,如同星辰耀耀。他诚心无比地竖起沾了鸡血的大拇指,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你真善良。”   戚映竹:……也不必这么硬夸吧。   她心中觉得古怪又好笑,且和长大后的时雨待在一个空间的感觉太微妙。她站在原地半天,踟蹰半天,说服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她走向灶房另一边挽起袖子忙碌,慢腾腾地找调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递给她。   戚映竹抬头。   时雨笑眯眯:“我正好看到了。”   戚映竹吃惊:“……时雨,你怎么对我家灶房的布置,比我还清楚?”   时雨一愣,不好说自己把这里都翻了个遍,怕有刺客或者江湖人什么的。他掩饰般地摆手,弯眸笑:“运气好而已。”   戚映竹:“你别动。”   时雨呆住,当即一动不动,连挥动的手都停在原地。立在他面前的戚映竹踮起脚,拿帕子去擦他的脸颊一侧。女郎的香气入怀,她要踮脚才能够得上他,她仰着脸专注地给他擦:“脸上沾血了。”   时雨目光闪烁,呼吸屏住。   她的帕子在他脸上揉过,她的面容也在他眼前放大。她擦完他的脸,站回去的时候身体不稳地跌了下,本也没什么,一只手按在她腰间,温度灼灼。   戚映竹身子登时僵住。   时雨低头:“你要摔了。”   他轻轻地搂了一下,便懂事地将手缩了回去。他笑容诚挚,表情恳切,戚映竹如何看,也不像是他方才是故意的……但是,戚映竹立在他高大的身量面前,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她方才进来就感觉到的古怪气氛。   似乎会发生些什么。   又似乎在躲闪些什么。   当她和时雨面对面站着、目光对上的时候,二人的躲闪,都有些欲盖弥彰。   戚映竹低头道了谢,转过肩继续去摘菜了。时雨却不杀鸡了,他站在她旁边,端详她半天,说:“你晚上没事儿吧?”   戚映竹心头一跳,她抬眼望他一眼:“你……有事寻我么?”   时雨无所谓道:“本来想找你出去逛街的,小行长个儿了,要给他买新衣服,但是我不会挑。你是女郎,你会吧?”   戚映竹低着头,半晌轻轻地“嗯”一声。   时雨心中高兴,但是他低头看她苍白面容半天,又想起来:“啊,你生病了,最好不要出门。你现在还经常生病么?”   戚映竹声轻若蚊:“都是一些小病,没什么大事。我的风寒,已经快好了……我可以出门的。”   时雨微愣,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我们一起出门吧。”   他补充:“我记得小行的个子,他今晚还要练武,就不用跟了。”   戚映竹偏脸看他,疑惑:“练武这么辛苦么?”   时雨面不改色:“是啊。他身体这么差,不好好学武怎么行。这也是为了他好。”   戚映竹半懂不懂地点了头,想原来如此。   --   当叶行知道师父要抛下他跟戚女郎出去逛街时,他委屈地看时雨一眼:“好吧,我回去练武。”   戚映竹不放心:“让小行住在这里吧。夜里回去‘秦月夜’,一个小孩子是不是不安全?”   时雨回答:“习武之人,岂能这点儿路都走不了?”   叶行露了笑,感激戚映竹为自己说话。他走前问时雨:“师父,你晚上回来么?”   时雨莫名其妙:“回啊。”   他感觉到戚映竹望了他一眼,时雨扭过脸去看,戚映竹却在看外面的天色。戚映竹喃喃自语:“天阴了,夜里会不会下雨?”   时雨一愣,看眼灰暗的天色。他目光一暗,以为戚映竹暗示他什么,他道:“还是可以逛街的。逛街时应该下不了雨,之后下也没关系,我会武功,回去也很方便。”   戚映竹便不说话了。 第71章 纱幕离,发唐梳;点……   纱幕离, 发唐梳;点花钿,耀珠翠;系长裙,围披帛。   夜火重重, 华灯已亮。   戚映竹踟蹰许久后仍决定盛装。她初初走在时雨身边,盼他为她惊艳。他目光轻轻错开, 戚映竹以为他并没有发现时, 眼角余光看到他唇角微翘, 似在偷笑。   戚映竹脸皮薄,暗想自己是否太刻意时, 听到时雨笑嘻嘻地说话:“我像个侍卫, 跟在女郎身边。”   戚映竹回答:“你昔日不是不愿做我侍卫么?”   时雨侧过脸看她,他将她打量片刻,道:“我当然不愿。我不是你的卫士, 我是你的……”   戚映竹心口疾跳,面容绯红。   他慢悠悠地说:“朋友。”   戚映竹抬目, 略微嗔他一眼,心中有点儿恼。时雨带着笑看她,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试探。戚映竹疑心他试探, 但是……时雨有这种能力么?   戚映竹不知如何开口, 她侧过身走到一旁摊贩前, 装模作样地低头挑选面具。时雨倚着竹竿靠在一旁,托腮端详她。他的目光又无谓,又专注, 戚映竹猜不出他的心思。   时雨:“你喜欢?我买给你。”   他要掏腰包, 戚映竹侧身一躲,摇头道:“我买给你。”   她语气带点儿怅然:“我如今自己会赚钱了。”   她转身将手中的青铜獠牙面具往他身上一扣。她抵不上他个子,面具便只扣到了青年的下半张脸。戚映竹噗嗤一声, 促狭地笑起来。时雨有点儿怔地看她,而戚映竹借这个机会,有些贪婪地仔细看他如今的面孔——   她心里眷恋时雨。   她总想多看时雨一会儿。   她看到他,就想靠近他。   ……可她总是寻不到那个机会。   时雨俯身贴来,戚映竹向后退一步,他抓住她的手。他声音低沉,与少年的清亮不同,但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理所当然的撒娇:“你给我戴。”   戚映竹便红着脸,仰头为他戴好面具。她手指擦过他的脸,碰过他带着温度的肌肤。隔着一张青铜面具,二人气息挨得很近。灯火照在他眼中,流离之光,重重欲燃。   像吞噬,却不急不缓;   像邀请,却似是而非。   戚映竹目光躲闪,抓着她手腕的时雨上前一步,又向后退了一步。   二人都沉默下去。   良久,时雨闷声:“我想给你买东西。”   戚映竹侧过脸,想着方才那片刻的暧.昧。戚映竹低声:“这般已经很好了。来日方长。”   时雨跟上她的脚步。   他慢腾腾地负手跟在她身后,放肆地盯着她的纤纤细腰,又目光上移,看着她坠在腰后的乌发、时而露出的细白脖颈。时雨忽而抬手,一道指气无声散出,将暗中窥探的一个江湖人打发掉。   那人倒并非为他而来,只是多看了戚映竹两息。但时雨怕任何江湖人来打扰他们,怕今夜的“客人”未免太多。他想让戚映竹继续过安稳的日子,便要为她挡开身旁的所有可能的危险。   时雨不动声色的,在戚映竹身后多次出手。   他武功今非昔比,他也学会很多东西。   时雨忽然追上两步,将一盒胭脂塞到戚映竹怀里。戚映竹吃惊地停下脚步看她,时雨说:“我看旁边那个女郎买的。”   戚映竹抓着被他塞来的胭脂,半晌道:“你在讨好我么?”   时雨扬一下眉,笑道:“我一晚上都在讨好你啊,你看不出来么?”   戚映竹摇头,蹙起眉,心里有点儿闷。她走了一会儿,低声:“你学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前,我催你去你都不去……时雨,这些年,你是否、是否……”   时雨迷茫了。   他再是学得情场高手的模样,他也应付不来所有的千变万化。他修炼得再像千年老妖,在戚映竹面前,一次次被打回原形,他终究是那个看不出这人间情爱纠葛的无知少年。   戚映竹咬唇,鼓起勇气抬头,目有哀意:“你是否有红颜知己呢?”   时雨一愣,然后他侧过脸,嘴角扬起一个狡黠又得意的偷笑。这个表情戚映竹太熟了,戚映竹嗔:“时雨!”   时雨道:“你猜?”   戚映竹:“……”   ——她所熟悉的时雨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负手越过她,往前走两步。戚映竹在原地愣了半天,咬唇去追他。   好一会儿,时雨听到戚映竹喘着气的唤声:“时雨,你等等我呀。”   时雨洋洋得意地走了一会儿,听到声音才回头看她。这一看之下,他顿时愕然。原来他步子太大太快,他洋洋得意之间晃悠悠走着,如飘在云间,竟将戚映竹忘了。   回头一看之下,戚映竹娇喘微微、提着裙裾努力追他……两人之间硬生生被拉开了四丈有余。   时雨身子紧绷。   他目光倏然间一凝,因看到一道黑影往戚映竹身后擦去。女郎浑然不觉,时雨手中劲力已出,暗劲打向那个人。那人从戚映竹腰间擦了一下,戚映竹发觉自己似乎被摸了一下腰,她迷惘间,那人飞扑到一旁,膝盖一软,噗通跪下。   时雨强烈的杀气,瞬间而至。   连戚映竹都感觉到了。   她惊道:“时雨!”   时雨倏地一下出现在戚映竹身边,扶住她的肩,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戚映竹看着时雨瞬间暗下去的眼神,和眼中的杀气。他扭头就看向那人,跨步之时被戚映竹急促地握住手腕。   时雨顿一下。   那人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时雨的指风再次杀向他时,他靠着人多而躲过,趔趔趄趄地就跑开。时雨踏步便追,身形如魅。戚映竹在原地愣了两息,才去挤人群、追时雨:“让一让,麻烦让一下……”   戚映竹气喘吁吁地追到了一道暗巷中,一眼看到时雨一脚将那人踹翻。时雨的戾气,让那人摔在墙头,砰然间吐血。戚映竹骇然,看到下一刻,时雨掐住了那人的咽喉,把人提了起来。   戚映竹:“不要杀人!”   时雨手中动作停一下。   被他差点掐断咽喉的人这才寻到机会哭诉:“大侠饶命,大侠饶了我!我就是偷个钱袋子……是我罪该万死,不该偷这个女郎的钱!大侠放过我吧,我把身上的全部钱财都交给你。”   时雨愣住。   时雨语气古怪:“你只是偷个钱袋子?”   被他掐着喉咙的人眼泪鼻涕、鲜血一同流,这人瑟瑟发抖:“我有罪,我不学好,我不该偷鸡摸狗……”   戚映竹喘口气,走了过来。时雨背对着她,后背微僵。戚映竹记得他方才那阴森的模样,何其吓人。她踟蹰一下,伸手轻轻地扯住时雨的衣带,勾了一下。   僵直着后背的青年,这才缓缓放开了掐着偷儿的手。那人赶紧捂住自己的咽喉咳嗽喘气,又赶紧把自己还没捂热的钱袋扔到时雨怀里。时雨盯着他:“还有呢?”   这人低头不敢看,将自己怀里的所有偷到的钱袋子丢给时雨,这才赶紧扭头往巷外跑去。跌跌撞撞间,那人因慌乱,而很快从巷子里离开了。   戚映竹柔声:“时雨,你是不是以为那人要杀我?”   时雨抱着一怀抱的钱袋子,他僵硬的后背慢慢松弛下来。他低头看她一眼,语气古怪:“我不是……我是以为……没什么。”   他红着脸侧过了脸。   戚映竹从他怀里找自己的钱袋子,心有余悸地往怀里藏好。看他脸红,她奇怪地追问:“你以为什么?”   时雨被她望不住,红着脸别过头,快速低声支吾一句:“我以为他猥.亵你。”   ——他看到那人的手从戚映竹腰上擦过,便以为那人在摸戚映竹的腰。   那一瞬间,他火气腾一下烧起,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自重逢,他都没有好好摸过的腰,凭什么!   戚映竹:“……”   她本低头数钱,听他这一句嘀咕,她蓦地抬头看他。时雨别过脸搂着胸不看她,戚映竹的脸便也跟着红了。她低下头,目光闪烁,没话找话:“那、那你……拿到的其他钱袋子,我们交给官府么?”   时雨登时吃惊,舍得回头看她了:“我拿到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   戚映竹:“……”   她吃惊道:“时雨,这不是你的钱啊。交给官府,官府才能把钱还给丢钱的百姓啊。寻常百姓赚钱不容易,我们何必贪小便宜?”   时雨:“……”   他闷闷不乐:“好吧。”   他恋恋不舍地低头看自己怀里的一堆钱袋子,他拔腿就走,又不甘地回头瞪戚映竹一眼。戚映竹被他瞪得想笑,又觉他可爱。她跟上他的脚步,被自己掩藏了许久的促狭劲儿犯上,让她忍不住逗时雨道:   “你要不将钱袋子都给我,我改日帮你去官府还?我看你这般舍不得的样子,怕你贪财。”   在她预料中,时雨必然反驳。   但是时雨脚步蓦地停下,戚映竹一头撞上他坚实的后背,向后跌了两步。戚映竹捂住被撞痛的脸,正奇怪时雨怎会这么报复自己时,她听到了奇怪的、暧.昧的声音。   她抬头看去,见一对年轻男女缠绵着一路勾到巷子里。只是将将躲到灯火找不到的地方,那郎君便迫不及待地将女郎压在墙上上下其手,二人情难自禁地亲吻、抚摸,戚映竹听到的声音便来自于此。   那二人何其急迫,戚映竹抬头看的时候,那女郎的腿已经勾到了郎君腰间,心口雪白如月光照夜,山河起伏。   戚映竹心口砰砰,面红耳赤,被这状况打得措手不及。   时雨扭头看她。   他一句话不说,眼睛探寻戚映竹。戚映竹大脑空白,完全呆住。她的教养让她一时间做不出合适的反应,她呆滞地看着陌生男女亲昵,只一张脸红成了煮虾。   那郎君掐住女郎的腮亲昵,啧啧做声间,他还抽空,恶狠狠地白了免费观看的两人一眼:“看什么看?免费春宫图也是能看的?”   戚映竹:“……!”   她连声结巴:“对、对、对不起……”   她抓住时雨的手,闷头向巷外跑去。一路出了巷子,她脸上的滚烫温度仍没有下去,心脏仍砰砰直跳。她烫手一般地松开时雨的手,捂着自己的手腕,飘飘然地行走,已经失去了基础的万事判断能力。   时雨竟然十分安静,一直默默跟在后,没有打扰她。   那一幕的强烈冲击,让戚映竹接下来的一路都忘不掉。不管她做什么,她脑中总是想到那郎君将女郎抵在墙头的靡淫之象。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疑心自己的心疾要被吓出。   她这般撑不住事儿,这逛街,自然无法好好逛下去了。   一直沉默的时雨在后突然说了一句:“快要下雨了。”   戚映竹正求之不得:“我累了,我们回吧。”   --   戚映竹一路心神不宁,被时雨送回她的院落后,药娘子竟然已经睡了。院中开始噼里啪啦地下雨,戚映竹坐在床头,她低着头兀自心慌。   时雨在屋子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看着戚映竹的魂不守舍半天,缓缓道:“……你好好休息,我回了。”   戚映竹低低应了一声,余光看到时雨又站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走出去。于是,这一整个空屋子,留给了戚映竹一人。她呆呆地在原地坐了很久,听着四面八方的雨声哗哗。   她脑中想着那巷中二人,面容绯红之时,要克制的,是另一种画面占满她的大脑——   那一整个春日的沉迷。   那一整个夏日的迷乱。   戚映竹恍惚了很久,才心神不宁地去梳洗。她上了床后闭上眼,又咬唇暗恼,怅然地想时雨到底走了。她翻来覆去,一会儿是少年时雨亲她的样子,一会儿是巷子里那个女郎勾着郎君的眼神……   戚映竹烦恼地拢发坐起来,捂住脸叹气。   她身体不好,脑中不静,知道自己恐怕今夜要失眠了。戚映竹披衣起身,想既然睡不着,就去学一学辨认药材吧。戚映竹走到门前,拉开门,猛一下呆住——   一身漆黑、发间滴水、唇目俊朗的青年立在门口。   他似正要推门而入,却被她骤然的从里开门,而弄得与她一同愣住。   时雨和戚映竹面面相觑。   雨水从檐下滴滴答答汇流成溪,天地间夜雾迷离,屋中微弱的灯火照在门口二人身上,轻渺微妙。   --   时雨结巴道:“你、你还没睡?”   戚映竹站在门口,目光错开:“你不是走了么……莫非要半夜闯我闺房?”   时雨一滞。   他是走了,但是半路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去而复返——他是打算按照最稳妥安全的方法追戚映竹,但是他看一看,多看一看,总行吧?   他却没料到这么晚了,戚映竹竟然还不睡。   时雨干干地憋出一句:“你身体还是这么不好啊。”   雨丝飘来,女郎风致楚楚,细弱伶仃。她抬目望他,长睫掩眸,红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非常坚持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时雨心里慌乱,半晌憋出一个答案:“我饿了,来找点儿吃的。”   戚映竹:“……”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一眼,那一眼中,说不出是好笑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   戚映竹拿了几盘糕点打发时雨,她坐在床榻边,点亮烛火,看时雨落座。   时雨迎着她的目光,坐在食案前,他硬着头皮,竟真的开始吃了。   戚映竹坐在床榻边,有点儿出神地低头看他。时雨心中承着太多压力,他知道戚映竹在看他,他只好低头闷吃。他心中亦是郁闷,他吃得何其撑,吃完了不去打两套拳、不动一动,他是睡不着的。   时雨没话找话:“你为什么这么晚都不睡?你老师不是大夫么,你不抓两副药吃么?”   戚映竹沉默许久。   时雨以为她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听到她轻声开口:“我是因心里有事儿,睡不着。时雨,你不介意么?”   时雨:“介意什么?”   戚映竹轻声:“我们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个啊。”   时雨沉默一会儿,他低着头吃东西,声音也轻了:“那个啊……你很困扰么?”   戚映竹拧着眉,自言自语一般:“你不困扰么?大庭广众,岂能那般孟浪?若是真情动如此,躲在屋子里想如何做,不好么?何必、何必……就那么忍不住么?”   时雨笑了。   他道:“刺激啊。”   戚映竹怔一下。   她去看时雨,隔着帘幔,她眼中的青年仍在进食,头始终没有抬起过。戚映竹看得出神,心神飘飘乎,想到了她的许多知识,其实来源于时雨。   他教给她许多东西,教给她何谓欲,教给她如何享受。她自己都不懂的自己的身体,时雨全都教她……   戚映竹一直盯着时雨,她那种灼灼的目光,让时雨实在吃不下去了。杀手对于旁人的注意何其敏感,何况杀手对那人还另有心思。时雨抬了头,隔着帘幕,他目光直直地盯过来。   他认真地问:“你要么?”   戚映竹:“……什么?”   时雨重复:“现在,立刻,马上。你想要么?”   戚映竹别过眼,慌乱道:“不、不要。”   时雨沉默一会儿,他拍拍手,站了起来。戚映竹以为他吃完了要走,她舒口气,站起来要送他。下一刻,她眼前一花,屋中纱帐轻轻飞扬,玄服劲衣的时雨出现在了戚映竹面前。   戚映竹向后跌一步,膝盖磕到床榻,她要摔下去时,被时雨抱住了。   她心里一慌,他抱住她,就带着她凌空拔身而起。   戚映竹不安之下,眼前光影一转,下一刻,她听到了清亮无比的淅沥雨声,寒风斜雨簌簌在后。戚映竹发现时雨没有带她走多远,他不过带着她出了那扇门而已。   戚映竹打个哆嗦,道:“时雨,我冷,我想回去了。”   青年没回答,他眼神幽幽,在她腰上轻轻推一把。戚映竹自是一推就倒,她后背靠在了竹屋墙上,时雨俯下身按住她下巴,低头便亲了下来。   戚映竹心头如被鼓撞,被人提了腰,口齿潺潺,带着糕点的甜腻味儿。   她“唔”一声,舔舐间,酸软麻痹当头袭来,那血与骨之间的战栗感,也由唇齿相缠间传来。   这般热情,让人羞窘。戚映竹推他:“我不是说不要了么?”   时雨理所当然:“你嘴上说不,眼睛说要。”   他抵着她,与她缠绵,与她轻语:“就是这种刺激啊。   “隔壁睡着你的老师,外面下着雨,屋里躲着人。又怕人知道,又不怕被人知道。你冷得全身发抖,但你又被激得全身滚烫……你到底是冷还是热呢?央央?”   戚映竹涨红脸,鼻息口腔皆由他控。他揉着她的下巴,俯身亲了又亲。时雨抬头来看她,他眸子幽黑,眼神渴望。他张着口喘气,气息在她脸颊、脖颈间萦绕。   那般目光,像是眷恋,像是不舍,还像是汹涌的潮水将她淹没前,仍想给她一个机会。   时雨声音沙哑:“你懂了么?”   戚映竹低头,蜷缩手心,指甲入肉。   她怕得无比,又喜欢得无比。她被他抵着抱着,像是旧梦入怀,像是春夜生花。暗夜中的男女额头抵额,难以克制地亲吻又吮吸。他分明在和她说话,但是她一张口,他又缠了上来。   ——克制、克制、克制!   又有什么用!   与她重逢,他见她第一眼,就想上她。   --   时雨勉强控住自己,他怀里搂着软绵绵的女郎,她脸贴着他脖颈,喘息凌乱,发丝拂面。   时雨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戚映竹眼眸含水,唇红齿白。她想自己已经踏入陷阱了,她恍恍惚惚的,也许已经发了高烧。她不能分辨,她只听到雨声潺潺,青年的呼吸也在她耳边潺潺。   她的旧梦与现实重叠,少年时雨和青年时雨的面容也重叠。她模模糊糊、迷迷离离,她含糊地被他抵着,像在说梦话一般:   “我遇见过付小玉。她成亲了,她说那种事一点也不享受。我说不是的……我觉得很美好。”   