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下贵婿》 作者:落日蔷薇 第1章 捉婿   秋闱后的第二个月,仲冬岁寒,纷纷细雪薄敷街巷,青石黛瓦白墙朱柱都成了画中水墨。车马声声,无暇积雪被碾出辙痕,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静谧石巷。   马车小窗上悬着厚重密实的毡帘,冷不丁却被挑开一线缝隙,女人的手钻出,随意搁在窗棂上。那手白如嫩藕,落在寒天冻地里又似玉石,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两只小指宽的金镯子,粗粗看去无甚重量,待细看才能发现,这两只细镯镂空的镯身累丝而编,是难得的精工之作,非大富之家不能有。   镯上各自坠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叮叮咚咚随着马车敲击窗要棂,惹来不少行人注目,转头望来时,只瞧见微掀的毡帘下面少女模糊的侧影。   江南女子多美人,婉约温柔,都是让人情不自禁描绘的模样。   “今日秋闱放榜,娘子不去县衙前看榜?”清脆的声音响起。   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主子姑娘,一个是贴身丫鬟,问话这人便是丫鬟。   “既是放榜,那里必定人多,我才不去凑这热闹。”手的主人开了口,削葱似的指轻轻敲着窗棂。她这一开口,说的虽是官话,却有南地的独特韵味,绵长而妩媚。   “你不想知道陆家郎君中榜没有?”   “以他的才学,即便不中解元,也必定是桂榜头三甲。”手的主人铁口直断,无一丝犹豫道。   “娘子对他就这般有信心?据我所知,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里好几位都是名气在外的大才子,别说江宁府,单就咱们县都出了三位少年天才。陆郎君虽然学识过人,中榜无虞,但若要桂榜头三……娘子就这般看重他?”丫鬟嗤嗤一笑,意味深长道。   “我是相信我自个儿的眼光。”她声调微扬,自信满溢。   “那看来老爷与娘子同样有眼光。”丫鬟又打趣道。   “去!”她却不乐意了,“莫拿我阿爹同我比。他那是凿渠挖塘的养鱼,哪条鱼长得肥美就捉哪条,我不一样……”说话间她顿了顿,似乎坐直腰杆,“陆徜可是我打小就一眼相中,除了他我可再没瞧上过别人。”   她与她爹不同,是真心喜欢陆徜。   “娘子,你这么死心塌地待他,难道就不担心他……他……”丫鬟压低声音,欲言又止,有几分看破点破的意味。   “担心什么?担心他看不上我?”她并无丫鬟的诸般顾虑,接话道。   陆徜看不上她,都已经写在脸上了,她又何需别人点破?更不必他人来劝。   可那又如何?   “人总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争上一争,我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堂堂正正的争取,若他陆徜真不愿意我还能强抢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便可。”她说得敞亮潇洒,没有怨气亦无担忧。   说话之间,马车缓缓减速,长康巷到了。   江宁县的长康巷,贫苦百姓的聚集地,豆腐块似的夯土房密集挨着,随意围出的鸡舍鸭笼,用来围挡的木栅栏经不住风吹雨打早就腐坏,如今俱被薄雪覆盖,平时的脏乱不复存在,反有些陶公笔下世外桃源的淡泊宁静。   陆徜的家就在长康巷巷尾老槐树旁边。   长康巷狭窄,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口。风有些大,马车檐角挂的两盏铜灯被吹得乱晃,上头漆金的“简”字十分打眼。不消说,这是江宁府简家的马车,车上坐的那位正是简家的姑娘简明舒。   马车上的人已经下来,地上的薄雪被她们踩得嘎吱响,夹杂几声铃音,很是悦耳。   这趟出来,除了车夫外,简明舒只带了丫鬟小蜻蜓。两个人手里都不落空,各自提了几盒补品点心,在雪地里走得有些艰难,没几步简明舒额上就见汗。   “娘子既备了这些礼,也不带些小厮随行。”小蜻蜓边走边抱怨。礼带得多了,她一个人拎不动,好在简明舒没拿主子架子,也帮着拎去些许。   “曾姨和陆徜都喜静怕闹,人来多了不好。”简明舒口中的“曾姨”,就是陆徜母亲曾氏。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原因。陆徜那人本就不喜简家素日里财大气粗的作派,她若带的人多了,难免显得咄咄逼人,是以每回探望陆徜他娘,她都轻车简从。   “陆徜是个什么人物?还要娘子这般委屈迁就!”小蜻蜓替自家主子不值。   “几步路的事,委屈什么?”简明舒没她想得那么骄矜。   小蜻蜓鼻里哼了哼,因着陆家近在眼前,没再接话。陆家比前几户人家看着还要贫寒些,外头用木栅栏围了个院子,养了几只鸡鸭,翻着两小畦菜地,里头就一间平房隔出三间屋,陆徜和他娘各住去两间,剩下那一间垒灶摆桌,既是灶间又是饭堂还是会客的厅室。   眼下院里没人,积雪倒已经被清理干净,简明舒来过几次,对这里熟稔,自己开了栅门,带着小蜻蜓往里边走,瞧着墙根下泛潮柴火,心里又想该给他们送点炭过来御寒,前阵子一忙倒是忘了,可转念一想陆徜那脾气,怕也不会收,只得摇摇头。   “可稀奇了,简家姐姐今儿没去衙门前看榜,竟跑来了这里?”老槐树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简明舒转头望去,只见槐树下走出个纤瘦的小娘子,模样颇俊,就是眼角挑得高,正边说边绕过栅栏进院来。   这人简明舒认得,东明私塾赵夫子的女儿赵娴。   “简老爷去了衙门看榜,预备来个榜下捉婿,简姐姐却来这儿守着,你们简家真是撒了张天罗地网,叫人逃都没处逃。”赵娴笑吟吟地进来,虽是打趣的语气,可话里话外全是奚落嘲讽。   大安朝崇文轻商,十年寒窗只盼一朝金榜题名,于是也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坊间兴起榜下捉婿的恶俗来。各地乡绅富户欲以金银之势,在发榜当日争抢榜上仕子为贵婿,借此挤身名流之列,是以称其为“捉”,被相中结了亲的女婿也称“脔婿”。   简家是江宁府小有名气的老字号金铺,财大气粗金银不缺。简家老爷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商贾,只可惜发妻早亡,膝下长成的就只有一个嫡女简明舒,便心生捉婿之意。   不过简老爷这捉婿计高一筹,与其叫捉,不若称之为“养”。江宁府每年都有好些贫寒学子因囊中羞涩无以为继,简老爷就从这些贫赛学子中挑选几位以金银资助栽培,待桂榜题名再从中择婿——至于为何在乡试桂榜就动手而非来年金榜,那不是废话嘛,等人进了京,哪还有他下手的份,现在出手,他最不济也能捞个举人做贵婿。   今秋的这场乡试,就是他收网之日。   而陆徜……正巧是他鱼塘中的一尾鱼。   简明舒拨弄镯下坠的铃铛,也跟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家妹妹。我记得令尊也是这届的考生,今日放榜,妹妹怎不去看榜,反也跑到这里来?”   赵娴之父已逾四旬,只过了童试是位秀才,家里一穷二白,金榜题名的心却从没死过,可惜乡试考了三年又三年,仍旧没有结果。   “我阿爹寒窗苦读不为沽名钓誉,当以平常心待之。”赵娴说话间走进小院,瞥了眼简明舒手上拎的礼,掩唇一笑,“又来给曾大娘送东西?陆哥哥那头行不通,就打起曾大娘的主意?这么纠缠有意思?”   赵娴与简明舒虽有贫富之差,但自恃秀才女儿的身份,看不起出身商贾的简明舒。   简明舒也只是笑“所以赵妹妹来这儿是平常心,我来这里就是死缠烂打?我以为你同我一样的心思呢?噢不,你连礼也出不起,打算空手套白狼?”   都是为了陆徜来的,谁又比谁高贵?   心思被揭穿,赵娴脸皮一红,正要驳斥,眼角余光扫过槐树阴影,主意忽改,人往简明舒走了几步,劈手要抢她手中礼物。小蜻蜓正站边上,眼见对方动手,她护主心切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只闻“哗啦啦”几声,小蜻蜓手里的礼落了一地,赵娴却好似被人推搡一般脚步不稳往栅栏门处跌去。   颀长人影缓缓行来,才进门,便见纤细柔弱的女人迎面跌来,掐着时机往他怀中闯。   伸个手就能温香软玉入怀的美事,那人却倏尔往旁边一闪,叫赵娴扑了个寂寞,假摔变成真摔,她噔噔几步扑在栅栏上。   “咔嚓”两声,腐朽的栅栏被她撞断,赵娴连人带栅栏一起摔在地上,疼得两眼冒星。   简明舒的目光在半空与那人交汇,还没品出他的情绪来,就听见他的声音。   “你们在我家做什么?”——陆徜回来了。   赵娴犹未死心,抬头梨花带雨道“陆哥哥,我来瞧曾大娘的,正巧遇上简姐姐,见她主仆二人手里拎得多,有心帮忙,可她却支使丫鬟将我推倒。”   “娘子,我连她一指甲盖都没碰着!”小蜻蜓气坏了,朝简明舒急道。   简明舒点点头却不急着分辩,只看陆徜。   陆徜与她的目光再度撞上。   冬日阳光带凉,将长巷陋屋照出几分萧瑟,只有简明舒站在那里,一身的鹅黄,胸口压着甸甸的黄金璎珞,红朴朴的鹅蛋脸明艳俏丽,仿佛能将周围照得亮堂。与她一比,还倒在地上的赵娴便纤弱得叫人生怜,最惹心疼。   可惜,陆徜不懂怜香惜玉,亦无心为她断案,连扶也不打算扶,只道“你阿爹中榜了,不过因为太过兴奋晕在榜前,如今已被人抬回家中。”   一句话就让赵娴跳了起来,满面喜色情不自禁想笑,再顾不上和简明舒争风吃醋,嘴里说着担心父亲的话,人已匆匆往外走去。   “等等!”陆徜却叫住她,“撞坏的栅栏,记得让你阿爹明日找人来修!”   赵娴的脸色便又不好,恨恨看了简明舒一眼,飞奔而去。   简明舒“噗呲”笑出声——在女色上头,陆徜从没让她失望过。   陆徜听到笑声望过来,清冽的眸有了两分情绪,眉头微蹙“空手套白狼?谁是狼?”   “……”简明舒笑不出来了。   这话怎就叫他听了去?   陆徜盯着她——简家这对父女一个将他当鱼,一个将他当狼,争相给他下套,着实可恨。 第2章 离别   陆徜的问题,简明舒一下子回答不上来,只能干眨眨眼。   他身上穿着套浅青斓衫,这是明德书院入学前发的仕子服,已经穿了三年,洗到泛白,脚上是曾姨纳的千层底布鞋,身上连个扇袋都没挂,头发规整的束在网巾中,露出利落清俊的脸庞,一双眼尤为明亮通透。   简明舒就爱看他,这人通身虽无半分贵物,可干干净净看着就舒服,   小蜻蜓却替自家主子不值。   在家里明明是个有主意的人,嘴皮子功夫也不弱,偏偏到了陆徜跟前十八般武艺一样都发挥不出来,也不知陆徜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人看着干着急。   简明舒沉默了一会才讪笑着拿话岔开“怎么还穿旧衣,我前两天不是让人给你拿了两身新衣?”   陆徜很少收简家所赠之物,简明舒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大送,就连今日过来带的都只是曾姨常用的药材。因想着今日放榜是他的好日子,前几天她才让人送了两套他常穿的棉布衣裳过来,没挑贵重面料,就怕他拒绝。   陆徜还没回答,小蜻蜓已神色古怪地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娘子,衣裳昨日被退回来了。”   “那你不早说?”简明舒尴尬了,咬牙也小声回道。   “怕你伤心没敢说。”小蜻蜓愁道。   陆徜眼见这主仆二人互相咬耳朵,也没当回事,迈开步伐往屋里去,边走边问“你们来我家有事?”   简明舒忙把衣裳的事丢开,只道“听说曾姨老毛病犯了,来看看她。”一时又看着他后背问道,“陆徜,你停停,衣裳上都是灰,哪儿蹭的?”   陆徜便扭头看了眼,肩背那处衣裳确实蹭了一大块灰,他抬手就拍,却仍有难触处,简明舒便伸手——岂料手没够着衣裳,却被他挥开。   “不劳费心。这灰……”陆徜神色不佳道,“你爹闹的。”   她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县衙张榜他去看了,不想被守在榜下的简老爷逮住,差点要连哄带骗拐到简家,他窥个间隙好不容易溜出来,路上逃得急不留神蹭了灰,搞得一身狼狈,进家前收拾了一番,不想仍有遗漏。   “我爹?”简明舒眼珠子一转,忽然大亮,“你中榜了!第几名?”   陆徜抚额——简明舒这脑瓜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被这么说怕要臊一鼻子灰,她倒好,听不懂人话似的。   他不想回答她,径直往家里走去,仍道“劳你挂心,我娘的病已经无碍,只需要静养便可,你请回吧。”   简明舒自不是看不懂脸色的人,长眉微垂有些落寞地停步,却听陆徜叫住自己“等等!”她眼便又亮起来,璀璨生辉地望过去。   “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清,这些年多谢简家照拂,陆某深感于心,来日必当相报。”陆徜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才开口,待撞见她明光四射的眉眼,那话忽有些出不了口。   细数数,从他搬到江宁的那日起,他与简明舒已经认识了十年。   他顿了顿方硬下心肠道“只是你我……”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是阿徜回来了吗?”   屋门被从里打开,说话的人扶门而立,穿一身寡淡的衣裳,罩着件沉褐的褙子,发上包着同色头巾,容貌却是出奇的美,细眉杏眸温柔如水,虽已年近四旬,风华犹存,正是陆徜的母亲。   “娘。”陆徜快步上前。   曾氏却一眼看到简明舒,当即笑开“明舒也来了,快进来坐,外头冷。”   “诶,好。”简明舒笑吟吟上前挽了曾氏的手,亲亲热热扶她进了屋。   ————   简明舒认识曾氏还在认识陆徜之前。   说来话长,曾氏是芜湖人,年轻时丧夫,独养陆徜。陆徜七岁那年芜湖水灾淹了全城,曾氏带着陆徜逃难,颠沛流离两年最终在江宁县落脚。刚来江宁的头几年曾氏白天支摊在街巷卖馄饨糊口,夜里做绣活卖钱,过度操劳亏空了身体,没几年就累倒。所幸那时陆徜已能帮衬家中,人又特别争气,以头名的成绩过了童学,被明德书院破格收为学生,不仅减免束脩,还给了个替书院抄写书藉的活计,母子两人方熬过那些年。   简明舒认识曾氏就因那手绣活。   那时明舒母亲尚在人世,看中曾氏绣工,又怜曾氏孤苦,便将家中绣活交给曾氏。后来她母亲病重,曾氏感念她母亲的恩,常入简家看望她母亲,陪她母亲说话解闷,也照顾过她一段时日,连带着她和陆徜也熟稔起来。   犹记九岁那年,她母亲病故,父亲忙于丧事顾不上她,她怔怔站在母亲灵前,还是陆徜瞧出她的惶惑,把她拉到后院,抹了她的泪,细声劝慰……他也曾是那般温柔的人,只是揉碎在岁月里,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母亲去后,曾氏避嫌不入简家,她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疏远了。   扳着指头数数,她和陆徜已经认识有十年了吧?   垂髫之岁相遇,总角相交,如今她已过及笄,他也将弱冠。   十年匆匆,两小无猜已改。   ————   曾氏喜欢简明舒,那是摆在脸上看得出来的,一点也没藏。   简明舒进屋后就被按坐在椅上,曾氏只喊陆徜烧水端茶拿他当个小厮使唤,陆徜在外头对人不苟言笑,待寡母却极温和,收起冷颜淡色,给两人烧水沏茶。   两人闲话了几句,陆徜就把茶水倒来,曾氏看着简明舒偷眼瞧陆徜,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孩子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只是陆徜虽小事上对她言听计从,但在大事上却从不愚孝。   他的终生之事,她这当母亲的做不了主。   “陆哥哥桂榜得名,可喜可贺,只不知名次如何?”和曾氏拉了半天家常,简明舒才将话题引到陆徜身上。   “阿徜,你中榜了?”曾氏此时方记起今日出榜。   陆徜把手里一小盘剥好壳的栗子摆到桌上,看了曾氏一眼——这可能不是他亲娘,简明舒才是她闺女。   “中了,解元。”   “解元?解元是第几名?”曾氏一时未能反应,疑惑地看向简明舒。   “解元是……桂榜头名……”简明舒有点晕有点飘,瞧陆徜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让她也跟着错觉这不是什么大事,及至出口后她才突然回神,从椅子上站起,“陆哥哥中解元了!”   桌子上的栗仁差点被她撞翻,陆徜用力按稳桌子——瞧她这样子,活像是她中了解元。   “头头头……名?”曾氏结巴了,也跟着站起,“我得去上炷香!阿徜,你陪明舒坐会。”   曾氏说走就走,把陆徜和简明舒留在屋里。   陆徜不语,分明是大喜的事,气氛却又冷凝下来。   沉默片刻,简明舒才道“会试在来年三月,现下已经仲秋,时间所余无几,你准备几时赴京?年前还是年后?”   “我会在年前启程,开春雨雪多,路不好走。”陆徜把那盘栗仁往她面前一推,“吃栗子吧。”   “也对,早点动身早点安心,盘缠可够?”简明舒便拣了颗——栗子粉糯香甜,是他亲手剥的,内皮剥得干净。   “这些年攒了些,再加上州府补贴的车马费,尽够。”陆徜回道。   “此去汴京路途遥远,又逢岁末寒冬,你可得多备些厚衣裳,应急药也得备上,免得路上病了无处投医。曾姨我会代为照看,你就放心吧。”简明舒替他筹谋起来,忽又想到一事,只道,“不对呀,你既中解元,按往年惯例,州府要送你们赴京,你何需自行上路?”   “因为我打算带我娘一起进京,早些过去早些安顿。”   只这一句话,就叫简明舒的手顿在半空,指尖拈的栗仁落回盘中。   “带曾姨一起?”她重复了一句,“你不打算再回江宁?”   “不回来了。”陆徜静道,“我适才要同你说的,便是此事。”   简明舒低头看着那碟被他剥干净的栗子,不语。   “得简家照拂这么多年,陆某无以为报,在此先行谢过,他日若有机会,此恩必还。”他说话间站起,冲她拱手作揖,一拜到底。   虽说他有书院的差事,但所得银钱也只勉强度日而已。曾氏病重时请医延药的诊金药钱不是小数,都是从简家借的,虽然这么多年皆已还上,但借钱的人情还在,更别提当初明舒母亲在世之时对他家的诸多帮助,再加上后来简老爷为了培养贵婿,捐资明德学院培养学子,里头就有他陆徜。   甭管简老爷有何企图,陆徜受简家之恩却是事实。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也愿还此恩,   只是恩义归恩义,若以终生大事偿还,他不愿。   “陆徜,你我之间,已经生分得只剩恩情了吗?”简明舒缓缓抬头,墨黑的瞳眸仍旧明亮,“还是在你眼中,我与我阿爹一样,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只想替自己寻个贵婿,才对你百般示好?”   这时便换陆徜垂头——简明舒目光清透,似镜子般照出他。   “我没这么想,你莫多心。”   “是吗?”简明舒笑笑,“陆徜,我们认识十年了,你心里怎么想的,难道我真不知?我承认这些年我阿爹确有攀权附贵之心,你怕他挟恩图报,不愿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们是打小相识的情分,你也不信我,处处疏远,避我如蛇蝎。”   “我没有。”陆徜抬头,沉沉望她,“男女六岁不同席,何况你已及笄,我们本就该避嫌。”   “那我问你……”简明舒与他对望,目光毫无避闪,“撇开从前种种,若我不是简家女儿,你可愿意娶我?”   既然说开,那就说个清楚。   “你是金娇玉养的女儿,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陆某都配不上你,亦无心高攀。”陆徜想也未想就开了口。   “我懂了。”简明舒面容未改,只用力攥攥襟口,方捧起桌上那杯他刚刚沏来的茶,敬道,“君有远志,妾无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别再不逢,祝君余岁如竹,节节高升,年年顺遂。”   语毕,她将那茶一饮而空。   陆徜蹙了眉,刚想说话,屋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喧哗声响,他推门一看,却是刚才在县衙榜前自己跑得太快,以致县衙的人来不及给他道喜,如今和百姓一起簇拥到他家道贺。   他瞧了两眼,转头再寻简明舒。   身后陋室空无一人,只余桌上冰冷茶杯。   简明舒已绕到屋后离开。   十年光阴,江宁仍旧不是他的故乡,而她,也只是他的过客而已。 第3章 失忆前夕   转眼十日,天气愈冷。   简府院里厚厚的积雪才刚扫清,两只雀鸟落在廊下装稻谷的普渡台上啄食,几声匆促的脚步响起,惊走了鸟儿。小蜻蜓带着两个手捧托盘的丫鬟走过长廊,停在挂着厚实毡帘的屋外。   “娘子,铺子里的老师傅新打了几件新鲜的玩意儿,老爷让给您送过来瞧瞧,若是得心就留在屋里赏玩。”小蜻蜓道。   “进来吧。”简明舒恹恹的声音传出。   帘子掀起,小蜻蜓带着两个人鱼贯而入,一展眼就看到趴在八宝流水缸旁看鱼的简明舒。自与陆徜说清之后,简明舒并未哭哭啼啼,只是再没出过门。前几天因着榜下捉婿的事,简明舒和简家老爷吵了一场,简家老爷当场砸了杯,幸好那杯子是金器,没碎。   父女两个闹僵,几天没说话,最后还是当爹的先低了头,给简明舒送宝贝来了。   錾花的赤金香粉盒、累丝的火镰套、炸珠的耳珰,虽说不是成套的首饰,但金光璀璨件件精致,市面上可不多见,都是简家金铺新打的金器。   简家的招牌祖上传下来的,在简老爷手上发扬光大,二十多年时间成了江宁府小有名气的老字号金器店,除了铺面外还聚了班手艺人,前两年太后寿辰,还有皇亲国戚专程过来点名要简家打造金器做寿礼。   要说这简老爷,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商贾,做的又是金器生意,俗气得很,手上银钱不缺,置了大宅子,吃穿用度上的东西,举凡能上金子的,不是漆金就是鎏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金器买卖——江宁县的文人都看不上他这作派,只觉黄白之物污眼,私下里议论过好几次,也有人提醒过他,但简老爷依然故我。   虽然是个俗气人,但简老爷对简明舒是真疼到心坎上。简夫人早逝,就给他留了这么个女儿,为着简明舒,简老爷继室都没敢找,把女儿金娇玉贵地养大,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着。这些年简明舒在家里无需看人眼色,活得舒坦自在,多亏有这个爹。   不论外人觉得简老爷多市侩粗鄙,简明舒心里,自己的爹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父女两个吵架闹僵,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行了,搁下吧。”简明舒懒洋洋抬头,“去把灶上的绿豆莲子炖乳鸽端来,陪我去看看我爹。”   小蜻蜓知道这是和解的前奏,甜甜应声“诶”,转身刚要去端,帘子又被人掀开,裹着厚实大毛氅衣的男人腆着肚子进来,手上一枚嵌着鸽子蛋大小绿翡的金扳指着实晃人眼眸。   “老爷可放心了?我说咱家的明舒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心里有您,您还不信?如今亲耳听到了吧?”男人没说话,身后又有个穿桃红衣裳的女人走上来,笑眯眯道。   “阿爹,姨娘。”简明舒起身行礼——来的除了他爹简金海外,还有姨娘周氏。   由于家里没有女主人,内宅事务无人料理,加之简明舒渐大,不能总跟着当爹的跑,因而五年前简金海才纳了这房良妾,约摸也有想生个儿子承嗣的心思,否则老来家产旁落,简明舒也无人照拂,都是麻烦。周氏进门五年,直到去岁才生了个儿子,原指着母凭子贵,不想简金海仍没扶正她的心思,只把这个儿子记到了简明舒已故的母亲名下。   周氏也没说什么,面上仍旧一团温柔,待简明舒客客气气。   “哼。惯得你越发娇气,还同我置上气了,我做这些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简老爷还拿着架子,嘴里抱怨着径直进屋,一屁股坐在罗汉榻上,又道,“不是有汤要给我,还不去端?”   简明舒挥挥手,让小蜻蜓去端汤,自己坐到父亲对面,又让周氏坐了下首,这才道“晓得爹是为我好,只是那些文人迂腐,这么一闹,外头多少看笑话的都盯着咱们家!强扭的瓜不甜,阿爹这又是何苦?”   榜下捉婿哪是那么好捉的,都是叫人指着脊梁骨说一辈子的事。   “也不全为着你。这些年咱家的买卖也到头了,要想再进一层还得朝里有人,扶谁不比扶自己的女婿好?”简老爷拿戴着金镶玉扳指的手叩叩桌子,不无感慨道,又道,“再说了,普通人你看得上?要看得上能惦记陆徜这么些年?我瞧陆徜那小子就是个没心的,这不是想着都是读书人,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徜不成咱再换个就是!”   “咳。”周氏咳了两声做提醒——简老爷和女儿说话向来没有分寸,把简明舒都带歪了,什么叫“天涯何处无芳草”?简明舒又不是男人。   “咳什么咳,我有说错吗?”简老爷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也罢,不成就不成。女儿你别担心,你的婚事爹给你想法子,大不了嫁妆再添上去,我就不信寻不着像样的男人做我女婿!”   拿钱砸人,一向是简老爷的行事作派——能花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儿。   “爹——”简明舒拉长了音,“我只一条,要嫁什么人,需得我过了目点了头才成。”   她说话间看了眼周氏,周氏仍稳稳坐着,面不改色地笑。   简明舒倒有些佩服她了——阿爹给她的嫁妆原就拟得丰厚,若要再加都抵上半个简家了,周姨娘竟无动于衷?   ————   服侍父亲喝了汤,用了饭,简明舒把简老爷哄得高高兴兴地回屋,父女两的隔阂总算消弥。时已过午,简明舒要午睡,才刚要躺下,外头便传——“瑛妈妈回来了。“   简明舒又一骨碌爬起,披衣坐在床尚,把人叫进寝屋后将门窗关严实。   瑛妈妈从前是简明舒母亲的陪房,她母亲去世后,瑛妈妈就留在简家照顾简明舒,是简明舒身边最信任也最得力的老妈妈。   “给瑛妈妈倒杯热茶,火盆里添点炭,再给她拿个厚厚的褥子来。”简明舒一通吩咐后才向瑛妈妈道,“瑛妈妈辛苦了。”   瑛妈妈刚归,正冻得唇色发青,闻言柔声道“老身无碍,谢娘子关心。”语毕也不等人把暖物送来,又语气一正道,“老身按娘子吩咐去了趟云华寺附近打听,果然有些眉目。周氏生的那孩子,恐怕不是……”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简明舒心中有底,没有太惊讶。   周氏原是城中富户庶出的女儿,因着家道中落这才委身简家做了妾。简明舒对她虽无特别好感,却也不差,平日里客气相待,两人也说得上话,简家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比照着主子太太,全是上好。她为人也本分,内宅事务交到她手里打点得井井有条,平日里在简家父女间也常居中调和,两处说好话,五年下来简明舒对她也有了些感情,只是谁曾想这样的老实人,竟会包藏祸心?   那个孩子赶在简明舒定亲嫁人之前出生,仿佛掐着点儿怀上。周氏嫁进简家四年无所出,怎会如此凑巧在这节骨眼上有孕?若她没记错,那段时日新铺落成,她父亲常在外巡视,在家时间拢共就几天而已,而周氏恰在那段时日又频频外出,四处烧香拜佛,行踪古怪。   这些情况简明舒原没放在心上,及至孩子出生,她才隐隐觉得不对,暗暗开始查周氏。这云华寺就是周氏去最多的一所寺庙,每月她必定有两三日是往云华寺烧香,就连刚生的孩子受凉发热也没阻止过她。   “云华寺附近有一间水仙庵,平日不开门,只接待熟人。周姨娘每回去云华寺打发走咱家的下人后,都只身一人前往水仙庵。这水仙庵我也悄悄找人打听过,不是什么正经尼姑庵,其实是个……”瑛妈妈说着迟疑起来,犹豫该不该将这乌糟事说给简明舒听。   “我知道。”简明舒却干脆道。出身商贾之家,又有简老爷这么个爹,官场商道那些地方,她多少有些耳闻。这水仙庵打着修行的幌子,做的皮肉生意,出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要么进去寻欢作乐,要么就在庵里幽会情人。   瑛妈妈便没再往下说,只叹口气道“四天后是周姨娘上云华寺烧香的日子。”   简明舒拨弄着父亲刚送的香粉盒子,沉默了半晌才道“云华寺在浔阳镇附近,你安排一下,就说我心情不佳,想去浔阳散心,三天后出发。”   她倒要去看看,周氏到底有什么鬼。   静默垂立的小蜻蜓忽然开了口“娘子,陆家郎君……也差不多时间启程,您不送送他?”   简明舒的手一顿,片刻后重重将香粉盒子盖上,只道“有何可送?至此往后,不过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相见不如不见。   莫作纠缠。 第4章 劫数   天微微亮时,陆徜就已经将收拾妥当的箱笼搬上备好的马车。   简陋的院子被搬得空荡荡,鸡鸭俱已招待了前几天来恭贺陆徜的乡亲,屋里的锅碗瓢盆连着带不走的旧被褥等家什,全都赠予近邻。   和左邻右舒道过别,钥匙交还屋主手中,住了十年的地方,而今就要离开,并且不再回来,纵是沉稳如陆徜,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未散的晨雾里似乎会小跑出一人来,隔着老远挥着手,踏过长康巷这条脏兮兮的泥路。   “在想什么?”曾氏见他盯着巷口发呆,拍着他的背问道。   “没什么。”陆徜回神,扶母亲上马车。   知儿莫若母,曾氏只道“要不……再等等?兴许明舒会来送送?”   “等她做甚?”陆徜依旧将母亲扶上马车。他心头洞明,不论他等与不等,简明舒都不会来。两人把话说到那份上,便是断了从小到大这十年的情份,按她那干脆爽烈的脾性,她不会再见他了。   曾氏摇着头叹口气,一步迈进马车里,再也不说话。   安顿好母亲,陆徜裹紧外袍,坐到马车前,捏着马鞭扬手一挥,只闻“啪”一声空响,马儿拉着车驶进晨雾里。   ————   从江宁到汴京,水陆两路皆可,水路要快些,只是因着曾氏体弱,容易晕船,所以陆徜选了陆路,宁可走得慢一点,也要照料好母亲。   不到半日,马车已经出城。   城外官道的积雪已被铲净,两侧的夹道树都只剩光秃秃枝丫,近年关的时间,来往的车马很少,冷风瑟瑟灌进身体,纵是陆徜戴了风帽掖实衣襟闭紧嘴,也架不住那风无孔不入,吹得他面颊赤红,身上冰冷,只用冻僵的双手麻木地抓着缰绳,目光直视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路。   心绪被风吹乱,陆徜正发着呆,不知又行了多久,官道上忽然迎面急驰来一辆马车。那马车由三马所拉,速度飞快,马车车厢通体漆黑,窗户用暗沉的毡帘遮得严严实实,车上没有徽记,看不出来历。   马蹄踏地飞驰的声音,在寂静官道上响如鼓音,很快就逼近陆徜。   陆徜虽然声色未动,心里难免犯疑,当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辆奇怪的马车来。   很快,马车便驶到他旁边,厚重的毡帘恰在此时被挑起,一只纤细白皙的女人手钻出,腕间戴着只累丝赤金镯,镯上坠着两只小巧铃铛。   陆徜一愣,下一刻,目光便与帘后女子交错。   ————   简明舒万万没想到会在官道上撞见陆徜。   她比陆徜早一天去了浔阳镇,在镇上过了一晚,第二天近午才悄悄备了马车往云华寺去,都道捉贼拿脏,她准备打周氏一个措手不及。   心事本重,这马车又遮掩的密不透风,简明舒觉得呼吸不畅,胸口生闷,这才挑帘透气。   不想只这须臾功夫,竟能叫她遇见驱车赴京的陆徜。不过往汴京的陆路必先经云华山,再过浔阳镇,她先到浔阳再回头,会与陆徜撞上,细想想倒也不足为奇。   说得干脆,想得也通透,决定得也果断,到底比不上这一刻措不及防的相遇,简明舒心里陡然泛起股酸涩,竟比那一日分别时还要揪心。   情绪如江水溃堤,化成通红的眼眶,却只得一个擦身的瞬间。   两辆马车很快交错而过,连句名姓都没有喊出口。   她揉揉眼,泪水未落,散在寒风中,毡帘放下,再不见。转回车厢内时,神情已定。   那厢,陆徜缓缓收回目光,照旧盯着前路出神。   ————   冬天天黑得很快,陆徜的运气不太好,与简明舒遇见没多久,马车就出了问题,车轱辘歪了一边。他只能将马车赶到官道旁的树林里修马车,眼瞅时间已晚,来不及赶到浔阳镇落脚,索性就地生火,烧水做饭,打算露宿一夜。   天彻底黑下来,四周只剩黑魆魆的影子,火堆的火只照得明脚下方寸,展眼一望都是树木光秃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瓜,间或有些鸟兽叫声远远传来,勾得人心惶惶。   初行不利,曾氏有些不安,被陆徜一通安慰后勉强进了些水粮,便进马车里歇下,陆徜自己在外头铺了毡布,扎了帐篷,打算对付一宿。   只是躺在帐篷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又披衣起身,坐到火堆旁发呆。   这树林不大,就在云华山山脚,紧挨着山崖,往上一些就是去云华寺的盘山路,若搁白天,还能瞧见山间佛寺隐约的屋檐,不过夜里无光,朝上只剩泼墨般的漆黑,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到。   他扫了几眼,就将目光转回。   ————   相比陆徜的运气,简明舒一行要顺利得多,赶在天黑前到达云华寺,还来得及在寺里用上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天渐渐沉了,先一步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小厮进来,向她附耳几句。   简明舒推开吃了大半的面,用帕子拭拭额上细密的汗珠,方起身披上厚厚披风,手里攥了个小手炉再套上棉手筒,这才出门,悄悄往水仙庵去了。   她倒要瞧一瞧,与周氏私通了两年多的男人到底是谁?   试问简家待周氏也不薄,吃穿不愁的供着,生儿便为简家嗣子,生女亦是简家娇客,哪怕无所出,简家也绝亏待不了她,可看周氏的模样,恐怕不止与人私通生下孽子,估摸着还在算计简家家产。   简明舒不能忍,又恐父亲知道后急怒攻心,打算先查清后再做定夺。   如此想着,她脚步愈急。   过午时分,周氏已经到云华寺,在寺里小憩到傍晚,便遣开随侍的丫鬟,独自在禅房里诵经。天黑之际,她已溜出禅房,往水仙庵去了。不过周氏料想不到,她身边的人已被简明舒买通,如今正盯着她的行踪,发现她进入水仙庵后就来相报。   有钱能使鬼推磨,水仙庵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地方。简明舒许了厚重的银钱,见钱眼开的小尼姑哪还管上头交代的事,只将简明舒等人从角门悄悄放入,又指了通往周氏落脚处的路,简明舒就一路摸了过去,才到那窗下,就听到屋里男人猴急的狎浪话与喘息声,她顿时脸红,定了定心才继续听下去。   “你猴急什么?且与我将事说清楚。我瞧明舒那丫头已经有些生疑,恐怕你我日后不能在此地再见,得改个地方。还有,那事你如何计划?明舒眼瞅要定亲嫁人,我看老头的意思,是准备拿半个简家给她陪嫁,如此一来,到手的家产可就只剩一半,你舍得?”周氏的声音响起,夹着窸窸窣窣的搓揉褪衣声,没了平时的老实本分。   “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就今夜,趁着你不在简府时动手。一不做,二不休……”   男人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恶毒,却叫窗外的简明舒骇然直目。   ————   陆徜忽然惊醒,似乎做了个噩梦,但梦中之事睁眼后却忘光。   寒气浸骨,透过单薄的帐篷闯入,搅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疼。这觉是睡不着了,他裹着被子出来,夜色浓厚,约摸已到三更天。   半夜不知几时下了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被浇得湿软,火堆已被浇熄,难怪把人冻醒。陆徜看了两眼,打算再生堆火烤烤,正欲去取干柴禾,却忽闻山上传来声女子惊呼,接着就是重物压着草木滚落之音。   滚落的速度很快,陆徜只听得两声闷音,似乎是人从山坡上滚下,又重重撞在附近的木石上,连声叫唤都没能发出。   他飞快拣起粗枝做了火把,循声而去,果在靠近山坡处的树下看到伏地的人,他又抬头看看那人滚落的地方——是个很高的山坡,按方位判断应该连接着去云华寺的山路,但到底如何,在这夜色中却难判断。   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不死也得残了,瞧那人身形和衣着,似乎是个女子,也不知出了何事。陆徜不做多想,飞奔上前,将火把照向那人。   那人侧身躺着,衣裳已被草木钩破多处,簪钗发髻俱已散落,长发覆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陆徜将火把插在泥里,腾出手探她鼻息。   覆面的乱发被拨开,露出一张几乎被鲜血染遍的脸。   纵然满面血污,光鲜不再,陆徜也依旧一眼把人认出,不禁脱口而出——   “明舒?!” 第5章 噩耗   饶是陆徜向来自持冷静,见着这样的简明舒脑袋也瞬间空白,借着火把摇曳的光芒将颤抖的手伸到她鼻下,直到探到她游丝般的气息,他方缓过劲来。   虽然微弱却还算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指尖,让陆徜迅速回神,他方觉自己掌心里攥了团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跃出喉咙。   地上躺的人除了微弱的气息,仍旧毫无动静,他飞快抽起火把,抬头往上照了照——上边是个陡峭的山坡,火光照不到头,高度必然不低,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滚落,也不知伤到哪里,眼下又该如何救治?   将及弱冠的陆徜毫无头绪,只拿袖口轻轻擦拭她脸颊上的血污,一边低声唤她“简明舒?明舒?”   简明舒没有回应,一张脸惨白失色,头上的伤口仍在汨汨往外冒血。   嘶啦——   陆徜撕裂袍裾,扯下一段布条,胡乱裹住她额角的伤口。不论如何,先止血再说。布条刚打完结,一阵风来,吹得草木瑟瑟颤动,山坡上传来匆促的脚步声。陆徜抬头望去,因着夜色,他只瞧见半山腰的草木间有无数火光晃动,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里应是简明舒滚落的山坡,山上那些人举着火把是在找她?   简家的人?   不对——   看着这阵仗不太像,若是简家的人,发现简明舒失踪或者掉落山崖,早就大喊大叫着找人了,断然不会这般隐秘不作声的找她。简明舒这意外也来得古怪,山上只有云华寺,可寺门离盘山路还有好长的距离,她怎会三更半夜从此地跌下?   如此一想,他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定神又看了两眼,忽看见火光间隐约晃过的一两道银亮电光,那是只有锋锐的刀刃才会反射的光芒。   听闻云华山附近并不太平,常有江湖匪类在官道上劫持来往的车马,洗劫附近村庄,云华寺的香客本来就有许多是江宁县乡绅富户的女眷,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简明舒这是遭了劫?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很快下了决定,起身将火把踩灭,而后飞速褪下外袍盖在简明舒身上,再将她轻轻抱起。   人入手的那一刻,轻如鸿毛。   曾氏一夜无好眠,听到些微响动就醒来,出了马车没看到陆徜人影,正有些不安,忽瞧见黑暗里跑来个人影倒吓了一跳,刚要叫喊,便听到陆徜声音“阿娘,是我,快上马车。”   发现是儿子回来,曾氏安下心,正待问话,又见陆徜怀里抱了个人着急忙慌地踏进马车,一下也慌了起来,忙跟进车里。   铜灯点起,看到陆徜抱回的人,曾氏惊得睡意全无“明舒?阿徜,这……”   陆徜没有回答母亲,只是扯过曾氏的被子一把裹住简明舒,头不抬地向曾氏道“阿娘,你先别问,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速速离开,等安全了我再同你说。劳烦你照看她,我驾车。”   山上的火光已经往山下蜿蜒,看势头是来寻简明舒了。   简单交代了两句,陆徜低头用双手搓搓明舒的脸颊,俯下头在她耳边道“简明舒,是我,陆徜。我送你去镇上找大夫,你千万撑住。”   语毕他起身重重掀开门帘,跳下马车将地上的东西卷上马车,再把留下的痕迹湮灭后方套马驾车。只闻一声鞭响,马车驶进浓重的夜色里,朝最近的浔阳镇去了。   马车驶到官道上时,陆徜方觉握鞭的手正在颤抖,外袍给了简明舒,冷风嗖嗖灌进胸膛,冻得人骨头发僵,他却觉得血液好似要烧起来,脑中来来回回闪过的,只有简明舒那张染血的脸,别的通通抛到脑后。   ————   天擦亮时,陆徜驾着马车赶到浔阳镇,随便抓个路人问明医馆的位置,没多久便到医馆前。简明舒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头上扎的布条被血染透,触目惊心,曾氏已然眼眶通红。医馆的门总算被陆徜敲开,姗姗来迟的大夫还来不及抱怨,就被陆徜拉到马车前。   掀帘一看,大夫也不敢怠慢,忙唤将人抱入内室,又找来医婆,由曾氏帮着一通诊查。良久之后,大夫擦着手出来,坐到案前提笔写方子。   透过半掩的门缝,陆徜只瞧见满地被血染红的布帛,心跟着一跳,转头问大夫“先生,她的伤势如何?”   大夫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小娘子运气不错,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却未伤及脏腑,已算不幸中的万幸,手臂脱臼处已经接上,脚踝扭了,身上几处外伤,医婆已经在里面上药。”   “那她何时会醒?”陆徜心中稍安,又问道。   “那就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身上虽无致命重伤,可头上的撞伤很深,现已用桑白皮缝合,不过天底下最复杂的就是人的脑袋,头上的外伤好办,但是里头怎样,就不好说了,得观察几日再看。这是药方,先吃着看看,外伤要每天换一次药。”大夫说话间已经写满一张纸,撂笔吹纸,待墨半干后才把药方推到陆徜面前。   陆徜的心又沉沉落下,刚要接药方,大夫忽又收回,审视般斜瞥他“这小娘子是你何人?又为会何跌落山崖?”   瞧大夫那神情,倘或他一个答得不对,便要报官。陆徜想了想,正色道“在下江宁县举子陆徜,里头那位是我母亲,伤者……是我妹妹。我带着母亲妹妹赴京赶考,路上遇到盗匪掠劫,妹妹遭了罪,推搡间从山坡上滚落。”   “陆徜?可是江宁府今年的解元陆徜?”大夫激动地站起。   陆徜忙抱拳道“正是在下,府学给的举荐信在马车里,先生可要过目?”   “不用不用。”大夫忙摆手,又道,“令妹伤重,你们在镇上可有落脚处?若是没有,不妨在医馆暂留,老夫也好观察令妹的伤情,若有个万一,也能及时救治。”   “先生医者仁心,陆徜先行谢过,如此便有劳先生了。”陆徜长揖到底。   道过谢,陆徜付了诊金抓好药,将药交由药童煎制,医婆也已替简明舒包扎完毕,正收拾满地狼藉退出房间。陆徜这才掀帘入内,曾氏正站在盆前洗帕子,简明舒仍双眸紧闭人事不省地躺着,衣裳已经换成曾氏旧衣,头发也梳到枕侧,额头上缠着一重又一重的布条,愈发显得那张脸孱弱可怜。   陆徜沉默地看了两眼,一把扯过先前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匆匆道“阿娘,我出去一趟,你先照顾着。”语毕也不管曾氏问话,匆匆又出了门。   ————   浔阳镇虽不比江宁县,但也算富庶之地,而今天色大亮,街道两侧商铺都开了门,巷间都是往来的百姓,陆徜随意找个路人问明去简家金铺的路。   按理简明舒遇劫是要报官,不过陆徜总觉得事有蹊跷,因而长了个心眼,打算先把简家人找来再行报官,免得中间出差子。若他没记错,简家在浔阳镇有间分铺。   果然,路人给他指了路。   金铺不远,陆徜没走几步就远远看到简家的金字招牌。简家这间分铺并不大,里面只一个掌柜和两个跑腿小厮,陆徜刚想上前,眼角余光扫过铺子对的巷口,脚步不自觉放缓。   巷口的阴影里站着两个男人,穿着枣褐劲衫,腰间别着用布包起的长物——显然是武器,这两人双手环胸倚墙而站,看似闲谈,可目光却盯着金铺的门与门口走过的人一刻不松。陆徜改变主意,从金铺门口走过,也照样撞上这两人鹰隼似的眼神。   昨晚那些人并没打算放过简明舒,竟然追到这里守株待兔。   这不是普通盗匪会有的举动,寻常盗匪就算手段残忍,但既得了钱财自当散去,不会为了一个逃跑的女人穷追不舍,这些人还知道简家在浔阳镇的分铺,显而易见就是冲着简明舒,亦或是简家来的,并非什么盗匪。   思及此,陆徜暗道一句“简明舒,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   他当即折返,回了医馆。   药童已将药煎好,正逢陆徜回来,就交到陆徜手中。陆徜端药入屋时,曾氏正靠坐在床尾满面倦容地闭眸小憩。这一夜无眠又惊恐,曾氏本就体弱,折腾下来身体也吃不大消,陆徜便没叫醒母亲,自己坐到床头,搅着手中黑漆漆的汤药,静静看着简明舒。   半晌他方开口“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一边又将帕子铺在简明舒衣襟上,一边舀了勺药慢慢送到她唇边。   第一勺药汤没喂进简明舒口中,全沿着她唇角流下,他眼明手疾地拿帕子拭净——简明舒这么个喜爱洁净的姑娘,怕不会喜欢浑身沾满药汁的狼狈样。   “明舒,你要是听得见我的声音,就乖乖喝药好吗?”拭净药汁,他又俯头到她耳边柔声道。   一句话完,他余光瞥见母亲已然睁眼,正意味不明地瞅着自己,他耳根忽染薄红,迅速抬头,却未见到简明舒微微颤动的眼睫。   ————   翌日一早,简明舒依然没有醒转迹象。陆徜做出决定,打算折返江宁县通知简老爷。   简明舒因为伤势的关系不宜挪动,医馆暂时还算安全,陆徜就将曾氏与她都留在医馆中,独自往江宁去了。   送走陆徜,曾氏心中仍旧惴惴难安,只在屋里守着简明舒。时间漫长难熬,好容易挨到天黑,医馆早早关了门,曾氏随意用了些饭也胡乱倒下歇息,可心里藏着事又哪里睡得着觉,迷迷糊糊躺到半夜,只闻外头传来一声门响,帘子被涌入的冷风吹起,她便一骨碌爬起,警觉得盯着外头。   门帘被人拂来,颀瘦的身影夹着屋外的寒意进来,借窗外黯淡的光看着已然下床的曾氏道“吵醒阿娘了?”   陆徜的声音,透着说不上来的疲倦萧瑟,像屋外寂静的长巷,风卷着叶,霜冻了菜,没有一丝暖气。   烛火很快亮起,曾氏掩了掩油灯火苗,转头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面又往外瞧,纳闷道,“只有你?”   陆徜弃车从马去的江宁,又没旁的拖累,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倍,不到一日一夜的时间就已从江宁又赶回来。按简金海那爱女心切的个性,就算不能亲自来接女儿,也必要派人派车马再找江宁的名医一同前来才是,如今怎就陆徜一个人回来?   陆徜没答,他一大早出发,整日未尽滴水粒米就为极早回来,如今嘴唇干到皲裂,胃里抽疼,脸色差到极点,双手冻到失去感觉,可站在简明舒床头却觉得这些苦都不算什么,那句压抑在胸中难以吐出的话,才叫痛。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曾氏见他不言不语的模样先急了,拽过他的衣袖就问。   “不会有人来接她。”陆徜仿如窒息般长长吸口气,才开口,“江宁简府昨夜遭劫,被盗匪掠夺一空后纵火焚宅,全府上下三十八口,无一幸免,简老爷……没了。”   噩耗如晴天霹雳,砸得曾氏人如木石,久久不能回神。 第6章 认妹   离天亮就剩一个时辰左右时间,陆家母子虽然两天不得好眠,皆疲倦至极,但此时却都阖不上眼。   陆徜饮了两口热水,身上寒意稍驱,倚墙坐在木凳上,盯着床上的人出神。比起挨饿受冻的奔波,面对简明舒反而成了最困难的事,他既盼着她醒来,可等人醒来他又该如何将简家的噩耗告诉她?   “阿徜,咱们报官吧?”沉默良久,曾氏才缓过劲来。   陆徜依旧望着简明舒,声音又沉又冷“不能报官。”   他过午赶到江宁时,简家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官府的人早就将附近围起,他站在人群里,只看到尸首被一具具从府里抬出,沿着简家的墙根排了长长一列,那股焦臭的气味被风吹来,到现在似乎都没散去,令人作呕。   找人打听了一圈,他方知简家昨夜闯进一伙匪徒,半夜就和护院厮杀起来,那响动大得几里地外都听得到,还没等官府的援兵赶到,简家就起了大火,连同简金海在内的三十八人尽数丧命。   按时间来看,简家遭难紧随简明舒被追杀之后,应该是同一伙人所为。可若真是一伙人,劫匪求财既然已向简家下手,又何苦多此一举要杀手无寸铁的简明舒?还非要追到云华山上下手?这太说不通了。那伙人连简家分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显而易见对简家十分了解。   陆徜觉得事有蹊跷,并非盗匪劫财这么简单,本欲向守在简家外的官差道明情况,可还没等上前,便见旁边一人行来。这人虽然面生,可看打扮与他在简家分铺外遇见的两个男人一般无二。这人寻了其中一个管事的捕快,附耳悄声几句,便又匆匆离去。陆徜没听到他们说了何话,却将报官的念头打消。   他忽然想起,简家分铺外的两个男人连同今日遇见的这个,虽都衣着平平,可这几人脚上却都穿着皂靴,那是官吏的打扮。   一个让人绝望的念头浮起,他怀疑这桩事……   “若果然是官匪勾结,我们报官便不啻送羊入虎口。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起人要杀人灭口才穷追不舍,紧咬不放。若她回到江宁,只有死路一条。”陆徜说完,再克制不住胸腔沸腾的怒焰,转身一拳闷砸在墙。   曾氏吓了一跳,忙下床握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若是伤了手,你还如何赴试?你已经救下明舒,简家的事我们势单力薄实难对抗,明舒不会怨你的。”   “我知道她不会怪我。我只是恨自己太弱,既护不好阿娘,也帮不了她。”陆徜苦笑一声,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真的太弱小了。   “阿徜……”曾氏红了眼,正要劝他,床上躺的人却忽然嘤咛一声。   曾氏与陆徜俱是一震,同时起身往床边拥去。   ————   简明舒像在混沌的深沼中挣扎了许久,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能听到有人在耳畔温声耳语,让她撑住,让她乖乖喝药,可她却无力回应,躯干和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就连睁眼,也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量。   眼帘撕开细缝,浅淡的光线照来,简明舒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围拢过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张嘴只发出含混的声音。   陆徜靠近听了两句,飞快下床“阿娘,她喊疼,我去叫大夫。”   意识逐渐归来,痛楚也渐渐清晰,简明舒只觉得头撕裂般的疼,一阵接一阵的晕眩,哪怕躺着,也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   大夫很快就被叫来,陆徜与曾氏则退到一旁静候大夫诊查。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大夫给简明舒扎完一轮针,她的痛楚似乎缓解许多,脸色仍旧苍白,那双眼却如雨洗后的天,满目疑惑地看着大夫,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是……”   大夫一边收针一边回答她“老夫是浔阳镇仁心医馆的大夫,你从山坡滚下受了伤,你母亲与阿兄将你送来的。”语毕望向陆徜与曾氏,示意二人上前。   陆徜扶着曾氏走到床前,曾氏唤了声“明舒”一边扶她起身,一边刚想解释,却听简明舒道“你们……又是谁?”   陆徜与曾氏都是一怔,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后,陆徜方蹲到她床头,温声道“是我,陆徜。”   “陆……徜……”简明舒的眼里只有疑惑和陌生,“是谁?”   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切,她努力在脑中搜索关于“陆徜”的所有信息,但最终收获仍只是陌生,她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   陆徜眉头大蹙“你不记得我?那她呢?”他又一指曾氏。   简明舒还是摇头,陆徜又问“你再好好想想?”   “我……”简明舒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柳眉紧拧,费力地回忆眼前的人,“不记得,想不起来,你们是谁?”   曾氏急了,只问大夫“先生,她这是怎么了?”   大夫倒是见多识广,闻言按按手示意稍安勿躁,温和地问简明舒“小娘子,那你可记得自己是谁?姓何名甚?家住何处?”   “我是……我……”大夫的问题很简单,她本该脱口回答才对,可张开嘴却无法给出完整的答案。简明舒也怔住——她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名字想不起家在何方也想不起父母亲人,脑中空空如也,过去成了一纸空白。   “想不起来,我不记得了,我是谁?”她开始惶恐害怕,不断回忆自己的过去,可越是绞尽脑汁越是没有结果,只有脑中越发激烈的痛楚,随着她的回忆,犹如针扎般刺来。   “我想不起来!”她双手抱住摇得像波浪鼓的头,眼眶渐渐泛红,“疼,头很疼!”   陆徜再看不下去,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顺势按住她的动作,只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别想了……”一边又拿眼神向大夫救助,大夫早已取出针,趁着陆徜按住她的功夫,往某处穴位扎下,片刻之后简明舒的声音渐渐小了,人软绵绵歪倒在陆徜怀中。   陆徜将人轻轻放下,掖好被子后才同母亲和大夫出了屋子,到外头说话。   “大夫,她到底怎么了?”刚踏出门,曾氏便迫不及待问道。   原以为人醒了就算踏过鬼门关,可看简明舒今日这模样,仍是让人担心不已。   “先前我同二位提说,天底下最复杂的就数人的脑袋,令嫒从山上滚落,这么激烈的撞击,我们能看到表面的伤口,却无法将脑子剖开看到里面的伤情。兴许令嫒撞伤了脑袋,以至内部淤塞,才造成眼下这个情况。此症虽然不多见,然医书有载,伤患失忆之症,亦称离魂。”   大夫说了一大堆,曾氏听得云里雾里,只有陆徜开了口“先生,那此症可能医治?又当如何医治?”   大夫闻言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此症我也只在医书上看过记载,却从未遇到过,恐怕……力有不逮,不过二位也不必过分忧心,小娘子能醒来便已无性命之虞,我会开些宁神静心的方子,小娘子需得静养,不可过分激动。另外记忆之事切忌操之过急,不可勉强,以免适得其反,她慢慢的也许会自行想起一些旧事。”   陆徜边听边点头,大夫又交代了几句,提笔写了药方就要离开。送走大夫,曾氏六神无主,倚着门道“简家没了,她又得了离魂症,这往后的日可如何是好?可怜的明舒……”说着眼眶湿润,眼瞅就要落泪。   “阿娘,我决定了。”陆徜却沉声道,“带着她一道去汴京。”   先前困坐屋中踌躇不决的男人已经不再,他已然眉坚目定,毫无犹豫。   简家遭劫,简明舒又遇险境,他虽力量微薄,却也不能放她一人在此面对恶局,带她进京是最好的选择,既能照顾她,又可护她周全,待他日羽翼丰满,便是他们再回江宁之时。   “可……就这么带着她进京?”曾氏看了眼门内仍在昏睡的简明舒,小声反问陆徜。   “嗯,对外便称她是你的女儿,我的亲妹子。”陆徜随母亲望去,沉声道,“一来免得外人猜测损她清誉,二来可掩人耳目,再有就是……也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救她帮她是一回事,但他也不愿再招惹她,为免在这段时日她对他再生心思,不如以兄妹为名,如此,她便不会生情。   至于她的记忆,若这病能好,他再将简家之事告诉她也不晚;若她一辈子不好,他自会护她一辈子,让她再做无忧无虑的陆明舒。   ————   简明舒并没昏睡太久,很快就又醒来。   天色已然大亮,光线隔着窗纱朦胧地照出陌生的屋子,她躺在床上缓了一会,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现下头倒没那么痛了,但她也不敢轻易回忆。   “醒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清冽如雪。   简明舒挣扎着坐起,抬眼望向说话的人——他看上去很年轻,然而眉宇间有些超越年岁的老成,似乎没有休息好,脸色不佳眼底微青,很是疲倦的模样,不过这些都没妨碍他英俊,他的鬓发没有绾齐,散在额角两侧,带着些微卷曲,掩着张清风明月般的脸。   她记得他的声音,穿过黑暗响在她耳边,记得他手掌的温度,厚实暖和,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陆……徜……”   “你想起我了?”他听到她叫自己,眸色一亮。   简明舒摇摇头“你先前说的,你叫陆徜。你是谁?”   陆徜的眸色复又沉下,坐到她身边,缓缓吐了口气,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陆徜,你阿兄。你是我的妹妹,陆明舒。”   她定定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陆徜二十年坦荡的人生中,终于尝到心虚的滋味。 第7章 手足   “陆明舒……”   明舒喃喃着重复这个名字,在陆徜的冷汗就要滴下时终于道“还挺好听。”   陆徜也不知自己为何紧张,闻言悄然松口气,却听她又问“是谁给我取的?”   “是你死去的阿爹。”陆徜面不改色道。   推给死人最安全,况且这话一语双关,她的名字的确是她爹给取的。   “阿爹不在了?”明舒眼帘垂了垂,看看陆徜,又看看曾氏。   陆徜见她迷茫的眼里布满疑问,大有追问祖宗十八代的节奏,立刻道“你刚醒,就别问东问西的费神了,过去的事说来话长,兴许哪天你就自己想起来了,若是真记不起来,改天待你身子大好我再找机会慢慢说予你听便是,如今你需好生静养。”   “是啊,你晕了这么久也该饿了,我给你熬点粥去。”曾氏不想陷入和儿子一样的局面,果断抛下陆徜出去了。   所幸明舒也没再问什么,伤处还隐隐作疼,她整个人晕沉沉的,才说了几句话精力就不济,只得又躺回床上,呆呆看着帐顶,什么都不敢想。   一想,头就疼。   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多久曾氏就将粥端来,熬得稀烂的粥,一碟从江宁带在马车上的腌糖蒜。糖蒜酸甜可口,并无生蒜的辛辣,十分开胃,是曾氏的拿手活,年年都给简家送,也是明舒最爱的凉菜之一。   饿了许久的明舒嗅到糖蒜的味道,就如闻到油香的老鼠,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不想起得太急,脑袋重重一沉,又是阵晕眩感涌来,她强忍着坐直。陆徜帮着将粥搅温后才递到她手里,她慢慢吃起,怎料才吃了两口,头上的晕眩越发严重,兼之胸中阵阵沉闷恶心骤然来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哇”一声全吐在陆徜身上,粥碗也从床上翻下。   陆徜十分冷静。他飞快伸手让她将脑袋歪在自己肩头,一边安慰她“大夫说头部受到撞击的伤者醒后容易出现晕眩作呕的后遗症,你起居行动切不可太急,过段时日这症状自会缓解。”一边接过曾氏递来的湿帕,先将她唇际与衣上的残羹拭去,才清理自个儿身上的污秽。   明舒歪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斜眼看着——他照顾起人来驾轻就熟,对污秽毫无嫌弃,竟比曾氏这个女流之辈还要娴熟。   这两人,真是她的母亲与哥哥?   ————   明舒虽然刚醒没多久,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初步判断。她脑中空空如也,搜不到任何关于自己的名姓、亲人以及家住何处的记忆,好像自己凭空出现在世间一般。   可正因如此,她的身份背景与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可以任人揉捏编造的故事。他们说她是陆家的姑娘,她就成了陆家姑娘,可事实到底怎样,她无从判断。   带着这样的警惕与怀疑,明舒又躺回床上。陆徜去屋外更衣清洗,曾氏则在那碗被打翻的粥前站了片刻才动手收拾起满地狼藉,明舒清清楚楚看到她眼底露出的些微惋惜。   不是挨过苦的贫寒人家,断然不会为这一碗粥露出那样的目光。   明舒缩在被里的手悄然伸出,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是只保养得极好的手,皮肤白腻如脂似玉,葱削似的指尖上是形如百合片的透明指甲盖儿,甲缘修磨得漂亮,手心一点茧都没有,手背除了关节处淡淡纹路外,无一丝细纹。   贫寒人家的姑娘,很难养出这样的手来,更别提这手的手腕上还戴着只价值千金的镯子。   陆徜说他们是兄妹,她不是没有怀疑,可把她这摔半死的人千辛万苦救下来,花钱不说,还得费力照顾,他们图什么?图人图财?   她看不出他们图什么,可若说不是一家人,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看见陆徜和曾氏时莫名的亲切感。虽说她忘了过去,但对这两人却还保留着一丝天生的亲近。尤其是那陆徜,她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信赖,他温热的手掌似能安抚下她因失忆而起的种种不安惶惑。   况且再看陆徜与曾氏两人照顾自己,不喊苦不嫌累,连她吐了他一身,他的眉头也没蹙半寸。这般妥帖的照顾,不是极亲厚的人很难做到吧?这世间除了父母手足,就算是夫妻,都未必能如此。   如此想来真是满满的矛盾,她琢磨不出所以然,越发疑惑,也不知在她摔下山前发生了何事,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到底什么事呢?   她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   “都让你别想了,何必为难自己?”   一个声音蓦然响在耳畔,打断她的思绪,她睁眼瞧见陆徜站在床边,正俯身看自己。他已然换过身衣,洗得泛白的半旧外袍,比先前那件要单薄许多。   “我……忍不住。”明舒侧过身,拧着眉道。   见她眉心皱成川,整张脸都跟苦瓜似的,陆徜就知她又胡思乱想了。他忽然想起从前的简明舒,记忆里的她,每回见面都是明媚张扬,其实他也知道她没恶意,但举手投足总带着出身富贵的颐指气使,显得咄咄逼人,他并不喜欢,可现在看着她这模样,连说话都透着委屈虚弱,他又突然希望她能做回从前那个简明舒。   可简老爷和简家都没了,她还自身难保,就算记起这些,她也再回不到从前。   如此想着,陆徜情不自禁伸手,指腹按在她一侧额角缓缓揉起,道“头又疼了?忍不住也得先忍着,该记得的事,总能想得起来,你伤势未愈,慢慢来吧。”   明舒闭起一只眼睛看他,他语气有些严厉,明明没比她大多少,却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她“哦”了声应下,心道——这大概真是她兄长吧?   揉了一回,陆徜问她“好些没?”   “嗯,好多了,谢谢。”明舒谢道。   “能起来吗?刚才吃的两口你都吐了,若是可以,再吃点。”陆徜问完见她点头,便转身扶她慢慢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厚被,待她坐好才把粥端来。   明舒伸手要接,陆徜没给,反低着头舀勺粥吹凉,再送到她唇边。她怔怔看他,见他挑眉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地别开头,道“我自己来吧。”   “你别动,省得一会再吐,我没那么多衣裳换了。”陆徜很正经地拿话堵她。   她无言以回,乖乖张嘴,一口含下那粥。   也罢,他都说是她兄长了,给伤重的妹妹喂个饭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手足情深!   ————   能正常进食后,明舒的体力恢复得更快些,虽还是睡时多醒时少,晕眩等状态都有改善。就这般又休养了两日,明舒已能正常下床走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结痂的结痂,消肿的消肿,除了额角的伤还包着布需每日换药,其它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这两天明舒身体稳定了,陆徜又出了趟门,也没说去哪里,只留曾氏在医馆照顾着。曾氏虽说形容柔弱,见人却常是笑的,又不像陆徜那般严厉,待明舒也是嘘寒问暖的照顾,尽管手头拮据,但给她请医延药亦或是饮食起居等也都尽了全力,只克扣着自己,好几次看得明舒心里过意不去。   一来二去,明舒对曾氏熟稔起来。   到第三日,陆徜还没回来。明舒在医馆呆得有些烦闷,兼之又想到外头瞧瞧看能否想起什么来。到底心里存疑,她还想去茶馆或衙门打听打听,趁着曾氏午歇之际便出了医馆。   医馆不远处就是浔阳镇最大的茶馆,也是消息流通地,平日里州府有什么大事发生,消息都在这里传播,自然也逃不开家长里短的谈资。谁家要是走丢了女儿,有什么失踪案件,在这里也大多都打听到几分轮廓。   不知为何,今日茶馆倒是人多,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最里面的桌上站着个穿粗布衣裳的汉子,看模样是个车夫,常来往于几个城镇中,消息最是灵通,眼下正绘声绘色地向四周看客描述着什么。明舒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到什么“简家大案”“一把火烧个精光”之类的话语,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发慌,正打算再走近些听听,眼角余光却忽瞥见茶馆里头站起两个男人,一个鹰钩鼻,一个三角眼,腰里都挎着用包裹的长家伙,阴恻恻地望向她。   明舒被打量得不自在,人往旁边避去,却发现这二人已然锁定了她,并且都从茶馆中出来。她心生不妙,再想逃回医馆可去路已被截断,那二人显然冲着她来,为防止她逃跑已经分作两头包围过来。   来者不善。   她不及多想,凭着本能逃进身后的小巷,才跑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与金铁声,她慌忙中朝后看了眼,却见那二人已抽出腰间别的短刀。   锃亮的光芒晃过瞳眸,明舒吓得腿软——这不是想捉人,而是直接要杀她。   脑袋又一抽一抽疼起,她却再顾不上,只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可才跑出几步,身后已经传来风声。情急之下她抱头一蹲,倒是堪堪避过背后劈来的刀刃,可第二击却再逃不过,正是惊急时刻,巷旁的窄弄里忽然飞出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胸口。   明舒尚不及反应,手就被人攥住。   仍旧是温热的掌心,牢牢握着她的细腕,把她往细弄一扯。   “跟我走。”   陆徜从天而降。 第8章 赴京   细弄很狭窄,只一个人的宽度。   明舒被陆徜拉到背后护着,脑袋突突作疼,心脏也怦怦狂跳。一阵人影交错,她看得眼花缭乱。陆徜动作很快且并不念战,出拳飞腿击退当前追来那人后,转身拉起明舒往另一头逃去。   身后依旧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陆徜反身将她半拥在侧,劈手把靠墙而放的杂物逐一打落以挡追兵脚步后才又拉起明舒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窄细的弄子。   明舒被他拉着一阵疾跑,也不知多久,二人跑到无人处,身后没了追兵的声音,她一扯陆徜的衣袖,俯下腰喘着粗气,小腿肚直打颤,囫囵话都说不上来,只能冲他摇头,示意自己一步也跑不动了。   陆徜反手拍她后背替她顺气,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恐那伙人再追来。   缓了半天,明舒总算缓过劲来,抬头喘道“瞧不出……你还能打……”   这陆徜看着高瘦斯文,还是个读书人,却不想竟有几分拳脚功夫,和人打起架来一点不含糊。陆徜瞥着她那白得吓人的脸一声不吭——她是真忘了。