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正妻》 作者:旷宇      文案   走路裙服不动,端庄舒雅的女主,   面对官家出身,知书达理,没有心机的小妾,   难以摆布的老爷,   家中杂事太多,外场压力太大,   既为正妻,有量,还不够。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种田文 宅斗   主角:王溪 ┃ 配角:一干人等 ┃ 其它:宅斗,家长里短,内眷应酬   一句话简介:既为正妻   第1章 疑影   “近日为何不见俞四?”一个二十五六上头的妇人,端着盖碗茶,低声问道。   厅上似乎被秋风飕飀了一遍,顿时一阵安静。   “嗯?这是怎的?”   那妇人笑了笑,对着底下听差的管事扬了扬手,“你说。”   这管事的叫丁瑞,见点了自个儿的卯,不好再敷衍,佝着身向前走了几步,“回夫人的话,听说俞老爷抱恙,正在清净处将养。”   “病了?”妇人抬眼,“他这候补捐班才补了实缺,果真勤勉,只是……,”她略顿了一顿,依旧是笑着,“我近日这耳边仿佛有些话,他在和声署里头有些荒唐。”   “和声署”的前身是官坊,听得这三个字,丁瑞心里不免咯噔一声,他一边琢磨着怎么答,一边拖长了调子敷衍着,“这个……俞老爷……他,老爷……”   闻见丁瑞提起“老爷”,那妇人眼一抬,正想要细听下去,外头忽然咚咚噔噔地扬起一阵脚步声。   丁瑞正要赶出去瞧,外头的声音已经闯了进来。   ——“哎呦,我同嫂子还要报么——”   虽是女嗓,却有那么一股子豪气。   这屋里的还未跨出门去,只见一个小姐打扮的女子合着两丫鬟兜头撞进来。   两家本就是至好,内眷往来频繁,于是妇人起身相迎,“玖妹,坐。”   这个“玖妹”非但嗓子不同寻常,更兼身段壮硕,面盘圆圝,神情行止还带着些须眉气。这不消说,只见左右招呼着这位姑奶奶,她也不重那些个繁文缛节,端起丫头手里的盖碗茶,润了一润,“嫂子我同你说,我是好闯惯了的,官窑里头也见识过,那日在和声署大小珍珠的香闺里头见过这位尚小姐,我只是不服气,俞四是看不上我哪些,见了,”她叹了一口气,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语调一缓,“他原是喜欢这样儿的,长隆脸蛋,细眉细眼的,身段也柔,只是真个儿像受了恁苦楚似的,哎,我这辈子都不能生成那副模样的。”   妇人笑道,“那种地方也是你胡闯的?”   “玖妹”嘿嘿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竖起一根指头,“现如今不相干,这销金窝的堂客就扮这一遭。”   这话未免有些放肆,妇人含笑不语。   见她垂头不作声,“玖妹”倏尔有所领悟,拍了拍做主人的臂膀,用一种安慰的口吻,“看我说什么呢,当真是嫂子度量大。”   妇人哂道,“这哪里扯得上‘度量’二字,又不是不知你的性情。”   “玖妹”摇了摇头,“我是说嫂子能让大哥哥……”她顿了半晌,忽然两眉一拢,瞪起眼珠子:“嫂子,你莫不是尚不知情?”   妇人微微一僵,却面不改色,当真熟透人情,“那件事……自然不必多提,我只是在揣摩着……”   “有何事烦难?”“玖妹”凑近了些,“尽管告诉。”   她含笑看着来客:“若是玖妹你,会如何呢?”   这一语牵动了她的肚肠,正愁没处抒解,扯住了话头不放,“别说我吃过望门寡的亏,若是没有这一层,也是断断容不得,我这个脾性,在别的事上不计较,就在这上头不行。我本生得……算了……嫂子面前就不忌讳了,五大三粗,你纳了这么一个宠,她又是仕宦人家小姐,虽说遭了事,出身这上头就比我强,偏还进了那种地方,服侍男人上头也比我强,我样样比不过她,只坐了个正位,心中总是不甘。”说罢又看了一下妇人:“嫂子品貌都是出了名儿的,既贤且慧,自然没什么好说。”   妇人缄默着,“玖妹”本不是个善听话的,又继续抱怨道,“不是我在嫂子面前埋怨你家兄弟,只是最近连个人影子都摸不到,大哥哥又是外场人物,总觉得……嫂子莫怪,官面了些,不过嫂子是个亲近人,说句不害臊的话,总替我敲敲边鼓。”   两个打帘的丫头正在门边相觑着偷笑,“玖妹”本就口无遮拦,让人有些吃不消她,适才一段话听得妇人心中疑云大作,已无半分待客的意思,好在身边的大丫头机敏,见得眼色,于是口齿清俐地道:“既然尤家姑奶奶来了,我打发外头那些等领过节支应的仆妇们先到别处去,夫人看可好?”   “哎呦!”“玖妹”忽地重重捶了膝头。   “哎呦,哎呦,看我这日子过的,今儿个可是八月半,我浑忘了。”似乎大梦初醒,一刻也等不得的模样,她猛地蹿起了身子,迈开步子就要走,“嫂子先办正事,这日子哥哥嫂嫂要是寻不到我,又得翻遍这地介了。”   做主人刚刚立起来,才道了“慢走”,那说话的就如一股爽朗的对堂风,已然消逝在插屏之后,仓促间容不得她好生送客,只好速派两个仆妇送出门去。   待来人一走,在一旁服侍的丁瑞惴惴不安,眼风里瞧着当家的主母,虽没有半分作色,仍旧照常吩咐巨细,那内蕴的精神气却比往常,暗忖这位主母……可不是好应付的主,平日里头乐乐呵呵,待人亲近,真办起事儿来,这不测之威拿得比那些外场中的大老爷们还足。左右都是看眼色行事的人,这么一个想头,支应起来难免有些发苶。   是日夜里,齐府上下灯火通明,开宴的是东院,宽敞明疏,时值秋日,风清月朗,一派和融气氛。齐靳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不怠慢,他的夫人,王太太,王是大姓,却也是富贵姓,在命妇里头是出了名的贤惠,场面上从来没有半点错处,多一分显做作,少一分显疏离,总是恰如其分,相当周到。名字也如其人,单名一个溪字,当真如涓涓细水,无不服帖。   齐家跟来北地的亲戚,或是倚靠的,或是帮衬的,在外场上都算不得角色,于是乎即便是年纪颇长的也推了齐老夫人坐了首座。齐老夫人笑让了一番,推不过,只得落坐。她如今享福乐,团圆的日子自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她在袍衫之外穿了件酱色雪灰竹的褂襕,既见祥瑞,又稳重自持,她一边招呼着众人坐,一边笑言道:“只是在这里,你们倒是让我做了难,若是在南边,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是要同她们一般在老太太身边立规矩的。”说着指了指王夫人一干媳妇。   “谁不知道老夫人孝顺,那边老太爷老太太提起恁啊,都没词儿好夸了。”坐上会奉承的亲眷已然起了头。   这里话音刚落,那里又接起来,“可不是这话么,积了德行,才有大福报,大老爷如今圣眷正隆,二爷眼瞅着也是必要往正道上走的,偏是老夫人该享这福。”   齐老夫人深知即便是家宴之间,言语利害也是颇为要紧的,于是岔开道,“别提了,他们两个都是应景的,只是睿儿是贴心,这样的日子,她却不在身边,心里难免空落。”   王夫人做着规矩,连虚位都没有设,听得老夫人一番话,满了一盅含笑走近,“母亲见睿儿同她外祖母这么亲近,高兴还来不及,两边都是记挂的,合着她们在一起,母亲心里头也圆了。”   齐老夫人见这话说到了心坎里,拉了王夫人的手,对着席上众人,“还是媳妇知道我的心思。”   众人笑道,“老夫人可还有什么不全的?得了这样的媳妇还不比旁人强?”   “我总说这媳妇比儿子来得舒心,只是打心里头欢喜,又没啥好东西拿得出手。”   这话里头有自谦之意,王溪道完祝词尽饮了一盅,顺着就按下婆婆的酒杯,“母亲尽管受了媳妇的酒,便是宠着媳妇了。”   齐老夫人听了高兴,知道媳妇体谅,心中更是宽慰。待欲说什么,但见边上一席众人都半抽了身,伛着腰瞧着这里,做着招呼的样子。   “母亲今儿个兴,我同二弟也来凑个热闹。”   这声似从丹田而起,声雄却张敛有度,众人一辨而知,坐着的也不禁站起身来,来人着了一件深青地绣云燕的官服,踱着方步,气韵沉着,两颊削瘦,一双眼睛内蕴精神,眉端光彩锋锐,不怒自威,虽是笑言,却有一股十足的官派,引得众人不免规矩。后头跟着的是一个极清俊的少年,约莫二十出头,两人面目有些相仿。   内眷施礼:“大老爷,二爷。”   老夫人见了儿子,皱眉道:“今日是团圆夜,前头开宴的也都是自家人,着了官服做什么?”   齐靳施了一礼,“回母亲的话,近些日子公事上走动,适才蒙了恩给恁老人家请个安,尚未及换上便服,先告个罪。”说罢一抬手,示意小斯拿了台盏。   王溪适才斟了酒,便提过那铜鎏银葫芦,按住顶上的小盖,她低着头,只盯醇醲下倾,像是丝毫未觉眼前人的注视。   齐靳看着妻子,见她两颊殷红,眼中却不见喜,席间人众,不好相问,于是拿起酒杯,“二弟,来,桂花浮玉,正月满庭,惟愿母亲年年得此佳月。”说罢领着齐家老二两人一同喝干了一盏。   齐老夫人终开怀一笑,对着儿子说:“你最近都不在府上,今儿可要好好陪陪为娘的。”   齐靳而立出头,便坐到了军机章京的第一把交椅,自然熟透人情,母亲这句话显然是顾着儿媳,齐靳在孝道上不含糊,点点头,“这是自然。”   齐靳此人,仕途颇顺,年轻时因为人漂亮,颇得赏识,他书读得不少,却没从举业上发迹,齐家老爷一走,他便走了拔贡一途,就连军机戴大人和穆大学士也对他另眼相看。圣上本喜欢年纪轻,有作为的人,齐靳而立之后,越发老成能干,面貌虽不及当年白嫩,却添了沧桑精故,做事果决,如今也是一方人物。闺阁中知他人品,又只有一妻,传言也是不少。   第2章 疏明   王溪本有些酒量,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发沉,恍惚听见后头一声熟悉的称呼——“姨二姑娘”,回头一看,原是一个仆妇,已经低下头见礼,那样子是相当见熟,一个丫头傍着进来,“夫人,丁二爷让奴婢领了这位妈妈进来的。”   王溪有些诧异,挪开两步,“妈妈,如何?”   那仆妇也怕惹了注意,又往暗处退了些,“二姑娘,老夫人停了轿子在西边门等,有句要紧的话,这样的日子,她老人家不好进来的,也不敢叫人报传,我老糊涂了,请姑娘移步。”   王溪左右一顾,见席面已然摆上,立规矩的地方不多,于是将身边的一个丫头留下,嘱咐道,“若有人问起,只道我喝沉了,略歇歇。”   此时里面人声喧阗,灯烛辉煌,照应的人不比往常,王溪只领身边大丫头菖蒲和这位妈妈一道往西走,弯弯曲曲,出专诸门,穿廊下阶,西角门的几个站班的小厮甚是机敏,留着门径,样子十分恭敬,一个还在外头招呼着车夫。西门外头的街面不算宽敞,今日月明,只墙底边上晦暗一片,其余都是银海一般的白,那外头一排高出屋檐正摇曳着的梧桐树叶底下停着一辆盖着帘的马车,那仆妇虽体态臃肿,动作尚且稳健,帘子欻地一撩,将扶的手一托,里头一盏角灯,相互之间都照得明白。   “姨妈。”   王溪一面唤着,一面拉了妇人的手。   俞老夫人穿着青绉绸的褂子,赶忙拉了她的手,“溪儿……”刚唤出声,似有哽噎的模样,却仍强作笑态。   王溪心下打算,面上却沉着,“姨妈,今日劳步,听妈妈说有要紧事,不知是为了何事?”   “溪儿,我今日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你表兄弟。”   “四弟?他如何?”   ……   东院里头灯珠隐约,人影攒动,散席的道好声,姑奶奶、奶奶们的嬉笑之声入耳只觉恍恍惚惚,这西门的一角似乎是一个避风堂,冷飕飕的秋风吹得梧桐呜呜直响,却全然不往这里钻。满天的星斗绕着月盘,步子有些迈不动,脑袋里头嗡嗡唧唧,却仍旧要自持着,拿定主意,一条廊子走下来,那些情绪都吹散了,面上依旧是一派从容。菖蒲是一直跟着的,虽不声响,却能体会,主子开口的时候不禁颤了一下,“去把丁瑞喊来。”   丁瑞正在吩咐亲眷们的轿班节日里头的打赏银子,急匆匆地从正门赶到平时派差的厅里,先见了礼,“夫人可是唤我。”   “丁二爷今日在厅上可是有什么话说?俞四究竟何恙?”   这个“二爷”两字太重,丁瑞有些吃不消了,于是恭恭敬敬地朝地上一跪,“小人如何担待得起,但凭夫人吩咐。”   “吩咐自然不敢,我本年轻稚嫩,只是但凡有什么事,我从旁人口里头知道,平日里我待丁栓的心肠,难免冷了一截。”   丁瑞自知装傻充愣无济于事,左右一顾,又低下头去。   王溪领会默意,摆了摆手。   待伺候的人走开,丁瑞跪下,开口道:“夫人见谅,我如今只料理内事,也是前头跟老爷的兄弟早知道这事,老爷让拿了文契,又让底下人去和声署接出来,连我兄弟也当是为了俞老爷接的,没成想让从四牌楼一直抬到了别业内院,夫人还有不知,俞四老爷并不知情,起先也全当是老爷的好意,后来兴冲冲赶到别业,门房拦着没让进。俞老爷年纪轻,又新晋了小军机的官,居然带了人直到了内院,老爷动了真怒,缴了家伙,现把他关着了。这事除老爷底下人知道,没人再晓得了,若不是今儿尤家姑奶奶来,我也是不敢说的啊。”   说罢又赶紧伏了下去。   王溪脸上笑容尽去,良久,淡淡问了一声,“那……别业里头的……叫什么?”   丁瑞战战兢兢:“叫什么不太清楚,原是江苏巡抚尚进家的小姐。“王溪喃喃自语,“江苏……尚进……原来……”   主屋里头灯拨得蹭亮,仆婢出出进进,屏息敛声的,待两个尚未留头的小丫鬟打了帘子,见齐靳坐在房里衫木桌旁的一张大椅里头,手里拿着一串霹雳木的香珠在摩挲,眼睛却正对着她看着。   王溪尚未缓过精神,淡道:“老爷。”   齐靳已换上了常服,火薰的通身袍褂,合着他健挺的身板,益发显得气度不凡,他离开座椅,边整着袖口边走近了些,他如今有了年纪,棱角分明,眼神更显逼人,“夫人今日劳碌,可是身子不适?”   王溪看了他一眼,虽心中纷纭交至,却摇了摇头,她牵起嘴角,恰到好处地向上扬着,这是平日里她最多的神态。   齐靳不再追问,磕过两香珠子,开口道,“我后日就要启程去一趟江苏。”   “是。”   “……”   齐靳眉头一拧,转身又仔细瞧了一眼妻子,气氛显得有些僵硬,于是他继续道:“今日通政司的孙存勖说他家内眷要来拜访,若是虚言便罢,若当真……孙存勖此人,贯好臧否人物,你凡事说三分便是。”   王溪略抬了头,烛光照在脸上显得有些苍白,依旧回答一个是字。   齐靳垂下手中的珠串,沉然一笑,“夫人今日可是有心事?”   王溪一愣,却见他神采斐然,于是勉强道:“无事,老爷为何有此一问……”   这语态是极敷衍的,齐靳却直来直往,“若是平常,夫人定会问我要带些什么。”   若是平时,有的是得体的话来应承,今日却实不知该如何掩饰,只木讷地问:“老爷可要带些什么,我现就准备。”   “呵……”齐靳笑了,“不劳烦夫人,来回就那些物件,走的也急,江苏东西丰富,到了那里让跟着的人再置办些。”   话音一落,“江苏”两个字像是在颞颥搏跳,兀地想起俞姨妈的嘱托,王溪收拾了心绪,似随口说道,“说起跟着的人,不知道俞四可一道跟了去?”   齐靳听到“俞四”二字,面色一变,“如何想到他?”   “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照例往日里到外省的公事你是必带着他的。”   齐靳不言。   王溪心下打定主意,继续道,“姨妈今日打发人来问我,说是不是公事上耽搁了,怎么中秋都不见个影,还说若是他做事冒撞了,要你这个做姐夫的多担待,俞四他这个年纪,还是顾前不顾后的,他如今在你手下办差,你说道他几声还是听的,姨妈从小视我为己出,我就怕这个弟弟让姨妈不痛快。”   王溪这话,拐了好几个弯,意思却尽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其中关窍,且这话是处处留足了余地的,齐靳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突然变得有些玩味,他睇了妻子一眼,开口言道:“夫人可有什么东西要为夫置办?”   “嗯?”王溪正等他回话,没想却等来这样一句。   “若去江苏不给夫人带些礼来,如何也说不过去。”   王溪不明就里,又不好再逼问俞四的情形,只好摇头,“没什么要费心的。”   “唉……”齐靳叹了一声,“既如此说来,这胭脂水粉置办了一大堆,空耗了钱财不言,还不得夫人喜欢,岂不是空兴头?”   齐靳听到议论俞四的一段话时,心里已经明白,那头的事情这位正头夫人已经晓得了,他本不是藏头露尾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却耽搁了,各中利害是有,更要紧的是担心她的反应,且见事出,王溪非但不哭不闹,却依旧还在为他人计较,他倒是有些旁的琢磨。   “罢了……”   “夫人可是有话要问我?”   第3章 痴行   王溪抬头,听他言语便知他要开门见山,“老爷不便说,我又何必问?”   齐靳略略沉吟一阵,慢道,“她如今身份所系,虽出了那地方,圣上的旨意这奴籍却不能轻易脱去。我将她安置在别业,她父兄皆在伊犁,好在叔伯一脉并未伤到根本,一切还要看圣意,我此去江苏若能设法转圜,母亲那里还请夫人帮衬。”说完转身过去,“我将秦业留下,别业托你照管。”   一日之内虽从疑惑到了然,现如今全然定局,且是从自己老爷嘴里说出,一个“贤”字罩着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齐靳见她怔愣过后,大有不胜之态,心中怜意大起,她进府多年,贤惠妥帖,他对她自然不比旁人,握住她的肩头,“夫人……”   王溪这下回过神来,抬头看了齐靳,茫茫然道:“那俞四?”   齐靳也是一愣,他皱了皱眉,垂下手背在身后。   相顾无言,齐靳侧着身踱了两步,他抬起头,刚想开口又顿住,最后背过身去。   “还有封信要写,夫人先歇息。”走到门槛处,他停了下来,“我走后让秦业去领了他,你同他说说也好。”   齐靳走的是军机的官,不同那些文书上的人,行走跨界要烧香拜佛会亲友,三日后一早便上了路。王溪过了晌午便交了秦业一封信,让他领了俞四直道回俞府。果不其然,办差的回说俞四老爷本有些愤愤的样子,后来看了信就跟着秦总爷回去了,再无别的话。王溪的心这时才稍稍定下了些,她深知自己这个弟弟,虽然有些脾气,但到底不是直愣子,她在信里略点了他一番,他暂时也不会逞什么意气。至于别业里头,齐靳“照看”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相安无事自然最是妥帖,齐靳留下了秦业,却只在别业站班,又何需她再照应,且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更没什么相见的必要,如此思量,她只不闻不问。   待到九月上头,齐老夫人突然乐了,原是齐家大小姐齐敏从北地她外祖母家回来了,王溪入门多年,不曾给齐家添丁,齐老夫人从未发过急原是也有这样的道理。齐老夫人当年进门六年未有出,齐老爷无奈纳了一房,竟也是丝毫没有动静,正要动过继的脑筋,奈何这时得了齐靳,后又添了齐斯,四十上头竟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两个儿子都暂且靠了后。老夫人当年是受过苦的,故而连半句话都没有给过儿媳,王溪也是摸不准脾性的主子,众人的舌根也没处嚼,至今“无出”在府里头还没有掀过也有这上头的道理。   大小姐要回来,厨房里的婆子仆妇们隔了两三天就开始忙活,齐敏这张嘴是出了名的“刁”,只那几样菜式,稍变了味便动也不动,比那些给脸子看的还要让人经不起,且王夫人待小姑极重的,三日前便差人叮嘱,只道不能偷懒买足备了,要新鲜的东西还得当日从城外挑上来的。婆子们平素就好嚼舌根,这厨房里的领头姓马,只管是个逞能的主,大清早的便吆三喝四起来。   马婆子从砧板边上的篓子里挑起了干竹荪,仔细端看,突然怒道,“这竹姑娘的朵竟没除干净,哪个剔的?”   一屋子的人都没了声响,没领的,也没指认的,有人支支吾吾地走上来,“这是早就备好的,这东西也就泡一刻,活这都是一道干的,也没个只认这一事的……不记得了。”   马婆子高声,“还犟嘴,不记得了,自己做的事能不记得?大小姐动不得筷子,老夫人不高兴,夫人更要怪罪,这竹姑娘变了味,就我们这烂泥舌头也嚼得出来,大小姐这么精贵,能尝不出?夫人可是关照了的,你们都警醒着些。”   离远些的看不惯她这副模样,自顾在那头嘟囔起来,“夫人夫人的,自己年纪一把,却不识辈数,人家年轻媳妇都喊个奶奶,就我们这里头兴的。”   “你别说,时兴着呢,是敬他们王家,敬他岳丈的意思。我们如今在京城,稍微有些脸的,都不瞅着喊奶奶,都叫夫人。”   “嘁嘁喳喳,说什么呢?”马婆子见有人嘀咕,故意又扬起声来。   “罢了罢了,再挑干净些罢。”   ——“呦,我这来得巧了,这一早就见你们忙活。”   厨房的厚布帘子一掀,进来一个瘦佻佻,穿着碧绿对襟长褂的美人,原是王夫人身边的菖蒲无疑。   马婆子眼一斜,故意又放了一句狠,显出很管事的模样,转而笑道,“姑娘来了,来,只管进来看。”   菖蒲何等会做人,只摇了摇头,“我们能看出什么来,只瞧大家这么辛苦,倒觉得这些吃酒钱有些薄了。”说着拿出一个红封套,往马婆子手里一塞。   众人见着了钱,想马婆子不敢独吃,心里头一乐,适才的牢骚也都抛诸脑后,忙随着马婆子一道奉承。   菖蒲给完了赏钱,便从厨房出来,预备去回王夫人,穿过后头平屋外湖石砌的花坛旁,远远见着两个人在石径尽处凑着说话,仔细一瞧,却是外头钱庄的王掌柜和丁瑞,丁瑞生了双四面八方都能照顾到的眼睛,说话间也瞧见了她,扬声唤道:“姑娘且住。”   那王掌柜略转了身,未再多说就先拱手告辞。丁瑞快步过来,低声嘱咐了一番,又交了两张银票到菖蒲手上,菖蒲左右一顾,往袖子里头一塞就直往怡墨院里头回。   王溪正看着支应账目,见菖蒲避避影影地入内,于是笑问,“怎么了?”   菖蒲左右招招手,待底下人都走远了,从袖子里拿出两张正和的银票,一张是五千两,一张是三千两,“一大早王掌柜亲自来给丁管事,说是昨个儿接到老爷托江苏的古老爷汇的这笔款子,是到默记的名下,丁管事让我问夫人一句话。”   王溪一愣,齐家在正和有三个户头,齐府正面上一个,丁二代为照管的叫瑞记,然而这个默记,是单出齐靳这一门内的私账,等闲人不知,然而若是老爷有什么钱要汇进来,为何又托了什么古老爷,细思平日里耳熟的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姓,更没有这样的手面,王溪心内几番思虑,心想万事不能不重,银钱事宜不能去信,若抓住了家信的把柄,是要闯出祸事来的。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推了两张银票出去,“将这两张仍旧还至正和,也不退回去,叫王掌柜记一笔,不用上账,只等老爷回来定夺。”   菖蒲答应着,便立刻去办,待诸般琐事都料理清楚,回到怡墨院已近日中,王溪房内已摆上饭,菖蒲将事情原委回明白,将王掌柜的字条拿了出来,又添了一句:“刚回来的路上见着外头传话的说,大小姐正晌午时是回不来的,最快也要酉初才到,京郊前两日翻做驰道的粘土,马车行走有些吃力。”   王溪叹了一声,“若晚间赶不来,母亲可要……”   话还未完,只听外面打帘的丫头喊了一声,“别苑的李妈妈来请夫人的示下。”   菖蒲将字条揣好,见王溪点了点头,略扬了扬声调,“快请进来。”   李妈妈有些年纪,生得厚重,低着头进来就要跪下请安,菖蒲虚扶了一把,没想她仍旧扎扎实实地跪直了身子:“请夫人的安。”   王溪本不是个虚意应酬的人,虽领了她的意思,口舌上也不再多说,“妈妈有何要紧事?”   李妈妈是办老事的,回得清楚明白:“回夫人的话,今儿一早尤家四老爷到冬苑来,巧秦小爷在苑外头,”她顿了一顿,故意含糊过去,“有了些口角,争了起来,后来两位老爷吵着要去值房,只走了没多久,尤家姑奶奶带了人来,硬是要进冬苑里头找尤家四老爷,我们道去值房了,她姑奶奶说她刚去打听过,有人透信儿给她在这里,一个劲儿往里头闯,秦小爷不在,婆子们都拉她不住,小厮们又不敢上手,她如今是铁了心要到里头去瞧,我们毕竟不能担待的,便赶紧过来回夫人,求夫人个示下。”   这形容是相当紧迫了,坐上的开口却不疾不徐,“妈妈请起。”   菖蒲在一旁搀起来,李妈妈站定身,偷偷瞟了一眼夫人的脸色,见她没有任何表示,就垂了手退到一旁做出听吩咐的样子。   王溪这是在思量。   她原打定主意,待齐靳回府前,不跨入冬苑半步,但阿玖这么一闹腾,却真真弄得她进退两难,思及阿玖性情,她略一踌躇,对着菖蒲说道:“让丁瑞家的备车,不用轿,现就去西门外头等,我此刻就去。”   别业在京城的西面,用车只需两刻功夫,别业虽然小却玲珑精致,水木明瑟,花草掩映之间,亭台楼阁,参差错落,齐靳开宴会友,在别业居多,因栽种的多是四季常青的叶木,故而冬季赏景最佳,只取冬苑二字清雅别致。王溪虽是女主人,却来得甚少,这已是两年未至,也是她通透的缘故。   到了门口见管事的已在张望,急急往前,预备要磕头行礼。   从小凳上下地,王溪摆了摆手,“免了,先说情形。”   那管事的应着,似乎大难临头的模样,“尤家姑奶奶见我们拦着,说平日见熟的,今日却为何提防起来,也不要通传,自己个儿进去寻。现下几个仆妇陪着,老爷走的时候嘱咐了不让人进的,还请夫人可怜我们,让姑奶奶行行好,老爷动了真怒,我担待不起啊。”   这话说得有些压派的意思,王溪知道这苑里的一干人等都是好事的,有了这等事情,添薪抱柴的意思都有,这平日里头闷惯了,凭他什么事,仆妇们暗地里看看笑话,也能津津乐道些时日,若真心要阻她,如何挡不住,王溪只是一笑,似轻描淡写一般,“你们难行事是我是知道的,只是哪里就到了这份上,快带我去寻尤家小姐。”   管事有些窘迫,一低头,连忙应道,“是,是,就等着夫人来的。”说罢向后头招了招手,“我给夫人带路,带路。”   管事的和李妈妈脚步略慢,前头有个小厮引路,别苑同两年前略有不同,王溪也无心细赏。   沿着石子路快寻到松林阁的月洞门前时,忽就听见一阵吵嚷,阿玖须眉气概,听得字字清晰,“你们自己说我怎么没理了?她这是什么调子,我好心好意来同她说话,她竟理也不理我,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摆这副清高脸面,坊里头都见识过的。”   “姑奶奶您行行好,就看在我们服侍的人面上,担待不起啊姑奶奶。”   “姑奶奶,有话好好说,姑奶奶……”   论是王溪这样平时不动声色的,听见这话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提起下裙疾走了几步,只见众人已闹成一团。   第4章 受辱   阿玖鬓发散乱,脸面赤红,有两个婆子在一旁劝,另有两个婆子跪在地上从底边上拉扯着她那件舒袖氅衣,那宽袖里头是阿玖的一双手,筋骨毕现,死死地拽住前面一个小姐打扮的姑娘,那姑娘人被她拽得站不着地儿,琵琶襟也被她拉扯得没了形状,只是脸面偏向一旁,既不呼闹,也没在挣脱的样子。   王溪见状,想此时上前拉拽已无用处,情急之间,厉声道:“成了什么样子!就是这般待的客!酿出了事情如何担待?还不赶紧把人拉开!”   这几句话看似是对底下人喊的,只是阿玖听见了,那刚才趁着的一股子戾气消弭了大半,手上的劲顿时撤了,仆妇们本见是客,只能瞎摸一阵,是怎也不敢上手的,如今得了令,于是也正儿八经地拉扯起来。   就这一下子之间,阿玖的两脚空悬了两步,手一松,一众人猛地退了好几步,似往边上松针叶密的矮圃里头一齐钻了进去。   那姑娘仍旧无甚容情,身边的丫头急急忙忙将她的襟口抚平,那丫头面上布满了泪水,却没敢哭出声响,只是连串一般的泪珠子一个劲儿往襟子里滚。   那姑娘看了丫头一眼,语间略有滞涩,“你哭什么?”   “小姐……”   “你哭作什么?”那姑娘又问了一句,这一问里头颇有自嘲的意味。   “小姐……”那丫头低下头,哭得人都颤了起来。   这一问凄楚非常,王溪心内也被所感。她只着了一件白地绣花衬衣的便服,却难掩颜色,低敛眉目,更显得轮廓清秀,王溪远远一见,就知性情似同前般不同了。   “进去吧。”那姑娘淡淡地说道,就在转身之际,忽又停住了脚步,缓缓抬了头,向王溪立处望了过来。她怔愣了一刹,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缓缓地行了一个常礼,复转身进了小阁之中。   阿玖等人一阵天昏地暗,刚刚才站了停当,阿玖面上有些讪讪的,看见王溪不声不响的模样,以为她是动了真气,于是推开正在为她整理仪容的丫头,先上来陪笑着搭话:“嫂子,嫂子你怎么来了?”   王溪向来沉得住气,转脸过去,只是笑着,也不回答她的话,轻拍了她袖口上的尘灰,又整了整那件氅衣,“衣服都皱巴巴的了,随我去换一件吧。”   “嘿嘿……怎好再穿嫂子的衣服,我这就回去了。”   王溪见她面上不好意思,于是也不强她,“好,我同你一道走。”   别业不大,只是穿廊下阶的,也要一会儿工夫,王溪不言语,阿玖是个憋不住的人,她本觉得自己今儿在人家府上撒了泼,着实不该,于是又先开口:“嫂子,今儿我莽撞,真是对不住啊,我知道你料理平日的事就不容易。”   王溪笑道:“无事。”   阿玖脾性最急,惯不了这不温不火:“嫂子你有什么的,只管教我,我当你亲嫂子的,今儿是我对不住你。”   王溪停下步子,转脸看她,“你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又有什么好怪你的。”这一语说得甚是柔和,也无甚矫情揶揄的意思在里头。   阿玖似乎受了极大地委屈,“嫂子你这话还是不知道我,我再怎么没有天地,嫂子和大哥哥还是敬的。今儿要不是那个尚小姐……”阿玖眉头一皱,“我听人说俞四来这里,又知道大哥哥不在,就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偏偏今天人都拦着我,我想俞四准定是到里面来了,我原是见过她嫂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就这脾气,想同她说两句话,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个啥模样,谁知道我问了她一句也不答我,还一个劲儿往楼里走,我气不过才拉着她的,我只当她瞧不起我,嫂子,我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能让人瞧不起的,这不同我说话是什么个意思。”   一边说话,阿玖面上的不忿愈浓,似乎万般不能纾解。   王溪见状,心中一思量,开口道,“玖妹,今儿的事,论理也没什么。只是事情可小可大,吃亏的是总你,这一层你可虑到了?”   “我知道我名声已坏了,丢丑也不欠这一遭。”   “倒不是这话。”   阿玖很是疑惑,问道,“那还有什么亏吃?”   王溪恳切道,“你的婚事如今在这不尴不尬的局里头,俞府里头本有些想法不打紧,只是你大哥哥一直有从中撮合的意思,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了你什么,如今俞四跟着你大哥哥,他的话分量最重,这一层想来你也明白。这个尚小姐,现下得看在你大哥哥的面上,你这又如何不明白?你这桩婚事,你大哥哥如今觉着无论是看在尤家老爷的兄弟情分上,还是俞四面上,都应该是他来帮衬,只是,”王溪话锋一转,直看着阿玖,“万一你做了什么,让你大哥哥冷了心意,岂不是吃亏的是你自己?”   阿玖的面上由愤然转为了紧张,到最后竟有些害怕的神情。   “嫂子,你……你说得对……”阿玖突然拉住了王溪,“你说她会不会在大哥哥面前告我的刁状?”   王溪见她已然明了,于是不再分晓利害,只安慰她道:“如今没有什么大事,她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你放心便是。”   阿玖背上都有些汗腻,悔之不及,她又是个倔脾气,不愿显出个怕事的模样来,只是面上称是,心里还是虚着,一时竟也安静了起来。   待送走阿玖,王溪将李妈妈同管事的一同叫来,虽未责骂,也着实叮嘱了几句,两人见这当家奶奶意态平和,丝毫没有显山露水的模样,心里倒生了一份敬意,他们做奴才的最怕碰到摸不清脾气的主,于是便不敢怠慢。   坐车回府已是夕霏映着霞色的光景,菖蒲留着跟她的小丫头,打赏了小厮的吃酒钱。那小丫头从绢布包里头展开一把钱,掌中一握又全并齐整了,用拇指甲一掐一个准头,发至众人手里头,小厮们“谢夫人”道了几遍,方走开去。   管事的汪妈妈已站在角门上候着,待王溪下了车就上来先搀住,只是眼风落在了后头打赏的小丫头身上,似乎欣然一笑。   王溪也很会察色,落得夸奖一句:“芰荷行事倒不像她这个年纪的,还是像你的缘故。”   汪妈妈喜形于色,更是殷勤了,“哎!怎么受得起夫人这话,我就是怕她从小娇惯着,不会服侍!如今见她的样子,总算是把悬着的心给定了一定。”   王溪含笑听着。   汪妈妈接着道:“厨房里的汽锅鸡我刚去瞧过,还有一刻便闷完全了,夫人一大早就嘱咐,我也从一大早就盯着。听丁瑞家的说夫人有内眷应酬出去了,虑到晚上又要到后头去尽孝心,我便将今日要回事的那些不要紧的都料理了,老夫人那里到角门这里问了几次,刚着了信,要不夫人现在就过去?天色也不早了。”   菖蒲冷眼里看着,心内大不舒服,她这是要讨好老夫人,自己主子身上着的衣服是外头沾过尘的,原是应该换的,这老货只想着自己办事光鲜,也不见体贴察微,但她也不得罪,笑盈盈地开口:“妈妈先同我们到屋里吃杯茶,夫人身上还穿着外头的衣服,待换过衣服再去也不迟。”   汪妈妈眼色一变,又暼了夫人身上,绿纱地氅衣袖口的镶滚有些尘污,知道自己失察,突然转了狠戾,背过身去对着芰荷道:“就说你不周到,夫人身上怎好落着灰?”   这一句也是逾越了,如今做主人的还没发话,这做娘的如何能管教?   王溪进屋换了一件家常雪青地的袍衫,外头罩了件秋凉时节的褂襕,同菖蒲还有汪妈妈一道往老夫人院里头去。   老太太屋里正是热闹。   一进门,齐斯向王溪作揖:“见过嫂子。”他今日着一件雨过天青的锦缎长袍,风采斐然。   王溪笑道,“小叔最是多礼,我倒不好意思了。”   正说话间,面前又有一位向她作了个揖,“见过嫂子。”那声音清脆俏皮,抬起头来,笑盈盈的两弯月牙眼,配着一对深嵌的酒窝,一张丰润圆圝的脸面,十足是一副讨喜模样。这位着了一件镶滚彩袖簇新的藕荷对襟子,下面只露着酱紫绣如意纹样的裙摆,正是齐靳的妹妹,齐府的大小姐齐敏,小名唤作睿儿。   众人见她这副模样都先笑开了,王溪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在北地也不学做个娇小姐,倒学成了个外场人物。”   齐敏亲昵地将头枕在王溪的褂襕上头,“嫂子见我回来,还在忙内家应酬,大哥哥忙也就罢了,嫂子也不见人影,我心里头怪闷的,原以为回府你们都巴巴地等着我呢。”   老太太笑道,“你今后也是要当家应酬的,学学你嫂子才是真,你又不是陀罗上的木锥头,都围着你转才成。”   齐斯站在一旁,暗暗笑起来,“她是个木锥头倒也罢了。”   齐睿见旁人不可欺,于是就作势要捶打他,这是王溪将她拉过来,“这个时辰上,还要耗气力,真要说嫂子不顾你,那煨着的汽锅鸡也要替我叫屈了。”   齐敏眼睛一亮,“当真!可有竹荪?”   “竹荪和家蕈都齐备了。”   “北地蘑菇最没味了,果真还是京里东西齐全。”说着就要拉着王溪往厅里头去。   老夫人佯作训斥,“小女子家,一怕懒,二怕馋,沾了这两个字,夫家都要看不起的。”   齐敏抬起下巴,“如今可不兴这些个,我才不当那些个俗小姐。”   齐斯略笑道,面目人物,越发显得出众,“她当真要成个‘须眉不让’,胸有大志。”   齐敏知道这是歪派她的话,于是乎不服气道:“眼前就有个例来,我说出来,就不怕你不服帖。”   齐斯心中有数,“哦?”   老夫人倒是有些好奇,“是谁?”   “尤家姑奶奶。”   老夫人面色一暗,好端端的自己女儿比出了望门寡妇,且如今已在要出嫁的年纪,心中不免起了不吉的想法,大觉不快。   第5章 合氛   齐斯和王溪都是见得眼色之人,于是一个转身不再接齐敏的话头,另一个满面含笑的将母亲搀入饭厅。   饭厅里头的四角桌上是一个烫金喜寿纹路的紫陶汽锅,齐敏欢欢喜喜地坐了下去,齐母坐南,齐斯坐了另一边,对面齐敏的一个妹妹也悄然落座,王溪自然站着在桌边伺候。   齐母和悦道,“你也坐,不必在旁虚设了,同你小姑子一道,家里本没有长辈,不必如此。”   王溪笑道,“今日已在内府里头吃了些点心,我先张罗摆上,再吃去。”   齐母也不强,只含笑略颌首,王溪熟稔地掖着衣袖,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块夹棉的绢子,将锅盖揭开。   蒸腾腾的热气冒了出来,煮的涫沸的汤水在里头翻冲,好些灰黑的家蕈冒了头又钻了下去,竹荪都浮在上头,一个个泡发得润头润里的,且汤头浓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齐敏性子急,待拿漱盂的丫头一转身,便拿起筷子,夹起来略一吹就往嘴里头送。   “规矩都给你惯没了……哎……小心烫着。”老夫人皱着眉头看着女儿火急火燎的模样。   “她是铁口铜牙,自然烫不坏的。”齐斯夹了个酥油葱黄的鸡块子,在锅边滤干了烫油才夹至碗中,细品细尝了起来。   老夫人爱女心切,竟不动一筷子,只夹了些疏小菜略嚼着,王溪本要帮着布菜,见齐敏一夹一个准头,忽剌剌地就往喉咙里头咽了,真如风卷残云一般,锅上的竹荪顷刻间便所剩无几,看她这里着实也插不上手去,也只能去照应些旁的。   齐母皱着眉,抚着女儿的肩头,虽是唠叨的话,却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你瞧你,若得了个厉害婆婆,可不是连我也一道要编派进去,你这吃相,如何像一个府小姐,简直……简直……”   齐敏嬉笑一下,“母亲可不能全怨我,谁叫母亲只得了我一个女儿。再说我在外人面上可从来没坍了台,要出丑也出在家里头,您心里头最是清楚的,可别冤屈了我,再说了,”齐敏突然规矩地坐好,抽了一块帕子出来,略擦了擦嘴,又端了正经拿筷子的手势,装模作样,慢条斯理地忸怩道,“若是我日日恁般模样,还如何同母亲亲近得起来。”说罢自己先笑起来,往齐母怀里头扎去。   齐母也乐了,笑不住,齐斯是见惯了的,只含着笑自顾他从从容容的夹菜吃饭,正要举杯自饮时,却被齐敏劈手夺过去道:“你倒是高兴,自己个儿喝,偏偏不遂了你的意,说,你刚可是笑我来着?”   齐斯也不伸手去抢,只一副任意的派头,低着头,挑了眉又叹了口气。   齐敏越发不乐意了,嘟囔了嘴,“什么意思。”   “罢了罢了,好妹妹,你给我罢。”   齐敏见了,嫣然一笑,双手端着杯盏,“奉敬二哥哥一杯。”   齐母见儿子接了杯盏,面稍转肃了些,“同你哥哥如何好这般不敬的。”   “也就同二哥哥这般,”说到这里突然抬头看了下王溪,眼珠子一转溜,知道亲疏远近这一层没有虑着,又怕嫂子面前生了芥蒂,故而推说,“大哥哥敬还敬不过来,自然不会这般。”   她说起来一番别扭,王溪只作不觉,丫头正端了一个加汤水的粉彩碗,她正巧接过,隙见瞥到一双纤细的手夹着筷从对面伸过来,只可惜不过一个巧字,那斜边的人更快一些,那锅汤面上漂着的最末一个竹姑娘,也被齐敏捞了过去,那纤细的手稍稍一顿,又缩了回去。   王溪将这细处看入了眼里,只见齐玫唯唯诺诺,甚是小心地坐在那里,大有委屈了她的歉然,于是从锅里夹了一个蕈子,放到她的碗里,“二姑娘,来。”   “谢嫂子。”齐玫倒像是大族小姐,欲立起来,又正经谢过,致意后放到嘴里,拿着帕子,慢慢嚼了数下才入的喉。   老夫人此时也觉得疏忽,对着齐玫和善道,“你也多吃一些,同你姐姐一般放开了吃才好。”   齐玫放下筷子,双手放在膝上,做听话的样子,应了“是”。   席间热闹非凡,齐敏吃顺畅了便开始说她在北边的趣事,她本就善于言辞,绘声绘色间将老夫人也说得乐呵呵的,王溪猜度她母女两人晚间要有体己话说,于是先告了前头有事,走了出去。   出了门,早有两个掌灯候着,仔细一瞧却不是齐母屋里的人。   “正巧了,给嫂子引夜路,也不必再劳母亲这边的人。”   回头一看,齐斯正下阶来,王溪会意,这原是齐斯带来的,暗忖他虽未娶妻,但平日里头事事周全,倒不知是谁的功劳。   王溪放缓了脚步,齐斯带着的人在前,她领着菖蒲还有映月在后头,齐府里头油盏照不见的地儿都挂了四角灯,掌灯的虽离的远些,却也无甚妨碍,丝毫没有趑趄着脚。   齐老夫人的院子在齐府进深处,挨着的就是平日里头赏景的读画轩,中间隔了一个些假山花木的景致,透了月洞门便能望见,掌灯的从花台旁边绕过去,快要走到读画轩下廊的拐角处时突然停下步子,躬着身行了个礼。   只见齐斯先作揖,“俞四哥,多日不见。”   廊下晦暗,掌灯处却清明,一个挺阔的少年迎面而来,见那轮廓形貌,不是俞四是何人。   俞四还礼,“少兼多礼了。”   俞四说罢,也不再多做应酬,齐斯是个明白人,略回了头,只言,“俞四哥定是有大哥的消息要告诉,我房中还有些课业,少陪啊。”说完又拱了拱手。   俞四相当承情,见齐斯走远了,才上前,左右看了眼王溪身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劳姐姐借一步说话。”   那语调里有些许埋怨,王溪也无应答,只缓步走到廊阶尽处,留两个丫头在廊前。   俞四知道他这表姐的脾气,也不多做敷衍,先开口道,“冬苑的事撇开不谈,这府上的门房几日推阻,是姐姐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王溪听他言语相当不敬,只肃然道,“戌正时刻,你仍在内院逗留,这是何人阻你?”   俞四被一句挡的回不出话来,只好再道,“我有几句话,今日一定要说明白。”他面上有种果决的神情,正是气血方刚的意态。   “论说姐弟情分,你公事照应,这一干等我自然愿听,若是旁的,不说也罢。”一语道尽,王溪转步欲走。   “且慢,”俞四一腔怨忮难以排解,愤愤然道,“我本欲拼个鱼死网破,全看在齐……姐姐你这几年待我的份上,若不然管他是谁,我也要闹个天崩地裂,我堂堂七尺男儿,就是再窝囊,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王溪见他激愤不同往日,只低声淡道,“你既知我们素日待你如何,便应使大家宽心才是。”   “我如何不让大家宽心?齐靳将尤嗣承那荒唐妹子硬是按在我头上,我可分辨了半句?”   王溪略转头,“那是你平日行止不当,才惹下的账,他人又如何替你担待?”   “那日明明是那荒唐妇人……”他这一句声量渐高,此轩向来僻静,这一声尤显突兀,他复又压低声道,“你们都要巴结尤嗣承,若不是今日父亲无心做官,几个哥哥又不问经济,我如何能忍得下他这暗道出身的人来压我?”   “你若不愿意经济,大可以辞了这份差事,不受你姐夫这份情,只是姨妈伤心,我看你如何过得去。”   俞四自知说不过,撇开眼,“罢,罢,多说无益,只求姐姐一事,但凡应了我,便无二话。”   王溪不作答,静听他言语。   “冬苑里头的人,我有一句话要问她,秦业素日妨我,还请姐姐体谅。”   王溪一愣,忽而冷笑一下,“体谅?你要我如何体谅?”   不等俞四回话,王溪说道,“她今日已然住了进去,虽不是明媒正道,却也是当真了的,不但你应该避嫌,我也是要避嫌的。你如今不是当年小儿,也到了修身立业的年纪,不应是旁人来体谅你,而是你当体谅旁人。我只当你今日酒后失言,胡言乱语,天色不早,还请回吧。”   俞四听得心内颇有些歉意,脸上也泛了白,嚅嚅而语,愈发不能剖辩,末了只低声道,“我只想问她当年之事,只求一句话。”   王溪见他仍旧不死心,于是正声道,“你适才说万般都是他人行止不当,你说她既然是府门小姐,如何同你有当年之事?平白污了她的名!”   这一语厉害非常,一股子羞愤直冲脑门,俞四无话可说,面上也下不去,只好愤然走出廊间,待快绕过月洞,忽听那穿墙后头的树影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俱是一惊。   “什么人?”俞四适才失态,此处虽离得不近,但不妨走漏了些,于是声调颇厉。   那后头的声响停住,转出一个人来,一双水葱般的小手绞了一下如意纹样的裙褶子,忸怩道:“俞四哥哥。”   第6章 双喜   见从灯背黑影里头出来的是齐敏,俞四心里稍一落定,倒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是大妹妹。”   “嗯。”齐敏一改□□之态,轻应一声,她抬头望了俞四一眼,“听得有声息,却像俞四哥哥来着,只听不真切,不敢出来。”   王溪就站在廊下,看了情形,几步间便也走了过来,只见齐敏立在墙边一株被远处灯影照得碧沉沉的扁桧旁,低头弄着帕儿,于是一边摆摆手示意俞四回去,一手拉住了齐敏的袖,“不是同母亲说话么?怎么这会儿子站在黑设设的地儿,跟你的丫头都到哪儿去了?”   齐敏朝俞四行了个礼,抬步往王溪身边挪去,半开玩笑地道,“我自己出来逛逛,好放她们打个盹儿去。”   俞四虽常年跟着齐靳,府内出入是常事,虽说是亲戚,但姻亲女眷,总有诸多不便,于是不叙他话,告辞便走了出去。   王溪拉过齐敏,“如今这深秋天气,虽说里头穿了夹的,外头总要罩一件,且京里行的热症,得了的遍身骨节疼,你可要仔细着,”她说着将菖蒲和映月两人唤过来,此时她屋里头来瞧信的也领着两个掌灯过来,王溪拉住了齐敏回身走,“同嫂子一道回母亲屋里去,明儿日头出来了再逛岂不好?”   齐敏不自觉的已被带起步子,头面却仍旧朝着那月洞门的尽处,走了两步,忽然攥住了王溪的手,将她拉近了些,问道:“嫂子,俞四哥哥原是不喜尤家姑奶奶这样的?”   王溪脚步一顿,觉一阵寒风拂上面来,心中疑惑,不由大愧,连隔墙有耳之事都没有思虑周全,但她不是自乱阵脚之人,且也不问她听到些什么,只正经道,“什么喜不喜的,姑娘家怎好问这样的话。”   齐敏脸上一红,有些讪讪的,却也不好再问,只悄悄咕囔了一句:“原是不喜这样的。”   且说齐府自齐敏回来便添了好些喜信,寒露交节时分,得了齐靳在江苏公事顺利的消息,江浙粮道上的押运本有些滞碍,齐靳动用了尤嗣承在海上的关系,给粮道各方面施了压,最后银米如期交付,两江总督承情不尽,于是保题封赠二轴,以博内眷同欢,向来奏请封诰,系由礼部行文吏部,若是自请封诰,虽六部声势相通,但若不另托可靠的人,且不论推封还是捐封,书办置之不理,拖上个一期也是有的。齐家原也是请的,只是虽通了门路尚未下期,如今地方大吏声势不同以往,保题的封赠无人敢等闲视之,且江苏原先的抚台遭了事,如今两江总督更是官声赫赫。且说五月适才用过宝印,书办那里却直接通了两部的差,直定了十二月用印。   齐老夫人原是有轴的,向来父母之封可在官阶上加封三品,老夫人原是四品的诰命,如今再封二品夫人,更何况是总督的保题,自然风光无限。   诰敕轴于十二月初三领到,且由户部上的一个带顶子的书办亲自送来。   适时丁瑞亲自捧了进来,共是五轴,二品三轴,轴头是精琢的黑褐犀角,轴边绘以双升龙盘绕,卷身用赤尾虎锦面,上头书了“家声克大,阃范攸彰……尔齐氏,乃从四品顶戴记名太仆寺少卿兼军机章京齐靳之母,佩服女箴,娴明母道。惠风肆好,留懿训于阁中……兹以尔子克勤王事,兹以覃恩赏赠尔为二品夫人”等恩典,另两轴头用的是青色角,瑞草锦面,皆是青色,上书“孝顺于家,能宜其室,备切箴规之功,宵旦殷勤,式逢庆泽之施,丝纶璀璨。兹以覃恩,封尔为宜人……树德扬于中馈,淑乃壶仪休章……钦予时命”等字样,是王溪的敕命卷轴。   齐老夫人喜笑颜开,身边服侍的两个老嬷嬷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奉敬着展了开,老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如今是儿子面上的恩典,我做娘的面上有光,格外高兴些。”   丫鬟仆从们一时聚拢来,都跪在地上,一道磕头,“给老夫人夫人道喜。”   齐母也乐了,“都快起来吧。”   齐敏如何肯不凑这热闹,想要拿那轴子看,老夫人忙命人拿开些,“快别碰着了,这要是弄腌臜了,再呈上去可是大不敬,要问罪的。”   齐敏央告一会子,又转念一想,“可有赏的,有赏我便不瞧了。”   老夫人笑起来,“大家同乐,自然是都有的。”   说到赏赐,王溪暼见丁瑞仍旧侍奉在那里,略挪了两步低声问道,“是谁送来的,可是熟面孔?”   丁瑞略思索了一下,答道:“是户部的一个书办,似是履新的,瞧官服像是八品,如今在厅上吃茶,我待会儿子还要回去应酬,夫人您看?”   这要看的自然是红封套,王溪先问了一句:“现如今京里的规矩是多少?”   “如今捐例多,自己领的或是同业领的都没这规矩,听外头办差的提过,照例书办有品阶的报升迁上的事都是这个数。”说完丁瑞伸出两个指头来。   王溪会意,点了点头,“今日是双份的,就包两个去。”   “这……”丁瑞有些踟蹰,“就怕太多,倒拿不下手。”   王溪略笑了下,没再作声,丁瑞会意,自顾退了下去。   齐老夫人是何等精明人物,一边同女儿闲话,一边冷眼里头将这主仆的来去看了个明白,心中大觉儿媳办事挺阔,丝毫没有小家子气,于是对着王溪招了招手,拉过来道,“鉴人一道,我是不大通的,只你生了旺相,又是大家行事,就是靳儿的福气了。”   王溪受了夸奖,见有小姑子在旁,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母亲这话,媳妇如何当得?”   “敢当,敢当。”齐敏在一旁插道,“母亲前头后头,都只夸嫂子,我这个女儿倒且靠后。”   这似嗔非嗔的言语,从她口里一出来,众人都乐了,且厅里头一派喜乐气氛,更是不消多说。   京城是何等通达的地界,这诰敕双封一下,贺喜的人络绎不绝,通家之好,相熟的内眷不必说,一些老爷面上有交情尚未见过的,也都要来道贺,真是门庭若市,虽齐靳不在府上,内眷应酬也是车马如云,王溪每日排应酬帖子,都要排到三更以后。   且行到十日出头通政司孙存勖的夫人来拜访,王溪因同她不相熟,又虑到齐靳临走刻意嘱咐过,不好不敷衍,于是请了四个陪客,是尤嗣承的夫人,也是她从小的玩伴尤家大奶奶曾墨,尤家姑奶奶阿玖,还有同孙尤两家都熟稔的通政司副使刘家的两个妯娌。不巧的是,平日里头最活络的尤家姑奶奶因自己家里头的事绊住了,只其余四人一道赴席。   这个孙存勖的夫人来的排场可不一般,仆从煊赫,贺礼隆重,从灯火处走来,那褂子上都是精致的镶滚,莹莹地泛着金光,一双精明的眼睛四下一顾,对着做主人的道,“早就应该来拜访,如今正好一道来贺,讨个喜庆。”   做主人道了承情,于是将她引到厅内,帘子掀开,绕过一张紫檀木嵌染牙的屏风,就见尤家大奶奶正靠在一张乌木小扶手椅上头,手上拿了一个通透的摆件正在赏玩,刘家两个妯娌坐在剔红花卉纹方桌旁的两个小凳上闲话,见人都到齐了,相互见了礼,一同落座。   饭间都是京里命妇间相传的秘辛,且孙家这位夫人似乎长于此道,众人细听她说道,也觉得新鲜有趣,更没有什么冷落的间隙。   饭罢要谈消遣,刘家两个妯娌要玩牌九,做主人的只好歉然,王溪家风甚严,牌九一概不沾,且她向来不好这些,故而在这上面不大通,尤家大奶奶是这上面的惯家,众人又瞧了瞧孙太太,见她两眼放光,似乎颇为欣喜的模样。   是尤家大奶奶先开的口,“如何?孙太太可要推一局?”   这位孙太太倒也爽快,“可是有输赢?”这话是问赌钱与否,只是不好直接出口。   尤家大奶奶看着刘家两个妯娌,“那就来小的,不伤和气也图个兴致。”   孙太太推让王溪做庄,王溪实道不会,孙太太见做主人的在一旁干看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拉着刘家两个妯娌坐在一起,“且我来做庄,你们二人一道,这样三家,帮着王夫人现学不就成了。”   王溪推不过,这样翻过几局,孙太太一人独赢,尤家大奶奶虽输倒也是气定神闲,刘家两妯娌让丫头带的银子都快掏光了。   孙太太似乎有好赌的脾性,兴致上来有些收不住,将手里的银钱都一股脑儿的推了出去,“天色也不早了,索性来一副大的,这些银钱就当是下次请东道。”   曾墨从来都是爽利的脾气,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两个妯娌是看她行事的,虽已是窘迫但也不好显出来,王溪做主人家的,自然是应了客人的兴致,于是孙太太见众人都应了,便甩开手放了牌。   庄家先揭牌,两个和牌,是一副双和,今晚上她得了好手气,真是怨不得人。   刘家妯娌手心里面摸了一阵,是一对地槓,她两人今日输钱颇多,面上已是不怎么好看了。   孙太太见大局似定,嫣然笑道,“曾大奶奶,快翻出来瞧瞧,就不信今日只让我碰着运了。”   曾墨素手一翻,是一副杂九,孙太太喜色难掩,说出的话却不尽然,“看来,下次我得好好请这个东道了。”   “慢着,”正在这时,尤家大奶奶伸出手去,“溪儿的牌还未翻呢。”她将王溪桌上两张牌掀开,众人先是一愣,既而又都转了面色,这原是一副“双人”。   王溪虽不懂牌,但却见得眼色,她不图银钱上的输赢,于是摇手,“我怎好算进去,原是不会玩的。”   孙太太正准备接过话茬,没想到尤家大奶奶却开口了,“溪儿你可别如此,你让孙太太如何过意的去,她定是不肯依的。”说罢定定地看着庄家。   孙太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连一直扬着的嘴角也耷拉了下来,向来好赌的人,最重的是赌个心思,输了银钱事小,面子上下不去才是真,孙太太被尤家大奶奶这么架住了,再说什么都下不来台面,于是只好将那些银钱都推了回去,口不应心地道,“曾大奶奶说得是。”   她瞅着那一副双人,又暼见曾墨那一副略带清高的模样,心里越发不痛快,但想见尤家人都不是好惹的,且曾墨一直维护着王溪,心里头赌了一口气,不出不快,于是又笑了起来,只做无意道:“哎呦,这‘双人’果然是应景,我原该向王夫人道喜的。”   众人不解其意,抬起头望着她。   孙太太此时为逞一时之快,愈加顾不得,只骄矜道,“前两日老爷回说两江总督戴大人给齐老爷置了一房妾侍,是江苏水道上古老爷的妹子,古老爷是商贾出身,如今也算是捐班大老爷,听说她的妹子以前是在船上干过活计的,你说得了这么一个帮手,可不是要道喜么?”   第7章 阿兰   “这……”刘家两妯娌因是陪客,见孙太太气性上来言语冒撞,一时不知拿什么话去移开,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曾墨推开那张扶手椅,自顾站了起来,见孙太太脸上是那种言语上占了便宜的得意之色,她用提醒的语气问道,“哦?我倒不知这喜从何来?”   孙太太听出此言不善,她原本就是机警的人物,刚刚的气焰一时间也消下大半,感到气氛有些紧张,于是乎自解道,“这,我是这样想的,听老爷说这样的事,我做媳妇的本也不太爽快,只是听得原是这样的苦出身,想必是出不了什么幺蛾子的主,不像我自家两个妖媚,添不了帮手还添愁的,”她一边说,一边望着王溪,见她气定神闲,含笑着望着自己,丝毫没有半点沉不住气,发觉她的神气和意态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从衣服里抽出一条帕子,抹了抹嘴角,“我是自家见识,王夫人可别见笑啊。”   “哪里,太太的好意,我总是领的。”王溪这一句接得爽利,且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   刘家两个妯娌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就怕孙太太再说出什么伤体面的话来,见做主人家的脸色平和,又见孙太太终于坐了下来,她家大奶奶带些欣慰的口气对大家说道:“蛮好!今日玩了一会儿子,大家也都见熟了,今后我们女眷也都常往来才是。”   这是要告局的言语,孙太太如蒙大赦,立马站起来,“说得可不是。”口内又讲了几句承情的客套话,这站起来就不再坐下,是准备送客的意思。王溪也跟着站起来,扶着两人的手臂说了些应酬话,一面说,一面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招呼外头服侍的人进来打点,客人一叠连声道留步,做主人的却总是不肯,一直送到内院二门为止。   回来见菖蒲正在给曾墨续茶水,她仍旧靠在那张乌木小扶手椅上头,只是意态比适才要松散了许多。菖蒲续完了水便从厅里头退了出去,她一招手,剩下几个服侍的也退至门外伺候。   “你当真忍得?任这妇人如此嚣张!”曾墨似笑非笑,一开口就又论回适才的情景。   “怎的,人家是客,我做主人的给她脸色瞧不成?”王溪温婉笑道,“这情形又如何需要一个忍字?一笑便过去罢了。”她是真不在意孙太太的态度,于是才有此言。   “唉……你便是这样,怪不得尤嗣承总让我多学着点你行事,他心里头……罢了,不谈了。”曾墨谈到这里,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你也真是,如何好这样直呼老爷的名讳,好在大老爷是个不同你计较的人。”齐靳和尤嗣承原是把兄弟,故而王溪有这样的称呼。   “他如今又不在这里,”曾墨看了王溪一眼,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刚才孙家的所说,可当真?你上次信里头说的非料想之事便是这一桩?”   王溪摇了摇头,见曾墨面上疑惑,于是附言道,“我尚不知,老爷来了几次家信,除了封诰送轴的事宜,便是问候母亲弟妹安好,并未提起这样的事。”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又没在外头安插些耳报神,如何知道这些?”   曾墨抱怨道,“你平日里头给他料理这一大家子,老夫人睿儿都照顾得妥妥帖帖,我瞧你就没把这心思花到正经事上。”曾墨说到这里,突将王溪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皱着眉盯住了她的脸面。   王溪被她瞧得不自在,“有何不妥?”   “嘶,”曾墨似不知如何言语,“我总觉着,总觉着你对你们家老爷不上心。”   王溪一愣,面上有些僵促,“哪里来的话?”   “你说,不说我们家那位姑奶奶,就是我吧,若有得了这样的信儿,定是要大不痛快的。”说道这里曾墨面色一沉,“不过你打小就是如此,从从容容,遇事也不慌张的,要不如此他也不会总记在心里。”   王溪见她又提到当年的事,且有些自伤的模样,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威风八面的尤家大奶奶,我要拿什么去比去,你既然从小就知道我,定是知道我虽心内有些事,面上不露,自己的思量指不定比旁人还过呢。”   曾墨有些歉然地看着她,“我失言了,你别见怪。”   两个人就这么叙谈着,直到夜深人静,尤家派人来催情方才依依作别,临走时曾墨拉着王溪的手道,“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定要同我说道,我虽出不了什么主意,总能为你疏散疏散。”   王溪心下感激,点头将她送了出去。   因着江苏的公事,年前就都收尾了,齐靳心里头记挂着家里,也忙着从江苏过来,到了十二月以后,运河北边都结冰,疏浚河道的工程,进度不甚理想,行船依旧受阻。从临清、德州一带接到信,再到京里竟是要年关的功夫。納宠一事,齐靳信中略表,只提一同来归,要尽早收拾出一间偏院,以备安置。倒是这位姓古的小姐的娘家人却是手面极其挺阔的,趁齐靳还归京时,先过礼来:女眷是每人真金簪一对、真金耳环一对、镀金手镯二、镀金戒指二、红绿湖绸各三丈、金花一对,都是按各人的份子,且还给齐斯备了一份文房四宝的常礼,都是南边时兴的工艺,相当精致。   王溪这厢正打起精神预备齐靳回来的事,这时别业里头的李妈妈来传信息,说里头住的那位似得了时疾,整日昏沉,且请了平日里头照看的大夫,说是心血虚亏所致,吃了几帖药,并不见多大起色,所以来请她的示下,要不要另请别的大夫来诊,王溪问了丁瑞几家有名声的,只道文昌馆里头一个后生,祖辈都是医理上头的,往日同齐府有些往来,数度饮约,在时疾上有些道理,王溪就让丁瑞亲自去请,又让李妈妈派人将情况告诉。   十二月二十六,齐靳一行入了京城,见诸事安排妥当,儿母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欢庆,不消说得。那新妇是从南边一道过来,虽是在外头已经有人张罗过,但毕竟齐府的门还没入,于是暂停在京城边郊的梁袁巷的几处平房里头。照理说纳宠不是娶妻,没有那么多规矩好讲究,但在外头过年也说不过去,但齐靳坚持不再宴客,也不愿大肆宣张,正巧隔两日是个吉日,就叫丁瑞着人安排了一顶彩轿,四名轿夫,去梁袁巷去接新人。原想安安静静接过来给齐老夫人王夫人磕个头,没想正晌午时,西门外头突然锣鼓喧天,爆竹声鸣,一时街坊都聚拢过来,围在西门外头的街上一个个杂沓争先,仰头张望,只见丁瑞灰着脸,领着带去的人在前面,中间隔了八个鼓乐吹打的人,后头跟着一肩绿呢镶边四面轿檐垂缨络的官轿,八个抬轿的轿夫着了一色衣裳,都披着石榴红的缎子,直近了西门前才停下。轿子后头是四个仆妇,旁边跟着两个穿着簇新服饰的奴婢,上去掀开轿帘,扶下一个人来,那衣制是新嫁娘的衣制,却是石榴红的颜色,月白的裙子,宁绸的夹袄,簇簇生新,脚上穿着一双玲珑绣鞋,却不是正红,也是夹袄的石榴红,这时府里头出来一乘小轿,那新人换了轿便往里头抬去,众人见得明白,原是齐府上纳了宠,见这阵仗纳的似乎不是小门小户,却不知是何底细,故而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汪妈妈奉了王溪的命,领了府上的四个丫头,在西门接到了人,一道领来了怡墨院中。