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病娇藩王宠妻日常》 作者:妩梵   文案:   CP:斯文败类病娇藩王VS温软治愈美人   裴鸢是名动京城的绝色美人,其父是当朝丞相,姑母是一国皇后,一时风头无两,上京贵女无人能及。   裴后无子,见太子与裴鸢自幼亲密甚笃,欲让其纳裴鸢为太子妃。   裴鸢性情纤柔温顺,接受了姑母的安排。   帝太子得知即将迎娶裴鸢,终日喜上眉梢。   *   颍国藩王司俨差使臣向京城送了一信函,皇帝看后半路改旨——让裴鸢另嫁司俨。   原是人人艳羡的天作之合,却成了棒打鸳鸯,纤弱的娇娇贵女即将远嫁野心藩王。   司俨是大梁最有权势的藩王,坐拥铁骑精兵百万。其人外表俊美无俦,仪质温雅,内里却是个阴狠无情的野心枭主。   上京诸人都叹裴鸢命运多舛,嫁予司俨后,必会如笼中雀般,被他囚梏于颍国华殿。   惟裴鸢一人知晓,她早便将这位野心藩王,悄悄置于心头许久。   小剧场:   祭祀大典,新帝邀诸侯王至上京参典。   宴上,颍国王后裴鸢姿容胜雪,艳压群芳。行在宫道时,却因年幼迷糊,掉了只绣鞋。   都传颍国君王司俨残忍嗜杀,定会苛待他这位强取豪夺到手的小娇妻。   宫人经行而过,却见小王后无措坐在嶙石上,而高大俊美的君王正轻攥美人儿白皙脚腕,俯身亲自为她提袜穿履。   却听一贯沉默寡言的君王嗓音温沉且带着宠溺,低声唤他的小王后,“宝宝。”   后来,为了让爱妻免受思乡之苦,颍国君王司俨率兵攻入京城,夺权篡位了。   (1) 先婚后爱,女主暗恋成真,有前世今生元素,男主会想起前世。   (2)伪强取豪夺,男主病娇疯批但是很宠女主,实际是篇轻松沙雕的甜宠文。   (3)全文大修过,盗文与正版内容出入极大,请尊重作者心血和原创,支持正版。   PS:藩王与诸侯同含义,周汉晋时期叫诸侯王,明朝称藩王。   内容标签:甜文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裴鸢,司俨 ┃ 配角:前世今生—先婚后爱—暗恋成真 ┃ 其它:预收:《首辅宠妻录(重生)》,作者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温软美人治愈病娇藩王   立意:美好的爱情可以治愈伤痛,使人变得更积极且正能量。 ============= 第1章 柑枳之香 眉眼初显娇妩【修】   大梁时逢凛冬,按说以往这时令,帝都上京都会降下几场势头不小的瑞雪。   可今冬,城内却丝毫未见落雪,反是掠境的积北之风刮得莽然又凶烈。   每到夤夜阒静之时,裴鸢总会被那些打着旋儿、且四下呼啸的寒风扰了安梦。   现下已是辰时,女孩衾被里的汤婆子早已变凉,不再温暖。   裴鸢知道自己该醒了,可冬日天寒,纵是意识已然清醒,她也不愿从温暖的衾被里爬起。   裴鸢眯缝着双眼,想要再贪懒一会儿,她那薄薄的眼皮就如被浆糊黏住了似的,不消片刻,终是再度昏然睡去。   玳瑁架子床外的两个小女使梳着双环髻,亦从围板外探出了小脑袋,正眼巴巴地看着又睡过去的自家小姐裴鸢。   小女使一个名唤采莲,一个名唤采萍。   二人见状互相对视了一眼,俱都有些不知所措。   采莲暗觉时辰已晚,便隔着精雕的红木围板,稍带着探寻地小声低唤道:“小姐,您该起了。”   “唔嗯~”   裴鸢予了采莲软软的一声回应,她纤小的身子亦艰难地挣动了几下,两个小女使见此也终于舒了口气。   小姐她可算是要起身了。   可半晌之后,却见架子床上的裴鸢又没了声息,只从茜色凤鸟乘云被里探出了一只如嫩藕般的白皙小脚。   采莲和采荷微张了张小嘴,她二人刚要再度唤裴鸢起身,却听见了些微的窸窣声响。   二人回身望去,正见相府主母,亦是裴鸢的母亲班氏携了一众婢子入了内室。   班氏的年纪刚过三旬,是丞相裴殊的正妻。她为裴殊诞育了两儿一女,而裴鸢正是班氏和裴殊的幼女,亦是相府唯一的嫡出小姐。   采莲和采萍起身对着班氏福了福礼,婢子则按班氏的指令,将内室双交四椀的漏窗上悬着的黯色帷幔拉起,采莲和采萍亦被唤去焚香备水。   一室的下人忙碌了起来,裴鸢竟还在床上恬然地熟睡着。   班氏的乌发绾成了京中妇人常见的倾髻,她面容端丽且保养得宜,见幼女如此贪懒,不禁淡哂,无奈地摇了摇首。   这时当,煦日穿透了漏窗的窗格,内室顿时明亮了不少。   待婢子将架子床的围板打开后,班氏便将身香体软的幼女抱在了怀里,亦低首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后轻声唤道:“鸢鸢,该起了,不然你见姑母该迟了。”   裴鸢的姑母是大梁的皇后,闺名唤作裴俪姬。   裴鸢自小便开始学舞,今日裴后唤裴鸢进宫的缘由,亦是因着她寻了京中有名的舞伶,想对裴鸢的舞技指导一二。   裴鸢听见了母亲温柔且熟悉的声音,便知自己再不能贪睡犯懒了,终是强自睁了睁眼,糯声回道:“我…我…这便起来。”   班氏轻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边凝睇着她因浓睡而泛起霞粉色的小脸儿。   边觉裴鸢的眉眼初显娇妩,亦隐隐有了几分倾城之姿。   想来她爹裴丞相,原就是司隶一地有名的俊美公子,她姑母裴皇后,也是上京出了名的人间富贵花。   都言裴家常出俊男美女,班氏虽然也是个相貌端丽的美人,但她总觉得,她那容色同裴家人比起来,还是少了几分精致和惊艳。   裴鸢幼时便生得粉雕玉琢,异常可爱,班氏和裴相将她视若掌中之珠,她二人亦都希望幼女不要那么快的长大。   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便十三岁了。   如今裴鸢正处于半大不大的豆蔻之龄,她自幼被父母娇养宠护,可谓是蜜罐里泡大的贵女,性子也被班氏和裴相养得纯真无邪,甚至到了这年岁,仍有些孩童的心性。   思及此,班氏心中略有不舍,便将女儿往怀里拥紧了几分。   再过个一两年,她的囡囡便该被择亲,嫁为人妇了。   可这样一个温室娇女,她怎舍得她去嫁人呢?   裴鸢嘴上虽应了班氏的要求,可却仍是犯困,那娇美的脸蛋儿看上去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班氏见状,便将手伸向了女儿的腰间,使着巧劲去呵女儿的痒。   裴鸢蜷着纤小的身子,在母亲的怀中咯咯叽叽地笑出了声来,待她意识全然清醒后,又将小脑袋埋在班氏的怀里撒了会子娇。   片刻功夫后,班氏领着裴鸢简单地用了些早食后,便让梳妆婢子帮她敛容饬发。   裴鸢乖顺地跪坐在了镜台之前,由着婢子将她浓黑柔顺的鸦发梳成了柔美的垂鬟,稍显纤薄的少女之身也换了一袭淡粉色的广袖合欢襦裙。   镜中小美人生了双盈盈的剪水眸,笑起来时,颊边亦会泛起梨靥,模样瞧着天真无邪,明媚中又透着几分娇美。   让人不自觉地便会被她的笑意感染,仿若甜进了心槛里。   ——“娘,我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裴鸢循着声音看去,却见裴猇已然风风火火地入了正厅,他刚从北军军营归府,脚踩卷云纹靴,身上仍穿着赤色戎装,一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冷飕飕的寒风因着他的归来,被带入了内室。   裴鸢刚刚睡醒,难免有些畏寒,娇小的身子亦有些瑟缩发抖。   班氏因而温声道:“快把门阖上,你妹妹刚醒,会着凉的。”   裴猇听罢,却是不屑地轻哼一声,却还是依着母命,将门扉阖上。   裴猇是裴鸢的孪生兄长,亦是班氏和裴相的次子,他的相貌,也自然随了裴家人的精致和昳美。   他年岁尚小,身量也不如成年男子高大挺拔,他虽常入军营,却不曾身经百战。很显英挺的眉骨之上,却因着善武好斗,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痕。   那处的墨黑锋眉亦因着那块疤,生长成了稍显戾气和蛮狠的断眉。   裴猇的性情不似其父裴相和长兄裴弼的温和儒雅,倒是有些随了他外祖父班昀。   班氏一族本就是兖州望族,身为将门世家,班昀亦是最早随皇帝阏泽打下这悍马江山的功臣,待阏泽称帝后,班昀也被皇帝封为了当朝的长平侯。   班昀统掌上京北军,兼任大司马大将军,可谓位高权重。   因着裴猇的性情自幼便有些暴戾难驯,京中学识高的夫子也都畏惧他那混不吝的蛮横性子,班氏和裴相都拿这个次子颇无办法,最后只得将他送到了他外祖父那儿,让他自小便在军营习武。   而今到了朔月寒冬,年节将至,班昀便将外孙又送回了相府,好让他陪着父母一起过年。   说来,因着裴猇和裴鸢是龙凤胎的关系,所以班氏自幼便将二人一起抚养,故而他二人年岁渐大后,便也住在同一个庭院中。   只是他们所住的屋宇不同,且它们之间还隔着长长的庑廊。   班氏更偏心幼女,便将坐北朝南的正房分给了裴鸢住,而他哥哥裴猇却只能住在北房,但是北房的朝向也是坐北朝南,白日照进其内的光线亦很充足。(1)   不过裴鸢从不愿称裴猇为兄长,亦或是哥哥。   只是因为他先她半刻功夫出生,为何就要注定长幼有序呢?   虽然裴鸢知晓,裴猇每每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在上京官道打马而过时,也能惹得许多年岁尚小的姑娘显露倾慕之色。   可裴鸢却觉,裴猇就是她上辈子的冤家,他总是喜欢欺负她,她才不想叫这个讨厌鬼一声哥哥呢。   裴猇的猇字虽音同虎啸龙吟的啸字,但裴鸢自小便唤他小虎,后来家里人也都开始称裴猇为小虎。   裴猇总觉得叫小虎,他英武的气场顿时便小了许多,所以很不愿旁人叫他小虎。   但家里人既是都这般唤他,裴猇也只能隐忍下来,由着裴鸢小虎、小虎的叫。   实则裴鸢和裴猇在八岁前,还是能和平共处的。   因着裴鸢和裴猇是一对龙凤胎,所以幼时二人便同连体婴似的,走哪儿都手牵着手。   到了九岁时,二人便到了彼此厌恶的阶段,总是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个不停,偶尔还会互相殴打。   裴鸢自然是打不过习武的裴猇,最后便会哭哭啼啼地去裴丞相那儿告状。   然,纵是裴丞相一贯是个公允正直的名士,却也如这天下间的所有父母一样,都有些偏心于老幺和幼女。   所以裴鸢只要一告状,裴猇就会挨上一顿训斥。   见裴鸢纵是梳洗完毕,也仍在眯眼贪懒,裴猇便扯了扯唇角,用那副仍显稚嫩的少年嗓音嘲讽道:“我几月未回府上,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惫懒……”   话落,裴猇又用眼上下打量了番隐隐有炸毛之相的裴鸢,复又谑笑道:“啧啧,还尤好穿粉衣,性子嘛…又这般的贪嘴娇气,真是形如一只待宰之彘。”   ——“你辱谁是待宰之彘?”   裴鸢的嗓音略显娇憨,面容却显了几分愠色,待被裴猇嘲笑之后,她也完全清醒了过来,也一点都不困了。   彘便是猪。   裴鸢曾经在庖厨之后的猪圈里看过那些刚刚临世的小猪崽儿,它们的模样粉嫩且毛绒绒的,瞧着异常可爱。   可是被人辱没成猪,终归不是什么好滋味。   班氏这时教诲裴猇道:“不许这样说你妹妹。”   裴猇不以为意,边做着鬼脸,边学了声猪叫,亦发出了哼哧呼噜的怪音。   ——“怎么样,裴小彘?你看这动静像不像你贪睡时发出的呼噜声?”   “你…你……”   裴鸢的小身子被气得一抖一抖的,已然是愤怒至极。   她真是讨厌死裴小虎了!   他竟然叫她裴小彘!   他怎么可以说自己的亲妹妹是一只猪?   一旁的女使和婢子听着兄妹二人的争吵,悄悄地掩帕笑着。   裴猇看着气得瑟瑟发抖的裴鸢,只得意地扬眉哼笑,却没再多同她斗嘴,反是大步流星地出了裴鸢的正房。   裴鸢见状,亦提起了裙摆,气鼓鼓地跟在了裴猇的身后。   甫一出室,庭院内的小厮便恭敬地对二人唤道:“二公子、小姐。”   裴鸢在北房之外止住了步子,竟见裴猇进室后,却并未脱下他那沾了泥土的长靴,反是流里流气地径直钻进了自己的衾被中。   随即裴猇便在妹妹惊异的眼神中,阖上了双目。   少顷之后,裴猇均匀的呼吸声渐起,仅这一瞬的功夫,他便进入了梦乡。   裴鸢盈盈的剪水眸难以置信地又瞪大了几分,她简直无法理解裴猇的粗鄙行径,哪儿有不脱靴袜就上榻睡觉的?   裴猇这般回府,性子竟是比从前更粗鄙难驯了。   故而裴鸢提裙进了他二兄的北房,待走到榻边后,便用小手拽起了裴猇的耳朵,小大人似地道:“裴小虎,你给我起来,你的靴子那么脏,会把床榻弄脏的!现在是冬日,府里的仆妇洗起衾被来会很伤手的!”   裴猇蹙着锋利的断眉,愤愤地甩开了裴鸢的小手,他虽未睁眼目,却仍让人觉得凶悍蛮烈,“要你管?上一边待着去!你若扰我安睡,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鸢被他凶巴巴地斥了后,气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伸出了食指,娇滴滴地指责道:“你…你……”   ——“小姐,夫人唤您过去呢,您别再扰二公子了。”   女使采莲这时站在了北房之外,亦拔高了音量,对其内的裴鸢如是说道。   裴鸢知道裴猇于冬日一贯嗜睡,若她真的扰了他的睡眠,他还真有可能会蛮横地教训她一顿,只得愤愤地随着采莲离了北房。   待裴鸢再度归返自己的居室后,却见正厅的博山熏炉里已然焚起了嫋嫋青烟。   上京贵女都喜用博山炉熏衣,行走间亦如自带香风。   裴鸢今晨也起了雅兴,便迈着小步走到博山炉旁,仪态淑雅地将广袖伸至了那些青烟之上,试图让衣袖染上炉内柑枳香的气味儿。   这柑枳香产自颍国,是一种价格奇高的香料。   初闻这香时,其味带着柑橘和青枳清新的酸甜。少顷之后再闻,便是沉香和龙脑松沉又旷远的味道。   说来有趣的是,这香的原料之一,是一种名唤青枳的果实。   数年之前,这青枳在颍国被当地百姓视作无用之果。   此果食之甚苦,亦不可入药治疾。   而颍国藩王抚远王司忱的嫡子,亦是颍国世子司俨在路过一片青枳林时,见当地的百姓欲要伐之,却及时阻拦了这些百姓的行径。   司俨在颍地寻了几名调香大师,并命他们以这些青枳为原料,调制出了一款气味独特的香料。   也不知是为何,这香料竟被哄抬到了百金一两的高价,且纵然是有着数百两的黄金,也不一定就能买到此香。   上京城内,无论是天家贵胄,还是王侯公爵,都对这天价的柑枳香趋之若鹜。   裴鸢轻嗅着这柑枳香的气味,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她身上面料柔软的淡粉襦裙,亦渐渐沁染了青枳和榅桲独特又微苦的气息。   也正是因为这香稍带着淡淡的苦涩,闻起来才不会过于甜腻。   这也是裴鸢喜用此香的缘由。   裴鸢对这个颍国世子司俨,所知甚少。   她不知他相貌几何,也不知他是什么性情。   裴鸢对于司俨的全部认知,也都来自于这柑枳香的轶闻。   今晨周身皆被这柑枳香的气味缠裹,裴鸢竟是对这藩王世子司俨,起了些许的好奇之心。   那颍国世子司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2章 未央宫 求求您,先别松开我。【精修】……   相府的车夫备好了华贵且宽敞的辂车,亦携了两名骑奴,现下已然守在阁门之外,等候着裴鸢和女使。   却说丞相府的布局为四面大开,东西南北的朝向都置有巍峨漆红的大门,而相府之西则正对着未央宫的苍龙华阙,所以相府西门亦为府内之正门。(1)   丞相府的内景由双重垣墙区隔,分为府门、中门和阁门。   府门之后,有一五脊庑殿,名唤百官朝会殿。   因着皇帝自登基后便身染恶疾,所以大梁的政务多由裴丞相代之。   这百官朝会殿,便是相国携众臣及其椽属的朝议之地。皇帝阏泽偶尔也会乘华贵的车辇来到相府之内,坐于大殿主位听政。   不过近年皇帝因疾多在建章宫求仙问道,很少会亲临相府,在皇宫内上朝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   太子阏临现已加冠成年,偶尔便会从东宫入相府,同裴相一同上计朝议。   相府同皇宫、亦或是上京其余的贵邸亦有不同之处。   相府之内并不设钟鼓,若要报时,也都由专门的更漏舍人代之。(2)   裴鸢每每从未央宫归府,途径中门垣墙时,总能瞧见相府的长史、司直等官员来去匆匆的忙碌身影。   每日,亦都有来自大梁各州各郡的地方要务,需要呈给裴相及其椽属过目。   而相府之内的阁门之后,才是裴鸢同父母和兄长们居住的庭堂寝房。   见车夫和骑奴候在了阁门之外,班氏复又叮嘱了裴鸢几句。   裴鸢垂眸,神态温顺地听着,将母亲的叮嘱都记在了心里。   班氏身为主母,操持府内中馈,仍有许多内务需要打理,便先携着婢子离了裴鸢和裴猇的住所。   待班氏的身影渐远后,采莲和采萍便将兄妹俩驯养的两只拂菻犬抱了过来。   两只拂菻犬模样相近,皆是黑身白腿,体态也都很娇小,很适合做为孩童的玩宠。   去年裴鸢和裴猇过生辰时,长兄裴弼寻来了这两只小犬,并将它们送予了裴鸢和裴猇做为生辰贺礼。   待两只拂菻犬被放在青石板地后,俱都兴奋地朝着裴鸢摇起了尾巴,说来拂菻犬这犬种本就颇通人性,稍加驯养便可曳马衔烛,但这两只犬明显更听裴鸢的命令。   拂菻犬呜汪呜汪地叫了几声,裴鸢心情甚好地又逗弄了一会儿爱犬,却见庭院小厮正要将门扉阖上,想让床上酣睡的裴猇免受寒风侵袭,睡得更香甜些。   ——“等下再关门。”   裴鸢压低了嗓子,小声制止了小厮的行径。   那小厮不解,却见裴鸢的明亮的剪水眸中,竟是倏地闪过了一丝狡黠。   随即,打扮得颇为娇俏的相府小姐便微微弯下了身子,亦伸手摸了摸两只拂菻犬毛绒绒的脑袋,随即便微微俯身,似是在那二犬的耳旁说了些什么。   两只拂菻犬听罢,短小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又发出了低低的呜汪之声。   裴鸢这时已经携着采莲和采萍往辂车的方向走去,那二拂菻犬却迈着四只短小的腿,哒哒哒地从门缝中钻进了北房,奔向了正在深睡的裴猇。   裴猇睡得尚实,正砸吧着嘴,想要翻个身再睡,却觉这榻上似是爬上来了什么东西。   随后便听见那两只拂菻犬兴奋地吠着:“呜汪、呜汪、汪汪汪~”   其中一只小犬还钻进了他的衾被,亦伸出了舌头,对着他的脸蛋舔来舔去。   另一只则用那四只小短腿,噔噔噔地往他的身上扑。   裴猇被这二犬弄得睡意全无,亦知这一切都是裴鸢搞得鬼。   是她故意放了两只犬来扰他的安梦!   他起床气一贯不小,几欲发怒去教训裴鸢一顿,可却又被这两只拂菻犬弄得痒极。   最后只得边推搡着那两只小犬,边耐着痒意,哑笑着求饶道:“求…求求你们了,别再舔我了!”   这二犬似是对裴猇这个小主人存了些许的惧意,很快就放开了裴猇。   待裴猇重获自由后,便戾气深重地从榻上爬了起来,风风火火地便往屋外奔。   两只拂菻犬亦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跟在了主人的身后。   婢子们俱都垂下了头首,他们都知裴猇这魔王若是犯起混来,皇帝来了都没有用。   裴猇凝眉环顾了下四周,却见周遭早无裴鸢的身影,便抑着怒气问向其中一小厮,道:“裴鸢呢?”   小厮恭敬地回道:“二公子,小姐已经在去未央宫的路上了。”   话落,裴猇怨气深重地看向了阁门之外的方向,亦似是在屏息抑着怒气。   他身后的两只拂菻犬适才还在摇尾乞怜,却似是觉出了主人周身散着的气场不大对劲。   它们纷纷停下了摇尾,且迈着短腿不断地往后退着步。   ——“裴小彘,你给我等着!等你回府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   裴鸢端坐在辂车中,耳畔亦似是响起了裴猇的怒吼之声。   一想起裴猇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裴鸢便心情大好,她抿起的柔美双唇也渐渐地呈着往上扬的态势。   裴鸢笑意吟吟地掀开了车帷,本想骋目而望这相府满园的冬景,可半晌之后,终是意兴阑珊地又放下了车帷。   上京入冬后,还未下过雪。   从前逢夏,这相府之内可谓疏池理岸,树植葳蕤。   可如今那些高树俱都枯败凋谢,亦无任何雾凇挂枝,全无往昔之胜景。   裴鸢的心绪有些寥落,亦默默祈祷着,快些降雪罢,她也好能在府内堆砌雪人,再同裴猇打几场雪仗。   这时,采莲似是倏地想起了些什么事,便略有些担忧地看向了裴鸢。   裴鸢见状,轻声问道:“采莲,你怎么了?”   采莲讷声回道:“小姐…您这几日都没有练舞,到了椒房殿后,该怎么同殿下交代啊?”   这话一毕,裴鸢娇美的小脸立即便垮了下来。   舞者最忌讳的便是懒惰,若有三日没压腿练习,那么之前费的功夫也只能全都做废。   裴鸢掰着指头数了数,越数,她的心中越发慌乱。   她竟是有五日的功夫都没练过舞了!   到了姑母的那处,若她无法下腰压腿,姑母定会对她失望的。   裴鸢心中正懊悔着,车夫已然将相府的车马停到了未央宫的司马南门之旁。   采莲和采萍都悄悄地打量着裴鸢的神情,见纵是自家小姐穿着颜色鲜妍的合欢襦,也难敌她眉目间的那抹愁色,便都未敢多言。   裴鸢强自镇定地在骑奴的搀扶中下了辂车,却觉未央宫的周遭,仍弥散着一股呛鼻的硝烟味。   却说未央宫失火已是数日之前的事了,阖宫的华殿除却裴皇后所住的椒房殿和宦者署,都遭逢了不同程度的焚毁。   皇宫的修缮是大事,这些时日,裴丞相亦同少府和太常商议了这事。   浮云遮日,天色渐阴。   此时之景,亦如裴鸢渐渐低落的心情。   裴鸢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女使,正心事重重地走在通往内宫的狭长甬道上。   她不知该怎样同姑母解释,也对自己的懒惰颇感自责。   许是因着这些缘由,她竟是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在逐渐加快。   不,不只是心跳加快。   她心口的那处还很疼。   疼得,就像被人用刀剜了块肉似的。   裴鸢愈发恐慌,她顿住了步子,亦用纤白的小手捂住了心口,那痛感愈发强烈,现下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采莲和采萍觉出了她的异样,亦瞧见了自家小姐白皙的额头上,正不断地往外渗着涔涔的冷汗。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采莲关切地问向了裴鸢,只见裴鸢艰难地张了张已然泛灰的唇瓣,小脸亦是惨白至极,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采萍则焦急地在四下寻着,这宫道周围路过的宦人。   她和采莲现下都不敢离开裴鸢半步,急欲寻个宦人去椒房殿那儿通禀给裴皇后,好让她派医师来解裴鸢于水火。   裴鸢印象中的自己,还从未遭逢过如此难捱的痛苦,也就是去年她打耳孔时,才捱过一小下针痛。   可现下她承受的痛苦,比之于打耳孔,要更甚百倍。   裴鸢的心中异常恐慌,她觉那诡异的疼痛正沿着自己的心脏,渐渐侵入了四肢百骸。   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如被刀割了似的,宛若凌迟。   裴鸢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广袖掀开,却见自己的胳膊仍如新雪般白皙,并未有任何往外渗血的迹象。   她身子一贯康健,现下如此,会不会是突然染上了怪疾?   可她不想死,她还想活着。   采莲和采萍急得几欲落泪,可现下这时令,宫道并无其余宦人、亦或是宫婢路过。   遥遥望之,也只有一打扮矜贵的陌生男子正往众人的方向走来。   采莲让采萍扶好裴鸢,她则以尽快的速度前往椒房殿去寻裴皇后,可采莲前脚刚走,裴鸢娇小的身子就有往后倾倒的态势。   采萍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纵是使出了全部力气都扶不住裴鸢,可这冬日天寒,小姐若是倒在了这青石板地上,定是要落下毛病的。   裴鸢仍存着尚浅的意识,她觉须臾后的自己,定要“咚——”地一声,重重地倒地而亡。   “小姐…小姐,您别害怕,奴婢会接住您的…您枕在奴婢的身上躺一会儿,采莲…采莲就会带着人过来救您的。”   裴鸢听着采萍的声音,却仍说不出半句话来。   自己今日的结局,怕是便会死在这宫道上。   采萍会不知所措,因急而泣,或许还会抱着她的尸身哭,裴皇后和父母也定会伤心万分。   比起自己的死亡,这些是她更不愿见到的。   裴鸢终是阖上了双眸,因着对死亡的惧怕,眼逢中亦淌下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半晌,裴鸢预想的坠地之痛却并未发生。   采萍虽未接住她,可她却似是被某个陌生的男子抱了起来,所以她并未凄惨地昏在地面。   裴鸢不知抱起她的人是谁,只觉这人的身量应该很高大。   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温暖且宽阔的怀中,她的身上也似是不那般痛了。   起码她心口那处的痛意,逐渐地小了许多。   裴鸢怕这陌生人会将她松开,便探出了小手,亦使出了全部的气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了那人腰间的玉制带钩。   “求求您…先别放开我……”   裴鸢睁不开眼,除却身上的疼痛,其余的感官亦是比平日灵敏了些许。   忽而,一阵凛冽的积北之风顷然拂至。   裴鸢的耳畔是咆哮的风声、和采萍急切且惊慌的呼唤。   采萍不断地唤着:“小姐、小姐……”   而她的鼻间,却沁进了那人陌生且清浅的气息。   他的身上带着冬日的寒凉。   亦有她熟悉的,柑枳香的淡淡微苦。 第3章 君子至此 扑通、扑通、扑通。   ——“你确认她身子无恙?适才听她女使所言,倒像是心疾发作。”   “回娘娘,心主身之血脉,亦为五脏六腑之主。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1)   “停,本宫不想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话。徐太医,你可是未央宫中医术最高的医师,怎么连一个女娃到底得了什么病都诊不出来?”   “娘娘息怒,微臣……”   裴鸢渐渐恢复了意识,亦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女音似是在训斥着什么人。   是姑母裴皇后的声音。   原来她没有死!   冬日的椒房殿亦如春日般温暖,因着裴皇后平素喜欢插花贮瓶,大殿置内亦备有花房,里面种着赤红霞粉的牡丹和芍药,因而裴后所住之地总是弥漫着芳香宜人的花香。   守在华榻之旁的女官见上面躺着的小美人渐渐转醒,浓密且乌黑的羽睫也正在上下翕动着,便忙不迭地起身,快步出了内室,欲将这事通禀给正在花厅询问太医的裴皇后。   ——“娘娘,娘娘,裴小姐醒过来了。”   裴皇后身姿端丽地站于殿央,身着一袭间色紫缬华襦,腰襕霞帔环身,衣发皆是汰奢至极。   遥遥观之,丝毫不像是一位年逾三十的妇人,倒像是正值双十妙龄的袅娜美人儿。   听罢那女官之言,裴皇后适才还略有些凌厉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太医听闻裴鸢转醒,心情也释然了几分。   他适才被裴皇后言语咄咄地逼问了一通,平巾帻下的额角早便渗出了冷汗,见裴皇后转身往内室走,太医亦提着药箱,边示意着两名医女跟上,边悄悄地为自己拭着汗珠。   裴鸢刚醒,神情尤有些懵然和无助,便见姑母已然坐在了她的身旁。   “姑母~”   裴皇后一把将侄女拥进了怀中,随即又将裴鸢轻轻推开了几寸,边细细凝睇着她怯生生的美丽眉眼,边温声问道:“鸢鸢,身子还难受吗?”   裴鸢乖巧地摇了摇头,软着嗓子如实回道:“不难受了。”   裴皇后问话时,面庞离裴鸢极近。   饶是裴鸢时常与自己的姑母见面,但每每近距离地凝视着裴皇后的面容时,她还是会被她的美丽惊艳,甚至会走神片刻。   上京诸人都偏好柔弱娇怯的美人儿,可裴皇后的美却是那种极度张扬的美,就连头发丝都渗着艳和媚。   如潋滟般的明眸中亦很少会流露女儿家的羞赧,反是每时每刻都透着一抹锐利之色。   裴皇后边抚着裴鸢微散的鬓发,边安抚着她受惊的情绪,随即又命太医再为裴鸢诊脉。   太医恭敬地应诺。   阖宫上下都知裴皇后极度宠爱裴相的幼女裴鸢,她待她的态度不像是姑母对待侄女,反是像母亲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裴皇后虽并未给皇帝诞下任何子嗣,但是十余年前,她也曾身怀有孕,可惜那胎却并没保住,宫中旧人都知若裴皇后能平安生产,那个幼婴会是一个漂亮的公主。   巧的是,那时裴相之妻班氏亦身怀有孕数月,原本医师诊出,班氏所怀的是双生子。   所以裴相便为这两个孩子起名为猇和鸢。   猇为猛虎咆哮之音,鸢也是一种猛禽。   可谁知临产时,那第二个胎孩竟是个女娃娃。   裴皇后那时刚刚出小月,在班氏临产之前还做了胎梦,梦中的班氏就生了个女儿,且裴皇后认为那梦予了她一个昭示——裴鸢就是她死去女儿的转世。   裴皇后失女后,皇帝阏泽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便准许裴鸢可时常出入未央宫,陪伴在裴皇后身侧。   班氏倒也不同裴皇后争风吃醋,因着二人少时本是闺中密友,她同裴相的婚事还是裴皇后一手撮合。所以裴皇后丧女后,班氏也有意让自己的幼女多陪陪自己的小姑子。   裴鸢是相府嫡女,本就身份贵重。   又因着与裴皇后的这层关系,在后宫的地位比一些公主还要高上许多。   太医也因着这些缘由,丝毫都不敢怠慢了这位裴家小姐。   ——“裴小姐脉象平稳,并未有恶疾之相,但在宫道旁,还是受了惊吓。待饮几副安神汤药后,便能无虞。”   太医讲罢,略有些担忧地抬眉,观察了一番裴皇后阴沉的面容。   裴皇后并未言语,她蛾眉微凝,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实则裴鸢在刚满一岁时,也犯过类似的症状,那事距今已过去了十余年。物是人非,那时的抚远王司忱,还未同皇帝撕破脸皮,仍在上京城内装着忠臣良将。   那时的太医,也并未诊出裴鸢身上的异样。   往后的十余年中,裴鸢的身子也很康健。   没成想今日,裴鸢竟是又犯了那诡异的老毛病。   思及此,裴皇后语气平静地对宫人命道:“按太医的方子,尽快为裴小姐熬药。”   宫人应诺后,裴皇后倏地想起,皇帝因疾,一直在寻找一位归隐的神医。   那神医名唤亓官邈,据说可诊治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   若皇帝真能寻到那亓官邈,裴皇后亦准备让他为裴鸢瞧瞧身子,毕竟这不知何时而发的症状于裴鸢而言,始终是个隐患。   *   不经时,椒房殿的宫婢便为裴鸢熬好了安神汤药,采莲和采萍亦守在了畏苦的裴鸢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她艰难地咽药。   裴鸢右手的手心中,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小块玉珇。   那玉珇的光滑表面本是微凉的,但被她握了这么久,早已变温。   裴皇后这时又坐到了她的身侧,裴鸢像只小猫般,又甜又奶地唤了声:“姑母~”   裴皇后摸了摸侄女的小脑袋,宫人这时拿来了紫檀炕桌,亦很快地在其上摆满了精致的宫膳。   “先吃些东西,然后再睡一会儿,等入夜前,本宫再派人送你回府。”   裴鸢听罢,又细声问道:“那…舞伶和乐人呢?”   裴皇后温柔地回她:“你出了事,本宫自是让她们都退下了。”   裴鸢听完这话,心中是愈发愧疚。   裴皇后见此,不解地问:“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裴鸢略有些赧然地同裴皇后认错道:“姑母…我错了,我有好几日都没有练舞了。”   小姑娘认错时,双颊绯红,温驯的眸子也害羞地垂了下来。   裴皇后不禁失笑,又道:“本宫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你贪懒了?”   裴鸢愈发羞愧,忙对裴皇后承诺道:“我回府后,一定好好练舞。”   裴皇后无奈摇首,道:“鸢鸢先把身子养好,练舞的事不急。”   裴皇后又见裴鸢未持筷著,小手反倒是紧紧地攥着什么物什,便又问她:“你手中攥着的是何物?”   裴鸢看向了自己的右手,方才想起,她手中的玉珇应是适才在宫道上,救她之人的物品。   她拽住了那人腰间的带钩,所以这块玉珇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裴鸢带着探寻地问向裴皇后,道:“姑母,您知道是谁把我送到这处的吗?”   裴皇后听罢,竟是默了一瞬,似是不大愿意提起这人。   随后方道:“是…颍国世子司俨,是他将你抱到了椒房殿。”   那人竟是司俨?   裴鸢对他的好奇心愈发浓厚,又小声问:“那…那他怎么会来上京?又为何会突然入宫?”   司俨身为诸侯王世子,按制是不得无故进京的。   裴鸢因此而不解。   裴皇后耐心地回着侄女,语气略有些幽幽:“他啊,自是不会无故来上京的。”   “那他来做什么呢?”   “他来帮着修缮宫殿。”   “可他是世子,为何要帮着那些将作大匠修缮宫殿啊?”   裴皇后不知裴鸢因何缘故,竟是对那藩王世子有着诸多兴趣。   她伸指轻点了下小姑娘柔软的眉心,随后又用纤指点了点自己的额侧,回道:“因为,他的这里,跟别人不同。”   裴皇后自小便知,有的人生来,就要比常人聪慧许多。譬如他的兄长,亦是裴丞相裴殊。   可是裴丞相同少年的司俨相比之,便显得平庸和逊色了太多。   皇帝阏泽刚刚伐下司隶一地时,便择了上京为国都,那时的上京原是满地疮痍,还未有如现下一般华贵且巍峨的宫殿,城边亦无瓮楼和箭楼。   司俨那时年仅十岁,便携着少府的数名将作大匠,在一月间,便让上京宫殿耸立,瓮楼连墙。   旁人建造这些,得需数月,而这些建筑,亦都由司俨一人设计。   一般的将作大匠,需得在事前绘图数日,方能携领一众壮丁夯土筑基。   司俨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无需在绢帛上绘图,他在头脑里便可将所想的一切绘出,且细节之处亦无任何纰漏。   直到司俨与那些大匠接触时,方知原来旁人都要在绢帛上慢慢绘之,亦或是用些木材搭建一些小型的建筑烫样,方能逐一调整自己所想的建筑实例。   未央宫之西的武库中,亦有许多的兵器是司俨仍在上京时,依照皇帝之命设计的。   那时皇帝刚刚统一中原,各地市易之价的波动起伏过大,司俨和裴相便在各郡的治所都设置了专门的快骑和驿站,如此便可很快知晓各地之物价。   而各地流动之钱财,司俨很快便能以心算之,他无需借助旁的辅算工具,亦以此来及时调整各州各郡的物价高低,使大梁之财政得以平稳运行。   随意予司俨一书卷,他看过一遍便能一字不差的背诵。   随意择一件陌生的乐器给他,司俨不消片刻便能将其弹出曲调来。   实则只要司俨想学什么,很快便能在某个领域达到精通,甚至是登峰造极的程度。   裴皇后想起了往事,仍觉得司俨其人的才智过于可怕。   可怕到有些不甚真实。   可事实便是如此,司俨却然是难得一遇的奇才。   皇帝阏泽虽然忌惮他和他的父亲抚远王,但却又很爱惜司俨这个天下奇才。   只是,司俨的父亲抚远王,曾险些将这个儿子抛弃。   ——“他…他是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吗?”   裴鸢软软的问话打断了裴皇后的思绪。   “嗯,他的脑子跟别人不大一样。”   *   裴鸢用完宫膳后,便依着裴皇后的言语,又躺在她的华榻上休憩了小半个时辰。   及至申时三刻,裴皇后本欲亲自送裴鸢到司马南门,可皇帝阏临却突然宣她入建章宫陪侍,裴皇后便命大长秋送裴鸢出宫。   大长秋助皇后协理后宫之事,是未央宫地位最高的宦官。   裴皇后任命的大长秋是个面貌和蔼,身子略有些圆胖的宦人。   他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尖细,动作也稍显女态,但是裴鸢很喜欢同大长秋相处,他是个很会讨人欢心的人。   将暗不暗的时刻,殷红的夕阳高悬于上京天际,浓重诡谲的云翳却未将其光芒遮蔽半分。   裴鸢观了观天象,她觉上京终于要降些雪花,可却又想起了上午的濒死体验。   现下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大长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男子,对裴鸢道:“小姐,您看,那个人便是今日将您抱到椒房宫的颍国世子。”   裴鸢即刻循着方向看去。   只见大长秋所言的颍国世子衣着尚质之冕,其上虽无旒无章,却透着股低调的矜华。   因着身份毕竟是诸侯王世子,司俨亦戴了充耳悬瑱的皮弁楚冠。   遥遥观之,司俨只静伫在已变为废墟的华殿之旁,却仍能瞧出,他身形颀长,蜂腰长腿,是个样貌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   裴鸢不禁想起了从前读过的一首诗赋——   君子至此,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有纪有堂。(2)   裴鸢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她复握了握手中的玉珇。   她想对他这个恩人道谢,亦想将这一小块玉珇还给他。   裴鸢屏着愈发不稳的呼吸,迈着小步渐渐走向了司俨的方向。   司俨亦是觉察出,有人正往他的方向行着,他亦看向了向他走来的裴鸢。   裴鸢离他愈近,亦看清了司俨的长相。   司俨的气质矜贵淡漠,眸黑而沉静。   相貌也偏冷感,不似裴鸢的父亲亦或是长兄的温润。   司俨的面部轮廓敛净,且稍显冷厉,在眉眼微垂之际,亦带着淡淡的阴郁。面容是匀净无疵般的俊美,五官却很深邃精致。   裴鸢在他身前一丈的距离站定。   她仰首看向了他,却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怦然地加快。   ——扑通、扑通、扑通。   裴鸢本以为是自己又要如上午那般突染恶疾,可心跳了那么久,却并未作痛。   她无法描述这种异样的感觉,只知自己在司俨的注视中,渐渐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第4章 预知 碰触到了他微凉掌心中的一小寸皮……   霏霏细雪渐渐落在了裴鸢柔软的睫毛上,并随着她愈发不匀的呼吸,慢慢融化。   未央宫内的青石板地上,也结了层薄薄的寒霜。   司俨身后站着两个衣着黯色襜褕的将作大匠,显而易见,适才这三人明显是在商议宫殿的修缮之事,而在裴鸢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后,他们便停下了交谈。   将作大匠瞧见了大长秋,亦觉出裴鸢的眉眼同宫中裴皇后有肖似之处,便猜出了她的身份,亦对着裴鸢揖了一礼。   裴鸢停住了步子,边感受着奇异且快速的心跳频率,边觉自己的双颊在这凛冽的寒风之中,竟是愈发熨烫。   司俨往她的方向又走了几步,裴鸢竟是有些慌乱,只得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   她和司俨的距离,由数丈,变为了一丈。   她只要迈个两三步,便能离他极近。   这般近的距离,裴鸢能清晰瞧见司俨墨黑的锋眉上也沾上了些许的落雪,更衬其容止清峻疏冷。   裴鸢表面强自撑着平静,可伴着如豆击鼓般的怦怦心跳,她只觉她躯体内仍存着另一个她。   此时此刻,另一个她正在狂奔着,且几欲啊啊啊啊啊啊地尖叫。   原本她是要同司俨道谢的,可她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真是丢死人了!!!   “我…我……”   裴鸢憋了半天,方才说出了一个我字。   ——“裴小姐,身体可还有恙?”   司俨应是看出了她的局促和不自在,他先她开口,问向了她。   男人的嗓音宛若钟磬,低沉却不失清越。不同于他相貌的冷淡阴郁,他同她说话的态度很是温和。   可明眼人皆能看出,这种温和实则是他待人的修养。   让人觉得似近非近,且透着淡淡的疏离。   这种温和,反倒是处处设防,似是与人随时保持着距离。   大长秋瞧出了裴鸢的赧然,便在她的耳旁小声提醒了一句。   裴鸢终于回过神来,适才心中的那些杂念也渐渐消弭。   她想着,司俨毕竟是诸侯世子,便按照平日所习,款款地对着司俨施了一礼。   “多谢世子…今日的救命之恩。太医说,我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言罢,裴鸢却觉这句话并未能表达出她对司俨特别真挚的感激,便又糯声添了句:“…世子之恩,裴鸢来日必将报答。”   小姑娘年岁尚小,面上稚气未脱。许是有些怕生,眉眼也有些怯生生的,脸颊也透着不大自然的绯红。   她站在簌簌的细雪之中,明眸清澈。   亦如新雪般,气质带着不谙世事,且不染尘埃的纯洁。   司俨听罢,回道:“裴小姐无需言谢,我与你兄长自幼相熟。见你逢难,自要相救。”   兄长?   裴小虎什么时候认识司俨的?   思及此,裴鸢不解地问:“世子,您…认识小虎吗?”   “小虎?”   司俨被裴鸢问的微怔。   他随即反应过来,唇边也终于有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回道:“你说的是裴猇罢?”   裴鸢略有些懵然地点了点头,她心中微有懊悔,她怎么就当着司俨的面,将裴猇的小名说了出来。   司俨嗓音温淡地又同她解释,道:“我的友人是你长兄,裴弼。”   裴鸢微微张了张小嘴,暗觉自己真是犯了糊涂。   那裴小虎怎么可能是司俨的友人呢?明明长兄才同他的年岁相近。   裴鸢因而赧然地垂下了双眸。   她想起了裴皇后适才的话,司俨其人,应是个头脑极其聪明的。   可她同他也只交谈了寥寥数句,却已经犯傻了数回。   裴鸢因心中的紧张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却觉司俨腰间带钩的那块玉珇还在她的掌心中握着。   她复又讷声开口,以极小的声音道:“世子…您有东西落在我这处了。”   说罢,便将小手伸向了身前男人的方向。   司俨身量颀长高大,见状便微微弯身,亦伸出了指骨分明且修长的手,接过了女孩手中的物什。   裴鸢将那一小块玉珇放在了司俨的掌心中,整个动作下来纵然是万分小心的,指尖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他微凉掌心中的一小寸皮肤。   只是轻轻地一个碰触,却又让她的心里生出了异样的悸动之感。   司俨将那玉珇握住,随后回道:“多谢。”   ——“这是您之前抱起我时…我不小心拽住了您腰间的带钩……”   话说到一半,裴鸢下意识地又往男人的腰间瞥了一眼。   司俨亦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带钩。   简简单单地一个举动,却尽显其仪质温雅。   司俨很快又再度掀眸,看向了裴鸢。   裴鸢本想扭头避开他的注视,却又觉得做出这种举动会很怪异,只得稳了不稳愈发不匀的呼吸,强自镇定地又道:“……所以它才落在了我的手里。”   女孩同他解释的声音娇滴滴的,亦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同他诉诸于口。   司俨却一直掩着内心的探寻。   他面容波澜不惊,如潭水般深邃且沉静的眼,却带着少女看不破的深沉。   雪势渐大,适才高悬于天际的殷红夕日渐从西方沉去。   司俨将那块尤带着少女掌心温度的玉珇握紧了几分,亦将冷峻眉眼蕴着的幽邃敛去,复对裴鸢道:“裴皇后已派人将你今日发生的事告知了裴丞相,你父母应该很担心你。风雪渐大,车马难行,裴小姐快些归府罢。”   他同他长兄裴弼的年岁相近,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   同她说话的方式,也同她长兄裴弼似的,关切中亦带着长辈的威严。   裴鸢长长的羽睫颤了颤,听罢司俨这话,她亦怕母亲班氏会在府内惦念她,便弯膝又对司俨施了一礼,同他拜别道:“那裴鸢先告辞归府,改日寻机…再报世子之恩。”   嘴上说是报恩,可裴鸢心中却知,她这样说,也只是想寻个借口,也好能再见他一面。   她转身离去后,还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她好希望,她还能再同司俨相见。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司俨冲裴鸢淡淡颔首后,便见她提了衣裙,迈着小步同两个女使往司马南门的方向奔去。   冬日黄昏的风雪之中,直到少女那抹娇小且纤瘦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司俨方才微垂了眼目,亦摊手看向了其内温热的玉珇。   他身后的两名将作大匠只知这位颍国世子性情沉静内敛,喜怒不浮于色,旁人很难猜出他心中的想法。   司俨静伫在地,想起的却是今日上午在宫道时,他甫一抱起裴鸢,头脑之中,却突涌了一个诡谲的场景。   在那场景中,他正行在未央宫通往建章宫的飞阁辇道上。   那辇道悬空近百丈,亦是十年前他亲自督造的。   而他今日也确实是被皇帝阏泽宣召,要前往建章宫的凉风台拜谒。   可在那个场景中,当他行至半路时,脚下的辇道却在遽然之间,从高空突然断裂。   而他自是从那飞阁辇道上摔下,并重重坠落石地。   待裴鸢在他的怀中昏厥之后,那个场景却在他的脑中顿止。   司俨虽觉这事属实怪异和蹊跷,却知道怀中少女的病状耽误不得。   待将裴鸢送到了裴皇后的椒房殿后,便同几位宦人往未央宫之西的飞阁辇道走。   那时,司俨边面色如常地行着,却觉周身的一切愈发熟悉。   这难免会让他联想到抱起裴鸢时,所想的那个诡谲的场景。   他本不信那些预言占卜之说,可当他行至连接那长长空中辇道的阙楼处时,却还是停住了步子   ——“世子,您怎么了?”   那时引他去凉风台的宦人如是问道。   司俨未回复他,只眸色微觑地看向了前方。   宦人循着视线望去,却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目。   轰隆一声,悬空的复道轰然坍塌。   原本行走于其上的宫人在惊愕之间,却是反应未极。   那宦人眼睁睁地看着,有数名宫人边惊呼求救着,边从那坍塌之处坠了下去。   宦人的面色骤然变得铁青,他惊魂未定地看向了身旁司俨还算平静的侧颜。   心中暗道,幸亏这颍国来的世子停住了脚,不然他和他也会摔下去。   这要是从这飞阁辇道摔到了地上,不死也会落个半残! 第5章 甜蜜入蛊 这孩子学坏了   薄暮云曛,乱雪飞织。   裴鸢同上京贵女一样,总喜随身携带一个鎏金熏香银球,其内可燃香料,在冬日亦可暖手。   她衣裙佩着的银球中,盛着已然燃尽的柑枳香。   萦绕在她周身的味道是青枳的辛涩,和柑橘的微甜。   这味道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可如今却多了些许稍带着暧昧的新鲜感。   原本她的心中,因着上午的濒死体验,仍充斥着不安和恐惧。   可如今,她的思绪皆被一个男子占据。   他叫司俨,正值二十出头的年岁,是颍国来的世子。   裴鸢边行在宫道上,边回忆着司俨的相貌和神情,和适才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司俨同他兄长裴弼相熟,而且他好像也认识她的家人。他同姑母裴皇后,也应是相熟的。   可她对他,却仍是知之甚少。   她很想、很想,再了解他多一点点。   左右宦人提着铜雀宫灯,为裴鸢和大长秋照引着前路。   采莲和采萍则默默观察着裴鸢的神情,小美人儿的侧颜恬和皎丽,全无任何忧惧之色。   她二人对视了一下,暗觉小姐的性情是真的开朗。上午出了那么可怕的事,可现下她不仅态度淡然。   瞧那模样,心情还挺愉悦的。   众人出了宫门后,采莲和采萍见风雪之中的轩车旁,不仅侯着骑奴和车夫,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裴鸢看向了那少年的方向,唤了声:“小虎?”   裴猇双手交握于身前,墨发用鸱尾金环高束着,凛冽的寒风将他额前碎发吹散,稍显戾气的断眉横于眼上,使其气质陡增了几分疏野。   裴猇平日喜着袍袄,穿着打扮不像个相府公子,反倒是像个少年侠客。班氏和裴相都很开明,也从不拘着他这么穿衣。   他喜欢这么穿衣打扮的缘由,也是因为他常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去酒肆听人说书,亦最是羡慕那些江湖侠客。   若有人能唤他一声裴少侠,这厮能高兴大半日。   ——“小虎,你怎么来了?”   裴鸢走到了裴猇的身前,却见他仍凹着适才的那个姿势,语气故作深沉地回道:“母亲不放心你。”   按说裴猇从军营归府后,要用大量的时日来补眠。   她外祖父班昀择在冬日将裴猇送回相府的缘由,也是因着裴猇就同某种大型凶兽似的,冬日总容易犯困,竟是需要用一段时日来冬眠。   裴鸢耐着笑意,又道:“太医说我已经没有事了,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裴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同小大人似的,淡淡回道:“回府再说。”   “哦。”   裴小虎明明和她同岁,可在外却总喜欢装模作样,同她说话时,也总是爹味十足。   裴鸢对此见怪不怪,便在骑奴的搀扶下,跟在裴猇的身后上了轩车。   相府离未央宫的距离并不远,众人很快便归府至了阁门处。   裴鸢甫一下了轩车,便见班氏面带焦急地站在伞下,裴鸢看见了母亲眼中的忧切,便小跑着奔向了她。   “娘~”   班氏将幼女抱在了怀中后,温声道:“你姑母已经派人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我了,你这几日就待在府内好好休息,哪儿都不要再去了。”   裴鸢乖顺地嗯了一声,心绪却渐变得低落。   哪儿都不能去了,那她岂不是见不到司俨了?   裴猇也走到了母亲和妹妹的身旁,班氏看了次子一眼,又对裴鸢道:“你上午出事时,你兄长也有了反应,他那时便寻到了我,说你可能出了事。”   裴猇和裴鸢既是双生龙凤胎,亦是有着一模一样的生辰八字。   虽然现在看着像一对冤家,但二人自小,却同其余的双生子一样,有着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   二人还小时,裴猇一哭,裴鸢纵是适才还在憨笑,可她哥一哭,她必跟着一起哇哇哭叫。   这对龙凤胎的喜好也一模一样,总是会喜欢同一样物什,当年抓阄时还抓到了一样的东西。   两年前,裴猇同人打架斗殴,面上挂了彩,他眉毛那处也因此留了疤痕。   裴猇那时出事时,裴鸢也感到了莫名的心悸。   ——“你姑母将消息递到相府后,你兄长一早便去了司马南门,说要亲自接你回来。”   裴猇听罢班氏这话,立即便急了:“娘你别乱说,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让我去接裴小彘的。”   班氏无奈失笑,复附和他道:“对,是我让你去接鸢鸢的。”   裴鸢水盈盈的眼看向了身旁的裴猇,小声道:“小虎,谢谢你来接我。”   裴猇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回道:“别谢我啊,是娘让我来接你的。”   恰时,阁门之外来了个婢子,对着班氏的方向通禀道:“主母,大公子回府了,还携了客人至此,丞相让奴婢来唤您过去。”   班氏听罢,复又叮嘱了兄妹二人几句,便随那婢子出了阁门。   班氏一走,裴猇便神态不大自然地阔步进了内室。   裴鸢迈着小短腿跟在了他的身后,笑嘻嘻地道:“小虎,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两只拂菻犬也哒哒地跟在了两个小主人的身后。   裴猇进室后便随意地将身上的披风扔给了婢子,他盘腿坐在了白虎兽皮缝制的茵席后,便扯了扯唇角,问道:“给我带什么了?”   裴鸢便让采莲将她手中提着的小食盒递予了裴猇。   裴猇将食盒打开后,便见里面装满了撒着胡麻的肉酥。   班昀治军甚严,裴猇虽是他的亲外孙,可在军中却吃不到什么好玩意。   裴鸢和裴猇都喜欢椒房殿小厨房做的这道肉酥,裴鸢出宫前,还特意央求裴皇后给她装上一些,为的就是能带回府中给裴猇吃点。   ——“啧,还算有良心,知道想着你哥我。”   裴猇说罢,随意择了块肉酥往自己嘴里送。   又见身旁两只拂菻犬正摇尾乞怜,对着那些肉酥万分垂涎,便又往两只小犬的嘴里各自塞了一块肉酥。   裴鸢见裴猇只吃了一块肉酥,却将那食盒给阖上了,便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多吃一些?”   裴猇回道:“今日兄长刚从青州归京,还有啊,你没听那婢子说的话吗,今夜会有客人来相府。既是有客至此,那晚上的吃食定然也是丰盛至极,我可得留着点肚子。”   立侍一旁的婢子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也赞同着裴猇的说法,对裴鸢道:“小姐,二公子说的没错,奴婢下午去了趟庖房,那处新宰了头牛,好像是要做炙肉呢。”   炙肉!   裴鸢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那是得留着些肚子了。   她和裴猇一样,都是无肉不欢的人,相府平素的吃食用度也并不奢靡,很少会杀牛做炙肉。   这时,外面来了个传话小厮,对着内室的众人通禀道:“二公子、小姐,主母唤您二人去正堂用晚食。”   裴鸢应声回道:“知道了~”   夜晚天寒,裴鸢披了件狐皮小袄便同裴猇高高兴兴地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二人得知即将吃到炙肉,心情都很愉悦。   正当裴鸢以为自己终于能跟裴猇和平共处的时候,却见前方不远的他忽然转过了身,且他手中不知何时还团了个雪球。   她反应不急时,那雪球已然“嗖——”地一声,打在了她的狐皮小袄上。   裴鸢和采莲采萍都愣在了原地。   这雪刚落不久,裴猇团的雪球也不甚瓷实,打在身上倒也不疼。   但是裴鸢却受了不小的惊吓。   裴猇发出了恶劣的笑声,随后拔腿便跑。   裴鸢的小脸儿即刻便变得气鼓鼓的,她自是不敢示弱,也用小手拾起地上的新雪,边追逐着裴猇的身影,边团着雪球。   她明眸含愠,且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报复回去。   她要将这雪球狠狠地往裴小虎的脸上甩去,谁让他总是欺负她。   裴鸢终于追上了裴猇,却见相府正堂之前,灯火通明。   裴猇站在她身前的不远处,正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   裴鸢铆足了劲,亦对准了方向,毫不犹豫地就将那雪球往裴猇的方向扔去。   雪球仍在半空疾飞时,裴鸢的小脸却在倏然间,变了颜色。   不不不,她是要将这雪球往裴猇的脸上砸的!   却见裴猇身姿灵活,自是及时闪避开来。   那雪球没砸在裴猇的脸上,反是误伤了别人。   幸而那人也反应及时,他伸出了广袖,挡住了向他击来的雪球。   裴鸢惊呼了一声,亦将两只小手捂在了唇前。   她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却觉他身形颀长高大,瞧着竟有些眼熟。   二人的兄长裴弼阴着脸,从那人的身后走了出来,亦拽住了妄图奔逃的裴猇。   裴弼将一脸懊悔的裴猇拖到了那人的身前,随即又语气发沉地对不远处的裴鸢命道:“鸢鸢,过来。”   裴鸢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只得垂着头首走到了长兄的身前,静等着他的训斥。   她走近裴弼时,却也看清了他身旁之人的相貌。   那人面色平静,容止高彻不群,皮弁楚冠下的眉眼矜然冷峻。   裴鸢的心跳似是顿了一下。   随后,又开始猛地加快。   眼前的男子并未做怒,微抿着的薄唇旁还存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裴鸢略有些赧然地摊开了小手,亦看向了手心中残存的、已然融化成水的白雪。   她本该对误伤他这事感到愧疚,可当她再度见到了司俨时,内心却是万分喜悦,甚至是兴奋的。   裴弼薅着裴猇的衣襟后领,见他一脸不耐,复又沉声斥向兄妹二人,道:“你二人都多大了,竟还当着客人的面,如此胡闹!”   裴猇一脸不屑地将头扭过了一侧,只听裴弼又道:“这是颍国来的世子,名唤司俨,他要在相府住上一段时日。鸢鸢,你既是将雪球扔在了世子的身上,便要同他认错道歉。”   裴弼语罢,却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重。   他的妹妹自幼被娇养长大,性情也温软胆小,他平素待她也很温和。   可今日他竟是当着外人的面,斥了她一通,依她那娇滴滴的性子,可别再当着司俨的面哭泣。   裴鸢又将裴弼适才所讲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   ‘这是颍国来的世子,名唤司俨,他要在相府住上一段时日。’   司俨今夜伊始,便要住在相府内,而且他要住上不止一日。   这说明,她可以时常见到他了!   裴鸢仍有些无法确信,可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呼啸的风雪之音。还是兄长斥责她时,那稍有些严厉的嗓音,又都如此的真实。   司俨却然就站在她的面前。   裴弼这时看向了裴鸢被冻得微红的小脸儿,却见她非但没有半分泣态,那明亮的剪水眸里反倒渐渐冉起了些许的兴奋之意。   裴弼心道不妙。   裴鸢这孩子应是被裴猇带坏了,这做了错事非但不以为耻,反倒还高兴上了! 第6章 霖舟 都不给她留面子的吗?   在兄长严厉的注视下,裴鸢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   她亦不想让司俨觉得自己是个怪异且顽劣的坏女孩,便飞速地摆出了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同司俨道歉道:“对不起,世子,我不是故意的。”   裴鸢垂着眸子,只听司俨嗓音平静地回了二字:“无妨。”   裴弼复又沉声问向裴猇:“你呢?”   裴猇用眼上下打量着身前的司俨,他小小年纪,眉目间却横生着一股匪烈之气,随即不屑道:“又不是我打的他,我道什么歉?”   裴鸢趁此,悄悄地打量着司俨的神情。   见他眼神无波无澜,神色亦无任何变化,倒像是对此毫不在意,只当她和裴猇是两个顽劣的孩子。   裴相和班氏都在正堂等着四人,裴弼也不好再同弟弟过多僵持,再者裴猇的性子一贯顽劣且难驯,裴弼只得先代裴猇同司俨道了歉。   堂内温暖且明亮,裴相身着靛色深衣,端坐于叠扇漆纹屏风之前的条案处。   纵然他眼角眉梢有了些岁月余留的淡纹,但仍能从其外表看出,裴相年轻时定是个极为俊逸,气度雅人深致的英俊男子。   裴相平素政务缠身,因而体型偏瘦,骨骼清矍,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成熟稳重的气质。   见到司俨后,他便从案前起身,并同他互拜揖礼。   虽然两人的年纪相差近二十岁,但裴相待司俨的态度却很是尊重。   见裴鸢不时地悄悄打量着司俨,裴弼便牵起了妹妹的小手,准备缓和一下对她的态度,以免这个幼妹因他的训斥,再对他这个兄长起了怨怼。   裴弼低声同裴鸢解释道:“世子九岁时,曾在相府同父亲共事过一段时日,那时你才刚出生。”   如今未央宫失火,数座宫殿尽皆被焚。   司俨是当年负责督造宫殿的人,对此负有责任,且只有他能在最短的时间重新修复阖宫之华宇。   裴皇后因而建议皇帝,宣召颍国世子入京。   皇帝虽也希望司俨入京,但同时也觉得抚远王司忱并不会同意让司俨入京。   毕竟抚远王只有司俨这么一个儿子,让他来上京,就等于主动送质。   且司俨一旦入京,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地放他回颍国。   裴弼本以为司俨不会来上京,却没成想,他还是来了。   ——“九岁?那也太小了。”   裴鸢亦压低着声音,回了裴弼一句。   裴弼这时已经引着妹妹落了座,裴鸢和裴猇这对龙凤胎自是共用一个席面,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人们的寒暄。   裴鸢心中颇为庆幸的是,幸而她和裴小虎的席面是位于司俨的对面,所以纵是她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他,也无人能看出异样来。   相府的下人陆续呈上了膳食,裴鸢和裴猇身前的桌案上很快便摆上了装着一扇烤牛肋的漆盘。   那牛肋被炙烤的火候恰到好处,瞧着油滋焦酥且汁水充盈,其上还撒了西域的胡麻和辛料,肉香四溢,惹人食指大动。   婢子将漆盘摆好后刚要退下,裴鸢却唤她拿来了小刀,将这扇牛肋分割成两半。   这扇牛肋恰好有十条牛肋骨,她和裴小虎正好一人五条。   待婢子分好肉后,裴鸢方才心满意足地对身侧的裴猇道:“一人一半,不许抢我的。”   裴猇瞥了眼身侧裴鸢那娇气,却略带着得色的小模样,不禁冷嗤一声,嘲讽道:“你也吃不了,分了也没用。”   说罢,便要用手抢过裴鸢那处的两条牛肋骨。   裴鸢赶忙用小手挡护住了她的炙肉,细声细气且信誓旦旦地回道:“别抢我的,我吃的完的。”   裴猇冷哼一声:“你吃得了才怪。”   裴鸢明明生了个鸟一样的胃,偏偏还自以为是,总当自己是个大胃的饕餮精。   明明就吃不了那么多,还总逞能。   最后还得是他裴猇将她的剩菜剩饭都给吃到肚子里。   裴猇已然拾起了一根牛肋骨毫无吃相地啃了起来,裴鸢也拿起了一条,正要小口小口地咬肉时,见司俨身前的桌案也摆上了菜食。   却见婢子呈给他的菜肴中,只有蔓菁丝、芙蓉豆腐和松菌羹这些素菜,其上不见半丝荤腥,更遑论是这油汪汪的炙肉。   裴猇也注意到了司俨的菜食,他边嚼着肉,边大剌剌地问道:“颍国来的世子,你不吃肉吗?”   司俨语气淡淡地回道:“不吃。”   裴弼这时看向了身侧的司俨,复问:“你现在还是不吃肉吗?”   司俨摇首,回道:“嗯,还是不吃肉。”   裴弼刚认识司俨时,便知道他从不吃肉。那时司俨的母亲仍在世,她曾同他说过,司俨小时候同寻常孩童一样,无肉不欢,不怎么爱吃青菜。   可后来也不知为何,司俨突然就开始不吃肉了。   抚远王司忱觉得男孩不吃肉,就无法习武且拥有强健的体魄,还曾让下人将肉强喂给司俨过。   可司俨纵是咽了下去,却还是会将那些肉都吐出来。   抚远王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在东海寻了一种油脂较为丰富的鱼类,隔一日便命庖厨烹之,让司俨吃下。   而司俨虽不吃畜类的肉,但鸡卵和虾贝一类的荤物却多少能吃一些。   所以司俨如今也生的身量高大,骑射之功样样不落。   裴鸢边嚼着嘴里焦香的炙肉,仍对司俨不吃肉的事难以置信。   裴猇也明显被惊住了。   肉这么好吃,怎么有人会不喜欢吃肉呢?   裴鸢吃了两条烤牛肋,果然便饱了,剩下的三条烤牛肋自是都被裴猇包圆。   她实则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对面的司俨。   常人在用食时,神态或多或少会带着些享受食物的愉悦。   而司俨的吃相斯文且优雅,就算这些食物于他而言是味同嚼蜡,他也会面不改色地将它咽下。   但终归,吃饭这件事于他而言,却更像是某种维系生存的任务。   *   那夜司俨做为来客初至府上,裴相便唤了裴鸢和裴猇去了正堂见客,顺道一起用食,可次日便无需如此。   裴鸢和裴猇一如既往,由着婢子将饭食送到他二人的住处,单独用膳。   司俨除却修缮督造宫殿,还有诸多公事缠身。   未央宫的石渠阁中藏着大量的古籍孤本,因着那场大火,许多书籍亦被焚毁。   司俨少时还在上京时,看过石渠阁内近三分之一的书,因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皇帝亦命他同学士一起整理和校勘书籍。   这段时日,班氏又在民间寻了几位医师为裴鸢诊脉。   可那些医师却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什么疾病之兆。   裴弼身任大梁的治栗都尉,掌盐铁农务诸事,恰逢上郡正大肆开凿漕渠,裴弼因而又出京去了趟上郡。   司俨同裴弼住在一处,她本想以看望长兄为由,顺便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再见司俨一面。   可兄长既是未归,她也不好贸然去寻司俨。毕竟二人不算相熟,且男女之间亦有大妨。   且司俨其人又总是早出晚归,裴鸢在偌大的相府内,都未曾偶遇过他。   裴鸢数了数日子,她已有七日都未见到司俨了。   没想到纵是他就住在相府之内,她还是寻不到机会去见他。   这日晴雪初霁。   裴鸢身着茜色舞裙,单脚点地,拧倾着娇小的身子,边曳摆着广袖,边做着大掖步转的舞步。   裴鸢闲在府内观察病状的这几日中,偶尔也会在暖阁中压腿练舞。   她在原地转着圈,采莲则在她不远旁为她数着圈数。   裴鸢想,她不该再坐以待毙。   若想再见到司俨,她应当主动出击。   “……十一、十二、十三!”   她的极限便是转满十三个圈,裴鸢听罢采莲最后的一声十三,终于稳稳站定。   随即便扬起了纤细的雪颈,摆出了提襟托掌的手位,亦微抬了眼眸。   她白皙的面容染上了自然的酡红,其上未施任何粉黛,却仍是天生丽质,初显倾城之姿。   裴鸢刚要询问采莲,她的舞步可有进益,却见采萍从外面归来,略有些兴奋地对她道:“小姐,大公子归府了。”   “兄长归府了?那我去看看他。”   裴鸢无从得知司俨的行踪,但她清楚若她这时去兄长那处,或许能见到司俨。   虽然这机会,有些渺茫。   裴鸢不欲耽搁过多的功夫,随意披了件狐裘便往裴弼的庭院奔去。   相府四处的秃树皆被雾凇挂枝,满目望去,一派晶莹澄澈之景。   裴弼刚刚归府,见裴鸢正小跑着向他奔来,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鸢鸢,你怎么来了?”   裴鸢望向了内室,却觉其内并无司俨的身影,她边掩饰着心中的失落,边回道:“我…兄长快成婚了,都不怎么同我和小虎亲近了。嫂嫂若是入府后,兄长会不会不理小虎和我了?”   裴弼无奈失笑,回道:“怎么会?”   裴相几年前同曲台属长定了桩亲事,裴弼要娶的便是这家的嫡次女,王氏。   裴鸢本是胡乱地寻了个借口,可既是提起了成婚二字,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一阵恐慌。   她忙抬首,问向裴弼:“兄长,那个颍国来的世子,是不是已经娶妻…或者有婚约了?”   裴弼并未对妹妹突然的问话怀有过多的怀疑,只如实回道:“妻室…应是没有。他若成婚,需得呈给上京鸿胪院,由陛下做主。”   裴鸢心中悬着的石子落了地。   还好还好,他没有妻子,也无婚约在身。   ——“那…那他有妾室吗?”   裴弼听罢,终于觉察出了妹妹的异样。   他面露疑惑,又问:“你对他很好奇?问这么多作甚?”   裴鸢只觉双颊烫红,却故作镇定地摇了摇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裴家男儿都很忠贞,都循一夫一妻制,很少有裴家男子会纳妾室。可我知道外男并非如此,便想问问……”   裴弼方才打消了疑虑,待沉吟片刻后,复道:“有无妾室…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裴鸢只觉自己的脸即要垮掉,却强迫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   ——“那…那兄长你帮我问问罢。”   裴弼无奈摇首,回道:“好。”   司俨有无妾室这事,现下悬而不决。   裴鸢再怎么掩,都掩不住心中低落。   她渐渐垂下了头首,却听见身前的兄长突然扬声道:“霖舟,正好你归府,我有事要问你。”   霖舟?霖舟是谁?   裴鸢扬起了巴掌大的娇美小脸,却见朝他走来的,竟是司俨。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天青色的深衣更衬得他皮肤冷白。   他站于皑雪之旁,气质疏离冷淡。   就像是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司俨那双深邃沉静的眸看向了眼前身量娇小的女孩,随即问裴弼道:“怎么了?”   裴弼亦看向了神态略有些忸怩的妹妹,回他道:“我妹妹想知道,你有没有纳过妾。”   “!!!”   裴鸢一脸吃惊地看向了身前的裴弼。   兄长他说话怎么能这么直接?!   都不给她留面子的吗? 第7章 国子祭酒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司俨墨黑的锋眉轻轻蹙起,略有些不解地问:“问我?纳没纳过妾?”   他看向了裴鸢赧然至极的小脸,眉目复又稍舒。   裴弼替裴鸢解释道:“对,她比较好奇,因为裴家男子从不纳妾,她便想知道外男是否同裴家人一样。”   裴鸢暗舒了口气。   幸而兄长把这话头给圆回来了。   ——“是这样吗?”   司俨身为诸侯世子,周身散着的气场并无上位者那般,总是稍显盛气凌人。可不知为何,他只消微微觑目,亦或是微牵唇角,便能给人以压迫感。   幽黑深邃的眸亦如潭水般,你虽看不破他的心思,但他却似是能将你的想法一眼看破。   裴鸢在司俨的注视下很不自在,却只得佯装如常,点了点头。   “没纳过妾。”   司俨回了她四个字。   话落,裴弼却瞥见,裴鸢的表情竟是释然了不少。   许是因为妹妹长大了,裴弼暗觉自己有些看不透她的心思了。   室外天寒,裴弼摸着妹妹的小脑袋,示意她同他和司俨一同入室。   裴鸢的唇角悄悄翘起。   兄长没赶她回去,她还能再同司俨相处一会儿。   裴弼的住处布置得很古朴,正逢午后,其内恰有婢子在煮茶烹茗。   待众人落座后,满室已是茶香四溢。   裴鸢安静地坐在了兄长的身旁,婢子很快为三人呈上了茶水。   纵是视线被氤氲的茶雾阻隔,裴鸢也不肯闭上眼目,放弃任何能悄悄观察对面男子的机会。   裴弼淡抿了口热茶后,便问司俨:“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归府了?”   裴鸢也轻啜了口茶,待放下手中茶盏后,便很专注地等着司俨的回话。   司俨语气淡淡地回道:“未央宫焚毁较为严重的宫殿皆已修缮完毕,惟剩之前坍塌的飞阁辇道。陛下说我还未休沐,便让我提前回来了。”   裴弼也知那日辇道坍塌一事,据说还死了几名经行的宫人。   裴弼复问:“那修缮辇道,还需多久?”   司俨回道:“不过两三日。”   裴弼轻啜了口茶,他虽知司俨天赋异禀,但对此事仍是难以置信。   “这么快?不过你修完那辇道之后,便该回颍国了罢?”   裴鸢听罢,心情是难以言喻的低落。   她刚寻到机会见他一面,他便要回颍国了吗?   裴鸢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端坐的司俨,却见他亦用那双沉静的眸看向了她。   她心跳一顿,刚想扭头避开他的注视,却觉他的眼中似是蕴了丝极为浅淡的笑意。   司俨随即又看向裴弼,回道:“还不能回去。”   裴鸢听罢司俨说,他还不能回去后,剪水眸中顿时又有了光亮。   裴弼的表情却渐变得凝重。   他觉司俨如今,大有被强留为质的态势,便又问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陛下封了我做国子祭酒。”   裴弼微诧,道:“祭酒?你要教学生了?”   裴皇后一直建议皇帝在石渠阁内兴办国子学,能在这处治学之人,除却宗室子弟和王侯之子,从三品以上官宦世家的贵子贵女经由严格挑选后,亦可入学修习。   且入学之年龄,不得低于十三岁,亦不可超过十九岁。   而国子祭酒身为国子学的主官,一般都为上了年岁的博学鸿儒。   可司俨刚值加冠之龄,面容也是极为年轻英俊的,却任了这国子祭酒一职。   裴鸢对此难以置信,她印象里的祭酒,都是些白胡子的老者。   只见司俨颔首后,略有些无奈地回道:“原本我并不需要教书,但有一个国子博士因醉摔伤了腿,陛下和殿下又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欲让我在那博士腿伤痊愈前,暂时任教。”   裴弼倒是对此事并无任何惊讶。   任教的国子博士,除却学识渊博,身份亦得贵重。   而司俨,哪样都符合。   裴弼仍记得,皇帝刚下令成立华林学省①时,司俨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也在那学省任职。   那华林学省中的鸿儒,一个个都生的眉发斑白,却因司俨的才智属实过人,对他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   国子学一般要设礼、乐、射、御、书、数六科。   裴弼知道司俨哪一科目都能授业,却不知他到底要教哪一科。   裴鸢也对此颇感好奇,便问司俨:“那世子…您要教什么呢?”   反正这六个科目中,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算学。   他只要不教这个,教什么都好。   司俨凝睇着女孩稍带着探寻的小脸儿,淡哂道:“算学。”   ******   五日后,上京又降瑞雪。   国子学正式在石渠阁兴办,裴鸢身为丞相嫡女,自是在入学的名册中。   裴鸢是第一次去国子学,她即要见到许多陌生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紧张。   但唯一庆幸的是,司俨又能在上京待上一段时日。   只是他身为祭酒,竟是要教她最不擅长的算学。   这日一早,裴鸢便换上了端庄大方的荷色曲裾。   她边对镜照着,便觉自己的身量并未长成,这本是最能勾勒窈窕身形的曲裾,穿在她的身上却是毫无起伏,亦无女子身形的窈窕曼妙。   班氏看出了女儿神色间的低落,便劝慰道:“等你再长大些,穿这曲裾定能很好看。”   裴鸢的小嘴于无意间撅起,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裴猇则在一侧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新换的那身直裾。   甭说裴猇自己嫌弃这身文质彬彬的打扮,裴鸢也觉得他不着袍袄戎服,反是如寻常公子一般穿着直裾,瞧着格外的怪异。   按说他常在军营,除却习武,治学之功也由班昀一手教授。   且他性情暴戾蛮横,虽达到了入国子学的一切要求,可裴皇后却担忧侄子会在国子学中惹是生非,便将他的名字从其上剔除。   可不知为何,裴皇后却又将裴猇的名字重新安排在了那名册中。   貌似这事还是裴猇自己争取的,裴相和班氏还同他约法三章,让他守规矩,莫要胡闹。裴猇亦在父母面前发了重誓,他二人这才同意让他和裴鸢一同去国子学治学。   班氏仍有诸多府中内务缠身,临行前,还对兄妹二人嘱咐道:“我已拜托世子,携着你二人一并入石渠阁上学,你们可不能太过顽劣,给世子添麻烦。”   裴鸢温顺地应是,亦是抑着内心的兴奋。   适才采萍还说,司俨的车马已然停在了阁门外,正等着她和裴猇。   待班氏走后,裴鸢便同裴猇往阁门外走去。   裴猇被两只摇尾吐舌的拂菻犬缠住了脚,裴鸢却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见到司俨,并未等他,便先往阁门外行去。   她甫一走到马车之前,司俨便掀开了车帷。   今日他穿了身荼色的深衣,外披墨色貂氅。   容貌是一如既往的清俊,虽是一身斯文且带着书卷气的儒者装扮,却丝毫不显文弱。   司俨薄唇微抿的弧度,衬得其气质冷静而克制。   那是一张极为惑人的皮相,裴鸢不知该怎样用词语来形容司俨的长相,脑海中却倏地想出了一个四字词语——   人间绝色。   虽然人间绝色这词,放在男子身上并不合适。   司俨看着裴鸢,先她开口,温声道:“上来罢。”   裴鸢依言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平素上马车时,需得由骑奴搀扶。   可今日,车厢内的男人却朝她伸出了手。   司俨在向她示意,他要帮她乘上这辆马车。   裴鸢犹豫了一下,却终是不顾少女矜持,将小手伸向了眼前俊美无俦的男子。   司俨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小心地往车厢内轻拽。   他修长的手几乎将她整个手掌覆住,裴鸢甚至能觉出他掌心纹路的触感。   她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却强撑着镇定,坐在了车厢的一侧。   裴猇这时也走到了马车前,他面色不豫地盯着司俨看了半晌。   司俨也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随后问道:“怎么不上来?”   裴猇乜了司俨一眼,随即将自己的爪子伸到了男人的眼前,痞里痞气地问道:“你怎么不扶我上去啊?”   司俨顺势垂眸,看向了男孩的手背。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兄妹二人的手实在是差距过大。   裴鸢的小手娇嫩且白皙,就同那凝水豆腐做的似的。   而裴猇的手,因着习武,不仅皮肤粗糙,其上还生了许多的裂纹和冻疮。   这时,裴猇看向司俨的目光已经带了挑衅。   他反应未及时,却没成想司俨竟是毫不犹豫地便握住了他的右手。   且裴猇刚欲将手抽回,司俨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反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裴猇使了些力气挣了挣,却觉自己竟是挣不开他。   他的眉毛不禁拧了起来。   司俨这腕力,明显是练过的。   且裴猇一向自诩武艺颇高,没成想力气竟是不敌这个模样斯文的颍国世子。   司俨已然拽住裴猇的手,将他往车厢内提,随即冷声命道:“上来。”   裴猇半个身子已然探进了车厢内,却觉司俨明明并未做怒,可那声‘上来’,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亦带着些微的压迫感。   不知为何,司俨看向他的墨眸,依旧沉静无波。   可却让人觉得暗黑无边,且幽邃得可怕。   裴猇只觉,司俨做此举的杀伤力虽不大,可那侮辱的意味却是极强极强的。 第8章 太子 他是她悄悄藏在心中的宝藏   裴鸢甚少得见裴小虎如此窘态,她本以为他会做怒,可裴猇虽阴沉着面容,却是安分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许是觉得自己尚不是司俨的对手,又或许是因为他答应了裴相,他不会惹事生非。   所以这一路上,裴猇都未再寻过司俨的麻烦。   马车的巨型木轮碾过石地时,作出辘辘声响。   裴鸢软小的耳垂上坠着一对连翘耳铛,在略有些颠簸的车厢内,她那耳铛也随之小幅度地摇曳着。   她的心旌亦在摇曳。   只同司俨这般安安静静地相处,便能让她心生满足。   她一抬眼,便能看见他。   原本去石渠阁治学这事于她而言,是件很痛苦的事,她厌恶早起,也因着贪玩不喜欢终日诵读修习。   可现下每日去治学的路上都有司俨相伴,这痛苦反倒变成了愉悦。   也变成了她清晨一睁眼,便期待万分的事。   车厢之内很是宽敞,司俨坐于另一侧,正面色平静地观察着身前的一对龙凤胎。   裴猇的面色一直发阴,双手环于身前,倒像是一只强抑着怒气的镇宅石狮,护在了他妹妹的身侧。   而裴鸢,则一如既往,是个模样温软且娇美的小姑娘。   她自小便被家人呵护善待,所以容易在陌生人面前害羞,性子亦很天真良善,单纯得就如一张白纸似的。   昨夜裴弼还同司俨谈起,裴猇应是担忧裴鸢会突患那奇怪的疾病,这才去求了裴相,也要去国子学修习。   而那日飞阁辇道坍塌之后,司俨本该去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暂住,却恰时在西市撞见了裴弼的车马。   他同裴弼旧交颇深,裴弼便邀他去相府暂住。   若按他以往的性情,定会将此事推拒。   可他适才在宫道上碰触裴鸢时,却发生了预知的怪事,他亦因此避了灾祸。   任谁都会设想,他会不会是与那裴家幼女有着某种灵异的联系。   司俨觉得这事并非是巧合,也想寻机再接触裴鸢,证实这件事。   可待他入相府暂住后,不仅公事缠身,且他当着裴弼的面,也不好主动靠近他的妹妹。   适才他握住了裴鸢的手,也是想再度观察,当他碰触她时,他是否还能再度预知未来。   可适才他握她的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次是怪事发生,这次是无事发生,可两件事加在一起,也无法说明什么。   或许他还得再想些法子去接近这个女孩。   但接近她时,还要保有分寸,不能让她觉得被唐突和冒犯。   这般想着,司俨的视线复又不自觉地往裴鸢的身上落去。   裴猇瞧见后,立即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   不经时,马车在未央宫的司马南门旁停驻。   司俨的面色依旧平静冷淡,却觉裴猇若是总守在他妹妹身旁,他还真不一定能寻到机会再接近这个女孩。   ******   三人一同进了未央宫,且行在上次裴鸢晕倒的宫道上。   待得入掖门之后,裴鸢便见十日前还是一片废墟的宫殿华阙皆都重新矗立在地。   掖门之西的玉堂殿、昆德殿,和掖门之东的宣明殿、广明殿亦同从前一样巍峨华贵,有数名匠人正为其上的重檐歇山之顶涂着漆彩。   裴猇之前没进过宫,自是不会对此有多惊异。   可裴鸢前阵子进宫时,满目望去之景,还是阖宫被焚的疮痍惨状。所以得见宫殿在这么短的时日皆都复原,她自是赞叹万分。   ——“世子,您真的好厉害!这么短的时日,未央宫就变得同从前一样了。”   司俨听罢裴鸢单纯且直白的夸赞,却是一怔。   从前自是也有许多人都赞过他,可那些却都是些官场上的奉承,他谦虚几句便也过去了。   可是在裴鸢、这个如白纸一样单纯的女孩面前,他若是再佯作谦逊,便显得有些矫作。   没成想他在这个小姑娘的面前,反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裴猇未等司俨回话,颇为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修房子吗。”   司俨见裴鸢瞪了裴猇一眼,却是语气淡淡地回道:“当年是我督造宫殿,如今宫帷失火,也是因为那时并未做好防火之措,我对此自是负有责任。”   裴鸢认真地听完他的回复,赞许似的点了点头。   待走过金马门后,矗立在沧池和清凉殿之旁的华殿便是众人治学修业的地点——石渠阁。   上午要授业的是经学博士,因着是头一日上课,那经学博士便欲从小经中的《尚书》和《论语》讲起。   裴鸢对这门课业持的心态还算轻松,因为她从前背过其中的几篇,也能将这些经书表达的含义尽数理解。   说来,太子阏临在未行冠礼之前,还曾师从于裴相。   裴相那时亦被皇帝封为当朝太傅,那时的裴相便百务缠身,偶尔得空时便会去东宫亲自授业于太子。而若是相府的政务过于繁冗,太子亦会入相府向裴相请教。   那时裴鸢年岁尚小,总是因着不能时常见到父亲而哭闹,还曾在裴相授业于太子时,闯进屋间内干扰过他们。   太子却并未因此愠怒,裴相也只是同她讲了些道理,并未严厉训斥她。   裴鸢那时刚刚识得几个字,太子也会在裴相忙碌时,亲自教她熟悉这些经书的要义。   实则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子年岁尚轻,却有帝王的阴鸷之气,且气度高鹜不凡,性情也比寻常的年轻男子要深沉强势许多。   而裴鸢与太子相处过几次,却觉得太子并不如外人传得那般可怕。   他修养甚高,待她的态度也算温和,并无什么储君架子。   太子在她的心目中,便如裴弼般,是个值得信任的兄长。   思及此,裴鸢和裴猇已被司俨送到了石渠阁处,而司俨上午虽无需授业,却还需去不远处的天碌阁同一众鸿儒修书。   石渠阁的正堂之内,置有檀木条案及锦绣茵席数十,正央放置的博山炉中亦焚着松沉旷远的檀香。   因着各家的贵子贵女都会携书童或侍女至此,他们随身提着的书箱中亦置有价格不菲的文房四宝,所以条案之上,并未放置任何笔墨或是绢纸。   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所以纵然来这儿上学的少男少女各自林立在正堂两侧,中间却并无帘幕阻隔。   裴猇是徐充仪所出的六皇子的伴读,待他寻到了位置坐定后,便自来熟地朝六皇子微扬了下颌,他并未对六皇子施礼,反是大剌剌地同人家打了个招呼。   六皇子面容青白,自幼体弱多病。   见气势风风火火且周身都散着戾气的裴猇坐在了他的身侧,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鸢隔老远便看见了这一幕,正暗暗失笑时,却听见有人在她耳侧唤道:“裴鸢,太好了,你也来国子学修习了!”   裴鸢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那人,是穿着一身绯色宫衣的五公主。   而她正是五公主的伴读。   裴鸢也略有些兴奋地会回她:“是啊,我也很高兴~”   话落,五公主便握住了裴鸢的小手,并往她的手中塞了块糖贻。   五公主是窦夫人所出,而窦夫人位份贵重,在未央宫中的地位,仅此于裴鸢的姑母裴皇后。   窦夫人的兄长掌管朔方上郡一带的州郡兵,在北需妨匈奴,于西又要惮于颍国抚远王的势力。   同班家一样,窦家也是将门世家,被皇帝倚重。   而后宫之中人人皆知,裴皇后同窦夫人表面和平,暗里却是不睦已久。   因为十余年前,窦夫人也曾是皇后的有力竞争人选。   但裴鸢却觉,大人间的恩怨并不妨碍她同五公主交好。   裴皇后也觉得小女孩之间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心思,也不阻碍她同五公主往来。   实则裴鸢的性情并不算外向,而五公主却肯主动同她交好,她亦很珍惜同五公主的友谊。   且五公主比裴鸢年幼一岁,裴鸢时常将她偷偷幻想成是自己的妹妹。   因为家中就她一个女孩,裴鸢一直很想要个妹妹,因而她同五公主相处时,也将她当成妹妹来照顾。   经学博士在上午讲了论语六则,裴鸢听得还算轻松,那白胡子的博士还问了她,何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裴鸢一早便知道这句论语的含义,待当着众人的面答完问题后,那经学博士捋了捋胡子,还赞了她一句。   裴猇则在上午就趴倒在书案,昏然而睡,任由那经学博士怎么唤,都唤不醒他。   此举惹得裴猇身旁的男孩皆都暗自失笑,裴鸢却直想找个地缝钻起来,她都不想再认裴小虎这个哥哥了。   及至午时时分,众人终于有了半个时辰的午休。   皇子和公主各回其宫,随他们的母妃一同用膳。   其余伴读的世家子弟则由宫人统一分发膳食。   裴皇后则派了大长秋来接裴鸢和裴猇,让她二人去椒房殿用午膳。   兄妹二人甫一出了石渠阁,便看见了身材圆胖的大长秋。   裴鸢很喜欢大长秋,他胖胖的身子软软的,抱起来格外的舒服,且大长秋对待她和裴猇的态度也一贯和蔼。   她刚要向他奔去,却见大长秋横了横目,他是在用眼睛向她示意,在宫里要注重礼节。   裴鸢只得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亦迈着小步向大长秋走去。   行至半路时,却见大长秋的神色微变。   随即,大长秋竟是突然朝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礼。   裴猇和裴鸢因而回身看去,却见身着玄色绀氅,头戴冕冠的太子正站在众人身前的不远处。   且他身后阵仗不小,跟了两个手持鲲翅扇伞的宦人,和几名佩刀侍从。   裴鸢和裴猇见到太子后,便也向他恭敬施礼。   ——“臣女,见过殿下。”   太子身量高大,面容冷肃,听罢裴鸢娇滴滴的这句话后,适才还略显沉重的眉宇间,竟是疏朗了些许。   太子唤了众人起身,随后问向裴鸢:“你这是要去椒房殿吗?”   裴鸢模样温驯,如实回道:“嗯,臣女是要同小…兄长去椒房殿陪娘娘用膳。“   太子和裴鸢讲话的语气,带着宫人罕见的轻松,复道:“正好孤也要去椒房殿看望母后,一同去罢。”   裴鸢或多或少,对太子阏临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只乖巧地又点了点头。   ——“走罢。”   语毕,太子顺势牵起了裴鸢柔软白皙的小手。   裴猇见状,复又蹙起了眉头。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亦垂眸看了看。   按说他于太子而言,也是小辈。   那么太子既是牵起了裴鸢的手,也该牵着他前往椒房殿。   倒也不是他裴少侠稀罕被太子牵,而是他觉得,自己的这双手虽然没裴小彘的那双手生得好看,但也不至于被这么嫌弃罢……   裴鸢觉出裴猇并未跟上,待回过身后便唤他:“小虎,你怎么还不过来?”   裴猇没有理会妹妹的呼唤,反是将自己的手复又上下翻看。   嗯,是得涂点冻疮了。   今晨那司俨瞧见他的手时,也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牵。   他和太子都不愿牵他的手,定是嫌弃他的手难看!   ******   裴鸢和裴猇午间休息的时间有限,待在椒房宫用完午膳后,兄妹二人又要忙不迭地奔往石渠阁去修习下午的课业。   实则二人在椒房殿用午膳时,都不甚自在。   裴皇后实则是皇帝阏泽的继妻,而太子的生母早已故去,二人虽以母子相称,但说话间却不甚自然。   太子待裴皇后的态度虽然恭敬,却也透着淡淡的疏离。   待裴鸢回到石渠阁的桌案前坐定后,心里却有些矛盾。   她既喜悦,又有些忧惧。   喜悦的缘由是,她下午又可以见到司俨了。   而忧惧的缘由自然是,她要修习近一个时辰的算学。   五公主似是也对这一科目颇感畏惧,还同裴鸢互相对视了一眼。   昨夜裴鸢还询问班氏,为何她要学这算学。   班氏同她耐心地说,改日若她嫁为人妇,成了一府主母,总要操持阖府钟馈,亦要时常打理账目。   而做好这些,都需要运用算学的知识。   如此才能常葆精明,不会被下人诓骗,亦能帮扶夫君管好内务。   裴鸢正胡思乱想着,却觉周遭贵女的神色竟是突然有异。   她们都被教习姑姑悉心教导,断不会轻易失了仪态。   可裴鸢却明显听见,有人似是低呼了一声。   她抬眸看去,却见原来是司俨携着两名书童入了阁内。   那般至简的玄端深衣穿在他的身上,可谓颀身秀目,仪质文雅,不似人间应有的清俊。   可他的相貌却又稍显阴郁冷厉,与他的气质又存有矛盾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复杂性,他才时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裴鸢悄悄地抿起了唇角,实则在瞧见旁的女孩惊羡于司俨的外貌后,她是有些高兴的,可却又存了些旁的小心思。   司俨是她秘而不宣,悄悄藏在心中的宝藏。   可她又希望,独她自己,才能欣赏这个宝藏。   在场诸人,俱都知晓司俨的实际身份是颍国世子,所以待他开始教授算学时,这些少男少女们对他的态度也更恭敬了些。   算学包括的科目有《五曹》、《周髀》、《五经算》、《张丘建》、《九章》、《缀术》和《三等数》等书目。(1)   而司俨只是代那祭酒博士授业一段时日,便欲先教一众生员《九章》中的内容。   ——“《九章》,即为其书名,共有九卷。而我应该只会教授你们前四卷的内容,剩下的五卷,便在博士祭酒的腿伤痊愈后,再传授于你们。”   阁内的生员齐声应道:“是。”   司俨在正式授课之前,决意先将他要授业的这四卷内容,大抵同这些生员讲诉一番。   便道:“待修习第一卷 方田之后,你们便会知晓,何谓加减,何又谓之积幂。若物之数量非悉全者,又何谓子母和约分。”   裴鸢听到这处,连眨了数下眼睛。   她觉她现下,还算勉强能跟得上司俨的讲授。   只见司俨站在堂前,又命两个书童在他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不同种类的谷物。   裴鸢微微探身,见那案上大抵有贡米、麸米、糙米、熟菽、粺米等十余种谷物。   随后司俨又道:“这案上的谷物,价钱各不相同。而待你们修习完第二卷 栗米后,便能因物成率,平其偏颇,齐其参差。”(2)   裴鸢听到这处时,已经有些糊涂了。   实则班氏在私下时,也曾想教她一些算学的知识,可是裴鸢对此总是很排斥,班氏又一贯娇惯她,也从未逼迫过她去学。   裴鸢心里有些懊悔,若当时她能刻苦些,让母亲教她一些算学的常识,她便不会同现在似的,觉得司俨讲的一切,都如天书般难懂。   她强自镇定地翻了翻案上的《九章》,可书里尽是些习题,她越看越觉得头脑发懵。   阁外的冬雀正在啁啾啼鸣,裴鸢表面一切如常,心里却是痛苦万分的。   为什么会有算学这样的科目?   为什么她要学这些难懂的玩意?   而最最最让她受不了的,绝对是教她算学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大抵将《九章》的前四卷的内容交代一番后,便开始教授第一卷 方田的内容。   裴鸢很认真地在听他讲,她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反应不如其余的贵子贵女快。   她在心中祈盼着,只要司俨不问她问题就好,她还能装成听懂的样子。   待司俨讲罢这些数理,便给在座生员出了一题。   该题的题目为:今有田广七分步之四,纵五分步之三。问:田为几何?(3)   裴鸢正拿着毛笔,假意在绢纸演算着,却觉,她周遭的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待她缓缓抬起了小脑袋后,不禁呼吸一窒。   司俨已然站在了她的桌案前,嗓音温沉地命道:“你来答一下罢。” 第9章 补数学 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石渠阁内那么多的生员,司俨怎么就单独叫她来回答了?!   裴鸢有些欲哭无泪。   实则司俨在授业的过程中,也是由简入难的讲授,适才也为众人讲了类似这题的算法。   可司俨最开始讲的东西裴鸢便没听明白,无论是那田亩的纵广,还是步和亩之间的某种换算。   她还未弄清楚前面的知识,司俨便接着往下讲了。   裴鸢深屏呼吸,从案前站起了身。   她现下都不太敢掀眸去看司俨的表情,她生怕司俨会嫌弃她蠢笨,也怕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地听他所讲的内容。   裴鸢侧身看了眼身旁的五公主,想要向她求助。   五公主见状,则一脸惊恐地摇了摇头。   裴鸢暗暗叹气,实则她问五公主之前,便没抱太多的希望。   她也只是想再挣扎一下。   ——“想出来了吗?”   司俨复又问她。   这时裴鸢方才抬起了小脑袋,看向了身前的男人。   司俨待她的态度并不严厉,反是极为耐心且温和的。   可裴鸢还是觉得鼻间一酸,眼眶也倏地变红,其内还蕴了些清泪。   她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了如此沉重的挫败感。   她是真的算不出来那题的结果,也是真的听不懂司俨适才讲的内容。   司俨见面前女孩的眼圈微红,原本明媚开朗的模样也变得可怜兮兮的,便有些弄不清缘由。   他觉自己待她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无寻常师长待学生的威严。   且他唤她作答的缘由,也是因为这满室的生员中,他惟认得裴鸢和裴猇,便想着寻个自己熟悉的孩子。   司俨语气温淡地对裴鸢道:“没事,坐下罢,再好好想想。”   裴鸢模样温顺地点了点头,复跪坐在了锦绣茵席上,可待她坐定后,她却不敢再抬首看他,只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一直盯着案上的《九章》。   女孩心中能够确定的是,如果教她算学的不是司俨,而是其他人,那她若是碰到今日这种情况,充其量也只会觉得心生窘迫,而不会如现下这般伤心万分。   司俨让裴鸢落座后,又随意唤了阁内另一处的世家子作答。   那世家子反应极快,立即便张口将那题的答案说了出来:“三十五分步之十二。”   五公主瞧出了裴鸢心情的低落,还递了她一块绢帕。   裴鸢接过了那块帕子,却并未落泪,反是将那些眼泪儿和委屈都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黄昏将至,幸而今日的算学课程终于完毕,且三日之内,她都不需要再被司俨传授算学。   待裴鸢终于熬到了回府的时辰时,裴猇却几乎睡了一整日,他对适才发生的事也自是毫不知情。   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司俨身旁,并肩行在未央宫通往司马南门的青石板地上。   冬日的裴猇总是格外嗜睡,他如行尸走肉般随着裴鸢和司俨走着,并时不时地打着哈欠。   夕日将坠,流云伴着瑰丽的霞光在天际四下浮动。   司俨浓长的鸦睫微垂着,侧颜精致且立体分明,俊昳的五官无一不让人心动。   裴鸢正悄悄地看他,司俨似是感受到了女孩的注视,便在原地停下,亦微微转首看向了她。   裴鸢因而飞快地错开了视线,佯装淡定如常。   裴猇虽意识不清,却也眯着眼停了下来,脑袋亦耷拉着,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你很怕我吗?”   司俨问道。   裴鸢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怕你。”   司俨注视着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复问道:“我适才对你很严厉?”   不知是不是夕日余晖落在了她的身上,他觉,裴鸢的双颊也泛起了淡淡的酡红。   女孩抿了抿唇,软声回道:“没有,没有很严厉。”   司俨见裴鸢鬓边的发钗稍有倾斜,便伸出了手,神情专注地帮她将那钗子扶正。   两人的距离于顷刻间变得极近,裴鸢亦嗅见了他广袖上的柑枳之香,她飞快地眨了数下眼皮,亦暗暗深掩着心中突涌的悸动。   待将那钗子扶正后,司俨的语气稍带着释然:“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裴鸢以极小的声音回道:“没有,您没有将我惹哭,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随即,裴鸢赧然地垂了双眸。   终归,司俨还是要替那博士祭酒授业一段时日。   她适才也并未哭泣,因为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无论如何,她都得想些法子,精进一下算学这门科目。   ******   旬日过后,国子学的生员可得休沐一日。   这日上京晴阳覆雪,天朗气清。   裴鸢在休沐的这日,却难得起了个大早,并未贪睡赖床。   采萍和采莲在铜镜台前帮她整饬妆发时,俱都惊异万分。   小姐竟是在辰时之前便起身了,还真是稀奇!   裴鸢这日穿了身蕊黄色的三裥褶裙,柔软浓密的鸦发绾成了垂鬟分肖状,因着大梁以梅插髻的雅好巍然成风,今晨婢子刚撷的雪梅亦被星星点点地缀在了小美人儿的发间。   这般新妍娇嫩的颜色,却更衬裴鸢的肤色匀净且白皙,她皎丽的小脸儿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依旧是眉目如画,雪肤花貌。   女孩的三庭五眼生得异常精致,时常给人以惊艳之感,可整体看来,却又是让人觉得极其舒服的温柔长相。   待裴鸢整饬好衣发后,裴猇仍在室内的次间熟睡。   裴猇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呼吸沉沉。他的睡相透着凶蛮,横亘于眼上的断眉也充斥着戾气。   裴鸢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他:“小虎~”   裴猇听罢,蹙着眉头翻了个身,并没有搭腔。   裴鸢复将说话的音调抬高了几分,又唤他:“小虎!”   裴猇方才一脸怒容,且极不情愿地从榻上坐起了身,语气不善地问她:“时辰还这么早,你不多睡一会儿,折腾我做什么?”   裴鸢笑嘻嘻地回道:“小虎,你教教我算学罢~”   说来裴猇几乎未怎么听过司俨授课,可在算学的修习上,也要比她强上数倍。   裴猇复又躺回了床榻,亦将衾被盖在了头上,他睡意未消,只悻悻反问裴鸢道:“你怎么不去寻娘教你?”   裴鸢同他解释:“近来年节将至,娘她很忙的。”   裴猇冷笑一声:“那你哥我就不忙吗?”   裴鸢的声音低了几分:“我看你不怎么忙,一有时间便在睡觉......”   裴猇没再理会裴鸢,反是又阖上了双目,即要再度睡去。   “小虎~~~”   裴鸢的声音带着撒娇且讨好的意味,可裴猇却仍是无动于衷。   裴鸢见裴猇如此麻木不仁,终于忍无可忍,便绷着小脸儿又道:“裴小虎,你再不起来,我放狗咬你了!”   裴猇这才不情不愿地再度起身,亦用眼瞪了裴鸢一下。   裴鸢则命采莲和采萍将她特意寻的酱肉和烧饼拿到了裴猇的眼前。   裴猇嗅到了肉味后,表情才稍稍平和了些许。   裴鸢亲自帮他制了一份烧饼夹肉,神情谄媚地递到了他的嘴边。   裴猇禁不住诱惑,嗷呜一声,咬了一口。   烧饼外酥内软,酱肉亦很入味,且吃起来丝毫不柴,既有肉的韧劲,又不让人觉得费牙难嚼。   裴猇刚要去咬第二口,却见裴鸢微扬了小脸儿,将那烧饼夹肉从他嘴边移了数寸,略有些得意地同他讲着条件:“你既是吃了我的烧饼夹肉,便要教我算学。”   裴猇厌恶受人威胁,可碍于这烧饼夹肉实在是过于美味,最终只得妥协,边愤愤地抢过了裴鸢手中的烧饼,边道:“去将《九章》拿过来,本少侠今天心情好,便教教你罢。”   裴鸢立即兴奋道:“谢谢小虎。”   采莲和采萍退至一侧,却见二公子起先的态度还算得上不错,可待他吃完那肉饼之后,却渐渐失了耐心。   ——“你怎么就弄不明白?我都跟你解释了多少遍了?”   裴鸢听着裴猇凶蛮的语气,神情略有些委屈,小声道:“你…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裴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弄懂了第一卷 的内容。   而司俨已经讲到了卷二的内容,那卷二的内容实则是讲,各种各样的栗米和稻谷之间的换算方法。   裴鸢前几日听完司俨所讲,却又开始糊涂上了。   裴猇的面色难看至极,一是因着困倦,二则是因为他属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裴小彘这个迷糊精几欲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他只想赶快摆脱她,也想再好好地补上一个回笼觉。   思及此,裴猇随意披了件外氅,丝毫不顾裴鸢和室内婢子的诧异目光,便如疾风一般,飞快地奔出了内室。   ——“小虎,你等等我,你怎么跑了?”   裴鸢亦哒哒地跟在了裴猇的身后。   只听裴猇边跑,边回她:“兄长今日应是休沐,我去寻他,让他教你。”   裴鸢忖了忖,却觉裴猇说的法子也并无不可。   兄长起码比裴小虎有耐心多了,且兄长也定比裴小虎聪慧不少。   只要不是司俨教她便好,她在裴猇和裴弼的面前表现得多蠢笨,她都不会在意。   可是她绝对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是,司俨会觉得她蠢笨。   相府的阁门之后,有一唤做见心斋的圆型环廊。   这见心斋依锦鲤圆池而建,廊下亦安有亭台水榭。   穿过其中的知鱼亭,便可最快到达裴弼的住处。   裴猇甫至见心斋旁,却觉出了周遭的异样,便停住了奔跑,眸色微觑地环顾着四周。   他觉四处枯树的枝桠不会无端款摆,如此,定是有外人闯入了相府之中。   思及,裴猇稍施轻功,便在裴鸢惊奇的目光中,纵身跃上了亭檐。   他凝眉瞭望了许久,却丝毫都寻不到外人的身影。   真是奇了怪了。   而裴鸢,在裴猇刚一跃上那知鱼亭时,便注意到了静站在环廊之下的司俨。   司俨亦看向了她的方向。   裴猇这时从亭上跳到了地上,待看见了司俨后,便同裴鸢一同走到了司俨的身前。   司俨问向二人:“你们怎么跑到这了?”   裴猇一脸不屑地回道:“废话,这是相府,我和她自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裴鸢如实回道:“我和小虎准备去寻兄长。”   她这话未说完整,实则这话应是:我和小虎准备去寻兄长,好让他教我算学。   司俨道:“可你兄长不在府上。”   言罢,裴鸢的小脸儿一下子便垮了。   裴弼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府,若他很晚才能回来,那她便惨了。   她明日,可就又要去石渠阁治学了。   裴猇听罢司俨这话,面色却比裴鸢的还要难看,甚至可谓是沮丧。   他看着身量颀长高大的司俨,见他似是在闲赏游鱼,也并无旁的公事缠身,不禁心生一计。   这个颍国来的世子不正是教算学的吗,把裴小彘推给他,他便能解脱了!   裴猇扯了扯唇角,随即对司俨道:“颍国来的世子,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不如教教我妹妹算学罢。”   裴鸢听到这话,水盈盈的眸子即刻睁大了好几分。   不不不,她可不想让司俨教她,他会嫌弃死她的!   司俨看向了神情有些躲闪的女孩,嗓音温淡地问道:“需要我教你吗?”   裴鸢这时同他四目相对,也不知为何,她只觉得他那双墨黑且沉静的眼,竟是带了些许的蛊惑意味。   可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教她。   裴鸢下定了决心,亦决定拒绝司俨的好心之举。   没成想,话一出口,却便成了——   “需要。”   眼见着裴猇笑意渐冉,裴鸢却慌了阵脚。   她怎么能口误?怎么就少说了个不字?   裴鸢慌忙解释:“我…我想说的是不需要。”   司俨面色未变,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只又问道:“不需要?”   裴猇却呲牙咧嘴地将裴鸢推到了司俨的身前,随后道:“不,你需要!让他好好教教你算学,学到傍晚再回来,快去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裴鸢:“……”   裴小虎这厮为了睡觉什么都不顾了,就这么把她给卖了。 第10章 修罗场 这两个狗男人!   如此反复了多番,裴鸢也不好再拒绝司俨的好意,待裴猇逃离见心斋后,只得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安安分分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后。   司俨为人很讲分寸,裴相和班氏仍在相府,在单独教授裴鸢算学前,他还寻了婢子同班氏通禀了这事。   因而,班氏还派了些相府婢子到见心斋处伺候,那些婢子亦将毛绒绒的兽皮茵席铺在了知鱼亭的地面,还在其内置了炭火燃得很旺的炭盆,生怕自家小姐会在冬日着凉。   裴鸢因着适才的疾奔,垂鬟之上缀着的星点雪梅也变得散乱,甚至有几朵还落在了她的肩头处。   二人在环廊下的知鱼亭中坐定后,司俨觉出了对面女孩的局促和紧张,便温声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裴鸢听罢,垂着头首微转了转眼眸。   实则她不懂的东西也不算很多,之前司俨讲的第一卷 ,她前阵子终于将其弄懂,可他讲的第二卷,她却几乎都没怎么弄懂。   裴鸢如实回了司俨,司俨随即便耐心地将《九章》的第二卷 内容同女孩又讲了一遍。   男人的墨发只用青玉冠单束,面容冷隽英俊,可谓匀净无疵。   他坐的方位,正迎着较为刺目的阳光。   司俨却并未因此觑目,他墨色的瞳孔在日头下也被映得稍浅稍淡了几分。   裴鸢边听着他的讲授,边也觉出了旁的婢子也在悄悄地打量着司俨,她们眼中也或多或少流露了些许的惊羡。   这也是她不想让司俨教她算学的主要缘由,他若单独对她授业,她的心思肯定不会放在治学上,而是都会放在他的脸上!   裴鸢强迫自己要专心、要专注,不要走神。   不消片刻,司俨已经将第二卷 的内容讲罢。   ——“我适才所讲,《九章》一书中也有记载。”   裴鸢回过神来,赶忙点了点头,作为附和。   司俨随意又择了一题,该题的题目为:“今有菽七斗八升,欲为栗,得几何?(1)   待司俨出完题后,便道:“算一下?”   裴鸢的神情有些懵然无助。   她就是不懂这些米粮之间该怎样换来换去,这第二卷 ,通篇也都在讲何谓是“率”。   可她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率”,她觉“率”这个概念实在是太抽象难懂了。   裴鸢沮丧地垂下了小脑袋,讷声回道:“我算不出来…我不是很聪明,您别生气……不然还是等我兄长回来,让他教我罢。”   随即裴鸢又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可他的面庞上,却丝毫都未有半分的不耐,亦或是失望。   男人的眉眼依旧冷峻,神色平静如常,语气温淡地回道:“你学不会,是我教的不够好,不是你不够聪明。”   “我……”   裴鸢完全没料到司俨会这么说。   他太温柔,太有耐心,这样的他更让她不知所措了。   裴鸢对司俨其人,仍是不够了解,她只知旁人都说他自幼便才智过人,是国之大器,亦是天下奇才。   但当她想透过旁人,多了解他一些时,却觉得她们每每提起抚远王父子时,都面有忌讳。   而抚远王在上京的风评亦是极差,裴鸢甚至还听到过一个骇人的传闻——   说抚远王司忱曾因醉杀过妻子,而且还不只杀过一个。   司俨这时复将手中毛笔沾了沾墨,将上京一地的米粮价钱都写在了绢纸上。   裴鸢垂眸看了看他笔逢遒劲的字迹,只听司俨又问:“积幂会算吗?”   裴鸢点了点头,回道:“会的。”   只要不是太大的数目,她还是会算的。   司俨随即用指点了点《九章》中的一段话,那话即为第二卷 的要术,原文为:‘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以所有率为法’(2)   “这话还真是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听着司俨略有些幽幽的语气,裴鸢复又看向了他,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却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惊异。   司俨又道:“这话都是一些白胡子老头编纂的,他们就喜欢写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以往稍显沉郁的眉目之间,也难得有了符合他年岁的意气。   不像平素那般,总是表现得过于成熟和稳重。   裴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好笑,便用小手掩着双唇,低笑出声。   她笑出来后,便不紧张了,也觉得同司俨之间的气氛没那般尴尬了。   司俨见女孩的情绪终于放松,便在绢纸上写了如下的文字——   菽 栗   —— ——   七斗八升 六十三   随后,他示意裴鸢,将菽同六十三做积,再用积除以七斗八升。   裴鸢听话的照做后,将结果算了出来,以极小的声音又道:“是…九斗,八升,二十五分升之七。”   司俨听罢颔首,赞许似地回道:“算对了。”   裴鸢心情一下子便雀跃了起来,她竟然算对了!   司俨边点着绢纸上的字,又道:“日后便用我适才教你的法子,将左上右下做积幂,再除以左下,不需再用《九章》上的要义来算率。”   裴鸢兴奋地点了点头,她依着司俨的法子,复又算了数十道题,都得出了正确的结果。   看来算学也没她想象的那么难!   思及此,裴鸢掀眸,面带感激地看向了司俨。   裴鸢学会了这一算法后,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   时值午时,婢子便端来了裴鸢一早央求班氏备下的酱肉和烧饼,好让二人当午食用。   司俨依旧不吃肉,只吃饼。   裴鸢则小口小口地咬着烧饼夹肉,不时地悄悄去看司俨斯文的吃相。   二人稍作休息后,司俨还主动提起,要提前教她第三卷 的内容,这样她于次日在石渠阁听课时,便能轻松不少。   裴鸢心道自己真是幸运且寻到了宝,可待吃完肉饼,亦用玫瑰水漱了漱口后,她竟是觉得异常的困倦。   婢子们将热茶和剩下的烧饼撤了下去,待司俨再度授业时,裴鸢听着他温沉如罄的嗓音,却觉她那薄薄的眼皮正在上下打着架。   虽然现在是在深冬,可今日的日头却很是明媚充足。   在茶足饭饱后,那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身上,让裴鸢觉得属实困倦。   裴鸢只觉得耳畔司俨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小脑袋亦是越来越低。   半晌之后,裴鸢娇小的身子终是趴在了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她清醒过来后,已是未时三刻。   斑斓的锦鲤仍在潭中欢快地游着,潭水之上也落了些积雪。   裴鸢揉了揉眼睛,耳畔也听见了身侧婢子们的低笑声。   她觉自己肩头那处稍重,待侧目看去时,却见原来是司俨将自己的墨色貂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裴鸢的周身都被柑枳香那松沉且略带着微苦的气味缠裹,因着她披着貂裘睡去,所以并未着凉。   女孩刚刚睡醒,意识还不甚清醒,只用白皙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司俨静默地看着她那娇气的模样,却未发一言。   裴鸢这个小姑娘被家人保护的太好,心思也过于单纯,就如一朵在温室长大的娇花,从未捱过风吹雨打。   她父母应是为她筹算好了一切,如她这样性子温软的娇弱女孩,若落得个远嫁得下场,对她家人而言,是件挺可怕的事。   若她远嫁的那个男人还是个心思深沉诡谲,且位高权重的男人,她不免又会被那样的霸主肆意摧折。   裴鸢活到这么大,应该都未出过上京城。   所以,依她这样的性情,她父母应是舍不得让她远嫁的。   而今日他同她接触了这么久,却还是未能再度预知未来之事。   或许上次那事,真是巧合。   思及此,司俨见身前的女孩终于清醒,且有些赧然地同他认错道:“对不起,世子,我错了…我不小心睡着了。”   司俨淡淡回道:“无妨,小孩子午后总会困倦些。”   裴鸢听罢,却怔了一下。   小、孩、子。   这三个字如三颗重石般,一字一句地敲在了她的心头处。   裴鸢的心中突然有些发涩,她想起几日前她穿那身曲裾时,还是一副干瘪无波的模样,毫无属于女子的窈窕身形。   纵是想起了这事,裴鸢却还是细声细气地违心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三岁了,上京有的女孩在这个年岁,都能嫁人了……”   司俨有些失笑,不禁又道:“可你不是没嫁人吗。”   裴鸢不知该怎样回他,只将盈盈的眸子复又垂下。   不过他这样说,也如常理。   司俨他又不知道,她悄悄藏的那些小心思。   ******   次日在石渠阁治学时,裴鸢难能在算学课上感到轻松,她不仅能听懂司俨讲授的一切,还比寻常的生员反应更快。   怨不得旁人都说,司俨依靠其才智,很容易便能在任何领域都达到登封造极的地步。   他从前也未任过类似于夫子的职位,现下也只是替那有腿疾的博士祭酒暂时授业,却连教会她算学这事都能做到。   上午的算学课业终罢,想着一会便能到椒房殿同裴猇用精致的宫膳,裴鸢的心情有些愉悦。   她本以为这一日便会这么开开心心地渡过,却没成想裴猇却又开始搞起了恶作剧,大长秋还未至石渠阁迎她二人,裴猇却趁她不备,扯下了她发间的珠花。   裴鸢毕竟是小孩心性,也极容易被裴猇惹怒,便想都未想地要追上他,想着夺回他手中的珠花。   却没成想还未追上几步,她却被青石板地上的一颗石子绊到,因着她适才在疾跑,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也自是反应不及。   裴鸢的两条小短腿一弯,随后便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裴鸢低呼一声,莅了这重重的一摔,她觉自己的脑袋也倏然发晕,眼前也不断地冒着金星。   跟在她身后不远的采莲见状,忙唤道:“小姐,您没事罢。”   裴鸢摔得痛极,有些说不出话来,她上下翻看了番自己的手心,见上面只是沾上了些泥土,却并未擦破皮。   她自己刚要从地面爬起来,却见有人朝她伸出了手。   那人的冕袖上,织锦繁复且华丽至极。   裴鸢抬眼看去,见向她伸手的人,竟是太子阏临。   采莲已然走到了裴鸢的身旁,见太子既是有扶自家小姐起身的念头,自是不敢再贸然上前。   太子温声道:“孤扶你起身。”   裴鸢心中正有些犹豫着,却觉自己的右手已然被人牵起,且自己的身子亦被那人提拽了起来。   她侧目看去,却见当着太子的面,将她扶起来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身为诸侯王世子,却然身份尊贵。   可在身为储君的太子面前,他依旧需要对其问安施礼。   但司俨却明显没有要这么做的意图,只低声问向裴鸢:“没事罢?”   裴鸢神情懵然地摇了摇首,待她回过神后,却见太子适才还算温和平静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阴沉可怕了许多。   而司俨的面色虽依旧如常,眉目亦无任何阴鸷之色。   可不知为何,裴鸢竟是觉得,他周身的气场蓦地凌厉迫人了许多,全无平日的斯文和温雅。   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倒像是有什么旧仇似的。   裴猇这时也跑回了众人所在之地,他自是也觉出了司俨和太子阏临之间的那种奇怪气氛。   可他的关注点,却全部都放在了司俨牵他妹妹的手上。   好啊,他现在终于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司俨和阏临这两个狗男人,他们都想占他妹妹的便宜!   裴猇立即将右手摆出了手刀状,随即便猛地向司俨的腕部击去:“松开我妹妹。”   司俨垂首看向了一脸怒容的裴猇,也渐渐松开了女孩纤软的小手。   他甫一松开裴鸢,裴猇便拉着她远离了他数寸距离。   这时,太子身侧的宦人沉声对司俨呵道:“大胆!你一藩王世子,见到太子殿下为何不问安施礼?”   司俨这时方才仪质温雅地对太子揖了一礼,低声道:“臣,见过殿下。”   实则司俨的语气无波无澜,那双墨黑的眸瞧上去亦无任何的情愫,可看在太子及其宦人的眼中,却或多或少带了几分衅意。   自古强者必反,而颍国势大,历史上也从未有任何一个藩国会如颍国一般,对中央皇朝造成如此之大的威胁。   阖宫诸人皆知,皇帝和太子在未来的某一日,必然要采取削藩之措。   而颍国的抚远王父子,也早晚要篡逆谋反。   众人皆都看着司俨和太子,却无人注意到太子的身后,站着一个医者装扮的青年男子。   原来太子阏临终于在深山中寻到了那位隐居的神医亓官邈,他适才也正要带亓官邈去建章宫为皇帝诊疾。   亓官邈外表谦逊,有着医者的内敛。   可他却一直用眼,在悄悄地观察着司俨。   亓官邈医术高超,亦会周易卜卦之术,他曾卜出,自己的阳寿只有三十六年。   若想长寿,需得傍上身萦紫瑞之气,且骨有真龙之格的男子。   换言之,他需要傍上一个未来能做皇帝的人,方能长寿。   而且,傍上那人后,亓官邈能活到一百六十三岁。   