身无五彩翼,春夜梦无边。   黑夜漫雨,雨丝如银。时雨贴着她,听懂了她自己都不懂的混乱的话语。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只是喘了一声。青年的长发与她相缠,他身上带着水汽,睫毛落在她脸上。他从雨中泅水而来,只是为了把她一同拉入雨夜。   他搂紧她腰,道:“央央,我让你享受。” 第72章 雨声拉拉杂杂,从屋……   雨声拉拉杂杂, 从屋外转至屋内。   时雨抱着戚映竹,肌肤相触之时,迫切之意, 如雨竹丛生,交映妩媚。   戚映竹耸着肩, 稀里糊涂地由他抱着一路进去。长发铺在他臂弯间, 她只露出雪白脸颊一面, 染了红霞。啧啧簌簌,风雨招摇。纱幔飞扬间, 她以为会回到床榻上, 进屋后,时雨却将她放在靠墙的架子上坐下。   “砰”一声清脆响,是花瓶落地声。   戚映竹后背抵上冰凉的墙体, 才察觉这里不是榻。她仰起颈时,发觉自己被抱着坐下来后, 竟与时雨平视。她为那花瓶落地声所惊醒,却在烛火明灭间望进青年时雨的眼中,又清醒地堕入这场醍醐梦中。   身上落雨, 四面风清。哪场春夜之梦, 如此迷幻又堕落?   戚映竹喜欢万分, 心动万分。她想着要抗拒,却忍不住伸手抚摸时雨的眼睛。她微凉的手指摸在他眼睑,她专注地想记清楚这个人, 这个从自己十七岁就慕到今日的郎君。   时雨任由她抱任由她抚, 他高大无比地立在她面前,低头缠缠绵绵地亲她。戚映竹挣扎着:“别这样,我风寒在身……”   时雨握住她的十指, 他歪过脸微俯下来,轻轻的,在她锁骨上咬一口。戚映竹被激得身子绷直,上身后仰,气息艰难。她耳畔如同有了唤声,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说话。   她听到时雨的回答:“传染给我。”   戚映竹快要哭泣。   她用手背盖住唇,难耐地拧眉,侧头躲过脸去。   时雨又贴过来:“你有帕子么?”   戚映竹脸红透,嗫嚅不语——   他是要先自己……那样么?   时雨敏锐无比,洞察到她那一瞬的俗念,他笑起来。他觉得她好玩,便抱紧她,强势却不强迫。他笑眯眯:“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话,他已经从她怀里取出了一方帕子。戚映竹眼前一白又一暗,窸窸窣窣间,她眼睛被时雨蒙了起来。帕子几叠,一开始还能看到微弱的烛火,再后便是满视线的暗黑。   戚映竹慌乱地向前伸手:“时雨!”   她抱住了青年劲窄有力的腰身,撞入他怀中时,才觉得安全,才不那么恐慌。她心里迷惑,手被时雨握住。他低头在她唇角含糊道:“你在害怕么?别怕,是我。”   戚映竹:“你解开帕子好不好?我不玩了。”   时雨在此时永远很有耐心,他对她谆谆善诱:“你拉着我的手,别害怕。你好好感受……”   他吻落在她鼻尖:“这是什么感觉?”   他啄在她唇角:“这又是什么?”   戚映竹与他牵着手,手心密密出了汗。他一直抓着她的手,她的心神便放到了其他地方。纱帐几重,窗被风吹开,烛火灭了,沙沙雨声飘入窗内。   发丝被拂开,裙衫亦半掩。   这一室的风雨晦暗啊——   时雨:“央央,来玩。”   戚映竹被牵引着走:“……好。”   坐在花架上的女郎眼睛上蒙着帕子,双腿微屈向前轻勾。她仰颈而坐,后背靠墙,姿势放松,心口起伏,雪落满山玉。发丝绕唇贴颈,距离忽远忽近。   缓缓的,她后腰处的腰窝,被时雨按住。他意味不明地压了压,她登时半身僵硬,又叹息一声,额抵着他脖颈。她嗔怪他:“时雨!”   时雨轻轻笑了下,他记得这里!   时雨喃喃:“你每次叫‘时雨’,有好多意思啊,我都不懂。”   戚映竹:“你不懂么?”   他调皮:“我不懂,你懂就好。”   她懂啊——   眼前蒙帕,天地暗黑,身体的每一处却都放松下来,在时雨的引导下,感受这场雨的到来。   妄海欲求,捕风追雨。   一切触觉放大,雨声风声沙沙珊然,哗哗而涌入。四面引风,四肢沉溺入水。她缓慢地被那种感觉淹没,极慢地、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坠入水中,口鼻尽被淹没。   极致的欢愉如死前最后一次尽欢般刺激又危险,危险又诱人向前。   戚映竹变得奇怪,她如同哭了一般,或许她真的哭了。泪水从帕子下滴落,她依靠着他,攀附着他。她羞窘又害怕,害怕又被时雨抚平——当她堕落时,他立在悬崖边一径纵下,前来追随。   若有一人相伴,连那害怕都被分享了。   戚映竹渐渐慵懒下去,她闻到了夜雨中的花香。她被带回了十七岁的那年——   一整个春日、夏日,与时雨极尽荒唐。   她长大了,她更矜持了。她有点忘了那冲破枷锁的刺激美,然而今夜,她被重新带回了那一年。她如立在春日雨下,满山清翠,水雾弥漫。   雨声来自四面八方,十七岁的少女戚映竹行在山间,微微抬目,看到黑衣少年从雨后步出,从容而来。   与她擦肩时,他侧头看她一眼——   幽暗中,与青年相抵,过往历历在目,刺骨藏心。戚映竹似怅然,似明了:“我是慕色啊。”   时雨:“什么?”   戚映竹没有回答,恍恍惚惚地抱住时雨,她像在说梦话一样:“我看不到,让我碰一碰你,好不好?”   时雨在她耳边笑。   他问:“什么?我不懂,是我的腰,还是我的腿?”   他贴来:“还是都要呢?”   她的迷恋,他清楚万分!   --   整夜的凌乱,天黑到天亮。时雨使尽花招,他血气方刚,青年体壮,几番刺激,他周身舒爽之余,意犹未尽。然而戚映竹体弱不得力,到后来,她已极为勉强,渐得不到趣味。   见她如此羸弱,时雨只好休战陪她。他喜欢和她待在一处,少年时以为是欲,此时才知皆是无缘无故的爱。即使不做那事,他抱着她的身体,埋在她颈间,也能安稳地闭眼即睡。   时雨醒来时,天光晦暗。他怀抱中没有了女郎,让他片刻恐慌。杀手的警觉被他丢了干净,时雨猛地起身睁眼。青年长发散落,坐在女郎的床榻间,他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戚映竹真的回来了。   时雨在床上怔坐半天,暗自想自己怎么会这么无知无觉地睡过去,连戚映竹比他先醒来都不知道。   昔日在秦楼楚馆里总是看到那些郎君倒在美人窝中,总是看到那些情丝色心,皆不能理解……时雨如今才知,自己少时终是狭隘。若戚映竹是刺客,是杀手,就他这般迟钝,他早被一刀捅死了。   时雨捂住心口,后怕又无奈。   他只好穿衣起身,而想到外头的女郎,他又高兴起来:“央央……”   外面的雨仍断断续续地下着,没有昨日那般大,变成了春日小雨。戚映竹立在屋廊下,与药娘子说话。她推脱自己身体不适:“老师,我病还没好,今日就不与你出去看诊了。我给你带了食盒,你记得热一下再吃……一会儿我去采点儿药。”   药娘子板正无比地点头,她这个女弟子身体弱,三天两头地生病,她已经习惯。不过这次一个风寒这么久……药娘子奇怪:“手伸过来,我帮你看看,按理说你身体再差,今天也该好差不多了。”   戚映竹忙将自己的手往后缩,她目光躲闪开:“我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尚需要养一养。”   多亏药娘子木讷,看不出这个女郎的心虚。药娘子嘱咐她记得采药,转身要走时,忽然听到从戚映竹屋舍传来的男声:“央央!”   药娘子:“谁?”   戚映竹心口一惊,忙侧过身挡住药娘子的视线,她含糊道:“老师听错了吧。”   药娘子看她半天,终于醒悟过来。药娘子心情复杂:“……谁啊?”   戚映竹抿唇,小声哀求:“改日时机成熟了,我再带他见老师。”   药娘子:“哦……可莫太荒唐,孕了就不好了。”   戚映竹涨红脸,与药娘子对话进行到此,她已然说不下去。药娘子忍着自己的窥探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戚映竹背过了身,轻轻叹一口气,拍一拍自己滚烫的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   时雨喊她名字后就察觉外头还有人,他闭了口,靠在门窗后打量外头的场景。他看到药娘子走了,戚映竹半晌没有进屋来。时雨以为她生气自己喊她,他踟蹰了半天,仍是想见她,便开门而出。   天光灰白,雨丝如帘。   时雨看到戚映竹背对着他,坐在廊下的矮凳上。青衣乌发,背影清瘦。她坐在屋廊下看着天地间的雨,如一捧雪般,清光熠熠。   这一瞬,雨声滴滴答答,时雨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满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美好起来。   他生平第一次渴望时光停驻。   时雨蹲在了戚映竹身后,盯着她。   戚映竹应当是知道他在后的,因她仰着脸看雨,静谧间,雨幕微微,她眼眸半阖,温温柔柔地开了口:“时雨。”   时雨:“嗯?”   戚映竹缓缓道:“很久前,我从没想过,我此一生,会与一个顶级杀手在一起。”   时雨愣半天,低下头。   她的话,让他想到了当年那些追杀,他逼迫她吃药。他心里不太好受,半晌说:“你又要拒绝我了么?”   戚映竹道:“可见,这世上从没什么事是永无可能的。”   时雨呆愣很久,在心里琢磨半天,终于听懂了她那委婉的话。他心头一下子疾跳起来,他纵去抓住她的手,声音抬高:“你是说,我们要和好了么?”   戚映竹回头望他,眼睛里带笑。   她用羞赧又欢喜的眼神看他,时雨心情愉悦起来。他有好多话想说,他张口——   “阿嚏!”   戚映竹:“……”   戚映竹掩口别目:“你得风寒了啊。”   时雨看她瞬间从他手中抽出手,她往旁边挪坐了坐。她那般动作,让时雨略微受伤:“……你在嫌弃我么?”   ——她不是向他告白,说要和他在一起么?   怎能这样! 第73章 山雨微弱,云光霭霭……   山雨微弱, 云光霭霭,两道斗笠,在云海松林间穿行。   时雨背着竹篓, 戴着斗笠,在前面走;戚映竹手持拐杖, 同样头戴斗笠, 跟在他身后。二人虽走同方向, 走的路却尽不相同。   坑洼泥地、崎岖山道、小溪横行,皆对时雨没有影响。他轻轻松松, 如履平地。   戚映竹靠拐杖支撑, 慢腾腾在后如同乌龟挪步,且挪得她气喘吁吁、心跳几多加快。   到她气息乱得快撑不住的时候,时雨便停下步, 抱胸在前等她。待她歇好了,他才继续开路。然他从头到尾不回头, 不理会她。戚映竹小心地时而望他一眼,她几番苦恼,每次想开口, 都寻不到机会。   时雨伸手去摘一从草, 戚映竹终寻到开口的机会:“时雨, 那种草有毒,不是我们要的。”   时雨手便停也不停,将草果断地摘了下来。   戚映竹:“……”   他回头, 下巴微昂, 眼睛不看她:“谁说我是帮你采药?”   戚映竹踟蹰:“难道你们杀手楼不杀人,改做下毒生意了?”   时雨被说得一噎,他忍不住看向戚映竹。亭亭玉立的女郎妙盈盈站在稍矮一些的地方, 她仰着头,乌黑含笑的眼睛盯着他。二人视线将将对上,时雨便漠然无比地扭过了脸。   戚映竹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她轻声细语:“你还在生气?”   时雨没吭气。   戚映竹解释:“时雨,我不是嫌弃你得了风寒。是因为我体质弱,风寒好不容易好一些,若是因你的缘故,我再生病了,我如何跟在老师身边帮忙呢?我不能再病下去了。”   时雨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他有些被她说服。   他天生感情比寻常人来得淡漠,他倒并未多生气。或者说,即使不高兴,他也只会不高兴一瞬间,不如常人记住的感情长久。只是当时的情况,让他觉得他应该生气。   旁的情人之间有的情绪,他同样期待。他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是个能让戚映竹放心托付的正常人——会高兴,会生气,会郁闷,会伤心。   然而在生气后,时雨便将自己架在了半截上下不来。他读了许多《追女十八计》,那些书中,却没有讲如果和喜欢的人吵了嘴,他该如何自找台阶下去。   时雨不知道自己找的时机是否合适,但是戚映竹柔声细语地与他解释了好几日,他似乎该原谅了?   时雨半懂不懂,带着对自己的怀疑与强烈的不自信,他转过脸面对戚映竹,正要咳嗽着说自己不生气了。谁知道他这番犹疑的神情落在戚映竹眼中,是另一重含义。   戚映竹咬唇,下定决心:“……你原谅我吧。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什么,这样总好了吧?”   时雨看她。   他初时没有领悟她的言外之意,但是女郎面颊绯红,侧过身望天,耳根已完全红透……时雨怔住。   他问:“是我想的那个么?”   山间寂寥,连点儿鸟声都没有。戚映竹声音极轻的:“……嗯。”   时雨眼睛陡然绽放出了星辰般的光华——原来迟一点原谅她,还有这般好的福气呢?   没关系,他以后就学会了。   --   当夜,戚映竹和自己的老师药娘子在一起,拖拖拉拉地将采到的药材分类后、清洗晾晒。她一直跟在药娘子身边,直到药娘子都困了,问她:“你不睡么?”   戚映竹:“……我与老师再坐一会儿吧。”   药娘子从来不懂她的曲折女儿心,药娘子非常直白的:“我要睡了。”   戚映竹看自己老师半晌,十足无言。当年她跟随在药娘子身边,有一些原因,正是因药娘子的直白性情,总是让她想到时雨。而今时雨回来了,戚映竹陡然面对两个同样直白的人,颇有些不知所措。   她被赶出了药娘子的房舍。   药娘子屋舍的灯灭了,戚映竹找不到借口了,才去推开自己房舍的门。她一推门,便被门内人拉了进去,迫不及待地抱入怀中。羞赧的女郎头皮发麻,青年已经十分兴奋地抱起她,下一刻,二人扑在了床榻上。   时雨低头说:“你回来得好晚,我都快睡着了。”   他自然并不知道戚映竹那逃避的心事,戚映竹却被他说得心虚。接下来,时雨俯身来亲她。唇瓣碰撞,戚映竹便身子一颤,如同被他传染到电击一般,骨子里都开始麻麻地犯软。   她两只手被按在被褥上,青年低伏。戚映竹任由他来,心中又有一重不知自己是否多心的担心。她有些怕自己和时雨这样无所顾忌,会闹出人命来。   她以前是必然无法怀孕的。但是这三年,她跟着药娘子行医时,也在调养自己的身子。她身子未必变得多健康,但总是比以前好的……   若是……有孕了,那该怎么办呢?要不,还是喝避子汤吧。可她又担心她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一些,两碗避子汤下去,她的身子负担加重,日后更不容易有孕。   她身上的青年停下来,低头望她。   戚映竹以为是自己的走神让时雨不满,女郎红着脸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了。时雨翻坐起来,靠着墙看她。他坐在黑暗中,慵懒又勾引。   他向她勾手指:“你上来。”   戚映竹用被褥遮挡自己湿漉的心口,她狼狈地爬起来,有些吃惊、又有些茫然地看他。   时雨变得睥睨傲然,向她俯眼勾手:“你不是求我原谅么?你不主动点儿?我多累。”   戚映竹——他说他累?!   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默默地想半天——好吧。确实是她想求时雨谅解,她主动些,是正常的。   时雨便坐在黑暗中看她,见她慢腾腾地挪过来,她低着头拢她的发,又遮遮掩掩地在他眼神暗示下,提裙坐在了他腿上,坐入了他怀中。青年和女郎健康灼灼的身体密切契合,戚映竹只是坐入他怀中,便因她感觉到的滚烫,而全身红透。   时雨笑一声。   戚映竹一不做二不休,侧过脸来,她闭着的睫毛颤抖得厉害,但她当真将手哆哆嗦嗦地搭在他肩上,脸贴过来,在他唇上轻轻吻一下。   连时雨平静的心跳,都随之重重“咚”了一下。   一吻之后,戚映竹埋脸入他颈下。   戚映竹已然自暴自弃:“好了吧?”   时雨疑惑:“好什么了?”   戚映竹抬头。   她结结巴巴:“我都这样了,你都这样了……我不是听你的话了么?你还要如何?你动啊。”   时雨与她面容相贴,腰肢相贴,前胸相贴。他的气息拂在她面上,她的软香也让人魂骨销断。   戚映竹听到幽幽暗舍,床帐深处,强迫她坐于他怀中的青年非常无辜地开口:“动什么?央央,我不会啊。”   戚映竹瞠目结舌——你不会?   她与时雨四目相对。   她起身要走,时雨按着她的肩,将她强硬地按下去。他道:“你教我啊。”   他说:“你不是想我不生气么?你不是要对我好么?央央,你这么有文化,你看那么多有字的书,你教教我啊。很久以前,你不是想当我的老师么?快教我。”   戚映竹:“……”   ——她不是想当这种老师!   青年仰唇,亲在她颈上。她一声闷哼,被他扯住腰,缓缓抵揉。于是一室暖香,一室凌乱。   ……要不还是先喝避子汤吧。   --   “秦月夜”这两日,失了时雨的踪迹。时雨见天地往外跑,将叶行丢在楼里。秦随随有任务找时雨却找不到人,几次之后她生了气。秦随随将叶行踹出门:“把你师父找回来!怎么每次见到阿竹,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整天缠着人家女郎,有什么出息?”   于是,天亮时,时雨便在戚映竹的院落外,见到了可怜巴巴蹲在路边的叶行。叶行抱着包袱,先说了秦随随叫他接任务,然后往时雨身后的院子看:“师父,我饿了。”   时雨挡住他目光:“看什么看?央央还在睡觉。你有没有眼色?每次都要央央做饭给你吃。”   叶行:……他没眼色?!   世上有比他师父还没眼色的人么?师父就看不出他是在给师父和戚女郎找机会相处么?   叶行被时雨噎得无话可说。一会儿,叶行眼圈微红,眸中噙水,他委屈地看着时雨:“师父,你有了阿竹姐,是不是就开始嫌弃我了,不要我了?我可以给你们洗衣做饭,给你们端洗脚水,给你们捏肩……”   时雨皱眉:“我又没虐待你。你不许哭。”   叶行刚感动,就见时雨快速回头看了身后的院落一眼,紧张地对他低声:“别让央央误会我怎么了你。要哭的话,你走远点儿。央央睡觉浅,你会吵醒她的。”   叶行:“师父你还是人么?”   时雨不为所动。   时雨向来如此,感情淡漠,与人冷淡,小叶行对此十分无奈。叶行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几本书,嘀咕道:“亏我还把你的书带出来给你。你娶老婆,不用看前人经验了啊?”   时雨露出笑。   他目中的得意,是叶行这种小孩儿不懂的。他笑眯眯:“我不用看。”   但是时雨又突然有了好心情。   他将叶行扯起来,随随便便地将人一提:“走,我带你找点儿吃的。”   --   戚映竹今日是要随药娘子出去义诊的。她本以为自己起床后,会多一个时雨这样的帮手。时雨不在,她略有些失落,却也并不是太在意。她胡乱猜,他可能回“秦月夜”去了吧?   毕竟他已经在她这里待了十日了。   “秦月夜”啊……戚映竹叹息一声,打起精神,做好准备当一个杀手的妻子。今生这条路也没有旁的法子了,便是下地狱,她也会和时雨一起承担的。   戚映竹以为自己今日不会见到时雨了。   然而,在药娘子的义诊医馆外,戚映竹和自己的老师刚到这里,便看到了蹲在墙角的时雨背影。戚映竹对时雨的背影熟悉,她一眼认出他,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到他旁边蹲着的小男童,是小叶行。   时雨蹲在一个摊贩前。   戚映竹踟蹰一会儿,还是好奇地走过去。她听到了时雨正在强买强卖——   时雨将他的一堆书,包括《追女十八计》,要强卖给那摊贩。那摊贩不肯收,时雨非要坚持这门生意:   “这书就是从你这里买的,我都没怎么看过,书还是新的。我也没让你原价退,你多少要给我点儿钱。你把书买回去吧。”   摊贩不信:“要是看完书的人都像你这样,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时雨解释:“你可以把书再卖给别人。我反正不要这些书了,你可以检查我有没有碰过。我根本没读几页,你买回去吧,但你要给我钱。”   叶行在旁捂住脸低着头,很想当做不认识他师父。   摊贩:“你怎么可能没看过!大侠,小本生意,你就别为难我了……”   时雨:“我没说我没看过,我只说我没看过几页。你这书写的都没道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我根本就没用到你书上讲的东西。”   那摊贩声音一下子大了:“大伙儿别听他胡说!我这书都是宝贝,可有用了!”   戚映竹在后听得一阵窒息。   那摊贩几乎是要与时雨吵起来,时雨倒是很淡定,他只是坚持要把书卖回去,不肯多读两页。戚映竹匪夷所思,没想到这世间有这般不爱读书的人,读两页还要将书退回去……   戚映竹唤道:“时雨!”   时雨后背一僵。   戚映竹红着脸挤入人群,对那摊贩道歉:“这书我们不退的。时雨,多读两本书也没什么错,你怎么这般不爱读书?”   