齐靳面上极其冷淡,全无半点纳宠的欢喜,且他今日一身湖蓝的长袍,同喜庆颜色是不相干的了。王溪循礼妆饰,虽不是盛服华裙,却也端庄自持,两人相对无话,自顾默然。   汪妈妈领着新人进来,她两个奴婢留在外头,由四个丫头搀着跪在厅前。   汪妈妈嘴里喊道,“新人给老爷夫人磕头。”   新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放在前头的一双手略显得有些粗黑,好似还有些颤巍巍,大约是紧张的缘故。   王溪暼了一眼齐靳,见他依旧神情漠然,放下手中杯盏,淡道,“起来吧。”   两个丫头将新人扶了起来,王溪见着了她的脸面,却似哪里见过,这是一张俗称“黑里俏”,虽黑了些,容貌却是标致的,尤其是鼻子,生得精巧翘挺,眉眼低垂,两只手攥紧了放在身前,拘束地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副老实模样。   王溪见场面气氛有些异样,于是开口问道,“还不知妹妹叫什么?”   那新人似是大为紧张,向前挪了半步,低声回道:“回夫人,阿兰……古阿兰。”   那说出的话来有些南方的土调,一旁的丫头都不免觑了她一眼。   第8章 入见   王溪一时没听真切,问道,“哪两个字?”   “兰是兰花朵子的兰,阿……是……阿……是……”她急切地想要说全,却一时也敛不出个文雅字眼,只在那里愈加局促了起来。   “妹妹可曾带了服侍的人来?”王溪瞧出来她是见生,也不再多问,只转脸对汪妈妈询道。   阿兰原是谦逊地低着头,听着了话当是在问她,于是又开口,“带了子两个丫头,在……在外面头站着哩。”阿兰极力往官话上头说着,但那零星蹦出的一两个字眼,甚是难懂,好在虽然仆婢大多都是京城里头办的,齐家和王家原都是南人,地方上头的言语各有其异,但猜能猜个十之七八,却没什么不惯的。   汪妈妈领受了意思,在一旁添道,“来时有四个婆子和两个姑娘跟着,那四个在二门,两个服侍的姑娘就外头。”于是她摆了摆手手,门口侍立的两个打帘的丫头就到外头去传了话。   湖色夹里子的门帘一掀,从插屏后头闪出两个人来。王溪瞧了一眼,前一个脸上未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素钗,极是素净……然而后头一个……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配的一双长睫,顾盼之间,一黑一亮,人还未站定,就先瞟了坐上的齐靳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这一顾有种天生的媚态,然而齐靳却低头喝茶,错过了,只是王溪没有错过。她扶风摆柳的走到厅前,拉着另一个一齐跪了下去,“奴婢给老爷夫人请安。”   她是面含笑的回,声音清楚,脆生生的,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奴婢萱香给老爷夫人请安。”那边上的原只是磕头请安,可见身旁的报了名儿,也只得跪伏下去,“奴婢梅村给老爷太太请安。”   王溪将喝了半盏的茶递到一边,淡笑道:“本就收拾了闻梅轩出来,正巧应了景,你们也劳顿了,先下去歇息吧。”   “回夫人的话,奴婢不是轩室的轩,是采兰树萱的萱。”   这话回得很突然,满屋里的眼光都不由得交到这新婢身上,她咬着“采兰树萱”这四个字,慢条斯理,念得如读书识字的小姐一般,这时齐靳也不免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四个字原是“生子,养亲”之意,而萱草又相传能使人忘忧,王溪瞧这模样就知道是不安分的,她只作未觉,对着汪妈妈道,“你再挑几个实诚的,平日里头肯做事的,给新人送去。”   萱香见夫人没有理会,心里难免失落,眼珠子一转,见齐靳的眼风也没有顾她,更是有些窘涩。她本生得比旁人出佻,在谈吐人情上也相当留意着,一直存了张算盘,适才那一眼发觉齐靳哪里像官场里的大老爷,潇洒气派同戏文里头的后生一样,恰巧自己小姐弱些,就愈发有些活动了,想露个脸面。只是眼光再挪动些,见端坐在一旁的王夫人气态端庄,一张鹅蛋脸面含笑谦和,自有一派大家风度,那立在旁边的婢女也甚有风采,那一番要让人“惊心动魄”的心思就去了大半。   汪妈妈道了声是,她是看惯了场面的,这些小丫头的心思又如何逃得过,她不动声色的拉了两人的袖子,将两个新婢领到了柱子后头。   这两人一去,王溪转眼看着在一旁不知如何自处,似手脚都没有地方搁的阿兰,温和道,“妹妹以后若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来告诉我就是。”   阿兰略抬了下头,相当恳切地“恩”了一声,此时她觉得应该说些感激的言语,但怎么想也想不出句客套话来,最后答了声,“我晓得啧。”见王溪正看着她和悦地笑着,既不熟稔,她尚接不惯眼色的,只好又闪开了眼低垂头去。   眼看过堂礼数这时也已差不多了,在一旁的齐靳突然站起了身,他言语平淡从容,“诸事既已毕,下午有几个立见的客,还劳夫人为余访置副室,母亲那里也还请夫人带去请个安。”   虽觉诧异,如今仆妇众多,王溪也很识体的,没有二话,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老爷讶宾为先,此间事情我自会料理妥当。”   齐靳颌了颌首,目不斜视,履步而出。   闲话一番,一行人将近寅初到了齐老夫人屋里,老夫人平日里头都要睡中觉的,今日早已是收拾体面坐在了厅中,她穿着一件茄花紫的宁绸厚褂子,微靠在一张紫檀木雕番莲云扶手椅上头,平日里头老夫人面上总是含笑的,今日两眉不舒,嘴角亦沉,意态肃然。   一番磕头道喜,老夫人皆未发话,妾侍是不能给堂上敬茶的,一时便僵冷下来,往日里亲戚若有这样的故事,王溪总是能从中圆和,只是今日齐母面上不善,她也见得事明,在一旁不作声。正在这时,暼见那穿堂后头的帘子面上在窗户外头照进的斜阳光里头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却见探出半个脑袋,正是齐敏无疑。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往后便安心住在这里,常言家和万事兴,服侍老爷是头一桩,只是内里的规矩不能乱,也没有眼里只存老爷,没有夫人这样的话。”   阿兰原就没什么见识,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言语,急忙答道,“不……不会的,家里头的阿哥出来的时候要我记牢的,出来了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不好犟着太太的。”   老夫人眉头一皱,仔细的瞧了一眼阿兰,末了又盯在她那一双显见是做过粗事的手上,“你娘家姓古?你娘家兄弟说的也是一番道理。”   “是的,阿哥说来的是大户人家,要守人家的规矩,要伺候老爷夫人,还要孝敬他老爷老夫人的……”   齐母听见她有孝敬的意思,又见她言语不是个伶俐的,面上一松,有些和婉道,“罢了,虽说是簉室,只是行事心里存着夫人,我这里倒也不打紧的。”   阿兰显得很紧张的模样,急于辩白道,“回老夫人,我不会做些丑事出来的,阿哥说了……”   老夫人先是一愣,   “呵……”厅上头有憋不住的笑了一声,老夫人睇了那轻佻的一眼,眉间也拧作一团,这原是阿兰听不懂这“簉室”便是妾室的意思,会错了意,老夫人觉得她也算半个主子,竟然在下人面前丢丑,语气有些生硬,“你娘家兄弟说什么就不去管它了,你记着我的话便好。”   阿兰也听见了那声笑,顿时一阵窘意袭来,她估量着是自己出了错,她本就害怕被瞧轻贱了,加上话被齐母打断,一时哑了口,顿了好半晌才答,“是,是。”   老夫人有些不耐的样子,对着汪妈妈道,“先带她去安置吧,”说完闭了闭眼,做困乏的姿态。   众人屏声敛气地依次退出去,待至门口,突然听得老夫人身旁的妈妈唤了一声,“夫人且站一站,老夫人有几句话要说。”   王溪原本要亲自领了她去,见齐母有话,于是朝汪妈妈挥了挥手,复又转入了屋内。   待众人离去,齐母先是叹了一口气,继而言道,“屋子都收拾出来了?”   “前几日就备下了。”   “可知道这古家是什么底细?”   王溪略思索了一下,“做的是漕运的生意,如今钱庄做的也红火,她哥哥似乎捐的是五品的道台,但从未补过实缺,旁的事我也便不知了。”   老夫人微闭了下目,“如今这样的商贾倒多,我平素就不待见他们,今日眼蒙甚殊,瞧见这样的事,愈加不太爽利。”   王溪觉得此时应和难免有“添油加醋”之嫌,于是只做低头静听的神态。   “哼”,齐老夫人突然冷笑一声,“这样的我见着都入不了眼去,真是委屈了靳儿,他如今虽有些出息,比往日善藏,但气性依旧是在的。”   “噗嗤——”   第9章 腊末   齐老夫人猛一回头,见后头帘子一动,齐敏穿着月白绣竹夹袄,扶着腰,笑着扑了出来,她往齐母那张扶椅旁一靠,一个劲儿的还在笑,“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我们家是有‘丑事’的了,母亲恁说如何办才好?”   齐母竟听得她连刚才的话一道“听壁脚”听去了,这回是真有些动怒了,厉声喝道,“躲在那里做什么,不叫你到旁处玩去。”   齐敏是全然不怕老太太的模样,仗着疼爱,娇嗔道,“我就想瞅瞅这姑娘什么模样,母亲恁也真是,我瞧着除了略黑了些,平头正脸的,如何就委屈了大哥哥?”说着拉住王溪道,“这是委屈了嫂子才是真,母亲恁可真是糊涂了。”   这一语虽是玩话,当着明眼人说出来,一时难以下得了台面,却是灼然可见的,老夫人口气一转,“这……这是我的疏忽了……,”说着拉了王溪的手,“竟忘了你……”   王溪见齐母的话里有自责的意思,这原是睿儿说话稍欠检点,弄得老夫人面上也尴尬,她是晓得轻重的,神态自如道,“母亲适才再三让新人敬我的话,媳妇即便再是蠢笨,又如何不知是母亲体谅?母亲处处记挂着媳妇,我再要不领这个请,那当真是不孝了。”   一句话安两心,睿儿也知道自己是冒撞了,于是故意玩笑道,“常年见着大哥哥都是岿然不动的模样,我又敬又畏的,到底在母亲眼里总是儿子,只是这委屈不委屈的话听来,竟像个不成事的纨绔,母亲你说好不好笑。”   齐母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这如何好笑了,你们都是要成家立业的,我眼里再大都是孩子。”   齐敏吐了吐舌头,不一会儿便又哄得齐母笑逐颜开。   于是又说了一会儿子闲话,王溪告出,齐敏送至门口,“嫂子慢走。”这一会儿的光景,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了。   晚间齐府里头的闻梅轩格外热闹,内外廊檐,阶上阶下,满院子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抬妆品奁赠,四处开箱整柜子的,有的提着灯笼,小心捧着那金樽玩器,铿锵叮当,靴履飒沓之响不绝于耳。原本王溪想落得做挺阔些,辟出怡墨院隔着小池边上的一个小花厅出来,齐靳却道不好,只说落在东北角上的闻梅轩里头,那闻梅轩以东面的围墙作边,外头就是街面,因屋舍盖在左右回廊的中间,那廊外头种着的都是台阁宫粉的梅树,冬日里头就被红梅拱抱住一般,岁寒蕊瓣之香扑入屋内,有闻梅立志之兴。地方虽曲折清雅,离齐靳住的怡墨院东西相隔,行走却是不大方便的。   王溪在屋内靠在榻上,手执一本万密斋的《养生四要》,虽颇不得入,却总算可作消遣,此时突然听得东面接着一声钝响,一支钻天猴蹿了上天,照得这里的灰沉沉的院子都泛了白,接着爆竹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她叹了一口气,将身子斜倚在榻边,又将手上的书摊开搁在了腿上,闭目养神。   爆竹声渐渐底了下来,她稍稍想支起来些,却闻低沉声音:“寡欲、慎动、法时、却疾,夫人可有所得?”   王溪只觉膝上书被人提了起来,她不自觉的松了手,书已被来人持在掌中。那爆竹声太高,齐靳来至身边她竟也未觉。   她意态本有些松散,抹了一下额发,将身子坐正了道了声,“老爷。”   齐靳“恩”了一声,也坐在榻上,两人挨得甚近,他看了几行字,就将它合上丢在一旁的紫檀木雕花小几上头。他颇似疲惫的按着山根两侧,靠在榻上显得有些懒懒的,“真是乏得很。“王溪低下头,“老爷今日如何回屋来?”   齐靳看着榻阶,竟苦笑一下,他除了应酬之外甚少展颜,更别说作这苦笑的模样,王溪看着他,不自觉的也皱起了眉头。   齐靳摩挲了手上的珠串,缓缓的开口,“那日戴总督邀众人去他新置的小院,拼命劝饮,又请了好些同僚幕友,都是这次漕粮一事有过功的,平日里头也见熟,说来真是荒唐,竟然在院后头置了新房,定要我上座,让她给我磕头,众人见是喜事,都一齐凑着热闹。我原本乘着酒兴想作色,但尤嗣承在一旁硬是劝住,竟结下了这么一桩事,想来我如今才尝到这‘身不由己’的滋味。”   王溪见这“纳宠”一事竟这般强人所难,又想到早间老夫人的话,果然还是做母亲的知道儿子,她略想了想道,“这纳宠毕竟是吉事,比不得那些作孽的压派,老爷宽慰些。”   这是和言相慰,齐靳自然领情,他看了一眼妻子,继而道:“若是公事上烦难些倒也罢了,如今虽置在了那一处,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桩事情在那头。他戴某人两头不得罪,却是拿我这里替他做了人情。”   “原不是他做的冰人要成就好事?”   齐靳摇了摇头,“戴某人拿了姓古的好处,他在京里活动的银子都是那姓古的头寸,他们这是要把局做大,戴某人如今拿了他的,对他有一番敷衍,公事上放了好些空子给他,这摆明也要把我往这个局里头拉。”齐靳一边说,一边将两指按在颞颥处。   王溪见他着实疲累,想为他揉舒一番,不自觉得抬起手来。   手伸到近处,冷不防的被齐靳捉住,王溪一愣,疑惑着想要抽出手去,只是那头虽不用力,却抓得甚牢,她一时进退维谷,只好任由他握着。   齐靳此时疲态消减了不少,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仔细一瞧是一串翡翠十八子的连珠,在纱灯底下莹莹生光,那一颗颗翡翠珠子饱满圆润,色泽轻盈淡雅,品相更是细腻通透,一看便知是稀罕物。齐靳捏住王溪的手腕,从指尖处将手串套了进去,又将金点翠结牌抽紧了,把那手腕放在手掌心里头端看,看了一会儿子,淡道:“我见它内蕴精粹,却不张扬,想见同你是合宜的,夫人可喜欢?”   这一句她听得明白,虽是问话,却有褒赞的意思,王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她不惯闺阁的做作,答不出什么曲意奉承的话来,只点了点头。   齐靳数月未见她,只觉她温柔娴静,举止让人心生惬意,想同她话些家常,于是问道,“回来还没有好好说话的功夫,家里可有什么事?”   王溪思量了一番,捡了些要紧的说,又想到齐靳刚才的话,忽然忆起一桩事,“说到古老爷,前些日子正和的王掌柜交来八千两的银票,说是老爷托古老爷汇到的默记,我见名字不熟,让他暂摆开,没有记在账上。”   齐靳眼光一暗,面色沉了下来,“竟如此快的动作,我倒是小看这个铜钱眼里翻跟头的商贾了,他这也是要让我言听计从的手段,”说到这里齐靳停了一下,“夫人做得对,我且要看看他如何行事。”   王溪见他面上肃然,又想到别苑里头那位的病,刚想要开口,却被齐靳打断,“罢了,这些事就不言了,”齐靳看着她,又瞧了一眼那小几上的几个大字,转而有些可惜道,“今日这书看得可不巧了。”   “如何这样说?”王溪不解。   “寡欲第一,今日恐怕难除此恶。”齐靳适才不愉的面色转而有些玩味。   王溪听懂了,呆怔着脸面都泛了嫣红。   这样的情态做老爷的看着更觉可爱,拦腰从榻上抱了起来,直往房内走去。小别之情,婉转相就,鸳衾兜凤,髻子颓云之韵事更是不消多说。   这样一直忙到二十九,年下各色东西都齐备了,齐府从内到外悬灯结彩,福州新制的大红纱灯十步一架,直照得满府灯烛辉煌,喜气洋洋。对联、窗花、挂牌等物也都布置妥当,如此张罗即便齐府入京的人口不多,那节庆里的气氛也便十成足了。到了除夕那一日祭祖,因着齐府宗祠在南面,于是在这里府上东南一隅的一小院里头设了家祠,开三间,别的花木一概不摆设,只栽种了些苍松翠柏,制有神龛,题匾额,摆供具,因在京里,供家中祭祀教养之用,只系五服,虽小却设设俱全。这一日齐靳主祭,齐斯陪祭,家中其他男眷献爵帛等物,众人同齐老夫人一道在正堂上供香祭拜。待一应供奉完毕,齐府前后两个花厅都铺陈开来,置备晚间开宴所用。   女眷在里头的小花厅摆席面,仍旧是照着往常的例,齐母同齐敏和和齐玫两个同座一桌,傍着的是虚设的王溪以及其他媳妇的位置,如今又多了一个古姨奶奶,自然也是一旁伺候,再远些是倚靠的亲戚们的坐处,离的稍近的一个是齐母的一个寡妹,如今投奔了来想为儿子谋个前程,齐母本姓邵,这位姨妈眼皮子浅,隔三差五地撺掇老夫人,要让自己儿子顶了秦业的差事,只是老夫人向来见得事明,从未应允;还有一个称奶奶的便是齐老夫人的一个妯娌,是故去的齐老爷季弟的夫人,他们的儿子也便是齐靳的叔伯兄弟如今也在小军机里头谋了一个闲职,过得不甚体面。   开宴相当热闹,虽各怀心思但除夕夜里头大家自然喜乐,宴到一半丁瑞家里头的一个独子从外面过来,他手里捧了一个大红布包,掀开里头都是一个个的封套子,折叠整齐的硬纸从封套中抽出来,竟像是如今钱庄里头新开的折户。那丁栓一面道着吉利话,一面半佝着身子从一张席发到另一席,拿到的展开一看,右上角是一枚印花□□,纵列的几排小楷,且都有各人的名字,挨到份头的都是有些脸面的主子奶奶,低头一瞧面上都笑开了花,继而致意地望向了站在那里显得插不上手的古姨奶奶。   老夫人虽同两个姑娘说笑,但这情景是不放过,她自持身份,不好相问,于是将汪妈妈招来向丁栓问个究竟。   汪妈妈得了命,快作两步拉住了丁栓,“这派的是啥好东西?”   丁栓见是汪妈妈,只好回道:“这是古姨奶奶的娘家人叫小的送进来给各位奶奶的,是她娘家兄弟在京城新开的钱庄,都填好了名儿的折子,记的是今儿的日子,每人十八两,是给太太奶奶们买些零碎消遣用的,讨个吉利,一同喜庆喜庆。”说到这里左右一顾,从底下抽出一本单摆开的,他用借人情的神色睇了一眼汪妈妈,又朝老夫人那里使了个眼色,“这本子是给老夫人玩的,劳妈妈送去。”   第10章 手面   这丁栓一家在齐府里头混得好体面,汪妈妈这样的自然是看不惯的,见丁栓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又要落井下石,又想做得不着痕迹,于是拍拍丁栓的肩膀,装出一副很欣喜的模样往齐老夫人身边走去。   老夫人这厢正等着汪妈妈回话,见汪妈妈绕过来,于是便问,“是什么新鲜玩意儿,给我瞧瞧。”   人到了这个岁数眼蒙是常有的事,汪妈妈替她将封套解开,又将那硬纸片儿的头张翻过来,端正在她老人家眼前约莫一尺处。   那单摆开的折子上头写的是“太仆寺少卿齐老爷尊亲 二品诰命夫人邵氏存银一百两”,后头跟着的是存入的年月,恰巧列的是除夕的日子,真是讨吉利的好心思。这起先是钱庄票号新制的花样,从南边生意人那头兴的,原本的存折是同女眷不相干的,只是浙江有几个讨巧的人物,想到如今女眷手里头的闲钱多,且官家太太又都是存私房钱的,便立了这样的折子。府内都有熟人,开什么样的户名并没有规制,为了照顾生意,把人情做起来,往往是有头笔“先利”存在里头,同钱庄里头的“堆花”一般,又显得气派,又可以显手面。   汪妈妈见老夫人正看住,从旁添道,“回老夫人,这是新姨奶奶家兄托了丁瑞家的栓子递进来的,说年下里给各位亲眷手头里活动活动,也是姨奶奶家兄弟的一份心意。栓子还说姨奶奶家兄长在京城里头开了钱庄,要大家一同照应。”   话是一个意思,但经这么一编派,入耳却做另一番道理。   老夫人只从喉咙里头“恩”了一声。   适巧有一个传菜的丫头,端着一个丰收葡萄纹的青瓷大汤碗来,王溪正照应邵氏,阿兰见着老夫人一桌没有人伺候,于是急忙赶了上来,那丫头见着了她,愣了半会儿神,阿兰动作麻利的将那汤碗两手一端,弯着腰奉到了桌上,她刚才见过王溪伺候,是拿了棉布绢子开的盖碗,于是她也现学着从丫头手里拿过绢子来,伸手去揭。那盖碗做得甚是考究,同圆底大盘一般,从碗身延上来的“过枝”,虽只过了一枝上来,却结了成串的葡萄,釉色好且素净,盖碗却浅,阿兰捏了半天,没有吃准力道。   这一番殷勤老夫人没瞧见,倒是落在了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妈妈,秦业他娘的眼里。   照例来说这正席上妾室连“传递”都不允的,如今这年三十又怎好摆桌席,见老夫人精神不在这上头,秦业他娘悄然走到新妇身边,低声道,“姨奶奶,你放着罢。”   阿兰正拿捏不到巧劲,她憨厚地笑了笑,“做得来的,做得来的。”说完正好被她一兜手提了起来。   “让媳妇过来,你放下。”   这说话的是齐老夫人,齐老夫人见了那“一百两”,想抬头环顾一番正在欣赏折子的众人,正瞧见新妇竟然如此蹬鼻子上脸,原本的满面喜色倏然消散,她那一句虽然不是呵斥,语气却是极重的。   阿兰见老太太是十分的害怕,这一声下来,手上一抖,盖碗直掉了下去。   “哎呦!”   只听齐敏一声哎呦,捂着眼睛弓起身来。   那砸下的盖碗摔到了鱼汤里,汤汁四溅,恰巧溅到了她眼睛里头。   这下众人一惊,都赶忙过来瞧她。   “心肝啊,这如何得了!”齐母脸上满是疼惜,站起身来,要掰开她的手瞧个仔细。   “不妨事……哈哈……不妨事……”齐敏是爽利脾气,虽是小姐在这上头丝毫不做作,摇着手向众人示意,脸面上还堆着笑。   “这,对不住……我……”阿兰一个劲儿地道歉,手足无措地呆愣在那里,这几乎是要哭出来。   齐敏从指头缝里看着姨奶奶,见能睁开了,便将手拿下来,朝着众人眨眨眼,“不妨事,不妨事。”她站了起来,对着阿兰摆摆手道,“姨奶奶别着急,不碍着什么的,你看,这不是没事么。”   阿兰初到不久,不知如何称呼,她是“妾室”,在她们家乡只有正室才有资格所谓“带称呼”,家中人物一一见过,这里也是如此,她也不是太愚,见是未出阁的小姐,又看齐母疼爱,于是感激道,“谢姑娘。”   “让嫂子瞧瞧。”王溪这时已在齐敏身旁,她低着身,仔细瞧了瞧齐敏烫着的那只眼睛,“可觉得蒙着?”   齐敏笑着,“嫂子花容月貌,瞧得可清清楚楚。”   “还能贫嘴,看来真是无妨了,”她向后瞧了一眼那些前来探问的,开口道,“大家且去吃酒,劳各位关切,幸而没伤着眼睛,现已无事了。”   待众人退回,王溪搀过一脸焦色的齐母,笑道,“来,母亲还是落座罢,亲戚们见恁着急,这年夜饭都吃不稳当了。媳妇瞧着定无大碍的,想来母亲若是担心,明儿一早让大夫过来瞧一瞧,岂不是更稳妥些?”   齐母拍了拍她搀着的手,“是我做娘的太操心,你虑得周到,罢了,我瞧她也无事的。”   母女两人都入了坐,王溪走到依旧呆愣地杵在原地的阿兰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将她带了开去。   “刚才是母亲的姑娘,是这府里头的大小姐,那对坐的是二姑娘,日子长了你便熟了。”她将阿兰带到那虚设的一席旁,“你且略歇一歇,刚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谢夫人。”阿兰心内感激,又觉得初来乍到,诸事不顺,不觉流下泪来。   “嘣砰”——   正在这有些静默的时辰,爆竹磔磔之声从前头传过来。“二踢脚”破空而起,十六连声响彻齐府,一时众人兴起,都往声响处瞧去,接着立马是“春雷”的响声,“劈里啪啦”地乱过一阵,院子里头的气氛也被带得十足。那头的声响刚刚渐轻,只见院子里头新搭的高台处突然绽出了一副花卉图,一排铺开,从西到东,恰似次第展开一般,原是徽州的架子焰火,众人叫好不迭,又听“嗖嗖”几声往天上蹿去,仰着头见墨黑的庭院中腾起几盆“金盏”,耀满空庭,是浏阳的花炮,虽不比宫里头的“大盆花”,却也是相当难得了。   齐敏最是兴奋,她将刚才的事都忘罢了,将对座的齐玫拉了过来,对着齐母道,“母亲,我们往前头些,我要去瞧‘流星赶月’。”还未等齐母回话,她就拉起齐玫要一同离坐。   她正拉扯着,发现她身边的人没有动弹,于是问道,“如何?快走啊。”   齐玫另一只手捂着耳朵,为难地看着她,因花炮声隆隆,只好凑近些道,“姐姐,我就不去罢,我坐这儿瞧就行。”   “真扫兴。”齐敏还是不放手,“我同你一道去不好么?”   齐玫还是摇了摇头。   “你同你姐姐一道去罢。”这是齐母开了口,因着刚才的事,心内越发怜惜,只盼能顺着女儿。   齐玫本在扭捏,一听话立马站了起来,唯唯诺诺地道了声“是”,跟在齐敏后头走了。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的拉着手走出小花厅,预备着从廊子里头往前边空些的地方去,才穿了一段廊子,正要折角的时候,忽见一簇人在廊子里头走,远远的望不真切,待仔细一瞧,原是齐老爷和二爷正带了一干跟班小厮往这里过来。   齐敏几乎在看清的那一刻便站住了脚,拉着齐玫就要回身走。   “这是为何?”   “嘘,快别出声,我们回去,我不要同大哥哥照面。”   转身没走两步,就听见后头喊了一声:“睿儿妹妹,这是要往哪处去?”   唤她的是齐斯,齐敏见被发觉了,只好硬着头皮折回去。   齐斯笑嘻嘻地瞅着她,适才妮子的一番动作都落在他眼里,自然也料到了她的心思,这是乘着节下里要作弄作弄她。   “大哥哥……二哥哥……”齐敏先是恨恨地看了她二哥哥一眼,很不情愿地称呼着,和齐玫两个一道见了礼。   “你们二人这是要往何处去?”齐靳开口自有一股威严。   “是……”齐敏暗忖说要去放花炮定是要被责备的,于是她灵机一动,按住齐玫的手说,“母亲正念叨两个哥哥,是来此处看看哥哥何时到内院来。”   齐靳点了点头,“恩,如此甚好,一道过去罢。”   “呦,刚看你急匆匆的样子,盼我和兄长同瞧花炮似的,果然兄妹情深,不是旁人能比的。”   要是在平日里,齐敏早备了千句万句要回敬的,今日在长兄面前不敢放肆,偷偷瞪了她二兄一眼。   这些个情景虽收在齐靳眼里,却丝毫没有要同他们玩笑的意思,他向来认为修身齐家二事不得不重,且家中不立威,兄弟姊妹不尊重,则易生怠慢,继而轻肆,是取祸之道。他不再多言,阔步而行,一行人没几步便来到了小花厅。   主位上坐的是齐母,一进花厅便瞧得仔细,齐斯对众人有一番敷衍,齐靳径直往齐母那一桌去。   他远远瞧见母亲手里似有一个红封套,随手递给侍奉在一旁的王溪,妻子接过手去,像是正在嘱咐些什么。   正要走近敬奉之时,突然觉得周身起了一阵异样,略抬了一眼,只见旁边虚设的一张席边立着一个年轻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他瞧着有些眼生,那女子却直愣愣地望着他,他移下眼去,夜中辨不清她穿的是何颜色,只是着了夹袄下裙显得身段有些粗壮,再一转念,立马明白过来。   他皱了皱眉头,不多做理会走到齐母身边。   见齐母面上不同往日,旁人可以不敷衍,他做儿子自然不可端架子,齐靳敬过酒后,从王溪手里头拿过那个红封套,那封套乍看之下是同年下的礼单极相似的,齐靳笑着对齐母说,“这可是赏给媳妇的?做儿子的可要瞧一瞧。”说着便将那封套里的东西抽了出来。   他是在外场走动的人,这一眼便知是什么套路。   不动声色的将那折子放回去,又递给了妻子,他见座上都是亲眷,又有两个妹子在旁,这样道,“做儿子如今虽因朝廷体制之故,不能在母亲跟前日日孝敬,又常常添了母亲烦恼,实为大无礼。常思存心则缉熙光明,如鼎之镇,内外相平,必当从初一立志,定不让颠倒悖谬之事扰了母亲的清净。”   话是敬义夹持的官面话,意思却到了,齐老夫人点了点头,面色终疏散开来。   第11章 初一   正月元日照例要随班朝贺,齐靳三鼓便要起身,坐车至东久安门候立。此时天色仍旧是设设漆黑,齐靳虽道了“稍息”,不用妻子起来做初一的规矩,却看她已是穿戴整齐,只见她一边安排丫头们将漱、盂等物准备妥当,一边给自己整理穿戴的朝服诸物,面无倦色,一丝不乱。去朝房要坐的车轿是早已备下的,在东角门外头候着,丁瑞为防有什么不妥当的耽误了时辰,自己个儿盯着,当然也是一宿未睡。   齐靳因记挂着母亲的的态度,乘着间隙开口问道,“昨日那件东西是何人传递进来的?”   “听汪妈妈说,是姨奶奶家里的兄弟让丁栓送进来的。”王溪照实回他。   “丁栓?哪一个?”   “……丁瑞的儿子,平日里唤栓子的。”   齐靳“哦”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道,“丁瑞跟了我多年,他的面子倒也不能不顾,他兄弟在外头跟班,他在里头听差,真正下了狠手,伤了他们的体面,以后办起事来倒也不方便。”   一句话说到了要害处,王溪心领神会,她也是如此想法,于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这样罢。”齐靳接过王溪递过来的霹雳木珠,自己套进腕里,“待会他进来,先做一番道理,我这一头紧一紧,你再放个情给他,好教他们不敢再放肆。”   这里尚未听明白,正要问如何唱这一出“恩威并施”的戏,只听外面菖蒲的声音道:“丁瑞在外头等老爷示下。”   一袭鸳鸯补服打理挺阔,齐靳迈着方步到厅中站定了,待丁瑞进来磕头,也没立马让他起来,静待了一会儿,他这样道:“这里有桩要紧事,你亲自去办,最好今日便办妥当。”   “老爷尽管吩咐。”   “昨日受了古家的节礼,亲戚们都很见情,这是我原本要出的银子,不好让人代劳的。你同他说,‘承情之至’。从我的账下支银子,将昨日的折子都填补上,其余的……便不要多说了。”   这是‘吩咐’,没有丝毫余地,丁瑞犹豫了一下,半天才低声答了一个“是”字,又补了一句:“就怕他不肯拿。”   齐靳看着他,继续道,“那日尤家有一个后生,补了江苏的督粮道,问我身边有没有什么人荐了好做听差,我见他是一副早达之相,想替他张罗这件事。我觉丁栓……有些名堂,想让他去历练历练,兴许能闯出个花样来。”   “老爷,这……”丁瑞有些愣了,一时竟不知做何答复。   齐靳摆摆手,“行了,五鼓便要跪送圣驾,既然车已备好,就走罢。”于是也不等他答应,大踏步地就往外头走。   院子里等着的是丁瑞家的兄弟,外头也叫“二爷”,向来跟班听差,跟着的老爷平步青云,赚的都是好体面,丁瑞如今管内事,让自家兄弟顶了外面的差事,称呼都是“二爷”,彼此心里清楚,也就这么混叫着。   丁瑞此时有些发懵,仍旧跪在厅上,数九寒天的,竟起了一背的汗。   王溪从屋里头慢慢出来,她只当不明就里,询道,“管事如何还跪着,快起来歇息去罢。”   一想到儿子的处境,丁瑞有些发急,顾不得其他,伏下身来,“还请夫人替犬儿说句话。”   “这是怎么的?我倒有些不懂了。”   “他不成器的在外头交了些人,自以为有了出息,做出些没有章法的事来,都是我这双眼睛没有顾着,往日后决计不会再有的,还求夫人说个情,不要让他往外头走。”   王溪笑了,“原是这回事,我刚略听见几句,栓子在外头历练历练,闯出个名堂,也是他的本事。”   丁瑞心里越发没谱,跪直了身子,有些埋怨地恨道,“他有什么本事!整日被人暗地里调唆!算命的说了,他合该只能在父母身边的,离了要出事故,这‘栓子’便是这么个来历,”说到这里又伏低了,“小的感念夫人恩德。”   王溪见情况差不多了,于是又道了“请起”,见丁瑞仍旧跪伏着,她这样道,“老爷的意思,我一个妇道人家原不好多嘴的,只是你也知道我待丁栓不比旁人……”   “是,是。”丁瑞见有了转机,连声应和。   “如今我想你先把老爷派的这桩差事了了,我瞧老爷也只是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毕竟还没有定局,若真到了这样的日子,我在旁边替你说一说,老爷念在你们多年辛苦,想必是能体恤的。”   丁瑞如蒙大赦,一叠连声地道谢,他原本就是很机谨的,“有夫人这话,小的便心安了,天色尚暗,不打扰夫人歇息。”   说完就立马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随班朝贺向来要到辰时礼毕,各自归散之后,头一个便要向老师拜年,军机里头提携的所谓‘一事之师’自然都要应酬到。   内眷之间往来向来要过了初三,虽说规矩如此,人不能走动,酬礼却可先行。晌午时分,尤家大少奶奶曾墨派家里的两个仆妇送来一块“脂油糕”,这是她家乡吴中的糕点,是她家中从南边带来的厨子的手艺,东西做得相当地道,将猪板油拌匀了,腌渍个几日,再用浸泡酥软的赤小豆,同香葱、糯米等混在一起,用沸水蒸煮而成。赤小豆原本有些甘味,且加了白糖,又融了猪油的咸味,掺入了精盐,用当地话来说叫“酥糯”,入口油而不肥,甜而不腻。那糕到末了用纱布揿实成了一块无棱的圆墩子,六寸来高,因是腌渍过的,冬日里头更是耐藏,当个零嘴是最适合不过了。   这是王溪从小最喜的糕点,这蒸煮糕点的功夫是小事,难得的是曾墨的这份记挂的情谊。   盛情于敢,她顿觉闺阁中姊妹,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脂油糕”拿来的时候是用布扎得紧实,一解开,还有些余温,赤小豆和糯米的香味一道散了出来,王溪心中一动,她念到了齐靳,想让他也尝个温热。   才要唤丫头去拿蒸笼蒸上,又犹豫。   她这是虑到这糕点沾了水气,不但品相上不尽人意,连味道也要大打折扣。   眼看将近申时,她着丫头拿了一个梅花矮凳,将那糕放在矮凳上,靠在了屋里烧的炭火旁边,她自己择了另一个小凳,就打量着时辰,一边看着炭火,一边等齐靳归来。   等着等着,竟等过了申时,摆过晚饭,也没听有人回来招呼,眼看就要到了戌正,仍旧不见齐靳回府,初一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师长各处有一番敷衍孝敬,但这个时刻,自然是没有人会留的。   正想要不要派人去问一问,一盏灯笼将齐靳照了回来。   刚想开口问是何事耽搁了,却又从心底觉得不该问。   齐靳面色不同前几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让人心生疑窦。   齐靳看见凳上摆着的“脂油糕”,随口问道,“如今厨房里头倒学了些新花样。”   “这是曾墨差人送来的。”   端盆的丫头走后,齐靳自己拭干了手,敛了切好的一块糕在手里,嚼了两下,“就是这个味,大嫂有心了……”待他从喉咙里头咽下去,将那剩下的捏在手里,“她家小姑若是有大嫂这般……好歹安逸些,如今这行事实在不成体统。”   一听这话,王溪心里头的疑影更重了,虽不是滋味,仍旧答道,“等她自己做成人家,便不会这样了。”   “也对,”齐靳表示赞同,“我前几日得了个消息,俞家那个的族长终究没挨过去,我看没了‘以命相逼’这桩事,今年应该是能落定了,这个媒我既然答应了大哥自然当仁不让,只是俞家……”他说着看了一眼王溪,“俞家还要请夫人说合。”   王溪闭下眼睛,似乎很疲累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相处起来,日子长了,虽不能将对方说个全然,但定能体会喜乐之变。他两人不同平常夫妇一般亲近,总是隔了一层,但是彼此脾性还是比旁人要熟,齐靳发觉王溪的异样,再转念思量刚才的话,霎时明白过来。   这便是他今晚的去处。   自从他从江苏回来,小别之情更胜往日,犹觉夫妻之间敬重之外又添了一层,他本想有“业中诸事,料理妥当,托人照顾,代为感激”之语,但踏进这个门槛,不知为何,总觉得任何同冬苑里头相关的都不提为妙。   他忽然伸出手去,轻柔地将妻子搂了过来。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身子有些僵硬。   正不知如何是好,   “嗒——”   若有似无的声响,   手背上突然一热,低头看,竟是一滴泪。   “大节下的,哭什么……”   “……”   抱着的人不作声……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有了这样的表示:“江苏的那桩事,眼前还没有说法,别业那里……先撂着罢……你别……”   剩下的话终是没再说出来。   第12章 相形   初四开始,陆续有女眷来拜,王溪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初五那日,她俞姨妈竟然带着她的一个小外甥女儿一同来拜年。那外甥女步履蹒跚地被牵着进来,穿了一件簇新的丹黄小夹袄,下头着的是件小裤,煞是可爱,只是那东西虽新,却没有时下京里女童仿着大人做的镶滚,襟口等处也不甚讲究。   王溪知道她家中情况,虽有架子,毕竟孩子太多,任上的又少,更论不上缺份的肥腴。王溪迎了出去,摸着孩子的头,“如何好让姨妈先过来看我,这可是我的罪过了。”   “不是我来看你,是你外甥女儿想你了,我是陪她来看你,这样一来,还有什么话说?”   王溪笑了,蹲着身子亲热道,“哦,可是想姨姨了?”   那小姑娘“姨姨,姨姨”地喊了两声,几人便乐和着进到屋里。   王溪这里一边照应着,一边对着菖蒲说:“将那脂油糕拿来,让小姐尝尝。”   那一盘糕分切了十六份,已经吃了大半,送来时是俞姨妈先开了口,“这倒新鲜了,京里头竟然有这个,看来是你的心思了。”   王溪摇了摇头,“是曾姐姐送来的。”   俞姨妈听了“曾姐姐”三个字,面上显得很为难,她将一块糕递给了她孙女儿,对着带来的丫头说,“带着她到外头玩去。”   待孩子走远了,俞姨妈自己也拿了一块,端在手心里,“他姐夫回来了好些日子,做内弟的还没去拜,也是没有规矩的。”   这姻亲之间出了裂隙,不是一日两日便能相就的,王溪笑道,“老爷哪里会同四弟计较这些个。”   “他姐夫的度量我是晓得的。”俞姨妈思索了一会,试探着说,“我想你们是不知道,大正月里的同你提起这个也有些罪过,他族里的太老爷竟没有能到年节,这些日子你姨父回福州料理去了。”   “可是那位说‘望门寡’不可进族的?”   俞姨妈低着头,“是。”   “哦。”王溪表示明白,等着她姨妈再说下去。   “那件事,”俞姨妈有些为难的样子,“当日虽未立下字据,但是嘴里蹦出来的话,我们这里自然也不能赖,但是……”俞姨妈突然拉住了王溪的手,“我最疼的就是你四弟,虽知是他不检点在先,娶亲是一辈子的事儿,如何肯让他受了委屈……”   “姨妈,她尤家姑奶奶性情爽利,您……”   俞姨妈突然抖了抖手里的绢子,“我虑的不是这个,她毕竟被牙婆带走,拐过这些年……我就……我就担心……”说到这里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担心她……”   再不通情理的人也明白了,这问的是尤家姑奶奶还是不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向来做媒这件事,就是一件不讨好的差事,做成了,皆大欢喜,但是万一说辞里头有些出入,由此酿出些纰漏,要担着干系;若做不成,通情达理的还算运气,若碰着闹成僵局的,两边不讨好。正所谓“臭媒匠”这三个字,决计不是什么虚言。有些话可以直来直往,年齿、相貌、身段、性情这些旁敲侧击也总能晓得个大概,但姑娘的清白,莫说媒人不能问,就算是堂上父母,估量着也是相当忌讳的。   尤家姑奶奶被拐子拐过,后来机缘巧合被沙船帮的尤家领着了,假充了几年自家女儿,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但清白不清白的,除了夫家,又有谁会想到这一层?   王溪心内思量,显得有些发怔,俞姨妈那里看上去却像是存着隐情。   俞姨妈叹了一口气,一副已然肯定的态度,“罢了,事已至此,再多说这些还有何用……白白操这些闲心。”   王溪自己做媳妇的,自然明白婆媳之间相处融洽是顶顶要紧的事,若心存什么芥蒂,又怎能担保太平?她笑了,用安慰的口吻道,“姨妈真是多虑了,她那个样子如何像是受过委屈的,那里的尤家是当亲妹养的,比这里还宠呢。”   俞姨妈显然不相信,但听了王溪的话又不好不表示,于是勉强点了点头。   因为尤嗣承在湖州有些公事耽搁了,年都未曾在家里过,按理说十五之内拜的大多是亲戚,但因着齐靳和尤嗣承是把兄弟,虽两个老爷不能碰头,内眷来往自然是理所因当,十四那日,王溪备足了一份厚礼,带着两个丫头到尤府去拜年。   陪客自然是尤家大奶奶和阿玖,一进小院,就见她姑嫂两个抱着她家小女儿候在那里。曾墨是一件藤萝花的元青透缂氅衣,她本高挑,压得住这样的颜色,这件氅衣不同别的一般做得宽大,是靠着身段做的,越发显得与众不同。阿玖也是一件氅衣,只是白底海棠的,虽做得宽松,同她不太相合。她姑娘还小,见过之后就让奶娘抱去歇息,三人相携进屋。   一番叙谈下来,王溪就发觉阿玖今日有些异样,在一旁挤眉弄眼,总是欲言又止,还努着嘴不时从后头推她嫂子。   王溪有些纳闷,“姑奶奶今儿个可是怎么了?大正月里头扭扭捏捏的,倒不像是你行事。”   曾墨白了阿玖一眼,“肯定是顶荒唐的事,自己也觉得臊得慌。”   “哎呦,嫂子你……你可别歪派我……要平日里头你不在,我厚着脸皮也同齐家嫂嫂说了,只是你在这里,我在自己人面前倒不好意思开口……”   曾墨不理会她矫情,作势要站起来,“那好,你自己同溪儿讲,我到外头溜溜去。”   “别,别……”阿玖将她嫂子拉住,按在扶椅上头,“我这就不打扰二位,少陪,少陪啊。”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外头走。   同曾墨是没什么好做作的,王溪笑道,“快说罢,这姑奶奶又有什么新鲜花样?”   曾墨苦笑了一下,“层出不穷啊……”话开了一半,停住了,她想了想,“听说那个俞家在福建的那个什么族长坏了,这消息可是当真?”   王溪觉得没什么避讳,点了点头。   “恩。”曾墨顿了顿,仿佛很慎重的说,“马上提订亲的事似乎有些太急,但真要尽全这孝道,那岂不是要三年功夫,阿玖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怎能白白耽搁三年?嗣承的意思,过了五月初一,就要先把这件事情商议定规了。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心里总觉亏欠了阿玖,这事办不成,他恐怕不会就这样吃进啊。”   王溪面色也有些凝重,这两家都是亲,她夹在中间,着实不好做人。   她显得很为难,“曾姐姐,我问你一桩事。”   “你问。”   “当初尤家姑奶奶是如何从拐子手里又到了浙江?前头可有什么故事?”   曾墨从小就是机灵的,且是个有脾气的小姐,只听“砰”地一声,她猛地一拍桌角站了起来,两眼圆瞪,对着王溪道,“是不是他俞家嫌弃我们?”   王溪见她性子又犯了,赶忙拍拍她的手背,“好好说,哪里到了这上头。”   “哼,”曾墨一双眼睛翻了两下,“虽说阿玖是我小姑,但我是知道的,若是有这些个故事,如何得她这样的性情。他那里的大哥是在船上碰着的牙婆子一干人,因着事起了冲突,牙婆等人因怕他寻仇,带人走了小船,她胆子大,又出趟,拉着那里的大哥说自己是拐子拐的,问她姓什么,她说姓尤,问她爹叫什么,她说叫尤老爷,她不识字,只说出个尤重来,他船上人家,又在浙江,全不知是“尤仲”二字,只说是本家,领家去了。后来对着了时辰年月,才八岁上头,九岁还不到的,如何扯得上那些事去?”   这么一听,王溪明白了,“真是因祸得福,如今得了团圆,更是不易。”   曾墨稍稍平静了下来,“不是我说什么,真要是糟践了,或配一户寻常人家,不嫌弃他门槛高低,或找个知根知底的,大家心知肚明。再退一步说,我们只要都在,养她一辈子又何妨?这是何等大事,如何会占他人这样的便宜?”   说着说着她调子又高了上来,王溪知她和小姑处得日子长了,彼此相熟,是诚心相待,于是点点头,“你这话明白,你放心,我们这个媒,即便是苦了自己,也不会委屈了你家小姑的。”   曾墨见她这样说,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将话题转了过来,重叙寒暄,谈及到各府游玩的情景,并相约孙家太太相邀,两人一道过去。   直到日落西山,曾墨才将她送出房,皮篷马车在门口伺候,菖蒲将女主人扶上车,刚把踏脚摆上去,只听见后头一阵响快的马蹄声。   马蹄声渐渐近了,那马忽地嘶鸣一声,“笃笃”,一路蹴起的尘往底下没去。   冬日里夕阳下得忒快,血红色的晚霞刚刚淡去,墨靛一般的夜色已然压了下来。   “车里是哪家的亲戚?”   那声音听起来既见生又有些相熟,王溪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这情形是这样的熟悉,仿佛还是在昨日,她仿佛也还是王家的小姐。   “爷……”   “是老爷……是大老爷还回来了,老爷您也不着人先来知会一声,如今真是仓促……”   “劳师动众的,要做规矩,罢了,这是?”   “回老爷,是齐老爷家的车,正要走呢。”   问的人没了声响,他的马还在发着“呼呼”的喘气声,似乎缰绳一拉,那马蹄又嘚嘚几响。   照例通家之好,内眷是不避的,更何况是这样的亲近关系,但车上的人没有动静,马上的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巷子里头的通巷风将马车帘子掀了掀,那匹卷毛青鬃马在夜里像似做了一番蜡活,那拉着缰绳的臂膀,隔着袍袖也能瞧见那肌理的形状,这是常年在风雨里走动的人才会练就的身板儿。   “走吧。”   虽是淡的却听得清晰,   这里拉车的马迈开了步子,那头院里闹哄哄地迎出人来,便是如潮四海,也归得夜阑天暗。   第13章 新发   “劳两位爷在这里候着。”   屋后头的帘子一欻开,一个褐沉沉的药箱子先伸了出来,提着它手白皙却骨节分明,再看脸面,堆着笑一口白牙,细皮嫩肉,不见半分男儿粗糙,靑布厚袍,瞧着怎么也不像个整日同药末子打交道的大夫。   “下官给两位爷请安。”猫着腰走了两步,撩起袍边就要跪下。   “寿方兄,如何使得啊?大哥还罢了,我这个白丁儿如何受得起。”齐斯跨过去,很是自然地将他扯了过来。   那抠着的身略直了些,两个眼睛乍然闪出光芒,如同见着了真佛一般,“瞧着两位爷这风度……啧啧……自惭形秽,自惭形秽啊……”这虽然是谀词,但齐家两兄弟一个背手笑立,一个端坐自适,即便是长袍马褂的寻常便服,也是一番派头。   “朝廷体制所关,上下之间,要做规矩,在这里,寿方就不必多礼了。”齐靳是坐着说话,话虽漂亮,尊卑之间却也明白。   “承情承情,多谢齐大人。”荆寿方立马拱拱手,又转对齐斯道,“二老爷的课业我也是听闻的,就等一张龙虎榜的光景,等闲是瞧不上的。”   “哪里哪里。”两人相扶着落了座,齐斯接入正题,“寿方兄,家慈这病症今年可有缓和?”   荆寿方拧紧了眉头,他白皙的面皮一绷起来像紮牢了一般,好一会儿开口,“要说有缓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同两位老爷不好‘吹牛皮’,讲得没有边际是大罪过。”   “寿方兄是实在人。”   泯了一口茶,那白面一松,继道,“令堂自己也说了,自从南面儿到了京里,冬日就再没觉得锥骨里头发潮,故而觉得松泛些。这原是南边湿,阴气重,钻入腠理的缘故。这症据我所知,等闲是不能复原的,当然,我医道上浅,见识不广也是有的。既不能往好处去,就只有让它损得慢些,汤药之类能为辅,却不能倚靠,关键还是要暖和,寒气不侵,湿气不入,人如何不舒坦?”   “对,对,寿方兄的话当真干脆。”齐斯是很会捧场的人,荆寿方一下子面上有了光辉。   “现在外头有些人,动辄人参当归,只拿富贵人家做冤大头,动机不善啊。”   齐靳这时也点了点头,“寿方心存仁厚,手底下有功夫,府上还要你多照应。”   “哦呦呦,这话我怎么担待得起,只请齐大人吩咐。大人放心有什么我随叫随到,冬苑里头那位我也一定尽心竭力啊。”   这真是受宠若惊,一下子得意忘形,失了口。齐靳没有接话,他坐在旁边的兄弟却是明白人,他眼风略抬,见兄长面不改色,低头呷了一口毛尖,再往边上一斜,那说话的面上起了一阵潮红,估摸着是皮白的缘故,凡事容易上脸,缄默半晌,他扯开话题:“白白耽搁了一早晨,寿方兄实在辛苦。”   “哪里哪里,家中还有些琐事,二位爷留步,留步。”   荆寿方见台阶给他摆好了,很识色的站起身,拱了拱手便告辞,是丁祥亲自送了出去。齐靳合上盖碗,暼了一眼在旁似笑非笑的兄弟,不动声色地道,“走,进去瞧瞧母亲。”   里面服侍的丫头刚刚将一座小插屏腾挪开,齐老夫人见两个儿子进来,先就抱怨:“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有什么好瞧的,倒是一番折腾。”   “这是大哥的孝顺,他也就这几日得空,先顾着母亲呢。”齐斯同齐母亲昵,搀住了笑哄着。   齐老夫人睇了一眼儿子,“三月初十就要殿试,你功课可有荒废?”   “家风甚严,儿子怎敢浑浑度日?”   老夫人笑了,对远远立着的齐靳道,“你如今做官辛苦,家里虽有媳妇照顾,但弟妹之事也不好怠慢。”   “上一科文赋金题《投石赋》便是斯弟如今的业师,监试定郡王载英所拟,虽不能时时提点课业,七日一会,斯弟也颇有所得。”   “是,是。”齐斯一叠连声地应着。   老夫人点了点头,“那上次跟你提过睿儿的事,可有什么眉目?”   沉吟片刻,齐靳显得很慎重,“有个后生,如今虽有些意思,但没有个确切的表示,还不敢来禀告母亲。”   老夫人摆了摆手,捶腿的丫头退开了,她踩着底下的托泥,靠着五福捧寿的围子坐了起来,显得很有兴致的模样,“先说来听听。”   “是尤大哥的族弟,科甲出身,人品相貌同大哥倒有些相仿,十六进的殿试,如今是在江苏督粮道的任上,放眼年轻早达,又有些见识的,这个尤嗣泽算是佼佼。”   老夫人腰里头一沉,蹙拢眉头,“又是尤家……走得这样近,倒让人闲话。”   齐靳略思量,这样道,“我想睿儿的脾气是从小纵惯了的,这大哥家里头一来知根知底,二来有什么不顺心的我们可以帮衬,三则母亲念想时可接过来,不必有那些规矩。”   老夫人心内一动,显然是听住了,不自觉地改了语调,“嗯,你虑的倒也不无道理。”   两兄弟从齐母房里出来已是近晌午,两人住的院子都在西面,并道上一起走正好谈论些诗文策论,出了篆字的廊端,前头就是一个海棠空门,正要拐个弯出廊子,一双绣着红花的梁青步步莲踏上了硬邦邦的灰白廊砖。   那菱角似的两头翘靠着廊柱缩了又缩,待两位爷靠近了,只听一声极腻的请安:“老爷。”   顾盼之间别有一番风姿,虽低着头,长睫里头含着情,但那声调酥酥麻麻,脚下轻轻飘飘,腰段扭扭捏捏,不是寻常的造作。   “恩。”是齐斯带着笑敷衍了,他打量着这个婢女,眼里倒有十分的好奇。   见齐靳步子丝毫没有停顿,那丫头忙不迭地跟了两步,依旧是那个声调,却似乎下了点决心:“老爷,奴婢是姨奶奶房里的萱香,今儿闻梅轩里备了些老爷爱吃的酒菜,还请老爷晚上过来。”   齐斯面上已然憋不住了,他是大家公子,虽然外头是见过的,但如此盛情相邀的场面在府里还是头一遭见识。   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行径,别说是在仲弟面前扫了他做长兄的威严,就是在四下无人处也显得轻佻。齐靳这个人,最厌恶娼门里头的做作,寻常庸脂俗粉劝酒狎闹是一概不理会,外头应酬叫局,实在推不过去,也只叫和声署里头两个知情识趣的乐伎坐陪,这下里风情洋溢,着实是白费了心绪。   不置可否,齐靳大步过了海棠门。   常言“无所不能言”,今日两桩事情不敬不检,以致仲弟面有谐谑之色,他这个做哥哥难免有些不自在。到了怡默院里头,从靠西的廊下经过,一声从从容容的音调从耳边飘了进来,如涓涓细水,颇耐寻味。   他停住了脚步,一条红彤彤的挂副幌子遮着眼风,边上是平日里头仆妇派差的小厅。   斜跨了一步,挨着嵌方棂格的隔扇,中宕是花卉镂空的雕刻,从那雕纹的空隙里头望去,是一干垂着手听吩咐的仆妇,虽望不见其他,却能勾出女主人坐在厅上的样子,齐靳面上松散开,似乎有些兴致,不自觉的驻足静听。   王溪此刻是如何也没想到自家老爷在外头“听壁脚”,旧年的事了得差不多,这新开年得重新吩咐,加着府里添了新人,免不得要有一番布置。今日人到的齐,丁瑞家的,丁祥家的,汪妈妈,李妈妈,还有厨房的马婆子,管粗使婆子的房妈妈等人都在下头听吩咐。   房妈妈一来就先诉苦,“夫人恁有所不知,那新院里的两个丫头和四个仆妇,一应支使不动他们,两个丫头就罢了,那四个婆子供着他们,比奶妈子们还金贵,还一个劲儿地薅恼我们这边儿的人,除掉那四个,那院只剩三个,整天抱怨天抱怨地,我这碗水也端不平了。”   “哦?”王溪应了一声,对着另一侧候着的丁瑞家的问道,“这各人的差事没有分派?”   “这……”丁瑞家的先是暼了房妈妈一眼,嗫嚅两下,笑着对上道,“这些个仆妇丫头都是姨奶奶娘家买的,初来乍到的,还没有定规。”   “那就从年头说定规了,婆子们的月例银子一概分派,不论她娘家给了多少银子,到这里是一样做事。我们这样的人家,向来不强人所难,她若不惯在这儿应卯的,让她仍旧回娘家去,我们再挑好的给古姨奶奶送去。”   丁瑞家的面上有些难色,但王溪的话是绵里藏针,听着漂亮,里头却是顶厉害的,她有些心虚,点点头不吱声。   第14章 静待   厨房里头的马婆子是惯能讨好的,见说到这上头,斜出身子,皱眉道,“说到姨奶奶那里,前几日派了个丫头,到我们那里打听爷平日里头爱吃的花样,我心里顾着夫人,就没多搭理她们。”   这是卖好的表示,这底下人最喜见主子奶奶们拈酸吃醋,她们好从中挑唆混些脸面,王溪最明白的,于是大方道,“她是新进门,在老爷身上处处上心是她的本分,你告诉她便是,你心里有我,想事事先回,但这样的好事便做个顺水人情,也是你的情面。”   “是,是,夫人这话我听了心里踏实,”马婆子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不一般,话里头一转,“我就知道夫人恁是观音面,顶宽大的,所以我也没有回得太绝,略告诉她们几个。”   王溪含笑点头,不再多话,转而对着房妈妈道,“俗话说‘物不得其平则鸣’,‘无事则生非’,待丁瑞家的将事情派过之后,各人有各人的活,得空的晨光一短,闲话自然也就少,若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你再回我便是,至于那两个丫头……既然随着她,只要不太出格,也不必太管束,”话到这里她轻拉了一下身边的菖蒲,“想来我们姑娘也没有要管时辰鈡的活计,宽己苛人也不是大家行事。”   这么一说,下面的人都服帖了。   这里是一番谀词。   外面的笑着耸了耸肩,迈着步子走开了。   王溪回到房里,就看见老爷斜靠在手扶椅上头,他将盖碗茶递到桌上,眼皮子动了两下,也不直瞧她,似瞥非瞥,虽然面色如常,眼里却像是含着笑意,她柔声道:“可有什么喜事?想来是母亲没有大碍了?”   “恩,这是一桩。”齐靳点点头。   “那还有?”   “今日听韩昌黎一言颇有所得,方知‘善鸣者’徒劳无功的道理。”齐靳是正儿八经的说,话到一半直望着她。   王溪先是一愣,继而醒悟过来,她微垂了头,面上沁出些殷红,她思量着适才还说了些什么,一时觉得怎么样也不够妥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自觉地将润过菡萏汁子般的下唇咬得有些泛白。   “呵呵……”   齐靳笑了,握着拳咳了两声。   “老爷……”王溪睇了他一眼,自己也笑了。   齐靳笑着走近了些,两人身影相叠,呼吸相闻,那唇松脱出来,又恰逢红颜一笑,真如同芙蓉浴泽展瓣,情韵无限。   不自觉地伸手去触,抬到一半,忽见屋外日头映着人影在窗户纸上倏忽往来,他向来自持,白日里房闼之内不敬,在府内添一些龃龉之事,实不谨慎,于是强制克去。   王溪是何等识色的,见他手停住了,又见他眼风稍斜,立知他所儆惕,她不是那痴缠妇人,自己就先退开两步。   这情动虽止,一时间倒不免有些尴尬,齐靳背着手踱步,一会儿就复了寻常态度,“今日夫人一番话甚为有理,所谓‘无事生非’,可知先辈见识远高于我等。”他走到描金书柜式的多宝格边,随意翻了翻,“老太爷旧年给儿妇的教训还留着?”   王溪点了点头,她快步地走到黑漆格边,将中段敞格下的小双门打开,拿出一叠看似相当陈旧的桑皮家信,从底下抽出一张,捧着给了齐靳,“这是家中教训,虽如今都俭省了,还不敢忘的。”   齐靳将信纸抖了出来,是他祖父的字迹无疑:吾家女子,克行妇道,以家中为寻常经济为生,尽妇人之本,勤、俭相携,时时不忘,此乃福泽悠久之道,固得兴旺之象。   辰时至晌午做纺花或针黹之事,每五日验看一次。   未时至晚饭做男鞋或缝制衣帽,每月验看,鞋衣均验针线粗细。   酉后习妇训,知礼仪,每日定立章数。   验单告齐门女儿,儿妇、孙妇、侄妇知之,每日勤勉,不可荒废,照此遵行。   看完将信纸塞了回去,递给王溪,“劳夫人将这些说与她听,祖上的规矩,众人皆要尽心,我得了空会去她屋里坐坐,同她说话……就说是我的意思。”   王溪缄默半晌。   看着她不言语,齐靳也沉吟了一会,他知道正副室间关系微妙,有些话“碍口”,不愿让妻子为难,他摆了摆手,“我上母亲那里一趟,请秦业他娘去,她老人家这样资格,也说得过去。”   王溪接过,“怎好劳母亲身边的人,倒说我做媳妇的拿大,我说就是,我只是在想着如何将话说得和缓些。”   “夫人说话滴水不漏,融情融理,还有什么想头?”   虽是奉承,却也舒心,相会一笑,自不在话下。   白日里派了差,正借这个由头四下走动,这一径到了西院,菖蒲扶着,映月跟在后头,是自家院里的老妈妈在前掌灯,刚摆完晚饭的光景,各处守着的人少,来往到也清净。   菖蒲有些不忿:“入夜去她屋里瞧她,这脸面也太足些。”   “小的时候在曾姐姐家中,她母亲嫌曾大人迂腐,夜夜同两个姨娘推牌九,这要怎么说得?现如今这几辈下来,好些规矩都淡了。”王溪轻描淡写,似乎并不在意。   “不说我们要端正室的架子,只是……只是替夫人委屈。”   王溪放慢了步子,“她进门我去瞧她一遭也是应该,她这个样子,我瞧着是个老实的,这越是老实人,倒越容易认死理儿,只觉我压派她,今后倒不好相处了。我但凡能做柔和些,又何必白添些腹诽。”   转过清水墙,那灯笼里忽地照进了两双乌黑的靴子,踩了两阶枕石,正从那披檐小门里头跨出,似乎听到这里动静,猛吃了一惊,连忙缩脚退出,再照竟然没了靴影。   这鬼鬼祟祟的,巷子里的风飕飀过来,一时有些紧张。   前头掌灯的妈妈也被吓住了,没敢往前,扯了嗓子大声道,“什么人?慌慌张张的!”   半天没有动静,正要拿灯去照,蹑手蹑脚地猫出两个人来,乍一看是两个小厮,一个是往日堂上传信儿的赵贵,另一个虽穿的是一色衣裳,面目身量却看着眼生。   赵贵提腿疾走两步,拉着一旁显得颤巍巍的生脸一同跪下,“小的赵贵,惊扰夫人,刚才是被灯笼晃了神,枕石上头一亮,吓着了。”   “恩。”王溪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掌灯的妈妈又嚷,“好你个赵贵,满院里头瞎逛,白唬了一阵,还不去前头听差。”   赵贵一叠连声地道是,拉了身旁的人,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   此刻闻梅轩里头的光景有些惨淡,阿兰独自坐在鼓腿彭牙的杌凳上头,这本是专显女子雅美之态的,她却坐得很拘谨,低着头,来回地攥着裙面儿。边上是一桌已经冷了的时令小菜,用从火炕地窖里头发出的韭黄做的春卷,炸得金黄酥脆,一个个摆在盘子里头,同做主人的一般,显得有些落寞。   “嘶——”蜷缩着搓手进来的是萱香,“这鬼地方同祠堂离得这么近,阴嗖嗖的,这是存心的呢,离了炭火岂不是要冻出性命来!”   她穿得单薄,这样的天,身段不显丝毫臃肿,扭了两步径自坐到了炉子旁。   “唉,”阿兰叹了一声。   “小姐,奶奶,你就别等了,那赵贵拿了钱,出的馊主意,齐大老爷是不会来了。”   正说着梅村从外头进来,她看了一眼萱香,又看了一眼阿兰,默不作声。   萱香眼睫一动,“梅村姐姐,古老爷派的人可有什么吩咐?”   梅村不理她,直走到阿兰面前,她半蹲着身子,捏着她的手,用安慰的口吻道,“老爷派人来说了,让小姐别愁,他自有道理,齐大老爷似乎要有调动,我们使上力,他自然待你好了。”梅村说得很含糊,但意思全有了。   阿兰苦了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梅村,我觉得阿哥这个样子,老爷不欢喜,我牵记着那天没坐老爷抬来的轿子,老爷才不欢喜的。”她虽不老于事故,某些地方却看得明白。   将她攥紧的手展开,梅村摇摇头,“小姐生得这样好,老爷怎么会不欢喜?”   “如今倒好了,”萱香在一旁插道,“今儿听说我们带来的人都要派差事,往后的日子可没那么舒坦。我算瞧明白了,那里的主子厉害着,外头大气,暗地里算计,我们小姐恐怕没这样本事。”   “我瞧那里的夫人不像这样的,既在府里做事也是应该。”   阿兰一个劲儿地点头,“是,王夫人不像那些眼角里看人的太太,倒像……倒像是我姐姐。”   “哼”,萱香一声冷笑。   正在这时,外头乍听一声吊起嗓子的疾喊,“王夫人到——”   第15章 教训   屋内的人皆是一惊,一时未转过神来,待外面丫头打了帘,夫人并着两个丫头已经进了屋。   