且那做皇帝的人,还必须得能统一中原,不能如阏家父子一般,虽看似问鼎中原,面临的局势却是藩镇割据,处处受到颍国抚远王的威胁。   亓官邈原本也想着投奔过阏氏父子,可他却未在他二人的身上,发现任何真龙之格。   他也不知该去哪儿去寻那有真龙之格的男子,本以为自己只能活到三十六岁,可今日他竟是找到了能助他活到一百六十三岁的人!   那人便是颍国世子司俨,他便是将来会问鼎中原的大一统君主。   这个颍国世子外表温雅清俊,喜怒不浮于色,亦从不外露野心和锋芒。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实则是个权欲熏心,做事极其狠绝的男人。   亓官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加确定了司俨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有着真龙之格的男人。   只要他在他身旁做事,傍上了他的龙气,他便可以不用早死,还能活到一百六十三岁!   但是,亓官邈不能将窥得的天机同任何人说。   若他泄露天机,便会折损寿元。   亓官邈内心是波澜起伏,激荡万分,可外表仍装成平静的模样,安安分分地站在了太子的身后。   皇帝还在建章宫等着太子和亓官邈,太子因而并未同司俨过多纠缠,只在临行前面色不豫地又看了他一眼。   亓官邈临行前,也悄悄地将眼又瞄向了司俨。   司俨面色无波,但他自是觉出了太子身后的医者一直在暗暗打量着他。   他觉这医者的行止属实怪异,心中也是顿生疑窦。   ******   待一日课业终罢,司俨仍需在宫中同鸿儒修书,所以这番,他并未同裴鸢和裴猇一同归府。   裴鸢在回府的路上,还一直在想着午时发生的事。   待归相府之后,裴鸢打听到,裴弼今夜在府上,并未外出。   裴鸢便在用完晚膳后,去了趟裴弼的住处。   她觉得裴弼同司俨交好,那他应该知道,太子和司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弼难能见妹妹过来一趟,不禁问道:“鸢鸢,你怎么又来寻我了?”   裴鸢便将上午发生的事同兄长讲诉了一番,随后问道:“兄长,太子殿下和世子之前,是不是结过仇啊?”   裴弼听罢,眸色却是微变。   太子和司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是全然知晓的,甚至可以说,他还是亲眼见证的人。   可太子于裴鸢而言,也算是值得信任的兄长。   裴鸢的年岁过小,且性情过于天真良善,若他同她说出了二人从前发生的事,她会接受不了。   裴弼因而温声回道:“他二人啊,便同你和小虎似的,在年岁尚小时,总会起些冲突的。”   裴鸢听罢,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可她却觉得,兄长似是同她掩饰了些什么。   从前司俨和太子之间发生的事,裴弼并不想如实告诉她。 第11章 约会 快给你的小媳妇买一串糖葫芦……   裴弼见天色不早,便对妹妹温声道:“鸢鸢,早些回去休息罢。”   裴鸢乖顺地点了点头,待同裴弼告别后,她正依言转身想要离开这处时,却恰同刚刚从天禄阁归府的司俨撞了个满怀。   司俨的身上带着冬日的清寒,身量也属实比她高出了太多。   裴鸢仰起了小脑袋,见沉沉月色中,男人的容貌俊美得似是莅凡的神祇。   裴弼觉出了这处发生的状况,待走到二人身旁后,便温声责备裴鸢道:“怎么不看路?”   裴鸢乖巧地垂眸同裴弼和司俨认了错后,方才飞快地逃离了这处。   适才兄长又唤了司俨霖舟。   她前阵子才弄清楚,原来霖舟是司俨的表字。   霖为久旱逢甘霖的霖,舟则为一叶扁舟的舟。   裴弼还同她提起,好像司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为他起了这个表字。   裴鸢边小跑着往自己的住处奔着,边想起自己平日总是称司俨为世子,亦或是个“您”字。   可她也想唤他一声,霖舟。   四下并无任何人,只有她和地上的影子。   裴鸢因而小声地唤了一遍他的表字:“霖舟。”   她也不知是为何,只单单是悄悄地唤了这两个字,她便喜不自胜,亦觉得满心都被蜜淋了似的。   裴鸢复又在心里唤了数声,霖舟、霖舟、舟舟~   如墨一样的夜空倏地开始下起簌簌落雪,裴鸢仍在欢快地小跑着,她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   待裴鸢离了裴弼的住处后,司俨不禁问道:“你妹来寻你做什么?”   裴弼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实回道:“她想问问你和太子的往事。”   司俨听罢,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裴弼的右臂。   且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严肃了许多。   裴弼难能看见他的这副模样,不解地问:“你做甚这般看着我?”   司俨语气低沉地回道:“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你也不会落下这么严重的臂伤。也能如裴猇一样,入伍参军,报效朝廷……”   实则裴弼任治栗都尉一职,是退而求其次。   他在十多年前,原也是想同裴猇一样,跟着他外祖父班昀习武参军的。   可如今的裴弼,外表虽看似如常,与正常人无异。   实则,他的右臂早便伤了筋腱,提笔习字尚可,却不能提任何重物。   若要是个思想偏激的人碰到裴弼这种境遇,怕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兴许还会自暴自弃。   裴弼朗笑一声,宽慰司俨道:“你真的不必自责,我这胳膊又没断,再说若是真用它来换我挚友的一条命,也值了。”   说来裴弼刚刚认识司俨时,二人的年岁比这时的裴猇和裴鸢还要小。   那时司俨的母亲翁氏仍在人世,而抚远王司忱的内眷之间的关系,也比寻常人家复杂许多。   抚远王有两个妻子,翁氏为正妻,而平妻则为窦夫人的妹妹,窦氏。   十余年前,中原正值战乱。   当时的抚远王司忱还在割据徐州的诸侯手下做事,可他却被那诸侯怀疑有不臣之心,且那诸侯觉得司忱曾与还未称帝的阏泽暗中勾结,便对司忱动了杀心。   司忱提前察觉后,为了能顺利逃亡,不惜抛妻弃子,将司俨和其母翁氏扔在了徐州,自己则选择了连夜出城。   实则在此之前,司忱也曾抛弃过自己的孩子。   于乱世中的男子,都讲究一句话,这话便是:妻子如衣物,兄弟如手足。   所以,为了逃命,妻子和儿子皆可抛。   司俨从前,貌似还有一弟一妹。   他的妹妹在很小的时候便病逝了,而弟弟总是随着一家人四处奔走,又吃不到太有营养的东西,身体自小便很孱弱。   司忱第一次扔儿子时,也是在逃亡的路上,他租了辆牛车,可那牛车却缁重过负,若想疾驰需得抛下些东西。   眼见着敌人就要追上,若再不往下扔些东西,全家都要跟着丧命。   司俨之母翁氏似是看出了司忱的心思,她想保全自己的两个孩子,便准备自己跳下牛车。   司忱却制止了翁氏的行径,待他扔下了数个辎重后,牛车奔驰的速度还是不快,他便盯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老大聪明且康健,老二则病弱平庸。   司忱毫不犹豫,立即便将一脸惊恐的老二扔下了牛车。   裴弼曾在脑中幻想过该场景,老二身子病弱,且那牛车疾驰的速度极快,他被司忱扔下去后,八成当场就被摔死了。   当时司俨和其母翁氏会是什么反应,裴弼不得而知。   他曾尝试将自己置身在这样的场景中,却不敢往下深想。   裴弼的父母很是恩爱,他们亦很宠护自己的孩子们。   他无法、也不敢去想,若是裴丞相也如司忱般,就这么将他扔下了牛车,他会有多么的绝望。   司俨逃过了他父亲的第一次弃子,可却没逃过第二次。   徐州的诸侯发现司忱抛妻弃子后,却并未杀掉他们,而是让他们为奴为婢,做着最粗鄙的活计。   但司俨和他母亲在徐州却没有一直为奴为婢,没过多久,那徐州诸侯竟是准许司俨同当地豪强贵族的孩子一同入学堂治学。   那诸侯肯这么做的缘由也不必多猜,翁氏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她为了保护她的儿子,也定是用身体付出了代价。   而司忱逃亡后,便投奔了在司隶上郡一带割据的阏氏一族,司忱武力颇高,有勇有谋,也颇谙为臣之道,深得皇帝的信任。   司忱亦帮皇帝攻伐了数座城池,而后皇帝派司忱去攻打徐州,司忱大获全胜,且在一片尸身血海之中,寻到了司俨和翁氏,并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了上郡。   皇帝那时为了拉拢司忱,便将其贵妾窦夫人的妹妹许配给了他,而翁氏为了保护司俨,早就失了贞洁。   但司忱还是奉翁氏为正妻,让窦氏做他的平妻。   裴弼能觉出,司忱实则对他的原配发妻用情颇深。   可司忱最爱的人,还是他自己。   再后来,翁氏不知因何缘由,突然暴毙身亡。   有人说是司忱还是无法忍受她的不贞,这才寻机杀妻。   可翁氏到底是因何而死,却没有谁能知道实情。   但能确定的是,司忱的平妻窦氏,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貌似司忱杀其平妻,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于醉中误杀了她。   抚远王司忱,也落得个杀二妻的恶名。   皇帝那时还需司忱为他四处征伐,只安慰了窦夫人的情绪,却并未怪罪司忱。   那时皇帝还未称帝,但问鼎中原已是大势所趋。   那时的司忱也未露任何野心,颇得皇帝阏泽的信任。   许是因为年岁尚小,就历经了太多的惨事,司俨那时还不如现在这般,伪装得甚好。   他那时反是沉默寡言,眉间也总蕴着阴郁。   当年的司俨也如现在般,展现了过人的才智。   裴弼因而对司俨颇感好奇,也想接近他,同他成为友人。   可司俨却对裴弼的主动交好不理不睬,裴弼倒也没同司俨恼,反是一得机会,便很热情地主动同他说话。   司俨那时的古怪性情虽然未得罪他裴弼,却得罪了太子阏临。   得罪他的缘由,不只是因为司俨沉闷阴郁的性情,这其中,可能还掺杂了几分,阏临的妒忌之心。   太子因而于暗,派了他的少年随侍,想要将司俨溺死在将军府中的池塘里。   而裴弼那时恰巧路过,正好见到司俨的头被那几个随侍按在了水里。   他的性子随了裴丞相,正义感颇强,自是不想让司俨就这么被淹死。   裴弼并未多想,便冲上前去,急于解司俨于水火。   他一个人自是敌不过四五个少年随侍,幸而司俨寻机也奋起反抗,数人在扭打间不分胜负。   其中一个随侍嫌他多管闲事,待将他撂在地上后,便用脚狠狠地跺踩了他的胳膊。   那随侍用得力道极大,也下了十足十地狠手,司俨见状想要救他,可他自己也是自顾不暇。   这场恶战直到惊动了皇帝,方才硝烟暂停。   裴弼犹记得,他的父亲裴丞相、皇帝阏临和抚远王得知这事后,都赶了过来。   当时裴丞相看着他受伤的胳膊,眼里满是父亲对儿子的心疼和慈爱。   裴弼那时虽然受了重伤,可心中却是有着归属和依靠的,父亲的眼神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太子是皇帝已故嫡妻所出,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就算做错了事,也是高高在上。   医师为裴弼诊着臂伤时,他却在悄悄地观察着司俨。   司俨浑身被水淋透,模样狼狈不堪,可神情却是极其倔强的,隐忍中亦带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符的阴郁。   抚远王当着众人的面,脸色极阴的走向了他。   实则司俨几天前,才刚刚丧母。   裴弼本以为抚远王会如裴丞相一样,会安慰司俨几句。   却没成想,抚远王竟是扬起了大掌,“啪——”地一声,便往司俨的右脸狠狠箍去。   抚远王怒声斥道:“就知道给我惹事,还不快同阏公子道歉!”   裴弼的思绪渐止于此。   如今的司俨仪质温雅,俊美无俦,修养亦是甚高,一看便是出身良好的翩翩公子。   可任谁都看不出,他实则有着这样惨痛的过去。   裴弼不想当着司俨的面,再度提起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   他岔开了话题,语气故作轻松地道:“唉,上元之后,便是我的婚期。如今大婚在即,我需得避嫌,不能同从前一样,再同鸢鸢相处过密。那小丫头现在心思可多了,早就埋怨上我了。”   司俨这时看向了他,他觉出了裴弼话里有话,便问:“所以?”   裴弼复道:“所以啊,我看她对你还算信重,不如你替我多陪陪她罢。”   司俨微挑锋眉:“你就这么放心我?”   裴弼立即警觉了起来,语气也稍沉了几分:“鸢鸢她还那么小,你不会真对她有想法吧?”   司俨淡哂,回道:“开句玩笑而已,真不至于这么紧张。”   ******   转瞬便到了上元佳节,虽说司俨已经不再替那博士祭酒教授算学,可他在私底下,仍一直帮裴鸢提前预习《九章》之中的内容,裴鸢因而在算学课上,也是底气甚足。   裴弼忙于筹备自己的婚事,不能同往常的上元节一样,带着裴鸢和裴猇一起去西市逛花灯会。   原本裴鸢,应该对此感到失落。   不过很快,她复又开始心生雀跃。   因为,今年的上元佳节,司俨会替裴弼,带她和裴猇去西市逛灯会。   三人携着采莲和采萍两名女使,一并乘车抵达了西市的灯会。   裴鸢却贪心的想同司俨单独地过节,她可支开采莲和采萍,却无法支开裴猇。   可这夜的她,属实幸运。   裴猇下了马车之后,便撞见了自己在上京的狐朋狗友。   那些狐朋狗友唤了他一同玩耍,可裴猇却对司俨单独和裴鸢逛灯会这事,感到不甚放心。   这时,其中一个少年郎略有些不耐地唤道:“裴猇,你到底还过不过来?”   裴猇犹豫了一下,终是冲到了司俨的身前,语带威胁道:“你,别占我妹妹便宜。”   司俨只淡淡回道:“你放心去罢。”   待裴猇同自己的狐朋狗友于灯会消失后,裴鸢心情甚悦,因为她终于可以同司俨单独地过这上元佳节了。   灯火人山人海,商贾辐辏。   裴鸢同司俨并肩行着,当看见有路过的摊贩边吆喝着,边举着满是糖葫芦的草木墩儿经行而过时,便顺势往腰间摸去。   完了,她没带荷包。   裴鸢咽了咽口水,她虽然想吃糖葫芦,却觉得管司俨要钱,有些难为情。   那摊贩路过裴鸢时,见她模样生的异常精致美丽,且对他手中拿的糖葫芦十分垂涎,便停下了脚,对司俨道:“这位公子,快给你的小媳妇买一串糖葫芦吃罢,你看她都馋成什么样了!”   裴鸢刚想反驳那摊贩,说自己并没有犯馋。   可当她回过味来,却在脑海里,又过了遍“小媳妇”三个字。   司俨锋眉微蹙,略有些无奈地回道:“不是我的…小媳妇,是妹妹。”   妹妹啊……   裴鸢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往下垂了几分。   司俨这时又问向她:“要吃吗?”   裴鸢还是点了点头,在周遭花灯的映衬下,那双剪水眸里也仿佛流淌着熠熠的星河,瞧着单纯且娇憨。   ——“那你自己选。”   裴鸢再度颔首,遂看向了那插满了糖葫芦的草木墩儿,上面有红果串、有黄果串、还有绿果串。   这些她都想尝尝,可她若同司俨如实说,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贪心呐?   司俨似是瞧出了裴鸢的心思,便给了那小贩一锭雪花纹银:“不用找了,我全买了。”   小贩接过银子后,对着司俨连连道谢。   这位公子出手可真是太阔绰了!   裴鸢神情惊异,不禁细声地对司俨道:“可世子,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司俨回道:“现下正逢冬日,你将这些放在室外也不会化,也可在回府后,分给你的女使和婢子吃。”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禁又感慨道:“世子,您可真富有啊。”   司俨语气温淡地回道:“还算…富有罢。”   不过颍国却然是个很富庶的封国,这地不只有他炒到天价的柑枳香,还有颐养战马的丰饶水草,亦有许多未开垦的矿物。   再加之,他颇善经世济民之措。   而有了大量的银钱,便意味着可以供养人数众多的铁骑军队。   抚远王上了年岁,总想着偏安一隅。   而司俨,却并不如他的父亲一般,对现状感到满足。   他看着上京西市的繁华之景,却觉,他阏家父子虽然早已称帝建朝,可他司氏两代父子,也曾为这大梁江山出过无数的功劳。   凭何,他司俨就要屈于阏临之下?   司俨举着糖葫芦墩儿,面色如常地行走在灯会之中,惹得周遭的孩童不断侧目。   他们想找他买糖葫芦,却又觉得,他不像是卖糖葫芦的人。   裴鸢吃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自是看不出身旁男人心中掩了那么多的野心和筹算。   她胃口一贯小,吃了一串后便觉得再吃不下。   裴鸢的小手一直被冻在外面,她不仅忘带了荷包,还忘带了暖手的手炉。   待吃完糖葫芦后,她只觉得小手异常的冰冷。   ——“要去玩些什么?”   司俨问向女孩时,亦看向了她。   见裴鸢正不断地对着小手呵气,便又问:“手很冷?”   裴鸢颔首,软声回道:“嗯,我的手炉落在马车里了。”   说罢,司俨便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女孩冰凉的小手攥入了掌心之中。   裴鸢娇小的身子蓦地一僵。   她的右手亦觉出了男人掌心的热度和纹路,不禁觉得心跳开始怦然加快,小脸儿也倏然变得微怔。   实则她的右手还沾了些糖葫芦的黏黏糖液,司俨却并未因此而嫌弃她,反是一直用那只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替她焐着。   暖意沿着裴鸢的小手,渐渐涌入了她的心间。   女孩的唇角因而,也往上翘了几分。   裴鸢的心情异常激动,却强迫让自己镇定,她不想让司俨觉出异样来。   司俨这时嗓音温淡地问:“这回暖些了吗?”   裴鸢垂眸,却生出了旁的小心思。   “还是没怎么暖,您再多给我焐一会儿罢。”   司俨低声道:“好。”   裴鸢耐住了唇畔渐冉的笑意,在心中暗道,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12章 救美 “裴小姐,你先把眼睛闭上。”……   纵然正逢上元佳节,上京的宵禁依旧甚严,所有的商贩需得在子时之前收摊归家。   裴鸢在窄窄的河道旁放了花灯,见周遭比她年岁还要小的幼童正对着司俨手中的糖葫芦串垂涎万分,便央求司俨,让他将那些糖葫芦分给了他们。   上元灯会可供游人玩乐的东西并不算多,除却赏灯放灯、看伶人舞狮之外,也就是猜灯谜了。   那些灯谜往往书于灯,映于烛,列于通衢。(1)   整个西市的夜集上,也有不少的商贩都开了灯谜摊子。   二人正巧路过时,见灯谜摊子的主人悬了三十三盏各式各样的花灯,谜语的难度也随着花灯的精巧程度层层叠进。   而猜出的灯谜越多,获得的礼品越高档。   最难的那道谜题,则写在了那盏月兔灯上,但若想获得猜此谜的机会,还得将之前的三十二道灯谜都猜出来。   若有人能将这三十三道谜语都猜出来,这摊子的主人便承诺,不仅会将这月兔灯赠予他,还会再加送一顶兔皮制的毡帽。   兔皮虽然不及其余兽皮珍贵,但在地处北方的上京,它亦是能防寒保暖的贵重之物。   司俨见女孩的耳珠被冻得通红,待听罢那摊子主人的吆喝后,便牵着裴鸢走了过去。   “灯谜怎么猜?”   摊子主人抬首,见面前公子生得俊美无俦,穿着打扮亦很清贵,便决定宰一宰客:“给一百文,随便猜。”   司俨知道摊子主人要价过高,却还是给了他一锭纹银。   那摊子主人接过银子后,边掂着它的分量,边道:“这我也找不开啊。”   司俨淡淡回道:“不用找了。”   他虽看似亏了钱财,可实则要亏钱的人,却是这灯谜摊子的主人。   毕竟这兔皮毡帽的价钱,可不只一锭银子。   摊子主人也不同司俨客气,他打了个哈欠后,又道:“那这位公子您慢慢猜。”   司俨颔首。   之前最厉害的游人,在他这处猜灯谜时,也只是猜到了第二十题。   那摊子主人见司俨虽然生了副聪明相,却约莫着,他应该只能猜出个十余题来。   他的这些灯谜,可都是传家之宝,很少有人都能猜出来。   裴鸢安静地听着司俨和摊子主人的对话,不时地吸着小鼻子,司俨便牵着她又到了花灯处。   花灯内的烛火皆在熠熠地燃着,一派橘黄暖芒之下,看谜题的男人很是专注,神奇亦不复平日的阴郁和冷淡。   裴鸢也假装在看灯谜,实则却不时用眼悄悄地瞥向男人的侧脸。   司俨看谜题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便将所有的花灯都看了一遍。   裴鸢本以为司俨还要再思考一会儿,却没成想他已然牵着她又走到了那摊子主人的身前。   那摊子主人觉得司俨会告诉他第一道灯谜的谜底。   这第一道灯谜比较简单,多数人都能猜对。   司俨这时嗓音温淡地道:“店家,你这三十三道灯谜的谜底分别是沉木、腰鼓、鞍辔……”   摊子主人原本眯起的双眼逐渐睁大。   随即,他的嘴巴也微张了起来。   司俨讲罢,复问:“这三十三道灯谜,我都答对了吗?”   摊子主人:“……对…对了。”   他今夜还真是撞见鬼了!   眼前的公子他还是人吗?   这么短的功夫,有的人就连看一遍灯谜都做不到,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遍灯谜,不仅得出了所有的正确谜底,就连次序都没有任何纰漏!   裴鸢亦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小嘴。   司俨的记忆力,不,不只是记忆力,他…他真是有点可怕了!   裴鸢仍处在震惊当中,司俨这时却将那顶兔皮毡帽扣在了女孩的小脑袋上。   她戴上这顶毡帽,模样瞧着更可爱明媚了。   ——“这回,你能暖和些了。”   裴鸢听着司俨温沉如故的言语,亦用小手摸了摸脑袋上那顶毛绒绒的兔皮毡帽,她觉自己果然暖和了不少。   原来,司俨来猜灯谜,是为了给她换顶兔皮帽。   思及,裴鸢觉得心中甜丝丝的。   待二人猜完灯谜后,便决定折返归府。   归府的缘由不仅是因为西市的百姓渐少,官兵已然在街道逡巡。   还有一缘由便是,司俨适才在那灯谜摊子旁的壮举很快便传到了其余灯谜摊子处,那些摊子的主人在见到司俨后,都跟见到罗刹恶鬼似的,吓得提前收摊,生怕司俨会来他们那儿猜谜。   而在回去的路上,司俨却松开了裴鸢的手,没有再帮她焐手。   裴鸢同他并肩行着,仍在心中回味着男人掌心的温度,待二人在路过一个暗巷甬道时,裴鸢却觉,自己的手竟是突然被什么人给拽住了。   她明显觉出,这手并非是司俨的手。   可当她回过神后,却是为时已晚。   裴鸢刚要张口呼救,小嘴却被人捂住且发不出任何声响来。   待她被拐至某个偏僻的暗巷之后,心跳已是如擂鼓般骤然狂跳,她的各种感官也比平素敏感不少。寒冷的飓风飒飒而过,她头上的兔皮帽早就不知所踪。   纵是在一片黑暗中,裴鸢也能觉出,这暗巷中不仅藏匿了一个歹人,而是有四五个颇善武功的成年男子。   她心中自是万分害怕,却惊惧到连哭都忘了。   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然抵在了她的颈脖处,挟持她的人嗓音粗哑,威胁道:“别乱动,不然老子要你命。”   裴鸢不禁打了个寒颤,可纵是身在险境,她希望有个人能来救她。可她却不希望,来的那人会是司俨。   她觉得司俨应是打不过这么多的人,她不能获救不要紧,可她不想让司俨受伤。   裴鸢宁愿自己死,也不希望司俨出事。   她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要掳她至此,按说她的父亲在朝中很少树敌,在上京也没什么仇家。   裴鸢觉得自己今夜可能难逃一死,亦觉得很对不起父母,这般想着,女孩还是默默地落了泪。   泪珠甫一从眼眶夺出,登时便结成了寒冰。   这暗巷甚为阒静,裴鸢边无声地哭着,边觉出,这些歹人似是突地警觉了不少,且都看向了一个方向。   裴鸢亦循着视线看了过去,隐约可见,有一身量颀长高大的男子正向着众人走来。   他离她的距离愈近,他的面容也愈发明晰。   裴鸢渐渐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是司俨!司俨他来救她了!   司俨一贯平静的表情难能显露了几分焦急,他对那歹人冷声道:“松开她。”   挟住她的歹人冷笑一声:“你既是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处。”   那歹人复又低首看了看裴鸢,复神态猥琐地道:“至于这个小妮子吗…待老子将你杀了后,便送给哥几个尝尝味道。”   裴鸢忖着那人的话意,却有些弄不明白。   尝尝她的味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吃她的肉吗?!   这话甫落,裴鸢却见司俨的面色登时变得阴沉了几分。   她能明显觉出,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司俨。   裴鸢从未见过司俨的怒态,亦觉得如他这样的人,怕是永远不会做怒,甚至是外露任何的情绪。   而如司俨这般仪质温雅的人,一旦生气做怒,才是最可怕的。   ——“裴小姐,你先把眼睛闭上。”   裴鸢听着司俨语气沉沉的话,没有多问半句,立即便阖上了双目。   待闭上双目后,她的听觉变得比平日灵敏了许多,亦听见了数人扭打成团发出的各种声响——   有寒刀划过积北之风,泛出的泠泠刹音。   亦有筋骨被人猛地错位,发出的咯吱和咔嚓声响。   他在其中,未听见司俨的声音,只能听见其余歹人从闷/哼吃痛,再到痛苦呻/吟,最后那些声音皆都变成了惨叫和哀嚎。   就算她闭着眼,也能觉出这场打斗的激/烈。   裴鸢虽通过声音判断出司俨占了上乘,却还是心生担忧地睁开了双目。   除却挟持她的那名歹人,其余歹人皆已痛苦倒地,奄奄一息。   司俨如墨般的双眸带着罕见的阴戾,他走到了裴鸢和那歹人的身前。   莅了适才的那番打斗,司俨额前落了几缕墨发,唇边也渗了些血,却丝毫未显落魄和狼狈,于夜色中,反是带着几分诡异的俊昳。   司俨的身量比那歹人高了大半头,走向他时,那歹人携着裴鸢,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   ——“我让你松开她。”   歹人知道自己不是司俨的对手,便欲用匕首割断裴鸢的颈间动脉,他刚要下手,司俨却觉出了他的意图。   他宛若一头于暗夜扑食的黑豹,于遽然间,动作凶狠却不失优雅地寸扭了他右臂的筋骨,亦将裴鸢从他的桎梏中解救。   整套动作下来,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那歹人手中的刀柄应声落地,司俨却提着他的脑袋,将其往身后的斑墙猛然砸去。   只听“咚——”地一声,裴鸢险些惊呼出声。   却听见司俨的嗓音带着憎恶和狠戾,他沉声问道:“我问你,她还那么小,你怎么还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   裴鸢有些不太明白,她觉得这人适才的话只能算是可怕,却不知这话恶心在何处?   那歹人的额头已然渗出了涔涔的鲜血,司俨却又迫问他:“你知不知道,女子被人作弄之后,就算活了下来,也只会生不如死,嗯?”   司俨虽像是在问着那人的话,却丝毫都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他还未张口,司俨便又提起了那歹人的衣襟,猛地挥拳又砸向了他的脸。   ——“你不懂,像你这种龌龊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他的母亲翁氏,是个极其坚韧又聪慧的女子。   在徐州的那段时日,她为了保护他,忍辱负重,不惜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却仍坚强乐观的活着,也从不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沮丧消沉的一面。   后来他和母亲被抚远王接回了上郡,父亲也原谅了母亲的不贞,司俨本以为,他和父母终于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上安稳的生活。   却没成想,那窦氏二姐妹却派了数个男人去凌/辱他的母亲。   世人都说,翁氏是被抚远王所杀。   而真实的情况却是,司俨的母亲在遭了如此大辱后,选择了自尽。 第13章 初潮 等了你好久,别再跑了   宵禁时分,天际黯黑如墨。   裴鸢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挂着泪辙的小脸满是愕然和震惊。   这时,却见两个身着黯色袍袄的男子从一旁的舍檐跳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又来了两个人?   裴鸢心中一惊,刚要唤司俨小心,却见那二男子竟是倏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随即齐声道:“属下来迟,望世子恕罪。”   夜色深浓,司俨静伫在地,眸色幽邃地看着满地的死尸,并未立即唤随侍起身。   裴鸢这时虽知自己和司俨都不会再有危险,心中悬着的石子也终于落地,可心中那根绷着的弦一旦崩塌之后,便再耐不住一直强抑的惊惧和怵惕,终是万分可怜地痛哭出声。   女孩的哭声自是引起了那三个男人的注意,司俨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不再蕴有森然的杀意。   他本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场景,所以适才,他才让她闭上了眼睛。   可当那歹人说出那句话时,他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   司俨沉声唤了两个侍从起身,随后走到了裴鸢的身前。   裴鸢的脑海中,全是适才司俨杀人的情景,见他向她走来,便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   司俨这时蹲下了高大的身子,亦用修长的大手按住了女孩的两个纤瘦肩头,他尽量将目光与女孩平视,低声哄她:“别怕,不会再有事了。”   见裴鸢不再抗拒,男人复又伸手,用微粝的指腹为裴鸢拭着面上涕泪。   女孩的面颊柔嫩,且有些冰凉。   她的小脸儿被冻得惨白,瞧上去倒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实则司俨这时终于明白了裴鸢家人的心思,如她这样的女孩,最是惹人怜爱。让人想要保护她,亦想让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永远都纯真无邪。   可她刚刚,还是遇到了这种祸事。   若他适才没有松开她的手,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鸢鸢。”   司俨唤了她的名字。   裴鸢因而蓦地怔住。   这番他没有唤她裴小姐,而是唤了她鸢鸢。她也没想到,司俨只是唤了她鸢鸢,却有着这么大的魔力。   裴鸢渐渐止住了抽泣,可是适才还蕴在眼眶中的泪,还是沿着她柔软的睫毛,滴答滴答地坠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司俨的眉眼稍显冷峻,嗓音却是温淡如故,复又问她:“鸢鸢,不哭了,好吗?”   ******   上元佳节过后,便到了裴弼大婚的日子。   上次她险些遇害,裴相和班氏都感到后怕,相府亦派了曹掾去调查这事,可时至今日,却还是未能查到什么头绪来。   相府因着裴弼的大婚,可谓觥筹交错,宾客喧嚣。   裴鸢却心绪寥落,她因而待在了府内一偏僻园林的假山处,她不想去见任何人,只想独自消化心事。   她伸出了纤白的手指,在雪地上不断地画着圈圈,微凉的积雪渐渐融于她的指尖,裴鸢心中却想起了她适才同司俨的对话——   那时天还未黯,裴鸢便站在堂外,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世子,您什么时候娶妻啊?”   司俨略有些不解,便道:“问这个做甚?”   裴鸢掩饰着微涩,甚至可谓是微苦的心情,复故作如常地同他解释:“因为我看你同兄长岁数相仿,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司俨面色未变,只淡淡回道:“娶妻之事,等我回颍国再说罢。”   回忆渐止于此。   裴鸢竟是有种苦不堪言,欲哭无泪的难言之感。   终归,他还是要回颍国的。   也终归,他还是将她当成孩子看,从未将她当成过女人。   裴鸢觉得鼻间微酸的同时,小腹也倏地有些胀/痛。   好像,有股暖流,正在她的腹间不断地涌动着。   黏黏的,不是很舒服。   裴鸢立即会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实则班氏在去年就同她预了警,说女子每月都会有这么几日。   班氏还叮嘱过她,如果不小心碰到了这种状况,让她千万不要害怕。   她应该是,来初潮了。   裴鸢想回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时,却见不远处的古树之下,竟是倚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她走近一看,却觉那人越看,越像司俨。   他背靠古树,微垂着头首,正揉着眉心,模样看上去有些痛苦,倒像是喝醉了的模样。   兄长既是成婚,他们这些参宴的男人自是要喝些酒的,可裴鸢分明记得,司俨曾说过,他是不能喝酒的。   裴鸢决意还是先去看看司俨的状况,待她走到他身前后,便探寻似地小声问道:“世子…您没事罢?”   司俨听罢,便掀眸看向了她。   纵然夜色渐浓,裴鸢也能看出,他的眉间藏了一抹,与寻常截然不同的阴鸷之色。   见是裴鸢在询问他,司俨立即便直起了身子,亦用那双墨黑清冷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司俨的语气淡淡,回道:“孤没有事。”   孤?   裴鸢微诧,看来司俨真是醉糊涂了,他怎么还跟太子用上一个自称了?   不过若他日后继承了抚远王的爵位,成了颍国的藩王,便也要自称为孤。   ——“您稍微等一等,我这就去唤人,将您扶回去休息。”   裴弼成婚后,班氏便重新为司俨安排了一个新的住处,相府偌大,而她还没有去过司俨的新住处,所以她无法亲自将他扶回去。   而且就凭她的小体格子,估计也扶不动司俨。   裴鸢刚要小跑着去唤人,却觉腹中的那股暖流好像涌得更厉害了,她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簌簌细雪复又纷落于地,裴鸢没跑几步,却觉自己的手腕竟是被人猛地攥住。   她甫一回身查看状况,却见司俨竟是拽住了她的胳膊,并将她一把拥入了怀中,大掌亦扣住了她的小脑袋,让她的额头贴在了他的身上。   裴鸢有些懵住了,她觉喝醉的司俨,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世子…您……”   男人用下巴蹭了蹭女孩柔软的发顶,晦暗的眸中带着失而复得的深深眷恋,亦用极低的声音缓缓道:“别跑。”   “孤等了你好久,真的好久,别再跑了。” 第14章 初吻 摸着也不热,你脸怎么这么红?……   裴鸢的身量尚未长成,体态亦很娇小,与男人相比,力量本就差距悬殊。   司俨又比她高大了太多,且他丝毫也不给她挣脱出怀的机会。她刚要微挣,他便将她禁锢得更紧。   落雪的簌簌之音萦绕在耳侧,听上去就像是蝶翅被折断时发出的声响。   裴鸢听着男人清浅的呼吸声,亦觉自己的心跳频率正与他的渐渐趋于一致。   她在心中一直掩藏的感情无法宣之于口,她对司俨这种无端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也从未弄清楚过。   现下,她在心里终于将这种感情理顺、弄清。   她对司俨的好感与对旁人的都不同。   她喜欢司俨,很喜欢司俨。   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而不是对友人或者家人的那种喜欢。   可纵是她很喜欢他,他现下也像对待爱人似的拥抱着她,裴鸢却依然保留了几分理智。   司俨醉得太厉害,他说的很可能是胡话。   且他口中所说的,那一直在等的人,也应该不是她。   裴鸢想将这事弄清楚,若司俨心中真的有喜欢的女人,那她一定会想法子,将她对他的那份喜欢及时收回。   她的想法很是洒脱,可是这般想着时,她只觉自己的心口那处还是隐隐泛着钝痛,那股难言的痛意亦沿着她的肋骨,蔓至了她本就在痛的小腹。   裴鸢觉出,自己的襦裙应该已被鲜血染透,那抹血腥味沁入鼻息时,一种难以言状的羞赧也涌入了心间。   她拼尽全力的用小手推了推男人健硕如墙的胸膛,讷声央求道:“世子,您真得松开我了,不然……”   话还未落,司俨果然将她推开了数寸。   裴鸢刚要逃离这处,男人复用修长的大手捧覆起了她巴掌大的小脸,此时此刻,他正眸色复杂地凝睇着她的眉眼。   裴鸢的眼神闪躲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的双眼骤然瞪大——   司俨仍捧着她的脸,却是倏然倾身,姿态强势却又不失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   裴鸢的眼睛仍难以置信地瞪着,司俨却渐渐阖上了双目,二人的睫毛因而彼此相触,她也尝到了他唇边稍带着冷冽的淡淡酒香。   女孩也渐渐闭上了眼睛,这虽是她第一次被男人亲吻,却仍能觉出,司俨对此并不擅长,甚至可谓是生涩。   ——“放开我妹妹!”   裴鸢听见了裴猇的怒喝,心中不禁一惊。   待她睁开双目后,裴猇已然一脸怒容地跑到了二人的身旁,而司俨却在这时晕厥,可纵是他意识已然昏沉,却仍不愿松开她。   裴猇将挂在裴鸢身上的司俨扶了起来,但依他现在的身量,却也是扶不动司俨的。   他因而凝眉,对裴鸢道:“我在这守着,你去寻几个下人过来。”   裴鸢的神情有些惊惶,语无伦次地回道:“刚才发生的事…你不要……”   裴猇一脸嫌恶地看了醉倒的司俨一眼,复沉声问向裴鸢:“裴小彘,你喜欢他罢?”   裴鸢完全没想到,裴猇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忙掩饰道:“你别胡说…我…我没有!”   裴猇又道:“可他是要回颍国的,你知道吗?”   听到颍国二字,裴鸢只觉心口被剜了一下,却还是故作如常地回道:“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反正你若将适才发生的事同母亲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裴鸢扭头便逃离了这处。   她心中也是微有懊悔,没想到自己为了掩饰对他的喜欢,竟也能说出如此伤人且决绝的话来。   下人及时赶到,将醉倒的司俨扶回了住处。   班氏得知女儿来了初潮,立即便赶了过来,她温柔且耐心地安抚了裴鸢的情绪,还让下人备了姜丝红枣水,亦告诉了裴鸢在月事中应当注意的事。   “我们鸢鸢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裴鸢乖顺地缩在了衾被中,怀中搂着暖烘烘的汤婆子,许是因为适才受了凉,她觉小腹那处仍有些痛。   班氏这时又道:“娘已经求了你姑母,待你月事走了,便让那神医亓官邈再给你瞧瞧身子。”   裴鸢点了点头。   她观察着母亲的神色,暗觉裴猇应是没将适才发生的事同她提起。   班氏帮女儿掖了掖衾被,想着裴鸢既是都来了癸/水,那过段时日,兄妹二人也该分开住了。   她刚一出室,便见到了一脸沉重的裴猇。   班氏难能摆出了严厉的姿态,问道:“你父亲适才训斥你了?”   裴猇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班氏语气温和了些许,又道:“猇儿,我和你父亲一向不拘着你的性子,可你属实不该将世子的茶换成烈酒。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   裴猇蹙着眉头,还是在班氏面前认错道:“娘,我知道错了。”   班氏道:“你不该同我认错,而是该同世子认错。”   裴猇迟疑了一下,复又颔首,回道:“我知道了。”   *   次日一早,晴雪初霁。   虽说班氏特意叮嘱女使,不用很早就将裴鸢唤醒,可她却觉得身下黏黏的,很不舒服。   待下地换了个月事带后,裴鸢的小腹仍在隐隐作痛,便又躺回了架子床,缩在温暖的衾被中静想着心事。   裴鸢不想再贪眠,便听见室外传来了两个人的谈话声——   “我…我昨夜不该在敬酒时,将你的茶换成酒。”   说话的人是裴猇,裴鸢心中觉得稀奇,他竟然同人道歉了!   “可你…你也属实不该对我妹妹做这种事!你也该对我妹妹道句歉……”   裴鸢猜出了同裴猇谈话之人的身份,她的心跳蓦地一顿,只听那人用她熟悉且温沉的声音回道:“那…让我进室,我会同她道歉。”   “她…她病了,你等等,我问问她到底要不要见你。”   说罢,裴鸢便听到了裴猇从外面进室那风风火火的声音。   不消片刻,裴猇就跑到了她的身旁,语气不善地问:“你,要不要见他?”   裴鸢半躺在床,故意做出一副费解的模样,小声问道:“司俨?”   “明知故问,你若不想见他,我就让他走了。”   裴鸢这才有些急了,忙压低了声音回他:“要,要见!”   司俨这时已然进了内室,见裴鸢的两名女使和裴猇都围在了她的床侧,看样子,裴鸢确实像患了疾病。   他已然记不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在敬酒时,裴猇将他的茶换成了酒,他虽觉出了异样,可那是在裴弼的婚仪上,他不能将酒吐出来,只得将那些酒喝了下去。   脑中只存着些许影影绰绰的画面,那些画面好像是与裴鸢有关。   听裴猇适才所讲,他昨夜似是在醉中唐突冒犯了这个女孩。   待司俨走到众人身前后,采莲和采萍便示意他坐在了床旁的檀木圆凳旁。   见采莲和采萍仍站在床边候着,裴猇不禁冷声命道:“你二人,还不快跟着我出室?”   采莲和采萍面面相觑,有些弄不清楚二公子突然做怒的缘由,她二人复又看向了床上的裴鸢。   见自家小姐冲她二人点了点头,终是一头雾水地随着裴猇出了内室。   闺房之中,只剩下了裴鸢和司俨两个人。   裴鸢耐着心中的羞赧,也不知该怎样同司俨开口。   她见司俨的眼下稍带着淡淡的乌青,昨夜应是也未休息好,可男人的神情却并未显露颓靡,墨眸依旧沉静,是她熟悉的模样。   “世……”   话还未说出口,裴鸢立即又顿住了言语。   那双盈盈的剪水眸复又瞪大了几分。   却见司俨倾身靠近了她些许,亦用修长的大手探向了她的额头,他微微蹙着锋眉,似是在试探着她的体温。   裴鸢长长的羽睫因着紧张,正不断地翕动着。   司俨复又靠近了她几分,却并未将手从她的额上移下。   裴鸢觉出额前一凉,心跳也蓦地加快了许多。   她于这时下意识地抬眸,却正对上他那双清冷深邃的眼。   司俨离她极近,亦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她,他略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摸着也不热…你脸怎么这么红?” 第15章 垂怜 她又可以在心里,光明正大地喜欢……   女孩身着藕荷色的寝衣,怀中还搂着一个样式憨态可鞠的虎头枕,她并未绾任何发髻,如墨般浓密的鸦发柔顺地垂于腰际,亦被别至了耳后两侧。   司俨能明显觉出,许是因为紧张,裴鸢明显在调整着呼吸的频率。   她微垂着羽睫,不敢看他,也没回他的话。   双颊之上,那抹冶丽的霞粉也延着双颊蔓至了她的耳根,和软小的耳垂。   女孩的模样美丽又温驯,就连头发丝都仿若沁着娇气二字。   司俨将手从她的额前移下后,方才意识到,他待裴鸢的方式,有些过于亲密了。   之前那几次,他主动靠近她,是为了探寻自己是否还能再度触发那诡异的预知能力。   但后来的那几次,他的心中却并未如之前一样,在接近她时,还带着明确的动机。   上元灯会时,他为她焐手。   亦或是如适才般,为她试探体温。   他做这些时,就如穿衣喝水般,自然而然地便做出来了。   旁人都说他外表看似温和,却伪装颇深,实则是个性情冷淡的人。   司俨亦清楚,他并不喜欢同人亲近。   而他对裴鸢的这种不同,司俨并未将之深想。   他将自己的异常全都归结成,是对弱小无害事物的垂怜。   就像行至路上,巧遇了一只模样乖顺的幼猫,硬心肠的人都会不忍伤害它,兴许还会抚一抚它的额头。   但毕竟,他对裴鸢来说,是比她年长的异性。所以有些举动做起来,难免会让她觉得被唐突和冒犯。   司俨因而低声问:“适才裴猇说,我昨晚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   裴鸢点了点头,复又飞快地摇首。   司俨亲了她这事,打死她,她都不会说出来。且她面薄,也根本就说不出口。   “我都…对你做些什么了?”   司俨说这话时,恰时背逆着格栅漏窗外的日光,容止若神祇。   光影明暗交织下,男人的喉结、颈部和下颌的线条看上去敛净分明。这人,就连这些细节之处都生得异常好看。   更遑论还有那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精致的鼻。   他的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亦无时不刻都在惹她心动。   司俨的唇角在不笑时,实则是自然微垂的,有此面相的男子通常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可放在他的脸上,却陡增了几分冷郁,显得整个人沉静又克制。   裴鸢不自觉地想起了他唇上的触感。   亦觉,内里有种强烈的本能在驱使她,让她也很想像昨夜的他那般,去吻他。   裴鸢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也知道这种情感,是她体会过的最强烈的情感。   女孩终是强自镇定地说出了谎言:“您…您昨晚抱了我,还说…还说一直在等我。”   司俨因而轻蹙锋眉,语气低沉地回道:“我抱了你?对不起,我实在是醉糊涂了。”   上次他抱她,是为了救她的命。而昨夜他醉得这么厉害,确实会将裴鸢吓到。   裴鸢藏了小心思,她顺势将内心的疑虑和盘托出:“世子…您是有很喜欢的女孩吗?您昨夜,好像将我当成了她。”   司俨不禁失笑:“喜欢的女孩?没有。”   ——“真的吗?”   司俨毫不犹豫地回道:“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   裴鸢也觉,他确实没有必要骗她。   司俨没有喜欢的人,他也自是不喜欢她。   但值得庆幸的是,她又可以在心里,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了。   *   裴鸢的初潮走干净后,大抵过了七日。   她按照班氏的叮嘱,进宫去见了那神医亓官邈。   亓官邈其人,确实是个医术颇高的医者,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便治好了皇帝的顽疾。   皇帝从前都待在建章宫中养病,但据说这段时日,宫人时常能在未央宫中见到皇帝的身影,且他气色也比以往好了许多。   亓官邈虽治好了皇帝的顽疾,却对皇帝提起,说自己突患了一种难治的疾病,便想请辞归隐。   皇帝的病症虽有极大的好转,但他仍不想就这么放亓官邈走,便命亓官邈只得在上京郊外隐居,他亦会派匠人为他盖宅。这般,若皇室有需要,他还能随时进宫。   裴鸢在被亓官邈诊脉时,虽觉他一脸病容,却有些想不太明白。   神医,难道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吗?   待亓官邈为裴鸢诊过脉后,却也同从前的医者一样,说她身体康健,并无任何病症。   裴皇后虽仍放心不下裴鸢的身体,但就连亓官邈都这么说了,那裴鸢的身体应该是康健的。   可她之前犯那两次症状的缘由,还是没个定论。   亓官邈退离椒房殿后,裴皇后恰有宫务要处理,而裴鸢这日也无需在石渠阁修习课业,裴皇后便携她一同去了阖宫的各处殿署。   裴鸢总觉得,姑母似是有意在教她学一些东西。   可她却想不通姑母这么做的缘由,毕竟她又不是管理阖宫的皇后娘娘,学这些也并无用处。   沧池之旁的垂柳已然抽芽,颇有迎春的盎然生机。   沧池旁亦是窦夫人的住处——清凉殿。   裴皇后和裴鸢在沧池之旁短暂驻足时,却没成想,竟还真见到了刚从建章宫归返回殿的窦夫人。   窦夫人身着信期绣所制的直裾长襦,那长襦的裙摆状似鱼尾,迤逦曳地。   纵是窦夫人的面上有着颇深的法令纹路,却也能瞧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只是这种美同裴皇后比起来,却是差距甚远。   见窦夫人的身后跟着五公主,裴鸢便悄悄地冲她颔首,想要同她打声招呼。   五公主并没有理她,她只垂下了头首,旁人亦看不清她的神色。   窦夫人的面色却明显不大好看,她只同裴皇后屈膝施了一礼,便回了自己的清凉殿。   待窦夫人走后,裴皇后的面色虽一切如常,但眸中却蕴了些许的寒意。   裴鸢却觉得不解,且感到淡淡低落。   五公主昨日在石渠阁时,还同她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不理她了?   *   清凉殿。   窦夫人回宫,便伫在了华贵的藻井之下,面色亦是极阴。   从司俨那个荡/妇之子入上京后,她在上郡驻军的兄长便开始被皇帝怀疑有不臣之心,貌似前些日子,御史还搜出了证据。   窦夫人亦因此被连累,适才,她便被皇帝唤到建章宫听训。   如今想来,几月前的那场火灾来得就甚为蹊跷。   而自那个荡/妇之子来京,再到被封为国子祭酒,一切又都有裴皇后在推波助澜。   司俨入京,是因裴皇后建议了皇帝   司俨被封为国子祭酒,同鸿儒一起修书,也是裴皇后的建议。   这不禁让窦夫人有了猜想,这两个人,会不会在暗中勾结到了一处?   五公主进殿后,见母亲面色不豫,便也愣怔在地。   窦夫人注意到了五公主,便看向了她。   适才裴鸢对她的示好,她都看在眼中。   思及,窦夫人不禁冷声问道:“不是让你在外,一定要同裴家女处好关系?”   五公主不知所措:“儿臣……”   窦夫人眉眼含戾,神情间亦全无母亲对待女儿的慈爱:“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还有何用?”   五公主因而沮丧地垂下了头。   窦夫人有一儿两女,她平日便总说,她是最平庸,也是最无用的那个。   窦夫人却倏地想起了裴皇后对裴鸢宠爱有加的模样,她心道:裴俪姬,当年你的女儿没保住,也不全是我造成的,而是你没那个福分。   女儿死了,她就把侄女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想来,那班氏倒也真不同裴俪姬计较。   窦夫人想起了裴鸢那张温良无害的小脸,又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随即,窦夫人将五公主的下巴轻抬,眉目也柔和了些许。   若裴鸢死了,那裴皇后定当生不如死。   人能承受住第一次打击,却不一定能承受住第二次。   思及,窦夫人俯视着五公主,语气幽幽地道:“不,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第16章 他慌了 司俨的心肠,竟是蓦地一软。……   春日来临,上京的天气渐变得温暖。   相府屋舍之上的片片黑瓦在被初春的煦日照射后,也仿若曜石般澄亮。   未探出泥地的蓬草在逢春之际,亦在拼尽全力地向阳而生。   再过一段时日,嫩绿的枝桠在被濛濛细雨浇淋后,便能恣意地绽成灼艳的桃夭和梨白。满眼望去,会是一派芳菲盛景。   国子学放了一旬日的春假,裴鸢却也没趁这时当,在相府玩乐休息,反是拼了命地练着舞技。   班氏和裴猇都对她的表现颇感惊讶,毕竟她从前是个有些娇气贪懒的女孩。如今突地勤勉起来,自是让人不甚适应。   皇帝的身体已恢复如常,他许久未在宫中置办大宴,便欲在谷雨那日大设春日之宴,亦众邀王侯公爵及当朝重臣参宴。   而裴鸢在那日不仅要参宴,还要在宴上作敦煌舞。   裴皇后在裴鸢的这个年岁时,也曾颇善舞技。   她最喜西凉敦煌之舞,从前还能单脚站于玉盘之上,做出反弹琵琶等极高难度的舞姿。   后来因为年岁渐长,她只能将这爱好摒弃。裴鸢长大后,便开始学舞,延续了她姑母的这一爱好。   敦煌舞的姿态裴鸢只在壁画的拓本看过,画中飞天所作的舞姿并不写实,她们身体扭折的曲线超越了人体的极限,寻常的舞者很难做到。   上京虽不允许私豢胡姬,裴皇后派来教她的舞姬也是个汉家女子,但她设计的敦煌舞姿还算略得其精髓。   裴鸢拼命练舞的缘由,一是敦煌舞的难度甚大。   二则是,她急需做些什么,来疏解心里越来越压抑不住的哀怅。   天禄阁中还有许多被焚的书籍并未被修撰,司俨原本按部就班地同鸿儒一起共事,夕日坠落之际,便会回府休息。   可最近,他时常要在天禄阁待到深夜再归府,倒像是急于将手中的任务完成。   而颍国那处,也来了消息。   抚远王司忱派了二十万大军驻扎到了颍国之东的金城郡,而金城郡靠近颍国之外的陇西郡和天水郡。   过了天水,便是大梁的帝都上京。   抚远王的行径,大有威慑之意。   一切的一切,无不在彰显着,司俨他即将就要回颍国了。   就像裴猇说的,司俨终归是要回颍国的。   虽然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但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裴鸢不敢去想,他若离开了上京,她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若司俨继续留在上京,那便是处处受胁的质子。   所以他必须得走。   她也觉得,只有回到自己的封国,于司俨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裴鸢也曾天真地想对他说,她想让他娶她,想让他也将她带到颍国去。   但裴鸢也仅仅是在心中想了想。   她知道司俨不一定肯娶她,父母也不希望她远嫁,而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就舍得抛下现在的一切,同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所以每当心绪纷乱如麻的时候,她便选择练舞来疏解,直到练到累极,她就能昏沉睡去,且不再去想这些事。   在睡觉的时候,裴鸢便能短暂地忘掉司俨这个人,也能忘掉他带给她的所有甜蜜和苦涩。   司俨恰时路过庭院,见女孩正在阑干处压着腿,她侧着小脸儿,并将其贴于小腿,一副痛极却在忍泪的可怜模样。   印象中的她,一贯是娇气怕疼,且不能吃任何苦头的。   没成想今日,他却见到了她坚强的一面。   守在一旁的采莲见司俨至此,便小声地提醒了一下裴鸢。   裴鸢听罢即刻起身,忙敛饬衣发,迈着小步地走到了他的身前,软声向他问安:“世子,您回来了。”   司俨颔首后,语气温淡地问道:“听你兄长讲,你近日一直勤于习舞?”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她难能碰见他一次,自是怕他就这样走了,所以很想再同他说些话。   她赶忙寻找话题,想起颍国之西便是敦煌郡,便问道:“世子,您既是从颍国来,那是不是看过胡姬跳的敦煌舞啊?”   司俨回复裴鸢时,态度从不敷衍,待思忖片刻后,便道:“我不喜欢舞乐,且一般都待在国都姑臧,很少去敦煌。”   裴鸢听罢,心情渐变得低落。   原来他不喜欢看舞乐啊……   实则她如此勤于练舞的缘由,也是想让他看一看,她不仅是个娇气的孩子。   她亦能如大人一样,曳舞生姿,在心爱之人的面前,翩翩起舞。   ——“那…谷雨那日,您能来未央宫看我跳舞吗?”   谷雨,在十余日之后。   他回颍国的事耽误不得,但见裴鸢的眼神清澈且稍带着期许,是那般的纯良又无害。   司俨只觉,自己的心肠,竟是蓦地一软。   他因而回道:“我尽量于那日去看你习舞。”   裴鸢唇角刚要往上翘,司俨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笑意登时僵在了唇畔。   ——“看完你的舞,我便该回颍国了。”   司俨凝睇着小姑娘异常沮丧的脸,倏地想起了一事,复对裴鸢叮嘱道:“裴小姐,你同五公主相处时,一定要小心。”   *   三日后。   夕日将坠,暮色四合。   相府诸景可谓静谧唯美,裴猇却在这时,莫名感到了阵阵心悸。   裴鸢一如既往,每隔个几日便会进宫陪裴皇后住上一夜。   按说她现下应该宿在了椒房殿中,可裴猇却觉,裴鸢她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在这方面的直觉一贯准,且他心脏已然狂跳多时,宫里也没派人来相府通禀裴鸢的状况。   裴猇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便同班氏说了这事。班氏知道他兄妹二人自小就有着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也知裴猇不会在这种事上顽劣,便求裴相给了他一块宫牌。   裴猇拿到宫牌后,便马不停蹄地往未央宫奔去,他急于得知裴鸢现在的状况。   可他到了椒房殿后,却被大长秋告知,裴皇后适才被皇帝唤到了建章宫。   而裴鸢刚刚还在里面安坐,五公主恰时来寻她,她便同五公主到沧池旁的御花园游玩去了。   那大长秋还说,原本裴鸢不欲同五公主出去,可那五公主却在她的面前,哭得极为伤心。   裴鸢心一软,还是跟着她去沧池旁散心了。   裴猇听罢大长秋所讲之言,面色愈发阴沉,他不欲耽搁片刻,复又往沧池的方向奔去。   去往沧池的路上,需要经行天禄阁,司俨这时正同一众白胡子的鸿儒从内走出。   待司俨见到咬牙急跑的裴猇时,不禁一怔。   司俨因而唤住了裴猇,他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进宫了?”   他观裴猇的模样,心中突然冉起了不好的念头,亦隐隐猜出,裴鸢应是出了事。   却听裴猇果然如是回道:“我…我妹妹好像出了事。”   话落,那些白胡子的鸿儒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司俨。   他们大抵猜出了裴猇的身份,实则十余年前,他们便同司俨共事过,那时的司俨比现在的裴猇年纪还要小。可那时他的种种行止便是异常沉稳,向来喜怒不浮于色。   可自听到那女孩可能出了事后,再观司俨面上些微的表情变化,便能觉出。   司俨他,明显是慌了。 第17章 狠戾 他隐约觉得,亲吻好像能缓解她的……   恰时一阵料峭夜风拂过,打透单薄衣衫,徒惹人怵惕不安。   司俨一贯沉静的眸,渐变得森冷,他复问裴猇:“你要去哪儿寻她?”   裴猇咬着牙,他不欲再同司俨多费唇舌,便道:“我要去沧池...你别问我了,我现在没空理你。”   说罢,裴猇不再理会司俨和愣怔在地的一众鸿儒,继续往沧池的方向疾奔而去。   为首的鸿儒见状,便对司俨道:“世子…您若不放心,便跟上去看看罢。”   司俨颔首,他本就想同裴猇一同去查看状况,待追上了裴猇之后,二人一路无言,很快便到抵了沧池之旁。   沧池之上,静水起涟漪,周遭惟有夜虫啁啾和风动之音,却不见任何人影。   裴猇在和司俨分头在沧池旁的御花园寻了一圈后,不禁蹙眉道:“明明大长秋说,她适才还同五公主在沧池旁散心,怎么就没有人影了?”   ——”二公子....二公子,您等等我!“   体态圆胖的大长秋这时也追了上来,他身旁跟了两个提着铜雀宫灯的宫女,也跟在他的身旁小跑着。   司俨这时眸色一变,复沉声问向裴猇:“五公主?”   裴猇不解:“五公主怎么了?“   大长秋这时才走到了两人的身旁,宫人手中的宫灯在这时亦将薄绿的草地照亮。   众人因而得以看清,不远之处的草地上,竟是有着一只绣鞋。   裴猇的声音变了调:“这...这是裴鸢的鞋!”   大长秋才刚匀稳了气息,这番却觉心跳一顿,他嗓音尖细,难以置信地道:“裴小姐她这是......”   司俨沉眉,见这草地上痕迹凌乱,明显存着女孩挣扎的迹象,他复又走到沧池的边上,见那石岸上的水渍也是未干。   裴鸢她,应该是被人沉池了。   大长秋和裴猇也有了猜想,便赶忙派两个宫女去寻太医和识水性的宫人。   司俨的嗓音沉冷如冰,不禁斥向大长秋:“她同五公主出来,连个女使都没带吗?”   大长秋也不知该如何回他,只满脸惊恐地微张了张嘴。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   却见裴猇想都未想,便只身跳进了沧池内。   他飞快地划动着手脚,于夜他看不清水底的状况,便凭直觉不时地沉下水面,不断地搜寻着裴鸢的身影。   裴鸢如今生死未卜,大长秋唯一庆幸的是,幸而这沧池是人工的菡萏池,她若真的死在了池中,尸身还算好打捞。   司俨亦纵身跳进了沧池之中,同裴猇一样,阴着面容寻找着女孩的身体。   十余年前,他也曾经历过险被溺死的痛苦。   水涌进肺叶时,人虽呼吸不上来,但是意识却是极其清醒的。   就好像只能静等着死亡,却别无他法。   也是那时,司俨发誓自己定要通水性,也拼尽全力地克服了心中的恐惧。   他无法想象,当那个娇小的女孩子沉入水底,体会到那样的痛苦时,该有多么的绝望。   而更令他绝望的是,那个女孩可能已经死在了池底。   大长秋心急如焚地看着沧池内那两个逡巡的男人,这时宫人终于到抵,可太医还未过来。   大长秋刚要命他们也去跳到池里寻找裴鸢的身影,却见司俨已然拖拽着一个娇小的女孩,抱着她游到了岸边。   宫人帮着司俨,将毫无气息的女孩拽到了岸上。   裴猇这时也游了过来,见宫灯下的裴鸢紧闭着双眼,小脸惨白,娇小的身子也是一动未动。   他忙爬到了岸上,声音微颤地唤她:“裴小彘,你快醒醒!你别…你别吓我!”   大长秋这时将手伸向了裴鸢的鼻间,随即一脸惊骇地道:“小姐...小姐她没气了。”   裴猇怒声问道:“太医怎么还不过来?“   司俨这时猛地推开了大长秋,他眸色复杂地凝睇着地上的女孩,亦觉有种难言的痛苦蔓上了心头。   她就这么死了吗?   这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就这么死了吗?   他不要她死。   ——“你做什么?”   裴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却见司俨倏地跪在了裴鸢的身旁,亦用一手压了压她的前额,另一手则提起了她的下颌,边按压着她的月匈骨,边不时地俯身为她度着气息。   裴猇知道司俨这是在用法子救他妹妹的命,便没再阻拦。   一下、两下、三下……   司俨一直在垂着头,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他墨发上的积水亦随着他的动作,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面。   半晌之后,裴鸢终于呛咳了数声,从喉间呕出了许多的泥水。   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待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裴鸢只觉得身体极寒,亦未从沉入池底的绝望和囹圄中回过神来,仍是心有余悸。   她睁开眼后,便看见了司俨、裴猇和大长秋等宫人围在了她的身旁。   大长秋几乎哭出了声来:“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   裴猇这时刚要将裴鸢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司俨阻拦,裴猇刚要做怒,却听司俨冷声问向裴鸢:“我之前说过让你一定要小心五公主,你为何不听?”   司俨的声音因适才的情绪起伏而微微发颤,语气亦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沉冷,甚至还隐隐带着些微的狠戾。   裴鸢从未见过这么严厉可怕的他,他从来都没用过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   友人的背叛,绝望濒死的体验,再加上他的冷问,让裴鸢的心中的委屈愈发汹涌。   她也真的不知,该如何回他。   司俨复又命道:“说话。”   裴猇这时抡起了拳头,想要砸向司俨的背脊。   司俨武艺颇高,防备之心甚强,裴猇自是未能得逞,他因而咬牙切齿地道:“她适才差点就死了,你凭什么这么对她说话!”   裴鸢听着裴猇的怒吼之声,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终是万分可怜地痛哭出声。   大长秋刚想让宫人将裴鸢扶起身来,却见司俨已然将浑身湿透的女孩横抱在怀,无论裴猇如何对他拳打脚踢,司俨的面色都无任何变化,也不肯松开怀中的女孩。   裴鸢觉得适才的司俨过于可怕,她有些抗拒他的接触,便在男人宽阔的怀抱中蹬了两下小短腿。   司俨将她抱起来后,语气不复适才的严厉冰冷,只幽幽地道:“裴小姐,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良善孩子。   她可能也对五公主提防过,但是她肯定想不到,那人会要她的性命。   思及,司俨垂首看了看怀中的女孩,见她冷得瑟瑟发抖,模样也是万分可怜,无助地就像一只乖顺的幼猫。   这样的她令他心软,也让他蓦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他竟是想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因为,他隐约觉得,亲吻好像能缓解她的情绪。   但司俨终归存了几分理智,他不明这种念头产生的缘由,只当自己也是刚从惊惧之中走出,思维还有些错乱。   裴猇已经放弃了对他的攻击,司俨复又将怀中的女孩拥紧了几分,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抱着她走离了沧池旁。   裴鸢在他的怀里渐渐阖上了双目,泪水无声地溢了满面。   虽然她现在有些怕他,但在他的怀里,她确实能寻到想要的安全感。   ——“裴小姐。”   裴鸢只觉额前很痛,并没有回复他的话。   只听司俨复又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   夜色之中,男人的面容冷厉沉郁,鸦睫之下的墨眸亦难能显露了几分肖似鹰隼的狠锐。   司俨将怀中娇小的女孩抱得很紧,鼻翼却在微微地翕动。   那副神情,就同凶兽和鲛鲨嗅到血腥味时一样,透着即将迎接大肆猎杀的兴奋和残忍。   原本,他是想让好戏接踵而至地慢慢登场。   但既是出了这事,那也不必再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第18章 长大 宿命注定的羁绊   裴鸢险些溺水身亡后,纵是被班氏和女使们悉心照拂,沐了热浴又饮了暖汤。可春夜天寒,女孩的身子骨又娇弱,班氏入夜后一直守在女儿的床侧,却发现裴鸢还是发了高热。   看着女儿憔悴又可怜的小脸,班氏在心疼的同时,又觉怒不可遏。   她本就最是疼爱幼女,而裴鸢活到这么大,属这两月经历的祸事最多,不是突犯恶疾,就是被歹人劫持。   但前两次的事,都不及今夜这事让她愤怒。   裴鸢她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班氏本是将门虎女,嫁予裴相后性子才渐渐变得温婉,实则班氏没生裴弼之前,也曾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女子。   这件事与窦夫人脱不来干系,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上次裴鸢于上元受害,会不会也是她派人做的?   班氏和裴相在得知裴鸢被五公主陷害后,也自是要同窦夫人讨个说法,这绝对不可能是小孩子家的小打小闹,而是大人阴暗的算计。   说来班氏和裴相都觉蹊跷的是,窦夫人若真想利用五公主来害死裴鸢,以此来达到报复裴皇后的目的,她大可以选择更明智的方法,而不是择这种害人还要暴露自身的蠢法子。   她的这种做法,倒是丝毫也不忌惮裴家及班家的势力,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是夜阖府诸人,无论是裴相夫妇,还是刚刚新婚的裴弼及其妻子王氏,都未得安睡。   次日一早,这事便有了答案——   掌管朔方州郡兵的窦韦,亦是窦夫人的兄长,在昨夜发动了兵变。   裴皇后虽并无子嗣,但是位份贵重的窦夫人却为皇帝生下了三皇子。三皇子比太子的年纪小两岁,两年前皇帝封了他做晋阳王,并赐其封地,封国之名为代。   除却代国,大梁还有五个与郡同级的阏姓封国,分别是真定国、东平国、定陶国、淮阳国和六安国。   可如今,晋阳王竟不在代国境内。   一国国君竟是无诏出其封国,跑到朔方上郡寻他舅父窦韦去了。   窦夫人之心,路人皆知。   她本就曾因皇后之争的落败而心有不甘多年,太子的母家又并非是名门望族,比不得窦家,也比不过裴家。可皇帝有许多孩子,却最是宠爱他原配的儿子,一登基就将阏临封为了太子。   窦夫人觊觎太子之位多年,也对皇帝的做法不满多年,她当不成皇后,便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大业。   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早已出嫁,另一个五公主在她眼里只是颗棋子,她利用她杀完裴鸢,让裴皇后伤心欲绝,也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至于她和五公主的结局,无论是生还是死,于她而言也就全无所畏。   次日辰时不到,皇帝和太子便乘华辇从宫城的苍龙东阙而出,诏令文武重臣,到相府的百官朝会殿朝议。   窦夫人和五公主已被关押到了地牢,皇帝暂时还未取二人的性命,且五公主是她的亲骨肉,他或多或少对自己的亲女还存了几分怜意。   裴猇和裴鸢的外祖父班昀身为北军统领,自然也卸甲着官服来了相府,裴猇便站在了班昀的身侧,跟着大人们一同听政。   近年北方匈奴频扰梁境,所以在朔方一带的窦韦自是手握重兵,若对方来势汹汹,那司隶的兵将并不一定能成功抵御朔方重兵的攻伐。   可皇帝若要从荆、益两州调兵,挡在他们前方的便是秦岭和淮河,翻山越岭自是要耗时数日,可他们若要率军从豫州绕行,那所需路程又太过遥远。   但,若颍国的抚远王能派兵支援,一切便可引刃而解。   昨夜皇帝派快骑连夜与抚远王通信,原本他让抚远王派兵,应该是皇帝对诸侯的命令,抚远王不可违之。   可纵然颍国明面上是大梁的藩国,但皇帝在同原先的旧臣信中,还是将姿态放得很低。   抚远王的回信在众臣朝议之时,被更漏舍人呈到了大殿。   信中,抚远王答应皇帝派兵支援。   但前提是,谷雨之前,皇帝需让司俨平安回到颍国,以兵换质。   司俨身为诸侯世子,也在殿中听政,抚远王的信函一到,殿中朝臣的视线便都落在了这位年轻世子的身上。   皇帝和太子则悄悄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抚远王可以派兵支援上京,那明日他便能派兵攻他上京。   削藩之措是必然,今朝放司俨回颍国虽无异于放虎归山,但早晚有一日,他阏家的江山,断不会再容司忱和司俨这样的人存在。   皇帝一身玄衮赤舄,端坐于正殿,神情冷肃,颇有帝王之威。   他本来眸色深沉地看着殿中的司俨,待宦人悄悄来此,在他耳畔低语之后,皇帝的面色不禁一变。   ——“临行前,臣还有一礼要献予陛下和殿下。”   司俨这时拱手,对殿中的皇帝恭敬道。   皇帝心里已有了猜想,却还是故作镇定地问向司俨:“爱卿有何礼要献于朕?”   只见司俨拊掌数声,殿外便进了几个异族模样的胡人,他们押了九个巨型铁笼入内,待众人定睛一看,却见那铁笼子里竟沉睡着九匹膘肥体壮的塞外郊狼。   纵是那些狼沉睡着,模样却仍是凶狠又残烈。   司俨看了为首的胡人一眼,那些胡人得令后,便将那些郊狼唤醒。   九匹狼醒后,俱都发出了低低的嘶啸之音,他们每一个看着,都比寻常的狼匹更有野烈之性。   凶兽就是凶兽,就连关在笼中,都能让人心生怖畏。   殿中的朝臣下意识地往两侧退着步子,裴猇看到这些狼匹后,眼中却突有血意涌动,他显而易见地变得异常兴奋。   班昀却及时将裴猇拦在了身后,不让他靠近那些狼。   他这个外孙见到这些凶兽时,总会变得格外好斗,恨不能自己冲上前去跟这些野兽厮杀。   皇帝的近侍宦人这时斥向司俨:“大胆!在陛下面前,你怎敢引这些凶兽入殿?”   这些狼生在塞外,是从颍国来的,司俨定是早就命人备好了这些恶狼。   皇帝摆了摆手,待宦人噤声后,皇帝又问:“卿家,你赠这些狼匹予朕,是为何意啊?”   司俨仪质温雅,说话的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回道:“这些狼虽然凶悍,但皮毛却是上佳。臣献陛下这些狼匹,自是要为陛下剥皮制氅。”   太子的嗓音透着怒意,他复迫问道:“既是要献兽皮,那你为何不直接将它割下再来呈上?”   司俨听罢淡哂,可他唇边虽蕴着笑意,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殿中的朝臣都觉,像他这样的人才最是可怕。   在外向来以斯文温和示人,于内却是残忍狠辣,野心勃勃。   司俨这时道:“当然,在这些狼变为陛下和殿下的外氅之前。臣请求陛下,能对窦氏那个恶女处以狼刑。”   狼刑?   殿中诸臣的面色皆是一变。   亏他能想得出这样的刑罚来!   狼刑便是将犯人关到笼子里,再拿匕首在他的身上划出些血来,随后将饿了数日的野狼鞭打数下,激其野烈之性,再逐一放入笼中,任由那人自生自灭。   但笼中人的下场,一定会是被恶狼撕咬啃噬至死。   如此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皇帝的眼睛微微觑起。   事到如今,他只能答应司俨的请求。   不,这也不是请求,实则是他的要求。   他母亲被窦氏陷害,惨被凌/辱致死的事,皇帝是知情的。   直到今日,皇帝才弄清了司俨入京的真实意图,也猜出同他联手的人便是他的皇后,裴俪姬。   裴皇后一直认为,害死她女儿的人是窦夫人,所以在司俨还未同抚远王离开上京前,怕是便动了和司俨联手的心思。   但是害死她们女儿的人,实则并不是窦氏,而是他自己。   不过这件事,便永远沉在他的心底罢。   皇帝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幸而,裴皇后再无任何的生育能力。就算裴家颇有势力,他亦予了裴皇后无上的宠爱,只要裴皇后没有子嗣,裴家就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   谷雨那日,上京桃夭怒绽,满城皆是一派阖闾之景。   大梁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百姓并未深受其扰。   原定于谷雨这日的春日宴,也被皇帝改为了庆功大宴。   可对于裴鸢而言,谷雨这日,却是司俨要走的日子。   许是因为皇帝存了戒心,生怕抚远王变卦再同窦韦勾结,便将司俨的归程一拖再拖。   裴鸢大病初愈后,便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练着敦煌舞。   她一直希望,司俨在临走前能看她跳那最后一支舞。   但事与愿违,谷雨那日一早,司俨便要从相府启程回颍国。   临行的前夜,司俨将这几日亲手制的琵琶赠予了裴鸢。   裴鸢这几日习舞时,亦会穿上裴皇后特意寻人为她制的华贵舞衣。   那舞衣是条间色的露腰胡裙,亦有丝绸制的披帛搭于双臂,女孩做舞时,悬于手腕和脚腕的精巧金铃会泠泠作响,襳带和褵带也会迎风起舞,可谓华带飞髾,翩跹若仙子。   司俨觉出了女孩对这场舞的在意,亦发现她跳舞要拿的那个琵琶,不太衬手,也不太衬她的衣发。   在上京的最后几日,便亲自制了合她身型的琵琶,还在其上绘了与她衣饰相衬的纹绘。   司俨犹记得,裴鸢昨夜收到琵琶后很高兴,还讷声央求他,让他在临行前,在她的额前平涂斜红和花钿。   女孩的这个请求,司俨自是应了下来。   对于裴鸢做此请求的缘由,司俨也并未多想,他只当是女孩好美,想让额前的花钿也同衣发相衬。   谷雨之日的辰时,裴鸢便整饬好了所有的衣发,女孩的小脸儿上并未露出任何沮丧和消沉的一面,待见到了司俨后,便笑意盈盈地迎他入室。   “世子,您来帮我绘花钿罢。”   司俨温声道:“好。”   待二人坐定后,司俨单手抬起了女孩精巧的下巴,亦用工笔蘸了蘸赤彩,随即微微俯身,便开始神情专注地为女孩绘着眉心花钿。   二人的距离极尽,举止亦很亲密。   这几日,相府内的下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司俨的残忍,据说那窦夫人被那些狼咬得只剩下了一具血淋淋的皮骨,就连为她收拾得宫中仵作都险些在当场呕吐。   可这颍国世子在与她们的小姐相处时,却是极其温和,又有耐心的。   如此巨大的反差,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女孩的眉眼生得精致娇妩,异常美丽,司俨却将视线都落在了她白皙的额前。   司俨觉出女孩的小脑袋正要乱动,他因而险些将那花钿绘乱,便命道:“别动。”   裴鸢却在这时掀眸,看向了男人深邃冷峻的眉眼。   司俨也垂眸与她对视着,他睇着她的眼睛,又道:“裴小姐,先别动。”   裴鸢听着他温沉如故的嗓音,再一想到,今日过后,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终是鼻头一酸。   女孩的眼睫也垂了下来,随即,泪便无声地从眼眶夺出。   司俨见此便松开了她,女孩的皮肤很是细腻,他适才使的力气稍稍大了些,她白皙的下巴便落了个微红的指印。   男人不知女孩哭泣的真实缘由,只当她哭,是因为他未能兑现当日的承诺,不能于这日去看她跳舞。   思及,司俨将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淡淡疼惜,问道:“哭什么?”   他边为女孩拭着面上的泪珠,边劝道:“别哭了,这么好看的妆,不能哭花。”   裴鸢点了点头,软声道了嗯。   司俨为她绘完了眉心花钿,便再没耽搁,终是踏上了归程。   裴鸢强自控制着情绪,同父母和兄长们目送他从相府西门乘上了车马。   司俨的车马启程后,裴鸢也乘车前往了未央宫,待她坐于车上后,裴鸢竟是发现,她整理好了所有的情绪,也接受了司俨离开的事实。   她丝毫没想到,自己竟是这么快就从分别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是啊,她的生活也不是只有司俨一个人,她还有许多的家人。   裴皇后一直希望她能在宴上作敦煌舞,所以她不能让裴皇后失望,不能被这种离别的愁绪扰乱,她一定要坚强起来。   今日诸事顺遂,在许多陌生人的面前作舞时,裴鸢的心情竟是毫无紧张之意。   这场舞,亦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她不紧张的缘由是因为她知道,她最在意的人,不在这宴上。   舞蹈最终以琵琶的锐利刹音收尾,可当裴鸢听着众人的赞叹和喝彩之声,从玉盘之上稳稳落地后,却觉那种让她难以忍受的悲怅再度蔓上了心头。   女孩神情黯然地从殿中退场后,仍如适才般赤着小脚,并未屐鞋履。她准备去殿外透透气时,却在外面见到了裴猇。   裴鸢不禁问道:“小虎,你......”   话还未闭,裴猇倏地便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在青石板地上急奔了起来。   裴鸢不知裴猇突然这么做的缘由,便想挣开他的手:“小虎,你为何要牵着我跑啊?”   裴猇这时沉声问道:“你还想不想再见司俨最后一面?”   听到司俨二字,女孩只觉心跳一顿。   他怎么又回来了?他是来找她的吗?   裴鸢咬了咬唇,终是坚定地回道:“我想见他。”   裴猇回道:“那你就闭嘴,跟着我跑。”   裴鸢没再言语,她赤着双脚,柔嫩的足心不时踩到地上细密的沙石,让她那处微微作痛。   可她却顾不得那些,她只希望裴猇能跑得再快一点。   不经时,二人便跑到了未央宫的横门处。   宫中怒绽的桃夭在被春风刮拂之后,飘零落地。   裴鸢站稳后,便赤脚踩在了桃花柔嫩的花瓣上,盛春青石板地上的温度仍有些冰寒。   她的呼吸因着适才的疾跑,也有些急促。   裴鸢正匀着不稳的气息,却见不远之处,有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那人容止高彻不群,眉眼冷淡阴郁,是长在她心尖上的俊美模样。   裴鸢愣在了原地,只听司俨嗓音温淡道:“对不起,原本是想折返而归,看你跳完那舞再走,可我还是没有赶上。”   风中原本溢满了桃花的芬芳,裴鸢嗅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却觉这气味浸了些残忍。   她好想对司俨说,求您带着我一起走罢,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好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求求你别扔下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世子,您......”   司俨眸色深沉了几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为了这个女孩折返回宫。   分别在即,他的心中也有淡淡的不舍。   但是于他而言,任何人都只是人生的过客。   这个女孩也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可适才在路上,他竟觉得,他似是与这个女孩有着某种宿命注定的羁绊。   司俨弄不清自己为何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却见马车旁的侍从正焦急地在四周逡巡着。   无论如何,现在的他,必须要走了。   ——“裴小姐,保重。”   裴鸢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想将内心一直深掩的对他的喜欢尽诉出口,可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字,司俨终是转身离去,乘上了车马。   车马渐行渐远,只余细沙和被揉皱的花瓣在春风中打着旋儿。   裴鸢再抑不住,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掩住了面容,她呜呜地痛哭出声,终于将近日一直强抑的痛苦发泄了出来。   “别哭了。”   裴猇倏地将妹妹拥进了怀里,他并不会安慰人,只觉得用这种方式,能让她好受一点。   裴鸢觉得抱着她的裴猇好像长高了一些,她边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边哽咽道:“小虎…谢谢你带我来见他。”   裴猇微微垂目,只嗯了一声,随后又道:“但我…不能陪你太久,我下午就要随外祖父回北军去了。”   “裴小彘,我走了后,你也一定要坚强起来。”   裴鸢听着裴猇不算温柔的语气,却觉得自己的内心也渐渐有了力量,便在他的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司俨来到她身边之前,她的人生最是无忧。   他在的这几个月,象牙塔外的腥风血雨纷至沓来,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长大一样。   所以司俨走后,她人生那段最无忧的岁月,也随着他一起走了。   裴鸢虽然仍在裴猇的怀中哭着,却知道自己变得更坚强了。   就像蝶蛹即将破茧之时,它必当承受着挫骨之痛,但裴鸢心中坚信,在经历了这些不好的事情后,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就算她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司俨这个人,她也一定能好好生活,好好地长大。 第19章 三年后 裴家幼女,是上京第一美人   承平十六年,盛春。   晨鸟正欢快地啾鸣,只听“吱呀——”一声,精雕的红木四椀悬窗便被一双纤白的素手推开,和风因而轻漾于室。   窗外风柔日薄,云物俱鲜。   煦日透过窗格,分散成细碎又斑驳的流光,打在了推窗人的身上。   裴鸢穿着淡荷色的丝质亵衣,其上面料柔软纤薄,正被风儿拂得微荡。   美人儿浓密的鸦发亦垂在了腰际,原本精致瓷白的小脸儿因着浓睡未消,晕上了淡淡绯粉。   裴鸢的神情仍有些迷糊,她长长的睫毛垂于眼睑,原是在犯懒,可因为那殊绝的容色,反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娇妩和慵美。   ——“小姐!您才刚起身,可不能现在就站在窗旁吹风啊!”   裴鸢听见了采莲关切的声音,便懵懵地转过了身子,却仍有些糊涂,便软声问道:“嗯?”   采莲无奈地走到了自家小姐身旁,将她拽离了那窗子数丈,随后恭敬道:“小姐,二公子从五原郡归府了,奴婢快些帮您梳洗打扮,您好能在去未央宫前见他一面。”   年初北方的匈奴在大梁边境寻衅滋事,皇帝便命班昀率军十万攻讨犯境的胡虏。   裴猇年仅十六岁,却也跟着自己的外祖父随军征战,并在此役立下了赫赫战功,杀敌无数。   皇帝得讯后,当场就封了裴猇为正三品的讨虏将军,裴猇也因此成了大梁年岁最轻的小将军。   说来,裴鸢也快有大半年都没见过裴猇了。   裴鸢边揉着眼睛,边点着头。   采萍这时携着一众婢子鱼贯而入,便开始熟稔地为裴鸢篦发理妆。   待一切终必后,裴鸢也不再犯困,清醒了过来。   她嗜睡的缘由倒也不是春日困乏,而是因为前阵子她才刚修完了国子学的全部课业。如今卒业在家,自是要把从前起早修业的亏空都补回来。   裴鸢从茵席前站起身后,便对着铜镜展开了双臂,今日她穿了身烟紫曲裾,这紫色被挑染得不浅也不淡,衬得镜中美人儿云鬓花容,肤若凝脂,眉眼也平添了几分明媚。   三年过去了,她的身量终于高了些,如今再穿这曲裾,身形也可称得一句窈窕玲珑。   她再看镜中的自己,也没了几年前的自卑和失落。   这头裴鸢正对镜看着自己的衣发,站于她身后的婢子也在悄悄地欣赏着美人儿的一举一动。   不得不说,裴鸢这上京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这日日与美人儿相处非但看不腻歪,反倒让人觉得是越看越舒服,多看她一会儿,仿佛都能变得耳聪目明。   少顷的功夫过后,裴鸢刚要出室去寻裴猇,便听见了两只拂菻犬的呜汪声,她以为那两只爱犬是来寻她的,便想赶紧去逗弄它们一番。   甫一出室后,两只拂菻犬立即便缠住了她。   可裴鸢却愣在了原地。   她微张了张嘴,明显是一副被惊到的模样。   ——“裴小彘,你也不小了,怎么还总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裴鸢适才撞见裴猇时,并未敢认他。   可当她听见他欠扁又熟悉的语气时,她方才确定,眼前这位高大俊朗的少年,就是裴猇。   除了身高,裴猇并无什么变化。稍显戾气的断眉依旧横于他的眼上,只是他的五官瞧着却比以往更深邃立体了些,因着常年身在军营,裴猇的肤色也变成了健康的麦色。   没想到仅半年的功夫,他就长这么高了!   ——“傻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连你哥我都不认识了?”   裴鸢方才回过神来,细声埋怨道:“你才傻呢。”   裴猇扯了扯唇角,学着妹妹娇软的语气,瓮声瓮气地道:“你才傻呢~”   裴鸢听罢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跟在裴猇的身后进了内室,反驳道:“学的一点都不像,我的语气才没那么嗲呢。”   这还不叫嗲?   裴猇无奈摇首。   裴鸢看着裴猇高大的背影,还是禁不住地垫了垫脚,亦将纤掌横于身前,不断地比量着二人的身高。   明明几年前,她和裴小虎还是一边高的。   可如今的她同他一比,就是小矮子一个!   待裴猇回身看向她时,裴鸢问道:“你这次回府,能待多久啊?”   裴猇的神情有些吊儿郎当,他漫不经心地回道:“怎么,舍不得我啊?”   裴鸢抿了抿唇,软声道:“多陪陪娘嘛,你日日在外打仗,娘每天都在惦念着你。”   裴猇唇角的笑意稍显痞气,又道:“啧,裴小彘现在变得知疼知热了,是到了该嫁人的岁数了。”   提到嫁人二字,裴鸢的神情却是微微一变。   她隐隐猜出了姑母今日让她入宫的意图,裴皇后虽从未将话点明,可她又不傻,自是能看出来,裴皇后有意让她嫁予太子,去做东宫的太子妃。   如此,她便不必远嫁,也可常常陪伴在父母和裴皇后的身侧。   裴皇后亦希望,她也能如她一样,在未来能成为这后宫之主,坐到天下所有女人都羡慕的位置上。   ——“怎么了?”   裴猇自是察觉到了裴鸢表情的些微变化。   裴鸢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对裴猇道:“不同你多聊了,我还要去未央宫陪姑母,你好好在家里陪娘罢...”   话说到一半,裴鸢突然想起了一事,随即唇角也渐渐地往上漾了几分,兴奋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嫂嫂有孕了!到了年底,你和我就会是别人的叔父和姑母了!”   *   从相府乘车马去未央宫的路上,裴鸢的心情却有些凝重。   以前她年岁尚小,不用去考虑自己的婚事。   到如今,她早便过了及笄之龄,那嫁人的事,便该也提上日程了。   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要嫁的夫君,并不能由自己决定人选。   美人儿的曲裾旁坠着的鎏金熏球中,正溢着栀兰香的芬芳。   自三年前,那个人回到颍国后,她便再没用过那天价的柑枳香。   如今那人已继承了王位,成了颍国说一不二的国君王上。   他治国有方,行事狠辣残忍,亦在西疆降服了许多异族和部落。   鸿胪院并未有他封后的消息,裴鸢也不知,颍国那早已过了成婚之龄的藩王,为何至今都不立王后?   直到她和女使行在了狭长的宫道上,心里还在想着那个人。   其实,直到今年,裴鸢才敢再想起这个人。   他刚回颍国时,她连想都不敢想起他。   生怕一想到他,自己便会沮丧低落,最后只会自怨自艾地哭泣,到最后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回忆皆被唤起,过去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在她的脑海中划过。   可她的心中,却并无想象中的波澜起伏,当然其中夹杂着一些淡淡的怅惘,可总的来说,她还是异常平静的。   她兴许是,放下了罢。   ——“小姐,您看。”   裴鸢的思绪被采莲小声的提醒打断,她因而循着她的指示,看向了承明殿的方向。 第20章 婚事 做孤的太子妃   却见承明台的华宇之旁,站着一高大俊朗的男子,他头戴长冠,身着黯色袀玄。   遥遥望之,亦觉其龙章凤表,气度自带傲睨的天家之威。   裴鸢定睛一看,见那人正是太子阏临,随即便微微垂下了眸子,她暗觉太子应是刚从椒房殿见过裴皇后。   而他现下未回东宫,反是静伫在通往椒房殿的必经之路上,不用想也知道,太子八成是在等她。   太子这时亦注意到了裴鸢,见她正面色微诧地向他问安施礼,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便阔步走到了她的身前。   裴鸢向太子施礼时,需要微微垂着螓首,待她再度抬眸后,便见太子已然站在了她身前的不远处。   太子的气质大有上位者的睥睨之威,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丈,恰时一阵微风拂过,裴鸢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起来罢。”   太子的语气还算温淡,甚至还存着刻意的温柔,但裴鸢在面对太子时,却还是有些犯怵。   实则近几年裴鸢的心性渐渐成熟,从前她年岁尚小时,太子于她而言,便是个有些严肃强势的兄长。   虽然她或多或少有些怕他,但若他主动同她亲近,她便也能很快地消除心中芥蒂,那时她同他相处时,心里也并未有任何沉重的负担。   可她大了后,再单独同太子相处时,二人间的某种气场便渐渐变了味道。   裴鸢这几年虽然长高了些,但身量仍很娇小,气质也一贯温软。那袭烟紫色的曲裾衬得她雪肤乌发,容色殊妩,只那精致的眉眼瞧着有些生怯。   太子觉出裴鸢有些怕他,便将自己的语气又放低了些许,复轻声问道:“随孤去御花园走走?”   话刚毕,裴鸢明显能察觉出,太子身侧那些宫人的神情明显变得暧昧了许多。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   太子虽是在问她,可裴鸢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这位东宫储君的,只乖顺地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话音刚落,太子便牵起了裴鸢纤白的小手,她的身子因而蓦地一僵。   几年前太子这般牵她,她只当是哥哥在牵幼妹,是谓对她的某种照拂。   可如今自己的手被男人微粝的掌心包裹,她却觉得局促不安,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   太子握她手的力道不大,但也是裴鸢费力都挣不开的程度。   小美人儿一路上面色都不大好看,只缄默地跟在太子身侧,任由他将她牵到了花植已然初显葳蕤的御花园处。   这时裴鸢纤软的小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一贯是娇滴滴的温柔性子,不会轻易的拒绝别人。   宫里的人都惧他,可太子不希望,裴鸢也如那些人一样,对他总是有着万般惧怕。   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单纯无害的小姑娘时,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鸢鸢,你别怕孤。”   太子倏地停在了原地,如是说到。   裴鸢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可她确实是有点怕他,便讷声回道:“臣女.......“   太子这时松开了她的手,他同娇小无措的美人儿面对着面,神情难能不如平日般冷肃,还带着几分郑重:“原本你和孤的婚事,应由母后来同你说。但孤想了想,这件事还是由孤亲自同你说比较好。”   裴鸢听着太子低沉的嗓音,只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可它跳得那般快的缘由,却不是因为兴奋和期待。   而是紧张,和没来由的恐惧和无助。   ——“做孤的太子妃罢,孤日后会待你很好。”   “东宫就在未央宫之旁,离相府也很近,你若想念家人,还可时常归宁看望裴相和夫人。”   “至于东宫的那两个良娣...她二人不是孤想纳的...孤也未曾碰过她二人.....你放心,待你进东宫后,她二人绝对会恪守本分,孤也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话说到一半,太子见裴鸢的云鬓之边有一缕鸦发微垂,刚想着将它别至美人儿的耳后,却见裴鸢竟是微微侧首,闪躲了一下。   太子的手,因而悬在了半空。   他身后的宫人见状,忙提起了精神,生怕太子会因此做怒。   可太子并未在裴鸢的面前展现出过于强势的一面,他收回了手,语气极低地又道:“孤不逼你,你回去后好好想想。”   裴鸢盈盈的剪水眸已然蔓上了一层雾气,她迟疑了半晌,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般温驯又娇弱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太子看她时,眸中也带了几分宠溺和垂怜,可他嘴上说要给裴鸢选择的机会,实则却没有任何放过她的打算。   太子心中清楚,实则皇帝并不希望身为储君的他,再娶裴家女为正妃,可最终父皇还是拗不过他,近日终于有松口之态,同意了他娶裴鸢这事。   且放眼整个上京城,也没人敢动求娶裴家幼女的心思。   裴鸢,也只能选择嫁给他。   除此之外,她并无任何选择。   *   及至申时三刻,裴鸢方从椒房殿走出。   裴皇后适才亦正式同她提起了和太子的婚事,裴皇后摆出的姿态亦不强硬,只说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若想通了、决定要嫁给太子了,便差人到宫中知会她一声。   裴皇后还说,皇帝应该不会很快下赐婚圣旨,但是她可以先将成婚之期定下。   裴鸢在出宫的路上,一直在静想着心事。   实则太子也是龙中人凤,虽然他性情有些强势,但是待她却一贯很好。   而她和颍国的那个藩王,怕是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事到如今,她还在妄想些什么呢?   ——“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司家父子,都是杀妻诛妾的狼心狗肺之徒。”   司家父子。   杀妻诛妾?   实则那两个扫洒宫人谈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裴鸢路过她二人时,却能清楚听见她们谈及的内容。   司俨他…纳妾了吗?   裴鸢只觉呼吸一滞。   太子无论有多少良娣亦或是奉仪,她对此丝毫都不在意。   可当她听到,司俨或许有了别的女人时,她只觉心口那处也似被剜了一下。   于倏然间,便变得一抽又一抽的疼。   裴鸢倾耳,复又听着那些宫人的小声探讨——   “我听闻啊,那抚远王司俨的另一个妾室也主动同他提了和离,回到自己的老家去了。说到底,谁能想到那抚远王父子就是喜欢杀自己的女人,谁都想好好活着,为了些富贵生活搭上自己的命才是最不值当的。”   是啊,封后需要呈给上京鸿胪院,可若司俨只是纳个美人,那这等小事,便无需呈到圣上的面前了。   司俨都二十四岁了,又是位高权重、割据一方的诸侯王,他的身侧怎么会没有其他的女人呢?   仅一瞬的功夫,裴鸢娇美温软的脸便变得异常惨白。   采莲见状,不禁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陪侍在裴鸢身侧的大长秋亦担忧地看向了她。   裴鸢默了默,亦暗暗地蜷紧了拳头。   半晌过后,裴鸢终是语气艰涩地对大长秋道:“大长秋,您回去后告诉娘娘罢,我想明白了,我要嫁给太子殿下。” 第21章 情蛊 别再来找我,我要嫁给别人了。……   颍国国都姑臧,南城谦光殿。   距离司俨杀妾之事,已过去了数日。   说来颍国的先王司忱还在人世时,便觉出自己的嫡长子司俨不近女色,就连身侧服侍之人都是些机灵的童子,没半个女子身影。   司忱在世的最后一年,见司俨早过了成婚之龄,却连个妾室或通房都没有,便在颍国的世家中择了两个才貌出众的适龄女子给他做贵妾。   司俨并不欲纳妾,可司忱态度强硬,他未同长子商量便将两个女子送到了他的寝殿中。   可近侍在司俨身侧的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世子只命人给这两个女子安排了住处,却从不在她们那儿留宿。   司俨甚至连看,都没怎么看过她们。   待抚远王去世后,司俨继位成了颍国新的王上,那时的他却早将那两个女子忘在了脑后,也未赐她们封号和位份。   其中的一个贵妾便动了歪心思,趁司俨独自在谦光殿处理政务时,买通了殿中伺候的侍童,让他在博山炉里添了味带有迷/情功效的香料。   原本这位贵妾想因此得幸,可她的举动不仅触怒了颍国的这位新王上,还让这位身体一贯康健的藩王突患心疾。   据说司俨晕倒之前,还曾神情阴鸷地捂着心口,拔剑刺死了自己的贵妾。   时值人定,谦光殿内烛火黯淡,殿央神兽纹博山炉内的薰香早已燃尽。   而今空气中,只有淡淡的苦涩药味。   司俨身着墨色玄衮,腰环革带犀毗,充耳悬瑱的华贵冕冠置于发上。遥遥观之,气度淡漠矜贵,容止高彻不群。   漆几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男人鸦睫微垂,亦在其眼睑处落了影。他正神情专注地处理着封国政务,青玉珠旒后的那张脸,虽然稍显冷厉阴郁,却是极年轻俊美的。   ——“王上,国师求见。”   司俨并未抬眸,只用修长的手沾了沾墨,淡淡命道:“让他进来。”   “诺。”   颍国的国师名唤邹信,可他的本名却并不唤邹信,而是唤作亓官邈。   亓官邈于三年前,在大梁皇帝面前谎称身患恶疾,皇帝让他隐居于上京近郊。可无人知晓,这亓官邈竟是随着当时还是世子的司俨跑到了颍国,还改名换姓,做了颍国的国师。   而皇帝近年病情恶化,在大梁境内遍寻亓官邈的踪迹,可却怎么寻都寻不到,如今皇帝沉疴已久,明显活不了多少年。   亓官邈这时已经走进了殿央,他神情凝重地跪在了侍童拿来的茵席上。   待他对着司俨问安施礼后,司俨方才撂下了手中的折子和笔,他额前的青玉串因而微碰,发出了泠泠清音。   "说罢,这么晚了,寻孤作何?“   亓官邈快速地张合着眼皮,实则他因惧怕泄露天机,平日总是沉默寡言。   可时至今日,他却不得不泄露天机。   因为这事同司俨的命数有关,若司俨死于他之前,那他便只能活到三十六岁。   只是亓官邈不知,这番泄露天机于司俨,他到底会折寿多少年。   “王上,臣有一事相告,还望王上听后,尽快做出抉择。”   司俨表情未变,却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因为亓官邈本人平日很少说话,且他不仅医术颇高,还擅周易卜卦之术。   所以今日他主动求见,定是卜算出了什么恶事。   亓官邈暗舒了一口气,方道:“王上,臣算出,您只剩了两年的命数......"   话还未毕,司俨的面色并未有异,亓官邈的神情却倏地大变。   司俨不禁蹙眉,问道:“接着说下去,为何要那做那副表情?”   亓官邈强自恢复了神色,心中却在啊啊啊地嚎叫。   他只是同司俨说了一句话,就折了三十年的寿!   虽说他还剩了一百三十三年的寿命,但是却禁不住每三十年一折的这个折法!   “所以,孤为何只剩了两年的命数?“   亓官邈耐住想痛哭流涕的欲望,复又语气微颤道:”王上...你几日前的症状,并非是心疾,而是中蛊之兆。之前臣未察觉出你身有此蛊,上次那恶妾对您下药,您在那时才有破蛊之兆......”   西域有些小国的药人颇善养蛊,亦常用巫蛊之术害人性命。   司俨听罢,眸色深沉了些许,又问:“可知这蛊为何蛊,又为何人所下?”   亓官邈的心跳得极快,幸而适才他说完话后,只折了五年的寿。   “这蛊为情蛊,只有找到您的蛊人…并…并…”   “ 并什么?”   司俨的语气还算平和,并未因亓官邈言语支吾而恼怒。   “…并对您的蛊人情根深重方能解蛊,您也能活到您原本的寿命,否则您便会在两年内噬心而亡……”   亓官邈说罢噬心而亡四个字后,面色倏地变得惨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又折了三十年的寿!   再说下去,司俨还没噬心而亡,他便要先碎心而亡了!   司俨听罢,却是冷笑一声,随后嗓音低沉地回道:“是谁要给孤下这种蛊?还有你说的那个蛊人,孤到哪去寻这个蛊人?”   亓官邈不敢再多说话,生怕再折他个三十年的阳寿。   何人下的蛊,并不好说,也可能那下蛊之人并非今世之人。   且蛊人确实难寻,就算成功寻到了,可万一他是个男人,或者是个丑八怪,又或者是个老妪,那司俨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人情根深重?   他还是会噬心而亡!   “一般来说,您的身上应该有蛊虫留下的蛊印,您的蛊人,身上应该跟您有着一样的蛊印……”   亓官邈越说,越觉得心痛万分,他刚刚又折了三十年的寿!而今他的寿元只剩了七十余岁……   ——”国师!国师!“   侍童眼见着亓官邈话还未说完,却是身子往后一仰,一脸愁苦的昏了过去。   司俨这时从案前起身,命人将亓官邈抬了下去。   他微振华贵的冕袖,清冷的月华落于地面,司俨静默了半晌,眸色却是倏地微变。   往昔的回忆纷至沓来,那是在三年前,他还在上京相府之中暂住。   那时裴鸢落水于沧池,他和裴猇救下她后,便回了相府。   那夜亦是他,亲自将那个女孩抱到了她的居室,裴猇那时并未同裴鸢分住,班氏得讯后还命人带了他的干净衣物,怕他着凉,便让他在裴猇的居室先将湿衣换下。   司俨并未拒绝班氏的好意,他刚要换上干爽的里衣,却听裴猇竟是啧了一声:“身材不错...咦?你身后的那个胎记,怎么跟裴小彘的一样?都是扶桑花的纹样!”   *   上京,丞相府。   裴鸢于是夜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有她。   亦有这三年中,她不敢忆起的那个人。   实则司俨刚离开上京的那段时日,裴鸢每在睡前,都曾悄悄地许愿,她知道她再见到司俨的机会很是渺茫,可她又属实想念司俨。她便希望,那个人能来她的梦境,陪陪她。   可那时的她,无论怎么祈愿都梦不到他,就连他的声音都梦不到。   事到如今,她已经决定要嫁给别人了,那个人才终于来了她的梦境。   梦中的她先是同司俨在知鱼亭学算学,司俨一如从前,待她的态度温和又耐心。   而后场景倏地变得诡谲又奇幻,她又和司俨置身于那年上元的灯会中。   司俨牵着她的手,可他二人却并未行走在地上,而是身在半空,在空中并肩而行。   梦里的司俨面孔异常清晰,并不模糊,是她熟悉的清隽俊美模样。   裴鸢俯瞰着热闹的街景,看着西市上如蚂蚁般大的无数百姓,她也是于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是在做梦。   她挣了挣身侧男人的手。   司俨这时不解地看向了她。   裴鸢轻声道:“你松开我罢,我要嫁给别人了,这样不好。”   司俨淡哂,却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只回道:“可这是在你的梦里。”   裴鸢强耐着鼻间的酸涩,却还是坚定地挣开了男人修长的大掌,语气稍带着哽咽地道:“我知道,那你也别再牵我的手,也别再来找我,梦里也别再来了。”   司俨听罢,神情凝重了些许,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郑重:“那我来娶你。”   话音刚落,那诡谲的梦境突然崩塌。   裴鸢也因而从半空坠落,可她并没有在梦中害怕地喊叫。   因为她知道,她的美梦该醒了。   ——“小姐,您快醒醒,不好了。”   裴鸢听着采莲的声音,方才从梦中惊醒。   她从床前坐起了身,边揉着眼睛,边飞快地趿上了绣鞋,她心中也有些发慌,总觉得是宫里出了事,便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姑母出事了?”   采莲急得都快哭出了声:“不…不是…是那个颍国的藩王,他差使臣往上京寄了信函,那信函上说,他要向陛下求娶您做王后!” 第22章 王要夺妻 太子也想娶她?   待信函抵达上京后,司俨一如寻常,于次日一早前往姑臧东城之旁的讲武场训兵。   却说司俨近年收编上来的兵士中,有近五万的归汉羌人。虽然管训这些性情蛮野的羌人要更费些功夫,但是羌人的体格却比寻常中原男子要悍勇数倍,战斗之力也自是强于他们数倍。   且颍国不仅有着诸多的悍勇之将,其境内泽草茂盛,因而颐养战马,这些马的品种多为名贵的乌孙马和大宛马,可疾驰千里,最宜长途行军。   颍国的兵力目前虽然稍逊于中央皇朝,但却足使阏家父子忌惮,若两方真的打上一仗,谁输谁赢虽无定论,但强强相争的结局,定是两败俱伤。   待司俨从讲武场回到南城后,国相翁仪已携着在上京千金寻得的画像侯在了谦光殿外。   按说大梁藩国的国相一职,应由皇帝任命,国相之下的藩国之臣才能由该国国君授任。   但翁仪的国相之职,却是由司俨亲自赐封的。   单从颍国国相的任免便可看出,颍国之内政,实则已经不受限于大梁皇室,反是呈着割据自治的态势。   侍童这时将那画像恭敬地呈给了漆几后端坐的司俨,待画卷被摊开后,便可见其上用工笔绘着一绝色的少女。   画中美人儿眉眼娇妩,神情温驯纤柔,正是裴家的幼女——裴鸢。   司俨缄默地看着画中人,指骨分明且修长的手亦轻轻抚上了画中美人儿颊边的梨靥。   三年了,她也长大了。   国相翁仪正襟危坐于殿侧之西,他模样端肃,实则却在此前背着司俨,悄悄地看过裴鸢的画像。   裴鸢却然生得绝色貌美,三年前司俨曾在相府暂住过一段时日,若是他在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位小美人儿,也如常理。   但裴鸢可是裴皇后和裴家人的心尖宝,也是上京出了名的娇娇贵女。   司俨既是要娶她,也就意味着这个温室娇女要离开家人,远嫁异乡。若无皇帝的诏令,是不能轻易回到上京的。   翁仪这时悄悄地瞥了一眼端坐于殿央的年轻藩王。   司俨平日不苟言笑,可翁仪这时却看出,他在看着那画时,唇边明显存了丝极浅淡的笑意。   觉出翁仪正在窥伺,司俨便将画卷收好,随后问道:“上京可有传来消息?”   翁仪忙恭敬地答:“回王上,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未做出抉择,不过…您要求娶裴家女的事,貌似已经在上京街巷传遍了。”   司俨面色未变,却觉他求娶裴鸢之事,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便传得满城皆知,属实蹊跷。   翁仪略作沉吟,半晌,还是对司俨道出了事情的隐患:“王上,虽说陛下此前并未下旨,但上京亦有传闻…都言太子…欲娶裴家女为太子妃……”   ——“太子也想娶她?”   司俨微挑锋眉,看向了国相翁仪。   翁仪颔首,他不知司俨面对这种情况,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司俨此前存的疑虑渐消,原来是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他求娶裴鸢的事传遍了上京。   皇帝老谋深算,亦颇为忌惮裴家和班家的势力,他实则并不想让他悉心栽培的嫡子储君再娶裴家女为正妻。   翁仪却见,司俨听罢他所讲之言后,面上非但未显纠结,稍显冷静克制的薄唇旁,竟是还存了丝玩味。   且他冷峻的眉眼虽并未蹙起,却于不动声色间,显露了几分杀伐。   翁仪见状,暗感不妙。   他们颍国的这位国君王上,怕是要跟大梁的太子抢婚!   翁仪此前听过太子多年前曾差点将司俨弄死的旧事,凭司俨的性情,做出此等横刀夺爱之事,以此来达到报复太子的目的,也不甚奇怪。   古往今来,如司俨这样的天下奇才,往往会表现得不甚正常,行止都很怪异。   可司俨的一举一行却很斯文和优雅,就算穿着一身华贵的重制冕服,也是颀身秀目,可谓是风度谦谦的君子。   可他外表越是如此,翁仪便越觉得,司俨的体内总是潜伏着一些疯狂和极端的因子。   司俨平日并无什么爱好,惟喜欢在姑臧西苑带着细犬和侍从猎鹿,他的骨子里存着嗜血残忍的一面。   平日表现的越镇定、越正常,关键时候就越容易突然失控,搞一波让人措手不及的大事。   野心勃勃的枭雄大抵如此,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赌性,且不计任何后果,拼上一切也要赢。   翁仪正揣测着司俨的心思,却听他嗓音低沉地命道:“去将太常寻来。”   侍童得令后,恭敬答诺。   翁仪不解,亦微变了面色:“王上…您这是要……”   司俨淡淡回道:“孤要立后,寻太常来自是要让他筹备婚仪。”   翁仪姓翁,实则是司俨之母翁氏的远方表亲,他君臣二人还沾了些亲缘关系。   翁仪的语气颇为恳切郑重,复将此事的隐患一一对他讲出:“王上,恕臣直言…裴家幼女毕竟一直生在上京,且她姑母又是皇后,自是时常出入宫帷。她对东宫太子,虽不一定情深意重,但她同太子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而您…而您……”   那些难听的话,翁仪不敢直言。   翁仪复又忖了忖话意,半晌方在司俨的凝睇中,又道:“您将她娶过来后,臣担心…她心中或许没您……”   非但没你司俨,那美人儿的心里,还有可能一直想着别人。   就问这天下的男子,有哪个能忍受这等绿事!   翁仪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讲得够清楚了,司俨应该不会听不懂。   他既是要夺人之爱,就该想明白这些隐患。   司俨没再回复翁仪,他微微垂眸,只将那卷美人图复又摊开于案。   裴鸢的心里没他,这确实是个问题。   可她八成就是他的蛊人,他虽并不确定自己在两年内会不会对她情根深种,但既是已经决定要立她为后,那他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妻子的心里还有别的男人。   但这个女孩,他是娶定了。   待将裴鸢娶到颍国后,他得想法子让她将阏临忘了。   再采取些手段,让她喜欢上他司俨。 第23章 疯批 竟是做出如此强取豪夺之举……   十余年前,大梁的年号还是元章,而非现在的承平。   那时皇帝身患重疾,恰逢西疆生叛,司忱临危受命,率二十万大兵去西凉镇压羌胡。   可谁知司忱早就暗藏野心,待他带走了大梁那二十万兵士后,虽然得获胜仗,却欲在西凉自立为王。   皇帝措手不及,也自是没想到他最信任的臣子竟是这般包藏祸心之人,可大梁最精锐的那批兵士几乎都被司忱带去了西凉,且依当时的局面,双方若要开战,便是两败俱伤。   最后,阏泽和司忱各让一步,阏泽仍为皇帝天子,而司忱则得获一州之地,并被皇帝封王赐九锡。   由此,西凉之地成了大梁的封国——颍国,而司忱也成了割据一方的抚远王。   却说西凉之地原本人口稀少,可因当年中原混乱,便有大量北方人口为避战事迁徙到了西凉。   再加之司氏父子两代的休养生息、经世济民之策,而今颍国人口众多,且有近七十万的兵士。   而大梁去年之秋却面临全境歉收的困境,北方的朔方、并州、幽州不仅逢旱,还闹了蝗灾。   南方的荆、扬两州却逢涝灾,不仅颗粒无收,许多庄田亦被洪水冲毁。   朔方之东的雒阳,本有着天下第一粮仓之称的含嘉仓。   上京城内文武百官乃至数百万民众每年的口粮,便几乎都来自这含嘉仓中的存粮。   可连着两年的歉收,却让含嘉仓中的粮谷所剩无几。   惟大梁之西南,那有着川东粮仓之称的益州,还有数百座满载着粮谷的仓窑。   皇帝自是要从益州调粮,以此来解决朔方这带的缺粮之急。   可谁知,这益州通往上京的粮道,竟是被司俨派兵给截了!   与上京的情况完全不同的是,在颍国境内,就单拿武威郡来说,便可谓是仓谷满溢。   光是封国之内的存粮,便足以让全境的百姓吃上一年。   这段时日,司俨无论是在大肆训兵操演,还是去截人粮道,其所做之举无不让亓官邈胆战心惊。   他端坐于谦光殿,在趁人不察时从袖中掏出了个瓷瓶,悄悄地往嘴里续了颗养心的药丸。   当然,坐于歉光殿另一侧的翁仪,也是终日惶惶,生怕上京同颍国宣战。   他们的这位王上,为了求娶裴相之女,所做的行径真真可谓是疯魔了!   翁仪不知司俨如此不计后果的缘由,可亓官邈却是一清二楚。   司俨深中情蛊,若他娶不到裴鸢,便会在两年后被蛊虫噬心而亡。再说他本就野心勃勃,早就存着篡位谋反的心思。   反正得不到那裴家女他就会死,那还不如趁此时机同阏家父子背水一战,也算不枉此生。   殿央的博山炉中正焚着松沉旷远的柑枳香。   司俨今日未穿华贵的重制冕服,墨发单用玉笄小冠而束,只着了身荼白的玄端深衣。   那深衣前缘辟的大带敝膝上,悬坠着山玄玉组绶,若阔步而行,便可听见玉珇相撞的将将之音。   他神情沉静淡漠,气质疏离冷郁,正在殿中主位处理着邦国政务。   封国内所有与钱目相关的政务,譬如盐铁和胡汉市易的账目,每由司农处理之后,还要再交由司俨把关。   适才他看完了那些账目后,又得知西海郡的几座城墙有所损毁,便提工笔绘了些城壕和瓮城的图样。   那些图样被送到西海郡后,廷尉又来觐见,将近日颍国境内悬而未决的重案交由他裁决。   翁仪同司俨相熟多年,知道他的脑子跟别人不大一样,才智高到让人觉得可怕。   他和亓官邈在殿中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司俨却已经将常人需要用上数日之功才能理出头绪的政务都处理完毕。   这时,有两个身型强悍的羌人牵来了匈奴来的两只獒犬。   这两只獒犬体型庞大,且性子凶煞,据说这种犬若在草原中受到狼群的攻击,都有极大的概率能将那些恶狼尽数咬死。   可獒犬固然凶恶,在主人的面前还是忠诚温驯的。   亓官邈和翁仪见到那二犬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司俨却走到了那两只獒犬的身前,亦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獒犬毛绒绒的脑袋。   他这时却倏地想起,裴鸢在上京也和裴猇豢养了两只体型娇小的拂菻犬,可他养的这两只獒犬,模样属实庞大又可怖。   她性子温软又胆小,这两只獒犬很有可能会吓到她。   便道:“待王后入封国后,不要让它们再出现在宫帷里。”   为首的驯兽羌人得令后,颔首答诺。   司俨这时又命:“带它们下去罢。”   “诺。”   司俨适才逗弄两只獒犬时,也是副斯文又优雅的模样。   可翁仪却觉得,都到了两国即将开战的境遇,司俨竟还表现得这么平静淡定,还有那闲心思去逗犬,内里还真是疯得可怕。   时已至午时,翁仪和亓官邈一同退出了谦光殿。   翁仪这时喟叹一声,对亓官邈感慨道:“唉,王上为了个女子,竟是做出如此强取豪夺之举…怕不会是种了情蛊罢?”   实则翁仪这话,只是在调侃。   可当他看向亓官邈时,却见他面色明显一变,眼神也透着惊恐。   亓官邈听到情蛊二字时,吓得连连摇头,他生怕自己再度向人泄露天机,再折他个三十年的寿元。   翁仪自是不知亓官邈突做此举的缘由。   他无奈摇首,只当亓官邈同司俨一样,也疯了。   *   上京,建章宫。   司俨近日之举,自是使朝野震惊。   皇帝眸色深沉地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也清楚自己的儿子绝对无法忍受如此夺妻之恨。   不过这样也好,他实则巴不得太子对司俨的恨意再深重一些。   太子越恨司俨,削藩的决心也会越强烈。   皇帝知道自己所剩时日无多,他在位的最后几年,亦无任何能力将颍国这个祸患除去。   来日削藩,让西凉之地重归大梁国土,便都要靠他的儿子了。   *   太子从建章宫走出后,并没有立即回东宫,反是神情阴鸷地通过飞阁辇道登上了清凉台。   他俯瞰着巍峨华丽的阖宫之景,却将拳头越攥越紧。   他很喜欢裴鸢,可在江山与她之间,他还是要做出抉择。   太子适才已请皇帝赐封裴鸢为县主,司俨既是要同他抢女人,也要娶裴鸢为妻,那便要亲自到上京来娶她。   他要看看,司俨他敢不敢来。   如果司俨真的来了上京,就算皇帝已经下旨将裴鸢赐婚于他,他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到颍国。 第24章 久别重逢 “裴小姐,我来娶你。”   皇帝已将赐婚司俨的圣旨昭告天下,原本京中都在盛传,说这裴相家的小女儿是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   可谁知一夕之间,裴鸢这个上京出了名的美人儿就被圣上赐给了远在颍国的抚远王司俨。   