时雨正要解释这书对他没什么用,就听戚映竹好声好气:“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但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算了,你也不懂。这样吧,我拿你这些书,教你读书好了。”   时雨眼中光微微一闪。   他心动了。   他将一页书摊到戚映竹面前,好奇问:“教我读这个?那我不卖书了,我愿意跟着你读书。”   戚映竹本欣慰,然她低头一看——详细的避火图解说,阴阳协调,男女食色。   戚映竹:“……” 第74章 戚映竹在前,时雨和……   戚映竹在前, 时雨和叶行跟在后。   三人行在去县令私人府邸的路上,到府门前通报时,戚映竹说明自己是给府中夫人送药的。她顺手拿出之前时雨从偷儿那里“抢”来的一串钱袋子, 请官老爷定夺。   这位女郎是药娘子的徒弟,之前也来过府上给夫人送药, 管事自然不拦。管事躬身, 客气地请这位戴着幕离的女郎进入府邸。他疑惑地看一眼女郎身后跟着的青年和孩童。   那孩童低着头, 也罢;那青年……手捧一本书,兀自翻得认真?   戚映竹回头, 嗔怨地看一眼那捧书青年。那人看书看得专注, 她无奈之余,只好面对管事干干道:“……是我的帮手。”   管事了然,自然一路相迎。   时雨踩在石子小径上, 往前走两步,对戚映竹说:“我最近看书看得可厉害了, 像吃饭喝水一样……”   戚映竹低声:“那叫‘如饥似渴’。”   她腹诽道:连个成语都说不出,还说自己读书如饥似渴?   时雨并不在乎那个。他翻着自己手中的书,认真道:“还是央央老师教得好。”   戚映竹涨红脸。   她一声不吭, 眼观前方。在前面带路的管事奇怪地回头看二人一眼, 不知两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时雨把画着图的书伸到戚映竹前方, 道:“这个字是什么?”   戚映竹:“……”   谁能想得到,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手中捧着的书, 是一本春宫避火图。这本书, 大部分都是图画,偶尔才有一两个字。那偶尔的一两个字,还是十分粗俗、不雅的那种。   时雨就拿着这种字请教戚映竹。   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隔着纱幕, 戚映竹淡定万分:“我看不清你书上的字。”   时雨挑一下眉。   他抬手就要撩开她的幕离,戚映竹手按住自己幕离的纱帘,不许他掀开。二人兀自别劲半晌,戚映竹手指发抖,哪里是时雨的对手。她立在花.径上许久不走,小叶行默默地自觉蹭到了管事旁边。管事回头,诧异地看着两位。   俊冷的黑衣青年,如何看都不像是那女郎的帮手。   管事担心起来:“戚女郎,你还好吧?”   管事哪里知道戚映竹幕离下的面红如滴血,哪里晓得戚映竹的羞窘。戚映竹眼看手指之力抗不过时雨,她唇角翕动,快速吐出几字:“你放过我,我回去后……再教、你、读、书!”   时雨望着她,忽凑上来,面容贴着她的轻纱。戚映竹向后退一步,时雨问她:“我没有逼你吧?”   戚映竹不说话:“……”   时雨道:“这是小情趣,你晓得吧?”   纱幔后,戚映竹眼中慢慢浮起了笑意。她在片刻察觉到了时雨的不安,她心中不气,却也故意让他着急。她一声不吭,从他手中扯过幕离帐子,快速去追管事了。   一直在旁看戏的小叶行,忍不住在此噗嗤一笑。   时雨和叶行互相望一望。   叶行惊道:“师父你看我做什么?你自己自作自受啊,还不让人笑一笑啊?”   时雨闷闷地瞪他一眼,迈腿去追戚映竹了。   戚映竹为夫人送完药,又前去见了正在府中的府衙县令,交送钱袋。面对县令,戚映竹不好再戴着幕离,便将幕离取下。时雨一直跟在戚映竹的旁边,观察着戚映竹的神情。   在戚映竹摘下幕离后,时雨目光忽地一抬,看向那个县令。他见那年龄比他和戚映竹大了足足一辈的中年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戚映竹。   时雨皱了眉。   戚映竹也察觉到这位大人物看她的时间有些长。她因貌美,经常惹得人这般看,她已然习惯。不过此人盯着她时间太久……戚映竹抬目,适当诧异:“大人还有旁的嘱咐么?”   县令回了神,抚着胡须收起自己那不适合的目光。他道:“小娘子以前可在京城住过哇?”   戚映竹警惕——   莫非是故人?   她微笑:“大人认错了吧。妾身跟着老师天南地北地走,许是曾经在京城待过。莫非大人曾官在京城,得妾身老师问过诊?”   县令接受了这个说法:“也许吧。”   他还试图探问,一个冒失的年轻郎君不让人通报,推门掀帘闯了进来:“阿父,我之前那个老师你给辞退了啊……”   他大大咧咧地进来,一眼看到屋舍中的年轻女郎。郎君呆愣在原地,眼中在瞬间浮起惊艳的光彩。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一步,说话声音都小了很多:“这位女郎,是有何要事找我阿父?我能为之代劳么,女郎你……”   叶行偷偷看时雨。   他见他师父只是不太高兴地抱胸站在一旁——显然,时雨只是不高兴其他郎君对戚映竹的搭讪,他并没有看出那人的司马昭之心。   戚映竹望县令一眼,县令虎下脸:“闹什么闹?这是客人!”   戚映竹及时告别:“大人既然有家事忙碌,妾身事已了,便先告辞了。”   县令没找到借口拦人,他儿子失魂落魄地跟着人家女郎追出去两步,被他沉着脸拽住不许丢脸。戚映竹有些躲避地出了那扇门,心有余悸,已决定短期内不来这县令府了。   在他身后,叶行扯他师父的袖子。时雨面无表情地低头,叶行小声:“师父,你看出人家那位张郎的意思了么?”   时雨:“……”   叶行跳脚:“人家是看上阿竹姐了,想讨阿竹姐做老婆!”   时雨当即嗤笑:“不可能。”   他自信满满:“央央答应我了。”   叶行眼珠滴溜溜转,道:“那也不一定。阿竹姐还不是你妻子,人家长得漂亮,性格又温柔,现在还会看病救人……就是没什么好身份,但是喜欢人家的肯定多。”   时雨没有吭气,没有告诉叶行,戚映竹曾经是侯府家出来的女郎。只是戚映竹自己不愿承认那身份,时雨又不喜欢到处大嗓门乱说,以至于江湖上追杀他们的人,竟一直不知道戚映竹到底是什么身份,只以为是寻常的大家闺秀。何况在时雨当年和戚映竹断义后,江湖人便放弃了戚映竹。   叶行嘀嘀咕咕:“师父你要小心别人挖你墙角!你看看你有什么?”   时雨不服气:“我什么没有?”   叶行斜眼:“字都不认识几个,经常被阿竹姐抓包你抠门现场,时不时就行踪消失、让阿竹姐找不到你……你居无定所,时隐时现,你无父无母,家无良田美舍。你还杀人不眨眼,两手全是血,你还经常牛头不对马嘴,不知道阿竹姐在说什么……”   叶行说到最后开始胡说八道,从自己的角度抱怨师父:“你对你可怜的小徒儿不怎么搭理,完全放任可怜的小徒儿自由成长。小徒弟一身病,你只有遇见了才去研究。小徒儿天天饿死了,你都不主动问……你也不好好教徒儿武功,你让你可怜的徒儿跟着你一起被人追杀,被迫在打斗中练习武功……”   时雨打断:“我已经改了的。”   叶行一愣。   时雨:“我现在很少杀人了。”   虽然这么说,时雨却出了一会儿神。小叶行心虚,怕师父看出自己在抱怨他,他寻个稳妥的大腿,口上甜甜地唤着“阿竹姐”,叶行飞扑向戚映竹。   戚映竹搂住叶行,回头看时雨一眼。她不好意思大庭广众地与时雨说话,便和叶行在前面走。   时雨正要压下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跟上戚映竹。但他脚下步子一转,身子一旋。周围人竟毫无察觉,一个大活人已经从这里消失了。   时雨轻手轻脚地摸回方才所在屋舍的屋顶上,掀开瓦片,看到那对父子仍在谈戚映竹——   县令四处翻找东西:“这个女郎,是真的眼熟啊。我必然在哪里见过她……殿下给我的那个画像,应该是她吧?我得找找。”   张郎则在一旁着急:“阿父,那女郎到底是谁啊?我能追慕么?”   县令摸摸胡须,目光闪烁地停下寻找东西的动作:“若我的猜测是真的,她身份高贵,你追她也无妨……她若是做了你的夫人,咱们家也能沾上光,于你阿父的仕途大有好处!”   张郎得到了鼓励。   --   戚映竹和叶行立在府邸门口,面面相觑。   戚映竹担忧:“你师父呢?”   叶行摊手:“他可能出恭去了吧。”   戚映竹道:“县令府上到处是卫士,若是被卫士发现他乱跑……”   叶行:“没关系啦,我师父不会被发现的。”   戚映竹无奈,正想纠正一下他们师徒这种畸形的“只要不被发现我就不是在做坏事”的想法,她眼角余光看到时雨突兀地出现,便闭了嘴。戚映竹向时雨招手,让他先过来。   她招手之时,时雨身后,那位张家郎君正好从月洞门下追出。张郎看到女郎的招手,以为是对着自己,不禁惊喜若狂。   时雨回头看一下,目光闪烁。   叶行以为时雨的离开,是因他胡说八道。小孩儿扑上去抱师父大腿:“你去哪里了?我错了。”   时雨哪里知道叶行错在那里,但是——时雨把叶行一脚踹向戚映竹,低声:“叫‘师母’!”   叶行凭着和自己师父混迹江湖多年的默契,他趔趄着扑向戚映竹,戚映竹吃惊地俯身抱他时,他趁机扑入戚映竹怀里,抱住了女郎香软的腰。   小叶行太机灵,比时雨更上一层楼,直接朗声大嚷:“阿母,你别生气了,别不要我!”   那追出月洞门的张郎呆愕在原地:……什么?!   戚映竹一呆后,忍不住在叶行头上敲一下:“乱叫什么呢?”   叶行得意地缩在戚映竹怀里,回头对时雨偷笑——   若是喊“师母”,阿竹姐必然不好意思,涨红脸说不出话;但是喊“阿母”,阿竹姐知道他是调皮,且这是假的,阿竹姐只会觉得他调皮,不会窘得说不出话了。   时雨别过脸去看身后那位追上来的张郎,他满意颔首,完全忽视了小徒弟抛来的“媚眼”。   --   然这位张郎也是用心的。   第二日时雨陪着戚映竹义诊的时候,见这位郎君也跟前跟后,殷勤无比。   时雨颇为郁闷,一整个白天,他在戚映竹身边的位置,都被那位张郎抢走。虽戚映竹时不时会关心他,虽叶行会帮他吸引戚映竹的注意……但是这个张郎,嘴有点太甜了。   张郎跟前跟后,不住夸女郎:“戚女郎,听我阿父说,你和你老师在这里行医许久了。你一个女郎家,却志向如此远大,实在让我佩服。”   隔一会儿:“戚女郎,我家中有收藏一些珍奇的古籍医书。家里没有人看,我拿来送你好不好?这也没什么,怀天悯地,本就是女郎这般人物才会做的事。我实在惭愧。”   再隔一会儿:“戚女郎,改日城中有曲水流觞会,我缺一位佳人相引。女郎可会吟诗作赋?不会也没什么,女郎这般整日辛苦,便是寻个地儿喝茶休息一二,也是应该的。”   他一口一个“戚女郎”,听得时雨目瞪口呆,却哄得戚映竹真就一整日和他聊了很多,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叶行急得推时雨:“师父,你也去说说!”   时雨冷哼一声,别过脸——   他不会。   他不会那些“巧言令色”。   但他也有他会的。   --   当晚,戚映竹和药娘子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中时,闻到饭菜清香,看到炊烟袅袅。二人奇怪,见到时雨从灶房中走出来,非常随意地挥手,弯眸笑:   “饿了吧?我随便做了一点儿,你们凑合吃。”   药娘子:“……”   待上得桌案,药娘子忍不住抓住戚映竹忧心问:“咱们可曾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他一直这般帮忙?他管这叫‘凑合”?”   药娘子指的是桌案上的四荤五素两汤。   普通人家吃这些,未免太丰富了吧?   时雨笑眯眯:“我不缺钱。”   药娘子直白性格没有意识到这人在追慕自己的弟子,戚映竹悄悄看时雨一眼,忍笑劝师父落筷,不必给抠门雨省钱。到几人吃完过于丰盛的饭菜,时雨便殷勤地挽起袖子要洗碗。   药娘子不好意思:“阿竹,你怎么能让客人一个人忙?”   戚映竹便进了灶房。   她低下头并未理会时雨,她安静地洗碗时,时雨晃悠着从旁边挪了过来。他非常无所事事,与她没话找话:“那个张郎,你要和他去什么诗会啊?”   戚映竹低着头:“我不去的。”   时雨道:“去去也没什么嘛。人多热闹,能长很多见识。”   戚映竹忍着笑:“那我去?”   时雨一怔,他的虚伪客套一时进行不下去。他半晌憋出一句话:“……跟他去啊?”   戚映竹偏过脸,莹莹烛火照在她面上,她睫毛纤纤,掩着几分娇俏:“不然呢?”   时雨答:“你跟他去有什么趣儿?他这人很没意思,又不能陪你作诗,也不能跟你读书。我能陪你玩什么诗写什么画,他能么?我这般喜欢吟诗作赋的人,他怎么比啊?”   戚映竹震惊。   她噗嗤笑出,手上尚沾着水,她便仰脸来掐时雨的脸,忍俊不禁:“你?你陪我吟诗作赋?陪我写诗作画?你没说错吧?你?”   时雨腮帮被她掐住,发出的声音便变了调,怪可爱的:“昂。”   他背对着那可怜的一无所知的张郎,开始诋毁起人。 第75章 时雨跟在戚映竹身后……   时雨跟在戚映竹身后转悠:   “那个张郎, 他手脚无力,脚步虚浮,眼底乌青, 一个时辰打了三个哈欠……一看就很虚。”   戚映竹回头看他一眼,颇为好笑:“时雨!怎么背后诋毁人?我都说我不去了。”   时雨抱胸拄臂, 一手单托下巴, 眼角上翘望天。他怪正经的:“我没有诋毁, 我是与你私下闲聊,说八卦。难道私下都不能聊天么?我只是跟你说我的猜测。”   他凑到那洗碗的戚映竹耳边, 声音不低:“他夜御百女!”   “时雨!”戚映竹脸红透, 又被气得忍不住跺脚。她抬头瞪他,他飞快撤退,摊手表示无辜——我是说真的。   戚映竹涨红脸:“你不会读书, 不会说成语,倒是会说什么‘夜御百女’……你真了不得。”   时雨挑眉, 嬉皮笑脸:“央央也了不得。我不是一说,你就听懂了么?”   戚映竹:“……”   她被这个人说得脸烧,背对着他。   时雨说:“说起来, 他真的挺眼熟。我好像在青楼里见过他, 他被两个女的扶着, 喝得醉醺醺,可享受了。”   戚映竹震惊回头:“你去青楼?”   她犹豫着:“你去青楼做什么?”   时雨眨一下眼:“讨教怎么追你啊。”   戚映竹:“……”   她那颗疾跳的心收回去,心不在焉地转回头。不想时雨凑了过来, 贴着她的脸, 将她忽然吓一跳。她嗔他,他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不是在心里想什么啊?”   戚映竹道:“我是在想……你这人好奇怪。用的方式都古古怪怪,和常人不同。专挑错误的路走。”   时雨:“……”   他一阵茫然, 被她推开,还有几分不解。他端详着她背影,思考她话中之意,戚映竹忽回身,好奇地问:“你真的在青楼里见过张郎么?”   时雨当即精神一振,凑上去贴着戚映竹的耳朵,开始煞有其事地编瞎话。   戚映竹不信他,可她又被时雨说的世界勾得心中痒痒,充满好奇。她便一边嗔,一边忍,红着脸把时雨信手拈来的“青楼世界”消化掉,叹为观止。   次日,戚映竹再次见到殷勤讨好她的张郎,她脑中便忍不住想起时雨昨天那一本正经的话。她忍不住看张郎的眼睛,低头看张郎的脚步……反应过来后她暗自着恼,她怎么真信了时雨的鬼话,真盯着人看是不是真的“虚”了。   张郎:“女郎在看什么?”   戚映竹羞红脸,扭头找时雨。她见时雨蹲在路边和叶行玩儿,她看过去时,他背后有眼睛一般直接回头。他笑容灿烂,眼眸若星,但是他……不安好心,诱她乱想!   戚映竹还要柔声细语告诉张郎:“……妾身没想什么。”   至此,戚映竹和张郎的一段缘,彻底被时雨搅和没了。   然时雨也不能总这般跟着戚映竹玩儿,叶行已经给他带了话,过了几日,连鸽子都一只一只地飞过来,催他回去。时雨只好收收心,趁着戚映竹睡觉的时候回去“秦月夜”。   他见到秦随随,便先声明:“我不接杀人单。我如今洁身自好,不杀人了。”   秦随随翻白眼:“你还会说‘洁身自好’呢!”   不过时雨这几年,确实不接杀人单,秦随随已经懒得说他了。秦随随交给他一个任务:“不是杀人单,是保护人的单子。太行派和青山派斗得厉害,太行派新掌门刚登位,要去祭谁,也想借机会引一引青山派的人。太行派就托了我们在暗处保护,他们有钱,一口气要杀手排行榜前二十的人。你当然要去啊。”   秦随随美滋滋:“接了这个单子,我的新船就能买下来了……”   时雨奇怪她高兴什么:“步大哥不是禁止你买船么?”   秦随随当即沉下脸,拍案道:“我是楼主还是你是楼主?我说的话不管用了么?你要不想接杀人单,就给我好好接这个单子。不然我哪来的钱养你们这群废物?”   时雨:“要多长时间啊?”   秦随随漫不经心:“两三个月吧。”   时雨:“我不去。”   秦随随扭头:“你去了后,我就给你准备办婚事,怎么样?”   时雨掉头就走的步子踟蹰停下。   他回过头来,忽然害羞:“可是我还没有问过央央……”   秦随随白他一眼,懒得多说。她取了自己腰间酒壶,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喝干净。她意犹未尽地晃着步子往楼外走,时雨问:“你去哪里?你不是要帮我办婚事么?”   秦随随头也不回:“你任务都没完成,哪来的婚事?我自然有我的要事……我们楼的债务一团乱,不知道钱都花哪里去了。我偷偷说,我觉得步大哥不行,理不清账……”   时雨幽声:“是你太能花钱了吧?要勤俭持家的。你还欠我钱,快点儿还。我娶老婆后要养家糊口,很缺钱的。”   秦随随当做没听见,她说自己的话:“我想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拐一个账房先生当夫君,免费帮我理一理咱们楼里的账务。我这都是为了‘秦月夜’牺牲自我幸福,日后步大哥问起,你记住这个答案。   “不然我就专给你接杀人生意。”   时雨:“……”   时雨随口应了一声,就不关心秦随随去哪里了。他腹诽这个女人越来越能花钱,以前小时候都没看出来,幸好他以前没有被步大哥哄骗娶这个女人,他才不想花钱……还是央央好。   --   时入四月,京城杏花绕墙,四面芳菲。   阿四刚刚办完一任务回来,向端王世子复命。今年年初开始,端王渐渐病重,卧床不起,许多事务,都交给了世子殿下历练。   唐琢把政务办得十分漂亮,让卧床的端王放心无比。   但是端王是怎么卧病在床,只有阿四知道。   且阿四这一次出门,又是为唐琢去杀那些威胁到唐琢的人——唐琢将宋凝思带给了阿四,阿四心甘情愿继续留在王府。   阿四在后院荷花池旁向世子复命,世子没工夫理他,正在看世子夫人逗两个孩子玩。阿四站在凉亭下,随意地瞥一眼。他认得其中一个孩子是唐琢的儿子,另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童,却不知道是谁了。   那小男童眸子漆黑,粉雕玉琢,倒是看着可爱。   阿四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两个孩子跑下凉亭,去荷花池边玩耍。世子与世子夫人坐在亭中喝茶吃点心,嘱咐仆从们跟上。那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耍,不知如何吵了起来,端王府的小郎君生了气,一把将陪玩的男童推倒;那男童倒是倔,反手就将端王府的小郎君拽倒。   阿四在亭下看得微皱眉。   果然,亭中世子夫人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唐琢便啧一声。唐琢向旁边人说话时还带着笑:“竟然敢打主子,这小奴仆真有趣儿……给我把他淹池子里,醒醒脑!”   端王世子殿下抬头看到亭下的阿四,就道:“阿四,你是我最信赖的人,让你的人过来。”   阿四倒没说话,他身后的卫士已经自觉上前,去抓那个敢打小郎君的小孩儿。阿四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儿又踢又打,却还是被大人抓到手中。阿四在那一瞬,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事,只觉得烦躁。   他听到小男童大嚷:“放开我!我要告诉我阿母,我要告诉我阿父!我阿母让我阿父打你们……”   唐琢脸沉下。   两个卫士当即不敢让男童再说,两人直接将小男童的头押入了池中,小男童的骂声便消失了,只听得咕噜咕噜的水声。一会儿,阿四听声音不对劲儿,他脚下一颗石子飞弹出,弹在其中一个卫士的腰上,劲力逼得人后退,手上力道松了。   另一个卫士诧异地同样跟着收手。   阿四走上前:“差不多得了。一个小孩儿,何必这么在意。”   他立在荷花池边,伸手将被两个卫士淹得奄奄一息的小男童从水中提了出来。男童闭着气,气息微弱万分,脸色惨白。阿四心里更加烦躁,他伸手在男童的胸口几击,让小男童咳嗽着醒过来。   男童眼睛清水一般,满含泪水,抬头看他。   那一瞬,阿四的心里轰地一空,说不出缘故。   他怔忡间,唐琢慢悠悠地从亭中走了下来。唐琢道:“既然阿四说停手,我便给这个面子。