还是梅村同萱香两人活灵,一个将自己奶奶从杌凳上头搀起来,又搬过一张莲花面的矮脚凳放在厅中下首,另一个将那把衫木四方交椅端正了,请王夫人坐。   几个丫头将那些尚未动的菜色收拾下去,并将那张特意摆在厅上的圆桌撤走。一番寒暄过后,新泡的盖碗茶和四个高脚果碟子已经摆在了一旁的长方套几上,这是一番殷勤的款待,只是阿兰依旧不怎么会说话,默默地坐在下首相陪。   王溪眼风里头扫过那些菜,并未多问,注意到厅上摆了一幅“露香园绣”的珍禽,是照徽宗的笔法绣的,倒别有一番风雅。   王溪坐的这张衫木交椅,小巧玲珑,一坐定身双肘自然而然地搭靠在扶手上,正瞧着没有话好开场,王溪就仔细瞧了瞧扶手,鉴了一番,“这工料两精的,坐着倒是很惬意。”   阿兰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拘谨起来,“夫人要是喜欢,就搬过去好了。”   是萱香在一旁拉了她的衣袖,阿兰越觉不安,“就叫人送到夫人那里去。”   王溪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表示,只大方地往屋内一顾,对着阿兰道,“照理说是早应该来瞧一瞧你,只是赶在年节里头,千头万绪的。我看你这里的陈设跟以前的闻梅轩是大不相同,虽动了几番心思,但难免还有不周到的,妹妹还住得惯么?若缺什么只管同我说。”   下首的赶忙摇摇手,“真不缺的,啥辰光来看我都好的。”   这真是万般不会应酬的主子,王溪心内了然,换了别的主子奶奶,这样直来直往又不加恭维,难免要多心。   “有件事要告诉妹妹。”   阿兰背脊一直,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对着身边的菖蒲抬了抬手,那里就递上了桑皮信封,她自己将那套几的底下一层打开,刚准备将盖碗往下挪,梅村就赶了上来,她很是麻利地将两盏盖碗茶放在二层,又将两个果碟子靠在一边,再抽了第三层,把那容易沾湿的两碟放在上头。   信从几面上推了过去,阿兰面上有些愧色,并不接过去。   声如蚊呐:“我……不识字的……”   “不妨碍,我替奶奶看看。”抢上来的是萱香,她打开了信正准备施展一番,“吾家女子……”   “这样正好……”王溪就了一口茶,“就让萱香姑娘替妹妹现抄一份,这是老太爷书的家训,给齐门诸妇的,有些要验工的活计和针线,老太爷念祖上是务农出身,要家里从勤俭耕织上做出规模来,如此才能不忘本。”她顿了顿又说,“本来早应该拿给妹妹,一想妹妹新进府里,人还没有落定,二是这东西原是族内‘教训’,妹妹来请安时拿出来,没的让妹妹多心就不好了。”   那要念的哑了口,只好退去现抄,这里的主子显得相当惶恐,她赌咒一般地说,“夫人对我这样的好,我要是还有想法是不作兴的。”   “不作兴”三个字是土话,向来江浙有好些话意思大体通的,有“不高兴”或是做了不地道的行事之意,王溪听懂了,笑问道,“妹妹的说得话我听着亲切,不知妹妹家乡何处?”   阿兰捋了捋额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是浙江兰溪人,后来跟着哥哥往河道上头去了。”   点点头表示领会,“虽然这些是有定规的功课,但也左不过一月两双男鞋,几件针线的活计,我看妹妹是个会做事的模样,这几件事应该不觉烦难。”   这话听着大为快意,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兰双眼灼灼,“这做的男鞋……可是给谁做的?”   王溪很奇怪了,“自然是家中老爷少爷。”   “那……给老爷做来使么?”   这样实诚坦白倒也不多见,王溪学着她的调子回她,“来使。”   “问夫人……不知道夫人有没有老爷穿旧了的鞋?”这问到最后似没有底气,渐渐低了下去。   王溪转头看了菖蒲,菖蒲略思索了一下,“要说顶旧的自然都不留着了,有一双皂缎帮面的压缝,底子磨得有些薄。”   “别扔了,给我做个样子,照平时里穿惯的样子做,走着舒坦,只用楦子做的都是一个腔儿。”   王溪看了她一眼,她这的的确确是在认真筹计,全没有半分做作。她是见过家中其他妇人埋怨过这个“教训”的,接活的时候不情不愿,做活的时候牢骚满腹,如今这个“副室”欣然接受,且相当配合,比那些撅嘴使性子的要见得爽快太多,她这里看上去也舒服,于是又闲话了些,就欣然作辞。   转眼到了二月,齐靳公事应酬忙碌起来,晚间常要应客,得空渐少。自漕粮一事办妥之后,在京师有好些奉承,且他原就领着小军机,太仆寺少卿的官职虽不低,但究竟是副职,向来这时候要往上走一步,不会在原来的供署,只是往哪里走,要听四面八方的传言。圣上自然是听着军机里头几位军机大臣的意思,但缺份好坏,能不能再有动弹都是顶关键的。京师官场里头约定俗成的规矩,放巡抚学政这等外任最少要三品,外任里头肯做事,出了成绩回师才称得上大僚。他如今未到正四品,自然是仍旧在京师走动,但能走的位置却只有那几个,且都未出缺,这一来就要等他人又调动。齐靳自己消息是很多的,尤嗣乘那里也在打点走动,要使银子的地方自然是沙船帮管事的大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尤火轮”尤大当家,也就是阿玖的义兄,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自然也没什么要低颜求人的地方。   至于和尤家,本是换帖的兄弟,如今得齐母首肯,兄弟两个私下里头自然就约成了这门姻亲,官场里头的大老爷,嘴里蹦出的话,比外头画的押还要来得定规,如今是亲上加亲,只当自家事情来出力。   宦场里头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赶明儿京师各个角落里头都能吹个遍。如此在两任交卸的时候,军机上下盈馀亏欠的处置,他手底下人的去留,以及公事上头接手的联络,钱款存定的庄子,这里头牵扯的关系都要有个明白,军机里头公事多,有些客也只能立谈数语。   二月初七酉正初刻,齐府门前就好几顶蓝呢大轿在外头候着,有怕闲话在墙角靠着的,有在门房边上听着问消息的,跟班听差在拜匣里取名帖,投到门房上,门房往里头递进去,或有几句答复,或是肯见一面的,都要在外头候着。   这里小厮跟班抬轿的都在等消息,从道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有两个骑着黄骠的“顶马”,这是好一副“官派“,窗帷是新制的彩绸,四面轿檐晃荡着亮悠悠的缨络,包铜轿杠抬着的是四个轿夫,那蓝呢轿子里头的也禁不住把帷子拉开了悄悄张望。   帖子一递进去,不一会儿,是丁祥出来招呼,他走到那窗帷边上,恭敬道:“骆大人稍后,我们老爷正往前头来迎候。”   轿子里头似乎是两个人,嘀咕了两句,一个很是老到的官腔飘出来,“少默这礼也太重的,既是同事,不必太讲官制。”   绿呢大轿里头下来两个人,前头一个大腹便便,四十大过,五十不到,后面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老爷,精气神极好,穿着官袍却眼生得很,不好称呼。   丁祥立马行礼磕头,“骆大人劳步。”   这是太仆寺的正应官,太仆寺卿骆有光,太仆寺掌车辂,厩牧,管礼仪、车马的调度,齐靳虽是兼的小军机,却未多涉太仆寺诸事。   丁祥亲自在前头佝着身引路,走到第二进中门就遇着了齐靳。因事出匆忙齐靳穿的便衣,但好在骆有光穿的也是便服,只是旁边的生面孔着了一身五品服制的官服。   “骆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让听差来告诉一声,我自回太仆寺听吩咐。”   “少默不必多礼啊,”骆有光拱拱手说:“我是为了我这位古兄弟,他碍于你们的关系,不敢擅造馆署。”   “不敢,幸会之至。”齐靳打量了一下站在两名青衣小帽听差前头的人,生得是一张极干净的脸,于是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   “哎呦,怎么,你天天见他妹子,居然不认识他?”骆有光是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的,听着却很刺耳。   “骆大人说笑了,在下古有山,同齐大人算是初会。”   齐靳明白过来,他早已存着对这位敬而远之的态度,于是不作他话转身引路。   引到的是待客的书房,书房是一间正厅,东西两间抱厦,正厅用屏风隔着两间,最外那间,就如同衙门里头的“签押房”,三人是在里间,书房的格局清楚,布置得雅洁整齐。   骆有光是官道上头打滚惯的,先是一叹,“若非妻妾之别,两位本是姻亲,如今虽抱憾,却也可以交个朋友,总之佛家‘因缘‘二字是躲也躲不掉的。”   “齐大人圣眷正隆,正是交运的当口,我们原是承戴总督的情,保得这样一宗媒,已是小人高攀了。”他的话说得很委婉,前前后后都是恭维,且有些自轻的意思在里头,他是捐班的老爷,和骆有光这样的人都能称兄道弟,是不必这样说话的。   “古兄言重。”话是很客气,态度却很冷淡。   “小妹没什么见识,荒唐之处还请齐大人包涵,多多照应。”   齐靳抬眼看了这位生客,他面上堆的是十分的殷勤,将目光移开,“古兄太客气,既进了门,照应是齐某份内之事。”   这话听上去很漂亮,可细思却有另一层意思,这位古老爷笑笑不响。   见他们两个已然叙罢,骆有光从屋内挂着的字画边上走了过来,他拍着齐靳的臂膀,“少默,这上头的风声可有听到?军机里头传出来的消息有好有怀,不过好在你这位如夫人的内兄在京城里有些手面,你可要早作打算,失了机会再描补就难了。”   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这话的意思已很明白,姓古的格外慎重,“齐大人,”他以端然的神色说,“戴大人当初特别叮嘱,如果齐大人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兜兜转转的无益,骆大人说齐大人是个响快人,如今我不妨跟齐大人直说,十万两以内,但凭吩咐。”   官场里头的勾当齐靳是知道的,过来表示要来帮衬的也不是他们一路,他觉这个古有山胃口太大,他的“条陈”已经开了出来,就是要对东院里的照应,这个照应到什么地步,就仁者见仁了,齐靳心内明白,说出来的话仍旧很官面:“承两位的情,虽是做官,但不论到哪里还是要做事,如今尚未历练,就思奔走,有违祖上力崇勤俭之训。若真到万难之时,再来求教两位。”   这话是敷衍的话,且看似留了余地,却相当决绝,姓古的和骆有光两人对了一眼,只好应承下去。   将二人打发了,齐靳独自回屋,他仍旧在思量适才情景,越觉这个古有山不老实,短短数月,多方烦扰,心内大觉不快。   踱着踱着就到了怡墨院的廊下,听见身后一阵咚咚噔噔的脚步声从廊子折角边过来,丫头的声音显得很急促,“小姐,小姐。”   月白的衣裳,两条辫子一晃一晃,虽捂着脸,却一眼就看出是齐敏,正跌跌撞撞地往这里跑。   “跑什么?”一个小姐这般模样总是失了体统,齐靳的问话显得生硬,那绣花小鞋立马就顿住了。   指缝里头瞧见是长兄,齐敏抽噎了一下,她是最怕齐靳的,虽是哭着却不敢不应承:“大……大哥哥。”   “不在屋里呆着,在这里跑什么?”他看了一眼后头跟着的两个丫头,面色凝肃,“还不送回去。”   齐敏挣开了来拉她的手,她红着眼一发赌气似地盯着齐靳,才一会儿,又被齐靳面上的神情吓得垂下头抹眼泪,“我……我……有话……”她一时委屈,又嫌自己没胆量,一边哽咽着一边跺脚。   一个大老爷们看见自己妹子这样哭,廊下都是仆妇,倒不好再有所表示。   “我要……找……嫂子说话……”这里是说一字,喘一字,连个囫囵句子都说不整齐。   正在这时,屋里头的帘子掀开,是王溪从从容容地从屋内出来,“老爷,睿儿,怎么都在廊子里头?”   第16章 睿儿   齐敏擦着泪,一转身,噔噔噔地朝着王溪奔去,极委屈地靠在了她嫂子肩上。   “睿儿,这是怎么了?”扶着两臂,王溪望了望远处的老爷,看情形似乎是正要回屋,却没有要抬步的意思。   齐靳朝夫人颌了颌首,“我到少兼屋里走走。”说罢就又折返过去。   王溪不明就里,暗忖是兄妹两人生了龃龉,但又觉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边,且齐靳这个年纪,更是不会同幼妹计较的,一边想着,一边安抚着小姑,刚进了屋,两个丫头搬过一张扶椅请小姐先落座,齐敏不理会,一甩手直朝里屋闯,兀自往那榻上一扑,埋首在那张紫檀木雕花小几上头。   王溪见状,估量着齐敏是有不愿让底下人听见得话,于是摆摆手,让菖蒲将屋里的丫头的带了开去。   从架子上搁的白瓷书画盆里头拧出一方巾帕,走向齐敏身边坐下,“睿儿,来,嫂子给你擦擦。”   嫂子亲来服侍,齐敏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抬起头来,她原是一双月牙眼,如今哭的眼皮儿肿得发亮,连嵌着的乌珠子都快要瞧不见了。   “大晚上的,可是谁欺负你了?”给她抹了抹脸,她虽哭得伤心,瞧着却有点发噱。   又抽噎了两声,算是止住了哭,眼角泪光点点,仍旧带着哭腔道,“嫂子,大哥哥要把我嫁给尤家姑奶奶的一个兄弟,你可知道?”   这一不见媒,二不见礼的,王溪觉得奇怪,“你是如何知道的,可是母亲同你说的?”   齐敏摇了摇头,“昨儿个听见母亲房里的丫头嚼舌根,我才知道的,是已经说定下的。”   “这是喜事,有什么哭的?再说你一个姑娘家,即便是入了耳,也要装作没听到的,怎好自己先慌了阵脚?”   齐敏一撅嘴嚷道,“凭什么我就要这个模样?尤家姑奶奶的亲事还不是自己做的主,嫂子你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人能做她的主。如今就将我的事情这样草草定下了,你可知道那个尤嗣泽是个什么人?十六就做了官!尤家姑奶奶曾经说过,他们家里最官面的不是尤家大哥哥,却是这个尤嗣泽,这么个年纪亲戚面前都摆的是官派,你说我平日里头见着大哥哥就发觑,嫁过去岂不是天天心惊胆战……”说到这里她求救似地望着王溪,“母亲正在气头上,如今只有嫂子你能帮我了。”   斟酌一番,不先回答帮不帮的话,王溪问道,“你刚才的话也全同母亲说了?”   齐敏点了点头,又哭了起来,“都说了。”   “还说了什么?”   齐敏嘟囔道,“爱谁嫁谁嫁,反正我是不嫁的。”   “莫怪母亲生气,别说你一个大小姐,就单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也不好说这样的话。”   嫂子的话在理上,齐敏一时回不出话来,只是想到伤心处,呜咽道,“母亲……从来没有这么疾言厉色的,她说……她问我尤家姑奶奶被拐子拐过,是不是我也想离了这个家,又问尤家姑奶奶是望门寡妇,是不是也想我们府上触楣头,她……她还让平日里头给她捶腿的珍儿跪在那木杵上头,自己个儿赏巴掌,珍儿也吓着了,噼里啪啦打得声声响,腮帮子都打肿了,我实在听不过就跑了出来……”   说到这里,那眼泪恰似断线的珠子,滚将下来。   王溪觉得齐敏实在荒唐,小姑子要嫂子掺合婚事说去让人笑话,但把话说绝了,又怕冷了小姑的心肠,从此生了嫌隙倒也不好,她靠的近些,抚着齐敏的背这样道,“母亲现在显是动了真怒,你做小姐的不好再违拗她,你平日里头最会讨母亲喜欢的,想来人都是吃软不吃硬,你这样说风就是雨,使性子动气,闹成了僵局,伤了母女的情分就不妥当了。”   这话显然齐敏是听进去了,默然颌首,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嫂子,今儿我住在这里可成么?我怕回去了。”   王溪笑着将她拉起来,“这可真是荒唐了,”推着她往屋外走,“你今儿只有好好的回房,再出了什么动静,别说外面跟你的两个丫头要跪木杵,连你嫂子也要一道跪去。”   齐敏拉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就像拽了根救命稻草似的。   不等她再说,王溪就将外头侍奉小姐的两个丫头唤进来,嘱咐道,“好生伺候,回屋罢。”   闹过一阵意气也去了大半,估摸着哭得也累了,齐敏放下手,木然随着两个丫头离开了。   二月十六是孙家太太下帖子回请的日子,向来回客再拜,席面上的人都是要请到的,说定规的仍旧是曾墨,刘家两个妯娌,还有上次请而未到的尤家姑奶奶。因着晚上有事,支取东西领牌子的事儿都提了前,因着齐斯殿试将近,怕到时候要用的时候耽搁,现如今各色琐细都要齐备,免不得是一番忙碌。王溪是一早关照了丁瑞家的,二老爷近日用功甚好,屋里各人这月间都不允吵闹,并让她领了两个平日里头颇厉害的管事去齐斯书房外头轮班,让他们熬过了这一阵,若皆大欢喜自然是有赏的。   仆妇们的事顺清了,丁瑞亲自过来,磕头请安过后,用很佩服的语气说道,“夫人目光如炬,凡是这等伎俩都逃不过夫人的眼睛。”   “这样的话就不必多说了,管事可是有了眉目。”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那日教外头的穿了件小厮的衣裳混了进来,我盘了好久盘出底细,”丁瑞压低了声量,“是收了古家的好处,带人进来看情形的,说他们古家如今不好明着送东西进来,他们的仆妇丫头又进出不便,是赵贵这厮胆子大,领着那人带了几样参和银子,夹着一道带了进去。”   王溪抬了抬眼,“车子可备好了?”   “汪妈妈一早就来说下,如今都等着呢,”丁瑞再问,“赵贵这东西,夫人要如何料理?可是立马打发了?”   摇了摇头,“过两日再说,”菖蒲扶着她站了起来,“既然备好了就走吧,去晚了倒有闲话。”   这孙家绝非一般排场,来至孙府门首,两盏纱制门灯左右朗挂,进门两排绰灯,沿着砌牙子直通往正厅上头,已是交酉时分,外头是一片靛灰,里头却照得恍如白昼,从内眷走的小门往院里头去,两个仆妇执着灯在前照着,走一会儿来到后院的一处檐楼,正房三间,两侧接出两间耳房,门口皆是艳妆丽服,掐金攥银,连着丫鬟都是钗环裙袄,浓淡适宜,背着身的一人最是熟悉,酱紫镶金滚的坎肩,在花团锦簇间仍旧很是出挑。   “呦,是齐夫人到了。”招呼的是孙家太太,这一出声,众人都回过头来。   “嫂子!”阿玖性情挚厚,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檐阶,拉起她就往屋里走。   孙家太太是一件红绸皂襟的棉袄,正红绫子棉裙,如同新嫁娘般的艳丽,那服制更是簇簇生新,她是很活络的,“这不也别谁巴望着谁,一会儿工夫人都齐了。”   众人一番寒暄,摆完饭就谈消遣,这里不同齐府,各色玩意儿都是齐全的,且今日玖姑奶奶在,不愁有那些不会的花样,孙家太太这种脾气阿玖是最喜欢的,能说会道,时新的消遣也都熟,两人一时就热络非常。   一张大的红木四角桌,服侍的丫头将一副麻将摆了上来,因着人多,三家是准定了的,缺一家不好安排,王溪是不会的,自然不算,剩下就还是刘家两个妯娌只好又坐了一家,六张杌凳摆好了位置,众人落座。   孙太太先摸的牌,“这京里的麻将还不是传的我们宁波麻将,这马吊变为麻将,原本就是我们宁波那里头的人从前朝开始摸索的,要说人聪明,别说如今浙江的钱庄大户遍布京城,在这上头也不比旁人差的。”   刘家两妯娌此时应和道,“我们两个是同乡,平日里头还照老广的规矩打,到这里才学了些,竟是大不一样。”   “一样东西玩法都是天差地别了,说到同乡,”孙家太太突然抬头看了王溪一眼,“王夫人家新进门的姨太太倒好像与我是同乡。”   这话接上去,难免又有许多相问,王溪笑笑不答,算是默认。   “听说你们家二老爷也是初十入贤良门,都说你们二老爷人品相貌都是拔尖儿的,打听的人可多着呢,如今可有说定下的?”   “庄家先来,”曾墨抓齐了十四张牌,先就打断了孙家太太的话。   “呦,光顾着说话了,北风。”庄家头上先出了北风。   这隔了一阵,前头的话没人接茬,眼看是不用再回,王溪就自顾安静看牌。   “最近侍郎大人家眷的事各位可都听说了?”   “没,可有啥新鲜,太太你快说。”尤家姑奶奶平日里头话最多,今日碰着会讲奇闻轶事的,也竖起耳朵来静静听着。   讲的是媳妇妯娌间的闲话,说是节前户部侍郎因犯了事被抄家,他家女眷如今是怎么一个情况,众人因都是官家的家眷,不由得都仔细听了进去,孙家太太说得绘声绘色,“这个侍郎大人没有子嗣,只有四个小姐,且都是尚未出嫁的,抄家的风声一出来,官媒婆早在那里等了,自从出了那件事,明里头要抢着买的人是没有了,暗地里说定规的却仍旧不少,只可惜,”孙氏手里是一张三万,旁的都在“听叫”,她这里卖了个关子打了出去,“三万。”   “太太你快说。”阿玖在旁催促。   “只可惜,那四个小姐的面貌身段同他们家夫人姨娘都不相干,官媒婆接到手上一瞧,那个是一个比一个貌陋,还有一个痴肥的,真真是让大伙白白操了这份闲心。那原出了定金的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出高价领回去,这样的容貌,摆是没啥摆头了,只是小姐出身,还不会做事,就光养了个闲人。不过听说掌马的骆大人家也买到一个,恰巧是那个痴肥的,管家媳妇拿了马鞭子抽,原本哭哭啼啼的,现在别说人清减了,做事也麻利。”   孙家太太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由人及己,物伤其类的意思都明白,坐上好些人的面色却都沉了下来,大有伤感之态,阿玖却是大大咧咧没这些想头的,继而又问道,“你刚才说‘那件事’,是哪件事?   孙家太太嘴角一提,眼风顾了阿玖和王溪两人。   “就是原本尚抚台的小姐,怎么你们都不晓得?”   尤家姑奶奶全无打麻将的心思,她有些失态,上前抓住了孙家太太的胳膊,“她……她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  ̄3)(ε ̄ *)   第17章 委屈   “这也是前两年的事,说起来也是她命不好,闺阁里头都言是个美人儿,官媒婆你们是知道的,京城里的经济,走来走去都是大人物,哪个又是好得罪的?有时候只好两头答应,然后再周旋。这个尚小姐名声在那里头,穆大人家的公子和顺天府尹张家的老爷两头不肯让,穆家自然是家大业大,只是出面的是个小爷,最后谁也不买谁的账,动了家伙,顺天府下头都是什么人,平日里头横在京城里的,将那小爷的腿都打断了。后来圣上知道这事,问起缘由,龙颜大怒,将两家都斥责了一番。”   “我想是记得后来那个尚小姐没落在官媒婆的手里,好像是……”   “是四牌楼里的胡同。”阿玖接了上去,脸上是那种同样了然的神情。   “正是,呦,我还欠一个饼子,”孙家太太摸了摸牌,“这不还未说完么。”   1   “哦,还有啥说法?”   孙家太太接着道:“还不是圣上一句话,说既是犯官之女,充入和声署是一样的,这么一发派,两家的念都断了,你们说这真是顶顶英明了。”   “我看这倒是造化,去那两个人家,想必是要糟践的。”   “齐大奶奶这话就差了,虽说这个和声署早就已不是官坊,但地儿还是那个地儿,四牌楼东西几个胡同夜里仍旧是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借铺盖,但有人叫局,抛头露面的自然免不了。”   阿玖自认是亢爽不让须眉,见识是极广的,又对尚小姐抱有成见,于是对这样的说法大为赞同,一个劲儿地在一旁点头。   王溪面上不动,手心里头却起了汗。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个丫头垂首进来,“夫人太太,齐府里头来人要见王夫人。”   王溪连忙站起身,笑着让她们不用招呼,自己出屋去瞧。   阶下是丁瑞家的,凑着王溪的耳朵低语了几句,王溪面色一变,进屋复又告罪,曾墨很是上心,拉着她的手相问,但人多口杂,不便多说,向众人表示歉然就先行离去了。   王溪一走,众人专心做了会儿牌,四圈下来,就是曾墨和了一副清一色,其余人输赢相差不多。   孙太太拱了拱阿玖,脸上是那种要套出些秘辛的矜持,“你们同齐夫人走得近,可知是什么事?”   阿玖毫不在意,摇摇头,“嫂子事多,不用管它的,都能抹平咯。”   刘大奶奶神秘一笑,“我猜是新进门的姨奶奶出了幺蛾子。”   “这哪儿能啊?”孙太太嗤笑,“你们也太小看王夫人了,我听说他们家这位新进门儿的姨奶奶,齐大老爷连她的院子都还没有跨进去过,这才叫手段,外头看看一团和气,不声不响的,里头服帖着呢。”   “四万,”曾墨用提醒的语气,“这是第四张,你们要再不吃,就没得吃了。”   这一番打断,众人又回到了牌面上。   王溪是急急忙忙地赶回府上,西门外头挂了的几盏明角门灯,梧桐树都还是光秃秃的,灯影子从那枝杈间透了过去,映在门口那些兜兜转转的小厮身上,只见他们一个个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顾不得换衣裳,直接领着丫头往齐老夫人屋里头去。   老夫人屋内丫鬟婆子们跪了一地,连丁祥家的,汪妈妈,李妈妈等也在里头结结实实地趴着,跟着齐敏的两个丫头匍匐了几步,跪到老夫人脚底下的托泥旁,一边磕头一边哭告着:“老夫人饶了我们吧。”   事态非常,王溪进门行了礼,唤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眼角瞟过来,面上全无平日里的慈态,也没有答应,王溪心内一凛,脚如同沾着地一般,沉沉地抬不起来。   这时候丁瑞从外头跌扑进来,“回老夫人,小的该死,底下人又都找了一遍,没找着小姐。”   “东西两个角门里头的人都如何说?”   丁瑞跪着,“老夫人,各门处都有人守着,摆饭那会儿功夫也都有人轮班儿,都咬死不是从他们门里头出去的。”   齐老夫人猛拍了桌案,“那如何囫囵个的小姐就这么不见了,还能从眼皮子底下飞了不成,再去找,一个时辰内找不回来,今儿谁都别想轻易逃过去!”   王溪此时不敢言语,低垂了头,齐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大声道,“齐靳人在哪里?可要我亲自去请么?”   丁瑞声音都有些发颤,“老夫人保重,老爷正在回来的路上,许是马上要到正门了。”   齐老夫人垂下头,对着正惶恐非常的两个丫头恨道,“你们两个平日里头打盹偷懒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连人都跟没了,你们只当是治不了你们了。”   跪着的丫头觑了老夫人一眼,忙辩道,“不是我们不跟着小姐,是小姐平日里头不喜我们跟着,她又机灵,我们也是没法子,老夫人我们不敢偷懒的,老夫人。”   “这个节骨眼儿上还给我耍嘴皮子,”老夫人伸出手指着她,“还不给我掌嘴!”   厅上哭声,告饶声,掌嘴声纷沓而起,吵嚷不堪,听着只觉心烦意乱,老夫人厉声朝着丁瑞和丁瑞家的喝道,“你们两个是做的什么事!管的什么家!既是不能担当,就不必来管这个家!”   这话如何听着都有指桑骂槐的意思,她自进门没有挨过公婆一句重话,虽然齐老夫人爱女心切,如今在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但王溪向来是个有心思的,这样的话从耳朵里进去,直如往心口上一锥,那一股子委屈蹿到喉咙口,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当务之急是先将睿儿找着,其余都暂且搁着,都这么惶惶不定,反倒乱了章法。”   这声调沉着,   从门口传入厅中,字字清晰,一屋子的人皆不由往后一顾。   齐靳跨步进了屋内,适巧听见老夫人刚才的话,见妻子垂头的神色,于是先就出声。   老夫人见儿子回来,指着他道,“快,派你手底下的人出去找!”   齐靳先请了个安,“回母亲的话,这个时辰若是大动干戈,于睿儿的声名无益,我想底下人一时唬住了,慌了手脚,试想她一个姑娘家也出不了府门。如今应让府里的人再仔细搜一遍,各个地方都不要放过,她这个性子,若是存心要躲起来,府内虽不大,夜色底下,要找起来也不易,若实在没有踪迹,我再带了家丁去外头找。”   “你……你如今是当官的大老爷,对外头的腔调也拿来对付我?”老夫人见儿子没有答允,一时怒上心头。   齐靳只是一愣,却没有多作表示,拱手一揖,“儿子不敢,儿子立刻去寻。”   才刚转身,只见外头人影憧憧,有人声,也有脚步声,继而有人嚷起来:“找着了,找着了。”   这声音是听着是相当喜悦,里头跪着的也都打直了身板子。   秦业他娘扶着齐老夫人迎了出去。   打头的是齐斯,笑盈盈地对着众人,“若找的人是我,半柱香就将她翻出来了,你们念着我要用功,岂不是白忙活。”   他一袭月白夹靑竹的长褂,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是他房里的大丫头泻月,面目清楚,态度温和,两个小丫头在一旁帮衬,将看似憔悴异常的大小姐一起扶了进来。   第18章 拂意   老夫人是做娘的,先就上来拉了手,一摸直觉是从冰窟里头捞出来,捂在心口上摩挲了几下,又抬起手去摸女儿的脸,姑娘横竖是犯了性子的,硬是磕在泻月的肩上不肯抬起来,老太太一摸,满手的湿濡,又见她哭得几缕鬓发都粘在面上,越发的舍不得,抚着她的头,不觉老泪纵横。母女连心,到了这个份上,都是针扎一般的心疼,哽在心口上,默默背对着垂泪。   秦业他娘拿了绢子一边替齐老夫人抹泪,一边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手扶椅,铺上褥子,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地将齐敏扶着坐下,这时才发觉,姑娘两条腿似乎不便利,竟只能僵直着,不能蜷腿。   齐斯见府内情状,又怕母亲伤心,故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打紧,这只是蹲着久了,伸屈不利索,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老夫人精神气都泄了,全无适才模样,“如何找着的?”   “这机灵鬼存心让大家寻的,在祠堂里面蹲着呢,藏在摆供具的八宝黄布后头,母亲恁别担心,她哪里又能真做出什么事儿来,就在那里头躲着还吓得直哆嗦,见了我们像见了救星,我瞧着我们再不寻到她,自己也要蹲不住的。”他这一段不是说给齐母,而是说给仍旧哭得同个泪人儿一般的妹子听的,他们兄妹相熟,知道她往日里四海得很,此时多半都是装腔作势。   果不其然,齐敏一推扶手,差点把一旁泻月捧着的盥盆撞翻了,用巾子捂着半边脸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歪派我,你如何知道我今儿不是存了志的,”她望了一眼齐老夫人,极委屈地靠在她怀里,“我才不是耍性子瞎闹腾,适才屋里面儿设设黑,我虽心里害怕,但想若真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或是一根汗巾子吊在梁上,或是晚上冻去了魂,去服侍祖宗……”   老夫人见这话不堪了,忙用绢子捂住,“不许胡说,这话可不好胡说,”老夫人抱在怀里,又亲自替她擦泪,“那地方夜里如何呆得住,最损阴气儿的,可怜我儿。”   “祖宗供奉,家祠儆地,竟然随意进出,怎可如此放肆!”   说话的是齐靳,声雄而庄敛,众人俱是一震,那殷勤服侍的都不免往后瑟缩了些。   王溪看了老爷一眼,见他面目冷峻,神态不但严肃,且似带薄怒,她知他心思,但此时开口,非但不能转圜,不是薄了齐母的面子,就是拂了他的面子,心内虽着急,却也只好干立在那里。   齐母回头,责了儿子一眼,她皱着眉头嗔道,“罢了,如今没事,心才落下来,就不去怨你妹妹,下不为例。”   齐母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拂儿子,于是推着齐敏要她先服个软。   齐敏一肚子委屈,现众人都在,又闹了这么一阵,只觉腰杆子挺直了,仍旧是一副扭捏模样。   齐靳低头拱手,态度不变,话说得很郑重、很沉着,“家中内外大小,均以规矩二立,非此二字,断难久支。母亲,不可骄纵。”   这一来一往气氛已是很尴尬了,秦业他娘是经过的,拍拍这个,又搭了那个,左右一招手,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哥姐儿媳妇几人。   “罢了,如今下人们都不在,你责备她两句就成,难不成她一个姑娘家,要同你军机里头一样领板子么?”齐母叹了一口气,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齐斯知道他大哥如今掌着这个家,怕众人失了儆惕,不好约束,于是也沉下脸,“睿儿,如今你耍性子也就耍一遭,大哥有公事,你二哥也不能有一日荒废,母亲你自要孝敬,再不可为些许小事闹这么大的动静。”   “才不是小事,这是终身的事儿,如何是小事,”她乘着齐母如今帮她,拉住她的袖口凄然道,“母亲,你同大哥说,我不嫁那姓尤的,你同他说,我不嫁那姓尤的。”   “荒唐!这样的事如何听凭你胡闹!”未等齐老夫人发话,齐靳就先呵斥住了。   齐敏吓得一哆嗦,但事关紧要,她也顾不得其它,使命拽着她母亲,语带威胁,“母亲,大哥如此狠心,你也如此狠心,非逼得我寻死不可么?”   老夫人面上很为难,她做娘的用了商量的口气,“靳儿,亲事既然还未下订……就暂且缓一缓……”   官场上有头脸的,讲究嘴里一句话就算定局,如今是两头都敲定的,且尤嗣承又是他的把兄弟,他如何能做这样背信食言之事?   齐靳愠道,“婚姻百年之事,怎可依她小儿俗见,既已相允,订盟之期,绝无更改。”   这是没有半分余地的态度,可见这折腾一番尽是白费了,齐敏如同被抽了魂儿一般跌坐在椅上,她沉吟了一会,低低问出声儿来,“大哥哥,你这是不顾你妹子了是不是?”   齐靳皱眉不答。   她垂着头惨笑,“你总有一番冠冕堂皇的道理,你强逼俞四哥哥娶尤家姑奶奶是道理,同尤家大哥哥换帖子是道理,西院里头摆着的是道理……就连……嫂子也有道理,你自己都没有‘俗意’,即便通共只有一个妹子,又如何?”   当年齐靳从江浙回京师,王老爷子出力最多,齐府上下自然都是明白的,如今这样平白翻出旧案,虽是小儿女的痴话,却也着实厉害。   齐靳嘴唇紧闭,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但他人看不出,王溪是全然看在眼里。   只见他颌腮皆都咬紧了,上下微动,已是在强自收敛。   似乎发觉身边的眼光,齐靳垂着的眼看了过来。   一瞥之间,淡漠非常。   别无他话,背转身走了出去。   王溪似乎听到老夫人的叱责声,睿儿带着悔意的哭腔,齐斯难辨情绪的劝慰,却一声儿也听不真切,都在耳边恍恍惚惚地随着脚步走着,廊子里的风一吹,才发觉已是跟着走到了外头。   底下人都不敢近,廊子和小院都空荡荡的。   那头的人背着手,虽踱了步子,却看着极沉。   不自觉地跟着几步,将近了,却停下来。   因为前头的人站住了,蓝地的蟒缎陷在夜色中越发显得深。   他略回了头,却没有转身,咫尺之距,却如相隔万里。   “她是孩子话,你别放在心上。”   开口的是齐靳,这原本是王溪这一道廊子里想说而未说的言语。   眼睛里头一酸,嘴角已尽是咸涩。   从这一夜开始,接连十几日,齐靳都托军机里头有要紧的公事料理,故而不能回府,因着本是在交接的当口,京里头风声也都放了出来,只等着两处地方,头一个是连着六部的顺天府尹,可专折奏事,是四通八达的好缺,还有一处便是仓场侍郎,如今眼看就要不太平,地丁钱粮的征收是顶要紧的,且这个缺上猫腻不少,也是红着眼都要争它一争的好差事,只是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不免顾不上家眷。如此春风得意,圣眷优渥,即便忙得顾不到府上,众人也都觉顺理成章。老夫人是心里有数的,只是媳妇仍旧照常请安照拂,并没有半点矫情让她着实欣慰也很感愧。   这一日王溪入内请安,拿了一张薄纸,上头写了几个名字,齐老夫人看了一眼,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上头有珍儿,齐敏身边的两个丫头,门房里头听差的赵贵,还有平日里头几个惯偷懒的粗使婆子。   老夫人冷眼里头都看着的,如今正合了她的意思,“这几个本是早该料理的,再拖下去便要酿出祸事来。你不用担这些干系,都说是我的意思,你只照办罢了。”   这是让媳妇好做人,王溪自然要谢过。   “我记得那两个丫头是同她们老子娘定的契……”   “睿儿的两个丫头如今在府上也久了,给了她们些银子,将早年的定的契与了他们,也算是服侍了一场,珍儿是丁瑞从官媒婆手里买来的,是同官媒婆定的契,如今还是得送回原处,若有合眼的,或是添减些银子再换回来,至于赵贵……他们这些人机灵着,大有的是出路。”   齐母听了儿媳的话,深以为然,自那日她因睿儿之事迁怒众人,言语之间恐伤了儿媳,一直想借了机会描补,如今正好是时候,齐老夫人给立在一旁的秦业他娘使了一个眼色,不一会儿,一只银制的累丝小圆盒和两个方棱折角的锦盒捧了过来。   王溪闻到了那香味,已知是药材事物,等秦业她娘打开来一看,两个锦盒里头是一寸多长的紫条儿,上头密布极细的白毛,原是鹿茸。银盒子里是六盏挑了毛的盏瓣,就这么看着盏头饱满、色泽白皙,外头有一层隔丝,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写六个大字:闽江万宁燕窝。   “这原儿是上贡的东西,老夫人一直留着的,她的身子补这个倒是不好了,就是记挂着夫人。”   王溪见两样东西都是极其贵重的,但既是馈赠,又不好不收,反倒儿让齐老夫人多心,于是她将那银盒子捧在手里,笑言道,“我虽见识浅,不过这鹿茸就是鹿角却是知道的,里面都是筋络,最是益气补血的,这燕窝我就先藏着,鹿茸恁自个儿留着,全当我尽孝了。”   出了屋子,菖蒲捧着那垒堆的花丝银盒,长叹了一口气,面上竟露着苦笑。   王溪瞧了她一眼,“作什么?”   “奴婢跟着您从姑娘到夫人,如今也学着便是心里再苦,面上仍旧笑呵呵了。”   “这些牢骚多说无益,仔细捧着。”   正这个时候,前头扑跌过来一个人,抬眼一瞧后头竟还跟着好些婆子。   第19章 齐玫   “夫人,求恁给我做主啊,求求恁了。”   忽觉脚踝被什么箍牢了,从底下生起一阵疼,直钻了上来,一低头,珍儿凌乱不堪的头发,皱巴巴的衣服,双手无措地攥握住,那腕上的气力,宛如那万念俱灰的雌兽,猛烈地哭号着。   “不知检点的娼妇,做什么腔调,还不撒手!”高高举起的枣木棍子,一头砸下来,婆子们做惯粗事,使起来当风劈开似的,咕咚一声,那露出来的雪白胳膊上立现了一道红蹭蹭的印儿。   灼热的疼竟似浑然不觉,后头有人拉拽,珍儿依旧扒着那绣鞋的面儿,拼了抵死的力气。   拿枣木棍子的为显殷勤,往那腰里很砸了一记。   腰眼里原就是软处,无奈一缩,珍儿的手就撒开了。   婆子们将她往回赶,珍儿躲避不迭,嘴里反复的两句:“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做主。”   “罢,这是要到外头去的,好歹也体面些,别落下个苛待奴仆的名声,好生送了出去才是。”   那枣木棍子落下了手,领头的婆子赔了笑脸,“菖蒲姑娘说的是,不是我们没有周到,原本是请珍儿姑娘出去的,没想她就往老夫人这边跑,我们也是心里念着上头,生怕她发急做出什么事儿来,伤了老夫人和夫人就不好了。”   噗通一声儿,珍儿跪在地上,在廊子上磕了几个响头:“夫人,我冤枉啊,夫人,好歹您听我说句话,我若是死了,也不是个冤死鬼。”   王溪摆了摆手,那些婆子们很识相的退开去。   珍儿忙又磕了两个头,算是谢过,她恸哭道,“夫人我冤枉啊,那天老夫人、老爷、二老爷在屋里头说话,前头说起二老爷的课业,后头讲到个小姐寻了一户人家,并未曾提起府名儿,老夫人就把我支开了,我心里头总觉不安,因那天近身的只有我一人,且又是这样的事,做奴才的嘴里头的不紧,是要丢性命的事儿,我对天发誓没有向旁人提起过。前些日小姐忽然气冲冲的过来问我,是不是有这一桩事,说得比我知道的还周详,我当时一愣,话回得迟些,小姐一时躁了,立马就嚷起来。老夫人见是冲我嚷的,虽未明说,却料定了是我,让我跪木杵子……夫人,今儿说的句句是心窝子里的话,没有半分遮掩的。”   觉得此事颇有蹊跷,王溪心里也起了一阵寒,若说是无心倒也罢了,若说是有意挑起,但又思量不出何人要起这样的心思,“我问你,那天屋里还有何人?”   珍儿抽噎两声,“还有屋里打帘的两个丫头,站得远虽听不真切,要是用心也不是不能够……秦妈妈,还有给老夫人端茶的珀儿,其余……往屋子后头去的时候,碰到二姑娘屋里的锦儿,但那日她从后屋进来给二姑娘告假的,同我迎面撞着,不相干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珍儿也渐渐止住了哭,略带沙哑,“夫人您行行好,让我留在府里吧,我进来好些年了,如今再出去,又不知再落到怎样人家……”   示意菖蒲将她搀起来,王溪这样说道,“我刚刚听你一番话,知道你是个知事的,既然知事,便晓得这府里是留不住了,你原是老夫人的人,现如今老夫人亲口赶了你出来,哪个主子再将你要过去?若使你干粗事,丫头婆子们也必对你不讲情面,其余的话更不必多说,我想你也明白。如今我管着事,答应让丁瑞送你到官媒婆那里,她们也是看面子行事的,只说你年纪大了,要兑换一个,旁的不提,想来也不会太苛待你。”   这一段话下来,珍儿的心思也活动了,这是断了她的念头,又给了条路子,想来王夫人愿听她言辞就已不易,如今既有了这样的安排,也算是桑榆之际。   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整了整脸面,拉好衣裳,行了一个大礼,口中感念道,“夫人大恩,一辈子不敢忘的。”   菖蒲弯腰将她扶起来,送出两步。   瞅着珍儿的背影,心里有些思量,神思正深,忽觉远处正有人窥着这里。   黄袄绿裙,站在日头底下,因不够白皙面色显得有些灰暗,略宽的颧骨,一双眼睛眍在眉骨影子里头。   站在石头砌的花坛边上,手里团了一块巾子。   一瞧竟有些怕人。   许是发觉了,那人也未行礼,匆匆往那拱门里头去了。   “锦儿这丫头不好好呆在二姑娘屋里,怎么往大姑娘院里跑。”   菖蒲将珍儿交给了婆子,折回身来,顺着王溪的眼光,张望了两下。   “将那银盒交给映月,让她带了回去,你陪我去看看睿儿。”   虽不大乐意,菖蒲还是照做,吩咐完了映月,赶到王溪身边,“大小姐那天这么闹腾,害得夫人还被老夫人指了两句,如今老爷十几日未曾回来,还要给他们料理这个,料理那个,旁人又如何知道夫人的苦……夜里都是……罢了……”   见菖蒲的神态,王溪轻抚了她一下,“如今人虽操劳些,但却能做自己的主,若不担这份操劳,就要旁人来料理我,这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同样的道理,何苦逞那些意气,至于老爷……”王溪自嘲一般,“有时也有放不下的事,自个儿也觉得好笑……”   话说间已入了院门,因前头出了事,院子里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齐敏因长在齐母出,院子多虚应,故而只有一进庭院,寝殿和两侧的长庑围成一个院落,一目了然,五抹头的格扇,步步锦的棂条子,一般的闺阁式样,却也不显得小家子气。   院里的妈妈赶忙先上来,“夫人,”正要扬声,却被王溪止住。   “她病了一场,听我来了倒要起来,我自个儿去瞧她罢了。”   “正巧呢,二小姐也在屋里陪着,如今短了两个丫头,小姐又嫌新派的碍眼,只好都杵在屋外头伺候着,插蜡烛似的闲磕。”   王溪笑应着,领着菖蒲走上庑廊,双交四椀菱花格的支摘窗开着,两个抱框过去,听见里头咯咯的笑声。   “这一次我可真要领你的情,若不是你提点了我,我真是要同母亲拗上了,现下母亲肯帮我,总算也是有希望。”   “你同我说了大嫂的话,我才虑到了,真要说也该谢大嫂,人情世故上头,没比她更通的了。”   “好在母亲还顾着我……”   “你是夫人养的,她如何会不顾你?”   “唉……”齐敏叹了口气,显得相当懊悔,“那日脑袋里头一嗡嗡,得罪了大哥哥不说,连嫂子一同得罪了,她屋里都不敢逛去,别就这样生分了,都怨我。”   “呵呵……”低低的笑声,同绣眼鸟的吟唤一般,轻柔动听,在别处,竟是从未听过。   王溪转过头看了菖蒲一眼,菖蒲笑着摇了摇头,提起精神做作道,“大小姐,我们夫人瞧你来了。”   里头忽然急促动静起来,凳椅激烈地腾挪了一番。   待王溪和菖蒲迤迤然走进,齐敏是斜倚在榻上,旁边的人垂着头,一张白如雪的鹅蛋,咬着唇,微微向前倾着,依旧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蚊虫鸣叫般的细声:“大嫂。”   “嫂子!”   齐敏的两眼一弯,欣然伸出双手,   “我只当大嫂再也不肯理我的。”   王溪笑笑,“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这“睿儿”两个字也不是白叫的,她将意思一转,“我做了傻事,恼了大哥哥。我想自己虽讨嫂子的喜,总比不过大哥哥重的,所以才会做此想。”   “你大哥哥是不会同你真恼的。”   正在这时,从后头悄没声地捧过来一盏茶,青瓷的盖碗,一双略黑的手,丝毫未听到脚步声。   王溪转头瞧了一眼,正是刚才在院子里头的发苶的锦儿。低头就了一口,对站在一旁的齐玫言道,“怎么让这个机灵鬼支使你的丫头,你倒也舍得。”   齐玫显得有些紧张,继而很规矩地答道,“姐姐使我的丫头原也是应该的。”   “有什么应该的。”齐敏笑起来,一把拉过她来,“嫂子同你说笑呢,竟还当真,有时不觉你傻吧,有时又觉得你真是傻愣愣的。”   齐玫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王溪从未仔细瞧过齐敏这个庶出的妹妹,只见她低垂了头,额发连鬓顺在一道,宛如一匹从大皂染缸里提起来的黑布,羞怯之间,娇柔温顺,同在一旁肆笑的齐敏相较,气韵上竟胜了几分。   这样说笑着,夕阳西下,屋内复又融融。   第20章 泻月   初九晃至,因齐斯屋中无妇,故而进场诸事由王溪这里打点,至于收拾进场之物,则全由他房中的大丫头泻月操持,早些日子支取的银子都花销得差不离,琉璃厂买的笔墨纸砚也悉数送往了适谦堂,如此一来万般皆备,虽说“窗下非言命,场中莫论文”,但先尽人事,方可听天意,这当然没什么道理好讲。饭罢王溪正同菖蒲、王妈妈还有丁瑞等人商议明早布排,只见外面打帘的丫头急奔来请,说是老夫人从屋里过来,众人一接消息就从左厢里头出来,在廊外头迎见了齐老夫人。   一见儿媳老夫人先就开口,“我心里不安帖,又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丫头又没好商量的,过来瞧瞧你。”   搀过老夫人,王溪笑问,“看母亲眼下乌青,定是昨儿夜里头不成寐了。”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点想不通透,我都这把年纪了,该享享福,就是自己不放过,平白的添了这些烦恼,两个孩子如今没一个省心,当年若是早早都得了,也不用这把老骨头来操这份闲心,如今想想也都是命啊!”   “嗯哼!”   老夫人心绪扰扰,话比往常多了些,秦业他娘在旁清了清嗓子,老夫人自知失言,立缄了口。   王溪自然不会去应那一番话,见老夫焦急之念形于色,是行坐不安的模样,她笑着提议,“不如媳妇陪母亲到小叔院子里头走走,就当饭后散一散如何?”   老夫人心里早就往那院去了,听媳妇一提如何不允?她老人家攥紧王溪的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婆媳二人相携着往齐斯的院子里头去,南北之园本有差别,但因着齐家从南边来,故而府里头南北之色融为一炉,别具一格。西院怡墨同适谦两院隔水相望,却无道路连通,出怡墨院是一道砖墙,这原是江南的巧思,却不用江南的灰白砖墙,使的是北地的青砖头,墙上一道竖八角形的屏门,屏门出去两侧是未做石洞的假山,只中间有一座曲桥,两院虽都在西面,却着实两种意境。   穿过门洞是一道游廊,前后两院,格局甚为简单,此时刚过了饭,却是静如山房,老夫人甚是诧异,于是开口问道:“怎的如此静?”   汪妈妈是跟在后头的,她老人家脑筋快,讨好的路数信手拈来,“这是夫人从上个月就特意关照下来,说二老爷要用功,让院里服侍的人都闭着声,不好打搅,众人都是知道好歹的,如今两个妈妈轮流管着,这已经几十日没出过大动静了。”   老夫人眼中满是赞许,她拉过儿媳的手,在掌面上来回摩挲,“是我没福分,没得你这样的闺女,我常常想着你要是我闺女就好了。”   这儿妇和闺女之间,自然是不一样的,但话不能说破,王溪笑笑应承,“如今在恁跟前尽孝,也是一样的。”   老夫人点了点头,继而拍了拍王溪的手背,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叹了口气。   掌灯的要拐个弯,灯笼一提,照进一个丫头,这丫头围了围裙,见到主子急忙退到墙角边上,垂着首,两手掖在围下,算是恭敬。   “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进去回?”汪妈妈见这丫头没眼色,语气颇重。   “罢了,闹出动静倒不好。”老夫人是做娘的心思,她平日里对下和气,对着那丫头问了一句,“他可在书房?”   那丫头先是启口,又讷住,样子像是惧上,唔唔嗯嗯半天回不出个话来。   四周太静,汪妈妈这等平日里粗声惯了的也压低了嗓门,“咦?老夫人问你话呢?怎么扭扭捏捏的?”   正在这时,廊檐底下光秃秃的石榴树下头过来一溜人影,映在地上一撮儿齐,像是驴皮木偶一般,一个个低着头,两手按在前头,都是迈的小碎步子,待定睛细看,已是快到面前了。   常言灯下看美人,领头的泻月一身窄腰的月白绸夹袄,底边是雨过天青的颜色,一盏灯笼斜照上去显得干净而又素雅,后头那些跟着的丫头也都成了陪衬,这个大丫头一展颜,一弯腰,两手一端,带着众人一道先行了礼。   老夫人指着泻月问,“东西可都打点齐全了?”   “回老夫人的话,进场的东西备了双份,都是照夫人给的外头琉璃厂开的单子预备下的,两方新砚初一沾水磨墨,二爷皆亲自试了,笔是初六那日开的锋,二爷也道好,现已交给管事的放在车内,省得明日慌张。”   老夫人弓着的腰背显得稍稍松泛,她皱着眉头思量半晌又问道,“这两日可有懈怠?”   泻月温婉一笑,复又回道,“二爷从月前就鲜少出门拜客,灯后温书,三更睡下,如今正在书房里头读书。”   老夫人听得很满意,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丫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她气度行事皆合心意,不由自主地说,“那以前跟睿儿的两个,一问三不知,倒不像你,事事回得爽利,从今往后这院里的事你要多用点心思。”   这话一出,廊下诸人一时都想到了一块儿去,只这个“从今往后”四字,蕴意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泻月先是一愣,继而有些窘迫,低着头没有答话。   众人只当她是臊了,也不做探究,这时老夫人往前迈了步子,眼看着是往边上的读书堂去的。   王溪刚抬了步子预备走上去,耳旁飘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夫人。”   不自觉的回了头,只见泻月正朝她眨巴眼睛,她向读书堂那头睇了一眼,又迅速地摆了摆手,样子显得相当忐忑。   这里正纳闷,不知是何道理,见老夫人、秦业他娘和汪妈妈已经往后头去了,于是也只得快作两步。   三间两层的转砌小楼,楼前是两侧是庭石,对称种着修剪过的四季青,楼里灯火通明,从玉兰窗格间透出光来,翘檐上的琉璃圆球银光闪闪,前头小厮仆妇都安静地立在外头,这样看着楼里的人应是相当用功了。   老夫人站在窄道中央,正要进去时,后头王溪低声唤住:“母亲,在外头瞧一眼就足了,明日等小叔回来再问他情形,想必这一夜顶要紧的,若小叔有什么思量,被我们扰了倒是不好。”   一句话下去,前前后后皆站停当,许是觉得此话不错,转头等待齐母的示下。   “对,对,你虑得是。”老夫人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四下里头招招手,领着众人悄默声地往来处又退了回去。   这回去的路上又是一番闲话,老夫人交待了一个人,王溪领受默意,既是一桩喜事,也便欣然应允。   初十一早,齐斯院里头寅初动静,外头候着的齐珏,他原是齐斯的堂兄弟,如今虽不得好体面,却总算有个官职,在贤良门外头也好有个照应。寅正准时出发,府内虽忙了一晨,气氛却有些异样,轻易没人敢喧闹,像是憧憧扰扰,皆在场中一般。   王溪屋里头摆完中饭,齐斯房里的泻月不期而至。   仆婢尽退,泻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王溪低头一笑,半嗔道,“没有缘故,我可受不起姑娘这个礼。”   泻月很是大方,“昨儿个夜里多谢夫人,多亏夫人帮衬,不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要吃苦头了。”   “你自不必谢我,倒是小叔好个胆量,殿试在前,竟敢如此骄矜。”   “二爷昨儿回来,知道夫人帮衬,让奴婢给夫人带个话,说他今日是不能过来给夫人请安了,等过两日得了榜信儿,头一个领了谢折到这里来,他说夫人向来温慧,定不会问他行踪,让我据实告诉夫人,昨儿夜里是同两友一道作应制的赋,又怕老夫人责怪,故而做出那些腔调,夫人雅量,定能体恤的。”   这一番胸有成竹的“传话”听得王溪也笑出声来,“小叔好气魄,我就等着他的好信儿了,”说到这里她换了一副态度,低头就了一口茶,“说倒好信儿,我这里也有一份,是说给姑娘你的。”   泻月面上一红,却没有接话,静静听着。   王溪走近了些,拉过泻月的手说道,“老夫人看重你,说二爷如今没有虽没有娶亲,但屋里头有人是妥帖的计议,等将来定下了,再抬身份,我想着你有父兄的,若没旁的计较,我也好操持得挺阔些。”   泻月显得有些犹豫,略略思量了半晌,只见她退开两步,突然很恭敬地跪在地上,先是磕头,转而开口:“奴婢谢老夫人、夫人抬举,恕奴婢不能从命。”   见她很是慎重,王溪弯腰相扶,“姑娘不必如此,先起来说话。”   泻月执意不肯起身,“奴婢心里有话,又怕夫人觉得奴婢不识抬举,不知怎样说得好。奴婢服侍二爷日子长了,同二爷只有主仆之分,二爷待奴婢极厚,奴婢心里感激,二爷向来读书,只念金风玉露,朝暮之逢,平日里头虽同我们亲近,但从来没有半分谐谑,奴婢知道若是老夫人、夫人抬举了奴婢,二爷定会照顾奴婢一辈子,但奴婢既体谅二爷,便不能让二爷为难。”说到这里伏地一拜,“奴婢今日逾矩了,还请夫人责罚。”   王溪听了她的话,直觉这一番肺肠实为可敬,倒不好小看了这个丫头,将她拉了起来,见她面上神情坚毅,是打定了主意的态度,一时间也不好给她什么承诺,于是先缓了一缓,“你的心思我听得明白,这事先搁一搁,小叔场事要紧,这等事情将来可以从长计议。”   泻月似乎还有什么话,但听得王溪如此说也不好再开口,于是乎低头谢过,领情告出。   照旧年的例应是酉正出场,戌初一刻老夫人已在二门等消息,她眉头紧蹙,面色沉重,众人见老夫人焦急,也都在二门旁伺候,就这么翘首干立着,一直到戌正还没有见齐珏等人先来回消息。   这越等越是心慌,四周透着闷躁之气,来往打听消息的管家听差们急得如同火烧猴臀一般,外头马蹄得得,里头人影憧憧,虽声响不断,但众人耳里头似乎仍旧能听见齐老夫人的叹息。   戌正二刻,府外头一骑如风而至,丁瑞急速进来传话,奔将至内院,尚未喘息就先磕倒在地:“回老夫人的话,此次巡逻甚严,殿中搜出怀挟如山,现直交往刑部,场中无人出来,事情万急!”   消息一入耳,齐老夫人六神无主,倒咽了一口,似被呛住了,捂着胸口剧烈地咳着,她使力喘了两声,“齐……齐靳可去料理?”   丁瑞慌忙答道,“回老夫人,老爷还不晓得,”他怕老夫人怪罪,赶紧补道,“小的已派人到冬苑告诉,想是已经接到消息,请老夫人放心。”   老夫人心急如焚,“我如何放心?什么时候了,他还在冬苑作甚!咳……咳……”   第21章 月蓉   辟水建池,立一水中小谢,亭四照之,池岸叠石斑驳,“美人靠”相环,亭中只有主仆二人,近水台榭,凉月高悬,浑然一幅入画之景。   曲桥同池岸相连,三拱三曲,虽只几步,却是一番周折,着的还是官靴,京里头俗称的“军机快”,如今却在砖石上慢慢踱着。   风起池动,镜水潋滟,月影也被撩拨起来。   “小姐,三月里头的还天凉,不如进屋去吧,”   “……”   “小姐,小姐。”   素手推着靠拦,缓缓别过,“罢了,景静心不静,倒是白白糟蹋了。”苏绣的月白镶翠金莲启了尖,又回望了这动静池水,声音柔而不腻,吐字殷殷,“欧阳文忠公的‘清风明月本无价’,现在思来都是寥落……”   “‘近水遥山皆有情’,至情至性之语又如何寥落?”   浑然听一雄声,主仆二人皆是一惊,一旁的丫头显得有些紧张,咋咋呼呼地行了个礼,“齐大……齐老爷。”   月白的元宝领,雪白的袄裙,原是极素净的打扮,却衬出一张小脸盘,乍一看上去没什么惊心动魄之处,只是皆生得恰到好处,眉眼之间更有一股清冷之意,这便是最让男人流连之处。   尚月蓉态度很拘谨,微微一欠,“齐大人。”   这泾渭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示。   齐靳看着她,倒也显得不甚在意,“我刚听你说要回屋,正好一道坐坐,说说话。”   尚月蓉垂着头不作声,但话出己口,又不能立即变卦,于是只能点点头。   亭子是几步见方,檐下是“一斗三升”,这曲桥同亭子起落只有三阶,齐靳站在阶下,虽月色朗阔,阶上却是暗的,“来,”宽掌一展,伸至联间,尚月蓉不由自主地望了他一眼,阶下人面色深沉,却是坦然相视,尚月蓉自觉不妥,赶忙瞥开眼。   这一来一往,已成一个僵局,窄袖纹丝不动,也是执意。   寄人篱下,又蒙惠甚多,尚月蓉犹豫半晌,终将手递了过去。   这下了阶就立即缩回了手,两人相隔甚远,一路无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松林阁。   尚月蓉的丫头总显得很忐忑,摆上茶,又端上了几个果盆子,托还持在手上,就紧挨着尚月蓉立着,瞧上去似乎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齐靳拎起盖碗,略吹了一口,看了一眼那丫头,“你下去罢。”   那丫头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啊”了一声,低头着急地看着她家小姐。   尚月蓉面上依旧无甚容情,她别过脸去,对着丫头这样道,“齐大人是君子,你自去屋外伺候。”   这话说得很刻意,显然是说给齐靳听的,先预备将他架住,齐靳不动声色,待丫头将门合上,他看了对坐的人一眼,“齐某虽不敢妄称刚正,答应姑娘的话,自然算数,姑娘大可不必再三提点。”   他如今声势不同,圣眷优渥,在京里也算得上人物,尚月蓉是大家小姐,自然是明白他话里的分量,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况且现下也只能倚靠身边这个人,她从莲面杌凳上站了起来,行到齐靳面前,半屈着膝歉言,“月蓉失言,请大人见谅。”   数月下来,依旧如此隔阂,齐靳自有些郁郁,他不是风月场中打滚的纨绔,他如今又自持身份,尚月蓉又是这样的品性,更不能行那浮浪态度。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他环顾四周,觉得有些冷清,“这个丫头是有人经济的,另一个如今寻不着,想来还是做了大户的婢女,另择了名打听起来不易,我想着如今将你搁在这里终不是长久之计,待回了府重新给你挑两个。”   “父兄如今皆在伊犁,月蓉心内牵挂,恕不能同齐大人回府。”   柔声悦调里头竟有着硝烟滚滚的气味。   齐靳牵了牵嘴角,似有些自嘲,“令尊对齐某有知遇之恩,加之令尊官声清明,就算不因着你的关系,也要尽力报他恩德。”   齐靳的话说得虽然官面,但态度却相当诚恳,尚月蓉很是感激,又觉得刚才的话有威胁的意思,于是咬了咬牙,转身走到屋里摆琴的一张梨花木的长方四角窄案旁,有些勉强道,“月蓉……月蓉为大人抚琴。”   “这儿又不是……”齐靳想说这儿又不是“四牌楼”,坐下先要弹上一曲,但看见案旁人的神色,就没有说下去。   只见尚月蓉低垂着头,素指压在案上,峨眉紧蹙,一声抽咽,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想她原是府门小姐,如今却被风月所染,其心境虽不能感同身受,却能窥知一二,齐靳立起身,走至她身旁。   尚月蓉心内有感,纷纭杂至,待觉来人走近,她猛地向旁侧退了几步,手不自觉地将元宝领扣紧。   