虽然他是个读书人,但并不文弱,因为家中只有寡母的关系,幼时他与曾氏没少受欺凌,他也曾是街头巷尾打过来的人,差点就把自己打成永康巷的小混混头目,还是曾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给拉回正途。   这些事,明舒原都知道的,可现在连同这些过往都通通忘了。   “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人……”明舒满心疑问,迫不及待想求个答案。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还能走吗?能走的话我们赶紧回医馆。”他扶起她道。   她点点头,紧随其后。   医馆并不远,两人抄小路很快就到。曾氏已经醒了,发现明舒不见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二人进来,这才放下心,上前拉明舒道“这是上哪儿去了?刚能下床就到处跑,外头风又大,当心吹病。”说着又怪儿子,“陆徜你也是,一去去了几天没个信,也不晓得我们担心?”   陆徜并不回嘴,曾氏又絮絮叨叨地进屋要替二人张罗热水,明舒倒想替他辩白两句,却见陆徜阻止母亲“阿娘,别忙了。立刻收拾行李。那起人发现我们了,”他看了眼明舒,又道,“我们要马上离开。”   那些人既然在茶馆守株待兔等明舒,显然是要斩草除根,如今行踪曝露,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医馆已经不安全了。   曾氏立刻白了脸,口中喃道“怎么就被发现了?”拿眼觑了觑明舒,到底没多问说什么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包袱来,陆徜也加入其中,只有明舒杵在屋里木头人似的不知该做什么,心头疑惑越来越浓,眼珠子扫了一圈,她忽然瞧陆徜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上一抹道殷红,血顺着指尖轻轻滴落。心头一惊,她不及细想便扯住他衣袖,道了句“你的手……”   陆徜反身飞快捂住她的唇,蹙了眉头看向兀自叠被的曾氏,见母亲没有察觉后才朝明舒摇了头,明舒会意地点头,陆徜这才慢慢松了手。   这是怕曾氏知道了要担心,所以才忍着没作声吧?   明舒心里也奇怪——明明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怎就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这样的默契,若说从前不认识,似乎也不可能?   借口要最后再找大夫诊脉,陆徜将明舒带出屋。一出门,明舒就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右手,将袖管拉高,果然瞧见他右手手背上一道寸长的伤口,伤口很深,血还在往外冒,料想是刚才救她时候被刀锋扫中的。   她一下就急了,道“这么深的伤口,万一伤到筋骨,你这手可就废了!将来你还如何赴试?”   和曾氏呆了几天,她也打听出他们要去汴京赶考,而她的兄长,可是江宁府拔了乡试头筹的解元郎。   “别大惊小怪,没那么严重。”陆徜想收回手,奈何她攥得紧,他只好由着她,安慰了她一句,却没能收住她的情绪,只好又道,“看来你是真的都忘了,我左手也能写字,就算右手真废了,也耽误不了我。”   “我忘没忘你不知道吗?还说笑?”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又跺脚道,“呸,什么废了右手,太不吉利。走走走,找大夫去。”   ————   半炷香的时间,大夫替陆徜上药包扎妥当,又给明舒再诊治一番,开足了后面几日的药。陆徜结清这些时日的诊费,向大夫告辞,又是一通叮嘱,只说先前害他们的歹人已经追到镇上,请大夫在他们走后莫将他们的身份行踪相告。大夫满口应了,陆徜这才带明舒回屋找曾氏。   明舒将刚才他和大夫说的话听在耳中,心中越发疑惑,走得十分缓慢,没两步就撞上一人后背,回神抬头,却见陆徜停在屋外等他。   “怎么了?”陆徜转身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问道。   她一眼望见他重重包裹的右手,满心矛盾又吞入肚内——她对自己的身世仍有太多疑惑,对陆徜母子也仍有怀疑。可先前的凶险景象犹在眼前,那起人要杀她肯定不是好人,是陆徜拼了命把她救回来,就算他们别有所图,也不必如此冒险吧?更何况他还是江宁府的解元,大好的前途在前边。   如此一想,她又生出几分愧疚来。他离开之前曾经嘱咐过她不要踏出医馆,也叮嘱过曾氏看牢她,可她未听,结果刚出门就惹来祸事,不仅自己落入险地,害得曾氏担心,又让他受了伤。   “没什么……”她摇了头,目光仍落在他的伤手上,“对不起。”   她并没多说什么,陆徜却似乎读懂,只回道“不必道歉,你还愿意跟我回来就好。”   明舒猛地抬头,诧异地睁大双眸——他其实知道她对他们的怀疑,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医馆,知道她并不信任他们,但他一丝怨责之意都未表露过。   对陆徜来说,这并不难猜。从她醒来到现在,她一声“娘”和“阿兄”都没叫过他们,甚至也不像从前那样直呼他的名字,目光疏离陌生,处处警惕小心,像只处于困境中小兽。她本就是聪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区别——那种因为长期浸淫在不同生活环境下所带来的差距,一个生于富贵居于优渥,一个疲于颠沛长于贫巷,差别那样的明显。   他们间的交集,本该断在秋日的长康巷。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到底什么人?他们为何要置我死地?”明舒觉得所有症结的关键,都在自己受伤这件事上。   陆徜微攥了拳,手背上传来阵刺疼。离开的这三天他又回了趟江宁,本也想试试能否给她再找个可靠的亲戚收留,然而打听三天后越发确定简老爷之死可疑,官府却只按盗匪入室下定论,将简家财产尽数扣押,简家的亲戚里头,也无一人可托,若送明舒回江宁,无异将她送入龙潭虎穴,他愈发坚定将她带入京城的决心。   可她的疑惑,他又该如何解答?   这桩事,摊开了说,对她是巨大伤害,她伤势未愈本就受不得刺激,再加上她自小就是有主意的人,若知道真相跑回江宁必要陷入危险,到时该如何脱险?可要再撒个谎骗她,他又着实不愿。   “明舒。”他从未有过如此两难的时刻,不免叹口气,情不自禁抬手轻轻按她发顶,“如你所想,这桩事并不简单,但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个中原委。待他日时机成熟,我再说予你听,可行?”   明舒与他目光相交,片刻后方点头“好。”   干脆利落的答案,是她的个性,从未变过。   “你们两在这里杵着做甚?”屋里曾氏已经收拾妥当,抱着包袱出来时正巧碰见这两人面对面站着。   “给我吧。”陆徜松口气,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袱,先出了医馆自去套马备车。   不过盏茶功夫,马车备妥,曾氏与明舒进了车厢。陆徜在风帽之外又加了斗笠,笠沿压低,遮住半张脸,这才扬鞭驱车,带着母亲和明舒离开浔阳。   ————   因怕追兵赶上他们,陆徜不敢停歇,直到出了江南路,进入豫州地界,才放慢了行程。   “歇会吧。”明舒掀帘出来,扶着车壁坐到陆徜身边。   陆徜眼里有些血丝,他见到她就蹙眉“风大,你进去吧,再有个把时辰就到驿站,我们停下补给,到时再休息。”   “你都两夜未歇了。”明舒把手里揣的暖炉塞进他怀中。   她在马车上颠了几天,头都颠得昏沉,不过咬牙撑着,但好歹她还能躲在马车里,陆徜却是连赶了三天的马车,夜里基本无歇,熬得脸色灰白,眼睛也眍?了。   “还撑得住。”他没拒绝她的好意,外头风大着实是冷。   “你真不像个读书人。”明舒并没听他的话乖乖进去,而是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直看。   “不像读书人像什么?庄稼汉?”他精力也有些不济,有人在耳边说说话倒能打精神。   “读书人不都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我瞧你可不一样,不止会读书,还会打架,能驾车,还识路……”明舒掰着指头数这些日子下来从他身上发现的技能。   他的确和普通的读书人很不一样。   “那是你孤陋寡闻,等到了汴京,你就知道这天底下的能人志士有多少了。”陆徜淡道,并没多少被夸的喜色,倒也不是谦逊,这些能力不过因生活所迫,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明舒轻嗤一声,道“那我不管,你要真是我阿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谁都比不上。”   几天下来,她和他又熟了几分,说起话来没那般疏远了。   他闻言转头,只见她目光敞亮,与从前一样都盛着满满的欣赏,不同的只是,有些话从前的她说不出,可换了身份,那些欣赏与崇拜都通通出口了。   陆徜心头微动,一个恍神的功夫,车轱辘碾上路中大石,车身狠狠一颠。明舒没能坐稳,惊叫着歪向他。他忙收住心神,单手控缰勒住马儿,另一手飞快捞住她。   “坐稳些!别东倒西歪。”他嗓音忽沉。   明舒很快坐定,他亦很快收手,她哼了哼,小声道“自己没驾好车,倒来怪我?!”   “没事就进去吧,别在这里吵我。”陆徜听到她的嘀咕,只将斗笠往下一压,又挡住半张脸。   明舒没动,只呵气暖暖自己的双手,陆徜余光瞄见又催她“风大,快点进去。”   “不进去,里头闷得慌,憋得我全身难受,出来吹吹风倒好些。”她说话间扭扭身体,后背仿佛有针在扎一般,又刺又痒,挠又挠不到。   “别动。”陆徜忽又将斗笠抬高,一双眼紧紧盯着她脖颈。   被他一喝,明舒才发现自己不知几时已情不自禁地挠起脖子,她忙把手放下,刚要说话,陆徜受伤的右手已然探来,轻捏她的下巴让她别过头去露出大片脖颈。   雪白肌肤上,是成片的红疹,被她挠得血痕遍布,往衣襟内蔓延。   再往里,陆徜就不便察看了,不过亦能想像那红疹蔓延的情况。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他声音微厉,眼神迫人。   “不知道,可能在里头闷着了吧。”明舒被他看得越觉后背脖子发痒,又想去挠。   “别抓了!”陆徜用力扣住她双手,又道,“忍着些。”   明舒只听一声疾叱,他一手扣着她手腕,一边操纵缰绳令马车加速驶向驿站。   耳畔,就只剩风声与马蹄声。 第9章 买衣   痒这东西,越是在意,就发作得越是厉害。   明舒觉得整个背都在痒,恨不得拿手挠个百十回才舒服,偏偏手腕被陆徜无情扣锁,她一点办法也办法,只能扭着背哭丧着脸“放手。”   陆徜没理她,只是催马疾行,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驿站,明舒已经憋得眼眶泛红,恨陆徜恨得牙痒。好容易等到马车停下,陆徜仍不撒手,急得她咬牙切齿骂他“混蛋,撒手!”惹得驿站内的人纷纷投来目光,连曾氏也从马车内急匆匆掀帘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欺负人!”明舒扭扭后颈道。   陆徜已从车上下来,闻言只朝她道“下来。”   “好端端的你两又在吵什么?”曾氏忙要打圆场。   明舒拿下颌蹭蹭肩头——怎么他们以前也经常吵架吗?   疑惑一晃而过,她的注意力仍被火烧火燎似的刺痒吸走,跟着陆徜跳下马车。陆徜依旧没撒手,连马车也没顾上停,就拉着她往驿站里走,以最快的速度要了间房后,将她推入其中,只朝曾氏道“阿娘,你替她瞧瞧后背是怎么回事。”   曾氏一头雾水进了屋中后,他反手将房门关紧,在门口站了会就听到曾氏的惊呼隔门传来。   “我的天,明舒,你的背……都抓花了!要是留疤可如何是好?”   陆徜眉头深深蹙起,果如他所料那般,红疹应是蔓延她全背,又被她挠破了。   明舒那身玉雪似的肌肤从小到大就宝贝得很,夏天怕晒,冬天怕冻,娇生惯养出一身臭习惯。他原来最看不惯她身上这些富贵毛病,如今回想她脖颈上那几道血痕,心里却极不舒坦,恨不能让那些红疹血痕长在自己背上,还她一身无暇肌肤。   门内明舒发出两声似泣非泣的声音,陆徜不便多听,转身离去,自去打点马车行囊,待到回来时,手里已经握了盒向驿站小厮讨要的药膏。   曾氏正巧出门,见到陆徜就拉到一旁说话。   “阿娘,这是才刚向店家要的药膏,治蚊虫叮咬。她那疹子,可知是何故?莫不是车内有虫蚁?”陆徜先低声开了口。   曾氏看了眼屋内,接过药膏却摇了摇头“不是蚊虫所致,是……”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明舒那丫头出生富贵,从小到大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好,可自打伤后,她身上所穿之物乃是我的粗葛旧衣。她后背上的红疹,是被粗布给磨的。”   自小穿惯了绫罗绸缎,养出那身细皮嫩肉,怎耐粗布磨擦?况且她昏迷时卧床又久,后背总闷着,一来二去,渐渐就磨出红疹来。   “那这药……”   “这药只能止痒,我一会再去附近看看能否摘些草药给她沐浴,但这些怕只治标不能治本。”曾氏道。   “知道了。草药我去采,辛苦阿娘先给她上药。”陆徜点下头,很快转身离去。   ————   陆徜的草药采得很快,又向小厮借了厨房烧水,没多久煮好的药汤就送到净房中。明舒起先被他无情铁手折磨得还有些委屈,待看到那热腾腾的药汤,便又说不出话来。   “都是清热败毒的药,能缓缓你背上的疹子。来,我帮你。”曾氏挽起袖子试试水温,觉得没问题才回身帮她。   明舒任她替自己褪下泰半衣裳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将曾氏的帮忙视作理所当然的服侍,仿佛从以前到现在,她就是那么生活的。   “我自己来吧。”她捂着胸不好意思道。   “后背你擦不着,我帮你也能快些,否则这大冷天要冻病。”曾氏说了两句发现她仍有些忸捏,索性用力拍拍她的肩膀,道,“害羞什么,从前我也这般给你沐浴。小丫头一个,什么我没瞧见过。”   说的却是简明舒母亲在世病重时,曾氏照顾过她一阵子,沐浴也亲力亲为。   明舒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些,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害羞?故想了想道“那你也洗,水够,我帮你。”   曾氏愣了愣,就见明舒已抄起瓜瓢舀了热汤往自己肩头冲下,药草的气息随着腾腾热气散开,她“嘶”了声,后背被热汤浇得一阵畅快,曾氏却想起简家劫难,想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从此没了家,心里难受,眼眶顿时红了。   陆徜烧的热水尽够两个人淋浴,一时间净房内白雾缭绕,曾氏也褪去衣裳沐浴解乏,二人互相舀水说笑,倒真像极了一对母女。   “他是什么样人?”趁着曾氏替她擦背的空档,明舒忽然问起。   “谁?你问阿徜?”   “嗯。他老这么凶吗?以前和我经常吵架?”明舒还记得白天曾氏说的话。   “你莫被他外表骗了,处久了你就知道,他那人最是面冷心热,惯会口是心非。不过他不与人吵架,逼急了最多不同人说话,小时候也就和你……绊过几次嘴吧。”想起从前,曾氏笑了起来,豆丁大的两个孩子,转眼就都长大。   从前?吵架?   他们小时候认识的?   他真是她兄长?   明舒还想多问点,曾氏却已经拧干帕子催道“不能再洗了,快些擦身穿衣,否则该着凉。”   热雾渐散,屋里的空气冷下来,明舒打个哆嗦,三下五去二擦干身体,飞快套上衣裳,帮着曾氏收拾了净房,结束这冬日难得的一通沐浴。   ————   夜里月朗星稀,驿站的旅人早早歇下,冬日虫兽蛰伏,越发显得静谧,只偶尔响起几声不明的鸟叫。陆徜在修整马车,以备翌日上路,正铡碎了马草要喂马,转头看见明舒站在身后,他边抱起马草边道“夜深,还不睡?”   “睡不着。”明舒道。   陆徜将马草撒在石槽里,摸着马颈问她“后背还痒?”   “没,好多了。”明舒摇摇头,沐浴过后红疹虽未消,但痒意却是减轻不少,她也舒坦许多,“你夜里睡马车?”   “嗯。”陆徜道。   他手头拮据,攒的银钱给她治伤用掉不少,余下的还得留着到京城赁屋,自然能省则省,故而只给曾氏与明舒要了间房,他自己则在马车里对付一宿。   明舒不吱声,垂下头,陆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瞧见她后颈上依旧没消的红疹,道“这疹子发作有段时间了吧?你怎么一声不吭?”   他记忆里的简明舒可是娇滴滴的一个人,冷了热了饿了疼了都要叫嚷的,跟花堆雪捏似的,他虽然看不惯她那作派,却还是宁愿她像从前那样,也不希望她如现在这般委屈。   明舒不答。她又不是瞎子,这一路上陆徜和曾氏的情况她看得明明白白,这一家人手中并不宽裕,为她治伤花费了许多,衣食起居也都紧着她,就连上京的路程也因她耽搁了多日,她怎好再麻烦他们,少不得自己撑一撑,熬到京城再说。   “你莫如此见外,以后有事就直说,不要憋着。我虽不才,也自当想办法替你周全。”他既然担下了简明舒这个“妹妹”,就必会尽心尽责,虽给不了她大富贵,但也定会倾尽全力。   “知道了,谢谢。”明舒道了谢,指指他的右手。   陆徜看了看右手,不解。她便又道“换药了。”说着翻出掌中的小陶瓶并一卷干净白布。   “我自己来吧。”陆徜伸手拿药,谁料明舒手一缩,没让他拿到药,反叫她捉住了他的手。   “我帮你。”她笑吟吟道,又拿他的话堵他,“别见外。”   陆徜无言以回,索性由着她去。   沐浴过后淡淡的青草气息沁人心脾,陆徜有些幌神。   ————   翌日一早,陆徜一行人再度启程。距离汴京还要翻过两座山,大约得再有七八天时间。   明舒背上的疹子并没好转,又开始发作,果然如曾氏所说,草药只能缓解一时之苦,不能根治。路上痒得难受了,她就让曾氏拿治蚊虫叮咬的膏药抹一抹缓过那阵,时间一久,红疹溃破结痂再被挠破,如此反复,越发严重,曾氏见了心疼,长吁短叹。   好好的一张背,如今惨不忍睹。   陆徜不言不语,只是催马加速,到第三天午时,终于赶到下个城镇——沛县。不想曾氏因多日奔波劳顿病倒,耳鸣鼻塞,头晕不已,明舒也精神萎靡,她额伤未愈,在车上颠簸久了难免昏沉,又因背痒难以入眠,连日下来已筋疲力尽。三人去二,只剩陆徜一人忙前顾后,好不辛苦。   到了落脚的客栈,陆徜扶曾氏进屋,明舒强打精神要了热水,帮着陆徜服侍曾氏躺下后,方坐到椅上喘歇。   “还能走吗?若能,跟我去个地方。”陆徜安顿好曾氏,眼见曾氏沉沉睡去,转身向明舒道。   明舒点点头起身,也不问去哪里,只昏沉沉地跟他出了客栈。   两人走了盏茶功夫,陆徜终于止步,明舒抬眼瞧去,两人停在一间铺子外头。   赵记成衣铺。   还没等明舒问陆徜,铺里就有伙计出门将二人迎入铺子里。   “你们铺里可有女掌事?”陆徜进门就问。   伙计看看二人,很快明白,忙点头道有,又朝里头唤人。不多时,里间就掀帘出来个年过三旬的妇人,梳着油亮的发髻,干练非常地招呼起来“二位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陆徜指着明舒道“帮她挑身衣裳。”   妇人笑道“敝店的成衣款式颜色都很多,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同我说说……”   “不是,她要……”妇人话没说完,就被陆徜打断,他看了看明舒,咬咬牙道,“要一身里衣,还有……贴身的……要布料好些的。”最后这词仍是没能蹦出口,他已然耳根发红,转开脸不看明舒。   妇人听懂,噗嗤一声笑了“贴身亵衣?”   语毕就见陆徜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明舒则愕然瞪眼,震惊压过了羞涩。 第10章 大小姐   明舒脑壳嗡嗡的,仿佛被陆徜炸过一样。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陆徜这样的人,会带她来买姑娘家的贴身衣物。一时之间她怔怔看他,连该有的羞涩都给忘了。   “本来是让阿娘带你来的,但她病倒了。你背上的红疹是布料磨出来的,让店家给你挑身好的换上,不然还有得罪受。”陆徜俊脸骤烫,不由自主解释,说完又恐她愁钱,便加了一句,“我上外头等你,你别担心银钱,一会挑妥了我来付。”   几句话说完,他被她清亮眼眸盯得窘迫,转头逃似的匆匆踏出店门,也没走远,就在店外的墙根下靠了,从怀里摸出本书,竟然埋头看起书来。   店里的妇人忍不住捂嘴一笑“小娘子好福气,夫君这般疼人,叫人好生羡慕。”这年头会带女人买亵衣的男人可不多见,何况还是这般年轻面嫩的英俊小郎。   只这一句,就叫明舒彻底回神,脸也红了个遍,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他不是我夫君,是我兄长。”   妇人越发稀罕“真真瞅不出,二位竟是兄妹。”边说边将明舒带进了后堂试衣。   ————   陆徜站在店外看了会书,情绪已定,算算时间觉得明舒也该挑好,转头又进店中,正逢明舒从后堂试完衣裳出来,身后跟着那妇人正没完没了地絮叨。   “挑好了?”陆徜问道。   明舒还没开口,妇人先道“挑是挑中了,不过小娘子好生伶俐,非要叫我给她减些银钱。我这铺子可是小本买卖,小娘子张嘴就要砍半,这哪成?”   陆徜望向妇人手中抱的一撂女人衣裳,也不知明舒挑中哪套,只问“她挑中哪身?多少钱?”   妇人拣出其中两件推向陆徜,道“就这套天青绫的里衣,小郎君你摸摸这料子,滑不滑手?舒不舒服?”她又挑出底下一件小衣要塞进陆徜手中。   商贾做买卖,哪还管陆徜是男是女,可这身衣裳都是日后贴身穿在明舒身上的,最后那件还是女子抹胸,陆徜的手就跟被烫到一样缩到背后,更别提像店家说的上手摸料子感受丝滑。   “小店童叟无欺,一分价钱一分货。就这两身,平日卖二两银,见小娘子生得俊俏,只要她一两五钱,哪还能减?”妇人改向陆徜推荐。   陆徜只想早点买完离开,以摆脱有些窘迫的情况,从袖袋里掏出钱袋,才要取钱,钱袋就被人劈手夺了去。   “你起开!”明舒见他二话没有就要付钱已经急了,抢走钱袋往背后一藏,又将陆徜挤开,挑了眉朝那妇人道,“你少拿话蒙他,他一个大男人哪懂这些。你说你这是天青绫,好,就算是天青素绫,市面上的素绫一尺三十文,做这样一身衣裳约需五尺布,就是一百五十文,算上人工,分摊店租等零零总总,这衣裳的成本不到三百文钱,市价当在六百文钱以内,就算这里临近汴京,物价比其他城镇涨了两成,也不到一两银子,你开口便要二两银?”   她一张嘴噼哩啪啦说了一通,倒豆子雨般,又急又脆,饶是妇人精明,也插不进话去,好容易等她说完,妇人缓缓神,强道“娘子,你说的那是普通素绫,可我这家是细织的绫布,用的那是上好的秋蚕丝所织,产自苏杭……”   话没完就被明舒的笑声打断,明舒拣起里衣撑开布料,道“可别再说这布料,再说连六百文都不值了。素绫以纯蚕丝所织,可你这绫布里头不止蚕丝吧?是用麻线亦或其他低价线混织而成,分明是欺我二人外乡客,又见我们衣着平平,只当我们不识货,拿着这劣绫卖出丝罗的价格来?好意思说自家童臾无欺?我告诉你,这衣裳六百文钱,多一文我都不要。”   说罢,她将衣裳扔回妇人怀中,拉着陆徜要走。   妇人知道是碰上识货的行家,脸色被说得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到底是老道的商贾,见明舒要走,忙又换了副嘴脸拉住两人“罢了罢了,你这小娘子好厉害的嘴,我说不过你。六百文就六百文吧,拿去。”   明舒这才喜滋滋转身,解开钱袋数钱。   陆徜全程插不上话,只在旁边瞅着。她眉梢的得意藏也不藏,旧日的活泼张扬似乎回来些许,只因为省下的这点搁在从前她压根不放在眼里的银子。人还是熟悉的人,可这作派却又让他陌生。   那厢明舒付好钱接过包好的衣服,自然而然塞给陆徜让他去拎,妇人还想再多卖两套,拉着她又道“小娘子,刚才试的那套裙不带吗?姐姐也算你便宜些。”   “不要了。”   “什么裙?”   明舒和陆徜同时开口。   “一套杏色袄配的胭脂红褶裙。小娘子年纪轻轻,生得又美,就得穿这般鲜亮的颜色才是,怎么反倒穿了这上了年纪的妇人颜色,也不合身,生生坏了小娘子的美貌。”妇人这番恭维虽然为了拉生意,但也是实话。   陆徜闻言上下扫了眼明舒——她身上穿的是曾氏旧衣,曾氏是个寡妇,衣服颜色多寡淡暗沉,款式是乡间常见的农妇粗服,她又比明舒丰腴,故而那衣裳就算改过,穿在明舒身上也不合身,显得宽肥松垮。   是他疏忽了。   “那就拿……”   陆徜话没说完,明舒已经小母鸡护崽般把钱袋往怀里一捂,道“不买,走了。”生恐慢一步,陆徜的身家就要被铺子里的妖精给吞个干净。   ————   从成衣铺里出来,陆徜问她“横竖都是要置办的东西,那衣裳既然合身,为何不要?”   简明舒伤后跟着他们,身边并无行囊,为免她多心,陆徜只说她的行李在遇难时丢失了,需得从头置办,只可惜一路逃命加奔波并没机会置办,以至拖延至今都给忘了。   明舒白他一眼,道“果然是个书生,就知道读书,不知这柴米油盐人间烟火。”   陆徜闻言指指自己,不敢相信从她嘴里蹦出的话“你说我?”   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从小到大跟着曾氏,什么活没做过?又因曾氏病弱,他长到十来岁就已担去家中生计,见过世态炎凉,也识得人情冷暖,怎就不知烟火了?就算真不知,也比她这生于富贵长于深闺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丫头强,结果今日反被她教训?   他气笑了,又指着被她捂在怀里的钱袋道“你知不知道你揣的这些银钱,是谁赚的?”   “我知道是你赚的,就是知道你的银子来之不易,才不想你胡乱花钱。这一路上伤的伤,病的病,都花掉多少了?你要是有金山银山我也就不拦了,可统共就这点钱,到了京城要赁宅子添置家什,还得买米面油盐。你是这届举子,拜会座主,打点门路都得银钱……”说话间她看了看他,他脸色不太好,她便又道,“好,即便你才高八斗不需另行打点,可人情往来总不能避免,同窗结交吃个酒轮个席,都得银子。开春就是会试,你得专心温书,家里没有进项只有支出,这些积蓄又能撑多久?”   “再难也委屈不了你与阿娘,你别操这些闲心!该买的总得置办起来,难道到了京城你就不用置办衣裳了?”陆徜当然知道银钱拮据,本来只准备了他与曾氏两个人的花销,还算凑和,但添了个简明舒,这花销一下子就大起来。可银钱不够,他自会想办法,并不愿她连一身衣裳的钱都要省。   “急钱当花,那是必需,比如我这里衣,比如你母亲的病请医用药,这些不可省,我也不矫情推拒。但外头的衣裳大可不必急于一时,成衣铺子的衣裳是要摊入铺面租金、伙计月例、裁缝工钱、货物运输这诸多成本,成本高了,价格必高,不如到了京城,我们找间普通的布料店,扯两匹布自己做,又或者找个绣娘缝制,一件成衣的价钱,便能做上整套,岂不划算?”明舒便一点点算给他听,语毕又打量他的衣裳,道,“你这身衣裳也该换了,洗得泛白不说,线都松散了,得换套新的,什么扇套、荷包、头巾也得准备上。这么好的一张脸,要是不拾掇,岂不暴殄天物?”   陆徜注意到她对曾氏的称呼,却也没说什么,又想起乡试发榜前,她打发人送来的那两身衣裳——她就是想打扮他吧?这都什么怪毛病?   不过看她穿着这身颜色暗淡的宽松衣裳,他似乎又有点理解她的心态——如今他也想让她重新打扮起来,恢复从前的光彩照人。   明舒见他盯着自己不吭声,以为自己说的话刺激到他,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也挺脆弱,于是又道“诶,我也不是嫌弃你赚得少穷,就是这钱咱得花在刀刃上。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过法,不是吗?”   若非眼前这人形容未改,陆徜都觉得她不是简明舒了。从前喝杯水吃口饭都有要求的姑娘,活得样样精致,如今跟着他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反倒过来劝慰他,话说得这般通透——也许,是他没了解过她。   “不过买身衣裳,倒和我罗哩八嗦说了这么多。反正不买是你的损失,回头你别闹心就成。”陆徜撇开头,径直往前走去。   明舒知道他没生气,高高兴兴跟在他身边,又道“我不闹心,等你中了状元,好日子也就来了。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陆徜倏地停步“你自己要做鸡犬,可别带上阿娘。”没见有人把自己比成鸡犬的。   “哦。”明舒吐吐舌,催道,“走吧,赶紧回去。”   陆徜没动,只低头望向某处。   “怎么了?”明舒跟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自己的爪子勾在他臂弯里。   这手什么时候挽进去的,怎么挽在一起的,两人都不知道,似乎自然而然就挽上了。   被他不怒而威的眼一扫,明舒讪讪松手,只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待勾在臂弯的爪子松开,陆徜才甩甩袖子又大步往前迈去,明舒果然跟不上,小跑追了几步累得停在原地。二人距离渐渐拉开,陆徜却又停在一个露天摊贩前。   “衣裳不买了,买袋炒栗总是可以。”付完钱接过一袋新炒的栗子,陆徜转头朝她递出。   明舒一下又眉开眼笑“剥这个好麻烦。”   “我的大小姐,我替你剥,成吗?”陆徜有点无奈。   明舒耳朵动动“你叫我啥?”   “大小姐,走了。”陆徜又迈步,这次,步伐没那么大了。   明舒“诶”了声,飞快跟上,心道他这人疼爱她尤胜他自己,应该真是她兄长?有这么个哥哥,她觉得很好。   陆徜想的却是,到了京城定要扯两匹好布,好好打扮她,叫她像从前那般光彩照人。 第11章 不安(抓虫)   因为曾氏的病,陆徜一行在沛县逗留了三天。   除了记忆之外,明舒恢复得很顺利,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亦或情绪。新衣换上后,后背的情况果然好转,她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人日渐精神,受伤醒转后的不安亦逐渐平静,慢慢就有了过去的精气神,笑容也多起来。   空荡的过往虽然让人惶惑,但也不会带来痛苦,明舒并没觉得难受,只不过面上虽无恙,心里的怀疑仍没放下过。从她这一身皮肉到她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都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差别。   比如曾氏与陆徜出身贫苦,家务样样精通,但她却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起灶烧水这样简单的活计都不会。那日想清洗衣裳,她到井边人却杵住——这本该与吃饭穿衣一样的技能,她的身体却毫无记忆,仿佛从没做过般。最后还是陆徜出来,驾轻就熟地打水洗衣,干了她本来该干的活。   再比如吃饭。曾氏与陆徜节俭,一日三餐吃的多是干粮,不是胡饼就是馒头,佐以曾氏在江宁时腌好的酱瓜之类。明舒吃不惯这些,放冷的胡饼馒头嚼来难以下咽,每每咬了两口就罢手。后来还是曾氏看了出来,在路上时就会停车给她煮些栗米粥,陆徜打个飞鸟野鸡之类给她加餐,到客栈也会点两道当地小吃给她解馋,虽说饭食依旧粗陋,但到底都迁就她的口味。   这些差别,陆徜只给她一句解释你从小娇养,以前没做过这些,以后也不必做。   如此看来,她倒真像是曾氏与陆徜放在心尖尖上疼宠的幺女,而坊间也不是没有这样独宠女儿的人家,陆徜告诉她的身世,好像也说得通。   但是……她仍然怀疑。缺失的记忆让过去成了任人涂抹的画卷,她不能保证陆徜与曾氏不是别有居心的歹人,比如拐子?可拐子会像曾氏和陆徜那样,知她喜好,护她性命?这也说不通吧?更何况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她能看出曾氏和陆徜对她是熟悉的,再不济,他们从前也该是熟人。   也许是她多心,曾氏真是她的母亲,而陆徜真是她的阿兄。   叩叩——   两声敲门,她抱着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喊了声“进来。”   门被推来,陆徜从屋外敞亮的光线里走进,在床前两步处停下,蹙眉道“还没起来?”   床上的人揉着眼看他,身子还藏在被里,鼓鼓囊囊的,两颊睡得通红,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满脸迷茫。   明舒回道“马上。”其实她已醒来有段时间,只是睁着眼胡思乱想而已。   “昨晚睡得可好?”陆徜将手里拿着的小陶瓮放在她床头。   明舒点点头。   陆徜一共要了两间房,因为曾氏病中,夜里需要人照顾,明舒原自告奋勇,不想被陆徜赶到这屋休息,夜里曾氏都由陆徜一个人照看,到白天明舒再与他轮换。她一个人霸着整间屋,没人吵她,睡得自然香甜。   “还要喝?”她瞥向那陶瓮,苦了脸。   陶瓮里装的是陆徜一大早买回来的香饮子。曾氏患的是普通风寒,她不愿意看大夫,就让陆徜在镇里的饮子铺里买对症的饮子,陆徜怕明舒过了病气,每每都会多带一份香饮命她喝下。   香饮子虽号“香”,但给明舒这剂香饮,可苦了。   “防患未燃。快些喝!”陆徜盯着她。   床前有尊镇山太岁,明舒知道逃不过,抱起陶瓮仰头就喝,三下五去二喝完,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张大嘴喊苦,只差没把舌头吐出来。   “含着。”陆徜指尖一弹,一物精准无误弹入明舒口中。   明舒猛地闭嘴,舌尖尝到甜味——是饴糖。   “毛病真多。赶紧起来,今天要出发了,再晚怕要下雪。”陆徜骂了她一声,转头出了房间。   明舒抱着被子,细细尝着饴糖,心里又想——   哥哥,应该就是他这样的吧?   脸上嫌弃得要死,心里还是疼着她的。   ————   在沛县的第三天,陆徜又带着曾氏与明舒启程。   天有些阴沉,风刮得很大,卷着路上的尘土迷人眼眸,是降雪的前兆。陆徜戴上风帽斗笠,把脸颈遮得严实,顶着寒风驾车,明舒和曾氏躲在车厢里,隔着薄薄的车厢壁也能听到外头呼呼作响的风声。   因为明舒的伤与曾氏的病,路上耽搁了许多天。若再晚抵京,怕要撞上岁末,到时候赁屋诸多不便,故陆徜加快了驾车速度,以期早些赶到汴京,只是天公委实不作美,才从沛县出发一天,天上果然下起雪来。   马车正常速度三天时间能到下个城市,而按陆徜的计划,加紧赶车的话则两日可达,就能赶在雪下大之前找到落脚地。   他打算得好好的,只可惜这场雪下得非同寻常。   天阴沉得像要压下来,风却越刮越猛,初时只是雪沫子,与尘土一起被风卷在半空,四周像拢了层灰雾,前路很难看清,马车的速度只能降下来。半天之后,风势没有减缓,越发猛烈,雪沫变成雪片,遮天盖地般落下,能见度就更少了,马车的速度几乎是在龟爬。   可哪怕马车的速度减到最慢,明舒躲在车厢里看不见外头景象,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   马车内的温度似乎在半天内骤然下降,即便她躲在里面,也已手脚冰冷,而隔着车厢传来的风的啸音,仿佛是巨兽拉长的哭嚎,呜呜咽咽的刮过耳畔,搅得人心底发慌。   