只是这个孩子不听话,作陪读的还敢忤逆主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带着几分恶意、兴味,问阿四:“这小孩儿就交给你吧。你可要好好教训一下。阿四,你打算怎么替本殿下的儿子讨公道呢?”   阿四沉默半天,将目光从怀里男童怨愤含泪的眼神上移开。他僵硬道:“送去关禁闭吧,让他反省一下。”   他的本意是小孩儿知错便好了。   唐琢笑一声,点了头。   阿四之前执行任务时间太久,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男童。唐琢便没有告诉阿四,这个男孩,有多倔强,有多难驯。   唐琢也不会告诉阿四,两日后,按照约定,宋凝思会见到她的儿子。以宋凝思的聪慧,她不会发现不了她儿子的异样。再以宋凝思的心狠,她不会放过阿四。而阿四又岂是一般会被算计到的人物?   阿四彻底对宋凝思断了情,才会成为唐琢手中最有力的一把刀。   唐琢慢悠悠想着这些,召阿四去回话。阿四去将不听话的男童关起来时,唐琢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一位去敦煌当县令的旧臣写来的,不过是打秋风,想找机会调回京城。   唐琢看得漫不经心,却忽而凝目。因这人,在信中结尾,说来一事——   “两年前,臣被外放敦煌之事,殿下曾来相送,让臣感恩万分。殿下交臣一幅画,代侯府寻找千金一事,听得臣感慨连连。殿下与宣平侯这般交好,天下几人能做到?”   唐琢满不在乎,心中嗤笑。他想他和宣平侯交好,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宣平侯并不听他的吩咐,不与他站同一派,双方已经断义。最近一段时间,宣平侯在朝堂中得罪了人,唐琢不惜加砖添瓦,送宣平侯一个“削爵”的前程。如今还为宣平侯奔波的,只有那个闫腾风。   那位闫郎君一直盯着端王府……唐琢也迟早收拾。   这封信继续写:   “今年三月,微臣在家中见一医女,竟与殿下想找的人一模一样……”   唐琢的目光凝住了——   戚映竹!   唐琢眯眸,忽而笑一声。他已与三年前那个次次给戚映竹机会的人不同,他如今想得到什么,都有千万种让对方拒绝不了的方式。   唐琢嘱咐:“去宣平侯府。这般久了,也该问候问候那昔日差点当了本殿下老丈人的人。”   --   三日后,一队卫士从宣平侯府出发,前往敦煌。   唐琢的端王府上,阿四执行完一任务,疲惫地回来。深夜之时,他屋中尚亮着灯火,让他走到屋前的脚步一顿,心中稍暖。   他掀开竹帘,见到宋凝思正坐着等候她。   他以为她专程等他,但她抬起目来,双目微红,似乎哭过。阿四皱眉:“怎么了?这里难道有人欺负你?”   宋凝思盯着他,冷冷问:“三日前你吩咐关押的那个男童,你到现在都不将人放出来么?”   阿四一愣,这才想起这事。三日前他将小男童关起来后,就马不停蹄地离开,去帮唐琢杀人。他今夜才回来,也压根忘了那事……宋凝思却在这里等他。   阿四觉得奇怪,他的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盯着这个女人,慢吞吞:“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凝思说出他猜测的那个答案:“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的儿子。”   阿四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卸下刀剑要入座,想慢条斯理地和她盘一盘这事,她和柏知节的儿子,凭什么要他看顾?他以前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回来,而今——   阿四看着一桌菜,微妙一笑:“菜里全是毒吧?”   宋凝思淡漠地看着他,她忽然伸手夹菜,一筷子入嘴,将饭菜吞咽。阿四看得愕然,宋凝思低着头鼓腮嚼踩,却是慢慢的,她眼泪落了下去,一滴又一滴。   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   她却像忍不住一般,抬头看他:“我儿子的生父,是你!”   阿四大脑轰然空白。   宋凝思一边笑,一边落泪:“他一个三岁的孩子,被你关在小黑屋中,快要逼疯了。我找到他时,他不会说话不会哭,只会躲。好不容易敢说话了,他开口就叫‘我害怕’‘我们回家好不好’‘阿母你不是说阿父很厉害么,为什么他不帮我打坏人’。我要如何告诉他,是他的亲身父亲,送他关禁闭的?”   宋凝思盯着阿四:“亲自对付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特别……爽?”   阿四猛地站起,他伸手一把掐住这个女人的脖颈。他冷声:“你在骗我!你骗我保护你和柏知节的儿子,你在利用我!”   宋凝思气息微弱说不出话,她抬着脸,烛火晕黄,她眼中一滴滴地落泪。她不说话,这般噙着泪的眼神,让阿四觉得、觉得……   阿四如同被烫到一般,蓦地缩回手。   他僵立原地,想和她说什么,但他转身就重新入了黑夜,门帘砰然一声巨响。宋凝思咳嗽着伏在桌上,听到他在院中和一个不长眼的拦路卫士的骂声。   宋凝思捂着脸哭泣起来,然而她又冷笑——   她会报仇。   唐琢,不得好死!   --   在敦煌这边,戚映竹与时雨却是温馨。然而可惜,时雨吞吞吐吐地告诉戚映竹,他要远行执行一个任务。   戚映竹微愣,时雨冒出一句:“不是杀人任务。”   戚映竹怔怔看他。   时雨突然把一旁的叶行扯过来,将看戏的小男童往戚映竹怀里一塞。他低头:“我两三个月就回来了……你不信的话,小行给你当人质。”   叶行:“……?”   戚映竹噗嗤一笑,莞尔:“好吧,那……你真的不是要去杀人么?我们……能通信么?”   时雨见她没有露出愁绪,便拍胸保证:“可以写信的。我是保护人,不是杀人。”   戚映竹不吝啬夸奖:“时雨真的像个江湖少侠了。”   叶行:“……?”   ——所以他真的被师父送出去,当讨好女郎的人质了?!   --   时雨执行任务时,收到戚映竹的信。   她信中拽文,虽然已经写得很直白了,却仍让时雨半蒙半猜。她写什么:   “春日萌芽,绿竹昂然。梦中见世间万景更迭,便想那春光何必撩人。   若与君相见,胭脂花钿,方才相得益彰。若有君挂念,心中思慕,方才片片成真。”   时雨大约看懂了她在用很直白的话表情,他心里偷笑,也想回一封信。时雨拿起纸笔,便愣住了。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落到笔上,他大脑空白,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写东西总是一件很文雅的事儿,当时雨想学着文雅时,他腹中墨水,让他不知如何下笔。   思来想去,半月之后,戚映竹只收到时雨几个字的信——“我给你带好吃的。”   揽窗斜倚的女郎弯眸,掩帕而笑:“……”   ——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了。 第76章 时雨走后,戚映竹带……   时雨走后, 戚映竹带着叶行一起生活。   叶行发觉戚映竹与自己师父的不同:   早上时,戚映竹会在门外柔声细语地喊他起床。他犯懒撒娇时,戚映竹会拿着湿帕子给他洗脸, 他转头可以趴在床上继续赖床。戚映竹绞尽脑汁研究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每日的食谱尽量不重样。戚映竹严格控制他的每日进食数量、每日练武时间, 她还会教他读书写字, 夜里哄他入睡。   自叶行跟着戚映竹, 他的哮喘一次没有犯过,也没有一次因吃到不能吃的东西而濒临死亡。   叶行因此面色红润, 自三年前离开天山后, 第一次长了些肉,而不总是瘦骨嶙峋、常年病弱。   有一次深夜的时候,叶行看到戚映竹伏在案前, 仍在研究他的食谱。夜那般深了,她那般羸弱, 一边写字一边掩帕咳嗽。她自己身子骨都不好,却还要照顾他。   叶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他的身体,对谁都是一种拖累。他努力乖巧懂事、讨好时雨, 内心深处, 怕的也是时雨会抛弃他, 丢弃他……就如同天山派那样,当知道他不能习武、快要死了时,师伯师叔们便都放弃他了。什么“九玉莲”是为了他……那都是哄外人的图好名声的话儿罢了。   后来, 他跟着师父。敏感的叶行很快发现时雨是个何其无情的人, 于是他更加惧怕。他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习武也需要旁人看着不然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丧命。他也不能刻苦习武,只要他太投入, 他的身体就受不了……人生对他来说,就是苦熬。   叶行有时恼时雨的没心没肺,根本注意不到他不舒服;有时又喜欢时雨的没心没肺,师父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习武奇才、要不要出人头地。时雨只要他活着就好。   这些年,叶行跟着时雨,吃了很多苦。时雨之前两年一直在被追杀,叶行也跟着他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濒临死亡,又被时雨救回来。叶行常觉得,他师父这般没有心,是个很让人羡慕、很了不起的人。因为没有心,所以不怕被他拖累,但……也不在乎他。叶行都不懂,时雨为什么一次次救他。明明……并不是特别将他这个徒儿放在心上。   叶行这般敏感的小孩儿,不知因时雨的粗心大意受了多少委屈。安慰他的,仅仅是时雨对谁都一样,不独对他这样。   但如今……戚映竹出现了。   叶行才知道,原来师父与这凡尘俗事唯一能感知的线,是阿竹姐啊。原来师父是通过阿竹姐,在加深他与这个人间的羁绊。   而阿竹姐,是这般温柔细心的女郎。   叶行曾经吃过醋,担心过若是时雨要娶阿竹姐,成婚后,师父会不会更当自己不存在。他带着一种恐惧心去讨好阿竹姐。然而现在叶行被戚映竹带着一起生活,他渐渐放下心——   师父不需要有人陪伴,但是阿竹姐需要。   只要阿竹姐喜欢他,师父就不会丢下他。   阿竹姐……像阿母一般。   叶行心中下定决心要更加讨好戚映竹才是。   --   五月清晨,一夜雨后,杏花碾落成泥。   叶行陪着戚映竹在院中晒药时,马蹄跫音响彻在外。二人抬头,篱笆木门外,一队骑士下马而来。   戚映竹微怔忡,叶行灵活地一下子跳起。那队骑士在门外徘徊半晌,抬头向舍中院落那抬眸望着他们的女郎拱手,朗声激动道:“映竹女郎,我们终于寻到你了!”   戚映竹惊诧地站起来。   叶行人到她腰部,却紧紧在前,要挡着来人冒犯。他警惕地盯着院外那些人,脑中飞快转动如何通知自己师父和“秦月夜”时,戚映竹问院外:“诸位……是何人?”   来人答:“映竹女郎,我等是宣平侯府的卫士。这些年,女郎远走,君侯与夫人、女郎少公子都分外伤心,想着您,一直托人找您!早前女郎去敦煌县令府时,因一张寻人画像,我们终于找到了您的踪迹。女郎,请跟我们回京城吧。”   叶行诧异仰头:“阿竹姐?”   ——什么侯府?他们在说什么?   戚映竹手扶着叶行的肩,微微摇了摇头。她并不往外走,只拧眉道:“我早已与侯府脱离关系,割发断情,之后又托阿瑛将落雁山上的钱财归还侯府。养父养母养我一场,我也很感恩,但我此生还不了情,只等来世了。诸位请回吧,我不会回京城的。”   卫士首领急切道:“先前女郎与府上有误会!君侯与侯夫人知道委屈了女郎,女郎病重离开时,府中人也十分伤心……待从我们女郎那里得知女郎您活着,君侯与夫人才放下小心。自然,侯府并非要逼迫女郎如何,实在是、实在是……”   戚映竹看对方面容悲戚,却也仍蹙着眉,并不言语。   这位女郎心是有些凉薄的,不然也不会一走了之。卫士见识到了,也不敢将戏做得太过,恐这位女郎更加逆反。他低下头,哽咽道:“我们君侯病重,即将、即将……思及往事,深为想念女郎。君侯只想在、在……之前,能够见女郎一面!”   戚映竹怔然,脸色微白。她再是想与侯府了断,听到养父病重若此,也不禁心里生焦:“养父之前身体硬朗……”   卫士唏嘘:“朝中诸事相逼,如何说得清。女郎,您是在侯府长大的,那些许钱财,又岂能当真了断情义?属下说句难听的,侯府在您身上花的精力与钱财,您此生无法还清……但君侯对您并无所求,只想见您最后一面。到底父女之情,多年情义,您总要满足君侯的最后一个愿望么?”   另一卫士说服:“您想想昔日君侯待您的情!”   戚映竹抿唇,目中生出挣扎。她怔忡半晌,想到昔日年幼时,她身体还没有病得那么厉害时,养父养母也是与她亲近的。有一日中秋,他们一家人一起看烟火。   年幼的女孩儿被烟火吓得瑟缩,年轻的宣平侯大笑着将她抱入怀里,捂住她耳朵。宣平侯与夫人笑谈:“咱们阿竹这般胆小,以后可得嫁一个威武得什么也不怕的郎君,好好护着阿竹才是!”   侯夫人嗔:“君侯尽是说笑。阿竹还小呢。”   宣平侯便低头,与年幼的女孩儿抵着额,用胡子扎她。她至今记得养父当时眼中的笑:“是啊,阿竹还小。什么算命先生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咱们阿竹要慢些长,要好好在阿父阿母身边多留两年。阿父阿母,舍不得你!”   ——只是可惜,富贵如侯府,父母子女之情,依然敌不过病痛的折磨。   戚映竹其实也理解,他们是怕在她身上放太多心,她去了后,他们会接受不了。可是、可是……   算了。   戚映竹低下眼睛,她脸色苍白地问:“养父当真……不行了么?”   卫士答:“君侯想见您最后一面。”   戚映竹应了。   也许在一旁急得跳:“阿竹姐,你答应等我师父的啊。”   戚映竹蹲下来,对他柔声:“小行,人生一世,总是要有些温情的。”   她心中再是多怨多怪,可侯府对她的养育真实,她不能否认。她自是一个道义并非黑白分明的善人,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养女做的不好。她是下定决心远离那一切、过好自己日子的,然而养父不久于人世……她希望自己是彻底冷血无情的人,可她不是。   戚映竹对卫士说:“这是最后一次。”   卫士目光闪烁。   --   那些卫士等着戚女郎收拾行装、与他们一同返回京城。戚映竹一下午都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劝说闷闷不乐的叶行。到夜里,药娘子行医回来,得知自己小徒儿的身份这般厉害,如今要离开自己,药娘子也是不快。   戚映竹安抚完了小的,便又要安抚大的:“老师放心,我只是回京城看父亲。之后我还会回来的。”   药娘子耿直道:“人家有亲女儿亲儿子在,你凑什么热闹?人家当初不是都把你赶到那什么山上住了么,这不就是说人家也没多喜欢你,人家喜欢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怎么会临死了想起你了?”   戚映竹怔一下。   她解释:“即使我在落雁山上,那些珍贵药材,都是侯府给的。后来,我病重得起不来的时候,阿瑛带着御医经常来看我。阿瑛后来更是带我一同找父母……若非侯府点头,阿瑛怎能那般行事呢?养父养母虽不与我说什么,但他们心中是念着我的。我一走三年,消息全无,对他们本就愧疚。如今怎能连回去见最后一面都不行?”   药娘子郁闷:“我还是觉得,你看重的情,人家可能只是随手而为。救你的命,对人家来说不伤筋骨,亲女儿不怪的话,救你又何妨。你太重情了。”   戚映竹失笑:“老师说什么?我最不重情了。我没什么朋友,世人都说我凉薄的。”   药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但见女弟子态度坚决,便也劝什么了。药娘子只给戚映竹开了些药,让她上路带一些药。药娘子嘱咐她注意身体,快去快回。   戚映竹夜里睡前,去拍叶行的门,幼童却不给她开门,分明是生她的气。戚映竹隔着门道:“小行,明日你就回‘秦月夜’去吧。我的事,我已写信告诉你师父。你师父忙完自己的事,自然会来寻我……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且我养父病重,我去看一眼,有又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呢?”   她三年前怕过唐琢对她纠缠不放。   然而,三年已经过去了!   闫腾风闫大哥给她的那个卫士告诉过她,唐琢已经成亲生子。既已成亲生子,她又早已人老珠黄,唐琢岂会一直盯着她?   戚映竹劝了半晌,叶行也不开门。她以为小孩儿闹别扭,只要叹口气去睡了。次日,戚映竹坐在马车中与卫士们一同回京。中午众人在茶棚休憩时,卫士从马车下绑出一个小孩儿,骂骂咧咧。   小孩儿大声嚷:“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不是偷东西!阿竹姐,阿竹姐!”   戚映竹出了茶棚,看到满脸灰扑扑的叶行。她吃惊:“小行,你怎么来了?”   叶行扑入她怀中,抱着她哼:“我师父让我监督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才不回‘秦月夜’,‘秦月夜’现在都没人,好无聊的……你不是说很安全么?那我要跟着你一起,我还没有去过京城呢。前年时师父一个人去,都没带我。”   戚映竹:“……”   她心情复杂,又很感动。她低头捏捏小孩儿的脸,道:“……你也未免太伶俐了些。”   叶行扮个鬼脸。   --   半月后,戚映竹进了京城,入侯府。入了侯府,叶行恹恹,身体吃不消,戚映竹让人先带叶行下去。她自己去前堂拜访人,见得院前草木萧萧,仆从人人没有精神,戚映竹疑心侯府似乎衰败了些。   她正端详侯府景观,一个妇人急匆匆从正堂而出:“阿竹!”   多年未见,便是侯夫人抱着戚映竹,都一顿眼红,哭泣:“你这个人,怎么当真那么绝情?说走就走?还将钱还给我们……我们差你那点儿钱财么?你……你看着,身体似乎好一些,脸上也有点儿肉了?莫非真的像阿瑛说得那样,你的病真的好了?”   戚映竹也是哭得眼红。明明二人上一次见面,闹得那般僵,说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见了面后,却仍有旧日恩情在。戚映竹心中无奈,想她对养父养母的心,纵是狠心断,心里却到底忘不了。   戚映竹没有回答侯夫人的问话。她和母亲一道回去,擦干泪,道:“怎么没有见到阿瑛和星垂呢?”   侯夫人不自在道:“阿瑛啊,阿瑛学女红学得刻苦,和你不是关系不好嘛,自然不会出来。星垂、星垂……去相看媳妇呢。”   戚映竹奇怪地看侯夫人一眼。   她与戚诗瑛的关系分明和缓了很多,怎么侯夫人不知道呢?为何不让戚诗瑛出来?难道戚诗瑛会误会她想鸠占鹊巢,回来当什么侯府千金么?戚诗瑛虽然直白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拎不清的呀。   戚映竹暗自记下疑点,应和了侯夫人几句,却也带了警惕。她接着被引去见君侯,宣平侯确实瘦削了很多,神色憔悴了很多,见到戚映竹也如侯夫人一般,抱着她哭。   夫妻二人一同拉着戚映竹,说起当年戚映竹幼时的事。戚映竹心中怀念,附和二人,氛围十分温馨。   中午三人一道用膳,戚映竹再次问:“阿瑛和星垂不来么?”   一道清朗男声自外传来:“阿竹妹妹只记得什么阿瑛星垂,倒是一直不记得我了?好没良心。”   戚映竹一僵,她猛地起身,呆滞看到一袭锦衣貂裘的郎君从堂外步入,那人在门口脱了大裘交给仆从,满目欢喜地看着她,亲昵地唤一声:“阿竹妹妹!”   戚映竹立刻去看自己的父母,宣平侯神色平静,侯夫人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她心中有了数,微微屈膝:“……殿下。”   唐琢来扶她:“阿竹妹妹这般见外做什么?你仍叫我‘唐二哥’便是。”   他伤心道:“这些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个个叫我‘殿下’,我倒与人疏远了太多。我常在想这满堂荒芜,人人穿着戏服唱大戏,谁知道皮下魑魅魍魉都是谁。每每这时,我就想起阿竹妹妹,若是你还在我身旁,我便不会那般寂寞。”   他握住戚映竹的手。   戚映竹笑:“民女怎敢与殿下攀亲。”   她作出让座状,似寻常无比的,将自己的手从唐琢手中抽出。唐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入座后又说起往事,叹道:“阿竹妹妹,你还记得你年少时,我总跟在你后边,嚷着要娶你么?”   戚映竹:“殿下慎言。殿下这般说,尊夫人听了可是要不快的。”   唐琢目光深幽了些。   