那满是防备的态度,凄楚异常的神色,说此时面前立的是豪强恶霸也不为过。   齐靳心内窝火,硬是走上两步,逼得近了,他自开口,“齐某若真要图这一桩,如何又会任你至今日?”   尚月蓉显然是吓住了,瞥开脸,伸手就要推拒。   “笃笃——”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飘了进来——   齐靳皱眉,转头沉声,“何事?”   一听是外头跟班丁祥的声音,“内府里头叫人传话,有要紧事告诉。”   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齐靳才刚刚跨出去,那守着的丫头已经一溜烟地钻了进屋。   他和丁祥跨到院里,他不知内府里头情况,于是先就询问,“快说何事?”   “回老爷,二老爷殿试未归,这一榜搜得严,里头的消息百余人竟有几十个怀挟,因要定罪送往刑部,现如今应试的全留住,一个也未放出来,老夫人是急得不得了,让老爷立马去打探消息。”   “怀挟?二弟?”齐靳摇了摇头,“他是不会做这等事的,必不相干。”   丁祥想了想,“老爷是知道二老爷的脾性的,可老夫人却是做长辈的心思,刚才内府里头又着人传来了消息,说老夫人急得犯了喘,要不老爷先回府看看……”   齐靳一摆手,示意丁祥不要再说,“我现下回去,母亲只当我不愿料理,于事无补,这样,”齐靳想了想,“你回一趟府,说我这里得到些消息,同二弟是无碍的,先让母亲放心,并告诉她我亲自去贤良门外料理。让秦业备车,我自有道理。”   丁祥一听,觉得自己这个听差欠了周详,一叠敛声地称了是,忙赶去回禀。   尚月蓉的小丫头从门缝里头偷偷往外瞧,见丁祥和齐靳都离了院子,悻悻然将门合严实了,回里屋去瞧她家小姐。   尚月蓉坐在榻上,低头正摆弄一把剪子,两头带钩的鹤头小剪,剪轴是闺阁的样式,刃口在灯下发亮,手边没有针线,只是静静地握着剪柄。   “小姐,拿着这个做什么?”快步赶上来,一把就将剪子夺了,往身后掩了起来。   “你这是当我要寻短?”   丫头晃了晃头,又突然点了点头,拿过放针线布包的扁竹篾,将那剪子放在底下,“小姐,奴婢说句不该说的,你好歹对齐大人敷衍着些,便是那戏文里头常说的‘虚与委蛇’也好,总不能太违着,我近日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得罪了他,他恼了做出什么事来……”   尚月蓉低头不声响,神色冷然。   察觉主子不对劲,“可是齐大人不规矩?”   “不规矩?呵……”尚月蓉冷笑一声,“你说得对,想想去岁应局,身上哪一处让人放过了,如今倒要做这些姿态,当真矫情。”   那丫头两眼发红,先就哭了起来,“小姐,你别说这样的话,莺如听了难受……快别说了……”   这等自轻自贱的话,亲近者听闻自然伤心,尚月蓉看见莺如这副样子,起身抬手轻握了她的肩膀,于是笑笑不再言语。   主仆到了这样相依为命的情形,自然无需赘言。   三更的梆子敲过,高墙外头仍旧是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时辰即便是有官位的都只能在贤良门南面的大宫门外头等消息,只可惜高墙里头却是密不透风,各府的轿子人马,来来回回火急火燎的,真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车多道拥,那些跟班听差的只能斜着身子来回穿梭。过了贤良门的高墙,绕了个弯儿,却好似隔了一番天地,闹哄哄的声渐渐低下来,平时茶膳房太监出入的西罩门里头出来一辆宫内的蓝呢马车。   马车出了宫门便停住,上头下来两个人,前头一个猫着身子,提着蟒袍边儿,后头跟着一个清秀后生。   道牙子折口的槐树边上停着一辆盖帘方顶的大车,车帘欻地一撩,跨下的正是齐靳。   穿着蟒袍的人上来就先行礼,“大人何必亲自劳动?今儿还有几家公子都是小的派人去送,厚此薄彼,大人当真是为难小的了。”   内监四通八达,应酬的话要拐好几个弯儿,齐靳拱拱手,“公公哪里的话?承情之至。”   “哪里,哪里,”那太监引了身后的齐斯向前,“齐二爷慢走,小的只等二爷的榜信儿。”   “等有了榜信,让他亲自给公公道谢。”   “哦呦呦,大人当真抬举小的,大人赶紧的带回去,老夫人在府上定是等急了,小的内里还有些事,就不耽误大人。”   “公公请。”   上了车,齐斯先就歪在座上,一日下来已是相当疲累,他对着齐靳笑言,“大哥如今着实不同往日,连季公公都对大哥如此恭敬,愚弟所知,除了穆大人、戴大人的族亲,还有两广总督保荐的余青山,剩下的就是愚弟了,当真佩服。”说完拱了拱手。   齐靳瞥他一眼,不同他玩笑,“速回府上给母亲请安。”   第22章 榜信   一条御河往西面走,绕过一座三洞蝶翼石拱,再往北一条道直通宣武门,夜里有禁,但官道上的人从边门出入自无障碍,再往东靠过去,门房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老爷回府!”   丁祥已是在外头恭候了,两人才跨下车就快步走上报:“秦小爷派的人一过来,小的就让家兄往里头禀过老太太,她老人家不肯安歇,说务必要让二爷到后院里头见一见。”   “这我自然是晓得的,话不必多说,先去瞧母亲要紧。”   丁祥连连称是,左右一招手,两个小厮提了盏就往府里头去。   齐母屋里是母女两个,一张花卉纹的四角方桌,齐母是有年纪的人,这等时辰是怎样也坐不住的,斜倚在一张藤靠上半眯着神,齐敏则拿了一张束腰委角的杌凳挤在藤靠和方桌中间,一边陪她母亲闲话,一边翻弄着几页未寓目的诗草。   丫头才进来回消息,齐母费力地挺直腰,秦业他娘赶紧就来搭手。   他兄弟两个一前一后从那插屏后头走出,见齐母迎了过来,齐斯先就上前搀住,扶着她挪回了藤靠上,他笑嘻嘻地说:“母亲尽管歪着,儿子劳母亲等候,心中歉仄。”   仔细瞧了瞧儿子的脸,竟不像是折腾了大半日,精气神还是老样子,齐母心中安慰,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纳闷之际暼见齐敏缩在一旁,面上神情很是不自在,她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两个哥哥回来,你也不招呼一声?”   自从闹了一场之后,齐敏尚未同她这大哥哥照过面,兄妹两个相视而立,齐敏自觉有愧垂下头去,她此时气焰全无,发出的音调还有些颤:“二哥哥……”又瞄了一眼齐靳,她显得很是忐忑,“大哥哥。”   三足香几旁立着的齐靳还没有应上,她二兄先就取笑起来:“呦,这倒是难得,接下来这可是要唱一出《将相和》,为兄的可要先回避?”   一语道破心事,齐敏先是错愕,之后更觉局促,正当为难之际,齐靳颌首示意,“夜色已深,姑娘家当早歇。”   话音落下,齐敏面上的愁色立马散去,她笑了,笑得异常愉悦,再加上两弯月牙拱了起来,益发让人觉得舒快,她是小孩子心性,如今既不论亲,这一搭理她,前尘往事都抛却脑后了,一个人顿时松泛,笑盈盈地答道,“我陪母亲说说话,如此也不会太累。”说完喜滋滋地去揉齐母的肩膀。   老夫人见她兄妹芥蒂稍疏,也很高兴,从肩头拉过女儿的手,仍旧仰头瞧着儿子。   齐斯见母亲情状,体贴地将一旁的小凳拉近,坐在下首相陪。   齐敏愁怀散去,往日的活泼劲儿又上来,扑在齐母背上,她向来好奇,就催促着问:“快说,今日殿试如何?笔下可还来得?”   “你二哥笔下可有不来得的?”   “成日里头也不见你用功的,亏你还住了‘适谦’,竟不知谦逊。”   “待你兄长入了一等,点了翰林,你便知我本事。”   这里背着齐母做了个鬼脸,“你就胡吹罢……”   齐母听他儿子这样说,心中悬着的心稍稍定了定,不自觉地也跟着笑出声来。   “得的是什么题?”   “息夫人不言赋。”   “咦?这倒怪了,竟也是一个‘溪夫人’!”齐母虽也读书识字,却不知此处赋的是春秋陈庄公之女,有言“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她原是息国国君的夫人,后被楚文王霸占,成了楚国夫人,因自愧侍二夫,故而不同楚国国君相言,此赋便是由此而来。   坐中其他人是晓得的,但齐斯向来会听话也会说话,并没有直言其中谬误,反而是顺着他母亲的意思,“对了,正因着如此觉得此题特为亲切,未正写起,酉正罢笔,一蹴而就,闲来无事,观场中诸人之趣。”   这话讨巧,齐母一听更是欢喜,呵呵笑得不住。正在这时外面丫头笑着走进屋,“夫人屋里的映月来送香粳米粥。”   说完转身出去,跟着映月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小瓦罐热粥。   “哟,正巧呢,刚说到你媳妇,这就来了。”   原本还不觉得饿,如今瞧见了这粥真是饥火上焚,映月将四个碟子摆上来,是一小碟咸肉,一小碟香酥鸭,一小碟香油蕨菜,还有一小碟拌茄子,正是荤素相济,虽不丰盛,却是相当精致。   瓦罐盖子一揭开,里头的粥香溢出来,不同那些浓油醋酱,是淡淡的米味里头沁着些甜酥。   拿小碗盛了端正好,映月垂手扣着托,对着齐母回道,“夫人说了,二老爷一日辛苦,此时定然饿了,但马上就要歇息,吃多了反倒不好,这粥摆了些姜枣,最和胃的。”   回话间,齐斯就着几碟小菜,已欣然享用起来。   一日劳累,齐靳此时也觉得腹内空空,但瞧那瓦罐里头的粥还有勺具,显然是专为一人而备,在这上头他自然是不好开口的,于是只能干陪在一旁。   此时齐斯坐着喝粥,齐敏围在他身边说话,老夫人笑看儿子,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齐靳高兴之余,却有些说不出的空落,看着那四碟小菜,他心里突然极惦念一个人。   这股子骤出不意的念想,忽然催使起来,齐靳有些站不住了,告辞就往西院里头走。   这西院里头的灯是剔过几回了,菖蒲掩了门进来,她瞧了王溪一眼,思虑了半晌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厨房里头还有人备着,要不将那煨着的一罐拿到这儿来,两位老爷是一道回来的,这瞧着的滋味不好受。”   一提簪股,簪首一出,束着的发落下肩来,王溪转头看了菖蒲一眼,缄默不答。   菖蒲一低头,不再赘言,移步上前替主子梳发。   待换上松江织的葱根绿素锦寝衣,王溪自提着摆,将靠北的烛火次第吹熄,只留那窗边的几盏亮着。   “夫人可是就歇下了?”   “这个时辰,再不歇天都要发白了。”王溪的话里听不出情绪,菖蒲也琢磨不出个道理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等老爷了?”   “今日都累了,你也回屋吧,外头两个小丫头服侍着呢。”   掩上门,菖蒲对留着的两个嘱咐了一遍,她有些想不透,又有些不放心,就这么发着愣回到屋子里。   齐靳回屋很快,他直觉屋里的人还在等他,踏入院内,更深的草汁子味浮上来,矮垛里发出唧唧的微声,窗户里的灯有些单薄,夜入得深,屋内也是悄悄的。   今日不同往常,连平常殷勤的菖蒲也不见人影,两个小丫头似乎有些怕他,就这么战兢兢地服侍了盥洗。   回到里屋,黄花梨的麒麟送子只瞧得见拢成的双簇围边,幔帐抖落下来,云纹锦面儿掖实了,不知里面动静。   掀开幔帐躺下,皂墨的发遮着枕匣,露出一段细腻的脖颈,却是背朝着他,仿佛睡得很沉。   靠着臂歇下,一时不再动静。   王溪从他进屋到躺下,哪一步都没有漏了耳朵,她着实很累,却毫无睡意,更不愿转过身去,哪怕她心里明白,“嘘寒问暖”才是她王溪王夫人应该做的表示。   眼闭得累了,她半睁着,半边身子有些木,却仍旧僵着。   床面子突然一动,边上的人翻了一个身,连着双眼一道合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齐靳想去触那枕上的发,却不愿意扰了她,即便是明白她根本未曾入睡。   他今日颇有感触,八年前也是这样的日子,他回江苏应试,那时他历练少,也不够老成,当夜思得一大谬误,不得安寐,烦躁不堪地直起身,那时身边的王溪立就坐起相问,两人虽新婚燕尔,因着都是寡言的脾气,平日里头相谈甚少,但那一夜患得患失,牢骚颇多,他记得当时情景,王溪同他对坐在床围子里,也是这样葱绿的寝衣,就这样笑着听他言语,即便知道自己有些不知所云,她依旧认真地听着,还不时安慰一二,两人就这么相对着一直谈到天亮。   这一晃已是多年,因他岳丈王藩台的关系,这心内耿耿无法纾解,但于她,总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他靠了过去,伸手想将那人搂过来。   床面子又动了一下,里头的人稍稍蜷了身子,往那床围子挨了些。   抬起的手持着那个姿态,显得有些狼狈。   透过帷幔的烛火尚存了一些气息,微微泛着橘色,风略略进来,烛火闪闪折折跳动一番,外面已是将明未明的光景。   十三日得信,齐斯列二等第六,翰林院以编修升赞善。除了齐斯本人略有失望之外,从京城到浙江齐府,齐门甚得光辉。因凭着尤嗣承的关系,海运一途派了一艘火轮走天津直接回浙江报这一门喜,一时访友,见师,写谢折,领礼帖,零星料理应酬不迭,十四日排班引见之时,圣上亲自垂询,见齐斯一表人才,又闻得是齐靳之弟,越发眷顾,朱笔批示,多所奖许,齐靳这个顺天府尹就这么定下了。   齐门这交运托运,正如喷油烈火,府上连门槛都要踏破。   第23章 番壹   都说京里七步就能砸出个顶子,出门拜客,各各都能称一声“老爷”,但除了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剩下的手里掌着实项却又上得了台面的却是不多。人们常言江苏的大官最体面,而且衙门都在好地方。从清江浦开始一路往东南,负责河道疏浚的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是从一品;南直隶淮安府城兼着地方上的政务,也是从一品,两淮盐政驻扬州,两江总督、驻防将军驻江宁,朝廷派地方的二品学政驻江阴,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都是景色秀美,风流名士思慕之地。   太常寺卿兼江苏会试主考王孚寅王大人原就在江阴,他同臬台衙门的曾广庆是同年。王孚寅此人是肯做事的,为人却有些固执,生得一副狮鼻马脸,因肚子里头有货色,等闲不肯买账,他原是在这上头得罪过人,三十岁上头仕途颇为不顺,却乘着可以上折子的官阶,给圣上上了几道折,那折子里头怒气冲天,本本参的都是地方寮政,众人原本想着他该是吃亏了,没想到上谕一道报下来,旨意严切,接着就是召见,他笔下来得,说话又激切锋利,一时江苏人人自危,对他存了三分敬畏。   唯独这个曾广庆不然。   他们同年相聚,王家虽世代为官,王孚寅却是个耿直脾气,对烟云缭绕的官场风气煞见不愤,却对这个曾广庆的为人很是服帖。   曾广庆算不得清明,他手段多,脸面广,宦囊丰,王孚寅听不得他人半句话,却能听得下曾广庆的劝诫。   曾家在江苏是有根底的,范公祠外头挖土做池,建成的园子起伏变化,别有风致。   这一日是元宵,曾府外头热闹非凡,两个老爷坐在“知鱼亭”里头赏月,这知鱼亭颇得老庄意趣,池子一半以叠黄石为池岸,另一半以曲廊为畔,相汇之处是一个四角方棱的水中亭,跨水而筑,只延出几方,上头是对称的四角攒尖,虽是极朴素,却有大洞天。   亭前的高石上头凿出一孔,其名为“映月”,但凡不是乌云遮月,无论月起月仄,那月影子皆能端在池中。   是日天啨,月是囫囵个儿挂在天上,把酒对饮,自无遗憾。   “唉……”   曾广庆站起来为同年倒酒,“皓月当空,此时‘如在濠上’,兄台为何叹气?”   “广庆兄熟透人情,定知我所虑。”   “哦?”曾广庆笑得有些世故,他半带玩笑地说,“我当是尊夫人未给兄台添个男丁,兄台郁郁难平啊。”   “啧,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罢,罢,玩笑,玩笑,我知老兄最重夫人的,”曾广庆坐下将酒壶子递给下人去温着,“为弟的若猜得不错,老兄定是因为尤仲要高升,准定老兄升调藩司,有些‘不知所措’。”   王孚寅拱了拱手,“这世间唯有兄台最知我心意,我确实为这桩事夜不成寐。你想想,这藩司衙门专管这省的钱粮赋税和人事调度,那些人情上头的事我最见烦了,你虽劝我要处事圆到,可我真见不得那些龌龊勾当。”   曾广庆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不能为之,是老兄不愿为之,你想想,别说这江苏的藩台衙门,就是云南,我估量着这‘塞狗洞’也要万把银子的开销,你圣意眷顾,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你……”   “两位老爷,大小姐要带着王家小姐坐轿去瞧瞧花灯,太太拗不过,来问问老爷的意思。”   王孚寅突然站起来,“荒唐,她姑娘家如何凑这个热闹!”   曾广庆是和善脾气,“这如何不允,除派四个抬轿的外,再跟两个挡幔子的,让太□□排,都挑平日里头小心的。”   曾广庆挥了挥手,那回话的就垂着手下去,他似乎觉得身后的人有些小题大做,背过身笑言:“我平日里听夫人夸你们家姑娘,说我们墨儿是等闲也攀不上了,我还纳闷你这么个脾气如何生得出这么懂事的丫头,今儿总算有些体悟。”   这是损赞参半的话,王孚寅听懂了,他有些不放心,但既然在曾府也不好发作,也只能任由主人安排。   曾太太自己玩心重,也是个实心肠,念今夜是元宵,从前朝沿至今日,闺里的女儿独这一日能到外边儿瞧瞧热闹,她索性也就顺了女儿的心意。给两个丫头换上簇新的苏锦带夹的氅衣,江南染色,盛于苏州,一件月白底儿的正合这个日子,一件是藕合绣玉兰的给了曾墨。   为着不显眼,曾太太着人备了一乘蓝布轿子,又让两个平日里头稳重的婆子拿了两杆幔子挡在轿帘边上,还让跟着自己的一个妈妈在轿边徒步,一切打点妥当,两个姑娘就往东面儿去看灯。   从后院子里头出去就是文庙书院巷,巷子里头有几个孩童在玩俗称的“狗尾巴”,苏城最最热闹的地儿不过两处,这十五的日子妇女自然是小庙烧香,晚上要去轧个热闹,不是玄妙观,就是虎丘十里山塘,他们家园子出来就是“卧龙街”,因着圣祖爷下江南,百官在此护驾,如今已都喊熟了护龙街。   穿过护龙街,就是鼎鼎有名的玄妙观前,此时灯火辉煌,元宵的纸糊灯笼挂了一整条街,形态各异,耀人眼目;开早市的为图个吉利,早早地放了花炮,街上“摆一碗”的老苏州,来来回回卖豆腐干和糟卤的鸭头鸡脚的妇人,还有那些低眉敛目,笑生两靥的“浅阁”小姐,真是十分热闹。   曾墨挑了帘子,外头一晃一晃的幔子阻隔了视线,只能浅浅地望着缝隙,一跺脚,她抱怨道,“这真是没趣味,这样出来了同没出来有什么分别,还不如不出来的好。”   身边端坐着的姑娘目不斜视,她声音和婉,笑道,“都十六的人了,还这么个脾气。”   曾墨索性将帘子甩下来,气鼓鼓地说,“过了年都十七了,你过了年十六!”她瞧了瞧身边的人,有些不服气,“看样子倒像你比我大似的,娘也说你比我懂事。”   话还未说完,曾墨抽出一条帕子掩嘴咳了两声,“这花炮的气味真呛人,都到轿子里头来了。”   王溪拍了拍她的背,“你闻不得这些气味,晚上又要咳它不住的,外头瞧瞧好,里面却弱,更深夜重的瞧那些小本子,可还能养么?”   曾墨面上一红,越发呛得厉害,此时轿子已到了“元大昌”,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哄闹。   “哎呦,是哪一家的大阿囡!”   “真格呀,阿是作孽煞了。”   人群里头口口相传,一时这街上如同煮沸的汤锅一般。   “妈妈,妈妈。”曾墨就在轿子里头唤。   妈妈避着幔子钻了一个头出来,“小祖宗,怎么了?”   “快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   “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小祖宗……”   “快去快去,别多话。”   外头听闲话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妈妈久等不至,正要再问那两个婆子,只听外头妈妈极惊慌地喊,“快打头,回去。”   曾墨一听这苗头不对,赶忙让妈妈过来。   妈妈探进来是一副满面愁容的模样,“不得了了,尤家的小姐不见了,尤家的人现在满城找呢,那些牙子如今出了新招,乘着外头乱,扮成小厮抬了官家的轿子,那尤家小姐小孩子心性,上了那些贼人的轿,后头跟着的一闪神就不见了,哎呦妈呀,听得我这心肝直蹦跶,咱们赶忙回去,要出了什么差错,我几条贱命都不够担待的。”   觉着轿子已在打回转了,曾墨急得拉住妈妈的襟子。   “我这好不容易才出来一遭,二刻都还没有,竟让我回去,我不干的。”   “小祖宗,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就行行好吧。”   曾墨是犟脾气,发作起来有一股子拗劲,“要不继续逛,要不我现在就跳下轿去,看你如何担待。”   妈妈是被唬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妈妈,听恁适才言语,那些贼人是乘乱作恶,不如我们选一处僻静,从远处观这热闹,姐姐也好遂心。”   这一语两头都做平了,妈妈思量了一会儿,对着前面的抬轿子言道,“往相门去罢。”   这相门桥一带原在玄妙后头没多远,才走了没几步,那热闹就听不太真切了,北面是城墙,东临护城河,再往南是农户通往官道上的小径。   苏州纵横水道,多的是小桥,三步一拱,精致玲珑。   这一年十五特别晚,护城河一道上芸薹开得齐全,不同那些府里的名贵花香,是氤氲在风里的甘淳。   四下无人,近城墙的地方没有人家,玄妙那里的灯和花炮隐隐约约。   突然轿子里头一动。   “曾墨!”   “小姐!”   曾墨活灵地从轿子里头蹦下来,一下子跑得老远,河滩头都在石阶底,同水面儿几乎是漫平的,她蹭蹭地往那阶下去了。   众人一晃神,抬轿子的愣住,妈妈心急了,赶忙挥手,“快,留下两个陪着王家小姐,快跟上,拿幔子的,你们快些。”   这一群人都远了。   四周静得有些发憷,前边是一条履道坦坦,两个没声气儿的轿夫,旁边是三径远隐,四方小田。   王溪的心里有些发闷,手心里头起了汗,拿出绢子,攥在手上。   得得。   马蹄子的声音。   才觉听不真切,哒哒地渐渐响了。   轿子停在地上,尚且来不及思索,那飞快的骑已是踏踏地将地都要踩动起来。   “轿内何人,为何在此!”   那马蹄声尚未全歇,在前头就先问起来。   两个小厮像没了主意,低声回道,“是曾臬台府上。”   “为何只有两个人?怎地抬轿?”   “其余……其余……”王溪想见外头两个是因为碍口,不好说小姐跑出去,故而支支吾吾。   听话的人没有如此想,只听轿外大喝一声,“鬼鬼祟祟!快说究竟何人!”   “这位官爷,小的真是曾臬台府上的。”   轿子外面似乎被团团围住,那是极不耐烦的音调,“废话不必多说,一搜便知!”   正当这时,马声嘶鸣,最后一骑飞奔而住。   来人的声音很朗阔,“何事?”   “回少爷的话,这一轿只两个小厮,小的们觉得有异,他们自称是曾臬台府上,小的们不信,正准备去搜。”   “哦,你们可有何信物?”   “这不是公事出来的,如何能有信物。”   马似乎跑得累了,喘息声忒大,贴着轿轖来来回回,如同一种压迫传来,王溪未经过这阵仗,如何能不紧张?   “既然如此,现下紧迫,若有得罪,尤某人自去曾府请罪。”   下马落地的声儿犹在耳边。   心里益发急了,她瞥见轿格子上挂着的一盏小灯,提一口气,赶忙将它吹熄了。   里头一动静,外面的人先就瞧见,他厉声道,“轿中何人!”   “慢着!”   王溪定了定神,此时也只有故作镇静,她用自己都觉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回道,“你们又是何人?这是曾家内眷,无挨查之命,怎能肆意行事?”   那人没有回话,倒是外头跟着的先答了上来,“我们少爷是都指挥使,要何人……”话未说完,就住了口。   “家中小妹被贼人之轿所截,尤某四下寻找,别无踪迹。”   王溪心里稍稍落定,“既已说明,那请大人别处去寻,莫要耽误。”   嚓——是硬物碰擦的声响,艾香和烟香气息随着兹兹之声弥漫在空气中。   “牙婆狡作,我又如何知道你不是?”   正以为无事,轿帘子欻地一掀,光从缝里头打进来,从暗到明,王溪睁圆了眼,看着眼前同样被照清楚的人。   她没有避开,也没有垂下头,只是惊慌地瞧着这个男子。   那眼神起先很是犀利,之后透了些错愕,到后来却是一动不动地注视。   直觉这眼神很放肆,王溪皱了眉头,她有些恼了,可偏偏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索性只能赌气似地瞪着他。   抬帘子的手半垂下来,轿子里头暗了些,风将火苗子摇得影影绰绰,背光之处一片暗沉,那侧过去的轮廓显得相当清晰。   只有一瞬,他似乎要回转过来,却也只是一瞬。   “冒撞。”   低沉的歉意。   说完那半抬的手顺着帘边滑下去,全无灯火,一道银亮从顶盖上头缀下来,月色透过蓝布似被染过一般。   疾奔而走的马蹄声,一晃神就听不到了。   “溪儿!适才那阵仗吓死我了,躲着不敢出来,溪儿?”   “嗯?”   这一日之事,晓得的人不多,曾太太因怕府里闲话,赏了两个,又打发了两个,此事可大可小,众人皆不提起,也倒相安无事。   这交卸诸事未停当,藩司衙门也还没收拾出来,王家依旧是借住在曾府门上。   过了三月,菖蒲同曾家的丫鬟闲话,忽然听得了一桩秘密。   她小丫头想着自家小姐同曾大小姐关系亲密,于是兴冲冲地跑回屋里。   “小姐,你可知这府里头要有喜事?”   将曾墨平日里头看的小册掩了起来,掖在寝被下头,“哦?是何喜事?”   “尤府上来人提亲,曾老爷允准啦,听说是尤家一个掌兵的少爷,曾老爷欢喜得不得了。”   压着小册的手松开,“恩?啊……这样啊……是要给曾姐姐道喜了……”   第24章 接委   皇上任命齐靳为顺天府尹的旨意到部,吏部遵旨作速办理委札,四月初十的时候就奉到了齐府上头。   这日接委老爷和小爷都在前头候着,丁瑞带着一顶红缨帽,手中捧了一份公文,喜气洋洋的就进来。   丁瑞先是磕头道喜,接着就很慎重地将公文交到齐靳手里。   那委札是夹在一份绿皮面儿的护书里头,卷草纹印的花样,翻开一看,敷粉红布衬着,果不其然,是顺天府尹的委,齐靳将东西合上,先问,“人呢?”   丁瑞明白,“在门房里头喝茶呢,老爷可要一见?”   “见就不必,其余你自去料理。”   “回老爷,正要请老爷的示下。”丁瑞垂手做了听吩咐的样子。   齐靳皱了皱眉,“这等小事还要问我,你瞧着办吧。”   “回老爷,原先都是夫人办的,夫人这一病,我们也都没了主意。”丁瑞这是话有一半是托词,银钱上的计较,他这个管事一应揽了,待出了纰漏,等闲撇不干净,所以要上头一句切实的话。   听到“夫人”二字,齐靳垂了手,如今虽是喜庆,但终究有些不足,前些日子她妇人家的整日劳累,他这个做老爷的先就觉对她不住,于是不再吭声。   “就按往日的办。”   丁瑞等的就是这样一个表示,甫一称是,就预备回头料理。   正在此时,连着内院的绿竹夹道里头斜径了几个丫头,打头的穿着一身鹦哥绿的低襟袍子,手里捧着两件大红绸布裹着的小包,恰似从疏密青翠,葱茏苍叠里头耀出的红英,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喜庆,游廊里的仆妇们都瞧见了。   下人们虽不能多嘴,但眼风里头瞧着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院里头的丫头婆子们都聚拢过来磕头道喜。   菖蒲她先欠了身,“夫人听说消息,这些东西是早备下的,说人人都有份,我照往日的例都包在这里头,”说着将两包叠着的东西分开嘱咐,“里头的丫头、老妈子、厨子都给丁嫂子,轿班还有小厮门房听差都要劳烦管事。”说完又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红封套递给丁瑞,“这是给外头的,夫人听说是吏部的一个书办,这些想来合适。”   丁瑞连连点头。   他两手捧过银子,都是细碎的摞起来,正要再去接那封套,叠在上头的一包滑落下来,菖蒲赶忙去扶,刚推着那红绸布,却被一旁伸出的一双大手罩住,两人俱是一惊,刚要松手,那包又滑下来,两只手进退不是,最后是丁瑞仰了半截身子,把东西都捧在了怀里。   菖蒲低着头,退开了。   齐靳身边的秦业也挪了步子。   “回老爷,小的这就去办。”   齐靳虽双眼注视着丁瑞手里头的东西,思绪却不在上头。   丁瑞见他老爷愣在那里,只得轻唤:   “老爷,老爷。”   齐靳没有回答,只对着菖蒲问:“她病中艰辛,如何还要操心这些?”   这话听上去有些埋怨,却也不好回答,菖蒲只好笑着不声响。   “大哥,进去给母亲道喜,”是齐斯拍了拍他的背,“她老人家定在念叨了。”   齐靳点头,他朝丁瑞挥了挥手,又转身对着秦业吩咐,“过了晌午你先别回值房,同丁祥一道拟一份拜客的名单,我夜里头看看有什么要添补。”   这一交待,两位爷就往内院去,这后头的也管各自行事。   齐母屋里头是早有人来告诉,秦业他娘拿了齐母的私蓄赏了众人,也算是老夫人屋里头的另赏。   见两人进来,齐母叹道,“就是迟了些日子,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祖宗听了也高兴。”   “这喜事总要一桩接一桩的好,恁忘了二爷的好信?”秦业他娘一边发赏,一边笑着劝慰。   齐敏和齐玫两个陪在齐母身旁,齐母还未有话,齐敏就先开口,她很是兴奋,拉住她母亲的袍袖,凑着问道,“这么一来,我们可是要搬到东街上头?听说那里可气派着,僚属就在前头,还有大狱,多的是新鲜趣事。”她拉过齐玫,“我们如今可真是‘府小姐’了。”   齐玫未答应,掩着嘴笑笑算是附和。   “睿儿妹妹真是多虑了,大哥说了,顺天府的内宅只做燕息之所,你就消了这个念头。”齐斯说完笑着对她摆摆手。   齐敏撅了嘴,甩了手上的帕子,嘟囔一句,“好没意思。”   “那里前院虽大,内宅却不及这里疏朗,虽堂院之间各自出入,却有不便。”   原本还在使性子撒气,齐靳的话一出,齐敏忙把模样收了起来,诺诺地应了一声。   齐母是有见识的,先就想到这里头的牵扯,“这样就得三处地方,各要有人,外头要说我们靡费。”   “母亲虑得是,行台铺张,遭人口舌,大可不必,且圣上曾有‘狡兔三窟’之语,由人及己,不可重蹈覆辙。儿子思量将冬苑诸人挪至衙署内院,那里原本就是竹如兄所置,儿子代为照看,宅子未过红契,如今物归原主,倒也方便。”   话到一半,齐母突然面色一暗,末了语调一转,“哦?你倒是想得周到,竟都安排妥当。”   这话里有棱角,众人都听出来了,齐靳忙说,“尚未接印,不敢先拿琐事细禀。”   见秦业他娘发赏已毕,齐母挥了挥手,众人知他母子有话,也便都退了出去。   合扉人静,室中悄然。   齐母面色不豫,“媳妇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祸触风寒,如今有肺逆之象,寿方已来瞧过,春半之疾,稍歇歇也就无碍了。”   “既然如此,我如今精神还不算短,那些事都别去烦她,让她好好养着罢。”   “儿子不孝。”   “秦业他娘也是照看过的,如今我看媳妇料理,各事都有定规,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你弟弟若是屋里头也有人,两个媳妇一道帮衬,也免得她太劳累。”齐母挪了挪藏青地妆花缎的正方小垫,“那日通政孙家的太太过来,恰巧媳妇正病着,我听她家的妹子人品倒是不错,你也在外头留意着些。”   齐靳对孙家原就心存芥蒂,于是开口,“他家仆从仗势,出门必求煊赫,想门风如此,恐女儿也染此习,蹇修之事,还需慎重。”   “哼,”齐母冷笑一声,愀然改容,“你对弟妹倒都严切,就怕你这个做兄长的自己言行不一。”   齐母话里有申饬的意思,齐靳一愣,不知其意,“儿子有何不当之处,还望母亲教训。”   “你这个年纪,又是做官的老爷,教训的话我也不敢当。你平日里要做出个管教弟妹的样子,当着他们,我也从不拂你面子。”齐母低头就了一口茶,不再说下去。   “母亲体谅儿子,儿子如何不知?无论是何品阶,在母亲跟前都是一样的,儿子不敢拿大。”   “我这个岁数,孙儿原都应该大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耳朵里还要听些闲话,这外头的新鲜花样是多,如今做官的每到一处有什么‘徽州夫人’,‘湖州夫人’,开口闭口什么‘如夫人’,我原都是听不惯的,但笑笑也就过去,那些人做了事,自己不检点,平白让人在背后笑话,也怨不得人。只是今儿个这笑话出在府里,”老夫人一抬眼,“别人家置个外头的,好歹也出了省城,□□,你竟公然做这等事,想我齐家为这等事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你居然还同我谈什么‘门风’,我看你连这两个字如何写的也忘了。”   这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只是慢慢逼上来,却让人有些禁不住。   齐靳见母亲动了怒,躬身歉道,“儿子不孝,原本应一早来禀,但因此种关节颇多,迟迟未来告诉。儿子绝未在那府上访置外室,如今在那府上仍旧是婢女从事。”   “婢女?”老夫人语气不善,“你同我说,哪家的婢女住一间院子,有丫头婆子一应伺候?”   老夫人眼看是知道情形,齐靳只好不辩。   她老人家在气头上,接着又问,“听闻荆寿方常去那里,说是什么时疫,我问他他又避而不答,我心里本就存了嫌疑,你说你是不是做下了什么孽事?”   这有些荒唐了,齐靳断然答道,“绝无此事,母亲多虑。”   “没有最好,有也容不下的。她也是……罢了,念在她父亲当年对你有恩,我也不苛责人家女儿,我只同你说话,今儿要么打发出去,要么送回去,总之不能再如此放着。”   “回母亲的话,待儿子接了顺天府的印,便将冬苑仍旧交给竹如兄,既然怕外头闲话,就先接回府里,还是做丫头,将来若事有变化,再定不迟。”   齐母冷笑,“你原早就有筹算,可知都是白操这份闲心,”她心思一转,继而开口问道,“我再问你一句,媳妇可已晓得了?”   齐靳点点头。   “哪里是什么风寒,我瞧媳妇的病就是从这上头来的!祖宗积德,这样的媳妇,行事大方,自己又尊重,你是如何待人家的?”   齐靳听了这话,低下头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同你说,真叫媳妇柔和,你若得了一个会撒泼生事的,看你如何安生?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外头传你一个治家不严,批评极坏,我看你如何做得上这个官!”   话到这上头有些重了,见儿子在下头不出声,齐母叹了口气,“罢,你要抬举个丫头我也不能管着,我今儿的意思也到了,你自个儿思量思量,既到了这府上,就要照这里的规矩,驱奴使婢这样的事,我见不惯的。”   老夫人的话不客气,但显然是退了一步,不再多言,齐靳回道,“儿子明白。”   齐母申饬一顿,齐靳也有些吃不消,四月里的啨日照得脖子里头发燥,闷闷地走出来,背着手,低着头,却是慢慢踱回院里。   王溪因自己的病,执意要迁出房来,还未商议定规,就收拾出侧屋挪了进去。   刚转过廊子,不想那侧屋的门里头出来一个人,正往外头走,可巧撞了个满怀。   那人撞得往后一个趄趔,齐靳忙伸手拽住。   待后头一个面生的丫头上来将扶,齐靳放开手,各自站定,抬头相看。   日头从廊檐上斜照下来,那直挺的鼻梁在颊上打了一重黑影,好在是姑娘,颧上有肉,不显得突兀。   “老,老爷。”   阿兰先是被唬了一跳,继而又显得很惊慌,她握着刚刚被抓住的腕,一颗心七上八下,连见了老爷要施礼这一桩都抛却了,她不敢抬头,只盯着他身上一袭挺括的长袍,不知如何是好。   阿兰这样的肤色,羞怯不易上脸,他大老爷们自然瞧不出来,只觉得她形态怪异,一时也有些尴尬。   “是你?”   “嗯。”   “怎会在这里?”   “夫人病了,来给夫人请安,看到菖蒲姑娘不在一会儿子,就想搭把手的。”   “嗯,这原也是应该。”   “……”   齐靳看她无话,于是摆摆手,“你先去罢。”   阿兰还是愣愣的,她听出来这是不再多说的表示,但久久见这一面,却着实不舍得,她有些迷茫得抬眼,看了眼前的老爷。   这一眼含情且带了幽怨,齐靳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颌首就转进屋去。   屋里只映月一人伺候,外头的光透着格心钻进来,用桑皮黄纸扎了线的药饵叠在几榻上,竟被照映得同金箔一般发亮,屋子收拾得甚为干净,王溪半身拥在衾被下头,半身支起斜在粽里的绸靠上头,微微饧着眼。   “怎么坐了起来?”   “躺着同她说话,怪不舒坦的。”   他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适巧映月端了药过来。   齐靳靠得近了,就接过手来,端着碗,舀起一勺,停在碗边上滤了滤,他本是从未伺候过汤药的人,手里头的动作很慎重,却显得有些拙。   一双细手伸了过来,捧过药碗,纤指捏着勺柄,轻轻拨了拨面上。   王溪自己端起来,低首就饮。   她喝得缓,却未停下,待褐沉沉的汤药见了底,蹙拢的眉也舒开。   “哪里就病到这个地步?”   她是笑言的。   喉间微碎。   齐靳垂首,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笑笑点点头。   榻间局促,齐靳小心翼翼地托起那腰间,护着她的后脖子拢在自己的臂弯里头,抱起她往里头去,慢慢地将她放平了,又将被子给她掖好。   他坐在床沿上,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鬓发刮在耳际,王溪自觉发髻松散,伸出手想捋一下,齐靳捉住她的手,仍旧将它塞在被里,用掌心抹了抹她的额头,末了用拇指将那几缕颓云箍到耳后。   相顾无言。   只听帘栊响处,菖蒲的声儿先就传来,“夫人呢?”   第25章 风发   “在里头呢,欸,老爷也在里头。”   “哊,我来得不巧了。”   “哪里,奶奶里头请。”   齐靳转头,砖上的帘影一亘,菖蒲缩了身进来,她恭敬地行了一礼,“回老爷夫人,三奶奶来瞧夫人。”   齐靳眉头一锁,见王溪热面霞烘,气息不稳,他沉下身,扶着连壶门牙条的围柱子,压低了声量,“我去应酬她,你好生歇息。”   这是来瞧她的,如何不让人一见?王溪觉得不妥,忙拉住了他的衣袖。   正在此时,那外头的齐三奶奶已经跟在菖蒲后头入了内。   她是故意显得亲近,堆着笑让进来,“别忙了,坐坐就走,就是来瞧瞧侄儿媳妇。”   一抬眼正瞧见内中情状,只当是他们年轻夫妻温存,她老人家知道唐突,又不愿尴尬,于是胡乱开口,“这天气,瞧着脸上火辣辣的。”   王溪闻言倏地松开手,齐靳拂袖而立。   这一语原是殷勤,想他夫妻二人皆不惯调笑,没有回话,齐三奶奶自觉冷落,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还是王溪先推起身来,“婶娘,坐。”   齐三奶奶快作两步走上来,她往适才那褥上一坐,推着道,“别起来。”   菖蒲是知道自己夫人脾气的,拿了两个软垫过来,又伺候她捂严实了。   齐三奶奶眼里四下一溜,对着齐靳道,“侄儿你也坐。”   她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褥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下巴噘了噘外头,先就卖好,“带了些参,虽不是整的,却也是老山里头的好东西,给侄儿媳妇你补补身子,一准就吃好了。”似乎有些思量,她话一转,“刚才看见外头几上好些药材,想必来探的人多,就怕东西不好,你瞧不上。”   这前头道好,后头又道薄,王溪只好陪笑,“哪里,婶娘的情我如何不领?”   “你姨家兄弟和我们齐珏平日里头走得近,侄儿平日里头照顾,有什么领不领情的,虽说是亲戚,帮也是应该,只是到底是我们落了实惠。”   这话听起来和婉,却不客气,王溪只回道,“婶娘言重。”   齐三奶奶笑了笑,眼角褶纹相凑,往后头齐靳的地方斜了过去,又笑转回来,“论理我今儿不但要来看你,以后还要来谢你,算算侄儿任上夹袋里的人,通共就只有珏儿还有你姨家兄弟两人,虽说这孩子成不了大器,撑足了算个‘佐杂’,但侄儿既要有调动,他们两个自然也要跟着去,这么着岂不是还要烦你们?本来你病了应该歇歇,我想想凑在一道来总是不妥帖,你们虽年轻,侄儿如今我也是不敢不尊重。”   “尚未交印,这些都还是后话。”   王溪尚未接话,齐靳就先这样表示。   齐三奶奶原本蓄意暗示,想把事情定下,听了这话不免尴尬,她有些勉强,却依旧对着笑“是,是。不过既然你们弟兄一道,能维持总要维持。”   “等我想想再说罢。”齐靳此时站了起来,“还有些公事,我顺道送送三婶。”   这送客怎么都有些逐客的意思,但齐靳到底是官面上的人,话说得很客气,态度很好,事情做得虽不算漂亮,但王溪心里清楚齐靳是不愿她多敷衍,于是也顺水推舟,道了慢走。   齐靳挑了帘子又回望了她。   四月里的天阴晴不定,暾暾的日头下了窗,转眼就暗沉沉的。   院子里的鸟儿都唱乏了,外间应酬的客套话听不真切。   “这东西都撂渣了,还能算好的么?”   映月的声儿飘得好远,虚焰浮上来,一时眼皮子也沉了。   老太太的话一下来,诸事都由她院里揽下来,大事她老人家操持,其余琐务都交由秦业她娘代为料理,虽说是内务,却也繁杂,大事小情总有些门路不熟,故而菖蒲照料王溪之际,又要到老太太那里应个卯,两头都要兼顾,自然是忙得分身乏术。   好在王溪得了空,就这么清净地养着,身子也渐渐松泛起来,到了四月二十上头,热症散去,气息也顺了,面上脂玉凝全,一如往常,只是老太太体谅,道“病去如抽丝”,怕病势反复,仍旧没有将宅内事物交由她料理。   齐靳那头因为各处应酬,忙得不可开交,但念着夫人情形,心中记挂,散了局也总早早回来瞧,眼看一日好似一日,看顾的也都欣然。   这一日二十六,菖蒲同秦业他娘两人一同抄端阳的节礼,蒲艾虎符等列了满满一张纸,因今年有两桩大喜,比平日里头要添些,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念了一遍,她老人家今日有不遂心之事,改了几遭,仍觉不甚体面,又抄了些香料药饵过去,待菖蒲回怡墨院,已是红日衔山的光景。   今日这院里头也有挪动,侧屋里的东西都要归置,许是腾得累了,两个丫头坐在廊下的葵花纹的栏杆上头歇息,虽是背对着,却一眼分辨出人物。   “我去见过了,标志虽标志,夫人也不输她的。”   “夫人脸盘子略比她宽了些。”   “脸盘子宽福大,不然怎么是同我们一般的命数?”   “厨房里头的马婆子脸还不宽么?哪里来的福?”   “有吃有穿的,怎就不好了?你混到她这辈数,指不定还没这样的福!”   眼看这两个丫头拌起嘴来,菖蒲走上阶去,问道:“说什么呢?”   两个丫头唬了一跳,忙立了起来,一个是跟着菖蒲的芰菏,另一个是院子里头听吩咐的丫头,菖蒲对着芰菏说:“你娘几番问我,我只道你懂事,你既向着夫人,就不应在这里闲话。”   芰菏是小丫头,资格尚浅,只有听话的份,一句话下去,等闲不敢回半个字,红着脸退到一边,也不敢露出委屈的模样。   边上那个道“脸盘子”的面色已然不好,菖蒲看了一眼,冷道:“侧屋里头都收拾干净了?”   “收,收拾……快了。”   “既然如此,还有工夫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你可仔细着!”   小丫头年纪轻,经不住事,眼睛里一潮,泪珠子就开始打转。   这话给出去,就不再做道理,菖蒲一径儿往里头走,院子里头的石榴开得正烈,殷娇翦碎,红绡初茂,簇簇生团,王溪穿了一件银红的对襟袍衫,下头衬着月白的下裙,在中间一条羊肠石子甬道里头站着,霏色正艳,铜枝头上红蕾似火,是一幅别样光景。   映月陪在一旁,侧屋连着正道上有几个丫头正捧着金银器皿。   菖蒲上来扶住,“天色已暮,夫人怎在外头?”   “来来往往的瞧着头晕,见着石榴花开得好,就出来看看。”她见菖蒲手里头捏着一个手巾包,便问,“内中何物?”   菖蒲将东西启开,里头是几张银票,一叠账簿和一本支应对簿,“秦妈妈将这个先与了我,说这几张票子是‘认票不认人’的字号,失落了她担待不起,还有对牌等物件她再料理干净,她不让别人过手,嘱咐我拿过来。”   王溪笑笑,“她老人家还是信得过你。”   一语双关,菖蒲有些臊了,笑笑不响,看夫人面上,精气神皆是不错,两颊虽嫣,却不是病容,今日又择了这样的衣裳,晚霞映着,丰润有余,比前些日子还要瞧着光鲜,这一瞧,就将原本要回的话都咽进肚里。   这时丁瑞进来,见夫人站在院里,先就磕头,“老爷让我兄弟进来告一声,今儿是请顺天府丞和治中的饭局,是通政司孙大人做的东道,就设在琉璃厂后头的锦华馆子,老爷说了,若散得早,戌时就能到府里头,让夫人不要挂心,安心歇息。”   丁瑞一走,映月就笑道,“夫人自从病了,老爷可是上心。”   菖蒲拉了她的襟子,“怎么说话的,也不怕晦气?”   映月才发觉不妥,自己忙就“呸”起声来。   王溪待下宽柔,且不计较这些,轻拍了她两下,领着两个丫头回屋。   这日齐靳回来的甚早,一盏灯笼照进来,他手里头提了一个尖尖的小角包,仔细看竟是一个粽子,他做老爷的甚少带这些吃食回来,看着有些发噱。   “这馆子里的东西果真与旁处不同,怪不得连太后也要念叨,过些日子我让店家挑一席到府里,大家也常常鲜。”齐靳今日兴致奇高,面上带笑,且神情模样有些少年气,他提了手上的粽子递给王溪,“这是时节的东西,让馆子里头才蒸上的,你尝尝。”   见他特意带回来,王溪也不扫他兴致,解了扎粽子的丝线,苇叶一展开,火腿和糯米的香味就一道散出来。   她咬了一口,展颜道,“这味儿确实不错。”   齐靳也很高兴,他笑道,“看你样子,真是大好了。”   ——   正这么闲聊着,忽听外头笛声遥遥。   这声儿似隔水而来。   两人先是一愣。   笛声卷檐而下,探入屋楼。   齐靳先开口,“二弟久不作这些玩意儿,今日是何兴致?”   这笛音过水,更见清越,悠悠而至,如波影澹月,撩人心弦。   他们二人不由都走到窗边,院子里头漫过来一阵浓郁的丁香气味,外面的丫头都是年少心性,眼里头泛着亮,嘴里头发了干,索性都丢下了事儿,倚在西边的廊柱边上胶住了,比看戏台子上的戏还要来得激切。   “是二爷?”   “可不成还有别人?”   “嘘,别出声。”   “这沈琯的〈壶中天〉作笛倒有一番别致,虽不登大雅,却也不俗。”齐靳低头细品,颌首称赞。   王溪在这上头并不通,只含笑默然。   一曲笛音吹落而尽,留得依依之声。   丫头们低头,虽不懂,却闻得神思飘摇。   正恍惚时,一缕琴音隐隐从南边传来,边上齐靳猛然抬头,面上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态。   作者有话要说:   /(ㄒoㄒ)/~~   第26章 音祸   琴音婉转,入耳凄凄,齐靳缄默不响,他用手推了窗棂,格扇已然靠着木框。   长长的韵从琴弦上头来,不若那笛音闻得清晰,只是缭缭低回,如丝如蔓,如泣如诉。   直到曲罢他仍旧是持着这样的姿势,似乎凝神静听,又似乎心有他顾。   室中悄然,王溪手里还捧着那香粽,她笑笑,“睿儿平日里头‘叮叮咚咚’的,调都合不拢,这琴声倒能入心,说不上哪里好,听来眼里竟有情境。”   “啊,”齐靳神思稍回,转头看看她,“她,嗯……”齐靳言辞有些闪烁,低头沉吟了半晌,还是未接出话来,只是又瞧了她一眼。   王溪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只当是糯粒子沾在脸上,伸手摸了摸嘴角。   正巧这时丁祥进来。   他是猫着身从廊檐底下过来,一溜走不曾抬头,窗格子底下过去,廊砖上的影儿拱了弯,不由得歪着瞧了一眼。   两位主子临在窗户边上,猛地落在眼里,丁祥忙退开两步,执礼极恭,“老爷,夫人,小的眼蒙。”   丁祥暼了一眼王溪,明晃晃的火油灯照得清楚,那样子像是所瞻顾。   齐靳背着手先走了出去。   王溪向来都是很识色的,见他跟班听差,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于是也不过问。   “老爷,东西小的已经送去了,瞧样子是顶欢喜的。”   门窗皆启,外头廊子里的话飘进来,虽压着声,却能听出轮廓。   她走到门口,那新挂上的湘妃竹帘还在晃荡,主仆二人已站在院中。   过一日,顺天府治中的夫人过府来叙谈,治中庶务繁多,且顺天府与都察院治案之中,磕碰甚多,遇到要紧的命案,五城御史,统领衙门也都有相验的职责,往往要受到挟制。这位治中大人原是都察院出身,在那里头人缘极好,他是颇懂好歹的,前任府尹对他倚重极深,向来这里的事情,都由他一人转圜,齐靳初到新地,又在司狱上头没有历练,很多旁门关窍摸不清楚,自然要倚靠旧人,顺天府是能治人又能活人的地儿,且在京城底下,四面八方都要顾得到,对这样人才是要有一番笼络。   治中夫人姓钱,也是累世清贵的世家出身,举止大方得体,只一盏茶就道不耽误,领了丫头就告辞出来。   因是初会,又是专程来瞧她,王溪本来就是很漂亮的人物,直送到内院二门,还预备亲自送客入轿。   “夫人贵恙在身,还请回屋去罢,今日颇有打扰,要是被老爷知道我这样不识礼数,是要怪罪的。”这个治中夫人很会说话,三十上头的年纪,瞧着很是端庄。   王溪拉着她的手,笑言,“听老爷提起,同治中大人相谈甚欢,有一见如故之感,我今日见了夫人也是如此。过两日节下里,我做个东道,我们内眷也都常来常往才好。”   这话里的意思明白,奉承却不过分,钱夫人喜道,“这话我们老爷要是听了必然欢喜,他本来还踌躇同上头轧不拢,这样宾主甚欢,真是如鱼得水。”   听钱夫人吊了两句文,把要传话和感激的意思都表了,王溪越发对此人另眼相看。   送了客,领着菖蒲和映月回屋,恰好是个阴天,又是这样的时节,浓阴漠漠,天色迷离,行动间有些气闷,路过西南角上的小池边上,瞧见小花厅里好些人进进出出,有抬几的,抬杌凳的,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两个油盏过来,见了王溪驻足行礼,王溪瞧那油盏虽不算精致,但绿油油的,釉色却是极好,绝不是下人的规制。   怡墨院平日来往的人多,齐靳在这里辟了间书房,三间抱厦,去岁古姨奶奶进门,本是要在边上收拾出一个院落来,他执意不肯。   这里头向来安静,又不知为何要腾挪?   王溪心中狐疑,骤然忆起昨夜的琴声。   抬东西的小厮们一路快步,王溪迎着走了过去。   “夫人。”   菖蒲在后头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入了月洞,眼前开阔,书房边上的三间平房,门口站着一个丫头,手里头裹着包袱,远远瞧见,昨日里的香粽在胃里翻滚,喉咙里头都是油腻,几乎要吐出来。   “夫人,夫人。”   汪妈妈在后唤着,她急匆匆地赶上来,“夫人,总算寻着恁了,老夫人领了我们在平日里头派差的屋里候着。”   王溪没有立即答应。   汪妈妈举目一望,心知端倪,她有一番酬表功的做作,“夫人放心,昨儿个弹弹唱唱的,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话已下来,让收拾了挪到东边,这不在跟前,自然就不同了。”   王溪回头顾了菖蒲一眼,菖蒲忙低下头去。   一路跟着汪妈妈回去,靠西边廊下的幌子撤了挂福,都绕上了蒲艾等物,中宕花卉镂空的雕刻新上了漆,里头一屋子的仆妇,大气儿也不敢出。   老夫人坐在厅上,秦业他娘见了王溪进来,亲自搬了一张衫木交椅放在下首。   “媳妇你坐下。”   老夫人着了一件湖蓝的薄常服,下头是一件螺纹裙,她老人家不同那些干瘦的老太太,腮后有福骨,只今日眼角低垂,坐在厅上,一语不发,自有一股威仪。   “媳妇前阵子子劳碌,添了些病,如今大好了,这府里的事还是交由她。”   众人都垂着头,一并道了“是”。   正巧丁瑞家的进来,齐老夫人抬眼,语气不善,“都料理妥当了?”   丁瑞家的一悚,忙跪下,“回老夫人的话,快了,快了。”   “这样的事,如何不先回我?”   “这……”丁瑞家的显得很为难。   丁瑞见他家婆子答不上话,上前笑着应承,“冬苑搬的仓促,老爷指了那处,就往那里挪了,想就两个丫头,没当正经回。”   老夫人冷笑,双目一横,“‘丁二爷’可是要拿了你们老爷来压派我?”   见老夫人动怒,丁瑞慌忙伏在地上,连忙叩首,一个字也不敢再驳。   “你只管去告诉,就说是我的意思。”   “小的不敢。”   老夫人挥了挥手,摒弃前头仆妇,只留了王溪和秦业他娘在屋里。   见媳妇面色不好,老夫人拉过她的手,用劝慰的语气说道,“你放心。”   这“放心”二字寓意诸多,但大意心领,王溪点了点头。   老夫人面色稍霁,拍了拍她的手背,口气转了慈蔼,“这些年你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但凡能帮衬你的,总要帮衬,只是如今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好太违拗他,你平日里头敬他重他,时日长了他只觉应当如是,一味怕他也不是个长久。”   她心道并非因为一个“怕”字,但瞧婆婆神态,自觉不应多话,于是仍旧点头应承。   晚间坐在窗下拿针线,今日齐靳回屋有些迟,直到亥正时分,外头才有橐橐靴声。   菖蒲一日惴惴不安,但见夫人一言不发,更是困惑,听见动静,先就出去打了帘子。   齐靳今日穿了一件玄色贡缎的长袍,虽室中温暖,周身却透着一股冷意。   菖蒲见齐靳面色森然,王溪仍旧专注针线,于是自己先就扬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两个小丫头端了盆,捧着巾。   齐靳神思不属,浸了好一会才提上来,将绞了的巾子握在手里,突然吩咐,“派人把丁瑞叫来。”   这一语极沉,且带有敛不去的威势,捧巾的小丫头两手悬在半当腰,菖蒲朝她递了个眼色,赶忙就打帘出去。   适巧外面端茶的丫头进来,四碟茶果,一盏盖碗,摆在茶几上。   在平日厅里头的扶椅上坐着,掀了掀碗盖,低头品茗。   室中安静,两下里谁都没有招呼,“金贡”的洞庭白毫银针缓缓入喉,虽香馥满颊,却品不出意味来。   是齐靳先暼了一眼里头的夫人,见她靠在几上做针线,烛台里的红光隔着流苏软帘幽幽荧荧,里间似有些暗淡。   半盏茶过去,里头依旧没有丝毫动静,齐靳面上已没有初进屋的那种愠色,竟有些懒懒的。   “回老爷,丁管事在外头候着。”   合上盖碗,叹了一口气,齐靳声色如常,“罢了,让他回屋去吧。”   这东风吹过去,西风又压过来,府里头的消息走得最利索,众人原本对冬苑里头的人有些猜度,但这下子老夫人不待见,齐大老爷去东院里头瞧了一遭,也不作道理,想来竟是一个失了护持的苦主,原本以为有些风浪,没想着却是无足轻重,让看戏的都扫了好些兴致。   东院南角的矮屋不甚宽敞,且平日里头是下人住的地方,虽得上头照顾,有好些添置,但气味终归有些腌臜,尚月蓉主仆二人忙活了两日才收拾停当。   尚月蓉虽是小姐,这几年下来,娇气自然淡了不少,只是手上不够利落,多半都是莺如揽下。   东西不齐全,才厨房里借了戥子,按方秤了些药,这会儿子又缺了药铞子,她原本是看了脸色,这下更有些打不起劲儿来。   第27章 云泥   尚月蓉略咳嗽两声,摊开一块绢子,里头是些碎银,她与了莺如,“我总是好不利索,难为你了。”   “小姐别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气儿不顺,这里的人也忒刻薄,那头院子里哪个敢给我们脸子瞧?”   尚月蓉低头不声响。   莺如自顾嘟囔,“这下好了,把‘齐大老爷’得罪了,唉,真是,他每回过来我这心都堵在嗓子眼里……小姐,那天夜里好歹同他和缓着些。”   “莺如!”   “罢了,”莺如捏了一个碎银,“吃人家的嘴软,我再去就是了。”   厨房里头马婆子眼里一斜,瞧见了只当没瞧见,莺如没法,只得站近了开口,“妈妈。”   马婆子装出一副用心做事的腔调,晾了一会子,仍旧没有应承。   莺如硬着头皮,再唤了一声,“这位妈妈。”   “没看忙着呢,有事说事。”   “来的时候急,药铞子没顾得上,妈妈这里还有现成的?”   马婆子将手里切好的香葱往砧板上使劲一甩,“老夫人夫人小姐不说,那些偏门里的主子奶奶也兴的要这些玩意儿,好好的这个也煎一帖,那也煎一副,药铞子拿过去从来不见回,我们哪里来的脸去讨?没了。”   话里有牢骚,是相当的不耐烦,莺如靠近些,将碎银子往她腰里一塞,马婆子眼角一动,嘴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妈妈,行个方便。”软语相求。   马婆子用围子擦了擦手,从腰间解下一串锁钥,出了屋子往后头小间里走。   莺如忙跟上,马婆子撂了锁,屋子里头瓦罐器皿等都按个摆在架子上,哪里就缺了?   莺如自然不声响,见拐角里头的直棂架格里头摆着好几个药铞子,自己过去捡了个小巧的,双手捧着出来。   “还得问妈妈借个炉火。”   “这东西都是各屋里头自己煎的,难不成还要给你看着火候?”马婆子指了指外头的一篓炭,又扬声问了外间的粗使婆子,“东院屋里那个药炉子还丢在外头么?”   “还在廊子上头呢,姨娘屋里丢出来也没见再摆回去。”   “你们一道去挪给她。”   莺如见事情一并安排妥帖,一桩心事定下,自然高兴,再三谢过,就跟着两个婆子一齐走了。   她们主仆二人才进府不久,人面自然不熟,府里东西南北也绕不清楚,从西南角搬到东边来,更是来不及打听,两个婆子脚下快,从厨房里头出来,绕过一个敞阔的花厅,穿廊下阶,就一直贴着东北角的围墙边上走,外头街面上人声囔囔,前头又进了一院,左右回廊中间是一座小楼,楼外头都是翘卷叶干巴巴的梅树,还未入伏就先蔫耷起来,墙根底下摆了一个耳柄的长柱炉子,同那院里的两个粗使婆子招呼过,就将炉子抬了回去。   这里虽不是冬苑,但收拾妥当还算干净,取新水入了药,药铞子过了火,煎熬半晌,一时满室药香,尚月蓉在榻几上支颐养神,莺如端了一张矮杌看着火候,炉子上头有着哔哔剥剥的轻响,忙活了好些时日,合扉人静,忽有惬意之感,总算连心里都有些松泛。   这一松泛眼皮子有些沉,迷迷蒙蒙,不免犯了瞌睡。   “吱呀”一声,   门突然开了。   莺如骤然一个激灵,眯着眼往外一瞧,外头是三个人影子,待瞧仔细了,是一个姑娘领着两个婆子。   不知如何称呼,莺如先站起来,“何事?”   中间站着的擦了粉,长长的睫毛掀了掀,黑溜溜的眼珠子四下一顾,眼睛里有一股子凶气,最后巴巴地盯着莺如跟前的药炉子。   指了指那炉子,也不顾屋里的人,她使唤了两个婆子,“拿走!”声音倒是脆,调子却狠戾。   两婆子唯命是从,攥了袖提起那耳柄连同上头的药铞子一齐端了,立马就往外头走。   莺如急了,她不知是何情形,只是这一日的忙活就为了这铞子药,怎能这么轻易让人抬去?   她追出了屋,铞盖子露了隙,药汤子的热气上来,氤氲随着一路飘荡。   她猛地从两个婆子中间抓住那铞柄,虽不过火,却是极烫的,铞子沉,拿不住手,忽剌巴地脱出手去。   只听“哐”一记,药铞子砸在砖地上。   前头的姑娘“啊”地跳了起来。   汤药在转地上烙了一道印,像夏日夕阳里头被拉长的矮松影,边上差差不齐,。   那姑娘着了裤,绣云的裤脚一捞,白酥酥的腿肚子上间隔着一串红,脚踝上头起了一溜燎泡,她下了腰瞧了一眼,又抬眼瞧了莺如。   她目光胶在莺如面上,一步一步走过来,那眼里迸射出来的光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莺如刚想开口,一个巴掌猛地扫过来。   这一巴掌不觉疼,莺如嘴角不自觉得抽了两下,只是脑仁里头猛地一懵,呆呆地站住了,就在这时,又一巴掌追上来,打在了颞额,半边脸有些火辣,眼里望出去蒙蒙的,恍惚间发觉那手又抬起来,莺如捧着脸就往廊子外头缩。   这一缩,缩在了一个单薄的怀里头。   尚月蓉两手捂着她的脸,将她护在襟口处。   尚月蓉直瞪着来人,“你是何人?怎可这样动手?”   一旁婆子嚷道,“这丫头咋呼,烫着姨奶奶房里的萱香姑娘。”   “嘶!”萱香一皱眉,又撩起来瞧一瞧,那燎泡密密麻麻,似比刚才更圆滚了,这烫的东西不易祛,她自负容色,更怒上来。   尚月蓉她有些忌讳,于是扯了那丫头的发髻,猛地往阶下拽,一时两人松脱开,就直拽着莺如往院里头拉。   院子里头的仆妇们都凑了过来,还有招呼别人来看的,只半刻间,廊子底下聚满了人,都远远地瞧着。   尚月蓉是小姐,悍泼的行径拿不出手,见她们将莺如裹在里头,情急不已,又见众人乱槽槽地在一旁指指点点,颠簸流离之景接踵而来,想自己今日情形,自叹命数多舛,一时万念俱灰。   莺如吃痛,但边上有两个婆子帮衬,她挣扎不动,萱香按着她的脑袋,又是几个巴掌对着脸上砸下来,啪啪几下打得又快又猛。   “都在做什么?夫人来了,还不撂开!”   这钳制的力道都撤去,疼渐渐地清晰起来,莺如的眼珠子被打得又酸又麻,睁开有些晃晃,道上来了好些人,丫头婆子簇拥着前头一个,她眯着眼睛费力地瞧着。   就这几步间,那动手的都各自退开,边上吱吱呀呀瞧热闹的也都静下来,树上的锦鸲扑了几下棕羽,唧唧两声就收住了。   王溪正在屋里预备端阳节里的帖子,顺天府丞荐了胶州的一个唱班子,唱的是走马的“小调”,因原是同乡,就带到了京里,里头有个女声,说是“闻者落泪”,极为动听,正要派人去请,外头突然来人寻管家婆子,才知道东院里唱了这么一出。   丁瑞家的指着萱香一伙,“这般没有规矩,岂不是要反了?”   王溪刚刚才站定,萱香就先上前,她适才那辣手的模样是现在眼里,这时候没了往日的装腔作势,只一味哭告:“夫人,夫人替我做主,她,”她指着一旁的莺如,“她们拿了滚沸的药汤子烫我。”   王溪看了边上,尚月蓉主仆二人相依着,莺如扶开主子,咬牙瞪眼,“好没脸,这当面锣,对面鼓,竟然也能这样颠倒是非。”她用手掌抹一抹肿扑扑的脸,恨声道,“你不分青红皂白,进来就抢东西,还要赖人!”   “抢东西?那原是我们的。”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们仗着人多,这样欺负人!”   “夫人面前,都是什么东西,竟还敢拌嘴!”   丁瑞家的一声呵斥,两个人都住了嘴。   王溪自然不作理会,她淡淡地唤了一声,“李妈妈,房妈妈。”   她们两人是专管丫头婆子的,听这一声唤,忙惴惴地从后头绕过来。   “夫人。”   “这些人的规矩可都教导过?”   “回夫人的话,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酿到这个地步,”王溪故意顿了一顿,“就是明知故犯了。”   这不论始作俑者是谁,总是要担待的人出来应,两位妈妈一听王溪话里这个“酿”字,知道脱不了干系,李妈妈是专管丫头做事的,平日里头拿了些好处,自己就先心虚起来:“回夫人,姨奶奶房里的人来了不久,规矩虽都做了,但到底生疏,”她给杵在那里的萱香递了一个眼色,继而又道,“不过闹成这样想来是有什么缘故。”   “夫人!”萱香脑筋也很快,“啪”地一声跪在地上,霎时迸出几滴泪来,仿佛极委屈地指着莺如哭道,“夫人!今儿我们奶奶吃罢饭要熬参吃,屋外头的药炉子寻不见了,问了好半天竟是她悄没声地拿了去,我上她屋里来讨,话还没出口,就拿滚汤子烫我!我气不过才拉扯了几下。”萱香又将那燎泡重露了出来,指了指廊上的砖地,“那里还留着印,都是证。”   “好没脸!”莺如见她恶人先告状,于是她极快地看了一眼王溪,也跪下来,“回夫人,我和小姐在屋里好好的,她突然闯进来,二话没说让人端了炉子就走,我失手碰倒了药铞子,她就动起手来,要说拿证,只瞧我脸上就成!”   “没规矩的丫头,”李妈妈发了一句狠,“小姐在老夫人跟前安乐着呢,哪里来的‘小姐’!混唚什么?!”   话里给人捏住了把柄,莺如一时气短,接不上话来。   王溪搁半天没再说话,只是瞧了一眼众人面上,李妈妈这里正纳闷,抬头同当家主母接了眼,没来由得心里一沉,忙也跪下,“小的多嘴了。”   王溪没有叫她起来,依旧缄默不语。   天气虽不热,众人背上都起了一层汗腻,一个个低着头,垂着手,插蜡烛似的凝在地上。   “事情我听明白了,你们虽各执一词,只是在府上动手,终究乱了规矩。”周围相当安静,王溪得声音听得格外清晰,“丁妈妈,照往日里的例,都是如何办?”   丁瑞家的向来从夫,也是很重夫人的,她恭敬地出来执礼,声音很利落,特意抬高了向众人,“府里虽然宽柔,这上头从不含糊,照例闹成这样,逐出府去也不算过。”   王溪左右一顾,淡道,“规矩一松,就怕今后不好服人。”   这话落到萱香耳朵里,立马轰了魂魄,膝行两步,“夫人,奴婢冤枉,只求夫人看在姨奶奶的面上。”   这话里多少有“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威胁,王溪暼了一眼站在众人身后的阿兰,见她同梅村两人在后面干着急,面上大有戒慎恐惧之态,却没有上前来说话。   “夫人!”   边上忽听得一声唤。   王溪转过头去。   尚月蓉穿了一件余白的扣领长袍,走上两步,扶起地上的莺如,她面上平静,眸中却有寒意,行至跟前,没有随众跪下,只缓缓屈膝一礼。   “夫人贵重,与奴婢有云泥之别,本不应僭越,只求夫人听奴婢一言。”   那调子清冷如霜,听起来寒津津的,众人不免都瞄了一眼。   王溪微一颌首,“你说。”   “今日之事,有人存心冤枉,奴婢二人也不愿再辩,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只信齐府素有宽仁待下之名,定会有一个公道。奴婢适才听夫人之言,想来‘服人’二字最重心服,若有冤屈不察,就此逐出府去,奴婢只怕有违夫人治家之愿。”   她咬了“奴婢”二字,却丝毫没有“底下人”的谨小慎微,惶悚应对,仿佛这只是一个称谓,同身份并不相干。   第28章 开腔   王溪注意到她手上绞紧了的绢子,又见她面庞上的神态,想来一个人性情再变,根底里的东西入在骨髓里头,抹也抹不掉,她这番话说得看似锋利,实则有些稚嫩,这越是掩饰,越见患得患失,王溪自己也是有如此“故作老练”的辰光,观人及己,不由得浮上一丝笑。   “我何时说要将她们逐出去?”   尚月蓉听了这话一愣,又见王溪面上是一派从从容容,察觉适才有自乱阵脚的矍然,双眉一蹙,面色微微紫胀,低着头不再说话。   “李妈妈,房妈妈。”   “夫人。”   王溪敛了笑,端了些架子慢条斯理地对着二人,“既是入府不久,这一遭就先记着,你们二人日后再辛苦些,将这里头的规矩都讲明白了。念是初犯,就先各赏二十板子,也给大家提个醒。”   两人将她的话嚼了嚼味道,就知道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连忙磕头应承。   这确是一番盘马弯刀的做作,刀刃亮出来,刀背砸一记,便不觉得疼了,只是萱香尤嫌太重,哭声顿时呛出来。   莺如横了她一眼,她此时面颊同时节里的榴花一般颜色,她也不遮着,神情有些决然,她跪伏下,大声道,“奴婢谢夫人。”   萱香顿住了哭,斜了一眼,这对家是认了,她一人是掀不起风浪来,一下子软到在地。   两个妈妈四下里召唤婆子,将两人拉起来带走,既事已告阕,王溪摆摆手,示意都散了,同菖蒲等人往西院里头回。   避着日头,挨着前檐底下灰白砖面的清水墙走,菖蒲一边扶着她主子,一边脚底下稍带快了些,见同后头的隔得远了,压低声道,“夫人,我这心里有些顾忌。”   王溪知道她心里所想,却不以为然,只答了三个字,“他不会。”   菖蒲很纳闷,她有些疑惑,继而又开口,“她如今在跟前,哭哭啼啼的,即便她不说,那也同说了别无二致。我是担心老爷心里搁不下,反因这事同恁生了嫌隙,这可如何是好?“王溪低头一哂,“我说的便是你老爷。”   这还未到端阳,天气就有些热,用湘西春天里制的宝尖炒了一盘玉兰片,又用古丈的银耳同金针入了汤,都是不是油腻的东西,同菖蒲两人坐在里间吃了,丁瑞家的从外头过来要回事儿,见房里正摆饭,她不慌不忙,就亲自先来服侍。   王溪向来细嚼慢咽,搁了筷子,也不摆主子的谱,“妈妈有事但说无妨。”   丁瑞家的“哎”了一声,在边上站定,“那两头的板子赏过了,都是没下重手的板子,新来的那个倒是没吭声,只闻梅轩那个哭天抢地的。”   王溪点点头,不做道理,饭罢商量端阳节后的戏酒,待交了戌正,却来了一个客。   这客不是别人,竟是古姨奶奶。   阿兰进到屋里来,跟在后头的是梅村,手里头捧了一个大布包裹,阿兰手扶左腰裣衽为礼,做得还算不坏,比初来乍到之时要有模有样,竟也有些大家妇女的派头,想来是有些志气。   但一开口,措词还是老样子,她偷瞄了一眼王溪,话说得有些紧张,“夫人,我将那些要验的东西带来。”   梅村照旧很妥帖,梳得光溜整齐的头,上头插了一支素钗,将包裹解了开,里头是垒在一起的皂色缎帮面的薄底压缝靴,靴面上除缎纹之外无有装饰,灯下粗粗一看,缎面是严丝合缝,瞧上去簇簇生新。   王溪知她此时过来,定是为今日之事,却不知她要作何道理,她自然不会先开口,菖蒲端了凳子让她坐下,王溪就先招呼她吃茶。   阿兰不善掩饰,茶端在手上,眼睛却飘忽不定。   发觉王溪在看她,她忙收拾窘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梅村她们有帮着,我也下了点子功夫。”   见她就事论事,王溪很大方,笑道,“辛苦妹妹,这东西用不用心,瞧一眼就明白。” “就不知老爷欢不欢喜。”   “啊。”王溪点点头,算是有些明白她此时来的道理,原以为是为了萱香,这么一看,竟是为了齐靳而来。这倒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王溪笑笑说,“等老爷回来,我拿给他瞧瞧,他定然欢喜。”   阿兰点点头,样子显得有些扭捏,像是仍旧有所不足。   王溪人情世故上极为通透,察言观色,便能看透她肺腑,今儿这位是来见“真佛”的,常言“见面三分情”,怕那位先有什么话入到齐靳耳朵了,她这里就更没有指望了。   正在这时,帘栊一响,外面的丫头进来,“老爷回来了。”   阿兰腾地站了起来,双眼炯炯。   这时辰是极为凑巧,王溪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面上带着略显矜持的微笑,是恰到好处的态度。   齐靳入了屋,先是瞧见了阿兰,他大为惊讶,左右一顾,见妻子在一旁,执了一礼,“老爷。”   这是多年夫妻之间的默契,当着外人的面,并不流露出端倪,齐靳被冷落多日,见了她这样态度,心头猛然一热,也顾不得眼前之人是否碍眼,上前就携过她的手扶起来。   阿兰也是行了礼的,只是齐靳没有注意,她看出去是老爷夫人相敬如宾的情形,不免有些灰心丧意。   “今日是何缘故?”   齐靳开口,自然指的是阿兰为何在这里,王溪撤开手,站到梅村边上,“妹妹将这些活计送来,谈了两句闲天。”   阿兰鼓足勇气,开口道,“都是,都是照着老爷的样子做的。”   她话说得很急,显得有些突兀,齐靳点了点头,淡道,“承情。”   隐隐约约的失落,她用极小的声音道,“就不知道合不合脚。”   齐靳原本不愿有所表示,但见她的样子有些固执,齐靳对她有些愧疚,不忍逐客,再看看王溪面上,于是答道,“我试试。”   齐靳略带些无奈地坐在榻上,因有阿兰眼神灼灼,他感到有些不自在,菖蒲将那新靴捧过来,他自己就拿过来换。他做少爷的时候有两个服侍的丫头,后来年纪大了,都配了人,王溪进了府,跟前有菖蒲映月,就没再添些,王溪是正妻,伺候穿靴这样的事自然太辱没,齐靳素来不是那些衣来伸手的纨绔,讲究这些排场,于是索性自己料理。   正准备低头穿靴,阿兰突然过来,她结结实实地跪在砖地上,弯着腰,两手抓着靴筒边上,卖力地将靴子往上提。   齐靳久不承人伺候,心里有些异样。   正为难之际,自然地向一旁看去,似乎知他心事,王溪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四目一接,笑容瞬即转淡,更是瞥开眼去。   官场上君子小人用心,他无不深知,雄虺毒螫,也亦见惯,只是夫人时近时远,别说“拿捏”二字,却连她心事,都不能全然看透,此时看她对小妾的态度,并不十分在意,可对待尚月蓉,却全不如是,他心里似乎清楚明白,但似乎又不太明白。   过了端阳节,齐靳请新署众人在齐府小聚,老爷们在前院,夫人们在后院,正巧戏班的两个主角是一对父女,一个在外头唱,一个给里头助兴。那个老父是走南闯北的老调,一出《林冲夜奔》唱得有板有眼,且他嗓口苍凉高亢,还能学得烟龇马鸣、钲鼓雷鸣之声,入情入景,神韵皆备。   顺天府丞因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席面上收拾干净,肃客入了座,才匆匆赶过来,他四十多岁的人,走快了有些喘,见了齐靳作揖告罪,“湖州府的那件案子耽搁了,下官行事拖沓,谒见来迟,还请大人容谅。”   齐靳当着众人,自然要漂亮,端阳节有一批节礼,他接了印,却尚未接事,也是卖前头一个面子,他声音朗阔,显得很大度,“诸公勤勉,也是齐某之福,这些都是小节,诸公不必太拘束。”   这一开口就是做主人的态度,顺天府众人见他年轻,毫无稚嫩腔调,一时将那轻慢的意思都收拾了,从位上立起来,异口同声道,“谢大人。”   齐靳摆摆手,按了府丞的背上,“这样天气,令公还具官服,快随我至内堂更衣。”   “多谢大人,下官怎敢劳烦大人。”府丞做出惶恐之态,但齐靳推着他,一道就往廊子上走。   正走着,忽见前头丁瑞带着菖蒲从廊子底下过来。   丁瑞行了礼,“菖蒲姑娘来告诉,后头戏已经点罢了,只等前头的意思。”   “可都妥帖?”   菖蒲欠了身,“后头夫人们入了座,夫人正陪着,今儿老夫人兴致高,也一道坐着。”   齐靳点头应承,带着丁祥领着府丞带来的跟班就往后头走。   府丞受宠若惊,急忙奉承,“这‘婢学夫人’,内人说见了夫人方知何为大家气度,我今也窥得一二。”   这话听了齐靳也很得意,但他甚少喜形于色,于是也不再多话。   老夫人原是不爱戏的,不同那些履任的京官,府里头专为听戏建了那大红朱漆的厚重木楼,内院直入往东,过了月洞就是平日开宴的小花厅,花厅前头同三座小楼围成一个敞阔的天井,中间一楼靠外头没有设栏杆,是照北边庑廊高基的样式延展出来一块四角方楞的地,平日里头不用,只酬客之时布置一番,今日戏台上铺匝了红氍毹,木头檐角的雕花上头垂了金色流苏,四周皆挂了福州的大红纱灯,亮晃晃的眩人眼目,只等着角儿开腔。   正对着的小花厅前头是各府命妇,尤家大少奶奶,尤家姑奶奶,通政司孙太太,刘家两个妯娌,还有顺天府的旧“班底”,府丞的大太太,治中的钱夫人等等,好些都不见熟,只是戏台子一亮,就有了话头。   第29章 小调   府丞太太年纪最大,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蜡黄,精神气相当不济,看上去像是有些症候在身上。钱夫人依旧是相当得体,衣了一件石青的衫子,远远望着别无他物,走近了才知披了一件护领的云肩,也是石青的,瞧着落落大方。孙家太太是一件金银桃红碎朵海棠的花马褂,仿的是宫里头的样式,头上簪了一支挖耳,中段是翠玉镂雕的福喜文字,云鬟隐隐发亮,似都有点缀,珠翠宝玉,艳妆盛饰,娇态跃然。   四方的珐琅小桌,只坐三面,曾墨对孙太太略有成见,和尤家姑奶奶同齐老夫人同坐,因着老夫人在座,王溪不好同席,在旁搭又虚设一位,但各府命妇都要照应,也无暇端坐赏戏。   肘鼓敲了两下、钹锣双双一点,柳琴的声儿先就低低传来,接着二胡缠绵飞扬、月琴丝丝如雨,还未入戏,就有凄凉萧索之感。红衬衣配着绣花月白的凤尾裙,旦角低着头走上来,欲行还顾,就只几步只间,踌躇再三,朱唇抿紧,未闻起调,就将委婉幽怨之态做尽了。   甫一开腔,底下众人脊背一耸,眼神都汇在了戏台之上,这起调是低的,逢尾必发高越,高低抑扬,听来悲凉哀怨。   “《绣鞋记》这么个唱法倒是新鲜。”孙家太太笑道。   这听话不能光听意思,还要听语气,孙太太的话里有些“不入流”的意思,因是自家举荐,府丞太太咳了两声,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看剧的意思,妙就妙在闻所未闻,穆大人的家眷已请了三次,可见千人一辙,都看得厌烦了。”   这是用大军机来压派,孙太太有些不服气,但不好就这么表示,她见了府丞太太气若游丝,年华故去之态,借题发挥道,“太太这么一说,我倒是有所悟。既然这调子要讲求‘尖新’,眼对今朝,那些朝三暮四,厌弃旧人的负心汉子,也没有什么可怪罪的了。”   这一句触动心事,府丞太太原就不适,更觉胸有块垒,猛咳了起来。   王溪在旁照应,她一边为府丞太太顺着,一边笑着对孙太太道,“我虽不读书,倒也听说过‘物惟求新,人惟求旧’这句古话,孙大人对太太之情,我也是听闻的,大可不必做此悲感。”   这话两头不得罪,也拿不到把柄,孙太太嘴角一扯,总算放过。   “这要说起情分,孙太太对孙大人的情分也不同,如花婢妾,都是太太亲自抬举,可见太太贤惠。”   曾墨的话一出口,王溪忙递过去眼色,曾墨无所顾忌,眨了眨眼睛,报以一笑。   现在南边情势紧张,在京的武官都有意要外放团练,事涉运数,动辄摇荡根基,圣上对尤嗣承等人正是笼络,孙太太外场的事情吃得透,曾墨给她话,她不敢呛回去,尴尬一笑,不再接话。   钱夫人是知情识趣的老好人,她站了起来,推着王溪道,“老爷们如今在齐大人手下做事,王夫人这样照应我等们,倒叫我们不好意思。”   王溪笑笑,“夫人客气,哪里。”   钱夫人摇摇手,拉着王溪走到齐母面前,“老夫人可喜欢这一出?”   这听得最入神的是齐母和尤家姑奶奶两个,阿玖自己捧着一碟瓜子,歪在扶椅上,将众人都丢开了。老夫人久不看戏,却被这一出打动,钱夫人过来问,正值演到素琴被抢,旦角在戏台上惨声泣诉,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易被其感,点了点头,眼里有些泪。   钱夫人扶着她老人家,虽是初见,却大为亲近的模样,“老夫人果是慈善人,才有这样悲慨。”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大为赞同,“这被你说中了,我就是心软,临老了还是这样,所以府里不听戏,就怕伤心。”   挂着肘鼓子的乐师悬了悬臂膀,“哒哒”的肘鼓一声儿高过一声,最后又急又密,这一出秋莲击鼓,众人都瞧得入神。   阿玖索性站了起来,若不是满府女眷,她几乎要拍手叫好。   演到狱吏将素琴带上堂来,老夫人忽然拉了秦业他娘起来,“快快,我受不住了,这又要有好几天伤心。”   众人见齐母要走,也站起来相送,因正演到好处,待送到月洞,老夫人就招呼众人回席。   待回身看戏,后头突然听见一声急厉的叫唤:“翠如!”   女眷们都站住了,夜里头的小风一飕飗,戏台上钹锣的音调飘过来,周遭的树荫里头颤了颤,几只雀儿飞翘廊下,黄杨叶子飘摆着,月影子透着有些斑驳,底下是相扶的两个姑娘。   “妹妹!小……小姐!”   府丞太太后头奔出一个丫头,王溪此时瞧清了那丫头的模样,立时明白过来。   那丫头跌跌撞撞,脚下一软就跪趴下来,在石子路上头膝行了两步,捧住了尚月蓉的鞋面,一时放声大哭,“小姐,小姐!”   莺如吃力地蹲着身,抓着那丫头的臂膀,她下盘虚浮,手上没力道,半当腰就垂了下来,只一味地对哭。   钱夫人见这情形不好,就先出来圆,她带着笑问,“这可是大姑娘?我今儿是头一遭见。”   王溪拉过菖蒲和映月,示意将人带走,一边陪笑道,“这是府里丫头。”   “呦,这唱的是哪一出?”孙太太最是好事,见这里有文章,就先不放过。   孙太太对着府丞太太揶揄起来,“恁可当真宽厚,既出来服侍,心里只能有主子,哪能像这般姐姐妹妹哭哭啼啼的,要我的丫头这样没眼色,定是要吃苦头的。”   府丞太太也觉得没脸,忙呵斥,“书儿,做什么!还不过来!”   她嗓音高了有些嘶哑,地上的丫头回了脸,并没有起来,她抓着尚月蓉的裙褶子,急忙道,“小姐,好歹想法子,让我们一处。”   “呦,你们听听,太太,这是要逼你使银子买两个丫头回来,”孙太太一顾众人,嗤嗤一笑,“这银子事小,得罪了王夫人就不好了。”   孙太太这话里不饶人,府丞太太有些急了,她招呼身边另一个丫头,“快,快!”   那丫头生得人高马大,快作两步,硬是将人从地上给拽了起来。   府丞太太只好赔笑道,“夫人海量,婢女失了体统,夫人不要见怪。”   这是一句遁词,两厢都失了面子,不好不给自己台阶下,王溪虽明白,但也只能承情,“哪里,太太言重。”   这闹了一出,回来已过了“素琴鸣冤”的大戏,只阿玖一人还坐在那里,她脚程快,送到一半就溜了回来,适才没有同尚月蓉照面。净角正撸了胡须,唱“昨天牢里的王定宝”一句,见戏已将尾,都显得有些懒懒的。   戏罢送各府夫人,曾墨因同尤家姑奶奶一道来,体己话不能多说,略闲话了两句,也起身作辞。   回到怡墨院已近了亥时,王溪从廊子底下走,远远就瞧见院阶上站着一个人,织花的月白衬衣,挺脊而立,似乎听到动静,别过脸定定地望着这里,远远相视,王溪慢慢地走着,这条廊子似乎比平日更长,阶上的走到廊檐底下,最后相视着走到跟前。   尚月蓉欠身一礼,“夫人。”   门口的两个丫头慌忙解释,“夫人,奴婢道了让她回去……”   王溪一抬手,示意她们不用再说。   进了屋,菖蒲四下一招手,那些服侍的都到了外头去。   尚月蓉低着头,默默地不言语,她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眼里却已挂出两行泪来。   “溪姐姐,我不晓得还能不能这样唤你。”   她闭下眼去,咽下泪,只是嘴角止不住发颤,下巴侧角上有两道浅浅的纹。   王溪没有回答,她盯着这两道浅纹,深思有些飘忽。   这原是两道笑纹。   犹记得在江南时,那一日“走月亮”,同齐靳和俞四偶然撞见这位尚家小姐,虽是寄居,但到底算不得通家之好,内眷又是年轻小姐,众人都有些无措。可这位尚家小姐不避不躲,也没有腼腆娇羞,只愣愣地站住,头稍稍一歪,带些探究地瞧了他们半晌,倏尔粲然一笑,王溪虽是女子,不免也看住了,她这么个年纪,一笑起来下巴两侧有两道弯弯的连纹,面上就这么突然舒开,也辨不清她眉眼是何模样,这一笑竟能笑到人心里头去。   尤物为何?媚态是也。态自天生,不可强造。   她知道那日之后,俞四将她挂住了,成就了他心底里头第一等的容姿。   然而齐靳……   她神思稍属,看着眼前眉目之间略显萧索的尚月蓉,开口道,“这屋里没有旁人,自然可以。”   “溪姐姐,你信我,我不想的。”   王溪不愿听她说到这一层,于是打断道,“罢了,有何话你就说吧。”   尚月蓉本想辩白,却只能将话咽了回去,她止住泪,缓道,“翠如姐妹两个,从小同我在一道,原本在府里没吃过苦……溪姐姐,我原不应开这口,只是莺如她受了杖,她就这点子念想,指望姊妹团聚。”   王溪心中冷笑,她做这样的照应,就算阖府的闲话不顾,传到齐老夫人耳里要作何感想?   见王溪没有立答,尚月蓉咬一咬牙,裣衽直直地跪在地上,又伏下身去,“还请夫人设法,奴婢定尽心服侍夫人。”   王溪到底还是念着她从前的身份,见她伏着的背上微微发颤,略有不忍。   才想让她起来,帘子缓缓被挑开。   齐靳面色微沉。   他站进来,却不看地上的尚月蓉。   “起来。”   尚月蓉微微侧头,推直身子,却没站起来,仍旧直挺挺地跪朝厅正。   齐靳皱眉,他看了王溪一眼,显得有所瞻顾。   他背着手走到尚月蓉边上,指腹略触其肩,用提醒的语气,“起来,出去。”他略一沉吟,又添了一个表示,“我来料理。”   尚月蓉咬了唇,似有不甘,犹豫半晌,终是摇摇坠坠地站起来,对着王溪行了一礼。   帘子一落下,屋中气氛更为冷然,齐靳是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模样,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   只两步之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侧头发现王溪在看他,一时心里起了些焦躁。   仰起头又低下,最后含糊地说了一声,“我到外头走走。”   菖蒲服侍在边上,大气也不敢出,只悄悄地看着主子。   王溪依旧是端坐在手扶椅上,她瞥见几上有半盅茶,抬手想将它端起来,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两个指头从盅盖上滑了进去,浸在了茶水里,她自觉失态,用力扣住了茶盅。   菖蒲看得眼泪在眼珠子里头打转,“夫人。”   王溪好半天才开口,却像是一句问询,“当真愚痴?”   菖蒲流着泪,恨道,“这哪里是愚痴,她背地里撒个娇,什么事不能成,偏要到这里做作,弄出这个可怜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在作践她!”   “不是她,是我。”   菖蒲一愣,猛然盯着王溪面上,这样的火烛之下,竟是一片惨白。   菖蒲心里受不住,只得跪在地上,嘴里嚅嚅二字:“夫人”。   映月见里头没了动静,打了帘子进来,菖蒲是大丫头,这样跪在地上是罕有其事,她也吓住了,忙过来一道跪下。   王溪看了看跟前的两个丫头,微微仰了仰脸,她笑了,笑得很凄然,支额俯首,神态复常,“无事,你们起来。”   第30章 闷燥   “奶奶,府丞太太府上的两个妈妈过来请安,还请夫人的示下。”   菖蒲正在收拾一摞竹制的小字对牌,见丁祥家的进来回事,看了一眼主子,于是问道:“可知是怎样的人?”   这问的自然是身份,丁祥家的一听就明白,她这样回道,“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瞧着应是有些体面的,说是府丞太太跟前的人,旁的也不好多嘴,”丁祥家的眼皮子一抬,眼光一瞬,而后忙又一俯,“领了一个丫头一道过来的。”   领了一个丫头过来是何等寻常,如何要这般点出?   菖蒲正想再问,王溪忽而开口,“府丞太太使来的人,想必是有身份的,自然是要见。”   丁祥家的面上一喜,出去了会儿子,隔了半晌,领了两个婆子和一个丫头进来。   一见了那身后的丫头,菖蒲手底下一松,一块扁竹牌“噋”地一声,落到地上。   两个妈妈虽衣的是粗蓝,却不是婆子们的葛布裙,一式滚边的竹布衫、下头着的是裤,且浆洗得极其挺括,进来先磕了个头,“见过夫人。”   王溪示意丁祥家的搀起来,待丫头搬来两张方凳,两个婆子又再三让过,方才勉强坐下,态度仍旧有些不安。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像是颇会应酬,问过好,先就替她们夫人说话,“我们虽是服侍过老夫人太太,但仍旧上不了台面,出来的时候太太再三叮嘱,就怕我们蠢笨,说出什么不着道的话,让夫人见笑。”   “哪里,我一见两位妈妈就知道是有见识的。”   那仆妇搓了搓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夫人说了,论理她应该亲自过来,只是那日过府看戏,想是撞着了什么神仙,本就身子不利落,现如今挣扎着不能起来。”   “嗯哼!”   旁边的婆子咳嗽一声,那说话的立马反应过来,她忙站起来,自己打了下嘴,“哦呦,看我这话,夫人不要怪罪。”   王溪笑笑,“无事,太拘束倒不好说话了。”   那婆子讪讪一笑,拉过领来的丫头,“书儿这丫头进府的日子不长,我们太太见她生得个聪明模样,这才留在身边服侍。太太说了,齐大人体恤下情,又是这样的君子,我们府里头的人能入了齐大人的眼,这非但是她的造化,我们府上也有面子,如何再好要齐大人的银子?若是收了银子,老爷太太都不得心安,所以今天就先领了她过来,只要这丫头将齐大人、夫人服侍得妥帖,就是顶好的,其余的就没什么好再说了。”   底下人不知上头的意思,一听就知这婆子以为“买婢”一桩是为了添置,解释自然不必,王溪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两位妈妈的意思我听懂了,只是既然有话再先,我也不好贸然应允。”   “这,这可如何是好,”那婆子显得很惶恐,“这样回去,太太必要怪罪的。” 事已至此,王溪觉得不能不给府丞太太一个面子,于是这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做这样的主,违了老爷的意思,人既然已经送来,也不好让两位妈妈为难,该按规矩办的事,自然还是按规矩办。”   听意思是答应把人留下,两个婆子见差事办妥,也不吃茶,略说了两句话就告辞出去了。   婆子一走,屋里静了下来,“书儿”悄悄地左右一顾,又把脖子低了下来。   丁祥家的今日似有别样殷勤,走上来拉过“书儿”的袖子,笑着询问座上的意思,“既如此,我就一道将这丫头带过去,让李妈妈先教教道理。”   这各人有各人的唱本子,王溪心内明镜似的,见丁祥家的急吼吼的模样,她故意不答,端起盖碗润了一口,似无意道,“府丞太太府上来的,想必是不错的,让母亲先挑,她老人家要是看上了,就交给秦妈妈讲讲规矩。”   丁祥家的面色一变,是极为尴尬的神色,“夫人……这,这是……”   “如何?”   她是难以启口,最后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不知刚刚那两位妈妈的话,夫人可都听清?”   王溪没有回答,菖蒲越出两步,“妈妈有什么话,难道还要夫人来猜?”菖蒲的话有棱有角,用的却是平日里头玩笑的语气。   丁祥家的自知分寸上有些过了,她本有些邀功的意思,见这么着,暗忖他们夫妻有话自然会交待,自己又何必做这个出头鸟?如此一想忙就转过弯来,赔笑道,“菖蒲姑娘哪里的话,我今日许是有些撞着了,胡言乱语的,夫人不要见怪啊。”   丁瑞家的见情形,忙走过来,将扯了扯她妯娌的腰间,“愣着做什么,我瞧你真是撞着了,夫人的话都听不明白,老爷最孝顺的,规矩自然慢慢教,先领到老夫人那里要紧。”   丁祥家的一叠连声地道了“是”,两人一道就出了屋子。   菖蒲看着自家主子,心里头似乎有话要问,但又不知如何问,就这么踌躇着,王溪突然开口:“老爷可是今日回来?”   菖蒲话里有些抱怨,“可不是,自从接了事就没回过,已有半月了,还得承老夫人的情。”   王溪点点头,“晚上让汪妈妈备几道时节里的花样。”   菖蒲大为惊讶,她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前些日子眼见夫人对老爷越发的淡,生怕她们夫妻不睦,嫌隙日深,现下一听这话,只当主子换过脑筋,是要有所行动,于是高兴地答应着,欠了欠身,快步走了出去。   顺天府新旧班底,有各种安插的事宜,不论平日那些琐事,就人情上的周全已经颇耗心力。   轿子抬在路上,那些公事总算有了头绪,只是妻子那一眼总是在心底里头浮浮沉沉,想他夫妻虽称不得鹣鲽情深,但到底鸿案相庄数载,他往日从不曾虑到这上头的事,如今着实有些疲惫。   轿子到府,慢慢踱回院里,长日入轩,这个时辰仍旧是霞霏布天,红云逐日,变态万状。   打帘的丫头面上堆着笑,一张珐琅面心的方桌端在了厅上,一瓦罐香粳米粥,几碟子他素日爱吃的菜,王溪笑盈盈的立在屋里,欠身行礼。   齐靳心内大喜,他有些不可置信,环顾了屋内一遭,方才上前扶起来。   “顺天府各事千头万绪,有时还要同那些幕僚通宵写文书,顾不上这里,”齐靳先作一番解释,继而道,“等忙过了这段日子,诸事都有了交待,自然就好了。”   王溪笑应着,待两人落了座,先将一盘衡山的豆干,一盘香葱白豆腐推到他面前,“老爷适才上了新任,勤勉公事自是应该。”   齐靳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体贴,似乎很久不曾有过,只是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同,他夹了一个豆干在自己碗里,又挑了一个状似肥嫩香糟鸭舌放到王溪的碗里,“别光顾着我,你也一道吃。”   王溪应言,也动了筷子。   齐靳看她一面拿着绢子,一面慢慢地嚼着,不闻半点声响,他突然想到一句恭维:“听治中和府丞的意思,他们二位的夫人都对你赞不绝口,我也有正所谓‘与有荣焉’之感。”   “两位夫人都是温和人,故而会有这样赞语,内眷若有些交情,老爷公事上顺利,也是我的好处。”   齐靳筷子搁在碗边,缄默不响,东西嚼在嘴里,辨不出味来,这样的话,倒更像是同幕僚之间的寒暄。   王溪不等他开口,先就事论事,“说到府丞太太,倒想起今日一桩事。”   齐靳正琢磨着她哪里不对劲,顿了半响,忙回过神问:“何事?”   王溪很扼要地将今日两个婆子来请安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一面说,齐靳一面听,脸色慢慢转为深沉,那话里既没有忮嫉,更没有幽怨,且态度神情,只同平日闲话一般。   王溪笑笑,“我让丁嫂子将那丫头给母亲看看,适才回了话,她老人家果然中意,就留下了。”   轻描淡写。   齐靳抬头看看夫人,近暮的霞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显得有些稀薄,笼在脸上笑意有些模糊。   王溪抬眼相对,问道,“怎么了?”   齐靳觉得她态度有些异样,不知她是否毫不在意,想要试探一番,他一转念,也笑了笑,用了官场上所谓的“掉枪花”的做派,“原本预备让她主仆两个相聚,既然母亲看中了,倒也不好为个丫头再去叨扰。”   她笑意渐深,回答的很爽快,语气也相当委婉,“这一层我自然是想到了,只是母亲上回在这事上动了气,月蓉妹妹不得已才会挪动,我想着老爷心里有妹妹,又向来重孝悌之义,相安无事自然最好。况且她现在这样身份,三个丫头挤在一处,又没有差事,底下人闲话且不去管它,只是母亲如何想我这个做媳妇的?老爷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才是。”   她这一个“月蓉妹妹”听在齐靳耳里,胸口里头一坠,片刻之间,空落落的,齐靳干脆放下筷子,一手撑着桌沿,慢嚼了两口道,“我既答允了她,如今人已在府里,也不算食言。”   王溪悠悠一笑,“老爷说得正是,将来抬了身份,自然名正言顺,到时候她们主仆重聚,定然更加欢喜。”   这桩事横亘在二人中间,时日已久,今日乍然作提,竟是这样一个情形。   齐人之福,贵在妻妾不相争而相泣,如今王溪这样大度,他却无法欣然。   他注视着妻子,见她不避不闪,含笑而视,面上柔和,依旧是温柔贤惠的模样,竟觉有一股闷燥压迫胸臆。   第31章 断盟   “这疯妇,我们这位新任的老爷居然有这样的亲眷,我今儿总算见识了。”   “收收声,我知道她,她是尤大人的妹子,瞧着些,可别再出了差错。”   “欸!”   烈日下头顺天府外两座石狮子威武非常,站班也沾了这气势,车轱辘尚未停,就吆喝住:“干什么呢?这道不能过。”   丁瑞沉着嗓子,“车里头是府衙内眷,要往……”   “我管你是谁,这南门前头无事不过,要走从巷子里绕过去。”   丁瑞吃瘪,预备再说,就听车里人道:“管事的不必多说。”   王溪本在备着伏日里头要祭的事物,顺天府里头传来话,说尤家姑奶奶的性子犯了,同俞四闹到了衙署里头,说是要见官,要击鼓,要觌面说个明白。同传话的一道来的还有曾墨的一个丫头,王溪一见,就知道她姑嫂都在一处,显然是难以收拾了,于是放下府中诸事,带着丁瑞一齐赶来。这门房既然拦住,她也不仗威福,依言绕道。   尘软蹄轻,过了顺天府朱漆的朝南大门,不一会儿,车就绕出了东街,两株大榆树边上是条岔路,从里头一条窄巷子里进去,前后院以横街为界,前头是单檐阔壁,疏朗大堂,后面则屋舍密集。在内门外头驻了车,原本冬苑里头的李妈妈就忙来搀住,进门是一个影壁,影壁后头是一座假山,是做“凭山”之用,不及穿石过洞,绕影壁往西面走,沿着厅廊一直走下去,是一个秋叶式的月洞门。洞门里面,二堂三间,是内宅前厅。   前厅外头多株古树,如今天气一日燥似一日,挺直盘区,都有遮天蔽日之态。   尚未进门就听见阿玖略带哭腔的责问:“我道上也走了这么多年了,谁见了不叫我一声九姐,见着你之后,凡事都收敛了,一心向着你,就这么干等着,盼着,没成想竟等了这么个结果。”   这是积年的委屈,一下子都倒出来诉怨,王溪踏了进去,见曾墨的一方手帕已经擦湿了,掏出自己的也上前拭泪。   阿玖一面哭,一面数落,抬起头见了王溪,一时同见了娘家人一般,“嫂子,你弟弟他今日要绝了我,断了盟,嫂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横竖是丢脸,我也学人家一遭击鼓伸冤。”   齐靳背手立在一旁,显是对这样女眷哭哭啼啼的场面颇为无奈。   王溪安慰道,“哪有这样的事,玖妹你别多心,这样倒是那一出戏的不是。”   俞四立在厅中,面上是相当不情愿的态度,“当日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我已一退再退,本就没有定约的事,何故这样!”   阿玖止住了哭,回头看看俞四,见他的口气很硬,种种境遇夹杂在一起,就如一盏热醋泼在心头,竟大哭了起来。   王溪横了一眼俞四,“婚姻百年之事,当从父母,姨父姨妈亲口答应,你可也知会过了?”   王溪的话说到关窍上,俞四一时语塞,但这一桩婚事实在窝囊,他积郁多时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发出来,用拳头将桌子一捣,“姐姐你也不用门缝里头看人,今日我自己做自己的主,这桩事毋需再提。”   阿玖矍然相视,被他的态度所摄,一时觉得没了指望,脚上一软,身子不自觉地往下挫,跌在她嫂子身上。   王溪却没有将他的态度放在眼里,“看高看低的话没甚意味,我当你有些历练在身上,只没想仍旧这样意气用事。”   王溪这话是宽慰两头,告诉阿玖这是在气头上的话,让她不用当真。齐靳看着妻子,见她同俞四说话的态度,丝毫没有半分退让,让他不免有些吃惊,他刚想开口震慑他两句,只听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尤嗣承的妹子,岂是你说罢就罢的?”   王溪在替阿玖抹泪,是背着门口,这话一听便明白,她迟疑了半晌,低着头转回身去,屈膝行礼:“大老爷。”   不知是不是府衙的缘故,廊檐底下照进来的光特别的晃眼,像是一道聚拢在了身上,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似乎隔了很久,才听到一句回话,“弟妹,不必多礼。”   尤嗣承的目光略过众人,走进厅里,他对着齐靳拱拱手,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为兄治家不严,以致妹子行事荒唐,还要请二弟宽恕一二。”   这是尤嗣承客气,齐靳当然明白,他忙也拱拱手,“大哥这样说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尤嗣承拍了拍他的臂膀,他转过头看着俞四,“有什么话,不妨说说清楚。”   尤嗣承是刀头舔血的行伍出身,这淡淡的一句话,却闻得到一丝腥味,俞四的态度慢慢有些转过来,话也没有适才那么争锋相对,“这,四方台子八方理,我没做过的事,硬要叫我认,总没有这样的道理。”   尤嗣承冷笑,“俞老弟,当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俞四四下一顾,又看了看阿玖鬓发散乱的模样,狠下心道,“那日在冬苑,本是同齐珏老六同坐,我从值房出来,又劝了几杯,就趴着睡沉了。众人寻着我们,虽只同你妹子两个,却穿戴得整整齐齐,哪里会有什么旁的?待各自回去,才知……才知她赖我,我又向谁说去!”   事关名节,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显然是有些顾前不顾后了,阿玖听了挠心,若是平常的闺阁女儿,这样的话恐入耳怕就要羞愤难当,只是阿玖跑过船,趟过事,向来敢赖会赖,索性一赖到底,“你都说你酒重了,再说了,一个屋檐底下过了夜,谁又说得清!”   这话一出口,俞四的脸色顿时相当难看,像是从牙齿里头蹦出几个字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简直是……”   俞四看见尤嗣承投来的目光,硬是把“厚颜无耻”这几个字吞了下去。   见气愤愈加紧张,齐靳做主人的不好再没有表示,走了上来,拍了拍尤嗣承的肩,“大哥动身在即,岂能为了小儿女之事伤神,内弟今日有些莽撞,大哥不必介怀。”   尤嗣承并没有接话,转头对着俞四问,“既如此,这笔账,兄台就是不想认了?”   俞四一愣,开口说道,“本来无事,又有何好认?”   尤嗣承点点头,“好,万事不得强求,此事就此作罢。”   阿玖一听两眼发直,曾墨忙唤了一声,“老爷!”   齐靳闻言也一皱眉,“大哥。”   尤嗣承摆摆手,示意不需多言。   俞四望着尤嗣承,心中有些拨云见雾的蠢动,是令人震栗的痛快,但他仍旧觉得不可置信,于是试探着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行事,明里答应,暗地里头有的是手段来作弄我,我如今也落得一个佐杂,没什么好怕的。”   “呵……”尤嗣承笑了两声。   俞四有些困惑,心内却很不安,带些犹疑地觑着他。   尤嗣承敛了笑,沉着脸直直地看着俞四,“你今日又要毁约,又要尤某一句不追究的话,你可要的太多了?”   尤嗣承是久经沧桑,饱阅世态的人,一句话下去,只见俞四脸一阵发白,显然是点到了要处。   俞四憋了半天,脸由白转了红,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尤嗣承朗声道,“舍妹从今日起就同你不相干了,官报私仇之事尤某本不屑为之。”说到这里,他望进了一双眼睛,同众人一般,怔怔地望着他。   俞四自觉患得患失之态尽现人前,一咬牙,转头就走了出去。   阿玖此时见事已无望,哑着喉咙哭闹了起来。   她身子粗大,曾墨一人扶她不动,反倒被她拉扯得站不稳身子,桌上的茶具一股脑地碰倒下去,一时狼藉满地。   阿玖嚎天动地,滚到她嫂子的怀里头,“为了他把自己作践了,到头来一场空,我还有什么指望。”   曾墨恨道,“这么个人,我今儿算是瞧清楚了!”   王溪瞧了瞧边上,扶住阿玖,她想了想,这样说道,“玖妹,你好歹想想大老爷。”   阿玖行事乖张,落人话柄,尤嗣承因着当年的疏失,从未苛责,可做大哥的心思,又何止在这些闲话上头?   王溪这句话,直抉其中利害,尤嗣承抬了眼。   阿玖听了这句话,定定地望着王溪,又看了看站在厅里的尤嗣承,见她大哥缄默不语,她拉住了王溪的袖子,问道,“嫂子,我给大哥丢了面子?”   阿玖像是伤心过了头,喃喃低语,“是了,我何止丢了大哥的面子,还给尤家坍了台面,还是回船上的好,省得做小姐丢人。”   说罢自己跑了出去。   曾墨担心她小姑安危,忙也追出门去。   厅内只剩三人,尤嗣承长舒一口气,见齐靳要开口,先按下他的肩,用做大哥的语气道,“你不必自责,这样倒不妨是一个了局。”   说完他慢慢走出厅去,王溪循礼敛衽,身影交错之际,耳边却轻闻两个字。   这不是敷衍的空话,透着一种了然的感激,王溪错愕地抬头,却只能望见那背影。   齐靳升了官,本应换一肩绿呢挖云大轿,但谨慎行事,至今仍未应制,见外头日色偏西,潋滟红霞,如火如荼,也未摆官派,只让丁祥备了一辆盖帘方顶的大车,同王溪一道回府。   他本是有意为之,王溪近日态度,他心中有数,恰到好处的亲近,实则是故意要远他,俞四今日之事,正好拿来一用,故而一上车,齐靳就用了薄责的语气这样说道,“今日这件事,大哥虽有这样的话,我却不能不摆个态度出来。”   这话说了,边上的人半晌未作声,齐靳疑惑地转头,见妻子挨着车帘,似乎神思不属。   第32章 换婢   齐靳咳了一声,王溪安静举眸,略略扬了扬嘴角,持着平日里的态度,淡道一声,“好。”   说完,那弧度又立马淡了下去,依旧是倚在车轖边上,若有所思的模样。   车里复又静了下来,轴轱辘的咯咯声不急不缓,车夫挑了碧叶谟谟的道旁走,浓荫覆顶,车内俱翠,但不知是否是炎暑长行,天气燠热之故,齐靳领子里头一片湿濡,他有些发闷,扯了扯领口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做安插,仍旧留他在值房里头。”   王溪眼神微微一晃,却并未转头,“公事上头,老爷做主就是。”   直觉这样的疏离有些刻意,不想再生些歧义,于是齐靳自己先收篷,故而转言,“他是你兄弟,我也不能不顾你的意思。”   “俞四行事莽撞,是该有些醒惕。”   齐靳听后一愣,这既不说情,也不帮腔,更像是顺水推舟,他原本的一番意思如同击在一团棉絮上头,一时竟觉自己有些可笑。   他略一沉吟,不自觉地干笑了一声。   似乎被这声所扰,这时王溪才转脸看他。   齐靳发觉许久未见她温柔凝睇的姿态,于是不说话,只直直地看着她。   王溪不明就里,却不愿多问,自顾别过脸去。   沉吟半晌,齐靳低头唤道:“夫人。”   “嗯?”   “我心里一直有话,因着你我都不是爽荡的人,总是难以启口。”   齐靳甚少有这样难以表白的神态,他低头,沉吟若有所思,侧影里头抿着的唇带了一点苦涩。   他说的异常郑重,王溪不知他要说什么,却没有表示,只淡淡点头,表示接受。   “夫人……”   话才出头,只觉耳边惺然一响。   车夫一勒马脖子,前头的马踩了两下地,他跨过輢板踩住了车辕,马车就停在了府前。   丁祥下了马赶忙亲自上来摆小凳,帘子一掀,就托出手去。   车里的主子似乎都未回过神来,呆呆地坐着不动。   丁祥低声唤道,“老爷。”   早有小厮回来报信,菖蒲映月二人在西门边上候着,见老爷也一道回来,颇有些诧异,她们服侍的人向来不多嘴,只是仔细将主子搀了下来。   王溪齐靳于府中窄途邂逅,从来拘礼,更遑论同行并坐,于是待齐靳先行,王溪才同两个丫头一道往怡墨院里头回。   霞色仍旧浓烈,人面俱黄,连着身上的衣衫都像是烧灼的一般恍恍然化为余霏。   石砌的花坛一径到底,前头齐靳突然顿住脚步。   王溪见他侧头,也遥遥地顾了一眼。   一道竖八角形的屏门,穿墙透壁的龙爪榆底下立着两个长身玉立的姑娘。   仔细一瞧,那背着的是泻月,手里头拿着一个小瓷瓶,塞进了尚月蓉的手里,继而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有所抚慰,尚月蓉攥紧了手里的东西,沉沉地点了一下头,又微微仰起脸,向泻月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   眼光一瞬。   那笑容敛住了。   瞬毕复又望向了王溪。   前头齐靳也忽然半转了身子。   来往之间,像是刻漏一般,一滴一滴慢慢的沉下来。   王溪却平静地如同秋日里的湖水,她瞥见远处正在招呼的人,不着痕迹地绕了开去。   汪妈妈站在怡墨院的月洞门前,快步走上来,“老爷,夫人。”   “妈妈。”   “你们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听到衙署里头来人接夫人去,疑心得很,打听了几回了,夫人恁看?要不?”   王溪还未回话,齐靳先就上来答道,“正要去瞧瞧母亲。”   汪妈妈喜笑颜开,“这敢情好,我这就先去回。”   老夫人这个年纪是最听不得风吹草动的,凡事不能进耳朵,进了耳朵总有一番思量,今日原本就是汪妈妈要在她老人家面前显神通,故意摆出一番晓事的姿态,将府衙里头来接的消息透给她老人家,但是汪妈妈本知道的不全,待老夫人细问缘故,她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弄得齐母疑神疑鬼,她自己也后悔不迭。老夫人久未见她夫妻二人一道过来,心头一宽,那阴云如晦一舒而散,拉着王溪的手,又让秦业他娘搬了一张扶椅,叫齐靳也一道坐下说话。   他们二人将大略的情形一说,老夫人皱下眉,她原本想数落俞四两句,但一是看着媳妇在坐,二因平日里头不待见尤家姑奶奶,于是只感叹一句:“儿女之事不可强求,与其日后曲折,不如早虑,不过,”她是做长辈的心态,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虽如今都自己定了章程,但到底都还年轻,这样的事,还得他们禀明父母,尚须斟酌,这样草草议定,怕是父母听了荒唐。”   在齐母面前的敷衍两人甚为一致,一个含笑应承,一个点头表示赞同,此外别无二话。   她做长辈见二人态度,于是更加殷勤提点,“我早说你将这样的媒揽下来,两处都不落好,这下应了我的话,弄成这样的僵局,你自己做了难,让媳妇在她娘家人面上也做了难。”   齐靳答道,“儿子疏忽,母亲虑得是。”   正在这时,外头一个妈妈打帘进来,“回老爷,丁二爷有要紧的事,在外头候着呢。”   齐母一听“要紧的事”背脊一直。   待齐靳走出去,她示意众人不要声响。   丁祥的声音急促里头带了些喘,听上去比平日里头要锐,夏日里的帘子薄,静下来听得出个轮廓。   “老爷,……他家夫人没了,差人先来告假,不知……”   老夫人听了一急,忙问:“谁?谁没了?”   外头打帘的丫头忙喊道,“不相干,别吓着老夫人!”   齐靳转身进来,“是令公夫人,闻听令公悲忏,我正要相问。”   老夫人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拉着王溪道,“前阵子才一道听的戏,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我就说伏里头的日子不好。”   王溪拍拍老夫人,同秦业他娘一道轻声安慰。   这顺天府丞只在府尹之下,齐靳接事不久,自然吊唁等事要做得周到齐全,王溪做为内眷,要备的规矩也不能少,首七是他家下诸人行制,但因着天气太热,外客不等四九停灵,齐靳作为长官,于第八日一早同王溪各乘一轿,素服而来。   令府门口用松枝扎起了一座牌楼,檐口挂着两个白绢制的素纱灯,上书“令府”两个扁宋的大黑字,令府在京城南边,一人多高的白色粉墙,严严实实的围住了,门口两座石狮子上头也围着两匹白麻的绢布,石狮子旁边是竖起的两个招魂幡,夏日里头的气候有些闷,招魂幡显得无精打采,时而颤动几下,黄白锡纸烧出的浓烟味滚出砖墙,漫得一条街上都是呛喉的焦燎。   令府诸人是早就闻着齐靳的动静,府丞还有他家男眷都在门口候着。   王溪的轿先在远口停着,齐靳的轿子一路抬到府门口。   才跨了下去,府丞大人先就迎了出来,“劳大人吊唁,下官辈如何敢当。”   齐靳着一件绸制的素服,只腰间挂了一块白玉,他拱拱手,“夫人懿德存厚,我等听闻亦悲,令公何出此言,今与夫人同来,一道吊祭。”   府丞望了望齐靳身后,忙推了身边一个后生,招呼他们府里头出来两个妈妈,直往王溪的轿边迎去。   女眷从边门入了内宅,他们府里头的两个妈妈引路,一直引到后头一间内室,内室里头挂着一张像,下方是一张黑漆的衫木长条桌,桌上摆着香炉、供果。这里的内眷颇多,她家女眷穿着孝服辨不太清,只治中钱夫人相熟,她见了王溪进来,立就过来携住。   待前头几下木鱼声响,接着就是和尚哼唱起来,她家老夫人出来,内眷站在遗像前头鞠躬,然后各自分开,在那些各色的绸缎呢绒边上坐了下来。   刚刚坐定,就见她府上两个生的极好的丫鬟在一旁嘁嘁喳喳,不时还偷偷地对眼觑笑。   钱夫人见着王溪眼风,挨着她沉着声:“这两个就是那日孙太太所指。”   王溪会意,点点头,“府丞四十来岁,正是人生的后程。”   钱夫人知道王溪的意思,低声说,“恁有所不知,这位太太前头已有了两个,都是刚进门就没了的,这位进了门汤药不断,如今也没有熬过去。”   王溪这才有所领悟,想见既然这样,一般人家的小姐是断然不肯过府了,故而这两个丫头才有这样的神气,只是瞧那轻佻模样,即便抬了身份,也不见得能有命妇的行止,但她向来不惯说人长短,臧否人物,于是乎笑笑不答。   内眷的吊唁不比前头,几盏茶过后,就都告辞回去。   王溪的轿子从令府里头出去,又到京城外头的一些偏僻地方绕了一圈,才吩咐绕回齐府上头。   待摆过晚饭,不见齐靳回来,却是丁祥避避影影地入内。   王溪疑惑,问道,“二爷,何事?”   丁祥脸上有些讪讪的,扯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小的给夫人道喜,给菖蒲姑娘道喜,令府丞要菖蒲姑娘过府料理家事,老爷已经允了。”   第33章 烈日   菖蒲刚准备去摸那一支象牙的剔牙小杖,手里一把紫砂的小茶壶还未放平,她几乎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望了望王溪,又望了望地上的丁祥,启着唇,良久才讷讷地喊了一声,“小姐。”   这是积年未用的称呼,   菖蒲心内勃然乱跳,显得有些紧张:“我——”   王溪抬起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她看着丁祥,“老爷呢?”   “刚领了拜匣,里头有一封穆大人的八行,老爷适才脱了素服,现如今正在应酬,”丁祥顿了顿,“官客不熟稔,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是先叫丁祥进来打个伏笔,等他进门,好直入平砥,王溪心内浮起一丝冷笑。   丁瑞说完,抬头看了主人的脸色,他摸不到门前锅后,于是索性磕了头,悄悄退了出去。   瞥见菖蒲一脸的不安,王溪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心,感觉到那掌心里头都是汗,摸着却是透凉的,她从腰间抽出一方绢帕,拉过她的手,默默地替她拭汗。   菖蒲缩了一下,蜷起手掌。   她做奴婢的在这上头不能做主,强压心内不安,最后只是试探地唤了一句,“夫人?”   王溪抬头,报以宽慰一笑,“你放心。”   菖蒲肩头微微松了下来。   “就算走个过场,他也要问过我的意思。”王溪漫道,却字字清晰,听着有些绝然的意味。   她们主仆之间,交情深厚,一句话就能明白过来,菖蒲从惶然到焦急,又到现在的感激,五味陈杂,重重点了下头,闭着眼睛,两行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窗外头半勾斜月,这样的天气,院里头静悄悄的一丝风声都没有。   半个时辰还不到,齐靳就回了怡墨院。   菖蒲见老爷回屋,顺手取走了一只茶杯,不着痕迹地走开去。   既然准备驳回去,这第一句话谁来说,如何说就显得尤为重要,王溪不同平日,先就开口,“老爷刚才差了丁二爷过来,说有菖蒲的事情同我商量,我见二爷神情不安,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事?”   事情原本是很明了了,只这样一说,却让齐靳不得不有所表示。   这一点子手腕齐靳自然看得懂,他瞧了眼自己的夫人,不即回答。   短暂的沉默,两人心里都有所领悟,只是事情对于两人皆是“休戚相关”,自然谁也不肯先做让步。   齐靳考虑了一会,卷了卷袖口,神态自如地答道,“正要问问夫人的意思。”   王溪双眼一抬,“哦?”   迎着她的眼光,齐靳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她的态度,他略一皱眉,“令公今日说他‘中馈乏人’,家中大小诸事没有个得意的人料理,他向来闻得你的名声,又见过菖蒲,想要菖蒲过府接应。”   王溪不动声色,“原是这样,那老爷如何说?”   这是明知故问,齐靳冷不防地碰了个软钉子,他本要说众人都在,又是头一遭开口,他不好为了一个丫头驳他面子,无奈答应,但这样的软话说不出口,只扯了一抹笑,也换了态度,“这自然是好事,菖蒲贤惠能干,从我们府里出去,将来有了结果,也是你做主人的替她着想。”   “有了结果?”见他拿了阃教之言,说的冠冕堂皇,王溪也挂上了笑,“敢问老爷,是做妻还是做妾?”   齐靳端了杯盏缓了一口,“这个节骨眼上,菖蒲身份所限,不能马上当这个‘填房’,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过个两三年,自然也要将她扶正。”   “那就是没有说定规,老爷,”王溪转头看他,半带着笑意,“这样的事,菖蒲毕竟是我的丫头,怎么都应当先同我说一声。”   话里有着质问的意思,只是态度仍旧滴水不漏,齐靳颇感意外,但不能置诸不应,于是答到,“这不正在同夫人商量?”   王溪瞧了瞧外头,带着些歉意说道,“看样子老爷已经应允了,我这里如今不答应,倒叫老爷难做人,我妇道人家终究心中歉仄。”   王溪这一句是峻拒,没有留半点余地,齐靳一愣,但他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反问,“哦?这桩事情夫人觉得有何不妥?”   “这一是年齿不相当。”   齐靳摇摇头,“令公精神好得很,看上去像三十多岁,才干和脾气都是没话说的。”   王溪看了看他,并不接话,自顾说下去,“二来丁二爷来的时候菖蒲也在我身旁,她跟了我多年,从江苏到这里,我日日辛苦,她也没个空闲,见她淌眼抹泪的,我做主人的不能在终身大事上逼她,更不能让她委屈,不论他根基深浅,至少要明媒正娶,断不与人为妾的。”   这是敞开天窗说亮话,也不避讳前头的故意做作,话是没必要再谈下去,齐靳也不愿太伤和气,他想了想,觉得事情不应操之过急,于是找了个借口,先就出了屋。   离了院不知何往,夏日里头虫声四起,从月洞里头望出去,见三折桥下头月印池中,于是踱着步子,过去散一散。   方走了几步,只听后头唤了一声,“大哥!”   回头一见原是齐斯。   “大哥,正要寻你,愚弟有事相商。”   齐靳带着一丝倦意,淡道,“你说。”   “愚弟听说今日秦酉秦侍郎登门拜访,可确有其事?”   见他大哥点了点头,齐斯精神一震,“我听闻他学富五车,文倒三峡,且很通时学,声名赫赫,我见过他替人写的八行,着实佩服,还劳大哥替我引见。”   齐斯说罢,先就做了个揖,但见他大哥面上似有愁容,不等他点头,用关切的语气问道:“大哥可是有烦难之事?”   齐靳从不是个多话的人,并不回答,只摇了摇头。   齐斯笑笑,“那就是今日吊唁,有所感怀了。“齐靳觉得很奇怪,眼底现出一丝疑惑。   齐斯抬起两手,看了看周身,“他们家公子是我同年,如今在业馆里头是同一个翰林教习,我今日去时已在午牌时候,大哥那样郑重,我不好沾了你的光,倒让同年也一道敬了我。”   这行事很是通达,齐靳点头,“你做得对。”   “今日听闻令府丞要抬举嫂子的心腹丫头,这样子‘堂客’,‘官客’一道,交情就不一般了。”   听到这话,又想起适才之事,齐靳皱了皱眉,“事情兴许要有些变故。”   齐斯一听有些纳闷,但他向来脑筋快,立马就想到症结所在,“可是嫂子离不开她?要留在身边?”   齐靳摇了摇头,未免有所误会,约略将意思说了。   没成想齐斯听后,竟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觉得有些不尊重,继而又按了下去,“我常说大哥见得事明,这‘薄言往朔,逢彼之怒’,如今的丫头,这都是有心思的,我见菖蒲姑娘平日里头的行事,像是存了些志气在身上,嫂子讲的是情分,不愿强人所难,”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大哥,为弟的有个主意,你可愿一听?”   “你说。”   “既然令公并没有把话说实,我们不妨可以顺水推舟,就在这四九里头,差府里的人,带一顶软轿,将菖蒲姑娘先接过去,只说是料理家事,旁的先不论,等过了这一段,再接回来,如果两下里都有些心思,自然再好不过,否则就当作罢,从此不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也不留,这样两边都交待得过去,大哥也便不用为难。”   这另辟蹊径的意思一说,齐靳觉得也并无不可,不置可否,他问:“明日业馆里头可能得闲?”   “怎么?”   “我邀了秦酉明日里头到衙署,你一道过来,也可增些听闻。”   到了第二日晌午,菖蒲从外头回来,她没有同往常一般服侍,默默无言,额头上都是虚汗,却只呆坐在一张杌凳上头,整个人显得憔悴支离。   她推开给自己擦汗的芰荷,无助地垂下头。   王溪支开屋里的人,上来相问,只见菖蒲忽然放声哭了起来。   “小姐,他说,他竟给我道喜,说好歹今后也是个诰命夫人了。”   听出来他指的是谁,王溪心内一凛,忙劝道,“这一听就是急话,你怎好当真?”   菖蒲扑进王溪的怀里,“小姐,小姐,我十岁就跟在恁身边,我做丫头从未见过比小姐更好的人,说我是怕也好,不愿挪动也好,我只想这辈子跟着小姐,我从未想过要和小姐分开,秦大娘托人来问我意思,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只想着,想着能同小姐长长久久地呆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番话说得王溪心内亦有所感,她不声响,默默地替她抚着背。   正这当口,丁瑞家的悄悄进来。   见屋内情景,她也不多问,只附在王溪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   丁瑞家的退开几步,见夫人面上起了从未有过的怫然之色,于是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让管事的不用备了,我自有道理。”   丁瑞家的一愣,但忙应承,“是,是,栓子的事,承夫人的情,我们二人如今跟着夫人做事,自然是知道好歹的。”   王溪也不多说,让丁瑞备了车,就直往顺天府去。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官道,马车是急匆匆的赶,车轴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颠颠蹦蹦,钝化了残存的心绪。   