颍地的司家父子向来被人冠以阴狠残忍之名,再加之近年皇室有意的煽动,他二人在上京的风评可谓是恶名昭彰。   司俨的残忍较之于其父,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除却他当年用狼刑处死窦夫人这事,还有一事更令人恶寒。   司忱的臣下有两个西夜国的羌人,待司忱死后边疆生乱,司俨派人带兵远渡玉门关,可谁知这两个西夜国的羌人却是细作,此二人里应外合,泄露了颍军的重要军机。   司俨发现臣子中生了叛将后,并未打草惊蛇,待未动声色地派人将其中一个逃跑的叛将抓回了军营后,还亲请另一个西夜国的细作饮酒吃炙肉。   那叛徒还以为颍国的王上未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待他吃肉吃到一半时,司俨却于这时,命人将另一个叛徒的尸身拖了出来。   那叛徒看着同伴血淋淋的半截尸体,方才知道,他适才吃的竟是人肉!   他当场就因着恶心和惊惧昏了过去。   司俨对待叛徒的残忍足使闻者恶寒。   除却政治手段的残忍,司家父子最让人不齿的行径,便是喜杀自己的女人。   相府的奴仆们都替自家小姐裴鸢感到惋惜,毕竟相府虽大,可裴相却无任何妾室,裴鸢也从未在诡谲的内宅争斗中浸淫过,从小至大都是被家人悉心呵护的娇娇贵女。   若她远嫁给司俨这样一个野心枭主,定会被其无情摧折,说不定没几年就会被他玩/弄致死。   相府正堂。   漆木茶案旁,分坐着司俨和裴相。   相府婢子正垂首烹茶,实则前段时日,裴相也如今日这般,请太子饮过清茶。   太子亲登相府的缘由无他,也自是同司俨一样,是为了求娶裴鸢。   烹茶的婢子那时也在场伺候,她听到了太子和裴相的谈话,本以为裴鸢会顺遂地嫁予太子。   可谁知世事难料,这么短的时日内,裴鸢未来的夫君便从太子变成了抚远王司俨。   裴相曾是太子的太傅,他了解自己这位储君学生的性情。虽然外人都认为,裴鸢嫁给司俨后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但裴相曾与司俨共事过,也很了解这位藩王的性情,他虽知司俨不见得喜欢裴鸢,但因着同裴弼的关系,也会善待他唯一的女儿。   但若裴鸢嫁给了太子,她的境遇不见得会比嫁给司俨好。   可纵是想清了这些事,裴相还是语气深沉地对司俨叮嘱道:“当年的事我看在眼里,你是在太子那受了委屈,但是鸢鸢她是无辜的。她自小就没出过上京,我裴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她是个没心机又单纯的人。事已至此…还请你照顾好我唯一的女儿。”   实则三年前司俨入上京时,裴相也曾怀疑过,他很可能是为了报复太子。   可那时的司俨只对窦夫人出了手,却没对太子出手。   而司俨却知道自己一定要娶裴鸢的真实缘由。   这其中虽然掺了些报复阏临的缘由,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他深中情蛊,而裴鸢很可能就是他的蛊人。   司俨回道:“丞相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在裴家人的面前,司俨未以孤王自称。   往后若单独与裴鸢相处,他也不欲自称为孤。   原因无它,他怕“孤”这个字眼,会让那女孩想起太子阏临。   司俨从正堂走出后,便见到了一直侯在堂外的裴弼。   裴弼实则一直强耐着想要打他一顿的欲/望,但圣旨都下了,他可不想让自己妹妹的新郎面上挂彩。   班氏在得知司俨亲登相府后,更是气得闭门不出。   她比裴弼还要愤怒,自己娇养长大的宝贝女儿,就这样被司俨这个野心勃勃的藩王强娶到了颍国,且一旦入了封国,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上京。   裴弼深知,如若他的妻子王氏没有怀孕,班氏在失去幼女后,心情只会更愤怒,说不定真会不管不顾地就将司俨打上一顿。   司俨面色依旧平静,他走到了一脸愠怒的友人身前。   他想起这桩婚事从始至终都没经过裴鸢的同意,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虽然此前他看过裴鸢的画像,也还是有些好奇,那个女孩的性情可还如从前那般,温软又天真。   再见到她时,她的身份便不再是友人之妹,而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小王后。   司俨因而低声问向裴弼:“我可不可以,先见见她?”   裴弼没好气地回道:“就急于这一时?”   司俨道:“总得让她的心结开解开解。”   *   裴鸢适才正在栖云斋中同裴弼之妻王氏叙话,待得知司俨要于婚前见她一面后,女孩的心情异常复杂,顷刻间便被百味缠裹。   司俨即将娶她为妻,若说她对此没有半分的欣喜,那是假的。   可她知道司俨娶她的真实缘由,他娶她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报复太子。   她即将远嫁到颍国,心中也存着即将远离家人、离开生长之地的恐惧。   也怕司俨会真的如那些传闻所讲,会待她不好,她最终会凄惨地死在异国他乡。   二人见面的地点,被择在了相府那处偏僻的园林。   这处也是,他于醉中吻她的地方。   园林的斑驳阑干之后,种着色泽新妍的罂粟花。班氏虽知这花有毒,花籽亦会使人上瘾,却因着它们诡异的美丽,并未命人拔去,只是不许任何人靠近。   此时此刻,那些花正背逆着阳光,花瓣上最脆弱的部分亦被午后的烈日灼红,瞧上去异常的靡艳。   司俨身着华贵的爵弁之服,静伫在那簇罂粟旁。   他神情沉静,眸色也毫无温度。   男人的眉眼深邃矜然,气质一如既往的疏离冷郁,是她记忆深处的,那副容止若神祇的俊美模样。   裴皇后曾说过,皇帝的头风发作时,便会用这种罂粟入药。   但是这种美丽的花不仅有毒,还会让人上瘾,长此以往,人便会因它而丧命。   司俨如今给裴鸢的感觉,便如这罂粟花一样。   美丽却又充满了危险。   裴鸢迈着小步,亦耐着怦然又悸动不停的心跳,慢慢地走向了司俨的方向。   实则她在他离开的这三年中,虽然一切如常地长大着,可却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了一块。   那处因此变得空虚,就像个怎么填都填不满的窟穴。   待再度见到司俨时,裴鸢的心情固然紧张,可又觉得她心中的那处窟穴正渐渐地被某种情愫填满。   这三年丢失的东西终于被找回,她的心因而变得完整且安沉,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裴鸢来之前本以为,当她见到司俨时会很平静。   可现下,她只是遥遥见到了司俨的身影,那种强烈的情感却再度蔓上了心头,且它满满覆盖了她旁的思绪。   担忧和恐惧不复存在,现下她的心中只有司俨,眼里亦只有司俨。   司俨也注意到了裴鸢正向他缓缓走来。   女孩的身量高了一些,仍是娇小的体型。巴掌大的小脸虽略减了三年前的幼态天真,变得更精致美丽,瞧着却仍有些娇怯怕生。   见裴鸢的剪水眸已是泪意灼灼,司俨的嗓音不易察觉地温沉了几分:“裴小姐,我来娶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若钟罄,她现下所见的、所听的,都是万般真实的。   裴鸢耐着鼻间突涌的酸涩和眼中的泪意,只觉心跳得愈来愈快,且它跳动的频率也是愈发诡异。   随后她突觉呼吸困难,纤瘦的四肢也于遽然间就像被利刃深深划过般,变得剧痛无比。   这不禁让她回想起初见司俨的那一日。   那日她便犯了今日的症状。   ——“司俨。”   有一道冷沉的男音,唤住了司俨。   裴鸢强忍着身上的痛苦和心中的恐慌,纤白的小手亦捂住了心口,她不想在司俨的面前失态晕倒,想着自己能不能撑过这阵难受的劲。   待她和司俨一同循着那人的声音看去后,却见向她二人走来的人,竟是太子阏临。   女孩生怕二人会在相府打起来,可如今,她却是自顾不暇。   她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了,司俨还未娶她,她可能就要死了。   恰时一阵稍带着寒意的清风拂过,两个男人都看向了小脸煞白、且深颦着眉目的裴鸢。   见她娇小的身子有往后倾倒的态势,司俨和阏临的神情皆是一变。 第25章 大婚(红包) 她竟是被司俨抱在了膝上……   《甜蜜入蛊》/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子得知司俨身在相府的消息后, 便打着朝议问政的旗号,乘着华贵的步辇从东宫入了相府西阙。   可这园林却在相府的阁门之后,是丞相府的内宅之区。   放他入内的府中舍人, 也是被东宫太子的强权迫压。   裴鸢只身来此, 身侧并未携任何女使,而司俨和太子的身侧也未带任何随侍。   眼见着美人儿即将晕厥在地, 两个男人自是都想将她抱到怀里,生怕她娇.嫩的肌.肤会被地上的碎石磕得青.紫一片。   太子刚要上前, 却还是晚了一步。   却见司俨已然用结实的双臂将身着茜色襦群的小姑娘横抱在身。   裴鸢身材娇小怜人, 男人的身材却是蜂腰长腿般的高大。   司俨抱她时, 就像抱着一只弱小无害的幼猫。   他的眸色虽无波无澜, 但周身却充斥着一种带着保护的占有欲。   司俨甫一接触到裴鸢,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太子并未觉察出司俨表情的异样, 视线反是都落在了司俨怀中的裴鸢身上。   他见裴鸢颦眉闭目,模样虚弱地蜷在了司俨的怀中,依稀间还尚存着几分意识, 却并未在他的怀里有任何抗拒和排斥之举,反倒是很乖顺。   司俨亦将裴鸢横抱得很牢固, 待他即将抱着女孩去寻相府的医师时, 却见太子神情阴鸷, 眼眶微红。   司俨见此, 眉目微垂, 随即淡淡道:“陛下已然下了赐婚的圣旨, 她现在就是我司俨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抱她,自是比殿下抱她要更合分寸。”   实则司俨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太子却觉, 司俨的话里话外,都带着得胜的挑衅。   太子这时的嗓音就如掺了冰碴般,沁着迫人的森寒:“司俨,你并不喜欢她,你求娶她只是为了报复孤,可裴鸢她不是个说抢就抢的物件,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浩荡的大军已然在金城郡驻压,毗邻金城郡的天水郡即有沦陷之态。   如果司俨和裴鸢未能平安地回到颍国,那么司俨手下的大将甘渝便会下令攻城,一旦入了天水,上京便是大军压境,危在旦夕。   在逐粮天下的境遇下,还要同粮草充足的颍军决一死战,那就等同于是自取灭亡!   阏临知道,司俨他敢这么做的缘由,就是看出了他的担忧。   他和皇帝也确实不敢在这时便同司俨彻底撕破脸皮。   ——“殿下,臣与裴家幼女的婚事,是陛下做主。若陛下不同意,臣也不能抱得美人归。”   司俨身着黯色的爵弁之服,颀身秀目,衣冠楚楚。   说出这句话时,也是斯文优雅。   他纵是身在高位,气质也从不带着上位者那总是盛气凌人的戾气。   但他的身上亦有着所有上位者都有的沉稳和自信。   就好像任何事,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中。   他从不说难听的狠话,语气总是平静又淡然。   可他所说的每字每句,又都是杀人于无形的诛心之言。   太子阏临听罢,只觉气.血上涌,就好像有股鲜.血,被哽在了他的喉间。   司俨鸦睫微垂,将眸中的阴郁和深沉掩盖。   夺人之爱,确实是一种报复方式。   但这不是他要的报复。   他要给阏临的报复,远不及此。   待司俨抱着裴鸢离开后,太子伫在了原地,亦紧紧攥拳抵在了额前。   他的鸢鸢,就这样被他抢走了。   而且他还要将那样一个纤弱的娇人儿带到颍国去。   她本该是他的至爱,就这样被司俨抢走了。   太子曾期许过他和裴鸢的新婚之夜,在东宫华殿中,他会将她的乌黑浓密的长发轻放,也会珍重缱.绻地轻吻她的眉心。   他也曾下定决心,一定会待裴鸢好。   裴鸢会成为他的皇后,与他共赏大梁的美好河山。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司俨毁了。   太子愤而垂下了抵额的手臂,仅存的几分理智亦在遽然间,消弭殆尽。   什么江山,什么储君之位,他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让司俨死。   ******   申时三刻,上京仍是一派天朗气清的美好光景。   班氏虽知司俨一直站在女儿闺房外的庭院中,却还是有意晾晾他,让他在外侯了多时。   班氏神情伤怀地抚了抚幼女娇妩柔.嫩的面颊,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时当,裴鸢竟是又出了这种事,她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处。   适才当她看见司俨将女儿抱回来时,虽知司俨并无任何轻薄的意图,同三年前一样,他只是在照顾和保护着裴鸢。   可如今身份一转,班氏还是受不了司俨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同裴鸢做出如此亲.密之举。   但是赐婚圣旨已然被昭告天下。   她的鸢鸢,她的囡囡,还是要远嫁给抚远王。   裴鸢仍躺在床上熟睡着,呼.吸稍显孱弱。   班氏叮嘱了女使几句,便出了内室。   只听“吱呀——”一声,门扉被推。   班氏绾着端庄的高髻,身着黛色曲裾,沉着端丽的面容走向了司俨。   司俨得见班氏,便对其恭敬作揖,问安道:“岳母。”   班氏一怔。   司俨改口倒是挺快,现在竟是就称她为岳母了。   实则班氏很想狠箍司俨一个耳光,但是司俨毕竟是位高权重,有着偌大封国的诸侯王,她还是耐着心中的愠怒,忍了下来。   再者,班氏知道司俨外表温和,内里却是个深沉阴狠之人。   如果她真的因这一时之怒惹恼了他,那司俨当时并不一定会说些什么,内里必会怀恨在心。   待他将她的鸢鸢娶到颍国后,便会背着她们一家人,苛待羞辱她。   思及此,班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问道:“王上的后宫中,如今有多少美人妃妾?”   司俨立即耐心地回道:“并无任何妃妾。”   班氏微诧,却是不动声色,复问道:“那之前,王上您赐死的那两个妾室,可有留下您的子嗣?”   司俨听罢,稍作缄默。   他确实是杀过一个女人,那时他被下迷.药,所以身有破蛊之兆。   杀她的缘由一是因着噬心之痛属实难耐,二是因为他平生最恨下这种药的人,他的母亲翁氏当年也曾被窦氏用此举害过。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边抑着心脏的剧.痛,终是拔剑杀了那个女人。   而他父亲强塞给他的另一个女人性情胆小,终日担心被他杀死,所以便央求他休了她,回老家安住去了。   但是就算他同班氏解释了事情的真相,班氏也不一定会对他有任何的改观。   司俨因而如实回道:“并未留有我的子嗣。”   班氏听罢,神情稍稍和缓了些许。   她和裴相原是想着,裴鸢可一直活在家人的宠爱和庇护中,可以永远天真无邪,毫无心机地活在这事上。   就算她嫁给了性情强势的太子,未央宫中也有她的姑母裴皇后。   待她嫁人后,有些事由她姑母教着,也有她姑母护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事实难料,他们这些大人的计划都被司俨这个野心藩王打乱。   得知司俨要求娶裴鸢为妻的那日,班氏还以命妇身份亲自入了趟宫帷,她同旧友裴皇后在椒房殿聊到了天黑。   为防不测,二人一直在为裴鸢的未来做着筹算。   裴皇后的身侧,有一沈姓的凤仪女官,她才干出色,原本裴皇后准备将她当成后宫的御侍卿来培养。   可如今裴鸢即要远嫁,近侍女使采莲和采萍虽算机灵,却终是不如沈氏宫女行事沉稳。   裴皇后和班氏准备让这沈氏宫女随裴鸢一同去颍国,凭沈氏宫女的行事手段,裴鸢也不至于会在异国受欺负。   班氏这时又道:“王上,我儿裴弼多年前为救你性命,险些失去了一条臂膀。我夫君在你刚入上京时,对你也很照拂。待鸢鸢嫁过去后,还请你念在裴家的份上,不要苛待她……鸢鸢毕竟是被我们宠惯大的,自小就没受过委屈,若她娇气了些,还请你念在她年岁尚小,不要同她计较。”   班氏这话,同司俨打了感情牌。   她的每字每句都充斥着为人母的良苦用心。   司俨颔首,应下了班氏的一切要求。   他知裴鸢不仅被家人宠护,三年前在未央宫中,他也见过太子待她的态度。   太子待她的态度,也很温和宠护。   所以他若苛待她半分,那个娇气的女孩便会心生怨怼。   她待裴鸢的方式,自然也得是娇惯宠护的。   只是她活在这么多人的宠爱中,并不缺他一个人的宠爱。   宠她虽是必然之策,但估计这种态度也只能让裴鸢对他存的芥蒂稍稍消减,她不一定会对他产生好感。   且他不会对一个心中没他的女子情根深种。   班氏观察着司俨的面色,又言:“王上正值青壮之年,可鸢鸢岁数尚小,若这几年就身怀有孕,很可能会伤了身子…所以还请王上,疼惜她一些,不要让她这么小就怀孕。”   班氏知道自己的要求稍有过分,裴鸢现在也到了能生养的年岁,可她在她的眼里,永远都是没长大的孩子。   ——“…且我恳请王上,在鸢鸢未有身孕前,王上若纳旁的妃妾…为葆她的嫡妻之位稳固,还请您不要让其余妃妾先她有孕。”   纵然班家和裴家势大,但班氏也清楚,若要换个旁人听她说这一番话,早便要怒了。   可裴鸢是要远嫁的,班氏不能随时见到女儿,也不能得知她在颍国的各种状况,临行之前,自是千般万般的不放心。   见司俨缄默不语,班氏便欲在他的面前下跪,“还请王上答应我这个做母亲的请求。”   司俨立即将班氏扶了起来,他自是不想让自己的岳母对他下跪,也能理解班氏的心情。   身为母亲,无论处于何种境遇,最先想到的就是要让自己的孩子安乐无虞。   从前他有母亲时,翁氏也是如此。   实则来上京之前,司俨也曾想过,如果他在两年内不能解蛊,还是会英年早逝,那便要让裴鸢在这两年中有孕,最好还能生下他的嫡子,也好继承颍国的王位。   可当他适才见到她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鸢她自己,就还是一个娇气弱小的孩子。   且就凭她的性情,也无法扶持二人的幼子坐稳那个位置。   思及,司俨嗓音低沉地回道:“岳母放心,我不会纳任何妃妾,也不会让她…这么小就身怀有孕。”   待他讲完后,班氏虽不确定他会不会如约履行诺言,但却又觉,司俨真是个修养甚高的男子。   他适才没有半分的急恼,态度温和又不失礼貌。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情绪稳定的人,一旦做起事来却是狠毒又阴险,可谓无情至极。   班氏敛去神情间的淡淡忧伤,复对司俨道:“太子殿下已离开相府,回了东宫,王上您也早些回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休息罢,三日后便是你和鸢鸢的成婚之日,到时你再来相府亲迎...带她去颍国。”   司俨面色未变,心中却想起他适才抱起裴鸢时,竟是又如三年前那般,突然有了预知之能。   他三年前,就和这个女孩有着种种奇妙的联系,就如他当时所想,倒像是某种宿命注定的纠葛。   也因此,司俨更加确定了裴鸢就是他的蛊人。   那预知的画面告诉他,太子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不管不顾地也要将他置于死地。   若他三日之后再娶裴鸢,无论是在上京城,还是在通往颍国必经的天水郡,太子都已布好了多处会要他性命的埋伏。   可若太子想从中作梗,却是需得用个几日的时间来布置一切。   为今之计,便是于今夜,太子还未着手之前,他便带着裴鸢回到颍国。   他二人可从上京出发,沿着朔方同匈奴的边境一带,途径休屠泽,再回到颍国的武威郡。   思及此,司俨对班氏恭敬道:“还请岳母,也帮我一忙。”   ******   待裴鸢清醒过来后,上京的天际已是弯月初显。   女孩睁开双目后,却见母亲班氏,和嫂嫂王氏都守在了她的身旁。   实则内室的烛火有些黯淡,可裴鸢却她觉周遭似有熠熠流光闪烁,待她循着视线看去后,却发现身着一袭盛装华服的裴皇后竟也来到了相府。   因裴丞相和裴皇后的父母早已去世,所以裴皇后很少会归宁。   裴鸢从架子床上坐起了身,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三日后,她才要嫁给司俨的吗?   现下三位女性长辈都守在了她的床旁,倒像是今晚就要送她出嫁似的。   班氏这时温声道:“鸢鸢,一会儿你便同采莲和采萍穿成一样的服饰,跟着你嫂嫂和兄长去趟曲台属长的府邸。”   曲台属长,便是王氏父亲所任的官职。   裴鸢水盈盈的眼不解地看向了王氏,王氏则温柔地冲她颔首。   她觉出了兄长要陪嫂嫂归宁,却不知母亲为何要让她也陪着同去,还要让她扮成女使的模样。   裴皇后的面容依旧明艳动人,她身披信期绣所制的大氅,额前的水滴状东珠亦随着她转首的动作,正左右微曳。   她刮了下裴鸢精致的鼻尖,语气温柔道:“你今夜就得同抚远王启程去颍国。”   皇帝不敢拿江山做赌,太子却已然失去了理智。如若太子杀掉了抚远王司俨,上京便会被颍国的军队大肆挞伐,原本太平富庶的大梁都城,便会变得满目疮痍。   裴鸢近年心性成熟了一些,也猜出了今夜就要去颍国的缘由,便点了点头。   裴皇后顺势握住了裴鸢纤软的小手,心中也同班氏一样,自是有着万般不舍。   裴鸢在她心中的地位,就同亲女儿一样。   裴皇后早便知道皇帝不想让太子求娶裴鸢,却还是想将这事再做争取,直到皇帝下了圣旨,还将赐婚司俨的事让京中诸人皆知。   整件事下来,也让裴皇后对皇帝心生不满。   皇帝说,她既是裴鸢的姑母,所以劝太子放弃裴鸢之事交由她做,更为合适。   裴皇后向来愿意为皇帝排忧解难,她当年嫁给他时才十六岁,两人的年纪也差了二十多岁,她还是续弦继妻。可她对皇帝的感情一直很真挚,这么些年过去,皇帝也对她这个皇后很宠爱,甚至有些纵容。   她应下了皇帝的要求后,也成功地劝说了太子阏临。   裴皇后亦明显觉出,太子因此对她这个继母产生了怨怼之心。   事毕之后,裴皇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原来皇帝他怕太子会对他心生不满,便将司俨求娶裴鸢的这件事,尽数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他自己则置身事外。   裴皇后也从班氏那儿听到了消息,司俨觉察出太子可能要在三日后取他性命。   班氏今日下午听后,对此半信半疑,且她并无决策的主见,待询问了裴丞相后,他同意裴鸢和司俨于今夜启程,前往颍国。   裴皇后未与自己的兄长见面,却知道裴丞相也隐隐猜出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的这个锅,只能让裴家人来背。   而她与皇帝的嫌隙,早就在暗暗滋生。   一屋子的人各怀心事,裴鸢这时却看向了王氏微隆的小腹。   随即,女孩的神情渐变得沮丧低落,她软声道:“只是…我不能陪着它一起出生了。”   班氏这时已经让采莲和采萍帮着裴鸢更换衣物,王氏听着女孩娇软的嗓音,边抚着自己的小腹,边劝慰裴鸢道:“鸢鸢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实则王氏刚嫁到裴家时,还曾担心会与裴鸢相处不睦,毕竟如她这样被宠大的小姑娘,总是会娇蛮些。   可与裴鸢相处下来,王氏却发现,裴鸢固然娇气,但也是个天真且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话音刚落,却见裴鸢的小脸儿在几个女性长辈的注视下,霎时便红了。   她和司俨的孩子……   可她嫁给他后,他会对她好吗?   裴皇后这时命沈绛云走到了裴鸢的身前,裴鸢看向了这位面善的宫女,她年纪没比她大多少,气质却很老成。   之前她去椒房宫看望裴皇后时,曾见过沈绛云数面。   ——“这宫女会随你去颍国,如遇事不决,便可随时问她。但切记,你自己也要慢慢学会独自面对困难,不可过分地依赖她。”   裴鸢正懵懂地点着头,绛云已然知趣地走到了身为新主的她的身旁。   原本班氏想着,要给裴鸢备上两车的嫁妆和辎重,可今夜她和司俨是要逃亡,便不宜带那么多的辎重。   反正颍国什么都有,裴鸢嫁过去后,所穿所用都会由司俨命人换成新的。   众人刚到抵了阁门处,裴鸢也看见了守在车马旁的父亲。   裴丞相清矍儒雅,面色沉静,已到了知天命年岁的他,站姿亦如松柏般挺拔。   相府的下人提着书有“裴”字的夜灯,晦暗的灯火下,裴鸢还是瞧见了父亲鬓发上的淡淡霜白。   她鼻间一酸,裴猇熟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裴小彘,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裴鸢即将离开上京,就连讨厌的裴小虎,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甚至还没离开相府,就有点想念他了。   裴丞相温声对裴鸢道:“去同猇儿告别罢。”   裴鸢噙着泪水,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便哒哒地小跑到了裴猇的身前。   二人离车马尚有一段距离,裴猇的面上未露不舍,只是想起了昨夜那个令他惊惧万分的梦。   梦里司俨笑意森然,仪质温雅,修长的手却在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裴鸢则傻兮兮的站在他的身侧,满脸倾慕地看着他。   裴猇一直都知道,裴鸢从来没有忘记过司俨,就算他离开了上京,她在他不在的这三年,也如从前一般,深深地喜欢着这个男人。   梦里的司俨问道:“你喜欢我?”   裴鸢懵懵地点了点头。   司俨笑意愈深,随即便将那把还泛着寒光的匕首递给了女孩。   裴鸢亦伸出了白皙的小手,待接过了那把匕首后,她低首看了看它,又不解地看向司俨。   司俨这时语带蛊惑,轻声命道:“喜欢我的话,就把心掏给我吧。”   梦里的裴鸢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握住了刀柄,并将那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裴猇在梦中被惊醒,平素也听惯了司家父子喜欢杀女人的传言,自是觉得这可怕的梦给了他一些暗示。   ——“小虎,你要跟我说些什么啊?”   裴猇听着裴鸢温软的嗓音,渐渐止住了那梦的回忆。   “裴小彘,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裴猇见阁门旁站着的一众大人都看向了他们的方向,便将声音压得很低,且语气半带着威胁:“你嫁过去后,可千万不要主动对司俨说你喜欢他…尤其是还喜欢他这么多年。”   裴鸢微抿柔唇,虽然她一直不肯同裴猇承认她喜欢司俨这事。   但是裴猇就像是她肚子里的一只蛔虫,他对她的真实想法知道的门儿清。   她性子容易害羞,也自是不会主动同司俨说起喜欢他这事。   可女孩的心中却仍存着幻想,如果司俨也喜欢上了她,那她可不可以将这么多年深掩的一腔爱恋,都同他倾诉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能说啊?”   裴猇阴了阴脸,见阁门处的大人们已经在催促,便沉声道:“你放心,就算你嫁到了颍国,我也有本事再见到你。等你我二人再见之时,若为兄我觉得司俨表现尚佳,对你也颇为上心。到那时,你再同他说出来罢。”   ******   马车已于深夜启程,巨型的木制车轮碾过石地之上细密的沙土,不时发出辘辘之音。   采莲,采萍和绛云三个女使和一些辎重坐在后面的牛车中,而裴鸢则同司俨装成探亲的寻常百姓,在上京宵禁之前,连夜出城。   当然一切都有裴家和班家的上下打点,亦有裴弼之妻的母家王家做掩护,守城的兵卫目前也只对入城的外来之人警惕些。且现下这时当,出城的人不少,官兵也没怎么细细排查,就放他们出城了。   颍国的暗卫潜伏四处,随时护着司俨的安全。   现下,不甚宽敞的车厢内,只余了司俨和裴鸢两个人。   司俨穿着朴素的深衣,裴鸢于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男人稍显模糊,却又精致立体的侧颜轮廓。   自启程后,两个人就未怎么说过话。   裴鸢只觉,自己的那颗小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   三年过去了,他身上还带着柑枳香那熟悉的清新微苦气息。   裴鸢闻着那味道,心也渐渐变得曛然又安沉。   连夜同心爱之人从上京逃到颍国,这应该是她活到这么大,做过的最刺.激的事。   她即将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带着探索和好奇的心情,亦觉周遭一切,无论是马的嘶鸣声,还是夜风的轻吟,这些细小的事物也一下子变得新鲜了起来。   二人彼此缄默良久。   裴鸢坐在司俨身旁,因着紧张,纤白的两个食指也不断地绕着圈圈。   她要不要同司俨,主动说些什么?   她叫他什么好呢?   王上?   夫君?   还是霖舟?   思及此,女孩的唇角渐渐往上漾了几分。   现下,她体会到了多年未有过的兴奋,只是在心中想着司俨的称呼,便觉连自己皮下的血液,都在愉快地跳动。   只要能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就能予她无尽的喜悦。   裴鸢耐着唇边渐冉的笑意,想到裴猇适才同她说,一定要将她对司俨的那份喜欢深掩于心。   幸而这马车内光影黯淡,他看不见她这副兴奋的模样,不然可就麻烦了。   裴鸢正胡乱地想着心事,却觉,她空着的一只小手,竟是突然被男人微粝修长的大手握住了。   觉出了他掌心纹路的触感和温度,裴鸢顿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还是不争气地慌了神。   ——“睡一会儿,还要再行数个时辰,才能到馆驿。”   听着男人熟悉的温沉嗓音,裴鸢软软地道了声嗯,也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了眼睛,这番眼前再无任何细密的光亮,她也置身在了一片黑暗中。   但是知道身旁就是司俨,所以她一点都不害怕畏黑。   司俨这时却松开了她的手,裴鸢贪恋着掌心中尚存的淡淡余温,心中难免有些低落。   他怎么就握这么一会儿啊?   她好像让他再多握一会儿,可她却不敢主动去握男人的手。   女孩只得阖上双目,再度强迫自己睡下。   她甫一再度闭眼,却突觉自己的身子竟是悬了空。   女孩惊诧地低.呼一声,待回过神后,便发现她竟是被司俨抱在了膝上。   裴鸢蓦地睁大了眼睛,讷声道:“世…世子……”   不、不对,不该叫他世子。   她应该叫他王上的。   她可真是笨呐。   司俨垂眸,见膝上的女孩软软小小的一只,好像是长大了些,又好像是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   他将手臂绕在了她的颈后,好让女孩方便倚靠。   “睡罢。”   女孩却并未立即闭眼,反是怔怔地仰首,一直在看着黑暗中的司俨。   司俨于暗,看不清裴鸢的面庞,但也能猜出她此时此刻的眼神。   这种眼神,应该会同他在西苑猎杀的那些麋鹿类似,它们看向猎人时,眼神纵然带着惊惧,却还是温驯居多。   只是裴鸢看他的眼神,应该比那些鹿多了些娇气。   司俨遂用手蒙住了女孩的眼睛,她浓长柔软的睫毛扫拂过他的掌心,让他那处稍带着痒意。   他知道裴鸢紧张,但她总得渐渐适应他的存在。   且既是已经同他启程去了颍国,就再无跑掉的可能。   好在,她还不算太抗拒他的接触。   思及,司俨松开了蒙住她眼睛的手,随即俯身亲了下女孩薄薄的眼皮,低声命道:“日后唤我夫君。”   ******   虽然路途稍有颠簸,但司俨抱她抱得很牢,裴鸢缩在他宽阔的怀中,安稳地睡了数个时辰。   行程用了一日一夜,众人还在上郡的馆驿暂歇过,待一行人终于到抵金城郡时,已是白露熹微之际。   既是到了金城郡,那便意味着,裴鸢远离了上京,终于来到了司俨的封国。   却说大梁共有七个封国,其中六个封国与郡同级,国君亦都是皇帝的兄弟亦或是子嗣。   颍国做为其中唯一一个异姓封国,割据的领土包含金城郡、西海郡、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其封国国土大抵占据大梁国土的四分之一。   而一旦过了敦煌的玉门关和阳关,便是林立了三十六个小国的西域之地,前朝还曾在此设过西域都护府。   而今这西域三十六国,有一部分归降于抚远王司俨,亦成了大梁的藩国。   其余西域诸国,则仍受制于北方的匈奴。   颍国的国都择在了武威郡的富邑姑臧,这地位于祁连山北麓,城郭不如寻常城池呈四方状,若从高山俯瞰,便能看出姑臧城的形状竟是呈现飞鸟之状。   姑臧是当地的商阜重镇,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1)   且姑臧不如上京般宵禁甚严,反是素有不夜城之称,就算到了夤夜,仍有羌人同汉人在夜集互市,可谓商贾辐辏,市易繁盛。   姑臧虽地处西凉之地,可其气候却是四季分明,与中原的上京并无不同。   裴鸢和司俨在馆驿稍作休息后,便发现早就有专人备好了大红又新妍的喜服。   待到辰时三刻,颍国的仪仗队便停在了馆驿之外,裴鸢便乘着华贵的宝顶华车,亦耐着心中的紧张和对周遭的好奇,到了于她而言,那神秘万分的姑臧城。   颍国是个富庶又地广的藩国,身为统治这个国家的王上,司俨婚事的典仪必然繁琐又隆重。   却说司忱在世时,还让他的长子司俨在姑臧南城督造了四个大殿,分别为阳青殿、朱阳赤殿、政刑白殿和玄武黑殿。(2)   先王依据季节的不同,会住合乎时景的殿宇。   婚仪开始前,裴鸢很用心地记下了颍国太常的叮嘱,她在婚仪上表现得当,并未出任何差错。   但这隆重又盛大的婚仪却不是让她最紧张的。   她最紧张的,自然是……   ——“娘娘,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垫垫,奴婢看王上还要等会再过来。”   裴鸢的喜服是用华贵的乘云绣所制,裙摆迤逦曳地,她发上的副笄六珈假髻已被拆卸,浓密乌黑的发亦披在了身后。   华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小美人儿却摇了摇头,她因着心中的紧张,连口水都不敢喝。   裴鸢的小手一直攥着用于遮面的团扇柄,她一边觉得这一切还是不甚真实,一边又想着司俨他怎么还不来?   ——“王上。”   听着宫人齐声的问安,裴鸢的心跳却是蓦地一顿。   司俨他终于来了。   只见迎面走来的男人身着黯红的喜服,身型颀长高大,用于固冠的冠缨微垂于两肩,气质矜贵淡漠,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目。   女孩于这时,却想起了司俨曾说过的话。   他说过,以后要唤他夫君。   裴鸢因而耐着心中的羞赧,没有刻意避开他有些深邃的目光,乖乖软软地唤了声:“夫君。”   司俨眸色沉静地注视着塌上端坐的乖顺美人儿,回道:“王后今日辛苦了。”   当裴鸢娇滴滴地唤他夫君时,司俨的心中竟是突然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他虽说不清这种感受到底为何,却觉裴鸢固然是他强抢回来的小媳妇,但是无论如何,从今日起,他二人便是夫妻了。   宫人这时已经呈上了用红线相连的合卺酒,知道王上酒量不佳,便用了不太烈的酒水。   只浅浅一酌,司俨并不会醉。   裴鸢端着半瓢葫芦饮酒时,也觉出了这酒不烈,她这种不能饮酒的人,也能稍稍地喝一些。   合卺之礼行罢,宫人俱都识趣的退下。   司俨凝睇着女孩娇妩又怯生生的小脸,竟是又想起了西苑的那些鹿。   他平素无甚爱好,惟狩猎算是他比较喜欢的事。   猎杀那些温驯的鹿前,它们的眼睛也同裴鸢的一样,瞧着温良无害,且弥着一层水雾。   有些人会因此生出恻隐之心,但是他不会。   他对待今夜的裴鸢,亦会如此。   婚仪该行的,都已行毕。   惟这步最为重要。   这是让裴鸢心中有他,也能淡忘阏临的关键之步。   男人修长的手已经拢住了裴鸢精巧的下巴,他刚要倾身吻她。   女孩却体会到了司俨身上,那同平日温和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   司俨原本沉静的眼,还带着深深的侵.略意味。   裴鸢想起了有关司俨的那些可怕传闻,心中还是蓦地一慌,下意识地便将巴掌大的小脸别了过去,盈盈的剪水眸里,也簌簌地落了几颗金豆豆。   看着她那娇气的模样,司俨无奈地松开了她的下巴,随后低声问道:“这么怕我?” 第26章 占有(红包) 心里只许想着我一个人……   姑臧青阳殿较之女孩在上京的闺房有着太多的不同之处。这华殿的内饰和摆设华丽又古朴, 亦置有重制的青铜戊鼎、熏炉等礼器。   这些礼器上雕着獬豸和夔龙等狞厉的纹饰,瞧着谲怪又诡异。   纵是烛台上燃了这么多的烛火,可内殿的整体色调仍是偏灰偏黯, 让人只身在其中, 便有一种严冷肃杀之感。   裴鸢在从上京启程前,便一再地叮嘱自己, 遇到事情一定不要胆怯好哭,她不想让司俨觉得她还是个满身都是稚气的孩子。   实则班氏曾叮嘱过绛云, 让她寻机告诉她, 在同夫君行周公之礼时该怎么做。   绛云适才告诉裴鸢时, 她却觉得万分羞赧, 没怎么太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裴鸢只隐约记得,绛云好像说过, 这时的男人应该都会强势些,所以她不必因此害怕。   绛云还说,王上念及她是初次, 应该会善待并疼惜她。   裴鸢虽然很喜欢司俨,也曾在脑海中幻想过数回与他相处的情景。   在她的幻想中, 两个人相处的方式就同三年前一样, 譬如手牵着手行在灯会上, 亦或者他为她细细地描画眉眼, 或是用修长的大掌牵引着她的手, 提笔练字。   不过, 这些所有的相处俱都止步于亲吻, 她从不敢去深想旁的亲.密之举。   纵是三年前,司俨曾因醉吻过她,可裴鸢还是不敢自己去想这种事。   且在那年, 司俨吻她时带着珍重和缱绻,她也因此被当时的气氛感染,虽然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却也没如今夜这般害怕。   但今夜的司俨,让她觉得陌生,甚至感到可怕。   所以她才会对此稍有排斥,还不争气地落了眼泪。   司俨这时将女孩的小脸儿再度扳正,另一手则为她仔细地拭着面上晶莹的泪珠。   裴鸢的乌发披散于身后,且别至了软小的耳后,衬得她下巴越尖,模样亦是纤柔楚楚。   女孩有着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樊素小口也涂抹了朱红的唇脂,她因着哭泣,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瞧着倒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孱弱幼兔。   司俨为她拭泪时,只觉自己的手几乎都能将她的脸蛋儿完全覆住。   她还是同几年前一样,胆子小,性情娇弱且好哭。   实则在此之前,司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女孩第一次远离家人,只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在姑臧的头几日可能还会表现得一切如常。   可若到了第三、四日时,裴鸢八成就会闹脾气,同他使小性子,也有极大的概率要同他哭闹,要让他将她送回上京去。   却没成想,裴鸢这才刚到姑臧第一日,就在他的面前哭了鼻子。   且他适才,也只是想亲她一下。   别的事,他还一点都没做。   司俨这时想起,那年她落水于沧池时,他也曾算是间接亲过她。   不过裴鸢她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司俨刚想说些安慰女孩的话,以免她一会再哭起来,他会难以收场。   却见裴鸢竟是渐渐地阖上了双目,亦微微扬起了下颌,将巴掌大的小脸儿靠近了他几分。   她神情温软娇妩,呈了副任君采撷的乖顺模样。   可那浓长的羽睫却仍在上下翕动,让人一看便知,她还是很紧张。   司俨这时问道:“不继续哭了?”   裴鸢点了点小脑袋,软声回道:“嗯~”   她仍闭着眼,却觉发顶竟是倏地一重,男人冷冽的气息也迎面扑来,且稍带着强势地将她萦绕缠裹。   原来是司俨伸出了手,他的动作稍带着安抚意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是主人在抚着一只幼猫。   司俨想,裴鸢乖一些最好,因为今夜他却然是没有任何放过她的念头。   男人声音低沉,复又命道:“睁开眼,看着我。”   裴鸢听话地睁开了那双盈盈且含雾的剪水明眸,她甫一睁眼,便见司俨微粝的指腹已然覆上了她的唇.瓣。   他眸中的情绪不明,面容依旧稍显冷淡阴郁,只将上面的唇脂涂抹殆尽。   裴鸢因而赧然地垂下了双眸,沿着他的动作,将视线缓缓下移。   司俨这时低声问道:“我是你的谁?”   裴鸢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她完全搞不清司俨这般问她的由头。   女孩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边猜着司俨莫测的心思,边如实地讷声回道:“是…抚远王…是我的…夫君。”   话落,司俨奖赏性地啄了下她的唇,淡声回道:“对,我是你的夫君。所以一会儿你不许想别的事情,也不许想别人,心里只许想着我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亦掀眸直视着她,语气虽然温淡如故,但是话意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和霸道。   裴鸢自是弄不清司俨这么说的缘由,反正她对这些事也不懂,那司俨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只要听从就好。   思及此,女孩复又乖顺地点了点头。   裴鸢现下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当她因着羞赧再度阖上了双目后,却听见自己的肚子,竟是“咕噜噜”地叫了数声。   司俨自是听见了她因腹饿而发出的动静,他也是一怔。   裴鸢的脸一下子便红了,声如蚊讷地解释道:“我…我……”   ——“饿了?”   司俨低声问时,清冷的眸中,难能有了丝浅淡的笑意。   裴鸢瞥见了他的神情,他又恢复了她熟悉的温和模样。   这也是最令她心动的模样。   她因而,有些看怔。   心也渐渐地安沉了下来,纵然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和害怕,但是万幸的是,陪她完成这一切的是司俨,而不是别的人。   她也只接受司俨这么待她。   司俨这时已经抬声唤了殿外侯着的下人端来了吃食,因平日近侍他的人都是些十二三岁的侍童,所以今夜他二人既是大婚,那由女使守在外面则更为合适。   近殿的女使是绛云,她端来了甜腻的云片糕和两盏清茶。   ——“吃罢。”   裴鸢得令后,便将纤白的小手伸向了云片糕,她尽量克制自己的吃相,想让自己吃东西的模样看着雅观一些。   绛云怕她会被噎到,用眼示意她身侧檀木高几上有茶水,女孩便就着清茶,吃了几块云片糕。   见司俨一直在缄默地看着她,裴鸢便将刚拿的那块云片糕递到了他的身前。   他修长且指骨分明的手上,还存着她唇上的口脂。   见此,裴鸢微微垂眸,糯声道:“夫君,你也吃一块罢。”   司俨摇首,没有用下的意图,道:“你吃便好。”   裴鸢复用了两块云片糕后,便觉得腹饿终消。   司俨这时命绛云道:“退下罢。”   绛云依言得命后,便端着漆盘往殿外退去。   裴鸢这时伸出了小手,想要将司俨手指上那抹淡红的口脂擦去。   “夫君,我帮你擦干净。”   司俨因而垂眸,亦觉出自己的手指正被女孩柔腻的掌心包裹。   他未动声色,鸦睫微垂,裴鸢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只是很专注地为他拭着。   绛云这时并未退出殿外,想着那两个茶盏并没有拿出去,可又不能折回去取,便听见了“哐当——”地一声。   茶盏应声坠地,成了碎瓷一片。   绛云还是没能忍住,回身看了一眼。   却见身量高大且相貌俊美的颍国王上,就像抱小娃娃一样,将一脸懵然无措的女孩抱进了华帐之中……   ******   采莲、采萍和绛云站在了青阳殿那重檐歇山,翼角翻飞的殿檐之下。   待绛云于半个时辰前从殿内走出后,姑臧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下雨。   忽而之间,却又狂风大作,雨势也渐渐变大。   到现在,这雨已变得滂沱,风雨飘摇之音亦将殿内女孩娇怜的喁喁泣音深掩。   绛云的神情还算镇静,但站在她身侧的采莲和采萍却明显绷不住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颍国的王上,还要再折腾多久。   采莲和采萍同裴鸢一同长大,想起当年司俨还在上京相府时,是那样一副仪质温雅的人,对她们的小姐也很温和照顾,谁能料到他能做出这种抢婚的事来?   现在上京那处,太子也应该知道了司俨提前带着裴鸢跑回了颍国的事。   裴鸢既是司俨费劲心机抢来的美人儿,那大婚之日,岂有不去占有的道理?   可纵是如此,他也该怜香惜玉些。   采莲和采萍互相对视着,亦都在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绛云抬首看了看如墨般的天际。   姑臧如今,终有云收雨歇之势。   ——“备水。”   殿里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他的语气明显强抑了些不明的情绪。   绛云听罢,面色未变。   采莲和采萍皆是蓦地一愣,得知即将要进殿伺候小姐,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神情都因着羞赧,而不甚自在。   绛云性子沉稳,引着采莲和采萍进了殿。   殿中的烛火已被吹熄了数盏,熏炉里的香料也已焚烧殆尽,满室都泛着那些淡淡的甜靡气味。   却见殿中的二人已经披上了蔽.体的衣物,身量高大的男人将娇小的女孩横抱在怀,正往浴房的方向走。   绛云神情未变,亦带着两个女使更换榻上衾褥。   见其上稍显凌乱,还有抹显眼的红色,采莲和采萍的面色都有些微慌。   想起司俨平日总着一身华贵的冕服,他身形颀长,蜂腰长腿,发上再戴上充耳悬瑱的冠冕,真真可谓是衣冠楚楚,俊美无俦。   可再一联想到他适才的行径,不由得又让人想到了一个词——   衣冠禽兽。 第27章 哄小媳妇(红包) 我弄的?那让我看看……   是夜姑臧雷雨又起, 司俨抱着裴鸢去浴房清洗了一番后,便将意识昏沉的女孩安放在榻。   裴鸢边听着淅淅沥沥的落雨之声,也渐渐地陷入了冗长又安甜的梦乡, 女孩并未因认床而难以入睡。   虽然她身上仍带着些许的不适和疼痛, 但心里却是万分安沉的。   这种美好的心情就同她几日前,与司俨久别重逢时很像。   这三年中她失去的那些东西, 都被司俨慢慢填补,她也终于能够同他契合, 原本空虚且落寞的心灵也因他而变得完整。   但是裴鸢还是觉得好疲惫, 她只觉一切终毕后, 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浑身上下的骨头也跟快散架似的。   不过纵然身上难受,女孩的眉目间却仍显露了幸福且甜柔的笑意。   因为今夜, 她是在司俨宽阔又温暖的怀里睡的。   ******   次日辰时。   司俨已然起身,却并未唤醒仍在华榻安睡的裴鸢。   今晨他要同颍国的几位将领商议军务,此前为了成功地娶到裴鸢, 也为了让上京的阏家父子感到威摄,他几乎将举国的兵力都调到了金城郡, 现下大军已然拔营折返, 回到了各郡原本的军营中。   且近年西疆那处的局势还算安稳, 他虽然依旧养着兵员众多的军队, 但这些一身悍勇的将领已有近一年的功夫并未上阵杀敌过。   原本他们都已做好了要同上京开战的准备, 可皇帝阏泽他不敢拿江山基业做赌, 他忍耐了下来, 将自己儿子即将要娶的未婚之妻,拱手相让给了他。   侍童伺候司俨换上了华贵的重制冕服,他却将视线落在了仍在华榻上安睡的裴鸢身上。   实则平日司俨并未觉得这床榻有这么宽敞, 可裴鸢的身量属实娇小,她呼吸浅浅地躺在上面,模样温驯又乖软,也只占了小小的一隅之地。   整个床榻似是能装下七八个她。   从昨夜开始,他的枕侧便多了个叫裴鸢的女孩。   司俨想起,昨夜裴鸢虽然哭得可怜又伤心,但最终还是很乖巧地枕在了他的臂弯处,亦安安分分地被他搂护着,也没怎么用他哄,便很快睡下了。   思及,男人略显沉郁冰冷的眸,瞧着终于有了些温度。   她的性情还是很乖巧的,估计在被他占了身子后,裴鸢也应该想清了一些事。   她和阏临是回不到当初了,如今她已成了他的女人,亦只能以他这个夫君为天。   原本司俨因着其母翁氏的凄惨遭遇,对男.女之事极度厌恶,平素也不喜欢女人的靠近。   但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在三年前,他便会不自觉地同这个女孩亲近,熟稔到就像穿衣喝水般自然。   裴鸢身上的娇气和天真都恰到好处,让人不自觉地就能对她产生强烈的保护欲。   而今他娶了裴鸢为妻,心里自然而然也生出了对自己女人的占有欲,有些行为亦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便做出来了。   只是昨夜的事态却有些失控,司俨也不知为何,在他碰触疼爱她时,他的心中竟会产生一些极端的情愫,幸而最后他并未失去理智,没有伤害到她。   榻上的小人儿这时颦着眉目,待翻了个身后,复又沉沉睡去。   司俨见此,不禁摇首失笑。   待他即要出殿去见颍国将领时,却突地想起班氏曾叮嘱过他,说裴鸢年岁尚小,这几年就怀孕很容易损毁身子,便又命了侍童去寻亓官邈开方避子汤药,待裴鸢醒前将其熬好,再让她早些饮下。   侍童得令后,司俨又觉,依裴鸢这般娇气的性情,她也应该是怕苦的,复又对侍童命道:“呈药时,再给王后端些蜜饯。”   “诺。”   司俨复又在心里算了下要同诸将议事的时间,他觉大抵过了巳时,他便能从谦光殿回到青阳殿。   这药还是他陪着她一起饮下比较妥当,他也好同她解释下缘由,以免裴鸢再因此事对他产生怨怼。   可这种药若不按时饮下,很可能就会失去效用。   司俨因而又低声对侍童命道:“如若孤巳时三刻前未归,便先让王后饮下汤药。”   侍童复又恭敬答诺。   待司俨离殿后不久,裴鸢也终于从榻上起身,这时三个女使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绛云的神情淡定自若,采莲和采萍却明显有些羞赧。   裴鸢知道,昨夜她们三个人一直守在殿外,还进室更换了床襦,她们八成还听到了些动静。   思及,女孩也觉得羞赧万分,原本就因着浓睡未消而蔓着绯粉的小脸也变得更红润了几分。   绛云这时道:“娘娘,王上有军务在身,便去谦光殿了,奴婢现在伺候您梳洗,等您更完衣后,王上应该就会回来了。”   裴鸢点了点头,亦将娇小的身子从乘云绣的锦被中钻了出来,半坐起了身。   适才未动,她并未觉得身上有何不适。   可这一动,裴鸢便觉,她的身上有许多地方都很不舒服,尤其是小腹那处。   她刚要下地趿上绣鞋,却险些从榻上摔到地上,幸而一脸惊惶的采莲和采萍及时搀住了她。   绛云关切地问道:“娘娘…您没事罢?”   裴鸢适才险些摔倒,也因而露了一小截纤细的胳膊,采莲这时却见,美人儿原本白皙细腻如嫩藕般的手腕上,多了些淤住的青.紫.痕.迹。   抚远王虽然外表斯文,却也是个习武的,且他生的又高大,下手多少会不知轻重。   可他也确实是不甚懂得怜香惜玉。   裴鸢暗觉自己应是走不了路,只得一脸无奈,且怅然地坐回了榻处。   绛云便将盥洗用的铜器都端到了榻侧,裴鸢正用玫瑰水漱口时,却听见殿外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女音——   “娘娘,臣来给您送避子汤药。”   此女的声音很是平静,且她并未自称奴婢,而是自称为臣。   殿内的主仆四人听到避子汤药四个字时,面色都是微微一变。   当然其中面色最难看的,自然是裴鸢。   避子汤药?   大婚后的次日,司俨便要让她饮这种药,难道他不想同她有孩子吗?   虽然昨夜在敦伦时,司俨强势霸道了些,但是在一切终必时,他对她还是很温柔的。   为何到了次日,他就要让她饮这种药!   绛云看着裴鸢的眼圈渐渐泛红,便沉声问向殿外的陌生女子:“你是何人?”   殿外的女子语气还算恭敬:“我是王宫的尚方令,韦儇。”   绛云听罢,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随后对坐在榻侧的裴鸢解释道:“娘娘,颍国王宫的尚方令,相当于一个后宅的管事。”   裴鸢这时抬眸看向了绛云,她一方面觉得幸而绛云懂得东西多,她不至于会在外人面前露怯。   一方面又觉,这颍国的尚方令竟是由女子担任,还真是罕见。   ——“进来罢。”   站于殿外的韦儇辨出了这道声音是王后的,神情不禁一变。   没想到王后的声音听上去娇滴滴的,还存着几分稚气。   韦儇稍稍敛去了神情的惊诧,待恭敬地道了声诺后,便进了内殿。   甫一进殿,便见到了端坐于榻,还未饬发敛妆的裴鸢。   韦儇的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却见新王后明显是刚醒的模样,她面色未施任何粉黛,却是肌腻如雪,面若芙渠,整个人的气质温驯又娇美。   美人儿的五官本就异常精致,组合和比例又很显温柔,尤其是那双盈盈的剪水眸,瞧着纯情无害,是男人最会喜欢的那种长相。   韦儇也自诩有几番姿色,但是同这位一比,不由得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她微垂着首,心中却突涌了一股酸涩之意。   韦儇本以为司俨真的对女子无感,他没临幸过先王赐他的那两个妾室,这几年也一直未有娶妻的念头,她虽然知道自己无望于这个位置,但也可以在这颍国王宫为他做事,也不失为是某种悄悄地独占。   却没成想,司俨到了年岁,还是娶妻了。   且他迎娶的对象,是从东宫太子那儿抢来的。   新王后家世甚高,容貌又是如此地绝色出众。   她哪一样,都比不过她。   裴鸢固然性子单纯了些,却也觉出了这位尚方令的身上,掩了些对她的敌意。   许是因为她很喜欢司俨,所以对这方面的事,她的直觉很敏锐。   裴鸢活到这么大,头一次感到了深重的威胁。   她本是好脾气的人,却因着韦儇莫名的敌意,和司俨赐的这碗汤药,而感到愠怒。   裴鸢一贯温软的嗓音沉了几分,对韦儇道:“把药拿走罢,我不会喝的。”   韦儇听罢这话,才发现原来裴鸢的性子也没那么软,她也是有脾气的。   ——“王后娘娘,这是王上的命令,还请您将这避子汤药饮下。”   话落,绛云暗觉,依裴鸢的性子,怕是要占下风。   她怕裴鸢会在韦儇的面前哭泣,日后会难以在王宫驭下,刚想着要不要出头替裴鸢斥责韦儇一番。   可裴鸢,却并没有哭。   她想起了母亲班氏,想起了姑母裴皇后,也想起了嫂嫂王氏。   这三位女性长辈都比她聪明出色,也比她会驭下。   裴皇后自不必说,班氏也是能管好偌大相府的主母,王氏虽然性情温柔,也能帮扶班氏料理好相府内事。   唯有她,性情娇气又有些懦弱,从小自大一直被家人宠惯,还容易犯懒。   可她现在,身侧已经没有任何亲眷了。   从前有她们在,又因着班家和裴家的势力和背景,从无下人敢轻怠她。   而今面对这种情况,她也只能靠自己了。   女孩想起了裴皇后在后宫中叱咤风云的模样,想着自己虽然不及裴皇后,但却可以照猫画虎地去学。   思及,女孩稳了稳心神,学着裴皇后的语气,语气微厉道:“我说不喝,就是不喝,你一尚方令何时能做我这个王后的主了?”   话落,三个女使皆是一怔。   裴鸢暗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语气,还真的挺像她的姑母裴皇后。   她们丝毫都未想到,一贯娇气性子又软的裴鸢,竟是能用这种语气对韦儇说话。   韦儇神情闪烁了一下,面色还算镇静,复道:“娘娘,这是王上的命令。”   ——“那就让他自己来同我解释,在大婚的次日,他为何就要我饮这种药?”   裴鸢说这话时,只觉鼻间酸涩,心中亦是委屈万分,却强耐着想哭的欲.望,她不想让韦儇看她的笑话。   韦儇没再多言。   裴鸢的年岁还是小了些,虽然她能看出她在强撑着镇定,但那涨红的小脸儿,和说话时那一起一伏的小身子板,无不彰显着她的愠怒。   韦儇的眸中蕴了丝得逞的笑意,现下她的目的俱已达成,裴鸢要怨,也该怨司俨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思及,韦儇刚要寻机退下,殿外却传来了一道冷沉的男音——   “怎么回事?你为何在殿中?”   说话之人,正是抚远王司俨。   他的面色未显任何怒意,但是周身却散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亦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韦儇慌了神色,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丝毫都没料到,司俨竟是这么早就回来了。   “臣…臣……”   司俨冷睨了韦儇一眼,复又瞥向了韦儇身后宫婢手中端着的药碗,再一看榻上裴鸢的小脸儿涨得通红,顿时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实则他适才听见了裴鸢对韦儇的质问,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小王后原也是有脾气的。   该厉害的时候,她并不懦弱。   司俨径直走向榻上的裴鸢时,背对着愣怔原地的韦儇,他没再看她半眼,只沉声道:“滚出去,自罚俸禄一年。”   “……诺。”   当韦儇听到了“滚”这个字眼时,心里就跟被人剜了一刀似的。   司俨其人,虽有上位者的威仪气质,却是行止温雅,彬彬有礼,他几乎没同臣下说过滚这样的字眼。   看来他今日是真的怒了。   韦儇耐着心中的低落,对裴鸢的敌意又多了几分,却也只得垂着头首退出了殿外。   司俨已走到了华榻之旁,他复命绛云将那碗还温着的汤药端了过来,又见韦儇并未带任何蜜饯过来,心中也难能有了些怒气。   韦儇实则同他的继母,也是司忱生前最宠爱的妃嫔马夫人有些亲缘关系,而马家原是西凉一地的豪门望族,所以纵然当年马夫人有些骄纵,司忱待她的态度也是纵容居多。   那时马夫人想在宫里培养自己的势力,韦儇其人又颇有能力,她便提拔了她为尚方令。   司俨自是忌惮马夫人的势力,继承王位后也在颍国的朝堂中换了些血,但是韦儇做事并无任何纰漏,也从不惹事生非。且再寻个立即就能接手尚方令这一职位的人选也是不易,便一边派人盯着她,一边继续让她任着该职。   实则若要裴鸢有能力,他的王宫中也无需设尚方令这一职位,王后完全可以代替尚方令,帮他料理宫务。   “去寻些蜜饯过来。”   绛云答诺后,裴鸢见司俨还是想让她饮下那汤药,自是排斥万分,她身上本就难受不爽利,心中又很委屈,便下意识地又往帐里钻去。   司俨见状,大手一揽,立即便将还在生闷气的小人儿抱在了身上。   裴鸢颦着眉目,用小手推拒了几番,但是她的力气丝毫不敌司俨,且她越抗拒,司俨锢她的动作就越牢固。   半晌之后,裴鸢终于放弃了挣扎。   司俨见裴鸢安分了些,便低声命道:“听话,先把药喝了。”   这话一落,裴鸢的小心脏霎时便凉透了。   原来司俨他真的不想要她和他的孩子。   女孩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长长的羽睫一垂,便开始无声地落起眼泪来。   适才对待韦儇的气焰不复存在,只剩下了惹人怜爱的娇气。   司俨一见裴鸢淌泪,便觉他罚韦儇罚得过轻了。   裴鸢本来就可能因为抢婚的事,对他心有怨怼。   昨晚他就给她惹哭了,次日一早他又给她惹恼了。   这对他而言,是谓出师不利。   司俨自是不想让事情照这个态势发展,想起多年前,他从沧池将她救起,却用言语将她训斥而泣,他那时便觉,好像亲一亲她的额头,她的情绪便能和缓许多。   三年之前,裴鸢于他而言,是友人之妹,他这么做于理不合。   但现下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她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裴鸢仍无声地低泣着,这时司俨却微微俯身,靠近了她些许。   女孩蓦地一怔时,男人微凉的薄唇已然覆在了她的额头上,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亦喷洒而至。   司俨的吻,温柔又带着安抚的意味。   裴鸢的眼睫因而颤了颤,随即也停止了哭泣,只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地看向了他。   司俨见裴鸢的情绪果然有所好转,便将这条记在了心里。   亲吻,能安抚裴鸢的情绪。   日后她再同他哭闹,亦或是使小性,他便用这招对付她。   ——“你…你不想同我有孩子吗?”   女孩的语气可怜兮兮的,眼神也带着探寻。   司俨听罢,便将大掌轻覆于她平坦的小腹,同她耐心解释道:“你还小,前几日在上京时,你母亲对我叮嘱过,她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怀有身孕。”   裴鸢吸了吸鼻子,男人微粝的大手随即也捧腹住了她的小脸,为她抹着涕泪。   女孩的情绪很快就完全平复了下来,她觉司俨是不会骗她的,且母亲又一向疼爱她,她还真可能对司俨叮嘱过这样的一番话。   裴鸢的神情恢复了平日的温软,复又讷声问向抱着她的男人:“那…那夫君我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宝宝啊?”   司俨听罢这话,眸色却不易察觉地深了些许,他的大手仍置在女孩的小腹上,裴鸢看向他的眼神很是纯真,不掺杂其余的情愫,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至纯,既是至欲。   裴鸢自是察觉不出,当她这么问他,亦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时,让他有多么想狠狠地欺负她,甚至想把她给欺负哭。   女孩还在等着他的回话,司俨这时微弯食指,将裴鸢的下巴轻抬,亦垂首啄了下她的小嘴,随后淡声回道:“等你自己不再像个孩子时,再让你有自己的宝宝。”   ******   待哄着裴鸢饮下避子汤药后,司俨念着她初次承.欢,次日身子定当难受,便想让她躺回榻上再憩上一会儿。   裴鸢却一直捂着小腹,同他说肚子疼。   司俨因而将国师亓官邈唤到了青阳殿,女使便在榻旁立了扇绡纱屏风避嫌。   待亓官邈为裴鸢诊过脉,又询问过她的症状后,司俨知道女孩面薄,她肚子疼也八成是与昨夜的事有关,便命亓官邈到殿外,将裴鸢的情况同他如实说出。   亓官邈从前便在未央宫为这个裴家小姐诊过脉,他亦见过她的容貌,知道她是一个娇滴滴的,被呵护长大的温室贵女。   适才就算隔着屏风,他也能觉出裴鸢的娇气来。   亓官邈已能确定,裴鸢便是司俨的蛊人,所以只有司俨对她情根深种,他才能活到正常的寿元。   而他自己,也能活满他仅剩的七十余年的阳寿。   但是颍国的这位王上,心里那些阴暗的弯弯绕绕太多。   裴鸢毕竟是他强取豪夺过来的小美人,她心里八成还想着老相好太子,她很可能会因为排斥司俨的靠近,而被司俨变本加厉的欺负。   亓官邈怕司俨在还未对裴家女情根深种前,就将她给玩死了。   若他将她给玩死了,那他也就活不长了。   所以他得想法子,随时让这位小王后健康,且保持心情的愉悦。   这一健康,一愉悦,说不定她就不会那么抗拒司俨了。   他们这一对早早地相爱,司俨也能尽快解蛊。   若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不和谐,他亓官邈也活不长。   思及此,亓官邈对身前年轻俊美的藩王恭敬道:“王上…您异于常人,且天赋异禀…但王后娘娘年岁尚小,身量还未完全长成……”   话还未讲完,亓官邈只觉周身倏地变得阴恻恻的。   他心跳一顿,当他再度抬首看向司俨时,却见他的眸色分明无波无澜,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亓官邈不敢再说下去。   司俨这时沉声问道:“你何时敢这么调侃孤了?”   亓官邈连连摇首:“臣…臣不敢。”   司俨没再难为他,只淡淡又道:“把日后需要注意的,都告诉孤罢。”   ******   司俨仍有政务缠身,待从谦光殿回到青阳殿时,夜已深沉。   甫一进寝殿,便见裴鸢将小身子缩在了榻处的一角,她背对着他,赤着两只小脚,浓长乌黑的发亦披散着,正嘤嘤呜呜地做着些什么。   可既是要背着他做事,那便该将那帷幔放下。   裴鸢她还是忘了一步。   司俨没有唤住她,只缄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兴致颇浓。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当他看向了小小一只的裴鸢时,一贯冷郁的眼神里,竟有了带着暖意的温度。   裴鸢实则正在察看着她身上存着的那些淤.痕,她的皮肤只是被轻轻地磕一下,第二天就很容易变青变紫。   她也不知现在身上的这些,何时才能都消下去。   不过昨夜,她看见了司俨的后肩上,有着一块扶桑花的胎记。   那胎记,跟她身上的胎记,简直一模一样。   还真是有些奇怪啊。   女孩这般想着,却倏地觉察出了周遭气氛的不对劲,便将小脑袋微微地转了个角度。   却见司俨已然站在了榻侧,正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裴鸢心中正觉一慌,司俨这时问道:“做什么呢?”   他见女孩赧然地垂下了眸子,亦将两条小细胳膊挡护在了身前,讷声回道:“我…你将我身上都弄青了…我想看看它们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   司俨低声又问:“我弄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话音刚落,男人的大手却蓦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亦将她的小身子往怀中一带。   裴鸢反应不及,却听司俨在她耳侧复又轻声道:“那让我看看。” 第28章 又给惹哭(一更) 你只能陪我在这个地……   这几年裴鸢的身量虽然长高了些, 但是身型却仍很娇小,甚至连采莲和采萍都要比她高上一些,怨不得裴小虎总是说她矮。   而司俨又生得很高大, 今日他曾两次将她从帐中抱了出来, 他每次抓住她时,都像抓小猫崽子似的, 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给制伏住。   好丢人呐。   裴鸢正觉得有些赧然时,便发现自己又被男人抱在了身上。   女孩没再乱动, 却不禁想起了昨夜所见。   司俨平日穿衣时, 整个人的身形看上去偏清瘦颀长, 遥遥观之便觉其蜂腰长腿, 看上去斯文又冷隽,有种雅人深致的文士之风。   但实则, 司俨因着常年习武,身材也是很健硕强壮的,男人的肌肉线条虬劲且充满了孔武的阳刚之气, 却又丝毫不显蛮武和粗野,反是穿衣显瘦的类型。   思及此, 裴鸢的小脸又红了几分, 亦害羞地垂下了双眸。   司俨缄默地将她固在了怀中, 女孩发顶的馨香, 和身上自带的淡淡奶香渐渐地沁入了他的鼻息。   他抱着娇软的小姑娘, 顿觉心底也不知为何, 竟是也有着慢慢变软的趋势。   司俨甚至觉得, 因着裴鸢的存在,这内饰布局本来稍显严冷黯淡的青阳殿,都变得温暖明亮了许多。   而于他而言, 原本稍显空寂偌大的华榻,也因着裴鸢的存在,陡增了几分于他而言很是陌生的香软。   实则同裴鸢一般岁数大的女孩,心性早已成熟,但裴鸢被家人宠爱呵护的太好,一举一动还是像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司俨凝睇着女孩绯粉的小脸儿,复又低声问道:“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男人的语气正经,神情虽一如既往地稍显淡漠冷郁,但却带着淡淡的关切,不像是在谑弄她。   虽然昨夜二人也曾坦诚相待过,可裴鸢还是觉得害羞,且她在司俨的面前本就不甚放得太开,更遑论是让他看她身上的别处。   裴鸢正有些犯怵时,男人却将她的小胳膊轻抬,仔细察看了一番。   司俨刚刚回殿,还未解冠卸发,华贵的冕冠仍置于墨发之上,额前垂着的青玉珠旒也随着他小心察看的动作,正在泠泠轻碰。   见裴鸢略有挣扎之态,司俨低声命道:“别动。”   女孩的胳膊生得过于纤细,似是只要轻轻一折,就能将她的骨头掰断。   待司俨见到了裴鸢手腕上那些淤.青后,冷峻又深邃的眉眼不禁轻蹙。   实则司俨昨夜待她时,虽然并未刻意控制力道,但却觉得自己也没使多大的力气。   可裴鸢的肌肤属实白皙细腻,手腕上有着零星半点的痕迹,便让人觉得格外刺目。   现下看来,他昨夜确实是将她欺负得狠了。   司俨顾及到女孩的面子薄,没再看她身上别的地方,裴鸢因而暗暗地舒了口气。   ——“小腹可还疼?”   裴鸢听着司俨嗓音温淡的问话,乖巧地摇了摇头,随后回道:“…不疼了。”   她并未瞧见给她看病的颍国国师的长相,却知道他又给他开了副调理身子的药,她前不久才刚刚喝下,现下腹痛确实好转了许多。   司俨这时隔着女孩寝衣柔软的面料,将大手覆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复温声道:“下回不会再弄伤你了,身上的这些…唤国师开方药脂,应该很快便能消下去。”   裴鸢复又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盈盈的剪水眸里,也悄悄地掩了分心满意足的笑意。   她最喜欢的,就是司俨的这副温和模样。   同他来颍国之前,裴鸢或多或少还是存了些忧虑,生怕司俨会如外人所传,会苛待冷落她。   可司俨他没有。   他还是同三年前一样,对她温柔又照拂。   不过,什么叫做下回不会了?   难道还有下回吗?   一想到昨夜的那些影影绰绰,裴鸢在司俨的怀中,不自觉地便软了身子。   司俨这时复又将身上的小人儿放回了榻上,他觉他抱她这段功夫不过也就片刻,可裴鸢却脸红了数次,神情看着也有些忸怩。   或许裴鸢还是有些抗拒他的接近,不过来日方长,她总要慢慢学着接受这一切。   ******   时已至亥时,青阳殿内的烛火也被吹熄,裴鸢静躺在华帐的里侧,几度尝试入睡,却怎么都睡不下。   身侧的司俨早已呼吸清浅地睡去,男人的睡姿很优雅,睡颜也很好看,浓长的鸦睫微垂于眼睑处时,纵是阖着双眸,眼角犹带着淡淡的阴郁。   不过他相貌的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   裴鸢这般想着,也翻了个身,将小脸儿面对着男人。   可是现下烛火被熄,她却看不清司俨的面庞了。   女孩复又强迫自己憩了会儿,可她还是难以入睡,待犹豫了半晌,还是睁开了双眸,随即小声唤道:“夫君~”   “嗯?”   司俨的声线透着淡淡的慵懒,裴鸢心中并不能确定,司俨现下是不是在梦呓。   她复又小声地问他:“夫君,你睡了吗?”   “还没有。”   司俨如实回道。   他平日向来眠浅,也不是个轻易就能入睡的人,但到了该睡的时辰,纵是睡不下,他也会阖上双目。   实则司俨早就听见了身侧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以为裴鸢自己折腾一番后,不经时便能睡下,所以他适才并没有开口问她。   裴鸢却在这时,想起了裴弼和王氏未出世的孩子,她的小侄,大抵还有六七个月便能出生,因着不知男女,裴丞相还未来得及给他取名。   她这番随司俨到颍国过于匆忙,原本都备好的随身常用之物全部都还在上京相府中,衣物也只带了几件贴身的诃子和心衣,司俨虽已命下人替她准备了华贵的衣饰,但是这些却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豢养的两只小犬还在上京。   班氏原本答应了她,许了她将那两只拂菻犬都带到颍国去,可谁料却有这种突发状况发生。   司俨于暗,也能觉出女孩正在思忖着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裴鸢想起母亲和嫂嫂都可时常归宁的,虽然她身为颍国王后,无诏不得出自己的封国,但她的姑母却是皇后,若姑母去求圣上,那她是不是还有能回上京的希望?   思及,裴鸢边惦念着两只小犬,和她未出世的侄儿,边小声问向司俨:“夫君,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上京啊?”   司俨听罢,却是默了默,并没有立即回复女孩的问话。   这才第二天,她便开始同他提要回上京了。   司俨无法确定,裴鸢到底是想家了,还是开始想她那位老相好了。   如若她回上京,那也得等他成功地登上了那个位置,再亲自带她从姑臧回到上京。   前提是,他得将身上的情蛊给解了。   如若解不了蛊,那便另说。   ——“你回不去了,身为藩王之妻,无诏不得出其封国,王后只能陪我一直待在颍国。”   司俨的语气依旧平静,却稍显沉肃,裴鸢亦从其中听出了莫名的冷淡。   且他说完这话后,也让她莫名感到了阴恻和逼仄。   实则司俨险些说出口的话是,你只能陪我在这个地方待到死。   他知道自己适才言语稍重,依裴鸢的心性,她八成会承受不来。   但她既是也跑不掉,不如就让她在此绝了回去的念头。   裴鸢复在心里将司俨适才的话忖了一遍。   回、不、去、了。   这四个字犹如利石般,一字一句地敲在了她的心坎上。   裴鸢因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司俨想着在睡前安抚安抚她的情绪,便将冰冷的唇轻覆于她的额头,淡淡道:“睡下罢。”   话落,男人复用修长的手拢起了身侧小人儿的脸蛋。   可刚一碰触,司俨便觉出了不对劲。   裴鸢的面颊摸起来,竟有些湿濡。   随即,他的耳畔也响起了女孩压抑且低柔的泣声。   纵是在黑暗中,司俨也能觉出,裴鸢纤瘦的两个小肩头一抖一抖的。   司俨不禁眸色微变。   裴鸢刚到姑臧第二天,他就给她惹哭了三回。   也不知是因为她过于娇气,还是因为,她真的很抵触他。 第29章 保护欲 【精修】纤细的小胳膊环住了他……   【男女主互动方式微修】   司俨因而无奈地低声问道:“你怎么又哭了?”   裴鸢不想让司俨认为自己只是个好哭的孩子, 便颤着小手,边为自己抹着眼泪,边讷声回道:“我…我不哭了…回不去也不哭了……”   司俨这时将女孩用于拭泪的纤软小手从面上移下, 他犹豫了一番, 还是问道:“你这么想回去,是想你的父母, 还是有别的原因?”   话落,他的心中竟是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感。   他知道就算裴鸢心里真的想着太子阏临, 也不会傻到将实情同他说出来。   但他还是想问问, 她来姑臧第二日就想回去的理由。   男人微粝的大手正为她拭着涕泪, 二人本就共用一衾, 现下距离又是极近。   裴鸢却不知该如何回他,司俨这么一说, 她蓦地意识到,她确实是有点想念在相府的生活了,也很想念父母兄长, 还有疼爱她的姑母。   她不仅仅是惦念着未出世的侄儿和两只小犬,而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思及, 女孩连连摇首, 却又当着男人的面, 打了个委屈兮兮的哭嗝。   裴鸢能明显觉出, 司俨听到了那动静后, 哑声低笑了一下。   可裴鸢却觉得赧然万分, 她刚要用手捂住小嘴, 想将那些哭嗝给憋回去,待司俨为她拭完涕泪后,却倾身吻了吻她湿.濡的眼睛。   裴鸢也乖巧地阖上了双目, 任由男人吻着、安抚着她。   她只听司俨复又低声道:“如若是因为不能时常见到亲人,那我也同你一样,我的身侧也并无任何父母和亲眷。惟有王后你,算是我唯一的亲人。”   话落,裴鸢倏地睁开了双目,定定地看向了夜色中的司俨。   是啊,司俨他的父母全都去世了。   而且他的身旁,也是真的没有什么亲人了。   抚远王司忱虽然纳过几个妃妾,但是好像只有那个马夫人,为他生了个儿子。   还有一个已故的冯姓八子,为先王司忱生了个女儿。   可是她听司俨的话意,便能觉出。   在他的眼中,这些人,都不算是他的家人。   裴鸢这时蓦地意识到,虽然她不能时常见到自己的亲人,但是无论是裴丞相、还是班氏、亦或是两位兄长,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虽然司俨说她永远都回不去了,但是只要她们还活着,她就还有再见到她们的可能。   可司俨他,却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   裴鸢一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些小委屈和小伤感,同司俨的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司俨见女孩的泣声渐止,正想着再同她说些安慰的话,却觉自己的腰间,竟是蓦地一紧。   男人的面色微微怔住,却见,原来是裴鸢将小身子钻到了他的怀里,她亦用两条纤细的小胳膊环住了他的腰。   司俨因而垂首,看向了女孩动来动去的小脑袋,他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发顶,亦觉自己适才的言语对裴鸢起到了作用。   小姑娘的性子过于单纯,他使些策略,就能轻而易举地软化她。   这时当,裴鸢却将小脸儿贴在了他的心口处,亦用温软的嗓子轻声安慰他道:“夫君,你也不要伤心......我会一直陪着夫君的,我就是夫君在颍国的亲人。”   话音甫落,男人修长的手,竟是停在了半空。   司俨自是未能想到,适才还在嘤嘤娇泣的裴鸢,竟还安慰上他了。   他因而默了良久,方才将修长的大掌复又落在了裴鸢的小脑袋上。   随即又揉了揉女孩的发顶,只低声道:“睡罢。”   裴鸢乖顺地道了声嗯后,很快便在他的怀里阖上了双眸。   不经时,司俨的耳畔便响起了女孩清浅且均匀的呼吸声。   待裴鸢入梦后,司俨却一直在缄默地看着黑暗中,女孩那恬美无害的睡颜。   他在心中,复又忖了一遍女孩那句娇软的话语——   ‘我会一直陪着夫君的,我就是夫君在颍国的亲人。’   夤夜之际,阖宫阒然无声。   司俨在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习惯了独处独睡,榻侧和枕旁向来也是空落落的。   原以为,这身侧突然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会不甚习惯。   且若君王不为王后赐殿,属实不合仪制。   司俨还曾打算,过几日就在颍宫择个殿宇,再让宫人布置一番,好让裴鸢和她的女使去那儿安住。   他若想幸她了,也可于当夜再去她的寝殿。   可如今的司俨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鸢的性情乖顺又温驯,身量也娇小,就算同他一起住在这青阳殿内,她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且就算她每日都睡在他的身侧,也不会干扰他正常的生活。   司俨缄默地凝睇着女孩甜美的睡颜,修长的手亦抚上了她的面颊。   那便让她睡在他的枕侧,也无妨。   ******   次日醒来,裴鸢的身子已经恢复如常,不再像昨日似的,连走都走不了几步。   今晨司俨起身后,便说待他理完政务后,便带着她到颍宫四下转转,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裴鸢也悉心打扮了一番,绛云为她绾了个繁复的回心髻,其上掺的二博假髻本就沉重,发顶还簪了熠熠生辉的金叶垂珠步摇。身上穿的衣物也是织纹绮丽的钿钗襢衣,饰以双佩小绶。   这身繁沉的衣发,着实压得裴鸢有些喘不过气来。   女孩的心中微有懊恼,为何她就不能同她的姑母裴皇后一样呢?   裴皇后平日所着的衣饰要比她的繁重多了,可她的步履却依旧是端庄得体,优雅大方。   上午这时当,女使绛云将班氏特意叮嘱她看顾的木箱拿了出来,其内装着打磨好的金银瓜子,因着颍国内政自治,所以货币也自是与上京不同。   不过无论身在何处,若要上下打点,金银总是最为好用的。   裴鸢刚到姑臧没几日,昨日是因为身体有恙,可今日既是已经恢复,就不能只与司俨和三个女使相处,而是要走出这青阳殿,甚至还要学会去管理这偌大的宫帷。   绛云看着裴鸢那娇怯的小脸,却觉她虽然处在了王后的这个位置上,可任谁都能看出,她现下离在这个位置上自处的要求,仍是差距甚远。   虽说来日方长,但绛云还是希望,裴鸢能在姑臧尽快成长起来,不说要同她姑母一样,在后宫叱咤风云,却也要能有坐稳这个位置的资本。   ——“王后殿下,王上唤您到谦光殿,让您陪他用午膳。”   殿外传来了侍童恭敬的声音。   裴鸢听罢,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女使。   采莲和采萍总喜待在一处,若要带上其中一人,那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一同去。   但是她今日是头一次出青阳殿,所以还是带上行事沉稳的绛云更为合适,且绛云心思聪敏,这几日已经在颍宫帮她打探了许多事。   裴鸢因而,便只带了绛云同她出了青阳殿,亦让那通禀的侍童为她二人引路。   青阳殿的后身不远,是一被人工拓挖的巨型菡萏池,周遭亦有峭拔且颇有野趣的假山萦绕。   途径此处时,绛云在裴鸢的耳侧恭敬道:“娘娘,这菡萏池旁的珠镜殿中住着马夫人。昨日来的那个尚方令韦儇,便同马夫人有些亲缘关系。”   裴鸢颔首,正欲随着侍童再度前往谦光殿,却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了一个衣着华丽且相貌精明的中年女子。   那女子的身后,还带着随侍无数。   且她的身侧,竟是还站着昨日的女官,韦儇。   裴鸢和绛云都猜出了来者的身份,那中年女子便是马夫人。   马夫人生前得宠又有子嗣,其母氏一族马家又是颍国当地的豪强望族,可算得上是司俨的庶母。   裴鸢想,既是撞见了马夫人,那便该同她寒暄几句。   马夫人和韦儇这时渐渐走向了裴鸢,待马夫人看清了裴鸢的相貌后,突然有些明白了,司俨为何拼上举国之力,也要将这裴家女从太子的手中抢过来。   新王后虽然年岁尚小,但是容貌却堪称绝色,可谓是倾国倾城之姿。   不过瞧她眉间的神情,倒像是个娇弱性怯,极其好欺负的小姑娘。   一看,便是个软弱之人。   得亏司俨现下并无其余妃妾,不然就凭新王后的性情,怕是得被那些心思叵测的女人算计死。且新王后的出身固然高贵,却是独自一人,身在异国他乡。   就算出了什么事,她母家的人也不能及时予她保护。   马夫人走到裴鸢身前后,同她见了平礼。   裴鸢的行止端庄得体,她在未央宫中也是见过世面的,她虽然隐约觉出了马夫人和韦儇的不善,却并未露怯失仪。   马夫人这时悄悄地同韦儇对视了一眼,她实则清楚韦儇的那些小心思,先王还在世时,她便曾动过让司俨纳韦儇为妾的念头,这般,也好让那韦儇起到监视司俨的目的。   可不仅司俨对韦儇毫无男.女间的好感,先王对于自己嫡长子的妻妾也是颇为挑剔,并未同意此事。   到现在,韦儇的年岁也不小了,过了今年就该二十一岁了,却一直都未有嫁人的打算,也全是因着她的心里还惦念着这位年轻的颍国藩王。   裴鸢待同马夫人寒暄了几句后,便欲同她告辞,再度同绛云前往谦光殿。   马夫人却唤住了她,语气也矫饰地颇为和善:“今日初同王后相见,倍感投缘,不知可否邀王后去珠镜殿一叙?”   裴鸢隐隐觉察出了马夫人和司俨关系间的微妙,司俨既是并不喜欢马夫人,那她也不愿同她有过多的往来。   绛云这时对马夫人道:“王上适才召了王后殿下去谦光殿陪膳,所以现下不能去夫人您那处,还望夫人见谅。”   马夫人这时却微微挑起了精致描画的娥眉,语气略有些不悦:“王后是在拂我的面子吗?”   这话一落,裴鸢只觉,马夫人她还真是跋扈到有些张狂了。   她虽知马夫人家世甚高,可她再狂妄,也不能僭越到司俨的头上去啊?   裴鸢因而,也危言正色道:“并非是不给马夫人面子,只是王上唤我在先,且在宫中,也是以王上为尊。”   女孩虽将嗓音故作了几分威严,但听上去,却仍透着些许的娇和软。   她倒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马夫人没再回复裴鸢的话,反是命人拦住了她和绛云,复厉声对着身后一个宦人命道:“去谦光殿直接告诉王上,就说王后不去他那儿了,而是来了我的珠镜殿。”   韦儇看似恭敬地低敛着眉目,实则却在心里窃喜,到时若是司俨问起,马夫人她大可以不去认账,而是将裴鸢未去谦光殿的事尽数推到她自己的身上。   她倒要看看,裴鸢她怎么同司俨解释。   裴鸢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却说从前在未央宫中,最最跋扈的后妃便是她的姑母裴皇后。   可是裴皇后的嚣张和跋扈,却是行之有度。   她从来也没见过像马夫人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裴鸢正和绛云思虑着对策,却见站在马夫人身旁的韦儇,面色竟是骤然一变。   随即便听见了宦人尖细的通禀——   “王上驾到——”   裴鸢循着那道声音回身看去时,却见司俨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而适才还在阻拦她的那几个侍女,也都一脸惊骇地跪在了地上。   “王…王上万安。”   在场诸人,除却裴鸢和马夫人,俱都跪在了地上。   韦儇在跪地后,却仍不时地用眼悄悄地看向司俨和裴鸢。   裴鸢的身量属实娇小怜人,就算穿着那身织锦繁复的礼服,气质瞧上去也很是温软。   而司俨,比她高大了太多太多。   司俨挡护在了裴鸢的身前,面容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且不浮任何喜怒。   但他的一举一行,却也于不动声色间,透露着对裴鸢浓浓的保护意味。   韦儇见此,眼眸微微觑起。   原来司俨,也是会这样护着一个人,且在意一个人的。 第30章 咬他 【精修】鸢鸢,你是不是想吃肉了……   ==30章==   马夫人为先王司忱生下的儿子名唤司卓, 而马家原是颍地一带,张掖郡的豪强望族,司忱在临死之前, 为招抚当地的百姓, 便封了年仅十六岁的司卓为张掖郡的郡守。   司卓如今还不到加冠之龄,他生得肥头大耳, 且体态圆胖。   且他自幼被马夫人宠惯长大,性情因而很是惫懒, 生平亦只喜欢吃喝玩乐。   先王的长子司俨是个过于出色的天下奇才, 任何人同他相较, 都只会显得平庸至极。   且先王司忱在年轻时曾做过弃子杀子之事, 晚年又遭逢大疾,终于有些良心发现, 他的心中也因此生出了对自己故去子嗣的愧疚,便将这种愧疚和补偿转移到了司卓的身上。   再说司卓除却懒惰好吃,也并无什么坏心眼, 他也从未觊觎过司俨所处的世子之位。   所以先王司忱在生前,对司卓这个次子也是较为纵容的。   司卓对治学之事毫不上心, 更没有治国理政的能力, 幸而他的身侧有先王安排的郡丞和长史, 他们都是有能力的官员, 这张掖郡内大小的政事, 也都由这两个忠心耿耿的郡丞和长史代为处之。   马夫人在司忱去世后, 原本可以与司卓一同到张掖郡安住。   如若这般, 她二人一可以不用母子分离,二则,马夫人也可随时见到她母族的亲人。   可马夫人在司忱死后, 却并未迁去张掖郡,反是留在了姑臧的华宫之中。   藩国之内政,很大程度要仰仗地方的豪强势力,也因此,许多封国的藩王都会纳娶这些地方豪强出身的女子。   所以司忱当年刚刚被封为藩王,就封了马氏为夫人,就是因着这个缘故。   当年皇帝阏泽还未称帝时,曾在司隶一地割据一方,他那时也是续娶了出身于当地豪强裴氏一族的裴俪姬,也便是如今的裴皇后。   马夫人原就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人,先王司忱在世时,她还能稍稍收敛些自己的行径。   可自司俨登上王位后,马夫人又未离宫,她因此时常会在这偌大的颍宫中兴风作浪。   可实则,马夫人的手段却有些低级,她并不会对司俨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   司俨也因而将马夫人当成了一只惹人嫌的苍蝇,她的行止只要不过火、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会选择将其视而不见。   且马夫人若真去了张掖郡,难免会同自己的母族勾结在一处,与其如此,那还不如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其实司俨至今都想不通,马氏年轻时虽颇有美貌,但却是个头脑空空的草包美人,且她性情又很骄纵跋扈。   司忱的后宫中,还有许多貌美且性情柔顺的家人子,且时过多年后,也有许多新人进宫,她们的容色俱都比已然不再年轻的马氏鲜妍多姿。   但纵是如此,司忱也最是宠爱这位马夫人。   且他宠爱马夫人母子的缘由,也不仅仅是因为马家的势力和背景。   司俨一直想不通此事,只当自己父亲晚年的口味属实奇特。   但是今日,马夫人却触及到了司俨的底线。   许是因为裴鸢的相貌生得娇软可欺,又是从上京远嫁而来,在姑臧,她并无任何亲眷在侧。   马夫人应该便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他的弱处。   而他的弱处,便是他新立的这位小王后。   司俨这时缄默地看了眼身侧的裴鸢,见她神情还算镇静,眼眶也并未因着委屈和惊惧泛红,心中竟产生了些许的欣慰之意。   她今日表现得很好,纵是受了旁人的欺负,也没在外人的面前落泪。   不过日后纵是在宫中,他也得在裴鸢的身侧安插些保护她的侍从,以免被马夫人钻了空子,再欺侮到她的头上去。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去拦孤的王后?”   司俨的声音并未带着怒气,却也是冷沉的让人生怵。   王上的外表虽看似温和,但是收拾起人来,手段也是极其残忍狠辣的。   跪在地上的宫婢们深知这点,待听罢司俨的问话后,俱都吓得瑟瑟发抖。   但明眼人都知道,如若主子这般问话,那她们只需要连连摇首,表现得诚惶诚恐便是。   可马夫人的这些宫婢中,还是有个没眼力价的。   “是…是马夫人让奴婢们拦的。”   马夫人听罢,低声骂了句:“蠢东西。”   司俨的嗓音又森冷了几分,复迫问那回话的宫婢:“这宫里的女人,是马夫人的位份尊贵,还是王后的位份更尊?”   那宫婢打了个寒噤,随后哆嗦地回道:“是…王后殿下…王后殿下的位份更尊。”   “既是知道谁的位份更尊,还敢不敬王后?”   “奴…奴婢不敢。”   “到内侍局,领杖三十。”   司俨的语气颇重,亦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之感。   跪在地上的宫婢们连连叩首应诺,也都清楚了,就算新王后的外表软弱好欺,但她的位份毕竟是王后,也有王上护着她,还轮不到马夫人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   司俨这时复又冷声道:“马夫人不敬王后,着罚在珠镜殿禁足思过,如无孤的命令,不得而出。”   马夫人一听这话,立即便急了。   司俨只说了要将她禁足,却没说禁足的期限。   若要按他的话意,岂不是要关她个一辈子?   马夫人因而语气悻悻地道:“王上,我好歹是先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也为先王诞育过子嗣,你怎能就因这种小过,就将我禁足于殿?”   司俨面色未变,只淡淡回道:“马夫人若是不喜住在珠镜殿,那昭庆门旁倒是有一内景秀丽的府宅,孤可将它赐给你住。”   这话一落,马夫人的面色骤然一变。   且她的眸色,亦隐隐透着些许的惊骇。   那处宅子,原是住着险被先王休弃的徐夫人,徐夫人当年触怒了先王,便被先王安置在了那间府宅之中。   后来没几年过去,徐夫人便死在了那间宅子中,据传此宅时常闹鬼,后来便成了一座废宅。   马夫人最是怕这些鬼神之说,也怕司俨真的让她去住那废弃的鬼宅,便命韦儇:“还不快跟我一同回宫?”   韦儇没立即应下,反是还在观察着司俨的神色。   这番司俨因为裴鸢,对马夫人有了怨怼,韦儇希望他不会因此而迁怒她。   韦儇知道司俨这么做,是想在下人的面前帮裴鸢立威。   可是裴鸢这个女人,纵是有着一张美丽的脸蛋儿,和高贵的出身,却还是配不上封国王后的这个位置。   妃妾固然可以娇娇弱弱,只需貌美温柔,能够讨好君王即可,可王后却不同。   裴鸢她连驭下都不会,又怎能担起王后其余的责任?   毕竟这管理偌大的宫帷,里面可有不少的门道。   她的姑母虽是皇后,却也没在她出嫁之前好好地教过她这些。   估计裴皇后当时还以为裴鸢一定能嫁给太子,所以待她嫁到东宫后,有些事她再慢慢教她,也来得及。   韦儇也猜不出司俨到底要让裴鸢如何自处,只见马夫人用眼剜了她一下,她碍于此,待恭敬地对司俨施了一礼后,便同马夫人一并离了这处。   姑臧时逢盛春,周遭树植已初显葳蕤,空气中亦隐隐透着草木的清冷香气。   司俨觉时辰还未到午时,便欲亲自带着裴鸢转转这颍宫诸景,也好让她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裴鸢这时却软声同他解释道:“夫君我……我没有要同马夫人去珠镜殿。”   司俨语气淡淡地回道:“我知道。”   裴鸢乖巧地跟在了男人的身旁,安安静静地同他在这宫里四下走着。   实则颍国的王宫比之于未央宫,面积还要大上些许,只是这里虽然也有各式各样的华宇和宫殿,却也有种大家族的府宅之感,许多宫殿都被高墙萦绕,自成一方庭院。   裴鸢默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暗觉这颍宫内的所有宫殿,也应该都是司俨设计并负责督造的。   女孩边行着,边不时地微微侧目,悄悄地打量着身侧高大俊美的男人。   路旁古树的枝叶被春风吹得婆娑款摆,那些斑驳的树影也落在了男人匀净无疵的脸上。   他面容上的光影明明灭灭,裴鸢见此,只觉心跳似是漏了一拍。   随即她那心尖之处,又在微酥泛麻地悸动个不停。   身为诸侯王,司俨身着九章九旒的玄端深衣,蔽膝上重绣的降龙和虎彝纹样稍显狰狞狷戾。   也因而,男人的身上陡增了几分镇重和威严,冷隽阴郁的气质也弥之更甚。   裴鸢这时才发现,原来司俨也只有在私下同她单独相处时,态度才是比较温和的。   这时的司俨比之于三年前,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却又给她一种新鲜感。   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性情温和,且外表斯文的颍国世子。   而是成了这里说一不二的君王。   这样的司俨,她也很喜欢。   这几天同他相处下来,裴鸢甚至觉得,她比以前更喜欢他了。   不过裴鸢一直记着裴猇的叮嘱,她知道裴小虎在关键的时候,还是很护着她的。   而裴猇不让她同司俨说这件事的原因,也是怕如司俨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会将她吃得太死,他怕她会在颍国受欺负。   裴鸢虽然很喜欢司俨,但是却也深知,司俨他现在还不是很喜欢她。   且他娶她的缘由,本来就不是因为喜欢。   所以在他未表露任何心迹之前,女孩还是暗暗决定,将自己对他的那份喜欢,悄悄地深掩于心。   二人并肩行着时,彼此之间的距离亦是极近。   裴鸢微抿柔唇,亦将小脑袋垂了起来。   她心中突然冉起了个念头,她好想让司俨将她的手牵起来,再让他将她的手,攥入他宽厚微粝的掌心中。   不过她适才因着马夫人的事有些紧张,手心也因而出了层薄汗。   既是如此,那还是别握她出汗的手了。   正这般想着时,裴鸢的神情蓦地一怔,却觉身侧的男人竟是立即便遂了她的心愿,亦用修长的大手牵起了她纤软的小手。   裴鸢有些微诧,随即便发现,自己手心内的那些细密汗珠也沾到了他的手上。   女孩不禁一慌,她下意识地,便要将男人的手挣开。   司俨却不知为何,反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随后低声命道:“不许躲,让我握着。”   裴鸢乖顺地低敛着眉目,只得任由男人攥着她的手,牵着她往谦光殿走。   司俨的神色如常,漆黑如墨的眸中,却掩了些许的阴鸷之色。   昨夜他将她惹哭,今日她又在宫中被马夫人欺侮,八成是因为屡受委屈,所以裴鸢又开始抗拒他的接触。   到现在,她连手都不让他牵了。   只是走在他的身旁,她都紧张到出汗。   她有这么怕他吗?   见裴鸢没再挣扎,司俨眉间郁色渐淡,攥她小手的力道也轻了些许。   二人至谦光殿后不久,宫人便呈上了精致的饭食,司俨还是同三年前一样,从不吃任何牲畜类的肉食。   但身为封国的君王,司俨的膳食自然也不会简陋。   宫人呈给裴鸢和司俨的膳食分例是一样的,有用香茅和西域番椒烤制的江鱼,吃起来鲜嫩又可口。   还有一道鳆鱼豆腐,是将鳆鱼切成片,用小火同豆腐慢慢煨制而做。   除却这些鱼类,制作这些菜食的食材还有当季的竹笋和菌菇,亦有些新鲜的虾贝。   裴鸢从昨日开始,便食着司俨常吃的菜肴,绛云还曾替她打听道,实则在颍宫中,司俨是厌恶见到那些牲类的肉食的。   且他若不是因为习武,可能连鱼都不吃。   裴鸢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司俨不食肉的真正缘由。   不过这些菜食虽然也算可口,她还是更喜欢吃肉。   但是既然司俨只偶尔吃鱼,那裴鸢也决定跟着他一起吃鱼。   女孩的唇角微微翘起,随即又往嘴里夹了一筷脆嫩清香的竹笋,边细细地嚼着,边暗暗窃喜着,她现下所做之举,倒还真有种夫唱妇随的感觉。   ******   是夜司俨归青阳殿后,时辰已晚,早便过了女孩寻常睡下的亥时三刻。   他原本差了侍童告诉裴鸢,说若她觉得困倦,便可先睡,但待他入了寝殿后,却见其内依旧烛火通明。   女孩亦没有阖眸睡下,反是模样温驯地坐在榻上,神情乖巧地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见司俨正凝睇着她,女孩并未害羞,反是对他露出了甜柔的笑意。   司俨的心中莫名升腾了一丝淡淡的暖意,便低声问道:“怎么还未睡下?”   裴鸢这时从榻上站起,待她走到了男人的身前后,便讷声道:“夫君…我帮你更衣罢。”   “好。”   她既是起了主动接近他的念头,那他自是不会拒绝。   女孩今夜换上了她最喜欢的荷色寝衣,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于腰际,面上未施任何粉黛,肌肤在暖黄的烛火下瞧上去却仍是细腻似新雪。   在要帮司俨解冠时,裴鸢却发现自己竟是踮脚,也够不到他发上的冕冠。   女孩嘤嘤呜呜地又跳了跳脚,两条小胳膊也艰难地往上伸了伸,最后只得赧然地向司俨央求道:“夫君...夫君,我碰不到你的发冠,你能将头低下些来吗?”   司俨缄默地凝睇着她娇妩的眉眼,自是早便看出了女孩的局促,他边耐着笑意,便依着女孩的请求垂下了头首,方便她用小手去解他颌下的黯色冠缨。   裴鸢这才能得以继续帮司俨更衣解冠,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并无任何的局促,倒像是事先练过的模样。   二人面庞的距离极近,睫毛都即要相触在一处。   女孩形如玉瓣的指尖触感很柔软,且温度微凉,不时地碰触到了男人冷硬的下颌。   裴鸢的羽睫,亦在有频率地上下翕动着。   她虽看似镇静且神情专注,软小的耳垂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了绯红色。   裴鸢的模样既可爱,又透着几分带着天真的娇憨。   司俨见此,浓长的鸦睫亦是颤了颤。   实则二人呈的这个姿势,司俨只要微微倾身,便能轻而易举地吻到女孩柔软的唇。   但侍童既是端着漆盘,恭敬站在了二人的身侧,司俨却耐住了心中突涌的冲动,并没有这么做。   待侍童端着他的冠冕退下后,女孩正想开口同司俨说些什么时,娇小的身子竟是倏地悬在了半空之中。   裴鸢低呼了一声,她回过神后,却见司俨已然将她牢牢地横抱在身,正往华榻处走去。   男人身上冷冽、且稍显强势的气息也正扫拂着她的发顶。   女孩的身子蓦地变软,随即便会出了他的意图,神情也开始变得慌乱,立即便在男人的怀中胡乱地蹬了几下小短腿,亦隐隐有着嘤嘤娇泣之态。   司俨垂眸后,得见她的这副模样,不禁蹙起了锋眉,亦将怀中的小人儿锢得更紧了几分。   待他将懵然无措的小姑娘安放在华榻之上后,便倾身凑近了她些许,亦用修长的大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裴鸢的下巴被男人的指骨捏得微有些泛痛,且司俨看她的眼神,也弥蕴着深晦的危险气息,毫无平日的清冷和沉静。   “不许乱动。”   司俨低声命罢,便要再度倾身吻她,女孩却于这时别开了小脸儿,男人微凉的薄唇也因此落在了她绯粉的侧颊上。   小姑娘的脸蛋软得同棉花似的,但见她还是抗拒,司俨的眸色顿时变得黯淡且沉冷。   他复又锢着裴鸢精巧的下巴,将她巴掌大的小脸儿扳正,嗓音低低地又问:“你小腹不是不疼了,那为何还是不行?”   裴鸢盈盈的明眸已经弥上了一层水雾,却于这时赧然地垂下了脑袋,她变得乖顺了许多,并未再显露抗拒之态,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只用眼盯着绕着圈圈的两根食指。   见美人儿复又呈现出了那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司俨却还是能觉出,她并不情愿。   裴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既是初尝滋味,又受了她无意间的撩/拨,自是会对她产生深重的欲/念,便起了想欺负她的兴致。   但既是她不情愿,那他便不会在这种事上强迫她。因为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强迫女人的丑恶男人。   裴鸢对接下来即要发生的事依旧紧张万分,她纤瘦的小肩头微微地抖着,便在男人深邃目光的直视下,娇气地掉了几颗金豆豆。   司俨见此,无奈地低叹一声,随后伸臂绕过了女孩纤巧的后颈,大手亦顺势捧住了她的小脑袋,将她往怀里拥了几分。   他搂抱她的动作带着保护的意味,女孩的心中也终于有了些勇气。   她掀眸看向他时,却见司俨也正垂眸看着她,“很怕?”   他的神情亦恢复了平素的沉静和温和。   裴鸢看他看得有些失神,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却又突地觉得,她这时不该点头,刚想着再度摇头同司俨说她不怕时,却见司俨已然倾身吻住了她。   裴鸢唇瓣一凉后,也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她的心中带着悸动,亦用她所有的感官,细细地体会着男人温柔且稍带着安抚意味的亲吻。   半晌之后,司俨终于松开了她,拇指亦覆上了她如花瓣般柔软且娇美的下唇,他边摩/挲着那处,边低声道:“别怕,你既是不想,我不会强迫你。”   ******   次日清晨,司俨身着黯色的华弁之服,边同国相翁仪谈议政事,边在颍宫的少阳院对着靶子射箭。   “嗖——”地一声,锐利的羽箭便正中了靶心。   翁仪原本正同司俨谈叙着张掖郡的盐铁之务,却于无意间,瞥见了男人颈脖上的一道浅浅红/印。   那处一看,便是女人咬的。   翁仪见此,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便将面上渐显的暧/昧笑意收敛了几分。   没想到新王后还挺狂野的。   司俨的视线都专注于前方的靶心,他边挽着弓,边对翁仪道:“王后貌似不大喜欢孤,她还是对孤有所抗拒,你有无让她动心的法子?”   翁仪听罢,面上的笑意顿然消弭。   那既是她还抗拒司俨,那这道牙印,很有可能便是在抵抗中咬的。   翁仪实则是个阅女无数的人,从前未做司俨的臣子时,他有些钱财,便喜欢混迹于各种风月场合。   他知裴鸢是被人宠大的孩子,所以纵是司俨予她万般宠爱,她也不一定就能对司俨产生好感。   且裴鸢毕竟是司俨从太子手中抢回来的美人儿,她没那么容易就忘记太子,她很可能还在恨着他。   待他将这个道理同司俨如实说出后,又道:“不过,总有日久生情这一说。”   司俨神情淡淡地问道:“日久生情…那要多久?”   翁仪如实答:“快则几月,也有可能一两年便能达成,慢则…可能需要十几年的时日。”   司俨听罢,缄默了片刻。   看来他解情蛊的希望,变得愈发渺茫。   两年内,裴鸢不一定就能对他日久生情,或者是忘掉阏临。   而他也很难对她情根深种。   亓官邈曾经告诉过他,只有身上的蛊印消除,才是解蛊之兆。   可现下他和裴鸢的身上,还是有着扶桑花的胎记。   司俨颇善心算,却无法丈量他对裴鸢的情感。   他肯定是在意她,也是对她有些好感的。   但是既是蛊印未消,那他离情根深种,就仍是相差甚远。   实则司俨并不畏惧死亡,但是若两年后,他真的被蛊虫噬心而亡,惟放心不下的除却父亲留给他的偌大封国,就是年岁尚小的妻子裴鸢。   他若尚在人世,自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但若他死了,凭裴鸢的本事是无法在颍国自保的。   兴许太子还会再将她从颍国抢回上京。   一想到这处,司俨的眸色便黯淡阴郁了几分。   与其坐以待毙,静等着被蛊虫噬心而亡,那不如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让他的小王后成为一个比她姑母裴皇后还要优秀的女人。   在他临死之前,最好还能让裴鸢怀上他的孩子。待裴鸢有了心机和手段后,她的身侧就算没有他,也能有着自保的能力,亦能帮扶他们的孩子坐稳国君这个位置。   ******   司俨知道裴鸢贯是个贪睡的,他待她时,也自然而然地总想娇惯她,所以今晨他并没有唤醒她,而是任由她睡足。   待他从少阳院回到青阳殿后,却见小王后已然整饬好了衣发,她的衣着端庄华贵,可气质依旧是温软的,正步态翩跹地向他走来。   裴鸢离司俨愈近,也渐渐看清了男人颈脖上存着的那道红红的牙印。   随即,她不禁张了张小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姑臧这时令,就有蚊子了吗?!   司俨待看见了女孩的惊诧神情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便嗓音温淡地问道:“你不记得昨夜的事了?”   裴鸢懵懵地摇了摇小脑袋。   她都睡迷糊了,怎么可能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处,是被你咬的。”   她…她咬的?!   裴鸢难以置信,讷声回道:“我…我不记得了……”   司俨一贯眠浅,且昨夜又一直在克制着被裴鸢撩起的心火,所以他并未睡实。   裴鸢睡迷糊后,便一直将小身子往他的怀里钻,司俨那时刚要将她抱住,便见她张开了小嘴,嗷呜一声,便稍显凶狠地咬上了他的侧颈。   不过他现下,不欲同她谈起昨夜的事。   司俨这时对眼前害羞的小姑娘低声命道:“明日不许再贪睡,辰时便要起身,同我去谦光殿一起听政。”   裴鸢听罢,自是有些费解,“啊?”   “有我在你的身侧,你不必胆怯害怕。如果这几日你都能做到辰时起身,我便会给你奖励。或者…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物什,都可以跟我提。”   裴鸢听到奖励二字,心中自是一喜,却将柔唇微微抿起。   女孩思忖了一番,终于讷声道:“那夫君…我真的可以现在就要奖励吗?”   司俨颔首,他知裴鸢虽然自小就什么都不缺,但虽是如此,她也应该有想要的东西。   只要不是星星月亮,她想要的,他都有能力帮她弄来。   思及,司俨又添了一句:“除了…回上京这件事。”   裴鸢点了点头后,便软着声音,提出了自己想要的奖赏:“那夫君…日后……你能唤我鸢鸢吗?”   她想起,司俨在她面前不以孤王自称,却总是王后、王后的唤她。   就像三年前,他总是温和又疏离唤她裴小姐一样,显得二人的关系很是生分。   ——“就这个要求?”   司俨有些难以置信。   裴鸢复又重重地点头,回道:“嗯。”   “好,鸢鸢。”   司俨依着她的要求改了称呼后,便顺势将娇软的小王后拥进了怀里,下巴亦抵在了她柔软的发顶之上。   裴鸢听到他说“鸢鸢”二字时,只觉自己的小心脏又在怦、怦、怦地乱跳,它跳动得力道很重,还很急快。   她顿觉,谁唤鸢鸢二字,都没司俨唤她鸢鸢动听。   女孩幸福地在男人宽阔的怀中阖上了双眸,司俨却于这时又想起了她昨夜咬他的凶态,不禁低声又问:“鸢鸢。”   “嗯?”   “你是不是想吃肉了?” 第31章 养妻伊始 是他掌中娇鸢【精修】   裴鸢听罢司俨的问话, 复又害羞地在男人的怀里红了小脸儿。   不过,她确实是馋肉了。   但是她该怎么同他说啊?   她确实已经有好几日都没吃过肉了,且她和裴小虎本来就是无肉不欢的人, 原先在相府的时候, 她和裴小虎二人是顿顿都离不了肉的。   可司俨既是问起,裴鸢也不欲在他的面前矫饰伪装, 便点了点小脑袋,讷声如实回道:“嗯…但是夫君既是不吃牲类的肉食, 那我也不会吃它们的, 我也会同夫君一起吃鱼。”   这时当, 原本就快到了用午食的时辰。   虽然司俨平日并不吃这些牲类, 但是这颍宫中除却马夫人,还住着先王司忱的其余妃嫔, 这些人平日的饮食同正常人一样,所以食局坊那儿也豢了些彘牛鸡羊,待宫中的这些贵主想吃荤物时, 也可随时宰杀。   思及此,司俨将怀中的小姑娘轻轻推开, 复对侯在铜雀烛台两侧的侍童命道:“去趟食局坊, 让庖厨给王后做些荤补之物。”   侍童应诺后, 复又恭敬地对司俨道:“王上, 仆昨日去食局坊时打听到, 那处囤的肉也就够今日宫中的这些主子吃用, 且这时辰各宫各院也应该都提完膳了, 若…若要再给王后殿下备食,怕是得现宰些牛羊。”   裴鸢听到现宰二字时,不由得微变了神色。   从前在相府吃肉时, 虽然庖厨那儿也经常是现杀彘牛,但是她吃之前,却是不知道的,心里也就没有那些杀生的负罪感。   司俨垂眸,复又看了看微张着小嘴的裴鸢,低声问道:“你是想吃牛,还是想吃羊,还是都想吃?”   裴鸢有些犹豫:“我……”   司俨见女孩也没个主见,便又对侍童命道:“那就将各类的活物都宰了罢,王后最近体虚,正好需要补一补。”   侍童听着司俨温淡的嗓音,恭敬地道了声诺。   心中却想,王上平日就连见到那些荤补之物都要沉一沉面色,他最是厌恶这些东西的。   可如今为了王后殿下,他倒是破了例。   看来他真的很宠爱她呢。   待侍童去提膳后,裴鸢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既是觉得对不起那些即将失去生命的牲畜,可却又很想吃肉,且一想到肉的口感,她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随我去趟书房。”   司俨自是看到了女孩咽口水的娇憨模样,却耐住了唇畔的笑意。   裴鸢听罢,便乖巧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后,跟着他去了青阳殿的书房。   青阳殿内,面积最大的自是二人安睡的寝殿,第二大的便是司俨的书房,还置有明间、稍间、次间各两个。   司俨的书房装潢古朴,却又不失王侯住所的华丽和森严,其内依旧放置着许多谲狞的青铜器皿,殿内正央的华贵藻井下,是燃着柑枳香的博山熏炉。   待司俨走到书案之旁后,便用眼示意裴鸢,让她坐在他的身侧。   女孩的心中稍有惴惴,却还是走到了那古朴宽敞的檀木书案之后,亦乖巧地坐在了司俨的身旁。   司俨这时抬声对侍童命道:“磨墨。”   “诺。”   裴鸢却用纤白的小手拾起了墨条,亦轻轻拎起了微垂的宽大裾袖,软声对司俨道:“夫君,我帮你磨墨罢。”   司俨听罢,便扬手示意侍童又退至一侧,随即淡声回道:“也好。”   裴鸢的心里渐渐冉起了淡淡的欣喜,因为她许久以前,就曾在脑子里幻想过如现下这般的景象——   司俨端坐在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理着政务,她则为他素手磨墨,红袖添香。   女孩的唇角即要翘起,却又顾着矜持,克制地又将其垂了几分。   不经时,裴鸢便为司俨磨好了一小摊的墨汁,却见司俨这时已将案上的绢纸摊开,待提笔沾了沾墨汁后,便飞快地在其上绘着人像。   女孩屏着呼吸坐在他的身侧,见他提笔之手生得指骨分明,又修长好看。   司俨画技甚高,且成画的速度也是飞快。   裴鸢只觉,不过片刻的功夫,司俨竟是就绘好了三个陌生人的人像,且细节之处犹很到位,且他提笔绘的画风偏写实,这画中的三个男人真实到就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待司俨画完后,复对裴鸢道:“记住这三个人的相貌。”   裴鸢颔首,司俨又道:“这第一个人,名唤翁仪,是颍国的国相,也是我母亲翁氏的远方表亲。他,你可以信任。”   女孩很认真地记着,回道:“嗯,我记下了。”   裴鸢虽如是说道,却仍有些弄不大明白,司俨为何要让她随他一同去谦光殿听政。   她的姑母裴皇后固然颇有能力,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后宫不得干政便是底线,所以纵是皇帝有疾,举国的政事也都由裴丞相和太子代之,裴皇后从来都不会插手。   司俨让她学别的,她都能理解,毕竟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司俨又太过聪明,或许他是嫌她有些蠢笨。   可他让她听政这事,裴鸢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女孩犹豫半晌,还是小声地问向了身侧的男人:“夫君…你为何要让我随着你去谦光殿听政啊?而且…我也不是很聪明,万一给你添麻烦怎么办?”   司俨并未看向裴鸢,却也能觉出,她这时应该又垂下了小脑袋。   他依稀记得,三年前,他在相府教裴鸢算学时,裴鸢也说过类似的话。   实则司俨却觉,裴鸢的天资尚算聪颖。   平心而论,她虽跟真正聪慧的天才没法比,但也要比寻常女孩的资质好上很多。   这样的裴鸢,于他而言便是足矣。   司俨因而,嗓音温淡地回道:“你不是不聪明,只是有些性怯而已。寻常的贵女不一定会比你懂得更多,这全大梁的女子,也没几个人能去石渠阁同皇子皇女一并治学。”   女孩的心中稍受鼓舞,原来司俨并不嫌她蠢笨,还说她要比寻常的女子强上一些。   ——“再说有我教你,你什么都能学会。”   实则这话若要旁人来说,未免会显得过于自信。   但是这话由司俨来说,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裴鸢也渐渐有了些自信,毕竟司俨在三年前,都能教会她算学,便颇有元气地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   见裴鸢没再过多纠结他这般做的缘由,司俨便用指轻点案侧,示意她去看第二幅画:“这第二个人名唤……”   ——“王上,仆提了午膳,要现在用吗?”   书房外的侍童自是听不见其内二人的低语,却不知他在通禀这事时,竟是打断了司俨同裴鸢的讲话。   司俨并未因此做怒,待撂下了手中执笔后,便欲携着裴鸢先去用午食。   他觉让裴鸢吃饱了,她下午学起东西来,也不会太过疲累。   侍童这时已将裴鸢的的午食摆在了案上,女孩因而,也隔老远便嗅到了炙肉的香味。   食局坊的庖厨给她做了红煨肥羊、楠炙牛肉、菘菜鸡圆汤和一整只的卤鸭。   司俨端坐于谦光殿主位,睇着女孩微诧,却掩不住垂涎的剪水眸,淡声道:“吃罢。”   裴鸢虽然仍是有些害羞,却依言伸出了纤白的小手,掰下了那只卤鸭的一个鸭腿。   她刚要将其放进嘴里,却见司俨仍在颇有兴致地看着她,且他并没有拾起筷著用菜。   裴鸢又开始觉得局促,她有些怕司俨会觉得她贪嘴好吃,就跟那些哼哧呼噜的小彘似的。   司俨自是觉察出了女孩的赧然。   他见,裴鸢握着鸭腿的小手也悬在了半空。   司俨因而无奈摇首,随即便错开了视线,淡声道:“你吃罢,我不看你了。”   裴鸢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肉来,不得不说,颍国食局坊的这些庖厨还真挺会烹肉的。她每一样都尝了些,发现这几道菜食都很可口。   司俨味同嚼蜡地用着他平日常用的那些菜肴,却不时地看向吃肉吃得正香的裴鸢,不禁想起了三年前,他为了接近裴鸢而初至相府时的场景。   那时的裴鸢生得比现在还要娇小,但她吃起肉来,也不亚于她那同胞的兄长裴猇。   她还真是弱小无害,但却能吃。   ******   次日一早,裴鸢未到辰时便清醒了过来,她没用司俨唤起,也难得地没有贪睡。   女孩今日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待随着身着华贵髦冕的司俨到了谦光殿后,便见,已有宫人提前将她的席位备好。   那席位自是位于正殿主位,也在司俨身旁的不远处,只是为了避嫌,她的身前被置了一东珠制的垂帘。   许是怕她会受凉,司俨还命人将她跪坐的茵席加厚了一层。   裴鸢耐着心中突涌的紧张之感,神态还算淡定地坐在了那垂帘之后。   谦光殿比相府内的百官朝会殿还要更宽敞些,待她和司俨坐定后不久,殿内已是炉烟浥浥,亦有封国臣子陆续进殿。   他们皆着款式类似的纱縠单衣,只是随着官阶的不同,单衣的颜色亦有区分。   文臣头戴进贤冠或是方士冠,武将则戴以貂尾为饰的武弁之冠,或是形如鸷鸟的鹖冠。   且有些武将的外貌明显与中原人士有异,裴鸢便觉,他们应该是从西疆来的羌人。   纵是隔着东珠垂帘,裴鸢也能瞧出那些臣子见到她时的惊诧神情。   待众臣皆入谦光殿后,立侍在司俨身旁不远处的宦人手持着拂尘,嗓音尖细道:“王上身体抱恙,无法同诸位卿家讲话,所以今日王后亦在谦光殿听政。”   这话一落,有些文臣的面上便挂不住了。   若说真的身患有疾,那大可以休息一日,身为封国君王也没必要这般勤政。   可司俨却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在此垂帘听政。   前朝虽有女子听政的先例,那也是因为君主年岁尚幼,可司俨只是偶患小疾,他继位不久且仍在青壮之年,怎可现在就让新王后插手政事?   却见司俨神情淡漠地坐于殿中主位,七旒青玉珠串后的眉眼深邃矜然。   遥遥观之,俊容却然透着一些病色,却是一直保持缄默,不发一言。   国相翁仪提前得知了消息,面上并未显露任何惊异。   位于文官之首的封国御史却有些站不住了,他刚想对着司俨说些铮言时,却见东珠垂帘后的新王后轻启朱唇,随即,一道嗓音清澈曼妙的女音也从其后传了出来——   “杨御史,本宫看,你好像对本宫在此听政一事有异议?”   那位杨姓御史微微一怔,他丝毫都未料到,新王后竟是能识得他的身份!   裴鸢用余光看向了身侧不远的司俨,却见他微微颔首,是谓对她的一种赞许。   这句话,自是司俨昨夜教给她的。   他昨夜同她说,要她不必害怕,只消端坐于垂帘之后,语气镇静地说出这些话便好。   