他转头与旁边僵硬而颓废的宣平侯聊天:“我记得,三年前阿竹妹妹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和阿竹妹妹攀过亲。我阿父和君侯大人都许了的,生辰八字都问过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能娶了阿竹妹妹呢。”   戚映竹微笑:“那时,我遇到了一些事。若非那些事,我当与时雨在成亲。”   她向众人介绍:“若非那些江湖恩怨,养父养母还愿意认我的话,其实时雨当叫你们一声‘阿父阿母’。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能嫁了时雨呢。”   唐琢脸色微冷,有些僵。   他盯着戚映竹,戚映竹仰目,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却并不避闪。   唐琢笑了——   带刺儿啊。   美丽的、脆弱的、顾影自怜的山间山茶,兀自绽放得繁美洁白,香气馥郁人间……竟也带着刺么?   --   这顿饭吃得不冷不热,唐琢如何忆昔日,戚映竹便如何不动声色地忆她与时雨不为人知的曾经。唐琢若要回忆他如何爬树看她,戚映竹便要回忆时雨偷偷去山中寻她。   宣平侯如木头人一般。   宣平侯夫人神色越发不安,左看看,右看看。   当夜这顿饭吃饭,唐琢深深看宣平侯一眼,起身告退。戚映竹推脱身体不适,也告辞而走,侯夫人未能拦住。戚映竹回去后,便将床上躺着的小孩儿喊醒:“收拾一下,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叶行:“啊?”   戚映竹拧眉:“这里不对劲儿,有人暗藏祸心,我被骗了。”   戚映竹带着叶行从后门出府,她自是不会武功,但是叶行会一些。戚映竹不能放下心,果然,二人出了侯府后门,迎来的是火烛光高照,宣平侯和侯夫人立在那里等她。   侯夫人不忍道:“阿竹,别折腾了,回去歇着吧。”   戚映竹仰目,盯着不作为的宣平侯:“卫士说您病重,快死了,让我回来见您最后一面。”   宣平侯闭目,侧过脸。他肩膀僵硬,但他不敢看养女的眼睛。   侯夫人见养女这般盯着他们,她在旁难受无比,下台阶要搂戚映竹。戚映竹往旁边躲开,侯夫人捂着脸哭道:“阿竹,我和你阿父也没有法子啊!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你阿父在朝上被人如何攻击,你阿父都从大狱中走过一遭了。   “是那端王世子非要得到你,他说这般做,只要你回来,他就帮你阿父洗清罪,咱们宣平侯府就能保住了啊。那唐琢待你十分喜欢,你就是入了他的府,也不会吃亏的。”   戚映竹不能明白,她恍惚道:“可是他都娶妻了啊!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侯夫人低着头不敢看她:“……你身份不好,只是侯府的养女,论理,其实你也做不了正妻。你本来就是村野丫头,只是运气好被我们养了……端王世子的意思,是让你进府做他的妾室。   “虽是妾室,但他定然独独爱你!你是知道他的……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也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那般喜欢你,你不委屈的!你一个村野丫头当上端王世子的妾,这其实是好运气,对不对?”   戚映竹不认识他们了。   侯府后门的巷中灯火煊赫,叶行因身体不适,闷闷地躲在她怀里。而戚映竹仰头,端详着自己养父养母的面孔。她想到自己是如何说服药娘子和叶行,听到养父病了,她如何着急,如何良心不安……她那般着急地回来,她期待着他们对自己的爱,可他们这般回报她。   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吧?   那些许温情,明明存在过……难道真的只是她幻想么?   这场梦,到底是从戚诗瑛回到侯府开始变了,还是它从一开始,就仅仅是她的一场想象中的梦呢?   戚映竹垂下眼,她又闭上目,寂寥无比地立在原地。灯笼的光照在她面上、身上,她怀里搂着一个孩子,像是被黑暗中的巨兽吞噬。   侯夫人下台阶,向她伸手:“阿竹……”   戚映竹闭目落泪。   她哽咽:“我真的运气好么?我是因运气好,我生父生母才去救得你们,生母落了病根,害得我出生便羸弱,一直生病么?我是因运气好,你们才从小更爱星垂,我越长大,你们越冷落我么?我是因运气好,才去落雁山养病,最后差点死在那里么?   “你们,真的是我的‘运气好’么?”   宣平侯忍不住了,他抬目来看她,沙哑道:“到底父母子女一场……”   戚映竹闭目而泣:“父母子女一场,便要将我推往火坑么?”   侯夫人急急道:“如何是火坑?端王世子那般爱你……”   戚映竹与人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她第一次声音抬高,将怀里的叶行都吓一跳:“我不喜欢!”   宣平侯冷下脸:“阿竹!我们养你一场,你这般对我们说话!”   戚映竹往后退一步,她周身无力,手脚发麻。她看着这些魑魅魍魉,别过脸,只是落泪,不愿说话了。她抱紧怀里的叶行,落泪得不能自已,多年感情、幼时情谊……都让她心如刀割,寸寸滴血。   --   戚映竹被关了起来。   她唯一的要求是,让叶行出去,不然她绝食以抗,唐琢绝不可能得到她。   侯府无奈,又觉得一个小孩儿不会有威胁,再加上这小孩儿太难养,第一天就差点因食物中毒而死,他们只好放叶行走。叶行临去前,抱住她,他乖巧道:“阿竹姐你别担心,我去找‘秦月夜’,我知道怎么联系他们……我师父快回来了。”   他迟疑一下,说:“你别哭,你运气好的——我师父是爱你的。”   戚映竹落泪。   她让叶行走,自然是要叶行搬救兵。其实她也不太害怕,她知道若是时雨忙完了,时雨会来找她。她只是很伤心,很难过,恨自己太蠢太心软。她祈求些许温情,却被虚假的父母子女情欺骗。   那种东西,她也许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却因这种可笑的原因而面临如今情况。   就连唐琢都知道……养父养母是她的软肋,她因自己那畸形的对亲情的渴望,而作茧自缚。   戚映竹太恨自己了,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她被关起来,等着送去端王府。而她整日在屋中落泪,精神萎靡,很快便病倒了,侯府自是慌慌张张地张罗着为她看病。   唐琢怕“秦月夜”的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怕时雨到来,他听说戚映竹病了也十分警惕,不敢随意放医者去侯府。唐琢派阿四带着卫士在侯府巡逻,只有阿四能够抵挡时雨和“秦月夜”——   唐琢再不会弄丢戚映竹了。   --   阿四却很心不在焉。   夜里,他查到了自己想查到的消息,匆匆与人交班后,便赶回自己的地方。   宋凝思没有得到她儿子,她也不睡,蜷缩在床榻上,抱臂赤足,久久出神。屋中没有点灯烛,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便看到一个黑影赫赫地立在床前。   宋凝思面无表情,到了今日,她谁也不怕了。   阿四俯身便掐住她咽喉,他盯着她苍白后青紫的脸,她在他手下气息微弱,只要他再加重力气,她就会死……阿四蓦地松开手,但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   他如雄狮一般俯身而就,紧扣着她咬牙切齿:“我查到了……我查到你这些年带着我儿子,如何东躲西藏了!两年,整整两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儿子!现在他被唐琢关起来,你才想起告诉我?宋凝思,你安的什么心?”   黑暗中,宋凝思低低地笑。长发凌乱,面颊青紫,她低头看着身下锦榻,想的却是她第一次瑟瑟跟着金光御走入黑暗的茅草屋中,他告诉她随便凑合一夜便是。   锦衣玉食,茅草作屋……宋凝思痴痴地笑。   她蓦地抬头,用怨毒的眼神看他,再不加掩饰:   “你不明白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你真的看不出我恶你吗?   “金光御,你听好了!你和我在一起,只会让我不断地被追杀,不断地受委屈,不断地让我孩子受委屈。我想逃离你,我想带着儿子远离你,离你越远越好……我怎么会告诉你那是你儿子?我根本不想告诉你!”   她落下泪,笑容枯寂无力,既扭曲,又寂寥:“我希望我和我儿子的未来,没有你。我想要一个没有你的未来……你懂吗?你能放过我么?”   金光御怔然看着她。   他和她恩恩怨怨多年,他却在此时觉得周身力气全无。   他怔忡地问:“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他低下头,高大身材在她面前低矮下去。他声音带着惶惑和颓废,哽道:“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全是我自作多情么?”   宋凝思答:“不,我是爱你的。   “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太苦了。我只是想过没有杀手的生活,想看到平静的人间炊烟,你为什么非要将颠沛流离的生活带给我呢?   “金光御,给我一个平静的未来,好不好?”   --   寒夜时分,夜雨敲窗,噼里啪啦。   戚映竹坐在屋中落泪时,暴雨中,她忽然听到清晰的声音:“我带好吃的给你,你哭什么?”   戚映竹一怔,猛地抬头,看四周空寂。她赤足下床,奔到窗口。她瑟缩半晌,终是鼓起勇气一下子拉开窗——   满窗风雨,她看到轩昂青年黑衣凛然,立在窗外。他身上不沾雨,睫毛浓长眉目乌黑,淡然看着她。   他扬一扬怀里的包袱,问:“你不知道我会来找你么?有什么好哭的。”   戚映竹眼圈通红,忍不住笑。其实她没有哭,她只是在做样子给侯府的人看,但是……她此时见到时雨,倒是真的一时心酸,忍不住落了泪。   她怔然仰脸:“你任务执行结束了?”   时雨回答:“没有啊。”   戚映竹愣一下,道:“……所以你是听到消息,就放弃了任务,来找我,对么?”   他“嗯”一声。   戚映竹望着他:“好多钱的,时雨。”   时雨漫不经心:“对啊,但是……你要是嫁给别人了,我的钱给谁花呢?”   隔着窗子,戚映竹静静看他。他浑然不觉他说的话很让女郎感动,他心不在焉地侧头,听着四面八方的雨声和卫士们的脚步声。他正要告诉戚映竹些什么,戚映竹忽而倾身,隔窗埋入他怀中,抱住他紧窄腰身。   她闻到包袱里的香味,叹口气……时雨低头看她,本想抱她又缩回手,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戚映竹埋头:“别难过,时雨。一个单子没有了,还有其他的单子。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财……我听说,你们杀手楼,只要给钱,就接任务。你也是这样么?”   时雨傲然道:“我不是。我身价很高的。”   他怕她介意他杀人,一边耳听八方,一边还要忙碌补充:“我现在不接单子了。”   戚映竹:“那我有事让你帮忙,给你钱你接不接?”   时雨微怔,他呆了片刻后,低头看怀里仰头望他的女郎。他忽然羞赧,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好。他低声:“你的事,不给钱我也接的。”   戚映竹看着他:“带我逃婚。” 第77章 密雨刷檐,乌鳞如滴……   密雨刷檐, 乌鳞如滴,阔木苍叶被浇得绿意深深浅浅。   时雨俯看戚映竹。   他已不是多年前任性妄为无所知晓的杀手少年,经磨砺, 过生死,他武功更厉害, 也更知晓这世间人的相催可怕。但他看她片刻, 他面上缓缓地浮现一个笑, 郑重点头:“好。”   时雨抬手搭在戚映竹腰上,他将她轻轻往怀中一勾, 便要逆风上檐, 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戚映竹拉了他一把:“时雨,等等。”   时雨低头,纳闷:“你又不想走了?”   他眼睛专注地看她, 如星河般明耀,如曜石般粲然。他似乎不太高兴:“你要是嫁了那个唐琢, 我不许的。”   戚映竹微微笑。   她纠正时雨:“不是嫁。人家有妻有子,我只配做小妾。”   时雨道:“不是一个意思么?都是要跟他睡觉,哼, 不行。”   他抱臂, 又赶紧将她更紧地搂入自己怀里, 强调:“我不许。”   戚映竹叹然——在时雨眼中,妻和妾竟然都没什么分别。他倒真是这世间最讲“人生平等”的奇葩了。   戚映竹略过那些,只问时雨:“时雨, 你闯进来时, 是不是很辛苦?”   时雨想了想:“还好。我等了一会儿,他们的长官走了,我就进来试试, 没想到一下子就进来了。唐琢派的人,也不是很厉害嘛。”   戚映竹若有所思,又问:“那带我出去,会不会很麻烦?”   时雨并不在意,却也实话实说:“会啊。可能会有些麻烦了,我进来一路上,整个京城都查得挺严的……但是你要出去嘛,我已经接了这个任务单子了。”   戚映竹:“你会受伤么?”   时雨心不在焉:“会吧。”   戚映竹心揪紧:“会死么?”   时雨:“努力点,应该不会吧。”   戚映竹怔忡看他——明明知道这么危险,但是她一说,他就要立即带她走?若不是她多心问他,他也不打算说是么?   她手指颤抖,伸手捧住他微凉的面孔。她仔细地端详他英俊的面孔,他眼中的神情分外无所谓,这天下,似乎并没什么能束缚他的牢笼。   时雨一愣,被她手捧的面容俯得更下一些。他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睫毛颤了颤,他迟疑道:“我、我觉得……我觉得你好像要哭了,我感觉有没有出错?”   他似不好意思:“你别笑话我。我经常出错……我不擅长这个。”   戚映竹噗嗤:“傻时雨。”   她眨掉眼中泪,断绝自己忍不住的哽咽。时雨忽然侧耳,道:“有巡夜的过来了。”   他问戚映竹:“我是带你走,还是打晕那些人呢?我不会杀人的。”   戚映竹告诉他:“时雨,现在不可以杀人,但是带我出逃的时候,可以杀人。”   时雨:“哦……”   戚映竹:“现在,先躲躲吧。”   她抱住他的腰,用尽力气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他立在窗外,纹丝不动,他甚至奇怪地低头,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为什么拉自己的腰。戚映竹抬头与他对视片刻,时雨还在胡思乱想“她就这么喜欢我的腰么”。   时雨犹豫:“央央,你什么意思?我弄不懂。”   戚映竹咬唇,女郎的羞赧此时十成十。她抱着他腰的手都在发抖,然而手指勾着他的后腰处,执拗地不愿放弃。戚映竹只能问:“你以为‘躲躲’是什么意思?”   时雨:“上树啊,上房檐啊……”   他又忽然聪明了,诧异低头,眼睛刷一下清亮如星河:“你是让我进屋么?”   戚映竹顿两顿,松手:“那你上树吧……”   这话未说完,窗子一木框便被青年抓住。时雨毫不犹豫地一手捞她,一手撑住窗栏,轻轻一纵,他跳入窗内。青年手指在后一弹,窗子猛地关上,却在“哐”一声前被转过身的时雨握住。   青年轻轻地将窗子闭上。   同一时间,门外烛火明耀一瞬,巡逻的卫士们提着灯笼走过。   戚映竹埋在时雨怀中,被他抱着,与他一同靠在门上。时雨气息轻若没有,心跳也极为平稳,他怀中抱她,侧耳听着屋外声音。戚映竹则听着他稳健的心跳,低头,便是他窄实的腰部,修长有力的双腿。   他这么健康。   身体又这么漂亮,肌理下暗藏力度,充满成年男性的力道美。   戚映竹恍恍惚惚地想到还在落雁山上时,她与时雨不知多少次用这种方法,在成姆妈眼皮下背着成事。   戚映竹脸红,心乱。   时雨低头:“你心跳快了,你又病了么?我进来之前,就听说你病了。”   戚映竹忙从他怀里退出,她背过身,低垂着眼,不敢多看他一眼。她心中乱糟糟,捂着自己心脏平复心情。时雨忽然伸手,拉住她手。戚映竹慌乱要躲,时雨一把将她抱起来。   时雨:“你没穿鞋。”   戚映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裙下露出的赤足,她脸更红,赤足给郎君看到的意义也带着旖旎。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好,时雨便抱着她,一步步往里舍走。   她心慌意乱,贴着时雨的身、被时雨抱着,便想得更多,她不知道时雨在狡黠地想她往日总不让他进她里舍,但他现在可以混进去——   央央现在应该忘了这事。   她忘了,他也不会主动提的。   谁不想跟央央亲近呢?   然而时雨将戚映竹放到床上后,到底心虚,怕她想起来抬头瞪他,呵斥他出去。时雨往后退,他一边偷看戚映竹,一边将自己背来的包袱在桌案上摊开。   他眼睛盯着她的脚,女郎脚背微弓,指甲粉红……他眼神变得古怪,也开始觉得口渴。   戚映竹猛抬头。   时雨便作出低头整理自己一整包食物的样子来,嘴里嘀咕:“好多吃的……”   橘子、含桃、齐墩果、士多啤梨,还有金乳酥、贵妃红、曼陀样夹饼、甜雪八方寒食饼,甚至还有半只烧鸡。   全被他乱七八糟地混着。   他爱吃甜食与荤食,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水果与糕点中,他喜欢吃的那些,不如那些口味清淡的多。   床帐悬额处流苏轻晃,锦茵蓉蕈上,戚映竹将雪足往裙后藏。她低头坐着,闻到食物味儿,她抬头看向时雨。时雨抓着那半只烧鸡:“你吃么?”   戚映竹:“……”   她道:“这么晚了,你让我吃烧鸡?还是凉的?”   时雨道:“没有凉啊,我在京城里买的……我饿了,你不吃我吃。”   但他吃了点烧鸡,却没胃口。他脑中转悠着她的雪足,嘟囔着“好渴”,他漫不经心地剥橘子吃了起来。   戚映竹低头不敢多看时雨,她转移话题:“时雨,唐琢派了很多人看我。想带我出去,我们需要从长计议。如今,我不光自己被关,我还很担心阿瑛和星垂的安危。我疑心阿瑛和星垂是不赞同养父养母的想法,或者他们姐弟发现了这个计划,想报信却被关了起来。你若有能力,能不能代我去看看阿瑛与星垂?他二人是否安全,或者能再告诉我一些什么。”   时雨口中咀嚼甜汁:“嗯。”   戚映竹思考:“还有……我有点儿犹豫,不知道你能不能去端王府上看一看。唐琢如此任性妄为,端王伯伯就这般包容么?端王伯伯到底知不知道唐家大郎就是被二郎所害的?”   时雨微僵。   他悄悄抬眼看戚映竹,见戚映竹的目光果然盯着他。   戚映竹眼中带笑:“我知道是你杀了唐大哥,你这个坏人,不用藏了。”   时雨僵片刻,闷声:“我是收钱办事,是唐琢要杀,不是我。”   他心虚:“我不是坏人。”   戚映竹叹口气,时雨双手沾的血,她早已准备,已不愿为此多说什么。戚映竹细细思考很多事,让时雨找戚诗瑛,也要时雨打探端王府,还要时雨去找闫腾风。   时雨听得一个头无数个大,想到这任务也太麻烦了……   戚映竹如同听到他心声一般:“我有钱给你的。”   时雨觉得自己似乎受到羞辱:“我不是为了你的钱!我从来没有接任务,那个雇主还叽叽歪歪要求个没完没了,好像绑着我的手脚,他把我的每一步都安排好。为什么这么麻烦?我直接带你杀出去就行了。”   戚映竹吃惊:“你说我叽叽歪歪?”   时雨反问:“不是么?”   戚映竹与他对视,失笑——他倒是真不觉得自己的不耐烦会让女郎伤心。而她若真伤心,他恐怕又要无措。   戚映竹耐心与他解释:“我想安排那般详细,是因我不想你受伤。”   时雨一愣。   戚映竹温柔地坐在床榻边,看着他:“时雨,我知道你会在任务中受伤,但是我想尽量让你少吃些苦,受些伤。我恨不得你一点儿伤都没有,恨不得能够代了你……可我没有那般本事。”   时雨呆片刻,移开了目光。   他趴下去啃橘子皮,安安静静,长发温顺地贴着脸颊,唇瓣因沾了汁水而鲜红妍丽。英俊的青年在这片刻,呈现出与平时相反的柔顺乖巧,漂亮如瓷。   戚映竹兀自不放心:“你听懂我的话了么?”   时雨:“听懂了。”   他闭着眼,面容微仰,慢条斯理地撕着橘肉扔进嘴里。   烛火微光下,时雨面容雪白,眉眼乌黑,身上仍有他少年时的无邪。他睫毛上翘,如同他微翘的嘴角一样:“央央心疼我,爱我爱得舍不得我受一点伤。”   戚映竹面容当即酡红,她手指蜷缩抠着身下被褥上的花纹,低下头颅——   她、她纵是那个意思,他也不必说得这般缠绵悱恻。   时雨自言自语:“那要怎么带你出去呢?你养父养母要是拦,要不要杀啊?”   戚映竹脸色由绯红转为煞白,想到了养父养母,她心如刀割。她变得萎靡,睫毛上又沾了泪,当真伤心。