车依旧是停在内院门口,天气闷热,日头边上是一圈白花花的迹子,耀得睁不开眼,王溪身边没有带丫头,也不立在廊檐下头,只立在影壁边上,一张脸照得煞白,半盏茶的功夫,鼻尖上头都是细密的汗珠。   丁瑞也是头一遭见夫人这样的情状,从前头过来,跪下磕头,“老爷前头正有公事,相公们都在厅内,一时脱不开身,不过是知会过了,夫人先到里头避一避,小的担待不起啊。”   “劳管事的再去回。”   马蹄袖子试了试汗,丁瑞没法,只得又快步赶了回去。   齐靳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了影壁后头。   齐靳显然有些错愕,“夫人?”   从未有过这样鲜明的恨意,如同利刃割身,烈日当头,竟激灵灵的一抖。   第34章 颓然   “老爷,菖蒲的事,我只有一句话,此事就此作罢。”   齐靳原以为家中有何事故,没想是这一桩,他今日晨起就做了些安排,于是索性答道,“原想回府再同夫人合计,现如今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納宠与否先在其次,让菖蒲先去他府上管几日的事,若有什么不服帖的地方,再作打算。”   “老爷,你可知道,她一个姑娘家,轿子抬了进去,就说不清了?”   齐靳很是惊诧,忙抬手,“令公平日里头宵旰焦劳,勤谨办事,是君子行事,此事尚未定局,断不会有那样故事。”说着他又添了一句,“夫人大可放心。”   “放心?”王溪冷笑一声,“老爷,今日我如此来,并不是想同你说这样的话,这桩事情,你若是硬做主张,就别怪我不答应。“齐靳被她的话一激,不由转头看了看边上的丁瑞,他咳了一声,也端肃了神色,他靠近了两步,沉着声带些按捺地唤了一声:“夫人!”   丁瑞何等机警,他已听得冷汗涔涔,自个儿行了礼,忙猫着身子退了开去。   靴子帖达两声,忽然绊住。   就听丁瑞压着声,   “二爷。”   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影壁上头热烘烘的,一股子一股子的热气冲上去,前后却都发懵似的没有声息。   过了一会儿,只听前头的人快上两步,齐斯绕了过来,先就作揖,“嫂子,正要给嫂子赔罪,是愚弟出的主意,不关大哥的事,愚弟课业未精,思虑不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惹嫂子动了气,告罪,告罪。”   齐斯是见他长兄接了丁瑞的话,匆匆出来,丁瑞管着内事,忖度是府内情形,不晓得是哪里头的一桩,于是悄悄跟了出来,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碰着兄嫂二人起了龃龉,正巧丁瑞退出来,他躲避不及,方知“慎言”之理,懊悔不迭,虽然尴尬,但祸出己口,于是一应揽下。   王溪虽五内俱热,终究不是无知妇人,见是小叔,并不怪罪。   她抬头看看齐靳,见他两眉相拢,阴翳难明。   王溪闭下双目,对着齐斯微微抬手,她没有施礼,只绕过二人,打道回府。   回到府上,王溪周身皆疲,仍旧强作常态,宽慰菖蒲。   待要摆晚饭,秦业她娘兴冲冲地过来,“今儿二爷过来找老太太,说今儿个是七夕,想老爷夫人要拜天孙,说是要把院子外头曲桥连着的四角亭子让出来。老太太听了这话高兴得不得了,她老人家把这个东道做了,让汪妈妈在亭子里头摆了酒菜,香烛瓜果也替你们摆上了,闲人都支了开,刚才在门口拦住了老爷,如今人已经在亭子里,我来卖个好,将夫人请过去。”   这是刻方图章的日子,王溪竟浑然忘却,刚想要说话,秦业他娘已过来搀着。 眼风往后一顾,见菖蒲双眼肿扑扑的,她老人家也很关切,上来相问,她半带着笑语,“姑娘怎么了,还不过来,扶着夫人?”   王溪转头看看菖蒲,对着秦业他娘摇了摇头,“今儿就罢了,让她留着吧。”   秦业他娘不知头尾,自将转醒,“是了,这样的日子,服侍的人多反倒不好了。”   来到亭下,月轮稍出,天色尚明,池上莹莹,明灭万点,柳堤蓼渚,只零星几声蛙鸣,齐靳身边也没带跟班,一人独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手里默默地拿了杯盏,自斟自饮。   秦业她娘见王溪缓步走过去,想她夫妻二人平日看似淡淡,这样的日子可以对瞩,不必多说,于是含笑着欠身告辞。   齐靳不说话,也不动菜色,见王溪过来,他立身而起,背着手走到石靠边上。   手里紧捏着酒杯,齐靳声音冷肃,“今日在内院,当着二弟同底下人,你如何可以拂我面子?”   “老爷先斩后奏,何时又顾过我的处境?”   “你!”齐靳冷笑,“没想我素有贤名的夫人,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话里有机锋,王溪听出来了,只是事情到了这样地步,谁也不必装腔作势,王溪冷笑,:“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我这些年如何,老爷心里清楚,又何必我表白?老爷是外场里头走动的人,必然晓得‘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样的话。”   “夫人这样能说会道,齐某真是刮目相看,只是这件事情,休戚相关,其中牵扯,并不在納宠上头,我适才屡的新任,又怎可凭妇人短见,落下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名声?”   “呵,”王溪轻笑一声。   “妇人短见?”王溪笑看过去,“若论见识长短,自然是比不过老爷。”说完,转身就走,撩起裙摆,抬步下阶。   “站住。”   后头齐靳忽然出声,王溪站在阶上,微微转头。   齐靳含了肃然的语气,“夫人有何话,还请说清楚了再走。”   王溪义愤难平,胸内一股子烦闷上来,竟上到眼眶里头,她是轻易不下泪的人,她停了半晌,微仰了仰头,热风一撩过,这湿润就带了过去,她别过脸去,面上是相当的沉静:“老爷见得事明,秦业日日跟在你身边,菖蒲过府,你可曾虑过他的态度?”   齐靳皱眉,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却不声响。   王溪她呼了一口气,直直地盯在他的面上,一字一顿,“你拿我的丫头,去换她的丫头回来,你可曾虑过我的态度?”   “连丁祥的面上都掩不住的事,你竟说是桩妙缘,要说美婢宠眷,府里又何只菖蒲一人!”王溪想了想,似是难以启口,她最近诸多挂念家中情景,每月一封家信,多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只字片语,她恨声道,“菖蒲是我的丫头,王府里头跟出来的丫头,你当年同我父亲说的话,……”   “你都忘了罢?”   齐靳双目一睁,杯盏掷地,碰地一声砸得四碎。   “住口!”   王溪不再看他,扭头就走。   后头的人快作两步,一把拉住她的腕子,腕上有一串翡翠十八子的连珠,被抓着一粒粒的都硌在肉里,是从四面八方扎进来的疼。   “你在说什么?”   王溪没有叫疼,只硬生生地扯着腕子,她转动了几下,忽然一使力,被她挣脱开来,金点翠的结牌一松。   微微地“咚”了一声。   那一串罕物,落入了池子里头。   两人停了动作,都呆怔着望了那涟漪。   “是呢,这样的日子,它都熬不住了呢。”   见王溪面上浮着近似寥落的笑,这话里的意思不吉,又是这样的日子,齐靳顾不得其他,语气虽不善,却软和了不少,“我再寻一串比它好的。”   王溪半垂了头,轻轻摇了一下,却不像是为了这桩,再多话也是寥落,她从折曲桥上慢慢走了回去。   要近七月望的日子,夜里突然阴云如晦,风滞凝积,漏已三滴,院子里头忽然有男声,打帘子的丫头忙出去看,只见丁祥同秦业两个一道扶着一个人往屋里头回,仔细一辨,竟是自家老爷,齐靳甚少有这样的醉态,众人七手八脚,不免显得有些慌乱,只王溪坐在厅上,任几个丫头料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太太带着秦业他娘过来。   王溪缓缓坐了起来,低头行礼。   老夫人走进来,她先拍了拍媳妇的手,拉着她直入里间。   菖蒲觑着眼色,忙拧了一条帕子,她向来心里细密,直觉主子的异样同她有些干系,于是拿着帕子,奉到王溪面前,见王溪仍旧不接,又往前递了些,半屈着膝,压低着声道,“夫人,叫奴婢如何是好,到底要顾着老夫人。”   王溪拿过那条帕子,在床沿边上坐下。   齐靳一只手抬在额上,他仍旧像是很清醒,只是身子动弹不得,“劳母亲记挂,容儿子失仪,不能起身相迎。”   “怎会如此?”齐母歪着身看他,正纳闷为何一人在凉亭里头喝成这副模样,刚要开口问媳妇,只听齐靳遮着眼,回道:“儿子今日高兴,多贪了几杯,母亲不必担忧,虑歇一歇就好。”   齐母点点头,见他虽醉色颓然,但不至于人事不醒,于是拍了拍媳妇的手背,同秦业他娘一道出了门。   下人们穿梭往来,盆罐之声不绝于耳,忽听齐靳唤了一声。   “都下去。”   众人一愣,菖蒲左右一挥手,忙领着众人出去,齐靳仰着身子,转过眼去,他一双眼睛里头都是腥红的血沁,里头斑驳着的却不像是醉意。   “母亲走了,你也不用做这规矩。”   王溪一愣,她依言而起,转身就离了床榻。   “溪儿,我们毕竟这么些年了……”   耳里飘进这样一句话,王溪略一转头,她不愿思量,脚下又快作两步。   正要出屋,后头窸窣一阵,后脖子被卡在燎热的虎口里头,一阵天旋,随着身后的人踉跄几步,就倒在麒麟送子的床围里头。   齐靳看着她,突然用手半捂住她的嘴。   他开出口却同他的手一样发颤,“王溪。”   外头突然响起一声滚地的雷鸣,继而一阵风从外头灌了进来,窗扉一阵乱摇,碰在框子上砸出梆梆的声响。   靠着外头的油灯影影绰绰,摇晃着纤细的身子,终究都次第颓败下来。   拇指抚颐而过,从喉头掐了下来,颤起了一阵鸡栗,但那些鸡栗很快又缩了回去,隔着衣服,齐靳身上是烧灼一般的火烫,冷风又灌了进来,王溪瑟缩一下,两手紧紧抠着他的臂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衣襟扯了开,里头灰白地的一株皮球花皱成了一朵菊瓣,落在了榻底。   电闪雷鸣,外头急雨骤落,隆隆密密地轰响在耳边。   屋里头霎如白昼,扣在腰间的衣襟上头是朦胧的白皙。   瓷枕上的眼睛里头泛着晶亮,似乎随时都要顺着那弧度挂落下来。   王溪突然垂落了双手,她的声似乎同风雨一道,从天际飘过来,悠悠有些不真切,“齐靳,我们毕竟这么些年了。”   齐靳缓了动作,支起身,他粗喘着气,口里发出了两声,“好,好。”   他微微晃了一下,撑着的手臂似乎突然卸了力,颓然躺倒在一边。   第35章 转圜   这一日俞四同齐珏二人处理完文书从值房里头出来,一同往官道边的树荫底下走。   外头人眼里,两位爷顺遂得道,自然应是“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举家升天,气象不同。然这里头的事,却只有自己晓得,且说齐靳在军机里头的所谓‘夹袋’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一个堂弟,原是他三叔的独子,如今跟着他娘在这里倚靠,算是个正经主子,另一个便是他的内弟,也就是俞四。   这刚刚换了新主,尚且不敢压事,且小军机文书上头的事多,他们两个笔下都不来得,跑腿的差事也轮不上这两个小爷,本来应卯听差,谨防着那些忮嫉之人,如今无人操这份闲心,落得在大街上头闲逛。   这官僚子弟,平时除去虫鱼狗马四件,便是逛茶楼,更别说这样焦热的天气,朝内大街南小街北口出来走两步便是齐化门,朝内大街很窄,而外口却很宽敞,道口两边都很开阔,这样从朝阳门一直延伸到东四牌楼,四牌楼上都是大茶馆,里头三教九流,无一不全,两个小爷是落不下面子同贩夫走卒相邻而坐的,故而弃去。   如今商定了要再走走,齐珏就先叹了一口气。   “俞四老弟,这齐大哥已经在顺天府里头站稳了脚,怎么你我,”他指了指俞四还有自己,“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令姐没透些什么风声出来?”   俞四手背在后头,他不好说如今自己同表姐闹成僵局,索性把脸一沉,“你日日在齐府上走动,消息自然比我要灵透。再如何也应是老兄你知会我才是。”   齐珏听了这话有些臊,嗬嗬嗬嗬地尴尬着笑了会儿子,又搓了搓两袖,胀红了脸面,“齐大哥你也是晓得的,连我们两个在官署里头称一句亲都不允的,如何能说这些话?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娘觍着脸去探过口风,可是他偏偏弄得滴水不漏,我是想着爷们谱摆得再大,回了屋还是一样的,见他对令姐尊重,再是刚硬,枕上不透漏着些想也是不能罢。”   即便现今没有往来,俞四对王溪依旧很尊重,这个话里头的意味他听不惯,他面上不好看,低头沉默。   齐珏见他不说话,想是“枕边风”多有损意,他这个做弟弟的听了不高兴,于是也不再多说,将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地道了出来,“说实话,这两日我也很是愁闷,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你想想:我们两个准定是他‘夹袋’里头的人,即便他不这么想,旁人也如此料定的,他如今高升,顺天府是好地方自然不用多说,我们若没这个命跟去,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他说着拍拍俞四的胳膊,用一个手指朝下头戳了戳,“你得想想接替的那位如何摆放我们两个。”   人这样东西,不怕心思多,就怕他人从旁撺掇,俞四本是个磊落性子,想不到这些关窍,如今听到这些话,也难免起了患得患失之心,心中烦躁,踱着步子闷声不响。   就这么踱着踱着到了一个面城背河的巷子口,两人转过进去,是一个造型端庄,敞厅悬廊灯的小茶馆,是六部说事,衙门差役聚拢之地,隔了一个后院,两侧游廊走下去,是一个五开间的两层仿古楼阁。   入门为头柜,说了身份,柜里头的人就出来喊“爷”,门口连排凳和里头的四角桌上坐的都是提督府绿营里的巡长,动辄以千总把总相称,再往里边是顺天府照磨底下的官吏,还有司狱的好些下僚,茶博士正在殷勤招呼,显然是两边都不敢得罪。两位小爷正在看着头柜上的价目,只觉背脊骨上发凉,回头一瞧,那些人忙转身避开,一时间茶楼里头静不出声。   没有多追究,跟着就往院内小楼里头走,单间都是满的,用菱格的折扇子围了三间,中堂已有了客,只好在偏侧落座,好在宽敞,又能欣赏院景,也尚能将就。   因着刚才话里有牢骚,两个人都懒懒的不想开口,两盏盖碗上来,四色茶碟子摆齐了,就低头品茗。   “这如今刚刚面圣,专折奏事,这前三本已看出齐靳此人着实厉害。”   只听折屏后头冒出这样一声,两人都是猛一转头。   “哦?殷兄快说是何三本?”   “这原不是什么秘密,说出来也不妨事,头一本是水道上的疏通,眼看就要动刀兵了,这一条运河自然是极紧要的,第二本是粮饷筹措,是谏言要各地自筹粮饷,这本也有人议过,圣上颇为喜欢。这第三本当真是从人情上来的,是前头江苏巡抚尚进的一首诗。”   “哦,这倒新鲜了,我正想听听,这尚某人我也是听闻的,为犯官进言,倒是怎么个厉害法?”   “古老爷不是官道上的,恐不能领略其中奥妙,那诗遍言有容乃大,为国效余力,生死不计,这桩桩件件都切中圣心,再者,你想想,当时尚进谏言长生军不可小觑,要遏于星火,江苏那些人连书他‘危言耸听’,动摇国本,这才流放抄家,如今长生都要抵两江,尤嗣承已经开跋到淮河一带,将那一带的团练都收住了,还能是危言耸听么?”   “这些公事上的我不懂,只知帮官军做生意才是正路。”   “古老爷是明白人,齐大人这一书尽得天时,如今圣意眷顾,念其年迈,发回原籍贵州,这虽没赦免,却已是天大的恩典。”   众人议论了一阵,适才说话的那位突然问起来,“对了,寿方兄,听说齐府原本的小院如今正在找房屋经纪,那地方老兄好像常常来往,可有这样的事故?”   “啊,这好像是听闻的。”   坐中有人起了兴致,“可是上下通融的银子都花销了?”   “哪里会到这个地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家可是顶小心的,前些年圣上批‘狡兔三窟’四个字的教训可别忘了,且那宅子本就是暂借的,找经济的原是尤大人家内眷的亲兄。”   “嗯,他们两个如今倒真是炙手可热。”   “呦,这倒我想起一桩事,荆兄,齐老爷在冬苑养着的,不就是托你照拂的尚进的女儿?他这个折子果真‘一箭双雕’,佩服之至。”   坐中是不怀好意的嗤笑,俞四捏着杯盏的骨节嘎嘣直响,皮肉都发了白。   “这话说得正是呢,荆兄?啊?‘素腕撩金索’,荆兄看来是没有放过的?”   “这,你这话,我们行医之人,不动这个心思的,不好瞎说。”   “呦,荆兄你面皮儿又红了,其实大可不必啊,这上头你可得瞧着些殷大人。”   龌龊放浪之语一上来,谐谑的心思就越发抑制不住,那个殷大人“嘿嘿”一笑,轻浮之态溢满辞色,“那日去大小珍珠的屋里头,她坐一旁,那模样自不同那些庸脂俗粉,难得还是一副小姐作态,我瞅着小娘子腿根子拢得紧,就将那皱着的裙褶子抖抖开,没想小娘子连人带着杌凳子往后缩,我见她不识抬举,往那髀肉里头捂了进去,又拧了两下,这滋味……”   众人显是听得兴起了,“原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那日她猛地站起来,那泪珠子就簌簌地下来,旁人是扫兴,她瞧着倒别有一番风致。”   哐嘡一声——   隔壁厢子里头传来杯碟砸地的声响,众人转回头。   那折着的一扇忽地歪倒下来,躲避不跌,那姓殷的一个手掌被压在了底下。   “俞,俞老爷,这是干什么?”荆寿方上来相劝,抡起来的拳头就先往他面上砸,他面皮儿薄,一气儿就都红了,滚在地上就先往桌底下爬。   姓殷的先叫骂起来,俞四狂劲儿上涌,张开五指将他后脑仁扣在杯碟子上头,这摁下去的力道不一般,隔着一个脑袋瓜子碎瓷四溅,那青花散摊在桌上,还一个劲地发出“兹兹”的裂片儿声,只一会儿那碎屑上头都染了红。   官靴一齐上楼,踩得噔噔直响,里头的人仿佛看到了救星,只是俞四红了眼,等闲都听不入耳了。   这日顺天府里头有几个行客,因诸务繁忙,齐靳只领着秦业立见几人,将近申初一刻,才将那些人都打发了。   丁祥在外头候着,前脚见老爷总算端了盖碗茶,后脚就跟了进去。   他回事清楚明白,捡了要紧的一气儿讲明了,才略喘了一口。   齐靳慢慢听着,不动声色,“你只管讲后来如何。”   丁祥猫一猫腰,“这个姓殷的是九门提督的外家亲眷,平日里头就嚣张得很,他底下人把俞四老爷打得回不了神,还要将俞四老爷带走,照磨和大狱里头的人听说是恁的亲眷,他们两头人原就不合,也不闻个好歹,上来就拉碰,后来……”   丁祥一低声,“后来,是古老爷后来劝了两句,这姓殷的居然买他的帐,司狱底下的人将俞四老爷送回去了。古老爷差人送话进来,让老爷放心。”   秦业在旁边听了一愣,开口问,“古老爷?是何许人?”   “就是,”丁祥看了看主子,“就是东院里头姨奶奶的娘家兄弟。”   秦业一听,两眉一皱,“俞四的老子娘都还在呢,这样的话传进来是何道理!”他对着齐靳说道,“老爷,何必承他的情,他要算公帐,内城并二十四县都在我们辖内,再不济,闹出来,即便是狱里头呆着,我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也不用……”   齐靳一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他对着丁祥说,“传我的话过去,就说承他的情,择日定要相谢。”   丁祥领了他的意思,转身就出了签押房。   秦业见屋中无人,还预备再说,就见齐靳摇了摇手,端了茶睇了他一眼。   秦业正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他老爷淡问一声,“菖蒲的事你也不同我说,险些阻你姻缘。”   秦业一听,只觉耳边嚓啦一声,见齐靳神色深重,他不知说什么,呆了片刻,仿佛才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老爷,老爷的意思是,我……谢老爷。”   僵硬的双腿似乎才从震惊中解救出来,秦业退了一步,忙就要跪下,被齐靳一把扶住。   秦业有些激动,稳住劲,仍旧有些藏不住,“老爷,我跟了你这么些年,知道你的难处,这样的事情,弄成‘鸭屎臭’,对老爷的官声无益。”   这是浙江的一句俗话,齐靳已多年未听他这样说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肩,“罢了,我再登他一趟门又有何妨”说完齐靳看着他,很恳切地说,“那四样首饰,到时候我来预备。”   秦业抬了眼,一个人显得有些麻木僵直,竟生生再回不出话来。   在衙署里头看了些公文,草草摆了饭,酉正二刻回到齐府,却没有回屋,直到了东院,阿兰等人显然对他的到来颇感意外,她依旧是不会应酬,但今日觉得这位老爷同平日里头不一样,问了些她好些话,她虽自知答得有些蠢笨,心里头却很是欢喜,故而戌正齐大老爷告辞,她都不显得有一丝失落。   丁祥知道老爷脾气,把掌灯的小厮支开,自己提着盏在前头引路,从东院里头出来,路过那三间平房,丁祥停住了脚步。   他下巴噘了噘那窗下的灯影。   “老爷?”   齐靳却显得意兴阑珊,他摇了摇头,抬步走了过去。   却在这时,屋里头传来一阵凄凄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补分,不要雷,真的,真的,这么多评论已经很满足了,什么万年潜水党时不时出来冒个头什么的,谢谢,谢谢。   第36章 隔帘   脚下一驻,那声忽然渐高起来,夹杂着呜呜的抽噎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凄厉而破碎。   闻其呼怨而问其方,自是不能不顾,丁祥见主人站住了,挑了灯笼折过道,趋身而前,纱灯晃了几个圈儿就来到阶下,丁祥刚要去打门,就听见里头飘出来一句极熟稔的话腔:“姑娘快别如此,老太太那里规矩多,回去晚了倒有一番口舌。”   丁祥颇为诧异,手里一僵,门就打出了一个头缝。   里面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只听呼呼荷荷的一阵,蓝布衫子挡了挡灯火,门直道一开,“他爹!怎的是你,倒唬了我一跳。”   “快,快,话别多说,老爷来了。”   丁祥家的眯着眼往灯影里头那么一看,忙行了礼,一边口称“老爷”,一边往门板旁让过去。   这一声“老爷”叫得极是谄媚,听得出来是为里头的人提个醒。   齐靳是踱着步子进了屋,炎天暑热,其人衣衫而不裙,低首削肩,底边一束玉兰,眉无重黛,面无脂粉,巾帕微拭眼角,却不是满面泪痕的模样。才看地上半跪着的一个丫头,压低着喉咙里的哭腔,正扶着榻上斜倚着的人,底下的青色坐褥皱巴几下,勉强扶了起来,看见面貌,虽两颊具陷,病态恹恹,仍旧一眼辨出是跟在她前头的莺如。   齐靳朝丁祥家的抬了抬手,她马上会意,上前一道扶住了莺如,免了她的礼。   “老爷……”   这是她头一遭这般开口唤他,虽知是下人规制,却听得有些不同,齐靳微微颌首,“这是怎么一回事?”   尚月蓉眼光投在那一对姐妹身上,眸中幽幽,“她……”启唇又噎住。   丁祥家的将人扶稳当了,挪了挪石青的软靠,赔笑道,“这莺如姑娘年轻,略病一病,就想到那上头去,要见一见她姐姐,姑娘想宽慰她些,就让我想法子从老夫人那里带出来,这才刚瞧上就哭起来,其实哪里到了这个地步。”   “可延医用药?”   “这,这,不敢怠慢的,”丁祥家的忙辩白道,“府里头常来的几个草药子郎中轮番看了一遍,都看不出什么道来,起先只当是受不住杖,他们都说养养就好,后来总是昏昏沉沉,这十几日不思饮食,才重成这样,汤药一直没断过,也不敢劳姑娘的手。”   “何故杖责?”这似乎有些端倪,齐靳看着尚月蓉问。   尚月蓉抿了一下嘴,闭下眼,泪珠子顺着颊边滚下来。   丁祥家的自知失言,也想两边不得罪,怕尚月蓉说出什么话来,于是抢道,“夫人那日……”   齐靳一听,忙打断,“多说无益,”他转头对丁祥说,“明日将寿方请来,让他瞧一瞧。”   丁祥连连称是,他见尚月蓉面色沉重,站在一边,竟没有半分表示,委实觉她不识抬举,他是这么多年的跟班,听候应答自然在行,更是老于提点,于是赔笑道,“姑娘不必忧心,荆老爷的医术姑娘是知道的。”   尚月蓉不接口,只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瞧着莺如,似是有了期望。   丁祥见她这副模样,突然想到手里那条奇货可居的消息,他知道老爷脾性,于是换了一番丑表功的说法,“姑娘放宽心些,我们老爷在圣上面前为老大人说了话,老大人如今已往贵州去了,这样一来,往后就有了指望。”   尚月蓉这时才略略回了神,转过脸来,却丝毫没有惊喜之态,但总算是有了些反应,裣衽为礼,“多谢老爷。”   齐靳点了点头,不着意间暼见小几上有一个蓝底白釉的小瓷瓶,似乎是大内“御药房”的东西,那些领头的监来出来打秋风,常常就用此物,虽觉疑惑,却未及多言,领着丁祥一道出来。   一路哈着腰,见快到了怡墨院,丁祥逮了个间隙回头问,“这荆老爷不比旁人,明儿少不得我要到他府上去请,只是不知会不会有所惊动?”   丁祥圆滑老练,齐靳听出来他的意思,他沉吟半晌,“不,明日你回明了夫人,看她的意思,我亲自写了帖子让你兄弟去请,自然要先去看过母亲。”   至于说辞当然不用老爷再关照,灯笼照进院子,就有人来接应,院里头同往常一般静,那些意态浮沉,只如隔夜一梦。   从廊道里头过,前些日子她搬出养病的窗户下头一灯如豆,门扉半掩着,里头透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门脚底下却是半暗的。   齐靳心里“刺啦”一声轻响,见着正屋里头打帘的丫头,沉声:“夫人呢?”   “回老爷,在,在里头呢。”   跨进屋,丫头跟了进来,齐靳摆手示意她们出去,菖蒲映月的身影皆不见,厅里头只有一片素光。   越过隔间,往西里间走,似乎听得有人声,烛火闪闪折折跳动一番,隔着一架香色绸夹软帘,里头的东西都瞧出个轮廓。   齐靳在帘前停了半晌,微微推起,“夫人?”   里头的人没有声响,夏暮天气,齐靳面上突然觉得发凉,推帘而入,端着平素的架子,直直地看着床沿边上的人。   王溪放下手中针线,并未抬眼,就这么胶着着,齐靳忽又唤了一声,“夫人”,这一声却极为肃然。   王溪缓缓起身,行了一个常礼,她着了一件青色的纱制衬衣,却能下摆不动,欲从边上走了开去,“我让丫头进来服侍老爷。”   齐靳抬起手挡了一挡,花梨几腿案上一件白地的青花瓷瓶,险些被碰倒了下去。   这一挡很突然,王溪微微侧头,目不相接,暂留寂静,片刻后,只见他解下腰间的常服带,递到她面前。   这行动间的意思很是明了,王溪眼下一瞬,却不怒不嗔,从他手中接过,背身去悬在衣架上。   齐靳双手微垂,深棕的纱制马褂,直盘扣子及肩,王溪悬着臂,低垂着眼帘。   齐靳盯在她的面上,她那日的眼里头似有一粒燃着的火星子,此时此刻,竟情愿那火种复炽,都不要眼前般漠然的态度。   他沉下手去,握住那正在解扣的手,只淡淡道,“罢了。”   “夫人好生歇息,也不用让人收拾侧屋,你既不愿见我,我在衙署里头也是一样的。”   王溪抬眼时,软帘已将两人隔去了,她听见门口打帘的丫头略带仓皇的应声与暗暗的欷歔。   菖蒲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喘,她手里抱着的是旧年一些女孩家的玩意儿,都是南边带过来,这北地儿不常见的东西,菖蒲的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即便是她这样的颜色,皱成一团也不甚耐瞧,“夫人,你让我找的玩意儿我找出来,恁挑哪一件给大小姐……夫人,老爷他?”   “他有公事出去了,拿过来给我瞧瞧。”王溪舒颜一笑,是一副常态。   齐大小姐生在七月望之后,老夫人因为日子上头的事,心内总有些不爽快,但日子虽不好,办得办出了个热闹样子,今年她大哥因衙署里头有公事不能到陪,故而事先叫了人到锦华馆子订了一桌席,待晚间让人挑一席送来,这里头固然有他大哥肴馔相赔的意思,但老夫人那里终是有两句闲话,当然也是点到即止。顺天府尹的席单他们自然不赶怠慢,早早让人过府瞧了菜色,这上头既然有人代为殷勤,厨房里头的差事就少了许多,也落得清闲。   这样的日子晚间依旧热得有些发酥,虽席面少,北边凉亭四周也不算朗阔,丁瑞从外头回来,亲自照料,方才不显半点局促。   甫一听到夫人消息,丁瑞就赶了过来,见着王溪,磕头行礼,“席面上都预备妥当了,小的从荆府过来,他家下人也没让进去,只说荆老爷自己病了,嘶……他家下人今日声音不怎么好听,倒让我在那一丈多的长条凳上白白坐了一个时辰。”   这各府门外置的条凳原是供那些老爷们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丁瑞这样的身份,最不济也应该有下人陪着在门房里头吃茶,这着实有些没道理,但王溪不作那无谓口舌,只相宽道,“人各有事,不可相强,想来也有难处,劳二爷辛苦一趟,睿儿的生辰要紧,旁的先放一放。”   南边粮饷吃紧,听说福建一带米麦杂粮,连着药材等物都争相抢食,近日里头京城南货供得少,但这馆子里头仍旧能做出一桌精致珍品,果然是名不虚传。齐大小姐原不着紧她大哥在不在,在了反倒拘束,现下这里只有她大哥的好处,她自然大为受用,眼珠子从金橘饼到酥油鸡,再到那摆得同棕竹面扇画一般的鱼翅,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齐斯散馆未满,却还清闲,早早到席,陪母妹同座,府内人口本就不多,孩童自然也少,齐珏的一个五岁多的小儿子来往席间,却也添了许多稚子童趣。   席罢摆了瓜果,天色也沉下来,星月稀疏,只留同墨汁化成的天幕悬于头顶。藻夏兰宵,齐敏这个寿星捧出一杆长笛,齐斯拗不过,笑着摇了摇头,站在曲桥边上,临水而乐。   五音繁会,笛声随水而走,众人皆默默静听。   忽闻得水间“咚”地一声,齐老夫人唬了一跳,忙问,“什么声儿?”   后头绕过一个小丫头,过来磕头,“小的适才走了神,小爷拿小石块投了水,小的该死。”   齐老夫人拂一拂胸间,舒了一口气。   王溪正要过去,后头菖蒲忽然拉住了她,低低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王溪略一皱眉,“可已稳住她”   菖蒲点了点头,王溪朝齐母那里使了个眼色,映月会意退了开去。   亭畔若有异响,素疑鬼魅,又是这样的日子,好在原是一个误会,齐母数落了两句,也就放过,看见媳妇领了丫头往远处去,刚要相问,就听见齐斯过来,赔笑道,“适才泻月过来回,外头一个近身的小厮领了同年过来看我,我去瞧一瞧他。”   第37章 欺辱   东院里头鲜少踏足,老远就瞧见汪妈妈母女俩在廊下头拉拉扯扯,似有嘀咕,因循半晌,芰荷眼尖,忙拉了拉她娘的袖子,提高了声音道:“夫人来了。”   汪妈妈抬头一瞧,舒了口气,就纠着一张脸控身迎过来,“夫人,夫人恁来了就好,万万没想到的……”   王溪摆了摆手,“可夺下来了?”   汪妈妈拭了试汗,“夺下来了,夺下来了。”   底下婆子托出一个茶盘,秉灯一照,上头搁着一把鹤头薄背的剪子,银光蹭亮,剪轴四张,只剪尖带了些殷红丝碎子。   “伤得怎样?”   汪妈妈朝里头乜邪一眼,赔笑道,“夺的时候带了点皮肉,没怎么伤着,只是这姑娘瞧着形容不太好。”她两眼珠子对着女儿一瞟,忙撇清道,“老夫人今日不知从哪里得得消息,让我到这院里瞧瞧情形,我瞧这丫头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眼看就是磨功夫的光景,大小姐的生辰里头,若有什么不吉利的,也不能出在府里,我估量着一个丫头腾挪出去,顶多费一张条凳的功夫,就同李妈妈说了一声,一道过来了,没想这里头的姑娘动了性子。”   她平日里头自诩是齐母的人,分寸上头向来没有拿捏,这头一句就将老夫人搬在了前头,成为失言,只是王溪从不形诸颜色,听完口中漫道,“凡事事缓则圆,想来是有些操之过急。”   “对,对,”汪妈妈忙掩饰了神色,做出听话的态度,“夫人说的是,小的也是如此想的。”   这话转得快了些,但原本就无须多表,汪妈妈作势来搀,菖蒲见她动作,自己就先上来扶住。   一行人到了里头,汪妈妈话里半带玩笑着,“别怪这丁嫂子推三阻四的,原是我没预备妥当。”说罢就殷勤示意,“夫人来,别过去,小心沾了病气,这样天气,这么个病丫头,我瞧屋里的气味也是腌臜。”   榻上的人神昏谵语,骨瘦形销,尚月蓉的袖上有斑斑血迹,挨在榻边,只是她紧攥着袖口,不理会一旁给她料理的丫头。   尚月蓉略过众人,在王溪身上停留一会,转而又看向丁祥家的,“荆大夫何时过来?”   “这……”丁祥家的适才被汪妈妈暗摆了一道,见这样情景,瞅了瞅夫人,于是特意重复了一遍,“夫人已让他哥去请了,荆大夫家中有事,暂且过不来。”   尚月蓉默然泫然,眼圈泛红,是束手无策的神情,她膝下一动,跪在屋中,王溪觉她态度似有所不同,见她伏身下去,“莺如命悬一线,还请夫人开恩。”   王溪睇她一眼,淡道,“想必丁嫂子的话,姑娘也听见了。”   尚月蓉直起了背,直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老爷亲口答应,还请夫人开恩。”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俱是一惊,这里头的蹊跷,满府里头心知肚明,当着众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于是都拿眼悄悄瞟着夫人。   王溪微微抬目,两人相视不动。   王溪觉得臂上一松,只见菖蒲走上两步,“啪”地一声,一个巴掌掴在她面上,这巴掌声脆得很,力道却不大,菖蒲的袖子像未抬过似的,那面上也没有半点痕迹,只是菖蒲猛然呼吸了几下,双肩拢缩着,显得有些义愤难抑。   她是前尘诸事一道忆起来,又见她这等态度,她向来爱重主子,一时恨上心间,咬牙切齿地指着她道,“夫人面前,疯言疯语的,我奈何你从前是谁,只是现在这般,岂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尚月蓉不避不躲,唇角竟勾起一丝淡薄的笑意,慢慢仰起头,“我想要如何?我但凡想要如何,也落不得这般被人欺辱,只是我不想要罢了。”   菖蒲面上闪过一丝惊愕,她落下的手又抬起来,却听王溪轻喝一声:“菖蒲!”   汪妈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冷道,“这是哪里的话,别说你一个丫头,就是老爷上头,还有老夫人在,今日是老夫人要将她送出府去,哪里容得你这样张狂?再说荆大夫是照看老夫人的,这丫头是什么身份?人家治病行医的人,又不是神仙道士,吊了半口气的人,立马就能保全了?我瞧你还是省省劲儿罢。”   “这荆兄倒指不定有这样的能耐。”   众人听到是个男音,不免一愣,猛然转回头去,却见齐斯满面含笑的走了进来,他先退开两步,对着王溪一揖到底。   王溪赶忙抬手,“小叔怎的在这里?”   齐斯微微侧头,却是慢慢起身,眼神一动,并未仔细答她的话,只笑道,“那日愚弟荒唐行事,险些酿成大罪,还未同嫂子赔礼。”他转而对着边上的妈妈笑着摇摇头,“我适才听见妈妈的话,恁老人家话里头诚然都是敬意,可是除了母亲大哥,嫂子我也是不得不重的,倘若这厢里出了什么误会,弄得大哥嫂子之间有什么不痛快,岂不是不周到?”   汪妈妈面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但她善于应变,立马拍了拍嘴角,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亏得二爷提醒,不然我今儿也犯了糊涂,”她朝门外头两个抬条凳的招招手,自己往外让了几步,“瞧我愣头愣脑的,老夫人的意思我也传到了,现下夫人过来料理,还只管乱着要多事,还请夫人看在我这个岁数,脑筋不中用的份上,多担待着些,老夫人那里还有吩咐,我且先过去。”她一面赔笑着点头施礼,一面就往屋外头走了。   说到有吩咐的话显然是遁词,这明摆着是她老人家不愿意趟这浑水,于是急急走了,齐斯整了整袖口,声音放得比往常郑重,面上仍旧是三分笑意,对着王溪执礼道,“适才听闻在寻寿方兄,说到‘待朋友’这三个字,寿方兄却是没有话说的,他们馆里头如今设了一个‘问心堂’,她一个丫头,又渐沉疴,母亲既然有避讳,那也不用摆府里头的架子,着人送去,嫂子恁看如何?”   这意思干净明白,王溪觉得他今日的殷勤有所不同,却也没什么痕迹可循,淡道,“只怕有些唐突。”   齐斯摇了摇头,“寿方如今专心医道,这病来如山倒,他们从不讲究个时辰,若说唐突,自然我来料理,上回在兄嫂面前失了体统,这回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嫂子可要让我这个散馆闲人好好描补描补。”   这番话说得很是动听,这误会不误会的话,当着人面,多说无益,于是王溪干脆顺水推舟,点了点头。齐斯打发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和两个抬条凳的进来,众人一弯腰杆子,人就腾了地儿,木头杠子一提,就一溜道儿抬了出去。   尚月蓉适才发醒,她使力站起来,跟了两步,跪了长久,脚下虚浮,摇摇晃晃的,在门槛处倏然一软,被边上的人捞住了。   齐斯只作顺手一扶,侧过身将她稳住了,他面上显得很冷淡,转而对王溪拱拱手,“事情虽小,既然关乎兄嫂,愚弟不会儿戏。”   方一散,屋内好似闷在坛子里般,各人面上都有些倦怠,王溪朝菖蒲招了招手,示意要回去。丁祥家的因为汪妈妈在老夫人面前说得上话,今日是相当收敛,现在看到事已定局,赶忙将尚月蓉拉过来,“夫人好走。”扯了扯她衣袖,见尚月蓉并无反应,于是索性将她往后头掩了掩。   这个腔调未免有些过分,菖蒲显得有些忿忿不平,刚要上前理论,却被王溪拦住,她瞧了尚月蓉一眼,话虽是淡淡出口,却自有一股气韵,“姑娘这些年的遭际,我也是听闻的,念着往日之情,礼数上的事我也不多计较。说到欺辱上头的话,实是姑娘思虑过重了,我借姑娘一言,如今姑娘身在府中,我若想使些什么手段,姑娘要想现在这般使性子摆脸色,恐怕也是不能够了,姑娘饱读诗书,这府里头不是只有寥寥数人,‘宜从权变’这样的道理想必不用我来教罢。”   尚月蓉的脸色听得泛了白,她咬着唇,愣了半晌,方从后头走上来,屈膝行礼。   这动作不像是很甘愿,王溪也不再多看她一眼,抬步而去。   第二日巳正,秦业他娘就到怡墨院里头来请,王溪知道这是齐母有话同她说,于是拣了几桩要紧的事料理完,就领着菖蒲映月二人到后院里请安。   到了院里,劈面碰到刚从屋里出来的汪妈妈,见她一面赸赸,一面快步而去,又知她惯会添油加醋的脾性,于是已经猜着了七八分。   进了屋,屋里头鸦雀无闻,齐母略微带喘地坐在厅中,面上是怒气未消的神情,见了王溪就道,“好端端的一个小姐,进了那种地方,居然说出那样没有廉耻的话来,难为你都听了进去。”   王溪快作两步,在下首安慰道,“母亲不必为了她动气。”   齐母两眼直瞪,气噎喉赌,说出来的话有些嘶哑,“我不是为了她动气,我是为了两个好儿子!一个偏偏要把这样的人弄进来,一个平日里头嘴里抹了蜜,现如今点了翰林,竟自作主张到这样的地步!”   秦业他娘见状,忙添了一杯茶,王溪接过,递了上去,“昨日之事,原是因为人多,有些闹哄哄的,想来他弟弟过来瞧瞧,怕因她伤了我们二人之间的和气,故而有此举动,他向来是体贴母亲的。”   齐母就了一口茶,口气稍缓,“这是他猴儿精,鹦哥儿的嘴巴,你不知道,前些年他做大哥的在冬苑里头设局,我就不同意,虽说都是做官的老爷,但成日里聚在一起,小门里头抬些莺莺燕燕,作些下流事情,我也是知道的,不然也没有尤家姑奶奶同你姨家兄弟那桩事,齐斯面上尊敬,暗底下也是同他大哥一条藤上,瞒着,助着,我瞧这会儿子是他大哥不在,他这个做弟弟帮他看顾着,都是我肚子里头出来的,我还看不清他们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是我向来疼他,心里头这口气顺不下。”   王溪不便多说,故意挑中了一句话,笑道,“母亲果真是疼他的。”   齐母冷哼一声,“都是白疼了,越发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她看了一眼王溪,似乎若有所思,她的目光也跟着冷下来,这个岁数的人,像蒙了一层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她沉声道:“当年玫儿她娘也是个多事的,动剪子撒娇也不是一遭两遭,我不比你好性情,慢慢也就给我做服帖了。“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见外面有人进来回:“尤家大奶奶过府来,听闻夫人在老夫人这里,要进来请老夫人的安。”   王溪忙站起来,“如今帖子也不来了,倒没个准备。”   齐母是历经人情的,收拾面孔自然不在话下,这一来一往之间,面中已半透笑色,“快请。”   那领着的丫头捧着两盒子方匣进来,都是铜扣双屉的形制,一瞧里头就不是普通的礼,曾墨轻描淡写,也未说是什么,两个丫头端着奉上,秦业他娘就招呼丫头上前接过。   曾墨方请过安,齐母就对着王溪笑道,“你这姐姐虽没有帖子,却是最周到的。”   曾墨一听,忙应承,“老夫人可别取笑我,今日是托小二爷的福,嗣承在粮道上的兄弟差事办的好,圣上亲自垂询,刚回来就要同小二爷叙旧,我惦记溪儿,就同她一道过来,些许薄礼,还怕恁看不上,若嫌菲薄,我就带了回去。”   “呵,”老夫人笑了一阵,忽然停住,“粮道上的兄弟,可是……”   “正是呢,”曾墨侧身挨了挨,抬了抬眉头,“嗣承的兄弟,也就是二老爷的兄弟,老夫人可要见一见。”   齐母自持身份,自觉说“要见”二字有失体面,于是并不接话,沉吟半响,转而对王溪这样道,“虽是通家之好,毕竟不是他亲弟,你又是年轻媳妇,到帘子后头避一避,待会再同你姐姐说话。”   曾墨听见齐母这话,心中有数,忙抬手示意,跟着的一个丫头就往外头去了。   王溪礼过,自然先就避去,青缎边的竹帘一抬,只见两个姑娘退开八尺,一个面色煞白,一个努着嘴对她猛摇手,示意不要说话。   齐玫显然是被她拉着,她低首敛眉,显得有些发怔,睿儿见她嫂子未出声,畏畏缩缩地挪过来,扯了她嫂子的袖口捻了又捻,这道里“哑巴戏”唱了半天,只听外头男声传了进来,“嗣泽见过老夫人,给老夫人请安。”   “免了,听你嫂子说你任上辛苦,又刚刚面圣,快坐。”   老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两个姑娘缩在帘边,将那一架帘子搁出一个斜口来,王溪转过头去,只见外头的人身量极高,依旧拱手作礼,“嗣泽赌见天颜,已属万幸,辛苦二字,万不敢言,老夫人面前,怎敢托大?”   说罢抬起头来,王溪见他面貌,轮廓竟同尤嗣承有些相仿,鼻梁高挺,只一双眼狭长而略藏蕴意,不似尤嗣承般精锐锋利。   第38章 花炮   齐敏转回头,眉眼都作了堆,捧着半边脸,做出齿颊发酸的模样,一个劲儿地吐舌头。   见好就收,自是应当,王溪拍了拍她,又指了指后头,睿儿正忸怩,倒是齐玫先会意,拉着她姐姐一道往外去了。   尤嗣泽立见不坐,只听外头略略寒暄几句,就大方告辞。   秦业他娘亲自掀帘来请,王溪出去,就见齐母面色已经大好了,她笑对王溪说,“领你曾姐姐去逛逛,你们姐妹两个有什么体己话,当着我面自然不好说。”   “老夫人这是嫌我们呢,罢了,恁怎知我就没有什么体己话要告诉?”曾墨的话点到即止,她是爽利脾气,没有再多作敷衍,于是起身告辞。   出了屋,日头仍旧同烧跋似的逼在眼上,自是没有赏景之兴。   曾墨不以为意,她细嚼了老夫人的态度,乐道,“我瞧这天喜星要照临了,她老人家适才一提,我就想嗣泽的品貌,是绝对没什么话好说的,果不其然,老爷说了,等长生退了回去,南边不吃紧了,他就回来主持这一桩婚事。”   王溪想着睿儿适才的模样,但一转念老夫人的态度,前头虽有波折,但无伤大计,于是笑着应承了。   来到院中,房檐之下是一块横匾,边无锦纹,亦无装潢之色,只中间三个大字,边上雕了一方枣泥红印,曾墨抬头看看匾额,她向来洒爽风流,不羞口羞脚的,于是指着中间那字道,“二老爷的这个讳避得倒是巧,匾上这个‘墨’字可是我瞧见最好的,你过两日让他写在纸上,我好回去琢磨一番。”   且不论“是日不相见”,就她同齐靳如今的光景,是寻不来这一方笔墨的,王溪不愿扫她兴致,于是点点头,笑道,“这自然好,你今日可不是乘兴来的,必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罢。”   曾墨适才还喜笑颜开,听见这话突然面色一黯,她叹了一声,“逃不过你,我们家里那位姑奶奶,是蚌壳子做的皮囊,蚌肉子心肝,又上赶着去照顾俞四了,人给她吃了个闭门羹,扫了满府的颜面。”   “怎么一回事?”   曾墨很是纳闷,瞧了她一眼。   王溪先答道,“我久未同姨妈府上往来,他的情形并不知晓。”   换作别人她定当是做一个反跌文章,王溪她自然不会这么想,摇了摇头,她嘴角微动,“唉……我也不太晓得,也是听别人说你俞四老弟同提督府的殷大人有些过节,那姓殷的底下人要煞煞他的狂气,打得有些重了。只是我们这位姑奶奶前脚才赌咒发誓,后脚心眼子又软了,我瞧要让她死了这条心,难。”   王溪劝她:“她这么个岁数,又是有历练的,自己知道好歹。”   她蹙眉长叹,“老爷走的时候特地关照我,只是我劝不住,有时候脾气上来,反倒添了油火,想你那日一句话就劝了下来,我终究不能比了……”   这关系再密,人之避短,根于天性,这样的话也不是随便能出口的,可见曾墨待她,全无半点遮掩,王溪深明此中道理,于是不再说话,只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拢住了。   曾墨微微回握,外头映月忽然打了帘子进来,“听门口的轿班说,老爷回来了!“这原本是平常事,她面上却表了十分喜色。   曾墨收拾了态度,关照丫头出去备车。王溪留饭,她再三辞了,于是相携着送她出了二门,待回了院子,映月近身过来,“老爷先去了老太太那里,想是快要回屋的,我适才让人传话给了马婆子,让今日晚间多备些菜色。”   其人在迩,王溪不置可否,只过了几个时辰,耐到晚间,奈何底下人仍旧不见老爷踪影,菖蒲悄悄去打听,回来也不吱声。   丫头们一个个坐卧不宁,满面忧心,正主倒是没什么动静,也没有相问,待丫头们端上茶食,又倒上了茶,就招呼她们都退了出去。   几日后便近了七月末,因要准备中秋各物,于是同管事妈妈们在平素派差的厅里点验支取,巧泻月过来,说那丫头回转了些,老太太的意思也到了,齐斯一并料理,正要嘱咐几句,只听院中一阵吵嚷,菖蒲的声音显得格外厉害,“我饶了你一次,竟还这般管不住嘴舌。”   “菖蒲姐姐,你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   王溪不知何故,领了人一道出了屋,只见平日管打扫的一个丫头跪在院中,正哀声讨饶,菖蒲面上胀红,气愤难掩,一旁泻月最是识色,一句话未问,只敛衽行了礼,从廊子底下走了出去。   “怎么一回事?”   菖蒲抬头,见王溪立在廊下,于是指着那丫头道,“你自己说。”   那丫头微微转身,吓得一缩,忙拉着菖蒲的下摆直摇头,“是我的不是,我再跪三个时辰都无妨的,姐姐你教了我罢。”   菖蒲是大丫头,她难得这样疾言厉色,虽有些蹊跷,但管教底下丫头原就份属应当,王溪当然不理论,只打发了众人,自己回了屋,进屋是映月过来服侍,净了手,就端了茶来。虽是巧月末,炎气未散,草虫子吱吱响了起来,地上虽不似炉火熊熊,也着实滚烫,外头的一会就受不住,低低的哭了起来,听着似一阵子黏糊糊的腻响,王溪淡淡一问,“这是为了什么?”   映月平日就是藏不住的性子,凡事写在脸上,“是这蹄子嘴上不干净,菖蒲姐姐拿她作例呢!”   “说了什么?”王溪就了一口茶。   映月一愣,脸色一变,忙跪下来,“奴婢不敢说。”   这不敢说应是同她相干了,“映月!”菖蒲打了帘子进来,先喝了一声。   王溪站起身,瞧了两人,漫道,“左不过是他瞧了母亲又去瞧她这一桩,这府里头的舌头你们可都要去修一修?”   “夫人……恁知道了……”   菖蒲咬牙切齿道,“夫人恁可知道,昨儿个老夫人同李妈妈说,不论好歹,那个莺如丫头是不许回府了?”   “我晓得,适才她们回了我,母亲把书儿送去了。”   “恁可知道,老夫人送去之前,挑了个错,打落了她半口牙么?”   王溪听闻也是一惊,菖蒲把屋里的人打发出去,近前压着声说,“老夫人这些年不大动气,手段却是在的,她院里都是闷嘴葫芦,我瞧着手条子辣些,未必是桩坏事,我听她那日同恁说的话,还是愿意帮衬的。”   王溪摇摇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母亲做得,我却做不得,若母亲全然信我,芰荷又怎会适巧跟了你?”   菖蒲从未想过这一层,立马回思平日里的言语,好在夫人从未有过什么话,思忖之际,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至十五日,在东院里头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因着齐靳升了官,齐斯又点了翰林,就在院中搭了一个家常的小戏台,定了一出新制的小戏,因是团圆宴,没有京里外客,于是请了江阴来的花部戏班子,也算得是个近情的添项。   吃罢了饭,却仍旧未见齐靳,坐上都是亲眷,老夫人派人催情,几次不来,却也只好开了戏。   银盆似的月亮已高高挂起,角儿还未上台,丁瑞就先过来跪着,“回老夫人的话,老爷本早早回来,奈何偏今日出了个事,钉封文书里头的信儿出了差错,圣上怪罪下来,府衙里头的人都在看底本,老爷故而耽搁了。”   老夫人心里动了怒,当着家中诸人的面上却未显出来,只重重哼了一声。“百戏之祖”一开腔便极尽华丽,可这“水磨调子”一句下来绵延婉转,情韵虽具,却不热闹,齐敏听惯京中之戏,自是不喜欢。   前头忽然响了一片雷气,一声震了出来,一时院内恍如白昼,幕上颜色熌灼,缭庭绕空,真可谓是“灿烂如星陨”。因着年头上没有尽兴,齐敏忙拉着齐玫站了起来,咧着嘴对齐母笑了又笑,虽说秋老虎不短,晚间却有些凉气,老夫人着人给她添了件耦合的小褂襕,就随她去了。   廊子底下见了齐珏的小儿子同平日照看他的一个丫头也寻着过来,齐敏最是机灵,打发了自己丫头,只让锦儿到前头去唤,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小厮,手里头捧着扎束好的“流星赶月”悄悄地过来。   小厮手脚利落,翻过廊下,就把花炮放在院中,掏出一个铜制圆口的火镰盒子。   齐敏也从廊子里头站下来,未敢走得太近,只贴在曲栏底下的石墩子边上,脚踩在草泥地上头,立了一会,只觉少了什么,左右一瞧,原是齐玫缩到了廊口处,远远看着还拿两手捂着耳朵。   那小厮正打着火镰子,葱管似的引口子耷拉着,几次都未打着,锦儿便过来一道瞧,手里正忙活,忽听丫头一唤,“小祖宗,当心!”小厮猛一抬头,就见小爷正蹒跚着过来,刚要抬手去抱,竟闻到一丝同硫子混过的焦烟味,回身一看,那花炮竟已倒了下来。   再一顾,前头大小姐正对着廊子外头招手。   “小姐!”   庭中嘭然开了一朵花,刺得眼都睁不开,那白束条子蹿了出去,只听惨然一声,齐敏尖利惊叫,一片白蒙中见她耸了几耸,继而往后一避,却被曲栏挡住,一晃一幽,手足无措间,那白束条子又喷了出来——   “老爷!”   第39章 燎伤   这消息不胫而走,席面上立马就散了,一时闹闹哄哄,都慌了手脚,听闻夫人老夫人都去照料小姐,阿兰顾不得其他,直往院怡墨院里头来,只见灌水的灌水,扯棉子的扯棉子,索性也不着人报,自己领了丫头就进了屋,见到屋中情形立刻就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   齐靳在榻上半撑着,左边背臂处皂青的褂子皱烂了,溻湿了水般都粘在身上,补服上透着一股焦溃的味道,若不是那颜色,定是血糊糊的模样。   一个眼生的大夫在里面伺候,手里是一把状似柳叶的小刃,预备将那件褂子褪下来,“大人,恁忍着点。”   “老爷!”   这一声唤得又急又烈,几乎辨不出嗓来,齐靳满头冒汗,听见“老爷”二字忙抬头,但见来人,又瞬即低下头去。   阿兰快作两步,小丫头端过一盆水,她就先接过,只听那大夫忙喝道:“且住!汤火疮最忌水!”   那大夫并不多说,只道一声“得罪”忙又自顾料理,他从手边黄花梨药箱里头拿出一摞绢带,捂着的棉布都渗了血,不中用了,小丫头们捧着出去,又送了些进来,樘板里头一层光亮,他拿绢带出来“傅住”半臂,手里多了一个小钳,“老爷,下官先要断血,今儿是沾不得水,火毒伤于外者轻,伤于内者重,其疮稍清,待其生肌,下官平日里头修合一剂,以蜜调和,不痛且易生合,敷在害处,不至溃烂。”   阿兰被大夫喝住,适巧驻在一张杌凳边上,喉咙里头略微有些酸,半抬的手显得有些拙。齐靳垂着的脸微侧,面上浮了一层汗,比平日里头要苍白,他看了一眼进来的映月,问道,“夫人呢?”   映月支吾了一声,又看着前头的阿兰,“夫人在……”   “奴婢适才听闻,夫人让外头的人备了车,照料小姐去了,我们奶奶怕这里没人伺候,就领了我们一道过来。”   说话的是萱香,慢条斯理夹着小调似的。   齐靳眉头一皱,他暼了她们主仆一眼,低头道,“夫人做得对,我这里无妨,你们也去罢。”   齐靳这话略有些重,且是不容置喙的语气,阿兰浑身一僵,忙用袖子捂着嘴,哽哽咽咽地出去了。   待到子□□里已是稍稍静下来,西门外头的车已架了板子,一个五十不到的妇人,穿得极其素净,边上跟着一个婢女,头里头提着一方小柜似的药匣子,那妇人开口低沉温婉,“夫人留步。”   “劳曾大夫今日来一趟,骤然猝伤,不曾备帖,实在有愧。”王溪退开一步,再施一礼。   曾伯秋忙扶,“算得曾大奶奶同我是本家,她这些年有些妇症在身,常听她提起夫人,我同夫人也是神交已久,不必言谢,再者这疮疡火毒,本非我所长,但涉小姐,略尽绵薄而已,夫人不必如此。”   王溪被此人医行所折,一时觉得再说无益,于是点点头,“不瞒大夫,我原本让丫头备了一份礼,预备放在车中,现如今觉得实在辱了大夫,等过些时日,定登门造访。”   曾伯秋含笑摇头,“夫人好意,我心领了,我平日只涉妇症,今日所来,他人若是相问,我也只管这样答,府中小姐年纪,是经不得闲话的,我观夫人行事,定能体察我意。”   王溪真是很感动了,点点头,“曾大夫如此周到,我又如何能不领情。”   曾伯秋也行了礼,告辞出去。菖蒲掖了掖袖子,开口道,“夫人,快些回屋瞧瞧老爷罢……”话未说完,就见菖蒲面色一变,半垂了头,廊子那头靴声橐橐,王溪转脸一瞧就见秦业从廊底下匆匆过来,想是过了时辰,步子快得紧,兜头撞见,秦业远远就行了礼,菖蒲有一番别扭在面上,并未见道,虽消是“磨工夫”罢咧,秦业面上仍旧有些讪讪的,他迈开两步,但似乎又有话要说,忙折回来,猛地跪在地上。   “夫人。”秦业磕了个头,“小的今日逾矩,小的听闻今日在朝堂上,圣上当面斥责了老爷,说是钉封文书里头死囚的名姓弄混了,下了朝,圣上在几个老军机面前把那文书掷在龙案下,老爷回到衙署也未说什么,小的跟老爷久了,知道老爷心性最高,从未受过这般责难,适才又经这样变故,皮焦肉卷,还望夫人……”   “这样的话也是你来说的么?我瞧你也忒造次了。”菖蒲啐了一口,打断道。   秦业抬头望了望她,将剩下的都咽在嘴里,咬了咬牙,起身走了。   回到院中,打帘的丫头尚未开口,就听到屋里的问话,“睿儿怎样?”   那人开口有些干哑,听着颇有几分倦意。   “颈子上头未害着,幸儿老夫人前头给她添了件褂襕,只是曾大夫说这瘢痕是必然有了……”   “……”   秦业他娘从屋里出来,悄悄试了试泪,见着王溪,忙道了一声,“夫人。”   屋子里头透着黄葵花的味道,闻起来同梅子一般,略微有些发酸,齐靳坐在榻上,也不闻哼声,手里捏着一封黄皮文书,正看着上头的纸捻子,若不闻睿儿适才哭天抢地,燎痛难抑的模样,便只当他已无碍了。秦业他娘已开了口,里头的人不会不晓得,王溪心里明白,她顾了一眼屋里,见那毯上有一块碎布子,于是不着痕迹地拾了起来,眼里暼见半边的背膀上头敷着一层药膏子,边上仍旧是一片红赤青紫的僵痕。   “夫人。”   王溪回头,见齐靳放下手中文书,烛火微暗,眉间拢着,是从未有过的憔然,只倚在榻几上看她,半晌方道:“猝然之祸,有劳夫人照应。”   “老爷言重。”王溪的声音亦有些涩滞,她回过身去,窗下的案上有些凌乱,夜晚闷闷不舒,她收拾了几件,背着烛火,暗中的物件都显得幽幽荧荧。   默默无话,屋内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   这样的淡漠,近乎寻常。   齐靳抬手抚了扶额角,背上是一股股的勃跳,皮肉似都细碎地牵扯着,连着脏腑都一同燎灼起来。   忽听屋里头砰的一声,接着骨溜溜的一声响,一个烛台被扫在地上。只听丫头低呼一声,都赶忙出去了。   胳膊被他拽住,她今日只往后头绾了一个螺,轻易就被扯碎了下来,齐靳的脸贴在耳边,身子一腾,就坐在那案桌上。   他的嗓子压得很低,就像在耳窝里头打颤,“适才她们进来,我素知她们挑拨,但为了睿儿,孝悌亲义,我知道你不来……原属应当。”   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王溪只觉失仪,被牢牢得困在了案上,她忙折过身去揪那窗框子,却不料一只大手已越过她,将那窗棂子合上,脸被他扳了过来,他面上全是汗,却突然凑近,耳根子被猛然一咬。   “呃……”她脸一热,唤出声来。   “今儿在南庑房,我瞧那砖地上的文书,那火漆印还翻在上头,彭云章那老贼瞧了我一眼,我知道若是稍晚半分,他定会当着圣驾谗我不敬,”齐靳停下了动作,王溪旋了下腰,又被他压住,“至圣之意,褒宠忧隆,我本没有根基,遽而皆散,尚在一夕之间,这原也属应当。”身子被他抬了起来,顺势就要攀住他肩膀,只见那背上巴着一片药膏子,零星几处竟崩出几缕血沫子,正刺刺地钻出来,手上一个犹豫,就歪在了他身上。齐靳忽然冷笑一声,“我弯着腰去拾它,跪下去谢恩,待跨出去的时候,就见他们几个在廊庑上交头接耳,待见了我,又不声响,从露台走下御路,我依旧照平素里头应酬了三个人。”   突然他又呵了一口气,颈脖子里热腾腾,半边衣襟被扯开,肩窝上头突然一痛,王溪垂了头,作势推他,却被他压在胸口,她适巧看见那背上的皮肉都在哆嗦,眼里蒙出一层雾气。   “丁祥唤了马车过来问我往哪里去,脑仁里头竟都是你前些年的样子,然而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得立马回衙署里头,还得劳烦底下人一同寻出个好搪塞的缘由,明日尚需勤整恭肃,递上一封桴鼓相应的请罪折子。”他压了压沉重的喘息声,“东院里的人,我原当你是计较的,没想你这些年一直在为你父亲之事耿耿于怀,他当年要我跪下认错,殊不知我彼时不愿当这个磕头虫才弃了科甲。”   “放……放开……”   扳着她的手一湿,齐靳微微松手,抬头见她眼里青油油的泛着亮。   王溪丝毫动弹不得,腿根子被他掐着,几乎是要涨开了,黄葵花的酸味又冒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   第40章 宾主   四目相接。   桌边残炧摇曳,前头药铛零乱。   齐靳待她回应,却只见她不发一言,凝眸审视,恍若有思。   他适才讲到前些年,她亦有所感,也是恁般光景,他公事上有些不顺畅,他这个脾气,起先不愿说,寝前稍酌,入夜混沌,不能自已,似有狂态,然而彼时心中有情,见他意态消沉,她亦心痛难当,默默听他言语,要紧关头解一两语,见他郁郁之情稍解,她亦觉欣喜。他升任小军机换了一身深青地的官服,那日他初赴新任,她禀性婉转矜持,不曾送至廊下,只就在这扇窗户底下,微启牖,手抚着这张案,望着煌煌的晨曦底下,朱漆的廊柱同那深青地的官服交错相叠,久久不曾回神。   这样的心境,是多久不曾有过?   眉间又一阵酸涩,王溪垂头稍避,却仍旧难以挪动,她伸手去扳他五指,丝毫无济于事,局促不安之际,齐靳忽然抬起手,甫得松弛,尚未出膝,手猛被捉住,其掌一覆,又压回原处。   他掌心满是汗水,腾动半日,依旧五指相叠。   墙外忽有步语之声。   王溪反身一顾,案边烛火缥缈,半身之影,落于窗中。   如此情境,叫下人如何见得?   “老爷……”压下心中种种,她不得已开口唤他。   齐靳见她所顾,眼眸一沉,终是放开了。   亵衣的锻面直在眼下,她凡事不易上脸。只这烛火荧荧之下难掩羞意,忙支起身,退回里间,把衣襟合上。   齐靳望她一眼,落在眼风里的,全然是她避而不及的态度,面上益发肃然。王溪原见他满身是汗,背肌发颤,不觉起了恻隐,本想出来绞块巾子,正见他独自开了长柜,略一停顿,瞥了她一眼,眼中净是冷意,王溪不免驻足,只见他在柜里取了折本,却不用平日里的素纸,并取了印信私章之物,转至西间长案之上,这一宿便再无二话。   