且司俨已经料到了,这些大臣会同她说些什么。   杨御史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觉司俨应是患了风寒一类的疾病,因而哑了嗓子,所以不能说话。   于是,杨御史便对着那垂帘的方向,铿声道:“古往今来向来没有王上青壮安在,而王后却于议政之殿干涉国务的道理!王上和王后殿下这样做,属实违背礼制!”   杨御史言罢,位于他身后的一些文官也持着手中牙牌,连连应是。   裴鸢这时,心已然跳得极快。   但是司俨也料到了如下的情况。   男人昨夜,同她如是说——   “身为王侯将相,看似要应付诸多臣子,实则真正大权在握的上位者,往往不会将自己的精力全都放在所有的臣子身上。鸢鸢,你要记住,你只需在这些朝臣中找到真正有话语之权的人,待找到他后,你只消对付他一个人,便足矣对付他身后的其余同党。”   “所以我只画了这三个人的画像,这个道理也很好懂,是谓擒贼先擒王。”   裴鸢回忆着司俨教她的话,心也渐渐地安沉坚定下来。   那杨御史,就是她要对付的那个贼王。   女孩复学着裴皇后平日对下人讲话的语气,将司俨昨夜教她的话术沉着声音,一一道出:“先王子嗣甚少,王上身侧亦无任何手足兄弟,今日王上身患疾病,却仍不想耽误封国政务,这才让本宫来此听政。试问杨御史,若本宫不在此帮扶王上,难道要你杨御史坐于这垂帘之后听政吗?”   话落,翁仪敛着眉目间的笑意,无奈地摇了摇首。   杨御史的面色自是微微一变,且他被裴鸢的话语怼得哑口无言,回不出半句话来。   而他身后的其余文臣,自是也垂下了头首,也没再贸然上前谏言。   裴鸢这时的嗓音和缓了些许,复道:“好了,王上需要早些休息,诸位卿家若有要事,便于现在一一呈上罢。”   实则,女孩的心跳仍如擂鼓般狂跳,可有司俨坐在她的身侧,她便觉得充满了信心和斗志。   且司俨昨夜,已经将这些大臣要呈上的邦国政务都对她说出了对策,而她昨夜也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她很刻苦地将这些话背到了子时,生怕次日会在谦光殿出错。   司俨面色平静地听着女孩对着那些朝臣的回复,心中竟也生出了欣慰之感。   裴鸢若想在这些朝臣的面前立威,那么在初入谦光殿的首日便要展现威严和能力,让这些朝臣心服口服。   实则司俨昨夜也对裴鸢次日的表现颇为担忧,且已想好了若她在诸臣面前露怯的对策。   可裴鸢却没让他失望。   她表现得很好,且超出了他对她的预期。   在场的诸臣也对裴鸢的言谈颇为惊讶,因为裴鸢的年岁属实过小,且听她在上京的名声,倒像是个温驯娇弱的怯美人。   没成想,这新王后也同她姑母裴皇后一样,是个颇有手腕的聪慧女子。   待至巳时三刻,朝臣皆已一一退出了谦光大殿。   裴鸢在垂帘后,看着这大殿之内终于变得空旷,却觉自己身上的气力便在这顷刻之间俱被抽走,她也因而无力地瘫/软在了那厚实的茵席之上。   宫人已将东珠垂帘撤下,司俨这时也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淡淡垂眸,看向了面色酡红的盛装美人儿,低声道:“做的很好。”   裴鸢听着司俨温沉的话语,亦艰难地抬起了小脸儿,看向了他。   她只觉,“做的很好”这四个字,似是在一字一句地敲击着她的心尖。   这句简简单单的赞许之言,亦渐渐缓解了她满身的疲惫。   实则裴鸢并不是个好强且喜欢权欲的人,但是司俨现下所做的所有举动,却都是在将她培养成这样的人。   裴鸢对此并不算排斥。   而且,这是司俨想让她做的。   不管司俨是因为什么缘由,他只要对她有期许,那么她就一定要做好,也一定不能让司俨失望。   正这般想着时,裴鸢却见,司俨微微倾身,亦冲她伸出了修长的右手。   男人额前的青玉珠串正微微地轻碰着,其后的眉眼深邃矜然,只淡声道:“扶你起来。”   裴鸢乖巧地颔首,软声回道:“嗯。”   待她匀了匀不稳的呼.吸后,刚要艰难地朝司俨伸出小手,男人却已先她一步,将她泛汗的小手攥入了掌中,亦圈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从茵席上拽了起来。   待裴鸢将将站定后,司俨边为她拭着额角的汗珠,边低声问道:“饿了吗?”   话落,司俨又顺势掐了下她触感如凝脂豆腐似的侧颊。   男人的指腹微带着粗粝,裴鸢模样温驯,任由男人掐着她的脸蛋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司俨见此淡哂,待松开了小姑娘的脸蛋后,她那柔嫩的面颊上也落了个泛红的指印。   他适才掐她时,便觉她的脸上根本就没什么肉。   虽然裴鸢每次在用食之前,都会摆出一副饕餮精的架子,但实则她的食量并不大,反是有着一个小鸟胃,吃不了多少东西。   大婚那夜,他其实也没怎么敢过多折腾,生怕自己稍稍用些力气,裴鸢这个娇弱小姑娘的身子骨就会散架。   看来,他日后得将她喂养得肥腴些。   ******   五日后。   纵然司俨当时是寻了患病的由头,才让裴鸢顺理成章地去谦光殿听政,可自他对外谎称病已痊愈后,却仍让裴鸢随着他一同听政,朝臣后来也习惯了裴鸢的存在,并未对此再有异议。   这日下朝后,裴鸢同司俨一起归至了青阳殿。   青阳殿的面积甚大,裴鸢多数也只在寝殿和司俨的书房活动,她于这几日隐约发现,青阳殿空着的偏殿之处,总是会传来些窸窣的声响,且那处亦有殿外的宫人时常入内,她们好像还往里搬进了一些新的家具。   这些宫人既是能进入这青阳殿中,自是事先由司俨属意过的。   裴鸢性子单纯,对此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司俨想要将偏殿那处重新布置一番,她也没有特意去那处瞧过。   小姑娘刚从谦光殿下朝,神情还有些懵然,只乖乖地跟在司俨的身后,他走她即走,他停她亦停。   司俨得见她的那副娇气模样,无奈摇首,随即便牵起了她的小手,引着她往那偏殿走去,“这里日后便是你的书房,你若对这处的装潢不甚满意,我再差人为你重新布置。”   裴鸢听罢这话,亦跟着他走进了偏殿,待得见了其内的布景后,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为我布置的?我的…书房?”   “嗯,为你布置的。”   裴鸢哇地一下,张开了小嘴,却见这书房的一应内饰和摆件,都是按照女儿家的喜好布置的。   譬如那正央的书案立腿上,镂刻了清新素雅的卷草和蜀葵的纹样。   且那书案后的折扇屏风,也并未绘有黯淡的漆纹,材质反是由绢纱所制,且这屏风共有四面,每面各绣着栩栩如生的四时之花,分别是梅、兰、竹、菊。   檀木博古架上的摆件,也都是她没见过的玉器宝物,它们不如司俨书房内的青铜装饰那般,总是稍显冷厉谲怪,反是都很别致典雅。   小姑娘迈着小步在这书房中转了一圈后,心中自是欣喜万分,亦惊讶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嘴,明显是一副兴奋的模样。   “鸢鸢。”   裴鸢循着声音回身看向司俨时,却见他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前,亦朝她伸出了手。   裴鸢正诧异着,却见司俨复又摊开了掌心。   随即,一个珠鸢形状的可爱的铜镇便探出了小脑袋。   那珠鸢的模样娇俏又可爱,正张着两只小翅膀,呈着即要往天空飞翔的姿态。   而铜镇原是用于置在茵席四角,防止人在跪坐在其上时,茵席会移位。   且铜镇的形状多为虎首和狻猊,很少有人会打这种珠鸢形状的铜镇。   裴鸢盈盈的剪水眸一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铜镇,因着珠鸢这种体态娇小的鸟,带着一个鸢字,她便知道,这铜镇应该是司俨亲自设计,并命匠人特意为她打造的。   欣喜和幸福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裴鸢却仍用小手捂着嘴,她兴奋到都不知该同司俨说什么好了。   司俨见女孩并未言语,也没有要接过那珠鸢铜镇的打算,不禁微蹙锋眉,低声问道:“不喜欢吗?”   小姑娘慌忙摇首,亦从他的手中小心地接过了那个可爱的珠鸢铜镇,“我喜欢!我好喜欢的!”   裴鸢看向那珠鸢铜镇时,颊边的笑容甜美至极,一看便是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之中。   看着她单纯无邪的笑容,司俨竟有些出神,他也没想到,裴鸢竟是会这么高兴。   他亦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盈盈的笑容慢慢感染,唇角竟也呈现出了微扬的弧度。随即,他稍显冷郁的眼在看向女孩的面庞时,也温和了些许。   鸢,可为对敌凶猛的鸢隼。   也可为,他的掌中娇鸢。   司俨复又凑近了女孩几分,待他微微俯身后,又用手摸了摸那铜鸢光秃秃的小脑袋,“喜欢便好,那我便命人将这青阳殿的所有铜镇,都换成这珠鸢铜镇。”   ******   是夜姑臧降起了霖霖的春雨,自二人成婚后,司俨每日在睡前,都会亲吻她的额头。   裴鸢每每被他亲吻后,心中虽然都会很兴奋,却也能明显觉出,司俨予她的吻并无什么温度,态度虽不敷衍,却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做出的举动。   但她这日属实欣喜,也便忘了女儿家的矜持,待司俨亲完她的额头后,她竟也情难自禁地予了他回应。   当她用唇轻轻地碰触到男人冷硬的下颌后,却又因着心中的羞赧,飞快地别开了小脸儿。   司俨原本正阖着双眸,即要入睡,却觉下颌竟是蓦地一软,随即他的鼻息也沁进了小姑娘乌发上的淡淡馨香。   故而男人的眸色一深,便猛地将害羞的小姑娘锢在了怀里。   这之后的时当,裴鸢边听着殿外的风雨飘摇之音,眼角也娇气地沁了泪珠。   云收雨住之后,男人细心地为她拭去了小肚子上的雨水痕迹。   裴鸢今夜没怎么抗拒这事,司俨待她的方式也很克制温柔,虽然态度依旧稍显强势,却没有新婚之日那么粗.暴。   待男人搂着她沉沉地睡下后,亦将大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裴鸢耐着身上的种种不适,也很快地闭上了双眼。   虽知司俨并不喜欢她,但她的心中仍有些欣慰,最起码他不再如从前那般,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现在的司俨,终于将她当成女人来看了。   *****   次日一早。   裴鸢刚一起身,便觉小腹痛极,随后便发现自己竟是突然来了月事。   三年前她曾险些溺死在未央宫的沧池中,虽然自那之后,班氏也时常会让她喝些调理身体的汤水和苦药,但裴鸢还是会在每月中的这几日犯些小毛病。   今晨的腹痛就让她连说话都觉费劲,可既是已经到了辰时,她便该起身,同司俨一同去谦光殿听政。   司俨更换好衣物后,见裴鸢小脸煞白,还一直用小手捂着肚子,面色不禁微变。   明明他昨夜已经很克制了,难道还是伤到她了吗?   裴鸢艰难地由着绛云将她搀了起来,司俨这时抬声对侍童命道:“王后身子不适,去将国师唤到青阳殿来。”   “诺。”   裴鸢很想同司俨解释,她今日腹痛是因为月事不顺,但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司俨这时已然坐到了她的身侧,亦将大手安抚性地覆在了她纤白的手背上。   那国师也很快赶到了青阳殿,待他替她把脉时,裴鸢却觉,她越看这颍国国师,越觉眼熟。   他…他…怎么跟亓官邈长得一模一样?!   难不成亓官邈从上京的郊外失踪后,竟是去了颍国,还成了颍国的国师?!   司俨看出了裴鸢的异样,便同她解释道:“在这里,他唤邹信。”   裴鸢惊诧地点着头,见那国师的神情也有些躲闪,便更加确定了,此人便是那个神医亓官邈。   亓官邈一直敛着眸,在司俨的眼皮子底下,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实则他最是清楚司俨让裴鸢听政的缘由,他知司俨怕自己解不了情蛊,这才让裴鸢这个娇娇贵女学这么多的东西,以免他去世后,她会在颍国难以自保。   亓官邈为裴鸢诊脉时,觉她体质虚寒,便为她开了方调理的月事的方子。   他也不知为何,这番在颍国得见裴鸢时,便觉得这位小王后于他而言,竟是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裴鸢虽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却总给他一种多年故友的感觉。   故而亓官邈又往那药方中添了几味可明目和增强记忆力的药材,以免小王后在学习的过程中,会过于辛苦。   毕竟司俨他的脑子和别人的不大一样,他对小王后的要求怕是也会很高。   亓官邈退下后,司俨也终于知道裴鸢实际是因为月事才腹痛,终于心绪稍舒,便低声嘱咐道:“你今日既是难受,便不用再随我去谦光殿听政,躺下好好休息罢。”   裴鸢却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软声道:“没事的夫君,我今晨还是可以去的。”   见女孩鬓边散落了些许的碎发,司俨顺势将它们拢到了她软小的耳后,复关切地问道:“真的没事?”   裴鸢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   她觉自己得坚强起来,不能因着这些小事就贪懒,否则若她今日不去谦光殿,颍国的那些官员又该有其他的猜想了。   为了掩盖自己憔悴的面色,裴鸢在去谦光殿之前,还难能在面上涂了些绯色的胭脂。   在谦光殿听政的那一个时辰,裴鸢也一直仪态端庄地坐于垂帘之后,并未有任何失常之举。   司俨原本还很担心她,却是丝毫都未料到,裴鸢这个娇气的小姑娘,竟还挺坚强的。   他觉裴鸢的腹痛应是有所缓解,便又将心思都放在了国务上。   待封国诸臣皆都退出了谦光大殿后,裴鸢的小脸儿惨白,就连胭脂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却强撑着精神跟在了男人的身旁。   待二人从谦光殿而出后,司俨刚要同裴鸢说些什么,却听周遭的宫人竟是惊呼了一声,“殿…殿下!”   男人的眸色不禁一变,待再度看向裴鸢时,却见她娇小的身子竟呈着往后倾倒的态势…… 第32章 少阳院 裴鸢还能让他欺负【精修】……   司俨及时用结实的双臂接住了小姑娘, 没让她摔到地上。   待他将裴鸢横抱在身后,见她虚弱地颦着眉目,一副纤柔楚楚的可怜模样, 他的心中竟莫名地冉起了淡淡的伤怀, 且心口那处也在隐隐地作着痛。   司俨对此颇感奇怪。   实则裴鸢如现下这般无助地缩在他的怀里,也不是第一次了。   三年前, 一次是在宫道上,另一次是在沧池旁, 她都如现在这般, 呼/吸孱弱地晕在了他的怀里。   还有他去上京迎娶她时, 她亦当着他和太子的面, 晕在了他的怀里。   可司俨却觉,他现下突然产生的这种似曾相识感, 与此前的三次都不同。   那是一种宿命般的哀怮。   这种情愫犹如阴云般笼罩在了他的心头,亦让他有种逃无可逃的压抑。   司俨从来都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他因而垂眸,面色也深沉阴郁了许多。   裴鸢这时却在他的怀中喃喃开口, 她的意识已然不甚清楚,却仍用软软的嗓音安慰着他, 只弱声道:“夫君…没事的…我没有事的。”   故而司俨将怀中的女孩又拥紧了几分, 动作带着他自己并未觉察到的珍重和浓浓的保护欲, “辛苦了, 鸢鸢。”   ******   姑臧春日将逝, 却因近日连绵不绝的落雨而稍显阴冷, 青阳殿的熏炉也在这时当, 又燃起了足旺的炭火。   司俨于夜中归殿后,裴鸢仍安静乖巧地躺在华榻之上。   女孩的小脸儿恢复了血色,不再如上午那般惨白, 她呼吸清浅,模样温驯亦毫无防备,晨间在面庞上涂抹的脂粉也已被女使拭去,顿又使其平添了几分稚气。   裴鸢这一觉睡得香甜且悠长,她这时已然渐渐恢复了意识,浓长的羽睫也如蝶翼振翅般,正微微翕动着。   待司俨坐在榻侧之旁,缄默地看向她时,裴鸢也恰时睁开了双目。   女孩边揉着眼睛,边嗓音糯糯地道:“夫君,你回来了。”   内殿的光影有些黯淡,但却丝毫不掩司俨面容的清俊,男人坐姿挺拔如松,身型亦是宽肩窄腰,纵是坐于榻侧,仍显双腿修长。   漏窗外的月华泻在了他匀净无疵的面庞上,亦陡增了其气质的冷峻疏离。   裴鸢只觉,自己小心脏那跳动的频率渐渐变快,与此同时,也不争气地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这一起身就能看见司俨,着实让裴鸢的心里沁了些淡淡的甜意。   见娇弱虚乏的女孩要从榻上半坐起身,可是用手拄榻的动作却很艰难,司俨便伸手扶了她一把,也顺势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之后,置了个倚靠的软枕。   待裴鸢红着小脸儿堪堪坐定后,司俨方才低声问道:“小腹还疼吗?”   裴鸢盈盈的剪水眸瞧上去,仍稍显惺忪和朦胧,却摇了摇小脑袋,讷声回道:“我好些了......”   实则她适才在清醒之后,却觉那阵难忍的胀痛又开始在她的小肚子上胡乱作祟,且她身上也并无多少气力,两条小细胳膊也一直在发软打颤。   腰后那处纵然被置了个软枕,也依旧微泛着难耐的酸意。   不过这阵酸意不全然是因着月事不顺的缘故,她腰痛,也有昨夜同司俨那些个影影绰绰的缘故。   见裴鸢已然清醒,绛云便将事先温好的姜丝红枣汤呈了上来,想着先伺候裴鸢饮下,也好让她的腹痛稍稍缓解。   绛云知晓小王后今日几乎都在昏睡养身,就连午食都没有用,便又让采莲端了盘热腾腾的藕粉蒸糕,呈到了司俨和裴鸢的身前。   这藕粉蒸糕是用牛乳和面而制,其内还置有西疆进贡的蜜枣和蒲桃干,口感绵软偏甜,又奶香浓郁。   裴鸢从前在相府时便总喜吃这道藕粉蒸糕,待她嗅到这些香软蒸糕那甜甜的味道时,小肚子竟也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听到这动静后,女孩顿时又觉得赧然万分。   她的肚子怎么总是在这种时候乱叫?   万一司俨他因此嫌弃她该怎么办?   裴鸢因而微微垂眸,亦将小手置在了自己仍在泛疼的小腹上,男人也于这时将修长的大手覆在了她白皙的小手上,大有替她焐着那处的意味。   女孩的手背觉出了男人掌心微粝且稍带着凉意的清晰触感,眼睫也不受控制地飞速眨动着。   “先吃些东西罢。”   “嗯。”   司俨说罢,便顺势牵引着女孩的小手,将其从她的肚子上移下。   男人随即便接过了绛云手中端着的姜丝红枣水,亦亲自用羹匙上下搅动着那微烫的汤水,待帮裴鸢将其弄凉后,便将那羹匙往女孩的小嘴送去。   裴鸢心中微暖,亦安分乖巧地在司俨的照顾下,饮下了那碗热汤。   待饮完姜丝红枣水后,裴鸢便又吃相温吞地食起这些蒸糕来,她虽看似小口小口地吃着,但不经时的功夫,女孩便将一漆盘的藕粉蒸糕都吃到了肚子里。   待裴鸢吃完这些,又被绛云伺候着漱口之后,司俨这时又将大手置在她的小肚子上。   他却是发现,那处竟然微微地鼓了起来。   且她的小肚子摸起来,比平日更软了。   司俨见此不禁淡哂。   原来裴鸢不仅喜欢吃肉,还喜欢吃这些甜的东西。   夜渐深沉后,裴鸢的腹痛也好转了一些,许是因着身上难受,今夜的她便格外地依赖身侧的男人。   她觉自己就快要掩藏不住心中的秘密了。   每日都同司俨如此亲密地相处,且被他温和地照顾,有好几次,她都险些将“喜欢他”这三个字宣之于口。   可裴鸢并没有忘记同裴猇的约定,且她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的坚持。   司俨并未对她表态,那她还是会将喜欢他这事悄悄地藏在心里。   不过既是被他抱在怀里,且她的身子或多或少因着月事而难受,那她才不愿意离开司俨温暖的怀抱呢,她还想在他的怀里多待一会儿。   裴鸢这时将小脸儿贴在了他的胸膛处,亦带着贪恋地阖上了双眸。   司俨微微垂眸,他看不清女孩此时的神情,只能看见她泛着馨香的柔软发顶。   不过纵是如此,他也能觉出,裴鸢对他的态度有所转观,她没有刚来姑臧的那几日排斥他了。   甚至,裴鸢她开始变得依赖他了。   他最开始对裴鸢采取的对策也有了成效。   女孩既是从上京远嫁而来,身侧也无任何亲眷,司俨一开始便准备对她加倍地宠爱和照顾。   这般,在对她娇养的过程中,裴鸢也能慢慢地对他产生依赖。   她也会慢慢知晓,在颍国这处,她也只能以他这个夫君为依靠。   久而久之,裴鸢在心中,就能忘掉上京的那个男人。   从前的司俨,便是这般打算的。   实则司俨在今日之前,也从未对裴鸢能够给予他的感情有过高的要求。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对他忠贞不二,且她的心里不要有别的男人,最好还能对他有些倾慕,如此便是足矣。   但现下,司俨的想法却有了转变。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之前的要求。   且如今,他宠惯裴鸢,亦或是得见裴鸢对他稍有依赖,竟是会有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之感。   而这种欣喜,并不是达成目标的愉悦。   而是一种他从未有过,且无法形容的体验。   思及此,司俨却见怀中的娇小女孩如猫儿一般,边阖着眼目,边如同他撒娇乞怜似的,用精巧的下巴在他心口的那处蹭了蹭。   司俨只觉,他的心也因而,蓦地便软了许多。   司俨边抚着裴鸢软小的耳朵,也于这时体会到了那些豢猫主人的乐趣。   不过,裴鸢可比小猫好多了。   猫这种玩宠,固然有着乖软无害的一面,可它们却也是性情善变的,偶尔也会乖戾顽劣。   裴鸢却比猫还要乖巧,且她的模样也比那些猫讨喜,她还能娇滴滴地同他说话。   更重要的是,裴鸢还能让他欺负。   ******   次日一早,见榻上的美丽女孩仍在酣睡,司俨只是习惯性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却并未将她唤醒,让她随着他去谦光殿听政。   实则若不是因为他身上的情蛊,他一定会好好地将她娇养起来。   让裴鸢这个小姑娘每日吃吃喝喝,被他欺负欺负也便够了。   若无这情蛊,他也自是不会让她如此辛苦地修习这么多的事情。   不过,既然他现下尚在人世,便有能力一直护着她,让这只娇鸢安乐无虞地活在他的掌心之中。   ******   待至辰时三刻,晴阳当照之际。   裴鸢虽知司俨今日有意让她好好休息,却也并未贪睡,待起身更衣之后,便去了司俨为她布置的书房,背起了司俨前日给她布置的课业。   待女孩落座于书案后,却见案上的一角竟是置着一精雕的四格红木食盒,其内还装着四种不同的蜜饯,每样都颜色鲜丽且气味酸甜。   绛云这时持着墨条,边为她磨着墨汁,边温声道:“殿下,这是王上今晨特意命人给您备的。”   裴鸢听罢,心中一暖。   待她颔首,再度看向了那些蜜饯时,盈盈的剪水眸里,果然稍带着垂涎。   女孩犹豫了半晌,还是禁不住诱.惑地伸出了小手,亦捻起了一块蜜饯,往嘴里送去。   裴鸢细细地嚼了嚼,她觉这蜜饯果然酸甜可口,且知自己一旦吃起来,定会停不下来,也会什么都背不进去,便让绛云将那呈有蜜饯的食盒又撤了下去。   待书房内的博山熏炉焚起了嫋嫋青烟后,裴鸢终于稍定了心弦,她边回忆着颍国六郡各豪强望族的势力分布,边背起了各郡的地方要志。   司俨是夜同她讲起这些时,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温淡又平静,且他所讲的内容亦不枯燥。   裴鸢听起来也很有兴致,她便同听故事一般,在当时便将那些记了个大半。   可纵是裴鸢觉得自己来颍国后,记东西比从前快了许多,脑子也好像灵了一些,却也知晓何谓温故而知新。   女孩也知自己并不及司俨天资聪慧,终是耐着心性,将这些要志又在心中默诵了一遍。   待她温习完毕后,时已至巳时三刻。   绛云这时恭敬道:“殿下,王上今晨去了姑臧东城的讲武场训军,他今晨对奴婢说,您可携着他为您配的侍从在这阖宫内走走,不要总是待在青阳殿内。”   裴鸢点了点头,回道:“嗯,我知道了。”   她蓦地想起,昨夜司俨好像同她提起了他从前的住处。   这颍宫昭训门旁的少阳院,便是司俨做世子时的住所。   这少阳院自成一方院落,其内置有练武的靶子和木桩,还有一个藏有万卷古书的书阁。   司俨还说,等她生下了他的孩子后,那么待他长大后,便也让他去那少阳院住。   当昨夜裴鸢问起司俨,说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宝宝时,司俨却并不如上次那般,给了她模棱两可的答复。   男人反是明确地同她说,待明年这时,她的年岁既满十七,便可让她怀上他二人的孩子。   裴鸢一想到她和司俨共同抚养二人宝宝的画面,便觉得兴奋万分。   女孩也很想看看司俨自小的住所,他应是在十二岁时,同先王司忱从上京来的颍地。   那时是在承平三年,而那时的她也才刚刚出世,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奶娃娃。   裴鸢因而携着三名女使出了青阳殿,司俨此前为她配备的两个侍从也侯在了殿外。   他们的身型都很健硕蛮武,一看便是能以一敌百的高手。   这时颍宫的树植已比她初来姑臧时,要更显葳蕤浓绿些。   还未入夏,偶尔拂过的清风也沁着令人舒适的凉意。   诸景可谓风柔日薄,裴鸢在前往少阳院的这一路,心情也一直保持着愉悦,她并未因着月事而觉得烦躁。   众人到抵少阳院后,却见如今这无人安住的宫院,竟是并未上锁。   且其内,亦似有人影在攒动。   裴鸢心中觉得奇怪,便携着女使和侍从一并进了院内。   待进了这风景别致的宫院后,裴鸢却见古树之下,站着一个人。   女孩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和眼神中流露的令她心头一刺的情愫,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第33章 强吻 敢嘲讽他的小王后不会算账?   少阳院的古树生得虬劲古拙, 周遭被嶙峋的奇石萦绕,盘桓的枝干上亦带着斑驳的痕迹,颇有经年沉淀的苍古气韵。   恰时春风穿过新绿的万叶, 飒飒的瑟鸣之音伴着晨鸟的嘀啾, 打破了这华贵宫院的静谧。   韦儇站在那古树下,乌发绾成了抛家高髻, 身着黛色交襟长襦,待她看到了裴鸢一行人后, 面上也露出了惊诧。   实则韦儇的相貌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 却也有着一张清丽耐看的面庞, 她的皮肤也保养的很是白皙。   遥遥观之, 只觉其身材匀亭修长,双腿又笔直, 瞧着颇有女子的成熟韵味。   裴鸢在得见韦儇后,下意识地垂下了小脑袋,复又瞧了瞧她自己今日穿的衣物。   因着她今晨并未同司俨一起去谦光殿, 所以她这日穿了一袭宝相花的绢褶罗衫,这罗衫的颜色则为清新的浅绿色。   司俨命人给她量身制的衣物裴鸢都很喜欢, 它们的颜色都很娇嫩, 面料的质地也很柔.软, 穿在身上都很舒服。   可若裴鸢不穿那种繁复华贵的翟衣命服, 每每对着铜镜打量容貌时, 都觉自己的面上犹带着不甚成熟, 甚至可谓是青涩的稚气。   虽然她如今的身材比三年前好多了, 再穿那种束腰的曲裾时也能有些起伏,但是同已过了双十年华的韦儇相比,她的身材还是干瘪了太多。   裴鸢的心中突然涌起了淡淡的酸涩之意, 且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的自卑。   且她原本只是微有腹痛,可待她看见韦儇后,却觉腹部的那股痛/意,竟是沿着肋骨,渐渐地蔓到了那两颗小桃。   尤其是靠近肋骨的那处,简直是一抽又一抽的疼。   虽然司俨从未因此嫌弃过她,握或是咬也都没落过。   但总归,她还是没有长大。   身形也没什么女人味。   ——“臣见过王后殿下,王后殿下万安。”   韦儇这时向裴鸢恭敬地施了一礼,她微垂着头首,裴鸢无法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女孩一贯甜柔的嗓音在得见韦儇后,竟是沉了几分,语气不善地问道:“尚方令不好好待在内侍局,怎么跑到少阳院来了?”   裴鸢很不喜欢韦儇这个人,且她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地讨厌一个人。   且因着月事不顺,她的身上又不甚舒服,所以现下,裴鸢怎么看韦儇,都不甚顺眼。   这少阳院,本该是她和司俨未来孩儿的住所,她不想让韦儇待在这儿,一刻都不想再让她待。   韦儇这时,语气尚算恭敬地回道:“臣既任宫内尚方令一职,自当为王上打理阖宫宫务,且王上虽不再住在这少阳院,却时常来这处的练武场射箭健体……”   话说到一半时,韦儇的面色复又显露了不明的笑意,又道:“王后殿下若是不知这少阳院的内景布局,臣可引着殿下四处看看。”   裴鸢听罢,却觉韦儇适才讲话的语气,倒像是她是这少阳院的女主人,而她裴鸢则是外人。   韦儇这般一说,裴鸢只觉什么兴致都无,也没有心情再去参观司俨从前的住所。   女孩的声音依旧透着沉冷,复对韦儇淡淡道:“罢了,还是等王上归宫后,再亲自引着本宫看看此处罢。”   言罢,裴鸢的心中仍觉不是滋味,她知道韦儇的手中应有这少阳院的宫钥。   而她,不想再让韦儇持着那宫钥,也不想让她随意地再进出此处。   且她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裴鸢头一回对权利产生了渴求,她迫切地希望,这掌管阖宫的权利能尽快到她的手上,她不想再让韦儇插手宫里的诸事。   因此,裴鸢复又问向韦儇:“除了这少阳院,还有哪处的宫院是空着的?”   韦儇不知裴鸢问这话的意图,只如实答道:“除了少阳院,还有绫绮殿、含元殿…和,先王于其余三季居住的刑政白殿、玄武黑殿和朱阳赤殿。”   ——“那便将这些宫钥,都交给本宫罢。”   韦儇听罢,眸色一黯。   可裴鸢毕竟是王后,她若要这些宫殿的钥匙,她是不能违背她的命令的。   纵是知晓这个道理,韦儇还是不想让裴鸢那么容易就拿到这些宫钥。   “可是殿下,各处宫院的宫钥,一向都要安放在内侍局中,这是先王在世时便立的规矩……”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再听到这话后,便存了丝愠色,她因而斥向韦儇,厉声道:“哦?先王立的规矩是吗?那先王可有让你拿着这些宫钥乱闯宫院?”   “臣……”   “既是都在内侍局,那本宫就随你走一趟,待到内侍局后,你再把那些宫钥交由本宫。”   裴鸢本是想让韦儇将那些宫钥送到青阳殿,可再一想,她嫁到姑臧后还未去过内侍局,那么今日不如就顺道去一趟这处。   韦儇见裴鸢态度坚决,也只得耐着心中的不忿,道了声:“……诺”   ******   前往内侍局的这一路,裴鸢得见了许多路过的宫人,虽然她们都有恭敬地对她施礼问安,但她亦能觉出,这些宫人对韦儇的态度也很尊重。   裴鸢能隐约猜出司俨下一步的打算,他准备让她接手阖宫诸事,逐渐以王后的身份,取代韦儇现任的这尚方令一职。   但女孩内心却是清醒和理智的,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达成,且不说取得这些宫人的信任不易,她现下也并没有掌管宫务的能力。   众人到抵内侍局后,裴鸢便见这地的宫官都很是忙碌,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局丞和局监得知她这个王后来此,都停下了手中之事,前来向她恭敬问安。   裴鸢虽强撑着镇定,可内里总归有些局促和紧张。   韦儇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自是比她镇定自若。   “王后殿下,臣是将那些宫钥命人拿出?还是…您携着女使和臣一同进室去取?”   裴鸢忖了忖,决意还是同韦儇一同入室去取宫钥。   韦儇依着她的命令,将呈着数枚宫钥的木匣都递给了绛云,那木匣重量不轻,一看便是沉甸甸的。   裴鸢进室后,顺势扫了眼韦儇在内侍局的办公之处,却见书案上,竟是放着几本账簿。   她随意地拾了一本,待要用纤白的小手上下翻开时,韦儇这时问道:“殿下…是要查看宫中的账目吗?”   裴鸢并没有回复韦儇的话,她看着那些用小篆记录的各宫进项,还是微微变了神色。   完了。   上京石渠阁中的所有生员,也只是需在第一年修习算学。   待课业终毕后,司俨早已离开上京,而她一向对算学排斥,便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不仅是没碰过算学,待到及笄之年后,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勤于练舞。   整个颍宫的开支太多,且进项出项过于庞杂,简直看得她头晕目眩。   韦儇这时看出了裴鸢的慌乱,眸中也显露了得意的笑。   ——“殿下,您难道…不会看帐?”   裴鸢现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实则班氏今年也想着要教她操持府内中馈,但她也只是学了很浅显的东西,且她也不算用功,纵然学了些理账的法子,却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鸢自是不想在韦儇的面前露怯,待掩饰般地清咳一声后,只危言正色道:“本宫并非不会看帐,只是今日身子不适。绛云,将这几本账簿都带去青阳殿,本宫回去后再好好查验。”   绛云恭敬应诺。   韦儇自当看出了裴鸢的矫饰,便在她临行前,说了这样一番话——   “殿下,王上从前的妾室,虽然都出身于颍国小郡,不及殿下的家世和门第高贵,却也都是会打理账目的。”   实则韦儇她压根就不了解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也没怎么同她们接触过。   司俨估计都忘了这两个女子的相貌,而她也没将那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只依稀记得,那个给司俨下药的女子有些跋扈,偶尔会拿自己太当回事。   不过纵是这般,那两个女人于她而言,也是毫无威胁。   可是裴鸢却是不同的。   司俨他是真的将裴鸢放在了心上,而且韦儇丝毫都未想到,司俨竟是能这么宠爱她。   就算她贵为王后,司俨也该在颍宫赐殿于她,而不是让她同他一起在青阳殿住。   且韦儇近日还打听到,司俨还特意在殿内择了个次间,还将其精心布置了一番,让它变成了裴鸢的书房。   司俨还亲自绘制了珠鸢铜镇的纹样,待命匠人打造后,便将青阳殿的铜镇都换成了珠鸢铜镇。   这珠鸢中,带着一个鸢字,司俨的用心显而易见。   他本是个厌恶牲肉的人,却破例让食局坊的庖厨给裴鸢烹肉。   而韦儇最搞不懂的,便是司俨带裴鸢去谦光殿听政这事。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让裴鸢那么好过。   妾室这两个字,果然如利刃般,让裴鸢觉得心头一刺。   是啊,司俨他从前还有两个妾室。   他虽然杀了她们,那他从前,会不会也宠爱过她们?   那种事,会不会也同她们做过?   现下这偌大的颍宫中虽然只有她一个后妃,但司俨日后,会不会有别的女人?   太子当时同她说要娶她为太子妃时,也曾对她说过,他的东宫是有两个良娣的。   但太子还说,他并没有碰过她们。   可无论他到底碰没碰过那两个良娣,她都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希望,待她嫁过去后,那两个良娣能将太子的心思分走,她希望太子不要过分在意她。   但是,裴鸢是真的很在意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   她也是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他。   以至于觉察到韦儇也有这种心思后,便犹如芒刺在背。   何谓杀人诛心,她今日是体会到了。   但裴鸢并未忘记司俨曾对她的叮嘱。   男人曾说过,在这宫里,哪怕跋扈些,也千万不要显露怯懦的一面。   韦儇的言语大有冒犯之意,她必须得教训她,不能让在场的宫人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尚方令说这话是何意?”   韦儇没想到裴鸢还有心情拿话质问她,不禁面色一怔。   裴鸢复又冷声问道:“你是在拿先王从前的那两个妾室,同本宫比吗?”   韦儇连眨了数下眼,颤声回道:“臣…臣不敢……”   “本宫看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绛云,你便留在这处看着她,不跪满两个时辰,不许让她起身。”   “诺。”   ******   裴鸢教训完韦儇后,心中却并未有着多少快意,且她刚回到青阳殿,姑臧便又开始平地起春雷,淅淅沥沥的雨也渐渐落地,再加之裴鸢又逢月事,现下她的心情也格外的烦躁。   她真的是很生气,且她从来都没有这般生气过。   女孩一想到司俨从前的那两个妾室,便觉莫名烦躁。   气忿的同时,她还有些懊恼。   雨势渐大,雷声亦徒惹人心惊。   裴鸢或多或少有些畏惧雷声,待那惊雷再度骤响之后,便欲用小手堵住两只耳朵。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后,竟觉自己的两只小手竟是被人覆住了。   觉出了那人掌心纹路的熟悉触感后,女孩的周身亦被男人身上冷冽清寒的气息强势的缠裹。   原来是司俨回来了,他亦用大手替她捂住了耳朵。   待那雷声终彻后,裴鸢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司俨这时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恰时一道霞粉的裂缺从天际划过,亦登时将这内殿照亮。   男人精致且立体的侧颜也更添了几分稍带着昳丽的俊美。   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气质矜贵淡漠。   依旧是那副,让她倍感心动和惊艳的容止。   可现下,裴鸢却没心思去欣赏他的俊容。   男人顺势用结实的长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裴鸢却下意识地往一侧躲着。   司俨见此,不禁蹙眉,锢她细腰的力道复又重了几分。   他一手禁锢着身侧薄愠的小姑娘,另一手则拾起了案上的账簿,男人冷俊的面容已微沉了几分,嗓音却尚算平静地问:“想看账?”   裴鸢知道自己的力气丝毫不敌司俨,便放弃了挣扎。   “嗯。”   司俨这时侧首看了她一眼,见裴鸢的小脸儿上泛着薄红,倒像是生了场大气的模样。   “听你女使说,今午你并未用食,胃口不好?”   裴鸢听着司俨低沉的问话,小声回道:“不太想吃东西……”   美人儿的声音依旧娇娇软软,司俨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抗拒意味。   男人因而鸦睫微垂,亦掩了墨眸中的淡淡阴鸷。   可裴鸢还是觉察出了司俨周身陡增的危险和杀意。   殿外雨水的湿气已渐渐漾入于室,女孩顿觉惕怵不安,下意识地便要从司俨的怀里挣脱。   男人却用大手托住了她纤细的后颈,让怀中美人儿稍显被动地承受着他强势的亲吻。   此吻与之前的几次都不同,它很是深浓,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   裴鸢因而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任由司俨稍带着报复意味地吻着她。   良久之后,司俨终于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他的嗓子已然透着些许的哑,声音尚算沉静地低声问道:“我究竟是哪处惹到你了?你若不说出来,哪儿都不许去。”   裴鸢听罢,微微垂下了眸子。   司俨一直在凝睇着她,她默了半晌后,还是语气艰涩地问道:“…你从前的两个妾室,生的都比我美吗?”   女孩的语气透着十足十的委屈。   司俨被她问得一怔。   随后便忆起了,三年前裴鸢在与他不甚相熟时,便问过他妾室的事。   裴家的男子都是不纳妾的,她应该是很在意这事的。   司俨的声音平复了些许,又问:“怎么突然提起她们了?”   裴鸢垮着小脸儿,如实回道:“今日我去少阳院时,见到了韦儇…她说,你从前的那两个妾室,都比我会操持中馈。”   司俨听罢,眸色顿黯。   韦儇这个蠢货,她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她应是怕裴鸢接管内宫诸事后,她这尚方令的地位会在宫里受影响,这才拿言语来刺.激他的小王后。   ——“去,将尚方令给孤唤到青阳殿来。”   “诺。”   司俨松开了女孩的腰肢,随即便随意翻开了一本账簿。   韦儇竟敢暗讽他的小王后不会算账,他倒要看看,她打理的这些账目是不是一点纰漏都没有。   司俨沉眉冷目地将那账簿翻了一通后,果然发现了韦儇的三处纰漏。   这时,韦儇已然从内侍局来到了青阳殿。   待韦儇入殿后,便见司俨正为裴鸢整饬着衣物。   女孩的小嘴嫣红且微微泛/肿,一看便是,适才被男人狠狠亲过的模样。   “臣,见过王上,见过殿……”   话还未落,韦儇却听“哐当——”一声。   随即,她的眼睛也骤然睁大了几分。   却见司俨直接将案上的一个账簿朝她怒甩了过来。   只听眼前年轻英俊的君王冷声问道:“把你今日同王后所说的话,都同孤重复一遍。”   韦儇面色骤变,只哆嗦地回道:“臣…臣已记不大清,今日都同王后殿下说了什么……”   司俨冷笑一声,复沉声道:“孤看你的脑子是不大好用了,你自己翻,看看你是怎么打理的这阖宫诸务!”   韦儇吓得心跳一顿,只得战战兢兢地朝着司俨叩了叩首,随后便颤着双手翻起账目来。   司俨这时复又将案上其余的账簿一一朝她的方向甩去,语气淡漠道:“跪在那,给孤好好地看。”   “……诺。”   裴鸢从未见过司俨如此愤怒的模样,他平素一贯温和待人,却未成想也是有着如此凌厉迫人的一面。   司俨又命侍童去为裴鸢提膳。   韦儇知道司俨的智力超出常人太多,只消片刻便能找到这些账簿的错处,实则这些帐目有纰漏,并非是她马虎大意。   而是裴鸢拿到青阳殿的账簿,是她没有核对过的。   可这些缘由,她又不能同司俨解释,只得苦不堪言地跪在地上继续看账。   这时侍童已经提来了膳食,炙肉的香味顿时飘溢于室。   韦儇嗅着肉香,也能觉察出裴鸢书房的清新雅致,心中是又苦又酸。   “午食便没好好用,至少将这些都吃一半。”   韦儇却听,司俨在同裴鸢讲话时,嗓音明显温柔了许多。   只听裴鸢软软地道了声嗯。   而她的膝盖,本就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就变得如针扎般疼。   不光如此,这殿内光影昏暗,她看账时也觉眼花缭乱。   当真是比用鞭子抽她,还让她倍感痛苦!   待裴鸢用完食后,韦儇终于找到了那些账簿中的纰漏。   司俨这时却问:“什么叫做孤从前的妾室,都比王后会操持中馈?”   韦儇微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司俨却没给她任何回话的机会。   “孤何时正眼看过她们,你又是何时同那两个女人勾结在一处的?”   韦儇只觉哑口无言,殿外的雨势依旧滂沱。   ——“你屡次言语有失,冒犯王后,现在竟连自己的职守都操持不好,自己去内侍局领三十杖。待领完杖后,每日还要在青阳殿外跪上三个时辰,跪到月底为止。”   韦儇得令后,一脸惨白地退出了青阳殿。   司俨心中虽仍怨恨韦儇,却觉出了裴鸢对此女的反感,他暂时留韦儇性命的缘由,也是想用其激起裴鸢的好胜心,也好让她尽快取代韦儇的位置。   待利用完韦儇后,他定要将她给处置了。   ******   月华如绸,司俨在沐浴之后,身着荼白单衣,半散墨发,只用玉簪束发,容止清俊若神祇。   待他归寝殿后,却见裴鸢正坐在榻边,赤着两只嫩生生的小脚,正垂首专注地看着账簿。   小美人儿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司俨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许,待走到她身侧后,便想将温软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同她叙些话。   裴鸢觉出他至此,下意识地又躲闪了一下。   司俨眸色一沉,便提着她的两条小胳膊,像抓小鸡崽似的,将女孩抱到了身上。   裴鸢只得坐在了他结实且修长的双腿上,随即,男人的下巴亦抵.在了她纤瘦的肩头。   ——“早些睡下罢,明日我再慢慢教你。”   裴鸢这时终于恢复了平日的乖顺,点了点小脑袋。   司俨从身后环住了她,身上的皂荚香清新又好闻,且他刚刚沐过浴,健硕高大的身子也稍带着熨/烫。   裴鸢的心,也因而渐渐变软。   裴鸢只听,男人复又嗓音低低地同她解释道:“那两个妾室…不是我想纳的,是父王那时觉我有断袖之癖……便从颍国诸郡择了两个女子,强.塞给我做妾…我都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了。”   女孩的柔唇终于有了微扬的弧度,司俨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娇美的小脸儿终于显露了甜柔的笑意,男人的神情也释然了些许。   裴鸢犹豫了半晌,还是讷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同她们……做过那个。”   司俨自是听出了女孩的话意,他淡哂后,啄了下女孩的侧颊,故意装糊涂道:“那个是什么?把话说清楚。”   “就…就那个啊……”   裴鸢的小脸又赧然地红了。   司俨方才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   裴鸢听罢,面上的笑意比适才更甜了,也渐渐地在男人的怀中放松了下来,不再如适才那般僵硬。   待夜渐深沉后,裴鸢还是觉得有些腹痛,且白日的症状又于夜半犯了起来。那两只小桃子还是很疼,女孩想给自己揉揉,但却又觉,自己给自己揉属实是过于令人羞赧。   不过,司俨的手型倒是很合适,如果他能给她揉揉就好了。   思及此,女孩却被自己的想法给震惊到了。   哎呀呀,她这一天天地,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真是丢死人了。   司俨这时并未睡下,他想如昨夜一般,将女孩搂在怀里,再替她焐焐小肚子。   却见,裴鸢便同只小鼠一样,缩在了内墙的一角,且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些什么。   她离他的距离极远,司俨不禁眸色一暗,虽说适才他同裴鸢解释了,但她还是对他疏远了。   司俨因而对韦儇更加厌恶和怨恨。   他觉韦儇让他这几日的努力全都作废,且裴鸢也太容易因着这些外在的因素而疏远他。   司俨于夜,靠近了裴鸢几分,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裴鸢正很专注地为自己疏解着疼/痛,却觉司俨好像靠近了她。   女孩因而一怔,随即竟觉,自己的小手竟是被司俨给攥入了掌心之中。   裴鸢面色一慌,只听司俨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鸢鸢,你在做什么?” 第34章 学声猫叫 越养越娇,但他好像就喜欢娇……   裴鸢听罢, 盈盈的剪水眸蓦地瞪大了好几分。   天呐,司俨他竟然还没睡下吗?!   真是太丢人了,为什么他要择在这时看她?   且她该怎样同他解释这事呢?   裴鸢从未遇到过如此窘境, 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也扑通扑通地, 正乱跳了个不停。   心中这一紧张,女孩便觉小腹和那处的痛意更甚, 这感受属实令她难耐,且那些血也涌动地更快了些, 虽说她的身下被铺了层厚实的衾褥, 但现下, 也定是血流成河了……   裴鸢的心跳仍如擂鼓般怦然不停, 她决意选择装睡,便于黑暗中渐渐阖上了双眸。   无论司俨再怎么唤她, 她就是不搭腔,也不起身。   裴鸢想,待次日清晨, 若他问起,她便装傻充愣, 就说自己忘了这事, 打死她也不承认, 这样便能蒙混过关了。   司俨见女孩不回他的问话, 便松开了她纤软的小手, 随即便扬声唤了侍童掌灯。   裴鸢心跳一顿。   她的眼前本是黯黑一片, 可纵是有那薄薄一层的眼帘阻隔, 可少顷之后,她的眼前还是多了些明黄的光晕。   司俨于灯下,再度看向了榻上装睡的小美人儿, 见其凝白的雪肌已然被染上了淡淡的绯.红,且眼皮也在飞快地颤.动着,便知裴鸢这是在装睡。   男人稍显凉薄的唇畔扬起了浅淡的弧度,随即便同抱小娃娃似的,大手一揽,便将那娇软的美人儿抱在了身上。   修长的大掌亦扣住了她的小脑袋,让裴鸢的额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两人身型和力量的差距都过于悬殊,裴鸢只能任由司俨抱着她,且她再也装不下去,心中也是万分赧然。   便同只可怜的幼猫似的,吭吭叽叽地伏在男人的肩头,哭了起来。   司俨无奈地拍了拍她纤瘦的背脊,不发一言地安慰着她,试图平复着她的情绪。   裴鸢的岁数到底还是小了些,仍处在长身体的阶段。   可纵是怀中的美人儿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司俨还是禁不住哑声低笑了一下。   他就没见过如她这般娇气的人。   且好像,他将裴鸢越养越娇了。   司俨没接触过旁的女子,也不知其余女子到底是何性情,却也知道何谓环肥燕瘦,各有所爱。   不过,他好像就喜欢裴鸢这种娇的。   ——“很难受?”   思及此,司俨将怀中的小人儿轻轻推开了一段距离,低声问道。   裴鸢的小嗓子透着哭腔,赧然地如实回道:“嗯……”   话刚落,裴鸢却见司俨竟是小心地圈护着她,复又将她的小身子放倒在榻。   随即男人修长的大手也抚上了她的面颊,待司俨为她拭干了面上的泪颊后,复又将她精巧的下巴轻抬,他凝睇着乌发四散的美人儿,低声问道:“既是难受,怎么不来求我?”   裴鸢蓦地又瞪大了双眼,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小嘴,却是羞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可能去求他这种事?!   裴鸢正想着同司俨解释些什么,却听他一本正经地又道:“我下手不知轻重,你若觉得难受,便及时同我说。”   ******   裴鸢嫁到颍国时,时值月中。   现下已至春末,亦至月末。   阖宫的桃花俱已开到颓败,草木树植愈发葳蕤茂盛,雨季也终于暂罄。   姑臧即将迎夏,颍宫一派天朗气清之景。   马夫人在珠镜殿待了数日后,也终于解了禁足。   因着张掖郡的司卓在每年逢春时,都会给司俨纳岁贡,所以马夫人在珠镜殿待了数日后,也终于被解了禁足。   是日,马夫人便携着一众宫婢,前往内侍局中那些宫官所住的庑房,去看望韦儇。   韦儇恰被司俨罚跪到月底,且领完那三十杖后,也没落得休息的机会,现下已是一身的伤疾和毛病,前阵子又逢雨季,她那膝盖也总如被针扎了似的疼。   待得见马夫人后,韦儇本想起身同她问安施礼,马夫人得见了韦儇的凄惨模样,便道:“唉,你还是在那儿好好躺着罢,别起来了……”   韦儇的面色稍显苍白,回道:“臣多谢马夫人关怀。”   马夫人随即便命身侧的宫婢,将她特意备给韦儇的药脂和补品都放在了榻侧的高案上。   韦儇既是仍在养伤,内侍局的差事她也确实没精力再做,司俨便命了内侍丞冯氏暂代她的职守。   且这几日,司俨一旦得空,便会亲自带着裴鸢去阖宫的各处走动。   实则管理这阖宫的宫务,里面有太多的门道。   各宫的月俸如何按例发放,出宫采办时如何提前做好预算,以及又该如何监察出宫去采买的那些宫人,不让她们中饱私囊昧银两。   每一样都不甚容易。   且这颍宫中有不仅住着先王的那些妃嫔和宫人,还有食局坊和鞍辔所等不同的宫署,这些都要由内侍局的宫官统一打理。   而她韦儇身为这其中位份最高的女官,这么些年一直兢兢业业,苦劳和功劳都有。   纵然司俨再因她是马夫人的人,而对她多有怀疑,可她却也为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差事。   就因为她冒犯了裴鸢,司俨就要这么惩罚她,韦儇只觉心都凉透了,她也自嘲,这些年她对他的满腔倾慕也是可笑至极。   韦儇也因而,愈发怨恨那个独在司俨面前娇软,在她面前却同她各种针锋相对的相府小姐裴鸢。   马夫人这时一脸费解地看口问向韦儇,道:“你说说,他宠她,谁都能理解,毕竟那裴家女的模样娇怯怯的,男人就喜欢她那种女子。可是,他怎么能让她随他一起去谦光殿听政呢?!”   韦儇微微垂目,其次她也对此倍感费解。   自古以来,但凡是王侯将相,或是出身高贵的男人,都没有想让自己女人对权利伸手的。   且司俨外表虽然温雅,但内里却是个极其残忍强势的人,他纵是再宠爱裴鸢,也不该让她插手政事的。   马夫人话落后,便同韦儇又忖了忖这事。   半晌之后,两个女人的目光触及到了一处。   韦儇的神情一变,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马夫人也自是猜出了缘由,随即便挥退了一众下人,语气兴奋道:“我知道了,他应该是得了什么重疾,时日无多了!”   韦儇未动声色,实则她猜出的缘由,也同马夫人一样。   且司俨异常的行为,也只能用这个缘由来解释了。   他现下虽看似康健,却也有极大的可能,是一直在拿汤水吊着命。   颍宫有许多医师,可因着国师邹信的医术最为高超,司俨也只让他为他诊疾。   不过邹信其人,很是沉默寡言,他向来不会将司俨的身体状况透露给任何人。   先王司忱除了司俨这个嫡长子,也只剩了司卓和司冉这一儿一女。   司卓…跟他亲娘一样,是个蠢东西,还是个贪懒好吃的,所以司俨并不欲让司卓继承王位。   韦儇思及此,还是正了正神色,回马夫人道:“这话不能乱说,兴许王上他……是有别的想法。”   马夫人冷哼一声,待连连摇首后,笃定地回道:“不可能,司俨他一定是身患重疾了,否则他怎么会让裴家女去谦光殿听政?”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想让裴鸢掌管阖宫诸事。   八成司俨还想在他临死之前,让裴鸢怀上他的孩子,到时裴鸢已是个有手腕的女子,还能扶持她们的幼子坐稳王位。   马夫人暗觉,这是他儿难得的机会,她自是不愿放过如此良机。   她已经能想象到,她的大胖儿登上王位时的场景了。   在司俨死后,她绝不能放任小王后和她们的孩子登上那个位置。   马夫人因而对韦儇叮嘱,让其一定要想法子,不要让裴鸢太快接掌宫务。   与此同时,马夫人的心里也有了算计。   她想让裴鸢那小妮子失去生育的能力,这样司卓在司俨死后,便能顺利成章地成为这颍国的君主王上。   颍国可谓是大梁最大的藩国,这若要同前朝相比,可比那些自建为朝的小国家要体面多了。   韦儇听着马夫人的叮嘱,却觉她属实又毒又蠢,这颍国若没了司俨,早晚都得被上京的阏家父子削藩。   但无论如何,她也确实不想让裴鸢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太遂心如意。   她要让裴鸢知道,从她手中抢走这管理阖宫的权利,是不会那么容易的。   待马夫人离开内侍局后,韦儇还是艰难地从榻处起身,去往了她平日在内侍局常待的厅堂。   这内侍局中,设有两名内侍丞,亦设有两名内侍监。   待这四名宫官得见韦儇后,俱都对她态度恭敬,且嘘寒问暖了一通。   韦儇坐于书案后,却当着四人的面,微微叹了口气。   “唉。”   内侍丞张氏因而不解地问道:“尚方令,您怎么了?身子还难受吗?”   韦儇摇了摇首,随即故作怅然地回道:“我的身子,倒是好些了,我就是担心你们。”   张氏因而不解地问道:“我们…怎么了?您为何要担心我们?”   韦儇这时解释道:“王后殿下既是要插手宫务,又是从上京远嫁而来,那么为了能在内侍局更好的管理诸人,必当在其内安插自己的人手。我看,她身侧那个名唤绛云的女使便颇有能力,我适才听马夫人将,殿下似是有将那绛云调到内侍局的打算。”   内侍监冯氏在听罢此言后,面色不禁一变。   韦儇的眼眸蕴了丝得意的笑,随即又道:“可内侍局的职位却是有限的,若来了个绛云,怕是得遣退你们四人中的一个。”   这话一落,其余三个女官的面色也是骤然一变。   因着她们的年纪都已不小,所以司俨若真命她们出宫,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们也因而,对裴鸢有了不好的看法,且她们都不希望王后会插手内侍局的事,也更不希望那唤作绛云的女使会取代她们的位置,毕竟在颍宫做宫官的待遇是极为优厚的。   可这四个女官中,惟有内侍监冯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待司俨这日从讲武场回宫后,便得知了韦儇在内侍局挑拨离间的事。   原来,那冯姓的内侍监实则是司俨于几年前,安插到内侍局的眼线。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放心地敢用马夫人的心腹。   那韦儇也是竟会使些阴损的手段,竟然挑拨那些宫官和他小王后的关系。   不过有他在,谁也不会阻了裴鸢的路。   司俨冷着眉眼,他一想到韦儇,面色便沉了几分。   待进了裴鸢的书房后,便见女孩侧着小脸儿,亦将其贴在了书案上,正呼吸浅浅地酣睡着。   她纤白的小手垂在了锦绣茵席上,手心中轻握的狼毫笔滚落在地,那笔锋处的墨汁亦将那茵席沁染了大片。   用于固定那茵席四角的珠鸢铜镇竟也都应景地倒在了地上,书案上的算筹也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此时此景,颇为诙谐。   裴鸢对算学总是心有恐惧,这几日虽然他同她所讲的内容俱都浅显易懂,但是裴鸢还是学得很辛苦。   且她一直被困在宫里,自来姑臧后,还哪儿都未去过,司俨也因而存了带她出宫转转的打算。   司俨见裴鸢仍没有睡醒的迹象,便无奈地摇了摇首,他刚想将女孩抱起,裴鸢便清醒了过来。   待她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后,便糯声同他道:“夫君,你回来了~”   裴鸢的嗓音娇娇软软,可司俨在看见她的小脸儿后,眸色不禁一怔。   女孩这时已经从案前起身,走到了男人的身前。   她白皙的小脸儿也沾上了墨汁,模样倒像是一只温驯的小花猫。   司俨因而用手钳住了女孩的下巴,他垂眸打量了她一番,越看越觉好笑。   男人本想着让女孩自己对镜看看她的脸蛋,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乖,给我学声猫叫听听。” 第35章 他醋了【微修】 “躲什么,嗯?”……   【男女主互动方式微修】   男人修长的大手仍钳着她的下巴, 裴鸢则反复在心中忖着司俨的话意。   她适才到底有没有听错,司俨是要让她学猫叫吗?   女孩仍无法确信,便懵然地问道:“啊?”   司俨见裴鸢嫣红的小嘴微微张了起来, 娇怯的眉眼还存着几分无措。   也不知为何, 他竟想于这时倾身吻她。   ——“喵~”   司俨刚要循着自己的内心去亲吻女孩,却听裴鸢竟然乖巧地依着他适才的要求, 软软地学了声猫叫。   随即也将那只纤软的小手蜷成了猫爪的模样,亦往前挥舞了一下, 模仿着小猫挥爪的动作。   男人见状, 不禁面色怔然。   裴鸢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 复又娇声询问道:“夫君…是这样吗?”   司俨缄默着, 只松开了女孩精巧的下巴,他那双清冷深邃的眼中, 情愫不甚明晰。   裴鸢见司俨并未回复她的言语,还以为司俨是嫌她学的不像,便又回忆着猫儿的神态, 挥舞着两只小手学了一通,亦大着胆子将其中的一只手往司俨的心口挠了一下。   随后, 复又学了数声猫叫:“喵~喵~喵~   司俨这时复又攥住了女孩纤细的手腕, 待力道不轻地将她拽进怀中后, 终于倾身吻住了她。   在感受到男人薄唇上的微凉触感后, 裴鸢便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司俨微蹙着锋眉, 亦紧紧地拥着怀中娇小的女孩, 他吻她的态势略显凶狠, 且几欲将她抱离了地面。   裴鸢也觉出了司俨的不对劲,亦觉自己的两只小脚已经悬在了低空之中,却并未做出挣扎之举。   司俨适才说出此语, 也只是想逗/弄裴鸢一番,可他没想到的是,待裴鸢学了那几声猫叫后,他竟是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二人的身侧便是裴鸢的书案,他刚刚险些就将怀中的美人儿按在其上,差点在那儿便将她狠狠地欺负了一通。   待此吻终毕后,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人儿。   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待裴鸢从适才的种种回过神后,却见司俨的面庞上竟然被蹭上了一些乌黑的墨渍。   “呀,夫君,你的脸蹭上墨了!”   裴鸢顺势往自己的小手看去,却见她的手心中也全被染上了乌墨,而适才司俨的脸上是干净的,所以……   所以司俨适才一进到书房,就看见她的脸被蹭上墨了。   怪不得他让她学猫叫呢。   司俨这时低声命了守在殿外的侍童去拿水和帨巾,待侍童拿着那些物什再度入殿后,便见年轻俊美,高大英朗的王上亲自持着那素白的帨巾,为小王后拭起了脸上的墨渍。   ——“日后若是觉得疲惫,便回寝殿睡一会。”   裴鸢听着男人温沉的声音,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回了声:“嗯。”   但是实则她犯起困来,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今日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在了书案上。   待二人的面上都变得干净如初后,司俨又坐于案后,检查了一番他为裴鸢留的课业。   颍宫的开支过于庞杂繁复,裴鸢现在也只是学了些皮毛,并未完全接手韦儇的职手。但是若随意择个宫署让裴鸢打理,她却得不到真正的锻炼。   且万一裴鸢真的出了纰漏,宫人难免会对她有不好的看法。   思及此,司俨的心中已有了筹算。   这时,有一持着螺钿木匣的侍童从殿外入了书房。   司俨便命他将那木匣呈到了裴鸢的眼前。   裴鸢心中带着好奇,待在司俨微微颔首后,便将那木匣轻轻打开。   却见那木匣中,竟是摆了许多黄金制的算筹,裴鸢粗略的数了数,其内的黄金算筹大抵能有数百个。   且这些呈细条状的算筹上,皆被匠人镂刻了花卉、亦或是瑞兽的纹样,样式精巧又别致。   这些黄金算筹看上去,比普通的木质算筹添了许多的趣味和观赏性。   裴鸢将其中的几个黄金算筹握在了小手中,细腻的皮肤感受着那算筹表面凹凸不平的触感,随即便微张了张小嘴,哇了一声。   司俨看着女孩那吃惊的小模样,不禁淡哂。   他本是想择几块成色好的和田玉来为裴鸢制些新的算筹,却又担心她会失手将它们打碎。   碎几块玉于他而言自是没什么好心疼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用黄金来为女孩做算筹的缘由是,他怕那些碎玉会将裴鸢的小手扎伤。   ******   待天色黯淡后,时已至黄昏人定。   绛云为裴鸢绾了个颇显幼态的双环髻,鸦发上只简单地饰以璎珞和珠花,亦让美人儿换上了一袭适宜在春秋所着,颜色为藕荷的双层袷襦。   虽说裴鸢已为人妇,但是待被如此梳妆打扮后,瞧着却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娇俏小姐。   裴鸢自来颍国后,才知晓,原来颍国的国都姑臧素来有着不夜城的美称,这地商贾辐辏,市易四合,前朝便是西凉之地有名的富邑。   且同上京不同的是,姑臧的夜集,是没有宵禁的。   而且越到深夜,姑臧的夜集便越热闹,篝火烛照宛若白日,人海熙攘杂沓,直至通宵达旦。   司俨今夜便要带着她出宫,去逛逛这姑臧的夜集。   裴鸢对此自是万分兴奋,虽说这颍宫偌大,她亦没完全熟悉这里的环境,但她既是从上京远嫁而来,便也很想看看这颍宫之外的世界。   司俨也换了身便服,一袭月白的直缀衬得他颀身秀目,仪质温雅,墨发也只用兽首簪而固,并未如平素般总是戴着那般繁复华贵的冠冕,因而他身上冷厉摄人的气场稍减,反是陡增了几分清隽和温润。   待他迎面向她走来时,裴鸢顿觉,自己似是忽而,又梦回三年之前。   纵然司俨平素身着王侯冕服时,样貌也很英俊矜贵。   但他现在的模样,却更让她心动万分。   待初至亥时之际,司俨已携着裴鸢和隐于人海的侍从到抵了姑臧最大的夜集。   裴鸢也因而发现,姑臧虽有着不夜城之称,但官府的管理亦很严格,这地看似并无宵禁,但是也只有特定的几个夜集才能通宵达旦地进行市易。   不过姑臧也有不少鬼市存在,只是在鬼市中,商贩不敢掌灯,若有人要买东西,也只能用鼻子去闻、亦或是用手去碰触,很容易便会买到货不对款的物什。   但只要鬼市的商贩不私下交易盐铁和战马,官府对这些鬼市的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在正规的夜集中,既是在篝烛下进行市易,商贩便可对百姓做到分毫莫欺。   且为防火情,颍国的执金吾亦对各处的用火之况管理严格。   姑臧城也住着大量匈奴和羌胡人口,所以夜集上也有许多身着胡服的异族人士,边牵着憨态可掬的骆驼,边从裴鸢和司俨的身侧经行而过。   司俨颇善经世济民之道,在他有序的安排下,姑臧的夜集在一派阛阓喧阗的盛景中,也可谓是乱而有序。   这些市集中,也有潜于暗处,专门为司俨记录市易之额的人,司俨也因而得以及时调整当地物价。   且颍国有自治之权,亦有铸币之权,他也可基于此,来安排每年要锻铸的铜钱数目。   周遭鼓声擂擂,司俨也曾命人在这市集旁拓挖了人工河道,两侧各鳞次栉比地立着朱红栅栏,且此处亦有船家在经营画舫。   满眼望去,遍地都是人声鼎沸的酒肆,有人在说书,亦有人在提着傀儡唱曲。   裴鸢看着眼前诸景,连眼睛都不舍得去眨了。   无论是空气中那些西域香料的味道,还是那些和着琵琶靡音跳着胡旋舞的胡姬,亦或是从她身旁路过的姑臧百姓,俱都给她无尽的新鲜之感。   近来她多少有些想念上京,可当裴鸢看到了这些新事物后,便觉,若不是她远嫁到了颍国,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竟是还有这么有趣的地方。   且这眼前的一切,亦让她近来的辛苦和疲惫顿然消弭殆尽。   只是,当有戴着傩面的舞伶从她和司俨的面前经过时,裴鸢竟是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实则她每次逢上祭祀的场合,都会有这种异样的感受。   多年前,皇帝阏泽在建章宫的太液池旁,命匠人按照蓬莱山的传说,建了座小型的假山,那处的渐台中住着许多道士和祭司,她有一次同裴皇后前往建章宫时,还恰巧遇到了那些人在神明台祈雨。   裴鸢那时便觉,这些祭司和道士做的事,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女孩回忆着往事,正有些失神,却见司俨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握住。   裴鸢因而停止了回忆,柔美的唇角也往上翘了几分。   这回,她终于可以和司俨光明正大地牵手了!   且现下,她还真成了司俨名正言顺的小媳妇。   因着司俨和裴鸢的外貌属实惹眼,所以这一路并肩行走时,也自是被许多百姓暗暗打量了数回。   司俨也知,裴鸢的模样生得太过娇美,他厌恶那些人将视线都落在了小王后的身上。   裴鸢的目光,却都落在了那些食摊上,女孩嗅到了羊肉汤和烤馕饼的味道,便再也走不动道。   却见那食摊的主人是个胡人,那馕饼的边还塞了不少的羊肉和沙葱,外皮还撒了许多气味微辛的孜然和胡麻。   司俨见女孩的步子明显放慢,小脑袋也转向了那食摊的方向,便低声问道:“想吃?”   女孩盈盈的剪水眸稍带着垂涎地看向了他,随即赧然地点了点头。   司俨便用大手,牵着女孩的小手,领着她寻了那食摊的一处坐定,随即便给裴鸢要了羊肉汤和烤馕饼。   裴鸢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想吃的食物,司俨却不吃半口。   侍从这时来了此处,递了司俨一张绢纸和一支特质的碳笔。   女孩用食时一贯专注,却见司俨正一直用那碳笔在那绢纸上绘着什么,神情也很专注。   ——“夫君,你在画什么啊?”   司俨这时掀眸,看向了对面的女孩,见她嘴旁沾了些胡麻粒,他刚想帮她撷下,却觉她的嘴旁还会沾上其余的,便复又垂眸,淡淡回道:“你看看你的身后。”   裴鸢转过身后,却见只有路过的百姓,和数座酒肆。   “你身后的那家酒肆,即将易主。我准备将其买下,再将它交由你来打理。我也会命人给你配好掌柜、小厮和庖厨,你便先用这座酒肆来练习打理账目。”   裴鸢听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原来司俨正在为她绘酒肆的图样!   她不禁问道:“可…可若是我赔钱了…该怎么办?”   司俨缄默不语,只掀眸又看了她一眼。   裴鸢只觉,他的眸色虽无波无澜,可却仿佛在无声地同她说:你觉得我会差这点钱吗?   “一开始肯定不会太快盈利,若想回本也需要一定的时日。不过你不必怕,有我帮你,这家酒肆一定能很快盈利,且这家酒肆所挣的钱财,也都归你使用。”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实则对钱一贯没什么概念,她自生下来就一直被家人宠惯着,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很少会在乎钱财。   女孩现下的心思,都放在了喝汤上。   裴鸢比较沮丧的是,这碗汤的羊肉也太少了。   她一点都不够吃。   司俨自是看出了裴鸢存的那些小心思,便让侍从跟着女孩再到摊贩那处去挑几样寒食,顺便再让那食摊的主人多给他的小王后盛些炖肉。   裴鸢兴高采烈地和侍从走了过去,可现下时辰已晚,且这食摊的生意属实兴旺,却见适才那竹篱中还有许多新鲜出锅的寒食,可裴鸢出来后,上面只剩了一个炸焦圈。   那炸焦圈上被涂了厚厚一层的蜂蜜,上面也洒满了胡麻,一看便是酥脆可口。   裴鸢却见,有一头戴镶宝抹额,身着瑞紫圆领袍衫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   看他的意图,也是想买那最后一个炸焦圈。   食摊主人有些为难,便对二人道:“这位公子,这位小娘子,你二人商议好到底谁买罢…反正只剩这最后一个炸焦圈了。”   裴鸢向来也不是喜欢同人争抢的性子,便决定只添些羊肉汤,然后就把这炸焦圈让给这位陌生的少年。   身侧的少年倒也不同她客气,直接掏了几枚铜板便买下了那仅剩一个的炸焦圈。   裴鸢刚要回去寻司俨,却听身后的少年竟是唤住了她。   女孩回身望去时,也看清了那少年的长相。   少年的眉宇间英气十足,可是面部又稍显阴柔,可谓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   但无论怎么说,他的相貌都是极为好看的。   裴鸢甚至觉得,这少年的眉眼竟有些像司俨,可他的气质又稍带着些许的戾气,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待看清他的长相后,女孩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裴猇。   她因而,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多了些好感,亦觉得他很亲切面善。   少年比裴鸢高了一头,便微微俯身,将手中的那个炸焦圈递给了她。   ——“送给你吃。”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是很粗旷。   裴鸢的剪水眸明亮了许多,她兴奋地问道:“我真的可以吃吗?”   少年颔首,回道:“嗯。”   裴鸢笑意盈盈地接过了那甜脆的炸焦圈,却见她身侧的侍从面色一变,却并未阻拦那少年的靠近。   女孩边咬着炸焦圈,便将还在食案处等她的司俨忘在了脑后。   裴鸢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的肩膀上,竟是还立着一只蜥蜴,她知这蜥蜴是西疆的物种,且它竟是一直很安分地待在了那少年的肩头处。   便不禁多看了它几眼。   少年顺着女孩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肩头,他以为裴鸢是对这蜥蜴有所畏惧,便同她温声解释道:“你不用怕,它不会咬人的。”   裴鸢连连摇首,细声细气地回道:“不…我没怕它,我觉得它很可爱,而且它也好乖巧,也不在你的身上乱爬。”   那少年倒是没想到裴鸢竟会这般看待他的这只蜥蜴。   ——“你的模样也很可爱。”   裴鸢听着那少年毫不避讳的夸奖,小脸蓦地一红。   他好温柔啊!这点也跟司俨好像啊。   少年这时又问裴鸢:“你想摸一摸它吗?”   裴鸢兴奋地点了点头,那少年正准备将肩上的蜥蜴放在她的手上,裴鸢却觉自己的臂弯竟是被人用手握住了。   待她侧身看去时,却见司俨已然面色稍沉地站在了她的身旁。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也有些冷沉:“你对外人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给你东西就吃?”   裴鸢听着他可谓是训斥的言语,略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小脑袋。   少年则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不得不说,司俨抢来的这位小王后还真挺可爱的,性情也是娇娇软软,很讨人喜欢。   裴鸢垂着双眸,讷声回道:“可我觉得,他不是坏人啊……”   司俨还未回话,却听那少年道:“兄长难得有空,竟还带嫂嫂来了姑臧的夜集,当真是稀奇。”   兄长?   那他是……   司俨的语气平复了些许,同裴鸢解释道:“鸢鸢,这是我的次妹,司冉。”   原来是司俨的妹妹啊!   裴鸢这几日听绛云提起过司冉其人,据说她常年身在军营,且是个武艺高超,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颍军的那些将领虽知司冉是女儿身,却也对她很是尊敬。   实则裴鸢却觉,司冉倒是同她母亲班氏年轻时很像,班氏也是在嫁给裴丞相后,才卸甲绾鬓,性子也变得温婉了许多。   司冉见司俨面色不善,便同二人告辞道:“不打扰兄长和嫂嫂了,冉告辞。”   裴鸢看着司冉的背影,明眸中稍带着留恋。   司俨的面色如常,心中却生出了些难言的淡淡涩意。   司冉不喜穿女装,行为举止也同男子一模一样,所以他经常会把她当成弟弟来看。   也因而,司冉在适才同裴鸢如此亲密地说话时,于他而言,很是刺目。   ******   司冉这番从军营归宫,可在此短暂地住上半月。   裴鸢一直希望在颍国也能有个同龄的玩伴,对司冉也很有好感,便想同她多多接触,待她征询过司俨后,却觉他虽然同意了这事,但却总给她一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裴鸢也不知为何,司俨竟是要于三日后,带她去西苑猎鹿。   她一贯不喜欢这些会沾血腥的事,但这既是司俨的提议,她是不会拒绝的。   昨日裴鸢便同司冉一致商议,这射箭之事便由司冉来亲自教她。   裴鸢也于这日换上了司俨特意为她制的蕊红猎服,乌发也绾成了英爽的堕马髻,女孩踩着卷云小革靴,小手也持着小弓,步伐哒哒地便要出青阳殿去寻司冉。   恰时司俨归殿,二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司俨身着华贵的玄端深衣,亦戴着君王冠冕,待停住步子后,他额前的青玉珠旒正在微微轻撞。   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不禁问道:“做甚去?”   女孩兴高采烈地如实回道:“我要去寻郡主学骑射~”   司冉战功无数,所以纵是庶出,也被皇室赐了封地,位份是郡主。   男人的眉眼深邃矜然,面色也很是平静。   心中却在想,前日他主动同她提起,要教她骑射时,她都没这么高兴过。   “怎么不让我教你?”   裴鸢只觉,司俨的声音虽然温沉如故,却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软声回道:“我怕夫君你会太辛苦。”   司俨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辛苦。”   随即又命侍童:“去寻郡主,告诉她王后不同她学骑射了,孤会亲自教她。”   裴鸢娇美的小脸不禁一怔。   司俨怎么能替她放司冉的鸽子?   ——“不想让我教你?”   男人的嗓音隐隐带着些许的冷和沉。   司俨教她……   也行叭。   女孩乖巧地摇了摇头,温驯地回道:“没有,那夫君要去换身弁服吗?”   司俨神色不明,只淡淡回道:“不用。”   不经时,司俨便携着小王后到抵了少阳院,却见司冉闻讯也来了这处。   司冉仍着一身英朗的袍衫,见迎面走来的年轻君王高大英俊,神情却是稍显冷肃。   司俨低声道:“孤亲自教你王嫂,你回去罢。”   姑臧的天气渐便得炎热,司俨同她说话的声音分明平静无澜,但司冉却觉,他那语气似是掺了冰碴般,透着浓重的森寒之意。   司冉也见,裴鸢盈盈的剪水眸稍带着不舍和留恋地看向了她。   司冉觉察出了司俨对他小王后的占有欲很是强烈,且他竟是连自己妹妹的靠近,都难以忍受。   她还真是没想到,司俨也会如此地在意一个人。   这些言语和举动都在表明,他就是吃醋了。   吃得还是他妹妹的醋......   “那...我便先回去了。”   司冉也因而,只得依着司俨的命令,无奈地离开了少阳院。   待她离开后,司俨眸色深沉地看向了身旁的小姑娘,却见她的神情并未沮丧,反是笑意盈盈地问道:“夫君,若我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也教他们学骑射啊?”   女孩甜美的笑容冲淡了司俨内心的阴郁和涩意。   小王后的内心还是如白纸般单纯,她向来看不透别人的阴暗心思。   便回道:“会的。”   话音甫落,司俨便习惯性地将娇小的女孩用臂圈护在了怀中,女孩鬓发上的馨香,也渐渐地沁入了他的鼻息。   虽说蛊虫留下的蛊印仍未在二人的身上消失,他亦不清楚自己对裴鸢的情感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但司俨能确定的是,在对裴鸢娇养的过程中,他对裴鸢的独占欲也是越来越强了。   他的小王后无论学什么,都得他亲自来教。   与裴鸢有关的所有事,他也不想经由他人之手,她的一切他都想要独占。   不管他爱不爱她,裴鸢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小妻子。   她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   姑臧西苑。   西苑散养着大量的麋鹿,亦有干净清澈的溪流和茂密的丛林,且这地还有柑枳香的原料温桲。   而司俨在春日狩猎最频,这日既是带了还不会骑马的裴鸢而来,自是与她共乘一骑。   司俨让身量娇小的女孩坐在了他的身前,他则一手挽缰,另一手则锢着她纤细的腰肢。   裴鸢初来猎场,心情不仅紧张,甚至还对这地界有些排斥。   司俨的两只细犬已经机警的站在了马前,二人的身后也跟着许多护行的侍从。   司冉也自是来了西苑,且她神态怡然,一看便是个喜欢在猎场杀戮的人。   待众人还在逡巡着麋鹿的踪迹时,裴鸢只听“嗖——”地一声。   便见司冉已然挽弓射向了窸窸窣窣的草丛,侍从很快便在那草丛中寻到了司冉射中的猎物。   裴鸢一直颦着眉目,却见侍从兴奋地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走到了司俨的马前。   女孩立即便阖上了双眸,小脸也垮了下来,待见到那只兔子凄惨的死相后,便在男人宽阔的怀中打了个寒噤。   ——“怕了?”   司俨低声问道。   裴鸢垮着小脸儿,并没有回他的话。   她现在已经想回去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要杀生的血腥游戏,甚至对其可谓是厌恶。   司俨见女孩缄默不语,便又勒马带着裴鸢在西苑逡巡着猎物。   这时,骏马之前的两只细犬,俱都警觉地束起了尖耳,随即便呲了呲锋利的牙,一同钻进了一处密林之中。   裴鸢的视线随着那两只细犬的身影看了过去。   不经时,就见那两只模样已变得凶恶的细犬边呜汪乱吠着,边将一只体型庞大的麋鹿赶到了司俨马前的不远处。   裴鸢这时终于瞪大了双眸,待她看向了那只麋鹿时,自是动了恻隐之心。   因为那只鹿的眼中已经蔓上了一层雾气,模样瞧着可怜兮兮的。   女孩的小手正持着司俨命人为她特制的小弓,却丝毫都没有挽弓射击的念头。   司俨这时在她耳侧低声命道:“鸢鸢,射死它。”   裴鸢的性情一贯软,那只鹿还是个好好活着的生灵,她怎么忍心杀死它?   实则,司俨带裴鸢来西苑猎鹿的原因,便是想让裴鸢走出这一步。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的女人,手上早晚都要沾血。   裴鸢也要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那只鹿受了惊吓,却在两条细犬的恫吓下,惊惧地左右摇摆。   且它一要逃跑,那两只细犬便会配合默契地堵截它,它根本就跑不了多远。   男人的声音沉了几分,又命道:“听话,按我教你的,将它射死。”   裴鸢的羽睫飞快地眨动着,她头一回有了想同司俨反抗的念头。   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她真的不想杀掉那头鹿。   ——“不…不要,我不要将它射死。”   裴鸢说罢,便将小手一松,想让手中持的弓落在地上。   司俨眸色一暗,他觉察出了女孩的意图,反应迅速地从裴鸢的手中夺回了小弓,随即便从身后的箭篓中持了一枚羽箭。   “嗖——”地一声,便将其残忍地射向了那只麋鹿。   裴鸢惊惧地瞪大了双眼,她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甜柔的嗓音也略显凄厉地喊道:“不!不要!求求你不要杀死它!!!”   司俨的臂力颇大,那只箭的杀伤力亦是极强。   麋鹿在身受重伤后,亦应声倒在了地上。   那地也于顷刻间,便变得血流成河。   裴鸢的小嘴仍在微张着,满脸都是惊骇。   她也于这时想起了从前的往事,司俨也曾当着她的面杀过人。   他也用残忍的狼刑处死过窦夫人。   他还让叛徒吃过他同伴的人肉。   司俨他那么温柔,却又那么残忍,他原是个如此矛盾又复杂的人,   可她喜欢的,就是如此矛盾又复杂的他。   女孩仍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最后终是因着心中的惊惧,昏厥在了男人的怀中。   ******   裴鸢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中,而那马车也已在归返颍国的路途上。   司俨身着黯色的狩猎弁服,侧颜立体精致,正坐于她的身侧。   男人的鸦睫微垂着,明明面色平静,裴鸢却从他的身上觉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厉和杀伐。   眼前的司俨仍有着令她心动的俊美模样,却也让她觉得可怕。   女孩不禁又想起了适才那鹿的凄惨死状。   司俨自是也觉察出,女孩已然清醒,且她正眼神娇气的看着他。   便伸出了修长的手,想将身侧美人儿的纤手攥入掌中。   裴鸢会出了他的意图,却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司俨因而,眸中的阴鸷更浓。   忽而,只听“哐当——”一声,马车竟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司俨这时倏地从坐上起身,亦撑着双臂将吓懵的女孩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他微微俯身,眸色深沉地凝睇着裴鸢几欲哭泣的可怜小脸儿。   车夫觉出了厢内的异常,便勒马问道:“王上,您…没事罢?”   司俨语气淡漠地回道:“孤无事,继续勒马前行。”   “诺。”   待马车再度驱驰后,司俨用一手抬起了裴鸢的下巴,他刚要俯身亲吻她,却见美人儿竟是又侧脸闪躲了一下。   男人眼角眉梢的阴郁恣意,却将语气压得很低,他仍禁锢着裴鸢,只沉声问道:“躲什么,嗯?” 第36章 努力解蛊 “日后我若吻你,不许再躲。……   此时此刻, 司俨的面庞离她极近。   从裴鸢的这个角度看,只觉他的五官看上去是愈发精致。   男人的悬鼻高挺英隽,眸黑而沉静, 却又似深潭般望不见底, 且其内亦在暗涌着不明的可怕情愫。   司俨今日并未从西苑满载而归,裴鸢曾听司冉提起过, 她说司俨每每去西苑射鹿时,就算天色已晚, 也会让侍从提灯为他照引前路, 直到尽兴才会折返归宫。   且狩猎是司俨为数不多的爱好, 他很喜欢这种血腥的杀戮游戏。   司俨的一只臂膀仍禁锢着她, 裴鸢在下意识地垂眸躲闪着他灼人的目光时,也看见了他那华贵的宽袖上, 竟有一小处的颜色比其余的地方黯了许多。   那处,应该是沾了些鹿的血。   裴鸢适才因着心中的惊惧,晕在了男人的怀里, 可那只倒在地上的可怜麋鹿应是还未死透,兴许那时司俨勒马向前, 又命侍从将那鹿补了几刀, 鲜血也因而溅到了他的身上。   她也隐隐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裴鸢想起, 从前在相府中, 裴猇总是一副戾气横生的模样, 动不动就冲她怒吼, 亦或是拿言语来威胁她。   裴鸢一向不畏惧裴猇, 且他越凶,她便越同看戏似的,觉得他有些可笑。   裴猇若同司俨一比, 便可谓是色厉内荏。   司俨的面上并无任何怒态,他适才同她说话的语气也并没有很沉冷,可他周身散着的那些阴恻气场,足以让她怵惕不安,她心里的恐惧也是愈发深重。   二人既是在这空间狭小又逼仄的马车中,司俨的一举一动又都带着浓浓的掌控意味,直迫得她的那颗小心脏不断地狂跳。   裴鸢甚至觉得,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司俨见女孩仍侧着小脸儿,却并未开口,复又低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裴鸢是真的不知,她到底该同他说些什么。   待她再度看向了男人时,却见他已然倾身吻住了她。   裴鸢并未拒绝和躲闪,却也让司俨明显觉出,她没有平日配合。   ——“伸出来。”   女孩的小脸儿不禁一怔。   随即便会出了男人的意图。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耐着心中的羞赧,依着男人的命令照做。   司俨这时掀眸看了裴鸢一眼,见她已是泪眼汪汪,却还是倾身衔住了那寸温甜,复又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男人的吻无比的强势又霸道,裴鸢被司俨亲得很无措,终是万分可怜地泣了出来。   可她哭得时候,却是毫无声息地哭。   马车之外,已然响起了滂沱的落雨之音。   膘肥体壮的大宛马亦被大雨惊扰,伴着车轮碾过石地的辘辘之音,不断地仰颈嘶鸣着。   大地在被雨水润泽之后,那混着泥土气息的湿气也漾入了车厢之内。   西苑位于姑臧的东城,而颍宫则在南城。   这一路虽然稍有颠簸,但是司俨却一直呈着那个姿势,毫无倾颓之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鸢只觉头脑都有些发晕发昏时,司俨终于松开了她,他重新坐回了原处,亦将她抱在了身上。   美人儿的鸦发已变得微微散乱,且那水盈盈的眸子瞧上去,比被他猎杀的鹿还要可怜。   金豆豆也如汩泉般,一颗又一颗地往下掉。   裴鸢正不时地掀眸看着他,眼神无比娇气,她显而易见地难以接受适才发生的一切,却连半句软软的指责都没有。   司俨见此,墨眸中的杀伐和阴郁寡淡了些许。   他转而伸手,为喁喁娇泣的女孩轻拭着面上涕泪。   裴鸢现在这副娇滴滴,又可怜万分的模样,自是让他的心中生出了怜意。   但那些怜意,却不敌他因猎杀而产生的那些邪祟心思。   此时此刻,他更想在此处将其残忍地挞伐。   但是司俨却用理智制止了自己的想法,裴鸢毕竟是王后,若他真这么做了,外面的车夫难免会听到些动静,他不想让别人对裴鸢产生不好的看法。   思及此,男人复又用修长的大掌蒙住了女孩的双眸。   若她再这么看他,他真的要忍不住了。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看着只有巴掌般大,明明他只是想将她的眼睛蒙上,却又几乎将她的整张脸都覆住了。   司俨这时低声命道:“日后我若吻你,不许再躲。”   他觉,他的掌心也被女孩的眼泪浸湿大片。   “听到了就回话。”   “……嗯。”   ******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一行人的车马便到抵了颍宫之东的含曜门。   裴鸢一路上一直安分乖巧地待在男人的怀中,司俨也曾命她在他的怀里憩上一会儿,她虽然依着他的言语阖上了双目,却并未真正睡下。   且她也是真的不敢睁眼观察他的神色,纵是她闭着眼,也能觉出司俨身上的冷厉杀伐未减,气场还是有些凌厉迫人。   她怕他会像看鹿一样,去看她。   这时雨势仍未有减弱的态势,有数名宦人已经持着巨型鲲持扇伞侯在了宫门的两侧。   裴鸢因着适才的惊骇,浑身都变得虚/软无力,且连马车都下不了,最后还是司俨将她抱了下去。   司俨行在雨中,他身着的弁服颜色黯淡如墨,身量高大挺拔,而他怀中娇小的女孩则身着鲜妍的红衣。两人的相貌又都是异常出众,宫人难免会在暗中多打量了几眼。   阖宫诸人皆知,这位娇滴滴的小王后是被他们的君王从上京抢回来的。   再得见今日之景,大有种戏本子中那些枭主和红颜的故事,照进现实的感觉。   不经时,裴鸢便被司俨抱回了青光殿。   这番司俨和裴鸢再度归宫后,两人间的气场有了微妙的变化,满殿的女使和侍童都觉察出了他二人的不对劲。   雨水稀释了司俨衣摆上的鹿血,这殿内华贵藻井下的博山熏炉中依旧焚着柑枳香,而这柑枳香的原料不仅有青枳和温桲,还混有大量的龙脑和沉香。   这其中再混入了雨水的气息和那些血腥味儿,顿让置身其中的人倍感压抑。   司俨眸色不明,语气淡漠地命道:“备水,孤要同王后沐浴。”   一众女使应诺。   实则二人在此之前也经常共浴,绛云对此习以为常,且在这之后,她们会前往寝殿为裴鸢篦发。   也因而,绛云便携着采莲和采萍侯在了寝殿之外。   三人静等了半晌,待司俨将裴鸢抱出来后,无人能瞧见她的模样,只能看见女孩在被热水熨.烫后,探出的那两只微粉的小脚。   ——“都出去。”   几个女使依着司俨的命令,躬身往后退着步子。   隐约可见司俨随意持了个锦绣软枕,将其垫在了美人儿的膝下,随即地面便骤响了金叶耳铛坠地的泠泠清音。   那华贵的绡纱帷幔在被扯拽后,也重重坠落。   任谁都再看不清,那华帐中的影影绰绰。   ******   裴鸢和司俨归宫时,正值黄昏傍晚之际。   而现下,却到了阒然无声的夤夜。   待一切终毕后,她一直枕在男人结实的臂膀上,却并没有入睡。   司俨却睡得很沉静,他浓长的鸦睫垂于眼睑,给人一种匀净无疵的清俊之感。   而男人即使处于熟睡中,空着的另一条臂膀却仍在稍显霸道地禁锢着她。   女孩努力地抬了抬他的手臂,半晌之后,方才艰难地从他的怀中钻了出来。   裴鸢强耐着小身子上的各种不适,蹑手蹑脚地下了华榻,她不想扰醒司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处于清醒状态下的他。   美人儿踩着木屐,轻薄又柔.软的荷色亵衣迤逦曳地,待站守在外的女使三人听见了那些窸窣的声响后,便见裴鸢已从内殿走了出来。   女使三人都知裴鸢不久前才刚被殿内的君王幸完,美人儿的面上也因而犹存着淡淡的绯晕,眉目间的娇妩亦是更甚。   绛云这时恭敬问道:“殿下要用些菜食吗?奴婢这就派人去为您提膳。”   裴鸢摇首,嗓音温柔地回道:“我先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正要往书房处走,可步态却因着身上的不适很是虚浮。   采莲和采萍见状,忙走上前去搀了她一把。   待将裴鸢扶到了书房处后,她便让女使三人驻足,自己则只身进了里面,随即便用小手支开了书房内的落地悬窗。   浮云叆叇,月华如水。   窗外的不远处种着一小片紫竹,待初夏的夜风轻拂竹叶之后,亦不时地发出飒飒的瑟鸣之音。   美人儿渐渐阖上了双眸,静静地感受着那些柔和的夜风拂过她面颊和手背时的触感。   司俨予她的那抹锐利的痛,也并未从身上消弭。   裴鸢复又睁开了双眸。   抛开今日她与司俨并未发生争吵的冲突不说,她近日因为努力,而收获和拥有的一切,若要放在以前,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无论是去谦光殿听政,还是去同一个能力极强的女官竞争。   且为了使宫人信服,她还要主动同人争夺权利。   若不是有司俨在她身侧陪着她,耐心地去教她,她肯定不会有胆量去做,也会束手束脚,怯懦至极。   虽说裴鸢是被家人娇养宠惯大的孩子,可她却也对自己识得很清。   她没寻常贵女有心机手段,若她真嫁给了太子,也定是斗不过东宫的那两个良娣的。   更遑论,她还很是排斥太子阏临的靠近。   实则裴鸢知晓,无论是母亲班氏,还是姑母裴皇后,她们的手上也都是沾过人血的。   她的身份既是摆在那儿,就算夫君不是太子或司俨,她要跟的男人也定会与杀伐二字离不开。   她今日无法做到杀鹿,也无法迈出这一步,却也知道自己早晚都要成为那样的女人。   否则,她只能静等着被人害死,也无法帮扶到自己的夫君。   女孩正这般想着,却觉身后蓦地一重,随即便发现,司俨不知何时走进了书房中,亦将高大的身躯覆了上来。   她的小身子也因而,变得温暖了许多。   裴鸢在男人的怀里发出了极小极软的呜嗯之音,因着适才的那些影影绰绰,她只觉司俨就像是在她的身上做了标记一般。   他一靠近她,她就平白无故地软了身子。   ——“你这样会着凉的。”   司俨的嗓音依旧低沉,却透着极其罕见的慵懒和餍足。   他将怀中小人儿的身子板正后,复对她低声叮嘱道:“今日我忘了…我已经让女使熬了汤药,辛苦你再饮一次。”   小姑娘听到这话,小脸儿霎时便红了。   司俨见此淡哂,复将怀中娇软的美人儿拥紧了几分,他亲了亲她的额侧,复又低声问道:“还疼吗?”   裴鸢听罢,更觉羞赧万分,便用小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可这些气力对于司俨而言,便同挠痒痒似的。   司俨并未松开裴鸢,复淡声道:“我抱着你回去罢。”   裴鸢却轻声唤住了他:“夫君~”   “嗯?”   女孩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小声回道:“我今日……”   “……今日是我做的不好,我有些太过心急了。”   司俨的嗓音温沉如故,又恢复了女孩最喜欢的温柔模样。   裴鸢却在男人的凝视中,颇为郑重地讷声道:“但是夫君…我日后会更努力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实则,驱动她无畏地做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司俨这个人。   他便是她的动力,因为有他的陪伴,她才能变得勇敢,也不会再对未知的一切充满恐惧。   若她是仍掩于泥地下的蓬草,那么司俨于她而言,便是她的煦日阳光。   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拼尽全力地向阳生长。   司俨仍凝睇着小姑娘怯生生,却又稍显坚定的小脸儿,却一直保持缄默,并未回复她的言语。   只将大手置在了她纤瘦的右肩上,随即,便将其缓缓地往下移了数寸。   美人儿的肌肤细腻如雪,后肩的那处,仍在怒绽着一朵灼红鲜艳的扶桑花。   他微微俯身,在女孩惊诧的目光下,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胎记。   蛊印既是未消,那便说明,他仍未对裴鸢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并非是普通的喜欢或爱意,它同寻常的男.女情.爱不同,而是一种很深很重的感情。   司俨也不知,情和爱到底是谓何物。   他自小活到现在,做任何事都是轻而易举,旁人觉得困难至极的事,他却觉得过于简单。   于司俨而言,这世间的一切,都无难事。   且自母亲翁氏去世后,他的身侧也再无值得在意的重要之人。   但无论如何,裴鸢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他最在意的人。   司俨不再忍心让裴鸢孤单地活在世上,也怕她会变成一个可怜的小寡妇。   虽然他为防不测,依旧会将裴鸢培养起来,让她有着独自面对一切的能力。   但他也会在仅剩的两年中,努力地去解蛊。   他想陪着裴鸢这个小姑娘,一直走下去。 第37章 獒犬 还得他去哄。【剧情过渡章】……   【一更】   姑臧东城, 延英楼。   虽说姑臧遍地都是酒肆,但是颇具规模的酒楼却是甚少,这延英楼处的地界原本也是一座规模甚小的酒肆, 自半月前这酒肆易主之后, 便被无数工匠改建成了一座翼角翻飞的双层酒楼。   姑臧的夏季比之于中原的其他地界虽要短暂些,却也是烈日高灼, 酷热难耐。   因而,这延英楼的店家便于白日, 在楼外置了个冰水摊子, 以供周遭经行的百姓消暑解渴。   冰块在夏日本就甚为难得, 且这道冰水中还包含甘草、银丹草、陈皮、莲子和金银花等各种清热解暑的数味草药。   姑臧的百姓很喜食这道冰水, 每日不到未时,这延英楼备下的数缸草药冰水便都能售罄。   且这延英楼的地窖中还藏着大量的美酒, 其内酒的种类之多,足以令同业其余酒楼的店家自惭形秽,甚至是嫉妒眼红。   除了姑臧常见的那几种玄米酒, 延英楼还藏有从上京而来的,那些珍稀的玉冰烧和琼花露。   姑臧并不靠海, 但这延英楼的店家却能弄来大量的鲜鱼和海蟹, 也因此, 延英楼也是姑臧城内, 鲜少能吃到生鱼片和漕醉虾蟹的酒楼。   延英楼自开业至今, 每日都是宾客喧嚣, 座无虚席。   现下正值巳时三刻, 而姑臧的酒楼一般都于午时开门,楼内正堂的小厮也正勤勉地洒扫着砖地,静享着这酒楼于一日中, 难能清闲的时当。   裴鸢梳着分肖垂鬟的发样,身着淡粉色的凤仙襦裙,外身亦罩了件颜色鲜嫩的艾绿外袄,正专心致志地在堂内主案打理着账目。   女孩的气质温驯娇软,眉眼如画,可谓有着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绝色面庞。   可神情间却又显了几分幼态,倒像是谁家未出阁的小姑娘。   这时,酒楼之外有两个打扮蛮悍的莽夫抬眸看了看这延英楼的匾额,随后,便大步流星地闯入了正堂之中。   小姑娘仍在专心地看着账簿,她虽知有人进了这酒楼之内,却并未抬眸,只细声告知那二人道:“两位客官,延英楼是在午时开张,您二人有些来早了,若要吃酒菜,怕是得等上小半个时辰。”   那面上有疤痕的男子听罢,便嗓音悻悻地回道:“呦,你们这酒楼在姑臧也没开多久,这就店大欺主上了?小丫头片子,把你们掌柜给老子叫出来,让他赶紧把你们酒楼最好的酒菜给老子端到案上来!”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上,面色依旧平静如常,并未显露任何惊惧之态。   她觉这两个男子的行止颇为古怪。   这延英楼开业至今,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周遭的酒楼或是酒肆虽然眼红这处的生意,但是既知延英楼能弄到那么多的珍稀食材和酒水,那这处的店家必定同官府的人有着什么关系。   且这店家身后的靠山来历不小,也因而,无人敢在延英楼撒野作乱。   裴鸢这时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簿,复又对那两个面色不善,且周身都散着粗鄙之气的男子回道:“我便是这延英楼的掌柜,庖厨那处还未烧柴开火,您二人若着急,可以先寻个酒案坐上一会儿,等庖厨开火了,我定会让小厮给您二人尽快上菜的。”   蓄着络腮胡的男子听着女孩娇滴滴的嗓音,却是当着裴鸢的面啐了一口,复又态度蛮横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竟是这酒楼的掌柜?还真是稀奇…老子不管,若那柱香在燃尽之前,你还没给我们上菜,老子就把你的酒楼给砸了!”   话落,络腮胡和刀疤脸对视了一下。   他二人都觉得眼前的这个娇气的小姑娘会被吓哭,便想着走上前去,再调戏裴鸢一通。   今日不管她能不能按时上酒菜,这延英楼他二人是砸定了。   这也是他们来此的目的。   ——“谁要砸我的酒楼?”   一道冷厉的男音从女孩的身后传了出来。   刀疤脸和络腮胡因而循声看去。   却见迎面走来的男子一身素白深衣,身型颀长高大,气质淡漠冷郁,倒像是出身钟鼎世家的矜贵公子,而不像是个开酒楼的商人。   不过姑臧当地的许多豪强世家,也都会在这东西南北四城经营一些置业。   但是无论这个男子的背景有多强大,也不及他二人的靠山厉害。   络腮胡和刀疤脸的心中充满了底气。   让他二人砸酒楼的人说会替他们兜住一切,他二人纵是在此闹事,也不会受任何牢狱之灾,且那人还会助他们出城,他们不仅会拿到不菲的钱财,还会有人在张掖郡为他们安顿住所。   思及此,那两个男子的表情是愈发嚣张。   刀疤脸这时问向眼前的俊美男子,道:“你是谁?这小妮子的爹?”   裴鸢听罢,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怎么能将司俨认成是她的爹爹呢?   司俨听罢,亦面色不虞的沉了沉眸。   那刀疤脸问完这话后,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可裴鸢的相貌属实生得幼态偏小,而司俨的面孔虽然年轻英俊,气质却又稍显深沉成熟。   若面前的这位男子在十几岁时便同人有了孩子,他又是个保养得宜且显年轻的人,那他也不是没可能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闺女。   裴鸢因而扬声反驳道:“他不是我爹!”   刀疤脸怒声回道:“我管他是谁?反正那柱香已经快燃尽了,你们还是没给老子上酒菜,老子这就把你们的酒楼给砸了。”   说罢,那刀疤脸便对着酒楼外吹了个口哨。   哨音甫落,便有十余名模样凶悍的成年男子鱼贯而入,这些人的行止倒像是故意来找茬惹事的。   那些恶匪刚要持刀靠近裴鸢和司俨,便见这酒楼的二楼上,竟是倏地降落了十余名身手不凡的青年男子。   他们亦身佩长刀,反应迅速地挡护在了裴鸢和司俨的身前。   延英楼的大堂内,于顷刻间便变得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司俨将娇小的女孩搂护在了怀中,他知她胆子小,他不想让她瞧见半分的血腥。   他已猜出了于暗做这种蠢事的人是谁。   她的行径固然愚蠢,却也对延英殿的生意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毕竟众人扭打的动静不小,周遭路过的百姓也会嗅到这大堂内的血腥味。   这延英楼,本是他小王后练习打理账目的清静之地。   如今,却被这帮蠢货弄上了血污。   若裴鸢因此被吓到了,还得他去哄。   不经时的功夫,侍从已将为首的络腮胡和刀疤脸制伏,而他二人的那些跟班俱都惨死刀下。   那两个人跪在地上挣扎时,还在想,这延英殿的店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且这酒楼里怎么潜伏了这么多的高手?!   司俨眸色漠然,仍用臂膀搂护着怀中身量娇小的女孩。   待看他向那二人时,神情也稍带着睥睨,倒像是在看两只渺小的蚂蚁。   ——“将他二人羁押到官府,问斩处死。”   “诺。”   刀疤脸弄不清司俨到底是什么来头,却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迫问道:“你…你知道我们的靠山是谁吗?”   司俨听罢,唇畔微牵,眉目稍显轻蔑,他冷声问道:“姓马的那个女人是吗?”   刀疤脸和络腮胡听罢,皆是一愣。   这男子既是知道马夫人的身份,而且他的神情竟还如此的淡漠和不屑,那他的身份应该是……   待两个男人面露惊惶地猜出了司俨的身份时,却是为时已晚。   “压下去。”   “诺。”   司俨适才既是称马夫人为姓马的女人,便存了要褫夺她夫人位份的念头。   他欲将马夫人贬为位份最低的家人子,再命人将她押到昭庆门旁的鬼宅中,任由这个恶毒的女人自生自灭。   至于在张掖郡为非作歹十余年的马家,也是时候该被好好整顿整顿了。   ******   颍宫,内侍局。   夏日花树葳蕤,垂柳依依。   裴鸢于近日,也开始以王后的身份,在内侍局中掌管着阖宫诸务。   令韦儇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内侍丞和内侍监对裴鸢的态度竟是异常尊敬,她们丝毫并未因她的那些挑拨言语,而对裴鸢有任何不满。   且裴鸢一入内侍局后,其女使绛云也对她们做了许多的拉拢之举。   裴鸢处置宫务时,也再无从前的窘迫之态,反是异常的得心应手。   韦儇也只得一言不发地站在裴鸢的身旁,且并未再寻到任何从中作梗的机会。   前几日马夫人被贬为了家人子,还被司俨关押到了那座鬼宅中,韦儇知道马夫人头脑蠢笨,她竟是派人去司俨为裴鸢特意建造的酒楼中闹事。   韦儇也知,马夫人早晚都要落得这个悲惨的下场。   司俨智力超群,做任何事于他而言,都是毫无难度,且轻而易举。   他每日亲自带着裴鸢做这些事,倒是更像在陪着小姑娘玩过家家似的。   裴鸢既是活在司俨的庇护中,那任谁都动不了她。   实则韦儇也搞不清楚,马夫人既已被处死,那司俨为何还要让她任这尚方令一职?   那几个侍丞和侍监的能力虽然不及她,但是若要任这尚方令一职,资历也够了。   那裴家女刚嫁到颍国时,韦儇曾观察过司俨看她的神情,她那时便觉。   司俨待她时,目的性尤甚,大有种只宠不爱,只想用手段征服的感觉。   可如今看来,他待她,却不像是她以为的只宠不爱。   裴鸢她什么都没做,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这位冷性君王的娇养和宠爱。   而她为司俨做了那么多的事,她也卑微地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可司俨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他看她时,就像是在看蜉蝣或是荧虫。   韦儇的心思渐渐变得复杂又扭曲。   她思忖了一路,却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走到了豢着两只凶恶獒犬的仁虞坊外。   恰时,为司俨驯养这两只獒犬的羌人正在给它们喂食。   韦儇也在笼外得见,那两只獒犬扑向活鸡时的凶恶之态。   不消片刻的功夫,适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鸡便被那两只恶犬咬断了翅膀,空气里也顿时溢满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光是它们那比狮吼还要震耳的吠声,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那豢养獒犬的羌人得见韦儇后,还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文,让她赶紧离开这处。   韦儇自是对那些獒犬心生恐惧,却并未往后退着步子。   说来,自裴鸢嫁到颍国后,这两只獒犬就再没出现在这偌大的颍宫之中。   司俨应是怕这两只恶犬会吓到她。   韦儇遥遥地望着那两只獒犬,倏地想起姑臧的匈奴城中,也有许多会驯兽的羌人。   她眸色一寒,心中也渐渐生出了主意。 第38章 巫祝(二更) “不然,脸为何这么红?……   【二更】   待裴鸢同女使三人从内侍局而出后, 见湛蓝的天际上虽是艳阳高照,但时辰却未到午时。   女孩回忆着韦儇适才在堂内的那副悻悻神情,她在同侍丞和侍监忙碌地打理账务时, 竟是都未察觉出韦儇到底是何时离开的。   绛云这时恭敬道:“殿下, 王上这时应该还未从讲武场归宫,您要回青阳殿先憩一会儿吗?”   裴鸢听罢颔首, 刚欲携着女使折返青阳殿,却是蓦地想起了几日前在延英殿发生的那件事。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 竟是说司俨像她的爹爹!   虽说那个刀疤脸的智力可能不甚太高, 这才将面庞年轻的司俨看成了她的爹爹, 但是她回宫后, 却也一直在想着这事。   细细想来,除却在敦伦云雨时, 她和司俨的相处方式,确实不太像夫妻。   而是像,长辈和小孩子……   思及此, 裴鸢的小脸儿稍显了几分无奈,便软声问向身侧的绛云:“绛云你说, 王上平日待我的方式, 是不是很像是长辈待小孩子啊?”   绛云默了默, 亦连眨了数下眼皮。   半晌之后, 还是如实回道:“殿下自幼被丞相和班夫人娇养长大, 而您又是从上京远嫁而来, 王上又比您年长了近十岁…所以自会对殿下您更照拂些。”   绛云虽然并未直言, 可话里话外却也承认了司俨和她之间的相处方式更像是长辈和小孩,而不太像是一对夫妻。   裴鸢的心情渐变得沮丧。   她自小到大,便习惯了别人对她的照拂和宠爱。   所以自嫁到颍国后, 司俨既是也这般待她,她自是也对此习以为常。   他宠她,她便乖顺听话,就跟孩子予长辈的反应一模一样。   而她,既是已然过了及笄之龄,便很想让司俨将她完完全全地当成女人来看。   ——“王嫂。”   裴鸢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却听见有人用元气十足的嗓音唤住了她。   女孩循着声音望向了那人,却见司冉竟是站在了她身前的不远处。   身姿英挺的少女仍穿着一身玄色的袍袄,脚踩卷云纹靴。   遥遥观之,便觉其星眸朗目,神情间亦是英气十足。   纵是经行而过的宫婢知道司冉是女儿身,却还是禁不住多往这位俊逸“郎君”的身上多瞧了几眼。   毕竟,年岁尚小的姑娘们,还是最喜欢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待司冉走到裴鸢的身前后,便抱拳对她揖了一礼,复恭敬道:“冉见过王嫂。”   裴鸢也仪态绰约地微微颔首,随即柔声问道:“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司冉淡声回道:“我要去渐台寻国师邹信,让他为我卜上一卦。”   裴鸢微作沉吟,半晌才反应过味来。   在颍国,神医亓官邈是国师邹信。   若他暴露了身份,远在上京且身患重疾的皇帝难免会对司俨兴师问罪,也会将亓官邈再抓回上京,为他诊治疾病。   ——“国师…他竟还会卜卦啊?”   司冉听罢微微挑眉,那副颇为不屑且带着些倨傲的神情不禁又让裴鸢想起了裴猇。   “这国师本就是神职,亓官邈虽然兼任太医令,但他最大的职责是掌宗祀之事,为颍国祝祷祈福。若放在一千年前,这国师一职便唤作大巫祝,这些祝官须得出身高贵,且血统也得纯正。你可别小瞧这巫祝一职,在一千年前,于各国的君王而言,最重要的官员便是这些神神叨叨的巫祝了。”   裴鸢听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小脑袋。   实则她对巫祝一职也不算是很陌生,毕竟建章宫中,那蓬莱假山之旁,也住着不少经常起舞祈雨的巫祝。   只不过,皇帝虽然有些迷信这些鬼神乱力之说,却严禁这些巫祝行巫蛊厌胜之术。   她的父亲裴丞相倒是不信这些,司俨貌似也不大信,只是他的父亲,亦是先王司忱却同皇帝一样,很信这些星占卜筮之说。   裴鸢每每见到这些巫祝时,也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便想同司冉一同去渐台,也让亓官邈给她卜上一卦。   渐台离医者署很近,且这地可谓茂林修竹,亦有嶙峋奇石无数,倒还真给人一种置身仙境的感觉。   裴鸢耐着心中的好奇,随着阔步而入的司冉进了渐台内。   ——“邹信何在?”   亓官邈正在檀木案后专注地看着书,待听到了司冉的声音后,神色不禁一变。   他身侧的两个小童眉心点红,模样都生得机灵又讨喜,亓官邈便扬了扬下巴,示意小童出室去迎司冉。   实则这兄妹二人,亓官邈都很畏惧。   司俨的心思太过深沉诡谲,而司冉虽是个少女,性情却很是暴戾嗜杀。   可这二人,他又得罪不起。   他实在是不愿意给人占卜,若他无意间道出了天机,难免又会折寿。   不经时,亓官邈却见,进内的司冉身旁,竟还跟来了那位娇滴滴的小王后。   小王后见到他后,还对他甜美地笑了一下。   亓官邈得见裴鸢后,便起身对她恭敬地施了一礼。   司冉已然撩袍坐在了他书案的对面,语气不善地道:“还请国师给我卜上一卦,卜我军的下场战役,到底是凶还是吉。”   裴鸢这时也乖巧地跪坐在了司冉身旁的茵席上。   亓官邈的面色却稍带着恐慌,却还是让小童将占卜的用具都拿到了案上。   卜需用龟甲,筮则要用策。   若无这些器具,亦可用三枚铜钱做六爻之术。   裴鸢在一侧安安静静地看着亓官邈眯着眼为司冉占卜着。   少顷之后,亓官邈终于卜算出了结果。   司冉凝眉,迫切地问道:“是凶还是吉?”   亓官邈眨了几下眼睛,恭敬地回道:“回郡主…是平。”   ——“平?”   裴鸢和司冉不约而同地问向了亓官邈。   亓官邈因而颔首。   司冉的面上却显露了几分怒态,她沉声逼问亓官邈道:“你知道我是看不懂这些卦相的,你莫不是在诓我?平又是什么卦相?!”   亓官邈在司冉的恫吓中,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随即耐心地解释道:“郡主…臣擅星占和卜筮,也擅相命和堪舆。这占卜之术于臣而言,可谓是最简单,也最不会出错的…占卜的结果既为平相,便说明…未来莫测的事情太多,是凶还是吉难以分辨。”   司冉如今的年岁是十八岁,亲身经历的小战却已是无数。   她既是武将,便意味着脑袋要随时悬在腰间。   她既是来寻亓官邈,便想在这位国师的口中听到吉相二字,以此来寻求某种心灵上的慰藉。   但亓官邈既是都这么说了,司冉也不好再逼问他。   却见这时,模样娇美的小王后竟是好奇地拾起了案上的龟甲,亦将它置于眼前仔细地打量着。   亓官邈见状,便探寻似地问向裴鸢:“殿下…臣为您特意配制的那些可增进记忆的汤药,您喝着如何?”   裴鸢颔首,软声回道:“那些汤药虽有些味苦,但本宫喝完它们后,记东西确实比以往快了。”   亓官邈小心地观察着裴鸢说这话时的神情,他无法确定裴鸢现在到底是怎么看待司俨的。   但他既是寻到了机会,那便定是要在小王后的面前说些司俨的好话的。   ——“殿下,王上让您学那么多的东西…都是为了您好。您若觉得疲累,便多想想王上的好,他从未如此地待过一个人…且您既是同他成了夫妻,那便是荣辱与共,福祸相倚,上京再……”   司冉自是不明亓官邈说这话的意图,只觉他今日异常话多,便掀眸睨了亓官邈一眼。   亓官邈因而噤住了声。   裴鸢放下了手中的龟甲,随即又细声问向亓官邈:“上京再如何?”   亓官邈刚要继续说下去,便见身着华冕的司俨,竟是也寻到了渐台这处。   得见亓官邈的惊异神情后,裴鸢和司冉也转身看了过去。   司俨不解地低声问道:“怎么都到这处了?”   话落,便用眼示意裴鸢走到他的身侧。   他来渐台这处,自是要将小王后亲自接回去。   司冉见司俨至此,也站起了身子,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握拳轻咳了一声,便先行告退了。   裴鸢这时略有些兴奋地同司俨道:“夫君,国师他可厉害了,他不仅会医术,还会好多好多不同的东西。”   亓官邈自是没料到裴鸢竟会这么夸他,他难能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司俨微微垂目,眸色不明地凝睇着他娇软的小王后,只低声问道:“你觉得他很厉害?”   “嗯~”   亓官邈心里美滋滋的,可待他再度抬首后,却正对上司俨那道冷瞥向他的锐利目光。   他因而在这炎热的夏季,竟是还打了个寒颤。   ******   青阳殿内,可谓冬暖夏凉,夏蝉亦在热切地啾鸣。   司俨今夜一如寻常,陪着她在书房精进理账的能力。   裴鸢坐在他的身旁,悄悄地嗅闻着他身上清新微苦的柑枳香,竟是有种回到当年的感觉。   只不过在三年前,司俨只从初冬陪她到了初春。   而现在,他终于能陪她度过,这个全新的夏季。   且往后余生,每年的四季,他都能陪在她的身旁。   正这般想着,女孩却觉,自己的耳垂竟是被人给捏住了。   司俨并未看向裴鸢,只低声道:“又走神了。”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只觉自己的小脸儿又熨烫了几分。   司俨这时松开了她红如滴血的小耳朵,复嗓音温淡地道:“等你月事走了,再命人往这殿里多置些冰。”   见裴鸢不解地看向了他,司俨复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不然,脸为何这么红?”   女孩的神情略有些懵然,小脸儿也往下垮了几分。   可她垮脸的缘由,却不是因为羞赧。   司俨揉她头的这个动作,也好像待小孩子似的。   这时殿外传来了张掖郡的急报,司俨起身出殿前,还叮嘱裴鸢先去寝殿睡下。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司俨折返回殿后,却见美人儿趿着木屐,静静地站在了榻旁,却是并未安枕睡下。   裴鸢浓长的鸦发垂于腰际,背影虽然稍显纤瘦单薄,身段却貌似比从前多了些许的女子韵味。   裴鸢觉出了司俨已然归殿,亦阖了会儿眼眸,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鼓着气。   她要大起胆子来,不要害怕。   她已经是过了及笄之龄的女子了,她不能再让司俨将她当成小孩子了。   思及此,裴鸢终于张开了双眸。   司俨也已走到了她的身后,且离她极近。   女孩转过了身子,刚想大着胆子,踮起脚来主动吻他。   男人却用手攥住了她纤细的腕部,提着她那两条小细胳膊往上举了举。   随即,他那双清冷沉静的眸也下移着视线,往她的小腿看去。   裴鸢只听司俨低声道:“裤腿和衣袖都短了些,明日得让人再给你制些新的衣物了。”   “……” 第39章 粗鲁 “长辈能对你做这种事?”……   司俨待松开了女孩那两条纤细的小胳膊后, 指腹间还残存着女孩手腕那寸肌肤的温腻触感。   他命人为裴鸢制的寝衣和亵衣的颜色,大都是浅浅淡淡的荷色或是藕色,她穿这种颜色的衣物时, 也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 瞧上去娇弱且易碎。   且裴鸢现下也不知为何,小脸竟还显露了几分沮丧。   她微垂眼睫的那副模样, 瞧上去更娇了。   亓官邈曾对他叮嘱过,说小王后来月事这几日, 脾气难免会大些, 也极容易委屈心烦, 所以若裴鸢这时同他犯娇气、使小性子, 那他便该多多忍让,以防她会在这时对他心生怨怼。   