时雨愕然又无措地看她,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暗自后悔。   他呆呆地看着那羸弱的女郎倚着床柱伤心,她颓然伤怀,他的心也跟着疼起来。这割裂一般的疼,好些年没感受到,一时疼得他心脏抽一下,时雨停下来。   时雨一下子站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听到外头巡逻卫士又来了:“女郎,可是有什么事?这般晚了,为何不歇息?”   戚映竹本来便伤心,她用哽咽的声音回答,便未让外头的人多疑:“我就睡了。”   而时雨闷闷地想——她哭了。   好想杀了她养父养母……那样她就不用为陌生人流泪了。   戚映竹抬眼看时雨,时雨在这时看懂了她泪光粼粼的眼中神色是何意。他抬手一挥,屋中灯火熄灭。外头巡逻的人离开,雨声滴滴答答,里舍似乎笼上一层寒意。   床榻边和桌案边的人在幽暗中,都没有说话。   戚映竹道:“……我睡了。”   她本就坐在床榻边,被子一笼,就将自己全身盖上。躲在被褥下,戚映竹一点点将脸埋了进去,装聋作哑,不想知道时雨晚上打算怎么睡。   她听到脚步声向床的方向过来,停在床榻前。   戚映竹的心跳起。   她听到时雨的声音:“你还是很难过,很想哭么?”   戚映竹心想“什么”,下一刻,被褥中伸进一只手。这只手贴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同时,被琉璃框笼着的烛火,也被时雨提了进来。   时雨钻进她被窝中,让她坐起来,他点着灯仰头看她,他长手长脚,以一种尽量缩着的姿势趴在床上,仰头看她眼角下的泪渍。   戚映竹睁大眼,这样让她眼中的泪光更加亮了。   时雨观察她,道:“你等一下。”   戚映竹没来得及阻拦,她被窝中的青年郎君便钻了出去,只留一盏琉璃灯抱在戚映竹怀中。戚映竹抱着灯傻傻等了片刻,时雨带着一身凉气,重新钻进了被窝中。   他仰头一笑,白齿在她眼前晃:“巡逻的人一直不停走,我怕他们看到光,就不在外面点灯了。”   戚映竹想——但是他把灯点进了被窝中。   戚映竹嗫嚅嗔他:“你从哪里拿的琉璃灯?这种灯很珍贵,平时都不拿出来用……”   时雨:“我一进来,就把你屋子都看了一遍啊。你什么都藏不过我眼睛。”   他口上这么说,低头捣鼓。戚映竹因他的话而胡思乱想,想自己的私密衣裳有没有藏好,他手向上一托,语气微调皮:“兔子!”   戚映竹一呆,看到橘子皮削成的兔子,凑到了自己眼皮上。   她反应迟钝,呆愕半天,时雨灵活无比地将更多动物展现给她:   “狐狸!”   “狮子!”   他手中匕首乱飞,戚映竹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胆战怕尖锐的匕首划破他的手指。但那当然没有。时雨的手指灵活至极,匕首翻飞随意旋转,与之相应的,抱着琉璃灯的女郎,看到各种物件被他送到自己面前。   但他的方向很快变得奇怪:   “这是断了的腿。”   “这是断了的手……”   戚映竹:“……”   她对养父养母的那点儿伤怀被时雨吓了回去,眼中泪不掉了,烛火照在青年面上,戚映竹反倒有点怕他送上来的用橘子雕的断手断脚了……戚映竹:“你不能雕个好看的么?”   时雨想了想,闷声:“我不会。”   但他又想了想,把花瓣拢着的橘子皮往她手里一推,兴致勃勃:“我去拿蜡烛,给你做橘子灯。”   戚映竹终于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   她道:“时雨,别忙活了。”   时雨:“可是你很伤心啊。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儿。”   戚映竹垂下眼,怀中的灯照得她面容莹黄,肤色皎皎。她带着女郎的害羞与娇怯,抓着时雨的手,慢吞吞地挪过来。小小的被窝中,戚映竹凑来,在时雨的眼角下轻轻吻一下。   她小声:“我不伤心。”   她低着眼睛,怕他不能理解,还要多补一句:“我再不会在意他们了。”   戚映竹抬头,与时雨望过来的眼睛对视。他目光闪烁,幽光深邃,看得戚映竹更加心慌。   她咬唇,将怀中的灯扔到时雨怀中,她钻出被褥,面容已被熏得通红。她口上道:“有点儿热,我去喝点儿水。”   下一刻,被褥中伸来一只手,抓住她手腕,微用力。   再下一刻,戚映竹被重新拉回去,却也不叫作回去。琉璃灯盖子被掀开,里面的烛火被吹灭。咕噜噜,黑暗中,琉璃灯磕着床沿滚下去,在地砖上滚落几圈,不知摔得如何了。   戚映竹脸容清透,被时雨按压在褥下,心口贴着床板,后背被他相罩。她喘不上气般张口,唇齿间被渡上橘子味儿的水,以及柔软的唇舌。   幽暗是巨兽,放肆地昭示人的真心,野兽的狠厉。   戚映竹气息凌乱,与她唇齿相挨的青年气息与她相融。他一样变得混沌:“我本来没想这样的……我想给你留点儿好印象。”   戚映竹被他抱起,腰肢落入他手中。她身子不自禁地上仰,抱住他后背。一切变成橘子味的,唇也是,脸也是,脖颈也是,衣裳也是,腹啊腿啊……尽是扭曲,尽是不属于自己。   黑暗放大一切,吞噬一切。   戚映竹恍恍惚惚的:“那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时雨笑眯眯:“因为你想上我啊。”   戚映竹一梗。   他的吻落下,低声:“我也是。”   他唇贴着她后颈:“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的腿?我没有感觉错吧?”   雪背被衣衫三三两两地拢着,戚映竹羞窘:“你感觉错了……你总是错的!”   时雨嘴硬:“没有。我对你没有感觉错过。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是说‘食色性也’么?你不馋我么?那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你总不会是喜欢看我傻看我犯错,真想当我老师吧?”   怀里的戚映竹身子放松,忽然释然,捧住他脸,垂眸而笑:“……也是。”   ——馋的。   他们都在心里知道,当他大大方方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偷偷摸摸地看他。 第78章 时雨在宣平侯府找到……   时雨在宣平侯府找到了戚诗瑛。   戚诗瑛不在她自己的院落中住, 而是临时搬去了府外别院。她沉着脸,天刚亮便对派来伺候的仆从们趾高气昂地责骂,骂得人瑟瑟发抖, 一个个躲在门外不敢进来。   戚诗瑛嗓门奇大,伴着拍桌声, 生生让地砖都跟着抖:“我说, 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你们给我找阿父阿母来, 再不来,我就要绝食了!”   侍女们要哭:“女郎, 您就担待些吧。要不是您当初要偷跑……”   戚诗瑛一个眼神横过去, 侍女就赶紧缩回话,拉着手一溜烟逃跑了:“君侯与夫人说您病了,要您好好养身子, 您别为难奴婢们了。”   戚诗瑛别着鞭子冲出院子,没能冲出去。侯府的卫士在外看守森严, 无论如何不会让女郎出去。戚诗瑛这边在吵嚷与打斗,隔着一道墙,戚星垂大声:   “姐!姐, 你是不是要闯出去啊?你救我啊姐!”   戚诗瑛黑沉脸:“闭嘴!”   她的三脚猫功夫, 让她颇为无奈, 打了一圈,鞭子都被卫士收走了。戚诗瑛气哼哼往院中走,打算喝口茶歇一歇, 她再接着闹。戚诗瑛进了院子, 无意中一抬头,愣了下——   她怀疑自己出了幻觉,她看到苍天古树枝叶间, 隐隐露出一个青年的面孔。   戚诗瑛仰着脖子揉揉眼睛,时雨仍蹲在树上看她。   戚诗瑛身后的卫士们听不到女郎的声音,低声下气解释:“女郎,待映竹女郎嫁出去了,您就能回府了。”   戚诗瑛眼睛盯着树上的人,口上嘲讽:“什么嫁?那是纳妾!可笑!”   她愤愤不平地摔门进屋,而知道这个女郎脾气不好,那些卫士们苦笑着,并不敢上去挨骂。正是这般便利的条件下,戚诗瑛进了屋后,时雨便翻窗进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半天,戚诗瑛对他使个眼色,便满不在乎地带着时雨进她的闺房里舍说话去了——   戚诗瑛迫不及待:“你怎么来了?是阿竹已经被我阿父阿母带回京城了?气死我了,星垂偷听到我阿父阿母谈话,星垂告诉我后,我让星垂想办法出京找阿竹,我去找闫大哥想办法……谁知道唐混蛋就堵着我们,让我阿父阿母把我们两个关起来了!”   时雨:“唐混蛋?”   戚诗瑛白眼奉送:“就是唐琢。”   时雨“哦”一声。   戚诗瑛解释了原委,便看时雨。时雨道:“央央给我画了侯府地图,和你们侯府所有的别院图。她说你们在侯府的可能性低,我就出来找了。央央让我确定你们姐弟安全,我说你们是人家的亲儿子亲女儿,怎么会不安全,央央还非要我来看……我觉得我就是白走一趟。”   戚诗瑛狠狠剜他一眼,她迟疑片刻:“阿竹还好吧?”   时雨答非所问:“我会帮她的。”   戚诗瑛深深看他片刻,然后叹气一声,颓然坐下。她手撑着额头,一身力气好像在刚才的折腾中花完了,她显得十分疲惫:“我们一家,对阿竹是不太好……你们有什么计划?我可以帮忙。   “阿竹肯定不愿进端王府是吧?我可以偷偷掉包,代了她,让她跟你走。你们走后,跑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时雨漠然。   戚诗瑛看他。   他慢慢说:“怎么会这么简单放过侯府和端王府?”   他的冷冽,让戚诗瑛别过眼。戚诗瑛半晌才低声:“这样啊……那我有个条件,我可以帮你们逃,但是这事,和星垂无关,不要牵扯到我弟弟身上。我父母……也请你饶他们一命。”   她声音几多彷徨茫然,她未曾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时雨觉得她坐在那里发呆时,没有往日的生气,好像有些累,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时雨不关注他人的情绪,他只是记下这里的一切,回去告诉戚映竹。   时雨:“我会把你的话告诉央央的。”   时雨离开别院,在街巷间转悠。他想到侯府中的戚映竹,不禁微微蹙了下眉,心中微郁闷。虽然戚映竹说她不会哭,但她被关起来。女郎整日娇娇弱弱、满面愁苦凄凉……时雨也怪不舒服的。   时雨在集市间买了好吃的饆饠,塞回怀中要去给戚映竹作早膳吃。他如昨日那般翻.墙,但是这一次,他才动作,便飞快后退,只因前方闷棍连连袭来,数人重力直击。   时雨一时愕然——侯府守卫更严了!   白日的侯府比昨晚更难进,时雨未曾被人看到脸,却看到了身量。这些卫士武功不如他,但一个个魁梧无比、肌肉结实,个个手持几十斤重的刀枪,将时雨堵得无路可走。   时雨轻功了得,但是重刀,是他最大的弱点,或者说,是世间大部分杀手的弱点。   这种重刀攻击,时雨昔日只在一人身上领教过——秦随随。   满“秦月夜”,只有楼主秦随随是用重刀的。   时雨措手不及,手忙脚乱,还被重刀切中几次。多亏他轻功确实厉害,他又利用这些人默契并未那般熟练之时,才堪堪擦过刀锋,没了身影。   但时雨回到戚映竹面前时,戚映竹看到他身上的伤,也心疼得无比:“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自己武功高,这里人奈何不了你么?”   时雨生气:“我也不知道,你们府上的卫士们全都换了人,换了兵器。他们用重刀和刀阵对付我——那就是我的弱点。”   戚映竹拉着他为他上药,闻言轻轻一怔,抬目看他。她轻声:“为何会知道你的弱点?时雨,可是故人来逢?”   时雨微愣。   他本想说不可能,那些追杀他两年的江湖人早已经偃旗息鼓,不可能对他还如此执着。他的轻功又已经这么厉害,还有谁能追上他的踪迹,到京城来给他不痛快?   然而戚映竹这般一说……时雨想到了一个人。   他坐不住了,不肯好好上药。他将怀里藏着的饆饠给戚映竹,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戚映竹才拿药瓶回来,愕然呆坐:“时雨……”   青年风风火火离开,又突然一阵风般嗖一下回来,到了她面前。他嘴上嘀咕着“差点忘了”,低头就在戚映竹唇上亲一下。戚映竹脸刷地一下红,时雨又不见了:“等我回来。”   戚映竹便只好默默收好药膏,用帕子擦掉自己唇角的樱桃汁。   --   端王府上,老端王病重,郁郁在床,只得一个妻子流泪照顾。   清晨时,端王世子代父上朝,端王了然无趣地躺在病榻上,呼吸浑浊地挨着苦。满园绿野扶苏,一个黑影闪过。没有力气动弹的老端王瞪直眼,看到窗外露出一个青年的脸。   青年趴在窗口观察他半晌,在卫士脚步声走近时,他忽然往屋中扔进一个纸团,便不见了。   端王呼吸更加粗重,外头煎药的端王妃听到夫君声音不对,连忙进来。端王妃顺着端王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纸团。端王妃在夫君的示意下打开纸团,看到上面歪歪曲曲的字——   “唐璨是唐琢所杀。端王为唐琢所杀。”   端王妃声音尖起:“夫君!这、这必然……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老端王喘着气,抓着妻子发抖的手。他盯着妻子苍白的脸,含糊道:“扶我起来,把字条给我看……”   端王妃哆哆嗦嗦地将纸团递过去,为幼子说话:“这字写得这么丑,必然是有人陷害琢儿!有人看我们家父慈子孝,见不得我们好。琢儿近日在朝中政绩了得,必是有人要害他!夫君,你要帮琢儿,救琢儿……”   端王喘声嗡嗡,怒吼:“闭嘴!”   他大脑浑浊,他要想想、想想……   --   唐琢去上朝了,阿四贴身保护。端王府中,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宋凝思忙活一通,依然没找到唐琢将她儿子关去了哪里。   她心焦如焚,回阿四院落的一路上都在想着各种可能——   自儿子身份说出,她和金光御已经很久没说过话。金光御也在想办法带出她儿子……但是,只要他还在为唐琢办事,孩子怎么会回到宋凝思身边。   宋凝思其实有些后悔。她那日情绪激愤,求金光御给她一个没有他的未来,金光御并未回答。她心太急了,她不应那般说……她明明应该欺骗金光御,先哄着金光御。可她在那时,没有忍住。   他带来的太多苦太多伤害,她忍了那么多年,只在那一日,未曾忍住……   然而她该如何补救呢?金光御是否会因为她的话,对她儿子不管不顾呢?他那般多疑又心狠的人……   “吱呀”,宋凝思推开木门,看到屋舍中的黑衣青年快速放下案头的一壶被他抬起检查的茶壶,回头警惕看他。二人之间距离尚有三丈,但是宋凝思盯着这个人,知道像他们这种武功高手,只要她开口喊,他杀了她,也不过在眨眼之间。   宋凝思缓缓关上门,招呼来人:“时雨大侠。”   时雨盯着她,恍然大悟:“我就说,宣平侯的守卫不正常,别人怎么会那么清楚怎么对付我……原来是金光御。他还活着。”   宋凝思漠然:“你见到我,就知道他在?”   时雨偏头,非常随意地打量这个屋子:“他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你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宋凝思无言,心脏在那一瞬麻木不堪。或许有些许情爱引起的伤感,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苦涩、疲惫。   而时雨判断出金光御在,他不敢放松,他转身便跳上房梁要走,要拿金光御的踪迹告诉“秦月夜”。宋凝思抬头看着房梁,在时雨要离开前,忽然幽幽道:“时雨,我们合作,怎么样?”   时雨低头。   宋凝思:“我的目的是带着我儿子,逃出这里;你的目的是带表妹逃离唐琢。我们共同的敌人,都是唐琢,还有他身后的金光御。金光御是唐琢的走狗一日,我们便都摆脱不了唐琢。”   缓缓的,短短时间,她在脑中已经成型了一个完整的闭合计划。   利用人心,利用巧合,利用别人对她的感情。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她落落寡欢道:“我从金光御身边,帮你调查出相对来说能够平安出京的路。因为唐琢只是一个端王世子,他没有本事一手遮天。而你,你帮我引开所有人,让我带走我儿子。之后的事……我们各凭本事。”   时雨:“我要想一想。你心机深沉,我不喜欢和你合作,我不想被你骗,被你耍。”   宋凝思微笑,她垂着眼:“那你将我的话告诉表妹。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表妹总会听得懂的。她会知道我是不是适合合作的对象。”   时雨皱眉。   宋凝思又叫住他:“我在这里被看得极严,无法和外人接触。你有蒙汗药之类让人昏迷的药么,我需要。”   时雨:“我还没有和你合作。”   宋凝思:“知道。但是蒙汗药不值钱,给我一点,也没关系吧?”   时雨想半天,也觉得就算给蒙汗药,也不过是看他们狗咬狗。他非常随意地扔给宋凝思一包药,便要将这些事回去告诉戚映竹。他警惕着这些聪明人,想的脑子都疼了……动脑子的事,还是交给央央吧。   --   时雨走后,宋凝思慢慢地倒水。她将蒙汗药收好,却故意露出一点药粉,洒在案头边沿处。   之后她在屋中看书写字,到了傍晚,听到外头动静,便知道是金光御回来了。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立在她身后。看书的宋凝思将书合上,转身站起,面对金光御。她面容皎白,金光御满脸疲色。宋凝思目中一敛,知道这人夜里又要去宣平侯府那边守着。   她面上作出温和状:“吃饭吧。”   她走向食案,金光御在后拉住她的手。   她并不回头,二人这般僵凝片刻,金光御才松了手。金光御道:“我找到儿子被关在哪里了……我会救出他的,你给我时间。”   宋凝思低头:“辛苦了。”   金光御:“他叫什么名字,你能告诉我么?”   宋凝思:“待他出来,亲口告诉你吧。”   二人无话。   金光御与宋凝思一同走向食案,宋凝思先入座,旁边那张食案前,金光御久久凝视。宋凝思诧异地抬头,看金光御目色幽暗地盯着食案。她心中讥诮,知道他的疑心病发作,必然看到那蒙汗药的药粉了。   金光御抬目,与她对视。   他没有如往日那般冷厉怀疑,而是斟酌着语气:“今日,你可有看到可疑人?”   宋凝思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金光御沉默看她。   她作出分外无辜模样,眸子漆黑,再加上两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温情。她仰着脸看他,娴静温雅,似乎责怪他的疑心太重……金光御缓缓如坐,手撑住额头。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宋凝思的唤声:“你怎么了?你发什么呆?你可是病了?”   金光御侧头看她关心的眼神,沉默不语,身心疲惫——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宋凝思的方方面面都不信任,而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清楚地能看出宋凝思对他的“表演”“应付”。   是否他当年,不该掳走那荡着秋千的、无忧无虑的少女?   是否杀手不配得到爱。   --   一层雨落,气候微凉。   一夜过后,闫腾风从宫中出来,并不骑马,缓步回府。   他默然想着许多事,在进自家府邸的巷子后,他听到悠悠竹笛声。在炊烟缕缕的清晨,笛声幽若,突兀出现,分外不正常。闫腾风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腰间刀柄,他身后卫士纷纷抽剑:   “何人?!”   “哪家狂徒胆敢在京师脚下作乱?”   头顶的屋檐墙头,一道青袍蓦地一闪。卫士们纷纷跳上墙,追那青袍而去。闫腾风本欲追随,却硬生生按捺下。他听着竹笛声消失,深吸口气,心中有了些预感。   果然,当他立在自家府邸门前时,府门口的两个守门人晕乎乎地靠着门晕了过去,而一柄弯月般的几十斤重的大刀撑在木门旁的墙角处。树叶哗哗落下,红衣女郎蹲在地上,抚摸着一只小猫,将猫抱入怀中逗趣。   闫腾风面无表情地看着。   红衣女郎举起猫朝向他,笑眯眯:“好哥哥,听说你前两天丢了猫。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上,我不辞辛苦跑遍整个京城,帮你找到猫。哥哥是不是很感谢我啊?”   她明眸善睐,仰目无忧,乌发用一柄玉簪斜挽,耳畔发又细细密密地编了许多精致的小辫。数年不见,她一贯看着娇俏,眉目间却已被江湖风尘染了很多飒然凌厉之气。   