她在里面都冻得不行,更遑论在外头驾车的陆徜?   想了想,明舒冲到车门前,将车门打开一道缝隙——风猛地灌进来,她一时没能把住,叫门被刮开许多,最后用了力气才将门抵住。   外头昏天暗地的,道路前方与两侧都已看不清楚,陆徜会在马车前,头上身上都落了层雪,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过头来,吼道“出来干什么?快进去!”   他的声音被风吞了一半,到明舒耳边只剩一点,她看不清他的脸,把着门也吼道“这天气怎么回事?”   “暴风雪!”他仍是用吼的,“快点进去!”   明舒吓了一跳,转身钻进车厢,心脏怦怦直跳。   想起刚才瞧见的景象,明舒心里越发没底。路是盘山路,一侧是悬崖,可如今被风雪迷得看不清前后左右,倘若一个不留神,这马车就要驶到山崖下面去。再者这么冷的天,陆徜一个人顶着风雪如何受得了?   她有心帮忙,却无处使力,这滋味极不好受。   “发生什么事了?”一直昏沉瞌睡的曾氏醒来,问道,“我迷迷糊糊好像听到阿徜的声音。”   听到声音,却没听清内容。   “没事,外头路不大好走,他说他会慢些驾车。”明舒强自定下心安慰曾氏道。   她知道陆徜这人最是孝顺,定不愿意母亲担惊受怕,外头她帮不上他什么,那在这里安抚好曾氏,也算解他后顾之忧。   “怎么冷了这么多?”曾氏打了个哆嗦搓搓双臂道。   “可能是因为到了山上吧。”明舒说话间抖开自己身上包的厚毯要给她披上。   曾氏忙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道“好孩子,我不冷,你自己包紧些,莫着寒。”   明舒便张开毯子一把搂住曾氏,把自己和曾氏一起裹到了毯子里,她又将头轻轻抵在曾氏肩头,道“这样更暖和。”   曾氏愈发怜她,抚着头道“傻孩子。”   明舒笑笑,不作声。   母亲在身边,哥哥在外面,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   马车停下时碾到石块,明舒被颠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搂着曾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外头的风雪声毫无消停的迹象,马车这时候停下,是遇着什么事?   她将睡着的曾氏放平,刚起身去身,门却被人从外推开,包得只剩眼睛的陆徜出现在门外。   “找到一间客栈落脚,避过这阵风雪再作打算,我先前去探探。”陆徜的声音嘶哑道。   “等等,我随你去。”明舒看了眼安睡的曾氏,矮身走到门前道。   陆徜想了想,道“也好,你包紧点,外头极冷。”   明舒随手拿薄毯往头上一兜钻出马车就要跳下,被陆徜一把拦住。   他已经站在地上,她在马车上,两人个头平齐,陆徜一把攥住她的薄毯往脸上一蒙,绕了两圈掖得没留一丝缝隙才作罢,嘴里只道“不是让你包紧点再下来?”   明舒估计自己包得和他一样,脸上只剩眼睛在外头,四只眼睛一撞,她不由笑出声来,按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也打个哆嗦“好冷啊。”   “要不你回车上去等我。”陆徜便道。   明舒回身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炭炉,再以掌握住他的手不停搓。他那手虽然戴了手套,但依旧冻得僵硬。陆徜怔了怔,只听她一边道“快暖暖。”一边又抬手抖他头上肩头的雪粉,那手抹过他的眼,抖落他睫毛上沾的雪,他才回了神,一把抓下她的手松开,只道“先进去看看。”说话间人已大步转身,向客栈迈去。   风刮得猛烈,草木被吹得东倒西歪,稍瘦弱些的人都要被人刮倒,陆徜起先还自己走,两步之后就回了头,紧紧攥着明舒的手往前走去。四周一片朦胧,也分不清时辰,若非前面透出灯火光芒,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屋舍。   荒山野岭,不会是人家,只可能是给过路的旅客休憩的小客栈。   没走几步,二人就瞧见一个四方方的院落,门口立着木招牌在风里咿呀作响,果然是个名为朋来的小客栈。   客栈的院落并不空旷,停着好几辆马车。这是用来拉货的马车,只是眼下不见马儿与货物,只剩个马车壳在这里。陆徜放慢脚步打量了几眼,就听到明舒的声音“咦?有人同我们一样来这里避雪?看样子就比咱们早了一点呢。”   “哦?”陆徜似乎有意让她解释。   “雪下了也有段时间,但这马车上也没落多少,院里的车辙都没全盖上,来的时间应该不长。”明舒就解释起来,又道,“看这车马的阵仗,来这儿避雪的怕是个商队。”   “不是商队。”陆徜这会不急着进客栈,反停在这些马车壳子外绕了一圈,又到客栈旁边的马棚瞧了两眼,果然看到几匹马正在吃草饮水。   “这是镖局押镖的镖队。”陆徜又道。   “啊?”明舒微诧,很快便问他,“镖队?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徜道“马车上面,有镖局的暗徽。”   “你一个人读书人怎么知道这些?”明舒又好奇道。   陆徜便不答了——幼年贫苦,寡母无力护他,他有好几年其实都在江宁县厮混,结交过不少三教九流,道上的这些事,他心里有底。   明舒倒不执着,自己又喃喃道“镖有明镖暗镖之分,这镖队押的是明镖还是暗镖?”   她自问,又自己分析“镖局押镖是有规矩的,论理要派人在外值守放哨,可自打我们走进这里,就没遇见人。这么多辆马车,这镖队人数不少,可客栈里却无声响传出,莫非是遇到了……”她有不好的预感,可又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只斟酌道,“若果真如此,他们运送的货物应该价值不匪,当是……”   “是暗镖。”陆徜与她异口同声。   明舒瞪大了眼看他。   陆徜也好奇——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与他不谋而合,可她是个深闺娇娘,何来这等见识?   这问题他没问,因为问也不会有答案,她失忆了。却是不知简家经营金器,货物往来都是贵物,少不得请镖局护送,简明舒早就帮家里打点生意,虽没直接接触,但也不算陌生,那些东西就如同算学诗词般,还都记在心里并没忘记。   这好奇很快就被按灭,两人心头都笼上浓浓不安。   这间客栈若是黑店,他们住是不住?不住,更大的暴风雪将至,他们又无处可躲。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二人对视,谁也没说话。 第12章 共患难   所谓明镖暗镖,是镖局对走镖的两种称呼。插上镖旗,镖号喊得恨不能天下皆知,那是明镖,卖的是道上的面子,镖物一般不是贵货,运送得自然也招摇。与之相反的,则为暗镖。镖师乔装打扮,尽可能的避人耳目运送镖物。一般来说,此类暗镖所运之物多为贵重物品,譬如金银玉石亦或古董宝贝。   明镖打着镖局的名头,又是普通货物,绿林好汉见了多半要给些薄面,不会下手劫掠,如今日这般占店埋伏在先,早有预谋的,那镖多半是值钱的暗镖。   这一点,陆徜与明舒已默默达成共识。   “今夜风雪估计会更猛烈,露宿的危险不比住店低。”陆敞琢磨了片刻开口。   夜晚风雪更加疯狂,若在室外不被冻死也去半条命,再加这荒郊野外山木甚多,风势猛烈别说石落树折,马车被掀翻都是有可能的,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听他这话中意思,还是打算进店,明舒当即点头附和:“我也这么想的,咱们要如何行事?先探探店内情况?”   “谁跟你咱们?你给我回马车上去,没我命令不许下来。会驾车不,要是会,就将马车驾到隐蔽的地方。”陆徜压低声音,想了想不放心,又道,“算了,不要你驾车,我随你回去趟。”   “我不要。”明舒梗起脖子摇头,“我在这可以帮你。”   “你帮我?你能帮我什么?”陆徜轻蔑地打量她,满脸嫌弃,“快回去!”   “我怎么不能帮你?”明舒觑了眼他的身后,摇摇手让他凑近才道,“这暗镖既重,护镖的镖师肯定多,看车马痕迹他们来的时间没比咱两早太多,可如今一点打斗声音与痕迹都没有,这伙贼人定然是趁他们避雪无防备之际下了蒙汗药。我们只消找到解药,你将贼人引走,我伺机潜入其中解了他们的毒,便可借镖局之手打退贼人,咱们也有落脚处了。”   语毕她翘翘下巴,眉间有些得色,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计划。这神情陆徜格外熟悉,十岁那年,江宁府出了桩血案,案发地被当成凶宅,闹鬼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偏简明舒不信邪,兼之年纪尚小,凭借初生牛犊之气呼朋引伴到凶宅玩耍,被看不惯她的孩子恶作剧关在破屋里一夜。他把她背出来的时候,她眼眶通红,嘴里还要逞强,一句软话不肯说。   后来,她就得了个诨号,简大胆。   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长大后,这人慢慢就变了,有了架子,也有了距离,再不做这些荒唐事,成了不折不扣的简家大小姐。   如今失忆,倒勾出她的旧脾性来。   “如何?不错吧!”她等他夸。   陆徜只有眼睛露在外,眸中可没什么赞许,抬手戳她眉心:“净想这些不着调的,你给我回去!”   “我……”明舒还想争辩,却忽然眼色一变,声音顿小,“有人来了。”说话间她拉着陆徜就往马棚后一缩。   陆徜也已听到动静,比她更快反手就将她藏在自己身后按着头蹲下。   踢踢它它的脚步声响起,客栈后面走出两个人,都戴着风帽,裹着厚衣,正经过马棚前的这条小道。   “咳,啐。”其中一人清了清嗓,朝地上吐口痰,骂骂咧咧道,“奶奶个腿,这冻死人的天,哪个不长眼不怕死的蠢蛋会跑到这荒郊野外。老大也忒小心,这鬼天气还要咱在外头喝西北风放哨,刚才那把血都不够老子热手的!”   不长眼不怕死的蠢蛋正猫在马棚后窥探着。   透过木栅栏的间隙,明舒瞧见说话这人正提着柄长刀,刀刃上往滴着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一道,没来由让她打个寒战。   想来在外头守门放哨的镖师已经遇害。   “九哥息怒,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大不也是为着安全着想。”另一人劝道。   “啪”一声脆响,先前说话那人重重拍在这人脑袋上,暴躁道:“你个龟孙子替他说什么好话,他们躲在屋里喝酒吃肉管过咱们没有?”   “哥哥莫恼,这批肥羊有些来头,哥几个好不容易才诓到这里下了手,可不得谨慎些。等这雪过去,咱们把那贵货一分就能下山逍遥快活,岂不快哉?来来,先喝两口暖暖身体。”那人忙孝敬了一瓮酒过去。   前头这人劈手夺过酒,豪饮满口后才道:“算你识相。”   那人谄媚笑着奉承两句,又道:“九哥先往前头去,小弟撒泡尿就过来。”   两人说着就散了,一人往屋前去放风,另一人自寻地方解手,好巧不巧,就走到陆徜和明舒藏身处的旁边。   明舒只闻一阵窸窸窣窣解裤带的声音,包裹在头巾里的脸已经发烫,拉着陆徜就想往后退,不想陆徜回头拽住她,默默摇头,无声的目光隐约透出两分笑意,像在逗她。   她急了,那边已经传来哗哗水声,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尿骚味散开,隔着两三层巾毯都能闻到,她忍不住用手捏住鼻子,狠狠掐陆徜的手臂——还不走?猫在这里闻臭吗?   “嘶!冻掉老子命根子了!”那人尿完后哆哆嗦嗦提裤转身,打算离开。   明舒只觉得眼前一花,陆徜已经挣开她的手,在夜色里如同无声的虎豹般猫着腰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那人口鼻,另一手飞快钳住他的双手往后一扭。待明舒回神之际,那人已经被陆徜拖到了马棚后。   “别喊,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知几时,陆徜右手已经翻出柄巴掌长的匕首,匕首的锋刃就抵在这人咽喉上。   这人瞪大眼,慌忙点头。陆徜将捂着他口鼻的手撤回,不想这人竟有点功夫,双手抱住陆徜执匕首的手腕往外推,张嘴就要叫。明舒见势顾不上多想,飞快摸了团雪狠狠塞进这人嘴里,那厢陆徜一脚踏在他小腹上,叫这人松了手,他毫不留情将匕首重重扎进这人上臂再用力抽出。   一捧血沫飞起,溅了几滴在明舒脸上。   明舒有些恍惚——眼前的陆徜很陌生,眼底眉梢的戾气狠辣让他判若两人。   “再耍花招,这刀子就不是扎在这里了。”陆徜低下头,声音冷且厉,“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匕首的刀尖,划到他心房之上。明舒毫不怀疑,倘若这人再的异动,陆徜的匕首会毫不留情地结束他的性命。   这人疼白了脸,被陆徜彻底震慑,连嘴里的雪都忘了吐,只不停点头。   ————   一问一答之下,这人就差连祖宗八代都交代了。陆徜和明舒很快就打听清楚客栈里发生的事。   有一批从临安来的镖队,受临安大商号陶记所雇,乔装打扮成运送瓷器的商队前往汴京,而真正押运的货物,却是藏在瓷器胆腹内的玉石首饰。这批玉石乃是泊来物,有几件甚至还是要送入宫中的贡品,价值不菲,所以除了陶家自己押运的伙计外,还找了镖局护镖。   不料陶家一个伙计眼红这批玉石,便心生恶胆,勾结山贼做了内鬼,将行踪透露给河南道上的山贼,又伙同他们在这里设下陷阱,先夺了这过路的客栈,再装成客栈伙计埋伏。也是镖队不走运,半途遇上风雪,就被诓骗到此地,落入这伙贼人圈套。   镖师常年在外行走江湖,规矩森严,并不吃客栈准备的饭食,借了厨房自己起灶做饭,不想队里出了叛徒,这叛徒在饭食中下了蒙汗药,镖师连同陶家伙计在毫无防备之下,尽数被放倒。   都是江湖常见的下三滥手段,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差就差在没有发现叛徒。   “老……老大吩咐我和九哥解决完在外值守的镖师后留在前院放哨……人,人是九哥杀的,我没动手,二位英雄饶命!”这人叫高富,是山贼里头一个小喽罗,怕死得紧。   “你们有多少人,镖局多少人?”陆徜又问他。   “我们一共十三人,镖局连同陶家伙计,一共是二十一人。”   “你们把他们关在哪里?把客栈的图画出来,标在图上。”陆徜边问边从衣襟内摸出随身带的纸笔扔在地上,又抬头看了眼明舒,刚要说话,明舒已心领神会。   她从腰间掏出火折子,拿掌护着点亮,学着陆徜模样冲高富恶狠狠威胁:“快画,慢一点儿姑奶奶我要了你的小命。”   “……”陆徜默。   高富颤微微蹲在地上,拿舌头浸润笔尖,三两下就画出粗陋的客栈布局图。   “要是让我们发现你撒谎,咯……”明舒熄灭火折子,横掌在颈前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高富忙道。   陆徜又是一阵无语,很快把注意力放到布局图上。   明舒又问高富:“我问你,蒙汗药的解药在哪里?”   “解药?”高富想了想,道,“在……在老大身上。”   明舒皱眉。解药在山贼头目身上?这可不好办。   陆徜记好客栈布局,转而望向明舒,瞧她愁眉不展的神情,风帽下的唇微微翘起,一掌劈在高富后颈将人打晕。高富应声而倒,明舒差点跳起来:“你为什么打晕他?”   “因为我问完了。”陆徜要的信息都已经收集到了。   “可我没问完!解药还没着落,你难不成想单枪匹马救人……这是……什么?”明舒话没完,就见陆徜指尖挂着个香囊晃到自己眼前。   “解药。”陆徜答得简单。   明舒一把纂下香囊,一边打开一边惊奇:“你为什么有解药?”   陆徜弹她眉心:“江湖上的蒙汗药左不过就是曼陀罗制的睡胜散之类,被吹得玄乎而已,用甘草等药所制的香丸可解。”   从江宁到汴京路途遥远,他怕路上出差子,防身的东西也准备了许多,这解药就是其中之一。   “可这数量也不够吧?” 清凉香气传出,果然提神醒脑,明舒隔袋估了估数量,道。   “镖师身上必定常备解药,此番不过着了叛徒的道一时疏忽而已,救醒几个让他们自救便可。”陆徜已经考虑周全。   明舒怨道:“那你不早说?”   “事态紧急,哪有功夫和你废话?”陆徜边说边从她手里夺回香囊,从中捻出一颗香丸,趁她说话之际弹入她唇中。   明舒下颌顿收,只听陆徜沉声道:“我的大小姐,你不是说要帮忙?含住别吞,救人的活交给你。”   那声“大小姐”,被他唤得透骨酥。 第13章 黄雀   明舒猫着腰跟在陆徜身后,小心翼翼地绕到后屋沿着外墙靠近关人的房间。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担心害怕多点,还是兴奋刺激多点,只听到心脏怦怦作响,浑身血液像要燃烧般,外界的严寒再无法冷到她,然而陆徜的背影像道遮风挡雨的墙,莫名让她抛开担心害怕,同时愈发亢奋。   按着山贼画的图,两人猫腰蹲到那间房的窗根下,陆徜一回头就看明舒晶亮的眸子,跟点着两簇小火苗般,那个闯凶宅的小人冷不丁又闪过脑海,那时的她也有同样的眼神。   真是不怕死的女人,也不知怎么生的肥胆儿,别家女儿见了都要腿软的事,她倒好,非往上凑。   他一掌按上她的后脑,让她凑近自己,小声叮嘱需要注意的事。   明舒听得很仔细,淡淡的甘草香从她唇间透出,随着她呼吸的气息钻进陆徜的风帽。   他略微恍神。   明舒听完陆徜交代的话,重重点头。   ————   陆徜很快消失,剩明舒独自猫在墙根下的草丛里。   雪天暗沉,时辰难辨,掐指算来约是酉时过半,四周除却风雪声,别无它声。明舒缩起脖子,后知后觉这天比方才更冷了。   按陆徜的计划,他会设计引开客栈里的山贼,等山贼都离开,他再给她发信号,届里她再趁乱潜入客栈救人。   在此之前,她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手心里攥的汗越来越湿,外头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嘴里的药丸化入津液吞入腹中,余味都已消散,陆徜还没给暗号,也不知动手没有。   都这么久了,他该不会失手被擒了吧?亦或是遇到了危险?   明舒越想越怕——引开山贼是多危险的事?她不该放他一人独自冒险。   他那人平日看着老成持重,是她与曾氏的定海神针,这些日子她也习惯被他照顾,以至忘记,其实陆徜也只是个将及弱冠的少年书生,和她没差几岁。   如此一想,她更担心了。   外头却忽然传来马儿惊鸣与乱啼声,东边马棚的马不知何故被人放跑,冲进院子里。客栈很快乱起来,守在院中放哨的山贼骂了两句,似乎追了出去,没多久林中窜起火光与爆炸声,客栈的门打开,山贼们匆匆出来。   一团乱响中,明舒只听山贼问道:“高富,出了什么事?”   “震山寨的人也看中这批镖,派人来踩盘子,被九哥发现,追出去了。”   熟稔的低沉声音响起,却操着明舒陌生的口音。   “奶奶个腿儿!震山寨那些龟孙子,老子的货也敢抢?兄弟们,跟我追!”   粗嘎的嗓音响起,紧接着就一阵刀刃与脚步声,看样子是山贼们离开客栈前去追人,院子很快又安静下来。   陆徜还是没给她发信号。   明舒琢磨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高富?不就是刚才被陆徜打晕的人。   想了片刻,她咬牙切齿暗骂——   “好你个陆徜!”   ————   山贼倾巢而出,只剩两个看守镖队的人还坐在关人的房门前喝酒。客栈里一片狼藉,昏暗的火光被门外刮入的风吹得晃动不止,有人进来后飞快关上门。   看守的人抬起眼,光线并不充足,那人又头戴风帽裹得厚实,看不出模样。   “谁?”他起身喝问。   “我都认不出来?”那人走得近了。   “是高富。”另一个看守者约是看出他的衣裳,拍拍同伙的肩膀,将人按下,“继续喝酒。”   那人走到这两人身边,趁着二人喝洒的机会迅速出掌。   二人应声而倒,那人径直闯进关人的房间后方将风帽拉下,露出张英俊的面容。   不是陆徜,又是何人?   他与明舒分开之后,先将曾氏睡的马车停到隐蔽处,再折回客栈。托了暴雪的福,山贼们在外也戴风帽,故他换上高富的衣服,戴好风帽,昏天暗地也能蒙混过去,他再在马尾绑上随带的防身雷火弹,放走马匹引开九哥,再骗说有另一伙山贼觊觎镖物,引得山贼倾巢而出,他再潜入客栈救人。   至于明舒,还傻傻呆在窗户外头吧。   ————   陆徜不是故意诓骗明舒,他也并非没有动过让明舒配合救人的心思。   诚如明舒所言,一人引开山贼,一人潜入救人,是最好的计划。   那话当时已经到了嘴边,他还是没能说出。   他不想让她涉险,可她那脾气又怎会轻易罢休,所以他只能将她骗到外头草丛里,让她安生呆着等信号。   当然,那个信号他是不会给的。   他已能想像明舒发现真相时炸毛的模样,但生气总好过丢了小命,他还想着带她入京,给她换身好衣裳,叫她再做回从前的大小姐。   房间不算严实,山贼应该没想多留,窗户都没封,只关着。屋里很闷,一股子老霉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被反绑双手的人。   陆徜拣最近的人蹲下,在那人腰间摸了两下,果然摸出这些人随身带的解药,很快掏出给这人喂下。救完一个,他刚要起身,忽觉后背发紧,人对危险的直觉忽然窜上背脊,他猛地转头,身后一柄长刀兜头砍下。   原来是山贼们追到客栈外,觉得客栈太空,便又再折回一人,这人进了客栈就发现看守镖师的同伙被打晕,遂悄悄进了房间,方有了眼前这一险。   冷汗顿生,陆徜就地一滚。   哗啦——   刀并没砍落,他耳畔反而响起瓷碎的声响。   举刀的山贼眼一闭倒下,刀也“当啷”落地,露出站在他身后,手还僵在半空的明舒,地上是碎掉的酒坛。   陆徜也怔了怔——这一刀来得凶险,若是没有明舒,他就算躲过,胳臂也保不住。   “高富?嗯?”明舒回神,果然是气炸的模样,语气不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这是做了回黄雀。   陆徜知道她聪明,但没想到她悟性这么高,这么快就想明白高富是他假扮。   他刚要说什么,明舒却狠狠瞪他:“先救人,回头再与你算账。”   语毕,她转身救人,陆徜自知理亏没有多言,与她分头救人。   ————   喂到第三人,明舒手里的香丸就用完了,她学着陆徜的样子在这人身上摸索起来,预备把这人身上的解药找出来去救第四人。   哪想摸来摸去,腰间袖袋里始终没摸到解药影子,明舒便又掀这人衣襟——   “小娘子……摸什么……”   一声呓语传出,将明舒吓了一跳,低头望去,才发现救的这人天赋异禀,明明药才喂下去没多久,这会已有醒转迹象,正半梦半醒地咂吧着嘴,仿佛在做一场春秋大梦。明舒正要抽回手,不想这人梦没做完,竟是一把按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小娘子,好软的小手……”   他还在说着梦话,明舒已经气坏,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瞧这人长得人模狗样,做的却是这不三不四的下流梦,指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被打得双眼骤睁,无边美梦碎了,他彻底醒来,捂着脸上的五指印傻傻看明舒。   陆徜被声响惊动,回过头来,明舒告状:“他摸我手!”   “我没有!”这人被陆徜看得一激凌,也不管当下情况马上解释。   陆徜目光寒了寒,只道:“不想死赶紧把你同伴救醒,山贼马上回来了。”   这人终于反应过来这满地躺的都是自己的同伴,立刻跳起叫道:“这是发生何事了?我记得……我们遇上暴风雪,在客栈落脚,吃了饭……饭,那饭被下了蒙汗药!”   他一醒,脑袋转得也快,不待陆徜和明舒解释就想通。   “知道你还不快救人!”明舒看他着实不顺眼,语气不善道。   “好。”他一边点头,一这拔下腰间坠饰,也不用解药,拿着坠饰就往地上的人鼻前凑去。   明舒虽不知道江湖上的门道,但她识货认宝。   “金笼冰蟾?”   这人,大有来历。   所谓金笼冰蟾,是以金线掐制的圆笼,用来保存天山冰蟾晒干后所制的特殊香料,这香料只能存放于黄金之中,有独特的解毒功效。   寻常的富贵人家,用不起这东西。   “小娘子有见识。”这人边笑边救人。   金笼冰蟾的药性比普通香丸强得许多,不过嗅上一嗅,地上的人就已渐渐醒来。   “山贼回来了。”陆徜忽然道。   客栈外传来脚步声,山贼知道中计,已经赶回。   好在镖师们已经醒来十之七八,人数不少,个个抄起兵刃严阵以待。眼见就是一场混战厮斗,陆徜拉过明舒,一掌推开窗户。   “里面危险,你外头找地方躲好。”   明舒还没回答,陆徜已不管三七二十一,连男女之防都顾不上,双掌直接架在她腋下,拎娃般将人抱上窗棂。   明舒一屁股坐在窗棂上犹未反应过来。   她的性子陆徜早有领教,趁她发怔之际,又一把抱着她的腿往窗外一扔。   明舒就这么被转了方向,然后,跳窗出了房间。   她没武功,留在里面也是累赘,不用陆敞提醒她也会躲,但他这样,她就来气。   气归气,她拿陆徜没办法,陆徜已经消失在窗口,屋中打斗声传来,她只能找棵大树往后头一躲,提心吊胆地藏着。   窗户里火光大作,人影交错晃动,看得她心惊胆颤,倏尔一捧鲜血洒在窗纸上,惊得她捂紧了唇。这样的厮杀,很快从房间蔓延到院子,到处都是拼杀声,明舒强自镇定地躲着。   不知多久,她忽闻“砰”一声,有人被打得撞破窗户跳出,就地滚了老远,直到撞上明舒藏身的树。她运气不好,这人是山贼,一见不是同伙爬起来提刀就砍,没有半句废话。明舒抱头矮身堪堪躲过一击,心脏差点吓停,也顾不上东南西北,撒腿就跑。   四周都是拼杀的人,刀光剑影好不惊心,明舒看得眼花缭乱,想再找个安全之地藏身,可匆匆放眼却找不出合适地方,身后又是追杀的人,正值六神无主这际,有人在混乱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不是让你藏好!”陆徜怒声而现,手上提着把不知哪来的长刀,刀刃上鲜血滴落。   明舒委屈,她藏得再好哪敌得上天降山贼。   两人都没多余说话的机会,身后的刀光再起,有人嘶吼着:“孙子,受老子一刀!”   听声音像是那个九哥。   刀风卷起雪粉,明舒被迷得双眸难睁,只跟着陆徜左闪右躲,往战场外避去,但那九哥却始终咬紧陆徜,恐是认出陆徜骗他,所以非要杀他不可。   二人退到客栈之外,九哥瞧出明舒是陆徜弱点,刀刀都冲明舒来,以此逼迫陆徜。陆徜功夫与他伯仲之间,但因有个明舒,处处吃亏,没多久手上就挂彩,刀被对手挑落。两人都被逼到山道之上。   一刀斜来,九哥狞笑着要取明舒性命,眼见再这么下去,明舒难保,陆徜体力也要告竭,他狠狠推开明舒,避开九哥之刀后欺身而上环抱住九哥的腰,往旁一滚,忽然无声无息失去踪迹。   明舒回神,匆匆两步跟过去,脚下差点踩空,她急煞脚步。   脚下,是悬崖。   风雪太大,夜太深,谁都没能看出,山道的另一侧,是悬崖。   这就势一滚,两人无声无息坠下悬崖。   明舒看着如同无底深渊般的悬崖,怔怔蹲下,这些时日与陆徜的相处一幕幕闪过脑海,悲恸忽然摧心。   “阿……兄……”   这一声呼喊出口后,原先无法相信的种种,似乎都顺理成章。   “阿兄——”   她撕开喉咙,在悬崖前喊他。 第14章 认兄   暴风雪肆虐,吞噬明舒的声音。   一声跟着一声的“阿兄”,被风吹散,似落雪无声,消失在幽沉夜色中。除了嘶吼般的风声,无人回应她的叫喊。   她蹲在悬崖前,朝黑暗虚无伸出手,徒劳无功想要抓住什么。   心,跟着这片黑暗,一点点沉入深渊。   明舒分寸大乱,可悬崖边的草丛忽然簌簌一颤,露出颗脑袋来,有人艰难攀在悬崖石壁上。天色黑漆漆的明舒也看不清那是何人,她很快醒神,咬咬从地上抱起块巨石,站在悬崖边上看着那人。   陆徜绝没想到,自己踩着石壁外凸的怪石死里逃生,才爬到悬崖顶端,就看见明舒抱着石块站在悬崖边上,貌似打算落井下石。   “明舒?”   一声低喝,明舒认出陆徜声音,忙把手里东西扔开,大喜:“阿兄?!”   “你在做什么?快拉我上去!”   “我……我怕上来的是山贼。要是他,我拼命也要给你报仇的!”明舒一边趴下拉他,一边欣喜若狂。   陆徜费劲爬到山崖上,一边道:“幸亏叫你认出,否则我还得做你手下的冤死鬼。”一边拍拍衣上雪沫碎石杂草,眼角瞥见她怔怔站着不说话,便又道,“怎么不说话了?我同你说笑而已。”   “阿兄……”明舒喃喃道。   陆徜只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盯着她:“你唤我什么?”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她一叠声喊着陆徜,人忽如蝶雀飞扑进陆徜怀中,紧紧抱住他,将头用力埋在他胸口。   陆徜被扑得小退半步才稳住,一时也呆若木石,好半晌没回过神来,连手都不知该搁哪里。   怀中的人抽噎得厉害,肩头耸动不止,像蝴蝶的翅振,轻而密地敲在他心头。   “吓到你了?我没事。”良久,他才放柔声音道。   大掌缓缓按在她后脑,轻抚安慰。   明舒发泄了片刻,总算缓过这股情绪投起头来,她包着口鼻,只一双眼露在外面,那双眼便尤其醒目——通红的眼眶,蓄着来不及收住的泪水。   没有来由地,陆徜心弦似被谁狠狠一扯。   记忆里,从简夫人过世那年起,他就再没见过明舒哭过。江宁城的分离,他将话说得那般狠绝,她也没在他面前露过一丝狼狈;数年的相交,他待她疏离客气,她从来都笑脸相对;重伤醒来,前尘尽忘,她茫然失措毫无安全感,却也未在人前露出半分怯弱……   今日这泪,若非难过到极点,她万不会如此。   “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在你面前。”陆徜抬手,笨拙地擦她眼睛。   明舒“哼”了声,带着鼻音瓮声道:“就你爱逞强,差点把命逞没。”   “好好,是我的错,是……明舒,你刚才叫我什么?”陆徜托起她的脸,问道。   明舒咬着唇,不肯作答。   陆徜又道:“刚才叫得那么急,现在收回去来不及了,我都听到了。”   “叫就叫。阿兄!阿兄阿阿兄!”明舒把心一横,噼哩叭啦道。   “你终于肯认我这个兄长了?”陆徜问她。   她的防备,他都看在眼里。从她失忆第一天开始,她没喊过他兄长,也没喊过曾氏母亲,虽说相处渐渐融洽,但行事依旧透着小心,更没少往曾氏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他们的破绽。   明舒望向他——他风帽已除,脸颊上是被凛冽寒风刮出的红痕,依稀还有几道细微刮伤,目光很犀利,却也有与此矛盾的温柔。   他应该早就看出她的心思,只是看透不说破,从没勉强她接受。   怎么说呢,怀疑依旧没有打消,但她……相信他这人。   他说是阿兄,那这辈子就是她的阿兄。   “嗯,阿兄。”她眉眼一弯,笑了。   得这一声“阿兄”,陆徜有种心要融化的错觉,风雪中隐约透来几点火光,他拍拍她的背,道:“好了,可以松手了吗?”   明舒“倏”地撒手,顺便抱怨:“这衣裳是高富的吧?一股子臭汗臭酒味道,难闻死了。”   这就嫌弃上了。   ————   陆徜带着明舒回到客栈时,山贼已经落败。恶斗停止,客栈到处一片狼藉,墙上随处可见的血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人,也不知是伤者还是尸首。明舒第一回 领教江湖的艰险,远不是话本小说里描绘得那般壮阔。   “别看了。”陆徜一掌罩在她眼前,“马车停在客栈西边,你把阿娘扶过来,赶紧进屋避雪,我去会会镖头。”   “哦。”明舒心有余悸,飞快点头跑开。   没多久,曾氏就被扶进客栈。她虽得陆徜交代藏身马车上,但人依旧吓得花容惨白。陆徜已与镖头见面,不过因为今日损伤严重,镖货差点丢失,镖头正带着镖师们清理,并无空暇多谈,只互报了名姓再道过谢,见他带着两个女眷,便令人匀出客栈的上房给陆徜三人。   “走吧。”陆徜不客气,带着曾氏与明舒进屋安置。   ————   上房颇大,里外两间,三个人住下倒也宽敞。   “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明舒扶曾氏在床上坐下,望了眼窗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影,风似乎又大了。   “阿弥陀佛,幸亏是有瓦遮头了。”曾氏双手合什,想起客栈里的死伤惨状,又道,“真是造孽啊。”   “没事了,你们今晚好好歇息。”陆徜把风帽解下,安慰二人。   门外“叩叩”两声,有人送东西过来。   “这里是新烧的热水,还有些吃食伤药等物,公子命小人给几位送来。公子说今日多亏几位舍命相救,这趟镖才没出差子,今晚先请几位好生歇息,等明日他再亲自来谢几位。”   观这人衣着打扮与行事说话,明舒料想此人应该是陶家人,她隐约也猜着他口中“公子”是哪个人。接下托盘,她谢道:“有劳小哥了。”   门再度关上,明舒见盘中除了一壶热水,一盘热乎的烙饼,还有一瓷瓶伤药并一小盒……   女人用的面脂。   “阿娘,喝水。”她倒了杯水先递给曾氏。   曾氏接过,先焐焐手,再抿了一小口,继而微蹙双眉迷惑地抬头:“明舒,你刚……喊我什么?”   得,和陆徜一个反应。   “娘,阿娘,母亲大人。”明舒撕下一角烙饼递给曾氏。   曾氏傻傻接下,看看她,又望陆徜:“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陆徜含笑点头,“妹妹在喊你。”   曾氏慌得将手中之物放下,起身看着明舒,一时想起她早亡的母亲,一时又想明舒小时候,一时又想简家惨案,愈发心疼怜爱起她来,拿衣角拭着泪,再一把将人抱在怀里,哽噎道:“好孩子,你别怕,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以后有我。只要母亲在一日,就护你一日。”   明舒心里暖,回手拍着曾氏的背,道:“谢谢阿娘。”   这一声“阿娘”又催得曾氏泪流满面。   陆徜沉默不语地。   自总角相识起,他与她在江宁县已牵绊十余年,本当一别无逢,却不曾想,在他十九岁这一年,与十七岁的明舒成了兄妹。   简明舒改作陆明舒。   ————   夜深,雪下得愈发大,年久失修的房子被刮得吱吱响,隔着窗户也能清晰听见屋外呼啸的风声。曾氏已然睡下,残烛发出些微光芒,屋里无人说话,很是安静,客栈里的动静也渐渐小了。   明舒和衣躺在曾氏身边,眼皮开始发沉。迷迷糊糊的将睡之际,她却又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呆滞地看着前方,想自己好像忘记了要做的事。   想了半天,她才在目光触及床边放的东西时记起。   床头放着陶家下人送来的伤药和面脂,她要提醒陆徜上药,然而忙了半天,她给忘了。   陆徜睡在外间的简榻上,不过此时人不在屋里,也不知几时出的门。   明舒看了眼睡熟的曾氏,抄起伤药,指尖扫过面脂时顿了顿,犹豫片刻也一起塞进怀里,出门去找陆徜。   ————   客栈已经安静,除了值守的镖师外,其他人也都各自休息。   陆徜抱着干净的衣裳进了灶间,给自己烧了锅热水,打算稍作擦洗。   生火舀水,等水热的空档,他抬手左右嗅嗅自己,猛得蹙眉——身上这套高富的衣服,确实又脏又臭,难怪明舒要叫。   白天累了整天,晚上又搏杀半宿,他早就筋疲力尽,四肢沉得不像自个儿的,出门在外,他本也不是如此计较的人,照理换身衣裳也就算了,哪还费功夫擦洗?