司俨因而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实则司俨近日也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裴鸢对他的态度。   上次二人在西苑因着射鹿一事起了冲突, 他那时的态度又过于强势专横,亦暴露了本性中阴暗且残忍的一面。   小姑娘在那日被他欺负后,也哭得极为可怜。   司俨本以为在此事之后, 他需要花心思再好好哄哄她,却没成想, 裴鸢仍是一如既往的乖顺, 并未同他使任何小性子。   可裴鸢外表纵是温顺懂事, 但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司俨却并不能看透半分。   司俨面色如常, 心中却在想, 裴鸢既是做出了这副神情, 八成是因为他近日做的不好,所以她心中对他有了不好的想法。   裴鸢平日不说,逢月事时脾气却大, 所以便于这时开始埋怨起他了。   司俨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暗觉应是几日前,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欲.念,所以动作难免粗鲁了些。   小姑娘的膝盖上也破了层皮,待他次日为她上药时,裴鸢还唤疼来着。   裴鸢应是想起了那事,觉他过于粗暴,不懂怜香惜玉,这才对他心生怨怼。   思及此,司俨见裴鸢仍未回复他的问话,复又问道:“既是未睡,还站在这处一直等着我,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男人看着小姑娘连头发丝都仿若沁着娇气的模样,便用结实的长臂一揽,习惯性地便将那身量娇小的美人儿圈入了怀中。   裴鸢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还是没有回复司俨。   司俨眸色未变,只用大手掐了下裴鸢的腰侧,复低声命道:“说话。”   他掐她的力道自是不重,裴鸢只觉腰间的痒意更甚,便侧了侧娇小的身子,闪躲了一下。   司俨见她又开始做出这些抗拒之举,眸色终是暗沉了几分,眼角也染了些阴郁,臂膀锢她的力道也更牢固了些,丝毫不肯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实则每次裴鸢稍作反抗,他便怕裴鸢的小脑子里又会想起上京东宫的那个男人。   眼见着小姑娘的眼眶已然微微泛红,司俨担忧再这么欺负下去,事态会难以控制,终是松开了裴鸢。   裴鸢这番是真的有些恼了,她也难能有了些胆量,还攥着小拳头,力道不轻地往男人的肩头处砸了一下。   司俨缄默地看着她挥舞着小拳头,却是颇有兴味。   她今夜的脾气,还真挺大的。   原以为裴鸢是个同猫一样乖巧的女孩,没想到她厉害起来,也能做出这副张牙舞爪的姿态。   ——“到底怎么了?”   司俨复又压低了声音,耐心地问道。   裴鸢这才气鼓鼓地细声回道:“你能不能…能不能不把我当成小孩子…我都十六岁了,早就及笄了……”   裴鸢虽然知道,她同司俨闹脾气的行为,本身就很孩子气,可她这番还是忍不住了。   司俨眸中的冷意寡淡了些,他复又往那几近炸毛的小姑娘的身前走了几步,语气略有些无奈地问道:“就因为这个?”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赧然地点了点头。   男人竟是被气笑了,他无奈地摇首,又问:“我怎么就把你当成小孩子了?”   实则,司俨很乐意让他同裴鸢接下来的对话持续得更长一些。   因为裴鸢鲜少在他的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看在眼里,只觉甚为有趣。   小姑娘听罢,便匀了匀因愠怒,而略有些不稳的气息。   随即,便在脑中仔细忖着司俨把她当成孩子的行为。   亦准备将他的“罪责”一一列举而出。   “就…你有许多待我的行为,都像长辈待孩子似的。”   甚至她刚嫁过来时,司俨还说,等她不再像个孩子时,才能让她怀上自己的宝宝。   “长辈?”   裴鸢迟疑了一下,她刚要用颔首来做为对司俨的回应,却觉自己的下巴竟是被男人用手给抬了起来。   随即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也凑到了她的眼前,待他微微俯身后,便稍显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   司俨掌握了裴鸢的所有喜好,动作很是熟稔地亲吻着她,待将娇气的小姑娘亲得迷迷糊糊后,他的眸色也深邃了许多。   他松开了女孩的下巴,却仍未让她离开他的怀抱,见裴鸢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安分和乖顺,随即又低声问:“长辈能对你做这种事?”   裴鸢的唇角再耐不住,刚要呈起微扬的态势。   却觉,自己的桃臋竟是被他用那大掌轻轻地拍了一下。   女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亦微微张了小嘴,看向了司俨。   司俨面色正经,深邃的墨眸依旧清冷且沉静,只淡淡道:“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若对我有看法,也不许憋在心里。”   话落,司俨复又松开了怀中的女孩。   裴鸢难以置信地用小手捂了捂那处。   他…他怎么可以拍她的那里?!   她知道这不算是打,司俨根本就没用任何力气,这种举动大有种调/戏的意味。   但是这种动作,却是经由司俨的手中做出来,属实令她难以置信!   好粗鲁啊。   也好让她害羞啊……   司俨仍凝睇着她的一举一动,裴鸢却再耐不住心中的羞赧,   小姑娘再不欲去理睬司俨,娇娇哼哼地便钻进了衾被中,亦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可心中纵然害羞,裴鸢却觉,自己也是越来越喜欢司俨了。   她喜欢温和的他,也喜欢偶尔强势霸道的他。   甚至他粗野一些,她也有点喜欢。   她喜欢司俨的每一面,且她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还要更喜欢他。   ******   姑臧既入盛夏,天气也愈发炎热,裴鸢近日每每走于颍宫的青石板地时,都觉有股难耐的热气在向上蒸腾,暑热着实打头。   是日前往内侍局之前,裴鸢还特意往自己的小肚子里灌了好些浓浓的茶水,生怕会在那些宫官的面前露出疲惫困倦的一面。   堂内的熏炉中,混入了大量的银丹草和广藿,其香味清凉,亦可驱散暑热,宫婢也在转动着葵黄色的珐琅七轮扇。   可纵是如此,裴鸢的鬓边还是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   实则围在她身旁的女官见裴鸢的肌肤生得异常白皙,都以为她是敷了厚粉。   可如今这么一瞧,小王后纵是出了些汗,那面上的肌肤依旧如凝水豆腐般白皙细腻,再衬上她那精致娇妩的眉眼,使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又添了几分姝色和秾丽。   绛云见状,便拾了块帕子为娇美的小王后拭了拭额侧的汗珠。   宫婢也恭敬地呈上了消暑的凉茶,裴鸢却于这时想起,鞍辔院的那些马近日好像也因着天气炎热,而格外的烦躁,有几只马还踢伤了马倌。   她垂首看了看各宫署刚刚呈上来的账簿,便问向内侍监冯氏:“怎么死了两匹马?它们是因为天气太热,而患了疾疫吗?”   冯氏如实回道:“回殿下,那两只马并不是患疾而死…而是…被王上养的獒犬咬死的。昨夜看管它们的羌人忘了锁笼,其中一只獒犬便寻到了马厩处,咬死了两只品种珍贵的大宛马。”   上次去西苑射鹿时,裴鸢曾见过司俨豢养的两只细犬,细犬这犬种既是猎犬,难免会比寻常的犬要精力旺盛些,仁虞坊的那些训犬人每日也都要陪着这两只细犬玩耍奔跑。   裴鸢也隐约听人提起过,司俨还豢养了两只匈奴来的獒犬。   但是这两匹马被它们咬死的事,司俨今晨却并未同她提起。   裴鸢复又问道:“那王上是如何处置这两只獒犬的?”   冯氏回道:“它们毕竟曾是王上的爱犬,只是在宫中豢养这种凶兽,又出了昨夜这般骇人听闻的事,难免会使阖宫人心惶惶。所以王上在去讲武场之前,便命驯养它们的羌人将这两只犬安置在宫外。它们…应该已经不在宫里了。”   裴鸢听罢却想,如若她是这两只獒犬的主人,她是肯定不舍得将这两只犬放走的。   且她也于这时想起了自己豢养的那两只温驯可爱的拂菻犬。   她很想念它们,甚至她竟然也有点想念裴小虎了。   裴鸢摇了摇首,决意不再回忆从前的往事,以免又动了想回上京的心思。   却觉她跪坐的竹制茵席上,竟是隐隐泛着一种很怪异的香味。   女孩仔细地分辨了一番,暗觉这种香味,还是同熏炉内燃起的香料味道有着很大不同的。   裴鸢并未细想这茵席竟有如此异香的缘由,却又问向冯氏:“这几日本宫来此,怎么都没见到尚方令韦儇?”   冯氏默了默。   眼见着王后已经有了掌管阖宫诸务的能力,她既身为司俨在内侍局的眼线,也隐隐猜出了王上他定要褫夺韦儇的官位。   且冯氏还曾猜测,王上因着马夫人的关系,兴许还会对韦儇动杀心。   但依现下的情况看,冯氏无法确定司俨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   王上好像,又不准备杀她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几日司俨定会寻个由头,将韦儇的官职褫夺,不管他要不要韦儇的命,韦儇都不会再出现在这颍宫之中。   绛云的心思一贯细腻,她一直侯在裴鸢的身侧伺候着,便也闻到了那竹制茵席上的异香。   待随着裴鸢走出内侍局后,绛云便小声地问向身侧的采莲:“你有没有觉得,这茵席上的气味很是怪异?”   话落,绛云却见采莲的面色竟是骤然一变。   随即,绛云便循着采莲颤臂伸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见,那只凶态毕露的獒犬正站在众人身前的不远处,他的嘴中还叼着羌人血淋淋的一只臂膀。   众人的面色皆是一变。   原本驯养它的羌人会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一条铁链,但是眼前的这只獒犬明显发了野性,那条铁链对它而言,构不成任何威胁。   裴鸢这番来内侍局,身侧只跟了两个佩刀侍从。   他们得见这种情况后,立即便拔出了长刀,挡护在了小王后和女使三人的面前。   侍从刚要让裴鸢和女使先逃跑,可她们刚要做出狂奔的动作,那只獒犬便呲了呲牙,如铜铃般的巨眸也凶恶了几分,它抬起四条粗壮的腿就要往众人的面前奔去。   裴鸢的小脸儿已然变得惨白,她自是看出了那只獒犬锁定的目标,好像就是她。   而它如此的缘由,八成就是因为她身上沾染的那些怪异的香味。   韦儇于这时,正躲于不远处的假山后,她正悄悄地窥伺着一切。   她知道裴鸢一旦进入内侍局,便会跪坐在那张竹制茵席上,她因而避着耳目,在那茵席上洒了那些会使这些獒犬野性更甚的药粉。   犬类的鼻子自是要比人的要灵敏太多。   且护在裴鸢身前的那两只侍从就算拿着长刀,也不一定就是这只獒犬的对手。   她便静静地在这看着,司俨他自己豢养的恶犬,是如何残忍地咬死他那小王后的。   思及此,韦儇的笑意竟存了些许的狰狞之态   ——“殿下,您和女使先不要跑了,您越跑,那只獒犬就会越暴怒…属下也会更难护住你们!”   裴鸢的面色尚算镇定,她听罢侍从的言语,便停住了奔跑,只以极缓的速度不断地往后退着步子。   可纵是如此,那只獒犬却已然被激起了野烈之性,它边如怒吼般,不断地狂吠着,边猛地扑向了站于一侧的侍从。   采莲和采萍自不必说,自是被骇得惊叫连连。   就连一向沉稳的绛云,虽然挡护在了裴鸢的身前,却因着心中的恐惧,双腿直在打着颤。   司俨恰时回宫,他甫一得进昭庆门旁,便听见了那獒犬的震耳吠叫,这其中亦掺杂着裴鸢女使们的凄厉喊声。   男人猜出了到底发生了何事,眸色自是骤然一变。   他难能慌了步伐,携着身后的侍从径直往传来那些声音的方向奔去。   司俨的面色极为阴鸷深沉,指尖却在不易察觉地微颤着。   一个绝望的念头已然悄无声息地蔓上了他的心头。   那些女使仍在凄厉地尖叫着,他知道裴鸢的胆子一贯小,如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会如这些女使般,凄厉地尖叫惊呼。   可他却没在这些混乱的声音中,听到裴鸢的任何声音。   司俨因而加快了步伐,却又从不远处听到了,让他心中的绝望照进现实的那句残忍之言——   “王后殿下…不!不要!!!” 第40章 红颜 他可不可以,先喜欢她?   枝叶低垂蔫然, 殷红的轮日高悬于姑臧天际,光晕和辉芒稍显妖冶。   颍宫的青石板地在被烈日灼烤之后,亦在不断地向上蒸腾着热浪。   四周的细小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横生着令人难耐的燥意。   司俨循着声音往内侍局疾奔的这一路, 还瞧见了地上那道绵亘数丈, 且已然变得干涸的血辙。   这一路众人也瞧见了,那羌人的一只断臂, 也正横亘于不远的青石地上。   女使凄厉的喊叫之声,却于这时戛然而止。   司俨觑目看去, 却见不远处的人群也停止了骚动。   裴鸢身着黯红色的罗纱鞠衣, 其上信期绣的纹样繁复而华丽, 她发髻上的金叶步摇正在灼日下散着熠熠的辉芒。   美人儿的神情并无惊恐, 她在看向那只獒犬时,眼神中反是带着几分驯服和威慑的意味。   裴鸢的身量依旧稍显娇小, 却背脊挺拔地挡护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   那獒犬见此,竟是停下了攻击侍从的动作,待它松开了那侍从的右腿后, 淋淋的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被它攻击的侍从也终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低声痛呼地倒在了地上。   烈日、血腥味儿、凶兽、少女……   种种意象交织在一处, 构成了司俨眼前的这副诡谲至极, 却又莫名和谐的画面。   每一处意象都如锋利的钩子般, 似是不断地挑动着司俨脑海中, 那些深埋的记忆。   司俨顿觉头痛欲裂, 这种痛苦甚至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诸景, 他只得用手扶上了额头。   他身后的侍从已然拔刀前去解救众人, 豢养这只獒犬的另一个羌人也于这时赶至,他们配合默契地将那獒犬制伏于锋利的长刀下,羌人这时也再度在它的颈脖上拴上了一条重重的铁链。   听着那獒犬低低的吠叫声, 司俨的头痛终于有所好转,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鸢的状况。   甫一抬眸,就正对上了裴鸢投来的关切目光。   裴鸢适才从远处得见了司俨的异样,便在侍从制伏獒犬之后,哒哒地小跑着奔向了司俨。   ——“夫君,你没事罢?”   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时,停住了步子。   她所佩步摇上的那些纤薄金叶,亦在伴着她不匀的呼吸,四下乱颤着。   裴鸢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烈日骄阳下,她身上的娇气锐减了些许,亦多了几分摄人眼目的明艳。   司俨眸色稍显复杂,他并未回复裴鸢的问话,反是将她倏地拥进了怀里。   美人儿的身躯依旧温腻娇软,她因炎热而出了些许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气息,也层层叠叠地沁了出来。   这其中氤氲着青枳的酸,亦夹杂着榅桲的甘甜和龙脑的淡淡辛意。   他嗅着这熟悉的气味,心绪也终于安沉了下来。   “夫君……”   裴鸢复又唤了司俨一遍。   她因着适才的奔跑,心也跳动得有些快。   扑通、扑通的。   可当她在被司俨拥着时,却也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且二人心跳的频率,也在渐渐地趋于一致。   裴鸢已经分不清这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到底是谁的,却觉司俨拥她的动作异常的强势,大有一种,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意味。   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姑娘,面上也恢复了平日的镇静,只冷声对周遭的侍从命道:“将这孽畜拖出宫外后,便杀了它罢。”   “诺。”   他没心思再去细想裴鸢驯兽的奇特能力,满脑子犹存的,都是他适才还在臆想的,裴鸢的细颈被那獒犬残忍咬断的可怖画面。   虽说他养这只獒犬的时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里,它也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他亦从未将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过。   他只当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   他也可觉察出旁人情绪的变化,却从不会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尔会露出怜悯的一面,也是他为了收买人心的伪装和手段。   但裴鸢于他而言,却与旁人都不同。   且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他蛊人的缘故。   他对她的感觉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种感觉。   但是,若有人胆敢去拔这只娇鸢的羽毛,他定会让那人数以万倍地偿还回来。   裴鸢却于这时垂眸,看了下那已被制伏的獒犬。   她知这只獒犬已经伤害了两个人,司俨若要它的性命,无可厚非。   但是它做出适才的那些怪异举动,却并非是巧合,这其后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设计着一切。   “夫君…夫君…你有没有嗅到,我身上有种怪异的香味?”   司俨听着女孩娇软的话语,墨眸稍显幽邃,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环蹀躞,气质矜贵淡漠。   这时的颍宫内,终于起了阵阵的微风,虽然这些夏风稍带着湿/热之气,却足以驱散天际烈日带来的炎燥。   男人的鸦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阴翳。   绛云这时恭敬道:“王上,内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洒上了特质的药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这些药粉的气味…那只獒犬近日的失常之举,应该便是因着这些药粉的缘故。”   且这两只獒犬也被司俨豢了数年,却也从未在颍宫惹事作乱过。   司俨缄默地听着主仆二人的话语。   内侍局的茵席上?   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温淡,对裴鸢道:“孤知道了。王后今日受惊,先回青阳殿休息,孤会将事情都查出来的。”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着司俨的言语,携着女使三人归返了青阳殿。   美人儿华丽的裙摆曳地,身影亦渐渐远去。   侍从和那羌人这时刚要压着那獒犬出宫,司俨却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停下。   “把韦氏那个贱人给孤寻出来,再将她和这只獒犬一起关到铁笼里,待她被它咬死后,你们再另寻个地界处置它罢。”   司俨的语气很是平静,任谁也无法听出其内蕴着的真实情绪。   他忖了忖,复又对侍从命道:“在王后的面前,便说韦儇是饮鸩而亡,不要让她知晓韦儇的真实死因。”   “诺。”   *****   张掖郡的马氏一族近来愈发猖狂,司俨在该郡安插的眼线探得,自马夫人被他褫夺了位份后,司卓因而也对他心生不满。   他这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近日又被马夫人的亲眷用言语煽动了一番,在张掖郡驻守的郡兵大抵有八万人,司卓在两日前,便派兵攻下了位于张掖之西的酒泉郡,又斩获了四万精兵。   他现下并未将手伸向离西疆极近的敦煌郡,可种种行止无不在彰显着,他已然同司俨决裂。   且欲生叛,自立为王。   司俨再对侍从交代完韦儇的处置方式后,便前往谦光殿,同国相翁仪商议了此事。   待他归返青阳殿时,裴鸢已然细心地命人在殿中的四处,都置了大量的冰鉴。   也因而,这青阳殿内同室外的炎燥截然不同,反是清凉宜人。   男人在进殿后,稍显冷郁的眉眼也放松了几分。   裴鸢已换下了白日的繁复鞠衣,换了身浅碧色的合欢襦裙,鸦发之上也未戴任何簪饰,只轻轻地绾了个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却被篦得很牢固的垂云髻,气质异常温驯柔美。   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竟有些恍然。   自她嫁到颍国后,也过了快两个月的时日。   她刚嫁过来时,还是一副半青半涩的孩子模样。   今日看来,那巴掌大的面庞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有种灼若芙蕖的美态。   虽美,却又不妖靡,亦给人一种自然和谐的清丽之感。   但她的五官却很精致,丝毫也不显寡淡,也有着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绝色相貌。   都言人的气质会随着外在的环境而有所改变,司俨缄默地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美人儿,竟是蓦地发现,她的气质貌似也同两月前有了不小的变化。   小姑娘总是嫌自己不够聪明,殊不知,裴家儿女的面相,都有种沉静的智性美。   裴鸢这时像模像样地对他施了一礼,随即柔声道:“夫君,臣妾已为您备好了温度适宜的清水,您可先去沐浴。”   司俨看着她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面,也听着她柔柔的话语,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愉悦和放松。   虽说他娶裴鸢,是因为那情蛊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她生得美。   可现下他却深刻地体会到了,古往今来,那些君王的身侧为何总是常伴红颜美人。   司俨在此之前,从未以这种视角看待过裴鸢。   细细想来,她的性情温驯娇软,是他喜欢的类型。   裴鸢的容貌,也颇对他的喜好。   只是,裴鸢这个绝色美人的内心,却不是完全属于他的。   思及此,司俨低声问道:“那你呢?”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讷声回道:“我…我已经沐完浴了。”   话音甫落,裴鸢却见,司俨竟是倏地将她扛了起来,待她的身子悬于半空后,乌黑的鸦发自是也呈了四下垂散的态势。   小姑娘不禁惊呼了一声,却听男人低声又道:“无妨,那就再陪我一次。”   *   半个时辰后,裴鸢终于陪着司俨又沐浴了一次。   且在这半个时辰内,她自是被其不甚怜香惜玉地欺负了一通。   司俨的外表总是沉静又克制的,气质亦很斯文温雅,偶尔也会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   可在那个时候,他就同换了个人似的,也总会让裴鸢联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   殿内炉烟浥浥。   司俨身着荼白的玄端深衣,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持着篦子,为身前的美人儿顺着长发。   裴鸢柔顺如绸的发丝不时地拂过他的手背,让他禁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她的发丝攥入掌中,细细地把玩。   他甚至不想再让她的女使为她篦发,他觉裴鸢的每一根发丝,都应是属于他的。   且一想到那些女使的手,也会碰触到裴鸢的头发,司俨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极为阴暗的情愫。   裴鸢却于这时红着小脸儿,亦垂下了脑袋,任由男人为她梳着长发。   现下的场景,也是她少时在梦中幻想过的。   司俨竟然同她梦里一样,正动作温柔地为她梳着头发。   裴鸢的心里正有些激动,却听司俨竟是唤住了她:“鸢鸢。”   小姑娘不解地软声问道:“嗯?”   司俨这时将手中的桃木篦子置在了案上,嗓音低沉地又道:“我明日要去一趟张掖郡,最早也要后日才能回姑臧。”   裴鸢听罢,便抬眸看向了铜镜中,男人微有些模糊的英俊面庞。   “国相翁仪也会留在姑臧,你若遇事不决,也可同他商议。”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从锦绣茵席上起身,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美人儿直视着男人深邃的眼睛,软声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你放心去罢。”   裴鸢生了对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他时,眼神总是清澈且温良。   可不知为何,自他下午觉得裴鸢身上的某处有了变化后。   她再用这种眼神看他时,却让他觉得,这其中莫名多了几分勾.引的意味。   司俨敛着眸,掩饰着心中的异样,复用长指将美人儿散落身前的一缕乌发轻挑,亦将其小心地拢到了裴鸢软小的耳后,却选择将内心的真实意图缄口不提。   他的内心正在动摇,一种强烈的念头几欲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   一旦将这种想法付诸实际,就会打乱他的所有计划。   他原是想,待裴鸢能喜欢上他后,他再尝试着去喜欢她。   但现在,他却有些等不及了。   且这种难言的迫切心理,与那会让他死亡的情蛊并无什么关系。   他不能,也不想,再一直苦等着裴鸢先喜欢上他了。   他可不可以,先喜欢上她?   就算裴鸢的心里没有他,于他而言,好像也没以前那么重要了。 第41章 治愈 裴鸢就是他充满元气的小太阳   ==   张掖, 郡守府。   司俨采取雷霆之措,仅用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平定了两郡叛乱。   亦以残忍手段杀鸡敬猴, 处死了煽动司卓生叛的马氏族人。   原本张掖郡的地方豪强马氏便在该郡为非作歹多年, 百姓亦早已对马氏一族心生不满,这番司俨彻底清剿了马氏一族在张掖的势力, 亦使当地百姓拊掌称快。   但马氏一族毕竟在张掖郡一带纵横多年,亦有其余党对司俨怀恨在心, 仍欲寻机报复。   酉时之际, 郡守府的正堂内并未掌灯点烛, 光影稍显灰败黯淡。   年轻的藩王身着宗彝冕衣, 正端坐于正堂主位。   男人的神情稍显深沉,使人莫辨其情绪, 眉眼却依旧显露着俊昳。   空荡荡的郡府大堂中,除却缄默坐于主位的司俨,藻井之下还跪着一个身形圆胖的少年。   那少年一直垂着头首, 实则若要细细详看他的五官,也能从其瞧出几分精致来。   但是因他过于肥胖, 无论是面上, 还是粗壮的颈部上, 都纵生着大量的横肉。   也因而, 纵是他的五官生得精致, 整张脸瞧上去也是油头肥面, 臃肿得很。   这人便是张掖郡的郡守司卓。   此时此刻, 司卓的手脚皆被绑缚了玄铁打造的重重镣铐,双手亦背于身后,一副万般落魄的模样。   司卓已经同司俨在这正堂内独处了大半个时辰看, 可司俨只一直缄默地睥睨着他,却没同他说半个字。   适才那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晕还透过格栅漏窗,照亮了他眼前不远处的那一寸地面。   而现下,整个正堂中,全无半分光亮。   眼见着天色愈发暗沉,司卓的肚子也是越来越饿。   他已经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且他从来都没被饿过这么久。   若他当时不听他那舅舅的煽动就好了,他若安安分分地做他的郡守,也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且司俨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发一言地坐在那儿,都快把他给吓死了。   ——“王兄…王兄…您倒是同我说句话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司卓终于存了些胆量,语气稍带着哭腔地向司俨求饶着。   他的那双眼睛原是随了马夫人,生了对稍显精明的凤目。   可如今他这么一哭,面上的横肉再这么往上一堆,便显得那双眼睛只有眯缝般大。   司俨仍未做言语。   他这人,向来最是厌恶他人的背叛。   虽说司卓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实则司俨却对他并无什么手足感情。   适才他也动了要他性命的念头。   但是,因为马家人的缘故,他在张掖郡的名声并不算好,也得适当采取些怀柔政策,以免风评太差,恐有暴/政之嫌。   司卓见司俨仍不回复他的话,便痛哭流涕地嚎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体型过胖有关,他的哭声仍带着少年的稚气,并未完全变成成熟男子的声音。   ——“来人。”   司俨的声音稍显冷沉,却又不失宛若钟磬的清越。   司卓的双眼骤然瞪大,他觉司俨这是要派人来取他的性命,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要掉脑袋了!   司卓的哭声变得更凄厉了些:“王兄…王兄…求求您饶臣弟一命!”   不经时,数名张掖郡的侍从鱼贯而入,亦持着长刀挟住了跪在地上的司卓。   实则司俨能够如此轻易平定张掖之叛的缘由,也有很大的缘故是因为,这郡府的诸多官员都很了解这位未加冠的郡守司卓。   西凉这地界,自成为颍国的藩国距今,也有十几年了。   在司忱和司俨这两代父子的治理下,住在颍国的百姓可谓安居乐业,各郡也很富饶。   颍国的明眼人也不太希望上京那处会削藩。   一是若皇帝真的削藩,颍国难免会兵戈扰攘,百姓也不得安宁。   二则是因为,若颍国真的不再自治,而是诸郡都复归于朝廷统治,调到这处的官员也不会如拥有这个疆土的藩王一样,会倾尽心血的治理每一郡、每一县。   且在这颍国内,也没有人会比司俨更有才干。   这时,为首的侍从恭敬问道:“王上,您要如何处置这个叛臣?”   司俨这时已从案前起身,遥遥观之,便觉其身量高大,面容俊美无俦。   男人的声音稍显淡漠,平静地命道:“先给他随意喂些糙米糠菜,免得让他饿死,再让他随孤一起回姑臧。到了姑臧后,再将他关到牢里,永世不得而出。”   “诺。”   司卓听到糙米糠菜这四个字时,面色自是骤然一变。   可他再一思忖司俨的话意,却又生出了一种侥幸之感。   王兄他好像,又不准备去取他的性命了。   司卓本就是个无甚大志的人,在得知司俨留了他一命后,终是渐渐止住了泣声。   ******   待司卓被侍从押到了堂外后,侥幸避开了马家叛党谋害的长史亦进了堂内。   司俨在处置完司卓后,却一直在想。   姑臧的小王后,现下在做着什么?   司俨也不知是为何,他从姑臧到张掖后,大抵已过去了两天两夜,可一旦他的思绪空下来,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便会想起裴鸢的那张娇美小脸。   耳畔之旁,亦总是会响起她柔柔的话音。   自打他的思绪于那夜有了转圜后,事情好像就愈发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但是,这于他解情蛊而言,却是好事。   这个念头一出,司俨只觉,有关裴鸢的一切,正于遽然间,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裴鸢、裴鸢、裴鸢。   内里也仿佛有个隐形的人,边念着裴鸢的名字,边持着用于撞钟的圆木,一刻不停地往他心头那处敲着、撞着。   “鸢鸢……”   陪同司俨出室的长史在听到“鸢鸢”二字时,面色自是一怔。   这王上……怎么就突然说了这两个字。   他该不该询问或是回复他?   貌似从上京嫁到颍国的那个小王后,闺名中也带了个鸢字。   王上是在唤她吗?   那中年长史复又回忆了一番,司俨说这话时的语气。   他那语气略有些无奈,还稍带着怅然,竟还莫名透了些淡淡的宠溺......   长史这才在心中确定,司俨适才应是唤了小王后的闺名。   王上虽然才智过人,但也是个刚刚成婚的青年男子,这小别胜新婚,怕是有些想媳妇了。   二人刚迈过了正堂的门槛,却见天色骤阴,夕日的流光亦倏地被层层叠叠的云翳遮蔽。   长史抬首看了看乌泱泱的天空,随即对身侧的司俨恭敬道:“王上,臣看今夜,张掖这雨怕是不会停了,您不如在馆驿暂住一夜,明日一早再回姑臧。”   司俨神情淡漠地听着,却并未做出决策。   这时却见,不远处有一神色仓皇的郡府舍人向他二人的方向疾奔着。   ——“王上…王上不好了,粮仓出事了!”   ******   司俨原想等雨稍停后,便启程归返姑臧,他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但是一想到裴鸢还在颍宫中,孤零零地住在那青阳殿的华榻上,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   但张掖郡粮仓一事却是大事,他不得不亲自去跑一趟。   待车马停至粮仓后,张掖已是大雨滂沱,如盆的雨水坠于地面时,又在不停地往半空飞溅着。   马氏一族的余党为了报复,原想放火烧掉这粮仓内的数百座仓窑,却没成想,烈火刚一起势,天公就降起了暴雨。   他们的计划虽未得逞,那扮成粮官的纵火之人也已被抓捕,只是这些仓窑虽未被大量焚毁,外表却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毁。其内的粮谷若因淋雨而泛潮,不仅会因生潮虫而无法食用,还会影响来年的播种。   司俨到了张掖的粮仓后,却见这里的场面极为混乱。   因着雨势过于滂沱,挪运粮草的力工都不甚听得清楚粮官的命令,且若想运粮,必然就不能选择去撑伞。   那些管理力工的粮官,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亦无甚调配指挥的能力。   “等雨停了再将这些粮食运到最近的驿属不行吗?反正这些粮食也都被淋湿了!”   “不能等啊!这雨短时内,八成是不会停了,若抓紧时间用牛车将这些粮草运往驿属,上面再盖上一层防雨的草席,还是能减少很多损失的!”   “可若这雨一直不停,我们哥几个就得一直挨浇吗?我全家老小都指着我做的这份工饱腹,若我身子被这些雨淋垮了,你能替我养媳妇和孩子吗?”   那粮官站在伞下,见搬粮的力工大有反抗之意,便要命人去寻鞭子抽打他们。   ——“慢着。”   粮官听罢,循着声音看去,却见司俨已然站在了他的身侧。   从司俨的气质外貌,还有衣着便可辨认出,他便是颍国的王上。   那粮官从未见过司俨的真容,却从未想到他竟是如此的年轻俊美。   司俨的手中并未持伞,反是背脊挺直地伫立在了落雨之中。   他身后的侍从刚要上前为他撑伞,却被他扬手制止了下来。   那粮官携着一众力工,要于雨中为他下跪。   司俨见此,再度制止。   ——“这粮仓内大抵有七百万石的粮谷,若你们能配合默契,尽快地将这些粮谷送到驿属中,便能少损失一百万石。且若你们护粮有功,孤亦会命张掖的长史减免你们的税赋,还会为你们每个人都分发赏金。”   雨声潇潇,不绝如缕。   虽然只有靠近司俨的那几个力工才听清了司俨的声音,但是远处的力工,却也得见了尊贵的王上竟也同他们一样,并未持伞,他华贵的冠冕也被滂沱的雨水淋湿淋透。   那些力工见司俨如此,心中自是生出了万分的动容。   ——“王上说了,若你们护粮有功,不仅能减免税赋,还能得赏!!!”   待粮官将司俨适才的言语高喝而出后,在场的力工皆都有了干劲,亦不再怕被冷雨浇淋。   雨虽未停,司俨知道这粮仓内的粮官调配不当,也因而在那数百名力工运粮的这一个时辰内,他也一直同他们一起站在这滂沱的大雨之中,亲自指挥着他们搬粮。   待那些被损毁的仓窑中的粮谷,终于被百名力工挪至了驿属后,张掖的雨却仍未有倾颓之态。   在场的诸人却觉,司俨仪质温雅,并无什么君王的架子。   虽然他对敌人有些残忍,却也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君王。   也因而,这位年轻的王上,值得他们这些百姓去爱戴。   ******   月落乌啼,张掖之雨终有暂罄之势。   虽说司俨是习武之人,但他平日的生活却也是养尊处优,再加之这两日为平叛乱,未能好好休息,这番又淋雨了数个时辰,难免会因此而患上些疾病。   长史因而再度建议司俨,让他在张掖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归返姑臧。   若按常理,司俨也应该在馆驿换身干净的衣物,再于此处宿上一晚,以此保养身体,归程时也不会过于狼狈。   但不知为何,司俨就是想即刻启程回姑臧。   原因自是不必说。   是因为,有一只小小的娇鸢一直在他的心头扑腾着双翅,直扰得他无法理智。   司俨因而回道:“孤还有政务在身,今夜就要回宫处理。”   长史见司俨态度坚持,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华贵的轩车已然停在了郡府之外,擦黑的天际仍在降着小雨,待启程不久后,司俨坐于其内,却渐渐觉得头有些泛痛。   待他扶额之后,亦觉额前有些滚热。   种种症状都表明,他竟是发热了。   司俨却苦笑了一声。   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竟是完全丧失了理智,只是为了能尽快地见到那个小姑娘,冒着雨也要连夜赶回姑臧。   而他适才在粮仓淋雨,却完全是在理智的驱使下,而做出的行为。   他是为了保住那些粮谷,顺便还存了,让在场诸人将他爱民的名声传一传的念头。   这无外乎是一种,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政治伎俩罢了。   路途中,雨势复又渐大,车马难行。   在未入武威郡时,一行人只得就近寻了个馆驿暂歇一夜。   待司俨从轩车而出后,为首的侍从也得见,他那面色稍显灰败,明显是突患疾病的模样。   侍从因而为司俨寻来了医师,医师亦为司俨开了副褪热的汤药,司俨沉眉冷目地饮罢那药后,还命侍从:“雨既是停了,寻人快马加鞭跑一趟姑臧,告诉王后,孤明日午时便能回去。”   侍从虽觉司俨此举颇为怪异,却还是依着君王的命令,恭敬地回了声诺。   待所有人都退出了客房后,司俨疲惫地阖上了双眸。   他适才虽然饮完了汤药,却仍觉头痛欲裂,身上亦无任何气力,若这时有人要害他,他还真不一定能敌得过。   且他貌似也许久都未生过疾病了。   自他九岁后,他若患疾,身侧也无任何人照拂。   当然,他也不需要旁人的照拂。   这般想着,司俨因着汤药的缘故,渐渐地进入了梦境——   梦中的他,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徐州。   在徐州的那两年,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两年。   父亲司忱抛弃了他和母亲翁氏,他也因而变成了将军府内地位最低的奴仆,同母亲翁氏为那徐州牧一家,做着最粗鄙的活计,亦任人肆意践踏侮辱。   翁氏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司俨那时年岁尚小,他并不知道,那徐州牧每每将视线落在他母亲的身上时,都带着某种丑恶的觊觎和垂涎   虽说他少时的生活远不及现在养尊处优,但父亲在未抛弃他和母亲之前,也好歹是那徐州牧手下的得力爱将,他也能时常吃到那些味美的酱肉和各式各样的荤食。   但自司忱抛妻弃子地投奔阏泽后,司俨在做奴仆的这三个月内,连半丝荤腥都没有沾过。   徐州牧憎恨司忱的背叛,他为了羞辱他们母子,亦只许他二人吃些馊饭和剩菜。   司俨那时要近身伺候徐州牧的小儿子,他每每看见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男孩能够大快朵颐地食肉时,便异常地羡慕。   翁氏见过司俨垂涎的目光,也偶尔听过他的抱怨。   她看着仍在长身子的儿子越来越枯瘦,就连脸颊的肉都呈了往里凹陷的态势,也自是很想让司俨能有机会吃上一些肉来补补身体。   可她和司俨,是叛徒的妻子和子嗣。   她们没有月俸,徐州牧肯赏她们一口饭吃,便已然是一种怜悯。   翁氏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亦早便看清了那徐州牧的心思,只是她也有她的自尊在,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她不忍心,看着司俨受苦。   翁氏最终,还是咬牙走出了这一步。   那日司俨恰时去了翁氏所住的耳房,却见原本应该待在其内的其余婢女都满脸悻悻地站在了外面。   而那耳房内,却响起了翁氏诡异的哭喊声。   这其中亦伴着,那徐州牧用狞浪的嗓音骂出的那些粗鄙的词汇。   婊.子、贱人、荡.妇……   司俨将这些词都听到了耳里,待看见了那些婢女暧/昧的神情后,他心如刀割,却也明白了,这耳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次日后,那徐州牧便为翁氏和他赐了间单独的居室。   翁氏的神情虽略有憔悴,却仍强撑着平日的温柔和镇静。   有下人将那惹人食指大动的荤物都端了上来,案上摆满了炙肉、酱鸭和烧鸡。   翁氏说:“霖舟,你好好吃罢,日后你不会再挨饿了。这些荤物,你日后也可想吃就吃。”   司俨没将母亲温柔的话语听进耳里,满脑子,都还是昨日在耳房外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   他再度看向这些肉时,便很想作呕,很想吐。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肯吃任何牲类的肉,且一见到它们,他就觉得恶心。   待他加冠后,这种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可司俨还是不肯吃肉,他用这种近乎是斋戒的方式,一直在默默地表达着,他对母亲翁氏的愧疚。   因为翁氏的牺牲,他在徐州的那段时日,也可同世家子一样,在学堂上学,每日也可吃饱穿暖。   翁氏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梦里,司俨的耳畔又响起了母亲温柔的话语。   “霖舟,无论处于任何恶劣的境地,娘都会护好你的。娘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直到看着你长大,再看着你娶妻生子。”   只是,翁氏虽曾郑重地同他说过这句话,可她还是未能践行自己的诺言。   母亲还是因为受不住屈辱,选择了自尽。   而他的身侧,也再无任何值得倚靠,也能照顾他,且真心待他的人了。   ******   次日一早,司俨高热未退,头痛却微有好转。   纵是没有裴鸢的缘故,他也不欲在此地久留,还是命人勒马启程,往姑臧的颍宫奔去。   快到抵颍宫时,姑臧却也下起了如注的暴雨。   司俨在轩车内昏睡了一会儿,却听外面的车夫恭敬道:“王上,到颍宫了。”   那车夫的声音稍带着探寻,因为待他勒马之后,车厢内的司俨却一直都未下车。   他在外面静等了片刻,直到担忧司俨会出事,这才小心地唤了他。   司俨的嗓音已变得沙哑,待他睁眼后,清冷的眸亦是稍显疲惫,只淡淡道:“孤知道了。”   待掀开车帷时,他还觉得头脑异常昏沉。   颍宫的宦人已走到了轩车之旁,为他撑着伞。   司俨的自控能力很强,就算头痛欲裂,在下车时,也并未让任何人搀扶。   待得见周遭的阴雨之景后,男人还是禁不住地蹙了蹙锋眉   这连绵不绝的雨属实令人烦躁。   他想见些阳光,不想总看这些灰败黯淡的景象。   司俨将将站定后,却觉自己正处于晕厥在地的边缘,可他想让自己前行的步伐看着沉稳些,他不想让臣下得见他脆弱的一面。   雨水嘀嗒、嘀嗒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男人因而静伫在原地,亦在宦人探寻的目光下,阖着双眸,稍显痛苦地为自己揉了揉眉心。   待他再度睁目后,却见裴鸢的小手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了他的面前。   纵是隔着朦胧的雨帘,裴鸢的那双明眸依旧清澈且温良。   当她温柔地看向他时,亦似是在散发着某种治愈人心的力量。   美人一身蕊黄色的合欢襦裙,就这般亭亭地站于雨中,虽与周遭的黯淡和灰败格格不入,却使他的目及之处骤然明亮。   置身于连绵不绝的阴雨中,司俨顿觉,裴鸢就是他希望得见的那轮,充满元气的小太阳。 第42章 照顾他 裴鸢温柔地亲了下他的额头   酉时, 青阳殿。   槛窗之外,一派斜阳暮色之景。   霏霏落雨终停后,避于梧桐叶下的夏蝉复又聒噪地啁啾不停。   殿央的博山炉中, 焚着松沉的安神香, 这其中亦夹杂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一个多时辰前,亓官邈神色复杂地为司俨诊了脉, 待裴鸢亲自送他出殿后,亓官邈还特意叮嘱裴鸢, 说纵是司俨正值青壮之龄, 身体也一贯康健, 却也不可如此消耗、甚至是作践自己的身体。   裴鸢耐心地听下了亓官邈的所有叮嘱。   亦觉出, 亓官邈好像格外在意司俨的身体,且他神情稍带着焦虑, 语气也大有一种,若司俨的身体垮了,他也要完的感觉。   裴鸢也因而, 对亓官邈多了几分好感。   她觉亓官邈既是医术高超的良医,又是司俨的忠良之臣。   不然, 他也不能这般关切司俨的身体。   这时, 宫婢手中持着漆盘, 其上置着刚刚熬好的退热汤药, 恭敬道:“殿下, 药熬好了。”   裴鸢上午穿的那身蕊黄色的合欢襦裙的裙摆上, 被沾染了雨水和泥水, 待亓官邈走后,她见司俨未醒,复又换了一身茜色的曳地裾裙。   端药的宫婢只见, 那曲裾勾勒得她那腰身不盈一握,美人儿的身型虽然依旧稍显纤瘦,但也貌似没她刚到颍国时,显得过于娇小怜人。   如今看来,只觉她的身形纤秾合度,匀亭且袅娜。   那几个从上京来的女使在落雨将停后,还去了宫内的长阁之旁,撷了些新鲜的西府海棠。   这些海棠花如今开得正盛,花瓣亦重重叠叠地招展着,怒绽的姿态也是稍显妖靡。   王后同上京来的那些女使情同姐妹,她平素同她们相处时,也并无什么主对仆的架子。   女使采萍适才还将犹沾着露水的海棠随意地簪在了王后那如云雾般的乌发之侧。   美人儿肌肤凝白,眉目如画,纵是佩了这种颜色艳丽的海棠,却也给人一种温柔清丽之感。   宫婢不禁感概,“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说得就该是这样的美人儿了罢。   裴鸢听罢宫婢的话,却觉司俨确实该饮些汤药了,可她见他睡得正沉,却又不忍心去唤醒他。   便步态翩跹地走到了华榻之旁,待温驯地跪于一侧的茵席之后,复又顺势用纤手,将躺倒在地的珠鸢铜镇扶正。   司俨的眉宇微微蹙着,眼角亦稍带着淡淡的阴郁。   男人的面容难能显露了几分憔悴,可他纵是这般安静无声地躺在榻上,却仍让裴鸢备觉赏心悦目。   裴鸢因而伸出了纤白的玉指,隔着空气,一笔一划地描画着他冷隽的眉眼、高挺的悬鼻、敛净分明的下颌线条、再到喉结……   小美人儿有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唇角却微微往上翘了几分,她不禁在心里暗叹着,司俨他怎能就这么会长!   且他面上的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里。   虽然司俨的相貌丝毫不显女气,面部轮廓反是尽显男子的冷毅,但裴鸢的小脑袋里,还是不禁想出了,病美人一词。   裴鸢正胡思乱想着,却见榻上那“病美人”的眉宇竟是又蹙了几分,似有清醒之态。   裴鸢赶忙从茵席处起身,亦将掌心微凉的小手覆在了男人的额头上,为他丈量着体温。   她正觉,司俨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时,却也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是蓦地被他攥住了。   司俨的气力依旧很大,他只消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拽,裴鸢稍显娇小的身子便趴在了他的身上。   她发边并未簪稳的西府海棠,也因而滚了几个圈圈,落在了男人的发侧。   裴鸢的面色有些懵然,她无法确定司俨到底是不是烧糊涂了,便用小手拄着榻面,嘤嘤呜呜地便要从他的身上爬起来。   司俨却用大手扣住了她的小脑袋,他的嗓音听上去略带着沙哑,只低声道:“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男人的嗓音听上去,格外的富有磁性。   且司俨这话,也是对着她软小的耳朵说的。   二人又是这般近的身贴着身,司俨低低的嗓音亦透过他的胸腔,传进了她的心坎里。   裴鸢因而温驯地阖上了双眸,喃声道:“可夫君的身子还未好全,这样会压到夫君的。”   说罢,小美人儿复要起身,司俨扣她小脑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听着她软软糯糯,且稍带着埋怨的话,却一直不肯松开她温香的身子。   ——“夫君~”   裴鸢这番再唤他时,嗓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娇,却也含了些许的愠。   司俨方才无奈地低声道:“你才多重,压不坏的……”   裴鸢暗觉,司俨应是真的有些烧糊涂了。   她复又想起了亓官邈的叮嘱,且她不能再放任司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裴鸢还是拼尽全力地,从司俨的身上爬了起来。   司俨也因而抬眸,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人儿,却听裴鸢的嗓音虽然娇滴滴的,语气却很是正经:“夫君,你乖一点,先把药喝了。”   话落,裴鸢又觉,自己的语气好像有些凶。   万一司俨觉她是个悍妇该怎么办?   便又糯声道:“臣妾…伺候您饮药。”   裴鸢说出这话时,微微散乱的发丝也在随着她不匀的气息,有节奏地左右摇颤着。   显得整个人很有生机,亦有种明媚的美态。   司俨薄唇轻轻抿起,终于这时坐起了身来。   宫婢已将汤药又温了一遍,裴鸢小心地接过了药碗后,便用瓷勺上下地搅动着,耐心地为司俨匀着热气。   司俨觉出,裴鸢这是要亲自喂他喝药。   他喝药一贯喜欢一饮而尽,可今夜却不知为何,他竟是就想让裴鸢这样一勺又一勺地喂他,哪怕这苦药味会弥得久一些。   裴鸢嗅着苦药味,精致的小眉毛也颦了起来。   她喂司俨喝药时,见男人的面色丝毫未变,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夫君,用不用给你寻些蜜饯?”   司俨淡淡回道:“不需要。”   他又不是裴鸢,娇气得连些苦药都饮不了。   待司俨饮完退热的汤药后,还是觉得头有些泛痛,那些宫婢也已退出了殿外,他复将美人儿的纤手攥入掌心,低声道:“鸢鸢,再陪我憩一会罢。”   “不行…不行……”   司俨因而掀眸,复又看向了她。   他觉近日裴鸢的胆子渐长,她原是个最乖巧的女孩,现在却敢多次地反抗于他。   不过……   她纵是这样,也很有趣。   也很可爱。   思及此,司俨复又低声问:“为何不行?”   裴鸢垂着眼睫细声回道:“你都一整天都未用过食了。”   她边说着,边用小细胳膊拽着男人的身子,想让他再从榻上坐起身来。   实则若凭她真实的力气,是完全扶不起来他的。   司俨越看她那副模样,越觉好笑,便配合着他的动作,复又坐了起来。   “夫君,你先吃些东西,然后我再陪你睡下。”   “好。”   说罢,裴鸢便命女使在这榻上置了一檀木小案,不经时的功夫,这案上便被置了一道鸡蛋羹,和一碗菌菇粥。   司俨垂眸,看向了这两道菜食。   只听裴鸢复又细声细气地同他解释道:“我和裴小…猇生病的时候,娘就总给我和他做这两道吃食,我生病的时候胃口也不好,但是吃完它们后,我就会觉得很舒服,病也能好得更快。”   司俨听着小姑娘娇滴滴的嘀咕声,便缄默地持起了羹匙,随意地吃了一口。   裴鸢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吃相,复又细声道:“我知道夫君不吃肉,所以特意让疱厨在那蛋羹里放了许多的明虾和贝丁,这些海物,也能补身子的。”   “嗯。”   司俨因着发热,味觉亦有些失灵,他实则并未品出这些食物的味道来,但是在裴鸢细心且温柔的照顾下,许是因为产生了错觉,他竟是觉得,自己尝出了它们的美味。   这么些年了,他吃食物时,也终于不再是仅仅为了果腹。   他原本活在充斥着黑暗和灰败的世界中,自从裴鸢嫁予他后,眼前的一切终于多了一抹明媚的色彩,许多细小且平常的事情也终于不再那么无趣。   司俨知道,裴鸢如此细心地照顾他,是在尽妻子对丈夫的本分。   裴家的儿女都有着较高的道德感,虽然她的心中可能还是无法忘记那个男人,但裴鸢这个小姑娘是个正直的人,她不会去做背德之事,且在颍国的这两个月,她也应该完全接受了被他强占的事实。   但是,若她能稍稍地喜欢他一些,那该有多好。   裴鸢予他的温暖,虽然正渐渐融化着蒙在他内心上的那层寒冰,却也使他内心深处那最阴暗的东西尽数暴露而出。   司俨想让裴鸢的整个人,都能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包括她的身和心。   且一想到,裴鸢此前那十余年的人生中,他都没有在她的身侧陪伴。   而阏临那个男人,却能随时见到她、还能陪着年岁还尚小的她。   都说阏临和裴鸢是自幼亲密甚笃的青梅竹马,而他却是棒打鸳鸢的残忍之徒。   司俨本就因为多年前的恩怨,对太子阏临怀恨在心。   虽然这次是他抢了他的女人,但司俨对此却没有半分的愧疚。   且一想到在此之前,阏临就是裴鸢心中的那个良人,他在裴鸢的心中也待了那么多年,他便更想狠狠地报复阏临。   他想让他生不如死,也想将他拥有的一切尽数夺走。   铜叶更漏之音迢迢递递。   司俨复因剧.烈的头痛,疲惫地阖上了双眸。   裴鸢却在这时想起从前在上京时,她每每患病,母亲班氏便会在她安睡前,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她便会因为母亲的亲吻,而很有安全感。   她也想对司俨这么做。   司俨头痛欲裂,心中也有些苦涩。   他觉裴鸢的内心,是他无法触及的东西。   却于这时觉出,他的额前,竟是蓦地一软。   随即,美人儿身上温香的气息迎面而来,亦驱散了他心中浓重的阴霾。   裴鸢温柔地亲了下他的额头,嗓音软软地道:“夫君,我这就陪着你睡下。” 第43章 装病(一更) “孤对王后颇为宠爱,王……   【一更】   裴鸢这夜睡得踏实且安沉, 可谓一夜好梦。   实则司俨从姑臧去张掖的那几日,她没有一夜睡好过,这青阳殿太过偌大空旷, 寝殿内的华榻于她而言也过于宽敞, 她只需要占据小小的一隅之地,便足以安枕。   而那几日, 身侧既无司俨,她又早已成为人妇, 自是不能再唤女使来陪她, 只能一边失着眠, 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思念着司俨。   颍宫内的下人都暗暗在传, 说司俨很宠爱她,甚至没为她赐殿, 而是让她同他一同宿在这青阳殿中,还在其内给她设了书房。   裴鸢的心中也觉得庆幸。   幸好司俨没为她赐殿,她觉跟他同宿在一个屋檐下, 二人才更像是一对夫妻。若司俨真的同君王待妃嫔一样,想起她时才会去她的寝殿见她, 那她的心中定然会落寞且不是滋味。   封国内的诸臣都知王上刚刚平叛而归, 从张掖归返武威的途中又患了重疾, 谦光大殿内亦是数日都未置朝事, 举国政务都由国相翁仪代之。   司俨今晨起身后, 觉出自己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常, 许是因为亓官邈的汤药颇有疗效, 又许是因为裴鸢的悉心照拂,他的头不再泛痛,身上也不再有那些乏力之感。   裴鸢仍温驯乖巧地躺在榻上, 正气息清甜地酣睡着。   小美人儿的睡相温良且无害,眉眼中亦显了几分天真的稚气,瞧上去异常的可爱。   “小虎~你不要抢我的肉吃,那些都是我的…我的……”   司俨站于榻侧,缄默地听着裴鸢的梦呓之语,随即无奈地摇了摇首。   待他出了寝殿后,侯在外面的女使见君王既是已然清醒,且面上也不复昨夜的憔悴病容,便知身为王后的裴鸢也该于这时起身了。   待女使三人恭敬地对着司俨行罢一礼后,正要进殿伺候裴鸢梳洗,司俨却低声制止道:“先别进去,让王后再多憩一会儿。”   女使三人齐声应诺后,正要一同离去,却听司俨复又地低声命道:“沈女使留步,随孤去一趟偏厅。”   采莲和采萍都是单纯的性子,她二人都未去细想司俨突唤女使绛云留步的原因。   华殿的偏厅置有一用髹漆重绘的四腿长方胡床,待司俨坐于其上后,青阳殿内的侍童也于这时将熬好的汤药端到了檀木小案上。   沈绛云面色平静地跪在那华贵胡床的不远旁,静静地等着司俨饮完汤药。   姑臧的夏季极其短暂,现下这时令,已然步入了残夏的阶段,白昼也明显要比数日前短了许多。   未到卯正这时当,青阳殿这偏厅内的光影仍有些黯淡。   模样机灵讨喜的侍童正往熏炉里添香。   司俨并未戴冠穿冕,仍穿着简素的寝衣,他大病初愈,英隽的眉宇间稍显阴鸷。   男人的五官本就生得精致异常,可若抛开其五官不说,就单论他这完美的颌面,都是万里挑一的。   他的面上,就连眉骨和鼻骨这些衔接之处的走势,都很平整漂亮。   司俨继位已有数年,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温和世子,周身的气场反是带着上位者的阴枭和高鹜。   不经时,司俨终于饮完了药,亦由侍童伺候着漱了口。   随后,他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绛云,淡声问道:“又到了,你该往未央宫递消息的日子了罢?”   绛云颔首,恭敬地回道:“回王上,依裴皇后之前在上京的命令,奴婢需要在三日后往上京递消息。”   原来,沈绛云原是司俨安插到上京的细作,她颇有能力,只用了两年的功夫,便成了裴皇后身侧的近侍女官,还被封为了未央宫的凤仪女官。   在后宫之中,这凤仪女官的地位,甚至要比一些不受宠的小妃嫔高上许多。   原本沈绛云的存在,于司俨而言,是有大用途的。   却没成想,在裴鸢出嫁之前,裴皇后不放心自己的侄女远嫁他乡,便将沈绛云赐给了裴鸢。   沈绛云也因而,成了上京和姑臧的双面细作。   裴皇后派她来此,除却为了帮扶裴鸢,也有让她替她监视他的意图。   只不过,裴鸢却对此一无所知,还被蒙在鼓里。   司俨知道,绛云往上京递的那些假消息,太子兴许也会知晓。   思及此,司俨复对绛云道:“你在那密信中就说,孤和王后一切都好,近来夫妻恩爱,可谓相濡以沫。”   “孤对王后颇为宠爱,王后也早已摆脱思乡之情,与孤在颍宫之中伉俪情深。”   绛云听罢,连眨了数下眼皮,她只觉司俨这番话属实怪异,却还是恭敬地应了声诺。   裴皇后确实也曾向她交代,每次往上京递密信时,也要交代裴鸢和司俨间的相处方式,她也可通过这些来判断司俨可有苛待裴鸢。   前几次,司俨让她递的假消息,都还挺正常的。   怎么这回,司俨却将他和裴鸢的关系夸大了这么多?!   不过……   两人的关系却然还算亲密,司俨对小王后也算宠爱。   但每到入夜之时,她却时常都能在殿外听见小王后的娇泣之声,可见司俨宠归宠,却还是不甚怜香惜玉。   ******   待沈绛云退出偏厅后,司俨仍无出殿见臣的打算,裴鸢仍未起身,他便让侍童将亓官邈唤到了青阳殿。   亓官邈身着星冠道服,待绷着脸为司俨诊完脉后,便道:“王上,您的身子已经完全痊愈,无需再饮任何汤药,只消多多注意休息便可。”   ——“全好了?”   司俨的嗓音温淡,从他的语气中,亓官邈并不能辨出任何情绪。   亓官邈忖了忖。   合着,司俨他还想一直病下去?   亓官邈还是如实地回道:“回王上,您的身子却然已经痊愈。”   司俨缄默了半晌。   这么快就好了,不成。   他想起了昨夜裴鸢还曾温软地哄他道:“夫君,在你病未好之前,我会一直好好地照顾你的。你若觉得头痛,我就亲亲你,多亲几下就不疼了~”   小姑娘说完这话后,还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就同只乖顺的小猫似的。   可裴鸢照顾他的时间加在一处,也没几个时辰。   司俨并未消受够。   便对亓官邈命道:“对外便说,孤的身体仍然有恙,并无好转的态势。”   亓官邈不禁瞪大了双眼。   只听司俨复道:“若王后问起,就说孤仍需好好静养。”   亓官邈渐渐明白了司俨的用意。   司俨锋眉微蹙,复又添了一句:“再同王后多说一句,说孤的病,若有体己之人的细心照拂,能好得更快一些。”   亓官邈回道:“……诺。”   他觉,虽然这样说,会让小王后觉得他的医术不甚高超,他身为医者,也自是不想让裴鸢觉得,他连个小小的发热风寒都治不好。   但是,这抚远王貌似有些开窍了。   他使出了这么多的手段,明显就是想让小王后再多照顾他几天。   行吧,他忍了。   毕竟司俨解情蛊一事,才是最重要的事。   ******   司俨归至寝殿后,却见,裴鸢仍无任何清醒的迹象。   他自小素无贪睡赖床的习惯,到时辰便会起身,人也一贯自律,每天都会将政务安排得很满。   但既是要装病,司俨便觉,他需得装的像一些。   病人,总归都要嗜睡一些。   思及此,司俨复又掀开了衾被的一角,长臂一伸,便将温香娇软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裴鸢仍在深深地睡着,且还做着梦,她娇哼哼地梦呓着:“裴小虎他就是欠揍,让外祖父多打他几顿,他肯定就能安分了……”   司俨听罢,不禁蹙了蹙眉。   怎么裴鸢一直在说裴猇,难道是想他了?   可他却想让裴鸢的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复将怀中的小姑娘拥紧了几分,却于这时,听见裴鸢喃喃道:“霖舟~”   司俨因而,蓦地怔住。   他几番确认,才敢肯定,裴鸢这是唤了他的表字。   男人因而垂眸,细细地凝睇着怀中美人儿的眉眼,又将视线落到了她纤美的颈脖。   女孩的皮肤白皙且细嫩,瞧着很莹透,其上甚至还透着泛青的血管。   司俨得见那处,只觉某种阴暗的力量,正渐渐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他眸色一暗,不禁俯身,轻轻地咬住了那处。   裴鸢这时已然眠浅,自是觉出了侧颈那处的异样。   不怎么疼,却有些痒,好像有人正在咬她的脖子。   但是他的力道却不是很重。   裴鸢心中不禁一慌,她怕,是有什么狰狞可怖的虫子爬到了这榻上,它正在咬她,还会吸她的血!   且一想到吸血,她就越觉得,这只虫子怕是一只血蛭!   从前裴猇曾因贪玩而被毒蛇咬伤过,班氏请来的医师便曾用这血蛭为裴猇吸出了体内的毒液。   裴鸢惊恐地睁开了双目,却发现,原来是司俨在咬她,这榻上也并无什么血蛭。   司俨并未觉出裴鸢已然清醒,待松开了小姑娘的脖子后,只低声将内心真实却又阴暗的想法说了出来:“鸢鸢,我若把你吃掉,你是不是就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 第44章 茶艺(二更) 孤的王后面子太薄……   ===【二更】===   裴鸢在心里反复地确认着司俨适才所说之言, 生怕自己是听错了。   可她应是没有听错。   司俨适才分明就是说了,他要把她给吃掉。   小姑娘因而用纤白的小手轻轻地推了推身侧的男人,细声细气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你…你怎么能要吃我呢?”   司俨仍专注地将高.挺的鼻梁埋在了女孩的颈间, 他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稍带着甜味儿的馨香,待听到了小姑娘娇软的声音之后, 他亦未显露半丝半毫的无措之态。   他毕竟是在位多年的藩王,心思又一贯诡谲深沉。而裴鸢这种单纯性情的小姑娘, 也属实好诓骗。   男人随即嗓音低低地回道:“我应该是烧糊涂了, 所以才说了胡话, 你莫要介意。”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也觉得,司俨肯定是烧糊涂了。   他平日连肉都不吃, 又怎会去吃人肉呢?   美人儿侧颈那处仍有些泛痒,她却无暇顾及去查看,只往下蜷了蜷小身子, 从男人的怀中钻了出来。   这时的青阳殿外,煦日渐升。   阳光也终于照进了内殿, 打在了二人的身上。   裴鸢的面色虽然犹带着困意, 却是甜美地对他笑了一下, 女孩的瞳孔在日光下, 也呈现着澄透的琥珀色。   司俨看着这样的裴鸢, 不禁有些出神。   裴鸢这时将小手探向了司俨的方向, 亦将柔软的掌心覆在了男人的额前, 待她为司俨细细地丈量完体温后,语气略有些兴奋道:“夫君,太好了, 你的高热终于退了!”   司俨在裴鸢摸他额头时,顺势阖上了双眸。   随即,男人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   这虚弱中,还故意夹杂着几分强撑着精神的无力感,只低声回道:“嗯,但是我的头还是很疼……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   裴鸢一听这话,立即便心疼了。   美人儿因而微微探身,复用柔唇亲了下司俨的额头。   司俨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裴鸢的亲吻。   他觉裴鸢真是乖巧又知他的心意,他一说头疼,她便立即就能献他香吻。   裴鸢又柔声安慰着他:“夫君…你也莫要着急,病也不是那么快就能好的,我会一直好好照顾你,一直陪着你的。”   “嗯。”   “那你先好好地躺着,我得起身去梳洗了。”   女孩的话音甫落,便要从华榻下地。   怀中温香娇软的身子即要离开他,司俨自是不大情愿。   他仍未松开裴鸢,复问道:“不再睡一会儿?”   裴鸢见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便连连摇首,软声回道:“我已经起晚了,真的不能再睡了。”   说罢,裴鸢便扬声唤了女使入内。   待三名女使鱼贯入殿后,便开始为裴鸢篦发理妆。   待采莲和采萍瞧见了裴鸢侧颈上,那处怒绽的小红.梅时,都有些害羞的垂下了头首。   裴鸢的肌肤过于娇嫩,实则司俨也并未用多大的气力,可那处看上去,还是有些淤住了,甚至有些可怖。   裴鸢自是也瞧见了,她颈/脖的那处痕迹。   小美人儿的面色因而由微怔,又转变成了微慌。   这......这还让她怎么见人啊?!   真是丢死人了。   绛云得见了裴鸢的急态,慌忙劝慰道:“殿下莫急,奴婢…奴婢试试用珍珠粉给您敷一敷…看看能不能将那处遮住。”   美人儿的剪水眸中已噙了泪,只得点了点头。   绛云持着装珍珠粉的玉盒,可纵是她耐心地尝试了多番,却还是遮不太住那处,且若有人稍稍靠近裴鸢一些,便能瞧出那处的异样。   女使三人最终面面相觑,都有些束手无策。   裴鸢正觉无措时,却见铜镜中,司俨的身影已向她走来。   司俨也自是透过那镜台的镜面,看见了小姑娘的眼圈正在泛红。   他不知裴鸢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下意识地便冷眼觑向了裴鸢身侧的女使。   绛云面色自若,采莲和采萍却在司俨的冷瞥中,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   司俨低声问道。   裴鸢这时从镜台前站起了身,亦用纤白的玉指指了指自己颈脖的那处,嗓音娇滴滴地同司俨埋怨道:“夫君…都怨你,你把我这处弄成了这个样子,我…我没法出殿见人了…珍珠粉都遮不住它了……”   看着小美人儿几欲急哭的模样,司俨面色依旧镇定,心中却想,他怎么又把她给惹哭了?   可纵是裴鸢娇气好哭,他却尤喜欢她的这副模样。   男人因而微微俯身,亦伸手将指覆在了美人儿纤巧的侧颈之上,他动作温柔地摩/挲着那处。   随即掀眸,复又定定地看向了她。   裴鸢渐渐停止了嘤泣。   男人的指腹微粝,他碰触她时,她只觉周身都像过了电似的,且稍带着酥/麻的痒意。   司俨见裴鸢终于恢复了平日乖顺的模样,不禁莞尔。   又见女使三人都愣愣地站在了二人的身旁,大有看戏之嫌,便沉声命她三人出殿。   三名女使齐声答诺,半屈着双膝退出了内殿。   待这内殿只余了司俨和裴鸢两个人时,司俨便伸出了修长的臂膀,将那娇气的小人儿拥在了怀中。   裴鸢仍有些愠恼,便想挣开他,司俨的嗓音略有些无力,低声制止道:“鸢鸢,我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你这样我很会容易摔倒。”   美人儿听罢,终是惦记着司俨的身体,便在他的怀中安分了下来。   司俨这时又哄她:“你们女子,不是都喜欢在面上绘花钿吗?从前我在上京相府时,也曾在你的眉心绘过。我将你那处…改绘成花钿好吗?”   裴鸢听罢,心中竟涌起了淡淡的欣喜。   她丝毫都未有想到,司俨竟是还记得从前的事。   且三年前,他为她绘花钿时,她本以为这会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可却没成想到,她竟是成了他的妻子。   且她日日都能随时见到司俨。   美人儿的面上渐渐显露了甜柔的笑意,却还是小声回道:“可是…无论是花钿还是斜红,都是绘在额侧…或是眉心的……没有绘在脖子上的。”   司俨因而缄默了半晌,复又思虑着解决此事的方法。   裴鸢这时似是倏地想起了什么,嗓音微高了几分道:“我知道了夫君,可以让国师来一趟青阳殿…让他先给你看看身体,顺便再问问他…有无快速去淤的膏脂。”   司俨道了声好。   ******   亓官邈今日,是第二次来青阳殿。   这两次之中,不过隔了大半个时辰。   待复至偏厅后,亓官邈便见,端坐于胡床上的司俨向他微微横了横眼目。   亓官邈立即会意,待为司俨诊完脉后,便依着他今晨的交代,将那些话尽数说了出来:“殿下,王上的身子仍未痊愈,需得好好静养。若…您能多多照拂他,他的身子便能好得更快一些。”   裴鸢仔细地听着亓官邈的交代,却一直用小手,捂着颈脖的那处。   虽说让亓官邈过来,是她主动提起的。   可待他到了青阳殿后,她还是觉得害羞,也问不出那些话来。   司俨这时问道:“王后不是还有事要问国师吗?”   裴鸢都快要羞哭了,她万分赧然地坐在了司俨的身侧,只垂下了双眸,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亓官邈见裴鸢红着小脸儿,还一直用手捂着侧颈,便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了正神色,道:“王上、殿下请恕臣直言,这…行周公之礼时,最好不要在对方的颈部…弄出痕迹…就是弄…也要轻一些。”   裴鸢的小脑袋又往下垂了几分,还是没有说话。   司俨面色平静,问道:“为何?”   亓官邈一本正经地回道:“这颈部上的血管过细,且分布复杂,若用的力道不对…是很容易出人命的。”   司俨没有回复亓官邈,却觉日后是得稍稍注意些了。   亓官邈抬眸看了眼二人,复又很快垂目回道:“但…别的地方,可以稍稍肆意些……”   这话甫落,裴鸢就如一只在寻找地洞的田鼠似的,双颊涨红,急欲寻个地界躲起来。   司俨见状,反应迅速地拽着她的小胳膊猛地抱住了她,亦用大掌扣住了她的小脑袋,让她的小脸儿埋在了他的怀里。   亓官邈却见,司俨边轻轻地拍着怀中美人儿的纤瘦背脊,唇角也微微上牵了几分。   他的笑容,竟是带着罕见的粲然。   亓官邈不禁有些看怔。   待司俨复又看向他时,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弭至无。   “孤的王后面子太薄,下回这种事,你单独同孤讲。”   “……诺。”   ******   国相翁仪近日颇为惆怅。   这举国的政务,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藩王司俨,却一直待在青阳殿内,告病不出。   司俨是罕见的天下奇才,任何事都能做到极致,但人的精力却是有限的,他又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所有事情都做了。   所以身为君王,也得找些能力远不及他的臣子来替他分担政务。   实则也并非是他手下的臣子蠢笨,或是无能。   只是任何人同司俨比起来,都会显得平庸且能力逊色。   他二人若处置同样的政务,司俨只需用半日便能尽数完成,而他翁仪却得用上七日。   且这七日,还得是他不吃不喝,每日只睡一个时辰,才能将将完成。   虽然做为臣子国相,他理应为君王分担政务。   但是翁仪却是个惜命之人,他不想英年早逝。   且那日他从国师邹信的口中套出了话,翁仪知道司俨的病早便好了。   而他还在青阳殿装病的缘由,他用手都能猜出来。   小王后裴氏渐渐长大,容貌愈发倾城绝色,性情又是那般温驯且娇软,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她。   但是,既是君王身侧的红颜,便也有红颜误国这一说。   不过翁仪之前倒是丝毫都没看出来,司俨他竟也是一个会沉迷于温柔乡的男人。   翁仪于是日持宫牌入宫,见姑臧已有入秋之势,宫内的树植虽依旧浓绿。   却隐隐让人觉出,其枝叶还是染上了淡淡的萧瑟之意。   内侍局离昭训门旁不远,翁仪亦在这附近的宫道上,见到了刚刚处理完宫务的小王后裴鸢。   裴鸢却见,国相翁仪身着绛纱襜褕,头戴进贤冠。他气质儒雅,眉眼间竟还显露了些风流之气,也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但是,却远不及司俨相貌的惊艳夺目。   ——“国相有何事要同本宫相诉?”   翁仪听着小王后娇软的话语,恭敬地回道:“臣自知身为颍国国相,除却要为王上分担邦国政务,还需匡正纠议君王的一言一行。而殿下既为封国王后,也担着匡正君王行止的责任。”   裴鸢微抿柔唇,她知道翁仪这是在同她打官腔,便道:“国相若是有事,但讲无妨。”   她见翁仪的神色微有闪躲,便用眼示意女使退至一侧。   这般,翁仪才低声又道:“殿下…王上他…好像一直都在装病。”   裴鸢自是微惊:“装病?他为何要装病?”   翁仪如实回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虽无任何过错,但青阳殿便是王上的温柔乡…身为君主,不可过于耽于美.色。娘娘也该多多劝劝王上,让他早日出殿,也好早日处理邦国政务。”   裴鸢半信半疑地看了翁仪一言,嗓音淡淡地回道:“本宫知道了。”   ******   临睡前,裴鸢还在一直想着白日同翁仪的对话。   她一方面觉得翁仪说得有道理,可又觉得,司俨他也没必要骗她。   裴鸢因而探寻似地唤了司俨一声:“夫君~”   男人顺势伸臂,刚要将小姑娘拥进怀里,问问她怎么了,却见裴鸢竟是蓦地吻住了他的唇。   亦伸出了那寸软小温甜,小心翼翼地往其内探着。   司俨眸色一深,他本就不太能禁得住她的撩/拨。   裴鸢的举动于他而言,无疑是在点火。   司俨刚要将小人儿压在身下,裴鸢却用小牙咬了他一口,细声制止道:“夫君…你还病着,不行的。”   男人眸色深邃,只低声问道:“病好了就行?”   裴鸢听罢这话,方才确认,司俨他好像真的是在装病。   于是便故作正经地回道:“病好了也不行。”   司俨不解:“为何不行?”   裴鸢编纂着谎言,复道:“国师说了,你这病既是得了,为了身体着想,日后都不能再沾房/事了。”   司俨渐渐觉出了这话的不对劲,随即便伸手揉了揉裴鸢的耳垂,低声问道:“真的?”   裴鸢耐着痒意,亦眯起了眼,就同只小猫似的,软声回道:“嗯。”   司俨的声音沉了几分,复抬声命道:“来人,把国师唤到青阳殿来,孤要亲自问问他。”   裴鸢见状,赶忙用小手制止住了他,略有些赧然地问:“夫君…可你为何要装病骗我啊?”   司俨揉她耳垂的动作微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回道:“我在位多年,从未好好歇息过,那日患疾便觉属实疲累,便想借着这个由头多歇息几日。”   裴鸢听罢,复又开始心疼起司俨来,便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软声安慰他道:“夫君…你辛苦了。”   美人儿忖了忖,复又想起了翁仪的叮嘱,便将他白日的那些话,用自己的言语又同司俨讲了一遍。   司俨越听,越觉不甚对劲。   便问道:“这些话,都是谁同你说的?”   裴鸢如实回道:“是国相翁仪。”   司俨眸色一沉,亦在心中暗暗地念了遍他的名字,随即语气幽幽地冷声道:“翁仪倒还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忠臣。”   他这话实则是在反讽,可裴鸢听后,却软软地道了声嗯。   司俨的眸色又黯了几分。   裴鸢这时在男人的怀中抬起了小脑袋,美眸也水盈盈的,又道:“那夫君明日还是在谦光殿置一场朝事罢,臣妾还是……”   话还未毕,司俨却微微倾身,倏地堵住了她的唇。   裴鸢正有些发懵,却觉自己的腿弯竟是被其提了起来。   只听男人嗓音低沉道:“病既是好了,那便将这几日的都补回来。”   ******   残夏,颍宫花苑内的菡萏池中,锦鲤正欢快地游动着。   风华正茂的两个年轻男子站于其上的浮桥之上,“扑通——”一声,只见池中锦鲤跃出水面,复又沉到了池底。   谦光殿刚刚朝议完毕,翁仪既是他的近臣,司俨便将他唤到了这处,准备好好地质问斥责他一通。   “你白拿那么多的俸禄,却不怎么能帮孤分担政务,孤要你还有何用?”   “……臣才能平庸,可臣…也都是为了王上着想。”   司俨刚要再度训斥翁仪,却见浮桥的不远之处,正有一传讯舍人朝他二人的方向走来。   待他走到了二人的身前后,便揖了一礼,恭敬道:“王上,上京有讯数件。”   司俨淡淡命道:“说罢。”   “第一件事是,太子阏临娶了杨宗正家的嫡女为正妃。”   司俨神情淡漠,却见不远之处,亦有一道娉婷的身影正往众人的方向走来。   他因而故意装成未看见她的模样,只微微扬声,假意问道:“太子...娶太子妃了?”   司俨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能使那美人儿清晰听闻。   翁仪得见裴鸢后,又见司俨瞥了他一眼,他立即会意,随后也抬高了声音,故意道:“太子殿下又往东宫纳新的女人了?这算上太子妃,再加上从前的两个良娣,这东宫里也有三个位份尚高的妃嫔了…啧啧,且不知他那东宫里,无名无份的侍妾还有多少人。”   司俨赞许似的微微颔首。   他觉,翁仪还是有些用途的。 第45章 家人子(一更) 轻轻拨开了美人儿下眼……   【一更】   裴鸢自是也在不远之处, 看见了站于曲桥之上的司俨和翁仪,亦瞧见了那名相貌陌生的传讯舍人。   她觉这二人应是有公事要谈,本想着离开这处, 不想打扰到他二人。   恰时一阵裹挟着荷香的夏风拂面而至, 这风儿本该让人觉得舒适,可裴鸢却觉, 自己好像被其中掺的细沙迷住了眼睛。   裴鸢自小就是个娇气的女孩,向来捱不得半分疼痛, 也受不了有东西在她眼眶里时的那种难耐之感。   若要是在几年前, 她若再小上几岁, 每每遇到被风沙迷眼这种小事时, 都会哭哭啼啼地让女使给她弄出来。   但现在的她已然及笄长大,便觉她不能再同从前一样娇气任性, 便强自忍住了眼眶中的酸涩之感。   可过了半晌,裴鸢还是觉得右眼的瞳孔很酸涩。   美人儿因而伫在了原地,亦伸出了纤白的小手, 为自己揉了揉眼睛。   身侧的女使觉察出了她的异样,不禁关切地问道:“殿下, 您怎么了?”   裴鸢细声细气地回道:“无事, 只是我的眼睛被风沙迷住了。”   翁仪适才故意说给裴鸢听的话甫落, 司俨便同他一起看向了裴鸢的方向。   裴鸢今日穿了袭妃色的袖纱长裙, 这长裙的面料是用薄如蝉翼的妆花纱而制, 如水雾缭绕般的披帛亦搭在了美人儿的臂弯处, 遥遥观之, 亦觉其肤如凝脂,云鬓青丝。   这般绝色姝丽的容貌,顿使这池中菡萏的颜色黯淡了几分。   可那曲桥不远处的美人儿, 倒像是在边揉着眼睛,边哭泣着。   司俨见此,心头就像被针刺了一样。   裴鸢她竟是哭了。   而她在哭泣之前,也刚刚得知了太子娶妻的消息。   她还是未能忘记他。   得知他有了新欢后,她还是很伤心。   从前司俨若觉得裴鸢想起了阏临,他的心中也会很不好受。   不过那种不好受是因为,他身为裴鸢的夫君,自是不想让她有背德的想法。   毕竟全天下的男子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此等绿事。   但是现在,他比之前还要难受。   这种感觉亦夹杂了几分他弄不清的东西。   可无论如何,木已成舟,事情也早已成了定局。   太子既是都娶了太子妃了,那裴鸢也合该想清楚,她和太子是再无任何可能了。   裴鸢觉得眼睛稍稍好受了一些后,便微微抬眸,却见司俨已于这时,走到了他的身前。   男人一身华贵的旒裳衮冕,气度矜然,眉目却稍蕴了些许的冷郁疏离。   翁仪一直在暗暗地观察着司俨和裴鸢二人,他生怕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也知这时的司俨已经无暇再去顾及他的存在,便逃命似的先行离了菡萏池这处。   跑路之前,翁仪还在心中想,司俨他既是做了这种强取豪夺,横刀夺爱的事,就该承受这种剜心的代价。   且小王后这才嫁到颍国多久,她哪儿就那么容易忘记她从前的老相好呢?   裴鸢隐约觉出了司俨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劲,那双盈盈的剪水眸虽然仍泛着红,眼睛也仍很不舒服,却还是柔柔地对着男人笑了一下,软声唤道:“夫君~”   美人儿甜美的笑容,并未冲淡男人内心的阴郁。   司俨的骨子里,是个极其强势且冷漠的人,他身为封国君主,又将权柄牢握在手,不说在颍国境内,就连上京的阏家父子都要忌惮他。   既是拥有一手遮天的权势,他近年的行事方式也很少会采取怀柔之策。   且裴鸢这样性子软的小姑娘,虽很容易让男人产生强烈的保护心理,却也极容易让人产生凌弱的心思。   这时,司俨用修长的大手,攥住了身前小姑娘温腻白皙的小手,亦将眸中的阴鸷深深掩盖。   他如今在同裴鸢相处时,便不想再同从前那般强势了。   想起了西苑那次的冲突,司俨便知,他若再如此,裴鸢只会娇气的哭泣,这样反倒不利于她忘掉阏临。   裴鸢仍觉双眼酸涩,眼眶里的泪水也再抑不住,往外淌的态势也汹涌了几分。   见此,司俨眸色转黯,嗓音听上去却很是温和,只低声问道:“受什么委屈了,怎么还哭了?”   话落,他亦挥了挥手,示意裴鸢身侧的女使屏退两侧。   司俨伸手为哭泣的小美人拭着面上的泪痕,只觉裴鸢的面颊摸上去比豆腐还要细嫩,她的哭态也丝毫不显狼狈狰狞,反是带着几分梨花带雨的美态。   裴鸢听着男人温沉的问话,心中也有些赧然,只讷声回道:“我…我好像被风沙迷住眼睛了。”   司俨眸中情愫不明,又问:“是么?”   “嗯~”   “那我帮你看看…是哪只眼睛?”   “右…右眼。”   说罢,司俨复又小心地用指,轻轻拨开了美人儿下眼睑那处薄且娇嫩的皮肤,他微微垂眸,见其内果然粘了粒细小的沙尘,复又耐心地替她吹了吹。   裴鸢顿觉右眼那处很是清凉,不经时的功夫,那粒沙尘终于伴着她的眼泪,流出了她的眼眶。   小姑娘的右眼好受了许多,顿觉如释重负,嗓音也稍带了几分兴奋,忙对司俨言谢道:“夫君,你真好,我好受多了。”   司俨的心中也稍稍释然了几分。   好像她适才哭,并非是因为太子娶妻的缘故,倒像是真的被沙子迷了眼睛。   传讯舍人满脸惊诧地侯在曲桥上,却见高大英俊的君王极其耐心地为王后吹完眼睛后,便又牵着她的小手,走到了他的面前。   二人真真可谓是郎才女貌,属实登对。   司俨这时对裴鸢道:“上京那处来讯数件,你随孤一同听听。”   阖宫诸人都知道王后也经常在谦光殿垂帘听政,所以那舍人见此,也没觉得司俨让王后随他一起听讯这事奇怪。   司俨鸦睫微垂,边观察着裴鸢的神情,边低声道:“太子成婚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娶了杨宗正的嫡女为妻。”   裴鸢颔首,也想起了那杨宗正家的女儿。   丞相是百官之首,朝中除却王侯公爵,没有任何臣子能比她的父亲裴丞相地位更尊。   而宗正一职,乃九卿之一,素来替皇家掌管宗室之务,那杨家也是上京有名的清贵世家。   裴鸢对杨宗正的女儿们也都有印象,她们之中,最优秀的女子名唤杨令宜,她相貌生得美丽动人,气质也很清傲不俗。   杨令宜当年身为四公主的伴读,也曾在石渠阁治学过。   而那杨家除却出了一个杨宗正,还出了个骠骑将军杨岳,而杨岳的手中,掌着荆襄一地近十五万的州郡兵。   太子娶的那女子,应该就是杨令宜了。   杨令宜家世甚高,德才兼备,也是京中有名的世家美人儿。   倒还同太子挺般配。   实则,裴鸢自从裴弼的口中知晓阏临曾经在十余年前,险些害死过司俨的事后,她就对他生出了厌恶和反感。   不管他二人有什么恩怨,那太子就是险些害死了她的霖舟。   若司俨那时真的被溺死了,她也就没有机会能同司俨做夫妻了。   而她对太子的婚事更是无感。   太子娶谁,都同她没有任何干系。   司俨又低声命向传讯舍人:“还有何事,都说出来罢。”   那传讯舍人抬眸看了裴鸢一眼,随后才道:“从前未央宫中,有位华姓经娥,她于一月前早产,为陛下诞育了九皇子。陛下一直疾病缠身…得知自己老来得子后,自是龙颜大悦,便将那华经娥晋了婕妤之位。未央宫的细作探得,说这华婕妤也不知因何缘故,竟是得罪了裴皇后,而陛下近来身体不佳,一直缠绵病榻,朝务也都由太子殿下和裴相代之……”   “裴皇后貌似用了些手段,将那华婕妤害死了…陛下日日昏睡,对此丝毫不知,待华婕妤死后,裴皇后亦将她的儿子抱到了未央宫,大有要亲自抚养他的意图。”   舍人的话音甫落,司俨再度看向裴鸢时,却见她娇美的小脸儿果然露出了几分沉重。   司俨亦于这时忆起,当年裴皇后嫁给皇帝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阏泽虽是割据朔方,且有权有势的诸侯,却也是个人近中年的男子。   他父亲司忱曾经提起过,裴相当时并不愿意裴皇后嫁给阏泽,但是裴皇后那时却同那些沉溺于情网的少女一样,就算飞蛾扑火,也要义无反顾地嫁给皇帝。   但这对老夫少妻在成婚之后,也算恩爱。   司俨是于元章十六年,被司忱从徐州寻回上京的,他刚到上京时,也曾见过刚刚丧女的裴皇后。   裴皇后那时的意志很是消沉,他那时还以为她是个性情忧郁的女子。   自裴鸢出生后,这一切终于有了好转。   裴皇后一直认为,裴鸢就是她亡女的转世,而身为她好友的班氏也时常抱着还在襁褓之中的裴鸢进宫看她,裴皇后也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明艳。   司俨虽从未和司忱谈论过裴皇后丧女之事,但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他们都清楚,裴皇后的女儿,应是被皇帝亲手害死的。   只是若皇帝能够提前知晓裴皇后胎孩的性别,兴许那个公主还能平安临世。   裴皇后固然颇有手腕,行事也很狠辣,却不会去害无辜的人。   要不然,便是那婕妤真的犯了罪无可恕的大过。   要不然,就是裴皇后知道了实情,性情也发生了变化。   司俨和裴鸢都在静忖着心事,那舍人即将要说第三件事时,却又用眼看了看裴鸢,且他的神情中,明显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还有何事?继续说。”   舍人匀了匀气。   虽说君王的身侧有妃嫔无数,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王上和王后新婚也没过多久,所以他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件事,便觉得有些难以起齿。   ——“帝太子差大鸿胪在上京挑了四个女子…这四个女子中有世家出身的贵女,也有…坊间出身,但是却极为貌美的美人儿。太子将这四人封为了家人子,不日之内,便要将她们送到颍国…供…供王上享用。” 第46章 宝宝(二更) 我有能力,永远都只要你……   【二更】   司俨暗觉, 自打沈绛云往上京寄了那封密信之后,太子便做出了这一系列的反常之举。   这又娶妻成婚,又往颍国送女人的。   看来, 他还是成功地刺激到他了。   太子得知他和裴鸢恩爱不疑的消息后, 就要送其他女人来扰乱他们的感情,那四个家人子中, 也定是还掺着上京的细作。   当他司俨什么女人都要吗?   阏临也是真的不甚了解他。   当夜二人在青阳殿用晚食时,裴鸢不仅食欲不振, 入夜安枕之后也很排斥他的接触, 连亲都不让他亲了。   司俨强抑着心中滔天的怒火, 却不知她到底是不是因为阏临的婚讯, 才这般排斥他的亲近。   见身侧小人儿过于倔强,司俨还是不甚温柔地将她制在了身下, 亦泄愤般地胡乱地吻了她一通。   裴鸢被他亲哭之后,他终是放了她一马,最后拥着稍稍变得安分一些的小姑娘, 温声哄了她好半晌。   裴鸢原本还哭得吭吭唧唧的,最终还是乖巧地在司俨的怀中阖眸睡去。   谁知次日一早, 那四名从上京来的家人子便被送到了颍国的王宫中。   太子不仅命上京鸿胪院派来了随行的使臣, 还让近百名的精锐军士护送着家人子们的安全, 将她们一路从天水陇西, 经由金城郡, 一路送到了武威姑臧。   司俨和裴鸢自是都未料到, 那四个家人子竟是这么快就被送到颍国了。   当日, 司俨一如既往地去了姑臧东城的讲武场训兵。   司俨正同司冉商议着军务,颍宫却突然来了名传话的宦人,待那宦人入了军营后, 便将那四名家人子到抵颍宫一事告诉了司俨。   那宦人还说,王后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肯将这四个家人子安置,只将她们都晾在了谦光大殿之外。   且从上京来的使臣对此还颇有微词,他的胆子不小,竟还当着宫人的面,同王后殿下起了争执。   那使臣还阴阳怪气地指责小王后,说她性情善妒,且不容人。   司俨一听这话,俊容立即便沉了几分。   他再没耽搁,即刻便乘着车马,从姑臧的东城往颍宫所在的南城赶去。   待司俨归返颍宫之后,却见谦光大殿外,早已不见小王后的身影。   只余了四个面面相觑的家人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   远从上京而来的使臣这时抬声道:“王上,这四名家人子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择选,赠予王上的绝色美人儿,您若不欲亲自在颍宫相迎,裴王后也合该安顿好她们的住处,否则就是不敬东宫储君和大梁天子!”   司俨的面色极其阴沉难看,他定定地看了那使臣半晌,却是一直缄默,没说半个字。   站于司俨身后不远的四名家人子衣发统一,都穿着瑞紫的修身曲裾,梳着露耳垂鬟,耳垂亦都坠着款式一样的缀叶玛瑙耳铛。   她们貌似恭敬地垂着头首,静等着颍国君王的安排,实则都在不时抬眸,悄悄地观察着司俨的容止。   只见颍国君王身着褒衣博带,大冠高履,身型颀长高大,气质矜贵冷峻。   虽说那四名家人子并不能看清司俨的长相,却也觉他身材极好,气质亦是极好。   且既是远道而来,又是身在异国颍地,这抚远王又给这些上京来的家人子们一种很大的新鲜感。   但无论如何,这些家人子门亦都深知,抚远王却然是既年轻又极有权势的男子。   司俨这时回首冷瞥了她们一眼,他并未细看她们的相貌,只是如看萤虫和浮沉般,淡漠地扫了她们一眼。   只这轻轻一瞥,他便觉得那使臣属实夸大其词,不说跟裴鸢相比,就说这四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能担得起绝色这二字。   这时当,其中一丁姓的家人子得以看清了司俨的相貌。   只见这位年轻藩王的面容匀净无疵,英朗却又不失清隽,眸黑而沉静,五官深邃立体,当真是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孔。   她从来就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虽说抚远王父子在上京的声名很差,都说他二人是杀妻诛妾的奸恶之徒,那丁姓家人子来颍国之前,还曾担忧地同家人哭了一通,生怕自己会被司俨杀掉。   但见他的相貌竟是如此的英俊夺目,好像做他的女人,也没那么可怕了。   使臣见司俨仍保持缄默,便知他这是在同他使上位者常用的权术。   他越沉默,就越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他既为使臣,就断然没有胆小的道理。   上京使臣因而又道:“王上,您可于现下,先赐这些家人子位份,这左数第一的家人子姓袁,她是……”   司俨这时却打断了那使臣的言语,只冷声问道:“是你说的,孤的王后善妒且不容人?”   使臣听罢,连眨了数下眼皮。   他没想到,这颍宫的消息传得倒是快。   使臣亦从司俨的语气中听出了勃然的怒气。   看来抚远王还挺宠爱裴丞相那小女儿的。   那使臣暗觉,司俨实则没必要生气,毕竟这四个女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儿。   便复又正了正神色,道:“这四名家人子可都是太子亲自择选,王后她……”   “孤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说的,孤的王后善妒且不容人。”   四名家人子听着司俨愈发冷沉的声音,俱都有些懵然。   这王上连看都不肯看她们半眼,怎么还在一直质问那使臣?   他到底能给她们封什么位份呢?美人还是容华?   上京使臣只见,司俨的唇角微微垂着,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他的气场立即便弱了几分,回道:“臣……”   司俨没让他继续说话,只冷声质问道:“裴氏是孤的王后,也是丞相之女,大梁的县主,你一小小的使臣,哪来的胆子敢去冒犯她?”   使臣的额角被吓出了冷汗,只听司俨复又沉声命道:“带着这四个女人滚回你上京去,告诉太子,这些都留着他自己享用。孤不缺女人,孤只要王后一人便够了。”   他这话的最后一句,大有挑衅之意。   使臣不禁想起,这裴王后,原本就是司俨从太子的手中抢回来的。   便又摆出了一副不畏强权的模样,铿声道:“抚远王殿下!您虽是颍国君主,但是太子毕竟是大梁储君,也是未来的大梁天子,他为君您为臣,既是他赐您的女子,您不能不收!”   实则司俨自小,就不甘屈居于阏临之下。   使臣的这句话,触及到了他的逆鳞。   司俨的自控能力一贯强,他并未因此流露任何怒态,周身散的气场却依旧阴沉可怕。   “再不滚,孤不介意多杀几个人。孤若真把你们都杀了,上京的太子也奈何不了孤。”   ******   待司俨归至青光殿后,便被绛云告知,裴鸢回殿后一直缄默地站在书房的窗前吹风。   且小姑娘也很愤怒。   司俨知道裴鸢自幼被娇养长大,没怎么受过委屈,那使臣又是如此的牙尖嘴利且咄咄逼人,裴鸢也一定是被他气到了。   司俨因而不发一言地进了书房,亦从小姑娘的身后,圈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往怀中一带。   裴鸢觉出腰间一紧,鼻间也沁满了熟悉的柑枳香,便知是司俨回来了。   司俨这时低声问道:“被那使臣气到了。”   裴鸢挣开了男人,随即也转过了娇小的身子,看向了他。   见裴鸢仍被气得瑟瑟发抖,就同只即要炸毛的小猫似的,司俨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她并未来月事,气性怎么还这么大?   而且,她这怒气,还像是对着他生的。   裴鸢暗暗舒了口气后,便娇滴滴地问向身前的男人:“王上准备给那四个家人子赐什么位份?”   司俨听裴鸢竟是唤他王上,不禁单挑锋眉。   小王后竟也开始吃他的醋了。   实则这时当,那四个家人子早便离开颍宫,且已在归返上京的路上了。   司俨难能得见裴鸢这副模样,便假意反问道:“那王后,想给她们赐什么位份?”   裴鸢一听这话,小心脏顿时变得拔凉拔凉的。   那几个女子确实颇有姿色,司俨难道真的要收用了她们吗?   小姑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金豆豆也一滴又一滴地往眼眶外汩着。   司俨见她如此,心中自是一慌,他忙要将娇人儿抱进怀中,再好好地同她解释。   裴鸢却于这时攥起了小拳头,力道不轻地往他的身上砸着,很是抗拒他的碰触。   小美人儿边泣着,边可怜兮兮地斥着:“你坏,你坏死了,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你去寻她们去吧,再别来寻我,我也不想再同你有宝宝了……”   话说到这儿,裴鸢边噙着眼泪,边在心中又忖了忖。   她毕竟都嫁给司俨了,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宝宝。   司俨听着裴鸢娇软的哭腔,是既觉心疼,又觉好笑。   ——“不想同我有宝宝了?”   裴鸢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回道:“那…那我就只跟你生一个宝宝,然后我就带着宝宝搬出青阳殿,去别处住,再也……”   话还未落,司俨却于这时倾身吻住了她,男人的吻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温柔且缱绻,不经时的功夫,便将裴鸢亲得迷迷糊糊的。   裴鸢因而没了脾性,只得任由司俨将她抱在怀中亲吻着。   待司俨松开裴鸢后,小姑娘还打了个哭嗝。   司俨这时耐心地低声同她解释:“鸢鸢…我已经让那些家人子和使臣回上京了。我不该拿你打趣,你别生气了……”   裴鸢渐渐止住了涕泪,又软声问道:“真的吗?”   “真的。”   裴鸢将眼泪噙在了眼眶里。   她真的很喜欢司俨,可这回,这四个女人可能不对他的胃口,所以他并未将她们收用。   可万一,日后还有别的,比她们还漂亮的女人出现,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是真的很喜欢司俨,关心则乱,这也是她最在乎的事。   一想到未来那种种的不确定之事,她便觉心中异常难受。   小姑娘低呜了一声,又同孩子似的哭了出来,随即喃声问向司俨:“那你…你日后还会要别的女人吗?”   司俨看她哭得过于伤心,略有些无措。   还要什么宝宝,裴鸢就是他娇气好哭的宝宝。   男人因而将修长的大手,覆在了小姑娘纤瘦的肩头上,亦微微俯身,尽量让那双清冷的眼平视着她。   司俨低声唤她:“鸢鸢…宝宝,别哭了。我有能力,永远都只要你一个女人。”   裴鸢的长睫仍坠着晶莹的泪珠,却在听到司俨唤她宝宝时,微微地颤了几下。   司俨见她安分了下来,便乘胜追击道:“但是鸢鸢,你看东宫的那个太子,他不仅有那么多的女人,还硬给我赐了那四个家人子。你我既已是夫妻,无论之前如何,他都不该再来破坏你我二人间的感情。” 第47章 敦煌 “呜……”【精修】……   裴鸢听罢司俨对她的解释, 亦觉他说得很有道理,她那长睫上还坠着晶莹的泪珠,当她重重地点着小脑袋时, 那些泪珠还滴答滴答地落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小姑娘的泪水在男人的手背上流淌时, 弄得他的手有些泛痒。   司俨却并未顾及这些,只低声又道:“她们其中会有训练有素的细作和谍者, 太子让她们从上京来颍国,一是为了监视你我二人。二是…虽然那些家人子的容貌都不及你, 但也都是太子特意命人寻的美人。若我真的是那种人, 还将她们封为了夫人或是美人……”   话说到这处, 司俨却见, 适才情绪才刚刚平复下来的小姑娘,竟是又撇下了小嘴, 还满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司俨不禁失笑,复又无奈地同她耐心解释:“我说的是假设…假设她们被我赐了夫人或是美人之位,再比你先有了子嗣, 你虽贵为王后,在这颍宫之中的处境也会大不如前。”   比她先有了子嗣?   小姑娘听罢这话, 雾蒙蒙的双眼复又瞪大了几分。   实则适才裴鸢站于窗前胡思乱想时, 也曾想到了这一点。   她深知, 纵是司俨教了她一些驭人的权术, 可她的能力和本事同她在深宫浸淫多年的姑母裴皇后相比, 却还是相差甚远。   再结合司俨适才所说, 那些家人子竟还都是经人特意训练过的, 也都是些能媚君心的女子,那她就更对付不了她们了!   一想到司俨若真是个贪恋美色的诸侯王,在这华贵的颍宫中宠豢着无数的妃妾, 而她身为王后,还要同那些女人争夺宠爱,裴鸢就觉不寒而栗。   太子的所作所为,也让裴鸢对他的态度由淡淡的厌恶,转变成了很深重的怨恨。   男人的两只手仍稍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覆在她的肩头上,裴鸢却于这时紧紧地咬住了银牙,一脸愠容地噙着软嗓道:“太子坏…他好坏……”   裴鸢的声音虽带着怒气,可听上去,却仍是娇滴滴的。   司俨一贯是个喜怒不浮于色的人,他面色虽依旧平静,但实则,心中也难能存了丝快意。   这么简单的一个离间计,裴鸢却很是受用。   他只消用言语稍稍煽动,裴鸢和阏临间的嫌隙和隔阂就会越来越大。   要怪,也只能怪阏临的女人太多。而裴鸢母家的男儿向来没有纳妾的传统,都循一夫一妻制。   且纵是裴鸢再单纯,也该清楚若这颍宫中突然多出了四个受宠的妃嫔,她的地位定会深受影响。   太子他的这步棋,还是走错了。   思及此,司俨语气淡淡地又添了一句:“嗯,反正太子他定是没安好心。”   话音甫落,却见小姑娘就如幼鸟归巢似的,倏地便钻进了他的怀里,亦用两条纤细的小胳膊环住了他的腰。   司俨有些措手不及,却见裴鸢侧着小脸儿,亦将其贴在了他的胸膛处,讷声同他软声道:“夫君……”   “嗯?”   裴鸢抬起了小脑袋,亦用那双水盈盈的眼看向了男人。   小姑娘的眼神中既天真,还夹杂着几分娇气,语气却很是郑重地同他认错道:“夫君,我适才说的都是气话,我要给你生宝宝…要给你生很多很多的小宝宝~”   司俨微微垂眸,未动声色,只缄默地凝睇着小美人巴掌大的精致面庞,喉结却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裴鸢性情单纯,说出这话时,亦无任何的挑.逗和勾.引意味。   可看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一种实足实的撩.拨之举。   裴鸢并不懂媚君之术,在他面前流露的一面也都是她的真实性情,可她无意间做出的某些举动,却总能让他产生某种邪祟的、想要狠狠欺负她的心思。   就算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自控力较强的男子,却也经不太住裴鸢这样无心的撩/拨。   故而司俨将小姑娘温腻且精巧的下巴轻抬,嗓音淡且沉地命道:“以后在白日,不许再提起生宝宝的事。”   裴鸢的眼神略显懵然无助,她自是不知司俨为何不让她提及宝宝的事,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   待司俨松开了小姑娘的下巴后,指腹间仍残存着美人儿肌肤的细腻触感,男人清冷的眸即刻变黯了几分,他将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并拢,慢慢地捻揉着。   却觉仅这一夜的功夫,裴鸢的脸蛋就瘦了一大圈。   虽说裴鸢的脸型是尖细显瘦的瓜子脸,但是平日看上去,她那面庞也是骨肉匀亭,很有和谐之美。   司俨再一想起,裴鸢这两日都未好好用食,待命女使为她提膳后,复又伸手掐了下她的侧颊。   虽说他掐的力道并不重,裴鸢还是略有些赧然地发出了吃痛的小动静。   “呜……”   裴鸢顺势用小手替自己揉了揉那处,却觉司俨竟是又用大手轻轻地拍了拍她平坦的小肚子。   司俨暗觉,裴鸢的身量虽然比几月前高了些,但体型仍是过于偏瘦,便又低声命道:“要好好用食,不然你这么瘦,日后还怎么生宝宝?”   “……”   ******   青阳殿,书房。   及至人定之时,书案的两旁各自矗着仰颈的朱雀烛台。   偶有夏风拂至,烛火亦在微微摇曳。   司俨清冷的墨眸中亦映衬着熠熠的火光,他神情专注,丝毫未受其影响。   殿内伺候的侍童见状,便去将开阖的槛窗闭好,另一个侍童则小心翼翼地将颍国六郡的舆图平铺在案,以供司俨勘阅。   颍地六郡所辖的区域并不小,疆域往西是西疆诸国,自北亦有草原匈奴的夹击。   而大梁至今,每年还会深受匈奴的威胁和侵扰,且匈奴的势力还会时常渗入到西域诸国,近年来,亦有许多西域小国不是归降于匈奴,就是被匈奴所吞并。   而颍国也自是与大梁其余的藩国不同,这地胡汉杂居,有羌人、亦有来自鲜卑的拓跋氏,还有一些来自匈奴的人口。   虽说这些异族人士俱已循汉礼,也都归顺于大梁天子,他们的处事方式也与汉人无异,很少会惹事生非。   但若没有一个强势且有能力的统治者在此镇压,颍地定会被胡人所乱,处于中原的上京亦会深受其扰,这也是阏家父子一直不敢动他的原因。   假如他真的出了事,第一个动颍国的不一定是上京的皇帝,而会是居于北漠的呼延单于,他手下的战士骁勇善战,且颇善马术。   且该部亦有共妻的陋俗,那些为中原人所不齿的兄弟共妻,亦或是父子共妻的习俗,在他们的部落中却是一种常态。   若他真的死了,徒留裴鸢一人在世上,凭她的美貌,再加上她抚远王遗孀的身份,难免会被那些蛮人觊觎,亦有极大的可能会被他们虏到匈奴,再被他们肆意折辱。   纵是他再想将裴鸢培养成一个凶猛的鸢隼,但是她的芯儿,还是娇气至极的。   且就算是鸢隼,也不一定就能敌得过驰骋草原的苍鹰。   裴鸢这个小姑娘,还是应该活在他的娇养和庇护中。   他虽有能力护她安稳无虞,可若情蛊未解,他的命数却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日。   司俨也因而,对解蛊之事愈发急切。   亓官邈擅长堪舆和星占等方术,却不擅长巫蛊之术,他也只能识出他身上中了情蛊,却无法提出任何的解蛊之措。   司俨暗觉,当他碰触裴鸢时,亦会预知的这种灵异之事,怕也是某种蛊毒作祟的缘故。   但他不需要这种能力。   因为这会让裴鸢付出痛不欲生的代价。   若要解他身上的情蛊,除却对裴鸢情根深种,还有一策便是去寻擅于解蛊的巫祝,让他们将蛊虫从中蛊之人的体内逼出。   据传西疆的小国西夜国,有位年迈的女巫祝,她最擅长的就是帮人解情蛊。   司俨曾派人去西疆打探过她的消息,亦得知这位女巫祝还活在世上。   恰逢敦煌郡的玉门关外,会在初秋之时举办一场盛大的胡汉市易之集,小浮屠里也经常会举办一些宗教集会。   据那探子说,那个巫祝每年这时都会从西夜国远涉敦煌,亲自来参加这些盛会。   他中蛊一事,自是不能让除亓官邈外的任何人知晓。司俨决意亲自去一趟敦煌郡,去寻那年迈的巫祝,以求得解蛊之措。   裴鸢既为她的蛊人,他亦隐隐觉出,她的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蛊毒,按说他也应该带她同去。   可到了颍国之西的敦煌郡后,气候就同姑臧完全不一样了。   姑臧的气候同中原无异,可纵是秋季是敦煌气候最宜人的时令,可那地于这时却也是风沙弥漫,且空气干燥。   他并不能确定,如裴鸢这般娇气的人,能不能适应敦煌的气候?   司俨仍缄默地看着案上的舆图,他正静忖着心事,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些微的窸窣声响。 第48章 阳关(二更) 夫君,你能不能不欺负我……   【二更】   司俨仍看着案上的舆图, 他正静忖着心事,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些微的窸窣声响。   随即,这书房内稍显冷厉的氛感也于顷刻间, 变得香软了许多。   司俨因而觉出, 应是小王后寻到他的书房来了。   待他掀眸后,便见裴鸢果然走了进来。   小王后穿着一袭淡荷色的束腰襦裙, 乌黑的长发轻轻绾起,其上未戴任何簪饰, 面上未涂任何脂粉, 却依旧唇红眉黑, 仍是他熟悉的那副, 娇怯又惹人怜爱的温驯模样。   裴鸢仪态翩跹地对司俨施了一礼后,便柔声道:“夫君, 我特意为你剥了些西域来的葡萄,还将它们都置在了碎冰中,你先吃一些罢。”   话落, 便让她身后的女使将那琉璃果盘端到了案上。   说来,能进到颍宫的葡萄, 都是品质最优, 且成色也是最佳的。而裴鸢在上京时, 京城最贵的果物便是西疆来的葡萄, 一般的人家是吃不起这种果物的。   司俨的鼻间也顿时沁满了果香, 随即嗓音温淡地回道:“好。”   他觉, 裴鸢倒是甚少做过这般主动讨好他的事。   裴鸢见司俨回完她的话后, 却并无用下这些的意图,她犹豫了一番,还是跪在了案侧的茵席之上, 亦主动持起了银钳,从果盘中捻起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神情稍带着探寻地往男人的嘴旁送去。   司俨微微蹙眉,稍作迟疑后,还是将裴鸢主动喂他的这颗葡萄吃了下去。   裴鸢见他终于肯吃下这些葡萄,心下释然了几分,可当她要喂他第二颗时,司俨却抬手制止了她,只低声问道:“有事要求我?”   裴鸢摇了摇小脑袋,如实回道:“没有。”   司俨垂眸,顺势又扫了眼案上的那些葡萄,复淡淡道:“无功不受禄,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   裴鸢听罢,却是赧然地垂下了小脑袋,司俨却蓦地往前微微探身,待握住了她纤白的小手后,亦距离极近地看着她的小脸儿,妄图透过她的眼睛和神情的些微变化,来看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实则,在晌午之后,裴鸢和女使绛云单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绛云既是裴皇后派到她身侧的人,也自是会教她一些处事的方法。她说话的方式不会很直接,却也能用很婉转的言语,将她身上的毛病都点出来。   而绛云今日的话意便是,她有些被司俨给宠坏了,而且她比她嫁人之前还要娇气。就算她真的同那些家人子置气,也万万不该同身为君王的司俨哭闹。   裴鸢也因而反思了她今日的行为,她原本下定了决心,要变得成熟懂事些,也不想总让司俨将她当成孩子看,却没成想她做出的许多举动,还是跟任性骄纵的孩子没两样。   幸而司俨他,并没有同她计较。   虽然司俨在这几月中,教会了她许多的东西,裴鸢本以为自己有了进步,但是家人子的事却触及到了她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   那根弦原本就被崩得极紧,它只消轻轻地被外力一拨,就极容易断掉。   她也因而丧失了全部的理智,一下子便失控了。   回顾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貌似她做的所有不理智的决定,亦或是突然产生的一些偏激想法,归根究底,也都是因为司俨这个人。   思及此,小姑娘长且浓密的睫毛正不断地上下翕动着。   半晌,方才讷声回道:“夫君…我今日做错了。”   小姑娘乖巧的模样让司俨的心中蓦地涌起了淡淡的愉悦,他情难自禁地将娇小怜人的她横抱在身,一臂担着她的腿弯,另一臂则搂护着她纤细的腰肢,低声问道:“那你错哪儿了?”   裴鸢垂眸,赧然地认错道:“我不该同你发脾气,也不该那么娇气任性……”   司俨听罢这话后,复将怀中的小姑娘拥紧了几分,他觉自己同阏临相比,毕竟还占着地理上的优势。   裴鸢今日同太子暗生龃龉,入夜又对他这个夫君产生了愧疚的心理,看来她对太子的感情,也不怎么深厚牢固。   两人既是见不了面,那他总能得到机会趁虚而入。   ——“那你该如何补偿我?”   司俨这样一问,裴鸢的面上却显露了几分懵然。   她不知所措地摇着脑袋,司俨却低首亲了她一口,随即便将她抱进了内殿。   ******   及至夤夜时分,裴鸢才将司俨所谓的“补偿”偿还殆尽。   司俨今夜还算有分寸,他知裴鸢仍处于长身体的阶段,不能太晚睡下,便没再一直无度地对其索要。   男人清冷的眉宇间仍抑着不明的情愫,他刚想寻块帕子帮裴鸢稍作擦拭,然后便想命殿外的女使备水,华帐内却传来了小姑娘可怜兮兮的弱声呼唤:“夫君…夫君…你抱抱我好吗?”   裴鸢边央求着他,边向他伸出了两条小细胳膊,做出了那副索要拥抱的模样,瞧上去竟比幼猫还会乞怜。   司俨见此,才刚刚恢复了沉静的双眸,复又染上了些许的深晦之色。   她实在是太娇气、也太会撒娇了。   这般想着,他还是依着小姑娘的请求,将她从榻上抱了起来。   裴鸢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司俨的拥抱,她刚想侧着小脸儿,将其贴在男人的肩头处,却渐渐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   司俨固然是应下了她的请求,将她给抱起来了,可是他却没在安抚她,反是……   裴鸢心中一慌,忙要从男人的怀中挣脱。   可司俨只消用单臂锢着她纤软的小腰身,她便再使不出什么气力来。   小姑娘的软嗓也因而又透露了几分哭腔,细声埋怨道:“夫君…你怎么又……”   “……你能不能不欺负我了?”   司俨听着小美人儿娇软的埋怨,却用大掌托起了她的小脑袋,不许她再乱动。   另一手也攥住了她在半空中乱舞着的小手,并渐渐与她十指相扣。   “乖一点,让我好好疼你。”   ******   转瞬便到了初秋,姑臧层林尽染绯红,但满眼望去,却并未让人觉出萧瑟凄凉之意,骋目望去,反是一派天朗气清的盛景。   司俨手型修长,且指骨分明,此时此刻,他正亲自为裴鸢绾髻。   不经时的功夫,便将她那如绸的秀丽乌发绾成了温婉的倾髻,这倾髻是西凉这一带,常见的妇人发样。   可裴鸢梳这种倾髻时,气质却仍不失少女的娇俏和清丽。   裴鸢也不知司俨到底是在何时学会的绾发,他智力超群,这种需要动手的东西学起来也是飞快,貌似他也只是看了看这些女子发髻的图样,便能将它们都绾出来,且细节之处亦无任何纰漏。   且自司俨学会为女子绾发后,就再不许她身侧的女使碰触她的头发,每日起身,她的发髻都是男人亲自绾的。   司俨于私下好像还同她的女使说了些什么,无论是采莲采萍,还是绛云,在这之后都同她刻意保持了距离,她们虽然仍会恭敬地等着她的召唤,却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待每日清晨,司俨为她绾完乌发后,也会亲自帮她换上衣物。   这些活计原本都是女使的分内之事,可她的衣物中,无论是贴身的心衣亦或是诃子,还是外罩的罗衫,司俨都要亲自为她穿,且他不许任何人插手。   裴鸢自是喜欢同司俨单独相处的,但是又莫名觉得,司俨对她的那种独占之欲好像越来越强了。   他虽然很温柔,却也是个性情异常强势的人。   这或多或少,迫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司俨身着续衽钩边的淡灰深衣,可谓颀身秀目,冷隽的气质中,还夹杂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待他为小姑娘绾完发髻后,亦将手置在了她的下巴处,待将她的小脸儿轻轻抬起后,他边拢着那处触感软腻的肌肤,边低声问道:“想好带哪个女使启程了吗?夫人。”   听到“夫人”这两个字时,裴鸢只觉,那种情不自胜的喜悦正悄无声息地蔓上了她的心头。   她耐着突涌的兴奋,亦害羞地垂下了小脑袋。   裴鸢觉得,司俨唤她夫人时,她和他之间,就更有她期待的那种平民夫妻的感觉。   而现下,司俨的身份便是颍国的护羌都尉,名唤郁鄢。   既是姓郁,那他这个新身份便也带着四分之一的鲜卑血统。   而她的新身份,则是陇西大户,辛氏一族的嫡女。   郁都尉于去年娶辛氏为妻,今年入秋后,奉颍国君主司俨的诏令去边关督造烽隧,亦要维护阳关之外,胡汉市易的秩序。   而颍国君主身患疾病,便命王后裴氏近侍在侧,举国政务皆由国相翁仪代之。   郁都尉即为颍国官员,短暂外任时虽可携带家眷,但是他那家眷却不可携带过多的辎重或是使唤下人。   裴鸢因而还是决定带上绛云,万一她遇事不决,没了主意,还可随时问问她的意见。   绛云得知司俨要带她去敦煌后,并不甚放心,毕竟那地风沙大,又很干燥,她怕娇生惯养的裴鸢会很不习惯。   裴鸢却不知为何,心中对去敦煌的事,竟是充满了期待。   许是因为那年司俨并未在未央宫看她跳敦煌舞,而她在十三岁那年,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没日没夜的练舞,也只是想让司俨一人得见而已。   这三年中,她对敦煌这个地方,是有些怨念的。   且那年司俨还同她说过,他很少去敦煌郡,一般都待在国都姑臧。   而现在,他竟是主动提起,要带她去敦煌。   从前失去的一切,又好像被一件又一件地找回,亦以某种方式,正弥补着她心中的遗憾。   裴鸢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幸福,且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幸福。   ******   白露熹微之际,裴鸢同司俨从姑臧出发,准备于傍晚时分,到抵敦煌最大的馆驿——巩笔驿。   此驿所在之地,亦有弱水和张掖河流贯其间,这其中纵横着无数沟渠,素有塞北江南之称。(1)   敦煌郡内,共有七县,二人要到抵的地方便是阳关县。   旅途中,一切还算顺遂,可是马车一过酒泉郡,裴鸢便觉,这周遭的空气同姑臧比,顿时干燥了不少。   不过她觉得这些都是小事,她是能够忍受这些干燥的风沙的,她并非一点苦头都吃不了。   马车仍在辘辘地行着,小姑娘刚想阖眸睡一会儿,却觉自己的鼻间,竟是蓦地一凉。   她因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可鼻间却于这时,突然涌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裴鸢心中一慌,待她摊开了自己的小手后,却见她的掌心果然都被染上了鲜血。   这还没到敦煌,她竟是就淌鼻血了。   司俨原本正在阖目养神,待他也嗅到了身旁的血腥味时,便听见,裴鸢略有些慌张地对他道:“夫君…夫君不好了,我淌鼻血了。”   男人听罢,立即便睁开了双眸,他刚要查看裴鸢的状况,却见小姑娘这鼻血淌得竟是有些汹涌。   不经时的功夫,冒出的鲜血就浸满了小姑娘蕊黄色的夹袄,裴鸢也因而,变得浑身都是血。   司俨得见此景后,头脑于遽然间,竟是再度泛起了剧.烈且难耐的疼.痛。   随即,他的额侧也渐渐贲出了青筋。   