闫腾风看着她怀里的雪白娇气的挥着爪子的小猫,再看看她的脸。   他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抱在怀中,面无表情:“堂堂‘秦月夜’楼主到访,还特意让‘狐狸刀’引走了人,弄晕了我门口的守卫……总不会是为了还我一只猫吧?”   秦随随睁大眼,无辜极了:“就是还你一只小猫啊。喏,给你!”   她站起来,手中提着猫往前递。   闫腾风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连退三步。   秦随随:“……”   她的天真可爱快要装不下去,鼓腮:“你什么意思啊?这真的是你的猫,你的表情怎么好像我在坑你一样?不用这样吧哥哥,就算我们过去有一点小过节,但是不打不相识,我们好歹也并肩而战过两次啊。”   她眨眼:“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第三次。”   闫腾风:“你是匪,我是官,谁跟你并肩作战?”   秦随随沉下了脸。   她道:“你的猫不要了么?”   闫腾风看也不看:“送你又何妨。”   秦随随:“……”   她冷笑一声,抱起猫,转手一勾,几十斤的大刀便被她扛在了肩上。她转身便走,心中却焦虑。她在心里连数十下,只觉得青年目光在后盯着她,而他再不唤,她就要走出巷子了——   闫腾风终于开口:“秦楼主,请留步。”   秦随随心中舒口气。   她并不回头,低头与怀里漂亮的小猫眨眨眼,讥讽猫的主人华而不实装模作样。她慢悠悠:“何事啊官老爷?”   闫腾风:“端王世子找人刺杀先端王府大郎的证据,‘秦月夜’是否可以提供?”   秦随随回头看他。   她眨眼:“可以啊。但是你用什么好处来换呢?我又给你猫,又给你证据,这么亏本的生意,‘秦月夜’不做的。”   闫腾风:“秦楼主专程等在这里,总是想和我谈生意的。你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秦随随冲他飞一个媚眼,神秘又狡黠地笑:“来日开战,请君为我退避三舍!”   --   八月,端王府和宣平侯府的这门联姻,终是到了最关键的一日。   既是纳妾,那唐琢便不能亲自来侯府迎。戚映竹不过是坐上轿子,被人一路送去端王府。但无论如何,送她出门这日,宣平侯府长舒口气,也做足慈爱的样子。   只是戚映竹并未回应。   从出侯府开始,真正好戏,将将开场。 第79章 夏雨霏霏,正是良时……   夏雨霏霏, 正是良时。   戚映竹坐上马车时,隔着竹帘,看到宣平侯与侯夫人模糊的面容。双方如同做戏, 恐怕君侯二位未曾想过,自己府邸中会走出一位女郎, 做人妾室。   戚映竹自然不会入端王府。她虽羸弱多病, 却不是为人做妾的人。手持却扇坐于车中的女郎, 静静望着车外人,想的是一会儿时雨的到来, 会如何让场面更乱。   双方想的事情不同, 但是戚映竹隔着帘子望到外头养父养母的面容,忽来一瞬,心中生起凄凉——   这是最后一面了。   走出这个门, 来日方长,江湖路远, 恩怨种种皆逝。她再不会与这家人见面了。   “阿父,阿母!”   君侯与夫人相依偎站在府邸门口,以为养女不会与他们多说一句。然而车门打开, 戚映竹躬身从车中探出半身, 云鬓之下, 她眼泛泪光。   宣平侯与夫人惊疑不定,紧张地以为要出事:“怎么了?”   戚映竹定定看二位半晌,将养育自己十几年、之后又待她不好的养父母记在心中。她泪光点点, 向两位摇了摇手中却扇, 轻声:   “没什么,再别了。”   她身子缩回车中,唢呐声中, 女郎身影如烟,氤氲难见。华车宝盖悠悠从府前行过,宣平侯看着那马车,目光闪动,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会出事。养女必不会让婚事平顺进行下去,这条路也许并没有排查干净……他握紧旁边夫人的手,张口。   侯夫人:“怎么了?”   宣平侯愣了愣,又松开了手。他声音苍老,背过身回府:“……算了。”   ——结局如何,尽是命数。   --   送戚映竹去端王府的车驾中,司仪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这毕竟不是成婚,自要低调。然而这里少了些人,让人不安。曲声间歇时,四处找人的司仪抓住一卫士,问道:“世子殿下派的那位‘四郎’,人呢?不是说要随行相护么?”   卫士平时与阿四交好,自是为阿四说话:“四郎可能有事,一会儿就来了。”   这边说话时,阿四人仍在端王府上。   宋凝思天未亮时闹了一出自尽的戏码,让阿四百般折腾,还不敢让府中人,尤其是端王世子知道。而今,锣鼓喧嚣声在外,阿四冷冰冰地站在床榻前,刚刚将从民间请来的医工送走。   宋凝思煞白着脸,气息微弱地卧于榻上。   阿四俯眼看她,语气不耐烦:“你还要折腾什么?索性一次性折腾个够。”   宋凝思撇过脸面朝墙壁,不看他。   阿四盯着她的背影半晌,放软语气:“阿思,你不要闹了。今日是端王世子的喜事,你在今日生事,连我也护不住你。我会将我们的孩子带回来……但现在得忍耐。”   外头小厮紧张呼唤:“四郎,四郎!”   阿四转身走向门,系皮革,收佩刀,轩昂而出。他在门口时终不放心,回过头:“阿思!”   宋凝思依然没回应。   阿四心中挫败,生起了然无趣感。他深深看她一眼,知道时辰再不能耽误,若是唐琢知道他因为宋凝思而耽误行程,若是戚映竹没有平安进了这道门……唐琢都不会放过宋凝思。   那么宋凝思到底要折腾什么?   阿四离开后,整个院子静下。宋凝思一改之前的颓废,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开始梳妆打扮,涂抹胭脂。唐琢要纳妾,那自然不会亲自出迎。他待在府中心急如焚,整颗心已经飞出府邸。   宋凝思揣着怀中的蒙汗药,闭目想着一会儿出了乱子,她如何靠这药,去找到幼子被关的地方。她不会武,便只能靠端王府卫士的疏忽;她很难带着孩子离开,但她有个武功高强的孩子父亲。   宋凝思闭着目,遥想自己和戚映竹商量好的计策……   --   “哗、哗、哗!”   车驾拐入一往日少人的街头,迎面正撞上一队杂耍人士。戴竿、胡旋舞、喷火,一行人边走边舞,最中间围着一巨大华灯,灯如莲座,摆在一辆车上,莲座上正立着一挎着花篮的白面女郎,向四周洒落花瓣。   虽则如此,应和相随的百姓并不多。只因这杂耍,并无新奇处。   司仪多看了那女郎一眼——身量过于高大,脂粉厚得眉眼已经看不清,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婚嫁队的司仪挥挥手,就要为对方让路。他们牢记世子的吩咐,警惕任何陌生人,与任何当面的队伍都隔开一段距离。杂耍队伍不以为然,摇摇摆摆地从他们旁边经过。戚映竹掀开车帘,看到那莲座上的女郎经过之时,她手抓自己花篮中的花瓣倏忽一改,哗啦啦的钱币洒向周围。   铜币如雨,漫然挥洒。   百姓当场轰然——   “撒钱了!天上掉钱了!”   “快抢!都是我的!”   百姓们一拥而上,冲向杂耍之队,也将婚嫁对的车驾冲散。便是车驾队中的人,好些不过是寻常仆从、卫士,他们和普通百姓一般,亦被那杂耍队伍洒下的钱所引,情不自禁地跟上去捡一把。   司仪被一众人挤到一旁,喝道:“保护女郎!”   冷静下来的卫士们艰难抽出刀,他们却挤不过百姓,无法赶去中间那辆马车。他们不能对寻常百姓抽刀,武功厉害的当下急了,捡起一把石子,凌厉砸向那撒钱的女郎。   那女郎轻轻背身,忽地抽出一把扇子,竟挡住了石子。女郎妙目微勾,波光潋滟。她随手从花篮中抓钱币的动作不停,另一手中的扇子,又轻轻拂开攻势。   她对拉车的人惊慌道:“哎呀,这么乱,我们快些走。”   戚映竹的马车被挤在路边,她掀帘看那撒钱的女郎,越看越眼熟。忽而,车门打开,一个弓着腰的女郎钻入了车中,仰头对戚映竹一笑。   戚映竹:“阿瑛!”   戚诗瑛洋洋得意地对她眨一眨眼,催促她:“快,你和我换衣服,时雨在杂耍队那边等你。”   戚映竹放下心:“果然是你们。”   她却不放心:“你当真与我换衣,我走了,你如何是好?”   戚诗瑛不屑一顾:“我好歹是宣平侯的亲女儿吧?唐琢能把我怎么样?他能在朝堂上驳斥我阿父,难道能杀了我阿父?那他自然也没本事杀我了。何况……你们不是都要搞死他了嘛,我怕什么?”   戚映竹:“我怕唐琢见了你……”   戚诗瑛不耐烦:“不用你操心,快换衣,我们没多少时间!”   戚映竹兀自紧张,又慌乱地褪下自己身上的嫁衣,换上戚诗瑛递来的白色衫子、素雅长裙。二女仓促地用帕子擦干净脸上妆容,戚映竹将发随意一挽,她从怀中取出眉笔,倾身为戚诗瑛点妆。   微凉的黛笔落在眉梢,戚诗瑛一颤,抬目,看到戚映竹姣好又雪白的面容。戚映竹贴面而来,气息与她交错,香气晕绕。这片刻之间,戚诗瑛陷入恍惚,竟怔然无比。   戚诗瑛:“当年你阿母救我阿母时,是不是也曾这般近过?”   戚映竹抬目看她。   戚诗瑛握住她的手,戚诗瑛凌厉的眉眼,与戚映竹柔和的眉目相对。二女面对面,戚诗瑛道:“二十年前,你阿母救我阿母,让我得以出生;二十年后,阿竹,我也救你一命,让你得以离开。   “因果循环,正是你与我的缘分。   “阿竹,我不怪你抢走了我的十几年,你也别怪我害你羸弱多病,被赶出侯府。”   戚映竹目中带了泪,她若有所觉,颤声:“阿瑛……”   戚诗瑛从她手中夺过眉笔,将她往车外重重一推,关上车门。她坐在车中,用嘴咬住眉笔,又笨拙地伸手挽发,努力编出戚映竹方才的发髻。   戚映竹被推出车,趔趄后退,被一人伸手搂住腰。混乱中,她仰头,看到时雨穿着寻常青衣,是和那些杂耍艺人一样的感觉。她目光闪烁,时雨对她调皮一笑,他拉着她,偷偷摸摸带她回那支队伍。   待到了那队伍中,戚映竹高高吊起的心也没有放回去。时雨抓着她的手不停留,二人借着杂耍队伍的掩饰,缩入一街巷。到了远离两支队伍的深巷中,时雨一把勾住戚映竹的腰,这才敢用轻功。   时雨心情很好:“让他们乱吧,我们趁没关城门的时候,先出城!”   戚映竹回头,看那杂耍队伍中撒钱币的女郎,她惊疑:“那人,好生面熟。时雨,他们都是谁……”   时雨无所谓:“就是普通的杂耍人啊。只是步大哥混了进去。咱们‘秦月夜’的人都在城外,没有进城……闫腾风看得太厉害了,大家现在都很难混进京城。”   戚映竹吃惊,情不自禁地扭头再次看那女郎——   谁?   步大哥么?   那……随随呢?   --   唐琢在端王府中静等消息,一个卫士偷偷摸摸地过来,向他禀告今天早上阿四那里发生的意外。唐琢一直让人监视阿四的院落,阿四出府迟的时候,唐琢便坐不住了。   他冷笑:“宋凝思!”   他道:“把这个女人关起来!我们走——”   虽然只是纳妾,但唐琢心中重视戚映竹,特意为今日穿了新郎服饰。可惜戚映竹仍要逃,他绝不会给她这般机会。阿四被女人耽误,他也正要借此敲打阿四。   唐琢领着卫士便要出去,他夫人在后苍白着脸阻拦:“世子殿下,您只是纳妾而已,何必要亲自出府?您这样,日后叫我在府上如何自处?”   唐琢看也不看,扬长而去,留世子夫人瘫坐在地,以泪浇面。   唐琢领着一队人出府,风风火火。世子夫人受不了这般屈辱,一咬牙,起身回头往府中公爹养病的院中去。她哭哭啼啼地闯入端王的屋舍,跪在地上向端王告状。   她没有注意到,病中的端王与伺候他的端王妃,面色都不好。   端王哆嗦着:“逆、逆子!为了一个女人!”   端王妃握住他手,泣泪:“到底是我们儿子……”   端王无法忍受地闭目,世子妃哭泣声让人烦躁。他伏在床榻上一阵咳嗽,吼了句“闭嘴”后,颓然无比地招手唤人:“来人,去、去扶我进宫,本王要向陛下告御状!”   端王妃颤声:“夫君!”   端王咳嗽着:“老臣要面见圣上,老臣屡屡给这个逆子机会,他却、却……而今,他即将铸下大错,老臣不能让他再错下去了!老臣要求陛下,捉拿唐琢,捉拿那唆使琢儿害死我家大郎的‘秦月夜’一众人……琢儿是被人蒙蔽的,老臣要关着他,让他闭门思过……   “但可恶的江湖门派!‘秦月夜’这种作恶多端的门派,朝廷绝不能姑息!   “扶我起来!”   世子妃瘫坐在地,茫然地看着婆婆扶公爹起来,公爹病得这么重,却要进宫面圣。公爹还说什么她夫君害死谁,这都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不应该向公爹告状?   --   出城门尚且顺利,时雨和戚映竹却仍不敢休息。   戚映竹总是忧心忡忡:“虽然我们之前向端王伯伯递了证据,暗示唐琢之祸。但唐琢毕竟是端王伯伯唯一活着的儿子了,端王伯伯未必舍得唐琢。我们要逃得越远越好……”   时雨满不在乎:“我都随意的。”   他低头:“我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能开杀戒了?”   戚映竹:“什么?”   她愕然抬头,一路抱着她的时雨停了步子,回过身。他二人看向身后追来的大批卫士,为首的人,正是一身新郎服侍的唐琢。时雨松开搂着戚映竹腰肢的手,他将背后背着的黑伞递给戚映竹。   时雨仍轻松的:“央央,一会儿谁靠近你,你就打开这把伞。”   戚映竹突兀地接过黑伞,她紧张万分地盯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人马。   唐琢最先,戴着面具的“阿四”紧随其后。唐琢看到了立在道前的时雨,也看到时雨身后身着素衫的抱伞女郎。唐琢眯眸,跳下马,沉声:“阿竹妹妹,你现在过来,我不会找你麻烦。”   戚映竹抱着伞,一步步后退。   唐琢盯她片刻后,嗤一声,目光落到时雨身上。时雨两手都持匕首,面无表情地看来。三年后,二人首次重逢,唐琢却未必如当初那般怕时雨。   因唐琢身后,有着阿四。   唐琢冷目:“恶时雨,你以为你能逃掉?”   半个时辰前——   步清源在时雨和戚映竹之后,悄然离开了杂耍队伍。他将将与急匆匆赶来的阿四擦肩错过。阿四戴着面具,让步清源微侧脸。步清源的穿着怪异、女生男相,亦让敏锐无比的“阿四”侧头。   但二人目光一闪后,都未曾生事,擦肩而过。   阿四赶到杂耍之队,直接出手杀了两人,才让整个队伍静下来,百姓们慌张离开。阿四到车驾前,听那卫士磕磕绊绊地说女郎还坐在里面时,他并不信。   戚诗瑛未曾等到与唐琢当面,便被拉开车门,与阿四面面相对。   二人当面,阿四脸色更加滴若墨黑。戚诗瑛高傲地扬起下巴,握紧怀中匕首,警惕这个人。但阿四扭头就走,转身追向逃走的人。阿四还未曾出城门,便被唐琢追上。   唐琢劈头盖脸:“阿竹丢了,宋凝思绝不会好过。你今日之过,之后我会与你算账。”   阿四微抬头,看向唐琢沉着的脸。他没有说话,心中在想:唐琢以为自己是谁,敢和他这么说话?唐琢真的将自己当做是他的主人了么?为什么?   因为那个同生共死的蛊?   --   回到城外的现在,戚映竹抱伞躲在最后方,前方唐琢的人马和时雨见面便开打起来。那些人自然要来抓戚映竹,然而时雨武功高强,一人抵十,那些人生生无法靠近戚映竹。   唐琢看不下去,亲自下场。他的卫士们与时雨对打,他仗着阿四在后,向戚映竹走来。   戚映竹一步步后退。   唐琢:“你知道你今天会给他们惹下什么祸吗?和朝廷作对,和我作对——阿竹妹妹,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就放过时雨。时雨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我背后的,却是整个朝廷!”   戚映竹咬唇不语,面容雪白,只是步步后退。打斗中,时雨蓦地扭头:“别碰央央——”   阿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脑中混乱。一会儿是今日离别时宋凝思的背影,一会儿是宋凝思这些天与他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是唐琢方才质问他“我会与你算账”……   唐琢去握戚映竹的手,戚映竹慌乱去打开自己手中的伞。她力气小,第一次没有打开,手被唐琢握住。但她不肯被唐琢带走,在他怀中挣扎。她狠狠在他怀里咬他一口,趁他吃痛时趔趄跑开两步。   唐琢追上,咬牙切齿:“阿竹——”   背着他的戚映竹蓦地扭身面朝他,她闭着眼,手中伞被她撑开了——   哗哗哗,暗器薄刃如雨,朝四面散开。   一直在出神的阿四这时醒来,一把扣住被刀刃隔破脸上、手上皮肤的唐琢,带着人往后撤退。戚映竹手中握着好生厉害的武器,阿四带着唐琢几番翻转,他平安落地时,看到周围卫士竟在暗器雨中,倒了不少。   唐琢喘着气忍痛,看向那伞后面容雪白的戚映竹。   戚映竹自是害怕,这恐怕是她第一次自己手上沾血。   她侧过脸不敢看,握着伞的手怕得发抖,她口上还结结巴巴:“你、你们不要过来!我、我伞上还有武器的!”   唐琢一声冷笑,他嘱咐阿四:“给我拿下她!”   阿四没有动。   唐琢恼怒无比地回头看阿四一眼,他吩咐旁边卫士:“给我抓住她!”   时雨眼见三四个卫士冲向戚映竹,他心中自知戚映竹不是对手,当即掠过要走,然持着重刀的卫士们攻势更强,让他抽不开身。时雨眼神不安地回头看戚映竹,身上被刮破许多……   戚映竹无法躲避,眼见要被那几人近身后,身后一道利锋袭杀而来,擦过她的腰肢,向那四面八方围来的卫士割去。   戚映竹腰被抱起,在卫士强攻之下,她被人凌空抱起,向后飞跃上树。戚映竹仰头,看到面容清隽、手持铁扇的白袍青年。她一时愕然,一时又惊喜:“步大哥!”   步清源含笑对她点头。   与此同时,周围草木灌木从后,三三两两的黑衣杀手们,一一现身。   步清源笑:“不好意思,要换衣,来迟了些。”   戚映竹:“随随呢?”   唐琢面色难看至极,知道己方人不是“秦月夜”杀手们的对手。他使眼色要阿四上前,阿四却立在战场中,漠然看着这一切,不上前,也不后退。唐琢恼怒之际,身后马蹄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到大批黑衣宿卫军,由闫腾风领队,赫然而来。   戚映竹一时紧张。   闫腾风下马,他所带领的宿卫军,将所有人包围住,包括看到他后乍喜的唐琢。闫腾风淡漠地看世子一眼:“端王殿下在圣上面前告了御状,殿下,你随我回京受审吧。”   闫腾风一挥手,面向所有人:“拿下!”   此时,一道女声,终于姗姗来迟:“来的好快啊。”   众人抬头,看向一树顶。苍天古木百年之寿,树梢最顶处,站着一扛刀的红衣黑底女郎。她脚尖在树梢一踩,长身如电般掠下,手中刀砍向闫腾风。   闫腾风腰间刀出鞘,凌空跃起!   正与秦随随错目交手。   擦肩之时,秦随随对他点头一笑:“当日之约,哥哥勿忘。”   闫腾风面无表情,再一刀砍向她,她仰身后退。   阿四立在边缘地,看着此地打成一片。他目光时而望向时雨,时而看向护着戚映竹的步清源,再看向那黑衣青年和红衣女郎的对打。场上所有人都加入战局,包括面色苍白的唐琢。   所有人都有立场,都有要保护的人,要面对的敌人……他呢?他站在这里,为什么站在这里?   面对朝廷宿卫军,唐琢脸色煞白,不断后退,强自镇定:“这一切不可能……阿四!”   阿四还是不动。   唐琢怒极:“阿四,你今日怎么回事?难道你以为……只要你帮我,我不会动宋凝思!”   阿四目光闪烁。   他好像终于从这混乱的一场梦中醒来——   对了,还有宋凝思。   阿四望着唐琢,久久凝视。忽然,他释然般一笑,声音微涩:“你自求多福吧。”   他扭头便走。   身后唐琢声音变厉:“阿四,你敢!你和我性命相关,你以为你能有好下场?我可以放过宋凝思,我可以……”   而阿四想:唐琢到现在,都不提他儿子。   --   端王府中,卫士去了大半,端王也不在府中,宋凝思用药弄倒了看守的人。她一路跌跌撞撞,从卫士腰间偷走了钥匙,打开了牢门。她将牢中被关着的木讷孩子抱出来,站在日光下,她蹲下来查看怀里孩子,幼童却不断躲闪。   宋凝思落泪,她将孩子抱入怀中,安慰不断:“阿母带你出去,别怕,坏人不会来了……”   幼童被抱着唤了许久,仍如木头人一般,再不复之前的机敏淘气。   宋凝思心如刀绞,对唐琢恨意更深——   “秦月夜”务必要杀了唐琢才是!   端王府中的卫士,却哪有那么少?宋凝思的蒙汗药,又能有多大作用?宋凝思听到身后脚步声,她站起来将幼童抱到自己身后,看向大批朝她抄来的卫士们。   卫士首领冷笑:“世子殿下早知道你不老实,让我等做好准备,你果然会动手……宋女郎,抱歉了。”   他挥手就要让身后卫士们迎上时,身后却许久没动静。宋凝思目光幽幽地掠过他,看向他身后,这个卫士首领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凭着本能,他一个打滚往旁边一躲。   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一把匕首直插入地。   卫士们惊疑不定,看向月洞门后,缓缓走入的黑衣人。   他们怒:“四郎,你回来干什么?”   三步之外,阿四和抱着孩子的宋凝思对视。   阿四伸手,揭开自己面上的面具。他毁了的半张脸,让宋凝思目光微怔。身后有卫士扑来,阿四手中匕首一翻,那人便无声倒了地。