可一想明舒嫌弃的模样,他就忍不住。   明舒从小到大,都是喜好洁净之人。   也罢,把自己捣腾干净,省得明日她再嫌他发臭泛酸。   如此想着,水渐渐冒出热气,很快便小沸,他将热水舀出,开始褪衣。   和山贼搏杀时受了点伤,最重的一处在手上,不过也已干痼,如今沾了水一阵刺疼,他不由蹙眉低嘶,这才想起来伤药忘记带出。   算了,先将伤口清理干净再说。   陆徜不作多想,低头清理伤口四周血污与碎石。   灶间门口的布帘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阿兄,是你在里头吗?”伴着明舒的问话,布帘被猛地挑起。   陆徜不及披衣,转头便与明舒的目光撞个正着。   客栈简陋,灶间与澡间合二为一,她也万没想到陆徜会在这里沐浴,只当他在烧水,所以直接掀帘而入。   两相震惊。 第15章 兄妹   灶上还有烧热的水未舀出,白雾蒸腾升起,陆徜被水气缭绕,连人带雾都烫眼。   万幸的是,陆徜只褪了上衣,明舒一眼扫过,仅看到他光裸的肩——然而即便只是这样,也够两人尴尬了。   陆徜震惊过后飞速抱起衣服遮在前胸。   “对不起,阿兄,我不是有意的。”明舒也已回神,迅速抬手捂眼转身,嘴里道着歉,人飞快溜出灶间。   她身后响起陆徜气急败坏的怒声:“陆明舒!”   明舒深深吸口气,并没走远,背靠墙站在灶间外。   灶间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过多久,布帘子被人狠狠撩开,陆徜大踏步出来,一看明舒还在,那火噌噌往上冒。   明舒“呀”了声又把眼一捂。   陆徜冷笑:“你现在捂什么眼?”   明舒岔开两根指头,从剪刀状的指缝里看他——陆徜已经穿戴妥当,不过披散着头发,眼里怒气未散,整张俊脸通红,正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她讪讪笑着放下手,赶紧道:“阿兄,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瞧见。”   “陆明舒,你是失忆不是失智,以前行事也算稳重,为何如今越来越莽撞?连里边什么情况都不知就冒冒失失往里闯?”陆徜很少如此训斥人,今日算是被明舒气到。   明舒垂头看地,替自己分辩:“我哪知道有人会在灶间沐浴。”   “你还有理了?”陆徜听她这不以为然的语气,怒上加怒,“你就不想想,如果今天在里边的是别的男人,你要如何?”   明舒闻言抬头,一双水亮的眼直盯陆徜——阿兄这话说的,好像看的人是他就没事一样?   但她不敢如此反驳,只道:“那……看就看了,我能如何?又不是我损失。”   又不是她被看了,还得想着如何保清白。   “……”陆徜被她歪理噎到。   她这说的,好像也没错。   “再说了,阿兄你该庆幸是我,万一是别的姑娘闯进看到,从此以后赖上你,你要怎么办?我可不想你随随便便给我找个嫂子。男孩子在外头,也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明舒语重心长道。   “……”陆徜教训不成,反被她给念叨了一通,气到笑了。   明舒见他神情不对,忙将带着的东西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扯开话题:“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了,我给你送药来的。阿娘在屋里,你必是不肯在阿娘面前露出伤口让她担心。”   见到她掌中伤药,陆徜神情稍缓,目光转柔。   “以后不许这么冒失了。”骂是骂不下去了,陆徜佯凶嘱咐一声,接过伤药,又道,“谢谢。”   明舒笑着拉他在墙根的条凳坐下,看着他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咬咬唇,替他觉得疼。陆徜慢慢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待伤口被药粉覆盖,还未开口,明舒已经拿着展开的白布条缠来,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一时间,陆徜伤口包裹妥当,他轻挥两下,觉得行动无碍后方又道:“谢谢你。天晚了,赶紧去歇着……”   “等会。”明舒拉住他,冲他摊掌,“手给我。”   “?”陆徜不解。   明舒不耐烦了,道:“让你给我就给我。”边说边将他的左手攥到掌心,从身侧的小瓷盒里挖了一大坨白脂抹在他手背上。   陆徜这才注意到,她不知几时又打开了另一个青瓷扁盒,淡淡的兰香传来,显然,这不是药。   “你看你的手,被冻成这样,回头该握不牢笔了,看你怎么应试。”明舒垂头,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推开那坨白脂,“这可是漪澜阁出的兰香玉容膏,好东西呢,就这小小一盒一两银子,最是滋润皮肤,还能治疗冻疮。”   陆徜的手,因为长时间顶着风雪雨赶车,已经不如先前白皙,手背泛红,指节发肿,和明舒那瓷白的手一对比,便有些惨不忍睹。   他自己没注意到,但明舒心细,早早就发现了。   “可以了,我自己来。”陆徜只觉她的手如玉似雪,柔若无骨,就那么缠在自己掌上,直令他全身不自在。   明舒用力攥紧,没让他抽回手,垂头只道:“你来什么?回头乱抹一气,没得浪费这盒香膏。我教你,你学着点。手背,手心,手指,指缝,都得抹到,最好先把手搓热了再来抹香膏,边推膏体边按摩……”   手要想保养好,功夫可得下足,光凭一盒好的香膏还不够。   明舒边说边示范,推开膏体后又缓慢按摩起他的手来,不放过他手掌的每寸肌肤,柔软的力道加上她滑腻的手,让陆徜从手麻到头,再由头麻到脚,她偏不肯轻易放过,指腹又在他掌中薄茧上揉着,这滋味……陆徜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想逃又逃不开,明舒的温柔织成漫天大网,在不知不觉间兜头而下,将人网住,偏偏她自己毫无所觉,无论说话还是神情,都坦荡自然,没有丝毫羞涩,反倒是陆徜,被她搅得心弦剧颤。   “一两银子一盒的玉容膏,那人说送就送了,出手倒挺大方,身上还佩着金笼,看来在陶家地位不低,阿兄……阿兄?”明舒自顾自说着,末了又唤陆徜。   陆徜被她叫回魂魄,满眼疑惑。   明舒便知,他神游去了,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因而不乐意地把他手一甩,道:“换手!”   陆徜听到“阿兄”一称,猛地醒来——她所行所为,不过将他视如兄长亲人,别无其他,所以坦荡磊落,反而是他一时间想岔,竟对她有了些不够光明亦非君子的念头。   “不用了,我自己来。”思及此,他霍然起身,冷声催她,“我还有事要善后,你赶紧回屋去。”   语毕,他甩袖离去,没有丝毫犹豫,留明舒在原地喊他。   “香膏也不拿,你自己来什么?”   陆徜只当没听见,径直出了客栈,上外头吹雪去了。   ————   屋外风雪交加,一夜草木呼啸,吹得老旧的客栈嘎吱作响。   陆徜回来的时候,明舒已经在曾氏身边睡下,外间小榻上已经被她铺好铺盖,里面还塞了烫人的汤婆子,他站在榻边看了良久,才钻进暖和的被窝里。   连日赶路再加夜里惊心动魄,陆徜也撑不住沉沉睡过去。   一夜无梦,他醒时已是翌日近午。   屋里只剩曾氏一人,明舒已经不在。   “出去瞧瞧你妹妹吧,她说上外头打听消息,已经去了好久了。”曾氏一眼看出陆徜眼里在找谁,直接开口道。   听曾氏那口气,陆徜觉得自己亲娘比他更快进入明舒母亲这一角色了。   踏出房门,回廊里的穿堂冷风直灌衣襟,风已停雪也小了,但天却比昨天还要冷。陆徜微蹙眉头,循着大堂里传来的几声笑音找去,果然看到明舒站在堂中,正搓着手看门外厚厚的积雪,堂间坐的都是镖局的大老爷们,几双眼睛都盯着她看,她也没丝毫不自在,大大方方笑着,明媚动人。   有个男人站在她身边,正同她说话说得起劲,这人穿着镖师的寻常劲装,年纪不大,生得也算俊秀,只是白净的脸颊上还留着五道浅浅指痕,不消说,就是昨日被明舒救醒后挨了她一巴掌的男人。   看来昨日的巴掌并没让这人长记性。   陆徜眉头蹙得更紧,一箭步走到二人中间,隔开两人。明舒转身,鼻头差点撞上陆徜的背,视线也被挡得严严实实。   “阿兄,这位是临安陶家嫡枝的小郎君,陶五公子,受家中长辈所托,押运一批贵货入京。这可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办事,没想到就遇上了山匪祸乱。昨天的伤药与玉容膏,就是五公子所赠。”她从陆徜身侧探出头道。   “你倒打听得挺清楚。”陆徜瞥她一眼,眼里全是质问——这么快就冰释前嫌?   明舒听懂他言外之意,讪讪一笑,小声道:“都是误会。”   陆徜白她一眼,转头望向那人,拱手道:“陶五公子。”   那人忙回礼:“在下陶家五郎以谦,字鸣远,见过陆兄,陆兄切莫客气,叫在下鸣远便可。昨夜危急,多承陆兄与令妹出手相救,在下与镖局的兄弟才逃过此劫。救命之恩,陶家与在下感激不尽,必当相报。”   虽然是临安陶家的小郎君,陶以谦身上并没架子,说话也诚恳,眉间还一团稚气,想来是个初出茅庐的富贵公子。   陆徜点点头,却不愿与他深交,只道:“五公子言重,昨夜风雪大,所谓救人只是陆某借着贵镖局之力寻个避雪之所罢了,万不敢当此大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诶,陆兄别谦虚,要是没有你与令妹,别说这批货,我们这些人只怕都要死在这荒郊野外,待我到了京城将此事禀明外祖父,定要登门酬谢陆兄。”   陆徜刚要拒绝,明舒的脑袋又凑过来蚁语:“阿兄,陶家是皇商,他外祖是先帝的中书舍人殷繁,虽已退下,然有女在今上后宫为宠妃。”   陆徜又瞪她——这是连人家祖宗八代都打听了?   明舒无法解释,这些并非她打听到的,而是在听到陶家时自然而然浮现的认知。   “五公子之意,陆某心领,酬谢就不必了。”陆徜仍是拒绝。   陶以谦还要再劝,明舒摆摆手:“我早跟你说了,我阿兄不会收你酬谢的,你就别劝了。”   不知为何,明舒就是觉得陆徜绝非图人回报之辈。   语毕,她又自然而然把手挂到陆徜臂弯,娇笑道:“阿兄,我打听过了,这批山匪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那山匪头目悬红十两,如今落网必要交送朝廷,到时候那悬红……酬谢咱们不要,不过这十两悬红,那可是咱应得的。”   陆徜本想将她的手扯开,又见那陶以谦虎视在旁,便由着她去,闻言正在回答,却听陶以谦附和:“正是正是,人是你二人缉拿的,这悬红必是陆兄与小娘子的,只是山匪人多势重,少不得由我等一齐押到城中交给朝廷。待明日天放晴,我们一同上路吧。”   “好嘞,那就先谢过陶兄。”明舒甜甜一笑,竟替陆徜应下。   陆徜眉头拧成结,已经瞪向明舒,明舒果断将他拉开,小声道:“阿兄,你别这么不知变通,咱们举家赴京也没个亲友,既然有这缘分,多结识些朋友有个照应不好吗?再说了,你想想那十两银子,能填补不少亏空,这是咱们应得的,没必要为了虚礼拒绝。”   她很了解他,每个字都戳着他的脾性说,陆徜无言以对。   他不语,她就当他默认,笑得更开心了,踮起脚展臂搭到他肩上,把他往下一压,哥俩好般开口:“阿兄,你且放心,我想通了。以后呢,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读书做官,咱们兄妹同心,其力断金,日子定会好起来的。”   陆徜一怔,瞧见明舒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靥,灼灼如阳暖人心扉。   兄妹……看来她接受良好,反而是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生命里突然多出的这个“妹妹”了。 第16章 汴京   暴风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就风停雪歇,第三日见晴,只不过外头积雪太深不便行车,陆徜等人与陶家镖队被困在这荒山野岭足五天才重新启程。   明舒已经和镖队的人混熟,尤其陶家那个小郎陶以谦,听完明舒对那夜险境添油加醋的描述后,对兄妹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把明舒当成行侠仗义的女侠,就差没拉着两人拜把子。   “上路了,你消停些!”陆徜看不下去她这么忽悠人,都登上马车临出发了,那陶以谦骑在马上还依依不舍得望过来,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才是兄妹,令人看着着实不快。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明舒把曾氏扶进车厢后转头出来,在陆徜身边坐下,冲陶以谦挥手。   马车才刚起步,走得本缓,可陆徜手中长鞭“啪”的一甩,马儿突然疾步纵出,车身狠狠往前颠去。明舒被颠得歪在陆徜手臂上,“诶”了半天才扶着陆徜的手臂坐定,怨道:“阿兄,你做什么?”   陆徜朝后看了眼,他这小破马车已经一骑当先把陶家镖队甩在后面,那陶小郎人影都快不见,他心情才轻快起来,道:“赶车。你要坐不惯就进里头去。”   “我不。”明舒头脸包得紧,和陆徜一样包得只剩眼睛,眼尾挑起,挑衅他,“我陪你驾车,你给我说说我的过去呗。”   “说什么?”陆徜目不斜视,手已勒住马儿,让马车稳定下来。   “说……咱们以前住在哪儿?”   “江宁县长康巷老槐树底下。”陆徜道。   “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明舒又问。   陆徜闻言转头,恰她正拿手托腮望着他,清眸如洗如同稚子,他便记起从前。他与她相识了十年,看着她从垂髫稚子慢慢长成豆蔻少女,可若问他她是什么样的人,陆徜却也答不上来。简家财大气粗,她自小锦衣玉食,出入皆前呼后拥,身上总有一股子高高在上的矜贵气息,会让人清楚看到来自贫富的差距。他必须承认他对她有些偏见,以世俗的目光将她当成颐指气使的富家千金,以至忘记了许多年前的初逢,她的小脑袋从她母亲背后钻出,冲腼腆的他笑得满脸灿烂,大大方方地说:“小哥哥,我是明舒。明舒,就是月亮,阿娘说我是她的小月亮。”   那年他九岁,自己也才是个孩子,竟被她惊艳,觉得天下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样像天上仙女。那时他想,如果自己长大以后,要能娶个这样的媳妇,该有多好?   “阿兄?阿兄?!”见他迟迟没回应,明舒用力拍了下他的肩。   陆徜猛然惊醒,对上明舒的眼方觉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儿时心思岂可当真?   “这个问题你需要想这么久?”明舒狐疑盯着他。   陆徜庆幸自己戴着风帽,否则被她瞧出端倪可太丢脸。   “我在想要怎么委婉地告诉你,你从前是个混世魔王。”他斜瞥她正经道。   “我?混世魔王?”这话一听就是陆徜拿她寻开心,明舒是不信的。   “嗯。和人打架,带头闹事,上树下水无所不为……”陆徜边说想,唇角的笑意被风帽挡住,只有微弯的眼叫人看出几分端倪——他沉浸在回忆中,心情很好。   都是明舒母亲过世之前的事,那时两小无猜,情分犹深,他街头厮混,她混世魔王,都是招猫逗狗惹嫌之辈。他被人欺凌,她双手插腰带着府中家丁挡在他前面,豆丁大的丫头,就知道替他出头了,和人撕得天昏地暗,最后还得他善后……如今想来,遥远的记忆竟鲜活如初。   细细思来,她的改变在她母亲过世之后。想来那是段很艰难的日子,简老爷对她再好,也取代不了母亲,偌大简家又只她一个女儿,家产、承嗣这些原本成年后才需要考虑的事,忽然间重重压来。她走出去,就代表着简家,不能让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有爹生没娘教养的野孩子”、“商贾之家的孩子果然粗鄙,上不得台面”,人慢慢就变了。他也不大去简家,隔了很久再见,她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千金大小姐了,真的成了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若搁从前,他是万不能再见到这样的简明舒,一场失忆,倒唤回她稚子天性。   “阿兄,你在偷笑!”明舒的脑袋瓜子向来和常人不同,不追问旧事,反盯着陆徜的眼直看。   陆徜笑,那是多稀罕的事啊。   “我没有!”陆徜否认。   “你有!”明舒伸手要撕他的风帽。   陆徜急忙按住她的手,沉声道:“胡闹!”   明舒也只佯装,当下笑嘻嘻道:“阿兄该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陆徜眼睛又弯了,听她道:“对对,就这样,将来到了京城也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娘子……”   他的笑顿时收起,她仍道:“一定有许多人想做我嫂子,我可得替你把关甄选。谁要接近你,就得先来买通我,唉呀,小手绢送起来,小点心吃起来……”话本里都那么写,讨好了小姑子,才有机会接近兄长不是?   她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仿佛那些甜头已经得手,没瞧见陆徜微沉的脸。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徜的手掌用力按在她天灵盖上,试图把人拉回现实,明舒做完梦眉眼俱弯,顺势望向他,甜道:“阿兄,我喜欢你。”   心中既已承认这个兄长与这个家,明舒便不保留。   陆徜胸口狠狠一撞——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心思,可论婚不论情非他所愿,故自得知简家想法后总是避着,与她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她从来都没说过“喜欢”一词,便是分别那日,也只提嫁娶未言情爱,仿佛他们的婚姻只是简家的一场银钱交易,要用金银与女儿换泼天富贵。   今日她倒是出口了,只不过这一声“喜欢”,成全的是兄妹情义,再无男女之情。   隐隐约约的,陆徜觉得自己做错了决定。   ————   一路上,陆徜耳边都是明舒的声音。   明舒的性子自那夜喊出“阿兄”过后,彻底放飞,失忆带来的阴霾渐渐消失,她又成了被阳光笼罩的人,也再没从前颐指气使的富家千金样。   陆徜被她一口一个“阿兄”喊得头疼,奈何明舒不是过去的明舒,有了兄妹的身份作外衣,她似乎不用再顾忌避讳,更不必装出贤良淑德的闺秀样,就高高兴兴做个惹人喜欢的妹妹,粘着陆徜,粘到他烦不胜烦却依然拿她没办法。   在明舒坦荡的撒欢之下,陆徜的疏冷败得彻彻底底。   很快,一行人就抵达最近的城镇,陆徜带着明舒与陶以谦等人押着山匪去了衙门,再出来的时候,明舒掂着手里的十两银子乐不可支。   歇过一夜,翌日清早,众人再度上路,这一程直抵汴京。   暴风雪过后,天气晴好,再没出什么异常,路上也顺风顺水,不出四日,繁华的京城近在眼前。   “明舒,快看,汴京近在眼前。”陶以谦策马奔出一段路后折回,遥指前方道。   经过数日相处,陶以谦与明舒已是熟稔到直呼其名的地步。   “真的?”明舒扶杆远望,满目神往。   “快进城了,你想不想骑马?”陶以谦勒马缓行于陆徜的马车旁,将手中马鞭倒握递向明舒。   明舒自然是想的,她见陶以谦一路策马无比潇洒,早就艳羡非常,但……她悄悄看了眼陆徜。   阿兄定然不会同意。   “陆兄放心,我给令妹牵马,定保她安全。”陶以谦见状替明舒向陆徜求情。   陆徜心里是拒绝的,话到嘴边被明舒满怀期待的眼神给望了回去,只不言不语的看着她。明舒深谙陆徜的脾气,知道他没制止就是默许,欣喜非常地接过马鞭,已跃跃欲试。   陶以谦这匹马性格温驯,通体雪白毛色光亮,任由明舒爬到背上。陶以谦握着马缰站在马前,朝弯下腰的明舒叮嘱骑行要点。明舒头巾滑落,露出小半张脸,遮不住的鲜艳颜色,与年岁相当又眉清目秀的陶以谦往那一站,活脱脱就是话本里的俊秀公子俏娘子,小情人般的登对,吸引了路上不少目光。   陆徜心里不知哪块地方忽然不舒服了,那边陶以谦叮嘱完明舒,见陆徜直勾勾盯着他们这里,只当陆徜也想策马,他有心讨好,便道:“陆兄也想策马?要不我让手下人替你掌车,你也活动活动筋骨?”   “如此,多谢。”看着正拿脸狂蹭马鬃的明舒,陆徜出人意料的同意了。   陶以谦的手下很快前来接替陆徜驾车,陆徜跳下马车,径直往明舒处走去,陶以谦笑眯眯正要给陆徜安排匹马儿,怎料陆徜走到二人身边,道了声:“不必麻烦。”便从他手中接走了缰绳,当着陶以谦的面翻身上马,坐在了明舒身后。   “我带她跑一段,劳烦陶公子替在下看好马车。”   语落,陶以谦还没反应过来,陆徜信手扬鞭,马儿纵出,只闻明舒一声欢悦的呼喊,白马绝尘而去,留陶以谦站在原地吃了一嘴的灰——不对啊,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衣袂被风鼓得猎猎作响,两侧风景拉出残象,明舒兴奋非常,头巾被风吹落,飘散满头青丝。   “‘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明舒,我们到汴京了。” 陆徜的声音自她脑后传来,透着隐约的兴奋,是他难得的少年意气。   汴京,终于到了。 第17章 心动(抓虫)   临近城门,陆徜将马速降下,带着明舒领略汴京城外风光。   汴京的城门要比明舒这一路上路过的所有城门都繁华热闹。城门外支着给过往旅人歇脚的香饮摊,桌椅露天而放,坐着几个互相拱手道别的人,旁边吆喝着的是卖胡饼的人,还有扛着糖葫芦的小贩来回走动,遇到带娃的人就故意逗留片刻……城门处人来人往,驼队的铃声悠扬响起,一行商队缓入城中,里头混着金发碧眼的外域美人,看得明舒得直了眼眸。   “阿兄,快看!”明舒忽然激动地攥住他的手臂。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陆徜瞧见城门口等着进城的百姓都自动让到两边,喧天锣鼓声中走出的一队人。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郎君,提灯抬箱的执事,八人大轿紧随其后……   “送嫁的队伍!好热闹!”明舒贪玩,兴奋非常地转过头。   陆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但见她颊色泛红,两鬓发丝被风吹乱在颊边,一双眼璀璨如星,不由自主伸手理她鬓发勾到她耳后,笑问:“想嫁人?”   “阿兄不想娶妻?”明舒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问,对陆徜的动作毫无所动,只觉得阿兄这一刻格外温柔慈爱。   陆徜理完她另一边鬓发,手忽然停在她耳畔,脸上的笑也渐渐凝固——他在做什么?   纵然是兄妹,这举动也逾越了。   从刚才到现在,他都做了什么?   他从陶以谦手里抢来马,与她共骑,陪她同看汴京繁荣,心情跟着她起伏,甚至做出这样温存的动作。他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好似那手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   “阿兄?”明舒见他怔住,纳闷地唤他。   陆徜惊醒,飞快收回手,从马上跳下,改为牵马步行,马背上的明舒疑惑地看着陆徜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陆徜这脸,也变得忒快了些。   ————   大安朝迁徙相对自由,百姓出行无需路引,加上陆徜又有府学的举荐信,江宁解元的身份让他很快就通过城门。马车已经换回来,明舒照旧坐在陆徜旁边东张西望打量繁华上京。   陶以谦打马跟在马车旁边,仿佛要将刚刚错过的机会找补回来般,不遗余力地介绍起汴京风光。   “汴京有八景。城东南的繁台春色,最宜春日携酒踏青,尽赏春色;东北铁塔行云,塔有十二层,层层登高,所见之景皆不相同,登高最高处,便有踏云飞霄之意,故称行云;隋堤烟柳,最适合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携伴游玩,往那柳下一站,就是幅画……”   “那这个时节呢?”明舒听得入神。   “这个时节最宜去梁园,梁园雪景为天下一绝。”陶以谦竖起拇指,也露出神往的表情来。   其实他也头回进京,不过他在来之前就打听清楚汴京好玩好吃的去处,虽然是掉书袋般的介绍,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明舒面前显摆。   “陶公子,你这是打算跟到我家去?”   明舒正听得津津有味,陆徜突然插话。陶以谦倏地闭嘴,明明两人年纪所差无几,也不知为何他在陆徜面前总不自觉矮上一头。陆徜那目光,活像他要拐带他妹子一般,天地可鉴,他陶以谦可从没那样龌蹉的念头!   “呃……”被陆徜一语惊醒的陶以谦终于发现已经走到岔路口前,自家的镖师已经走向与陆家兄妹相左的路口,镖头正无奈地看着差一点就跟着陆家马车走失的他。他脸色一红,拍着自己的脑袋讪笑道,“瞧我,光顾着和明舒说话,忘了瞧路。不知陆兄在京城何处落脚,还盼告知,待改日在下登门拜谢……”   陶以谦话没说完,陆徜已然扬鞭加速驱车前行,声音远远飘来:“不必了,就此别过吧。”   ————   总算把陶以谦那牛皮糖赶走,陆徜心情微悦,带着曾氏与明舒找了间食肆用饭。   食肆门口挂着厚重毡帘,里头不大,食物的香气伴着腾腾热雾,显得无比暖和,明舒搓搓手,扶着曾氏挑定桌子坐下。陆徜先要了三杯阿婆茶,才问二人要吃什么。店是小店,做的自然也是平头百姓常吃的饼面羹汤,最终三人各要了一碗面,一碟馓子。馓子拧成细麻花炸得金黄酥脆,掰碎后泡在面汤里,是明舒最钟情的吃法。汤用羊骨熬成,加了香料去膻,汤鲜味美,手擀的面条上浮着片好的羊肉再洒上葱花,是三人赴京这段时日来吃得最舒坦的一顿饭。   明舒爱肉,拿羊肉混着馓子同食,简直是美得她七窍飞仙,没几口那肉就吃完,忽然间有筷子斜来。明舒抬头,发现陆徜没怎么动筷,却将铺在面上的羊肉原封不动地全夹到她碗里。   “我不爱吃肉。”瞧见明舒目光,陆徜解释了一句,很快垂头大口吃面。   明舒又看曾氏。   曾氏慈怜地笑道:“快吃吧,你哥哥疼你。”   明舒心头大暖,甜甜“诶”了声,欢欢喜喜继续吃面,只将这好记在心里。他人待己三分好,日后还以十分,她打定主意,要帮衬母亲与兄长。   一时间三人各自吃完,明舒的胃口很久没有这么好了,连面汤都喝得干净,肚子吃得圆鼓鼓才抬头,一抬头发现陆徜又盯着自己看。陆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从前在家中,一顿饭九道菜起,就这样她还跟小鸟啄食似的左挑右拣每样就吃一两口,把大家闺秀的架子拿捏得死死的,如今跟着他,一碗面也吃得尽兴,是他委屈她了。   “别动!”明舒可不知他心里弯弯绕绕的想法,忽然轻喝一声盯紧了他。   陆徜不解,只看见明舒逼近的脸,他莫名跟着一紧,她缓缓抬手,指尖往他唇角探去,指腹倏地扫过他唇角……   “看,葱花。”明舒笑眯眯地展示着指腹上捻下的葱花,想要取笑老是一本正经的陆徜。   陆徜从耳根慢慢红上来,她指腹拂过时如同细羽薄动,最是磨人。   “陆明舒!”   明舒没想到陆徜会生气,他沉着脸呼她全名,神情看起来有点凶。   “以后说话就行,不要动手动脚!”陆徜道。   “?”明舒怔了——这话说得,跟她是个好色之徒一般。   “男女有别。”他冷道。   “我们不是兄妹吗?”明舒辩道,又扭头望向旁边那桌客人——她也没做什么吧?别人家的兄妹不也是这般亲厚的?   陆徜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隔壁桌的一家四口,其中两位恰也是兄妹两,妹妹正搂着哥哥的腿撒欢,哥哥一勺勺喂妹妹吃饭,父母坐在一旁欣慰看着,十分合家欢的画面,只不过……   人家的哥哥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妹妹也不过五六岁稚龄!   “就算是兄妹,如今都长大了,也该知道分寸,懂得避嫌。”陆徜收回目光,强硬道。   明舒也生气了——她不知道兄妹该如何相处,但他先前待她,喂过饭,擦过嘴,抓过手……怎么他做就不用避嫌,到她这里就成了没有分寸?   “阿娘!”明舒转头就找曾氏,“你看阿兄,说一家人不要见外的是他,现在又怪我太不见外,哪有他这样的!”   双重标准玩得溜溜!   曾氏本正喝茶看他两吵嘴,半点没有劝和的意思,被明舒这么一撒娇,马上虎了脸冲陆徜道:“你冲你妹妹凶什么?第一天做人兄长吗?不知道好好说话?”   陆徜被亲娘怼得无言以回,他母亲这质问显然话中有话——要认她为妹是他,那就得当好一个兄长!   “我去结账取马车。”陆徜不和这娘两争执,索性起身结账。   踏出食肆,被凉风一吹,陆徜冷静下来,开始迷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而先前几次,都是因为明舒。   ————   食肆里拌了几句嘴,明舒也恼上了,堵气不理陆徜,马车行到目的地也不出车厢,只躲在车里听陆徜与人交涉。   在决定赴京之前,陆徜已经托人问好京城的房子,只等到了交完租金就能入住,只可惜这一路上波折不断,他比原来预定的时间整整晚了近一个月才到汴京,屋主等了数十日后将房子另租他人。   “实在对不住。”帮助陆家母子找房子的是旧年在长康巷的邻人,遇到这样的事他心里过不去,口中不断道歉。   眼下已近年关,要想找到合适的屋子租赁已十分困难,陆徜只能一再拜托邻人。邻人想了想方道:“也不是没有,我倒是知道有户人家有空房租赁,只是那房子稍大,租金要比先前给你们相中的那间高了两倍。”   两倍……这超出陆徜预算太多。   陆徜攥攥手,眼瞅着再有三日就到年三十,咬咬牙刚要点头,马车里突然伸出玉白的手,抛了样东西过来。   陆徜信手接下——是个钱袋子。   袋里装着先前缉拿盗匪所得的那十两银子,由明舒保管着。   这人还堵着气不和陆徜说话,倒把银子扔出来了。   ————   咬牙租下房子,陆徜在邻人陪同下见过屋主,看好房子,签了契约交完押银,很快拿到了钥匙。   虽说租房子的花销让银钱所剩无几,但看到房子的那一刻,陆徜却又觉得这钱花得值。都是沿街的两层阁楼,便宜的那套只有一厅一室,陆徜年后要去京城的松灵书院备考,这套房原只预备给曾氏住也够,但如今添了明舒,一间寝室就不够了,现在寻的这套倒刚好解决这个问题。   一楼是灶间厅堂净房,二楼是隔开的一大一小两间房,小的那间正好给明舒,不必再委屈母亲与她二人挤在一间屋里。   “这两天你先与母亲同住,开年我去松灵书院,这间屋就留给你。”陆徜对这套阁楼颇为满意。   “哼。”明舒不领情,还记着仇,扭头走了。   陆徜摸摸鼻子,出门搬行李。   待他将箱笼尽数搬到楼上再下来时,明舒已经笨拙地打来水,正小心翼翼地抬到楼上擦拭家具,陆徜见状上前要帮,她又拂开他的手:“不用,避嫌。”   “……”陆徜默。   以前也没发现她这么记仇!   一个箭步追上她,他从她手中抢过桶:“是我失言。明舒大小姐,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我一回成不?”   明舒听不得“大小姐”这称呼,一听气就消了大半,冷面露笑,让他提着桶上楼,道:“就放在床边吧,我擦床,你去帮阿娘。”   陆徜这才摇着头出去,让她做些擦拭桌床的轻松活。   天色就在一家三口的清扫中慢慢暗下,厨房最先收拾出来,曾氏已经生火起灶做饭,陆徜楼上楼下地搬抬重物。   明舒一直在楼上收拾。架子床和箱箱擦拭干净,被褥也都铺好,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只等收进柜中。明舒虽然没做过这些事,但学着做起来虽然动作慢了些,却也妥妥当当。   陆徜进来喊她吃饭时,只看到她枕着手臂伏在桌上睡得香甜。   估计是累着了。   陆徜踱到她身边坐下,正要叫她,忽然听她呓语:“阿兄,吃肉!肉……管够!”   呓语的声音绵糯,像冬日的汤圆,裹着芝麻花生的糖心,又是甜人又是暖心,骤然间穿透陆徜心房。陆徜从头熨帖到脚,眼神都跟着软了,瞧着她枕在头下,因为干活绑了襻膊而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不由自主就把她轻轻往怀里拢,然后捏着她已然被冻凉的手臂,一点点解去襻膊,将她卷起的衣袖放下。   他的目光由她的手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她脸上。   有一瞬间,心旌摇曳,有什么念头如流星般掠过,却又仿佛电光疾逝,将他惊醒。   陆徜被自己的念头惊到,倏地缩手,明舒的脑袋猛地垂落,磕在了桌面上。   她揉着额头醒来,抱怨:“我已经撞失忆了,这是不把我磕傻不罢休吗?”   陆徜已经起身,他觉得……他不能再呆在明舒身边了。 第18章 分别   大雪又纷纷扬扬下起,除夕夜转眼就到。   大街小巷的铺面早早地关了门,空旷的街道上全是孩童的欢笑声与爆竹声。祭祖的供食,团圆夜的饭,守岁的零嘴……让家家户户袅袅而起的炊烟,从早到晚不绝。   尽管初入汴京的陆徜三人并不顺利,但这个年还是要过。   租来的房子已经打扫干净,门神与灶王像贴上,土地公公供上,曾氏在灶上忙个没停,明舒则跟着陆徜去置办年货。   路上遇着驱傩的队伍,戴着判官钟魁面具的人挨家挨户巡门除崇讨钱,明舒驻足看了半天,最后被一声炸响吓得捂住耳。   原是街边卖爆糯谷的人新爆了一釜孛娄,孩子都一窝蜂拥上去。白花花的孛娄冒出馋人香味,明舒定定看了两眼,刚想离开,陆徜却先她一步上前排到人群最后。   没过多久,陆徜就捧着袋香喷喷的孛娄回来递给明舒。明舒眉开眼笑:“阿兄怎知……”   陆徜斜瞥她:“擦擦口水再来问我。”   明舒知道他打趣自己,抱着孛娄往他那靠,嘴里卖好道:“阿兄最好了!”   不想陆徜一步踏远,没让她靠近自己。   “阿兄!”明舒快步追上,摸了两颗孛娄拈在手里,往他嘴边送,“尝尝,可香了。”   陆徜偏头避开,快步朝前,只道:“别闹,赶紧把正事办了,阿娘还在家等着。”   “阿兄,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老避着我?”明舒自己吃了那两颗孛娄,跟在他背后道。   不过一步的距离,她怎么就追不上他,真是生气。   “你多心了。”陆徜不看她。   明舒又摸了一小把孛娄扔进口中,心里道,是她多心吗?总感觉自打在京城落脚,阿兄总有意无意避开她,可表面上却又看不出什么来。也许,真是她太敏感吧。   她转头就将这个疑惑丢开,外头的花花世界透着崭新而鲜活的气息,汴京城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有趣。   ————   年三十大多铺面关门,明舒与陆徜找了半天,才终于把要买的东西买齐。   除了曾氏交代的物品外,陆徜额外还给明舒扯了布料与头绳,准备留着她做衣裳。二人回到家中时,曾氏已经把过年的吃食准备得差不多,各色点心摆满整张八仙桌,小小的厅堂被香气弥漫,勾得馋虫直犯。   日暮沉潜,灯火满城,家家户户围炉夜话守岁过年,陆徜三人亦不例外。   