司俨不禁用手扶住了额,脑海中却于这时,闪过了一些诡异却又莫名熟悉的画面。   在那些画面中,有一戴着狰狞傩面,且穿着很像巫祝的少女,正随着管竽之音,跳着某种带着宗教性质的舞蹈。   殷红的轮日高悬于天际,倾泻于的阳光耀眼又刺目。   那少女的身上应是有伤口,所以她边跳着舞,衣服上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鲜血。   她手脚绑缚着的那些悬铃,亦伴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   有堂音洪亮的男子正在噫呼哀哉。   那少女的舞蹈带着诡异的美丽,却又残忍至极。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裴鸢关切的问话让司俨脑海中的画面顿止,可他的头痛却并未有好转。   司俨仍惦念着裴鸢的安危,他依旧用手拄着额头,嗓音也因这剧烈的头痛而微微泛哑,声音艰涩道:“鸢鸢…你先将头仰起来,我缓一会儿就帮你。” 第49章 三更 抓包   【三更】   司俨总觉得, 当他看见某些特定的事物时,总会触发他记忆深处,那些几乎被遗忘的东西。   但是每当那些事物稍稍唤醒了他的回忆后, 关键的某个记忆点又会再度断触。   包括今日这次, 再加之上次在内侍局旁,他以为裴鸢会被獒犬咬伤的那回。   这两次他头脑突涌的画面中, 都出现了一个陌生少女的身影。   司俨耐着剧烈的头痛,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 且竭尽所能地回忆着那些画面的细节。   那些画面发生的时代背景, 明显不是在本朝, 而像是在一千多年前。那时中原之境并无王朝这个概念, 反是林立着数十个小国家,这些国家也是刚从部族演变而来。   而在部族之中, 巫者往往也会医术,他们的地位亦是最尊。   也因此,那些小国的国君亦很依赖各国大巫祝的占卜之术, 待巫祝定完吉凶之后,才会决定诸如战争这类的大事。   但是这些, 到底又同他有着什么样的牵扯和联系。   司俨复又忆起, 在他十四岁那年, 司忱刚被朝廷封为了抚远王, 正值春风得意之时。   而他身为嫡长子, 也被司忱正式封为了颍国世子。   在十四岁那年, 司俨第一次碰酒, 那时他也只饮了小半坛的醇酒,却因酒量不佳而烂醉如泥。   据当时的下人说,他喝醉后竟是还曾自称为孤过, 司忱当时甚至还以为,他那时就有了僭越之心。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不能饮酒,且一旦饮酒就好像会变成另一个人。   司俨觉,他的身侧有太多奇怪的事发生,但是他一定要将这些谜团一个又一个地解开。   待他觉得头痛终于有所好转时,却觉裴鸢早已不在这马车的车厢之内。   而他身侧的坐席上,也只余了几个小小的血滴。   司俨掀开了车帷后,却见小姑娘已经在绛云的伺候下止住了鼻血。他得见裴鸢终于无恙后,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白白培养绛云这个细作。   姑臧那处也跟来了个随行的医师,他是亓官邈看重并悉心培养的人,裴鸢适才也唤侍从将那医师请到了马车之旁。   司俨只见,裴鸢亭亭地站在那儿,面上稍显幼态的娇怯少了许多,从姑臧来到这地后,竟也有了独当一面的稳重。   这时,裴鸢柔声对那医师道:“郁都尉突然头痛,你来给他瞧一瞧。”   司俨心中倍感欣慰,随即嗓音温淡地回道:“夫人,我没事,只是最近可能过于疲劳,歇一会便能缓解。”   裴鸢仍觉不甚放心,便道:“可……”   司俨回道:“真的没事,你先上来罢。”   说罢,便冲裴鸢伸出了手。   恰时一阵稍显呼啸的风沙从众人的身前刮过,裴鸢只觉被其迷了双眼,口鼻之中也被灌入了一些细密的沙土。   说实话,裴鸢并不喜欢这种地方,同中原的繁盛相比,敦煌这地可谓偏僻又荒凉。   但是既是跟着司俨来此,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亦对接下来在敦煌的短暂生活有了期待。   裴鸢小手上的血痕还未拭干,却又因着猛烈的风沙顾不得那么多,只得握住了男人的手,复由他牵引着,再度钻进了马车内。   黄昏之时,纵是路途上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是一行人终于平安到抵了馆驿。随行侍从武功精锐,他们装扮成了寻常的羌人和商贾,随后也入住了巩笔驿之中。   这一带最常见的坐骑并非是马,而是骆驼。   且敦煌的诸景比之于中原,也有很多不同。   正逢上落日之际,广漠之中,并无密集的建筑群落。也因而,悬于天际的夕日瞧上去格外的圆|浑,颜色的饱和度也更高。   它的光芒亦不刺眼,散发着一种既温煦,又坚定的力量。   司俨纵是以护羌都尉身份来此,阳关县的县令还是到了一趟馆驿,来特意拜谒他,二人亦在馆驿外供旅人饮酒的地方聊了多时。   天色渐黯,裴鸢见司俨还未折返而归,便用小手持着装满羊脂的玉盒,亦将绛云唤到了身前,压低着嗓子细声道:“绛云,你帮我涂涂羊脂好不好,听说在身上涂满这个,就可以防止风沙的侵袭。”   绛云欲言又止,有些犹豫。   因为司俨曾很明确地对她们这几个女使说过,他不许她们三个碰触裴鸢的身体。   司俨这时已从馆驿外归返,却见裴鸢的小身子背对着他,正以极小的声音同绛云嘀咕着什么。   绛云则面对着他,待看见司俨向她二人走来时,她正要向他问安施礼,却被他用眼神示意噤声。   裴鸢也因而丝毫未觉察出,司俨竟是站在了她的身后。   小姑娘还在用那副娇软的嗓音为绛云宽着心绪,糯声道:“没事的绛云,我们背着他做,他不会知道的。” 第50章 喜欢 他好像真的动了心【大修】   这时当, 烛焰竟是猛地曳动了数下。   裴鸢贯是个反应迟钝的,竟是仍未觉察出周遭气氛的变化。   绛云的面色是愈发惊骇,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裴鸢只当绛云仍对司俨心存畏惧, 便伸出纤白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亦将那装着羊脂的小盒往她手里塞着,复又细声细气地道:“这盒羊脂油可是国师邹信特意为我调制的, 它不仅能防风沙,还有润肤的功效, 等你帮我涂完后, 我再帮你也涂一涂, 好不好?”   说罢, 裴鸢又挥舞起了空着的那只手,悬空做着按摩推揉的动作, 整张小脸儿满是娇憨和稚气。   绛云却顾不得欣赏裴鸢现在的可爱模样,她战战兢兢地掀眸后,却见司俨的面色更沉冷了几分。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绛云本想提醒裴鸢看看后面, 却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轻轻地将裴鸢的小手往外推了推。   裴鸢觉出了绛云的不对劲, 心中也有了猜测。   她心跳蓦地一顿时, 却觉自己的手腕竟是被人攥住了, 且那人使的力气不小, 直攥得她细腕的骨节那处泛起了微痛   小姑娘正面露惊诧时, 司俨已经桎住了她的小胳膊, 亦将她往怀中猛地一拽。   裴鸢终于觉出来人是司俨时, 小脸儿已经贴在了男人健硕的胸膛上。   随即,耳畔也响起了司俨温沉,且极富磁性的嗓音。   ——“出去。”   绛云听罢, 恭敬地应了声诺,便逃难似地离了这处   待内室只余了她和司俨两个人时,裴鸢因着事情败露而紧张万分,亦觉自己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完了完了。   她适才说的话,司俨应该都听见了,这可怎么办啊……   裴鸢只觉她那发顶上犹如笼罩了一层深重的云翳,周遭的气氛亦是压抑且冷沉到可怕,她不敢再观察司俨这时的神情,只怯怯地将小脸儿埋在他的怀中,讷声唤道:“夫君……”   司俨顺势从小姑娘的柔腻的手心中夺过了那装满羊脂的玉盒,语气低低地问道:“你怎么不让我给你涂?”   裴鸢从司俨的声音中,分明听不出什么怒气来,且他的语气也是温和的。但又莫名地让她觉得,这其中还是夹杂着一些极为深沉可怕的情愫。   她对司俨不肯让女使碰触她的身体的这件事,还是不甚理解,且司俨他竟然连她的头发都不许外人碰。   见怀中小人儿的神态稍显忸怩,司俨的神情尚算平静,只耐心地又问:“嗯?怎么不回话?”   裴鸢在男人的面前很少矫饰,便微垂着长长眼睫,以极小极软的声音控诉道:“若让你涂的话…你…你肯定会趁机欺负我啊……”   司俨缄默地把玩着手中触感温腻的玉脂盒,听着她娇滴滴的小动静,冷峻的眉眼也稍稍舒展了几分。   “那你说说,我能怎么欺负你?”   司俨说罢,便松开了她的手腕,裴鸢如释重负,便同条小银鱼似的,急不可耐地便从他宽阔的怀里钻了出来。   二人身高的差距十分悬殊,裴鸢纵是踮起了小脚,司俨也要比她高上两头。   裴鸢只得红着小脸儿,无措地仰视着身前高大俊美的男人,却不知该怎样回他。   他只觉司俨说这话时,容止斯文且淡漠,眸色亦很沉静。   可不知为何,这时的他却又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裴鸢忖了半晌,方才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现在的司俨。   司俨他现在,真的有些坏坏的。   而且是败类的那种坏。   不过,她好像还挺喜欢他这副模样的。   小姑娘越想越觉羞赧,最终只用两只小手覆住了小脸儿,双颊上的红意亦蔓至了软小的耳根,讷讷地又道:“你…你现在就在欺负我啊。”   这就叫欺负她了?   司俨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往上扬了几分,复又倾身凑近了她些许。   裴鸢仍用小手紧紧地捂着脸蛋,却觉自己的手背竟是一凉。   随即,男人身上清浅冷冽的气息亦喷洒在了她的耳侧,惹得她那耳蜗都有些发酥,只听他嗓音温沉道:“那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欺负。”   ******   暖色调的烛火下,美人儿的肌肤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白皙无疵又触感温腻。   裴鸢迷迷糊糊地阖着双眸,任由男人细心地用帕子为她擦着小手。   司俨毕竟是个习武之人,他的掌心和指腹都带着些许的薄茧,触感很是粗粝。   隔着那层带着奶香的羊脂油,力道很轻地一寸又一寸地划过她细嫩的肌理时,亦让裴鸢觉得毛孔都微微地翕张开来。   那种难以言喻的颤/栗和酥/麻亦沿着她的四肢,渐渐地传进了心脉。   裴鸢原以为司俨会心无旁骛地好好帮她,可事情还是朝着失控的态势发展下去,那盒羊脂膏亦只被他涂抹了一半。   月落乌啼,客房之外,只能听见驿差敲锣的打更之音。   裴鸢将娇小的身子软绵绵地伏在了男人的肩头处,嗓音糯糯地埋怨道:“就说了…你一定会欺负我的……”   软玉温香在怀,司俨亦缄默地听着裴鸢发出的那些娇滴滴的小动静,倒还真有一种沉溺于温柔乡的感觉。   他的眉眼难能温和,低沉且稍带着沙哑的嗓音亦掩了餍足,只低声又问:“用我继续帮你涂吗?”   裴鸢连连摇首,又往男人温暖的怀中钻了钻,软声拒绝道:“不…还是不要了,你抱抱我就好。”   她很喜欢这一切终毕后,被他拥抱的感觉。   “好。”   司俨适才将手覆在了她纤瘦的肩头处,待裴鸢向他索要拥抱后,便欲将其移下,那处的丝质亵衣也因而微微滑落,美人儿肩上的扶桑花胎记也随之而显露。   司俨已将娇人儿再度拥入了怀中,待淡瞥向裴鸢身上的蛊印时,眸色却是微微一变。   却见这形容扶桑花的蛊印,竟是明显褪了许多颜色,再无往昔的灼艳和鲜红。   就像是绢布上被赤红颜料挑染的那些花卉,它们在被雨水冲释后,其上的颜色便会消褪。   最后,只残留了一些极浅极淡的痕迹。   ******   次日醒来,裴鸢和司俨在巩笔驿中简单地用了些早食。   阳关这地的炙羊肉是谓一绝,它们要比姑臧夜集卖得那些还要更鲜嫩肥美,这里的烤馕饼也比姑臧的正宗且有风味。   虽说这两样吃食都很可口,但是阳关毕竟地处边陲,饮食种类也很单调,既是远离海域,便无鱼虾之类的吃食。   司俨一贯不吃牲肉,在这儿便只能食些干瘪的胡饼。   裴鸢大快朵颐地食着炙羊肉时,难免觉得缄默嚼饼的司俨有些可怜,而她好像也从来都没问过他不吃肉的缘由,今日既是想起了这事,便探寻似地问道:“夫君,你为何不吃肉啊?”   司俨于这时持起了茶盅,神情淡淡地饮了口清茶。   徐州的少年往事,于他而言,永远是最沉痛惨重的回忆,他亦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他不吃肉的真正缘由。   裴鸢是个性情过于单纯的女孩,而他也不想让裴鸢知道他的过去。   他只想让以前的种种,都不为人知地埋葬到他的心底。   故而司俨随意寻了个借口,只淡声回道:“小时侯曾吃伤过,后来再吃就觉得恶心,所以就再也不吃这些肉了。”   裴鸢状似恍然地点了点小脑袋。   可她总觉得,司俨还是瞒了她些什么。   ******   日出之后,司俨便命侍从向胡人租借了两匹骆驼,因着阳关风沙过大,他亦提前让绛云从姑臧为裴鸢带了个挡风的帷帽。   裴鸢骑着憨态可掬的骆驼,身前亦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为她牵引着,她心情愉悦地看着沿途的广漠之景,不经时的功夫,便随司俨到抵了锋隧所在的阳关边陲。   司俨既为护羌都尉,便要同负责建造锋隧的匠人共议着筑基的方案。   裴鸢站在锋隧的眺台后,便迎着稍显刺目的阳光,用小手掀开了帷帽的一角,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蹙着小眉头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沙地广袤无边,那些细密的黄沙在被瑟瑟的秋风吹拂后,亦在不断地打着旋儿,飒飒地往半空扬着。   从裴鸢的这个角度看,那些风沙倒很像是伶人在起舞时,垂于臂弯处的那些丝质披帛,形态飘渺又灵动。   她觉,司俨貌似对边陲之事不甚放心,这才要扮作都尉亲自来此。   待裴鸢随司俨从锋隧折返回阳关境内后,天色已是乌黑如墨。   边关的夜集也渐渐变得人声鼎沸,车马填噎。   阳关这地的夜集虽不如姑臧城的盛大,却更有着浓郁的异域之风。   燃烧得正旺的簇簇篝火旁,有数名身形曼妙的胡姬,正伴着胡笳和琵琶的泠音,身姿招展地跳着欢快的胡旋舞。   司俨虽穿着素简,行止也很低调,可他万里挑一的气质和容貌却是怎么掩都掩不住的。   裴鸢跟在他身旁逛夜集时,便能瞧见许多正值妙龄的阳关少女都在悄悄地打量着他,神情间亦显露了倾慕。   胡姬的性情要比中原女子热情开朗许多,待得见司俨从她们身旁走过时,还不断地向他抛着媚眼。   有一个胆子大的美艳胡姬甚至还想凑到司俨的身前,妄图用垂于臂弯的披帛扫拂他的心口,以此来行些撩/拨之举。   幸而,护在他和裴鸢身旁的侍从及时拦住了她,那位热情的胡姬才不敢再轻举妄动。   裴鸢得见这种情况,心中就同浸了醋似的。   那滋味酸涩又难言。   渐渐地,一种难以言状的怨念也涌动了起来。   当她掀眸看向了司俨时,却见他的目光一直平视着前方,没去看那些妖娆女子半眼。   裴鸢的心绪稍稍宽慰了些。   实则她在三年前,也是有着一身不差的舞技在身的,但是舞技只要几日不练,之前下的功夫就得尽数作废。   而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个没用的小废物。   她不仅没有舞技在身,且每当司俨欺负她时,她那身子但凡是稍稍扭折了一些,次日清醒后,浑身上下都会倍感酸软无力。   夜渐深沉后,阳关秋风裹挟的寒凉更甚。   裴鸢正咬着银牙,暗暗吃着那些胡姬的醋,却觉身侧的司俨竟是倏地牵起了她的小手,并渐渐与她十指相握。   男人的掌心触感微粝,且带着能暖人心的温热。   待他攥住了她的小手后,便嗓音低沉道:“这里有些吵闹,我们去别处走走。”   “嗯。”   裴鸢予了他软软的回应后,便觉那种熟悉的悸动之感,复如这些被秋风吹起的细沙般,温柔却又不失强势地再度萦绕在了她的心头处。   且她现下的感觉,亦比从前强烈了太多。   其实,最让她觉得怨念且遗憾的事,并不是司俨没有来看她跳的那场舞。   而是,当他在她的身边时,她从来都没有鼓起过勇气,将自己对他的那份喜欢同他诉诸于口。   长大后的她,也成为了司俨的妻子。   既是如此,若她再无勇气将心中那份的深藏已久的倾慕和喜欢说出来,那她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裴鸢渐渐地阖上了双眸。   她很想同司俨说,她很喜欢他,而且她喜欢他很久了。   就算她知道并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娶的她,可她对他的感情却始终如一。   若要说变,那也只能说,她对他的感情比从前更深浓了。   这种感情就如那些韧草一般,就算被烈火燎原,也会春风吹又生。   来年,亦会再度探出土地,甚至比从前还要生长得更加葳蕤茂盛。   虽然她并没有忘记同裴猇的约定,却也不想再一直掩饰对他的喜欢了。   那三年的苦苦暗恋她可以埋在心底。   但是,她可不可以换一种不那么直接的方式来告诉司俨,现在的她是喜欢他的。   墨空上的轮月,大有一种朦胧的昳美。   裴鸢静静地思忖心事时,也仰起了小脑袋,看向了那轮明月。   可她却丝毫未察,她身旁的司俨并没有如她一样,欣赏着月色。   男人的面庞冷隽英俊,只将视线都落在了裴鸢恬和皎然的侧颜上。   那如清辉似的如泻月华,仿若在她娇美的脸蛋上,蒙了层圣洁的柔光。   司俨眉眼微垂,只静听着耳畔呼啸的风沙之音,却是未发一言,一直保持着缄默。   他于月下观美人,心中也突然泛起了某种难以言状,且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的心跳并没有很快。   可心尖处,却仿若随风轻颤。   微酥,又微麻。   心亦因此,悸动个不停。   这种特殊的感觉,令司俨觉得既陌生又新鲜。   而现在他所经历的这些从未有过的感受和体验,都是裴鸢予他的。   他亦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娇气女孩的每一言,每一行,无不在牵动着他的寸寸心肠。   司俨终于能够确定。   他体会到了,情这个字的滋味。   他好像真的动了心,并且喜欢上她了。   不,不是好像。   他是真的喜欢上裴鸢了。   他很喜欢她,而且将她喜欢到了心坎里。   这个想法刚在司俨的心头刻下了烙印,他便见,裴鸢冲着天际的那轮明月伸出了小手,略有些兴奋地噙着软嗓道:“夫君你看!这敦煌的月亮也同中原的不一样,它上面的月脉好清晰啊,我好像都能看见那广寒玉宫中的嫦娥和玉……”   小姑娘的话还未讲完全,一阵莽然的朔风竟是倏地呼啸而至,它亦骤然卷起了漠地上的大量细沙。   裴鸢的身量生得娇小,那风一吹起来,就像要将她吹跑似的。   她的心中蓦地涌起了恐慌,幸而司俨及时用高大的身躯护住了她,亦将她小心地搂护在怀,没让她受这飓风的任何侵扰。   少顷,莽烈的风沙终止。   司俨刚要松开怀中的小姑娘,查看一番她的状况,却见裴鸢的小身子竟是痛苦地发起抖来。   她的柔唇也正发着颤地上下启合着,却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51章 情债 “你同你那胞兄裴猇,感情很好罢……   这夜的巩笔驿中, 随处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和呛鼻的硝烟味儿。   半个时辰前,巩笔驿才刚刚莅了遭恶战。   近百名在阳关县居住的匈奴人竟是在子时后, 连夜对这敦煌最大的馆驿发起了侵袭, 他们不仅屠杀了数名无辜的羁旅人士,还持了易燃的火石焚烧了不少的屋间。   他们的目的并不仅是打劫放火那么简单, 而是得知了护羌都尉郁鄢竟是从武威郡来此暂住,可当他们即要寻到郁鄢所住的客房时, 却发现他们竟是中了埋伏。   虽说这些匈奴人的体格都很蛮武有力, 但是中原的侍从却也都是训练有素, 且武艺高超之人, 几个回合下来,这些匈奴人还是落于下风。   这场恶战及至丑时三刻, 方才停歇。   阳关县的官兵也于夜半及时赶到,可他们却顾不及先去抬那些匈奴人的尸体,而是加入了灭火的队伍中, 仅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这巩笔驿的客房和庑廊便被焚毁了大片。   ——“快!动作都快点!你在那儿愣着做甚?还不快去提水灭火?!”   司俨听着外面吵嚷喧嚣的动静, 面色愈发沉冷, 他的视线正一刻不离地盯着榻上的娇小美人儿。   他本是个耐得住烦躁的沉静之人, 可今日他却几度想要动火发怒, 他生怕外面的声音会将裴鸢扰醒。   今夜她突患怪疾后, 便在他的怀中晕了过去, 现在的她急需好好休息。   裴鸢这时颦了颦眉目, 亦扭动了几下小身子,明显有被要扰醒的态势。   司俨见此,眼角渐渐染上了阴郁, 却听裴鸢这时竟是咳嗽了几声,随即便可怜兮兮地唤他:“夫君…夫君…我想喝水。”   裴鸢甫一清醒,便觉纵是闭着目,眼前也如同在摇曳着熠熠的火光,小鼻子里也溢满了呛鼻的硝烟味儿。   当她艰难地坐起了身后,司俨已经将茶盏递到了她的身前。   小姑娘咕噜咕噜地喝了一肚子的清水后,方才有活过来了的实感。   司俨看小人儿喝得急,生怕她被呛到,便将大手置在了她纤瘦的背脊上,为她顺着气息。   裴鸢缓过来后,又见窗外果然有火光闪烁,她不禁一慌,忙细声问道:“夫君…外面是怎么了?”   司俨如实回道:“在救火,不过不会烧到我们这间房。”   裴鸢这才微微放宽了心绪,复觉这场大火属实来的蹊跷,便又问司俨:“夫君,那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还是意外啊?”   司俨默了默,还是将匈奴入侵的事同裴鸢如实地说了出来。   小姑娘听罢,一脸惊诧地赞叹道:“哇~夫君,你真的好厉害啊,你是怎么知道有人会提前入侵这家馆驿的?你是不是有料事如神的能力啊?”   司俨听着裴鸢单纯的话语,却觉心头就如被刺了一下似的。   今日的预知,再加之上次从上京逃亡的预知,都没有任何他会死亡的画面,可见就算只是些凶兆,裴鸢也会以付出自身惨痛的代价来帮他驱避。   可他,真的不需要,也不想再让她如此痛苦了。   这样的预知之能,他宁可不要。   司俨因而岔开了话题,嗓音温淡地复问:“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她白皙的额头上仍在冒着冷汗,且一想起之前的那几次可怖经历,就仍觉心有余悸。   “夫君…我是不是被什么作恶的小鬼给缠上了?都出现过好几次了......就连国师都诊不出我这种病症到底是因为什么?”   司俨抚着小姑娘柔软的发顶,淡声回道:“别怕,明日万佛窟旁,会有一场盛大的集会,一个西夜国的巫祝会来此处,她说不定…就能将你身上的怪疾治好。”   裴鸢听罢,蓦地明白了司俨带她来此的缘由,她的心中莫名有些动容,便倏地钻进了男人的怀中,两条纤细的小胳膊亦环住了他的蜂腰,万分感动地软声道:“夫君…你真好。”   司俨的眸色稍显复杂,只将怀中的小人儿拥紧了几分,复又吻了吻她温腻的额侧。   实则他娶她,完全是自私之举。   他从一开始,就不够坦诚,对待裴鸢时,也总是用尽了心机和手段,只想征服她,亦想让她对他折服。   但是无论之前如何,至今开始,他都要加倍地对裴鸢好,他一定要护好她,再不让她受任何的苦痛。   ******   天刚蒙蒙亮时,裴鸢便随司俨前往了万佛窟处。   至此地后,朝会早已结束,若她二人再晚来一步,那西夜国的巫祝便该骑着骆驼回到自己的国家了。   却见那女巫祝是位年近耄耋的老者,她身着紫黑色的团衫,手持鸩杖,身后竟还跟了一只拂菻狗。   说来拂菻本就是西域的一个小国,而当年裴弼送给裴鸢和裴猇的那两只小犬,其实就是从拂菻国来的。   那只拂菻狗见到裴鸢后,也很亲切地摇着尾巴,哒哒地跑到了她的身前。   小姑娘因而被可爱的小犬缠住,同它踩着细沙,在广漠上玩耍了起来。   有侍从在一侧看着裴鸢,司俨便走向了那名年迈的巫祝。   女巫祝得见司俨后,只觉他模样英俊,气质亦很矜贵,一看便是个命途不凡之人。   但是既是远从中原而来,还来特意寻她,那便是中了情蛊啊。   待司俨走到巫祝的身前后,刚想同她说起西夜国的语言,实则这西域诸国的异族语言他都能略通一些。   巫祝却先他开口,她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语,问向他道:“那个小姑娘,就是你的蛊人罢?”   司俨看向了远处,正在同拂菻狗欢快玩耍的裴鸢,回道:“是的,我认识的一个稍通巫蛊厌胜之术的人说,我因体内的情蛊,只剩下了两年的命数。但我的身份很特殊...我若死了,没有人能够护住她,所以我这才来寻您,来寻解蛊之措。”   女巫祝微微地眯起了眼,她满脸都纵横着极深的皱纹,在刺眼的日光下,她的目光稍显睿智,随后又道:“可我看出,你已经动了心了。”   “但是那蛊虫在我和她身上留的蛊印,并没有完全消除。”   “你中的蛊,应同寻常的情蛊有所不同,若想完全解蛊,怕是得想起些什么来。”   司俨不解:“那我该想起些什么来,才能解蛊?”   年迈的巫祝复握了握手中的鸩杖,语气幽幽地道:“你前世应是欠了情债,惟有忆起前世的过往,才能解此情蛊。”   “情债……”   司俨的语气稍显怅然,将情债这二字念出了声。   女巫祝虽不能知晓司俨和裴鸢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用意念感知出,裴鸢她的前世很凄惨,且她未得善终。   幸而这一世的她,一看便活得很幸福,她既是有这般天真无忧的神情,那么自小就应是被家人呵护长大的。   且她身侧的陌生男子虽然气质孤冷又阴郁,但是她能看出来,他待她也很好。   司俨复又问向巫祝:“那您现在有解蛊之措吗?”   巫祝目不斜视,仍在看着不远处的裴鸢,回道:“只有你自己想起来从前的那些记忆,这情蛊才能被解。但是,我可以帮这小姑娘一个忙。她身上还有一个会反噬自己的蛊,那蛊应是为了保护你才被中下的。为了保护你,她需要付出剜心和凌迟之痛的代价。”   司俨听到剜心和凌迟这两个词时,只觉心房一窒。   他只知裴鸢每每突患这种恶疾时,都会承受某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却没成想,她所承受的,竟是凌迟和剜心之痛。   ——“鸢鸢,你来一下。”   裴鸢听着司俨的呼唤声,便同那只拂菻犬蹦蹦跳跳地跑向了他和巫祝的方向,亦在司俨的示意下,单独随着那巫祝进了周遭的小浮屠内。   少顷之后,裴鸢动作小心地搀着那年迈的巫祝从小浮屠内走了出来,待她和司俨一同目送着那名巫祝归返西夜国后,司俨问道:“那巫祝都让你做些什么了?”   裴鸢回忆着适才的种种,如实回道:“那巫祝随身背着的包覆中有很多奇怪的瓶瓶罐罐,她从中拿出了个陶制的小罐,又让小浮屠里面的僧人为我舀了碗清水,让我饮下了那陶罐里的药丸。”   司俨见裴鸢的神情仍带着不解,便淡淡道:“或许这药,能治好你的怪疾。”   “真的吗?”   “但愿。”   ******   既是成功寻到了那名西夜国的巫祝,司俨和裴鸢便没再敦煌这地再多耽搁,当日便乘马车归返了国都姑臧。   二人回到颍宫时,夜已深沉。   却见谦光大殿外,有数名宦人正提着铜雀宫灯,秋蚊亦在围绕着灯火乱舞。   翁仪和司冉竟是都一脸沉重地站在了谦光大殿外,待得见司俨和裴鸢归宫后,他二人的神情释然了些许。   司俨牵着裴鸢的小手,走到二人的身前后,这才得知上京的皇帝,已于昨夜驾崩。   太子阏临的登基典礼却办得很仓促,原来是北方的匈奴再度犯境,新帝虽已派班昀和裴猇出征,可朔方一带的兵力明显不足,就算加上荆州的那些州郡兵,也不一定能抵挡住来势汹汹的草原悍将。   如今的新帝,需要颍国军队的支援。   翁仪虽为国相,但如此军国大计,还需司俨归宫来裁决。   虽说颍国同上京的皇室早有龃龉,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司俨是懂的,现在不是同上京搞敌对的时候,而是应该沆瀣一气,共同抗敌。   司俨因而低声对司冉命道:“你先携五万先锋前往金城郡扎营,班老将军和裴猇现在也应该在赶往金城郡的路上,你可先跟他们汇合。”   司冉应诺后,即刻风风火火地出了颍宫,马不停蹄地便赶回了东城的颍军大营。   裴鸢听到金城郡时,盈盈的双目顿时一亮。   外祖父和裴小虎竟是都要来颍国了!   她这回若能有机会见到裴猇,便一定要同他说清楚,她不能再一直苦守她二人之间的约定了。她要对司俨说,她喜欢他。   秋风渐起,宦人提着宫灯,为国君和王后照引着前路。   司俨牵着裴鸢柔腻的小手回青阳殿时,却觉今夜的她,竟是异常兴奋。   便低声问道:“怎么了?何事这么高兴?”   裴鸢的嗓音温软,细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也要去金城郡观战啊?”   “嗯。”   司俨说罢,也渐渐地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他语气未变,复又问道:“你也想去?”   “想去!”   话落,裴鸢却觉,司俨攥她手的力道,竟是重了几分。   随即,男人的语气略有些幽然,问道:“你同你那胞兄裴猇,感情很好罢?”   小姑娘点了点头,如实回道:“嗯,虽然裴小虎总喜欢欺负我,说话也很难听,但是我们小时侯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五岁前,我还跟他睡在一张榻上呢~”   司俨蓦地顿住了步子。   他那语气听上去,竟是变得阴恻了许多:“你跟他,还睡过一张榻?” 第52章 幸福感 “是吧?妹夫。”   裴鸢想, 男女之间毕竟有着大妨,所以司俨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才这般在意她和裴猇幼时同榻而睡的事。   不过那时二人还小, 且她和裴猇也不是普通的胞兄胞妹, 而是一对龙凤胎,所以父母在他们年岁尚小时, 将二人放在一块养,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司俨他…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个吧。   男人的手劲不小, 多使了些力气就将小姑娘的手攥痛。   且裴鸢最是娇气, 贯是个捱不得任何痛的, 她因而微微颦了眉目, 细声细气地埋怨他道:“夫君…你攥痛我了,你轻一点握…好不好?”   司俨这才微微松了松她的小手, 他握她的力道虽不那么大了,但是依旧将她的手握得很牢固,复低声问道:“你既是想去金城郡大营, 是因为想见裴猇罢?”   裴鸢点了点小脑袋,如实回道:“嗯, 但是除了想见他, 还想见见外祖父。外祖父他年纪大了, 身子也不如从前了……”   剩下的话, 裴鸢却将其哽在了喉间。   因为她想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吉利。   不过她和班昀, 确实是见一面, 少一面了。   班氏在两年前就不想再让班昀携军出征了, 他本就一身旧疾旧伤,到了年岁亦是多病缠身,班氏身为他的长女, 自是想让年过七旬的父亲能在上京好好养老。   但是班昀的性子倔强,是个不肯服老的,且他作战经验丰富,就算不冲锋上阵,只消待在军营中,他对将士而言,也是定海针一样的存在。   班昀也有几个嫡出的孙子,他们的年岁也同裴猇相仿,但是他最疼爱的孙辈,仍是裴猇。   他待裴猇固然严厉,可裴猇也是他带在身旁长大的孩子,且在裴猇的眼中,他最敬畏的人也是班昀。   有些时候,班氏和裴丞相的话裴猇不一定会听从,但是班昀说的话,裴猇却一定会听从。   听着小姑娘越来越沮丧低落的话语,司俨顿时明白了裴鸢的意图,他亦知道长平侯班昀的身子大不如前,且此事颍国的不少官员也都知情,毕竟班昀也曾是大梁最威名赫赫的战神。   “军中条件艰苦,一场仗少说也要打上一月的时日,你若真的要去金城郡,确定能吃得了苦吗?”   小姑娘听罢,双眸复又变得明亮了几分,兴奋地同司俨承诺道:“吃得了苦!我吃得了苦的!我保证安安分分地,不会给夫君你添麻烦的。再说…你之前也是教过我兵法的,还总说治军切忌纸上谈兵…正好我这次随你过去,也能将你教我的那些兵法更好的研习。”   司俨无奈失笑,他觉裴鸢竟是越来越会同人谈判了,倒还算有长进,便低声回道:“容我再想想。”   “嗯~”   裴鸢没再过多地央求司俨,她知道司俨身为颍国的君主,也有自己的考量,若他不允她去,她也不会同他撒泼哭闹,而是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姑臧。   二人手牵着手,离青阳殿尚有一段距离,宦人手中所提宫灯的光影明明灭灭,将她和司俨落在青石板地上的影子斜斜地拉长。   两个影子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裴鸢这番从敦煌回来后,亦觉得,颍宫于她而言,竟是也有了如相府一样的归属感。   她也早已摆脱了思乡之情,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司俨于她而言,也不再是那个触不可及,远在天边的颍国藩王。   虽然她依旧很炽烈的喜欢着他,但她对他的感情也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裴鸢觉,司俨予她的疏离冷淡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沉之感,他是让她觉得可靠的夫君,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小姑娘悄悄地阖上了双眸,感受着忽而拂至面上的秋风。   回到姑臧后,她觉这里的风也要比敦煌的和煦湿柔不少,空气中亦夹杂着松柏和针叶的冷香。   只要待在司俨的身旁,任何细小的事物,都能给她带来某种心头一暖的幸福感。   ******   司俨最终还是同意了裴鸢去金城郡一事,前提是她在去军营之前,也得穿袍服,不能穿女子的衣物。   裴鸢自是乖巧地应下了这个要求,当她将乌发梳成了男子的发样,又穿上了褐色的短揭后,模样瞧着非但不难看,反倒是更娇俏可爱了。   司俨也因而,在去金城郡的路上,掐了好几下裴鸢的小脸儿。   金城郡离姑臧不远,二人于白露熹微之际出发,午时便到抵了大营。   甫一进营,裴鸢便见到了一身甲胄的司冉,纵是遥遥看去,她亦能觉出,司冉适才明显是动了怒,且她周身都散着深重的戾气,路过的小兵得见这种情况,也都一脸惊骇地避着她走。   待司冉得见裴鸢来此后,神情稍微和缓了些。   她用眼上下打量着一身男子装扮的裴鸢,随后赞叹道:“这么可爱啊?”   裴鸢自是被司冉看得有些赧然,但既是听到了夸赞,她的唇角还是抑不住地往上翘了几分,却不知该回司冉什么话好。   司俨牵着小姑娘的手,将她又往身旁拽了拽。   随即,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司冉一眼,语气稍显冷肃:“当着孤的面,还敢调戏你王嫂?”   司冉只得抿着唇角,无奈地回道:“臣不敢……”   司俨又问:“长平侯和裴猇可都在大营?”   司冉听罢,回身看了不远处的大军主营一言,眼角却沁了些愠怒之色,随即冷冷地回道:“都在。”   裴鸢听出了司冉语气的不对劲,她觉司冉定是同什么人发生了争吵,而外祖父班昀的性情最是沉稳,他是不会和一个年岁尚轻的将士计较的。   而裴小虎那厮,却是个嘴贱且不饶人的。   所以司冉她适才,很有可能就是同裴猇发生争执了。   司俨这时又命司冉:“整军刚刚安营扎寨,两军亦是成功汇合,现下正逢午时,孤欲在大营设宴,虽不饮酒,却也可让上京和颍国的将领互相熟稔。”   司冉听罢,却推辞道:“臣妹的身子…不大舒服,想先回帐歇息一番,今日就不参宴了。”   司俨看出了司冉的异样,却并未拆穿她的谎言,只淡声叮嘱道:“大战在即,军中不可有内讧。”   司冉颔了颔首后,便神情稍显低落地回了自己的军帐。   裴鸢有些不放心她,便想着跟去她的营中,好好地开解她几句。   可司俨这时已然牵着她的小手,往大营中的主帐走去。   裴鸢乖巧地跟在他的身旁,待走至大营后,便见守在主帐外的几名兵士手持长矛,身形都很魁梧健硕。   得见司俨和裴鸢后,他们便向二人恭敬地施了军礼。   二人还未进帐,裴鸢却听见,帐内竟是传出了外祖父班昀的声音。   班昀的嗓音稍显年迈,但却不失中气,沉声斥道:“还不快去把小司将军请回来,她毕竟是抚远王的妹妹,你怎可对人家如此无礼?”   随即,帐内亦传出了裴猇吊儿郎当的声音:“哼,谁爱去谁去,我才不去寻她。”   “还不快去!”   班昀的语气又沉了几分。   裴猇这才不情不愿地掀开了帐帷,他刚从主帐走出,便见到了并肩而立的裴鸢和司俨。   司俨得见裴猇后,神情依旧平静淡漠。   裴鸢和裴猇在得见彼此后,神情却都有些惊诧。   裴鸢微张了张小嘴,她觉裴猇的身量好像比小半年前更高了,此时此刻,他身着一袭玄铁甲胄,身后亦批着赤色的红袍。   裴猇的眉眼英朗深邃,倒还真有一种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感觉。   班昀见裴猇愣在了原地,便负手走到了他的身后,沉声催促道:“怎么还不去?”   听罢这话,裴猇横亘于那双锐利凤目上的断眉扬了几分,那态势恣意又不羁。   随后,他往上扯了扯唇角,回道:“去不了了,我妹妹和妹夫来了。”   故而班昀亦出了帐,待得见帐外果然站着裴鸢和司俨时,便同司俨互相施了平礼。   随即班昀睨着裴猇,又斥道:“不许乱说,抚远王是一国国君,你该称他为王上。”   裴鸢听着外祖父的言语,却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   她觉司俨的神情虽如往常一样,淡漠且沉静,可在看向裴猇时,他那眼角眉梢间,分明多了些使人倍感压迫的阴鸷和攻击之感。   裴猇自是没察觉出司俨的异常,他语气颇为不屑地对班昀道:“可他就是娶了我妹妹啊,我当然得唤他声妹夫了。”   裴鸢刚要开口让裴猇闭上那张贱嘴,裴猇却又凑近了司俨几分,语气稍带着衅意地又问:“是吧?妹夫。” 第53章 抢剩饭(一更) 这可是肉啊,你确定你……   【一更】   裴鸢同裴猇有近小半年的时日都未见过面了, 原本她在颍国的这段时日还是很想念他的,但今日再度得见他后,却见他还是如以前一样, 性情不驯又蛮烈。   故而她复又想如小时候一样, 想同裴猇斗嘴吵架。   裴猇才刚满十六岁,他的身量固然比寻常的少年要高大了许多, 但因着未到成年的年岁,他同司俨的身高还是差了小半头的距离。   裴鸢寻机挤进了二人之间, 随即便气鼓鼓地伸出了小手, 力道不轻地推了推裴猇身前坚硬且泛着寒意的铠甲。   “你......你不许叫他妹夫。”   见状, 裴猇和司俨的眸色皆是一变。   裴猇丝毫未料到裴鸢竟是会做此举动, 自是反应不及。   司俨得见裴鸢碰触裴猇的铠甲后,神情渐变得幽邃莫测, 随即便蓦地攥住了小姑娘的纤腕,不让裴鸢再去靠近裴猇。   实则裴鸢的力气对于裴猇来说,小得压根就同挠痒痒似的, 但是裴猇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步子。   待他回过神后,便斥向裴鸢道:“你做什么?”   裴鸢的举动, 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1)   再者裴小彘她本来就喜欢司俨这厮, 没想到他只是同司俨说了几句玩笑话, 裴鸢这就开始护上了!   班昀则负手站在了一侧, 只连连摇着头首。   他知道裴鸢和裴猇这对兄妹的关系向来不大对付, 裴鸢平日原是个挺娇气且性情温软的小姑娘, 可一遇到她二哥裴猇,就总是一脸愠容,人也好斗了许多。   她二人打架吵嘴是常态, 两人一旦单独相处,就算刚开始的氛围还算和平友好,过不了多久还是得吵。   班昀知道反正他劝也劝不住裴鸢和裴猇,那还不如就在一侧静默观战。   裴鸢刚要张开小嘴同裴猇争辩,司俨却先他开口,嗓音稍显冷沉道:“裴小将军,孤念你是王后兄长,今日之事,暂不同你计较。但若有下次,必按军法处置。”   裴猇听罢,却是颇为不屑地微嗤一声,   他觉,司俨说话还是从前的那个调调,什么孤啊、王后的啊。   实在是太假正经了!   裴猇刚要再同司俨交锋,却见裴鸢瞪了他一眼,他刚要好好地教训裴鸢一番,又觉身后竟是蓦地一痛。   原来是班昀力道不轻地踹了他一脚,随后怒声斥道:“抚远王都不同你计较了,你还在这儿犯什么浑?”   裴猇一贯敬畏班昀,终是安分了下来,没再多同司俨嘴碎,待随着班昀进帐之前,还用那双稍显凌厉的凤目剜了裴鸢一下。   裴鸢自是不甘示弱,复又将眼睛瞪大了几分,恶狠狠地又看向了裴猇。   她倒要看看,她和裴小虎谁得眼睛能瞪得更大!   可她瞪眼的凶态没让裴猇瞧见,却都让司俨看去了。   司俨瞥着小姑娘微微鼓起的侧颊,语气淡淡道:“再瞪…你眼睛该疼了。”   裴鸢听着司俨温沉的话,很快恢复了平素乖巧的模样,软声回道:“嗯~”   司俨牵着裴鸢进帐后,心中却突然冉起了某种难以言状的涩意。   他从前倒是曾听裴弼提起,裴鸢和裴猇这对兄妹不大对付,总喜吵架斗殴。   不过三年前他在上京时,他兄妹二人在他的面前共处时,却没怎么吵过架,且裴猇的性子虽然浑了点,但还是很护着裴鸢的。   今日他倒是真的瞧见了二人吵架的模样。   他竟是不知,裴鸢竟还有如此生动且鲜活的一面。   司俨固然喜欢裴鸢乖巧温驯的一面,却也不想她在他的面前,会将自己另一部分的真性情同他掩饰着。   裴鸢心性单纯,自是看不出司俨的心中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待随着司俨入了军中主帐后,便见裴猇双手交握置于身前,大剌剌地站于悬挂在主案后的舆图一侧。   司俨又同班昀寒暄了几句后,二人便很快谈起军务来。   裴猇一言不发,见纵是司俨正同班昀谈着话,却还在牵着裴鸢纤白的小手,没有任何松开的意图,便吊儿郎当地问向裴鸢,道:“我说裴小彘,你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娃娃了,怎么走个路还让你夫君牵着?”   裴鸢听罢,小嘴往下撇了撇,却并没有同他搭腔。   班昀这时也顺势往二人牵手的方向看去。   却觉他这外孙女固然是个娇气且讨人怜爱的,司俨若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姑臧,将她带在身旁倒也正常。   但…这怎么走到哪儿,司俨都要牵着她的手?!   司俨自是不在乎裴猇的嘲弄,但是班昀毕竟是裴鸢的外祖父,他也不好当着他的面一直牵着裴鸢的手,便松开了她的手,随即又习惯性地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他的动作很自然地透着同裴鸢的亲昵和淡淡的宠溺,嗓音温淡道:“鸢鸢,你先去一侧自己待一会。”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裴猇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见裴鸢已然走到了他的身前,模样气鼓鼓地瞪向了他。   因着裴鸢的身量过于娇小,裴猇还特意弯了弯身子,以方便平视她的眼睛,语气狎昵道:“裴小彘,我看你适才听得还挺认真的。啧,不过你听得懂兵法吗?想不到你现在竟然这么能装了。”   言罢,裴猇又连啧了数声,实则他想说的原话是,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司俨他就是能装且善矫饰的人,所以裴小彘她现在也很矫情,且能装得很。   裴鸢忍无可忍,她觉裴猇实在是太、太、太欠扁了!   小姑娘气得抬起了小脚,便要往裴猇的铁靴狠狠踩去。   裴猇及时闪避后,蹙眉斥道:“你看清楚,这是铁做的!你这一脚踩上去,不想走路了?”   裴鸢并未回复他的话,复又伸出了小手想要攻击裴猇,裴猇顺势攥住了她的手腕,笑意吟吟地道:“我这铠甲也是玄铁做的,你下手前怎么也不看清楚?”   司俨实则一直在暗暗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他用余光瞥见裴猇竟是攥住了裴鸢的小手后,终是同班昀先致了歉,随即便走到了龙凤胎的身前,亦将裴鸢的手腕从裴猇的糙手中夺了回来。   裴鸢和裴猇打闹了一番后,时已至午时三刻。   司冉既是心情不佳,躲在了自己的帐中,司俨便决意将战前之宴设在傍晚,还欲寻机带裴鸢去一趟司冉的帐中,再同她一起开解开解司冉的心结。   毕竟司冉在颍军之中颇有威望,她亲手带的兵士亦有近万员。   司俨唤了帐外的兵士提了些简单的饭食,故而这时的主帐之内,也可算置了一场小型的家宴。   裴鸢和裴猇这兄妹俩也不再争吵不休,俱都安分下来。   虽说军营之中的饮食较为单一,但是主帅和将军,以及千户长却可依着各自的分例吃到肉食。   司俨一贯不食牲肉,故而军中庖厨在前往金城郡之前,还特意备了水桶,在里面养了几尾鲜鱼,以供这位颍国君主吃用。   今午裴鸢吃的菜有一道菘菜羹,还有一道用红曲和醪醴煨的羊肉,主食则是白花花的馒头。   裴鸢细细地嚼着羊肉,却觉这军中的烹肉虽不及颍宫的精致,但吃起来也是很美味的,幸而再次遇到裴猇时,有司俨在她的身侧,裴猇也不敢再来抢她的肉吃。   可裴鸢却是个空有饕餮之心的小姑娘,她没吃多久,便觉饱极,且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却见案上的菜肴,馒头还剩了一半,菘菜羹倒是都食完了,但是那道红煨羊肉,可还剩下大半碗呢。   裴猇坐在裴鸢对面的案上,自是看出了妹妹的局促,却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裴小彘她还是跟从前一样,鸟一样的胃,还总以为自己能吃很多。   因裴丞相不喜兄妹二人浪费粮食,所以每当裴鸢剩菜剩饭后,裴猇都会不情不愿地将妹妹剩下的饭食都吃到肚子里。   裴猇从前固然是不大情愿做这种事的,可这么些年过去,吃裴鸢剩饭的事便成了一种习惯。   他因而起身走到了裴鸢的案前,裴鸢也抬起了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了裴猇。   兄妹二人虽并未言语,却彼此心照不宣。   故而裴鸢伸出了小手,将那一小碗肉递给了裴猇,嗓音温糯道:“我吃不下了…这回你还是得帮我吃了。”   裴猇轻哼一声,刚要借机再嘲讽裴鸢几句,却听一侧的司俨竟是冷声命道:“拿过来,孤替她吃。”   裴鸢听罢,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司俨。   裴猇的神情也带着惊诧,复又同司俨确认道:“不是,这可是肉啊,你确定你要替她吃?!” 第54章 吃肉(二更) 其实我一直很想吻你。……   【二更】   ===54章===   “拿过来。”   司俨复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嗓音异常平静,却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裴猇却于这时想起了三年前,他同司俨在相府阁门处的那次交锋。   从那时开始, 他便知晓司俨实则是个心思深沉, 且骨子里极其强势的可怕之人。   就算裴猇向来不是个性情敏感细腻的人,但是在那年却也能觉出, 司俨那时很想靠近裴鸢,且他靠近裴鸢的目的并不单纯。   但司俨这厮却又着实生了一张让小姑娘喜欢的俊美皮相, 裴鸢也于那时便喜欢上了他。   裴猇身为裴鸢的兄长, 对她自是有保护欲的, 可他对自己的妹妹, 却并没有什么占有欲。   他向来觉得裴鸢喜欢谁,都是她自己的事。   所以当他感知出裴鸢对司俨有好感后, 也并未产生什么妒意。   可司俨他却不一样。   裴猇今日同司俨接触后,便能觉出,司俨他对裴鸢的控制欲和独占欲实在是太过强烈。   他看似是温和的, 却又于无形中控制和管束着裴鸢的一举一动。   而那裴小彘,贯是个傻的, 她怕是压根就没发觉到这些。   且裴鸢的性情太过软怯, 长此以往下去, 难免会被司俨牵着鼻子走。   裴猇思及此, 也有些被司俨的强硬态度激怒, 便犯了轴劲儿, “凭什么就要给你?这是她要给我吃的, 你又不吃肉,抢什么抢?”   班昀在军帐的另一侧得见这种情况,便欲制止裴猇的行径。   在班昀的眼中, 裴猇和裴鸢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他又上了年岁,难免便总想娇惯他们。且裴猇和裴鸢是对龙凤胎,二人间自小就没什么男女大妨,长辈们对他们的打闹也早已见惯不惯。   可司俨身为裴鸢的丈夫,将他二人的某些举动看在眼里,难免会觉得裴鸢和裴猇的关系过于亲密,他在意这事也是正常的。   班昀决意于私下再同裴猇说说这事,便唤道:“猇儿,你妹妹的煨羊肉剩下一些也无妨,她毕竟已为人妇,你再吃她剩下的饭食,太不成体统。”   裴猇这时却稍显无奈地看向了裴鸢,却见小姑娘时不时地看看司俨,又会抽出空子转首看看他。   那副迷糊的模样,就连头发丝都沁着娇憨和傻气。   真是没救了。   怨不得母亲总是放心不下她。   ——“拿来罢。”   裴猇听着司俨淡淡的言语,便觑着眼目,将裴鸢剩下的那碗煨羊肉放在了司俨的食案上。   碗底碰触到沉木后,顿时发出了“叮啷——”的声响。   随即,裴猇也不忿地冷哼一声。   “哼。”   待裴猇回到了班昀的身侧后,司俨便在裴鸢惊诧的目光下拾起了筷箸,用其夹起了碗内的一块煨肉。   裴猇于司俨的对面坐定后,也眸色不善地盯视着司俨的一举一动。   裴鸢这时悄悄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她暗自数了数那碗中的肉,觉其内应该还有个五六块,她只要努努力,就都能吃下去,便对司俨软声道:“夫君…我还是能吃下去的,你别强迫自己。”   司俨只淡淡回道:“你既是吃不下,就别强迫自己。”   这肉既是或多或少沾了些裴鸢的口水,他就绝对不会让裴猇吃下。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复糯声道:“可…可夫君你也不吃肉啊……”   司俨没再回复她,立即便将那块肉放进了嘴里,模样斯文地嚼了嚼后,便将它吃进了肚里。   裴鸢的剪水眸惊诧地瞪起来后,对面的裴猇也瞪起了凌厉的凤目。   她二人不仅模样肖似,就连惊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让人一看便知,这两个人是对兄妹。   都说长久不吃肉的人,冷不丁地一吃起肉,定会想要作呕。   但司俨的面色却是丝毫未变,只是吃得慢了些而已。   不经时的功夫,司俨便将裴鸢剩下的煨羊肉吃得一干二净,待军帐中的侍童伺候着他用银丹草水漱口时,裴猇的凤目仍在难以置信地瞪着。   他不得不承认,司俨他可真是个狠人!   ******   午时过后,司俨便同班昀在军营中巡查布防,裴猇和裴鸢则并肩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裴鸢仍很担心司俨,却见他并无任何异样,同班昀讲议军机时,语气也一如寻常般平静。   这日司俨身着着武弁之服,头戴楚冠,身形可谓蜂腰长腿,高大又颀长。   男人的气质分明稍显沉稳内敛,可举手投足间,却无不透露着独属于王者的自信,那态势就像天即要塌陷,他的眸色都不会变一下似的。   可司俨虽有王者的矜贵气场,却又不让人觉得过于傲睨且不可一世。   故而裴鸢对他的担心渐失,又觉这时的司俨,给她一种极其新鲜,且同从前很不一样的感觉。   可能在三年前,她一见钟情的是他的气质和相貌。   渐渐相处下来,她也很喜欢他温和的个性。   但是在嫁给他后,她越深入地了解他,就越喜欢他。   她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也真的真的好像跟他说,她很喜欢他,而且她已经喜欢他好久了。   秋风渐起,周遭的赤红军旗正随风摇曳。   裴鸢的心,复又开始悸动个不停。   且她的心旌也如那些旗帜般,正随着那些清风,不断地摇曳着。   裴鸢悄悄地阖上了双眸,她的小靴子踩在了军营地面的细密沙石上,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却于这时觉出,她那后脑勺竟是蓦地被人捧住了,鼻息也沁进了淡淡的柑枳香。   待裴鸢睁开双目后,便见她身旁恰有成群结队的兵士急速而过。   兵士的铁靴重重踏地时,亦在发出辘辘之音。   原来是司俨见她闭目没看路,便走到她的身旁,及时挡护住了她的小身子,男人宽大的衣袖在伸臂时,亦于无意间拂过了她的鼻尖。   这时班昀携着裴猇同司俨暂时告退,祖孙二人去了军营中,上京北军的方阵中,欲要再度整顿兵马。   他二人的身形渐远后,司俨复用微凉的指尖捏了下裴鸢泛红的耳珠。   裴鸢的身子蓦地一僵。   随即,男人身上清冽且成熟的气息亦扫拂过了她的发顶。   小姑娘稍有些颤栗,亦觉得自己的发丝也在随着心中的悸动,正在一根又一根地呈着往上拔的态势。   司俨这时嗓音低沉道:“随我去趟司冉的军帐。”   “嗯。”   裴鸢乖巧地跟在了司俨的身后,待随着他进了司冉的军帐后,却见其内竟是空无一人。   司俨因而掀帐而出,淡声问向驻守在外的兵士:“郡主何在?”   兵士恭敬地回道:“回王上,郡主有事暂出,但她应该很快便能回来。”   话音甫落,裴鸢站在帐央,却见那帐帷亦在重重地荡落。   折返而归的司俨神情淡漠,面容却又极其的俊美。   裴鸢只觉,自己的心跳复又开始怦然加快,却强自镇静地对男人细声问道:“那我们…便在这处等着郡主回来罢。”   “嗯。”   司俨这时已走到了裴鸢的身前,亦用修长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倾下了身子。   裴鸢自是会出了他的意图,却又怕司冉随时都会突然回来,便故作不知地假意问道:“夫君…你要做什么呀?”   司俨顿住了适才要继续的动作,面容难能显露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虽然那笑意极浅极淡,但因着他是个很少笑的人,裴鸢见他如此,心中也自是被那笑意感染。   男人沉静清冷的眸蓦地靠近了她几分,随即略有些无奈地低声道:“今日我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其实我一直很想吻你。” 第55章 深浓缱绻 司俨,你有病吧?   “今日我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其实我一直很想吻你。”   司俨的嗓音温沉如罄,听上去很有磁性,他的声音亦一字一句地沿着裴鸢的耳蜗, 渐渐地传进了她的心里。   故而裴鸢的心跳也是蓦地一顿。   随即, 又开始怦然加快。   她这回终于能够肯定,司俨他适才确实是同她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从敦煌回姑臧后, 裴鸢的心中就雀然地蔓上了一个念头。但是只要这个念头稍稍在她心里燃出了些焰苗,她就会急于将它尽数熄灭, 不敢让自己再往下深想。   裴鸢并不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 甚至经常会犯迷糊, 但是她能明显觉出, 司俨待她的方式同从前相比,却然是有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无论是男人笑起来时, 那眼角微变的弧度。   还是他拥抱她时的体温和心跳。   这些极细小的事物,好像都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和司俨,固然也会做许多亲密至极的举动, 他吻她时也不算敷衍,可裴鸢虽然每次都会阖上双眸, 让自己深陷并沉沦其中, 却感受不到他的沉溺和专注。   亦觉有时, 司俨的亲吻更像是安抚她情绪的手段, 有时也是在情/欲的驱使下才做出的行为。   但是现在的他真的变了, 他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裴鸢仿佛觉得, 她怦然且富有节奏的心跳之声渐渐变弱, 直至消失变无。   取而代之的是,花朵在心底怒然绽放时,那些簌簌的细音。   伴着那道声音, 那个令她万分喜悦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   那想法沿着她的心尖,沿着她的血液,使她的面颊染上了淡淡的绯红。   司俨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上她了?   当这个想法终于清晰地在裴鸢的心头浮现时,司俨已然再度倾身,动作温柔却又不失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   男人清冽且成熟的气息层层叠叠地将她缠裹,他一手搂护着她纤细的腰肢,另一手则小心地捧着她的小脑袋,吻势亦由蜻蜓点水,再到深浓缱绻。   裴鸢渐渐地阖上了双眸,实则她也想在这时主动些,但司俨在这时贯是个强势的,她并无什么主动的机会,男人向来会处于上风和主导的地位。   在司俨吻她时,裴鸢心中的那道声音也愈发响彻——   他是不是开始喜欢她了?   司俨他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司俨他喜欢上她了。   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可她觉得,他应该就是喜欢上她了。   但是裴鸢,却还是无法确定。   ——“专心些,不许想其他事。”   司俨低声命罢,没给小姑娘任何回复的机会,复又再度倾身,以吻封缄。   其实他适才也只是看她扮男装的模样太过可爱,便想简单地亲她一下。   本想浅尝辄止,却奈何不住这一触即燃的情愫。   两个人于这时,也都忘了这是在别人的帐中,司冉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并撞见二人的亲吻。   裴鸢这时却并未如适才般,沉溺般地阖上了双眸。   司俨适才看她时,眸色深晦,明显是动了情的模样。   而他动情的模样,却着实让她,也深深地动了情。   ******   帐外,秋风瑟瑟。   裴猇从上京的突击铁骑处而来,他本以为司俨和裴鸢来到主帐后,班昀就会忘记他和司冉的事,却没成想,班昀纵然上了年岁,记性却不差。   他仍记得他和司冉在上午的冲突,待整顿兵马之后,便又勒令他寻到司冉的军帐处,还要好好地同人家道个歉。   故而裴猇走到了司冉军帐的不远之旁,他不屑地冷嗤一声后,便将玄铁军靴重重地踏至了石子地上。   少年兜鍪后的红缨正随着西风飘荡着,稍显凌厉的凤目却往下耷拉了几分,原本总是意气风发的神情,竟也显露了些许的怅惘。   裴猇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思绪亦飘回了上午——   上京的兵士是于昨夜到抵的金城郡,而司冉也是于今日清晨,先携五万的精锐兵士到抵的金城大营。   而颍军之中,有不少体格健硕蛮悍的羌人,他们的身形都很庞大,且有的羌人瞧上去,身量都快近九尺了,走路时都犹如地动山摇。   这些羌人的性子都有些难驯,行为举止也比中原的兵士要粗野许多,今晨兵士在领军粮时,上京的兵士和颍国的这些羌兵就发生了争执。   且抚远王虽然同意派兵,以解决大梁之北的燃眉之急,但是司氏父子的名声在上京一贯恶名昭著,纵是两军已在金城郡汇合,亦住在同一个大营之中,但是却都各自训各自的兵,将领之间也都有些设防,并无什么交流。   裴猇实则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也懂得在大战之前,要同颍军将领处好关系。   谁料这第一日,上京北军就和颍军起了冲突。   而颍国的羌兵体格庞大,上京那几个好斗的小兵又打不过他们,便被羌兵撂倒在地,摔断了骨头。   裴猇和司冉恰时一并赶到了那处,待调解了一番后,裴猇识出了司冉实则是个年岁尚小的姑娘,便起了戏谑之意。   但是他又很快发现,司冉可不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她赶到这处后,只是瞪了几下眼,那些体格蛮状的羌人立即便被骇得安分了下来。   司冉其人,颇有将领之威,她还命那些羌人主动抬起了被打伤的上京兵士的担架。   裴猇也于这时对司冉有了淡淡的欣赏之心,不再单纯地以看小姑娘的视角看待她。   可就在这时,司冉竟是不甚客气地冷声对他道:“管好你手下的兵,若再有下回,怕不会是断骨头这么简单了。”   这话若换个大男人说,他肯定会立即同他打上一顿。   可司冉毕竟是个姑娘家,裴猇气归气,却并没在当时就同她起争执。   但司冉这话,是当着他兵士的面前说的。   裴猇觉得很没面子,也想寻机报复,所以待他同司冉入主帐后,亦同班昀谈起军务时,他对司冉的言语便颇为不善。   且裴猇和司冉,本来就对征讨匈奴左贤王的进军路线,存着不同的意见。   故而二人在主帐内发生了争执,司冉也被气得直接出了主帐。   裴猇的思绪渐止于此。   他觉,那就主动低个头,认个错,反正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才不同姑娘家计较。   裴猇这般想着,便走到了司冉的军帐之前,可他刚一靠近,就被那驻守的兵士用长矛拦住了。   见状,裴猇烦躁地蹙眉,心中也突然涌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嗓音却尚算平静地道:“我想见郡主,请你们让她出来一下。”   其中一名兵士回道:“郡主…她不在。”   裴猇看出了兵士眼神中的闪躲,渐渐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复道:“那我进帐等她。”   驻守的兵士复用长矛拦住裴猇,沉声道:“要等,只能在外面等着。”   裴猇刚要同他瞪眼,却听那帐内,竟是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夫…夫君…唔……郡主她应该快回来了…你先…你先松开我罢。”   “?”   “!!!”   裴猇听到裴鸢的娇呼软语后,双眸蓦地瞪大了好几分。   裴、裴、裴……   司、司……   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猇被这句话骇得差点就要吼出声了,他作战时善于突击侵袭,也贯是个身姿灵活的,就算那些兵士用长矛挡住了他,他亦三下五除二地便寻机冲进了帐内。   甫一进帐,却见裴鸢也一脸愕然且惊恐地看向了他,“小…小虎?”   司俨则面色平静的搂着她的腰,且他几乎要将那身量娇小的美人儿抱离了地面。   纵是裴猇不甚懂得男女之事,却也能猜出,他二人适才在帐中都做了什么。   更遑论裴鸢的眼神稍带着迷离,她的嘴都被司俨亲肿了!   裴猇的面上即刻显露了深重的怒意,斥向二人道:“这是在军营中,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司俨所着的弁服因着适才的种种,泛起了些许褶皱,可他模样却是依旧斯文,神情也很快恢复了平素的清冷淡漠。   他看向裴猇时的眸色分明无波无澜,但因着适才的事被他打断,其内亦显露了淡淡的阴鸷和幽邃。   ——“他二人是夫妻,又是新婚燕尔,情难自禁再正常不过了,你这么惊讶作甚?”   司冉的相貌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此时她已归返了自己的帐内,并站到了裴猇的身后。   裴猇仍在一脸震惊地盯视着司俨和裴鸢二人。   裴鸢却羞赧至极,她小脸儿涨红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起来。   司冉见裴猇只微张着嘴,却并未回复她的话,复又厉声质问道:“还有,你来我帐中作何?”   裴猇现在无暇再去顾及司冉,却见裴鸢的脸涨红着,哭哭唧唧地刚要逃出帐内,却被司俨像抓小鸡崽子似的,一把便又抱进了怀里。   司冉见状,抱拳轻咳了一声,复对裴猇道:“你若有事找我…同我出去谈。”   说罢,便横了横目,朝着裴猇使了个眼色。   裴猇却选择对其视而不见,仍如石化般僵在了地面。   他虽知道裴鸢已经嫁给司俨了,他亦无权去管束司俨对她的所作所为。   但他还是无法接受,司俨当着他的面,同裴鸢做些爱人间常做的亲昵之举。   在他的眼中,裴小彘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司俨他怎么下得去手的?!   司冉虽然出了帐,但是裴猇却仍未出帐,裴鸢便在司俨的怀中嘤嘤呜呜地泣着,想让他松开她。   司俨依言松开了她后,复将拇指覆在了她的下唇上,淡声道:“肿了,一会儿我给你涂些膏脂。”   “……呜呜呜。”   司俨听着小姑娘娇气的哭声,复用拇指轻轻地点了几下她的唇瓣,随即又当着裴猇的面,微微倾身,在她的下唇上又轻印了一吻。   裴猇亦被司俨此举彻底激怒。   他看,司俨压根就在当他不存在!   裴猇因而怒声斥道:“司俨,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能不能…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妹妹?!” 第56章 疼吗? 孤要哄一哄她。   裴鸢只觉自己的双颊就同被火燎烤了似的, 熨烫至极。   她觉这事儿,若只是被司冉撞见,倒还算可以接受。   却没成想, 竟是被裴猇这厮给看见了!   此时此刻, 她真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起来。   司俨仍用结实的长臂禁锢着她的腰身,裴鸢只得哭哭啼啼地用小手推搡着他的胸膛, 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之举。   男人的身形虽看似清瘦, 亦不像那些行军将领般魁梧, 却也有着一副健硕的体魄, 他若脱下衣物, 满身的肌肉线条亦是紧实虬劲,且充斥着极富阳刚的力量感。   二人之间的力量和身形都差距过大, 裴鸢用小手推搡了好半晌,最终只得放弃了挣扎。   司俨得见了裴鸢那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便知道她这是在裴猇的面前害羞了。   可谁能料到, 他竟是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帐中。   若只是司冉撞见了这种场景,她定会知趣地主动避开。   裴猇却同吃错药似的, 在外听到些动静就要往里硬闯。   思及此, 司俨的眸色沉了几分。   可他却动作颇为温柔地用臂绕过了小姑娘的后颈, 另一手则小心地托护着裴鸢的小脑袋, 让她得以背对着裴猇, 他则安抚性地拍了拍小人儿纤瘦的背脊, 随即便对裴猇冷声道:“她面子薄, 你若还待在此处,她只会哭得更厉害。你先出去,孤要哄一哄她。”   裴猇看着小肩头哭得一抖一抖的裴鸢, 只神情诧然地伸臂指了指他二人。   半晌过后,终是无奈地垂下了手臂,一脸愤愤地掀开了帐帷,阔步离了司冉的军帐。   裴鸢这时仍娇气地将小脸儿埋在了男人的怀中,万分可怜地泣着。   司俨动作温和地抚着她的发顶,低声哄道:“裴猇走了。”   裴鸢扬起了小脸儿,她的眼泪渐止,可娇软的嗓音仍透着一哽一哽的哭腔,“夫君…日后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当着裴小虎的面…亲我……”   小姑娘仍流着眼泪,司俨这时用双手捧覆起了她的小脸儿,亦用微粝的指腹为她拭着泪痕,随即便倾身啄了下她鲜红欲滴的小嘴,淡声回道:“好,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鸢将泪水噙在了眼眶里,神情稍显懵然地又仰首看了看,比她高了两头还多的男人。   小姑娘此时的模样乖巧又娇气,可爱极了。   司俨不禁弯指,又刮了下她精致的小鼻子。   裴鸢神情略有些委屈地用小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时,却听男人同她温声命道:“裴猇固然是你的双生兄长,但你现在既是我的妻子,日后再同他见面时,不可同他过分亲密。”   裴鸢听罢这话,却认真地回忆了一番今日她同裴猇的种种交流。   她和裴猇也没相处过密啊?   她今日愤怒地推了他一把,还要狠狠地踩跺他的脚,甚至还同他打了一架。   且裴猇同她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是在嘲讽她。   这些举动在司俨的眼中,难道就叫亲密?   裴鸢暗觉,自己同裴猇唯一亲密些的举动,也就是用午食时,她让他吃了她的剩肉。   ——“嗯?到底答不答应我?”   司俨问罢,裴鸢的泪珠坠挂在了浓长的羽睫上,她神态天真地又问:“但…我也没同他做什么很亲密的事啊?我今日不是一直在同他吵架吗?”   话音甫落,裴鸢却见,男人复用修长的大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清冷的眸中亦丝毫不再掩饰那些深重的占有欲,只低声又道:“同他打架也不行,你若觉得他欺负你,我会替你教训他,但是你不能亲自同他动手。”   裴鸢望着司俨那双深邃且好看的眼睛,她并未怎么过多地思忖,便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   但是她这番,却并没有像从前那般迟钝。   她的心中亦隐隐有了个可靠的猜想。   司俨他不会是,连裴小虎那厮的醋都吃罢……   ******   日暮时分,裴猇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班昀的帐内。   班昀见他神情明显有异,便询问道:“让你去同小司将军赔不是,你去了吗?”   裴猇并未立即回复班昀的问话,反是一脸疲惫地垮坐在案,亦用双手拄着额头,那双精致且凌厉的凤目也因而往上撑大了好几分。   故而少年的面部表情略显了几分狰狞之态,此时此刻,裴猇满脑子还都是适才的那些场景。   班昀这时也有些愠怒,便沉声问道:“本侯在问你话,你为何还不回?”   裴猇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瓮声瓮气地回道:“我…我眼睛疼…我想去洗洗。”   班昀见他神情莫辨,他只从其中识别出了些许的错愕和震惊,便看出了他的心思,随即便劝道:“你是不是不小心撞见了抚远王和你妹妹…做了些什么?”   裴猇听罢,立即一脸惊恐地抬首看向了班昀。   随即便倏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让班昀再继续讲下去。   班昀则恨铁不成钢地走到了裴猇的身前,亦用布满老茧的大手将外孙的手移下,“你妹妹已经嫁人了,抚远王同她的有些举动,只要不太过火…你都无权干涉。”   “……你也要同鸢鸢适当保持距离,不能再同小时候一样了。”   裴猇听着外公语重心长的叮嘱,只神情蔫然地回道:“知道了……”   班昀复问:“那你到底同没同小司将军道歉?”   裴猇这时才恢复了些许的理智,他隐约记得适才司冉也回到了自己的帐内,但是他却把她给忽视了。   少年因而“腾——”地一下,从案前站起了身,随即便在班昀无奈的注视下,风风火火地出了军帐。   裴猇甫一掀开了帐帷,便看见了身姿挺拔的司冉。   他讷声问道:“你…你来作甚?”   司冉微微挑眉,颇有意气地回道:“本郡主来这儿,自是来寻你外祖父长平侯的。”   莅了适才的那一遭,裴猇身上的气焰明显小了许多,“哦,那你进来罢。”   司冉进帐的态势仍有些趾高气扬,惹得裴猇又是微嗤一声,司冉听到他那动静后,自是又瞪了他一眼。   班昀见司冉至此,便同她客气地寒暄了一番。   “小司将军。”   “侯爷。”   “今日本侯这不肖的外孙多有得罪,还望郡主你多多担待,别同他一般见识。”   司冉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地回道:“无妨,我今日的脾气也暴躁了些。但是颍国这六郡的地盘,都是我父王当年拿命从匈奴人那里抢回来的。中原的将领,很难抵得过那些草原悍将,还望裴将军,切莫轻敌。”   说罢,司冉复又态度谦谨地朝着班昀和裴猇各自拱手,施了军礼。   裴猇实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司冉的言语虽仍稍显强势,但是却大有同他和解的意味,便也攥着拳头,语气平静地回道:“嗯,我知道了。”   ******   夜渐深沉后,裴鸢已然换上了柔软且舒适的寝衣,亦将乌黑浓长的鸦发披散于腰际,赤着小脚躺在了宽榻之上。   司俨于这夜顺利地在主帐中置了场宴席,使上京和颍地的诸将得以彼此熟稔。   但军营中的将领虽然官位甚高,却不如那些举止优雅的文士,行为难免会粗鄙些,故而司俨便让裴鸢单独在帐中用食,他亦说,一定会尽快回来陪她。   裴鸢也很乖巧地待在帐内,小脑袋里还在想着白日的事,且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两句话——   司俨他好像喜欢上她了。   而且,他好像还吃裴猇的醋了。   裴鸢一想到“喜欢”这二字,便喜不自胜。   她便像是一条幼白的小银鱼,因着兴奋,不断地在那宽榻上扭着娇小的身子,亦用小手捂住了嘴,暗暗地憋着笑。   司俨甫一归帐,便得见裴鸢娇娇哼哼地来回踢着那双嫩生生的小脚,直晃得他喉咙一紧。   她肯定不知,她无意间做的那些举动,有多撩/拨人心。   裴鸢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却觉自己的小身子竟是蓦地悬在了半空。   随即,男人身上清浅,且裹挟着秋日寒凉的气息亦将她强势的缠裹。   待裴鸢回过神后,便发现自己坐在了司俨修长且结实的双腿上,他的长臂也顺势锢住了她的腰身。   小姑娘双颊一红,随即便害羞地垂下了双眸。   司俨拢着她柔顺的乌发,嗓音温沉地问道:“你一个人待在帐里,都做些什么了?”   话落,便极其自然地低首亲了下她的小嘴。   裴鸢耐着唇畔渐冉的笑意,讷声回道:“就…就一个人待着呀,也没……”   话还未讲完整,裴鸢却见,男人的眸色竟是蓦地一沉。   她一脸费解地看向了他,却见司俨一贯沉静的面色难能带了几分担忧和急切,只低声问她:“鸢鸢,你现在身子难受吗?心口那处,疼吗?” 第57章 不理你了(一更) 加深了这个蜻蜓点水……   【一更】   裴鸢一脸懵然地扬起了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儿, 亦顺势用手捂住了心口那处,随即摇首回道:“不难受啊…心口那处…也不疼的。”   司俨对此仍无法确信,复低声问道:“真的?”   裴鸢重重地点了几下小脑袋, 心情却渐渐变得低落。   原本在此之前, 二人之间的气氛还很旖旎亲昵,可现下司俨的表情却是格外的沉重, 他冷峻的眉宇也深深地蹙了起来。   故而裴鸢复又面带关切地软声询问道:“夫君…你到底怎么了?”   司俨仍沉浸在适才的回忆中,并未立即回复小姑娘的问话。   今日他同班昀和司冉共议军机时, 几人亦大抵定下了一个较为激进和冒险的作战计划。   匈奴与中原不同, 他们毕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 就连匈奴的皇室也会分散地住在草原的大帐之中, 他们居无定所,且向来不会只在一处扎营。   且大军一旦进入匈奴的地盘, 即要面对的便会是一派广袤无垠的沙漠之地,若还采取传统的作战方式,择取一地安营扎寨, 再去包抄进攻匈奴人,是并无什么效果的。   因着匈奴人常豢牛羊, 所以各个营帐的距离亦很分散, 这也便意味着, 他们逃跑起来也会更容易。   而中原的作战, 往往只需攻下对方的城门, 其内的敌军便会逃无可逃, 整军只消一鼓作气地冲锋杀敌, 整座城池便能很快沦陷。   所以而今之计,惟有以战养战。   司俨和班昀欲从上京北军和颍军中择选出一千个精锐的青年骑兵,这些骑兵不仅要胆识超人、武艺超群, 身体素质亦要过硬,并要颇擅长途奔袭的作战方式。   他欲让这些青年兵士轻骑上阵,不携过多的辎重,只随身带着可供几日生存的水和干粮。待孤军深入南漠之地,便可快速地逡巡分散于各地的匈奴部落,采取游击和突袭的战术,对匈奴人施以急锐的进攻方式。   待成功剿杀不肯归降大梁的匈奴人后,便直接从他们的手中抢掠粮草和水源,实现就地补给。   这种作战方式往往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却也是最稳准狠的举措,亦很考验行军主帅的能力。待主帅歼敌完毕后,金城大营则为主帅的后方大本营,也要随时为他补上足够的精锐骑兵。   这一千个骑兵也会被配以最好的大宛千里马,铠甲和兵器亦都会是最顶配的。   裴猇十五岁那年便立下了赫赫的战功,成为了大梁最年轻的小将军,他也曾同匈奴人激战交手过。   而裴猇家世煊赫,姑母是大梁皇后,父亲亦是当朝丞相,自小由其外祖父长平侯亲手栽培,武艺超强且胆识过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他在年轻的兵士中很有威望,亦深得他们的爱戴,裴猇的性情固然有些恣意张扬,却也有着令少年兵士钦佩的领袖气质。   据司俨所知,裴猇最擅长的便是突击刺杀这种机动性的作战方式,且他杀敌的速度之快,在颍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可谓是无人能敌。   所以,由他做这一千精锐铁骑的主帅再合适不过。   但是匈奴人的地界不是广漠便是草原,很少会有山岭河流等方便识路的地标,中原将领一旦深入腹地,很容易便会迷路。   从前皇帝也曾派过几名武艺颇强的大将征讨过匈奴各部,可这些将领却很少成功过,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打不过那些身强体悍的匈奴人,而是折在了迷路上。   司俨的父亲司忱在当年率兵攻入西凉之地后,也同漠南的匈奴人交过手,他采取的措施便是先在休屠泽一带俘虏了一些匈奴人,再由这些识路的匈奴人来为大梁的军队带路。   而他适才在碰触裴鸢后,竟是再次发生了预知之事。   在他预知的画面中,裴猇英勇难敌,锐不可当,率轻骑孤军深入南漠之地后,首战便告了大捷。   他们一千个人杀了对方一万人,他亦成功俘虏了一些肯归降于大梁的匈奴人。   待他率兵折返回大营后,只稍做休息了一日,便又携着精锐的铁骑部队再度前往匈奴境内,亦带上了一个此番被俘虏的匈奴人士,让他为整军引路。   那个匈奴人原本确实是想要归降臣服于大梁的,谁料此人性情狡诈,他于半路竟又改了主意,并暗自同一个匈奴部落勾结。   裴猇因此中了这帮匈奴人的埋伏,他和将士顽强抵抗,那些匈奴人虽并未得逞,但是裴猇却因此而深受重伤。   他第二次折返回营后,也几乎折了半条命,在军医的全力救治下,裴猇虽保下了性命,但这种严重的受伤程度,便意味着他以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   老侯爷班昀见自己一手栽培的亲外孙废了一身的武功,亦是悲痛欲绝,当即便呕出了鲜血,一夜间便苍老了许多。   故而大梁军队失了士气,军心涣散,新帝也只得下旨撤军。   而匈奴人却因此气焰更甚,一鼓作气地派兵犯境,最后上郡失守,地处司隶的上京一夕间,便岌岌可危……   司俨的回忆渐止于此。   他知裴鸢是很在意裴猇这个兄长的,且若裴猇出事,也会影响到老将班昀的情绪,继而亦会影响阖军的士气。   裴猇一个人的安危,实则牵动着所有人的情绪。   司俨努力地回忆着那些预知画面中,那个匈奴叛徒的相貌,可他无论怎么想,却都回想不出来,他的额前也渐渐泛起了钝痛。   见司俨一直没有回她,裴鸢柔美的双唇微微撅起,小脸也垮了下来。   明明他刚才还在同她亲昵呢。   怎么就不理人了呢?   小姑娘因而娇娇哼哼地艰难仰颈,赌气似地用柔唇碰了碰男人稍显凉薄的唇角,“夫君……”   司俨觉出唇角的触感蓦地一软,随即眸色也深沉了许多,他复又俯身,衔着小姑娘香软的唇瓣,温柔缱绻地加深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边吻着裴鸢,边阖上了双眸。   脑海之中,亦再度浮现了那个匈奴叛徒的长相——   他蓄了唇须。   且他的下巴上,有一颗不小的黑痣。   而他所在的部落,在焉支山的不远处。   故而司俨通过那些预知的画面,再度获得了有用的信息,他急欲去提醒裴猇留心注意。却是丝毫不察,怀中的小人儿已然愤愤地咬住了银牙,娇美的小脸儿也难能显露了怒态。   司俨亲完她后,又不理她了。   裴鸢因此气得不轻。   待司俨终于觉察出裴鸢的不对劲时,她已然用小手愤愤地推了推他的胸膛,气鼓鼓地便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司俨用臂一捞,便将仍在扭动的小人儿锢得严严实实的,裴鸢见自己也挣不开他,便语气娇愠地埋怨道:“哼,你亲完我就不理我,我也不想再理你了。” 第58章 管好你男人(二更) “宝宝,我适才是……   【补更】   司俨用臂禁锢着怀中娇软的小姑娘, 不许她再乱动,但实际他并不敢使出多大的力气,因为裴鸢浑身上下的肌肤都同细嫩的凝水豆腐似的, 看上去吹弹可破, 似是碰一下就要碎掉。   裴鸢只是穿着款式最简单的素白寝衣,浓黑的乌发亦柔顺地披散于身后, 军帐内暖黄的烛火下,小美人儿的柔唇瞧着同玫瑰花瓣似的, 鲜红欲滴。   她的容貌娇美得有些不甚真实, 倒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   而她现下的面庞又显露了几分愠怒, 软软的颊边竟也同笑起来似的, 竟是泛起来一个小而可爱的梨涡。   她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幼猫,再怎么做怒, 都没什么攻击性。   司俨情难自禁地便用指戳了下她软软的侧颊,裴鸢仍是副气鼓鼓的模样,只别开了小脸儿, 不肯再让男人碰触她。   司俨无奈,只得复又倾身, 想要以吻来安抚她。   当男人身上冷冽成熟的气息沁进了裴鸢的鼻间后, 她竟是觉得, 自己的脾气好像一下子就都没了。   她就像是一只被主人抚了几下下颌的幼猫,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舒适和愉悦。   裴鸢暗觉自己不能这么快地就被司俨哄好, 便又再度别开了小脸儿, 让男人扑了个空。   司俨这时擒住她精巧的下巴, 将她的小脸板正,他没再尝试亲她,只倾身用高挺而精致的鼻尖很是亲昵地蹭了蹭她的。   随即, 男人嗓音温沉地唤她:“宝宝。”   裴鸢听到这两个字后,小脸儿一下子便怔住了。   宝宝这个词于她而言,属实有种太大的魔力。   司俨好像又发现了她的弱处和命门。   他又将这个招数,同她使了第二遍。   其实适才裴鸢的小身子还是有些僵硬的,一听司俨唤她宝宝,她只觉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变软,且即要化成一滩水。   小姑娘因而,也同被挠了痒痒的小猫似的,发出了极低极软的,“唔嗯……”   司俨鸦睫微垂,眉眼温和地看着怀中娇气至极的小美人儿,他那双清冷的墨眸中亦不再如从前般,总是浸着浓重的阴郁,反是透着淡淡的宠溺。   随即他调整了下搂抱裴鸢的姿势,她原是在他的怀中仰躺着,待男人的胳膊绕过她的臂弯后,复又圈护着她纤软的腰肢,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裴鸢这番,气焰尽消,亦很快恢复了平日的乖顺。   司俨复将微凉的薄唇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额头上,裴鸢阖上了眼眸后,只听男人低声哄她道:“宝宝,我适才是在想军务,明晨你兄长就要出征,我现在有急事要同他相谈,你先在帐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男人的嗓音稍显温醇,且极富有磁性。   裴鸢听着他的声音,只觉小心脏酥酥的,便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小脑袋。   她固然是个娇气的,但也贯是个明事理的。   既是同军务有关,便赶忙伸出小手推了推男人,细声细气地道:“那夫君…夫君你快去寻他,别耽搁了。”   裴鸢话音甫落,司俨便同抱小娃娃似的,复将美人儿小心地平放在榻,亦替她拢好了衾被。   小姑娘躺在榻上后,亦露出了两只纤白的小手,并用其抓住了被边,那双水盈盈的眼里也稍带着不舍。   这般娇气的模样,当真与军营内枕刀卧血的氛围格格不入。   “你若觉得困倦,便先睡下。”   裴鸢听着男人温声的叮嘱,却是摇了摇头。   “我不睡,我等着夫君回来再睡。”   “不睡?”   “嗯~”   司俨唇角微牵,随即便倾身在小姑娘的耳侧低声道:“既是不睡,那等我回来后,就做些别的。”   裴鸢听罢,小脸霎时便红了。   随即便觉,自己的耳垂竟是也被男人轻轻地咬了一下。   她娇小的身子一酥,再没同司俨多言半句。   若要真是司俨说的这样,她还真得在他回来之前就睡下。   ******   一月后。   讨虏将军裴猇在这一役中,首战告捷,仅率一千兵士,并诛杀了近一万的匈奴敌军,降服其人口三千,亦虏获了大量的牛羊和战马。   裴猇按照司俨的叮嘱,在征讨焉支山下的部族之后,及时在佯装归降的匈奴人中找出了叛徒,并将其诛杀。他亦提高了警觉,并在第二次逡巡的途中成功寻到了匈奴左贤王的部落,并将该部的相国、皇子等匈奴贵族的首级提回了金城大营内。   第三次出征,裴猇深入北漠之地,他先率兵攻击了匈奴单于的主力,最后再由班昀和司冉的大军押后,包抄其右翼,最终匈奴锐气大失,短期内亦不敢再犯大梁边境。   刚登基的新帝大喜,即刻下了圣旨,加封裴猇为大梁的上将军,食邑三万。   大战告捷后,上京北军即于次日折返京城。   裴鸢却见,庆功宴上的裴猇,竟是有些蔫头巴脑的,神色也有些戚戚然。   故而她便趁司俨逐一被诸将敬酒时,寻机走到了裴猇的案侧,关切地问道:“小虎,你怎么了?”   阖军得胜,他亦成了功臣,裴猇自是高兴的。   但是由于他率的轻骑部队采取的是奔袭和突击战术,他的马已经连日跑了数千里,竟是于昨夜累死了。   马被跑死,在战场再正常不过了。   但这匹马是他十三岁那年,班昀亲自择选,并送予他的,裴猇第一次见到这匹马时,它还是匹没长大的小马驹,且它虽不属于什么名贵的马种,却很通人性,裴猇在这三年间也跟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听着妹妹娇软的问话,裴猇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地回道:“没怎么。”   裴鸢很想再好好地关切关切自己的这位二哥,但是司俨这时已被将领敬完了酒,他不饮酒,只以茶代酒。   待男人折返回主位端坐后,便觉察到裴鸢竟是去了裴猇的案侧,他缄默地用眼淡瞥了她一下。   虽说他的眸色无波无澜,但是小姑娘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裴鸢复又想起了司俨那日的叮嘱,只得起身离了裴猇这处,乖巧地坐回了司俨的身侧。   司俨见她折返,便顺势将大手覆在了她柔腻的小手上,男人使的力道虽不重,但却仍透着浓浓的占有欲。   ——“裴将军,孤有一礼要赠予你。”   裴猇因而掀眸,看向了司俨,少年的表情恢复了往昔的意气,随后问道:“你…要赠我大礼?”   司俨身着华贵的视朔冕服,眉目矜然,气宇高鹜却又不失清隽。   他并未立即回复裴猇的问话,反是拊掌三下,随即又对裴猇道:“你随孤到帐外看看。”   裴猇本就对司俨赠他大礼之事没什么兴致,但是班昀却瞪了他一眼,他碍于此,也只得意兴阑珊地随着司俨和裴鸢走出了军帐。   甫一出帐,裴猇的面色便蓦地一怔。   却见军中的马奴竟是牵来了一匹头细颈长,四肢修长的枣红大马,这马的体型过于漂亮,有种匀亭矫健的美感。   裴猇识出了这匹马是来自大宛的名马,许是因为它刚刚还急驰过,它的背上亦流淌了些许的汗液。   而这匹马流的汗,颜色竟是鲜红的。   就像血一样。   这是一匹珍贵至极,且能急奔千里的汗血宝马!   京中的所有贵族少年,都想拥有这样的一匹宝马。   裴猇对这样的一匹马,也自是梦寐以求。   司俨这时低声对裴猇道:“孤今日便将这匹汗血宝马,赠予裴将军。”   裴猇仍处在震惊之中,虽说他仍对自己死去的那匹马颇感惋惜和怀念,但是却也难以抑制住对这匹珍贵名马的喜爱。   马奴顺势将缰绳递予了这位英勇的少年将军,裴猇接过后,那汗血宝马立即便仰颈嘶鸣了一声,似是在欢迎着他这个新主人。   故而裴猇身形矫健地跨上了这匹汗血宝马的马背,亦利落地用手挽住了缰绳。   少年的面色渐渐露出了喜色,裴鸢得见裴小虎的这副模样,便扬着软软的小嗓子,对他道:“你还没谢过我夫君呢。”   裴猇却急于勒马,想骑着这匹汗血马先在营中驰骋一番,便吊儿郎当地对司俨道:“谢了,妹夫。”   司俨这番未怎么同裴猇计较。   颍军之中的悍将虽不少,但是如裴猇这般锐不可当,且颇善突袭这种机动作战方式的将才却很罕见。   黄昏落日的光晕有些刺目,司俨因而微微觑目,亦看向了远方那鲜衣怒马的少年。   他想,裴猇今年才十六岁,而真正的将才到四十岁时,还处在黄金年龄。   且凭他的出身和胆识,还有这一身高强的武艺,再过几年便会成为比他外祖父还要有威望的大将。   凭何这样的人才,却是身在阏临的麾下?   司俨思及,鸦睫微垂。   不过,他早晚要让裴猇这个可塑性极强的将才,成为他的臣子。   裴猇这时已然勒马而归,他在离司俨较远的距离时,便觉出了他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   那眼神就像是盯着猎物一样,虽然不凌厉,却也有着摄夺人心的阴鸷之感,直看得他背脊一栗。   司俨他这是又吃错什么药了?!   待他“吁——”地一声,勒马而停后,便观察着司俨的神情,问道:“抚远王殿下,这么好的马,你真要将他赠予我?”   “嗯,孤将他赠给你了。”   司俨淡淡回罢,又觉裴猇算是他的外戚,所以日后他若真的要用他,固然可以给他较高的爵位,但是这军权,他还是要牢牢地握在手里。   班昀和司俨复又聊叙了几句,待裴猇下马后,便走到了裴鸢的身侧,小声对她叮嘱道:“管好你男人,他看我的眼神不太正常。”   裴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司俨并未注意到二人,便也压低了声音,同裴猇道:“对了裴小虎,我也有事要同你私下讲,不过我得抓紧了。”   裴猇面露不解,随即正了正神色,小大人似的问道:“说罢,你有何事要同为兄讲?” 第59章 明瑟阁(一更) 这种感觉可谓是,心之……   【一更】   裴鸢心中清楚, 这番她同裴猇和班昀分别之后,若要再见,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她有太多牵挂的人和事, 但是因为不在上京, 她有许多的事情都无法亲自去做。   所以这一切,都只能拜托裴猇来替她做了。   ——“小虎, 我这几日总能听见外祖父的咳嗽声,他上了年纪, 身子也大不如前, 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他。”   “还有爹和娘, 还有大哥和嫂嫂…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嫂嫂下个月便该生产了, 可是我却不能亲自看着他出生了……”   “还有……”   话说到这儿,裴鸢的表情越来越低落, 她几欲哽咽,精致娇妩的眉眼也颦了起来。   裴猇横眉淡瞥了妹妹一眼,随即淡声回道:“你若是真舍不得我们, 我定会想办法将你从司俨的手中抢回来,但是你不是喜欢他吗?他回颍国的那几年, 你每日都活得同行尸走肉似的, 都不怎么同我斗嘴了……娘还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五公主陷害你的那事, 才受了打击……”   裴鸢低敛着眉目, 她见司俨仍在同班昀交谈, 并未注意到二人, 便讷声回道:“我喜欢…我是喜欢他的。就是因为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上京了, 所以才需要小虎你来替我照顾好他们。”   秋风渐起,裴猇将双手交握,置于身前, “这个你放心,我当然会照顾好他们了,你哭什么?”   裴猇的语气明显和缓了些许,不再似适才那般蛮横。   裴鸢对裴猇的性情再熟悉不过了,知他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且她的情绪若真的低落,他向来不会再得寸进尺地说些很过分的话。   小姑娘再一想到这次的对话,很可能是未来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内,她和裴猇的最后一次对话,鼻间不禁蓦地一酸。   随即,小美人儿的鼻翼也因着强抑泪水,而微微呈着翕动的态势。   裴鸢复又软声道:“还有一事,我还有一事,一定要同你说。”   ——“我想将我喜欢他的事,同抚远王说出来,不管你答不答应我,我都要说出来。”   听罢这话,裴猇的眉眼轻轻蹙起。   随即复又很快舒展,他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没跟他说吗?”   裴鸢亦惊诧地扬起了小脸儿,“你不是没让我同他说吗?我一直都没同他说呀……”   裴猇啧了一声,随即撇了撇嘴,微嗤道:“我还以为,凭你那性子,早就忍不住要同他说了。”   裴鸢却于这时得见司俨已经停下了同班昀的交谈,且他那双墨黑又沉静如水的眸,亦往二人的方向看了过来。   小姑娘的心中一慌,忙打断了裴猇后续的戏谑之语,嗓音略带着急切地道:“反正不管如何,我都是要同他说的。”   司俨这时往二人的方向走了过来,霎时一阵稍显料峭的寒风刮至,他冕衣蔽膝之前的玉珇亦在瑱瑱作响,黯色的革带也在随风曳荡,亦为其陡增了几分华带飞髾的矜贵之感。   男人的眉眼稍显冷峻,分明端的是副有纪有堂,俊美无俦的年轻君王模样。   但此时此刻的司俨,却让裴鸢和裴猇都莫名觉得有些悚栗。   这种感觉,就像是于青天/白日见到了修罗阎王似的。   裴猇下意识地便挡护在了妹妹的身前,随后背对着司俨,压低了声音对裴鸢道:“若你偏要说,也不要那么直接,表达出你是喜欢他的就行了,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事就别说了…不然就凭他那种心机深沉的个性,得把你这种蠢笨如彘的人吃得死死的。”   “让开。”   裴鸢听到蠢笨如彘这四个字时,刚要同他做怒,司俨冷淡的声音便从裴猇的身后传了过来。   裴猇因而瞪起了双目,横亘于其上的断眉瞧着亦凌厉了几分。   他怒斥道:“我同我妹妹说会子话,你来捣什么乱?”   司俨并未理会裴猇,反是拽着裴鸢纤细的小胳膊,将她猛地往身前一带。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只听司俨淡声对裴猇道:“她既是已然嫁予了孤,你自当同她保持距离。”   “你……”   裴猇愤而伸臂指向了司俨,却见班昀冲他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许再同司俨争论。   待司俨牵着裴鸢离了他这处后,裴猇的凤目渐渐觑起。   这京城的百姓都说,颍国的司氏父子杀妻诛妾,实乃狼心狗肺之徒。而颍国的君王与新帝阏临积怨深重,所以当他强占了裴相家的小女儿后,定会苛待于她,也会将她囚禁在深宫一角,无情地对她肆意摧折。   而今看来,司俨对裴鸢还算宠护照顾。   但是他对裴鸢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已经强烈到让人感到压抑,而这一点,也令他这个做兄长的异常不爽。   ******   姑臧的深秋总是阴雨绵绵,司俨最不喜欢的时节便是这深秋。   先王司忱尚在人世时,每逢秋日时还要更换寝殿,从青阳殿,搬到颍宫南阙的刑政白殿。   但在今年的秋日,司俨的心情明显比往年要好上许多,他行在宫中,亦或是在谦光殿上朝时,眼角眉梢的阴郁之气也寡淡了许多。   纵是颍地终日被阴雨云翳萦绕,但是有裴鸢在这颍宫中陪着他,他的身侧便总如跟了轮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的小太阳。   她只要娇滴滴地开口同他讲几句话,便能驱散他周身的阴雨。   秋日天凉,裴鸢的身子也有些娇弱,亓官邈虽然一直为她细心调理着,殿内的炭火亦很是足旺,但是裴鸢每逢月事时,小肚子却仍总是泛疼。   班氏此前的叮嘱并无道理,亓官邈那日也同司俨提起过,说裴鸢虽然比刚嫁到颍国时又长大了些,但她的身子仍需好好将养,不宜现在就身怀有孕。   司俨因而特意在颍宫为她建了个暖阁,颍地位于上京之北,入冬后天气只会更加寒凉,他将此阁命名为明瑟阁,且欲在整个冬季都陪她在此居住。   这日天气稍晴,明瑟阁亦刚被匠人装葺完毕,司俨从谦光殿下朝后,便欲去青光殿先接上小王后,再同她一并去看看新阁内的装潢。   司俨甫一出殿,便见一面熟的侍童来此,对他恭敬道:“王上,王后殿下先携女使去了明瑟阁,她让我特意来同您说一声。”   “孤知道了。”   司俨听罢,面色未变,心中却难免有些纳闷。   待侍童退下后,司俨便携随侍到了颍宫中阙的明瑟阁,待他入内后,却见阁中光影黯淡,亦看不清这其中有无人影。   随侍警觉了起来,亦都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司俨却摆手制止,他刚要开口唤裴鸢,却觉在顷刻之间,这阁内竟是骤然燃起了明亮的烛火。   随即,有一面戴珠帘的美人儿亦渐渐地显现了身影。   她身着一袭绮罗霓裳舞衣,亦将浓黑的乌发绾成了重峦叠嶂的峨髻,翩跹地行走时,手脚绑缚的悬铃亦在泠泠作响,倒是有种敦煌飞天之姿。   司俨看清了来人的容貌,不禁心跳一顿。   只见美人儿的眉眼依旧娇妩精致,眉心亦描绘了点翠花钿,双颊涂抹了若飞霞般的胭脂。   稚嫩的幼态不复存在,余留的只有倾国倾城般的绝色和殊丽。   侍从看清了那美人儿的长相后,便都知趣地退出了明瑟阁。   随即,胡笳的瑟音和琵琶的清泠之音顿响。   美人儿离他的距离愈近,她的容貌也愈发明晰。   司俨只觉,裴鸢越靠近他,他心脏跳动的节奏,就愈发怦然。   这种感觉可谓是,心之全蚀。 第60章 上京来讯(二更) “乖。”【修bug……   【二更, 晋江正版首发】   ===60章===   自二人从金城郡归姑臧后,正逢秋收之际,各郡农务忙碌, 而农业亦为封国最重要的根基, 司俨近来也忙于处理各郡的郡务。   且司俨自入秋后,就不再让裴鸢去谦光殿一同听政, 每日也会任由她睡足,也不许女使提前唤她起身, 她有好几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故而裴鸢除了料理料理颍国的宫务外, 终日并无琐事可做, 她竟是突地闲暇了下来。   裴鸢便趁司俨去西海郡巡视郡务的那几日, 悄悄地命绛云在宫外寻了个颇善胡旋舞的胡姬。虽说裴皇后也曾特意寻过那些舞者大家对她指点过,可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她早便将那些习舞的技巧忘得一干二净。   幸而姑臧的胡姬甚多,她们也比上京的舞者要更熟悉胡旋舞的舞步,司俨不在时, 裴鸢就背着他弯腰下腿,练习曳步拧转等难度较高的动作。   实则她于现在这个年岁练舞, 是件很痛苦的事, 因为她的骨骼已经不会再怎么长了, 所以每每做拉伸的动作时, 筋骨也会格外的疼痛。   幸而莅了这小一个月的功夫, 她总算是能成功且完整地跳出这舞了。   但是裴鸢现在的心情异常紧张, 尤其是她知道司俨并不是一个喜欢舞乐的人, 他很可能对她为他跳的这舞无感。   可当年他没有来未央宫看她跳舞。   今日无论如何,她纵是为了自己,也要在司俨的面前, 好好地跳完这场胡旋舞。   他父亲在世时,一如所有的君王,喜欢在宫里豢些乐人和舞姬,但他在即位后,却将司忱豢的那些人都给遣散了。   但得见裴鸢的这副模样,司俨却头一回对舞乐产生了兴趣。   史书中常载,古有妃嫔为了向君王邀宠,便身着奇装异服,在月色下,或是在花树之下翩跹起舞,这些女子做出这些举动后,往往都会成功地得到君王的临幸。   司俨从前对这事存疑,且极为费解。   女人在他们的面前跳一支舞,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俘获。   他觉这些君王和皇帝,属实愚蠢。   但见裴鸢在回袖转腰间,姿容可谓尽态极妍。   她那纤白的手灵动地绕至颈后,将琵琶举起,做着反弹琵琶之状。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肌腻若雪,眉眼如画。   而今的裴鸢,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娇气的小姑娘,而是名副其实地成为了,能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绝代佳人。   而这个佳人,是属于他司俨的。   他也只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她亦如所有的红颜美人般,为了取悦君王,巧笑倩兮地为他翩跹起舞。   伶人用鼓槌击鼓的节奏愈发急锐,司俨却觉,他心脏跳动的速度也是愈来愈快。   男人的面色依旧清冷平静,只缓缓走向了独舞的小美人儿。   少顷之后,琵琶锐利的刹音顿响。   裴鸢也于这时,停止了舞蹈,她的脚尖再度点地时,亦觉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直跳。   这舞作罢,用的时间不长,却很是消耗体力。   故而美人儿的发丝轻.颤,气息也有些喘微微的,裴鸢暗暗调整着不甚均匀的呼吸,迈着小步缓缓地走向了司俨。   她边行着,手腕和脚腕上绑缚的悬铃也在渐渐碰撞,发出着泠泠的清音。   司俨的面色分明平静无波,可内心却觉得,就连那铃铛的声音,都仿若在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刚要同裴鸢讲话,却见珠帘面罩后的美人面轻启朱唇,裴鸢先他开口,柔声唤他:“霖舟。”   司俨的心跳蓦地一顿。   他隐约记得,有次裴鸢在梦寐间,也是于无意间,唤了他的表字。   而裴鸢在清醒之时,唤司俨为霖舟,心中也是极为紧张的。   以至于她适才说的那二字,若仔细地去听闻,嗓音也稍带着颤抖。   二人的距离极近,司俨也于垂眸之时,看清了美人儿面上的妆容。   裴鸢今日绘的妆容名唤晓霞妆,是一种极为华丽的妆面,但是裴鸢姿容绝色,可谓淡妆浓抹总相宜,她绘这样浓墨重彩的妆面,亦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司俨看她看得有些发怔出神。   他活了二十多岁,向来没什么人或事能够掀起他内心的波澜,而自裴鸢来到他的身旁后,却曾无数次地搅起了他心底的那摊死水。   她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新鲜感。   他甚至体会到了少有的兴奋。   裴鸢于他而言,就像是仍未被发掘的宝藏一样,弥足珍贵。   ——“霖舟,今日是立冬,也是你的生辰……”   小姑娘话说到这处,却是微微顿住了言语。   司俨不禁淡哂,温声道:“原来都到了立冬了,我从来都不记自己的生辰的。”   实则他不仅不记生辰,也从来都不会过寿。   裴鸢耐着极快的心跳,和愈发紧张的情愫,声如蚊讷地开口道:“所以在你生辰这日,我把自己,送予你……”   “你”这个字甫一破音,司俨便蓦地用臂圈住了身前美人儿的腰肢,她那舞衣恰巧是露腰的设计和剪裁,所以他刚一触碰到她,掌心的触感一下子就变得柔腻温软了许多。   实则司俨现下很想亲她,但是又碍于她小脸之前的珠帘面罩,未敢下手,他很想将其一把扯拽再丢到一侧,却又怕裴鸢会嫌他粗鲁。   她的舞衣太过单薄,也裸/露了大片雪白又细腻的肌肤,适才那些侍从进入明瑟阁时,貌似还看到了裴鸢现在的这副模样。   司俨的心里也蓦地涌上了个念头。   他想将他们的眼睛都挖掉,因为他们看见了裴鸢腰间、肩膀、和其余之处的皮肤,就算只是看了一眼,他亦无法忍受。   暖阁内应该还藏着伴奏的乐人,这些人也看过裴鸢,且他们现在仍未退出阁内,他不管那些人是男是女,只要见过裴鸢的这副模样,他便都想将他们的眼睛挖掉。   司俨强自用理智控制着自己,神识却也一直在做出这种决策的边缘徘徊着。   他转圜了情绪,边凝睇着美人儿娇妩的眉眼,边低声问道:“你要把你自己,送给我?”   裴鸢点头,软声回道:“嗯…我把自己,都给你了。”   她一直想将自己的情感同他表达出来,但是每次想的时候,都很有勇气,真正要做的时候,却又说不出太直白热情的话来。   她怕司俨会不明白。   可她希望他能够听明白。   “我是属于你的,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属于你……”   美人儿的话还未讲全,司俨这番终于不再顾及什么劳什子的珠帘面罩,他难能粗鲁了一回,一把便将其扯拽至地。   他那力道之大,使连成串的珠子骤然变断了线,随即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司俨几乎将身量娇小的美人儿抱离了地面,且他的气场也渐变得强势,甚至是凶狠了起来。   裴鸢赤着两只嫩生生的小脚,一前一后地来回踢着,随即娇声央求道:“夫君…夫君…你把我放下来,我怕会摔下去……”   实则也不怨司俨总是会将她抱起来亲,二人身量的差距属实过大,他若倾身吻她,便能将她覆得严严实实的。   司俨遂了小姑娘的心愿,复将她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待他倾身即欲吻她时,一贯沉静的眸色变得深晦了许多,他的嗓音也透着些许的哑,“日后在私下,唤我霖舟。”   裴鸢的神情略有些懵然。   她越看他的眼睛,越觉心中沉沦。   沉静如潭,智性又清冷,却又带着能够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刚要点头道嗯,男人却蓦地倾身吻住了她。   司俨尝着她唇齿间的清甜,便觉裴鸢既是对他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那现在的她应该是对太子无意了。   裴鸢已经能够全身心的接受他这个丈夫,或许还对他产生了些许的倾慕之意。   但这些于他而言,还是不够。   在她人生中的前十六年,还是有着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司俨对此不能忍受,现在的他固然因裴鸢的举动而欣喜,但他懊悔的是,为何裴鸢之前的意中人会是别人,而不是他。   为何他会错过她人生的那几年。   如果能回到三年前,他一定会在那时就用策略,将这个小媳妇给抢到颍国来。   故而司俨愈发无法忍受阏临的存在,他觉或许只有这个人从世间消失,消失到连骨灰都不剩了,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   夜渐深沉后,槛窗外是风雨飘摇,稍显萧瑟凄凉,而明瑟阁内却是温暖如春。   簇新的雕花架子床下,旖.旎的散落着君王华贵的冕服和小姑娘触感柔软的明黄舞衣。   裴鸢一侧的雪肩微露,正懒洋洋地眯着眼,将小脑袋伏在了男人的肩头处。   今日她连午食都没有用,而现在外面的天都黑了,这码子事行起来实在是太耗体力,直饿得她现在两眼昏花,连指头都懒得抬起一根。   司俨却是个完全不知疲惫的,且他的体能也比一般男子强了太多,他完全是顾及到裴鸢的身体有些娇弱,这才肯放她一马。   云收雨住后,司俨缄默地把玩着怀中美人的乌发,他面庞清隽英俊,却是一副心事颇重的模样。   裴鸢这时细声细气地同他道:“夫君…有件事好奇怪啊,我身后的胎记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可你肩后的那朵扶桑花,怎么还在啊?”   虽然还在,但是颜色好像比从前浅了些。   因着裴鸢这话是将小脑袋埋在他身前说的,所以她说话的小动静也有些瓮声瓮气的。   司俨垂眸,神情宠溺地看了她一眼。   裴鸢也于这时艰涩地扬起了小脸儿,看向了他。   司俨却于这时倏地翻身,将娇小的美人儿制伏在下,裴鸢反应不及,便同小猫喵叫似的,呀了一声。   男人修长的手已拢起了她的下巴,随即低声命道:“又忘了,要唤霖舟。”   裴鸢的唇角渐渐往上翘着,再耐不住心中的欣喜,便依着男人的言语,甜甜地唤了他一声,“霖舟~”   唤完后,小姑娘立即便咯咯吱吱地笑了起来。   司俨眉目温和,随即奖赏性地倾身啄了下她的小嘴,“宝宝真乖,再陪我躺一会儿,然后我让女使将晚食备好,我喂你吃。”   他现在愈发想把裴鸢当成个娇弱的小娃娃,像宠孩子似的宠她。   司俨说这话实则也是想将话题岔开,实则她适才可怜兮兮地用小手拄着榻,跪在他身前时,他便看到她肩上的胎记已然消失不见。   但是他身上的蛊印却仍存在着。   这蛊既是还未解的原因,便应是如那巫祝所说,是因为他还未想起他前世的记忆。   思及此,司俨复又调整了下搂她的姿势,二人再度侧躺后,他复将娇人儿拥进了怀中。   裴鸢觉出了他的异样,小脸蓦地又红了许多,讷声道:“我…我不想躺了,我现在就想吃东西。”   司俨嗓音低低地回她:“那你吃之前,得先帮帮我。”   话音甫落,男人便恬不知耻地握住了小姑娘的手。   裴鸢会出了他的意图,便赧然地阖上了双眸,司俨让小姑娘的额头靠在了他的肩头,他搂护着她,亦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发顶上。   男人的声音温沉,却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淡声哄她,“乖,一会儿就好。”   裴鸢没再同他多言语。   一会儿就好,鬼才信呐。   ******   夜色渐浓,女使亦为暖阁内的君王和小王后送来了精致的吃食。   司俨自从金城大营回姑臧后,饮食上也渐渐地能吃些肉,但是他吃得并不多。   适才他抱着裴鸢到浴房清洗了一番,现下二人的身上都泛着清新好闻的皂荚香,司俨身着淡灰色的深衣,气度清隽冷峻,可谓颀身秀目。   他将食案上那只桂花鸭的鸭腿掰下,并将其递给了目露垂涎的小姑娘。   裴鸢用小手接过后,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鸭肉酥嫩可口,吃得她心满意足,她觉现在的自己幸福极了,甚至希望时间就永远停留在这一日。   秋日的鳌蟹鲜甜肥美,司俨却不愿将剔肉拨壳这种事假手于人。   故而明瑟阁内的女使一脸愕然地看着矜朗夺目的抚远王殿下,正神情专注地为小王后剥着鳌蟹。   司俨刚将呈满了蟹黄和蟹肉的蟹壳放在了裴鸢的案前,阁外却是来了个要传急讯的舍人。   侍童眼明手快地在二人的身前立了一叠扇屏风。   司俨隔着屏风,淡声问道:“何讯如此焦急?”   舍人恭敬地回道:“回王上,上京来讯,新帝欲在京郊行郊祀大典,便邀司隶之东,那六个郡国的诸侯王于上京参典…而您身为大梁的诸侯,也自是被陛下邀请,要同其余六王一同参典……”   (作话看下最近的更新时间) 第61章 随夫入京 “鸢鸢,我只是帮你揉了揉脖……   【二更合一】   裴鸢的小手原本正持着长而精致的银勺, 正要去用其挖那蟹壳中的蟹肉,听到那舍人的话,她娇美的小脸儿却是蓦地一怔。   司俨的神情却渐变得不豫。   距先帝驾崩的时日, 也没过去多久, 现下阏临丧期未满,老皇帝的尸骨还未寒, 他就要举行祀典,这事倒还真是有些蹊跷。   却说自亓官邈跑到颍国之后, 先帝阏泽的身体每况愈下, 到了晚年更是连走路都费劲, 还需拄拐或是被宫人搀扶, 举国之政务便都由裴丞相和阏临代之。   虽说阏临早已对大梁的政务熟稔,但皇权的顺利更迭并非一蹴而就, 这刚打完匈奴,就要邀各郡国的藩王入京。   他阏临的真实意图,路人皆知。   思及此, 司俨语气淡淡地问那舍人:“你确定,上京的皇帝, 也邀请孤去参加祀典了?”   屏风后的舍人一听司俨这话, 面色不禁骤变。   先帝还在世时, 他每每向司俨传讯, 司俨还是会尊称对方一声陛下, 先王虽与先帝有着太多的恩怨龃龉, 私下却也会对臣下尊称阏泽一声陛下。   可如今, 司俨对新帝的称呼,却变成了——上京的皇帝。   君王的语气平静淡然,但舍人却从中听出了些许的轻蔑。   他觉, 过不了多久,这大梁的局势,怕是就会大变。   “回王上,陛下确实邀请您去参典了。”   裴鸢听着司俨和舍人的对话,那双水盈盈的明眸亦稍显担忧地看向了他。   司俨见状,将眸中的冰寒敛去,语气温和了不少,“怎么不继续吃了?”   裴鸢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小手拿起了那个蟹壳,可现下的她,却没什么兴致去品尝这些膏肥黄满的蟹肉。   她并不清楚司俨到底会不会去上京。   因为司氏父子本就是大梁唯一的异性王,其余郡国,诸如六安国、真定国、亦或是定陶国,他们的君王都是阏姓子孙,且封地的面积也不大。   这些郡国君王的手中虽有少量的兵权,但同颍国的兵力相比,却是九牛一毛。   说句稍显僭越的话,颍国如今这态势,都能算是个独立的国家了,普通的藩国根本就不能同颍国相提并论。   裴鸢前阵子还曾听闻,原先在未央宫中同她姑母裴皇后,也是如今的裴太后交好的虞昭仪在先帝死后,还被晋了位份。原本代国的国君晋阳王是窦夫人所出,三年前他连同其舅父窦韦生叛,被先帝下令流放,亦贬为了庶人,而今这代国的新国君便由虞昭仪所出的八皇子任之。   八皇子年岁尚幼,还未娶妻,但那虞昭仪却不用同其余太妃住在永巷中,反是同她的幼子去了自己的封地,也算得了善终。   不过这些郡国虽然力量不强,但若将它们的兵员加在一处,少说也能凑个四十万的大军。   但是这些郡国也都享有一定的自治之权,且各个国君间的关系也比较紧张设防,无论是先帝还是新帝,都不畏惧他们会勾结在一处,一同反抗朝廷。   司俨的视线都落在了裴鸢的身上,只淡声对那舍人命道:“孤知道了,退下罢。”   见裴鸢并无心情再用任何食物,只将手中的蟹壳放在食案上,亦娇气的垂下了双眸,司俨便用大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温声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美人儿的表情已渐变得沉重,她担忧地问道:“夫君,你要去上京吗?”   裴鸢实则清楚,司俨若这次去上京,便如同去赴鸿门宴。   而司俨他完全有能力不遵圣旨,但是一旦他做出了不去参典的决策,便意味着他要同阏临撕破脸皮了。   身为司俨的妻子,裴鸢也很了解他。   他虽看似是个云淡风轻,且性情温和的人,但内里却深掩着极大的野心和锋芒。   司俨才智过人,且不提那些平庸的普通人,就提她父亲裴丞相。裴丞相在还未加冠时,便已经是司隶一地备受瞩目的天才青年了,当时的名士都说她父亲会是国之大材,但裴丞相同司俨比,还要逊色许多。   他是如此不凡的一个人,出身也很高贵,也是一国的君王。   这样的司俨,又怎会甘于屈居人下呢?   只是裴鸢清楚,现下时机并未成熟,颍国还不宜同大梁的皇室宣战。   且上次攻伐匈奴的那一役,颍国出兵最多,在那场战役中亦折损了不少的兵员。   想到这处,裴鸢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心中也蓦地涌起了一个猜想。   阏临他将其余六国的国君唤到上京参典,怕是想释他们手中的兵权!   且自阏临娶了杨家女为妻后,那荆州的几十万州郡兵,他也便能牢牢地掌握在手。   司俨若参宴,他兴许会寻机杀之。   若司俨不来,同上京撕破了脸皮,那待他夺完其余六王的兵权后,颍国大军仍需休养生息,若要重新整顿军马,也得再用个数月的时日。   而那场征讨匈奴的战役中,阏临调动的也多是北军的兵士,其余各郡的兵员短期内都未参与过战争,锐气自是要比颍军更甚。   裴鸢的小脸儿愈发凝重。   她未想到,新帝阏临竟是这么快,就要采取削藩之措了。   ——“鸢鸢,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回上京?我知道你长兄的长子出生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看你那小侄吗?”   裴鸢点了点小脑袋,司俨这时已经持起了蟹壳,亦用长长的银匙舀起了蟹肉,往小姑娘的嘴中送去。   立侍一侧的宫婢得见这种情况,却觉这王上喂王后食物的姿态,就同待小孩子似的。   裴鸢嚼着鲜甜的蟹肉,点了点小脑袋,却软声回道:“可是夫君……”   司俨打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皇帝他目前还不敢动我。我也可以选择不去,他也奈何不了我,但是我知道你想家了,所以趁此时机,我想带你回去看看。”   “夫君……”   裴鸢的心蓦地一暖,司俨的这番话自是让她倍感动容,她都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好了。   “再多吃一些。”   “嗯~”   司俨复用大手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实则他要带裴鸢去上京的缘由不只是因为念及着她思乡。他也想通过这次来观察一番,当裴鸢再度见到阏临时,她的表情和眼神会是副什么模样。   他想要通过这些,来猜测她对阏临的感情还有多少。   若颍国真同朝廷宣战,两方打起来后,颍国虽不一定会稳赢,但也有得胜的机率。   不过他现在面临的窘境是,阏家父子掌握着中原各郡,早便将他们父子的名声搞坏了,各郡的百姓都以为抚远王是残忍恣睢的暴君。   他若在这种情况下,通过武力夺取政权,登基为帝,也只会不得民心。   这并非是最优的长久之计。   且此顾虑,也是他近年一直隐忍的原因。   不过,若到了上京后,他但凡发现裴鸢对那个男人还有半丝的倾慕之意,他便不会再顾及那么多了。   司俨本就一刻都忍受不了,要在阏临的面前俯首称臣。   若真是如此,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他要让他的一切都从这世间消失,不让他留下半点痕迹。   ******   三日后,时已入冬。   裴鸢身着繁复的翟衣命服,同司俨乘着华贵的车舆,于白露熹微之时,便从姑臧前往了帝都上京。   此行的舆仗队声势浩大,她和司俨所乘的车舆被四马并驱,且这些马亦都是来自大宛的名种马,俱都膘肥体壮且颜色纯正,它们的鬃毛上还被固定了长长的华羽。   辂车之后斜插了彩漆重绘的锯边旌旗,亦有宦人持着九旒鲲翅。   就算只从细节观之,这舆仗队也可谓是汰奢至极。   裴鸢随夫去上京参宴的途中,便觉这身繁复的翟衣,和发上的鸾凤冠子属实沉重。   车舆之内的布局和摆件固然华贵,但空间却仍是有限,小姑娘贯是个娇气的,这路途再一稍有颠簸,她便觉得特别难耐。   她觉自己的小脖子泛着难耐的酸.痛,小脑袋也有些发沉。   故而裴鸢侧目看了眼身侧的男人。   司俨也穿着很繁复的冕衣,他发上的冕冠瞧上去也挺沉的,这车舆正有些微晃,男人额前的珠旒也微微地轻撞着。   男人却面色平静地阖眸浅寐着,他眉目稍显冷郁,整张脸却又有种匀净无疵的清俊。   裴鸢却顾不得欣赏他那惑人的英俊皮相,只娇气的撇了撇小嘴,便伸出了纤白的小手,想为自己按按肩膀那处。   她那小手刚置在了肩头处,却觉手背蓦地一凉,随即男人身上清冽又好闻的气息亦喷洒而至。   裴鸢能很清晰地感知出司俨掌心纹路的触感,只听他嗓音低低地道:“侧过些身子来,我帮你按按。”   “嗯。”   裴鸢乖巧的照做,亦毫不推脱他的照拂,她本就是被家人宠大的孩子,有时感动虽感动,却也向来不会因男人的照顾和体贴而受宠若惊。   司俨垂眸,细心地为她按着纤瘦的小肩膀。   裴鸢觉得,他为她按摩的力道刚刚好,不会太轻也不会太重,很快就缓解了她肩膀处的酸.痛。   小姑娘的脸颊却在这时,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男人离她很近,他清冽的气息亦在扫拂着她耳后的那一小寸敏.感的软.肉。   美人儿的耳垂上戴着穿珠缀叶的耳饰,那薄薄的方形小金叶亦在一前一后地微曳着。   故而裴鸢娇小的身子,竟是不争气地一酥。   