幼童从宋凝思身后偷偷探出头,看阿四一眼,又害怕地重新缩了回去。   阿四轻声:“别怕,我带你们逃出去。”   那孩子不理他,只抱着母亲的腿轻轻发抖。那瑟缩瘦弱的小身板,看得阿四心中一阵难受。阿四移开目光,目光上移,看向孩子的母亲。   阿四淡漠地看着宋凝思:“我不是‘四郎’,是金光御。金光御回来了。”   一地血泊,牢门破败。无风无云,天地悲怆。他无力至极,爱不得她,恨不得她。风刀霜剑,尽由她算。而他、而他——   他能如何呢?   金光御惨声笑:“你知道我会回来找你,对吧?” 第80章 金光御领着宋凝思与……   金光御领着宋凝思与幼童一路出逃, 端王府涌上越来越多回援的卫士。为了出逃,王府走了水,血流成河。金光御手中持刀, 本是用来对付今日“秦月夜”一众人的刀,而今面朝的是他并肩作战了三年的兄弟。   然而无妨。   杀手何曾有兄弟。   金光御悲哀地发现:自他入杀手门, 他至死都摆脱不了“杀手”的身份。他妄图改名换姓, 最终皆是徒劳。   他手中刀剑曾让妻子受伤, 他今日重新举起刀剑,正是为了让妻子离开。一介杀手妄图与整个端王府为敌, 哪怕是金光御, 哪怕是时雨,都力有不逮。   只能且战且退。   金光御品阻力气,身染鲜血, 只够将宋凝思二人带出王府那个大门。他沾了血的手牵过门外那匹马的缰绳,趁着身后追兵还未到的时候, 他仓促无比地将缰绳交到宋凝思手中。   这匹马,是他先前骑着出城的那匹。   金光御:“你带孩子先走,我给你们垫后。路线不用我说了吧?你这几日, 在我这里应该搜到了不少世子的兵马布置图纸。现在不是出城的好机会, 你先带孩子在城中躲一躲。等到官府的人彻底被杀手楼吸引走了, 你再混在普通百姓里出城好了……”   他说一半,望着宋凝思的眼睛,他停顿一下, 失笑:“我说这个做什么, 这点儿小事,你自己还是能安排好的。”   宋凝思看着他,心中忽浮起酸涩的情绪。她断定金光御会回来, 凭借的不过是他对她霸道至极的爱。这种爱曾让她逃脱不了他,如今她却用这种爱来操纵金光御。   怀中还有孩子瑟瑟发抖,宋凝思不想与金光御说太多的。她握住缰绳,被他送上马,紧紧地将孩子护在身前的披风中。   金光御忽然握住她的手。   宋凝思低头。   他仰头看她,目光专注至极,眼中映着金色的火光影子,招摇之后快速幻灭。他缓缓道:“如果整个朝廷追杀,没有地方去,可以求助‘秦月夜’。你知道的……”   他难过地笑一下:“秦随随和以前的杀手楼楼主不一样。他们都说她会庇护楼中人……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你可以试一试。”   身后追兵将至,金光御已经听到声音,他折身要走,宋凝思忽然俯身,抓住他的手:“……金大哥!”   金光御身子僵一下。   眼前血海涛涛,火光大卷,背后马从鼻腔中发出浑浊吞吐声,女郎的声音轻微得如同从梦中传来一般:“你会来找我们么?”   金光御:“你希望我找你么?”   宋凝思沉默片刻,道:“……你是我孩子的父亲。”   金光御回头看她,看她用手捂住怀里孩子的眼睛,而她俯趴在马背上,看他的眼中荡着泪光水影。她趴在马背上和他说话的样子,几分天真,仍像是当初那个随他四海漂流的妙龄少女:   “我之前说的是气话,我是太生气了,气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我父母已经死了,柏大哥也走了,我的亲人,其实只剩下你们父子俩。你已经不做杀手很久了,你在端王府潜伏这么久,藏得这么好,只要我们继续藏下去,或者我们去求‘秦月夜’的庇护,我们也能过好日子的。   “你不是想知道你儿子的名字叫什么吗?你不是想和我在一起么?金大哥,结束后,你来找我们吧……你活着回来找我。”   她落了泪,握着他的手发抖,她哽咽道:“不管你信不信,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我都没想过杀死你的。”   金光御仰望她。   他错开眼睛,眸光被水浸湿,他不想被看到。他收回自己的手,在自己袖口搓了搓,好像还能感知到她的温度。金光御答:“好。只要你愿意,我回头去找你。”   他手向后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马受惊扬蹄,载着自己身上的宋凝思二人向巷外疾奔。同时间,王府中的卫士们奔出,有人要去追那匹马,被金光御横刀而挡。   他慢条斯理地擦去自己刀上的血,刀锋上的寒光照亮他锋锐森严的眼睛:“我曾经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诸位,我等合作数年,恐怕你们未曾见过何谓‘第一杀手’。今日,请君试招——”   --   金光御浴血奋战,宋凝思带着孩子在城中逃窜,城外的战场,亦到了关键时期。   戚映竹一直被步清源保护,步清源手中那把铁骨扇,让近身者皆有去无回。戚映竹一直紧盯着战场,主战场属于时雨和其他杀手们,时雨的身影在场中,是她最揪心的地方。   戚映竹也许从未真正见过时雨杀人如麻时是什么样子,她在心中做了无数建设,今日也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时雨在她眼皮下,一个又一个地收割性命。戚映竹心悸,却也被场中那青年凌厉的身手被吸引——   杀人于他,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毫无负担。他行在血泊中,人流尽为他退开。血这种颜色,十足托衬这个青年。他如一把尖刀,直直劈开整只卫兵。   他日后是该下地狱的,但是戚映竹会陪他一起。   时雨抬头一瞬,眼睛盯着一段距离外被卫士们护着的唐琢。唐琢本焦虑想逃,想问清楚闫腾风拿的谁的旨,他父王怎会要捉他。明明金光御那么有本事,明明他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明明父王也快被毒死了……   唐琢猛地抬头,隔着人海,看到时雨的眼睛。   时雨纵身而起。   唐琢厉声招呼:“拦住他!都给我拦住他——”   战场另一边,闫腾风和秦随随所领的人马,也打得有来有回。最显眼的,便是闫腾风和秦随随二人。二人武功高强,身影错乱,闫腾风手中的长刀数次和秦随随的重刀相撞,火星葳蕤,发出“哐哐”声。   青年黑衣红底,女郎红衣黑底,二人交手之时,黑红相错,冷而飒然。   闫腾风听到唐琢的大吼:“闫郎君,快救我!‘恶时雨’要杀……”   闫腾风一瞥目,心神一凛,他抽身要走,秦随随拧身而旋,一把刀横劈而下,稳稳拦住闫腾风。闫腾风扫堂腿出,秦随随几个翻滚躲开,却仍在半空中折回,再劈闫腾风。   闫腾风:“让开!”   秦随随笑:“哥哥打不过我,走什么走?”   闫腾风心浮气躁,心生恼怒,对这妖女不再手下留情。他招式变狠,只为抽身去救唐琢。但他招式变快,秦随随以力打快,他一时间竟仍走不出秦随随的刀风。闫腾风余光看到在战场中趔趄逃跑的唐琢,目眦欲裂——   “贼子敢尔?!”   “秦月夜”一个杀手组织,竟真的敢杀朝廷人!哪怕唐琢要被圣上问罪,那也是之后的事,唐琢现在不应死!   可惜,唐琢被时雨盯上了。   时雨并不玩逗鼠游戏,也没兴趣拖时间。他盯着唐琢,新仇旧恨涌上,多少人也阻不住他要杀此人的心。这么多年,他已经明白,他数次落难,都拜唐琢所赐。   唐琢要他死,要夺走戚映竹。   戚映竹曾经怕惹上朝廷官司,但对时雨来说——唐琢不死,他寝食难安!   “拦住他!拦住他!”   戚映竹怔怔地立在场外,全身紧绷,心情复杂地看着她昔年认识的风采翩翩的青年,被时雨追赶得如同过街老鼠一般,风采全无。她知晓唐琢不堪,但是亲眼看到,仍有些难受。   戚映竹别开目。   然而唐琢的厉声仍让她听到:“一群饭桶!金光御,金光御——”   哪有什么金光御呢?   阻拦者皆死,唐琢跪倒在地,时雨瞬间就到。毫不拖泥带水,他一把揪住狼狈的唐琢,手中匕首向下划下——   唐琢仰着脸,脸色惨白,口中喃喃:“我父王不会不管我的,我就要当王了,我有金光御保护,阿竹妹妹就要是我的了。全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他面容扭曲,双目发直。他不停地念叨,在寒光之下,一切戛然而止。   血色飞溅。   伴随着闫腾风的厉吼:“殿下——”   --   数里外的京城中,且战且退、与端王府的卫士们战况正酣的金光御,越来越疲惫。杀手擅长的永远是速攻,而不是持久战。他的耐力消耗若此,身上遍是伤,那些卫士们死在他手里的不少,追着的人越来越少。   金光御拐过一个巷子,回头解决了离他最近的一拨兵马。深巷幽静,柳暗花明,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死里逃生的希望。   金光御提起气!   杀手本就习惯绝处逢生!   他在巷中奔跑,忽然一瞬,他身子一僵,一口血吐出,整个人恹恹倒地。不属于他自己身上的重伤之处,从蛊虫发作之地开始袭杀。当金光御双膝跪地时,他便知道唐琢死了。   他的死期也到了。   然而、然而——   金光御手中撑剑,努力站起。他与自己体内的蛊虫相抗,他视线模糊,可是他想着宋凝思,想着他还未曾知道的孩子名字。宋凝思说让他去找她,她不再想逃了。   一切都好起来了、一切都有了希望!   “他在这里!”   后方巷口,卫士们看到了青年趔趄的身形,他们追上来。金光御哪里敌得过,被人几刀放倒。卫士们生疑,不信金光御这般容易倒下,他们怕有诈,刀剑再次砍向已经倒地的青年。   金光御体内的蛊虫彻底炸开。   身上乱七八糟的被补上的伤口,开始汩汩流血。   他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再也活不成了。他一生绝处逢生,却终是逢不过命运。他颤巍巍地捂紧自己的心口,从怀里掏出一只属于女郎的耳坠。刀剑劈身,他躺在血泊中,鲜血模糊的手,紧紧握住这只耳坠,放到自己眼皮下,好让他视线已经浑浊的眼睛,还能看到——   秋千一般清薄翠绿的耳坠。   将他带回那一年。   他藏在森郁树间,低头看到那荡着秋千的少女。阳光落在她身上,一重光如一重水。波光粼粼,光影明灭,她发出咯咯笑声,无忧无虑地停留在了那一年。   金光御闭上了眼。   --   狭窄的巷中无人居住的破寺中,宋凝思颤颤地将幼子抱入一空了的水桶中。她告诫幼子躲好,她自己要找藏身之处时,忽然捂住心口,大脑空了一下。   幼童从竹篾所挡的水桶下偷看她,小声:“怎么了,阿母?”   宋凝思回头,她温声:“没什么。”   ——没什么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摆脱不了金光御,金光御会来找她的。只要他不做杀手了,只要没有人再追杀他们了,他们一家隐姓埋名……一切都会好的。   --   战场上,随着唐琢的死亡,卫士们全都停下了手,茫然四顾。   趁着这功夫,闫腾风首先反应过来,让带来的兵马先擒住端王世子带出来的卫士。那些卫士们也乖乖地被捕,世子殿下都不在了,他们还抗争什么?   而闫腾风,与秦随随的打斗仍未停下,甚至变本加厉。   秦随随凶性被打得激起,她动真格时,刀与刀相错间,她听到闫腾风极轻的声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秦随随一怔,紧接着,一道大力磕在她手腕,将她的刀甩出去。秦随随长身后掠,一把抓上自己的刀。她回头,看到闫腾风轩昂正气的眉目,一时间未能分辨方才听到的话,是否是幻觉。   ——她不过一直在逗他。   闫腾风从未真正开口承诺与她合作。   虽然他们确实在合作。   但现在……秦随随看着闫腾风,心神一时间复杂。时间未给她多想的机会,她是“秦月夜”的楼主,要为自己带出的所有杀手负责。秦随随厉声:“我们撤——”   秦随随回头看闫腾风——   朝廷是不会认可他们这种混乱的江湖势力的。   闫腾风一直说“我是官,你是贼”,他从不承认他们,从不在口头上认可他们。他是宿卫军的首领大将军,负责整个京城的安危。他接到的命令,一直是既带回端王世子,也要收割这些江湖人士。   官匪有别,只能至此。   追逃打斗间,杀手们纷纷撤退,闫腾风所带的卫士们仍然追。但是闫腾风有意放水,他手下的人自然也追不及。朝廷更重视端王世子的死,那些追兵,尽向着时雨而去……   时雨扑向步清源的方向,亲自将戚映竹抱入了自己的怀中。身后追兵不断,时雨不委托他人,自己带人逃。   逃亡混乱,杀手们各逃各的,如一盘散沙,让纪律森严的朝廷兵马头痛。闫腾风呵斥手下,秦随随奔跑间扭头,与步清源探寻的目光对上。   她一愣后,露出笑,再次重申:“我们撤!”   ……终究官匪有别。   --   朝廷对于端王世子的死震怒,对于“秦月夜”的作恶多端震怒。闫腾风被训,被责面壁思过后,新的将领升职,带兵捉拿“秦月夜”的杀手。   朝廷发了新令,任何人进京要严查户籍,京城内杜绝一切斗殴事件。朝廷尽最大努力,禁止江湖人士入京。   一整个夏日过去,一整个秋日又过去。   朝廷的“禁武令”依然很严,京城内如今压根见不到斗殴之人。   端王世子死后,年老的端王请旨封了自己几岁的小孙子做世子。他被自己的亲儿子下了毒,哪怕现在解毒,也恐怕活不了几年,自然要为端王府留个后路。端王也没精力与宣平侯府算账,宣平侯已然落败,那只是一个养女,宣平侯闭着眼睛不认、说尽是端王世子逼迫,端王又能如何?   尘埃落定后,戚诗瑛和戚星垂相携登闫府,去看望还在面壁思过的闫腾风。戚星垂念叨道:“姐啊,人家都说咱们家现在落魄了,说你天天往闫府跑,是巴结闫家,抱闫郎君的大腿。说的可难听了。”   戚诗瑛翻白眼:“我最讨厌京城这些人的碎嘴子,反正我做什么他们都要说。闫大哥帮我们这么多,不应该看看么?闫大哥连官位都丢了!管他们说什么!”   戚星垂:“那我拉着我做什么?你自己去不就好了?”   戚诗瑛面颊一红,忽而扭捏,她粗声粗气:“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跟我走就是!”   --   这一年的下半年,“秦月夜”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销声匿迹。接下来数年,这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恐怕都会藏着过日子。然而无妨,朝廷的追杀总有时限,只要他们之后不招惹朝廷,这笔账,总有翻过去的时候。   只是可惜“秦月夜”又不能赚钱了。   可惜杀手楼的杀手们又要躲起来了。   这一年的冬日,时雨和戚映竹几番周折后,逃回了敦煌,见到了药娘子,和一直眼巴巴在敦煌候着他们的小叶行。敦煌这类偏远的连接西域的地方,朝廷的管控松一些,许多亡命之徒都躲在这里,又岂会容不下时雨和戚映竹二人?   二人到敦煌时已经年末,戚映竹病了几日,时雨只好陪她住在这里陪她。病好一些后,戚映竹与时雨商量,待过了年,他们就告别药娘子,前往沙漠,寻找“秦月夜”的主楼。   时雨自然不会拒绝:“以后几年,我们就住那里了。”   戚映竹便蹙眉:“是说我们都不会出来了么?那应该多买点儿东西,做些准备……”   她偏脸,心中细数着二人要准备的日常物件。她写了很久后,发现时雨趴在一旁看她,戚映竹脸红:“我还要写很多,你和小行去玩儿吧。”   时雨:“啊?我不和他玩儿,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守着你。”   他便守着她罢——   下了雪的除夕,药娘子、叶行,还有戚映竹二人,四个人围在一起过这个新年。皓雪纷纷落落,药娘子万事不管、只看医书,叶行又是个半大孩子,时雨一贯无所谓,戚映竹便只好硬着头皮上阵,指挥时雨买鞭炮、买红纸。   她要剪窗花、写对联。   这是她第一次和时雨一起过的元日,心中重视无比。戚映竹已经忙了许多日,除夕这日,她嘱咐时雨去买花后,自己坐在屋中,剪了一上午的窗花,颇为惆怅。   惆怅之时,她手里的剪刀被一只手夺走。   戚映竹抬头,嗫嚅:“时雨……你买花回来了啊?”   时雨低头玩剪刀,无辜道:“你看。”   戚映竹抬目一看,盯着他报进来的那盆花。戚映竹左看右看,她端详半晌,结结巴巴道:“时雨,你是不是被骗了?”   时雨抬头看她。   戚映竹:“这好像是一盆青蒜……不是我让你买的水仙花。你被骗了吧?”   时雨笑起来,他得意道:“这就是青蒜啊。咦,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戚映竹嗔他:“我是不太认得青蒜,但我认得水仙。你为何不好好买花?”   时雨:“我买了啊!但我不认识水仙啊……我就照着你画的图找的花啊,我觉得这个很像啊,而且还便宜。”   戚映竹:“……”   她本要说时雨,却愕然,因说话间,她见时雨非常闲适地玩着那把铜制剪刀。戚映竹剪了一上午都未曾剪好几张自己想要的窗花,时雨却在一瞬间,剪了好几只猴子、老虎、兔子……   时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乱剪出来的图案。他一愣,心虚:“不能乱剪么?”   戚映竹笑了。   她道:“是我弄错了。应该我去买花,你来剪窗花才是。我怎么忘了,时雨手上功夫是世间最好的呢?”   时雨托腮,非常随意地问:“你在调戏我么?”   他指了指:“手上功夫这句。”   戚映竹一呆,然后蓦地涨红脸。她羞恼道:“我是认真的,没有旁的意思。你真是、真是……”   时雨补充:“淫者见淫?”   戚映竹:“……”   她只好干巴巴道:“你会说四字词语了呢,好厉害啊时雨。”   时雨道:“央央老师教得好。我还会说很多……”   他还要炫耀他的词库,戚映竹瞪直眼,不知他哪来这么厚的脸皮。她只能抱着青蒜出门,去找自己的水仙花。叶行正在院外的墙下玩,见到戚映竹出门,自告奋勇地跟随。   然而他们出去的晚了,市集上的水仙早被卖掉了。戚映竹怅然无比,回来的路上,只好和叶行一起协力剪了一枝梅花,充当花束。   --   宋凝思手牵着自己的幼儿,在雪地间蹒跚而行。   “秦月夜”被追杀的这半年,她亦被追杀。她一柔弱女郎,带着一幼子,不敢住客栈,不敢留宿良民家宅。她挑着偏僻的路走,东躲西藏,孤儿寡母,过得更是艰辛。宋凝思挣扎许久,还是打算碰一碰运气——   听说“秦月夜”便在敦煌之外的西北沙漠处。   表妹应也会去“秦月夜”。   她带着幼子,除夕之夜仍行在山路上,便是想为自己找个出路。她手中牵的幼子,半年时间,已经被她重新养回了活泼的性子。幼童不像大人一般看到皓雪便发愁今夜宿在哪里,幼童很喜欢下雪天,并且很开心阿母牵着自己的手。   他仰头问:“阿父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啊?   “阿母,我阿父真的武功特别高么?他真的会保护我们么?   “是不是明年就好了啊?我要吃肉,我好久没吃肉了……阿父会带肉给我么?”   宋凝思心中悲伤压下,雪凝住她眼睫上的水雾。她道:“会的。”   夜雪照地,银白苍然。她抬头,已然看到山上的灯火。她不禁加快脚步——就要见到活人了。   --   除夕之夜,漫雪在天。   “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晚上时,鞭炮已尽,年夜饭已吃,药娘子搂着叶行去睡。戚映竹走出屋舍门,见到时雨大咧咧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天地间的皓雪。她走到他身后,低头看他。   时雨并未回头,三年又一年,他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他已然能够保护心爱的人,已然不用面对一次次的分别。   时雨指着夜雪:“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以后还有无数个。”   戚映竹微笑,坐在他旁边。她说:“是。”   时雨偏过脸看她,他问:“你不说点儿好听的么?我都说了。”   戚映竹:“唔……”   时雨提要求,目光闪烁:“就是‘春夜喜雨’那一种的。”   廊下灯笼被雪遮掩,屋中烛火明亮,尽是恰好。戚映竹垂首赧然,又禁不住笑,仰目看纷扬雪雾。十七岁时的那场春日雨,缠绵悱恻,在她心间,一径到了今日。   戚映竹靠着时雨手臂,头挨着他肩膀,与他共看这场皓雪。戚映竹轻声——   “春夜喜雨啊……妾思君若此,百岁为期。”   时雨满足了:“我也一样!”   戚映竹一声“噗嗤”笑。   时雨:“笑什么?!”   戚映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时雨:“我知道!”   戚映竹:“哦……”   新年伊始,春光正好。闲话家常,偶尔笑闹,不过若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