往年只有陆徜与曾氏二人,陆徜这人不太爱说话,曾氏和他守岁常常守到一半就闷到睡着,今年添了明舒就不一样。明舒话多,叽哩呱啦没完没了,还会逗趣,一会逗曾氏,一会闹陆徜,把曾氏给哄得一晚上笑容没减过。   一夜过半,这母女二人愈发来劲,抖起新买的布料商量要给明舒裁什么样的衣裳。曾氏拿出尺子,要给她量身。屋里生着炭火,明舒外衣已除,身上穿的是曾氏的旧衣裙,原本是松垮不显身线的,被曾氏手里那尺一勒腰身……陆徜未及避开的眼倏地一烫。   明舒年方十六,过年就十七,已经出落得像朵芙蓉花,细腰耸胸,着实惊人眼眸。   陆徜全身像都被炭火烤过般发起烫来,他很艰难才将眼睛转开。   所幸,过了年他就要去松灵书院,也能避开明舒好好冷静。   ————   夜深,子夜的更声远远传来,很快就被无数的爆竹声盖过。   除旧迎新驱崇的爆竹,似都在这一刻被引燃,汴京城被响彻云霄的爆竹声淹没,烟火冲天而起,在天际炸开鲜艳花朵。   陆徜放完在门外放完自家的爆竹,回头就见明舒倚门捂着耳朵抬头看天际绽放的烟花,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落下无数光斑,她那张脸变得模糊,像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也许,这段际遇本就是梦吧,一场噩梦交叠着无数场说不清的迷梦,命运终究是将他二人绑在一起。   “好美。”明舒喃喃着,一转头与陆徜的目光撞个正着,甜甜唤他,“阿兄。”   陆徜踱到她身边,从袖内掏出素色荷包挂在指尖垂到她眼前,明舒一把攥下,只听他道:“又长一岁,这是压岁银。”   她捏捏荷包,眉头微微一蹙,从里边摸出锭碎银,约摸一两重。   “拿着吧。我开年就去松灵书院,家用已经给母亲了,这些是你的。你一个姑娘家家,年岁也渐大,手里当有些零用,想买什么零嘴,或看上什么小玩意,就别委屈自己。”陆徜实在不愿再瞧见今日她盯着爆糯谷时的目光,那目光刺得他胸口极疼。   “可是……你把这钱都给了我,那你呢?”明舒和他们处久了,对陆徜手上的积蓄心里已经有底,这一两银子,恐怕就是他身上最后的钱了。   “我还有。”   “你骗人!”明舒攥紧荷包,小脸忽沉。   “松灵书院吃住全包,我在那里没有使钱的地方,况且书院每个月还会发点补贴接济,我也会在书院找份差使另再赚些,每个月还能再送钱回来。熬过这三个月就成,你别操这些闲心。”陆徜见她脸色绷得紧,难得浮起玩心,伸手掐掐她脸蛋,“过年呢,开心点。进去吧,阿娘也有压岁礼给你。”   他说着转身进屋,明舒气鼓鼓地跟进了屋子,心中已自有计较,也不同他分说。   曾氏给他们俩都准备了压岁礼,一人一双崭新的手缝袜子,是她在路上赶制的。   明舒高高兴兴接了,揣在怀里,与陆徜一左一右挨着曾氏坐下,每人说了句祝曾氏长命百岁,百病消除的祝语……   除夕就这么过去了。   ————   春闱在即,拢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年还没结束,汴京城白日庙会夜里灯会,依旧热闹非凡,年味十足,但这些热闹都与陆徜无关。   大年初一这日,陆徜就收拾行囊打算去松灵书院报道。曾氏忙里忙外地为他准备带去书院的东西:烙好的饼子,两大坛腌菜和腐乳等等,都是些容易长时间保存的食物。   忙了大半日,陆徜的行囊终于收拾妥当,天色也见晚。   明舒清点着堆放在厅里的大包小包,确认没有东西落下后,才吁了口气,刚坐下喝口水,就见陆徜从门外进来,怀里鼓鼓囊囊抱着什么。   “阿兄上哪儿去了?”明舒问道。   “出去了一趟。”陆徜面色透着古怪。   “你抱着什么?”明舒往他怀里觑,他怀里那布包突然动了下,倒把她吓了一跳,“这什么?”   陆徜慢慢掀开布,明舒揉了揉眼——她没眼花吧?怎么看到阿兄怀里揣了只狗儿?   “狗?!”她从椅子上蹦过去,稀罕地左看右看。   那狗看着不大,毛色通体发黑,原正睡着,现下被吵,正瞪着双黑豆般的眼好奇地盯着人。   “是隔壁王嫂家大狗生的,已经三个月,断奶了。”陆徜把狗慢慢放到地上,朝她道,“我不在家,家里只剩你们两个,门户得守严实,所以抱了它回来给你们看个门。”   “这么丁点大的狗,能顶什么事?”说归说,明舒还是蹲在地上,拿指头轻点小家伙的额头玩。   “你可别小看,畜生长得快,几天一个样,有灵性的很。”陆徜跟着蹲到她身边。   一想自己不在家中,他着实不放心家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你啊,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心里别老琢磨那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懂吗?”见她露出三分稚气,陆徜忍不住敲打她。   她心里那点想法,还瞒得住他不成?家里拮据,她定是盘算着什么门道,等他走了好动手,打量他看不出来?   明舒揉揉耳朵,不以为意道:“知道了!阿兄真罗嗦。”   “……”只有人觉得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从没人嫌他话多过。   “快,给它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明舒摸了一会狗,坏笑道,“要不叫徜徜?”   “陆明舒!”陆徜一听就沉了脸。   “陆徜,你又吼什么?”曾氏从灶间出来,看到两人蹲地上玩狗,摇了摇头。   陆徜还没辩解,明舒已经恶人先告状:“阿娘,他凶我!”   “……”陆徜觉得,自己确实话多了,就闭嘴吧。   ————   翌日,年初二,晨光熹微,陆徜出发去了松灵书院。   他一走,两层的阁楼顿时变得寂静。明明不大的地方,突然显得空旷。明舒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走在哪里像能看到陆徜的影子般。   闷闷坐了半晌,她才在曾氏的叫唤下把自己的被褥搬去陆徜那屋。   陆徜不在,他的屋子就归明舒了。   小小的房间只放下一张架子床,两只箱笼,还有一张他日常读书用的旧书案,现下都已空空如也。明舒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鼻间似乎萦绕着淡淡的草木香气,是陆徜身上的味道,留在了这里。   她想阿兄了。   ————   年很快就过去了。   陆徜不在家,只有明舒和曾氏同住。   为了帮补家用,曾氏经人介绍找了绣活在家做,明舒见了有心帮忙,跟在曾氏身边想学做刺绣,可拈起针手里就像拿着千斤锤,那细细的针总不听使,不是针脚走歪就是扎在手上,曾氏看不下去,好言劝她死心。   “别忙了,你从小到大就不是拈针穿线的命,抓些果子去陪招宝吧。”   招宝就是他们家新成员的名字——陆徜抱回来的那只狗子。   明舒闷闷不乐地去了,曾氏又安心坐在窗前绣花,才没绣几下,就听楼下传来“砰”一声响,把她给吓得心脏跳个不停。匆匆下楼查看,她在灶间看到站在灶旁一脸无措的明舒。   地上是打碎的陶罐,里边的米洒了满地,锅里是半开的水,明舒愣愣站着,见到曾氏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对不起。”   她糟蹋东西了。   曾氏瞬间明白她想做什么。   明舒就是想做些事。绣活她此生无望,那就做饭吧,这样阿娘就能腾出手来白天刺绣,也不用晚上在灯下熬花了眼。   可想像是美好的,做起来却不容易。   这些家务活,她好像一点概念都没有,不知如何生火起灶,不知下多少米放多少水……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困惑了,她仿佛从没接触过这些事般,连最基本的步骤都不晓得。   “割伤手没有?我瞧瞧!”曾氏踩过满地碎陶片到明舒身边。   明舒摇摇头。   “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心意。”曾氏这才放下心道,“这些事阿娘来就成,你别操心。隔壁王婶的女儿与你相仿,要不你去找她说会话,这里交给我,乖。”   明舒被她劝着走出灶间,又看着曾氏转头去收拾灶间,地上的招宝冲她“汪汪”两声,她沮丧非常地向招宝开口:“我是不是真这么没用,一个忙都帮不上还净添乱?”   “汪汪汪。”招宝绕着她的脚回答。   明舒觉得自己受到人生最大的挑战,在屋里定定站了片刻,忽一攥拳头,冲灶间喊:“阿娘,我出去一趟!”   还没等曾氏回应,她已一溜烟跑出家门。   一边问一边走,足走了近一个时辰,她才找到目的地。   望着前头的朱门高墙,明舒定了定神。   红底金漆的匾额上题着两个——殷府。这是先帝的中书舍人,今上宠妃的父亲,殷繁的府邸。   也就是陶以谦的外祖家。   明舒来寻陶以谦,想谋个差事。 第19章 表妹(抓虫)   大安朝虽说风气较前朝要开放不少,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出门谋生也不算奇怪,但平民女子多数找的是绣坊布坊染坊的活计,要么给大户人家的后宅做做帮工,很少会在外抛头露面。   明舒寻思着自己针线不通,家务不精,那些活计都不适合自己。她这脑袋动着动着,不知怎么就动到了陶以谦身上去。   陶家是临安的大商号,又是圣人钦点的皇商,以玉石为主营,与西域通商,手里握着两大和田玉矿,其分号遍布大安朝各地,京城自然也少不了陶家的铺子。   明舒打听过,陶家在京里除了最大的一间玉器铺外,另还经营着两家小铺子,一是卖的首饰,一是卖古玩。她来寻陶以谦,是因那首饰铺子做的多是女人生意,铺内肯定需要女掌事,她想问问他可否给寻个女掌事的活,再不济给掌柜的打打下手,做个跑腿的小伙计,也是可以。   殷家门第高,看门的小厮虽然没有恶言相向,但也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见明舒衣着平平,手里又没拜帖,压根就没让明舒进门,只让她在墙根下站着等。   明舒等了许久,才等到殷家的管事出来,那管事对着她又是一番上下打量后才冷冰冰开口:“小公子今儿与友人出门游玩,不在府内,娘子改日再来吧。”   “哦,谢谢。”明舒虽然失望,也没强求,看着殷府的门重重关上,她转身离开,心里兀自琢磨该如何找陶以谦。   没走两步,明舒就被人叫住:“陆娘子?”   她转头一瞧,叫她的正是护送陶家货物进京的镖队镖头赵停雪。   赵停雪年纪不大,至多二十六七,浓眉大眼,生得壮硕,一身腱子肉把劲装绷得紧紧。听完明舒的话,他道:“这殷家惯是狗眼看人低的,你在这儿等不出结果。镖局的兄弟们要回去了,小东家今天在丰楼请大伙喝酒,你要是不嫌弃兄弟们粗鲁,就跟我去吧。”   丰楼是汴京有名的酒肆,建在闹市之中,赵停雪又是信得过的人,料来无碍。   明舒想了想,点头随他去了。   ————   两人没多久就到丰楼,陶以谦果然包了一整层楼给镖局的兄弟饯行,他们到的时候,众人正喝得面酣酒热。   看到明舒出现,陶以谦以为自己喝高了出现幻觉,盯着她傻问:“我是醉了?”   镖局的兄弟一阵哄笑,赵停雪也笑:“小东家没醉,是陆娘子来寻你。”   陶以谦狠狠拍拍脸,确认不是幻觉后,才手忙脚乱地拉整衣裳,把明舒请到了无人的雅间内说话。   “本当是我上门向陆兄与你道谢,没想到竟要你跑来寻我,真是罪过。”陶以谦道。   “不碍事,我来寻你又不为要谢礼。”明舒笑眯眯地摆手,也不拐弯抹角,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听完她的话,陶以谦蹙蹙眉:“明舒,你家里可是遇到什么急难事要使钱?若是,你只管开口,我这里有。”   “没。”明舒仍摇头,“家里虽然境况普通,也不至到问人要钱的地步,我就是想寻个差事帮补家里,你是陶家的小东家,在京城有铺面,有外祖,必定见多识广,我想请你帮忙打听打听。”   “可我这里都是适合男人的差事,女孩子……”陶以谦有些为难。   明舒要的就是男人的差事,她刚想说明自己的意愿,陶以谦忽然一拍后脑,冲她欣喜道:“瞧我这记性!你赶巧了,我这正有桩适合你的差事。”   “是何差事?”明舒没料到会如此走运,当即也笑开。   “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我先带你回我外祖家。”陶以谦说走就走,半点没给明舒准备的机会。   “等会!你正同镖局的兄弟喝着呢,现在离席不好吧?”明舒喊住他。   陶以谦想了想,道:“没事,我同他们说一声。”   语毕,他就风风火火出了雅间,走到席上告罪,又令人倒满酒,自罚三杯。   一时间三杯酒饮罢,陶以谦正要离开,不妨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我也敬几位英雄一杯酒吧。”   却是不知几时走到席间,已问小二要来干净酒盅的明舒。   她双手执杯,脸上带笑,面对满堂爷们毫无瑟缩怯意,虽粗布在身,却有大家风范,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才刚听赵镖头说,众位英雄明日就启程回乡,此前暴雪夜与诸位也算同生死共患难过,也幸得诸位英雄同心协力剿灭山匪,我与阿兄才得周全。这一路上同行,又蒙众位照顾,无以言谢,以此酒聊表心意。”   “陆娘子说的哪里话?那日本就是令兄与你救我等性命在先,兄弟们都还欠着你们一条命呢,怎反过来让你谢我们?”赵停雪忙站起来道。   “赵镖头,那一夜凶险,我们帮了你们,又何偿不是在帮自己。若无众位奋力搏杀,又哪有今日安稳,说到底,人在江湖行走,帮人便是助己,这杯酒,就算是明舒与几位交个朋友。先干为敬!”明舒语毕仰头饮尽。   辛酒入口辣了喉,唤起些微感触,曾几何时,她似乎也这样面对过许多人,那时候有人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提点她:“别怕,就算你是女儿,做大事的人,也不用拘泥小节。”   做买卖,走江湖,靠的不就是人脉?多些朋友,总无坏处。   “好!说得好,帮人便是助己!”赵停云听得心头滚热,震掌拍桌喝彩,又道,“陆娘子女中豪杰,你这个朋友,赵某交定了。给我换个大碗来,我也敬姑娘一碗酒。改日若有用得到赵某,用得上我威顺镖局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随着他一句话,席间又闹哄哄起来,一个个都站起来换了海碗倒酒,齐齐敬了明舒一碗酒。   等众人碗空,明舒才拱手告辞,与陶以谦出了丰楼。   ————   刚踏出丰楼,陶以谦就冲她道:“那可是烧刀子,你就这么喝下去?你没事吧?”   “就一小盅酒而已,能有什么事?”明舒摇头,她直觉自己有些酒量。   陶以谦闻言竖起拇指:“你厉害,我是没遇过你这样的姑娘家!”   “那你现在遇上了。”明舒挥开他的拇指,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什么差事呢?”   “你别说,我现在琢磨着,这事还只有你能办到。”陶以谦带着她边走边道,“我大舅母准备给我表妹找个伴读……”   他话没说完,就被明舒打断。   “我不卖身为婢。”   这和她想谋的差事也差太远了。   “不用你卖身,也不用你为奴为婢,你听我把话说完。”   ————   陶以谦的大舅乃是殷家长子,在朝廷领着从四品的散官,胞妹是今圣后宫得宠的淑妃,也算一门荣显,娶的是伯爵府的女儿李氏为妻,另还置了一房妾,膝下共有二女一子,大女儿和儿子都是李氏所出,最小的女儿,是妾室所生。陶以谦口中说的表妹,正是李氏所出的嫡长女,唤作殷淑君。   如今这殷淑君是殷家上下老小都头疼的女儿。   她与明舒年岁相仿,正是谈婚论嫁的关键时候,可脾性不知为何一年比一年暴虐,不仅待人接物全无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甚至还顶撞长辈欺凌晚辈,更甚者去岁开始竟然做出随意责罚鞭打凌虐身边服侍的丫头的恶行来。她母亲好言劝说试过,罚抄罚跪也试过,软硬兼施皆无办法,反倒让这女儿的性子愈发恶劣起来。   “我才到京城多少天?就已经听闻了淑君表妹的数桩恶行,她在家中稍有不如意处,不是打骂下人,就是辱骂他人。你说眼瞅就要定亲嫁人的姑娘,正是议亲的要紧关头,这事若传了出去,哪家敢娶?所以我舅母愁得不行,现下只能拘在家里,又让家中上下都闭紧嘴巴不让外传,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瞒不住人……唉。”说起这事,陶以谦就想起这些日大舅母那愁云深锁的眉头,不免叹气。   “这么奇怪?是突然间性情大变的?”明舒来了兴趣。   “也不算突然,约有两年时间了吧,初时只是把养的鸟儿兔儿给……折腾死,家里长辈训斥了几句也没放心上,谁知后来竟变本加厉。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早些年她跟着她母亲来临安时我见过她,那时她十二岁上下,爱笑爱闹的一个姑娘,一口一个鸣远表哥唤我,十分讨人欢喜,听说在家中也是无人不宠爱她的,这才过了几年,怎么就变了性子?”陶以谦边说边走,他是骑马来的,不过明舒没骑,二人也不便共马,所幸殷府并不远,恰好他也有话要同明舒交代,索性并肩而行。   “府上难道没给殷娘子请嬷嬷教导?殷府不是有位得宠的娘娘?请她派位得力的嬷嬷出来教导殷娘子呀?”明舒又问道。   “怎么没有?”陶以谦回她,“去年夏天娘娘就派了身边得力的老嬷嬷出来教导表妹规矩礼仪,你猜怎么着?”   他卖起关子,勾得明舒好奇心愈发强烈:“怎么着?你快说!”   “老嬷嬷严厉,下手也狠,戒尺板子一起来,把淑君打疼了,淑君就和她闹起来,将人推到荷花池里。你想想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家,就算是夏日,哪经得起池水浸泡?当日夜里就病了,第二天就一状告到娘娘那里。舅母费了好大劲力,在娘娘跟前千求万求,才将这事给平息下来。嬷嬷断不肯再留,回了宫中,自此再没人敢来教导表妹。”   明舒蹙眉:“这么顽劣?那为何还要找伴读?再说了,要伴读找他们家的奴婢不就结了,何必费心在外头找?”   “舅母找这个伴读,不是真为伴她在家学读书,而是为了盯住她,每日将她行踪与举动记下回报给舅母,再一则若发生急事也能及时通知舅母派人来管束。她动辄打骂下人,家中丫鬟都怵她,哪还敢盯着她,所以舅母才想从外头找一个身契不在咱家的,不会被人收买被她吓到,胆子又大不怕死的……”   “所以合着你觉得我不怕死,可以送到你表妹跟前挨鞭子?”明舒斜眸挑眼看他。   “不不……我哪舍……不是,哪敢啊,只是伴读而已,你不要太靠近她,别和她说话,记下她做的事就好了,其他的你甭管。当然,如果你有办法能找出她性情大变的症结所在,帮她导回正途,那我舅舅舅母给的酬金,可就远不是伴读的月例能比的了。”   “有没有这个数?”明舒伸出三根指头。   陶以谦按下她另两根指头,只留个食指。   “才十两?”明舒顿时没有兴趣了   “是一百两。”   “成了!快带我去见你舅母!” 第20章 思嫁(抓虫)   殷府的怀秀阁内,长房太太李氏正坐在堂上拿帕子抹着泪,她官人殷立诚在屋里踱着步,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最后一掌拍在桌面上,震落的盖碗碎了一地,发出吓人的刺耳声。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不知道管管你那好女儿?那个孽障,去年把娘娘的人推到湖里,今年把屋里跟了十年的丫鬟打个半死……今天竟然在三殿下派来看望父亲的宫人面前撒泼?你去告诉她,她要是不想活了趁早自我了断,别留在家中祸害!”   “官人,那是你女儿!”李氏重重摔帕,边哭边怒道。   “就是知道那是我女儿,我才一忍再忍,可你看看她,哪点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就是一个乡野村妇都比她识趣知礼。你还指望给她找门好亲事?她这性情,若是真嫁入高门,还不知如何给我们家招惹祸事。”   “官人……”李氏哭得越发大声。   殷立诚被她哭得心烦,抛下最后一句话:“现在连父亲都发话了,若是她再死性不改,就送去家庵好好将养,与三殿下结亲之事另议,我们家也不是就她一个女儿!”   语毕,他摔门而出,刚走到园里,就撞见站在园中的陶以谦和明舒。   “外甥来给舅舅舅母请安。”陶以谦忙拱手行礼道。   明舒跟着他垂下头。   殷立诚心里烦躁,也没问明舒是谁,只道:“进去劝劝你舅母吧。”   一时间殷立诚去了,明舒冲陶以谦吐吐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撞上人家夫妻吵架,那声音大的他们在园子里都听到了。   到屋门前时,有丫鬟撩起帘子,明舒忽想起一事,又叫住陶以谦,小声叮嘱:“你别说我是陆徜的妹妹。”   陶以谦不解地望着她,她言简意赅解释道:“不想影响阿兄仕途。”   陆徜是江宁府解元,名声在外,是这届举子中的金榜大热门,将来要结交的可都是达官显官,她身为他的妹妹却在这里给人做伴读娘子,虽不是卖身为婢,但也与下人没什么两样,日后若陆徜中榜,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再者殷家是皇帝外戚,官场上的人际弯弯绕绕,谁知会如何看待她在殷家伴读之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陶以谦干脆应下,带着她往屋里去。   约是听到声音,李氏已经收了泪端坐罗汉榻上,她已年过三旬,皮肤细嫩身形有些富态,正和颜悦色地看着进来的陶以谦,笑得很慈爱。   “舅母。”陶以谦打过招呼后方问道,“又为表妹的事与舅舅争执了?”   “淑君今日又惹祸了,不提也罢。”有外人在场,李氏不愿提及家事,只命人看茶,又问明舒,“这位小娘子是……”   “舅母,我也是为淑君表妹的事来的。前些时日听你说要给表妹找个伴读娘子,这不,我给你找来了。”陶以谦一边说,一边让明舒上前,编起她的背景,“这位娘子姓陆,名唤明舒,原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不过家道中落,随母亲从江宁迁入京城投亲,现下住在胜民坊。”   李氏冲明舒招招手,明舒乖乖上前,由着李氏拉起自己的手仔细看。   她那双手,白嫩细滑,是富贵人家的手。   “模样生得真好,只可惜命苦。”李氏感慨一句,又朝陶以谦道,“你表妹的事,同陆娘子说了?”   “略提过一些。”   李氏又问了明舒的年纪,可读过书识过字之类的问题,明舒一一作答,李氏满意地点点头,才又道:“做淑君的伴读,别的倒是次要,最最要紧的就是嘴巴得紧。你是鸣远推荐的人,我信他。只是丑话还得说在前头,你虽不是我府中之人,并无身契在我手中,但若在外头说了不该说的话,殷家和我娘家都不会饶过你。”   李氏的娘家就是伯爵府。   “明舒晓得,请大太太放心。”明舒点头应诺。   李氏敲打过后不忘施恩:“你也别怕,替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既是伴读,月例就同家中姑娘一般,五两银吧。若能解我心头忧,另有厚酬。”   “谢大太太,明舒一定恪尽职守,替您分忧。”   一番交谈,就此定下明舒给殷淑君伴读的事。李氏和丈夫刚吵过一场,心事也重,不想多说,陶以谦便带着明舒退下,只临走之时,李氏让人取了两套新衣给明舒。   殷家的伴读,怎样也不能穿得太寒酸。   伴读之事就这么定下。明舒抱着衣服出来,陶以谦带着她熟悉殷府的环境。   殷府的家学在殷府南面的润文馆,馆内请了汴京城有名的夫子教文授识,以及三位教习娘子负责女子德容言功的学习。殷淑君已过及笄,上的多是女子课程,逢五休一。她上课的这五日,明舒要住在殷家,休息的那一天,明舒则可以归家。   此外,因为殷淑君又惹了祸事,被殷老大人罚跪佛堂三天,因而明舒无需立刻走马上任。   她得回家,先说服阿娘——一个月五两银,若能解决殷淑君的问题,至少得百两银,对他们家来说可是笔大收入呢。   ————   殷家佛堂内光线昏昏,只有供台上的烛火照着佛龛,跪在地上的女子正费力地弯腰抄经,眉目都笼罩在昏黄的烛火中。   静谧忽然被开门声打破,佛堂外走进个拎着朱漆食盒的小丫鬟。   小丫鬟年纪不大,十三岁上下,有些害怕佛堂的气氛,蹑手蹑脚走到女子身边跪下,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清粥馒头,除此之外别无它食。   “这是给犯人送饭么?”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笑。   小丫鬟小心翼翼劝她:“就三天而已,娘子忍忍就过去了。”   女子不吭声,也不接食物,只继续抄经,小丫鬟知道她的脾气不敢招惹,摆完饭食就要离开,末了还是忍不住,道:“今日太太替娘子找了位伴读娘子,和娘子年岁相仿。”   女子手中的笔重重一划,在纸上落下道深深墨痕,她倏尔抬头,将手中之笔掷向佛龛。笔没有扔中佛龛,倒是擦过烛台,烛火晃了晃,照出女子的脸。   苍白的脸,阴沉的笑。   小丫鬟被她吓坏,再不敢多言,转身飞快离开。   ————   去殷家做伴读这事,明舒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像得出陆徜反应。   “陆明舒,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别给我上外头惹麻烦吗?大户人家水深,那殷家要是没问题,好好一个娘子能突然间性情大变?反正我不同意,你不许去!”   “噗!”曾氏正在收拾带给陆徜的包袱,见明舒倚在窗边学陆徜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   别说,陆徜还就是这个调调,这个神情,明舒学到八成精髓。   “你这孩子,这么编排你阿兄?”她笑够后把包袱往明舒怀里一塞,指头点着明舒的额头道。   明舒笑眯眯:“我学得像吧?”   阿兄是好阿兄,就是未免把她当成小孩子,护得太严实了。   所以她不准备告诉陆徜这件事,只告诉了曾氏。曾氏被她花言巧语再加上撒娇卖乖一顿作法,完全招架不住,直接就同意了。   “倒是有几分像,你阿兄……还真是这样……”曾氏想想明舒适才模样,又合不拢嘴。   笑够后,她方道:“去吧,把外头两坛腌菜给他带上。”   陆徜走了有大半个月,也不知在书院怎样了,母女两怪牵挂的,正好离明舒去殷家做伴读还有三天准备时间,明舒想着索性跑趟松灵书院探望陆徜,也省得去了殷家后不得空闲。   一时间东西备妥,雇的马车也到了,明舒背着包袱,左手右手各拎着一坛腌菜上了马车,挥手和曾氏告别,往松灵书院去了。   ————   松灵书院在半山腰,被一片绿荫环绕,清幽雅致,是最适合读书之所在。此时正值春日草长莺长之季,山中草木露芽,四野只有鸟啼虫呜,与书院里响起的朗朗读书声相和,愈发叫人神清气爽。   松灵书院已有百年历史,且自有一套育才本事,培养出无数能人志士,在大安朝声名远播,与朝廷兴办的官学齐名。不少世家子弟为求学,甚到放弃进入官学的荫蔽,转而考入松灵书院成为普通学子。书院除了收汴京城中合适的少年学子外,也接待像陆徜这样由地方选拔后推荐过来的学子。到时中榜,这些学子与松灵书院也算有半师之缘。   毫无疑问,松灵书院是每次会试的精英汇聚地。   这些将要赴考的学子们,每日需卯时起身,先晨诵半个时辰,再绕跑书院一周以达锻体目的,卯时三刻用早饭,辰时开始上一堂课。课只上早上半日,到午时结束,余下时辰就是学子们做功课与自由温书的时间。身处这样的环境,面对激烈竞争,到这里的学子无一松懈,虽说半日自由,但每个人无不卯足劲力温习,不肯浪费半点光阴,有些刻苦的,都要温书至夜里丑时,一日不过睡两个时辰。   就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备考中,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那人便是陆徜。   书院免了他的束脩,又包他吃住,江宁府也给过资助,他本该专心读书才是,然而他却向山长申请了打扫书院回廊与藏书房的差事,就为拿二两银子的月例,暗地里又接替人抄书的活计,甚至还将自己读书时做的批注、文章等全都抄出售卖。   这般钻到钱眼里的举动,自然是令同窗不耻的,但最让人气愤的却是,就算陆徜分出大把心力在外务上,功课却仍旧出类拔萃,故而这些人一边暗暗瞧不起陆徜,一边却不得不乖乖买他的批注和文章。   外界流言纷纷,陆徜只不理会。他在攒下个月要给曾氏和明舒的生活费,先前存的银子只够撑完这个月,曾氏应该会做些绣活补贴,加上他在书院得的这些银子,应该够再撑上一个月了。   他没算上明舒——明舒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就好了。   掐指算来他已经到书院逾半个月了,面对明舒时的种种异常情绪也都平复,心境和从前一样平静无波。他觉得自己的异常兴许只是少年人的冲动在作祟,毕竟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明舒与他又不是真兄妹。   在书院这些时日,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将明舒视如亲妹,再加上专心读书,时间一久他倒真的平静了,只不过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不可避免想曾氏与明舒。   也不知他走之前给她扯的那块布料做成衣裳了没有,虽然比不上她从前穿的料子,但好歹颜色鲜亮,能衬出她姣好容颜。   穿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阿兄!”   一声熟悉的清脆叫唤。   陆徜转头,疑惑地望去。   回廊尽头处站着明媚少女,背着包袱,左右手各拎了个沉甸甸的陶瓮,穿着他扯的那块桃红布料做成的新裙,冲他笑得欢快。   错觉?   明舒的第二声叫唤很快让陆徜回神。   乍见明舒,如春风入怀,拂心而动——这大半个月的清修,瞬息破功。   “你怎么来了?”陆徜虽然既惊又喜,但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神色,从她手中接下陶瓮问道。   明舒向带路的书童道过谢才回答他:“来看阿兄啊。阿娘给你做了件夹衣,还有两坛腌菜……重死我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包袱取下搁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忽又疑惑地盯着陆徜手中笤帚,“阿兄,你在做什么?”   时已过午,早上的课结束,是陆徜打扫回廊的时间。   “打扫。”陆徜将陶瓮也放到美人靠上,言简意赅地回答。   “书院还给你们派活?”明舒不是很懂,随口一说就抛到脑后,又扯他衣袖,“你外袍呢?穿这么少,不冷么?”   “洗了。”陆徜就一件厚外袍,洗了就只能穿书院发的薄斓衫。   “春寒料峭,又在山上,你别冻病!幸好阿娘让我把夹衣带来了。”明舒说着又要抢他手里笤帚,“我帮你打扫,你去把夹衣穿上。”   “不用,我自己来。”陆徜挥开她的手,“就剩一段回廊,你坐这等我片刻。”   明舒知道有陆徜在,他是决计不是会让她动手干活的,也不和他争,就坐在美人靠上等他。陆徜手脚麻利,很快扫远,明舒走了半天路正累,下巴枕手趴在了美人靠上,睁着眼后回廊外的风景。   回廊外正对着间三面敞窗的小轩,窗上垂着半卷的湘妃竹帘,竹帘下头又站了个少年,正临窗温书。   那少年身材颀长,穿一袭浅青斓衫侧立窗边,眉目微垂,明舒只看得清他的下巴,但她却渐渐直起了歪在手背上的脑袋,怔怔盯着那少年。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明舒的目光,少年转过头来,远远看到回廊上的明舒,冷冷一瞥便又垂头,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书上,仿佛明舒是透明般。   便只这一眼,明舒的心却似被什么穿透般。   隔得这么远,她看不太清他的眉眼,但形容轮廓却还能描抹一二——他像极了一个人。   模糊的影象被这一幕唤醒,又与小轩窗后的少年重叠,那是她藏在记忆深处,不能遗忘的人,可到底是谁,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迟迟没有下文。她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她只是知道……   “我想嫁给他。”   她喃喃开口。   咔擦——   陆徜站在她身边,生生掰断了手中的笤帚。 第21章 醋海   陆徜是在明舒傻傻盯着别的男人时走到她身边的。   他还唤了她一声, 却无法唤回她的魂神,反而从她嘴里听到那句惊心动魄的话来。   陆徜的冷静突然间失控,像绷断的弓弦。   竹笤帚的断裂声惊回明舒魂神。她倏地转头, 看到陆徜脸色发绿地盯着自己,冷冽目光里带着几许意味不明的怒光, 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给说出口了, 当下懊恼地一拍脑门,打算马上诚恳认错,岂料一声“阿兄”才出口, 陆徜却背起包袱, 把两坛陶瓮一拎, 转身径直往回廊另一头走去, 也不喊明舒。   明舒跺了跺脚,想抽自己一嘴巴——她怎就鬼使神差说出那样不知羞的话来?   也难怪阿兄要生气, 若她有个妹妹, 才见了男人一眼就说要嫁,她也非气得抽这妹妹不可。   “阿兄——”明舒跟上陆徜,左一名“阿兄”,右一句“阿兄”地叫着,诚恳认错, “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诶, 你走慢点儿!”   陆徜充耳不闻, 他脸色差到极点,心里堵得发慌, 像有气闷在胸口要将人撑裂般。   脑中全是刚才明舒呆呆凝望别人的男人的模样, 那目光, 那神情,还有那句“我想嫁给他”,来来回回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没完没了。   越想,他就越气,像有人拿小锤捶他心脏,胸腔内咚咚跳得厉害,他无法冷静,只能越走越快,仿佛将怒气发泄在脚步之上。偏偏明舒像只雀鸟般飞在他身边,一口一个“阿兄”叫他。   而原本让他融化的那声“阿兄”,突然间变得刺耳起来。   ————   走过回廊,再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到学子们的寝区。这些备考的学子都是一人一间房,陆徜也不例外。房间很小,放了床与桌椅外,角落就只够塞箱笼与放面架,中间也就剩供人转个身的空间。   屋里有股属于陆徜的清冽气息,像松香,又似乎是竹子。书案上堆着没来得及收起的书,但床上的被褥又叠得整齐,屋子充满生活气息,谈不上纤尘不染,但也不乱。   明舒跟在陆徜身后踏进他屋里,愁眉苦脸地叫他:“阿兄,你吱个声儿啊。”   走了一路,陆徜愣是半个字没吐过,跟见到她时惊喜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舒知道阿兄是真生气了。