男人的手已经从她的肩膀,移至了她纤细的小脖子上,他指腹微凉,很快便寻到了她脖子上较硬的筋条,复又耐心地为她按摩着。   司俨能明显觉出,他身前的小人儿竟是瑟缩了一下,他不免觉得好笑,便将薄唇凑到了她的耳旁,淡声问道:“鸢鸢,我只是帮你揉了揉脖子,你身子怎么还软了?”   他的语气温淡,可话意却是极为不正经的,还透着颇浓的暧.昧。   裴鸢贯是个面子薄的,也被男人这话问得有些微愠,便躲闪了一下,软声埋怨道:“你…你莫戏弄我……”   话音甫落,司俨便蓦地抓住了小姑娘的后颈,裴鸢因而一脸惊惶地呈着往后倾倒的态势,司俨便于这时顺势俯身吻住了她。   待他松开她后,却见她的唇脂都他被亲花,小姑娘的明眸里也泛着一层灼灼的雾气,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倒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兔。   裴鸢面色薄愠,娇气地哼了一声,便将小脸儿别至了一侧。   司俨及时用手板正了小姑娘的脸蛋,亦将拇指覆在了她的唇瓣上,他边用指腹为她拭着其上的唇脂,边温声哄她,“鸢鸢,你现在发上的冠子还不算重,日后你要戴的冠饰会比现在的还要华丽,也要更沉重,你现在就要学着适应。”   早晚有一天,他要让他的小娇鸢,坐在这天下女子都向往的至尊之位上。   裴鸢听到这话,面色却是一僵。   司俨最近一直称阏临为皇帝,而不是陛下。   再到他今日对她讲的这番话,她纵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司俨的心思了。   男人的野心愈发深重。   且他现在竟是丝毫都不掩饰他的勃勃野心了。   司俨这时将美人儿纤白的小手攥入了掌心,他正专注地把玩着,却听裴鸢的嗓音依旧娇软,可语气竟是稍显沉重,“霖舟,我们入了上京后,有些话,你就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什么话?”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司俨复问:“嗯?”   “到了上京后…你还是该称他为陛下的……有些话,我们回到颍国再说,不要在上京说。”   “好。”   司俨知道,裴鸢对他说这一番话,都是出于关切之心。   但是他的眼角眉梢间,还是不易察觉地掩了些许的阴鸷之色。   于他而言,在情敌的面前俯首称臣,是件极为痛苦且难以忍受的事。   且适才裴鸢刚一说出“他”这个字,他的心头便如被刺了下似的。   司俨一贯自诩城府颇深,也是个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但他攥裴鸢手的力道,还是不易察觉地重了几分。   裴鸢自是看见了司俨眼角的淡淡阴郁。   而今的她,也越来越轻易地就能觉察出他情绪的异样。   当年她初见他时,便觉这人有种笑面虎的感觉。   他对人的态度越温和,就越给人一种似近非近的疏离之感。   而她,也不想让她的霖舟屈于人下,她亦不想,让他在阏临的面前俯首称臣。   哪怕她清楚,司俨将来要做的那事,很可能会搭上她的性命。   但是因为他是司俨,是她喜欢并爱慕的人,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思及,裴鸢复用小手反握住了男人的大手,亦将纤白的五根指头探进了男人的指缝。   司俨觉出自己的手正被寸寸柔腻包裹,便看向了他身侧的小美人,却见她这时亦往前倾了倾身子,仰颈在他的唇角轻印了一吻,随即嗓音温软道:“霖舟,往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是现在,我们就忍忍好吗?”   “嗯。”   司俨复又倾身加深了这个吻,裴鸢温柔的安抚让他的情绪好转了许多。   裴鸢于他而言,便如一味使人镇静的药剂,总能驱散他心中的云翳和阴霾。   但是他对这味甜蜜的药剂,却也是有着深深的瘾性的。   且他也越来越依赖裴鸢这味药了。   ******   舆仗队到抵上京时,已是暮色四合。   鸿胪院亦派了专门的礼官,迎着颍国的仪仗队到抵了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   到上京后,裴鸢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激动,虽然她离京的时日不过小半年,但于她而言,在上京的生活却也像是上辈子似的遥远。   她不免有些近乡情怯,却不敢再司俨的面前过多地显露出来。   上京虽刚入冬,这日傍晚还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落雨。   路途颠簸,小姑娘身子娇弱,待终于不再受舟车劳顿之苦后,便被夫君温柔地抱着,躺在府内的榻上安恬地睡了过去。   司俨原本不欲睡下,但看着裴鸢睡得实在香甜,便也阖上了眼眸,搂护着温香娇软的美人儿,短暂地憩了一会儿。   待他清醒后,怀中的小姑娘还在呼呼地沉睡着。   裴鸢的睡颜甜美且毫无防备,且她一入诸侯府邸,便立即让女使绛云将她发上的冠子拆卸,她现下的长发虽然未披散,发髻却微有些凌乱,那束起来的发丝都仿若沁着娇气二字,娇妩的眉眼也稍带着稚气。   司俨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却觉不能再让裴鸢多睡,否则她入夜便该睡不下了。   今夜暂且无事,诸王暂且都在府邸休息,但是明日就不知会有多少琐事缠身了。   “鸢鸢。”   司俨低声唤她,复又倾身啄了下她微张的小嘴,又道:“鸢鸢,你该起来了。”   窗外雨声霖霖,天气也很阴沉。   这种时日,最适合躲在屋内贪懒睡觉了。   裴鸢睡得很沉,神识也有些不清,她还不愿起身,却被男人扰醒,便于意识朦胧间颦了颦眉目,亦娇哼哼地踢了两下小脚。   但是司俨的怀中却很温暖,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没离开他的怀抱,却没依着男人的言语起身,反是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司俨见此无奈,只得又倾身去啄吻小娇妻的薄薄眼皮,吻势如落雨般密密匝匝,再到她精致挺.翘的鼻尖,和柔软的唇。   裴鸢被司俨吻醒后,便伸手揉了揉眼睛。   小美人儿的面色有些薄愠,双颊也微鼓了起来,但纵是有些起床气,她的性情却也贯是个温软贴心的。   裴鸢很快便恢复了平日温驯乖巧的模样,亦不发一言地缩在男人的怀抱里,发了会儿呆。   司俨这时攥住了小姑娘的手,并渐渐与她食指相扣,随即又将其置在了他的腰间。   他啄她的唇,低声又问:“饿了吗?”   裴鸢越来越了解司俨的性情,便知男人问这话的真实意图,断不会单纯。   她近来也多长了个心眼,生怕会落进男人的圈套。   若她回司俨说她饿了,他定会说要喂饱她,可此喂饱,并非是彼喂饱。   若她同司俨说自己不饿,那他又会说,那就做些别的事。   裴鸢因而选择了不回答,亦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软声埋怨道:“你怎么总想着欺负我啊?”   司俨淡哂,温声问:“我有吗?”   小姑娘怯怯地点了点头,司俨这时复将她往怀中拥紧了几分,嗓音温醇地哄骗着她,“我记得你每月来癸.水的日子,这月应该就是…在明后两日。”   男人的声音很有磁性,裴鸢听着他平静地谈起她的小日子,耳根却渐渐地染上了红意。   实则司俨虽或多或少有些年轻气盛,但往常也是很克制的,并不会对她过多的索取。   她的月事,也确实是要在这几日来的。   且若她那小亲戚真的来了,司俨便得至少旷上七日。   裴鸢贯是个体己娇柔的,自是舍不得他受这种苦的。   见裴鸢没再言语,只赧然地垂下了双眸,司俨便知,她这是同意了。   司俨像抱小娃娃似地将裴鸢抱了起来,随即仰首看着她精致娇美的面庞,低声哄道:“那今日我抱着你,都依着你的心意,可好?”   裴鸢刚要点头道嗯,却听正房外,竟是传来了女使绛云的声音——   “王上、殿下,奴婢有事相禀。”   裴鸢刚要开口让绛云禀报,却见司俨的眉目间竟是倏地闪过了一抹极为狠戾的阴鸷之色。   她的心跳蓦地一顿。   她从未见过司俨的这副模样,他的神情和面容一贯是温和而平静的。   裴鸢的眼睫颤了颤,却见司俨已然将眉间的那抹戾色敛去,嗓音却抑着怒气,对房外的绛云冷声道:“滚出去,如无孤的允许不准再进来。”   绛云的声音明显因着慌乱而变了调:“王上…奴婢是真的有要事…未央宫来讯,杨皇后欲于今夜在椒房殿设宴,邀请所有封国王后和阖宫妃嫔一并参宴,且那大宴的时辰定在戊时三刻。”   司俨的声音沉了几分,复对绛云命道:“你去回禀未央宫来的传讯之人,就说裴王后身子不适,今夜不能去参宴。”   绛云一脸愕然地应了是,却听房内又传来了小王后娇软的嗓音,“不,绛云,你别对她那么说,我会去参宴的。”   司俨一贯沉静清冷的眸,在看向裴鸢时,却多了几分幽怨。   裴鸢安慰似地亲了他一口,柔声道:“夫君…我还是得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罢。”   在司俨的记忆中,他还从未在要行这敦伦之事时被人打断过。   裴鸢若从宴上回来后,时辰定会很晚了。   他一向惦念着她的身体,不会在深夜碰她。   但若今日不行此事,裴鸢的小日子即将到访,他就得再忍上至少七日。   思及,司俨松开了怀中的美人儿,亦将眉目间的淡淡阴鸷敛去。   好,这个突然设宴的杨皇后,他记住了。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鸢鸢,你要对我做什……   【二更合一】   上京刚刚入冬, 又逢冷雨,这内室和屋外的温差也属实相差甚大。今日她从颍国远赴上京的路途又或多或少有些颠簸,裴鸢适才也刚刚睡醒, 她的身体并不是很舒服。   小姑娘的身子有些娇冷, 凭她慵懒的性子,其实也只想在这傍晚之际, 缩在暖烘烘的衾被中躺着,就算被司俨欺负, 也要比到屋外吹冷风强。   更何况, 裴鸢和杨皇后, 以及那些封国的王后、夫人都不甚相熟, 她一贯也是个不喜参宴的人。   裴鸢不知杨皇后突然设宴到底是何意图,但是阏临已经对司俨深为忌惮了, 她自是不能再拂了杨皇后的面子。   这诸侯府邸的屋间明显被下人用心地打扫过,布局和内景干净又整洁,但是镜台、案几等一应的摆件却稍显陈旧。   裴鸢观察了一番, 便觉这些家具都是上京十几年前流行的样式了。不过虽然有些过时,但是若从细微之处, 也可看出这里的考究来。   譬如那飞罩和漏窗上的雕花, 都甚为精致繁复, 足可见匠人在其上下的功夫。   还有用名贵的甘梨木打制的四腿柜, 其上嵌刻着许多泛着粼光的螺钿, 亦贴有用象牙雕刻的狻猊。那神兽纹的铜镜亦给人一种镇重威严感, 大有独属于王侯的尊贵和奢华。   说来自大梁建朝后, 还从未有这么多的藩王入过京城。   正这般想着,裴鸢却见司俨端坐于床榻之边,微微垂着头首, 亦用指腹揉着自己的眉心,他的手挡住了他英俊的面庞,她并不能辨别出男人的情绪来。   进室的几个女使都有些畏惧司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些时日,女使们也觉出了司俨的变化。   他从前原是个仪质温雅的人,虽说气质稍显复杂,但也给人一种陌上君子人如玉的温和之感。   而今司俨身上的气质,却越来越有着上位者的强势,和压迫之感,阴鸷和冷厉的气场也是愈发浓重。   到如今,他只有在裴鸢的面前,才会表现得温和一些。   司俨正屏息调整着情绪,他适才起了兴致,却又被外因生生的熄灭。   这种滋味于男人而言,最是难捱。   他觉周遭的氛感蓦地温香了许多,随即耳旁便传来了裴鸢软绵绵的问话,“夫君,你还帮不帮我梳发了?”   司俨因而掀眸,看向了面前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却见裴鸢的柔唇也微微地撅了起来。   “你若不帮我梳发,我就唤我的女使来了。”   司俨淡淡回道:“我来。”   话落,便牵起了裴鸢的小手,引着她到抵了那神兽纹的镜台处。   女使见状,俱都知趣退下。   司俨见裴鸢鬟髻上的发丝只是散落了几缕,便用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动作熟稔地为她佩假髻,又戴好了华冠。   不经时的功夫后,裴鸢便在夫君温柔的帮扶下,整饬好了衣发。   她的衣裙之旁亦佩了镂有缠枝花卉的鎏金熏球,其内装着颍国的柑枳香,这内室熏炉燃得炭火格外足旺,那香料清新且令人醺然的味道也弥散了出来。   裴鸢嗅着这熟悉的气味,人也精神了许多,适才还因着要参宴而略有些紧张的心情也安沉了下来。   她喜欢跟司俨,染上同一个味道。   因着是要去赴宫中的晚宴,所以今夜裴鸢无需穿祭祀要用的翟衣命服,便择了件湖蓝色的曲裾,这曲裾紧束腰身,亦层层绕膝,将美人儿的身形勾勒得窈窕玲珑,凹凸有致,小腰身亦是不盈一握。   司俨缄默地欣赏着裴鸢,不禁暗觉这只小娇鸢真是长大了,身形也是愈发有女子韵味了。   男人本就起了些遐思,却见裴鸢竟是于这时弯身,用小手够了够裙边的鎏金熏球。   这个动作一做,她那小桃臋亦翘了起来。   见状,男人清冷的眸蓦地一黯。   喉结亦是不易察觉地微微滚了一下,嗓子也渐变得干涩。   司俨及时收敛了那些心思,却觉裴鸢还真是个撩人而不自知的。   裴鸢这时已转过了身子,她的心情稍有惴惴,便软声问向司俨:“霖舟,我总觉得杨皇后唤我们这些封国的王后进宫,怕是会有别的心思。”   司俨听罢莞尔,又恢复了裴鸢熟悉的,且最喜欢的温和模样,他低声回道:“有长进,鸢鸢又聪明了。”   裴鸢被他夸赞之后,便微抿柔唇,以此来掩饰笑意,随即又问:“那…那若真是如此,该怎么办啊?”   在她梳洗打扮的时当,未央宫来传讯的宫人应该已经进宫去回禀杨皇后了。   她若要不去,应该一早就说。   若现在再不去参宴,那可真是失了礼仪,又拂了杨皇后的面子。   司俨却于这时,淡声回道:“你自己想想,有无对策。毕竟,你同那些封国的王后不同。她们有的是各自郡国的世族出身,而你不同,你是上京人。待你入宫后,也有许多能够利用的人或事,你可利用这些,来未雨绸缪。”   ******   实则现下的司俨虽觉解蛊有望,他没必要再让裴鸢同从前一样那么辛苦。   未央宫内,也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包括这位杨皇后的椒房殿中,亦有他司俨的眼线。   就算那杨氏女真的动了什么不轨的心思,裴鸢也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他的身边,他既然让她入宫,就一定会护她周全。   但他固然是要娇养裴鸢的,有些事,却也想锻炼着让她自己去做。   ******   日暮时分,裴鸢乘皇宫的车马,从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出发,一路到抵了未央宫的司马南门。   适才上京刚刚降了冰雨,周遭的空气仍有些寒凉,可裴鸢还是掀开了车帷,骋目而望这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街景。   虽说这藁街她未怎么来过,但是这车马经行而过的章台街,和西市的夕阴街她却都是去过的。   到了太常街后,也就意味着一行人即将到抵未央宫。   窗外的景色于裴鸢而言,也是愈来愈熟悉,离王宫近的地方,也总是带着使人生畏的森严感。   待马车停驻,她亦被女使扶下马车站定后,却见杨皇后身侧的近侍女官已然站在司马南门旁候着了。   绛云跟在裴鸢的身后,有意低垂着面容,她不欲让杨皇后身旁的女官看清她的长相,虽说这女官她从前并未见过,她应是杨皇后的母家人。   但是绛云从前在后宫之中,也是有名有号的凤仪女官,行事谨慎小心些,总归不会出错。   裴鸢步态优雅地走到了那女官的面前后,却见她态度有些敷衍地冲她行了一礼,随即便语气稍显埋怨道:“殿下,您怎么这时才来,其余的封国王后和夫人早便到椒房殿了。”   裴鸢渐渐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却正了正神色,淡声问道:“未央宫派来的人说是巳时三刻来参宴,现下天还未完全黯淡,怎么就晚了?”   女官回道:“会不会是您的女使听错了,皇后娘娘定的时辰明明是戌时三刻。”   故而裴鸢看了一眼身后的绛云,却并未责怪她。   绛云最是细心,断不会记错传讯人的言语。   这其中,怕是有人使诈。   灰蒙蒙的天际复又开始降起寒冷的细雨,那女使抬首望了下天,随即又对裴鸢恭敬道:“殿下,我们快些进宫罢,免得浇了您的华衣。”   “好。”   裴鸢淡声回罢,便悄悄地对绛云使了个眼色。   绛云会意后,便立即捂住了肚子,做出了一副腹痛的模样,亦长吁短叹了一声。   裴鸢见此,假意冷声问她:“你怎么了。”   绛云面色戚戚地回道:“奴…奴婢肚子疼。”   裴鸢故意装出了一副嫌恶的神情,当着杨皇后女使的面,又对绛云问道:“肚子疼?怎么搞的?”   跟在裴鸢身后的采莲见状,眼睫不禁颤了又颤。   她暗觉,自己的主子分明最是娇弱温软的,这番进宫,倒是流露出了罕见的威仪之态。   见杨皇后的女官已经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嘴脸,裴鸢又对绛云假意斥道:“尽给本宫添麻烦。”   女官劝慰道:“殿下莫气,不如让我身后的宫婢引着这位女使去寻下人如厕的地方罢。”   裴鸢仔细地分辨着女官的语气,觉她应该是不识绛云身份的,却推拒道:“不必了,采莲,你带着她去。”   采莲答诺。   女官又看了看采莲的穿着,觉她应该是裴鸢从母家带到颍国的女使,所以自当是识得这未央宫的路的,便也没再往深想下去。   故而裴鸢只携着采萍,和另一个从颍国来的宫婢,穿过她熟悉的金马门,再到她幼时治学的石渠阁,再经行而过巍峨的长秋门,便到抵了她自小便常往的椒房殿。   可如今她的姑母裴俪姬,既是已经身为太后,便该住在桂宫了。   宫内的青石板地上洇着雨水,裴鸢曳地的裙摆亦被其浸湿,待她进了内殿后,便听传讯太监嗓音尖细道:“颍国王后到——”   裴鸢边听着他的声音,边提裙娉婷而入,却见椒房殿内装潢略变,但是整体的布局还是她少时熟悉的模样。   甫入正厅,裴鸢便渐渐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   却说代国国君年幼,所以他并未立后,这番来京的诸王内眷算上她,也只有四人。   其中有六安国的甄王后,她也是这几个女眷中,裴鸢唯一认识的人,因为甄王后同裴鸢的母亲班氏相熟,她们的年岁也相近。且六安国的国君是先帝的宗弟,为人敦厚踏实,也曾为大梁的江山立下过不小的功劳。   而定陶国的国君于前年丧妻,所以后位仍空悬着。   真定国来了位孙王后,她出身于当地的豪强孙氏一族,年岁刚过双十,裴鸢此前并未见过她。   东平国的国君也未立后,所以这番便来了个年轻貌美的戚夫人。   当然,位于下席的还有两个面善的年轻女子,裴鸢此前亦见过她们。   这二人从前是太子的良娣,而现下她们的身份也随着阏临的登基发生了改变,一个被封为了婕妤,另一个则被封为了昭仪。   裴鸢进殿后,在场的诸女俱都缄默地端详着她的相貌,只见她生的肤若凝脂,面如芙蕖,端的是副世间罕见的绝色之姿。   怨不得,这大梁朝最有权势的两个男子,曾险些为了她打起来。   裴鸢并未顾及这些女子稍显灼灼的目光,只恭敬地对着端坐于主位上的杨皇后施了一礼。   杨令宜依旧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模样,面容清丽,仪态端庄,亦有着独属于世家女的清傲和自衿,一看便是个不好接近的女子。   所以二人从前同在石渠阁治学时,也只是打过照面,从未攀谈过。   杨皇后得见裴鸢后,心中不免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涩意。   她没想到裴鸢在颍国的这半年时日,竟是出落得比从前更美丽动人了。   杨皇后掩饰着心中的异样,嗓音还算温和道:“裴王后到迟了,在场的诸王女眷也候了你多时。”   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能听出来,她的这番话,大有挑拨她和其余女眷的意图。   裴鸢却见,除却那位年岁尚轻的戚夫人面色有些不豫,其余人的面色都未有任何变化。   阏临的两个妃嫔的面色,也很淡然。   裴鸢恭敬回道:“回娘娘,臣妾不知传令女使到底是谁,她告知我的时辰,分明是巳时三刻。”   杨皇后淡哂,矫饰道:“想必是你的女使听错了,颍国王后先落座罢。”   裴鸢没再同佯装大度的杨皇后辩驳,只面色淡淡地由着宫婢的指引,落座于她的席位上。   待她坐定后,却发觉,她坐的位置竟是下席。   按说凭颍国的国力和地位,和她的出身,她应当是坐在上席的。   可现下,她却要跟位份不如她的婕妤、昭仪还有那戚夫人同坐下席。   若仅凭这一点,还无法断定杨皇后是故意苛待她,那她的案上,没有任何的食物和酒水,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裴鸢知道杨皇后或许是因为她和阏临的旧事,这才成心给她绊子使。   但她真是没想到,那个曾经看似清傲,且人淡如菊的杨家女,竟也是个如此善妒记仇的女子。   裴鸢中午只简单地用了些点心,所以现在的她自是又渴又饿,她活到这么大,还从未受过捱饿的滋味。   小姑娘复又敛了敛神色,依旧端庄地坐着,她不能为了些饭食,就失了仪态。   她听着杨皇后同所有的女眷热情寒暄,却唯独刻意跳过了她。   六安国的甄王后同班氏相熟,她未嫁到六安国前,也曾是是见过刚满一岁的小裴鸢的,便有些看不过眼,“娘娘,您为何不给颍国王后准备酒食?”   杨皇后被看穿了心思,但她一贯是个善于矫饰情绪的,只尴尬一笑,便回道:“本宫以为裴王后迟迟未至,怕是不会来椒房殿参宴了,便让宫女撤下了她的饭食。”   话说到这处,杨皇后又面带笑意地看向了裴鸢,问道:“裴王后和本宫是同窗,不会在意本宫的疏忽罢?”   裴鸢神情平静地答:“娘娘身为后宫之主,阖宫之务缠身,难免会有疏忽,臣妾不敢介意。”   杨皇后的面色未变,便让宫女又为裴鸢呈上了酒食。   裴鸢自是无心再用任何饭食,待杨皇后又同诸国女眷聊叙了一会儿后,便温声说天色已晚,让她们回去好好休息,却单独唤住了裴鸢,说要同她叙同窗之旧。   她和杨皇后自是没什么旧可叙,裴鸢虽这么想,却也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拂了杨皇后的面子,便单独留在了椒房殿内。   诸国女眷离开后,杨皇后面容的温和渐失,嗓音亦冷沉了几分,对下席容色娇美的裴鸢道:“如今坐在这皇后之位上的人是本宫,而不是你裴鸢,想当年你姑母那般用心地栽培于你,任谁都想不到,你竟是会远嫁到颍国去。”   裴鸢只觉,杨皇后这番酸溜溜的话听上去是自矜且带着凌人的盛气的,可若是心思稍微细腻些的人便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她分明是在强掩着内心浓重的不安和担忧。   她虽不是个敏.感的人,却也很了解女子的那些心思。   当年倾慕于太子的世家女不少,杨令宜也是一个。   裴鸢低敛眉眼,反正她也不喜欢阏临,那么无论杨皇后同她说什么,她都无甚感觉,只温驯回道:“娘娘福泽深厚,臣妾自愧不如。”   杨皇后却见,裴鸢将自己的姿态分明放的很低,在她的面前也很温驯,亦无任何骄纵跋扈之态。   但是,纵是如此,杨皇后还是觉得不够。   这个如阏临白月光一样的女子,只要存于她的眼前,她便觉得心头一刺。   裴鸢不欲再同杨皇后多言,复恭敬道:“时辰不早了,娘娘要早些歇息,臣妾也先告辞了。”   ——“慢着,本宫没让你走,你哪儿都不许去。”   杨皇后的话音甫落,裴鸢的身侧亦围上了两三宫婢,拦住了她的去向。   美人儿的眉目一颦,也终于显露了几分愠态。   这时当,殿外却又传来了太监尖细的传令之音——   “太后娘娘驾到——”   杨皇后听罢,面色骤然一变。   那些拦住裴鸢的宫女也都一脸惊骇地松开了她。   裴太后甫一入殿,便让其内的诸人顿觉,这殿内的烛火都明曳了不少。   裴太后如今的年岁已近四十,面容却依旧保养得宜,可谓美艳无双。   她眉目冷媚又锐利,杨皇后在裴太后的面前,气场一下子就矮了一大截。   一屋子的人俱都扑通跪地,裴太后却用纤手扶住了裴鸢的臂弯,没让她跪下。   杨皇后强自镇定道:“…儿臣…儿臣参见母后。”   裴太后却并没让她起身,只冷眼睥睨着她,沉声问道:“你让其余王后和夫人都回去,就留哀家的侄女一人在此,到底是何居心?”   实则阖宫诸人的骨子里,都对这位手段凌厉的裴太后充满了敬怕和怖畏。   杨皇后颤声回道:“回母后,儿臣和…和颍国王后曾是同窗,便想同她叙叙旧……”   裴太后轻蔑一笑,复冷声问:“哦?哀家怎么不记得,你曾经和她交好过?”   “儿臣…儿臣……”   “哀家劝你将那些心思都收敛起来,莫要再对哀家的侄女存有不轨之心,否则你手中的皇后凤印,哀家随时都能收回来。”   杨皇后掩住了对裴太后的恨意,只连声应是。   “走罢。”   裴太后同裴鸢说话的语气变得轻和了些许,徒留杨皇后一人跪在了殿内的华毯之上。   故而裴鸢跟着衣发华丽的裴太后走出了椒房殿。   裴太后现在住在桂宫,离未央宫尚有一段距离,且两宫之中亦有宫门相隔。   可纵是如此,裴鸢也能看出,杨皇后并未完全掌握后宫之权。   这未央宫中,说得最算的人,还是她的姑母裴太后。   裴鸢同姑母走在前往桂宫的路上时才得知,幸亏她让绛云佯装腹痛,及时去寻裴太后来了椒房殿这处。   那几个王后和夫人并未成功回到她们夫君的面前,而是都被杨皇后派人软禁并监视了起来。   杨皇后又怎敢有如此主见,却囚禁诸王的内眷?   在背后勒令她行此事的,必然是新帝阏临。   裴鸢亦能看出,她的姑母既是敢将她带出这未央宫,便说明她已经开始插手前朝之政了。   她不知姑母突然转变的缘由,却也渐渐地有了隐忧。   及至横门处后,裴鸢却见,裴太后已经命人备好了车马。   裴太后的身量比裴鸢略高些许,借着长信宫灯明明灭灭的光亮,裴太后用修长且葱白的手捧起了侄女的小脸儿,温声问道:“鸢鸢,让姑母好好看看你,抚远王她待你好吗?”   裴鸢如实地回道:“我过的很好,抚远王他也待我很好,但是姑母您…过得也好吗?”   裴太后听着裴鸢娇软的回话,心绪稍释了几分,淡声回道:“哀家也过得很好,就是一直惦记着你,既然他对你很好,哀家便放心了。本想留你在桂宫住上一夜,但是哀家想了想,或许还是将你送回到抚远王的身旁,你才更安全。”   裴鸢认真地听着姑母的嘱咐,却见裴太后看向她时,神情明显流露了几分不舍,“你现在还不能回相府,但是哀家会想办法,让你母亲以命妇之身,再带着你还在襁褓中的小侄,想办法见你一面。你今夜,先回去好好休息。”   “嗯~”   裴鸢乖巧地回罢,便在裴太后的凝视中,乘上了她备好的车马。她坐定后,却还是想再看姑母几眼,便掀开了车帷。   却见这时,绛云竟是对裴太后微微地颔了下首。   裴太后的表情并未有任何异样,但是她亦明显觉出,她和绛云之间,有眼神的交汇。   裴鸢因而蓦地放下了车帷。   随即,一个能够确信的想法也蔓上了她的心头。   绛云她很可能便是裴太后派到颍国的细作。   小姑娘倏地想起了司俨对待叛徒的残忍方式,他曾让那叛徒吃下了他同伴的肉,还对他处以了极刑。   司俨平生最恨叛徒,绛云既是身为上京的细作,那他对她有所处罚无可厚非,但是裴鸢不希望他会那么残忍地对她。   而她既是身为司俨的妻子,也自当同他站在一处。   她还是要将自己发现绛云是细作的事,告诉司俨。   但是她一定要想法子,让司俨将绛云轻罚,她不想让他残忍地杀害绛云。   及至人定之时,裴鸢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司俨的身旁。   小姑娘刚一回到藁街的诸侯府邸,便同司俨嚷嚷着饿。   司俨问她要吃什么,裴鸢只答食碗素面便好。   待女使端来了热腾腾的素面和几道精致的小菜后,司俨却见,裴鸢固然是饿了,吃得也有些急切,可那小脸儿瞧着却有些心事重重的。   故而司俨将绛云单独唤到了外面,沉声问道:“王后在宫里,可有受委屈?”   绛云便将从采萍那处听到的事,都同司俨如实地答了出来。   诸如杨皇后让裴鸢坐下席,还故意不给她备酒食,最后还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等等。   司俨听罢,眉目自是一沉。   杨氏女竟是敢让她的小王后饿肚子?   她既然敢如此苛待他的小娇鸢,那他总得给她些教训尝尝。   *   天色渐晚后,司俨知道裴鸢今日身心俱疲,便未再动什么心思,只将她搂护在怀,想哄着她睡下。   裴鸢依着男人的言语,乖巧地阖上了双眸。   少顷,复又掀开了双眸,却见一片黑暗中,司俨也闭上了双目。   他并未睡下,却觉出了裴鸢正眼神娇气地看着他,便温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裴鸢却于这时难能存了些小心机。   司俨他好像并无什么爱好。   唯喜欢的事,便是欺负她了。   且他每每欺负完她后,他的心情都会因着餍足而比平日愉悦。   小姑娘便觉,若在那时提起让他饶恕绛云的事,司俨或许能对绛云轻罚。   思及,裴鸢心下一横,边咬着唇,边不发一言地伸出了纤软的小手,稍带着犹豫地往其命处慢慢探去。   她还未伸出多少的距离,司俨竟于这时蓦地攥住了她的手,亦惩罚似地咬了下她的耳垂,嗓音温沉地问道:“鸢鸢,你要对我做什么?” 第63章 耳孕 司俨刚才说,他很喜欢她。……   裴鸢和司俨刚刚成婚时, 男人就将她身上的一切都摸清了,她了解她的喜好,且他对她的身体, 竟是比她自己还要熟悉。   司俨太过聪明, 也太过狡猾,在这种方面亦是。   原本这种东西也不需要他特意去学, 更多的是趋于本能,也可谓是无师自通。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 她觉自己就是个小废物, 她压根就不是司俨的对手!   她也不知今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竟是还想诱引上他了!   实则司俨咬她的力道并不重, 但是耳垂那处,却是裴鸢比较敏.感的地方, 再加上裴鸢此前从未主动行过这种事,心中自是紧张万分的。   故而小姑娘的双颊一热,头脑中也再无什么理智的思绪, 只变得一片空白。   裴鸢在小时侯没少听过那些话本和史书中的皇宫秘事,这些故事中的妃嫔往往会为了更高的位份而邀宠, 也会对君王行媚君之术。从前她看话本的时候, 觉得这些事做起来好像是很简单的, 且她同那些妃子不同, 她对司俨并无对王上的惴惴和惧怕。   但是当她真的做起这种事来, 才发现行媚君之举, 可不是件易事。   她适才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相应的策略, 譬如每一步骤该怎么做,该如何撩.拨司俨,又该在何时见缝插针, 将她想对司俨的话说出来,好为绛云求情。   明明她的思路那么清晰,可现在却又如一只被缚住了翅膀的鸢鸟,非但什么都不敢再去做,甚至紧张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鸢暗觉,她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她做不到同那些妖娆女子一样。   她还是选择装睡罢。   这般想着,小姑娘便耐着怦然不停的心跳,悄悄地阖上了双眸,可她刚一闭眼装睡,却觉出了自己的睫毛竟是碰到了男人的面庞。   裴鸢暗感不妙,便在司俨未语之前,复又佯装深睡,还像模像样地发出了“呼呼呼”的声音。   这时,裴鸢却觉,司俨好像用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随即,男人身上清冽且成熟的气息亦温柔地扫拂过了她的眉心。   司俨用裴鸢喜欢的方式,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下她的柔唇,也用指腹力道缱绻地抚着她娇妩的眉眼。   裴鸢虽仍在装睡,却觉司俨适才那个浅浅淡淡的吻于她而言,并不是太够,她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也想让男人亲她亲得更久一些。   此念头甫一在她脑海冒出,裴鸢便觉,明明她才是那个想要撩.拨引.诱司俨的人。   却没成想,现下二人的身份倒是反转了过来。   她这副不知餍足的模样,反倒成了她预想之中,司俨应该表现出来的模样。   ——“鸢鸢,你是不是也想了?但又不好意思同我说?”   司俨对着裴鸢的软耳说出了这句话,他的嗓音温醇且有磁性,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闻,不免让他怀中的小姑娘有种耳孕的感觉。   他的语气并无任何谑弄之意,反是透着无奈的纵容。   可他却也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令她羞耻的话。   “我…我没有……”   裴鸢的面子属实薄,自是不愿承认这事,她娇小的身子亦是瑟缩了一下,同男人辩驳的小动静也是软软的,那副极欲掩饰自己的模样,格外的娇憨。   分明这个小人儿扰了他的睡眠,且她惹火却又不熄火,还同他犯娇耍赖。   但纵是如此,司俨非但不气,反是觉得小姑娘的这副模样异常可爱,只得无奈地哑然一笑。   裴鸢于暗看不清司俨的神情,却也能觉出,此时此刻的他在看向她时,必是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笃然。   故而她微微抿唇,便想让自己的小手从他的大手中解脱,司俨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亦扣着娇人儿的小脑袋,将她往怀中拥了几分。   随即,司俨便稍带着惩罚意味地用空着的另一手,轻轻地掐了下裴鸢的腰侧。   “呜……”   实则司俨使得力道并不大,裴鸢却还是可怜兮兮地低呜了一声,最终只得安分地埋在了他的怀里。   司俨边扣着小姑娘的脑袋,边将头首埋在了她温软的肩窝中,他边嗅着她身上的馨甜,边嗓音低低地问道:“想勾我,嗯?”   裴鸢的小手和小脚俱不知该安放何处,她羞赧得都快哭了,她刚要挣开男人的怀抱,却因同司俨的体型差距过大,复又被他像制伏小猫崽子似的锢在了怀里。   “不许乱动。”   司俨淡声命罢,复用修长的大手捏着小姑娘的后颈,待啄了下她的小嘴后,又道:“鸢鸢,快回我。”   裴鸢自是不知该如何回他,只听司俨语气幽幽地道:“说谎的,不是好孩子。”   裴鸢的嗓音已然透了些哭腔,只娇声回道:“我…我下回不敢了,这回…你就原谅我罢……”   司俨听罢,眸色微怔。   亦细细地忖了忖这个小娇娃娃的话意。   原来裴鸢适才是真的想勾他?   司俨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些许的愉悦。   但是他很快便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   裴鸢贯是个面子薄的,在这方面向来不会主动,且做出这种事,也有悖她的真实性情。   主卧内,熏炉内的碳火燃得正旺,司俨听着火星迸裂的噼啪之音,复又想起裴鸢今夜回到藁街后,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思及,男人眼角的温和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凝重,随即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事要同我说?”   司俨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裴鸢仍能听出其中夹杂的寒意。   她被看出了心思后,便没再遮掩,只软声回道:“嗯。”   司俨神情一黯。   裴鸢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竟是要同他用这种法子。   他原本还觉,裴鸢对他也有了渴望,他亦因此事而倍感惊喜。   实则司俨在以前是很排斥这种事的,不然他也不会拖到二十四岁,才因中了情蛊去娶裴鸢。   他娶了她后,为了让她收敛对阏临的心思,自当是在新婚之夜便占有了她,但是那时的他,却并未对其有预想中的排斥。   渐渐地,司俨亦发现,他同所有男子一样,也有着正常的人伦之欲。   裴鸢虽是他的妻子,但司俨也不希望她会为了某种目的,以自己的身体来向他讨要。   因为他的母亲就曾经为了给他讨些肉吃,用自己的身体同那徐州牧做了交易。   裴鸢渐渐觉出了司俨的不甚对劲。   男人周身散着的气场明显阴沉了太多,她还以为是因她过于娇气任性,所以才惹怒了司俨,便探寻似地问道:“夫君…你生气了吗?”   “嗯,我生气了。”   裴鸢一怔。   她丝毫都未能想到,司俨竟是如此直白地同她说出了这话,且他的语气很严肃,根本就不是在同她开玩笑。   裴鸢娇娇哼哼地便要去亲他,司俨却用双手捧起了她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儿,没让她碰触他。   小姑娘心中一急,复又同他连连认错道:“夫君…你别生气了,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再这样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了……”   看着她那娇气又乖巧的模样,司俨的语气温和了些,“你还未回答我,这么做的缘由到底是因为什么?”   裴鸢便将今夜在未央宫的所见所闻同司俨如实讲述,亦将绛云或许是裴太后细作的事告知了司俨。   见司俨未发一言,只缄默不语,裴鸢的心中蓦地一慌。   她觉司俨怕是对绛云动了杀心,忙为其求情道:“夫君…我求求你,她身为细作是该被惩罚,可你莫要索她的性命…你能留她一命吗?”   司俨淡淡回道:“我不会杀她。”   裴鸢又软声央求他:“那你也别用生不如死的酷刑折磨她,好吗?”   司俨心中无奈,只低声又道:“我也不会用酷刑折磨她。”   裴鸢听罢,却有些难以置信。   她觉依司俨的性情,断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叛徒和细作的。   ——“那沈姓女使,是我的人。我曾将她安插到裴太后的身旁,让她替我监视着椒房殿的一切,却没成想,裴太后竟是又将她赐给了你做女使。”   裴鸢的明眸待听到这番话后,蓦地瞪大了好几分。   只听司俨又淡淡道:“但是若她的真实身份被裴太后发现,她的性命便真的保不住了。”   裴鸢忙对司俨软声道:“夫君,我不会同我姑母说的。我既是嫁给了你,就会同你站在一处…我们…我们是一体的。”   小姑娘的语气异常郑重又恳切,司俨听着她柔柔的话语,心中微暖,却还是问道:“你是因为这沈姓女使的事,才要对我行这种事?”   裴鸢赧然地回道:“可…可我还以为你是喜欢的……”   “我喜欢的,是你真情实意地想要同我做这种事,而不是为了别的意图,想要通过此事来同我提条件。”   话说到这儿,司俨复又倾身,稍带着安抚意味地吻了下小姑娘的额头。   他语气郑重,只低声又道:“鸢鸢,虽然我当时娶你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我很喜欢你,你若要让我为你做些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所以你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话落,裴鸢的脑袋却如短路了般,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司俨刚才说,他很喜欢她。   他真的说了,他喜欢她。   她没有听错。   原来司俨真的喜欢上她了!   裴鸢只觉,自己的小心脏又在怦怦直跳。   此时此刻,她那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她喜欢了他这么久。   而今,她终于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喜欢这二字。   裴鸢其实也想回他,说她也很喜欢他,可再一想起,上次在明瑟阁时,她已经表达过对他的喜欢了。   那这次,她便不说了。   思及,裴鸢耐着心中的激动,嗓音温软地回道:“我知道了夫君,我不会再这样了。”   “乖。”   司俨复将温香娇小的美人儿拥进了怀里。   裴鸢却于这时,细声又问:“那…那你还想要吗?”   司俨明知故问:“要什么?”   裴鸢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就你想要的东西啊……”   “太晚了,我抱着你睡下罢。”   裴鸢听着男人温沉的言语,却将小手覆在了自己的小肚子上,复又回道:“但我现在小腹有些痛,我的月事应该快来了,你若真的不要,怕是又要等好几日了……”   “那我帮你焐一焐。”   司俨说罢,便将怀中小娇妻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让她背对着他,他则从其身后拥着她,亦将大手放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   “睡罢。”   “嗯~”   裴鸢在司俨宽阔又温暖的怀中,幸福地阖上了双眸。   她还在回味着司俨适才同她说的话。   ‘但是我很喜欢你。’   小姑娘的唇角刚要往上翘起,却觉耳畔竟是蓦地一凉。   男人的薄唇竟是于这时覆了上来,只低声对她命道:“等我们回颍国后,你都得给我补回来。”   ******   次日卯时。   藁街的诸侯府邸内,随处可见挺拔高大,且气度苍韵的古松,其上盘桓的枝干虬劲,亦覆着带着岁月痕迹的苔绿。   昨夜子时后,上京还降了些小雪,现下这时当,府内的青石板地便染上一层淡淡的白霜。   入冬后,白日渐变得短暂,纵是晨鸟已在啁啾不停,而今的天际上却还是被一派沉静的鸦青色笼罩。   娇妻还在房内酣睡,司俨却早已起身,站在了翼角翻飞的亭榭下。   府院的下人只见,年轻英俊的君王身着华贵的旒裳玄冕,外披墨色貂氅,背脊挺拔地站于亭下时,竟是比他身旁的古松还要孤高不群,大有一种巍然俨正的王者气概。   这时,有一侍从走到了司俨的身旁,并恭敬地同他耳语几句。   司俨鸦睫微垂,侧颜的轮廓冷厉立体,却又不失精致和敛净。   “让他进来见孤。”   “诺。”   不经时,待那侍从再度折返时,他的身旁便跟了一个宦人装扮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着深靛裾衣,头戴盖耳笼冠,他的模样瞧着已过五旬,即近花甲之年,所以体态自是稍显臃肿。   但纵是如此,他那养尊处优的清贵气质,却并未削减半分。   且若细细端详,便能瞧出,这男子的眉眼竟是同先帝阏泽有六分肖像。   那陌生男子对司俨拱手揖礼,随即便道:“抚远王。”   司俨莞尔,薄唇亦勾起了极浅极淡的弧度。   旭日已从云翳之后显露,青石板地上的霜寒亦在晨曦中,渐渐褪去。   当那抹并不刺眼的日光打在这位年轻君王的身上时,只让人觉其仪质温雅,面庞亦是极为清俊出色,他的嗓音温沉如罄,只淡淡回道:“您来了。” 第64章 她看了他 我的鸢鸢还是小宝宝,难免会……   【二更合一】   原来, 于清晨突然造访的中年男子,竟是六安国的国君,亦是先帝阏泽的宗弟——阏治。   司俨少时刚被其父司忱从徐州接到上京时, 还曾同这位深受先帝倚重的老国君共事过, 二人也算是故交。   却说阏治其人正直踏实,颇有忠臣良将的气节, 亦曾为大梁的江山立下过不小的功劳。   所以他虽是先帝众多宗室兄弟中,与他亲缘并不算近的堂弟, 却还是在阏泽登基后, 被他赐了庐江郡一地, 成为了一国国君。   算上司俨, 大梁的七位藩王都住在了这藁街的府邸中,但是为了避嫌, 也为了不让新帝阏临起疑,阏治和其余的这些同姓王之间,也不能于私下单独见面。   所以今晨, 这六安国的国君才装扮成了宦人的模样,来他府邸的路上, 他想必也是经过了不少的周折。   司俨既是敢在这亭榭下见他, 便已然提前将皇帝阏临安插在这府内的眼线支开。   所以现下二人若要交谈, 是安全的。   实则阏治也很清楚, 这新帝阏临为何突然要将七王都唤到上京来。   新帝一直惦记着, 他们这些藩王手里的兵权, 且现下, 他还是不敢对颍国下手,亦拿抚远王司俨无可奈何,却也想着对司俨施以威慑。   便专挑软柿子捏, 准备先拿他们这些小小的郡国国君开刀,待先削了小藩后,再去削颍国这个大藩。   六安国国君阏治同其余的年轻国君不同,那些国君有的根本就未经历过战争的痛苦,他们多是一出生就逢上了太平日,从未吃过苦,一边享受着荣华富贵,一边便承袭了先帝赐的王位和封地。   但是他的这个王位,可是拿命换来的。   阏治前半生戎马倥偬,自是落下了一身的伤病,他在自己这位宗兄皇帝的面前做事,还要收敛锋芒,谨小慎微的度日。   好不容易世袭个爵位,有了自己的封地,也成了一国国君,阏治本想着能同他的爱妻甄王后在庐江郡这个小地方安度晚年,谁料先帝突然驾崩,而刚刚登基的新帝却要释他手中的兵权,还要削他的封地。   新帝的举动本就令他心寒,而更令阏治愤懑的是,那杨皇后竟还把他们这些国君的王后和夫人都软禁在了清凉殿中。   甄王后从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便嫁予阏治为妻,有近二十年的时日她都无怨无悔地同他过着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也一直温婉娴淑的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阏治也是个人品高尚的君子,所以待阏氏一族发迹后,他也并未纳任何妾室,一直同甄氏这位糟糠之妻举案齐眉,恩爱不疑。   当年中原混战,甄氏随着他四处奔走逃亡,也曾小产失子过,到了中年后,甄王后也是满身旧疾,每日都离不开大量的补药。   阏治担忧,监/禁甄王后的宫女会照顾不好她,也怕甄王后会突然犯疾,还得不到太医的及时救治。   故而阏治在走到亭榭下站定后,便面带忧虑地对司俨道:“抚远王,而今除了你的王后裴氏,孤和其余国君的王后和夫人,都被杨皇后监/禁在了清凉殿中。”   司俨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且监/禁这些国君内眷的宫女中,还有一个是他的细作。   他淡声道:“实则除了国君您,其余那些年岁尚轻的封国君主,并未对她们的王后或是夫人,有多么深的感情。所以纵是杨皇后将她们都囚禁了起来,于他们而言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但陛下这么做的原因,国君您清楚吗?”   阏治缄默地看了司俨一眼,他觉这位大梁最有权势的藩王身上,有着某种超出他年纪的成熟和自持。   从前他在上京为还是割据一方的诸侯阏泽做事时,也曾接触过年岁尚幼的阏临,他知阏临虽是天子骄子,自小亦很聪颖,却难免有些刚愎自用,骨子里也有暴戾恣睢的一面。   且阏临那点小小的才智同司俨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若论帝王的高骛和威仪气场,司俨也不比阏临差,而司俨自小经历的苦难太多,也自是要比阏临历练的更多。   骨子里,司俨其实要比阏临沉稳自信多了。   他知早晚有一日,这两个男人会打起来。   不是颍国要率军反梁,便是上京要宣旨削藩。   阏治隐隐有种直觉,这刚刚才经了两代的大梁王朝,怕是早晚要被倾覆易主。   若司俨真的成功篡位了,他既身为前朝的宗室成员,下场不是被屠杀,就是被软禁至死。   阏治来此,自是有他的目的。   一是为了救他的妻子甄王后。   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亦想提前买司俨一个人情。   若真到了大梁灭朝的那一日,司俨顾及今日之情分,或许还可留他和他妻子的一条性命。   思及,阏治回了司俨二字:“不知。”   司俨面色故作严肃,又低声道:“您是这六个郡国中,最为年长,也是最有威望的国君。且六安国疆域下的城池亦是最多,足可对其余郡国起到牵制的作用。陛下他这么做的缘由,其实也只是想针对您。若您先为表率,答应释兵权,再被朝廷削封地,那其余的五个国君,便很好解决了。”   听着司俨嗓音温沉的言语,六安国国君的面色自是微微一变。   原来新帝,竟是要拿他来开刀。   阏临今日削他一城,明日就可削他三城。   削着削着,他六安国的疆土可就不剩多少了!   而今看阏临这态势,或许他们这些君王不仅要被削封地,八成还会被褫夺管理封国的自治和铸币之权。若真是如此,那做这一国的国君还有什么意义?倒还不如承了个空有名号的散爵呢。   六安国国君在位时间最长,他治理郡国多年,对自己国家的疆土有着深厚的感情,自是不愿这种祸事发生。   司俨不发一言地看着阏治表情的变化,便知阏治实则,也一早便对阏临的举动心生不满。   而这些郡国的国君中,代国国君年岁尚幼,很好被阏临控制。定陶国和真定国那两位国君,也是怯懦且好摆布的。   惟那东平国的国君阏闳,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且他是个极易被人煽动情绪的人。   两个君王彼此对视,心思也都想到了一处。   .........................................................................   日冉之前,六安国国君便避着耳目,从府邸的西小门而出,仍以宦人装扮,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司俨回到内室时,便见榻上的小美人儿果然仍在安恬地酣睡着,若要在颍国,他大可以由着裴鸢的性子,让她睡到日上三竿。   可如今二人既是在上京,宫里也随时都会派备车马,接他们去京郊参加祀典,那他便只得将贪睡又娇气的小人儿唤起来了。   初冬的清晨天寒,司俨特意站在熏炉之旁烤了烤身子,这才走到了榻边,将衾被中身量娇小的美人儿抱到了身上。   裴鸢这时的意识处于半梦半醒间,丁点儿的窸窣动静便能扰醒她,待他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已然跌坐在了男人修长且结实的双腿上,他亦用长臂锢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小姑娘被他熟悉的清冽气息缠裹后,只软软地唔了一声,便很快又在男人温暖且宽阔的怀里垂下了双眸。   她刚要眯眼再睡,却觉面颊竟是蓦地一凉。   待觉出了面颊男人薄唇之上的触感后,裴鸢的唇角也渐渐地往上翘起了弧度。   司俨温柔地亲了她一下,他觉裴鸢的脸蛋儿软得便如凝脂豆腐似的。   且美人儿刚刚睡醒,身上的体温也比平时要温热许多,浑身上下也都散着独属于少女的馨甜奶香,闻着令人备觉醺然。   他一抱起她来,就再也不愿再松开了。   司俨顺势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美人儿乌黑柔顺的长发,却觉裴鸢适才还微微地睁开了些眼睛,这转瞬的功夫,她竟是又眯起眼睛,贪起懒来了。   那小脑袋也如小鸡啄米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   他因而无奈摇首,温声哄她:“鸢鸢,不能再睡了。”   “嗯。”   她立即便软软地予了他回应,但是她那娇美的小脸儿上,神情却仍显困倦。   这时,女使绛云站在了内室外的飞罩处,对里面的两个主子恭敬道:“王上、殿下,宫里的车舆已经停在府外了。”   裴鸢听到这话后,才倏地瞪大了眼睛,再没同自己的夫君撒娇,而是焦急地往地面伸着小脚,想去趿鞋履。   司俨却蓦地将她横着身子抱了起来,随即便动作熟稔地为小姑娘篦发穿衣,整个过程,他没让她的任何女使插手。   裴鸢的这些女使都弄不懂司俨的想法,毕竟哪儿有一国之君每日都会亲自为王后更衣篦发的?   但是他既是不喜旁人碰触裴鸢,倒也为她们这些女使省了功夫。   不过任谁都猜不到,裴鸢那些精致又繁复的发髻,实则都是抚远王亲自梳的。   ******   郊祀的地点,在京郊之南。   先帝便是个信奉神灵的人,他在世时也是每过三年,便要命礼官举办一场盛大的祀典,只是他晚年时腿脚不便,不宜行远路,所以也时常会在建章宫的神明台处举办祭祀之典。   上午的日光稍显刺目,新帝阏临身着祭祀的华贵冕服,头戴通天长冠,独自一人登上了南郊的圆坛,以行祭天之典,亦向皇室信奉的太一天神祈求大梁来年的风调雨顺。   诸侯王及文武百官各自站在祭坛之下的两侧,望拜于帝。   来京郊的路上,无论遇到何种境遇,都会泰然自若的司俨竟是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紧张之感。   而他不安的缘由,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怕会看到,裴鸢对阏临的眼神仍有倾慕和留恋。   但在走向祭坛的路上,司俨却见,裴鸢并未将视线放在阏临的身上。   裴丞相身为百官之首,自是也来京郊参与祀典,且他正背脊挺拔地站于百官之前。   裴鸢偶尔瞥视的目光,便都放在了日渐苍老的父亲身上。   裴丞相头戴进贤冠,身着黯色公服,仍是那副清矍儒雅的名士模样,待得见幼女总在悄悄看他时,便温和地冲她摇了摇头首,示意她要目不斜视,专注于前。   裴鸢立即会出了父亲的心思,便耐住了心中的思念,专心地跟在了司俨的身旁。   待于祭台下站定后,裴鸢亦惊喜地发现,母亲班氏竟是也来京郊了!   她绾着高髻,着命妇之服,神态恭顺地站在了裴太后的身后,只是这处是祭祀的场合,裴鸢还在襁褓中的小侄自是不宜被带到此处来。   裴鸢固然有些失落,但也觉得这冬日天寒,若要冻到她的小侄,那便不好了。   只是,今日她见罢母亲和父亲之后,若再想要见到她们,就不知要到何年何日了。   思及此,一阵稍显凛冽的寒风忽而刮至,待吹拂过小姑娘的面颊后,她的眼圈还是变红了。   裴鸢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礼官亦命乐人奏起了青阳、朱明、玄冥等礼乐。   亦有戴着傩面的巫祝在神坛之上,围绕着帝王跳起了从上古流传至今的育命之舞。   知道裴鸢很想念父母,也很怀念从前在上京的生活,司俨自是对这么小就远嫁异国的她,产生了疼惜的心理。   这时,位于他对面的六安国国君阏治微微抬眸,悄悄地同他做了眼神的交流。   而阏治身侧的甄王后,明显一脸病容,却在强撑着精神。那甄王后的身侧,站着的人并非是从六安国的女使,而是杨皇后的宫婢,待祀典结束后,甄王后的一举一动便又要被杨皇后监视起来。   故而司俨看向了阏治身旁,那位年轻的东平国国君阏闳。   他见阏闳面色明显不豫,便知阏治已然用三两言语,便说服了阏闳,亦让他对新帝产生了不满。   司俨刚要冲阏治颔首,可这祀典的舞乐竟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亦用余光看到了祭坛之上的那些戴着傩面的巫祝,随即,男人的头脑竟是又于遽然之间,泛起了阵阵的剧痛。   那些记忆断断续续,他隐约在不甚清晰的画面中,又看到了那个戴着狰狞傩面,身着宽袖狩衣的少女。   只是这番,这个少女终于摘下了她的傩面。   他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   那傩面的造型是一厉鬼的脸,它眼大如铜铃,眼白外露,一头凌乱的白发上还立着两个冲天的犄角,额心亦存着赤红的鬼印,正呲牙咧嘴地张着血盆大口。   而傩面之下的少女面庞,却与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是一张极其温软又柔美的面庞,且她的模样,司俨再熟悉不过了。   裴鸢见对面的六安国国君面色明显一变,随即便也觉出了司俨的异样,她心中一慌,忙关切地看向了正痛苦扶额的男人。   恰时祭祀大典终毕,天子亦从祭坛缓缓走下。   众臣皆对其跪地朝拜,诸侯王则要对帝王拱身揖礼。   司俨这时强自忍着头痛,同裴鸢对着帝王施了该施的礼节。   阏临走到司俨和裴鸢的身前时,只微微顿步,随即又深情莫测地从二人的身前走过。   他自是看出司俨身体突然患疾,而裴鸢的神情却是异常的关切和担忧,且她的目光,丝毫都未放在他的身上。   看来那颍国的细作没有说错,裴鸢嫁给司俨后,果然对他产生了感情。   思及,阏临不易察觉地攥紧了拳头。   与阏临并肩从朝臣面前走过的杨皇后也微微回首,瞥了抚远王一眼。   六安国国君实则也很担心盟友司俨的状况,但是碍于身份,只得选择同甄王后离了适才的站处。   裴鸢仍万分关切地看着司俨,软声问道:“夫君…你没事罢?”   她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一个特别不好的念头。   上次在敦煌时,司俨便如今日这样,突然犯起了头痛,她想让医者为他看看,可他又说自己没事。   待回颍国后,那亓官邈也说司俨没事,但是裴鸢却清楚,亓官邈也并非是个总说实话的,他很有可能瞒了她什么。   再一想到,她刚嫁到颍国时,司俨就让她学那么多的东西……   一种难言的恐惧悄无声息地蔓上了裴鸢的心头。   她怕,司俨是得了什么活不长的难治之症。   ——“别怕,我没有事。”   司俨的头痛渐渐好转,亦终于看向了他身侧一脸担忧的美人儿。   他自是看出了裴鸢的心思,便又温声安慰她:“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做小寡妇的。”   “霖舟,你一定要没事啊…你若真的……”   裴鸢话说到一半,却又怕会被周遭路过的人听了去,便及时噤住了言语。   她想说的是,就算他真的得了什么恶疾,她也一定会对他不离不弃。   司俨未再多言,只伸手将美人儿被风吹散的鬓发拨至了耳后。   他凝睇着裴鸢的面庞,适才脑海中那少女的脸,亦与裴鸢的脸蛋渐渐重叠。   两个人的相貌可谓是一模一样。   只是,那少女巫祝的面容上,却涂了些赤红如血的油彩。   他应该是快想起前世的事了。   想起来后,他便能解此情蛊。   也便能同裴鸢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看来前世,他好像真的欠了这只小娇鸢什么。   ******   京郊云阳,甘泉宫。   诸侯王及其内眷俱已乘车马到抵此处,新帝亦命人提前在大殿备好了宴席。   杨皇后同女官行在宫道时,却对阏临一会儿要在宴上行的事,心有惴惴。   她复又想起,适才在祭祀之处时,阏临并未怎么看过裴鸢,她也未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裴鸢还存有多少好感。   且那裴家女貌似对抚远王,也产生了些许的倾慕之意,所以在抚远王突患头疾时,她的眼神才会那么关切。   故而杨皇后语气幽幽地对自己的女官道:“本宫怎么觉得,那裴家女竟是对强取豪夺她的抚远王产生了好感呢?”   女官恭敬且稍带着谄媚地回道:“娘娘,她是远嫁到颍国的,到了那处又没家人护着,她若再不上赶子讨好她的君王夫主,那得过得多惨啊。”   杨皇后听到那女官说,裴鸢在颍国的境遇不佳,心中好受了些许。   女官这时复用同她小声耳语道:“娘娘您看,那裴王后真是个拿不上台面的,这也没走几步,她那鞋履竟是掉了,当真是给他夫君丢面子……”   杨皇后狐疑地挑眉,随即便微微转首,看向了她身后的抚远王夫妇。   却见裴鸢果然如她女官所说,竟是迷糊到掉了只鞋履。   此时此刻,她正一脸无措地单脚站在地上。   而那身量高大的抚远王也是面色一怔,看向了她。   杨皇后不禁冷笑一声,亦觉在这样的场合,裴鸢竟是还能如此露怯,那抚远王定会觉得丢了面子,难免会斥上她一顿。   便对她身侧的女官道:“你去裴王后那处看看,就说本宫让你去帮帮她。”   女官应诺。   她自是清楚,她的主子是想派她去替自己看那裴王后的笑话。   待女官转身往抚远王夫妇的方向走去时,却见司俨已然将裴鸢横着身子抱了起来,亦将她小心地安放在了不远处的嶙石之上。   女官面色微怔,却见裴鸢只娇气地垂下了双眸,那抚远王也没对她说什么责备的话。   只命裴鸢的女使将青石板地上的鞋履拾了起来。   随即,杨皇后女官的双眸蓦地瞪大。   却见,司俨竟是从女使的手中接过了裴鸢的那只歧头履,亦微微俯身,攥着她白皙纤细的脚腕,亲自为她穿上了鞋履。   待他替裴鸢穿完后,便又将她从嶙石抱到了地面,女官这时又往她们这行人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听司俨低声问道:“冷吗?”   裴鸢摇首,软声回道:“夫君…你不怪我吗?我…我……”   这时当,裴鸢的女使俱都知趣地往后退着步子。   杨皇后的女官也知道,司俨既是帮裴鸢将那鞋履穿上了,这里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却于这时,又听见了那抚远王所说的,令她瞠目结舌的话语——   “当然不怪你,我的鸢鸢还是小宝宝,难免会迷糊些。”   “……”   杨皇后的女官确认了好几遍,还是无法确信,这种话是从那个手段残忍的抚远王口中说出来的。   且,他在裴鸢的面前,竟是不称孤,而是称我……   ******   甘泉宫,宴上。   裴鸢随司俨坐在上席,行宫中的宫婢也已为诸侯王及其内眷呈上了丰盛的酒食。   酒宴明明该是和乐之地,但是在场的诸王却都面色凝重,裴鸢身在其中,亦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她不禁想起了姑母裴太后,昨夜在天黑之时,她仍觉得自己的姑母是最夺目明艳的那个女子,容貌也如从前一样,并未显露任何苍老之态。   可是在白日祭祀之典上,再看向她的姑母时,裴鸢却觉,裴太后的神色明显憔悴了许多。   外表虽仍如从前般精力无限,却让她更觉,裴太后如今有些外强中干了。   裴鸢复又想起,裴太后将那华姓婕妤害死,又将她的儿子抱到宫中自己来养的那件秘闻。   她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亦觉坐于主位的皇帝野心昭昭,她很怕阏临会对她的姑母下手。   司俨这时用修长的手持起银制筷箸,虽说此宴即有大事发生,可他却不准备让裴鸢饿肚子。   男人刚要将一块酱肉夹到裴鸢身前的玉碟中,却见她竟是微微转身,用那双盈盈的美目瞥了位于主席上的阏临一眼。   阏临手持酒爵,佯装饮酒时,也用那双深邃的眼,眸色稍显复杂地看向了坐于他身旁的裴鸢。   二人的目光有了交汇后,裴鸢立即便同他错开了视线。   司俨将一切都看在了眼中,终是缓缓地撂下了手中的筷箸。   他鸦睫微垂,眼角悄无声息地蔓上了淡淡的阴鸷。 第65章 病娇 你都不要怕,我会护好你的。……   裴鸢将纤手垂于膝上, 盈盈的剪水眸却是不甚自然地垂了下来。   她适才险些犯了大忌,臣下是不能直视帝王的,做此举动大有冒犯之意, 幸而那杨皇后未瞧见她和阏临的眼神交流, 不然凭她那善妒的性子,定会对此事大做文章。   且裴鸢心知肚明, 在这甘泉宫的宴上,有许多人其实都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态的。   当年司俨抢亲于还是太子的阏临, 在场诸人却都知晓, 虽然颍国藩王势大, 但是太子却不欲承受夺妻这种奇耻大辱, 可他却受到了先帝和裴太后的压制,这才将此事强自忍了下来。   且抚远王司俨似是有着料事如神的能力, 他竟是预感到太子即要失去理智,且会在他归颍的途中设下埋伏,便提前离开了上京, 侥幸逃脱了一劫。   而司俨这番来京的缘由,有的人认为是他狂妄, 有的人则认为是金城一役后, 颍军元气大损, 暂时没有同北军交战的实力, 所以他身为诸侯王, 帝王召之, 他才不得不从。   裴鸢和司俨的一举一行都备受瞩目, 且裴鸢适才也清楚地看见,坐于主位上的阏临竟是也同她对视了片刻。   她真是不该迷糊到,做出如此失常的举动。   裴鸢希望坐于她身侧司俨不要看到适才她做的事。   美人儿正这般想着, 竟是蓦地又觉,司俨适才明显是想为她夹菜的,可他却又撂下了手中的筷箸。   裴鸢觉得奇怪时,亦觉自己的手背竟是突地一凉。   待她再度垂下眼眸时,便见司俨已然用指骨分明的大手,覆住了她的手。   男人握她小手的力道渐重,亦将其渐渐地攥入了掌心中,包覆她手的过程中,也莫名带着几分占有的意味。   随即,司俨牵引着她的手,将其落在了他的腿上。   裴鸢面色微诧,待转首急欲要观察他的面色时,却见司俨已然先她转身,靠近了她。   他微微倾身,做出了要同她耳语的态势。   在宴上,夫人既是在侧,那么这参宴的客人若想同自己的妻子耳语几句,再正常不过了。   阏临正要执起酒爵,恰时撞见了裴鸢和司俨的亲密之举,顿觉心头被刺,即要饮酒的动作也是微顿了一下。   杨皇后观察细微,自是觉出了丈夫的异样,便也循着阏临的视线,看向了坐于上席的抚远王夫妇。   她其实很不愿意承认,但司俨和裴鸢这对夫妻看上去,一个貌美娇柔,一个成熟英俊,两个人确实很登对。   故而杨皇后敛去了眸色的不豫,便微拎着华贵的宽袖,持筷为身侧的阏临夹了块他平日喜食的炙鹿脯,柔声道:“陛下,您用些菜罢。”   她见阏临虽持起了玉筷,却是稍显嫌恶地将她为他夹的那筷鹿脯拨到了玉盘的边缘,随即又将那筷箸撂到了筷枕上。   杨皇后的面色一僵。   随即,一股难以言状的涩意也蔓上了她的心头。   她就知道,阏临还是没有忘记裴鸢。   裴鸢如今已经嫁为人妇,且她也定是被那抚远王睡过了,可纵是如此,阏临还是惦记着别人的妻子!   而坐于上席的裴鸢自是未能觉出杨皇后的目光在看向她时,竟是带了些怨毒的恨意。   美人儿只觉软耳一痒,随即,只听司俨嗓音低沉地同她耳语道:“鸢鸢,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怕,我会护好你的。”   裴鸢温驯地点了点头,小声地回道:“嗯。”   她心中的担忧也渐渐消弭。   她觉司俨应是没发现她看阏临的事。   虽然司俨从未明确地同她说过,但是裴鸢却也知晓,他其实是很在意这些事的,他在意她同阏临险要定下的婚约,甚至连她靠近她的亲生兄长都难以忍受。   皇帝阏临的心中虽然如被针刺,却也是存着理智的,他知他今日设此宴的目的,不是用来纠结裴鸢和司俨之间到底有多亲密的。   便从主案起身,亦命身侧的宫婢持着青铜酒器,在一众诸侯微诧的神情下,缓步走向了位于司俨对面席位上的六安国国君,阏治。   阏治的地位在同姓诸侯王之中最尊,若按辈分,阏临还得称他一声叔父。   帝王亲自走到席下为诸侯王敬酒,看似是对其予以贵重的礼遇,但却又让人觉,他明显是要拿这帝位来对其施以威慑和压制。   此时此刻,若要凑近那宫婢持的黯漆托盘,便能看见,那青铜酒器之旁,竟是躺着一枚凤衔灵芝饰样的金制耳铛。   可那凤凰形状的耳铛,雕工虽精致异常,却又诡异地断了鸟头。   这只耳铛是甄王后的贴身之物。   阏临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他这是要逼阏治做出选择。   若他喝下了他赐他的酒,便代表他同意削藩,亦会交出兵权。   若阏治不喝,就代表他选择了放弃甄王后的性命。   当然,阏临肯定不会选择在宴上就对甄王后诛之。   甄王后已经被他和杨皇后控制住了,若阏治不允削藩一事,他于宴罢随时都可取甄王后的性命。   反正甄王后本就身患有疾,他亦大可以为她的死讯寻个暴毙的由头。   阏临算准,他那叔父阏治是个性情敦厚的人,且他爱妻如命,定不会舍弃甄王后的性命。   且他也并非是要废他们这些藩王的王位,只是要削些封地,再褫夺他们手中的军权而已。   阏治和其他藩王,好歹还有个可世袭的王位,往后余生也能享尽富贵荣华。   宫婢已于这时持起酒器,在帝王的三足酒爵中倒满了醇酒,阏临将其接过后,便对六安国国君道:“叔父,朕敬你一杯。”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六安国国君会起身持酒爵,仪态从容地同帝王对饮。   却未料到,电光火石之刹之间,大殿内却传出了瓷器碎地的哐当之声。   众人皆惊。   只见东平国国君阏闳竟是猛地将身前的玉盘抛掷在案,他亦顺势持起了离他手边最近的一块碎瓷。   这些国君的身后虽都立侍着佩刀的侍从,可此事发生得过急,也太过出人意料,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阏闳已然持着那个碎瓷片,走到了阏临的身后,亦将其锋利的锯边抵在了帝王的咽喉处。   阏闳不仅年轻气盛,也是先帝的几个皇子中,武艺最强的,阏临虽也习武,却并不是阏闳的对手。   皇帝的近侍宦官见状,立即便用尖锐的嗓子亢声道:“逆王要弑君,还不快护驾!!!”   侍从蜂拥而至,刀出剑鞘的森然之音使人不寒而栗。   弓/弩手在大殿中却不敢施展手脚,因为阏闳离阏临的距离太近,纵是箭术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误伤到帝王。   裴鸢自是被这种场面骇道了,司俨面色淡然地攥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怕。”   东平国国君阏闳这时呵斥那些侍从道:“孤看你们谁敢靠近!”   话落,阏闳又将那碎瓷逼近了阏临的皮肉。   六安国国君阏治这时终于起身,他嗓音平和,对着身前的两位小侄道:“陛下,东平国国君想必是醉了,这才做出了如此冒犯的举动。而今之际,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先帝甫一登基,便将这六个郡国的王位分封给了臣和在场的诸位阏氏子孙。先帝英明,他做此举之意,为的就是防止各地豪强会对中央皇朝有威胁。若您偏要削藩,违背先帝之意,自会有损大梁江山的阖闾兴旺,还忘陛下慎重决定。”   阏临本以为只有阏闳这么个沉不住气的,会行这种要威胁帝王的险招,却未料到,阏治竟是也同阏闳勾结到一处了!   这两个国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他这个帝王手足无措。   阏闳复又对身前的阏临威胁道:“臣已派东平国的大将控制住了另两个郡国,再加上六安国的几万兵员,也能凑个十余万的大军。”   若真按阏闳所说,在西有虎视眈眈的颍国,在北亦用凶悍的匈奴,再加上上京之东,这几个作乱的藩国,那阏临即要面对的便将是被三面夹击的困境。   阏临丝毫都未预料到,这些小藩竟是也能欺侮到他的头上来。   而他,却不得不做出妥协之举。   他亦未猜到,真正摆布这些国君的人,竟是这其中唯一的异性王,司俨。   ******   及至黄昏人定之时,颍国的舆仗队已在归程的途中。   皇帝这次非但未成功削藩,竟还折了个御史大夫进去,为了平息诸王的愤怒,阏临不得不说自己是受那御史大夫的挑拨,这才动了削藩的念头。   裴鸢却觉,若不是上京的军队刚同匈奴打完仗,仍需休作一段时日,阏临此番是不会放过那几个逼他放弃削藩的诸侯王的。   这几个国君竟是做出了这种举动,那朝廷将来也定会派兵去攻伐各国。   但是无论如何,这番阏临并未得逞,此番他本想通过削小藩,来对司俨施以威慑,可却不仅未能成功,反倒还被司俨看了笑话去。   她和司俨终于脱离了险境,且舆仗队也已接近金城的城池,即将进入颍境。   骏马扬颈微嘶,伴着呼啸的积北之风,其音稍显凄厉。   裴鸢却于这时觉得异常疲累,人在高度紧张过后,精力也自会如都被抽/走一般,再加之她乘的这辆马车也是稍有颠簸,她便想在归颍的途中憩一小会儿。   故而美人儿用纤手掩住了唇瓣,模样娇慵地打了个哈欠。   司俨用余光瞥见裴鸢的举动后,便低声问道:“困了?”   “嗯。”   “靠我怀里睡一会。”   话落,司俨便伸出了左臂,揽着身侧美人儿的纤腰,让她的小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处。   裴鸢属实困倦,人亦因此而迟钝,她丝毫都未觉出,男人周身已然散出了愈发浓重的阴鸷气场,只神情温驯乖巧地靠着他,亦将浓密的长睫垂于薄嫩的眼睑,很快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美人儿并未完全睡下,仍尚存着几分浅浅的意识,却听圈着她腰肢的男人嗓音低沉地问:“鸢鸢,你在白日的宴上,是不是看他了?”   裴鸢软软地唔了一声,随即娇糯糯地问道:“看谁呀?”   “阏临。”   司俨声音微沉,这番,他竟是连皇帝二字都不称了。   裴鸢意识迷糊,亦未觉察出司俨对阏临的称呼有何不对劲,只懵懵地如实回道:“嗯…就只看了他一眼。”   司俨听罢,眸色一黯。   一眼?   一眼也不行。   裴鸢的神态带着对男人的眷恋和依赖,正要往司俨的怀里靠去,却觉男人的手臂,竟是蓦地松开了她的腰肢。   她于这时,也终于觉察出了司俨的异样。   随即便觉,自己的腿弯竟是被他用臂担了起来,美人儿因而睁开了双目,待惊诧地低呼一声后,便跌坐在了男人修长且结实的双腿上。   裴鸢懵然无措地看向司俨时,他已然渐渐倾身,却只是在她的眉心轻轻地落了一吻。   觉出了男人薄唇的微凉触感后,裴鸢却觉,司俨分明待她异常的温柔珍重,却又莫名让她觉得有些悚然不安。   故而裴鸢眨了眨眼,她同司俨的鸦睫亦相触在了一处。   司俨渐渐抬首,薄唇亦离开了美人儿柔软的眉心,男人冕冠上的七旒珠串亦在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微微碰撞,其后那双好看的眼睛深邃且清冷,令她望一望,就会深深地沦陷。   可是,裴鸢却于适才,看到了他眼里闪过的那抹,极端又带着病态的阴鸷之色。   但是当她再度望向他的双眸时,却又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异常平静的。   裴鸢只觉,她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如在阴雨密布的海面上,乘着摇摇欲坠的一叶扁舟。   云翳虽重,天却仍未降雨,海面也只是微起涟漪。   她不知何时会狂风大作,但能够肯定的是,这海面早晚会掀起汹.涌的巨浪,她亦会沉入这深深的海底。   这深海之底亦如司俨的内心。   海的表面就算再平静,你却永远都不知道,它的里面到底都掩藏着什么。 第66章 哄夫 “鸢鸢,你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二更合一】   二人所乘的马车在路途中稍又些颠簸, 司俨用臂锢她腰肢的力道却很牢固,他丝毫未受其影响,也没让她从他身上跌下去。   这番, 裴鸢完全清醒了过来, 也想起了适才同男人的对话。   司俨他问了她,可有在甘泉宫的宴上看过阏临, 而她睡得昏沉迷糊,便同他说了实话。   这之后, 司俨便再没回复她, 反是动作颇为强势地将她抱在了身上。   裴鸢并不能完全猜透司俨的心思, 惟有一件事是能够确定的, 那便是司俨他很忌惮她看了阏临这事。   且她亦隐约觉得,司俨现下, 应是以为她对阏临怀有情意。   不知为何,司俨的面色虽平静,但却让裴鸢觉得,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某种使人倍感压抑的阴郁情绪。   男人的性情又贯是个强势的,就算他觉得心中受伤, 也自是不会对外显露出来, 可他越这般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裴鸢便越是心疼他。   她蓦地又意识到, 司俨既是有了这种想法, 直至今日, 他又以他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那这想法应是在他的心里存了许久了。   司俨曾在那藁街的府邸同她很认真地说,他是喜欢她的。   但是上次在明瑟阁内,她却没有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很清晰地同他表达出来。   以至于司俨竟是一直认为, 她仍在想着从前险些便要娶了她的皇帝阏临。   “夫君……”   美人儿嗓音软软地唤了司俨一声,却见他用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捏住她白皙精巧的下巴,男人的食指微凉,力道略重地抵住了她下颌处的一小寸软.肉。   司俨凝睇着她娇妩的眉眼,他深邃的墨眸中,那略显极端的占有欲依旧未褪,只低声问道:“鸢鸢,你还是忘不了他吗?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当年把你从他的身边抢了过来…也害你远离家乡,再难见到自己的亲人。”   “我……”   裴鸢听罢这话,自是有些难以置信,她一时语塞,亦无法相信,司俨竟是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怎么可能恨他呢?   他明明是她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人啊。   司俨见美人儿面色微诧,复用手托举住了她的小脑袋,亦倾身用唇稍显强势地堵住了她的小嘴,没再予她回他的机会。   裴鸢可怜兮兮地低呜了数声,司俨方才松开了她。   他额前的青玉珠串也因而膈到了美人儿面上柔嫩的肌肤,待他起身后,裴鸢白皙的额前便落下了几道红印。   司俨见此,复用指抚上了美人儿额上的那些印记,她的容貌过于娇美白皙,额上再一存着这些譬若晓霞的斜红,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靡丽的残缺之美。   裴鸢犹在平复着不甚均匀的气息,只听司俨又语气幽幽地道:“你别恨我,早晚有一日我会率军攻入上京,你也能时常见到你的父母亲人,只是你莫要再想着那个男人…你既已嫁给了我,便该知道,我和他之间必要斗个你死我活,而我是不会输给他的,他早晚都要死在我的手里。”   “…所以鸢鸢,就算你会恨我,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最在意的人,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放手了。”   男人的语气越来越低,裴鸢也于这时终于恢复了些许的气力,她边听着男人越来越离谱的话语,边觉司俨说这话时微垂着鸦睫,禁锢她的力道也小了许多。   故而裴鸢终于寻机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司俨还以为她是要挣开她的怀抱,待他复要将身量娇小的美人儿禁锢在怀时,却是发觉,裴鸢竟是未离开他的怀抱,而是用两条纤细的小胳膊攀住了他的颈脖。   她鬓边的钗子从鸦发之旁滑落至地,她整个人也几乎跪在了他修长且结实的双腿上,裴鸢软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我…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呢?”   这时,却听车厢之外的车夫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下那并驱的四匹骏马,故而这车舆一下子便疾驰了起来。   美人儿亦因着突然的颠簸,险些从男人的身上跌落,幸而司俨及时将她圈在了怀里。   裴鸢整个人都靠在了司俨的怀中,却伸出了纤白的小手,将他额前的那几串珠旒拨开,亦在男人怔然的目光下微微探身,学着他平日待她的模样,尝试着要去吻他。   美人儿嘤嘤呜呜地用小舌尝试了多番,却没有一次成功地撬开了男人的唇缝。   司俨无奈,只得动作小心地捧覆着她的后脑勺,随即便夺回了主导之权,亦从他的额前抓住了她作祟的小手,并渐渐与她十指相扣,温柔却又不失深浓地予了裴鸢想要的亲吻。   裴鸢被亲得有些迷糊,却未完全丧了理智,她仍记得要同司俨解释清楚的话,便用小手推了推他,“夫君…我也有话要同你解释,你先…你先松开我。”   “好。”   实则司俨的理智适才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但是裴鸢主动的亲吻却如悬崖勒马般,及时地将他救离了万丈深渊。   裴鸢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亦将自己想同他说的话尽数说出:“我看他,是因为宫中形式诡谲,我怕他会对我的姑母下手,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感情…虽然那年我险些就成了太子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喜欢的人是你,那日在明瑟阁中,我想同你说的便是这件事。我…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怎么会恨你呢?”   美人儿娇软又真挚的话音甫落,司俨便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亦将她又往怀中拽了数寸,他那双一贯沉静的眸也终于起了些波澜,略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你真的喜欢我?”   “嗯。”   裴鸢坚定地点了点头,双颊亦因着紧张,渐渐地染了一层绯红,却是乖巧地侧着小脸儿,亦低敛着眉目,一脸温驯地将其贴在脸男人的心口处,复又柔声安慰着他:“我喜欢你的…所以你莫要再多想,也莫要再伤心了……”   美人儿温柔的安抚渐渐驱散了司俨内心的阴暗的云翳,他眸中的阴鸷寡淡了些许,随即便将两指并拢,力道缱绻地揉了揉裴鸢色如滴血似的软小耳垂。   司俨缄默着,未再言语。   裴鸢这番话让他的心里好受了些许,但是他对阏临的恨意却并未削减半分。   虽然裴鸢现在的心中没有阏临了,但是在几年前,这个男人却是她少时的意中人,他还是占据了她从前那一部分的心思。   司俨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这一部分的既定事实,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亦让他丧失理智,思绪也是愈来愈混乱极端。   既是如此,他还是要将这个男人在世间存在的痕迹尽数抹灭,如此司俨方觉,他才能完完全全地拥有裴鸢。   谁让从前的那只小娇鸢,心中想的男人是阏临,而不是他司俨。   却见这时,怀中的美人儿仍用那双弥着雾气的剪水眸,神情娇气地打量着他。   她唇上的口脂虽被他亲花,颜色却依旧鲜红夺目。   司俨心中的极端情绪太多,却一直强自用理智克制着自己,他现在很怕自己会伤害到裴鸢。   且他适才竟是存了个可怕的念头,他很想将她嫣红的柔唇用齿咬破,亦想尝尝她鲜血的滋味。   那滋味一定很清甜甘美,而只有将她的血饮入了腹中后,他才觉得,自己现在是完完全全地拥有着她的。   裴鸢的双眸已略显懵然,她自是隐约觉察出了司俨内里掩着的那些可怕情愫。   “鸢鸢,闭眼。”   司俨的声音平静,亦极尽克制和隐忍。   裴鸢听话地阖上了双眸,亦觉男人清冽又强势的气息也在渐渐地将她缠裹,只听他缓声道:“我想好好吻你。”   ******   姑臧渐入深冬,颍宫这日亦降起了霏霏落雪。   清晨晴雪初霁,冬雀啁啾,原本凋敝的枯树也被雾凇挂枝,满目望去,一派晶莹澄澈之景。   前阵子司俨惦念着裴鸢身子娇冷,便命人为她新葺了个暖阁,入冬后,二人便一直宿在了这明瑟阁中。   却说这明瑟阁的装潢,也都是依着女儿家的喜好布置的,譬如铺于地上的华贵绒毯,俱都用彩线绣着清雅的缠枝花卉。   而四开牖的窗楹也都透雕着如意凌花式样的窗格,阁内的细节之处无一不精致,倒是不像君王的避寒之地,反是被布置的像小姑娘的闺房。   熏炉内的炭火燃得正旺,主卧内与室外的天寒截然不同,反是如春日般温暖。   裴鸢今晨难能起了个大早,她甚至比司俨起得还要早,男人还在榻上沉睡时,她却已经让女使伺候她篦了发,亦精心地描画了眉眼,待煦日渐升后,她还往小肚子里灌了不少浓茶,以此得以保持清醒,不在清晨犯迷糊、打瞌睡。   待女使将飞罩和窗牖之处的帷幔拉开后,便见鸦发柔顺,浑身都散着香风的小美人儿正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榻侧。   裴鸢歪着小脑袋,边听着更漏的迢递之音,边悄悄地看了会儿司俨的睡颜,男人纵是睡着,也依旧有着一副惑人的英俊皮相,他五官深邃分明,骨相亦是极其优越。   司俨的习惯是到辰时便醒,此时此刻,他已然清醒,且正下意识地想用臂膀拥住枕边的娇人儿。   裴鸢在榻旁的茵席处跪坐着看他,司俨自是扑了个空,男人英隽的眉宇因而蹙了起来,随即便觉,他的眉心竟是蓦地一软。   美人儿身上熟悉的温香亦渐渐地沁入了他的鼻息,故而司俨眉目稍舒,待睁开双目后,便见裴鸢笑意甜美,已然伏在榻侧之旁,模样温驯地看着他了。   司俨起身后,见裴鸢今日穿了身蕊黄色的交领襦裙,浓密的乌发也已绾成了柔婉的垂云髻,不禁有些纳闷,便低声问道:“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男人的面庞本是清隽且温和的,待觉出裴鸢今日的衣发是女使帮忙之下敛饬的之后,语气略淡了几分,复对面前的小姑娘命道:“下回不许再让女使为你梳发,还是要让我来为你梳。”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没因着这事同男人过多的辩驳,随即便笑意盈盈地牵起了男人的大手,软声道:“夫君,我伺候你更衣。”   司俨自是不知,裴鸢今晨为何要对他如此殷勤,但是美人儿如此的贴心照拂于他,他也自是很受用。   待裴鸢熟稔地伺候着男人更好了衣冠后,又命侍童将她一早便命人备好的九格红木食盒呈了上来,其内的每个小方格中,都摆着不同的点心或是糕饼,一看便是女儿家最会喜欢的那种吃食。   女使还端上了用鎏金器皿盛着的牛乳酥酪和酒酿元宵。   司俨身着黯色章服,眉目冷峻,他于晨间未怎么言语,却于举手投足间,尽显君王的高骛气场。   看着小姑娘特意备的这些点心,司俨的眸色竟是有些怔然,不禁费解地问道:“这么早就将我唤起,就是为了让我吃这些东西?”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依着实情,点了点小脑袋。   裴鸢暗觉,自她和司俨从上京回到颍国后,他待她的态度虽一如往昔般温柔宠护,可他的心情却不是甚佳,眼角亦总带着淡淡的忧郁。   裴鸢不希望司俨不开心,便也想寻些法子好好地哄哄他,但是司俨平日又没什么喜好,他惟喜欢的那两件事,她又都不能主动地去对他做。   司俨喜欢去西苑射鹿,可她却怕杀生,也怕会沾染血腥。   司俨还喜欢欺负她,却又不许她主动地对他行些媚君之举。   裴鸢这几日用自己的那颗小脑袋想啊想,又想着不如就拿着班氏给她备的那些嫁妆中的银两,用它们去给司俨择件珍贵的宝物,但是很快又觉,此法亦是不成。   司俨他身为一国之君,自是什么都不缺。   且国都姑臧能有今日商贾辐辏之胜景,都仰仗于司俨的经世济民之策,而姑臧城内的许多置业,实际也都在司俨的名下。   他坐拥的财富数都数不清,无论是什么宝物拿到他的面前,他八成都不会稀罕。   故而裴鸢便想起,从前她惹怒裴猇时,往往拿些好吃的荤物贿赂他一下,他便能气消。   所以她昨夜便让女使提前让食局坊做点心的庖厨备下了这些吃食,且她觉得,没人会不喜欢这些甜腻的点心。   她除了爱吃肉之外,便是最喜吃这些香糕饼点了。   裴鸢嗅着九格食盒内,那些糕饼的甜香,盈盈的剪水眸里,不自觉地便显露了几分垂涎。   司俨见状,不禁无奈失笑,复对乖巧坐于案侧的小人儿温声问道:“鸢鸢,我看你是自己想吃罢?”   裴鸢一听这话,立即便有些急了,便细声细气地驳斥道:“我没有!这些都是我特意给你备的,你若不信,我今晨大可以一口都不吃。”   小姑娘腰间佩着的碧玺禁步还坠着几个精致的小银铃,她气鼓鼓的说着这话时,那几个小银铃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故而司俨摇了摇首,他自是舍不得让裴鸢忍着馋虫的,便语带纵容地又道:“我信你…但这些我吃不下,你还是帮我吃些罢。”   “那…那好罢。”   裴鸢在家中是幼女,又是被父母兄长宠惯到大,嫁人后也是被夫君娇养着,颍宫之内亦无其余的妃嫔和媵妾,性子难免被越养越娇了。   小美人儿并未听出男人这话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只用纤白的小手将那盛着酒酿元宵的鎏金器皿推到了男人的面前,“夫君,你吃一口嘛~”   无论是什么样的珍馐,于司俨而言,一贯只是用来维系生存的,他几乎不会去特意品味这些食物的味道,裴鸢嫁给他后,他也才有了些许的转变。   不过司俨毕竟是个早过加冠之龄的君王,又在位多年,吃这些女儿家喜食的甜物,自是吃不惯的。   他从前,就没食过几样点心,且他几乎是碰都不会碰它们一下的。   裴鸢推给他的那道酒酿元宵,司俨此前也未食过,只以为这道吃食是用糖水熬的,待在裴鸢眼巴巴地盯视下用了一口后,才发觉这道有着元宵的甜羹,竟是用酒酿熬制的。   这时,裴鸢微微侧首,她腰间的小银铃亦在泠泠作响,探寻似地问道:“夫君,好吃嘛?”   司俨实则等同于是吃了口淡酒,他边听着那银铃所作的声响,一贯沉静的眸却蓦地一暗。   酒精、和银铃的声响,好似刺激到了他记忆最深的什么东西。   随即,男人的脑海中又突地涌起了一些清晰且异常真实的画面。   只是,今日他置身于这些画面的视角却于此前都不同。   在今日之前,他每每突然想起了那些诡谲的记忆时,都是以某种游移的魂魄之态,去看那些画面。   而今日,他却似是附在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躯体上,他亦是以这个男子的视角去看着眼前的一切。   司俨依稀能用余光看见,这个与他融为一体的男子身着祭祀之细葛希冕,佩以大带赤舄。这冕服的形制明显与本朝有异,但依稀可见其设计的繁复和华丽。   在那画面之中,他的身后亦传来了铃铛的泠泠清音。   司俨的意识虽貌似存于那个陌生男子的躯体中,但是他却无法在那画面中控制自己的动作。   陌生男子微微转首,他亦转圜了视角,往后看去。   却见,那个与裴鸢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巫祝,竟是站在了他的身后。   而他二人适才所作之举,貌似是在一起登高台。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司俨听到了裴鸢关切的呼唤声后,那些诡谲的画面亦渐渐在他脑中顿止。   “好吃。”   司俨淡淡回罢,裴鸢却垂下了眸子,亦娇气地撇起了小嘴。   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些甜食。   那么她就得用第二个法子去讨他开心了。   ******   人定时分,夜空被染上了一层薄且淡的湖蓝色,霜白的半月也从流云之后显露了身影。   司俨从谦光殿理完政务后,便见裴鸢身着一袭雪白的狐皮外氅,正一脸乖巧地侯在殿外等着他。   小美人儿的鼻尖被冻得微红,司俨见状顺势牵起了她的小手,觉其摸上去异常的冰寒,不禁低声责备道:“你是玩雪了?手怎么这么冰?”   裴鸢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她觉自己险要被司俨看出了心思后,立即便要挣开男人的大手。   司俨自是不允,只将她的小手攥得更紧,想要将她冰凉的小手焐热。   裴鸢力气不敌他,最终只得选择了放弃,随即便乘着清冷的月色,故作神秘地引着男人去了宫里长阁的梅林处。   司俨纵是再有才智,也猜不出他这小娇妻同他掩着的这些心思,待随着裴鸢前往梅林后,便看见了那梅树之旁的雪地上,竟是赫然立了五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这五个雪人两大三小,貌似裴鸢在造它们时,还特意将它们分了男女。   司俨攥着小美人儿渐温的柔腻小手,便觉出了裴鸢这是在讨他开心,只是她哄他的方式,便如在哄幼童似的。   他觉无奈又好笑的同时,却也觉心中一暖。   毕竟,自他母亲翁氏去世后,他的身侧也再无贴心和照顾他的人,更无如裴鸢这样的小姑娘,以这种笨拙却又可爱的方式来温暖他。   故而司俨不愿拂了裴鸢的面子,便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造这五个雪人,是谓何意?”   裴鸢伸出了空着的那只小手,挨个地指着这些雪人,随即便软声回道:“这两个大的雪人,是你和我……”   司俨的面上显露的温和的笑意,“那三个小的呢?”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讷声回他:“三个小的…当然是我们未来的孩子了。”   “鸢鸢,那你这是要为我生三个孩子了?”   “嗯……”   司俨这般问着时,为他二人提着宫灯的宦人和女使已然知趣地退下,待梅林中只剩下了两个人时,身量高大的君王便借着如泻的月华,将他的小王后拥入了怀中,亦用自己的墨色貂氅,将娇小儿的美人包裹在怀。   裴鸢怯生生地抬眸看向他时,却见司俨已然倾身吻住了她。   小姑娘渐渐地阖上了双眸,感受着男人温柔却又不失强势的亲吻。   夜静得亦仿若只能听见簌簌的落雪之音,当一朵冷梅刚刚落在她的鞋面时,司俨已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明瑟阁的方向走去……   ******   云收雨住之后,裴鸢神情娇慵地用小手捂住了小肚子。   司俨的心情也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见裴鸢正娇弱地躺在他的身侧,男人却伸臂从高几上持了一个小玉瓶,这玉瓶之中装着亓官邈特意为裴鸢研制的避子药丸,和水饮下后,便可不用承受饮苦药的痛苦。   他刚要唤女使拿水,让裴鸢先饮下这药,却是蓦地顿住了言语。   他和裴鸢从上京回姑臧后,已过去了七日。   按说,裴鸢的小日子早便该来了,可直到今日,她的身上却都未见红。   男人的语气难能微微变了些声调,略有些焦急地低声问道:“鸢鸢,你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二更合一   裴鸢原本正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听到司俨的问话后,便蓦地睁开了双眸。   她自打从上京回到姑臧后,就过得有些迷糊, 小姑娘数了数日子, 她那月事确实是迟了几日。   司俨已然起身,并唤女使掌了灯。   “是迟了好些时日了。”   裴鸢亦从华榻上坐起了身子, 小美人儿浓密的鸦发随着她的动作柔顺地披于身后,那长长的羽睫也娇气地垂在了眼睑处, 她刚承完雨露, 双颊纵是在暖黄色的烛火下看, 也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粉。   司俨见裴鸢一直用小手捂着肚子, 原本清冷且沉静的墨眸复又微微一变,他适才不算怜香惜玉, 若要在平时裴鸢是能受得住的,但若是她真的怀上了孩子,那他刚刚做的那些, 很容易就会伤到她。   幸而他没让她吃下那药。   不然就真的麻烦了。   思及此,男人的眉宇蹙了几分, 复又唤女使去将渐台的亓官邈唤到明瑟阁处。   亓官邈还未来之前, 司俨便同抱小娃娃似的, 将有些无措的裴鸢抱在了身上, 亦将大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裴鸢仍有些犯迷糊, 她不明所以, 看着神情略有些紧张的男人, 不禁柔声问道:“夫君…你为何要唤国师过来啊?”   司俨的语气尚算平静,低声回道:“我怕…你是有了。”   裴鸢蓦地一怔。   随即便推了推男人的大手,让其离开了她的小肚子几寸, 小姑娘复又垂眸,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   她有宝宝了吗?!   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蔓上了裴鸢的心头。   前阵子回上京时,她未见到自己的小侄,所以裴鸢很遗憾。但她现在完全不觉得遗憾了,因为她好像也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且这个孩子是属于她和司俨两个人的。   裴鸢固然觉得害羞,但神情却难掩兴奋。   这时,亓官邈于夜半从颍宫较偏僻的渐台处赶到了明瑟阁内。   他一脸疲相,发上连个葛巾都未束,一看便是在睡梦中被女使唤到这处的。   亓官邈心中有些埋怨司俨。   本来他的元寿就少,如果再不注意保养,总被他这么折腾,就更活不了几年了。   但谁让司俨是颍国的君王,也是未来中原的大一统天子,他身为他的下属,也为了他后半生的幸福,只能忍下来了。   得知亓官邈入了偏殿后,侍童已然提前拉了扇避嫌的屏风,司俨则将小王后横着身子抱到了胡床上。   亓官邈看着绢纱刺绣屏风后的影影绰绰,正觉纳闷时,便听司俨低声命道:“孤觉王后应是有孕了,你为她把下脉。”   听罢这话,亓官邈双眸一阔。   这…这就有了?!   他觉司俨平日应是对房事比较克制的,且也会采取些避孕的措施,他目前应该没有让小王后为他诞育子嗣的打算,这怎么还能怀上?   故而亓官邈恭敬应诺,待她为裴鸢把脉时,裴鸢和司俨的心情都是异常紧张,二人亦都屏住了呼吸。   亓官邈神色一变。   倒还真是滑脉。   裴鸢纵是隔着屏风,也瞧出了亓官邈神情间的变化,小美人儿不禁喜上眉梢,觉得自己八成是真的有了,柔美的双唇故而也抿了起来。   司俨的性情一贯沉稳自持,待得见亓官邈的这副神情后,眸中难能有了些慌色。   亓官邈却连眨了数下眼皮,他刚从睡梦中被人唤起来,人还是有些糊涂的,便道:“待臣…再为王后殿下细细诊断一番。”   少顷之后,亓官邈的面色恢复了平静,对着这对年轻的夫妇如实回道:“回王上,殿下的脉象虽是滑脉,但是其脉却甚不强烈,如此便是要来月事之前的征兆。且殿下的身子还是体寒,偶尔会有月事不顺的情况也属常态,还应好好保养。”   裴鸢一听这话,便有些急了,忙细声问道:“我真的没怀上宝宝吗?”   亓官邈一听,裴鸢竟是连本宫都未称,且语气也透着足足的失落,便安慰她道:“殿下还年轻,早晚都会为王上怀上小世子的。”   司俨得知裴鸢并未怀孕,冷峻的眉目稍舒了几分。   待亓官邈离开明瑟阁后,裴鸢的小脸儿一下子便垮了下来。   所以她适才小腹痛,竟是因为要来月事了……   裴鸢的心中原本充满了期待和兴奋,可现下,那些情愫俱都转变成了失落,这让小姑娘有些承受不来,再一想到自己连小侄都没看成,难免便会同司俨使些小性子。   二人和衣躺下后,司俨刚要将他适才遗落在榻上的小药瓶放回那高几上,裴鸢却还以为是他又要让自己服下这避子的汤药。   故而她神情委屈地撇了撇小嘴,亦用小手推了推男人持着药瓶的大手,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想再吃这种药了。”   司俨原本就没打算让她吃下这药,且她既是将来月事,那这几日也就无需再吃这种药了。   裴鸢这时委屈兮兮地又问:“夫君,我明明都比去年刚嫁到颍国时大了许多,你为何还是不让我有自己的小宝宝啊?”   司俨默了一瞬,随即直言不讳地回道:“你太娇气了,我舍不得现在就让你有孕。”   裴鸢听罢,却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男人适才所说的,那“娇气”二字。   小姑娘虽然承认自己是个娇气的人,却听不得司俨他说自己娇气。   司俨刚要将榻上的小姑娘抱进怀里,却见她竟是翻了个身,只肯用后脑勺面对着他,亦用自己的小胳膊肘力道不轻地怼了他一下。   裴鸢娇愠地哼了一声。   司俨看着这便同他恼了的小人儿,不禁被气笑了。   只听裴鸢又噙着娇软的嗓子,同他约法三章道:“那今晚就不许再让我吃药了,我要试试这次能不能怀上。”   司俨无奈摇首,他看着裴鸢这个糊涂的小姑娘,亦只能选择对她忍让,待将她拥进怀中后,亦将大手覆在了她软绵绵的小肚子上,随即低声回道:“好…那就让你试一试罢。”   ******   转瞬便到了初春,四处的垂柳亦抽出了鲜嫩的蕊芽。   宫婢亦在逢春之时,将颍宫各处的宫道、屋檐洒扫了一通,亦泼了许多清水去去冬日的沉晦,满目望去,都是如黑曜石般的明亮和澄澈。   无论是宫人,还是颍国的臣子,都觉近来他们的王上司俨心情好了许多。   他往常虽也待人温和有礼,但一举一行间,却总是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让人觉他只可远观,却不好接近。   而现下,许是因为那娇美小王后的陪伴,便让人觉,他的眼角眉梢间是真的从内而外的沁着和煦,旁人也很少会在他的身上见到从前的冷厉阴郁之感。   司俨自继位之后,便如所有的君王一样,也在自己的封国内豢了些颇有学识的门客,他亦偶尔会将这些人唤到谦光殿,同他们共议天下之大计。   这些门客中,也不乏出身于贵族和豪强的子弟,他们仰慕司俨的才学,自愿到君王这处做门客和生员,也不收司俨予他们的俸禄。   有心人都知晓,司俨豢这些门客的缘由,也是想在篡位之前培养自己的势力,若他真的赢了阏临,亦成为了中原新的帝王,那阏临从前的臣下并不一定都能归顺于他,他现在就选贤任能,也可在将来及时派上用场。   这日天朗气清。   待司俨同一众门客清谈完毕后,谦光大殿渐变得空旷,他便欲在主案前,再处理一些封国政务。   恰时,翁仪携着传讯舍人至此。   司俨掀眸看向二人时,却见翁仪的神情有些凝重。   侍童亦于这时呈上了白瓷茶盏呈的初春新茶,并将其放在了君王的手旁。   司俨淡声问道:“何事要奏?”   翁仪嗓音沉重地如实回道:“长平侯班昀…于昨夜去世了……”   司俨听罢,眸色微变。   他对生死之事一贯看得很淡,但是却知,班昀于裴鸢而言,是很重要的亲人。   裴鸢年岁尚小,亲人还都健在,她貌似还没经历过如亲人去世的这般沉痛之事。   随即,司俨的面色亦是沉重了几分,他正在心中忖着该如何同裴鸢说出这事时,却见翁仪复又抬眸,亦是稍带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故而司俨又问:“还有何话要讲?”   见翁仪欲言又止,司俨便挥退了仍在谦光殿中驻守的一众下人。   待这谦光大殿只剩下了他和司俨两个人时,翁仪才将未央宫中的秘事同司俨尽数说出:“新帝…纳了个新的容华。据说这容华的相貌同王后殿下很是肖似,他将鸳鸾殿赐给了这位容华,并夜夜宠幸于她。杨皇后和新帝的那两个妃嫔都备受冷落。且…且新帝还赐了那容华封号……”   司俨眉目愈沉,冷声问道:“是何封号?”   翁仪如实回道:“与王后殿下的闺名一样,都为鸢鸟的鸢字……”   话音甫落,翁仪便听“啪嗒”一声。   随即他的双眸骤然瞪大,便见司俨竟是愤而用手将案旁的茶盏生生按碎,那些残存的碎瓷旁,亦有些白色的齑粉,足可见其力道之大。   血亦沿着他的手心,混入了透绿的茶水之中。   翁仪忙唤侍童去请医师来为他包扎伤口,他觉司俨固然会在臣下的面前流露出独属于上位者的强势一面,却鲜少会做怒。   他本是个不会外露情绪的人。   却没成想,新帝的那个鸢容华,真的触及到了他的逆鳞。   ******   司俨回到青阳殿后,裴鸢瞧见了他受伤的左手,自是倍觉心疼,他不知男人到底是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的,那白色的绷带上还残存着那些已变得干涸的血。   裴鸢嗓音一哽,不禁关切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弄的?”   司俨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妻子,见她眼眸泛雾,但好像他刚进殿时,她的眼圈便有些红了,薄嫩的眼睑处也有些泛肿。   “不小心弄的,但都是小伤,且国师的药粉很用效,过几日便能好了。”   司俨其实有想过,要瞒住裴鸢,暂时不让她知道班昀去世的消息,他怕她会承受不来。   但是现下,他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同她说出来。   若她觉得心中难受,他亦会一直陪着她。   “鸢鸢,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我已经知道了……”   话落,裴鸢掀眸看向了眼前高大的男人,嗓音微哽地又道:“我适才见到了那传讯舍人,我知道外祖父他去世了…且皇帝还允我离开颍国,暂回上京奔丧。”   外祖父班昀去世后,裴鸢心中最惦念地便是母亲和裴猇。   尤其是裴猇。   他是班昀一手带大的,裴鸢怕裴猇会对此事承受不来。   若要让她选择,那她定是要回上京去看看并安慰安慰他们的。   但裴鸢也顾及到了司俨的情绪,便强自耐住泪意,又道:“既是给了我回去的机会,我还是想回去见见娘和我兄长…但若你不同意,我还是会好好地待在姑臧。”   司俨却见,也不知在何时,裴鸢那柔美且娇嫩的小嘴上,竟是起了个小泡。   她知裴鸢的心中定是悲痛又焦急的。   司俨不忍心,让她还待在颍国,而不是去上京为长平侯奔丧。   他亦清楚,阏临此番只允裴鸢离开他的封地,前往上京。   虽然那未央宫中有了个备受宠爱的鸢容华,但他还是会怕阏临对裴鸢动别的心思。   除却绛云,司俨亦培养了两名身负高强武艺的年轻女使,只是裴鸢嫁予他后,活动范围多数只在这后宫之中,马夫人和韦儇既已不在,这阖宫之内,也无人敢找裴鸢的麻烦,所以那两个女使便没派上什么用场。   此番裴鸢去上京奔丧,这两个女使也终于能被派上用场了。   故而司俨淡声回道:“你放心去上京奔丧,我会想法子,让你平安回到我的身边。”   ******   裴鸢在去往上京的路途中,还在宽袖中藏了把匕首,她想,如果阏临真的敢对她动歪心思,她亦别无他法,那么为了对司俨保持忠贞,她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车马行了大半日,终于到抵了相府。   这是裴鸢生长且怀念的地方,她一年未归,却见中门之后的百官朝会殿早已被阏临下令拆除,周遭亦无长史、司直等掾属忙碌的身影。   相府如今,再无掌邦国政务之职。   它只成了裴丞相及其家人的住所。   种种迹象都表明,阏临他在这几月的功夫,就削了她父亲的相权。   而今分明是桃花盛开的春季,但裴鸢却在一派生机盎然之中,觉出了淡淡的凄凉和凋败。   她听闻,裴丞相对他遭逢的变故淡然处之,并未显露任何沮丧失意之态,每日含饴弄孙,倒是乐得清闲。   母亲班氏的眼下却有乌青,自长平侯去世后,她自是一连数日都未睡好。   班昀要走之前,便有了征兆,小辈俱都守在了榻边,看着他安详离去。   这种死法对于普通人来说,自是善终。   但是裴鸢却很是了解自己的外祖父,她知他身为戎马一生的将领,并非是想安详的死去,而是更想死在战场。   班氏得见小女儿归来,却觉她好像比从前成长了不少,就算披麻戴孝,也掩不住她容貌的娇美。   她觉,那抚远王应是有在善待她的女儿。   见裴鸢神情担忧,班氏劝慰道:“娘没事,只是你兄长一直闭门不出,他谁也不肯见,且他有两日都未吃未喝了。鸢鸢,你既是回来了,就帮娘劝劝他罢。”   故而裴鸢颔首,没再耽搁功夫,立即便去了他和裴猇同住的庭院中。   到抵了裴猇所住的北方后,裴鸢见其内光影昏暗,裴猇穿着丧服,头发亦有些散落,他盘腿坐在了虎皮所制的茵席之上,却说这张虎皮,还是他年岁尚小时,班昀亲自猎给他的。   裴猇觉出裴鸢回到了相府,却未言语,也未掀眸看她。   裴鸢悲痛万分,却知裴猇的心情只会比她更哀恸。她想起当年司俨离开上京时,裴猇为了安慰她,便抱住了她,他虽没有说什么,却也给了她无声的安慰。   故而她轻轻地走到了裴猇的身旁,将身子微僵的少年抱进了怀里,亦用小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也无声地予了裴猇她温柔的安慰。   她觉肩头一湿,便知裴猇还是在她的怀里哭了。   虽然事后他定不会承认,也一贯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今日却然是哭了。   裴鸢有种预感,她外祖父班昀死后,北军的控制权就完全落在了阏临的手中,而裴猇他打仗突袭固然厉害,年岁却仍是尚小,他并无统管全军的能力。   阏临表面上予了长平侯班昀无上的哀荣,背地里,却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   长平侯班昀的头七过去后,阏临却还未有让裴鸢回到颍国的意图和任何表态。   是日,裴鸢被裴太后唤到了桂宫中,她现在无法得知司俨在颍国的消息,亦想进宫同姑母商议回颍国的对策。   待她甫入桂宫时,恰时却在其外见到了杨皇后、阏临的另两位妃嫔,还有那个与她长得很像的崔姓容华,只是那阏临竟是将她的封号赐为了鸢。   裴鸢见到那崔容华后,也如吃了只苍蝇似的,心中不仅觉得反感,甚至还有些恶心。   她恶心的,并不是崔容华其人,而是阏临的所作所为。   裴鸢身后的女使亦暗叹,这位容华的相貌倒真是与裴王后有六七分肖似,可那容华虽也是个美人儿,五官的精致程度和分布的比例,却是敌不过裴鸢的。   且她的面上,也没有裴鸢的甜美和娇妩。   两个人这么一比,高下分明。   这崔姓容华,貌似还是个罪臣之女,她从前在永巷浣衣,被阏临看中后,便脱了贱籍,一跃成为阏临最宠爱的妃嫔。   三个后妃得见裴鸢后,都同她行了平礼。   崔容华得见与她模样肖似的裴鸢后,面色自是一变。   裴鸢在杨皇后不善的目光下,步态平稳地往裴太后的宫殿走去,却从身后听到了“啪——”地一声。   这道声音明显是有人在箍旁人巴掌,其声响过于清脆,让裴鸢还是微微侧目,往后方看了过去。   原来是杨皇后打了那崔容华一巴掌。   可杨皇后看似是打了那崔容华,却更像是在给她下马威。   “别以为皇上宠你,你就可以在本宫的面前耀武扬威了。”   “嫔妾不敢……”   裴鸢不愿再站在原地听杨皇后教训那位容华,她本就不是喜欢隔山观虎斗的人,便携女使进了桂宫内。   却见位于正殿端坐的裴太后,神情明显带了些许的疲态,她用纤白的玉手扶着额头,裴鸢冲自己的姑母施了一礼后,便走到了她的身旁。   她关切地细声询问道:“姑母,您的身子有恙吗?”   裴太后摇首,“无事,想来是近日未怎么睡好。”   故而裴鸢如小时候一样,乖巧地走到了裴太后的身后,亦攥着两个小拳头,轻轻地为她垂着背脊。   裴太后面上的疲态渐失,却于这时语气凝重地对裴鸢道:“鸢鸢,有一件事,哀家一直想同你说。”   “嗯?姑母您说罢,我听着呢。”   裴太后示意裴鸢坐于案侧,裴鸢如是照做后,便听裴太后语气平静道:“抚远王司俨,他外表温和,对你也应当是很宠护的,但是他的内里却很是阴狠残忍。”   裴鸢低敛眉目,她表情温驯,很认真地听着裴太后对她所讲的话。   裴太后同她说的这点,她自是清楚的。   她三年前便知道,司俨他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温和,他实则是个很复杂的人。   可纵是这样,她也喜欢他。   就连他复杂的地方,她也喜欢。   “他被他的父亲从徐州接回上京时,你还很小。这抚远王的身世有够凄惨,你看他现在是矜贵温雅的一国君主,却没几个人知道,他和他的母亲,曾经在徐州做过别人的奴隶,而之所以沦落至此,是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抛弃过他们。且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还曾委身于过他人……”   话说到这处,裴鸢的面色已是骤变。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太后时,只听她又道;“且他的母亲,不是被他父亲司忱杀死的,而是被窦夫人设计…她是被数个粗鄙的男子…凌/虐致死的……”   听罢裴太后之语,裴鸢的唇瓣微颤,却是噤住了眼眶中几欲夺出的泪。   她知裴太后之所以对她叮嘱这些,是让她不要将全心都交付予司俨,且要小心他潜于体内的阴暗本性。   裴鸢明白姑母的用意,可她的心中,却丝毫都没有对司俨的设防,而是只有对他的心疼。   她真的好心疼他的夫君,好心疼他自小就经历过这么多的惨事,却从不同人提起,而是将所有的惨痛往事都藏在了心里。   裴鸢越心疼司俨,便越想赶快回到颍国。   裴太后身体明显不佳,她竟是突然有些头晕,便在宫女的搀扶下,回到内殿躺了一会儿。   裴鸢同姑母拜别后,便出了桂宫,准备乘车马回到相府。   甫一出殿,竟是见到了阏临身侧的大宦官。   那宦官的脸有种病态的白,他手持拂尘,嗓音尖细地对裴鸢道:“裴王后,陛下想见您一面,还请您随咱家去趟建章宫。”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蓦地一沉,随即便趁那宦官不备时,将袖中藏着的那把匕首,确认了一番。   ******   两日前,姑臧谦光殿。   司俨一直在默默数着日子,今日便是班昀头七的最后一日,裴鸢若于后日还未归返颍国,他便该采取行动了。   如今,他的情蛊仍是未解。   而他的阳寿若按亓官邈所说,那便只剩下了一年的时日。   故而他回忆着先前会刺激他的种种意象和事物,便于是日寻来了数十名巫祝,让他们在谦光殿中,大跳祭祀之傩舞。   他亦破了戒,竟是让侍童为他呈上了宫里最烈的酒。 第68章 前世 力道颇重地吻住了她的唇……   【二更合一, 晋江文学城正版。】   辛辣的烈酒渐渐入喉,五脏六腑都仿若被烧灼了起来。   司俨此前从未如现下这般豪饮过,烈酒亦是渐渐才起了效力。   谦光大殿中, 起舞的巫祝戴着呲牙咧嘴的鬼面, 所做之舞诡谲又灵怪,他们亦会在起舞的过程中, 特意制造那些如云缭绕般的烟雾,让人分辨不出是在梦境, 还是在现实中。   司俨听着为首巫祝的噫乎哀哉之声, 眼前所见诸景亦渐变得模糊……   ******   一千余年前, 中原林立着许多刚从部落转变为国家的小国, 澧国亦是这些国家中的佼佼者之一。   澧国君王年过中年才与王后诞育了一子,自他是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列为了他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亦昭示他的子民,将他封为了澧国太子。   太子被取名为祈稹,他出生那日, 天降祥瑞之兆,君王和王后对他寄予厚望, 子民也从他刚一出生时, 便认定了他会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统治者。   小太子也没让任何人失望, 他天资聪颖, 几岁时就展现了过人的才能。   可太子即到加冠之龄时, 却突然患上了难治的恶疾, 彼时在中原各国之间, 巫和医为同职。澧国的大祭司便派了自己的得意弟子,一个名唤桑桑的女巫祝去为太子诊疾,并同婢女一同近身照顾于他。   巫祝桑桑是个孤女, 大祭祀还未担任这个国家最高的神职时,中原还处于混战中,他在深山采药时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幼女,也将她救了下来。   桑桑原本无名无姓,桑桑这两个字还是大祭司亲自为她取的。   取此名的原因是,他寻到桑桑的那日,山涧中的扶桑花开得正盛,所绽花瓣的颜色亦比烈日还要灼艳。   大祭祀性情良善,不仅医术高超,还通晓卜筮之术,常为澧国王室成员占卜吉凶。   桑桑渐渐长大后,也顺理成章地同大祭司学习了医术和占卜六爻等卦术。   桑桑天资聪颖,很快便成为了大祭司手下最出色的巫祝,而当时中原各国的女性地位也与男性一样,并无尊卑之分,甚至有些国家的君王也是女性。   所有人都清楚,待年岁渐大的大祭司去世后,桑桑很可能就会是澧国的新任大祭司,也会在这个国度拥有着极大的权势。   且桑桑的能力不仅在于占卜和医术,她还比寻常的巫祝更擅驯兽。   桑桑十四岁那年去山间采药时,曾救下一只受伤的幼虎,因为她便是被大祭司捡来的孩子,所以自是对这只幼小的生命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待将幼虎身上的伤治愈后,桑桑怕这时就将这只小虎放回山林中,它会无法生存,便又将它放在身旁抚养了一段时日。   桑桑并未尝试像训犬一样去驯化这只幼虎,反是按照自然界的法则,将它驯成了一只真正的猛虎。   一年后,幼虎也长成了一只体格庞大且性情凶悍的猛虎。   纵然没有桑桑在侧,这只老虎在王宫中,也从来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平日它的性情也算温驯,但桑桑却知,兽毕竟是有野性的,待这只虎长大后,她便不能再将它养在身旁了。   桑桑将老虎放回山林中的那日,它亦十分兴奋地奔向了林中,可跑至了半路,老虎却渐渐放缓了奔跑的速度。   因为自小将它养大的主人并没有跟在它的身后。   故而那只老虎调转了庞大的身子,歪着毛绒绒的脑袋看向了身着宽袖猎服的桑桑。   桑桑将双手置于唇前,做出了扩音状,对着那只老虎喊道:“阿虎,回去罢,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老虎自是听不懂人话,它亦未从桑桑的语气中听出任何异样,转身便又钻进了密林的深处。   虎的身影远去后,桑桑带着不舍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谁料是夜,这只老虎竟是又寻回了她的住所。   它一如既往,温驯又慵懒地宿在了主人的身旁。   桑桑又尝试了数回,可这只老虎还是会寻到她,它在那深山中是说一不二的万兽之王,但在桑桑的面前,永远都乖巧地像一只猫。   老虎从未伤过人,却只肯听从巫祝桑桑的命令,渐渐地,澧国君王也同意了将它留在桑桑的身旁,那只虎与女巫祝的奇妙关系,还成为了澧国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桑桑天生与动物亲近的奇妙能力,也让人愈发信服于她,人们也愈发坚信,她便是未来大祭司的不二人选。   太子祈稹性情本就孤傲,又逢疾病缠身,性子变得格外的暴戾,且愈发难以相处。   巫祝桑桑自幼无父无母,艰难生存至今,自是个好脾气的,无论祈稹言语上对她如何苛待,桑桑永远都是副笑意吟吟的谦顺模样,她尽心侍俸于太子,从未有疏。   祈稹在桑桑的医治下,病情渐渐好转。   两个少年少女单独相处长达半年之久,且桑桑虽是个巫祝,却也生了张美丽的面容,祈稹也于这半年间,对桑桑情愫暗生。   祈稹并不知晓,其实桑桑也于一早便钟情于他。   这次能够近身照顾他的机会,还是桑桑主动向大祭司请求的。   大祭司虽然允诺了桑桑的请求,却也提前叮嘱了桑桑一事——   巫祝既为神职人员,便不能如寻常人一般娶妻生子,若真对他人动了情,也定要及时收敛,做好此生不婚的准备。   且巫祝与皇族成员相爱,更是澧国的禁忌。   大祭司不想让桑桑因为太子,将这些年的努力尽数作废。   他亦于那时对桑桑直言,他患的疾病会让他活不了几年,而她则是他选中的下一任大祭司。   桑桑将大祭司的话记在了心里,也尽量收敛和克制着自己对太子祈稹的爱意。   澧国国君见太子身体好转,自是欣喜,且太子也早已到了成婚之龄,便为他择了邦伯之女为妻。   邦伯为澧国外服的重要官职,且邦伯也通常掌管着边戍人员庞大的部族。   太子祈稹却拒绝了国君为他悉心安排的婚事,国君虽然不解,但他就祈稹一个子嗣,且他才刚刚大病初愈,祈稹无成婚的念头,国君也不欲逼迫自己的儿子。   邦伯之女原本仰慕太子多年,原本满心怀揣着期冀,却被退婚的消息泼了一头的冷水。   是日,邦伯之女恰随其父去王宫朝贡,便见到了站于高台之上的太子。   亦见到了太子身后的那名少女巫祝。   夕日柔和的光晕下,高台上的少年少女分明未做任何亲密之举,但是邦伯之女却从一贯孤傲寡言的太子面上,瞧见了温柔的笑意。   邦伯之女猜出了太子退婚于她的缘由,随即,一个缜密的阴谋也蔓上了她的心头。   ******   大祭司在澧国境内身份颇高,自是有许多巫祝都垂涎于这个位置,有一同桑桑年岁相近的巫祝未对桑桑的能力心悦诚服,他亦想在大祭司死后,成为澧国新的祭司。   且桑桑虽擅占卜,却不如那个野心勃勃的巫祝擅长占星之术。   恰逢大祭司沉疴卧病,国君寻此巫祝为澧国国运卜筮,故而一早便同邦伯之女串通一气的巫祝卜出,澧国东南有茀星、积陵、天狗等妖星频频显现。   此等妖星一出,便意味着澧国将有饥荒和战乱发生。   而澧国却然逢旱许久,也与毗邻的国家不睦已久,两国之间的关系宛若剑拔弩张,太子祈稹也已整顿兵马,随时准备派兵出征。   国君便问巫祝:“可有让国运逆转之策?”   巫祝的眼角显露了得意,便对国君惑言,说桑桑养的虎为妖虎,自打国君同意让桑桑将虎养在身侧,澧国的天上就常显妖星,所以才招致了这么多的祸患。   彼时邦伯和其女还未离开王宫,国君亦于这时听到了邦伯之女被虎咬伤的消息。   幸而巫祝桑桑赶到,及时救下了邦伯之女。   