齐大人原本第二日要上顺天府料理公事,却被众人劝住。因大夫道疡疮火毒不可小视,一但溃坏,绝非等闲,且说这阳火之毒,首在散,其次在用药,补益在最末。故而齐靳不得不在榻上散疮三日,大夫又言需将养双月,齐靳断然不肯,第四日除换药之外,皆以绢布覆之,例行之事,仍旧由顺天府一个通判送至齐府,一一料理。然衙署那头,因涉小姐,只是称病。齐老夫人的意思,齐府上下一切照旧,只不许下人议论半字。   虽说不是闭门谢客,这几日也谢了好些帖子,门房亦有挡驾。第七日晚间,秦业他娘亲自至怡墨院来,说老夫人请老爷夫人晚间一同至后院。王溪这几日一直在后院照应,自是不在话下,只待齐靳换过药膏,便要前去,正在此时,前头门房传来帖子,治中同治中夫人一道来拜见。两乘轿子已停在门前,齐靳借重长才,自然不能怠慢,只让人重换了绢布,便差人去回话。一乘轿子直入正门,一乘轿子停在西门,王溪亲自至二门相迎。   齐靳同这位治中相交甚切,照例说不需按照一般的规矩接见,只是这位治中大人很是守礼,不但备了帖,还着了官服。   待底下人引到待客的书房,治中趋跄几步,就扎实的行了一个礼,一面行礼,一面口称:“齐大人。”   齐靳背疮沉重,这几日也只是立见数客,见此情境,亲手过来扶,“不敢当,此地非衙署,霈公不比拘泥。”说罢也还了一礼。   “大人待下官之情,下官心中晓得,感何难言,唯礼不可废。”   “客气,倒是我借重霈公才,这几日更是劳动霈公。”齐靳初观此人老练深沉,绝非轻浪浮躁之徒,如此看来,更觉妥帖。   底下人端来了茶,齐靳刚请治中入座,他便又态度恭谨地施了一礼。   “齐大人,下官今日此来,有几句话,求大人教导。”   齐靳听出这话说的郑重,凝视着他,“霈公但言无妨。”   “齐大人,为人谋则忠矣,下官今日之言,绝难动听,只因同大人宾主相惜,万求无愧于心。”   齐靳颌首。   “大人刚才说起公事,这几日公事却不驳杂,然竟无头绪。”他说道此处略做停顿,像是下了决心,继而沉声道:“通判数人同儒学等人应景敷衍,下官无能,虽有心辖制,终无甚效用。那日在衙署,有些话当着众人的面下官不好逾矩,钉封文书出了差错,原不应顺天府独承其过,不说刑部原可放个人情,也不应闹出如此动静。然大人只罚了两个书办半年俸禄,大人可知,这里面的花样极多,若说是疏漏,绝难可能,如此轻罚,倒把这些人胆子放了大了。”   治中这话已非含蓄的官面话,是担了很大的干系,齐靳才明白过来,这是特地来交了底,沉吟了一会,也换了态度,答道:“若不称疏漏,霈公,你可知其中利害?”   治中微一抬眼,体味一时,方知这位上官是‘故作不察’,细想来越觉高明,他拱拱手:“府丞以妇丧沉痛,难以起行之由告假,此番如此大的差错,他全然脱得干系。通判六人,五人为其夹袋中人,还望大人早做打算。”   齐靳低首,陷入沉思。   当初通州与顺天府尹两者出缺,众人都道顺天府尹此缺如何有重,如何傲睨京师。独独一人道仓场侍郎更为妥帖。   此人为谁?   正式齐靳的把兄弟,如今屯兵两江的尤嗣承。   尤嗣承当时道了三条,齐靳如今想来,方知义兄高明。他当日指顺天府尹责权不定,虽可上殿面君,但所司钱谷、刑名、礼制同六部皆有冲突,此为其一;他还指齐靳始起通政司副使,惟掌文书,后任太仆寺卿,留军机处章京上行走,皆同钱谷刑名无甚干系,至顺天府后,事事从习,不可脱卸,此为其二;尤嗣承坦言其三,历来顺天府尹,皆根基深厚,权衡利弊,精明谙练,齐靳非拉帮结派,宠用亲信之徒,虽有尽心报效之心,却难免处处掣肘。   当着治中的面,他这些自然不能说,尤嗣承当日出京还留了后话,说若王师南下,他能解得濒危之急,克复几城,则由尤嗣承上书京城,以疏通粮饷之由,保荐齐靳仓场侍郎之任。只如今他任上出了差错,再者尤嗣承尚未抵营,贼军直破义宁,江西首关已开,溃兵三万,赣州知府闻警遽逃,江西腹地告急,贼兵之势更胜,不数日连下七城,江西各州府人心涣散,幸得尤嗣承先解九江之围,后强南昌防务。赣州知府被尤嗣承截于南昌,就地正法,悬首城门,方缓下败势。只尤嗣承如今孤悬其间,如在甕中,调任仓场一事自然需从长计议。   治中之情他不能不领,他到任之后,这个治中万妥万当,承情之余,亦有所感。   这前头宾主一番坦言,后头王溪才领了治中钱夫人在偏厅叙话。   钱夫人向来得体,略赏了几口瓜果便笑言:“我家老爷要来探望大人,我也来叨扰,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哪里。”王溪此言真心,这位治中夫人行事恰到好处,煮茗清谈,虽不是深交,却有闺阁良朋之感,菖蒲在一旁侍候,递上一个绿釉的四棱小盘杅去接那果壳,“我们夫人平日里也常念叨夫人。”   钱夫人却不似平常,眼神放她身上,忙起身谢过,“怎好叫姑娘这样服侍。”   这态度并不像看做主人的面子,好象很欣赏,又好象是尊重,菖蒲先意会过来,顿时羞臊难抑,脸上一红,看了王溪一眼,王溪察言观色,也明白过来。   钱夫人这是当菖蒲是屋里人。   王溪最是明白人,这样的事不宜在明面上说开,但又不能让人误会,索性半带玩笑道,“夫人待她是我身边人,想来同别个有些不同,就论身份,底下人都是一样的人,夫人大可不必如此。”   钱夫人亦很通透,忙明白过来,见菖蒲施礼退下,赶忙告罪,“前一阵子府丞那头的事,听说要抬举菖蒲姑娘,又听老爷说最近府丞大人告病……,我也偏信了些闲话,还望夫人莫要怪罪才是。”   王溪一听,难免心中一惊。   她与齐靳生疏多时。往日外场内府,多有交应,现下他宾主生出嫌隙,她竟然不知。   夫妻二人是何情形,外人自不清楚,只是当着外客的面,事情虽不言错,也由菖蒲而起,王溪虽是女流,却有担当,细枝末节不便详说,只一应揽下:“当日之事,原是我做主人的舍不得她,未曾顾得周全。”   治中夫人何等见识,当真表里俱澈,忙道:“老爷们如何体恤内情?我原就说仆婢虽身份所限,但毕竟都是情分,‘由己度人’,方是道理。”   两人叙谈一会儿,前头官客告辞,就有人前来禀,治中夫人的丫头领着仆妇将备了的礼拿了进来,王溪一瞧这礼相当贵重,知她手面挺阔,揣测前头官客相谈之事,也绝非等闲。   送走来客,两人俱至后院,齐老夫人将齐敏挪至近前,方便照拂。   睿儿性子不似平常府小姐,只头两日疼痛难当,哭闹了一阵,这几日能忍则忍,已知体恤照拂之人,齐老夫人坐在床沿,知他夫妇二人进来,王溪行至跟前,然睿儿同齐靳虽是兄妹,但情形所阻,仍旧隔了屏风。   看着嫂子关切的眼神,想着当日兄长护她之情,齐敏一弯月牙又漾出泪来,“大哥哥……”   齐靳皱眉,听得妹子哽咽,身知她女儿家受此般苦楚,他做大哥的也于心不忍,他独撑齐府一门,肩上的担子沉重,轻易不露出伤感之态,半晌只应了一个‘恩’字。   老夫人愀然拭泪,将两人招至外间,这些天老人家感伤之痛,女儿面前又不能终日垂泪,只好背地里簌簌不止,面色憔悴,已无往日意态,一双眼睛内蕴的精神也散了许多,只到底是经过的,扶着桌子,曼声道:“今日我想你二人一道来,不为旁的,只为睿儿同尤家订下的亲事。”   第41章 悔亲   除秦业他娘外,其余下人们都遣了出去,外厅内只剩下老夫人坐在上首和坐在一侧的齐靳同王溪,烛火照堂,这厅壁上挂钟的窸窣声听得真切,老夫人双目似垂,定在厅内一盆半燃着的百合草上,齐靳夫妻二人双目不交,一时沉默。   老夫人:“中秋月香未烧,却碰上年灾月厄,遭了这场横事,我这些时日思量,宽慰自个儿,留下这条性命便是老天赐福,只是睿儿这青春必是要误了,这祸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同尤家说定了才来,原是命里相冲,这事儿就此作罢。”   齐靳默了一会:“母亲,这议定的亲事,如此翻悔,恐怕不妥。”   齐靳的话说得委婉,语气却不然。   老夫人垂目中透出一点精光,“何时议定?何来翻悔?”   齐靳抬眼看了他母亲,略带赔笑:“我也是顺着母亲的话头,恁适才说了,‘偏是同尤家说定了才来’。”   “你!”齐老夫人一时被他噎住,竟答不出话来。   顿了半晌,两指一叠,敲在桌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既没有那“撮合山”,也未定周堂,你同你尤家兄弟说说罢,拣个由头……”   这一口气堵上来,竟猛地咳起来。   官做到他这个位置,“临变不形喜怒”是必然的功夫,况且平日里头豺狼虎豹,明套暗套,都等着你往里头钻,论内里如何波澜,面上要掌得定,也是平日里头练就的这听话答话的本事,倒不是故意堵的齐老夫人。   连日朝中家中皆不安宁,齐靳素来厌恶出尔反尔之举,如今几次三番,现又及把兄,更不能为此不义之举。   如此思忖,齐靳也不拑口,见齐母尚未表全,先道:“虽未下聘,却也是口里应承过的,如今也算定局。”原本要抬手,却牵扯背疮,齐靳眉头一皱。   老夫人冷笑,“哼,你口里应承过的又何止这一桩,打量你们的事我都不晓得呢。”说罢眼睛一抬,焦至王溪身上。   王溪扶着椅背缓缓站起来,并不言语一声,他们夫妻多年,适才齐靳不适皆落在眼里,他身穿藏青的常服,背上一块应是被血珠洇了,只像是湿着落了渍一般。   便是母亲才肯如此戳他痛处,眼看就要祸及夫人,齐靳调了口气,“且不论旁的,这件事先头也禀过您老人家,如今既要作罢,我同尤兄既有八拜之交,便与他如实说来。”   听见他要如实说,齐老夫人一怔,“如何说?”   “既是横遭月厄,自当有首有尾。”   “你做她兄长的,竟然不知‘为她计’?我看你做官也是糊涂了,同我打起官谶倒是娴熟得很,她女儿家不结这门亲事,自然同他们家没有干系,未出嫁的女子,身上有疮,传了出去,如何使得,你教她如何做人?”   “义兄深知轻重,事情自然是到他为止,睿儿是我亲妹子,自然也是她亲妹子。”   老夫人心内存爱犊之坚,如今作博牛之势,原是顾不得了,听了儿子的话,转觉心伤,知他男人家是定不能晓得其中厉害,心头一热,眼眶登时也便热了,她这个年纪,正是持重老境,当着儿子的面落泪自然不妥,只是自觉伤感,故勉强盯在火盆内焚着的百合草,唇间颤动,只说出一个“你”字,便哽噎难言了。   齐靳见母亲悲恸,心中不忍,忙起身跪下。   王溪也匆忙跪在一旁。   齐母待她虽不同己母,却有恩义,这一刻不由想起母亲,心中搅动。   这时传来一阵笛声,婉转凄清。   应是齐斯所作,只一改往常曲调,深微处皆是徽音。   齐母刚又启口说了一个“你”字,想到那日齐斯探望睿儿之后,同她说了,放心,便是养着睿儿一世也无妨的。   又见跪着的齐靳,齐母不觉凄然,泪滚而下。   “儿子该死。”   “别说该不该死的话,”她指着将燃尽的草灰,颤声道,“我才应同这火盆里的草一般……”   齐母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走吧,媳妇留下。”   “母亲。”。   齐母抬眼:“怎么,齐大人如今连母亲同媳妇说上几句话都不允了么?”   齐母的话太重,齐靳背疮洇得越发厉害,自己伤得也不轻,她做母亲的未曾放在心上,疾言厉色,又转而悲戚,他做儿子孝悌在前,岂会有意同她分驰,一腔无明,无从发泄,他为官做宦,却也不是断绝人情,心内灰了大半,立站了起来,也不曾告退,抽身便出去了。   屋内便只剩王溪同齐母二人。   王溪此时跪着,见到椅边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沉了三年的藏香,因齐母这几年为着齐斯的课业在正院里供着文殊菩萨,酥油灯又不断,用香只用檀香、藏香等,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也唯用翠色,富贵山茶牡丹等鲜花一概不用,只在各色炉瓶中,都点缀些“岁寒三友”,文竹等,再加上那些延师的膏火之费又何止点滴。   便隐察齐靳适才之感。   齐母抽泣两声,“你起来说话吧。”   秦业他娘见老夫人适才当着她同夫人的面给大老爷没脸,她是晓得轻重的,已寻了时机悄悄退了出去。   身边已无服侍之人,王溪抽出自己的绢子,待给齐母抹泪,齐母喘息摆手,自伸将到边上一堂描金洋漆的树根倚几上,越过那小茶杯和盂漱,将那块叠着的绣着云龙捧寿的绢子拿过来擦拭,扶着椅靠长叹一口气。   “你瞧瞧他,这官做得大了,益发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理会了。”   齐母凄然道,顿了一会,“我便同你说了,之前睿儿房里有个叫珍儿的丫头,我原本打发了出去,我听说打发她那日你给拦下了,你见她可怜,着人给外头做经济的人通了路子,找到了一户好人家,想必是嫌我责得太重。我老实告诉你,为那日小过错,断不是我打发她的理,你可知这贱婢做了何事?”   王溪身上冒了一身冷汗,忙忆当日情形,这事有行迹,但来去情由并不如是,只是让那爱搬是非的人妙用了微词,让齐母信以为实了。   王溪待辩,只也觉无从辩起,倒是越描越黑,只好道罪,“媳妇不敢妄辩,只想着她是睿儿房里的丫头,倒忘了母亲,是我的疏失了。”   齐母听她回话,妥帖近情,于是口气稍缓,挨近了些,叹道:“倒不是疑你怨我无故裁革,你的孝心我固然知道。那糊涂东西竟然听了睿儿的话,到门房轿厅里去打听你俞家兄弟同尤家妹子还有外头收进来的那个的长短,撺掇得一班小厮在外面闲话,还是玫儿的丫头机敏,怕坏了她的名声,先知会了我。”   王溪听得俞四之名,面上一胀,事涉小姑的名声,又是她面上的亲,一时又愧又惊。   猛然间触动往事,想起齐那日敏立在墙边一株被远处灯影照得碧沉沉的扁桧旁,低头弄着帕儿,问她俞四是否喜尤家姑奶奶的情状,当时便存了个疑影,只未曾往这上头去想。   齐母见她低头不语,面有愧色,似乎忆起什么,忙问,“此事你知道?”   王溪回过神来,事关风化,只怕有万般言语,她做嫂子的也不能多语半句,便摇了下头。   这孽缘凑巧,祸事飞来,未出阁的女儿有此行径本就不是光彩之事,故齐母自怨道:“这事酿出来,我做母亲的难辞其咎,只是我这年纪难免有些昏馈,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我这里同你明说了罢,她女儿家身上有疮,凭他再好的女婿,也难免遭人厌弃,他尤家是重义我心里明白,只是夫妻之间,怎可只存个义字,若单是冷落在那里,她平素里是个热闹性子,恣心纵乐,又素喜谈论,怎受得惯。我们虽在京中,都是从江浙来的,我本来是未曾有想头,现下想在齐靳的‘夹袋’里头找个人,也不说招赘,只‘两家并作一家’,一来有齐靳在,可以有制,二来也知根底,他如今家里如今虽都是朝散之职,我们也不辱他便是。”   王溪心下一转,算得齐靳‘夹袋’之中,也就俞四和齐六二人,又想到母亲适才的话,意思已有三分明白了。   齐母缓了一口气,“事缓则圆的道理我懂,那尤家姑奶奶的事既已过去,他俞四前头合着他姐夫寸步不离,现下扔在小军机杂佐,究竟是为着什么我耳旁也有些风声,我意先调弄出来,慢慢示之。”   这婆母之命,她做媳妇的,自不敢违拗,只这事万难,俞四的性子她是知道的,照着前头尚月蓉、尤家姑奶奶,这上头的事情是自己个儿有主意的。还另有尤嗣承这一层,他这个做义兄待他们仁义非常,她同齐靳现下如何,府里下人都有些阴头,两下里也是心知肚明的。   齐母见她耽延不立应,虽心上不快,也不明着怪罪,知道她做媳妇的,违错不得的,为着女儿终身,也只得忍下一时不快,也不硬逼,“这一桩你心理明白,还有一桩,大夫只说用象胆里头的膏汁做胶,我总觉太简,听闻宫里头有上好的燎疮膏,你着人去寻一些来,也不同大夫明说,只我们备着些,今日已迟,明日再着人去办吧。”   王溪自然知道这是齐母以别言转圜,也听得其意,于是应下作辞。   到了外头夜色朦胧,一弯深秋凉月,映住了底下的菖蒲,忙赶上来给王溪披了一件褂子。   她底下人不敢直问,小心翼翼道,“夫人面色不好?”   问得有些拙,也是她担心的缘故,王溪宽慰她,笑道,“母亲嘱咐要给睿儿用宫里的燎疮膏,我只想要如何形容,好让丁祥到外头寻去。”   菖蒲略皱眉,“听秦业说,南边如今愈紧,现今宫里头的东西要得越发的难,这些个公公要办一桩事,都要开出一溜的应酬名号,丁祥在外头办事,见老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王溪,“也不尽心,就怕敷衍了。”   第42章 暗意   因着过了寒露便是霜降,眼见那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知情的都道虽是祸,好在气节上有便,也算侥幸,燎疮若在夏日,便愈得慢些,因同大夫说要告假双月,齐靳是断然不肯,只预备着便要上朝,其中有一节,为切己之事,圣上当日面责于他,不料为时不幸,横遭变故,只怕圣上疑他阅历未透,是假托称病,一番做作。   议定的亲事,齐靳心下已有成算,断然没有翻悔的道理,只不知母亲是何打算,连日家中朝中皆不安宁,处处困局,只想独自在府内走走,看看这时节的古树虬松,刚要起身,只听外头唱门声,应是治中过来。   他们宾主见熟,略见礼便一齐坐下,治中先是告罪:“秋气伤身,原预备着家母生辰,只连日她老人家身上有些症候,故公事上也有些耽搁了。”   “孝悌为先,倒是我疏忽了,竟不知令堂贵庚。”   治中起身一礼,“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   齐靳拱手,“那是大寿,着实疏忽,只待庆寿之日同霈公告罪。”   “哪里哪里,尊夫人听闻老母有恙,一早便送了上好的参来,下官还未谢过,大人言重了。”   齐靳听得王溪已将人情做了,心内感叹。   治中也不待吃茶,只弯腰从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里头写了些名姓同责承,何日入的府衙:薛贵通判壬辰年   刘子平推官丙辰年   ——   “这些都是府丞的‘夹袋’,大人回去之后,心里头好有个数,自情理出,下官辈自然是望大人能将养,只听闻那日圣上有责,为圣眷计,不宜将养过久。”   见治中如此诚恳,齐靳也不做酬酢之言,接过纸折,叹道:“一叶落知天下秋,同霈公直言,你虑亦我所虑,只我新官上任,若有何动作,亦怕府内众人疑我量窄,不能用心公事,此其一,其二,他如此掣肘,任用私人,挟制于我,我也虚不下这心气。”   治中道:“大人就任以来,未安置旧属,实心用事,有目共睹。论人事,也不止心胸一桩,小人同君子皆敬也无不妨碍,此人虽量窄,但其从狱吏而起,关节极通,大人虽具青云器业,但适才接手,着实不必招风,现如今他既这个态度,‘天下事,了犹未了,不如不了了之’,大人不如只作不觉,现如今他碍于颜面,也不是一两日能够回转之事。”   齐靳颌首。   治中表其意而别,为表郑重,齐靳亲从书房送出,治中一面打恭,一面谢不释口,齐靳只也好送至二进厅屏门,二进厅前头便是街市,人烟阜盛之气觉来,公私冗杂,胸中更觉烦闷。   齐靳初掌一方,存忧亦不免有喜,进出簇拥,亦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浮动,只心下了然,又时时自制,现下得罪了副手,治中的态度虽卑,态度却极硬,左右掣肘,劝其暂“悬”,难免有一桩心事在心头,又因事关夫人,更无从去诉。   便想着就踱到后院廊下。   远远看见一人着了月白地两色提花的一件氅衣,只些许绣了些靛色的纹样,样子极为鲜明干净,跟着的丫头略有些眼生,才依稀忆起前事,虽在府中,同尚月蓉也是许久不见。   公私冗杂。   双目一接,她先避而去。   她向来冷傲,眼风间见她略一踟蹰,终是转回来。   她低头走来,施一礼。   “老爷,可大好了。”   这称呼从大人变成老爷,虽知其是以仆自居,关心虽是淡的,但也不免有一丝欣喜。   着实心动。   “并无大碍。”   她低头转念一想,边上的丫头拉了她的袖口,“……只怕耽误了公事。”   齐靳笑道:“无妨,只当放了衙参。”   尚月蓉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齐靳被她瞧得一愣,“如何?”   她垂眼摇摇头,略笑一下,言语里带了些罕有的稚气,“旧日父亲下去劝农时,同父亲问安,也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话。”   霞光微暖,风里一笑,官中醉流霞,劝农本是官事,不应谐谑,想来尚敬“捧珠之爱”便是如此,想到母亲对睿儿,自己尚未有儿女,却忽然有所体会,本应说句官话,却不想损了此间情境。   一时男女之意也减了几分。   反添了几分怜意。   见她今日似有亲近之意,不比平日不言不笑,凛乎难犯,一时间有些恍然,只听得后头唤了一声:“大哥。”   这声息一怔忪,手已是微屈半抬,原是不自觉,忙背过手去。   “二弟。”   尚月蓉作礼,似欲去,但他不发话,也不好立走,齐靳摆摆手,她和身边的婢女便下去。   他做兄长的在这件事上的行事却说不得正派,平日里做得一个严兄的规模,如此撞见倒有几分尴尬,只齐斯拱了拱手,先道:“是小弟扰了大哥,告罪,只是适才在门厅见着了轿,说是治中大人过来,小弟重其人品行事,想来大哥看中,便赶来招呼一声。”   说到冒失告罪的话,齐靳摆手,沉然道,“我待她并不如是。”   齐斯笑道,“大哥待她自有一番不同,怜其身世,重其官宦名门之后,落于此地,”齐斯笑了一下,“这‘似婢似女’,也别有一番风雅。”   齐斯用的是窈娘之典,他为弟的说到这里,为兄自然不再多言。齐靳内心思忖:这似婢似女的心境,想之乔知之于窈娘,又有一番感慨,联之窈娘自尽,乔知之受武承嗣之栽害,牵连满门,心下陡升一股不祥,只是他为官多年,面上不露,人情又自带三分疑性,这个弟弟他是知道的,打娘胎里带着人情的三分熟络,今日的话却不像无心之失。   于是抬眼看他,面上却也无平日之随意。   齐斯见兄长冥神思虑,后又紧望着他,到底是老于事故的人,他心内卜哔一慌,只面上未现出来。   齐斯的眼低下去。   面上还是含笑。   齐靳看着他,“他今日有心腹事同我说。”   “谁”   齐靳也不立回他,转回眼,看着眼前的一洼池塘,笑道,“自然是你适才所念之人。”   齐斯面上一变,两人对望了一眼,也笑道,“那小弟今日也不便同治中大人赐教,只闻得他笔下来得,公事细缀,做书暗点补点,实为一绝。”   “不争这么个时日,今日倒不凑巧,往后若不是公务相关,倒可引你向霈公一学。”   齐斯答应着便去了。这里齐靳见二弟去了。正欲回房,刚走到怡墨院墙角外,见王溪身边跟着的映月垂头的在厢房外头来回走着,于是也不立回书房,转头到东边的厅外头,透过冰裂纹的窗格子往里头瞧了一眼。   王溪看着账本,边上菖蒲两指顺着那戥子星儿挪移,王溪手上一方红绢,抚着额头,仿佛是有些倦的样子。   菖蒲皱眉道,“曾大夫说,到底是天公帮忙,燎得看似重,实则不宜胡乱涂抹,只说待皮肉自长全了用象胆,只是这东西不贵重,估摸着是老夫人心里头疑,定要求个宫里涂抹的。”   “我也不能深劝,只是曾大夫虽是女流,气性却大,我这里不好得罪了。现下为了宽慰母亲,只能拿些银子去置一些。”   “这时节,买办穷开价,外头丁二爷说了,宫里的公公说,现如今要这东西,都要过了宫内的掌宫内监,这一项可不是小花费,况且还没个准信给夫人。”   “丁瑞。”   齐靳打断了他们主仆二人的话,“为何不让丁祥去置办,劳累了夫人。”   丁瑞自是跟班听差,自然也是听见了,从后头弯着过来。   这求医问药可是大事,要宫里的东西,可指走关节这一样,非到办起事来才知难,宫里的公公那里,事情往往可大可小,他们终究是下人在奔波,丁祥虽有些脸面,但府里上下如今都知道老爷夫人生了嫌隙,事情要办起来,也只办那三分,如同那算盘珠子一般,拨一拨,动一动,王溪行事便越发的难了。   走一步,打算三步。   只是她的性子绵里藏针。   情愿难些,也不愿从齐靳这里服软府就。   下人俱在,王溪目示菖蒲,将东西挪开,一同站起行礼。   这一礼极为规整。   “老爷。”   齐靳抬手示意,自己踱了进去。   院内众人本被王溪支开去,适才齐靳唤了一声,一时丫头仆妇端茶斟水,忙乱了一阵,也不敢擅离,只在一旁候着屏息凝神。   齐靳坐在正位,理了理衣袖,对着丁瑞道:“我也不问个缘由,革你两个月的银米,外头只是你的兄弟,你看着办,传我的话下去,府内上下的人,凡有哪个糊涂东西对夫人不周到的,照你的例,你是总管,我有事自然拿你作问,夫人待你儿子不薄,我想必你也体谅。”   齐靳这话不假思索。   众人都来不及细思,沉寂了一会,只见丁瑞跪下,“小的明白,是小的太糊涂,没有给夫人分忧,由我作例,想必府上众人便可改过勤勉。”   第43章 妥协   这是他跟班听差久了,自然能砸摸明白主子的话。   丁瑞又在砖地上碰了个响头,已罚了例银,口里仍旧说:“还请老爷夫人治罪。”便趴在那里。   众人见总管如此,都不敢吭气,忙都跪下,连着菖蒲也一齐跪下,外头洒扫的不知就里,遥望着里头情形,也都跪下了。菖蒲心内又惧又喜,喜的是这一番“乱石铺街”在底下人传开了,那些背地里怠慢、使枪的便要收敛些。   “我说了,你看着办。”齐靳稍放慢了语速,恢复了平日的语气,“我这里只给你打个招呼,治罪不治罪的话我也不在众人面前不拂你脸面,”说罢抬手让众人起来,只众人都把头低下,唯恐露了一丝表情,齐靳慢道,“罢了,我同夫人还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待众人都出去,齐靳眼光略向边上移去,王溪只十分安静的坐在那里。   他把目光收回来,端起适才下人沏上的盖碗茶,抿了一口。   “那日母亲定不止同你说了问药一事吧。”齐靳边开口,边将那盖碗茶置回几上。   王溪一凛。   凛的倒不是他所问,却是他直截若此。她自通人情,这桩事虽属内眷,但事涉公事,自是要齐靳应准的,若齐母有意瞒着儿子,详情度理,自然不会当着他的面提起,实则便是要她做这个“听翁传话”之人,只是绕开同儿子当面置气,齐靳宦海飘蓬又如何不知,再者他做儿子的,自知母亲亦深于事故,只待儿媳周全。   “老爷既然问起,我自不瞒你。”王溪顺水推舟,将齐母的意思说了大概,只略去了人牙子发卖珍儿这一节,以避“口舌婆母”之嫌,末了跟了一句:“想必母亲也知你为难,当日才让你移步,同我说来,也是她老人家体谅你的意思。”   只说完,屋内静了半晌。   齐靳漠漠听着,王溪不免乜一眼。   乍闻此事,便是齐靳这般久历人事,也是略惊。   他立起来,踱了几步,又走回来,只未坐下去,扶着一侧的扶手,眼风略过妻子的面上。   她今日头上挽了一个随常的髻,簪了一支亸云簪,此外别无装饰。   “母亲怜儿之意,此时炙盛,只是”,齐靳眉头一皱,仿佛想起什么。   王溪见他沉吟,便想起之前他同俞四间的过节,前事沉积,一时五味杂陈,“俞四终究是我面上的亲,睿儿的事,我难辞其咎,但此事我只为母亲,并无私念。”   齐靳这才想起尚月蓉之事,目光里透了些歉意。   只见她这般提起,定是疑心他为前头的事容不下俞四。   齐靳虽同俞四有隙,但官场之上,讲究议事归议事,以赌气置气为拙,见王溪态度,于是也不说那些箴规,只明道:“此事虽然荒唐,只是母亲此时提出来,既不明说,倒也不是不可先缓一步。只是治中言谈之间,对‘夹袋’极为反感,公事上我才接此任,并无十分拿手,治中几番同我说起,只为我实心用事,我现下正要倚重此人,此为我适才所虑。”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母亲所虑之事,我量俞四这个性子,若真要摆在台面上说开了,也是吃不起这‘倚势霸道’的亏”。   没成想齐靳说得如此诚恳…   她所虑者,虽可心会而不可语答。   他却也明白告知。   王溪未接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他,目光微动。   两人都是一振,着实许久未交换目光。   沉默片刻,目光一动,齐靳声调也低沉下来,“诸事烦难,各人有各人的为难,也都只好勉为其难。这件事便有我来料理,今日听闻治中母亲只病,公私冗沉,劳夫人为我费心周全琐事。”   他言语诚恳,王溪黯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   恰在此时,两人都想说些什么。   只讲完此事,竟不知还有何话可讲。   两人都是人情熟透之人,不禁心中五味杂陈。   ——这情分,终不知在何处伤了,竟扎到了根里。   这一头商议定了,齐靳便入朝点卯,再度面圣,却是言语温和,未提前事,且询了他情况,嘱咐他“公事宜勤,也应善自保养”,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齐靳先是引罪自责,后又表上锡天恩,唯实心用事,以图报效,圣上觉其虽年轻,实非拘手挛足,更非“受不得半点委屈”之人,圣心甚悦。这番关窍,待回到顺天府,自顶至踵,众人也又另一番敷衍,自是不必多说。这头齐母所示俞四一事,齐靳也不得不顾虑着治中,故着缺并未做实,只暂行以借调之名,因着俞四前头伤了九门提督的外家亲眷,进了司狱里头,小军机的杂佐差事也不让他应了,只有个捐班的虚衔,听得还有一番出路,虽有些矫情,但拗不过家中母亲长辈,口里虽未十分应准,行动间却是应了。   这论理,要合官体,俞四必要到齐府“站班”一见。   这日丁瑞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   见外头来一人,英眉秀目,穿一件半旧的灰靛缎面的薄锦袍,极挺括的玄色扎脚裤,下头着了一件黑缎鞋,身量高大。   骤然一见,竟然有些眼生,再近一些才发现正是俞四,忙上前,“给四爷请安。”他知自己略有失态,于是补道:“几日不见,四爷越发英挺了,想必是越发有历练的缘故。”   这话多少有点根由,含些指点的意思在里头,他做下人的态度却卑。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俞四往通往书房那头的路引。   俞四把丁瑞前后的样子都收在那里,眼见他是有些生疏了,有些脾气在身上,这前头的事还未淡,从前他跟着齐靳之时,这些人可敢怠慢。   但今日毕竟是来见,也不摆脸色,况且要见齐靳,前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心里却有些紧,只是面上竭力显得平静,闭了闭眼,调匀了心气,踏进厅内。   见齐靳正伏在案上,案上展开一张供状,只两眼沉沉的看着。   俞四自然知道这是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   这京里山海一般的红顶,凡可畏者,必是讲官话,说官谶者。   论前途,自先要合官体。   齐靳便是这般人物。   但现如今连个虚职也挂不住,如不低头,这人生的后半程便是晦暗、沉滞、毫无前途,故而也只能忍得。   他也不唤“姐夫”,拱手作揖,“齐大人。”   齐靳脸上表情未变,只边看边思,是待一副要将这张供状看完之态。   “俞四。”齐靳突然唤了一声。   “大人。”   “之前你同我说,你要在军机里头历练,现历练得如何了?”   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他原本就在小军机里头杂佐,连个正式的名头也没有,好不容易捐班补了个缺,只是有个虚衔在上头,开罪了人,连点卯都不用了,只整日混在戏场子里,连冲场戏都看了下去,何来什么“历练”?   俞四也见得世面,自打定主意过来,也把心气稍沉了些,想了想答到,“不曾有所建树。”   自因冒失打伤了人,言语里也确含三分愧疚。   齐靳这才把目光望向了俞四。   “如今另起炉灶,顺天府不比小军机里头,文墨的职你自然是做不了,”说到这里他搁了笔,站起来,绕过那紫檀木雕云蝠番莲纹架几案,背着手走到他前头,“只后头照磨那头照刷卷宗一职暂思无人,你又是代过值庐的,我想你暂在那一处,同照磨、检校等人先学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俞四愣了半晌,只答应了一个“是”,便垂头下去。   他知齐靳地位身份,断然不会应尚月蓉之事发难于他,但却又不会这般轻易答应帮他。   一时间竟反有些紧张起来。   只怕有什么变故。   这书房设在芭蕉叶间,原是一隅听雨之处,外头有一洼浅塘,恰配得半卷残云,这一时出奇的沉静。   恰在这时,一个仆妇从外头过来,拿眼一看,竟是秦业他娘,“大老爷,老夫人他说久未见到夫人娘家兄弟,要是这里的话说完了,还请俞四老爷移步后院。”   “知道了。”齐靳道,“也无甚要紧的,妈妈先领了他去罢。”   俞四目光扫过齐靳背后的案台,道:“愚弟不辜负姐夫,定把差使当好。大人还有公务,愚弟先告辞。”   秦业他娘自然知道些缘故,也是齐母怕俞四同他姐夫之间再起龃龉,好好的一桩事没了转圜,于是派她来打听打听,早些带了出来,见俞四人才相貌,从千般大有些不同了,想必老夫人欢喜,于是脸上也有些喜悦。   俞四见了齐母,竟同先前大不一样,先前总觉齐母有些瞧不上自己,今日却不然,有了些逢迎之意,齐母起先是高兴,问了他一些情形,接着声音有些沙哑,后头沙哑中又难掩几分哽咽。   从齐母房里出来,有些浑浑噩噩。   ——竟有些忘了,自己是来站班听差的。   这府里原是见熟的,秦业他娘带了他见老夫人,便没有引束之人,这一忘之间,一个念头从脑仁里头钻出来,想到齐珏无意间说到过尚月蓉仍做丫头,没被置在里头,而在东边原本那几处屋子里,一时打定主意,脚下便乘快作步。   他一路避着人,那先前见过的自然也只行一礼,他胆子甚大,做“贼”也不把虚气挂在面上。   到了那几处屋房,沿着窗格子便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尚月蓉也瞥见他,很是惊异,俞四想把门扉带上,尚月荣让丫头把门打开。   “俞四老爷有何话,我们去外头廊下说。”尚月蓉放下手中针黹活计,正言道。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那一腔自火热冷了半截。   俞四有些激动,只说道,“原是你在‘和声署’里头,我总怕你吃了亏,念在当日,你也不应这般对我。”   “你走吧,老爷知道了,恐生事端。”   “好,好,”听得尚月蓉称他老爷,俞四自以为他们是“明堂正道”了,一时间红了眼眶。   “我只问你一句。”   尚月蓉未答应,他接着道,   “那年‘走月亮’,我们头一次见的晚上,从月洞里头走出来,你先见着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这便是你当日在冬院外头口口声声要问明白的话?”尚月蓉皱眉。   那皱眉间有一丝嫌意,俞四已无心气言语,只点了点头。   “那我今日便回答你,不记得了。”   尚月蓉只觉荒唐,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侧脸一旁。   俞四不明其理。   “我不记得了。”尚月蓉复了一遍。   俞四有些明白过来,瞪大了眼睛,自顾笑起来,样子有些狰狞。   不记得了。   自然不及得他,也不记得齐靳,如此说来,他二人自负人物派头,便皆是自作多情,想到此处,不知哪里来了几分邪意,心底里除了悲竟还生了些喜,有些报了仇了快意,自觉都有些疯魔了,只答应了两个“好”子,转头便去了。   第44章 借粮   临冬便是这治中之母的生辰,这一年的雪来得早,治中府门外大雪飘飘,因各府的车马轴子络绎,这门前虽飘着雪,却积不起来,省了扫洒的好些事情,因南边的战事吃紧,喜丧等事一律从简,这平日里头的传杯递盏、低吟浅唱皆须收敛,但为表冬日福寿祥瑞,只在府内各处挂上了罩着新制的蝠纹红纱的大红灯笼,这廊院里头未曾扫雪开径之处积了尺来厚,红梅半开着,上头缀着棉絮般的雪团,映衬着那雪幕里的点点红亮,这样子做的寿辰,确有一番祥瑞。   人影幢幢,治中府内四进厅,大门位于东南角,坐西朝东,各处殿宇也不算大,天渐渐沉下来,因雪色却不见黑,虽夜浓下来,却越发显得亮起来,宝蓝色的天空,便像锦缎一般的一束蓝纱裹下来,人来客至,正厅屋檐底下治中家中的几个兄弟作陪客,来来往往。   里头按照官阶都落座了。   齐靳是上本应坐在上首,只今日帝师老鸿儒周大人也来庆,现如今卸了任,在家读书下棋,他老人家是泰山北斗,却不可不重,自然坐在上首。   老帝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婴儿般拳头大小的核桃,在手心里头摩挲着,说道:“想南边的战事也差不多了,那个长生叛军叫石翼的,带着他的队伍从南京出走了,往江浙一带去,你们可都听闻了?”   这是他老人家华发抽簪,身不在朝堂,心眼神意仍在朝堂的一副表示,要听的自然不是“知道了”。   治中为其学生,自然知晓老师的意思,只是今日做主人的,是要四处周旋,忙做得“鲤庭趋”过来,他在这上头不善,一时也应不出话来。   这底下自然有不晓事的,是一副早明白内情的做态,只是齐靳先接言了,“老大人遗爱千秋,耳目灵通,果真是下官辈所不及,正好大伙儿都在,还请老大人不吝赐教。”   这是他这一句话都点醒了众人,是要接这一番话茬了,于是也跟着恭维奉承了一番。   老帝师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是那种久违了的被众人所捧的得意,只笑道,“‘忙处抛人闲处住’,官场之繁剧如今同我无涉了,只是我在前头的那些学生,知我关心国事天下事,特意书信给我,故比大伙儿知道得多些。”这自然是彰显自己羽翼丰满,门生遍布要津。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听闻尤嗣承尤大人同齐大人是把兄弟,我等不知就罢了,齐大人不知,岂非不寻常?”齐靳脸色微沉,这是当明的一枪,不用转头,便知是府丞的声音,听着是笑言,话却实在厉害。   这是他底下人当着众人面前给他没脸,以示泾渭。   见治中要说话,齐靳只摇摇头,也不看府丞,只看着老帝师,笑道,“倒是闻得兄长提起过这个石翼,只是不知现在如何。”   老帝师这个年纪,只喜的是受捧,其余并不在意,这里头的人事关节,自然也是不知晓的,于是欣欣然把自己所知都道了,言语颇为繁琐,其中这石翼如何同这长生军的贼首洪岫翻的脸,其人又有几分仁义,不愿背叛旧主,只带本部一队人马,走出了江宁府。   这里老帝师讲得得劲,治中将齐靳拉到后堂,拱拱手,“谢大人周全。”   齐靳诚挚道:“内弟之事,未同霈公说明,我自反前言,着实惭愧之至,如何还敢承霈公的谢。”   见上官如此说来,治中眼里有泪,只是今日做寿,便坚持着,“便是大人内弟,论理也无妨,只是……”   说到这里,言语里有批评的意思,齐靳连道了两声是。   齐靳因安排了俞四一事,着实“出尔反尔”,内心愧疚难当,虽不至到“为渊驱鱼”的地步,想在治中这里,人品必然有所失了,现下才有机会同他一道,只是事出己过,再多言语也是借口罢了,只是诚心致歉。   两人相偕回至前头,老帝师仍旧滔滔不绝,只那些人有些懒懒的,有些已不听他所言,攒三聚五的聊起所闻,论到尤嗣承如今炙手可热,有人调侃道,“这番天地也不是等闲成就,看圣眷,看天时地利人和,看缺分,看时机,常言,朝中无人莫做官。”   “若论缺分,倒是一桩,就像齐大人,如今委身在顺天府内,据我知,原本仓场侍郎的缺也是可以顶,这专管漕粮的缺分和我们这顺天府官囊羞涩之低比起来,可真是云泥之别啊。”   谩说坐上都在廊庙,章台之地只消闻过“仓场侍郎”的,便知其监管十一个仓监督,着实是个好缺。   齐靳有所警觉,虽是私宴,也不能不谨慎,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的回:“通州掌天下漕粮之重,顺天府掌京畿刑名钱谷,皆是要津,何论孰轻孰重?”   府丞话锋一转,“齐大人这话很是,只是若齐大人驻了通州,那尤大人也不会在军粮上进退两难,求至江苏找王孚寅王大人借调军粮,还碰了一鼻子灰。”府丞是笑着说的,一双丹凤眼尾露着皱纹,样子很温和,“说到这里,这齐大人还是王大人的佳婿,怎么没有从中说和说和?”   “什么?!”这才是秘闻,众人只怕没听清。   齐靳眼神陡然一变。   后头女眷房内,寸长的银碳,两个白云铜作的大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上面两席原是有一个王妃,今日未至,下面依次序坐的是公侯命妇,陪客是两个侯伯诰命,右方下首是她寿星做主人的位置,钱夫人等家中有品的都在后头侍立,挨着右手有几把黄花梨木圈椅,还有几个紫檀木束腰珐琅面心的方凳,王溪同曾墨让钱夫人不用招呼,只自顾坐着,从东南侧的垂花门侧建一个厅堂,东西两各接出一段平顶游廊,前出三间抱厦,可做戏台之用,天气太冷,游廊沿着的戏台自然不能用,外头廊上吊着的红灯笼同里头的火银碳,映得一片红火。   治中母亲自过来道谢,“夫人馈赠,有劳挂心,总闻得夫人上下内外打小,罔不妥悦,方知传言不虚。”王溪虽是上官夫人,但着实年轻,忙立起来让,“些许禽犊,何足挂齿。”   须臾过后,她家里头的丫头捧了戏本单子过来,给了她们家一个颇有体面的仆妇,那仆妇捧过戏单子给钱夫人,钱夫人捧着站在一旁,众人一番谦让,都推治中母亲先点一出,因外头太冷,这戏就出在屋内,便是二簧戏这般一个小旦撑场的小戏,治中母亲各中一让,还命儿媳拿给王溪瞧,王溪自然推了,于是就让她们挑一个拿手的唱来,那唱戏的知道老人大多不爱听昆腔,她又恰巧会些豫腔,挑了《五世请缨》里的先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一段,极为合景。   曾墨见戏已唱起来,拉低了声同王溪说。   “我今儿原不应该来,只为见你一面,好生不容易,听闻睿儿有些事故,可是真的?!”   这里头的牵扯可是一两句能说的明白的,见王溪发了半天的愣。   “这是,我便又说错话了,”曾墨摇摇手,“你不便说就不说。我今日也不是来问你的家事,只有一桩事我需同你说。”   “尤嗣丞书信到江苏,找你父亲王大人借粮,被尊堂给拒了。”   王溪耳根一热,就这几个字,听得她心惊肉跳。   “以何由拒他?”   曾墨摇摇头,“现如今我家老爷怕我妇人太涉其中,不让家里的相公听差走漏消息,也未有书信于我,这还是跟着他的一个书办悄悄同我说,他知我与你交好,他齐二爷又是王大人的女婿,见尤嗣承不愿走你们这儿的关系,私下偷偷叫人传信与我,说人心多险,一步走错不得,尤嗣承如今多少人在算计,他的性子也难免遭人妒忌,京里头不少人进谗,不让通州的粮过去,只说耗费甚巨,动摇国本,现如今说是调军粮,也是难上加难。”   正挨着近说这,后头突然有一声做作的叹气,“两位夫人之间情谊真是羡煞旁人!”   抬眼看,竟是孙存勖的夫人由一个丫头陪着走过来,她今日衣裳外头有染貂,翠眉摇珠,极是华美,仍旧是一副花嫣柳媚的神情。   曾墨见是孙夫人,阴阳怪气,自是不大理睬,王溪因听齐靳言过此人言行计较,于是立起来,行了一个常礼。   曾墨也不看她:“我们是从小的情分,自然是不一般。”   那孙夫人掩嘴一笑,“那既然如此,曾奶奶应该陪着王夫人回一趟娘家,或是让我陪着一道去。”   这话一听便有些意思,孙家外场之事极通,又因被曾墨顶过几次,怀恨在心,虽不敢使这明枪,总要在暗里尖酸。   “我常听老爷说,这人情之间,最靠这关键之时一个扎实的表示,你帮我,我帮你,这才能长久下去,否则,这再好的情谊也便是泛泛了。可见这话便不妥,两位夫人之间的情谊,可是纯粹的很呢。”   钱夫人知道这孙夫人的脾气,远远见她笑得眼皮子裹着眼睛没了缝,知是要生事非,少顷便走了过来。   她一手搭在孙夫人袖上,“可谈些什么?”   王溪笑道,“孙夫人正羡我二人情分。”   钱夫人拉扯着她,“那有什么的,可有这一屋子的交情盼煞着你呢。”说完拉着袖子就往别处去了。”   见她走远,曾墨啐了一口,正要骂,被王溪阻了。   “父亲那里,你还有何消息。”   曾墨有些为难,“那书办说了,王大人说战事吃不准,苏、常、浙纷纷告警,‘江苏断没有粮可以借,百姓自要维持,他齐靳若是跪下来,倒是可以借他两船周济百姓’。”   王溪深知自己父亲的脾气,以为尤嗣承定是和齐靳通了气的。   这话也是他老人家的语气,   多年未见父亲,再闻其言,却是这般情境。   一时脾肺皆热,万般酸楚蓦地随着涌上心头。   第45章 自劾   谩说这前头雪意冲开了梅花,这腊月间却是冬日高照。   俞四好歹有了公事,他生的潇洒,平素里自有掷心卖眼之人,皆未上心,唯心系一人,委心踏地,未曾想她于他竟土苴视之,胸坎贮之,一时难以忘却,唯到了夜间醉饮,虽不读书,却只玩味些戏文里头遍见的“世间只有情难说,今夜应无不醉人”之词句。   白日里头便神思不属,精气不聚。   这虽说是来学,这刑名钱谷一概无涉,只让他照管后头收着积年的卷宗的库房,案宗浩繁,加之旧藏卷帙,这照磨正筹措着要把积年的案子做个编卷,把一些大案要案归出来,再审一遍,这卖劳力照管库房的人却都是俞四底下,就中行事极为琐细,忙得他们怨声载道。   冬日里头日头虽高,京里却是极冷,他照磨要给自己做个“甘棠”名声,底下人却在府库里头忙活,这卷宗翻多了,手干皴裂,冬日里头手指都不灵活,这库内外皆不能生火的,这几个做伙计的也着实可怜。   有个机灵的已同俞四熟络了,知他是府尹内弟,称呼上很是机敏,他搓着手,“大人,这照磨老人家天天嚷着‘呵融冻笔’,我们这起子便是‘呵融冻手’也要一会儿,这累得还剩下这半口气,都不够我们吹的。”   这是打旋磨子,这些个人惯会给自己个儿辟些“鼪鼯之迳”,那些个平日里龃龉不顾识者也凑过来,口称大人,“这白日里头也就罢了,这如今夜里头库门上不了钥,守着着实太冷,求大人让在后头墙根底下生个火盆子,这墙根同外墙只两尺来距,平日里头没人逛的,还请大人行行好。”   俞四久不得人尊重,这奉承之言便像茧子一般把人裹住了,他跟着齐靳从江苏而来,也曾过过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日子,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只是事与愿违,且他年轻,所想络绎,既觉身负其任,又觉不能苛待下头,恍惚不能决,这里一峰是龃龉,一峰又是逢迎,工谀之间,没了个成算。   众人见他面上有些松动,便忙补缀。   忙有人拉过他来,在墙根底下比划。   “若是无事……”   “断无事的。”   头沉涣散,俞四点了点头。   这齐府里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自从睿儿横遭祸事,他做大哥二哥的,公暇便来瞧他,这三月间便好些了,她最喜冬日里头做汽锅鸡,故在今日做了正好一家子小聚,王溪着了一件紫蓝地八宝纹相团花两色提花面的袄,青缎面的坎肩,齐玫着了一件石青锻地团花纹样短袄,皆是素色,只有齐敏着了一件黄锻地球花纹妆花面料的一件棉袄,抛梭得花纹厚重,彩纬沉浮,如此鲜艳的颜色,盘织妆彩,只越发显得青春大好,年轻稚嫩,只脖颈处有一块从底下延上来的红瘢,实是略不过眼去,但众人皆只字不提,齐敏自己个儿更是笑呵呵的,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   这各人心中皆是胸有块垒,都是勉强支撑,只是一家子坐着,凄婉之气自不绝塞,齐母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眼下去,裹着的眼皮子一松,肿扑扑的已有些泛红,是不胜之态。   众人都是见着的,齐敏晓得是为己之事,原本就是强作笑颜,笑容也淡下来。   齐斯见状,忙岔开话题,做得一副心潮汹涌的姿态:“我这里有桩喜事要告诉母亲,我这‘选馆’可有挪动之望,儿子得大哥扶持,或可得太子侍从,现如今有七分消息,三分准了。”   说罢看向齐靳,这是尚未允准,他虽是翰林院从这一榜里头二甲、三甲中,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但翰林院里头典经、侍读更是有才德兼备之人,加之外省现如今才名在外的鸿儒亦有不少,并未定局,这是哄老夫人高兴,齐靳只得道:“翰林院众人见我总赞他天分才情,我只说不可过奖于他,如今年纪尚轻,还需历练,不可膺此重任。”   “如何担不得?”   “怎么担不得?”   只是齐母同齐敏二人一同脱口。   母女二人四目一对,先笑了起来。   王溪立在边上做规矩,用小碗涮了一碗滚烫的羊肉,给各人布了,笑言:“看把母亲睿儿给急的,小叔自然是担得的。”   齐玫掩着帕子也笑了。   这气氛转瞬活络了些,齐母又虑,接道:“你同他们这样说,他们当了真,岂不是耽误他前程。”   这是齐靳接着了齐斯的话茬,故意掉花枪,齐靳赔笑道:“翰林院虽然清苦,宦海飘蓬也实艰险,他一番储才,自然是待施展之日,我想着若能外放倒成全他一番做大事的养望,只是怕母亲不舍得。”   这齐斯也很惊异,他平日里头把这些心气儿都收着,只露出个不拘的态度来,没想到这“长兄如父”,父亲走得早,此时竟有些竟有些“知子莫若父”之感,心中本有不能两全之事,念着此处,便有些神在身外了。   “母亲自然是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没了二哥哥,我还什么趣呢。”   齐母揉了揉睿儿的鬓角。   这齐府里头正吃得热络,这顺天府外头的一条道上向来静,今日却有些不寻常,映在墙上的是一抹晕开的暖红。这顺天府隔着墙便是民宅,还有几间铺面,碗口粗的柱子挑出来的屋檐,红彤彤的,那铺子里的人当是顺天府里点了灯笼,只渐渐粘连城一片片的红,那一片片红从无边的黑里头浮过来,烟枪缭绕的味儿一齐压了过来,这腿也僵住了,人也僵住了。   “着火了!”   寂静的四处被这一嗓子惊醒了。   这里头的人听见这一声喊便知不妙了。   “不好,这事瞒不住了。”   前头俞四答应了他们,这后头看库的两个就预备上了火盆,集了一些干柴放在后道上,一个不留意火盆子不知怎的就翻了,起先看到火盆子翻了,便立觉有些不妙,那火苗子舞着就往干柴那头晃悠,看库的二人不敢高声,想把此事捂着,连忙去把连通内衙的大门给关上,一时急不来水,两人便上去转着圈子一阵急踩,想把这火苗子给踩熄了。   没想到冬日里头衣服厚,不当心就引火上身了。   那着了的忙在地上打滚,另个见状,忙抽了自己的衣裳去拍。   这火势如何经得起耽搁,入了腊月京里已好些天没有风了,这一日天暗竟然起了些微风,拂得那火苗直往库里面扑。   须臾之间,火光便蹿起来,只往黑幽幽的天上去了。   一时间烟雾弥漫,外头街面上的一声喝,便嚷嚷起来。   京畿重地,前头的人慌忙进来,一时乌泱泱来了许多人,端着盆洒等具,好不容易熄灭了下去,只堆放在库前的准备移库的案卷已是救不得了。   这两人吓得一阵哆嗦,一群马驰到院子里。   后头跟着一对兵,那马上领头的人眼神炯炯,环视院子,“所有的人,皆不得擅动,当值的都抓了。”   那跟在后头的两队兵已分作两班,将趴伏在地上的两人捆起来。   “仓库监管是何人?”   “回大人,是府尹内弟,现已回去了。”说话的是府丞,他不知为何来的极快,面上是深为痛惜的神情。   马上的人显是不悦,“顺天府尹何在?”   齐府这头一家人还在说话,饭间齐敏同他二哥露了个白眼。   齐斯笑对她说,“适才说翰林上下对我青眼有加,你如今白眼对我,是何缘故。”   齐敏嚷他乱用典,定然不是这个意思,齐斯笑言,“你果然不读书,眼珠为青色,其旁为白,正视则间青处,斜者则见白处,《晋书》载阮籍能为青白之眼,见到凡俗之人则以白眼相视,见喜闻人物,才以青眼相加,你竟连这个都不知?”   正说着,突然听到廊下许多脚步声。   靴声橐橐,皆是杂乱。   坐上立是觉得有些不妙。   丁瑞扑进来,已不及跪禀,“回老爷,不好了,顺天府后头放卷宗的库着走了水,来报的人说来了两队兵,已看押了人,也不知是哪一处的,现叫老爷立马去回话。”   众人忙站起来,齐敏抚着母亲胸口,齐母忙问,“可救下去了?”   丁瑞道:“已救下了,说是府丞带人先救了下去,只是火势延到街面儿上,才惊动了上头。”   齐靳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可曾有失?”   “听闻虽救下了,但烧了些卷宗。”   齐靳扶桌转身,“备马”。   众人也跟着往外头走,齐靳在半道上转回来,眼神逡过众人,在齐母和王溪面上停了一会,又转回齐斯面上,伸过手去。   他兄弟两人紧握了一下。   齐斯脸上有半刻苦涩,默如孩童般望着他的哥哥,后又转为沉着,“快去吧,既救下了,自然没什么要紧,我这头陪母亲。”   齐靳点头便走了。   齐母眼已昏花,她老人家看不真两人的表情,故也吃不准,只王溪同齐斯二人抑住了慌张,笑陪她老人家说了好一会儿疏散的话,临了答应有什么消息,定过来告诉,齐母见二人面上和煦,内心稍定。   待饭后两人走到廊下。   “小叔。”王溪望着站在廊底下齐斯的背影,这一声叫得极慎重。   这是该说话的时候。   齐斯背过身来。   “此事到底如何?”   廊下已暗,却能觉此刻的他是何表情。   “恐怕是要自劾。”   第46章 临河   齐靳自去后便未归府,满府里头谣言纷纷,有道是无险,又有道是要抄家丢脑袋的,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虽有人来往探信,但都道不出个切实的准信儿来,过了三日,诚如齐斯所料,齐靳上了一道《自请议处摺》,只待圣上发落,府里上下听得这官是没有做了,即便是有得做,怕也只能沉沦末秩了,于是人心浮动,各自筹谋下处。只事已至此,已无法瞒得齐老夫人,老人家本有些症候在身上,便一病不起。   齐斯点了庶吉士,托人将兄长的请罪摺子抄了出来,只看兄长所领何罪。   《腊月十八顺天府府库案卷焚散佚案全失自请议处摺》“臣起家庶常,蒙圣上不弃,宿昔忝窃其位,臣本朽木,以薄才负一时之望,以常质膺君上之重寄,身名俱损,罪实难辞。”……“今酿成此祸,盖罪臣一人之失,非仅失察之过,请革去臣职,祈望圣准。”   朝中之人亦未想其会揽一人之过。   三日后,便有了上谕:   “谕军机大臣等、据顺天府尹齐靳所奏、其监管不严,致火窜逸、请将镇将治罪、并自请严议一摺。又接顺天府府丞张云霈等奏,览奏实深愤懑。其人司顺天府尹一职,不思渐除锢弊,懒于束下,初时欲讳匿不报,火殃之处户口繁多,卷宗待备即行诣验,错谬候委员会验,如今无复可得,必当认真比追。咎无可诿,齐靳著革去顺天府尹一职。且以正三品大员、任用私人,职管要处,罔顾法纪,若如所奏,尚复成何事体?必当严查究办,罢斥治罪,以儆官邪。何以齐靳到府未久、致失人心,唯顺天府治中一人上奏为其陈情,念奏中道其病中仍实心用事,今网开一面,暂不羁押,只革其衔,该案等如何起因,如何酿成,彻底根究,据实具奏,再行论处。”   此谕一下,众人唏嘘。这不单官途难保,如今尚无定谳,眼看更是要严查论罪的意思。   齐靳虽是新贵,但仍旧是江浙的乌衣门第,京中掌府库卷案之衙属,人人自危,皆先自查起来。   案子尚未定论,便有通州来的尤嗣承的加急文书直呈圣上。   圣上原以为是军情,一看竟是尤嗣承力保齐靳的条陈。   上有“臣得闻顺天府尹齐靳遭贼人讦控,痛心疾首,定是为奸人所害,枉担罪责”等语。   帝闻其有微词,圣心不悦,未置可否,念其尤笃于谊,只在朱批上将“齐靳”二字复写三遍,共六字发回。   这一节官场之人倒是实未想到,只念他二人之谊确实难得,那官场上面上交好的甚多,皆是情虚光景,利尽则交疏,出了事往往避之不及,装病闭门的又有多少,此间宦途苦况,自有亲历者知,像这般挺身而出,公然违背圣意的,真可谓太少了。   没想到这边尚在议论,尤嗣承再次上疏,力保其人品。   圣上批:“汝知齐靳,却不顾朕耳?”   京畿哗然。   尤嗣承三疏明言,“逆匪蚁聚江宁,据前奏称四面围困浙南,现思将群匪困于江宁巢,即可歼灭,但闻得齐靳一事,愤然难平,以致一病不起,不能行事,望圣上令其戴罪自赎,如若再有失,臣请以滥保之罪同处。”   这是以战局要挟,到此一节,朝野振动,无不骇然。   军机大臣等谏言,现如今叛军攻占江宁,半壁江山,倚靠尤嗣承维持,现如今不如依其言,择缓从事。   圣上虽大不悦,但依其言,齐靳革去顺天府尹一职,不论罪,不羁押,只面子上过不去,故明令不允其在京城,发回原籍,即刻便动身。   通州这一处,虽为运河之北,交通要道,漕运、仓储重地,浅滩甚多,这如今没了官衔,大大小小的物件要走官府渡船——驿站渡船是不能够了,只座大马船和小马船、快船、河船等,同属于驿船所管,只是前头战事吃紧,这些也都被官府文书、军事、紧急公务等的公事给占了,因只前头一些有余力的,或是承了情的,给安排了一个坐船,和两个小马船,兼用东西各项为官渡来走。   人有贵而必出,行畏周行,物有贱而必须,坐穷负贩。四海之内,下南资舟而上北资车,这圣上的发派自然不能延误,齐老夫人身体已是沉重,自然不能舟车劳顿,睿儿也同母亲在京里,齐斯虽因兄长之事受了牵连,但毕竟点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虽无权柄但以翰苑之众,衔命礼仪典事,自需应卯,故也不去。阿玖是明堂正道的妾室,她不自去,则不能遣。老夫人特意嘱咐,因嫌其不详,尚月蓉不得留京,仓促之间不得决议,因得尚月蓉之父得恩发回原籍,只往福建去,故也一同带着去。家丁里头遣散了好些,也没要身价银子,只丁瑞兄弟等人,带着家眷,秦业及原本同他交好之人愿意一同回南,王溪这里头菖蒲、映月,还有两个妈妈承她往日的情,也跟着一道回去。   佑胜教寺的燃灯佛舍利塔矗立在大运河的北端,云光水色潞河秋,一枝塔影认通州。   一条大河,从北处浅滩往南面渐次宽去,河面未冻,风吹两岸,凛冽非常。   这里正要动身,前头来了一个“汛官”,只说是要盘问稽查,丁瑞前头挡驾了一阵,赔了笑脸。   冷不防的,竟被那汛官带的兵踢了一脚。   丁瑞怕主子受辱,也未敢言语。   他们在船内,只听得那汛官囔囔,“什么老爷?落了顶子的胡乱称什么老爷?”   王溪在里头听得,看了齐靳一眼。   齐靳抬了那履鞋纤做的船幔布,道,“我去去就来。”   “敢问上官何职?”他虽不做官,仍有官派在身上。   这汛官显然是经人授意,过来为难,听得怔了一下,“汛官,本官履职,你船上的白丁敷衍塞责,本官着人教训一二,可有不妥否?”   “依《钦定会典则例》中《渡船条规》滦河渡船朽坏四条,交与汛官管理者,动项修造,汛官负责官查水域船只损况,渡船之质量勘检、造册录簿等,敢问今屡何职?”这是他原发通州所习典章之时所记,现拿来一用。   那汛官听得有些慌了,这一慌之间,完全被这人气场所笼,一时间也答不出个条陈,一时怔在那里。   “既、既、既如此,本官今日便是前来勘检,来人!”   他向身后喊道,“去。”   于是这跟着的,便把前前后后,底、枋、伏狮蓬等都胡乱验了一遍,待弄得一番动静才走。   待他们一走,众人本想歇一口气,一群鳅船、马羊船式样的小船围拢了过来,上头打的都是席帆而非布帆。   近待一看,都是漕船上的水手,打头一人被人截了半个耳朵,面上有一道极深的疤。   来人言语极不客气:   “可是齐大人府上,我这托古老爷的话,要将他妹子接回去,可问小姐何在?”   这古姨奶奶的船里听闻,立马出来了一婢,在船头摇手甩绢子,面上是极兴奋的神情。   后头古姨奶奶却满面含泪的奔出来,“感大哥的情,只我跟了人的,断是不去的。”   说罢从船里奔出来,给齐靳叩头。   “小姐既然不肯自去,我们只有上船来请了。”   齐府虽有些家丁,但这些漕船上的水手,为帮派行事,亦同钱政勾结,年攒出银钱,供给养膳。平日里头械斗,捆缚烧炙截耳割筋,毫无忌惮,为害殊甚,且他们聚众成帮,势力甚大,而淮安、天津、通州、京师俱有坐省之人为之料理。结党杀命“生者可托足,死者可埋葬”,要抵命的自然出来抵命,皆是不要命的作派,加之倡教惑众,藐法纵虐,恶风滋长,众人皆不敢拦阻。   这些人行动极快,船内女眷避之不及。   已有惊叫起来。   那为头的邪笑一番,“听闻大人有贤妻美婢,还让我们顺道开开眼。”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齐靳攒拳,面目悲楚。   现如今家眷亦不可保,几欲投水自沉。   恰在此时,突听嘭得一声巨响。   那领头的船被一只快船一撞,直栽下水去,那船上装着修补船体的船料,桐油、川麻、船木,也都顺势这么一倾,一下子水面溅起了好大的浪花。   “狗日的!”那人扑腾起来,“什么回事?”   那些人慌忙向后看去,十几艘快船零星浮在江面上,一艘快船顶了老大的船,从侧面依着过来。   上头一个女人,一脚踏了过来,横踏两块船板,掐着腰,指着他们骂道。   “你们这起子人,不讲行规!”   “是沙船帮的玖姑奶奶!”   菖蒲这里原是怕的,却是护住主子,也顾不得僭越,只紧紧将王溪护在胸口,王溪被她压得抬不起身来,已是娇喘吁吁,面上有泪,却是抑制住了。   “大哥哥嫂子莫慌,你们是官面儿上的人,自然料理不了这起子孽畜。”   阿玖朝漕船里面喊道,“姓古的,你给我出来,姑奶奶知道你混在里面!”   她本就有须眉气概,此时把江湖气放将出来,毫不掩饰,言词犀利,横眉瞪眼,杀气腾腾。   说罢蹦出两个字来,“俞四!”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若还是个男人,今儿就给姑奶奶我滚出来,否则是姑奶奶我瞎了狗眼,看上你这么个绣花枕头,这点气性也没有!