其实桑桑和国君都觉事情属实蹊跷,往常桑桑为王室做事时,都会将此虎锁在笼中,且笼子的钥匙也在桑桑的手中,并未遗失,他二人都不知这老虎怎么就会从笼子里跳了出来,还伤了邦伯的爱女。   邦伯愤怒至极,定要让国君杀了此虎为其女报仇。   国君再一结合那巫祝所讲之语,也认定了此虎为妖虎,也下定了要诛杀它的决心。   桑桑却知这虎伤人定是事出有因,便对国君央求道:“这虎虽害邦伯之女受伤,却没有酿成大祸,且她的伤势将养几日便能好转,还请国君放它一条性命,臣向您保证,它再也不会伤到其余人。”   邦伯自是被桑桑的请求激怒,而他的女儿却与君王身侧的巫祝悄悄对视。   国君对桑桑道出了必须要杀那老虎的实情。   故而桑桑看向了他身旁的巫祝,却见那巫祝的眼神微有闪躲,但是大祭司未醒,她又不甚懂得占星之术,所以她无法判断巫祝所讲之语到底是真是假。   巫祝这时终于对国君提出了逆转国运的另一方法,此举虽不用杀掉那虎,却需用人血来献祭,且桑桑是澧国道行颇高的巫祝,又是她将这只妖虎带到澧国境内的,所以她对此事自是负有责任。   邦伯之女听罢,便对桑桑冷声道:“要不然就索这只老虎的性命,要不然就要用你的血来为澧国献祭,否则难平我心中之恨。”   若真要让桑桑以血来献策,就等同于是要她的命,桑桑毕竟是国君认可的巫祝,也曾救过太子的性命,他并不想要桑桑的性命。   国君暗觉桑桑虽然同那只老虎感情深厚,却不会为了它放弃自己的性命,便让她自己选择,三日内给他答复。   桑桑应下了国君的命令,又对国君请求,不要让他将此事告诉太子祈稹。   ******   大战在即,桑桑跟在祈稹的身后,同他一起登上了澧国王宫的高台。   祈稹将手置在高台的围墙,淡声问向身后的桑桑:“此次孤率大军出征,你为此战卜出的卦相,是凶还是吉?”   桑桑回道:“殿下吉人天相…既是亲自率军出征,自是大吉。”   祈稹却从桑桑的语气中,听出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沉重情愫,便问:“你怎么了?”   桑桑自知,今日很可能是她与祈稹见的最后一面,便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讷声问道:“殿下…您对桑桑,可否有过男女间的情意?”   祈稹转身看向了满面涂着油彩的桑桑,他默了默。   许是因为年少的无谓自尊,又许是因为他处于太子之位,不能与巫者通婚。   种种原因交织在一处,祈稹便违心地回道:“你是巫祝,孤是太子,孤怎么可能会对你产生情意?”   桑桑心中惨然,却还是对祈稹温柔地笑了一下。   她原以为,太子也如她一样,是对她有意的。   不过时至今日,他对她无意更好。   因为桑桑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她决定牺牲自己。   她看出了这一切都是邦伯之女的计谋,若她不应下,她和邦伯便会煽动他们部族内的子民和澧国百姓一同对国君施压,而大战在即,她亦不希望这些会影响到祈稹作战的心态。   ******   太子祈稹打赢了战争,他掠夺了数座城池,也虏获了别国的万千人口,澧国子民亦对祈稹愈发景仰。   可祈稹回国的当日才知,桑桑已在祭台献祭,且为了放血成功,她的四肢俱被人用刀划了数道深深的口子,她在献祭前所承受的痛苦,并不亚于凌迟这种酷刑,   祈稹听到消息后心如刀割,立即便奔去了澧国的祭台,但是他赶过去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烈阳高照,大地亦有龟裂的态势。   献祭之典已毕,桑桑因失血过多,昏在了祭台上。   祈稹将浑身是血的桑桑抱在了怀里,颤着手摘下了桑桑佩的鬼怪傩面,他在战场上看惯了血腥,对一个人的生或死也很麻木。   但是当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桑桑时,祈稹还是无助地哭了。   桑桑在临死前,艰难地用手抚上了祈稹的面庞,却因着大限将至,说不出半句话来。   祈稹目眦微红,哽咽道:“孤知道…你放心,孤会让它一直活着的……”   桑桑眨了几下眼,亦艰涩地启了启唇。   她好似还有话要对他说,可她却再说不出半句话,祈稹猜不出她要说的到底是何话,却想在她弥留之际,将他心中对她深掩的爱慕尽数表达。   祈稹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刚要开口,却见桑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盈盈如水的眸子也阖了下去,再没有睁开。   ******   巫祝桑桑死后,澧国太子性情大变,他性情原本只是孤傲冷僻,而今却变得暴戾不仁,残忍嗜杀,动辄就会处置无辜的宫人。   大祭司在弥留之际,有回光返照之态。   祈稹在大祭司临死前,同他见了最后一面。   大祭司自是得知了桑桑的死讯,便神情沉重地对祈稹道:“桑桑自小无父无母,从未被亲人爱护和照拂过,那只她自小养到大的老虎便如她的家人一样。邦伯之女用计要杀她的家人,她当然会选择牺牲自己。”   祈稹听罢大祭司所讲,方知这一切都是人为。   桑桑实则是死于那帮恶人的算计。   祈稹诛杀了觊觎大祭司之位的巫祝后,即要派兵去邦伯的部族,为桑桑报仇。   可他赶到时却得知,邦伯和其女竟是已经惨死了。   桑桑豢的那只虎不知何时逃出了笼子,亦寻到了那邦伯的部族处,于夜半时闯了进去,将邦伯和他的女儿残忍地咬死,并将他二人啃咬得只剩了两具散乱的皮骨,却并未伤害其余的无辜之人。   据说那只老虎虽受了箭伤,却还是成功地逃跑了。   祈稹亦派人在它从前时常活动的密林寻了多番,却再未寻到过这只老虎的身影。   ******   老国君死后,祈稹继位成为了澧国新的国君,他亦废除了澧国所有的神职,王宫中亦再见不到巫祝的身影。   祈稹将桑桑的所有遗物都搬进了自己的寝殿里,亦在其中发现了一个陶罐,他将陶罐打开,便见其内竟是有一只还活着的蛊虫。   他曾听桑桑与他提起过,她于无事时便喜养这些蛊虫。   祈稹任由这只蛊虫爬到了他的手背上,亦渐渐地爬进了他的衣袖,钻进了他的皮肉中。   蛊虫入体时,祈稹承受了剧烈的噬心之痛。   他想,若有来生,他希望桑桑能出生于幸福的家庭,亦会有家人的疼爱和宠护,不再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   如果他有机会在来世再见到桑桑,他希望她和他能够被世俗允许,他要娶她为妻,再不与她分开。   也一定要放下那些矫饰,同她说出,他喜欢她。   ******   颍国,青阳殿。   司俨头痛欲裂地从榻上起身,却见亓官邈正一脸焦急地站在他的身旁。   且眼神之中,亦似带着些许兴奋。   亓官邈见浑身酒气的司俨目眦微红,面色亦很阴鸷,他自醒后便没说半字,只用指揉了揉眉心。   且他周身散着的气场凌厉又摄人,让他觉得倍感陌生。   “王…王上……”   司俨缓缓垂手,适才记忆中那大祭司的面容,亦与亓官邈的脸渐渐重合。   原来这亓官邈也有自己的前世。   司俨不必问,见亓官邈如此兴奋,便知自己身上的情蛊应是被解了。   那澧国太子祈稹的记忆被唤醒后,司俨的一举一行亦不易察觉地产生了变化。   原来裴鸢是那女巫祝桑桑的转世,祈稹于前世下蛊,想让转世的自己与桑桑的转世在一起。   司俨虽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亦是祈稹的往事,却只将其归结成了他过去的一段记忆。   这些记忆,算是他的一部分。   但是他的人格主体,仍是今世的司俨。   而他司俨爱的女人,是裴鸢。   桑桑是裴鸢的前世,也是裴鸢的一部分。   既是都属于裴鸢,那他也一定要将这些都完完整整地独占在手。   ******   上京,建章宫。   裴鸢行过长长的飞阁辇道,一路缄默地,随着那宦人到抵了建章中阙的凉风台处。   阏临正凭栏眺望着阖宫诸景,他身着华贵的帝王冠冕,背影挺拔高大。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稍显木然,却还是对着年轻的帝王恭敬地施了一礼,“臣妇,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臣妇?   阏临转身,嗤笑一声。   这个词于他而言,再刺耳不过了。   阏临往裴鸢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见她眼神闪躲,下意识地便往后退着步子。   帝王的眸色一黯,随即没再靠近眼前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美人儿,只低声问道:“鸢鸢,你在颍国,真的一次都没有想过朕吗?”   裴鸢眸色未变。   想倒是有想过的。   那次他将那几个家人子送到颍国要给司俨做妃嫔时,她可是恨了他一整夜呢。   “陛下,臣妇既已嫁给抚远王为妻,自是不能再想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臣妇对陛下也只有臣对君的敬畏之心,不敢有别的念想。”   阏临苦笑一声,嗓音亦沉了几分:“你嫁给他不过一年,怎就这么放不下他?”   裴鸢微抿柔唇,垂眸回道:“臣妇愚笨,听不懂陛下再说什么。”   阏临不是个好脾性的人。   但是在裴鸢的面前,他不欲展露强势暴戾的一面,因为他知道裴鸢娇气胆小,他不想吓到她,更不想让她记恨他。   故而,年轻气盛的帝王耐住了心中的躁郁,他平复了所有的情绪,对面前的美人儿又道:“鸢鸢,朕予你选择。你若选择留在上京,不回颍国,朕会先将你安置在行宫,吃穿都与皇后一并用度。朕也会想法子废掉杨皇后,让你来做这个皇后。”   裴鸢听罢这话,自是难以置信,眉目亦是微微颦了起来。   “若你不留,执意要回颍国,朕亦舍不得杀你,只是将来你和朕便是兵戈相见,朕亦不会再对你留任何情分。”   话音甫落,阏临却未等裴鸢的回复,只扬了扬手,复道:“你先不用急着予朕回复,先回去好好想想。”   裴鸢其实很想立即就回复阏临,她自是要选择回颍国的,且她也根本不惧会与她为敌。   但是她又怕此举会激怒到阏临,从而会影响到裴太后和她的父亲。   最终,她只得噤住了言语,待对着阏临又施了一礼后,便随宦人下了凉风台。   所谓春寒料峭,裴鸢心事重重地从建章宫东阙而出后,不禁因忽而刮至身旁的夜风而打了个寒颤。   相府的车马已然停在了宫门不远之旁,裴鸢携着女使快步走向了马车。   天色黯淡昏沉,裴鸢神情寥落地进了黑压压的车厢之内后,亦看不甚清里面的一切。   她正摸索着要寻座位时,却觉自己的手腕竟是被人攥住了。   裴鸢心中大惊。   这车里什么时候还坐着另一个人了?!   她隐约看见了那人模糊的身形,他一看便是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且这人给她的感觉异常陌生。   故而裴鸢几欲挣开他的禁锢,亦要扬声向车外的女使和骑奴求助,她的心中亦觉得蹊跷,外面的人怎么能糊涂到将马车里放进个陌生男子来!   美人儿刚要开口,那陌生男子竟是锢着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拽到了他的身前。   裴鸢无措地跌坐在他的腿上时,那人已经用手托起了她的后颈,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亦将她强势的缠裹,随即便不发一言地俯了身,力道颇重地吻住了她的唇。 第69章 想我了? “阏临说,要让你做这个皇后……   【晋江文学城正版】   裴鸢的心中不免又惊又惧, 此时此刻,她整个人亦被那个陌生的男子钳在了怀中。她亦明显觉出,他的身材固然清瘦, 却丝毫也不失强壮和孔武。   这男子应当也是习过武的, 而二人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她被他强势的亲吻堵住了嘴, 只能发出极低极小的呜呜之音,裴鸢渐渐觉出, 此男子的身型竟是同司俨很像。   可是司俨平日待她的方式却是极为温和的, 就算情到浓处, 他也是极其克制的。   司俨偶尔也会对她展露很强势的一面, 却也从来没有这么霸道地亲吻过她。   不,这不只是霸道了。   他的吻明显已经有些疯狂了。   若说他是在同她玩笑, 也不大可能,司俨的性子沉静自持,很少会做出这种狎弄人的行为。   再说阏临并未允许他离开颍国, 他又是怎么来到上京的?   二人的鼻尖相抵,呼吸亦是相闻, 车厢之内满带着春夜草木的寒凉气息。   男人依旧没有任何要松开她的迹象。   裴鸢心中一急, 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自是在他宽阔的怀中娇气又无助地哭了出来。   温热的泪水溢出了美人儿的眼眶, 亦濡湿了那男子线条冷硬的面庞。   见状, 那男子吻她的动作温柔了不少, 亦带了些许的安慰意味, 没再如适才那般霸道和强势。   隐约间,裴鸢亦觉,他似是还有要用手为她拭泪的打算。   故而裴鸢寻到了机会, 亦用小牙力道颇重地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瓣。   男人却连吃痛的闷/哼之声都未发出,只微微顿了下亲吻她的动作,随即便又倾了身子,吻住了她。   裴鸢尝到了血腥味儿,眼泪也落得愈发汹涌,她无法向外求救,且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就会被这个陌生人欺辱,便觉生无可恋。   她努力着让自己保持理智,还在忖着对策。   “鸢鸢。”   这时,这个陌生男子终于松开了她。   他的嗓音异常沙哑,使人无法辨认出他真实的音色。   裴鸢却从他说话的语调和声线中,体会到了熟悉的感觉。   故而美人儿的长睫仍坠挂着水珠,却只是颤了颤,也忘了向马车外的人呼救。   男人复要用臂将她圈入怀中,裴鸢唇齿间的血腥味儿亦渐渐褪去,她亦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柑枳香。   清新的青枳味道沁入鼻息后,裴鸢的心也渐渐安沉了下来。   “鸢鸢,是我。”   男人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清越。   裴鸢对他仍有防备,她离他尚有一段距离,也辨认着他在黑暗中的身形和面庞。   “……夫君?”   “是我。”   司俨言罢,刚要用大手攥住美人儿纤细的手腕,却被裴鸢蓦地挣开。   她性子一贯温软,此时却难能存了些恼怒之态,随即便娇滴滴地责问道:“你…你作何要这般戏弄我?”   光影暗沉,亦掩住了司俨略有些无措的神情。   车外的绛云隐约听见了里面的哭声,便关切地询问道:“殿下,您没事罢?”   裴鸢绷着娇美的小脸儿,亦于这时掀开了车帷,料峭的春夜之风因而漾进了车厢之内。   车夫并未将马车驱驰,见自家小姐的脸上难能显露了愠怒,不禁一怔。   裴鸢环顾四周后,见周遭宫墙之旁,仍有不少宫卫在走动,她怕司俨的身份会暴露,面容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便对车夫命道:“启程归相府。”   “诺。”   裴鸢放下车帷,复又钻进车厢内后,司俨握住了她的小手,示意她坐在了他的身侧。   这番裴鸢未在抗拒,可她的美目中却仍存着几分愠色。   马车驱驰启程,辚辚之音渐起。   二人彼此缄默了片刻。   司俨对自己适才对裴鸢所做的失常之举,也是懊悔至极。   当他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后,再度见到裴鸢时,竟变得难以自持。   在姑臧前往上京的路上,他的心中就充斥着种种的复杂情愫,脑海中亦总会涌起她惨死在他怀中的可怕画面。   他真切地尝到了失去她的滋味,这种感觉令他生不如死,他亦不想再同裴鸢分离,只想让她每时每刻都待在自己的身侧。   这种强烈的情感,司俨并无法诉之于口。   当他终于见到裴鸢时,竟是于一瞬间丧失了全部的理智。   他只想吻她,亦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和骨血里,让她成为他的一部分。   司俨潜藏的性格中,有嗜杀和疯狂的一面,他活了二十多岁,却一直在给自己套着那层温雅的皮。   待拥有了祈稹的记忆后,他潜藏的这些性格亦被悄无声息地放大,且他也终于不再强抑着这些阴暗的性格。   自班昀去世后,裴鸢也于一夕之间,成长了不少,曾经的相府和皇宫于她而言,也不再是能够庇护她无虞的象牙塔,反是四处都潜藏着深重的杀机。   故而裴鸢亦渐渐理智了下来,她觉现在不是同司俨计较他适才所做那些失常之举的时候。   司俨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若要阏临得知,司俨竟是无故擅离封地,还入了京城,那他这回就有充足的借口可以杀他了。   且裴鸢也清楚,颍国并未做好十足十的准备,现下并不是同上京开战的最佳时机。   她想不通司俨为何要如此犯险地只身来此,却知而今最重要的事,是想法子掩住司俨的身份。   “夫君…今日皇帝在凉风台处召见了我…他对我说了许多话,说若我能留在上京,他便会先让我住在行宫中…待时机成熟后,便会废掉杨皇后…让我来做这个皇后。”   裴鸢于暗,看不见司俨现在是何神情。   却能明显觉出,男人周身的气压是越来越低,低到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司俨垂眸,低声问道:“阏临说,要让你做这个皇后?”   “嗯。”   裴鸢颔首,她在司俨的面前又渐渐恢复了平素温软的姿态。   ——“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听罢司俨的问话,裴鸢却是一怔。   司俨不是个喜欢外露情绪的人,若他真的生气了,同人说出的话也是极为平静的。   可适才,他问她的语气,不仅深沉得可怕。   她还隐约从其中觉出了戾气和躁郁,他说话的语调也透着锋芒。   裴鸢总感觉,司俨好像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   可是到底是哪处发生了变化,她又说不出来。   司俨见她不回话,复问:“嗯?”   裴鸢垂下了双眸,“夫君…你怎么了?”   司俨回道:“为何要这样问我?”   裴鸢如实地回他:“就…就感觉,你好像同从前不一样了。”   “那是哪处不一样了?”   “就……”   裴鸢自是不知该如何回复司俨,男人却于这时用修长的右手捧覆起了美人儿的小脸儿,亦微微倾身,与她额抵着额,随即他将语气放得很低,像是在哄着裴鸢说话似的,“鸢鸢,你莫急。那个位置,我早晚都会让你坐上去,那个曾经欺辱过你的杨皇后,她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了。”   司俨很亲昵地同她蹭着鼻尖,裴鸢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明显觉出,其内流露的断不会是他寻常示人的温和,而是一种深重的野心。   裴鸢刚要开口讲话,司俨却于这时复又倾身吻住了她的唇,这番他的态势不如适才那般霸道,却依旧是强势且不容拒绝的。   裴鸢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亦细细地品味着他的亲吻。   她复又觉得,司俨好像又同从前并无什么不同,许是因为今日发生的事情过多,这才让她产生了司俨他变了的错觉。   ******   归至相府时,天幕如墨。   实则在司俨去建章宫外接裴鸢归府前,他已在正堂同裴相聊叙了多时,无人知晓,他二人到底谈了些什么。   司俨穿着素简,且有意避着耳目,相府的下人中,亦无人知晓颍国的藩王竟是来到了此地。   自阏临下旨命人将百官朝会殿拆除后,原先相府中的掾属也被朝廷清退了一批,所以中门的垣墙之后,也空出了许多的屋舍,瞧着略有些凄索。   班氏觉天色已晚,便想让司俨和裴鸢先好好休息。   入夜后,下人也各回了自己的耳房,班氏便让司俨去那些屋舍处暂住一夜,如此也不会惊动府中的其余人等。   裴鸢放心不下司俨,亦觉那些屋舍有些陈旧,却不敢违抗母命,只得先行回到了庭院中。   裴猇这几日终于肯用些菜食,但前提是裴鸢得守在他的身侧,盯着他用下。   守孝期间,裴猇和裴鸢自是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大快朵颐地食肉,裴鸢知裴猇本就无甚胃口,如此更不会去用饭食,她本还担心裴猇会用不下这些素菜,却没成想裴猇他并未对饭菜有任何挑剔。   少年饿了数日,眉骨瞧上去也比从前更硬朗英挺了。   裴鸢是夜同他一同用晚食时,便觉今夜的卤豆腐颇为下饭,便将自己的那份都让给了他,想让他再多食一碗米。   “小虎,你再多吃一些,我先回去歇息了。”   说罢,裴鸢便命女使将她的食案撤下。   裴猇近来一直沉默寡言,便撂下了筷箸,只颔首做为对妹妹的回应。   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却见裴鸢她根本就没有回她的正房,反是将女使都留在了原处,自己则只身一人出了庭院,却不知她到底要去哪儿。   裴猇撂下了筷箸,随即心中也渐渐起了疑虑。   他觉裴小彘虽然一贯同他不甚对付,却不会说谎诓骗他。   裴猇不知裴鸢为何要背着他做这件事,便决定悄悄跟在她的身后,查看一番。   ******   相府偌大,裴鸢心中稍有惴惴,幸而在去寻司俨的路上,她并未撞见任何下人。   不经时,裴鸢终于寻到了司俨所在的耳房。   简朴的漏窗内,烛火明明灭灭。   这番她背着父母和兄长,偷偷来这耳房处寻司俨,心中不免觉得有些紧张,那颗小心脏也怦怦地跳了个不停。   裴鸢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并无其余人的身影,便要用小手去扣这耳房的门扉。   她还未落手,那门竟是“吱呀——”一声地开了。   裴鸢正觉纳闷时,却见司俨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前。   她仰首无措地看了看眼前高大俊美的男人。   却见司俨淡哂,温声道;“先进来罢。”   裴鸢点了下头,男人亦于这时牵住了她的小手,领着她进了那简陋的耳房中。   她刚要询问司俨住得可还习惯,男人的手臂却已绕到了她的颈后,大手亦扣住了她的小脑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拥进了怀中。   司俨亲了下怀中小美人儿白皙柔腻的额侧,随即低声问道:“想我了?”   裴鸢微抿柔唇,她刚要回复司俨的问话,却听耳房外,竟是骤然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伴随着“怦怦怦”的三下扣音,裴猇充斥着怒意的声音亦响了起来:“裴小彘,你竟敢骗我!我从窗外看见你和一个野男人在里面搂搂抱抱了,你还不赶紧给我出来!” 第70章 囚鸢(肥更+补红包) 他甘愿做裴鸢的……   【肥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尽管裴鸢已于适才在这耳房周遭观察了一番,觉其旁并无其余相府下人走动,但裴猇的嗓门儿实在是太大, 难免会让人听见些什么。   故而裴鸢心中一急, 便从司俨的怀中钻了出来,待她急步走到门口后, 便一脸愠容地对裴猇道:“你小点儿声,他…他不是什么野男人……”   裴猇听罢, 眉目一沉。   她竟还护上他了!   虽然裴猇并不喜欢司俨, 但是无论如何, 司俨也是裴鸢名正言顺的丈夫, 且裴鸢从前也曾要死要活的喜欢过他。   裴猇并不希望妹妹会做出这种背德之事,他决意替司俨将这耳房内的奸夫揪出来, 再替司俨好好地教训裴鸢一番,让她恪守妇道,不要这么花.心, 见一个就爱一个。   思及,裴猇咬牙冲进了烛火幽微的耳房, 却见其内高大男子的相貌, 于他而言竟是异常的熟悉。   他虽穿着朴素, 却也难掩其面容的冷隽和英俊。   裴猇再一定睛一看, 便发现适才同裴鸢搂搂抱抱的野男人, 原来是司俨。   裴猇因班昀的去世倍感伤怀, 除却去侯府灵堂守丧, 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北房中闭门不出,除却裴鸢谁也不肯见,所以自是不知司俨擅出其封国, 来到上京的消息。   他遇见令他吃惊的事时,还是一如既往地微张了张嘴,亦伸臂指了指司俨,复又调转方向指了指裴鸢,一脸难以置信,“你…你们……”   “所以说让你小点儿声了嘛~”   裴鸢的面色含愠,嗓音亦很娇软。   这处的耳房原是相府户曹的住所,虽然面积小了些,但各种摆件却是一应俱全。   房内的正央亦有长长的条案,其下被草席铺地,案上烛台的烛火燃得正旺,红红的烛泪亦凝结成团,落了一案。   司俨敛眸,面色平静地对裴猇道:“裴将军,请坐。”   裴猇哼了一声,随即便大剌剌地撩袍而坐,他因沉湎于亲人离去的悲痛而消瘦了许多,从前尺寸正好的袍服而今再穿在身上,瞧着有些松松垮垮的。   裴猇这个不速之客既是突然造访,司俨的计划也便被随之打断,他知裴鸢定要问他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随后他便可同她说自己有些冷,但如果她陪着他在这儿睡下,他便能温暖许多。   而裴鸢贯是个性子软且知疼知热的小姑娘,所以她定会应下在这耳房陪他睡下的请求。   实则如今,司俨越看裴猇,越觉他竟是很像前世桑桑养的那只老虎。   这般想着时,祈稹的记忆复又慢慢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在那些画面中,祈稹在大病初愈后,还主动去了次巫祝桑桑的住所,当时桑桑养的那只虎就对他甚为防备,一见到他就对他咆哮嘶吼,那副凶态就像是随时都要将他吃掉似的。   老虎甚至将祈稹所着的华贵冕服撕咬掉了一大块,桑桑得见老虎如此野性难驯后,还用自己纤白的小手力道不轻地冲着它额上的那个王字拍了一下。   适才还在呲牙咧嘴的老虎被主人教训了后,立即就安分了下来,它庞大且毛绒绒的身子也趴在了地上,虎尾也可怜兮兮的耷拉了下来。   老虎是百兽之王,最是凶悍暴戾。   而桑桑却是个年岁尚小的纤弱少女,却能近身靠近此等凶兽,还能驯服它,并让它服管教。   任谁见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啧啧称奇。   但是裴猇却比虎还要难驯,裴鸢无论对他怎样生气做怒,裴猇向来都会无动于衷。   裴鸢这时也乖巧地同司俨席地而坐,却见裴猇愁眉深锁,明显是在思虑着什么对策。   裴猇知道皇帝阏临对自己的妹妹是有觊觎之心的,且近来他父亲的相权被削,而外祖父长平侯又去世,北军的统治之权也完全归到了阏临的手中。皇帝现在权势膨胀,自是要对他的死对头抚远王下手了。   所以现下自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司俨擅自进京,可司俨明明身处危局,却还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裴猇也搞不清他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脑子原本就不正常,这些过于聪明或是有才智的人,想法也往往会同常人不一样。   他一藩王,当年竟是做出了要同太子抢婚的事,便足以可见其内心的疯魔了。   这耳房外偶尔也会有别的下人经过,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也会连累裴家。   思及,裴猇单手撑膝,亦掀眸对司俨道:“前阵子相府有个骑奴年岁大了,我母亲就放了他的身契让他归乡了,现在这府内正好缺一个为裴小彘出行护行的骑奴…不如,你就暂时先装成是相府新招的骑奴,你也好有个身份做掩护,若被下人发现了,也能对他们有个交代。”   话音甫落,裴鸢水盈盈的眼眸便瞪了起来。   裴猇于对面得见裴鸢的这副神情,不禁微嗤一声,随即便斥向她道:“你个小白眼狼,我这是在为了你夫君做筹算,你拿眼睛这么瞪我做何?”   裴鸢被裴猇这么一斥,便垂下了双眸,也安分了许多。   其实她也觉得裴猇说得有一定道理,只是司俨毕竟是一国国君,她怕这样会太委屈司俨了。   裴鸢故而看向了司俨,软声问道:“夫君…您愿意暂时装作是相府的骑奴吗?”   司俨沉静的眸中,竟是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淡声回道:“无妨,我甘愿做小姐的奴隶,为小姐保驾护航。”   如此惊人之语,自是让龙凤胎的神情俱都一变。   裴猇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他难以相信,这种话竟是从一国之君的嘴里说出来的。   司俨这入戏入得也太快了,这就小姐、奴隶地称呼上了。   裴鸢的双颊渐渐染了层淡淡的红意,还以为司俨说这话是在同她和裴猇开玩笑。   惟司俨一人知晓,那番话并不是玩笑话。   他本来就甘愿成为裴鸢一个人的奴隶,就算她要拿长鞭来鞭笞他,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裴猇暗觉,司俨是在拿这句话故意激怒他,既然他这么喜欢玩相府小姐和骑奴的游戏,那他就陪他玩玩好了。   他觑了觑眼目,又轻咳一声,随即正色对司俨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带着我妹妹先回去了,你也先在这安置罢。”   “且慢,我还有话要同鸢鸢讲。”   裴猇挑眉,假意斥道:“你唤什么鸢鸢?你只是个骑奴而已,怎敢直呼相府小姐的闺名?”   裴鸢细声细气地制止裴猇道:“小虎,你别闹了。”   裴猇睨了裴鸢一眼,随即冷声威胁她和司俨二人,“有话快说,不许在耳房内做别的事。”   司俨淡声回道:“尽量。”   他回的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终是彻底激怒了裴猇。   裴鸢刚要软声央求裴猇,让他先出耳房去外面等着她,裴猇却怒声对二人命道:“我还就不出去了!你们俩个若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作何要背着我说这些话?”   裴鸢无奈,她一贯是拗不过性情倔强的裴猇的。   司俨身在相府,也只得选择在裴猇的盯视下微微俯身,附耳同裴鸢说了几句密语。   ******   桃花未颓的盛春之际,裴太后一如往年惯例,在桂宫大设迎春之宴,众邀皇室宗亲,及京中的世家贵女一并入宫赏春。   裴鸢在相府的这几日,也为了避嫌并未得空与司俨相见,只陪嫂嫂王氏看护小侄,又逗弄逗弄那两只拂菻小犬。   她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却在蛰伏隐忍,一直等待着时机。   她身为裴太后视若亲女的侄女,自是也被邀请入宫参宴。   而这春日宴,便是裴鸢一直在等的时机。   实则宫里的许多人都认为,颍国王后从前同如今的新帝有婚约,而今她定会为了避嫌,而不去宫里参宴。   却没成想,裴鸢竟是于这日盛装打扮,步态亭亭地行在了宫道上。   绮丽罗裙,云鬓花颜的绝色美人儿,自是引得无数宫人侧目,不自觉地便想多看她一眼。   且裴鸢如今正值十七妙龄,从前面容的稚嫩之态也尽数褪去,一举一行,皆是倾城之姿。   桂宫大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满殿都溢着桃花酒那醇美的气味儿,混着妃嫔和世家女子身上的脂肪香,大有让人不饮自醉的汰奢之气。   宴上,皇帝和裴太后自是坐于主位。   而裴鸢却和杨皇后分坐左右上席,足可见裴太后对她这位侄女的偏宠和贵重。   阏临于宴,自是寻机便会用眼去悄悄打量裴鸢,却觉她今日的妆容甚为浓重,衣发也很繁复艳丽,衬得她那神态再无平日的温驯和娇柔,反是肆意又张扬。   倒是有些像她那姑母裴太后。   阏临心中升起了异样的感觉,她不喜欢裴鸢这样装扮自己,更不喜欢像裴太后这样强势的女人,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艳丽奢侈。   裴鸢今日带给他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裴太后也觉今日的裴鸢同从前不同,她看在眼中,却觉有趣,便当着一众妃嫔和世家贵女的面,亲自将她手旁的那道八珍羹赐给了裴鸢。   故而裴鸢从席前起身,对主位的裴太后恭敬地福身,柔声道:“臣女多谢太后娘娘赐菜。”   裴太后颔首,示意裴鸢坐下。   杨皇后坐于裴鸢对面的席位,得见裴太后对裴鸢竟是如此偏袒和宠爱,眸中亦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豫。   她身为后宫之主,自嫁给阏临后,也曾苦心讨好过裴太后,可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让那高高在上的裴太后对她露出半丝的笑模样。   裴太后每每见到她,都是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威冷模样。   杨皇后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觉这裴太后八成还在妄想着,要让她的侄女来坐这个皇后。   正这般想着,她的眼睛也不自觉地便瞟向了裴鸢。   裴鸢亦用精心描画的美目满含笑意地看了杨皇后一眼,且她的眼角眉梢间都仿若沁着得色。   杨皇后面色一僵。   裴鸢她…这是在同她耀武扬威吗?   杨皇后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些许恐慌,按说裴鸢身为颍国的王后,奔完丧后早便该回国都姑臧了,可到现在,阏临都未开口提起此事。   她看这裴鸢倒也不甚着急,反是笑意吟吟地来参了宫宴,还着如此盛装华服,坐于上席……   再想起阏临近日对她的态度也是愈发冷淡,他此前宠爱的那个很像裴鸢的容华近来也不甚受宠,看来他是要借着长平侯之死,将裴鸢强自留在上京。   杨皇后越想,心中越慌。   虽说裴丞相的相权被削了,但是他曾经是东宫的太师,亦是帝师,且裴丞相并未做出任何僭越的行止,对待阏家也是忠心耿耿,阏临对他还是很尊敬的。   且这宫中,还有一姓裴的太后。   只要阏临他不去在意裴鸢是个嫁过人的女人,也不再顾及会同颍国那位藩王撕破脸皮,他完全可以再将裴鸢封个诰命夫人什么的,再打着让她伴侍裴太后身侧的旗号,将她留在宫里。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所处的皇后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这时裴鸢早便同杨皇后错开了视线,杨皇后却将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   就算阏临对她没有什么爱意,但她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就这样任由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子,骑到她的头上来?   十余名正值妙龄的舞伶正在殿中翩跹起舞,宦人这时对裴太后耳语,说从前那位华婕妤所出的九皇子身体不适,九皇子而今刚满两岁,正是身体脆弱,需要大人悉心照顾的年岁。   故而裴太后因九皇子的病情离宴,皇帝阏临对春日宴也并无什么兴味,没过多久,便命宦人散宴。   裴鸢也携着女使,随那些世家贵女,在一众宫人的指引下离了桂宫。   她心事重重,面色却未显露任何异样。   待裴鸢行至桂宫角楼旁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道稍显凌厉的女音,“裴鸢,你站住。”   裴鸢回身望去,却见唤她的人正是杨皇后,她面容平静,心绪却是稍舒。   她进宫参宴的目的,本也是想单独同杨皇后见上一面,她也没想到,杨皇后竟是这么沉不住气,倒是替她省了不少力气。   故而待杨皇后向她行来时,裴鸢仪态优雅地向她福了一礼。   杨皇后不欲再同裴鸢客气,只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真打算行这种背德之事,背叛你的丈夫,就这样留在上京?百姓若知道了,你裴家的声名也会因此受损,且你觉得,陛下能给你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子什么名分?”   裴鸢这番,并未再同杨皇后故意装糊涂,反是勾了勾唇,面带笑意地问道:“那皇后娘娘,觉得若我留在上京,陛下又会赐我什么位份?”   “你……”   杨皇后先前只是对裴鸢要被阏临强留在上京之事有所猜测,现下她却确定了适才所想,因为裴鸢的言语过于信誓旦旦,估计她和阏临于私下也早就达成了一致。   当夜,杨皇后便去了阏临独住的,那位于凉风台之后的天梁殿,她平素最是端庄得体,这夜却难能显露了柔弱的一态,亦拿她在荆州的兄长杨岳来对阏临半逼半劝了一番。   阏临本就不喜杨皇后,她这么同他一闹,他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他又颇为忌惮荆州杨岳的势力,最终却也没斥责杨皇后,只是虚与委蛇地安抚了她的情绪。   待杨皇后离开天梁殿后,阏临心中愤懑,不免就想起了那位性情温顺的鸢容华,他宠幸她虽是因着她的相貌肖似裴鸢的缘故,但是长久以往的相处下来,阏临却也发现,这位容华的性格也很对他的胃口,他总能在鸢容华的宫里寻到慰藉。   可今夜他刚一入鸢容华的寝殿,却见她竟是跪伏在地,且他怎么唤她,她都不肯起身。   阏临耐着心中突涌的烦躁,对那容华问道:“朕让你起身,你为何不起?”   鸢容华轻泣出声,哭得梨花带雨,“陛下,嫔妾自知您纳嫔妾为妃的缘由,若不是嫔妾生得像颍国王后,那嫔妾根本就没有福分能够侍侯陛下,现在可能还在永巷浣衣…现下宫里都传,颍国王后要同抚远王和离,陛下也会重新赐她位份,让她入宫为妃。既然…既然她已经要伴侍在陛下的身侧了,那嫔妾也就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   阏临冷眼听着鸢容华哭诉,她相貌纤柔,他的心中不免也起了些怜意。却见她话还未说完,竟是将手心中事先掩好的小金块放入了嘴里,即要做出吞金自尽的态势。   阏临眸色一变,立即命宫人拦下了鸢容华的行径。   鸢容华一脸痛苦地呕出了那个小金块,随即便用手掩住了心口,可纵是她的咽喉之中再无异物,她还是未能停止呕吐。   故而阏临命宫人将鸢容华扶到了罗汉床处,亦唤来了太医为鸢容华诊脉。   宫妃自戕是大罪,这鸢容华今日在圣上面前这么一闹,就算圣上不会要她的性命,她往后也很难再得宠了。   所有宫人都在这么想时,却见太医的面色竟是一喜,随即便对阏临拱手道:“恭喜陛下,容华已有孕两月。”   话音甫落,鸢容华和阏临的神色俱是微微一变。   阏临适才还沉着面色,如今却难免.流露出了些许的兴奋。   要知他刚登基没多久,后宫的妃嫔算上杨皇后,也只有四个人。   鸢容华是第一个有孕的妃嫔,既是如此,她适才犯的那些过错也都因着二人孩子的到来,得以被帝王谅解。   待太医离去后,阏临身上的气焰削减了些,他将鸢容华拥在怀里,看着她同裴鸢极其肖似的眉眼,嗓音难能温和地对她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就算她真的入宫为妃,你在这宫里的地位也不会受任何影响,你只管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朕日后自会善待于你。”   鸢容华在帝王的怀中颔了颔首,可心中悬着的石头却还未落地,她亦听闻了今日杨皇后和裴鸢在角楼之旁的口角交锋,且在春日宴上,那颍国王后的姿态也是张扬又跋扈。   宫里本就有个杨皇后,日日都要欺压到她的头上来。   这要再进来个有太后做靠山的裴鸢,她的处境只会愈加艰难。   故而鸢容华便将今日裴鸢同皇后发生的争论,添油加醋地同阏临说了一番。   鸢容华说的有理有据,且阏临也于今日见到了裴鸢的那副做派。   但是裴鸢毕竟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子,阏临还是不肯相信,裴鸢竟是变成了这样骄纵跋扈的女子。   是日巳时。   裴鸢被新帝召入建章宫中,亦在上次二人谈话的凉风台处,静等着阏临的到来。   今日,她便要给阏临一个答复。   阏临来迟的缘由,是因为荆州的都督杨岳往上京寄了封信,这信明面上是在帝王问安,实则却是在为他的妹妹杨皇后撑腰。他刚刚才握紧权柄,荆州又是中原大州,他目前不能失去杨岳和他身后数十万的州郡兵。   裴鸢今日仍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模样,她眉心的花钿亦是裴太后在做皇后时,最喜绘制的纹样。   阏临得见后,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反感,嗓音还算温和地对裴鸢问道:“是去是留,你想好了吗?”   裴鸢毫不犹豫地铿声回道:“陛下,臣女既已嫁予抚远王为妇,就断无再侍二夫的道理,还请陛下早日放臣女回姑臧。”   她说这话时,娇美的面容异常冷漠。   阏临的眉目冷沉,却只淡淡回道:“朕知道了,你今日就可收拾细软,回你颍国去。”   他喜欢了裴鸢这么多年,自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想放过她,若来日他同颍国打起来,司俨亦输给了他,他亦不会舍得去要裴鸢的性命。   只是,他曾经给过裴鸢选择,他也在她的面前放下了帝王的面子,她却不知好歹,选择了要同他为敌。   既是如此,他便先放她回去,再从司俨的手中将她抢回来,他要让裴鸢亲眼见证着司俨的失败,他要让她后悔难当。   到时她不仅连皇后都做不成,待他重新得到她后,他亦不会许她任何位份,只会将她囚于深宫一角,肆意折/辱她。   他要让裴鸢为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   ******   班昀的丧期过后,裴鸢和司俨的计谋起了效果,二人也终于平安地回到了颍国。   待至春末时分,原该是颍国向朝廷纳岁贡的时节,可今年,司俨却并未向朝廷献贡,反是用这笔不菲的钱财,招兵买马。   上京的皇帝得知后,自是大怒。   司俨的种种表现无不在彰显,颍国如今已不再受朝廷的管辖,而他身为大梁的藩王,明显是要同朝廷对着干,即要生叛。   而自裴鸢回姑臧后,也觉司俨同之前有了许多的变化。   他对阖宫的宫人下令,在侍奉王后时,必须要垂首,不能直视王后的面容。   违者,杀无赦。   就连近侍她的女使,亦不许抬首看她,这让她倍感难受,她亦同司俨提起这事,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取消这条宫令。   先王在世时,曾欲将宫中的刑政白殿改建成庞大的楼台,但司俨继位后,这项庞大的工程便被搁浅,因为司俨本就不是个喜好奢靡的人。   可这番她从上京归来后,便见司俨竟是动用了近百名的工匠,要将刑政白殿重新改建成华贵的楼台,竣工那日,他还将其取名为琼凤台。   其内雕栏画柱,亦以无数珍贵的金玉宝石铺地,可谓穷奢至极,这里亦被引了活水,还被拓挖了汤泉,光这汤泉的面积,就有两个殿宇那么大。   若从半空俯瞰整个琼凤台,便可见它的底端由数十立柱簇拥,倒像是个精致又华贵的鸟笼。   原本王后的名讳中,便带了个鸢字。   若要细细忖之,便能觉出君王造这楼台的用意。   初夏时,琼凤台的内饰亦被装潢完毕,司俨为了给他的小王后惊喜,还特意用红绸将她的双眼蒙住,牵着她进了那华贵的楼台之中。   裴鸢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觉出纵是隔着歧头履的鞋底,也能觉出她的脚下踩着无数金玉,且她也走了不少的路,这地上却一直都铺着这些华贵的玉石之物,也不知司俨到底为何要如此奢靡地建造这样一个楼台。   美人儿的面上纵是被绑缚了红绸,她露出的下半张脸也是精致异常,唇形和下颌的弧度都堪称天造。   她有些懵然地被男人牵引着,司俨也终于这时用手将她眼上的红绸扯落,故而裴鸢瞧见了这崭新寝殿的奢华之景。   裴鸢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眼前的一切,却觉自己鬟髻上那唯一用来篦发的玉钗竟是也被男人拆解,待她的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时,他身后的男人亦暴殄天物般地将那玉钗随意地掷于地面。   美人儿听见了玉碎的声音,亦垂眸看向了地上的那枚断钗,司俨却于这时将她浓密鸦黑的长发撩至了一侧,亦按着她的肩头,轻轻地将她的束腰裾衣往下移了些许。   裴鸢正觉肩头一凉时,男人微凉的薄唇也覆在了她的玉颈上,她觉那处很痒,不禁微缩颈脖。   司俨从她身后攥住了她的小手,不许她乱动,他冕袖上重绣的升龙纹样稍显狞戾,亦于这时触感清晰地拂过了她的手背。   裴鸢看不清身后男人的神情,只觉他待她的姿态温柔却又不失强势,却不知他的眼中带着近似病态的迷恋和占有欲,司俨渐渐与她十指相扣,冷冽的气息亦扫拂着美人儿的耳垂,只低声问道:“喜欢吗?” 第71章 玉足 可王后殿下,她就是不见了……   这寝殿内的一应布置竟是比那未央宫的椒房殿还要华丽, 若仰首,便可瞧见殿央藻井之上的蟠龙戏珠,其四壁也被彩漆重绘着各式华藻的纹样。   立侍于殿侧的则是一八尺之宽的琉璃屏风, 其上亦刻着百余种的瑞兽浮雕, 殿内的其余细节之处也彰显着无度的奢靡。   可这琼凤台带给裴鸢的感觉,却与司俨于冬日特意为她修造的明瑟暖阁大不相同, 这里虽然比那处还要奢华,可周遭的氛围却少了明瑟阁的温馨感, 她处于其内时, 甚至还觉得有些压抑。   但这处是司俨为她准备的惊喜, 所以当司俨问她喜不喜欢时, 裴鸢还是乖巧地颔了下首。   男人修长的大手却于这时伸向了她腰间的如意带扣,他的指尖甫一触碰到她的腰侧, 裴鸢便用纤手覆住了他的手背,无声地制止了他接下来要做的行径。   她同他做夫妻许久,她只消通过他的一个眼神, 或是某个细小的动作,便能猜出他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司俨知晓裴鸢现下并没有行此事的意图, 便没有再强迫她, 只是将她纤白的柔荑反手握进了掌中。   裴鸢知晓司俨近来所做的种种行径, 都是在以他的方式向上京挑衅, 她不知他会于何日同阏临正式撕破脸皮, 却知这个日子不会很遥远。   可若是早晚都要同上京打仗, 那司俨造这个琼凤台的目的到底又是为何?   若是他赢了阏临, 真的成为了问鼎中原的新一任帝王,司俨也不会选择姑臧这么偏远的地界作为新的帝都。   这靡费过甚的琼凤台,她岂不是住不了几日?   故而裴鸢复又垂眸, 看向了地上的断钗,软声问向从身后禁锢着她的司俨,“夫君…你为何要将这玉钗掷碎啊?”   司俨微凉的薄唇轻轻地贴在了她软小的耳垂,淡声回道:“一个簪子而已,碎了就碎了,你想要多少我都许你。”   裴鸢娇美的面容显露了几分无奈,又柔声劝道:“可…可你近日不是要招兵买马?供养大军很费银子的,为何还要用重金造这个楼台?”   美人儿娇柔的话音甫落,司俨便将她那纤瘦的身子板正,让她得以面对着他。她近来又长高了些,可身量却仍是在他的肩头以下,丁香紫色的曲裾衬得她那眉目愈发娇妩动人。   裴鸢觉司俨身上的变化太多,虽然她一早便知他的骨子里一直掩着许多阴暗的东西,那次回上京,裴太后又同她说了司俨幼时的经历,她也做好了他慢慢流露真实性情的准备。   可事到如今,当她见到了司俨的另一面后,她还是觉得很难适应,甚至每每同他单独相处时,都因他的控制欲太强而感到紧张。   故而裴鸢边缓解着心中的不安,边下意识地用贝齿咬了下唇。   司俨得见她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后,眸色依旧清冷而沉静,喉结却是不易察觉地微微滚动了一下,亦将指腹覆在了美人儿的柔唇上。   他力道缱绻地摩/挲着那处,亦觉他的小娇鸢又长大了许多。   从前她若紧张,眼神定会又娇又怯,现在却知道强撑镇定了。但纵是如此,她的那双剪水眸却还是暴露了一切,因着紧张,其内又弥了层朦胧的雾气。   裴鸢的相貌本就是娇美又柔弱的,又做出了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让人更想欺负她了。   司俨耐住了那些邪祟的心思,只嗓音温醇地低声回道:“我同上京的皇帝不同,他的国库支撑不了几年,而我坐拥的财力,不仅能供养近百万的兵士,余下的钱财再给你造百十个琼凤台都不成问题。”   裴鸢面色惊诧,美目亦微微地瞪了起来。   男人的墨发用朱纮玉笄端正地束着,眉眼深邃冷峻,而冕服上的补子也不知何时,竟是换上了同帝王一样礼制的十二章。   司俨复将语气压的很低,哄着裴鸢又道:“只要你喜欢。”   裴鸢不算喜欢这琼凤台,但对这楼台也并不讨厌,且在她的心里,也向来是将司俨放在首位,他若真的要叛,她亦会死生相随。   司俨一直强抑着对裴鸢的情念,便于这时钳住了美人儿精巧的下巴,俯身亲吻于她。   裴鸢原本是有些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但是司俨太过了解她,也掌握着她所有的喜好,所以便也渐渐予了他回应。   她能明显觉出,司俨觉出她变得主动些后,呼.吸明显变得粗.沉了许多,亦强势地加深了这个吻。   煦日透过了缠枝花卉的窗格,照进了主殿的华毯,恰有一只飞鸟从那槛窗外飞过,身影惊掠。   裴鸢下意识地便用美目瞥向了那只自由的飞鸟,司俨觉出了裴鸢在走神,便掀开了黑沉沉的墨眸,他看她的眼神格外的深邃,低声命道:“不许走神,专心些。”   小美人儿一脸懵然地点了下头,随即便觉身子竟是蓦地一空,她那鸦黑如绸的长发也随着司俨的动作荡落着。   裴鸢渐渐地阖上了眼眸,任由司俨将她抱到了华榻上。   她终于弄清了近来倍感压抑的缘由。   虽说她对司俨的感情并未有任何改变,但是他多她的感情,却好似到达了某种痴迷又极端的程度。   她不适应这样的司俨,很不适应。   ******   黄昏之时,颍宫的天际暮色四合。   裴鸢过于疲累,且体力也同司俨差了太多,终是在他的怀中昏厥了过去。   现下她意识朦胧,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际,本想着再躺在软衾中好好地憩上一会儿,可是她身侧的男人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裴鸢几乎是被司俨给吻醒的,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时,也恰时对上了男人那双稍显灼人的墨眸,其内全无平日的沉静和清冷,反是带着极端的狂色。   司俨见裴鸢已然清醒,便阖上了双眸。   他的容貌依旧英俊惑人,可裴鸢却明显被男人适才眼里闪过的那丝偏执吓到了。   他吻她的态势,也像要将她吃到肚子里似的。   裴鸢本就因着适才的种种而倍感不适,这一起身就又被司俨欺负着,自是娇气地在他的怀里低柔地哭了出来。   司俨听到了美人儿的泣声后,便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边用微粝的指腹为她拭着面上的泪痕,亦打消了想要再度将其占有的念头。   男人嗓音温沉地问着怀中娇气的小美人,“你哭什么?哪处不舒服,是我弄疼你了?”   裴鸢覆在身上的衾被都是司俨特意命人备的,知她肌肤细嫩,其内的面料都是最柔软舒适的。   她将小身子蜷在了衾被里,便将近来的苦楚都同男人尽数说了出来,“我…我不想让宫人见我都同见阎王似的,你取消那条敕令罢,她们都不敢看我,我也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司俨用手捧覆起了小美人儿巴掌大的小脸儿,耐心地回道:“你是王后,她们本就不该直视于你。”   裴鸢就知道,司俨他一定会将话锋故意地转到别处。   她知她定是说不过司俨的,气鼓鼓地便要下地,却因着身上的种种不适,险些便跌在了地上,幸而司俨及时起身扶住了她,亦将娇小的美人儿抱在了腿上。   “你要去哪儿?”   这般问着时,司俨亦用臂膀锢住了她的腰肢,使她动弹不得。   裴鸢难能同他使了小性子,哼了一声后便将小脑袋别至了一侧,嗓音含愠地回道:“我想回青阳殿,不想住在这儿。”   司俨回道:“这里不好吗?”   裴鸢垂下了眸子,“我住不习惯……”   司俨的眉目温和了些许,又哄她,“那我陪着你慢慢习惯好不好,我已经将它为你建完了,总不好将它搁置。”   话落,他亦将大手覆在了美人儿的小肚子上。   裴鸢未在他的怀里乱动的缘由也是因着,她实在是不方便乱动。   司俨安抚性地亲了下她的额侧。   心中却想,他得寻个法子将裴鸢先控制住,不能让她胡思乱想,起码得寻些事情分些她的心思,可他又不想让裴鸢豢养宠物。   说来裴鸢今年也满十七岁了,亓官邈近来也将她的身子调养得不错。   思及此,司俨语带蛊惑地又道:“鸢鸢不是一直想要个宝宝吗,不如今年,就为我生个孩子罢。”   话音甫落,裴鸢适才还在撇着的小嘴便自然地垂了下来。   这句话对她果然有用。   她亦不再同司俨犯娇,只探寻似地用那双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了他。   司俨将裴鸢往怀中拥了几分,“可若你想做母亲,就不能总这般娇气好哭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怀上啊?”   裴鸢问这话时,眼神单纯又无害。   司俨被她看得喉咙微紧,他眼神微黯,随即便蓦地咬住了怀中小美人儿的嘴唇。   待松开了一脸惊慌的裴鸢后,便用掌扣着她的小脑袋,与她额抵着额,轻轻地蹭了蹭。   “那我今晚努力努力。”   ******   次日清晨,裴鸢起身后,难免还是有些小脾气。   司俨近日忙于军务,却仍不想让女使假手伺候裴鸢的事情。   裴鸢揉着惺忪的睡眼,想起昨夜到最后,司俨还抱着她去了这楼台内的汤池处,结果她却在那池子里晕了过去,到最后连怎么回来的都不记得了。   男人已经穿戴整齐,着君王冠冕,气质矜贵又夺目。   裴鸢早便习惯了司俨每日对她的照拂,甚至可谓是伺候。   司俨端坐于榻侧的高几,本欲俯身先为慵懒的小美人儿穿好鞋履,但他刚用手攥住她的脚腕时,动作却是微微一顿。   裴鸢身上的每一处都生得异常美丽,那双玉足亦是如此,白皙又细嫩,就同被削了皮的藕一样,十个脚趾的形状也生得玲珑如玉瓣。   他鸦睫微垂,静默地看了她那只玉足良久。   裴鸢仍揉着眼睛,却觉司俨好像一直都未帮她穿上鞋履,她心中奇怪,便睁目看向了榻旁俊美的男人。   却见司俨竟是倾身,即要做出亲吻她小脚的态势。   从裴鸢的这个角度看,只觉男人垂首时,眉骨异常的硬朗立体,同眼睛衔接之处的走势亦很平整漂亮,他拥有如此惑人的皮相,就算做出这种举动也未带半分的狎浪。   可裴鸢却还是难以接受此事,她心中一急,便要将那只伸出去的小脚缩回来。   司俨却将她的脚腕攥得更紧,只面色平静地淡声回道:“躲什么,你身上哪处我没碰过?”   裴鸢刚刚睡醒,双颊本就蔓着淡淡的霞粉色,听罢男人这话,那面上晕的颜色自是又深了几分。   小美人儿嗓音娇软地制止道:“你…你别这么说……”   司俨很快帮裴鸢穿好了鞋履,又于镜台前用篦子帮她顺着长长的乌发。   裴鸢一直垂着小脑袋,模样虽然温驯,却全无平日的明媚。   “我…我今日要去趟内侍局。”   话落,男人低沉的声音便从她身后传了过来,“新的尚方令早已任职,日后不用再去内侍局,也不用再去看那些账簿,我一旦得空便会帮你打理好一切。”   裴鸢知道司俨对处理数目有着惊人的天赋,且他也仅仅是用个片刻的功夫,便能将这阖宫的账目都理清楚。   可裴鸢还是细声细气地同男人反驳道:“可我是王后,这些都是我的职责啊,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去做啊?”   司俨身上的情蛊被解后,自是不再如从前似的,总是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他如今是触底反弹。   现下他身体康健,又正值壮年,何须再让他的小娇鸢这么辛苦。   “不用,日后你不需要再做些事。你不是想为我生孩子吗?那便先将身子养好罢。”   裴鸢悄悄地攥着小拳头,随即便又软声试探男人,“那我一会儿想去长阁旁的花园逛逛。”   司俨这时为她的鬓边佩了朵颜色鲜妍的海棠花,衬得小美人儿的容色愈发娇妩媚人。   他瞧见了镜中,裴鸢神情的低落,只温声哄道:“我明日才能归宫,等我回来后,我陪你去。”   裴鸢伸出了小手,便扶着鬓边的海棠,边道:“可我只是在宫里走动,也不需要你来陪我啊?”   司俨的眼眸蔓上了一层森寒之意,可他同裴鸢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温柔如故,“姑臧逢夏,一贯烈阳高灼,你白日也不要随意出去。你皮肤娇嫩,人又畏热,很容易被晒伤。等我回来,我自会陪着你去。”   ******   司俨离开颍宫后,裴鸢仍觉倍感压抑,她在琼凤台中也为自己寻了些事情做。   可插花无趣,看那些话本更是无趣。   小美人儿用纤手烦躁地随意地翻了几下书页,便一脸疲惫地仰了仰首,可当她看着屋顶藻井上,那正盘旋逐珠的蟠龙时,却觉异常地头晕目眩。   故而裴鸢撂下了手中的话本,决意去寻她母家的女使说几句话。   可无论是采莲、采萍,还是绛云,在同她说话时,还是不敢将脑袋抬起来,更不敢去看她。   她们回她的话时,也都表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裴鸢兴致全失,便放这些女使离了她的寝殿,她则心绪寥落地走到了窗前,却见琼凤台下,竟是驻守着不少的侍从,而整个楼台也都被数十近百的画柱萦绕。   她眸色不禁一变。   这琼凤台,真的很像一只鸟笼。   司俨他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将她当成一只珠鸢,怕她飞了或是跑了,所以只能将她放在笼子里来养吗?   入夜后,司俨果然并未归宫。   裴鸢心事重重地独自躺在榻上,却觉幸好司俨今夜并未回宫,不然她还真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她心思乱极,又孤枕难眠,也实在不想再这琼凤台内再待半刻,便渐渐起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故而裴鸢走到窗前,见夜深后,这琼凤台的守卫也不如白日那般森严,她若侥幸些,便能逃出这个巨大又华贵的鸟笼。   裴鸢假意扬声,对内殿外候着的女使命道:“进来帮我点些烛火,我想借着些火光再睡。”   “诺。”   裴鸢躺回了榻上,观察着这些女使的一举一动,见她们果然垂着头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殿下,奴婢将烛火为您点好了。”   裴鸢嗯了一声,复又佯装成要入睡的模样。   待女使退出了寝殿后,她才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软枕俱都埋在了衾被里,伪装成了仍有人躺在其内的假象,亦用小手将帷帐轻放。   待做完了一切后,裴鸢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能逃到哪里去,她纵是逃出了这琼凤台,她也知晓,她是逃不出这偌大的颍国王宫的。   只是她真的不想再待在这个华贵的楼台中,这里让她倍感压抑,她只觉再在这儿待上片刻,她就要喘不上来气了。   她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去哪儿都可以,只要能离开这处便好。   ******   是夜子时。   司俨原本是要于次日才折返位于东城的颍宫,可他的心里却总是放不下独自在琼凤台中的小娇鸢,故而他归宫时还未卸甲。   近日他同颍国的将领研究了许多杀伤力极强的军械,并于今日将它们一并在讲武场检验了一番。   自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后,司俨便也不自觉地受了自己前世的影响,心中动辄就会涌起杀伐屠戮的念头。   祈稹前世率兵出征时,总喜在面上佩一铁质的面具,司俨忆得那面具的纹样,待于绢纸绘之后,便命匠人打了副一样的。   颍国诸将也觉司俨近日同从前不甚一样了,实则他在继位之后,就很少会率兵打仗了。   如今再度穿上甲胄,气质也不似从前那般的儒将之风,反是越来越像个杀伐果决的战神。   夜色幽暗,司俨待即将走到琼凤台处时,便随意将兜鍪丢予了身侧的一个侍从。   见裴鸢的寝殿中,仍燃着烛火,司俨便以为裴鸢仍未睡下,待他进了内殿后,却见那床帷竟是落着。   透过其绡纱的质地,亦可隐约瞧见有个身量娇小的人儿,正乖巧地躺在里面。   司俨原本神情冷肃,但一想到即将就能将那娇柔的小人儿抱在怀中,他的眉目便变得愈发温和。   他走到榻前,亦轻轻地将那绡纱帷帐掀开了一角,隔着幽暗的烛火,他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一切。   司俨的眸色不禁一变。   他难以置信地又掀开了衾被,却见里面果然是几个软枕,全无裴鸢的任何身影。   裴鸢她应是想要逃出这琼凤台,还同她的女使耍了手段。   他没想到,这只小娇鸢竟也变得狡猾了。   司俨面色渐变得阴鸷,即刻命了一众女使,先在琼凤台内搜寻了一圈裴鸢的身影。   片刻功夫过后,女使绛云一脸惊慌地回到了内殿,对着身着玄铁甲胄,面色深沉的君王颤声回道:“王上…奴婢和其余女使将琼凤台的各处都寻了一遍…可王后殿下,她就是不见了……”   司俨的眉目威冷,他紧攥着指骨,手背也贲出了青筋。   适才绛云说,半个时辰前,裴鸢还唤她为其点过烛。   那便证明,裴鸢她还没跑远。   故而司俨沉声命道:“王后她应该还在宫里,给孤好好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第72章 汤泉 “鸢鸢,你最近真的很不乖。”……   【晋江文学城正版首发】   裴鸢成功地逃出琼凤台后, 却也不知自己到底能够藏身何地,小美人儿披散着及腰的乌发,跌跌撞撞地在宫里胡乱地走了良久。   幸而现下早过了夤夜, 这一路上裴鸢也并未见过逡巡的侍从。   琼凤台位于颍宫的南阙, 裴鸢此前也很少在南阙走动,夜色很浓, 既是没有任何宫人为她提灯,她亦看不大清脚下的路。且她在逃跑的途中, 心里也是异常紧张, 还在半途摔了一跤。   最后, 裴鸢误打误撞地寻到了满绽着西府海棠的长阁处, 颍宫内的花园不少,惟长阁之旁的花园最为大气疏朗, 又不失清新的野趣。   她刚嫁到颍国时,司俨曾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在这华贵的王宫四处参观过。待二人走到长阁处时, 司俨还主动同她提起,说这里假山所用的湖石, 都是先王特意命人从各州各郡寻来的珍奇之物。   她和司俨相处的点点滴滴俱都历历在目, 裴鸢想到了从前的那些画面, 却是颦眉摇了摇小脑袋, 随即便寻了处譬若峦嶂的假山躲了起来。   裴鸢钻进了其内的洞穴中, 她现下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只想寻一处她认为安全的地方独自冷静冷静。   实则她也想过要回青阳殿, 亦或是明瑟阁中,但此二地都是她从前同司俨生活过的地方,她怕她回到这些地方后, 难免又会触景伤情。   假山的洞穴内很黑,裴鸢抱膝坐地后,亦不时听见耳侧总有夏蚊的嗡嗡声。   小美人儿的面上很快便露出了惶色。   她从前最是畏惧这些蚊子,且她的体质也很吸引这些蚊虫的叮咬,她在上京和裴猇住在同一处庭院时,相府内的夏蚊就总会咬她,却从来都不会去咬裴猇。   而裴猇还曾嘲讽过她,说她细皮嫩肉,血还鲜甜,那些蚊子不去咬她又去咬谁。   裴鸢咬了咬银牙,还是选择将小脑袋埋在了双膝中,就算这洞穴既阴冷又有无数的蚊虫,她还是不想回到琼凤台中。   因为这处洞穴于她而言,都要比那琼凤台让她心中安沉。   ******   月华如泻,萤虫正围着宦人手中的长信宫灯乱舞。   司俨知道裴鸢是逃不出宫外的,他并不想让她逃跑的事情惊动太多的宫人,却也派了近百名的侍从在宫内四处遍寻着裴鸢的身影,这阖宫内的楼宇庑殿数都数不清。   再加上还有许多偏僻无人的角落,若真要在夜里寻找裴鸢这个身量娇小的美人儿,绝非是易事。   司俨仍穿着那身沉重的玄铁甲胄,他一贯是个沉静自持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很淡定自若。他的臣下甚至一度认为,就算这天即要塌陷,司俨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纵是知道裴鸢并未逃出颍宫,只是躲在某处地界藏了起来,司俨还是难得慌了神色。   男人未能沉得住气,便也同侍从在宫中的各地搜寻着裴鸢的身影。   侍从有条不紊地分头行动,但是每每回到司俨身侧,告知他的情况都是未能寻到王后的身影。   少阳院处无人,青阳殿和明瑟阁内也没有人。   这些侍从甚至还扰了先王的几个太妃,连已故马夫人的珠镜殿都寻了一圈,却还是没能发现王后裴鸢。   “而今只剩北阙长阁旁的花园,还未细细搜寻。”   “长阁。”   司俨听罢侍从的言语,复又将长阁二字重复了一遍。他蓦地想起,今晨裴鸢倒是想去长阁旁的花园逛逛,但是他却没有允诺她。   那处的假山很多,从正面看是陡峭嶙峋,可是侧后两面却总是留有空隙。   裴鸢会不会是躲到那里去了?   司俨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想,因为他知自己豢的这只小娇鸢贯是个胆小怕黑的,那些假山的洞穴又脏又暗,她不一定有胆量钻进里面。   这般想着,司俨还是面色深沉地前往了长阁的花园处,男人在阔步行走时,铁甲和护臂相互摩擦,所作的铿铿之音于夜半听闻时,让人倍觉森寒。   裴鸢一直将小脑袋埋在了双膝之中,她的耳侧原本只能听见蚊讷和蝉鸣,可不知何时,她亦听见了那些金属摩擦微撞的声音。   她有一瞬间怀疑,是司俨来长阁寻她来了。   但是裴鸢却不能确定,因为她此前从未见过司俨穿过甲胄。   可那些令人惕怵的声音却是离她愈来愈近。   裴鸢只觉,她身上每一寸的毛孔都于遽然间,微微地翕张开来。   ——“属下在这儿都搜寻过了,确实没有看见王后殿下的身影。”   裴鸢娇美的小脸儿顿时便变了颜色,她亦屏住了呼吸,用小手捂住了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能让侍从自称属下的人,除了司俨,还能有谁?   那些铿铿之音逐渐远去,裴鸢能明显觉出,司俨一行人似是终于离了此处。   小美人儿松了一口气,决意转身往这洞穴的里面再爬一爬,实则她的胆子还是很小,她刚才离这洞穴的边缘很近,因为她还是想借些月色,也好有些光亮。   她刚一要动作,小脚却不小心地踢到了一块石子。   听着那石子滚地的辘辘之音,裴鸢眸色一变,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司俨和侍从他们可千万不要听见这道声音。   但是,那些铁甲相蹭的铿铿之音,竟是又回来了!   裴鸢的心跳蓦地加快了许多,她心中一急,忙要往洞穴的深处爬去,却觉自己的脚腕已经被人攥住了。   她是穿着亵衣跑出来的,脚腕自是也露了一截,她的皮肤亦能明显觉出,男人掌纹那粗粝又微凉的熟悉触感。   随即,一道熟悉且冷沉的声音便从她的身后传了出来——   “这里这么黑,你为何要躲在这处?”   裴鸢听见了司俨的声音后,是又惊又急,眼泪也是倏地一下,便从眼眶里滚落于面。   见裴鸢披散着乌发,仍穿着那件薄且质地柔软的藕荷色亵衣,司俨怕自己身上的铠甲会伤到她娇嫩的肌肤,所以在抓她时,也有意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他原以为裴鸢贯是个气力小的,却没成想还是让她从他的怀里挣了出去。   这洞穴的高度于裴鸢来说是正好,但是身量高大的司俨钻进其内后,自是觉得束手束脚,倍感局促。   裴鸢躲在了洞穴的一角,眼神防备地看着周身散着低沉气场的男人。   侍从这时探寻似地问向洞穴内的司俨,“王上…您没事罢?”   司俨淡淡回道:“今夜之事不要同任何人讲,孤要同王后单独说些话,你们先退下罢。”   “诺。”   司俨不敢再轻易将这只小娇鸢抓进怀中,便只用大手攥住了她触感细腻的手腕,不许她再乱动。   裴鸢边挣脱着他的禁锢,边细声细气地埋怨道:“你…你放开我……”   司俨眉眼冷峻,神情稍显阴鸷,却将自己同裴鸢说话的语气放得很低,“你既是喜欢待在这处,那我就一直在这陪着你。”   裴鸢仍在娇滴滴地同他反抗着,却听司俨复又低声道:“你何时想回去,我再陪着你回去。”   男人的语气一如她熟悉的温柔,他对她连一句责怪或是恫吓都没有,实则裴鸢心中也很清楚,他近来除了对她的掌控欲变强之外,却没做过任何伤害过她的事。   司俨对她依旧是宠爱又照拂的。   可是,她还是不知该怎样同这样的司俨相处。   裴鸢既是挣不开男人的手,便俯下了小脑袋,亦用小牙作势要狠狠地咬他的手背。   司俨却连躲都未躲,只任由愠怒的小人儿咬着,“这里又黑又阴冷,还有这么多会咬人的虫子,我真的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处……”   裴鸢的泪水已经溢在了司俨的手背上,她觉出了其上疤痕的纹路,上次他因着阏临容华的事做怒,将自己的手划破弄伤,纵是亓官邈开了那些去疤的膏脂,但若这些疤痕全都褪去,他的掌心能得以恢复完好,还需要些时日。   故而裴鸢松开了司俨用于禁锢她的那只手,司俨顺势倾身,动作温柔地将小姑娘散落的乌发别至了耳后。   裴鸢最喜欢的便是他予人的温柔,她现下满脑子里也都是她初见他时的种种画面,纵是多年过去,她仍记得从前的那些细节,记得他当时穿得衣物,也记得落于他锋眉处的簌簌细雪。   司俨那时给她的感觉,便如冰之清,也如玉之絜。   她人生中最为深刻的回忆都同他有关,她也一直将司俨摆在她心中的首位。   司俨在她心中的地位永远无人能及,只是现在的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他。   裴鸢仍在小声地啜泣着,司俨却已动作小心地将她抱在怀里时,裴鸢也并未再做出任何抗拒之举。   司俨还是将裴鸢抱回了琼凤台处,他卸甲须得用上些许功夫,且适才也有将领于夜急寻于他,已经在琼凤台外侯了多时。   他仍有军务在身,便命女使备好了热汤,让裴鸢先去汤泉处清洗。   裴鸢的小手和脸蛋儿上都被蹭了不少的脏灰,适才她在镜中得见自己的模样后,也被自己小花猫似的模样吓了一跳。   琼凤台的汤泉虽是在室内被拓挖而成,池旁却也萦绕了许多色泽微青,且叠势峭拔的奇石,周遭亦移栽了不少华贵的植被,亦富有自然的野趣。   烛火通明,池中的热水波光潋滟,上面亦被女使散上了颜色鲜妍的蔷薇花瓣,稍显狞厉的张口龙头里亦有活水潺潺流出。   裴鸢进内后,女使便都退出了汤泉处。   见四下无人,裴鸢便伸出小脚试探了下水温,随即便褪下了脏兮兮的亵衣,缓缓地进了里面。   美人儿的身形窈窕玲珑,纤腰不盈一握,她也早已褪去了往昔的青涩,只遥遥望之,便觉其丰肌腻体,拥雪成峰。   她将小身子浸在了热水里,亦觉泡热汤原是件很舒服的事,裴鸢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很快便迷迷糊糊地在水里昏睡了过去。   待裴鸢恢复了意识后,却觉司俨不知何时,竟是也进了这汤池之中,此时此刻,男人正捏着她的下巴,力道缱绻却又不失强势地亲吻着她。   见裴鸢清醒后,正眼神懵然地看着他,司俨低声问道:“醒了?”   美人儿的螓首沁了层薄汗,盈盈的水眸中,仍流落着惊惶。   虽说她乖巧地被男人抱回了这琼凤台中,但是她在心中却仍未同司俨达成和解。   而他看她的眼神又那么深邃,她自是会出了他的想法,可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同他这么亲密。   故而裴鸢想从这处游走,司俨却撑着双臂,及时将娇小的美人儿禁锢在了汤池的岸侧。   男人臂膀的肌肉线条正贲张着,虬劲又充斥着阳刚的力量,而被他禁锢的美人儿,看起来便愈发地娇弱纤柔。   司俨于这时复要倾身吻她,裴鸢却颦着眉目,将小脸儿别过了一侧。   热腾腾的水雾正氤氲着,司俨面庞冷隽英俊,他黑沉沉的眸中弥着阴郁,语气却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他凝睇着裴鸢娇妩的眉眼,只低声道:“鸢鸢,你最近真的很不乖。” 第73章 乖宝宝 力道温柔地亲了下他掌根处的疤……   司俨将声音压得很低, 且他同裴鸢说话的语气,亦没有携带半分责备的意味。   男人仍目光深邃地直视着她,他面庞清隽, 浓黑的鸦睫微垂着, 半遮住了他清冷的眼,其内压抑着不明的情愫。   因着汤池这处的温度过高, 裴鸢又在热水里浸泡了良久,所以呼.吸亦变得有些紊.乱。   “不乖”这两个字, 竟是给小美人儿的内心带来了十足十的震摄, 她被司俨禁锢在了岸池旁的狭小空间, 凝白的雪肌亦因着被热水熨烫, 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粉。   故而裴鸢也觉得,她的头脑也有些发晕。   实则她非常在意司俨对她的看法, 从前他在上京做祭酒时,他是她的师长,而她是他的学生, 她会因为他淡淡的一句赞赏,而欣喜好多日。   那年在石渠阁中, 司俨唤她回答问题, 她答不上来, 还在一众皇子皇女的面前哭了鼻子, 却也不是因着怕被她的同龄人嘲讽, 而是怕司俨会嫌她蠢笨。   她未嫁予他时, 每每在同他单独相处时, 便会表现得格外的拘谨,她在意他看她的每一个细小的眼神,也在意他同她说的每一句话。   司俨从来都不会对她说任何重话, 纵是知她或多或少有些女儿家的娇气和任性,却也都用自己的温柔和包容宠惯着她。   不乖这二字,已经是他对她很生气的指责了。   小美人儿顿时觉得很无助,司俨复将面庞凑近了她几分,他微灼的气息也正扫拂着她的耳侧,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感。   裴鸢便在司俨的注视下,同个小孩似的,嘤嘤呜呜地便哭出了声来。   司俨习惯了裴鸢娇气好哭的模样,但今夜的她哭得就如一只受伤的兔子,她的眼圈泛着浅浅的红色,就似是全天下的人都没她可怜似的。   裴鸢正垂眸泣着,耳侧亦蓦地响起了潺潺的水声,原来是司俨将她从岸侧抱到了身上,这汤泉的水不浅。而她同司俨的身量亦有着极大的差距,故而裴鸢的两只小脚便也离了池底,纤瘦的小身子也浮了起来。   司俨扣着她的小脑袋,嗓音温沉地问道:“我对你可有苛待?还是你觉得,我又欺负你了?”   裴鸢将脸埋在了男人的肩头处,可怜兮兮地摇了摇首。   司俨又问:“可你近来对我很排斥,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不许瞒着我。”   裴鸢觉出了男人身上的变化,小脸儿蓦地红了许多,却强撑着镇定,终是嗓音娇软底将心里的那些话都支支吾吾地同司俨说了出来,“我不喜欢住在这琼凤台里,它像个笼子一样,我不喜欢这里…而且我不喜欢你连我要去哪儿都要管束……”   “还有对我不满的地方吗?”   男人的嗓音粗哑了许多,裴鸢的美目瞪大之后,亦低呜了一声。   二人身旁的涟漪越来越多,亦不时地溅起了水花。   到最后,裴鸢咬住了唇瓣,自是不敢再说出半句话来。   ******   从汤泉处沐完浴后,裴鸢被男人搂在怀中憩了一会儿,却未怎么睡实。   小美人儿浓密的乌发仍有些泛湿,她耐着身上的酸乏艰难地爬了起来,只见华榻之旁的青雀烛台仍在燃着幽微的烛火。   裴鸢睡在内侧,被男人呈着保护的姿态的搂护着,她的小身子背对着司俨,便以为他早便睡下了。   司俨结实的臂膀虽锢着她纤软的腰肢,却仍予了她一定的空间。   这举动,便也同二人现下的关系似的。   他是许了她一定的空间让她得以扑腾着那对羽翅,可她却也只能在他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司俨并未睡下,只于黯淡的烛光下,缄默地看着裴鸢纤小的背影,和微粉的耳廓。   他的左臂置在了她的身下,裴鸢便将柔嫩的小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亦将男人微粝的大手轻轻翻转,随即便微微倾身,力道温柔地亲了下他掌根处,那些稍显狰狞的疤痕。   裴鸢的亲吻带着抚慰和珍重的意味,亦如润物无声的春日细雨,渐渐地驱散了心中的阴霾。   这一细小的动作,却填补了司俨内心的空缺,亦予了他久违的安沉之感。   他只要知道,裴鸢是在意他的便好。   “鸢鸢。”   男人熟悉且温沉的嗓音从她身后骤然响起后,裴鸢便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蓦地便打了个激灵。   司俨见此,无奈地哑笑,随即便问:“鸢鸢,你怎么还不睡下?”   小美人儿讷声回道:“我……”   “嗯?”   司俨复将温香的小姑娘往怀里拥了几分,裴鸢再度靠在男人的怀中后,亦从司俨的身上体会到了她熟悉的亲昵,而不是过于浓重的占有欲。   她很喜欢这样同司俨相处,便模样温驯地阖上了双眸。   裴鸢的玉颈和雪肩连接的直角处,被他不甚怜香惜玉地吮出了印记,现下再看,便变得有些淤住了。   司俨眸色微黯,待将指轻覆于此后,声音淡淡地又道:“你既是不喜欢这处,那明日便随我住回青阳殿。”   他这么一说,裴鸢心中虽然高兴,又不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实则她前日答应她在这儿住下的缘由,也是因着他那句,“已经为你建完了,总不好将它搁置。”   “那…那这楼台就空下了?”   司俨低声道嗯,随即又道:“你既是这么讨厌它,不如就将它烧了好了。”   男人的嗓音低醇,且异常平静。   裴鸢确认了多番,却也没从其中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她虽不喜欢这处,却也不希望司俨将它烧掉,便软声央求道:“别…别烧它啊。”   司俨没有回复她。   他原本设想,要为小娇鸢造一个华贵的楼台,其内的一切都要按照最华贵、最好的来布置。   裴鸢喜欢什么,他便命人往里面放什么。   他觉她实在是脆弱又娇嫩,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宠爱她,且一想起前世的她竟是死在了他的怀里,他便觉心中亦在不断地涌着使人绝望的恐慌之感,这种感受令他难以自持。   他甚至希望裴鸢能够变小,或是融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好能随时将她带在身侧保护着。   知她美丽又夺目,他亦不希望任何人去欣赏她,甚至是对她有觊觎之心。   故而司俨便觉,裴鸢只有安分地待在他为她造的楼台中,少去外面走动,他才能放心。   但裴鸢既是不喜欢这处,还因着这个楼台要逃离他,那他就断断不能再留着它了。   司俨将手覆在了裴鸢的眼睛上,她柔软的睫毛亦扫拂了下他的掌心,待觉出裴鸢闭上了眼睛后,便哄着她道:“乖宝宝,睡下罢。”   ******   次日,裴鸢便搬回到了青阳殿,她此前所有之物都未搬到琼凤台中,而司俨在琼凤台中为她备的那些物什也几乎都是崭新的。   她回到了熟悉的书房,却隐约听见了女使小声的交谈之语。   “王上他竟是真的要将那琼凤台给烧了,而且里面的所有宝物,他都不准备要了。”   这声音听上去,明显是采莲的,裴鸢很快又听见了绛云的制止之语,她劝采莲,莫要再背后指摘君王的行止。   司俨平日看上去很是沉静平和,但是他做出的事情,却总是令人出乎意料,甚至是有些疯狂。   她觉得他的心中似有缺失,好像只有毁掉些什么东西,才能得到纾解。   得到消息后,裴鸢立即便奔到了琼凤台所在的颍宫南阙。   却见灼灼的烈日下,司俨站于琼凤台不远之旁,他身量高大挺拔,容止英隽,气度威冷。   数十侍从已举了被棉布缠裹的火把,楼台之下也备了数坛装着鱼油的大缸,这些鱼油是易燃之物,比酒还能使烈火灼烧。   姑臧的夏日很是炎燥,故而这些鱼油的腥气也溢了出来。   裴鸢隔老远便嗅到了这些气味儿,她很讨厌这些味道,甚至几欲呕吐,亦用小手捂住了心口。   司俨自是看见了向他行来的裴鸢,也瞧出了她的异样,他心中关切,不禁微蹙锋眉。   随即便摆手制止了侍从燃火的行径,快步走向了他的小王后。 第74章 大结局(上) 有孕   待走到裴鸢的身侧后, 司俨将小美人儿拥进了怀里,亦用高大且挺拔的身子为她遮挡着酷热的阳光,语带关切地低声问道:“怎么了?”   裴鸢颦着眉目, 只摇了摇小脑袋。   明明是在艳阳下, 可她娇美的小脸儿看上去却有些惨白,故而司俨微蹙锋眉, 他自是也嗅到了鱼油的腥味,便猜裴鸢就是因着它们的气味才感到身体不适。   他一贯沉静的墨眸难能显了几分凌厉之态, 随即便扬声对侍从命道:“把这几坛鱼油都撤下去。”   “诺。”   司俨将大手覆在了小姑娘纤瘦的背脊上, 半晌之后, 裴鸢的状况似是好转了许多, 她精致描画的蛾眉也舒展了些许。   她见那几大缸的鱼油虽然被撤下去了,却又见有十余名的大力宦人竟是将数辆双辕平板大车拉进了琼凤台之旁, 其上的物什是她从未见过的兵器,它们在灼灼的烈日下也泛着森寒的光,一看便杀伤力极强。   故而裴鸢不解地抬眸, 仰首看向男人问道:“这些又是什么啊?”   司俨便同她解释,说这些都是用硫磺或是硝石用的火器, 再配以适才的那些鱼油, 用不了多少功夫, 这琼凤台便能化为灰烬, 比用火焚烧要快上许多。   裴鸢听罢, 盈盈的剪水眸不禁睁大了好几分。   司俨做此举, 貌似是想来检验一番他刚研制出的武器的威力, 可姑臧的匈奴城旁也有许多被废弃的瓮城,他大可以不去废掉王宫的建筑。   而且这琼凤台靡废过甚,就这么毁了它, 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裴鸢觉出那股令她作呕的难受劲儿好转了些后,便软声对司俨央求道:“夫君,你不要烧它了好不好,你把它留下罢…我求求你了。”   司俨低声问:“真要留着它?”   裴鸢刚想回他,却觉自己突然又上来了那种恶心的劲儿,她一直强压着那股子呕意。   可这番,她却再抑不住,终是当着司俨的面做出了呕吐之态。   美人儿的眼眶因着呕吐,也渐渐变得微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司俨见裴鸢如此,心中便蓦地冉起了一个念头,随即便动作小心地将裴鸢拦腰抱了起来,又对女使命道:“将国师唤到青阳殿。”   *   青阳殿内的嵌丝珐琅中时常放置着大量的冰块,女使亦转着六轮扇,为君王和王后驱散着暑热。   裴鸢饮了口温热的清茶后,便觉身子好受了许多。   亓官邈所住的渐台离青阳殿尚有些距离,他未至此之前,绛云便依着裴鸢平素的偏好,将她喜食的几种果物镇了冰,呈到了案上。   裴鸢最是喜欢吃冰镇后的樱桃和葡萄,便要用小手去拿,司俨却握住了她的小手,制止了她的行径。   小姑娘不解地看向他时,却听司俨淡声对绛云命道:“给王后换些未冰的果物来。”   裴鸢听罢这话,自是不大情愿,便细声细气地对司俨埋怨道:“天这么热,我就想吃些冰的嘛~”   司俨今日着了身月白色的玄端深衣,墨发用玉笄而束,并未佩冠冕,更衬其容止清隽疏冷,似若神祇。他靠近了身侧娇气的小美人儿几分,温声哄着她道:“等国师为你诊完疾,你再吃。”   裴鸢柔美的双唇原本正微微地撅着,司俨说这话时,离她极近。男人鸦睫浓长,小姑娘这一近距离地看他,便更觉他五官精致,俊美无俦。   故而裴鸢被他的容貌和温柔蛊惑住,很快便安分了下来,亦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   不经时,亓官邈终于到了青阳殿。   司俨解了情蛊,性情也渐渐有了变化,他在小王后的面前,仍是温柔又和煦的。   可在其余人的面前,却不再如从前般,将自己的锋芒和野心俱都收敛于内,他也越来越有着睥睨四野的帝王之威。   颍国的臣子也隐隐觉出,他们的君王会于近日同上京宣战,虽说颍国坐拥精兵百万,粮草充实,可这毕竟是要同大梁全境近二十个大州的州郡兵作战,谁也不能保证司俨就会稳赢。   但亓官邈一早便知晓,那个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位置,早晚都是属于司俨的。   亓官邈原本就不太敢直视小王后的容貌,自二人从上京参宴归来后,司俨对裴鸢的掌控欲亦是越来越强。而他需定期为君王和王后望闻问切,保养二人的身体。   所以几月之前,他为了避嫌,在为裴鸢诊脉时,便要让女使在她的细腕上为她悬绑红线,好为她隔空诊脉。   亓官邈为坐于漆纹屏风前的小王后诊完脉后,便眼眸一阔,随即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司俨。   裴鸢这时又要用纤白的小手去拿冰葡萄吃,司俨再度制止了她,他得见了亓官邈的那副吃惊模样后,便也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亓官邈的面色也难能露出了喜色,随即便对坐于主位的两人道:“恭喜王上、王后,王后殿下已经有孕一月。”   这话一落,裴鸢娇美的小脸儿竟是怔住了。   她身旁的女使俱都面露喜色,很是兴奋。   裴鸢难以置信地将小手覆在了自己的小肚子上,那处现下摸上去,还很平坦。   她终于也有自己的小宝宝了,也要做母亲了。   小美人儿的唇角正渐渐地往上漾着,可司俨的神情就没那么欣喜了。   虽说他前阵子确实萌生了想让裴鸢怀孕的打算,但昨夜他还在汤泉中不甚怜香惜玉地欺负了她一通。   怀着身子的女人在头几个月最为脆弱,若裴鸢的身子再娇弱些,他稍一不慎,就很容易会伤到她。   *   亓官邈对司俨交代了许多裴鸢孕期,他需要注意的事,他尤其叮嘱,在前几个月,一定要戒掉房事。   这点也是亓官邈最不放心的。   司俨看似清冷寡情,实则却是个重.欲之人,且他又逢年轻气盛之龄,虽说也有意控制着对裴鸢的索要。   但是每月青阳殿的女使都会去医者署好几次,那些内置的膏脂和避子丸消耗的量也是极大。   入夜后,司俨哄着裴鸢喝下了那些安胎的汤饮后,便又同幕僚议政于谦光殿,他最近政务舒适繁忙,亦对裴鸢说,会尽快回来陪她。   裴鸢仍对怀孕一事无甚实感,却觉都是头一次为人父母,司俨却是比她要淡然多了。   小姑娘觉得有些无聊,便将空无一物的漆盘轻轻地扣在了尚还平坦的小肚子上,随即便学着嫂嫂王氏当年怀孕的模样,一手固定着肚子,一手扶着腰侧,来来回回地在殿里走着。   其实裴鸢能够觉出,周遭的女使得见她的这副模样,都在憋笑。   她并未对此在意,只是又觉,若她月份真的大了,连走路都费劲的话,司俨又不能随时在她身侧陪着,那他就得将不让女使触碰她的敕令取消。   夜色渐浓后,司俨终于回到了殿中。   甫一进殿,自是便瞧见了裴鸢装月份大的孕妇,来回走动的可爱模样。   她仍穿着最喜的藕荷色亵衣,温驯娇美的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骨朵,举止作态犹带着孩童般的稚气。   裴鸢就算已经过了十七岁,也经过了不少的事,心性却未怎么发生过改变,仍如从前般单纯又天真。   司俨见她如此,自是微有懊悔。   他还是不该让孩子一样的她,这么早就身怀有孕的,他应该再将她养大一些的。且一想起未解情蛊前,他总是想让裴鸢早早怀上二人的孩子,待他死后也好能自己的子嗣继承王位,他便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个混账。   故而司俨进殿时,面色有些阴沉。   女使得见司俨后,神情也都紧绷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夫君,你回来了~”   裴鸢自知道自己怀孕后,心情便一直很愉悦,同男人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日更甜柔了几分。   司俨颔首道嗯,待走到裴鸢的身前后,便将大手轻置在了她圆滚滚的小肚子上,也觉出了裴鸢竟是往亵衣里塞了个漆盘。   她这举动,自是使人忍俊不禁。   司俨的眉目温和了些许,随即低声问道:“先拿出来罢,若显怀,还要过些时日。”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待将那盘子拿出并递还给女使后,司俨便牵着她的小手,引着她进了内殿。   小美人跟在男人的身侧,软声道:“霖舟,若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也越来越不方便,总得有个女使来扶着我罢。你又不能总陪着我,万一我摔了个跟头,宝宝会很容易受伤的。”   司俨听着裴鸢娇滴滴的话语,也蓦地意识到,裴鸢担心的事,确实是个问题。且近日的他确实忙碌,他本想让裴鸢待在青阳殿内少出去走动。   但是亓官邈又说,女子怀孕初期多多走动,对她和腹中孩子的身体都好。   如今颍国和上京,正处于剑拔弩张之势,两方都未定下要何时向对方宣战。   裴鸢这一身怀有孕,司俨便觉这事不容再拖。他要在裴鸢月份变大之前,提前将上京攻陷。   司俨没再回复裴鸢,只微微倾身,动作小心又珍重地予了她亲吻。   裴鸢温驯地阖上了双眸,却是丝毫不察,男人的薄唇在刚一触及到她的时,他的眸色竟是蓦然一变。   ******   次日,司俨便亲率大军,以雷霆之势,迅速攻占了毗邻颍国金城郡的天水郡。   而天水虽被大军压境,城内的百姓却并未受战争之扰,两方也未有人员伤亡。   颍军到抵城门后,司俨便派使臣去寻郡守至此,而他则同天水郡守亲自在城外谈判,他只用了片刻功夫,天水郡守便放了颍国大军入境。   那浩荡森严的行军队伍如黑云一般,粗略一数,也有近二十万的兵员。   当夜,司俨未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大梁的天水郡,而上京建章宫的阏临却还在睡眠中。   哪儿成想次日醒来,传讯的太监便告诉了他司俨占领天水一事,而他在质问太监的时当,天水周遭的锋隧和瓮城都已经被颍国的匠人加固。   司俨最擅长的就是建造和修缮建筑,有他在场亲自督造,亦能极大程度的缩短工期。   阏临得知此讯后,只觉气血上涌,他险些便因着怒气呕出了一口血来。   两日。他只是晚了两日。   天水郡向来是重镇,往南可通具有天下粮仓之称的益州,往西便是司俨的藩国,东有陇山天堑,往南还有横亘于东西的险要山岭。(1)   这郡于攻伐颍国的战略意义可见一斑,阏临本欲在两日后派北军低调入其郡内,以此抢占先机。   却没成想司俨他竟是提前攻下了天水!   司俨其人便如有料事如神的能力一般,阏临不禁想起,两年前司俨便是提前预知到了他会在他回颍的路途中设下埋伏,便在婚仪的前几日便带着裴鸢先逃了。   因着天水一地有天险,就算他凭借强硬的手段,从司俨的手中夺回了这一地盘,却是得不偿失,只会折损大量的兵员。   而今之计,惟有让杨岳将荆州的大军调往益州。先让他们守住益州,绝不能让司俨再动巴蜀粮仓的心思。   *   司俨在攻下天水郡后,便同将领在此地待了数日,这日锋隧和城壕俱已加固完毕,上京却传来了两个消息。   而这两个消息,都与裴家人有关。   传讯舍人知裴家是裴王后的母家,神色也是稍显凝重,“裴太后于前日薨逝,但大梁的皇帝却秘而不宣,将她的死讯拖了一日,才昭告天下。而裴太后抚养的那个婴孩,据细作探得,好像也被人活活摔死了。”   司俨眉目一沉,冷声问道:“那裴太后是因何故而薨逝?”   传讯舍人答:“据说是暴毙。”   司俨的面色愈发冷沉。   暴毙,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那与裴家有关的第二件事则为,新帝说裴氏一族皆有不臣之心,故褫夺裴丞相的相位,连带着他两个儿子的官位也一并褫夺,俱被贬为废人。而与裴丞相未出五服的裴氏族人,也要随着他们一并被流放到幽州。   站于司俨身旁的天水郡守并未出声,却觉阏临此举,怕是因着被夺天水后,而对裴家人产生的迁怒。   毕竟当年司俨夺太子之妻的事,满大梁的百姓无人不晓。   司俨的面色固然沉重,但却不失淡定自若。   可当他想到,姑臧的颍宫中也有随时会将上京来讯传到青阳殿的舍人时,终是难能体会到了何谓慌乱二字。   姑臧所在的武威郡离天水郡并不遥远,所以裴鸢她也应该很快便能得知她母家出了事。   司俨在临行前,裴鸢的身体就有些不适,可战机贻误不得,她也表现得很坚强,还让他放心去攻城。   而他虽身在天水,却也一直惦念着刚刚怀孕的裴鸢。   她本身就娇气,还怀着身子,若知道了她母家发生的事,后果不堪设想。   被流放幽州的裴氏一族他有办法去救,但是裴太后确实是已经去世了。   司俨知道裴鸢和她姑母的关系,她是一直将裴太后视若亲母的,且她从小被家人保护的太好,生活一直富贵无忧,这样的人生变故于她而言,也属实过于残忍。   他现在很怕他的鸢鸢会出事。   *   姑臧,青阳殿。   裴鸢乌发轻绾,并未佩任何簪饰,天青色的曲裾衬得她的气质愈发温柔,只是她那张绝色的小脸儿瞧着却异常憔悴,唇瓣都有些泛白。   她已经知道了裴家出了事,疼爱她的姑母也去世了。   裴鸢的眼眶泛红,却一直不肯让泪水从其内滚落,她原本就生了副娇怯的容貌,如今再做出强撑坚强的模样,也愈发惹人疼惜和怜爱。   小美人儿颤着右臂,还是强迫自己去用午食,她固然伤心至极,却也知道她如今不是一个人,她还怀着宝宝,为了宝宝,她也得吃下这些东西。   裴鸢的纤手持着筷箸,却觉小腹那处却是愈来愈痛,她怕腹中的孩子会出事,心也开始发慌发悸。   故而她因着腹痛,手中持着的筷箸也掉落于案,女使听见了声音后,便见裴鸢痛苦地用手捂着小腹,泪水也终于从眼眶里夺眶而出。   绛云也顾不得司俨的那条敕令,终是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裴鸢,亦慌乱地询问道:“殿下…殿下…您没事罢……”   司俨于这时终于归宫,他驾马疾驰千里,为了及时赶回来,还跑死了一匹马。   甫一进殿,便得见了裴鸢泪眼灼灼,且用手捂着腹部的模样。   男人心中的慌乱和沉痛不安已渐渐地侵入了四肢百骸,他眉目阴鸷地将女使推开后,便动作小心地将虚弱的美人儿横抱在怀。   得见司俨回来后,裴鸢固然悲痛万分,心中却也渐渐地安沉了下来,他不用说任何话,便足以给她安慰,故而裴鸢只语带泣音地喃声唤他,“霖舟……”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不会有事的,会有反转。   身体原因,延后一天,周三正文完结,会有比较多的甜甜番外。   剩下的两章还是一天一章,可以这周三晚上一起来看,然后最后这三章给大家多发点红包,非常抱歉但确实是加不起更了,这章随机五十个小红包。   (1)引用百度百科原话“东有陇山天堑,自南还有东西横亘的秦岭。” 第75章 大结局(中)   裴鸢因得知母家落难一事而过于悲怮, 所以动了胎气,甚至还有了些许先兆小产的症状,幸而国师亓官邈救治及时,这才并未见红。   待饮下了那些苦涩的固胎汤药后, 小姑娘便虚弱地躺在了榻上, 亦陷入了昏睡之中。   裴鸢陷入了冗长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梦中的上京晴雪初霁, 雾凇挂枝,空气亦带着冷梅的清寒香气。她则和裴猇在雪地里打闹,因着过于顽劣, 兄长裴弼还严厉地斥责了她二人。   但当她和裴猇向裴弼低头认错后, 他又很快恢复了平素温润又可靠的长兄模样。   父亲裴丞相和母亲班氏则在游廊半亭内对弈品茗, 他二人的感情一向极好,裴丞相纵是公务繁忙,也定会抽出空子来陪伴母亲。相府亦不像其余的内宅或是深宫中,总是蛰伏着各种龃龉和争斗。   相府内,除了那些需帮扶裴相打理各州郡务的掾属和官员,便只有他们一家六口和下人住在阁门之后。   裴鸢自幼的生活便是安逸又稳定,向来无忧无虑, 从来也不知道愁这个字是何滋味。父母最是宠爱她, 长兄最是礼让照拂她,而裴猇虽看似同她不甚对付, 却也是她亲密无间的玩伴。   梦里,裴鸢又忽而置身在了华贵巍峨的未央宫中, 她又见到了姑母裴俪姬,也能清晰地看见她凤冠上的东珠,和那迤逦曳地的信期绣裙摆。   姑母在梦中的面容依旧冷艳又夺目,她精致的眉眼虽然稍显锐利, 但她在看向她时,眼神永远都是温柔的。   裴鸢在梦中见到了姑母后,顿觉鼻间有些酸涩。   虽然她远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但是亲人在她人生中的地位却是无可替代的,裴鸢很清楚,若没有他们的庇护和关爱,也就没有她的存在。   而她眼前的姑母竟还穿着她当皇后时的翟衣,且她伸手要触及她的脸蛋时,竟还穿过了她的躯体。   故而裴鸢终于能够确定,她这是在做梦。   因为姑母已经去世了。   她所有的亲人,也都被阏临流放到了幽州。   裴猇和兄长裴弼正值青壮之龄,长途跋涉定能够坚持住,可裴丞相和班氏却上了年岁,且被流放的犯人还要佩戴镣铐,裴鸢真的很担心父母。   也很担心嫂嫂和小侄,小侄才一岁多,她好怕在去往幽州的路上,他会出事。   且她养的那两只小犬,也应该被抄家的人摔死了。   裴鸢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家人一直是支撑着她的无形支柱。   可如今,这个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支柱已然坍塌。   裴鸢想从梦境中赶快醒来,可她那魂识却似是被囿在了躯体之中,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醒不来。   似是有一个她看不见的恶鬼,正在拖拽着她的四肢,亦在用魔爪无情地压迫着她的心脏,害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好似是艰涩地睁开了双目,也看见了青阳殿那华榻之上的熟悉景象,可却连抬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裴鸢因而无助地哭了出来,随即便觉,她好像坠入了一个温暖又宽阔的怀抱之中,鼻间亦嗅到了熟悉的,且令她倍感安沉的柑枳香的气味。   原来是司俨见裴鸢有梦魇之态,便将她小心地抱在了身上,美人儿纵是怀了身孕,身量亦是纤瘦娇小,轻得就如没骨头似的。因着她身怀有孕,司俨抱她的动作亦比平日小心万分。   裴鸢白皙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涔涔的冷汗,她的模样虚弱又可怜,便同小孩子似的,伏在男人的肩头可怜兮兮地低泣着。   司俨用大手轻轻地拍着小姑娘的背脊,低声问道:“做噩梦了?”   裴鸢吸了吸鼻子,这才恍然意识到她睡过去前,小腹还一直泛疼来着,便焦急地问道:“宝宝…宝宝有事吗?”   她问这话时,眼泪还在往外溢着。   男人深邃的眉眼满溢着对她的疼惜,他最是不希望他的小娇鸢会承受这样的打击。   司俨边伸手为她拭着泪,边温声哄着她,“放心,孩子没有事。”   “呜…呜…我知道哭对宝宝不好…但是我真的…真的忍不住……”   裴鸢一想起家人们,就觉悲痛又伤心,且女子于孕期的情绪本就有些不稳,她一醒过来就备觉无助,却也恨自己只知道哭。   她并未察觉到,司俨的衣袖竟是有着数道的刮痕和口子,他赶来的路上,那匹大宛马因着受不住急奔而于半路倒在了地上,他虽身手矫捷未被摔伤,可身上的弁服还是被刮破了。   裴鸢仍无助又可怜地泣着,却觉这时的司俨已然用双手捧覆起了她巴掌大的小脸儿,随即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亦扫拂过了她哭得薄红的眼皮。   司俨的嗓音温沉又坚定,低声哄着她道:“鸢鸢不哭。”   “一切都交给我。”   小美人儿眼眶中那些晶莹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往男人的手背上落着。听到这话,裴鸢掀眸看向了司俨,他亦倾身吻去了她所有的泪水,“我一定会护好鸢鸢,你的家人也不会再出事。”   ******   幽州为偏僻不毛之地,而裴家人被流放的地方,则在幽州的最北端,此处冬日极寒,且农田稀少,他们到抵了此处后,便要自生自灭。   幸而在多年之前,司俨便对幽州一地有了自己的规划,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也想在登基之后将流民迁入幽州,他还会减免这些到幽州居住的百姓的税赋,以此让幽州变得富庶。   所以司俨在此地,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这其中有富甲一方的商贾,也有些州郡的官员。他们一旦入境,便能得到照拂。   裴家人在前往幽州的途中,还需途经并州和冀州,司俨亦在这两个州中调派了人手,让他们随时关照裴家人的安危。   司俨得知,裴弼长子的身体在流放的途中果然出现了问题,幸而他及时得到了救治。他岁数过小,还离不开大人的照拂,班氏和裴丞相也自是对长孙放心不下,便暂时留在了幽州。   为了让裴鸢放心,司俨便欲派人先将身强体壮的裴猇送到颍国来,裴鸢见到他后,心绪便也能放平许多。   而那回信中却说,除却裴猇,这番还会跟来一个年过四十的裴氏族人,好像是裴猇执意要带上她。   司俨自知,裴氏最出色的族人都在裴丞相这一支,包括已故的裴太后,还有任治粟都尉的裴弼,和骠骑将军的裴猇。   剩下的裴氏族人若在京中,也都是任六品以下的小官,还有些裴氏族人在司隶的其余郡县任地方官员。   司俨并不能猜出,跟着裴猇辗转来颍的人到底是谁。   ******   三日后,裴鸢的身体微有好转,但仍处于容易小产的危险期,且姑臧近来天炎,故而亓官邈还是建议司俨,不要让裴鸢轻易出殿。   这日上午,裴猇便和那名神秘的裴氏族人到抵了谦光大殿,并在侍童的指引下落了座。   司俨对来人倍感好奇,却见她的身形高挑偏瘦,竟是个女子。且她虽穿着朴素,但是周身散着的那种高贵气质,却是怎么掩都掩不住的。   待那女子摘下了遮面的帷帽后,司俨的锋眉不禁微挑。   只听那中年女子开口道:“这颍国王宫却然不错,并不亚于上京的建章宫。”   司俨面色平静淡然,回道:“原来裴太后,您并没有出事。”   裴俪姬的眼角虽有了岁月的纹路,容色却依旧美艳姝绝,她唇角微勾,随即便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大梁的太后了,按照辈分,抚远王也唤我声姑母罢。”   司俨身着君王华贵又镇重的冠冕,却是仪质谦谨地唤了裴俪姬一声姑母,他觉她的状态瞧着比阏临举办郊祀大典时要好上许多。   裴鸢的姑母是个很精致的女子,就算同裴家人一同被流放到幽州,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颍国,却还是寻到了唇脂和石黛,为自己细细地描画了眉眼,瞧着光彩烨人,不见丝毫的落魄之态。   当年他的父亲司忱还说,若裴俪姬是个男子,那他的成就不会亚于他或是先帝阏泽。   她既是个聪慧的女子,也定会有自保之措。   裴猇耷拉着眉眼,精神明显不佳,少年的眉骨硬朗,周身散的戾气也比从前更浓,这番司俨再见他,亦觉他比从前沉默寡言了许多。   正这般想着,却见裴猇边把玩着案上的玉雕茶杯,边掀眸问向司俨,“裴小……”   话还未落,却见裴俪姬竟是用眼横了自己的侄儿一下。   裴猇这个混不吝的少年除却畏惧他外祖父班昀,便是最畏惧他这个性情强势的姑母了。   故而他很快改了口,又问:“我妹妹她怎么不来见我们?”   司俨淡声回道:“她有了身孕,不方便来此。”   裴小彘竟是有孕了?!   裴猇面色惊异,腾地一声便从案前站起了身来。   裴鸢竟是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天呐!   这番裴猇既是来到了颍国,便意味着他早晚要成为司俨手下的将才和臣子。可他现在明显还是对自己未来的君主毫无敬意,裴俪姬知晓司俨面上虽不显,心里却贯是个会记仇的,她怕裴猇将来会吃亏。   故而裴俪姬得知裴鸢有孕后,虽也觉惊异,却还是面色平静地斥向裴猇道:“坐下,在抚远王的面前不得无礼。”   她亦觉出,司俨既是没让裴鸢来此,便说明,她这头胎怀得很是艰难。   ******   裴鸢这几日为了保养身体,午间都会睡上小半个时辰,司俨进殿时,她刚刚清醒。   男人仍穿着君王的冕服,见裴鸢的小脸儿异常憔悴,甚至双颊都呈着往里凹陷的态势,眼眸不禁微觑。   待坐于榻旁后,司俨敛去了那些神情,对刚睡醒的娇弱美人儿温声道:“鸢鸢,我要同你说一件事,但你听后千万不能激动,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嗯。”   裴家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她现在无论听到什么恶劣的消息,都不会再激动了。   ——“你姑母还活着。”   裴鸢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听,她抬起剪水眸看向司俨时,男人亦对他微微颔了首。   她柔唇微颤,眼带兴奋且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吗?我姑母她…真的还活着吗?”   司俨将她鬓边微湿的乌发别至了耳后,随即低声道:“真的。”   “那我姑母现在在哪儿,她也在幽州吗?”   话音甫落,裴鸢便见,活生生的姑母竟是款步进了内殿。   小姑娘面色惊讶,随即便用小手捂住了嘴,盈盈的眸子里很快便又弥了层雾气,“姑母…姑母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裴俪姬看着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侄女,不禁心疼地问道:“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故而她当着司俨的面,将娇弱温软的小侄女拥进了怀里。   无人觉察出,司俨的面色虽然平静淡然,却在裴俪姬抱住裴鸢时,暗暗地攥紧了指骨。   实则自裴丞相的相权被削后,裴俪姬便对裴氏一族的命运存了隐忧。   那年她得知阏泽为了一己之私,残忍地害死了她的女儿,亦觉自己那十余年的青春不值。   她不甘心,也不想让先帝阏泽最宠爱的儿子过得太顺。   裴俪姬当年既是抱养了那婕妤的孩子,也是存过将他扶植上位,她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怜听政的心思。   而后得知天水郡被司俨占领,裴俪姬便隐隐觉得,性情有些刚愎自用的皇帝会输。而到时若司俨占领了上京,她既身为大梁太后,便是前朝余孽,司俨对她的处置方式,便只有处死和幽禁两种。   到那时,她怕她视若亲女的裴鸢会为难。   与其如此,不如顺势做戏,一来逼迫阏临提前对裴家下手,她亦佯装暴毙,提前对司俨表示臣服。   她的兄长裴丞相虽看似处变不惊,却早便对阏家父子的做法心灰意冷,她和裴丞相,以及裴鸢的母亲班氏也早便悄悄地做了这个局。   她们一是,把赢家押到了司俨的身上。   二是真的舍不得,裴鸢她会伤心为难。   他们几个大人最宠爱的,便是裴鸢这个幼女,没成想这个假装的变故,还是让刚怀上身子的她受到了伤害。   ******   两月后,颍国大军攻入了京城。   颍国已占据天水之机,自裴猇加入司俨的阵营后,亦同大将司冉等人攻占了南下的益州,随即又以益州为根据地,与杨岳的荆州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最终用半月攻伐下了荆州这一中原大州。   得了荆、益两州,便也意味着占据了大梁的半壁江山。   是夜,司俨亲自率兵攻入了建章宫,裴猇亦跟在了这位即将篡位的藩王身侧。   鸦黑的天际被兵士手中持得火把映得澄明了许多,一时间,竟如白昼般明亮。   看着一身玄铁甲胄,高大英朗的司俨,裴猇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因着裴鸢有孕,司俨一般都待在姑臧部署颍军的战略计划,并没有亲自上阵打过仗。   所以今夜攻伐上京,逼建章宫的皇帝就范,是裴猇第一次得见司俨穿甲胄。   兵士的铁骑已然踏过了通往建章宫的飞阁辇道,亦振出了整齐划一的铮铮之音。   众人还未到抵天梁宫时,却觉前方竟是火光一片,亦漫起了呛鼻的硝烟。   据已经归降的宫人来报,探子将司俨攻入上京的消息传给阏临后,他便将她最宠爱的鸢容华唤到了天梁宫中,亦让宫人在宫内的每一处都撒上易燃的烈酒。   阏临没想着要逃,他宁可被火燃烧成灰烬,也不想让司俨亲自杀死他。   如此,他虽输,却也输得不算彻底。   他知司俨定是想要亲自手刃于他,所以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司俨眸色阴鸷地站在那被烈火灼烧的华宫之前,从前翼角翻飞的歇山殿檐应着被焚烤而发出的噼啪声响,也如坠燕般掉落于地。   他渐渐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亦贲出了青筋。   待兵士厮杀完负隅顽抗的最后几名皇家侍从后,裴猇却见,司俨竟是要往那熊熊的火海里走。   裴猇不知司俨又要犯什么疯,只冲上前去拦住了他,抬声问道:“你就算进到里面,那阏临也早就化成灰碳了,他自己将自己烧死,倒是替你省了力气,何乐而不为?”   司俨眉间掩戾,难能显露了愤怒的一面,他甩开了裴猇的手臂后,只冷声问道:“你懂什么?”   裴猇他确实也不懂司俨的那些心思。   他只知道,他二人于年少时固然有着仇恨,但是司俨他也抢了原本属于阏临的女人,又篡权夺了他的帝位。   按说这两件事,足以能够抵消他对阏临的仇恨。   裴猇是真的不明白,都到了今夜这种地步了,为何司俨还要恨阏临恨到牙痒痒。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章,俨哥终于能结束自醋之旅了,评论随机掉落红包x50   顺便推下友友的古言,特别好看,是篇追妻小甜文,文荒的可以收藏一下,直接在晋江搜文名就能找到   《吸一口你的龙气(重生)》   by林中有雾   陆云娆是定北侯府嫡幼女,极尽娇宠,生了双清妩怜人的杏眼,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只是自幼体弱多病,大夫说她活不过十六。   她记得前世祖父被人弹劾,太子造反失败,连累得侯府被满门流放。   而那个沉默寡言的阴郁少年江行舟,却成了杀伐果决,睥睨四野的暴君。   重生后,陆云娆知晓自己为了活下去,需得蹭未来帝王身上的龙气。   彼时江行舟还是忠勇侯之子,却被其父苛待鞭打,满身血痕地跪在了青石板地。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翻出药包递过去,如水的杏眼满溢着真诚,“吃这个,吃了就不疼了。”   寒冬的阳光下,江行舟容貌愈发清俊,背脊直如孤松,黑沉沉的眸却冷得像冰,“滚。”   陆云娆委屈巴巴地蹲到一边,反正在他旁边也能吸到龙气。   *   江行舟年少时卑如草芥,为了往上走手染鲜血,性情凉薄狠戾,无人敢亲近。   但陆云娆那个娇弱的小姑娘,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不离不弃。   他眼前灰暗的世界也终于有了光亮,也决定好好善待他的阿娆,并封她为后。   在她的面前,他要做一个好人。   陆云娆却觉自己始终焐不热他那颗冷硬的心,反而想离开。   君临天下的帝王挡在她身前,放下所有矜傲和自尊,嗓音微颤着,语气带着温柔的哄诱:“阿娆,连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小剧场:(这个你再改改,我觉得还是得让女主做皇后)   陆云娆跑路后,还是被江行舟抓回做了皇后,他知道了她当初靠近他的真实缘由,怒极反笑:“所以你当初就是因为这,才接近我。”   小姑娘求生欲拉满,“也不全是。”   “我不信,让我看看。”男人的手解开衣带,抚上女子柔软的腰肢,声音瞬间变得暗哑:“这里?”   “不是……”   手再往上一些,问“那是这里?”   小姑娘双目通红,抓着他的手,声音娇软,“江行舟……”   *治愈系甜文*   *暴君打脸追妻* 第76章 大结局(下)   初秋之际,中原易主。   大梁的藩王司俨夺权篡位后,便将国号改为了轩,而大轩朝的新年号则为建元。   那夜司俨率军攻入京城, 前朝皇帝和其妃嫔自焚于天梁宫, 司俨非但没有命人灭火, 反是命兵士顺势将整个建章宫内的所有华宇和宫殿尽数焚毁。   此举,倒是同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焚烧咸阳宫如出一辙,可司俨本是个性情温和, 且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任谁也想不出, 他竟是会做出如此暴殄天物的疯狂之举。   前朝旧宫被焚为一片废墟后,光是用来弥散呛鼻的硝烟就用了数日。   虽说司俨命人烧皇宫的举动大有暴君之嫌,但是不得不说,他身为中原新的帝王,无论是军事上,还是内政上的才能都让人望尘莫及。且颍国近年积蓄的财富,竟是整个中原境内的两倍。   故而司俨以雷霆之势, 使中原其余各州的官员纷纷归降, 亦收缴上了近百万的兵士。而阏氏一族的其余分封国,有的选择了归降, 有的则选择了负隅顽抗。   肯归降的藩国为六安国,司俨念及郊祀大典同六安国国君阏治的情谊, 选择了留下他和其妻甄氏的性命,只是他二人在将来却要永远活在司俨的监视下,且要远离中原腹地,到中原之南的交州生活。   而司俨对负隅顽抗的国君, 亦是丝毫都未手下留情,篡位的新帝会给前朝余孽什么待遇,他便给了那些国君什么待遇。   而大轩朝自司俨称帝后,再不置分封制,只设郡县制。   司俨仅用了七日的时间,便摆平了新朝的许多琐事,亦将朝中的官员换了血。   他仍想拜裴鸢的父亲裴殊为相,但裴殊却委婉地拒绝了他,裴殊大半生夙兴夜寐,勤勉于政,便动了想要归隐的心思。   实则他原也是个有着名士情节的人,如果不是生在乱世,不得不入世,他亦想终日纵情山水,过些清静无为的平淡生活。后来他娶了班氏,便也觉得男儿需立业,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却一直存着远离朝堂,过归隐生活的念想。   故而司俨还是拜了翁仪为大轩朝的丞相,却并未让其开府理政,他正值青壮之年,自是不会像阏泽一样将举国政务都移交给相府处理。   他刚一登基,就将权柄握得很牢,成为了说一不二的铁腕集权帝王。   裴鸢的长兄裴弼原先任治粟都尉多年,也是颇有才干,实则他也早该被原先的皇帝拔擢官位了,故而司俨便将旧友封为了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   司俨信任裴弼,却觉若裴鸢的母家人只在朝中任司农,她在后宫中的地位难免会让人诟病,所以他虽对武艺颇高的裴猇心有提防,却还是将年仅十七岁却战功显赫的他封为了开国郡侯。   裴俪姬则以裴氏族人的身份,被司俨封为了轩朝的一品诰命夫人。京中亦无人知晓,住在章台街那豪华府邸中的诰命夫人,实则却是前朝的太后。   ******   司俨登基后,裴鸢的身子也已过了四月,小美人儿的小腹也拢了起来,且她害喜的症状也比从前轻了许多。   裴鸢得知家人无事后,身体很快便有了好转,不过在颍宫等待司俨的过程中,她不免还是心有惴惴。   幸而司俨他没有输,还平安地回到了颍国。   王朝刚刚易主,司俨手头政务繁冗,却仍是放心不下裴鸢,还是于百忙之中抽身,亲自将她接回了已被改名成东都的京城。   建章宫内的建筑虽被尽数焚毁,但是司俨却在翁仪的劝谏下,暂时保留了先朝的未央宫。   不过司俨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想住在前朝的旧宫中,早晚都要择新址重新修葺宫殿,只是他才刚刚登基,许多事情都未处理完毕。   登基大典和裴鸢的封后大典都在三日之后,司俨便陪着小皇后暂时住在了靠近石渠阁旁的承明殿中。   他每日都会哄着裴鸢入睡,所以便命宦人将折子都放在了榻旁的高几处,这样既不会耽搁了政务,还能不让小皇后孤单寂寞。   男人华贵的帝王冕服上缘佩着华贵的蔽膝大带,墨发之上戴着充耳悬瑱的通天冠,他不发一言,却有种矜贵的威严之感,面孔却是极为年轻又清俊的。   其实裴鸢觉得,纵是司俨做了皇帝,却也没同从前有什么变化。他在她的面前,还是自称为我,而不是自称为朕。   小姑娘缩在温暖的衾被中,却一直没有睡下,反是一直用那双水盈盈的眼,悄悄地看着他精致立体的侧颜。   觉出了裴鸢正眼带娇气地看着他,司俨修长的手放下了折子,随即便俯身,很自然地亲了她一下,“怎么了?”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便软声回道:“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说罢。”   司俨顺势将不欲入睡的小姑娘抱在了身上,决定陪着她在入睡前叙会儿话。   裴鸢这时讷声问道:“霖舟,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我的样子嘛?”   话音甫落,裴鸢又添了一句,“不算我晕倒那次。”   小美人儿身上好闻的馨甜奶香已经渐渐地沁入了司俨的鼻息,他清冷的眸渐变得有些沉沦,自裴鸢有孕后,他的自制力尚强,但也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   司俨尝试让自己回想起四年前的画面,低声回道:“记得。”   裴鸢掀眸,仰着小脸儿看向了他,随即又问:“那你都记得些什么了?”   “我记得,那日下了小雪,你穿了件淡粉色的合欢襦裙……”   这般说着,司俨脑海中的画面也越来越清晰,那时的裴鸢生得小小一只,眼神干净得比雪还要清澈,异常的灵动可爱。   故而男人的唇畔有了丝笑意,便温声问裴鸢,“那你第一次见我时,又是怎么想得我?”   裴鸢听着男人温沉的问话,心跳却是蓦地漏了几拍。   半晌,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她早便该同司俨说的话,嗓音温软却又不失坚定地说了出来:“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你了。”   司俨原本想用大手抚一抚裴鸢柔软的发顶,听到这话,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眸色亦是骤黯。   男人的喉结微微滚动,嗓音还是因着震惊,不易察觉地微微变了调,“你说什么?”   “然后…然后我就一直很喜欢你,你从上京回到颍国后,我也一直喜欢你…喜欢你了好几年……”   司俨只觉心跳得极快,他亦突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随即便用大手托起了小姑娘纤巧的后颈,态势稍显凶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直到裴鸢发出了可怜的低呜之音,他才意识到她还怀着身子,待松开了小姑娘后,司俨的嗓音已然变得微哑,仍难以置信地问道:“不许骗我,你真的一开始就喜欢我?”   裴鸢点了点小脑袋,略有些害羞地回道:“嗯,我真的很喜欢你,一开始就很喜欢你。”   司俨顿时觉得,自己这几年的想法过于可笑,但当他想起了阏临时,却还是问了裴鸢,“那阏临呢?”   “阏临?”   “你喜欢过他吗?”   裴鸢一听这话,小脸儿便显露了几分愠怒,但她埋怨司俨的语气仍是娇滴滴的,“我怎么可能会同时喜欢两个人嘛,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的。”   司俨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意,裴鸢同他说,她四年前就喜欢他的这事,无疑是他人生中的最大惊喜。   他的小娇鸢终于向他坦白了一些事情,司俨亦想将二人的前世同裴鸢讲述出来,还有前世的祁稹为自己种下的情蛊、他的胞兄很可能是她前世养的老虎的转世。   不过夜已深沉,小娇鸢的神情也显露了些倦意,司俨便照拂着她,让她躺回了温暖的衾被里。   余生还长,他会慢慢将这些都告诉裴鸢。   裴鸢钻进衾被里呼呼地睡下后,于意识朦胧间,觉出男人的薄唇轻轻地覆在了她软小的耳廓处。   司俨的眼神透着宠溺,却又不失深深的占有欲,他对着小姑娘的耳蜗低声道:“鸢鸢,生生世世你都得是我的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