你看上了姐夫的丫头,乘乱要来分一杯羹,你走出来,姑奶奶这是断然不依的。”   这女人这般叫嚷,再做缩头乌龟,自然也就不行了,马羊船式样的小船里走出两个人,一看竟然真的是古雨山同俞四。   这一头古姨奶奶见到自己哥,只叫嚷,“哥,我断不能走的。”   王溪在里头听着这话,心已凉了。   阿玖笑道,“你们瞧瞧,是个女流都比你们有气性。俞四我告诉你,我本怕你断了炊事,想资你些经济,后知你同这姓古的搞在一起,接济了你好些开销。你们当齐大哥哥炙手可热,联起手来准备巴结,现如今大哥哥有了难,姓古的我不同你计较,俞四你竟然做得这般猪狗不如之事!”   俞四沉着脸,远远的一言不发。   那姓古的不敢开罪同业,笑道,“我们同出一脉,姑奶奶这是何苦。”   要说同出一脉,这漕帮和沙船帮还真算不得,不过真要细算起来,却也是一个祖师爷下头吃的饭,譬如朱清、张瑄,原本是两个海贼,“兼事摽盗”,漕运由来已久,已寻不着什么根据,“摽掠”的买卖自然是不做的,故而有些个芥蒂在里头,不愿认成一家也有些缘故。现如今海运的势头显然要压过水运,双方自然是不舒服,常常有些矛盾,南方一些大商贩,一些官道上的,银号上的人也更看重沙船帮些,故而不得不卖阿玖这个姑奶奶面子,但毕竟阿玖是个女人,原本被压一筹,再要说被个女人逼退,面子上不好看。   阿玖是见惯这些阵仗的,刘家港在太仓,原乃两贼开辟海航的起航港,收养阿玖的尤家哥哥原本姓刘,前朝的时候因朝廷“劫掠商犯”之名避祸去了安徽,因“尤”同“刘”音近,且为了不忘本改了姓,后再回到太仓,才会在做买卖的时候遇到“牙婆”,看见阿玖是个伶俐闺女,便当做自己女儿养,走南闯北,养出了男儿性情,尤家靠着沙船吃饭,这样的性情既镇得住人,也不吃亏。   “你们古家这种做派,到底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姑奶奶我第一见不得,既做了妾,就没有这般讨回去的道理。”阿玖这一句话半带官话,半带乡音,河面上的声影阔得开,她又立在船头。   古雨山听了这话,面子上不好看,一张脸顿时就黑了。   江浙这个地方,虽是富庶之地,有些门道却是道理讲不清,比方说这“根蒂”,他古家是做船上生意起来的,祖上却是北面来的,她尤家虽改了姓,但族谱拿出来,仍旧是叫得响,虽说刘家港不同前朝那番气势,但这几个船老大的家谱没有人敢不认,阿玖虽是女流,在未认祖归宗前是替她大哥当过事的,这里头都得喊一声姑奶奶。   “只倒是你们‘生者可托足,死者可埋葬’,我们便也如此,今日姑奶奶我便将这条命交待在这里,也断不容你们胡乱行事!便是我们这些个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染了这通州北介,也不妨一试。”   这倒是漕船这里的人全懵了,一时都没了主意,目光不经都瞟向了领头的和古老爷。   古雨山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只向他妹子说道:“妹子,我便是指望你好。”   说罢抬手往里一收,做了一个“撤”的手势,那伙计把水里能捞的东西都捞上来,一时也都退走了。   待船都走后,阿玖走上他们的船来。   齐靳同王溪迎过来,齐靳朝她拱手,“大恩不言谢。”   她把适才的江湖气收了收,搀着王溪的手,“嫂子,我虽未读过什么书,京里这些人都瞧不起我,唯有嫂子待我真心,这些年给嫂子添了多少麻烦,不能报答万一。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俞四一事,同嫂子没有半分干系,嫂子也别太苦了自己,我今日见他面目,将往日的情便断了。这北运河一道我都打了招呼,断不敢再有人为难。”   说着泪流满面,忙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今日带了弟兄出来,不宜哭哭啼啼。”   再抬眼之时面上已是坚定,她回望了一下那船远去之影,是释然的表情。   转回头看着齐靳,“大哥,我虽不读书,但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两头的大哥都遇着坎,都担当了起来,我们江湖上常言,人无坎做不得大事业。还望大哥珍重。”   齐靳点了点头。   王溪噙着泪,“你适才之态,我王溪今生比不得你万分其一。”   阿玖鼻头一酸,再不言语,只拦腰将她一搂,又立马放开,从这个船跳到那个船,好似也消默在了河面的塔影中。   人生在世,无常之际,又岂知在困境之处,助你之人,究竟是何人?又会否是你曾经轻贱之人?   第47章 尾一   船舱里面一片沉寂。   他夫妻二人在船中对坐,只不说话,心绪纷云。   她阿玖的一番话虽俗,却振聋发聩!   望着通惠河入潞河的这条北运河,上头的漕船来往不绝,齐靳已心有所决。   王溪见他,让菖蒲把那里的一个包袱递过来,放至齐靳面前。   齐靳低头看那包袱,是一块极简的蓝地花卉面料制的包袱,两色提花的工艺却是不是寻常,打开是几张苏南的银票,一摞南北皆通的官印做的小银锭,还并了一封书信。   王溪也不看她,将那书信递与他面前:“这是临行前,父亲托人坐了火轮船带来的。”   那书信有几个字被洇了,齐靳细看:   “我得消息,罢斥贬官,本为寻常,汝作他人妇,万不可擅自消沉,需上下维持,方不辜负我王家家风……汝母忧你近况,为父宦海半生,未积攒家私万贯,只经营维持,此汝母全你之心,无关孝义,汝尽可收作内用,以备不时之需。”   齐靳默了一会儿。   “待过了镇江,便是江南运河,你们直下杭州,走陆路回往南下……我……”   过了天津到临清便为南运河,镇江到杭州称江南运河,这中间便是苏州。王溪见心里是极明白他的,他宦途遇阻,消沉了大半,适才见他听阿玖之言情状,已知他恢复些往常的气性,眉目间已有些不堪认命屈服的神色,于是直道:“你想问父亲借粮?”   齐靳点了点头。   他宦途失意,意志消沉,适才阿玖一番话振动甚大,如同胸口被撞了一下,现如今决意一搏。   “我将丁瑞、丁拴等男丁留下,只带秦业过去,若能借来粮食,一解尤兄之困,二救百姓危局。”   王溪将自己的一封书信取出来,转于他手,“若见父亲,将此信给他。”   齐靳有些惊异,展开略忘了一眼,其中竟有,“他今日到此,此间有女儿为妇人不能周旋,不能管束族亲之罪”、有“无颜面对婆母,几欲自裁等语”,齐靳脸上是不可置信的容情,竟无法细看下去,他这样一人,手指微颤,“夫人?”   王溪抬手示意,“你放心,这是写给父亲的。”   齐靳愧道,“夫人之情,我如何报得?”   王溪冷道,“我今日为齐家所做,乃是为汝母待我之恩,小姑待我之义,更是为我爹娘对我的满怀牵挂,望我平安顺遂,虽不表于言,即便相隔千里,依旧知悉。我因俞四一事,内心愧疚,其余自问无所疏失,这般便不欠你什么了。”   她站了起来:   “父亲性情古直迂介,你若受些委屈,也便是你该受的。”   常言“苏湖熟,天下足”,这船到了杭州,齐靳是从苏州码头下来,闻得岳丈在无锡到太仓间奔走,便预备去借粮,只其余一行人,从杭州水道码头下来,往浙南走陆路回原籍,齐家在杭州原有一处落脚,当日齐母预备暮年养静之所,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只族中几个旧人在看管,因无职居之人暂住,荒草杂园,垂梁颓壁,是极荒僻之所。   圣上论是发回原籍,自然不敢耽搁,原籍本在杭州往南去的一县,见杭州城此时情状,方知并不单是长生乱兵之故,只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县,自去年七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别说是那粳米,便是细米也寻不着了,杭州城大多百姓已无积米,只都存了一些干粑,码头这里钟声一响,都拿着碗排队领粥去了,原本码头帮子呆的窝棚里头稀稀拉拉也没什么人,码头上许多人已是面颊凹陷,正食着一些干饼野菜。   京中仍是低吟浅唱。   这里竟是恁般光景。   好不容易给了几个钱,找到码头上的一个帮子帮忙识路。   那帮子掸掸衣服,道:“大爷还往南去?”   丁瑞疑道:“如何?这长生从北边下来,倒是不能往南走?”   那帮子半闭着的眼看了看他们的行头,“往北的路都是长生军,武康、安吉、长兴,眼看就要到杭州城了,前头守兵尽溃,这闻些风声的官兵都在往北逃哪里还是去得的?说句掉脑袋的话,我们的兵还不及那长生呢!”   丁瑞拱拱手:“这如今是家中有事,非要回去落脚。”   那帮子犹豫一下,做戏一般叹了一声,“那你们得快些,还得赶夜路,我听闻前头的道是长生内里有了积怨,为防他们将军,也要封了,到时候连这杭州后头的道也要围。”   丁瑞把那帮子指的路,划的道都记下来,过来请王溪的示下。   王溪想了想,“他如今去借粮,虽不明说,意在东山,若朝廷里有人以其迁延不至,再参奏一本,可就不好了,现如今先安顿下来,让文书递个回籍的信儿过去。”   丁瑞极为佩服,点头道,“夫人说得正是。”   这一说道,虽行船劳顿,也不耽搁,那带回来的物件比人先至了,卸下用物,又在此地购了几匹马,另雇了几辆马车,两辆板车。   这从水路至夜路,深山夕照,一路上竟有些尸首,远近缟目,青冢黄昏,满目荒凉。   浙江山川林壑甚多,抵暮而行,天幕愁绝,水面上一路南下,有征鸿相伴,此处却只有鹧鸪声阵阵。   明月高悬,林中灯火尽,倏然树约风来,又渐渐的急起来,孤山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车内车外皆不敢言声,唯打头的车前挂了一盏皮油灯,那提环打着灯碗颠簸得零星作响,马蹄得得,同这硬邦邦的车轱辘敲在地上的橐橐之声在这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只听马嘶鸣一声。   忽然住了,后头的马也住了,车上马上俱是一阵翻仰。   “什么人?!”   一时间被火把所围,领头穿着长袍外面套着黄橙马褂,脚下踏着着黑靴,手里头是一杆长矛。   有识得这装扮的下人低声道,“不好,是长生军。”   “你们是什么人?”   “回军爷,我们是北边的客商,本来做的是本地生意,现如今打仗了,生意断了,便回乡。”   “你不老实!”   后头来了一人,众人口称“将军”。   “观你口齿行事,怎会是客商?”   丁瑞虽见惯阵仗,知今日逃不过去了,只道,“虽不是客商,却是回乡。”   那头兀自不肯全信,“这时节竟有人回乡?倒要盘查盘查。”   听到要盘查,丁瑞点头哈腰道,“军爷别不信,真是回乡,若要盘查,我们所带之物着实不多。”   后面有压低了的声道:“我们缒城而逃,将军既要报仇,现如今他们封江不让我们回京,损多而补少,实无法处,银粮倒是不多了……不如……”   那打头的叫嚷起来,“当我们是什么人了!将军的名声还要不要?”   那将军朗声笑道:“我若是要你们钱粮财物,就地让他们都杀了,还省些口舌。”   这话似是起了杀心,把前后诸人皆吓得一凛,菖蒲握紧王溪的手,低声道,“夫人,如何办?”   王溪透过车内望去,那军纛已有破隙,上是一个“翼”字,心内稍有一缓,她虽在闺阁,官面上的事也是不免听闻,知他被人所谗,带兵出走,既不投靠朝廷,也不为长生所容,家眷已被杀了,只不甘束手待毙,于是在车内道,“官人虽原有衔职,只如今遭罢黜,回原地做些买卖,这是实情。将军海内盛名,自然不会做夺民钱粮,盘剥醵金之事。”   这里有短暂的沉默,那将军眼睛一亮,沉吟半响,这林中静谧,声音格外清楚:“可是齐靳家眷?”   听得这话,所有人面上都是惊异之情,在火把的映照中显得有些诡异。   这将军见果然不差,“一闻得尤嗣承要为这个齐靳称病,皇帝罢黜回浙,我猜猜罢了。”   突然听得外头“啊”了一声!“夫人!”   众人听得不好,王溪忙从车上下来。   一杆长矛已抵在丁瑞脖子上,那领头的执在手中,上头系着红缨。   这石翼面带权谋,却有一番别样磊落,见王溪从车上下来,先打量了一翻,虽落拓,但昔日之锋锐,究未减色,正视道,“夫人既已不是京官家眷,截戮有违道义。我承夫人的请,问夫人借一半银粮,只为避夫人‘通敌’之嫌,故以矛斧相逼,这样两厢里头都明白,不知夫人答应否?”   “好。”   王溪只答了一个字。   “痛快!”   说罢,转回头言道:“前头你们的兵勇未必不会做那‘夺民钱粮,盘剥醵金’之事,还请夫人回杭州。”   这里把东西放下,为防变故,立马原路返回,杭州城内的宅子虽未收拾,但众人实为劳顿,也不忙细致摆陈,只草草先安置了下来。   这里头消息闭塞,王溪让书办暂拟了一个条陈,以齐靳的名义,回书因道路阻塞,不能立回原籍,只在杭州暂留。杭州城里的富庶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因着前头长生军包围而至,后头漕粮也运不过来,浙江巡抚驻在杭州,如今浙江已溃失,巡抚便如同知府,责令米商歇业,杭州城中所有米、粳,皆充为公用。巡抚便着人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三十处,每日辰、酉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无赖壮丁皆挤在前面,老弱妇孺无粥而返者甚多。这发了几日,没想到这承米的官勾结外贼,大半的米竟不知所踪,一时寻不着米,只能寻那豆子,后来连豆子也没有了,城内除了麦子之外,几无积存,竟是快要断粮了。   只这般十几日,城中民怨沸腾,已有人公然造反。   这一日,忽然闻得这驻杭州的巡抚,着思孤注无可解救,无颜面对百姓,竟在家中自缢了。   父母官城尚未破,不顾百姓生死,如此自裁便似逃兵,以作丢城弃地论处。   王溪已让上下将所备之食皆按人头分备,闭上大门,所有人等,无要事皆不得外出。   这一日竟闻得有人叩门,也实在纳罕,那里头的人问是何人,一闻其声,立马将府门打开。   众人原当是齐靳回来,王溪等也从屋内出来。   一眼看去,竟然是齐斯。   风尘仆仆,不复往日京中翩翩佳公子之态。   他回头让人半合府门,对外头道,“汝等稍待。”   进来也不作他言,只问王溪道,“大哥在何处?”   “他去找我父亲借粮,多日没有音讯。”   “糟糕。”   “如何?”   齐斯从怀里取了一封护书,将里头一张黄纸递出来,“圣上闻得巡抚自缢,所思无人,要大哥戴罪立功,暂代巡抚之职,京内宅邸被围,已将我母妹押当。”   第48章 尾二   这是死局!   现如今,各地要隘城破者,上至巡抚、知府等,尽皆死难。   无说这浙江封疆大吏原本就是闽浙总督,这巡抚驻在杭州,无异于“杭州巡抚”。   这虚衔的巡抚,此时谁人理会!便是一道死命。   此间浙江巡抚驻在杭州,因丢城失地,自缢而亡,前头江西巡抚驻章树,因不肯就死,满门皆灭。   长生下江西、吉安府臬司、知府均从容就死,待破章树者,北上南昌之要道,“两岸之关键,省城之咽喉”,彼时虽江西固守,但城中秩序大乱,官民震惧,纷纷夺门而逃,其巡抚何其生带部下七人亦逃,百姓从道拦阻,执香跪留,巡抚何其生命部下射杀百姓七人,遂率亲兵数人弃城而逃,其老母家眷未携。后帝京众议:“不杀此人,如何谢百万战难英灵。”不但此人押赴进京,累及满门皆斩。   故众人皆知,此番所破之城,必同死耳。   王溪知他意思,平静道,   “事棘时危,他现如今身为巡抚,虽浙江大半已失,他不在城中,亦不在属省,若此事传开,岂必人心浮动,如何使得?”   齐斯望着嫂子的眼睛除了佩服,还有不可置信,连忙答道:“嫂子莫担忧,我这一路过来,见互相仇杀,尸骸如山,这抚台衙门、知府、布政司秩序混乱无已,衙门里头公事已乱,皆是胡乱维持。总兵朝兴米已向嘉兴、海宁撤退,闻得尤斯承尤大哥正从东边赶来,想从东面打开局势,我这里头有上谕,让我暂代盐运使一职,倒可以明告布政使、知府,大哥受上谕四处借粮,一来可以安定城中人心,二来也可明着拖延数日。”   只说着间目光闪烁,不由得向她身后瞥去。   王溪随他目光回望,见尚月蓉不知何时从里头出来,在院里头站着。   她这一路几不言语,忙乱中也顾不得她。   她此时着了一件半旧的布衫,人已是极瘦了,只是难得的眼睛却是亮了,目光向这里迎来。   齐斯同她目光一碰,有些怔了。   王溪眼中有些冷光,“小叔?”   齐斯目光微闪,忙收回来,“外头公事嫂子不用……”   这里话还未完,这连廊里头突然冒出一人来。   众人一看原是古姨奶奶的丫头,那个叫萱香的,她本来就是脂粉颜色,现如今吃食用度不济,面色晦暗下来,竟然一时也辨不出来,她从半破的廊子里头出来,喊道:“我们家在这城里有本钱,如今这鬼地方我们是呆不得的。”说罢就嚷着要收拾包袱,拖着里头的古姨奶奶,拉拉扯扯。   王溪也不看他。   “丁瑞。”   “让你手底下的人,不拘什么木条子,就在这院子里驾上,打二十板子。”   眼里是冰山一般的冷。   众人不知王溪和齐斯已是有了一死之心的,只从未见过夫人如此情状。   众人原是都聚拢过来听消息,王溪也未喝阻,只道,“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现如今老爷已任了巡抚,这府里头的都是家眷,但凡走了一个,便是私逃,如今万目睽睽,视以动止,巡抚内眷若有私逃,传了出去,足以瓦解人心,我今日以此人作例,下一回,便要打死,可都听明白了?”   说罢,望向齐斯。   “外头公事你看着办,里头我自会担待,你不用操心,如若到了万难时刻,我既不会辱没了你齐家,也不会辱没了我王家之名。”   齐斯怔怔地望着王溪,慢慢地跪了下来。   “去吧。”   他缓缓站了起来,往院内深望了一眼,便去了。   因城内已乱,那原先的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这城里头官秩已散,齐斯手上唯有王命可凭,同这里任上尚能坚持的人召集了些弁勇,同居民一道,贴出告曰“凡有再敢肆虐者,请王命斩之”,此举虽得罪原先的驻兵,但一下子便稍有了些秩序,只是城中人皆饥馑,只听闻已有饥民争啖,互相仇杀之事,形状极惨。城中有文人作了几首诗,其中有古人“易子而食”之典,愈发动摇人心。   过了几日,杭州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得知是石翼被人所馋,那贼军在朝之王为自保计要将其赶尽杀绝,那贼首洪岫对二人甚是猜忌,就中调节,要石翼归从南面围堵杭州,将杭州诸人解至江宁,以赎其罪。   这院后头本辟有菜园,上头搭着紫藤架,现如今只有那形如龙蛇的枯架,盘绕在这个宅子里。好些屋里没有陈设,下人们只有背靠着凉森森的墙壁,看到窗户外边,月光如水,光明遍地。孤寡的冬虫尚未苏醒,一声声鸣叫,凄凄清清。   “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能吃,也都会吃。”   “他们说,这里的兵都疯了,米都吃完了,酒还剩着,说是要挖人心肝来下酒呢。”   “还说刚生下的娃,人人争着要吃,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别净瞎说,这都是古人诗里的话,外头街面上那些人饿得发慌,瞎嚷嚷的。”   “这像是真的,跟着主子跑浙江来,什么奇事都见过了。”一人惨淡地喘着气说,“我也是饿极了,再饿下去,什么都吃得了。”   这菖蒲听得他们墙根底下的抱怨,映月推着篮子里头灰藿草、藿藜,“这是二爷今日里头派人送来的野菜,说是野菜,依我看就是个草,这猫耳朵大的叶片子,能顶什么饿,我摸了摸,还扎手得很。”   菖蒲怕王溪听着扎心,忙止住她,“这个草我是知道的,早年还没卖到夫人府上的时候,家里闹过饥荒,也捱过饿,那时就吃这个草,淋了油,伴一点儿葱汁,活了面对付,倒是有几分滋味的。”   听得她这么一讲,映月的喉咙奇怪地嘶哑起来,咽了咽口水,她这么个年纪,脸上也没了肉,“只是这里头既没有油,也没有葱汁,更没有面了。”   说罢呜咽了起来。   “省着你得眼泪罢,这会儿子断了粮,到时候连水都断了,看你还拿什么哭去!”菖蒲有些怒了。   映月被她唬了一下,手里一抖,篮子里的灰藿草都散在地上,忙不定去捡起来,那软绵的叶子有些碎了,碎了的指头也黏不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下跪趴下去,抱着篮子嚎啕大哭起来。   “你吓她做什么,别哭了,让底下人都听见。”   王溪过来,把那草一道拾了,菖蒲见状赶忙过来,她本就是纤细身量,现如今这腰带一束,这一蹲下来,像个扣瓶的葫芦。   “如今小叔带着人在外头,尚有这个东西。”   菖蒲说道:“就是,我还未曾说呢,当年闹饥荒,什么没吃过,到后来我们丫头只能吃些有壳的虫子,细沙的黄土,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映月听她这般一说,回转了些,王溪抚其背,也是同那硬轱辘一样,一节一节的交待的分明,也不再苛责,“小叔呢?”   菖蒲一叹,“没日没夜的在外头呢。”   话说这齐斯日夜在上中下三城奔走,他正是意气年纪,翰林的书生,胸中有进则匡扶百姓、为民请命,退则快意江湖,读书论典之情,在这乱局中代兄之责,膺以重任,虽无十分权柄,但城中稍显维持,虽是困境之中,却消抵了许多饥馑疲乏之感。因尚月蓉亦在此中,更兼升起一种既保国事,又全情义之气。   但现城中困局已成,灾民无法振抚,也却是一筹莫展。   随从自然不管这些,“大人,现如今,就怕是令兄抚台大人借了粮过来,杭州城被围得如此水泄不通,我们也是出不去,到时候还得倚靠城里这些兵,您老此时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百姓……”这随从斜了一眼边上。   这是百姓自发组织的队伍,手里没有器械,有枣木棍子,有锄头,有铁锹,有扁担,更多的是攥紧了的拳头,这拳头都是筋骨毕露,只嘴里都喊着些什么。   那随从道,“前些日子,他们用拿手里头的枣木棍子敲了那兵的脑袋,恕我直言,我也看出来了,大人这是头一遭见这场面,大人这是握笔的手,将来是要到朝廷里头做文章的,断不能太过。”   齐斯抿着嘴,难道就任由他们抢掠?   前些日子跟着巡下城,听得墙内一阵妇人高喊,带了一对人进去,是一群兵勇正搬弄一个妇人,那妇人已是半身带血,惨状不堪,当时立就要把带头的就地正法,这民与官本就不对付,话音还未落,就听到枣木棍子与的脑袋一触,发出了一声闷响,那半腻的粘唧唧的血砸了出来,那拿枣木棍子的手腕子一脱,那棍子飞得老远。那领头的身体只来得往上蹿了一下,随即便软了,但他的两只手还在妇人的身上。   想到此,齐斯摸了摸额头,正巧走到一处白墙之下,有六个兵背对着墙面,样子古怪得很,那墙下已是斑驳。   边上跟着的兵卒喊到,“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那几个人像是没有反应,依旧挨着墙站着。   众人不知究竟,挨近了些,忽然那中间一人猛然一转。   “大人,当心!”   银灰色的光一闪,齐斯跌跌撞撞。   忽然觉得眼前的墙极白,极平整,严厉而又逼人。   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泛起一丝恶心,直想呕吐。虽然想呕吐,已饿了许久,什么也吐不出来。一下子仿佛看见了天,又仿佛看见了绝壁,听见了兄长气从丹田而起的声音,教他读书,为他延师,苍穹之广,似乎有什么不可阻抗的力量压了下来。   想到那年前去冬苑,她一不留神栽进了他的怀里。天黑下来,连搂抱她的力量也没有了。   日头通红,照耀着院子里头枯草上的白霜。   “夫人!”   “夫人!不好了”   王溪从屋里出去,看见丁瑞满面是泪。   心里一阵咯噔,“快说怎么了?”   丁瑞喘了一口气,“他们外头传过来,二……二爷他,得罪了本地的兵勇,杀了一个正法,那被杀的有几个兄弟,在墙根底下将二爷堵住了,据说,据说一刀子劈在脑门上,不得救了。”   王溪眼前一暗,身体摇晃了一下,“没见到人怎知不得救,快让我们的人去看看。”   丁瑞跪趴在地上,“夫人!小的实在不敢说,听闻长生军里头正要拿我们的人去邀功勋,那几个兵扛了二爷的尸首,从南面的一处门里头投敌去了!”   说罢大哭起来。   王溪大恸,“他才多大的人……来了这才几日啊……”   菖蒲也哭得满面是泪。   见王溪身子漂浮摇晃,摸了她的额头,竟是滚烫。   “夫人,恁这是烧着……”   正这般,突然看到院子里头一个身影奔将出去,直往那门口扑。   众人来不及细辨,那门竟然被从外头给扩开了。   挤进一拨人,身形虎状,不像是这杭州城里呆久了的样子。   打头的有些眼熟,有人认了出来,“是从前姨奶奶院里的赵贵。”   那后头跟着的忙催促,“快些认,哪个是小姐,领了就去,外头还在等着呢。”   那侧屋里头扶着木框子出来一婢,尖声道,“赵贵!你这厮还不给我过来!”   丁瑞看着王溪,面上是询问的神情。   这一拨人手头上都有家伙,王溪身上已支持不住,小叔之事尚未有个结果,已是无力去管这些人了。   于是摆摆手,示意让他们去罢。   那萱香待要走,猛得在院中扎住了步子,转回头看了王溪一眼,指着她的方向,朝赵贵道:“赵贵!你今日替我剁了这妇人,我便跟了你!”   这赵贵面上掠过一道复杂的光。   他们这里头跟着的人都停住了。   “当日可是她把你赶出府去,你可别忘了!从府里头出去伙计,哪个有好日子过,你如今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你自己的造化,不然可是逼得你没有活路去!”   这赵贵原本就有三分恨,听得萱香可以上手,已有些激动,被她言语一挑唆,光芒一闪,眼神里头透出三分狼意,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阴森。   他提着刀上来,刀刃上有未沥干的殷红。   在外头已是见过血的。   众人似乎都嗅到了从这刀刃上头散发出采的血腥气。   那些跟前跟后的人回过神来,一时间像似蘸了鸡血一般,齐声起哄,高举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围上来。家中男丁都有些年纪,且饿得都没了力气,见他双目赤红,杀心已起,一时也不敢过来。   感到一只粗大的手夹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脖子上的骨头似乎都要捏碎了,一股股阴森森的凉风直扑到她的脖子上。   噌,一道银光从外头闪过,伴随着半截尚未呼高的哀鸣。   “啊!”   众人一阵惊叫。   只见赵贵一双眼睛从洞眼里头猛地鼓凸出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胸膛。   那胸膛已插了一杆枪头。   腔子里,血如贯球,枪尖前头一股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喷到阶前的青砖地上。   稍稍拱了拱,尸身猛地往前倒了。   王溪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   懵腾之间,只见那门前一个轮廓。   似乎是熟识的。   影子跌跌撞撞扑进来,汩汩的浓稠从枪尖子后头滚出来,额头撞击石台的声音砰砰作响,猩红的血扑满眼前,身体下坠的力量让她拼命的聚拢了五指,然而病弱和饥饿却让身体如棉絮一般。   这时似乎有人推了她的背脊,顺从地抬了一下后脖子,分明触到一个坚实的臂膀。   睁开眼,光影映照。   “是你?”   “是我。”揽着她的人望着她。   王溪勉强笑了笑,才发现自己的手攀着他的臂膀,他的臂膀温度很高,烫得她指头发痒。   五指不由得一跳,想挪动一下,只是腿刹那就抽了筋,她低头忍着,这副样子看在尤嗣承的眼里,他知道这是虚极了,回头望了门口,菖蒲已经将熬过的粥和一块米粉做的面饼子端了进来。   尤嗣承径自接过,他撇了撇粥面,一边熟练地将那面饼子捣碎泡化了捧过来,一边道,“营中常有断粮,放粮之日总有几人抱胀而死,杭州城里断米月余,你又比别人添些病症,先扶保元气,来。”说完,伸手去扶着她的腰际。   王溪急忙往里一缩,两条腿在被下一个劲儿地颤抖,心中的滋味,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她喘了一下气,停下对着尤嗣承再称呼了一遍,“大老爷。”于是抬头看着菖蒲,“我饿。”   尤嗣承转脸看她,他晓得她的逐客的意思,却只做不觉。   王溪不自觉的咽了咽,她诚然已是饿极了,她将碗捧了过来,却仍旧顾着斯文,从容的,一勺一勺舀着吃,肠胃像开化了一般,却没能像她一样强自的抑制,咕噜咕噜直翻腾,她有些狼狈,索性不去看尤嗣承,瞥向别处。   桌边有一方六棱铜镜,适巧照见自己形容,只想起齐斯之事,便滴下泪来,垂到碗里。   尤嗣承虽在行伍,人情细处也极明白,道;“少兼之事我已闻得。这一战事,我族内已有兄弟三人丧生,我六弟去时,尚不满三十,他自小体弱,我却常逼其课业,劝其不可以体弱自弃,不可尽诿其咎于命运,他精于数术,聪慧非常,却在帐中苦劳致死。”   这是一番安慰,以己度人,却不是那寻常敷衍。   王溪不知是食了东西的缘故,胸腹内一暖,便像汲了些力量在身上。   第49章 尾三   “部堂大人。”   外头有人叩门。   “说。”   “粮船都安顿了,让粮道上的官去接应,现如今已发了申时一顿,城中各处也暂都掌住了。”   “知道了。”   王溪想起他向父亲借粮被拒一事,“闻得你同父亲借粮,父亲他……”   他笑了,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孩子。   王溪被他看的一怔。   面上满是迷惘。   “我找你父亲借粮未成一事,是我同老大人一同放出的风声,他老大人虽未准信,自有松动,只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再说老大人,忠勇刚节,家事国事天下事,自有决断。”   她愕然了稍顷,但听完就明白了,想到里头有“她自己的父亲自己却不明白”的意思,一时间满面通红。   说到借粮,又想起齐靳来,刚想启口,正碰上尤嗣承的目光,竟一时没有问出来,便轻咬了一下唇。   尤嗣承将她手里的碗接过来,放到一旁的几上,转过身来,“二弟去苏州,又问老大人要了几船粮来,只是他要稍微耽搁些日子,”尤嗣承移开了目光,语调平缓,但王溪听出了里头的意思,蓦地浮起了犹疑。   尤嗣承看她面上,“听说是伤了腿,但无大碍。”   这里因为齐靳将大多的人留给王溪,想要保她周全,到了苏州码头,只坐了一条小船出来,虽然带着秦业,但是此番离苏已久,此地人脉已疏,且这一带的码头,水手游民甚多,且有些地方竟有些长生军的人,身上带的虽然不是公事,但亦不能明露,好不容易让秦业找到了一个旧熟的乡办,那乡办在齐靳苏州任上的时候家中夫人难产,是齐靳托了一个官府上的稳婆,夜出把孩子接了下来,因此一直记着这一份情,答应尽一切所能,寻得老大人。   因怕老岳丈不信,故让秦业跟着去,自己则在码头附近等消息。   这码头上的人是见惯南北人物的。   见齐靳每日只到一处,似在等什么人,就有一人前来问。   “听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看老爷像是在等什么人?”   齐靳心内有大事,自然不予理会,转头就走,没想到这一句话不对劲,冷不丁的竟被一个还似孩童的人在腿上划了一刀。   秦业领着王家家丁来的时候,便是他在自己的褂子上撕了一个块布条扎紧,血污淋漓的情状。   这里止了血,还未来得及换了身衣裳,就赶忙让人找了车来见王孚寅,他岳丈大人这里忙于公事,也是奔波疲劳,累得双目通红,便也病着,这老大人虽不待见他,老夫人却着实心疼,忙着人料理了伤势,这一来一去间,已是听得王溪一行未退得原籍,暂代抚台等消息。   王夫人递过来一块沾湿了的帕子,王孚寅抬手将她止住了。   “扶我起来。”   抬起手向着齐靳。   齐靳腿上有伤,勉强站了起来。   王孚寅的脸上有一丝蔑意,想了想,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过来了。   这一招一驱实在太辱。   王夫人看不过眼去,但又不能明阻,轻咳了一声。   王孚寅撑着藤制的躺椅坐起来,“我三十岁上头遭奸人所谗,数年不得志,仍然据理力争,你如今受如此小挫,做得这副一蹶不振的态度,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你不敬我夫妻二人,使性子动气也就罢了,听说你蓄奴蓄婢,勾连商妾,连故师的女儿也不放过,可想而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   听着这话,齐靳的连上泛起一阵阵潮红。   “我没有。”   秦业知道主子经不惯的,也替他委屈,忙跪下道:“老大人,我日日跟着老爷,我们家老爷同这些人素丝无染,老大人别冤枉了老爷。”   “好了,好了。”王夫人见他如此时候,这激切锋利,言语上不饶人的毛病又上来了,忙止住了他,“你也不看看现如今是什么时候,溪儿还困在那杭州城里头,生死未卜,女婿已这么个样了,前头女婿也是孝敬,就你动辄教训,就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你也不先寻一寻你自个儿的毛病。”   这番是来借粮的,自然说什么听什么,齐靳对着王孚寅深揖下去,“小婿有个不情之请。”   王孚寅当然知道他此番是来借粮的,斜了他一眼,“既是不情之请,便是你这般说的?”   齐靳忍着腿伤,跪了下去。   “女婿愧对岳父大人。但今日之情,非但为解我个人之困,更为百姓,为朝廷,请抚台大人借我几船粮食,暂解杭州之危。”   王孚寅半眯着眼,慢慢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我虽是翁婿,我是江苏巡抚,头上是两江总督,上谕下来你虽如今有衔,但你我都不是位列封疆。借不借粮,究竟也不是你我说了算,你为官多年,就官面上,我这样答你,你可明白?”   齐靳点了点头。   “我也不瞒你,尤嗣承找我借粮,明面上未答应,私下里已为他筹措了几船粮食,不然这头同我借,那头同我借,虽灾民都是我朝百姓,但我毕竟掌一省钱粮,不得不有所顾虑。”王孚寅把头抬起来,“你同尤嗣承少年相识,现如今连他的脊背都摸不着,他是知我所虑,故意放出风声。”   齐靳慢慢抬起头,眼神中有惊异。   王孚寅挨近了些,“现如今我再借你几船粮食,再多也没有,你把这前后的功都揽了,先把这杭州之危解了,长生必坚持不了多久。我这里没有旁的,还是当年几句话,一是实心用事,二是莫负了我女儿。”   齐靳完全发乎内心的跪下去,从怀里拿出一信,将王溪当日的言语说了。   “小婿当日读完此信,便已暗下誓言,无论夫人诞育与否,我今生便唯有夫人一人耳。”   王孚寅展着信,语调已有变化,手不住的颤抖,拿过烛台,燃了那信,余烬灭在缸内。   口里念道;:“怕她母亲看了伤心。”   这载满粮的船吃水极深,停在江流的弯处,码头边上的黄柏纵裂成条,参直向上,遮掩了粮船的面目,但城中诸人因饿了许久,便三五成群的到码头上来眺望粮船,这望也望不出什么来,却能听那些孩童,数着那护船的兵勇将那一袋袋的米扛下来的声儿,这便是百姓之乐了。   尤嗣承其人应事极为果断,且说一不二,他入杭州未几日便占住了抚台衙门,抚台衙门后头一墙之隔便是原抚台宅邸,还留下些许人口,他命人让他们三日之内迁出,只道“罪臣家眷如何感擅居宅府”,便着人让王溪等搬了进去,这既是他发话,王溪也不得不搬。   那日他来告诉,只这样表示:   “既领了抚台的衔,那做得便做得了,虽只有谕,尚未明发通文,不算定局,但这事讲究先落定,后筹谋。”   说罢也就不再多言,那跟班的二爷得了他的话,多言了一句,“那部堂大人落脚可是也是抚台衙门?”   尤嗣承言,“如今局势,何拘小节。”   “是是是,”那跟班一迭连声地道是,偷瞧了一眼王溪面上。   尤嗣承自然是瞧见了,转而看她,“弟妹,你如何看?”   他这一笑里头透着的绝非轻浮,却像是文官们给出的题一般,是想看看她究竟会如何表示。   王溪耳根有些烫了,耳根子里头勃跳了一下,正色道:“大老爷同老爷是八拜之交,两家本通家之好,大老爷落脚在我们府里,原本份属应当,且大老爷三折力保老爷,朝野上下皆知,再分你我,岂不是显得生分?”   她把宾主一分,尤嗣承便成了客。   她样子有些像是赌气,尤嗣承笑了,摆摆手,那跟班就自去料理。   “你适才说话的阵势,看起来比二品还要再上些。”   说到三折力保,朝野上下等语,她闺阁确实僭越了,一时气焰便矮了下去,想起那折子的内容,不由得面上有一丝忧心,想起他手握兵权,又想起那“兔死狗烹”之训,低声道,“论理不该提起,只总怕连累了你。”   尤嗣承的笑也淡了下去,“既已作保,就不怕连累。”   他这话极为坦率,王溪一怔。   “论理,你该谢我,也只该谢我罢了。”   这话不避虚实,说话也没有收着气场,便像从四面八方把她裹着一般。   凉风拂面,一冷一热,微微抬头,尤嗣承凝视着她,一时沉默,禁不住他这般目视,转头便去了。   正所谓“强将底下无弱兵”,尤嗣承底下人行事极为干练,关照下去无多日,一应屋舍,俱已收拾停当,这里的屋舍才渐渐安静下来,府衙那头走马声却急起来,让底下去打听,说是战事又有了变化,部堂大人这几日便要动身了。   菖蒲是自小跟着她的,尤嗣承的跟班封了一个条子递进来,她只觉有些忐忑,她底下人不愿多嘴,也愿得她做主人好,只是里头说不得的事情又不知如何来劝,应不应劝,只偷偷望着主子形容。   王溪漫然独坐,一任菖蒲在屋里忐忑不定。   坐了许久,终是站了起来。   她自己擦燃了火绒,点亮了案边的一支蜡烛,放在一缶烛台上。   这抚台的宅院也是久未有人料理,虽是三月间,院里的绣墩草和土麦冬半黄半绿,本或沿阶,或沿着那小道而生,现如今没了规矩,伴着那杂芜,都张到了石子小径上,园深侧径,步子难免落到那叶上,窸窸窣窣。   那沿着墙榉竹把这个小院隔了起来,箨环微微隆起,便也像是饿瘦了一般。   那火焰红长得最盛,虽是夜间,烛火过去,皆描摹了那一刹的艳亮。   月在云翳间忽隐忽现,底下亦有微风。   月榭风亭,都埋在了深草之中,孤浮于园中,岩扉不掩,唯有一曲桥,只边上有些老苍苔,曲折迂回间,左顾右盼,向前延伸。   王溪手中的那个烛台,里头有旧灺未去。   他立于桥廊之上。   背影透着武人的扎实,即便不持兵械,亦有肃杀之气。   此间有风而来,烛台冥冥灭灭,王溪抬手护着,低垂着看着风弄着火苗儿。   她年少识得他,初无识,只消过后每亿起那日相对,便不觉心颤。   只问忆到如何?忆到识不起他眉眼如何。   只消当时情境难忘。   这些年她心中总有一念犹疑,当日他究竟可是为着她提亲?   不历人事,不知何谓苦痛。   力倦神疲。   这一问竟在积年的苦痛之中越发的急迫。   仿佛只要这一问有了定局,她便能守着这个虚无缥缈的一问终老,挣出这婆娑世间。   许今生若能彼此这般相见,许也就这二日罢了。   他与她之间,层层隔隔,便是这言语,这情境已不妥。   又何妨放肆一回?   她也走至那曲桥之上。   “戎马倥偬,我虽做不到曹孟德手不释卷,也偶尔翻一番诗书。近日案卷军情皆看不下去,让底下人找来一本黄山谷的集子,中有一诗,每次读来皆有体会,在这乱城府衙内,益发感慨。”   “何诗?”   他一手扶着那折桥的石杆,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虽看不到他的面目,但从这声调里头感到,这个人或许同她想象的那个人是不同的。   前头背影伟岸,亦透着孤寂。   罢了。   她的十年同他的十年或许虽未有交集,但彼时与此事,却是相通的。   尤嗣语中微含苦意,“我竟不知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你且站一会儿罢。”   “我便站一会儿罢。”   这一句二人同时说出。   皆一默。   尤嗣承稍稍回转。   王溪抬眼瞧他。   他深看她一眼。   王溪未避他目光,不愿此时此刻,让这双眼睛刻下的是她眼里浮出的伤感。   嘴角一扬,报以一笑。   “江湖夜雨,人生有憾,此时此刻,便已足矣,虽有憾,但无缺矣。”   第50章 尾四   尤嗣承走的时候留下一队人马,继续寻访齐斯的下落,才没几日,齐靳这里也得了归期,这府衙里头留着的书办等人俱是打扫了停当,等着来迎接这位新的“大人”,虽只是明发的上谕,没有拿陟黜应该用的敲了大印的明黄锦缎,但看着尤嗣承的做派,想来也是板上钉钉了的,故不敢有丝毫含糊,将那“三潭印月”的匾额都擦了,从早晨就立在那红漆栅栏前面,一个个恭敬垂手。   丁瑞原本也是该在外头等候,但恰巧这日尤嗣承的人快马送来消息,她王溪内眷只能在内院里头候着。   “夫人,部堂大人来了消息,有了二爷尸……的信儿了。”丁瑞咂摸了下口齿。   这前头已有了声响,外面已有人唱道。   丁瑞道,“老爷可回来了,这下都好了。”   齐靳从外头走过来,他步子迈得有些谨慎,想是腿伤的缘故,见到她眼中有一刹那的喜色,继而又灭了下去。   众人本是要跪,齐靳一扫仿佛少了许人,道了免,走到王溪面前,言语微有滞涩:“可有二弟……下落?   丁瑞面上是极喜的,他管家多年,齐府的事儿也同自己的事儿一般,是从心底里头浮出的喜,却又含泪悲道:“适才部堂大人说,打听到那几个畜生,把二爷拉到贼将石翼的营里头邀功了,现歇在他们的营里头,只现下我们如何去讨?”   齐靳皱眉,“我如今回来,怕是贼军更要拿此作文章。”   丁瑞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王溪,“可让夫人修书一封,夫人可还记得那贼将所说,欠夫人一个人情。”   这是他管家失了分寸,这外头廊下还有仆从,这话不明就里,且有损誉之嫌。   齐靳听得也有犹疑,打断道:“先到里头去说。”   这到屋里,便合了门,只留丁瑞、秦业同菖蒲三人,丁瑞把他们如何碰到贼军,那贼军如何拿着火把把他们给围了,还表说夫人从马车上头下来,救了他一命,说完才想到夫人抛头露面,保其性命,自己尚未给夫人磕头,立马跪下来,磕了一个响头。   王溪道,“不妨试一试,老爷寻个可靠的人送出去,府里选个下笔不粗豪的,也不署上名,只讲宏义便是。”   这是怕让人拿住了把柄,心思细腻至此!   齐靳点头应准了。   这时外头沏上茶来,众人都是一阵抿嘴。   这抚台衙门已有了些茶叶,听丁瑞说是知府着人前来孝敬的,虽不是什么好茶,却已是难得。   只是齐靳自闻得二弟消息,便只能喝下白水,让下人换了白水来,一碗白水尽喝了,盖上盖碗。   “家中其余人口如何?”   丁瑞跪在那里,看夫人也在,忙回道:“回老爷,古姨奶奶房里的萱香,因那日撺掇她古家来接的人要谋害夫人,被部堂大人撞着了,部堂大人问了究竟,那萱香犹自乱嚷乱叫,部堂二话不说便着人在院子里头砍了,夫人病重,部堂大人让小的不要多言,故上下皆没有告诉,先今日告诉老爷夫人,古姨奶奶当时哭告,只是部堂大人的兵拦腰一刀,在院里头爬了一阵,便不动弹了,唬得府中诸人魂飞魄丧,古姨奶奶这些日子都只在自己的屋内,还有一个她们带来的丫头梅村的跟着,来请老爷的示下,还有一节,”丁瑞说罢看了看菖蒲。   因底下人口不多,菖蒲也是整日里头挽着袖子在收拾,见总管瞟了一眼过来,便把袖口撸下来。   “总管不必为难,只说我违背了老爷夫人,我既做了,便知厉害,若有什么,我便自领就是。”   说罢跪了下来。   丁瑞有些为难,但见菖蒲面上毫无畏惧之意,怕她言语冲撞,于是忙道,“不是如此,姑娘也别着急,容我慢慢来禀。”   秦业看着菖蒲如此,忙想上去扶,只是做下人的,只伸了手在那里,面上也是焦灼。   齐靳摆摆手,示意菖蒲。   “你说。”   “回老爷夫人,那日夫人昏了过去,尚月蓉在外头尤自哭喊,”她直呼其名,“竟自要求见尤大老爷,让尤大老爷去寻二爷尸首,尤大老爷本就是应了的,只是她尚在外头哭喊不止,尤大老爷不知她是何人,也未曾驱赶,只是夫人彼时病得不轻,尚需休养,这婢尚不知收敛,在外头磕头,嘴里嚷嚷什么‘手足之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奴婢不知她究竟是何身份,竟如此僭越,便一直着人把她捆着,现如今还捆在后头一处屋里,由她跟着的丫头照管。”   “菖蒲!”   王溪喝了一声。   “不必,”倒是齐靳出声了,他转而对着丁瑞:“古姨奶奶那里你去料理,她家人几番来接,这便遂了他们的心愿,遣了罢,一应巨细,你来料理。着人去打听尚大人在福建的下落,他夫妇二人从边地由戍所下福建,前阵子听闻尚大人有“福祸”之诗句从西安传出,想是无碍,若寻着下落,你派人将尚小姐送回去,我书信一封,同尚大人告罪。”   这一听,菖蒲惊了,丁瑞也惊了,这是要遣散妾婢的意思。   这齐斯的事是头一件要紧事,府里着人拟了信便差人送了出去,石翼果然也是个重诺之人,那信一到,便着了人放了板木送了回来。这杭州城里死了如许人,上好的棺木是自然没有了,之前让人备了杉木板,打了一口,虽然粗糙,但也勉强用了。   未见其人,只是伤心。   见其形状,齐靳体会到从胸口裂开的一股闷痛,直戳脊背。   连着几日,白日里只忙公事,夜间只依棺坐在那里。   也不许任何人再碰着棺木。   丁瑞见夫人也不劝,齐靳腿上仍未好全,这般下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日,丁瑞乘着无人,私下同齐靳说,尚月蓉想进灵堂一拜。   尚月蓉着了一件旧常的月白的衣衫,便如同着了素缟。   “齐大哥,他去应试前,他说已成竹在胸,便到冬苑里头来寻我。说他点了翰林便来娶我,我不信。”   这言语自伤风化,但她此时说来,并无畏惧惭愧之意,泪是从腮边滴了下来,淌过那酒靥,微隐微现。   “我同他说,别说我同他身份已是云泥之判,我是罪臣之女,即便不是,里头也横着恁来。”   说罢磕了头,   “自后便再未提起过此事,他人前似乎永远都是面若春风的样子,但我知他素有抱负,不想做一辈子书生,寻章作句,埋没在经史子集里头,只未想天不遂人愿,齐大哥。”   尚月蓉跪俯了下去:   “听闻恁要派人送我回去,只求恁让我去瞧一瞧他。”   齐靳低着头,“丁瑞。”   “小的在。”   “你便同她去罢。”   说罢见到桌上有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皆有一股霉气,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的,杭州城里头东西尚未充沛,即便是他抚台衙门里,也没有新鲜的瓜果,不知怎的,竟然拿过来剥了两颗。   连日处理了公事,便只在齐斯的棺木边上靠着。   今日倒不知该去何处。   便坐在那里,便也不闭目,慢慢看着天际发白,那幽幽的蓝渐渐的漫到堂内。   那蓝渐渐放得亮些,把丁瑞挨着屋廊匆匆的步子,照得清晰了些。   “不好了,老爷,尚小姐她,一条巾子缢死了。”   齐靳肘撑着双膝,拇指按着眉心,似乎早有所料。   “知道了,告诉下面的,杭州城里头遭此大劫,不但缺粮,兼有疫症流行,尚小姐未及避瘟,又思乡心切,故去了。”   丁瑞觉得老爷大不一样了,道了声“明白了”便去了。   这阿兰是明堂正道的妾,临行前自是要同老爷夫人再磕一个头。   她入门之日正在京内鼎盛,现如今是这么一个光景,且家中诸人阴阳两隔,飘零南北,不禁令人唏嘘。   王溪坐在上头。   阿兰只有些痴色在脸上,总是小心翼翼,如今跪着,略黑的脸上那高挺的鼻子下面略略一勾,却显得有些怖人。   这般一看,倒是有些执拗的面相。   “老爷,我进府以后,从来没有做过啥子对不住你的事,我家里头哥哥来接,我也是不跟他过去的,我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知道‘从一而终’,我这个妾室,你没到我房子里,我也不计较,为啥子突然要赶我走?”   两人都不答。   “老爷我进府里头,夫人要我做鞋我做鞋,回到这里还是一包袱的鞋子,都是老爷的尺寸,你们要我不说话我便不说话,今天既然要走了,人家说小妾都是要兴风作浪的,都不是啥子省油的灯,我今天也不担这虚名。”   她抬起头来,面上有恨:   “那个大老爷二话不说,把我的丫头砍死了,萱香要爬过来攀我的鞋,爬到一半便不动了,满府里头不当我们是个人,都说杀得好啊,恨不得连我都杀了。”   “她原是要祸害夫人,也是应该。可是她死得这样惨,我不得给她烧个纸,只能乘着夜里到院子里烧,碰到老爷的那个拜把的兄弟,什么部堂大人,”她说到这里,猛得抬起头来,看着王溪,“同夫人两个人子,来海没人的院子里头,两个人对着吟诗,我不敢出声,纸还没烧呢,我怕他们连我一道也杀了,只躲在那草丛堆子里头,我不识字,想记下他们念了什么,到明儿转来,竟然还是忘了,拿不出恁个证儿来。”   她一半乡音,说得极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向齐靳问道:“老爷,你喜爱夫人,从来没有碰我一下,我对你可算得忠贞,”那我问你一句,“夫人这样,心里可有你么?可算得忠贞?”   “老爷夫人,我和我哥原是做船上生意的,我那年还在船上陪着哥,你们从苏州进京城,坐的是我家的船,你们还同我说过话,我原本以为老爷夫人都应该认得我,欢欢喜喜的进门,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样子。“说完这些话,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梅村出来关照我,说这些话说了是要吊死我的。我在府里头几年,是头一遭这样,也是最后一遭这样,要打要杀,只听老爷和夫人吩咐。”   齐靳默了半晌。   丁瑞身上手上是汗,这屋里头的菖蒲和秦业身上手上也都是汗。   王溪听得心内大动,有愧,有惊,一时神色复杂,依稀记得当年有这样一个姑娘,又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   齐靳转头看着王溪,“头已磕完,便送出去罢。”   “丁瑞。”   “在。”   “你把那日夫人碰到石翼的情景,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丁瑞不知这是何故,愣了一会儿。   “怎么没听明白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丁瑞被阿兰这突如其来的一片剖白吓得脸都白了,六神无主,更不知这事何意,只得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   “那火把照见了夫人?”   “夫人从车里头下来?”   这问得奇怪,只在下人看起来,这问深险莫测。老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也不再迟疑,只能点头说是。   诸人也不明白他这般的意图,虽也是惯惊了场面的,都觉得这山雨欲来,相互对望了一眼,只望向了那道门。   ——夜里王溪院里头两盏灯笼引着两个仆妇过来了。   这两仆妇原不是家里的。   只道菖蒲姑娘留下,请夫人到院子里头去见老爷,家中一概诸人,都不许挪动,也不许到院里头去。   两个仆将王溪引至月洞便退下了。   齐靳的背影。   她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园子,只慢慢向他走过去。   他单刀直进。   “他当年说要到曾家去提亲,说在寻妹子的路上偶然拿火把照见曾家小姐坐在轿子里头的形容,一见倾心,且说那小姐应对得宜,只怕说晚了被人捷足先登。他形容那日的面目,和那应对,我如今想来并不像是曾墨的样子,竟是你吧。”   多年的疑问,竟然在齐靳的口里得了一个了局,王溪轻笑了一下,只道了一个字:“是。”   见她一抹轻笑,齐靳面上猛然一怒:   “我二弟尸骨未寒,你们……”   “尤大哥光明磊落,我与他从无有何越礼之举。”   “你倒是为他作保。”   王溪一个字一个字缓道,“你危难之时,也是他为你作保。”   “好好好,他当日力保于我,便是这恩,我便也是报不过来了,如何能疑他!那你呢?”   他的目光锐利,像两把刀审视着她。   王溪心内复杂,她既为正妻,阿兰的话让她愧疚难当,心内竟暗生了自毁之意。   “我虽与他素丝无染,但遥遥见他两日,便也足够了。”   以为雷雨就要来,可面前齐靳眼中的锐利忽然消失了,那怒意也休了,反而同平常一样望着她,问她:“你可是在这儿同他见的面?”   王溪一愣,直觉有些不安起来。   一时间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往那亭谢里头去。   这园中的台谢仅这一方有略高的台基,那亭子一侧靠在堆叠的湖石土山上,四面原是栽的浙江特有的角竹,把六角亭都围了起来。   这一面有“屏山”,那一面却空阔得很。   背上一下靠在那六角亭的圆木之上。   “我在你父亲面前立了誓,若有子嗣,也便是你一人所生。”   知他意图。   王溪面目一胀。   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无甚气力,只似压低了的一声脆响。   他挨在她脖颈儿里头,落在颈骨之上,突然脖颈皆一空。   觉周身都有风灌进来。   内热外冷,人不禁一抖,那角竹叶舌头跟着风吐出来,那叶片下头细软的毛都搔在肩膀上。   整个儿被他抬了起来,久未经此事,背脊一弯,只觉半身已在亭外,从那亭翼之中望见空月独悬,白白地照见了这一座幽静的庭院,照见这一方台基,六角小亭。   只得攀着他,靠回那亭柱。   只起伏间背上吃痛。   “嘶”了一声。   他的手从后头塞了过来,脊背抵靠在他的手背上。   双目微垂,倒影起伏。   第51章 尾五   齐老夫人躺在床上,睿儿在一旁服侍。   外面的日头透进来,她是头次瞧见白日里头她颈子里的那红瘢,却比夜里触目。   听得老夫人“嗳哟”了一声。   曾墨紧行了两步。   也未在那对面的椅子上坐,只挨着床沿边上坐下来。   下人们忙给她在床沿边上铺了一块褥子。   “老夫人,我过来道喜,溪儿在杭州给您老生了个孙女!”   齐老夫人言语也有些乱了,仿佛没有听闻,只嘴里呐道:“儿啊,我的儿啊,痛煞我也。”   曾墨眉头一皱,看了一眼睿儿,正红了眼,“母亲,您可听见了,大哥哥和嫂子给您添了孙女儿呢。”   曾墨又看了底下人,皆是垂头下去。   老夫人身上突然一抖,一双干枯的手微从被褥里头抬起来。   “贱婢,我怎会让你女儿讨得我女儿的好!”   曾墨忙握住老夫人的手,一股腐朽之气透来,刚将那手放回被褥里头掖好,老夫人勉强半睁开来的眼睛又闭上去。   曾墨叹了一口气,见老夫人这般光景,自是不好多呆,嘱咐了几句,便要走,睿儿将捧着的茶碗递于下人,便要送她,曾墨摸了她的脸蛋,说:“睿儿,你且站着。让秦妈妈送我便是了!”   睿儿点点头,似乎有什么话问,末了带着酸涩笑言:“大哥哥和嫂子的女儿,定是俊俏的很!”   曾墨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转回头走了两步,见走得远了,突然停下来,对着秦业他娘厉声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做下人的也太不仔细了?这事如何不瞒?”   这话曾墨原本是不该说的,秦业他娘被她说得一愣,她虽是做下人的,但毕竟是老夫人的人,在府里头最是体面,想到若是王夫人在,言语上定是没有这般高低的。   但秦业他娘立刻和缓过来,“老爷在浙江的公事上有了起色,听说那贼军杀人过多,已内讧了起来,那些前些日子躲着没有往来都渐渐地上门了,这孙家的媳妇硬是要瞧一瞧老太太,我们这里头想,这几个女眷原本就是见熟的,圣上的嘉奖折子里头,有讲到二爷故事,见老夫人之前都是关照过的,没想到这妇人说了才没两句话便哭哭啼啼起来,又是道罪,又是道辞的,弄得老夫人疑云大作,她这妇人倒是走了,老夫人便不依了,她老人家只当是大老爷出了什么差错,万没想到是二老爷……”   曾墨猛地拂了一下衣袖,“贱妇!”   “我也不管它黑天白日,必要她不得好死!”   秦业他娘是个善人,心觉“罪不至死”,但自不能说出来,只得默在一旁。   “大夫如何说?”   “大夫说只怕熬不过春天。”   这里正恨得牙根痒痒,假山那头走出两个人来,曾墨一瞧,原是齐玫同她的丫头。   面上倒无适才众人的哀气,这尚寒的日里头倒有三分春兆,只怯怯的过来招呼一声,齐玫礼数周到:“问曾大奶奶好!”   曾墨才想起前些日子着人过来告诉,也比往日里要重视些,见她温柔旖旎,虽不殊艳,但婉转娇柔,虽是冬末初春,园中无甚景色,假山那头只有绑着的稀疏刚竹,却有一些“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之感。   曾墨压了压怒气,“姑娘从哪来?”   “回曾大奶奶,正要去瞧老夫人。”   曾墨点了点头,齐玫行礼告辞。   只想起适才老夫人呓语,听见了几句同样的话,因问道:“妈妈,你听适才老夫人说‘你的女儿,我的女儿’,这是什么话?”   这旁人听了不会问,曾家奶奶的脾气却不然。这是家事,自然不是一二句能讲明白,但府中皆是他尤家在照应,自然也不能不答,秦业他娘很是聪明,只答道:“二姑娘的母亲走的早,二姑娘都是老夫人在照应。那日奶奶托人来告诉尤大老爷的话,只说既已定下了女儿,若老夫人不舍得大姑娘,那二姑娘便也是可的,老夫人得了二爷的消息原支持不住,听了便这般了。”   这话答得巧,曾墨立马明白了,便不再说话。   内眷的轿子抬了出去,外头两个爷是骑了马来,带了两个小厮。   从轿子换到马车内,曾墨朝外头喊道,“嗣泽。”   外头就有人喊,“哥儿,大奶奶叫你来着。”   马蹄声踱过来,掀了帘子,尤嗣泽朗涵气露的眉目立在眼前。   “嫂子何事?”   “今儿本想你见见老太太,只老太太身上不好,你……老爷他的意思,想必你也是知道了,现如今他家两个姑娘,我们虽说是长辈,也不是你父母,只是他向来说一不二……唉……”   尤嗣泽笑了,跨下马来,“我还当什么事,我已同母亲说,我这里立马又有差事,让母亲择了媒人来同她家提亲,先把同大姑娘这事儿做定了,嫂子不必担心。”   曾墨一愣。   尤嗣泽笑道,“嫂子这般看我作甚,原是定的大姑娘,若她老夫人瞧不上我,不应了也就罢了。”   这是一番笑言,却也当真。   曾墨未置可否,挥挥手便让他去了。   那边上跟着一个小爷,也是他家族亲,看着曾大奶奶的车走了,立马赶了上来。   拿着马鞭子拍拍尤嗣泽的鞍。   “这浙闽一带若保了下来,大哥哥建不世之功,这‘部堂大人’就要变成‘中堂大人’了。”   尤嗣泽一笑,一双丹凤极有韵致,一时间竟有些雌雄莫辩,他本善权变,笑道,“这便是大哥哥的聪明之处,别说要入内阁,以三折之失告罪,要把这兵部侍郎都卸了,圣上如今不但不见罪,还要宽慰一二。”   那族亲点了点头,“说到宽慰,这齐少兼罹难,圣上传谕里头颇有愧意,我看这齐府也是要出位封疆,这兄弟二人,今后便是喷油烈火之势啊,”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既是他家,这大姑娘听闻脸上有恶疮,现如今尤大哥哥那里头说既已定局,她家既然有个庶妹,你为何偏娶这个长的?”   “嫡庶尊卑有别,娶妻娶势,娶妻娶贤,不论相貌如何。”   “佩服!”   说着,这马蹄子的过道上,风一起,同这话音一般,也无痕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前面有一些改动,后面也要修一修,找一天晚上一两点的时候从头改过来,这个工程和番外大概在四五月份间完成。   虽然写得不行,但是大家也不要因为可怜我给我做冷文推荐,先让我改一改哈 。   感谢所有给我文章做推荐的小伙伴,虽然水平达不到你们的推荐,还是感谢。   我大概在六、七月份会开一个轻松愉快的新文,就自己高兴写写的那种,虽然是古文,但风格更接近《相到一只怪》这样。   番外的话我会放在番外集结地里面。   这个番外的话,不一定是男女主的,我找了已经写好的其中一个放一段,大概是这种;坑了N年真的不好意思,完成了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修改没有内容的修改,就是我这里的一些细节的琢磨,感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尤家姑奶奶劝饮最是厉害,端起酒杯就是要死要活的,称兄道弟,男人不能喝就就扣他一个喝不过女流之辈的帽子,女人不能喝就扣个瞧不起她被拐子拐过的“罪名”,一般人都吃醉不起,那日她劝俞四喝了三倍,俞四动了真怒,自己个儿喝得,最后手指指到了尤家姑奶奶脸上,被作陪的人说了出去,因“确有其事”,俞四也脱开不出罪名来。   “喝多了,收不住行进,绝非轻薄意思。”   俞四当日便这样说。   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