他不和人吵架,气急了最多闭嘴不理人,从前和她发怒训斥她,都只是装腔作势而已,他从不往心里放的,今天才是他真正气恼的模样,也是她第一回 见着。   陆徜进屋后并不招呼她,只动手收拾起房间来,把书案上的书并笔墨纸砚这些归整到桌角。明舒自忖说错话,跟在他身边,又是说好话,又是要帮他收拾,可他只不让她搭手,也不说话。   一来二去,明舒心里也渐渐被他撩起火来。   她闭上嘴,闷闷坐到床沿,盯着陆徜背景片刻,气呼呼道:“阿兄是以后都不准备和我说话了?”   陆徜手上动作顿了顿,仍没转头。   “不说算了!”她堵气自问自答,又想自己一大早大包小包地跨越大半个汴京城来这里看他,连午饭都没吃上,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他这么晾着,心里越发委屈。   她霍地站起,道:“我回去了。”   语毕,她转身就走,冷不丁手臂被人拉住。   “坐着等我。”陆徜只说了一句话。   明舒被他拉着又坐回床沿,她瞧着他出门,自己倒不好走了,只能坐着发闷。   陆徜没去太久就没回来了,手里还捧着木托盘,原来是去饭堂打饭了。   “用了饭再回。”出去一趟,陆徜似乎清醒了些,语气却依旧不冷不热。   屋里没有其他桌子,吃食被他搁在刚刚收拾过的书案上。明舒展眼望去,托盘内是两碗饭,一大盘子菜,那菜是三样夹在一块的,豆腐、青菜、笋烧肉,看份量不小,像是打饭的婶子把锅底都刮给他了。她却不知陆徜每天打扫完回廊早就过了饭点,不过因为饭堂的婶子喜欢他,所以每每都给他留饭,今日听说他家妹子过来,索性多给了饭菜。   说来也奇怪,书院里的书生看不上陆徜,但这里干活当差的仆役却都喜欢陆徜,譬如饭堂的婶子,灶上的厨娘,照管花木的大叔。   “你先坐,我出去借把椅子。”陆徜又去隔壁借椅子。   待他借完椅子回来,明舒已经站在书案前,正打开曾氏给的陶瓮,夹出两块鲞腊,看到陆徜过来,鼻子里哼了两声。   她的气没消。   两把靠背椅并排放着,陆徜拉她坐下,两个人对着一盘菜。明舒早就饿坏,动筷狠狠扒了几口饭,陆徜自己不动,就给她夹菜,待她那口气顺得差不多,他才忽然道:“明舒,别说那样的话。”   作为兄长,他是有气恼她胡乱说话的资格,但他那股找不到缘由的愤怒,却似乎不是站在一个兄长的立场来发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就是觉得明舒那时的目光和那句话,在那个瞬间,箭扎心一样让人难受。   “那你不许不理我。”明舒腮帮子微鼓道。她倒没往别处想,觉得兄长就是气她失言而已。   陆徜低低“嗯”了声,只看她吃饭——她吃得虽有些快,但旧日教养习惯还在,吃相并不难看,反叫人觉得可爱。   她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使唤他道:“我不要肉,只要豆腐,你这儿的豆腐烧得好吃。”陆徜就把整个盘子端起,将豆腐通通拨到她碗里,她连声道:“够了够了。”又眉开眼笑起来,夹了筷笋烧肉给他:“阿兄尝尝,你们这儿烧饭的厨子好手艺。”   按陆徜个性,若是平时,他定觉此举不合适,这筷笋烧肉必是要她放他碗里的,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盯着她的眼缓缓张口,受用了她喂来的笋烧肉。   明舒一怔。阿兄今日这是中邪了?上回喂他一颗孛娄,他都要拿大道理数落她半天呢。   陆徜已经飞快垂下头,起筷用饭,不再看她。   ————   一顿饭的功夫,兄妹二人的气都已散去。   明舒一边捧着陆徜泡的红果茶小口小口啜饮着,一边看陆徜收拾桌面,说笑道:“阿兄,你和阿娘要把我宠坏了,什么活都不让我干。”   “有问题?”陆徜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擦完桌子,反身在椅子上坐下,也不急着去还碗筷,只挑眉问她,“家中可安好?”   “挺好的,就是我闷得慌。阿娘接了绣活,还要料理家事,好不辛苦,我又帮不上忙,你们老这么宠着我,不好。”   “宠你还有意见了?还是你有什么言外之意?嗯?”   不得不说,陆徜了解她。明舒一下子闭嘴。她原就想探探陆徜口风,看他对她出门谋差这事的态度,现下见他这反应,她也不敢多说,怕说过头了被他看出端倪来,当下笑着道:“哪有意见?阿娘和阿兄最好了。”   陆徜眯起眼,这话听着太不对劲。   “陆明舒,你确定没事瞒着我?”   “当然没……”明舒心虚,飞快坐到他身边椅子上,转移话题,“阿兄,最近咱们住的胜民坊出了桩奇事。”   “什么奇事?”陆徜问她。   “就是有户姓贾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个女儿,她年岁与我相仿,原本也是个甜美温柔的姑娘,两年前起忽然性情大改,又是凌虐家中养的猫狗鸟兽,又是鞭打虐待家中下人,连贴身照顾她的丫鬟都不放过,还顶撞长辈,出言不逊,在外头行事也越发任性,屡教不改,惹得父母忧心忡忡,不得不将她关在家里。阿兄,你见多识广,分析分析,如果有人突然转变性情,一般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把殷淑君的事改头换面提了一遍。   “胜民坊有姓贾的人家吗?家中竟还有下人?”陆徜盯着她反问。   胜民坊是平民聚集地,哪来家有下人的富贵人家?   明舒没想到他如此精明,当下忙道:“唉呀,胜民坊那么大,阿兄才呆了几天,自然没听说过这户人家,我也听人说的,好奇得紧。阿兄这般聪明,快给我分析分析。”   千穿万穿,马屁最穿,何况明舒拍的马屁格外动听诚恳,陆徜终于收回紧迫盯人的目光,转为思忖。   “人的性情由小到大一步一步养成,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排除此人刻意伪装的可能性外,一般来说,如果环境出现重大变故,有可能导致她精神与行为出现异常,比如家中突然衰败,或者父母等亲近的长辈亡故。”   “没有呀,她家没出重大变,父母长辈皆在且家境优渥。”明舒道。   “也许发生了一些家人并不知晓的事情,又或者是她身体的疾患导致的。”   “疾患?”明舒不解。   “就是一些隐晦的疾病,特别家族史上出现过的癔症之类,又或者外伤,比如你……你摔成离魂症后,性情就与从前不一样了。”   “我有什么不一样?”听到拿自己举例,明舒不失时机问道。   陆徜转头看着她:“以前很乖,很温柔,很听话……”   明舒蹙眉,狐疑:“不对啊,你之前说我是混世魔王来着……”话说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被陆徜逗了,于是捶他,“阿兄,你又拿我寻开心。 ”   陆徜用拳头掩了唇间笑意,又道:“除了这些外,还可能是因为药物,江湖上有不少能引发性情变化的药物,像什么蔓陀罗之类,长期服用就会导致这样的后遗症。”   “你是说可能有人下毒?”明舒忖道,殷淑君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异常,而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倒是符合阿兄说的长期服用这一点。   “可是这些药物虽会导至人性情改变,但多数伴有神智不清,癫狂谗妄等症状。”见她手中红果茶饮空,陆徜一边起身给她添水,一边回答道。   明舒又想,按殷家大太太和陶以谦的描述,殷淑君并不像神智不清的模样,况且若真有癫狂谗妄这么明显的症状,殷家人早就该发现并且就医了。   “这些症状倒是没有,这么看来又不像下毒。那会是什么?妖怪附身?夺舍?”她无意识地接过茶,自言自语道。   她声音还没落下,脑袋先挨了陆徜一个栗子。   “别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有鬼神,左不过是人在作祟罢了。瞧你说得这么详细,你是亲眼见到那贾娘子了?”   “没,都是听说。”明舒捧着茶暖手。   “明舒,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是耳闻?坊间流言,多数以讹传讹,那些长舌之人嚼起舌根来,往往变本加厉描绘,只图一时痛快,根本不管真假,却不知会害苦当事人,你万不可学去这等习性。那贾娘子正值妙龄,马上要议亲,若是风评受损,对她后半生幸福影响很大,我们不该妄议妄传。谣言之祸,往小的说,可误人终生,往大的说,可乱国之根本。”说到这里,陆徜正色道。   明舒点点头,道:“阿兄,我懂。谣言,当止于智者。”   陆徜的提点,似乎打开她受局限的想法,她把茶杯搁到桌上,忘乎所以地用双臂环圈陆徜的手,眉开眼笑道:“阿兄真聪明。”   陆徜的心脏,又跳快一拍。   他觉得,她应该是把他上回提醒的避嫌之话给抛到脑后了。   “少拍马屁,别人家的事你别搀和。”陆徜点她眉心,又道,“你真的没事瞒着我?”   “没,真的没。”明舒笑嘻嘻地松开手,起身走到门边,倚门望院里风景。   这片寝屋由长廊相连,廊上挂着湘妃竹帘,帘外是一片竹林,格外幽静。明舒看着看着,忽然心头一动,转头道:“阿兄……”   陆徜正在床头找钱袋,打算趁着明舒这趟过来,让她将这段时间他攒下的银两带回家去,听她唤自己,便回过头来,却见她又怔怔瞧着门外竹林问他:“刚才……在回廊那边遇见的公子,阿兄可认识?他是谁?”   陆徜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这个问题击个粉碎。   ————   明舒揣着钱袋被陆徜给扫出松灵书院的大门。   就因为她向他打听了适才惊鸿一瞥的少年身份,陆徜又生气了。   明舒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对那少年念念不忘,明明才见了一眼,她甚至不曾好好看清楚过对方的容貌,却觉得他身上的气质熟悉得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仿佛……是打开混沌过去的一把钥匙。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与阿娘不必挂心。接下去我要专心备考,日后没急事你就不要到松灵书院。”陆徜送她上马车,语气尚好,但那紧绷的神情却泄露他的情绪。   “我……”   明舒想说什么,陆徜却不理会,径直走到车夫那儿交代两句,马车就启程了,明舒只能坐进车厢,把帘子一撩。   陆徜没离开,站在书院门前目送她。   她忽然记起,阿兄常穿青色衣衫,而今日他穿的,也是身浅青斓衫。   马车渐行渐远,陆徜的身影也渐远,他定定站着,仿佛化成一杆青竹。   ————   从松灵书院回来后,明舒便将心思放在殷淑君的事上。   与陆徜一席交谈过后,明舒受益匪浅,只觉思路被打开,不再局限于原本的猜测上。在家里休整一日,明舒终于换上殷大太太李氏赠予的衣裳,简单收拾了行李打算往殷家去。   李氏送的两套都是颜色清新的衣裳,不论花样还是布料都比陆徜买的那块要好上许多,穿到身上自然更合适明舒。   “你这样打扮,好看。”曾氏看她似乎又有了些旧日模样,心里五感杂陈。   “可我还是喜欢阿娘帮我做的这套衣裳。”明舒笑笑,将曾氏缝的这套衣裙仔仔细细地叠好,小心翼翼收进箱笼里,这才同曾氏道别出门。   门外停着殷府的马车,虽然她只是当个伴读,但殷家还是派人过来接她,而那个接她的差事,又被陶以谦自告奋勇揽下。明舒穿戴一新出来,陶以谦眼睛大亮   “五公子……”明舒坐进马车里就掀开帘子。   陶以谦忙驱马随车而行,道:“别这么客气,你叫我鸣远或者……五哥吧。”   明舒想了想,干脆道:“成,五哥。”   陶以谦被这声“五哥”给喊得心花怒放,只听她又问自己:“五哥,你不回临安吗?”   “暂时不回。家里把京城的几家铺子交给我打理,我要在这儿呆上一段时日。”   明舒点点头,又问他:“对了,五哥,上回忘记问你,淑君娘子今年也十七了吧,可许了人家?亦或是已经相中哪家公子?”   “定是还没定下来,不过我在家听我母亲提过,娘娘……就是我姨母似乎有意搓和她与三殿下。”   “你家已经出了位娘娘,若再出一位皇子妃,那当真是一门荣显。”明舒道。   “可不是嘛,外祖父和大舅也盼着这事能成,但淑君那情况,要真嫁进皇家,岂不是给家中招惹祸事?我瞧这婚事怕是不成了。”   “你外祖父外没有别的适婚女儿?”明舒又问。   “长房嫡女只有淑君一个,倒是还有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唤作良君,但良君是庶出的,不可能嫁入皇家,除非她能得舅母垂怜,记到舅母名下当成嫡女,或许还有些机会。”   “那你这位良君妹妹同淑君娘子的关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放心吧,良君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陶以谦生怕明舒不信,又道,“和你一样讨喜,你见着就知道了。她和淑君的感情从小到大都好。淑君性情大变,家里的姊妹兄弟无人愿意接近她,连她亲弟弟都不喜欢她,只有良君还常去陪她,同她说话解闷。”   明舒点了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却见陶以谦扬眉一笑,指着前头道:“咱们到了。看,良君出来接你了。”   明舒便将头探出车窗,果然瞧见有个黄衣小娘子站在侧门的石阶上正翘首以盼。   很快马车就停在侧门前,明舒踩着小杌子下来,迎面就撞上张明媚笑脸。   “明舒何能,竟劳烦三娘子来此相接。”明舒边说边要行礼,可还没等曲膝,就被殷良君扶住。殷良君在家行三,明舒唤她排行。   “姐姐莫如此见外,我听母亲说给大姐找了位伴读娘子,心里正高兴又多位姐妹呢,又听五哥提起姐姐在路上智擒山匪救他们一命的事迹,心里仰慕得很。知道今天五哥去接姐姐,我等不及想见,这才出来等呢。”殷良君一边说笑,一边上前亲亲热热挽明舒的手。   明舒由她挽着,只偏头看陶以谦,陶以谦讪讪笑着小声道:“就说了你的事,没提你阿兄,放心吧。”   明舒这才收回目光,道:“三娘子过奖,当日不过情势所迫,不值一提。”   “那也得姐姐足够聪明才能化险为夷,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可就不成了,只会拖累五哥。”她说着吐吐舌。   陶以谦见了便往她脑上一敲,道:“说什么傻话,你要是在,五哥拼了命也得护住你。”   殷良君便又是一笑。她生得本好,削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身段纤细有羸弱之态,笑的时候很甜美,不笑的时候自有楚楚动人之态,最是惹人保护。   “明舒姐姐,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家里姊妹,她们可都在学堂等着呢。”殷良君兴冲冲拉着明舒就往学堂去。   明舒却停步,微笑道:“三娘子,太太命我给淑君娘子做伴读,我理当先拜会淑君娘子,再与她同去学堂。”   殷良君一怔,那边陶以谦却道:“说得正是,我带你先去见淑君吧。”   “要不我带明舒姐姐去吧。”殷良君又自告奋勇道。   “也好,你们姑娘家好说话,我就不搀和了。明舒,你将行李交给我,我让人先送到你屋里。良君妹妹,帮我照顾明舒。”陶以谦一想都是女孩子,他也不便掺和,索性接过明舒的行李。   “放心吧。”殷良君拍拍胸。   那边陶以谦又朝明舒交代道:“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找我,自己小心些。”   明舒谢过陶以谦后,与殷良君告辞离去。   ————   殷淑君是家中嫡长女,独居一座绣楼,名为“揽翠阁”,楼外又有小院环抱,风景独享,别提多舒坦,由此也足见家中亲人对她的疼宠,就不知为何好端端地转了性子。   明舒跟着殷良君一路走来,路上遇见不少殷家下人,每个人见了殷良君都堆笑见礼。殷良君皆笑脸相对,一一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明舒从旁看着,想这殷良君在下人之中人缘倒是极好。   殷良君给每个人都介绍了明舒身份,那些人一听明舒是来给殷淑君当伴读时,均露出复杂神情,明舒故作不解,问殷良君:“她们为何那般看着我?”   殷良君似乎正等她来问,回答时却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家姐性子有些严厉,她们怕她。”语毕咬咬唇又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明舒姐姐,在家姐身边服侍,你多担待些,若在她那里遇着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   明舒挑挑眉,诧异道:“你姐姐她这么……”   “嘘,到了。”殷良君做个噤声动作,仿佛很怕惊扰到园里住的人。   不是说这姐妹二人感情不错?看起来不太像呀。   园子的门紧闭,殷良君前去敲门,明舒的眉在她转身后微微一蹙。   故弄玄虚!   ————   明舒与殷良君并没在绣楼里见着殷淑君,据下人们说,殷淑君今日一早就去了家学学堂。   “真是稀奇,今日姐姐竟主动去了学堂?”殷良君又带明舒往学堂去,嘴里嘀咕道。   “她平日不去学堂吗?”明舒边走边问。   “去的,只是通常……不太准时,也常逃课,学里的先生与教习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人敢招惹她……”殷良君又道。   “令姐这般……”   “她就是有些任性,也没别的。”殷良君忙又替殷淑君说起话来,但这辩解说得苍白,毫无说服力。   明舒仍只笑笑,不作回应。   一时间二人走到学堂,便都闭口不提殷淑君。   ————   殷家家学在润文馆,馆分东西两处,东边给族中男丁,右边给了家中女儿,两边以长廊相连接,中间是方形莲池,养了几只锦鲤,环境雅致清幽。   润文东馆眼下已经开始晨诵,读书声朗朗传来,西馆这头却还没开始上课。   明舒踏进西馆,馆中已经坐了不少豆蔻年华的娘子,除了殷家长房以外,应该还有偏房与旁枝家的姑娘,一眼扫过约有七、八人,几乎将整个学堂坐满,唯独有一处还显得空荡。   学堂的桌椅,横三竖四,左手边的第一位上坐着个穿红衣裳的少女,她身后与身右的座位却都空着,与其他位置上坐得满满当当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既多,教习又没到,本该是热闹非常的早上,今日却无人说话,学堂内显得格外安静,众人都将目光抛向新来的明舒身上。学堂外的抱厦早有不少丫鬟妈妈随侍在内,其中一位见了明舒,忙上前来。   “这是母亲身边的芸姑姑。”殷良君低声向明舒道。   “我们大娘子已经到学堂了,陆娘子来晚了。”芸姑姑生得严厉,开口也严厉。   “芸姑姑,是我……我以为大姐还在屋里,所以带着明舒去找她了,不怪明舒。”殷良君比明舒更快开口,将罪责往自己身上一揽。   芸姑姑闻言面色稍霁,只道:“三娘子回位子上坐着罢。”一边又带着明舒往前走,走到那位红衣娘子身边方停步。   “娘子,这位就是太太给你寻的伴读陆明舒娘子。”芸姑姑介绍起来,“明舒,这位就是我们淑君娘子,日后你就与她作伴吧。”   明舒望着眼前这个纵然所有人都在转身打量她之际却依旧坐得直挺挺的小娘子微微一笑,行了个万福礼,道:“明舒见过淑君娘子。”   殷淑君此时方转过头来——这一转头,倒叫明舒心里一惊。   这惊是惊艳。   她以为淑君与良君两姐妹应该差不多,却不想这殷淑君生得十分貌美,又比楚楚可怜的殷良君强出几个头去。一双凤眸两弯柳叶眉,琼鼻樱唇最是明艳动人,这殷淑君长得连同为女人的明舒见了都要叹声美,就是她肤色稍显苍白,明艳内又夹着几分凌厉,看上去不好相予。   “哼。”殷淑君鼻中微哼,挑眼蔑视明舒,并没给芸姑姑面子,只冷道,“又来个监视我的?这回换成外头的人?”   芸姑姑被她说得尴尬,但到底熟悉殷淑君的脾气,也没多说,只指着淑君身后的位置道:“今后你就坐在这里吧。教习来了,准备上课。”   明舒依言坐到自己位置上,只是屁股刚挨着凳子,就听身边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她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见旁边数双眼睛原惊恐地盯着自己,可在她转头之际却又通通撇开头去,不与她对视。   前头的殷淑君仍直挺挺坐着,仿佛一尊石像。   “各位娘子,今日照例先上《女则》,请大家将书取出先诵读三遍。”教习出来,是位年过四旬的女先生。   翻书的“沙沙”声响起,明舒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桌上无书,倒是桌肚里塞了几本,隐约可则封面上的《女则》二字,她便伸手进去掏。   本已整齐开口的朗诵声中,突然变得散乱,其中夹杂着几声隐约的低呼。   明舒的手已经伸进桌肚,人忽然定格不动。   前面坐的殷淑君沉冷如冰地脸上露出一抹恶意的笑来,装模作样地朗诵起来,眼珠却往后瞥,正等着好戏开场。   可是等了一页诵过,又一页诵过,突然间,她身后传来明舒响亮的诵读声。   殷淑君的笑容一沉,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只见明舒双手已然轻搁桌面,掌中攥着翻起的书正在朗诵,声音又脆又亮,见她望来,甚至回了她一个友好的笑。   这不可能!   殷淑君看看桌面,又看看地上,什么也没瞧见。   在明舒的笑眸之下,殷淑君恨恨转回头去,胡乱翻着手里《女则》,也不再诵读。教习见她这般举动不免蹙眉,正要说她两句,忽然之间堂上一声惊叫差点刺破众人耳朵。   “啊——”   坐在殷淑君右后方、明舒右手边的姑娘花容失色地跳起来,颤抖地指着殷淑君的后背,磕磕绊绊道:“蜘……蜘蜘蜘蛛!”   众人随其望去,惊叫声四起,整堂大乱。   只见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趴在殷淑君披在后背的头发上,正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去。   一众娇娘哪里见过这般画面,好些差点吓晕过去,就连教习也吓呆,殷淑君见众人只盯自己后背,跟着回首望了眼。这一望,简直魂飞魄散,两眼发懵!   不知何时,她叫人藏在明舒桌肚里的那只蜘蛛,竟然爬到自己身上来。   “啊——”她叫得更加响亮,但人却不敢动,生怕一动蜘蛛就窜进衣襟,“快快……快……”   学堂内乱成一团,所有娘子俱都缩到角落不敢靠近殷淑君,也无一人敢上前解救,任由殷淑君独自害怕,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愈发苍白得厉害。   “我我……我去喊人。”教习也不敢动那蜘蛛,只连声唤人。   殷淑君斜眼望去,那蜘蛛已经快要爬到肩膀上,正朝自己脸上来,八只细长蛛足近在咫尺,想晕又晕不过去,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不妨一只素白纤手伸来,轻而易举捏住蜘蛛的脚,把那巴掌大的蜘蛛从她头发上扒了下来。   “没事,别怕。”说话的是明舒。   不知几时她已经走到殷淑君身后,出手将蜘蛛捻下,那蜘蛛两只长脚被她捏住,余下的六只脚都向内缩起,不住弹动,依旧十分吓人。   “没毒,也不咬人。你看,它挺乖的。”明舒捏着蜘蛛往殷淑君眼前一送。   殷淑君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往后缩去,嘴里只道:“滚!拿走!快拿走!”   教习也道:“快丢了吧。”   明舒“哦”了声,仿佛有些舍不得般将蜘蛛朝窗外一丢。蜘蛛没入草丛就消失不见,堂上众人这才松口气,传出几声吁声。   “明舒姐姐好厉害啊!”殷良君第一个反应过来,鼓掌道。   其她娘子跟着回神,一个个都拿仰慕的目光崇拜地望着明舒,明舒拱拱手:“过奖过奖。”   那边殷淑君回过味来,冲到明舒面前,横眉怒斥:“是你!”——就是她捣的鬼!否则那只蜘蛛是怎么爬到自己背上的?   明舒仍是笑着,伸手按住殷淑君的肩,把她按回座位上,语带宠溺道:“淑君娘子,该上课了,别闹。”而后又向教习道,“先生,继续上课吧。”   教习愣了愣,忙道:“大家别吵了,继续上课。”   各人归座,明舒也跟着回到位置上,殷淑君转头恶狠狠瞪她,明舒只回以笑脸。   外头闻声赶来却目睹全程的芸姑姑暗暗挥退本要上前捉蜘蛛的小厮,心中只道,阿弥陀佛,也许这陆明舒真能治住他们家这位大姑娘。   朗诵声又起,明舒双手却都放到桌下,以左手重重按住不断颤抖的右手。   那么大只的蜘蛛啊,她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但有什么办法,这第一个照面,她不能输。   为了银子,她豁出去了! 第22章 猫祸   早上的课都是关于女子为妻为母为女的教导, 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类,听得明舒昏昏欲睡。好容易挨过女训课, 又到了女工,照旧是明舒不拿手的。   绣棚套好,针线穿好,第一针下去。   嘶……   两个抽气同时响起。   殷淑君转过头, 瞧见明舒与自己一样在吮指。   二人同步。   明舒冲她一笑,殷淑君照旧恨她, 冷哼一声转回头。   一个早上, 就在中规中矩的教导中结束,到了午饭时间,学堂里的小娘子们如获大赦般被各人的丫鬟接回去。明舒注意到,从开始到结束,除了殷良君外都没人来同殷淑君说过一句话。   “大姐姐, 明舒姐姐,我们一道去给母亲请安吧。我听说母亲屋里今天做了糟鹅掌,可好吃了。”殷良君让丫鬟收拾东西,自己跑到殷淑君和明舒跟前兴冲冲道。   明舒蹙蹙眉, 殷良君嘴里说的母亲, 应该是她的嫡母,淑君的亲生母亲李氏吧。   瞧殷良君那亲热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殷良君才是这府里的正经嫡姑娘, 李氏的亲女儿呢。   “要装孝子贤孙你自己装去,我没兴趣。”殷淑君一点面子也不卖, 起身就走。   淑君不去见李氏, 明舒自然也不去。良君有点失落, 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倒似被欺负了一般,然而很快她又笑开,冲明舒挥挥手便跟其她小娘子一起出学堂。   明舒远远看去,良君身边围着不少姑娘,几人凑在一块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几个姑娘边说边拿眼睛偷瞥淑君。   那些目光,并不友善,仿如芒刺。   ————   殷淑君心情不好,漂亮的脸蛋绷得紧紧,也没心思折腾明舒,带着丫鬟走到自己的小园前却不进去,在园门站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身去怀秀阁。   明舒只能跟着。   一行人匆匆走到怀秀阁外,今日午间殷立诚回来用饭,也在怀秀阁中,丫鬟们正忙着在屋内布菜,屋里挺热闹,有说笑声传出,站在门口打帘子丫鬟也笑着望向屋里,没留意屋外来了人。   明舒跟着淑君走到屋外,眼瞅着淑君要进去,却听里头忽然传出李氏声音。   “好孩子,你有心了。若是淑君有你半分懂事,我就放心了。”   “好好的吃顿饭,你又提那孽障做甚?”殷立诚的声音紧跟着传出。   李氏便再不做声,殷良君在里头岔开话题,让气氛再度活跃,连李氏也跟着笑出声,倒像极了一家三口。这厢淑君隔帘听了这些话,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打帘的丫鬟看到她正要传话,淑君却扭头就走。   明舒冲丫鬟笑笑,忙也跟着她走了。   ————   从怀秀阁出来,殷淑君的脸越发阴沉,那张脸像蒙上一层阴霾。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下人就纷纷避让,无人敢凑到她眼前,生怕触了她的霉头。   明舒冷眼看着,只觉殷淑君这人缘,和殷良君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走了没多久,殷淑君在偏僻处的茅厕前停下,什么也没同明舒说便径直入内,将茅厕门一关。   俗话说人有三急,明舒在学堂呆了一早上,其实也憋着呢,不过因为要跟着淑君,一直找不到机会上茅房,这会既然淑君去了茅厕,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快速解决一下。和跟着淑君的小丫头打了个招呼,她便提裙匆匆进了茅厕。   关上门,堪堪解完手,全身舒坦,明舒整好衣裙刚要推门出去,却发现门已然推不动。   她再度用力震门,那门纹丝不动,被人从外头锁住了。   门外响起殷淑君不怀好意的声音:“想跟着我,也看你够不够资格。”   明舒没吭声,殷淑君又道:“就凭你也想做我娘的狗腿监视我?一只蜘蛛吓不死你,那就给你多来点儿。放几条蛇陪你可好?”   里头似乎传出两声哭泣音,殷淑君这时才浮起一抹阴郁的笑,心情似乎因为明舒的服软而好上几分,只道:“想出来?那你求我!”   明舒嘤嘤哭泣:“淑君娘子,饶了我吧。”   殷淑君更加高兴:“饶你,你想得倒美!你给我……”   她话没完,明舒突然尖叫:“啊——蛇!”   殷淑君脸色一变,待要说话,里头的人尖叫声一弱:“我,我被咬了,毒……这蛇,有毒……”   明舒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殷淑君有些慌:“喂?你少唬我,这里怎么可能有蛇?!”   旁边的小丫头已经被吓坏,急得不行,哭着神补了句:“娘子,这儿真有蛇,快把明舒娘子放出来吧,万一闹出人命可如何是好?”   这处茅厕本是供人急用而建,以草木遮掩,是以四周树木花草良多,又正值春日生机勃发,花木生长旺盛,有蛇虫出没并不为奇。   “不许放!” 殷淑君嘴硬,人却悄悄往门处走去,想一探究竟。   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说有蛇就有蛇,她才不信。   “淑君娘子,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我……我……”明舒本气若游丝,忽然拔高语调道,“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正逢殷淑君凑到门前,正伏门听里头动静,明舒陡然尖厉的声音传来,门又忽然一震,似乎有人不支倒地,撞在了门上,倒把殷淑君吓了一跳。   小丫头急得快哭了,殷淑君仍不开门,只唤明舒:“喂?!你少唬我!哪那么容易死的?喂,陆明舒!”   连续叫了几声,里面均无声音传出,殷淑君也慌了,她不过想扳回一城,教训教训陆明舒,并没打算要她性命。   “喂!你醒醒!”她一边唤明舒,一边慌乱的将绕在门上的锁打开。   门锁一去,门缝松开,殷淑君凑近门缝往里看,不期然间对上一只眼睛。那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兼之茅厕内又暗,仿佛只一只眼睛飘在半空中般,殷淑君头皮一麻,下一刻门被人从里头撞开,伴着明舒“哇”地一声大叫,殷淑君给吓得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差点吓尿。   小丫头眼泪还蓄在眼眶里,人在一旁看傻,连自家姑娘摔倒都忘了要扶。   “你你你……”殷淑君心脏直跳,腿软得站不起来,指着明舒说不出话来。   明舒整整衣裙,闲步而出,泰然自若道:“唉哟,淑君娘子怎么坐在地上?春寒料峭的,当心着凉,还不赶紧扶起来。”这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小丫头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弯腰直接架起殷淑君,旁边的小丫头这时方醒悟,忙上来帮着驾起殷淑君。   明舒仍是笑眯眯的:“淑君娘子,我掺着你。折腾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咱回去吃饭吧。”   于是,整个殷府的下人都看到了神奇一幕。   新来的伴读陆明舒架着殷淑君招摇而过,殷淑君半点反抗都没有。   第二天,明舒的名字就传遍整个殷府。   ————   交手两个回合,都以殷淑君落败告终,这个顽劣的姑娘总算消停了一些,没再整明舒,也不知是被她震慑住,还是暗地里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她不来招惹明舒,明舒就在她身边做个透明人,两人同进同出同吃,殷淑君对她从无好脸色,只冷颜以待,明舒也不加理会,该吃吃该喝喝,每日按时把关于殷淑君的记录呈给李氏。   李氏对明舒十分满意,破例先赏了她一月月例,让她再接再励。   明舒揣着那五两银子,看殷淑君的眼神都格外慈祥。   除了交给李氏的记录外,她另外还藏了个小本子,用来记录殷府其他人的言行。以她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殷淑君并不像外人传闻所说的个性。若殷淑君当真是不顾他人死活的歹毒之人,那日就不会在她装作被蛇咬伤后慌成那样,她死了或是受伤,殷淑君应该高兴才对。   明舒始终觉得殷淑君性情大变这事透着说不上来的古怪,尤其是在她与殷淑君接触之后,这感觉更加强烈。   阿兄提点过她,不该偏听偏信,她牢牢记在心里。   想起陆徜,她有些心不在焉,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就在纸上胡乱涂了个人像出来,她对着人像恨恨道:“不让我去书院?不去就不去,谁稀罕看你,哼!有本事你也别回来!”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有些想念阿兄啊!   ————   啊嚏——   也不知是山间突然吹过的凉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徜打了个喷嚏。   可能,是明舒在骂他吧?   那日送她下山,她的眼里可是写满怨念,估计这仇是要记在心里了。   想起明舒,陆徜把书放下。廊下只有一盏孤灯,照着窗外千杆翠竹,愈发显得山野静谧无趣,明舒的笑容掠过眼前,不知怎地激起他唇畔一抹无所觉的笑意。   也罢,过两日正好休沐,他回家一趟好了。   ————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明舒和殷淑君的关系没什么进展,仍是两看相厌,但她与殷府其他人的关系,却噌噌往上走。   要说人缘这东西,明舒从小到大就是最讨人喜爱的那类人,一来她模样好又爱笑,二来她识趣知礼说话从无架子,不单讨长辈欢心,还受同龄人喜爱,这与殷良君的好人缘又有些差别。   才来殷府几天时间,明舒已经成了殷家年轻人嘴里英雄,不止姑娘们崇拜她,连殷家的公子们都在课学结束后在润文馆中间的长廊上蹲点看明舒。   “就是她,徒手抓蜘蛛的狠人。”   “听说她在茅房把咱家大丫头给教训了一顿,厉害了!”   “可不是,如今大姑娘都不敢对她怎样。”   “模样长得还忒俏……”   明舒从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评论中走过,只差没向一众看官拱手谦让。   好人缘给她带来不少好处,她自然而然就打入了殷府底层,不需要跟着殷淑君的时候,就抓两把瓜子花生拿帕子兜着,不是躲在花园就是溜去灶间,和丫鬟婆子吃瓜唠嗑,大有打听殷家祖宗十八代的节奏,连哪家媳妇怀孕不到七个月就生产这类阴私,都给打听到了。   当然,她听多看多,说得却少,时刻都拿好奇的目光和惊叹的语气面对唠嗑对象,给足对方面子,说的人得趣,愈发起劲,慢慢的便敞开了话头。   那厢殷淑君见明舒这般行径,将她与那起长舌妇归为同类,在心里把她恨得牙痒。   ————   这日天晴,明舒照例跟着殷淑君从润文馆回来,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行至小石桥时,几人眼前忽然窜过只通体雪白的狸奴,殷淑君停下步伐。那狸奴生得漂亮,湛蓝的眼珠仿如宝石,往桥柱上一站,举起爪子挠头,也不惧人。   殷淑君定定看了两眼,忽然朝狸奴走去。   明舒一下子发现,跟随殷淑君的贴身丫头双雁绷紧了身体。   这双雁才十二岁左右,年纪尚小,本来不足以做殷淑君的贴身丫头,只是殷淑君身边的二等丫头,负责些烧水洒扫的粗活,后来因为殷淑君屋里的大丫头被她虐打离开,接连几个丫头也都被她苛待,以至于阖府上下没人敢去她屋里,所以才将这一团稚气的双雁提上来填了空缺,暂时服侍殷淑君。   明舒留意到,双雁的手攥住衣角,一脸紧张地盯着殷淑君。   可殷淑君只是走到那只狸奴面前,伸手轻抚狸奴耳后细毛而已。狸奴很是享受,冲她喵了声,半闭上眼。殷淑君笑了,双雁却紧张得瑟瑟发抖,只冲明舒道:“明舒娘子,快……阻止娘子。”   明舒初时不解,马上就想明白了。   殷淑君凌、虐动物的恶名在外。   这几天她在殷府打听得知,殷淑君屋里原也养了只狸奴与兔子,一养就是多年,她对这一猫一兔甚是喜爱,可就在两年前的某天,有下人亲眼撞见狸奴与兔子被开膛破肚死在殷淑君小园的花木下,而殷淑君正蹲在这猫兔尸体旁,手里握着满是鲜血的剪刀。   关于殷淑君凌、虐动物的传闻,就从那时开始传出。   后来但凡殷淑君接近过的动物,后面均无一幸免都遭了毒手,更是坐实淑君的罪名,以至于到如今她的身边,再无一只动物的影子。   “她……她不会要把这猫扔进河里吧?”双雁颤抖道,又不敢上前阻止殷淑君。   殷淑君已然伸手娴熟地抓向狸奴后颈,打算把狸奴拎起。树影落在她脸上,因着传言的缘故,给她的笑容添上几分阴森,没来由叫人心里发毛。   明舒正想上前,不妨桥头传来一声怒喝。   “殷淑君,放开我的猫!”   殷淑君的手倏地缩回去,狸奴被吓了一跳,尖锐地“喵”了声窜开,桥那头的人却蹬蹬几步跑到殷淑君面前。   明舒转头一看,桥上来了不少人,当前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生得俊秀非常。   正是殷淑君的同母弟弟,殷皓宇。 第23章 阿兄来了   “殷皓宇, 你叫我什么?”殷淑君转身冷冷望向亲弟弟。   殷皓宇被她问得一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是长姐,可他却直呼其名。可要他马上认错, 他却又不甘心,仗着自己殷家嫡子的地位犟道:“谁让你碰我的飞雪。”   原来那雪白狸奴名作飞雪,正是殷皓宇的爱宠。   “它是沙子堆的, 不能让人碰吗?”殷淑君冷笑。   “别人可以碰, 你就不行。”殷皓宇道,“你把自己屋里的都祸害完了,还想祸害别家的?我定不让!”   “别家?殷皓宇, 我才是你长姐!”殷淑君气得眼眶泛红, 双拳紧攥。   殷皓宇瞧见了, 自忖话说太重,有些与心不忍,刚要再说什么, 后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叫唤。   “阿宇,抓着了。”   却是殷良君抱着才刚跑掉的狸奴兴冲冲跑过来,满脸堆欢地朝殷皓宇道。   殷皓宇面上一喜, 继而又望她裙子,急道:“三姐姐, 你受伤了?”   殷良君低头看看自己膝盖处裙子上的泥污,不以为意笑意:“没事儿,追飞雪的时候跌了一跤。”说完又向殷淑君道,“大姐姐也在呢,那正好, 咱们三一起去阿宇屋里喝茶赏画, 我听说昨日祖父赐了幅名画给阿宇。”   殷淑君手攥得更紧了。   明明是自己的亲弟弟, 见了她跟见仇人一般,却管别人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那般亲热。   “不必了。”她心里蓄着一团火气,不出不痛快,阴森森笑开,“你们开心就好,可记得看紧这畜牲,小心它被祸害。”   她说完转身就走,殷皓宇却被气得变了脸色,待要上去与殷淑君再争辩几句,却被殷良君拽住。   姐弟二人不欢而散。   殷淑君闷闷回到绣楼,一进屋就把下人都撵出去,将门紧紧关起,连明舒和双雁都被拦在了门外面面相觑。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不绝于耳的碎瓷声。   屋门再度打开时,殷淑君面色已经恢复,但屋里的瓷器已无一件完好。   ————   夜深,明舒不必服侍殷淑君,用过饭就早早躲到自己屋里去忙自己的事,正伏案做着自己的小笔记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匆促脚步声,伴着守园嬷嬷慌乱的叫喊。   “娘子已经歇下,公子若有要紧事,老奴着人通传就是,公子留步,留步……”   园子乱起来,明舒推开窗望去,正瞧见殷皓宇怒气冲冲地闯入园中来。大户人家闺阁绣楼森严,便是兄弟也不可乱闯,今日殷皓宇夜半闯园,也不知是出了何急事。   四周已经出来不少下人,殷皓宇走到园内停步,没真的闯入绣楼,只站在楼下喊:“殷淑君,你给我下来!”   “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殷淑君屋外值夜的丫鬟匆匆下来问道。   “发生了何事?这话该问你们娘子!”灯笼昏暗的光线下,殷皓宇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声音很大,大到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到,“问问你们娘子干了什么,我的飞雪……回到屋里没多久就开始呕吐,入夜起抽搐,就刚刚……飞雪没撑过去。”   猫死了。   “你说什么?”殷淑君的身影出现在阁楼的美人靠前,她朝下一问,又匆匆下楼。   “我说什么?我说飞雪死了!姐姐,你怎么这么狠?”殷皓宇气得狠,说话再不留余地,“飞雪和你屋里的轻霜,也是一对姐弟,是我和你同时抱回来的,你害死了轻霜还不够,连飞雪也不放过?”   “我没有!”殷淑君下来得匆忙,鞋也没趿好,长发散着。   “不是你还会是谁?白天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它已经被你摔入池中。威胁我要小心的,也是你!”殷皓宇道。   “当时是你咄咄逼人,还不许我说两句气话吗?”殷淑君急红了眼,见殷皓宇这笃定的神情,只觉百口莫辩。   “只是气话?”殷皓宇长吸口气,克制情绪道,“姐姐,现在轻霜和飞雪都死了,玉莺也被你赶走,你身边还剩下什么?父亲母亲整日为你争执不休,是否真要众叛亲离,你才高兴?”   “你知道什么?!玉莺她……”殷淑君抬手揪紧自己的衣襟,眼泪一颗颗滚下,“为什么你们不愿信我,是你们不信我!”   “信你?你要我们如何信你,你连陪伴数年的人都下得去手……”   “公子!”旁边忽然插入一个声音,“捉贼拿赃这是连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你说娘子害了飞雪,可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除了她还有何人会行此恶毒之事。”殷皓宇转过头望向说话之人,“你就是那个伴读陆明舒?你替她说话?”   明舒简单行个礼,面无表情道:“我不替谁说话,也不知道贵府从前发生的事,我只知道,今日我陪娘子路过石桥忽遇狸奴,娘子上前欲抱,未及抱起公子便赶到。娘子到底是要抱猫还是要摔猫,这不过是个人揣度而已,事实是她什么都没做,此其一。其二,飞雪乃是偶遇,娘子当时手上没有东西,并不曾给猫喂食,我与双雁亲见;其三,公子说狸奴回你屋中后便开始呕吐不止,但我们娘子回绣楼之后也不曾外出过,只将自己独自紧锁屋中,园子只有一处出口,娘子不可能避开满园耳目悄悄溜出,这一点,整个园子的人都能作证!”   她的话条理清晰,有凭有据,殷皓宇一时之间竟无可反驳,僵滞当场。   “双雁,先扶娘子回屋整理形容,再出来与人分说。”明舒却朝双雁轻喝一声。   双雁如梦初醒,把明舒之语当成圣旨般,忙扶殷淑君回屋,殷淑君还要争辩,却见明舒一个眼神递来,冷静从容的目光不知怎就感染了她,她当下闭嘴,跟着双雁回屋。   明舒这才再度面对殷皓宇:“公子若是不信明舒之辞,可待明日将全园下人聚起逐一问话。不过依明舒之愚见,猫是在公子屋中出的事,公子屋中之人,也需得盘查一遍,查明真相抓出真凶,给死去的爱猫一个交代,也还无辜之人以清白。”   “你觉得她清白?”殷皓宇这时反回过神来,指着已经离去的殷淑君道,“那是你没瞧见她的手段!你如今跟着她,当心日后也像那些人,那些猫一样,没有好下场!”   “公子慎言!里面那个,是你亲姐。至于我的下场,就不劳公子操心了。”明舒声音忽厉。   殷皓宇猛地收声,他今晚是被气疯了,以至口不择言,被明舒一声冷喝叫回神来。   “我亲姐……”殷皓宇点着头,双眉间除了怒还有痛,也不知能说什么。他为了猫气冲冲而来,可难道还能为了一只猫要亲姐偿命不成?   明舒待要再度开口,外头又有一行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为首之人正是李氏身边的芸姑姑。   殷皓宇夜闯长姐绣阁并家中宠猫再度被残害之事,已然传到殷立诚与李氏耳中,甚至惊动了殷老大人。   殷淑君与殷皓宇都被带走,一起跟去的,还有明舒。   ————   飞雪遇害之事,殷淑君与殷皓宇各执一辞,谁也不相让。   殷立诚与李氏单独召见明舒问话。作为旁观者,又与殷府任何一个人都没利害关系,明舒的身份最为公正。关起门来,明舒只将刚才和殷皓宇所说之话一字不差又重复了一遍。这番话没能说服殷皓宇,倒是打动了殷立诚。他思忖良久,有了定夺。   最终的结果让人诧异,殷皓宇因为深夜擅闯长姐闺阁,又不敬长姐,被罚于自己屋中禁闭思过三日,殷淑君反倒无事。一时间各人散去,自有下人将事情自理回禀殷家大家长,殷立诚也回房歇息,只有李氏拉着明舒的手感慨。   “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淑君又要挨罚。若是她再犯错,可就没人能帮得了她了,你说那孩子,怎就不让人省心呢?”   明舒一听李氏这话,便知其实她心中并没完全相信淑君,然而做为一个母亲,不论淑君做了什么她依旧想庇护女儿。明舒垂下头,她人微言轻,短短几句话改变不了人心中的固有看法。   其实有些失望的。   她说那番话的初衷,更希望得到的结果是殷立诚能够下令彻查飞雪之死,然而这个目的并没实现。   一只猫的份量,在殷家长辈心中无足轻重,为了猫而彻查全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所以飞雪之死,盖棺定论为飞雪误食野外毒物。   然而这样和稀泥的遮掩,成全的不过是高位者的脸面,却无法令人信服半分。殷皓宇心里的刺,只会越埋越深,对长姐的仇怨也只会越来越重。就像两年前死去的那只猫和兔,虽然用同样的方式压下了舆论,但有些东西,被永远留在人心之中,成了无法拔除的偏见。   ————   飞雪之事过去后,殷淑君变得更沉默,偶尔看明舒的目光,也格外复杂矛盾。   大概是对她又爱又恨吧——明舒是这么觉得的。   她冲殷淑君望来的目光抛了一记春波,殷淑君怔了怔,随即又沉下脸撇开头去,像极了一个别扭的小孩。   明舒是不会和小孩子计较的。她最近很忙,忙着和殷府中的人继续唠嗑。   “嘘!你小点儿声。咱们这不能提玉莺这个名字。”修剪花木的王婶手里的剪子一停,做了噤声的动作,待明舒捂紧嘴点下头后才又拉着她往花木后一缩,神秘兮兮道,“玉莺就是那个跟了娘子十年的丫鬟,后来因为一点小事被娘子狠狠鞭打了一顿,赶出府去了。我听说出府的时候,背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这手下得也忒狠了。”   “十年啊,娘子也舍得?”明舒往王婶手里塞了把花生,和王婶一块蹲在地上吃起来。   偷懒八卦让人愉快,王婶也不例外。   “谁知道娘子在想什么?玉莺从娘子七岁起就到她身边服侍,一直都是娘子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两个人姐妹一般处着,哪能想到后来娘子性情大变,连玉莺都不放过。”   “她们感情很好?我瞧咱们公子对这玉莺也极熟稔。”   “那是自然。公子和娘子就差了两岁,从前娘子没变的时候,都是娘子在照顾幼弟,姐弟两特别要好,这一来二去,公子和玉莺也就熟了,也拿她当姐姐看待。”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公子提起玉莺语气不一般。”明舒恍然大悟。   “你啊,跟在娘子身边可要小心行事,别落个与玉莺一样的下场。”花生吃完,王婶的话也掏得差不多,起身准备继续干活,一转身却像被雷打般定在当场。   “娘……娘娘子……”   竟是殷淑君悄无声息地站在二人身后。   “陆!明!舒!”殷淑君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她的名字。   明舒拍净花生屑站起,对上殷淑君的眸,她眸中除了怒火,似乎还有些难过。   明舒想解释什么,殷淑君却折身就走,明舒两步跟上,殷淑君已是俏脸怒火,指着她的鼻头道:“滚!你别靠近我!你和他们没有两样!”   一边骂,她一边怒冲冲进了园子,开始唤人:“把她的铺盖给我扔出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殷淑君见使唤不动人,索性亲自冲进明舒屋内,把她的铺盖往地上扯,明舒进去时,已然满地狼藉,而殷淑君的举动仍未停止。   “啪——”   一个巴掌,盖在殷淑君脸颊上,清脆的声音让所有人头皮一麻。   世界陡然安静。   殷淑君瞪大眼,吃人般盯着明舒。跟着进来的人都和她一样,石化了。   难以置信,明舒甩了殷淑君一巴掌。   明舒抖着微微发麻的手,道:“冷静下来没?冷静了咱们就来掰扯掰扯。我是你母亲请回来的伴读,可不是卖身你家为奴的人,你想让我走,可以,去找你母亲,只要你母亲开口,我马上走。否则……”明舒蹲下身,慢条斯理拾起被褥扔回床,人也跟着坐在床沿。   “我就赖在这里了,你奈我何?”   “……”殷淑君气疯了。   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   殷淑君对明舒发脾气,却被明舒甩了一巴掌的事,很快传遍全宅。   没人关心殷淑君如何,倒是对这位伴读新的壮举十分佩服。   陶以谦自然也听说了这桩事,佩服之余他又担心明舒,便寻了个空隙找到明舒。   “放心吧,我没事。”明舒听完陶以谦的话,反过来安慰他,说了几句,她又提起另一事来,“你来得正好,刚巧我也有事想找你帮忙。”   “何事?”陶以谦问她。   明舒从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递给陶以谦,低声道:“帮我查几个人。”语毕附耳而上,在陶以谦耳畔说了几句话。   陶以谦越听越诧异,诧异过后又露出些微为难:“其他事都好办,可就是宫中……”   皇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明舒挑挑眉:“怎么,不行?”   陶以谦不愿被她看轻,拍着胸脯咬牙答应:“成,你开口,我必给你办成。”   明舒一笑:“如此,就先谢过了。”   这一笑,甜得勾魂。   ————   与陶以谦道别后,明舒自去寻殷淑君。   殷淑君已经不在学堂,也没回绣楼。明舒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人,不由觉得奇怪,走到半道上时,却正好碰上双雁。她拉了双雁问话,双雁却欲言又止,磨蹭了半天才说:“娘子去妙胜小境的幽香馆了,不让我跟着,也不让我告诉人,你……你别说是我说的。”   妙胜小境是殷府后宅一个用太湖石垒成的叠石假山,山上有座幽香馆,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但如今是早春,上去了得冻死。   殷淑君去那里做什么?   明舒来不及多想,她的责任就是盯紧殷淑君,当下便往妙胜小境跑去。   ————   早春的傍晚,夕阳微沉,天际薄染一层霞色,似少女脸颊的红晕。   殷府的园子,因着这抹霞色显得格外明媚。   殷淑君带着双雁在卵石铺的曲径上走着,一侧是嶙峋叠石山,石隙里生出的迎春花开了一片又一片,黄灿灿的好不迷人。殷淑君唇边带笑地看着,心情颇佳。   “娘子,咱们这样做不好吧?”双雁却神不宁道。   “不好?有什么不好?”殷淑君勾唇。她接连在明舒手上吃了三次亏,早就想报仇回去,琢磨了半天总算琢磨出个办法来,把明舒骗去幽香馆。幽香馆的门动过手脚,只要她推门进入,就会被顶在门上的水盆浇得通透。她衣裳湿透必不敢往外跑,就得身在幽香馆中挨冷风。   “天还这么冷,明舒被水浇透后让山顶的风一吹,万一冻出病来可怎么是好?”   “那也是她活该,谁让她老与我作对。冻出病来最好,就可让她滚回去了。”说归说,殷淑君走的方向,还是往妙胜小境去了。   毕竟只想教训一下明舒,她也没打算要人性命。   “啊——娘子,快看!”   才走到一半,双雁忽然指着某处失声惊叫。   殷淑君顺着望去,脸色顿白。   叠石山上挂着一个人。   “娘子,那是明舒!”   殷淑君早已认出,不用她说已经往山下跑去。   一阵风吹过,挂在半山处的明舒摇摇欲坠,看得人胆颤心惊。   对面的卵石道,又有一行人走来,却是今日殷老大人宴客,正邀了客人逛园子,打远也看到这幕,殷老大人与殷家众人的脸色,立时都沉了。   殷淑君已顾不上外人眼光,只往明舒那处跑,然而明舒已经憋得满脸通红,攀在石壁上的手再也撑不下去。   “啊——”   “快救人!”   几声慌乱的惊呼响起,殷淑君眼睁睁瞧着明舒从半山腰摔下。   ————   摔下山的那一刻,明舒只有一个念头。   老天爷可能就和她这脑袋过不去,失忆不够,还得摔傻。   所幸妙胜小境不是真的山,只是用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并不算高,明舒从半山腰坠下,中间手扯了把迎春花藤减缓坠势,并没摔得太厉害,不过落地时脚狠狠一崴,人栽在地上。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意识虽没彻底失去,但也起不来身,只听身边闹轰轰的,有惊叫声,有斥责声,还有人掐她人中……很快有人搬来春凳,把她抬上去。   明舒浑浑噩噩,也不知被人抬到哪里。   很快,身边的声音小了下去,她迷迷糊糊似乎睡着,黑暗里忽然伸了只手出来,在她背后一推,她猛地从梦魇中惊醒。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已去,她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   屋内有人自言自语:“都怨我,明知表妹性情顽劣,当初就不该推荐你来给她做伴读。”   “五公子莫自责了,这事谁也料想不到。”另一个声音劝慰道。   明舒认出这二人,一个是陶以谦,另一个是府内嬷嬷,她挣扎坐起,道:“陶以谦……”   陶以谦霍地转身,见她醒来很是欣喜,冲到床边道:“你醒了?大夫已经给你看过了,除了脚踝扭伤外,都是皮外伤,你可还觉哪处不适?”   明舒挣摇头道:“没有。”说话间她又看眼屋外天色,“我晕了多久?”   “没有很久,约半个多时辰。”   “淑君呢?”她又问道。   陶以谦却误解她的意思,恨恨回道:“外祖父发话,已经把淑君关进佛堂了。先前还当她只是脾气坏了些,到如今竟还害起人命来,你放心,这件事,家里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是……”明舒掀开被,“不是淑君做的。”   “你还替她说什么话?她那丫头双雁都招认了,是她们将你诓去妙胜小境的。”   “总之不是淑君,你带我去见大太太,我自己同她说。”明舒急道。   “大太太也被罚禁闭了。”老嬷嬷回道。   “不是,我才是受害者,你们都不用问问我的意见就给人定罪?”明舒捏着眉心道。   “明舒,你就别操心了,先把身上的伤养好。已经派人通知你母亲,一会就把人接过来照顾你,你安心在这住着。”陶以谦劝慰道。   明舒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通知我母亲?谁让你通知的?”   “是外祖父……他说好好的姑娘在我们府上受了伤,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于是……”   明舒重重抚额:“这有何可说的,我又不是受了什么重伤,你们真是大惊小怪……”   她抱怨的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传入的声音打断。   “大惊小怪?所以你还想着要瞒?”   明舒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门口。   丫鬟打起帘子,夜风涌入,吹得人一哆嗦,明舒抱紧了小被子,看着踏夜色而入的少年。   来的不是曾氏,是陆家那尊镇山太岁。   陆徜的眼,冷得像结霜的夜晚。 第24章 心疼   室内气氛随着陆徜的出现而陷入冷凝。烛火微摇, 陆徜印在窗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再随着他的脚步被一步步拉长。   明舒裹紧被子,看着自家阿兄渐渐逼近的身影, 满脑袋只有一个词。   完犊子。   “陆兄。”陶以谦率先回神, 抱抱拳, 道, “实在抱歉, 没照顾好令妹,让她在这里受伤了。”   陆徜止步,眼睛盯着明舒,问的却是陶以谦:“她怎么伤的?伤到哪里?”   连一句敷衍的寒暄都没有, 审问般的语气可见他此刻怒焰多炽,然而他脸上却又眉平目敛,除了冷, 再看不出别的。   明舒觉得事情严重了。   “从叠石山半山处摔下,已经让大夫看过, 手臂上有两处擦伤,脚踝崴了,除此之外别无他伤。”陶以谦有些怵他,话答得规规矩矩。   陆徜点点头,这才向明舒开口:“藏什么?把手伸出来。”   “冷……”明舒想找个借口蒙混过关,然而还是在陆徜紧迫盯人的目光下把手从被子里伸出。   左手手臂上缠了一段绷带,右手手腕处则是直接裸露在外的擦伤, 上过药后紫红紫红。   明舒听到陆徜忽然间沉重的呼吸声。   “阿兄……”她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怵他。   陆徜的目光又移向她的脚, 意思很明显, 却没开口。陶以谦看了出来, 自己在场,明舒定然不便露出脚来,于是告辞:“要不陆兄先与明舒说会话,我出去……”   他话没说完,衣袖就被明舒扯住。   明舒递去个求救的目光——陶以谦要是走了,没有外人在场,指不定她阿兄怎么训她,她怂,再者淑君的事没完,她还得交代陶以谦呢。   陆徜的目光随之落在明舒攥着陶以谦衣袖的手上。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陆徜气场变了。   被陆徜吃人般的眼神一瞪,陶以谦下意识自救,一把抽走被明舒攥住的衣袖。   虽然他挺喜欢明舒,但是……他更怵陆徜。   明舒立刻冲陶以谦蹙眉——这没义气的?!   陶以谦回个为难的苦笑——你阿兄太吓人!   “我先出去,你们聊,有事叫我。”陶以谦把没义气进行到底。   “不必。”陆徜阻止了他。   陶以谦止步,看着陆徜一步走到床前蹲身而下,从地上拾起明舒的一只鞋。   明舒的脚还缩在被里,怔怔看着陆徜。陆徜握着鞋坐到床尾,一手探进被中,捏住她的脚丫子,再将鞋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替明舒穿好了两只鞋。   “阿兄……”明舒想咬被子,阿兄这举动让她觉得自己是三岁稚童,有些难为情。   陆徜已经泰然自若地起身,他又站在床边,俯头看她,平静道:“回家,还是留下?”   鞋都替她穿好了,这意思还不明显?明舒哪敢说“留下”,当即点头:“回家回家,马上回家。”   说罢,明舒打算掀被下床,可陆徜动作比她更快一步。   他俯身,轻而易举将她拦腰抱起。   明舒怔怔落进陆徜怀中,直到头磕在他肩头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阿兄,我自己能走。”当着陶以谦和殷府老嬷嬷的面,明舒实在不好意思,前有陆徜替她穿鞋,后有陆徜抱她,就算是兄妹,她一张脸也红得透透。   陆徜一眼望来,看着冷冰冰,眼底又似燃着火焰。   明舒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算了,丢脸就丢脸吧,总比惹火镇山太岁尸骨无存的好。   她垂下头,由着陆徜抱自己走了两步,忽又想什么,一手攀着陆徜的脖子将头仰过他的肩膀,朝陶以谦使劲使眼神。   “怎么了?”陶以谦立刻跟过来。   “把我的铺盖和我屋里的东西收拾了带给我,记住,要你的人,别假手他人。还有,此前交代你办的事,你别忘了,越快越好。”   她的小本本还扔在淑君的绣楼里呢。   陶以谦忙点头应是。   陆徜却停步在门前,冷道:“要不要把你抱回去,给你们沏壶茶,让你们在这秉烛夜谈?”   明舒马上闭嘴,松开手,老老实实靠在他胸前。   陆徜却又道:“抱紧,免得掉下去。”   “?”他抱她跟抱枕头一样轻松,明舒觉得他怎么也不可能让她掉在地上,但……她还是伸手环绕他的脖子,让自己紧紧挂在他怀中。   总之,这个时候顺着阿兄就对了。   门帘挑开,陆徜抱着她迈出屋子,夜晚的凉风一吹,明舒觉得冷,情不自禁抱紧了陆徜,嘟囔了声“好冷”,便将脑袋龟缩到他襟前,淡淡草木香气与温暖贴颊而来,让人没来由安心。   陆徜脚步微微一滞,神情变了几变,却全都被这浓厚夜色遮掩,再迈步时,他走得更快了。   ————   明舒就这样被陆徜给带回家了。   二人到家时夜虽已深,但屋里的烛火依旧亮着,曾氏在楼下边打呵吹边做绣活边等他们回来,招宝听见外头的动静立时警醒地冲到门前,曾氏也将手中活计一丢,见陆徜抱着明舒进来,只当明舒受了重伤,提了心问道:“这……这是伤哪儿了?”   “没事,阿娘别担心,就是崴到脚,是阿兄大惊小怪,非不让我下地。”明舒又越过陆徜的肩头朝曾氏笑道。   观她神情轻松,应该是真没大碍,曾氏这才松口气,又瞧着自己儿子那张绷得死紧的臭脸,想了想,决定不上去触霉头。毕竟明舒进殷府做伴读的事,她也有份帮着瞒儿子,今天儿子回来问起明舒时,她还帮着骗了儿子,谁想一天没过完,殷府就派人前来通知明舒受伤之事。   这下,她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只能全部交代。   陆徜心里,估计也气着她这老母亲呢。   “你们先上去,我给你们烧些热水,煮些吃的,想吃什么?”曾氏站在楼梯底下问道。   “我想吃阿娘包的甜圆子。”明舒照旧笑嘻嘻。   “成,等着。”曾氏二话不说去了灶间。   ————   回到屋中,陆徜将明舒轻轻放上床,顺手扯来被子盖在她腿上,这才转头去脱明舒的鞋。明舒缩了缩脚,没能躲过他的魔爪。   两只鞋都扔到地上,陆徜犹未收手,捏起她崴伤的脚。   “别动!”陆徜垂头道。   白袜一去,浓重的药草味散开。白布从她小腿根一直缠到腿后跟,也缠住了半个脚背,但仍旧没有全部盖住她脚上磕得青紫的淤伤。她皮肤本就白,因此那伤显得犹其触目惊心,更别提被白布缠紧的地方,特别是脚踝处,已经高高肿起。   明舒只觉得陆徜捏着自己小腿的手突然间紧了紧,她道:“阿兄……只是小伤,不碍事……啊,疼疼疼!”   陆徜只是轻轻捏了下她的脚踝就松了手,听到她的痛呼,不由气到笑:“不是小伤?不是不碍事?现在又喊什么疼?”   明舒不说话了,把脚倏地收进被里。   瞧她那副老鼠见了猫般的表情,陆徜更气,目光不经意又扫过她的手,愈发觉得那伤刺眼,替她将被子盖好后坐在床沿盯着她直看。   “阿兄,你听我解释,我去殷家做伴读而已,不是有意骗你……”她觉得不能沉默下去,于是出言解释。   解释的话才开了个头,陆徜蓦地倾身向她俯下,明舒往后一倒,靠在床头上。   “咚”一声响,陆徜双拳从她两颊处擦过,重重落在床头木架上,明舒被他禁锢在小小空间内,只觉得周围热度瞬间攀升。陆徜的脸离她很近,仅仅一个拳头,她能感受他呼吸间的气息拂过脸颊,像火焰的尾巴般,烫人。   “陆!明!舒!”他声音很低,微哑,眉心蹙着,不是在殷家时的冷静模样,“我很生气!你现在什么都别和我说,我也不想和你扯嘴皮子。”   这么直白的表达气愤,却又克制隐忍着不发作,陆徜是真的气坏了。   气得他肺都疼。   瞒他骗他是小事,最关键的是她身上那些伤,跟要命似的戳他心,让他回忆起在江宁刚救下她时,她那副焉焉一息的模样——遍体是伤,昏迷不醒。   那些让人余悸犹存的景象,至今想起都会让他内心难安。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救下,带她进京,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呆在他身边,不是为了重现那日景象。   她怎就……不明白?!   明舒愣愣瞅着他,把解释的话全都吞下。她在他眸中,读到的是恐惧,而非愤怒。   她的阿兄,在意的也许不是她的欺瞒,而是其他。   “阿兄,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她不再解释,轻声道。   陆徜的气息,随着她的道歉平缓下来,但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目光流连在她脸上,迟迟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咳咳!”   打破僵局的,是曾氏的咳嗽声。   陆徜如梦初醒般收回手坐直。   “圆子好了,都来吃点吧。陆徜,跟我下楼把热水端上来。”曾氏把圆子放下后,又召唤陆徜出去。   母子二人下了楼,曾氏一边从灶上舀水出来,一边斜睨陆徜,慢悠悠开了口。   “阿徜,你在想什么?上头那个,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妹妹。”   “……”陆徜默。   ————   陆徜出去后就没再回来,换成曾氏照顾明舒。   明舒松口气,吃了碗热腾腾的圆子,又在曾氏帮助下洗漱更衣,一身轻快地窝进被中,才躺了片刻就又坐起。   “阿娘,我去你屋里睡吧,不然阿兄没地睡。”   曾氏摆摆手:“不用,你阿兄在楼下竹榻上对付一宿,你伤了脚不宜挪动,就别折腾了。”   “楼下竹榻?天还冷,会着凉的,不成。”明舒掀开被,忙要换地方,却被曾氏按在床上。   “你别忙活了,就让他在下头睡吧。”曾氏道。   “阿娘,阿兄真是你亲生儿子吗?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他?”明舒只好又坐回床上道。   曾氏敲了她脑门一下:“是不是我生的,我心里没谱吗?你阿兄那臭脾气,我就是心疼又能怎样?榆木疙瘩一个,算了别提他了,快睡吧。”   明舒便又问:“阿娘,阿兄怎么突然回来了?”还回来得这么凑巧。   “说是书院里休沐日,他惦记家里,就回来瞧瞧咱们。”曾氏边收拾碗筷边回她。   “那他……回来几天?”   “休沐日就一天,明天他就该回去了吧。”   明舒眼睛亮了亮——只留一天啊,那还好,还好!   ————   知道陆徜第二天就回书院后,明舒心情大松。   这实在不能怨她盼着阿兄离开,毕竟要是阿兄在家,殷家那档事查了一半就不好继续了,那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阿兄还是回书院去专心读书吧,她也好安心赚钱。   这么想着,明舒裹紧小被子美美睡了一觉,翌日起个大早,天才刚亮她就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慢慢下楼,没等人到楼下,她的声音就先响起。   “阿娘,阿兄!”   穿透力十足的声音让坐在楼下看书的陆徜抬起了头。   “哟,阿兄这么早就起来读书?难得回家一趟,今天马上又要赶回书院,你怎么不多休息会?”明舒下了几层台阶,打眼就看到穿戴妥当的陆徜,满脸堆欢道。   陆徜眯了眯眼,把书往桌上一放,起身走到楼梯前,朝她伸出手。   明舒自然而然把手放在他掌中,由着他扶自己下楼。   陆徜牵住她的手,这时方道:“谁告诉你我回书院?”   明舒一滞:“你不是只休沐一天吗?”   “是只休沐一日,但我已经让人向山长代为告假,打算在家里呆上一段时间。”陆徜回她。   明舒脸上堆的笑全都凝固。   “可……春闱在即,你不用回书院读书吗?”她干巴巴问道。   “读书哪儿不能读?在家也一样。”陆徜把她牵下来,唇角微微上挑。   “……”明舒的心情顿时不美丽了。   她阿兄,变坏了。 第25章 损招   镇山太岁不走, 明舒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干着急。   陆徜老神哉哉坐在自家厅堂里看书,哪怕敞开的大门直面人来人往的大街,哪怕街上小贩的吆喝和孩子的哭泣声传进家中, 他也照样看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来。与他对比, 明舒像只单脚蚂蚱般,在屋里反复横跳试探。   “阿兄, 我无聊。”她一瘸一拐转了两圈, 最后坐到陆徜对面。   “大门没锁。”陆徜眼也没抬道。   明舒看了眼门——门是开着,但门前两只恶犬,一只招宝,一只……嗯,她不敢往外迈步。   她颓然趴在桌子上,曾氏好笑地端上早饭——烤过的馒头片, 又酥又脆, 就着稀烂的米汤, 再加颗煮鸡蛋。   “有话好好同你阿兄说,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曾氏拍拍明舒的背, 道。   明舒刚要张嘴,陆徜却先一步往桌面上拍了本书:“闲得慌就看书。”   “……”明舒被那册《礼记正义》堵上了嘴。   “把它背下来,你心就静了, 就不会再想什么贾小姐真小姐。”陆徜又道。   “……”明舒被他噎坏, 扯着曾氏的衣袖冲她使眼色。   曾氏耸肩——没招,她管不动儿子。   背书是不可能的, 明舒无奈,吃过饭后就坐在墙根下恹恹逗招宝。没多久, 屋外就来人, 竟是陶以谦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明舒眼一亮, 阿兄守在门口不让她出去,但不能不让人进来吧,当下也不等陶以谦打招呼,就扶着墙把人给拽了进来。   “你小心点。”陶以谦只好冲陆徜和曾氏笑笑,见明舒行动不便,想要扶她,却又因手上东西太多而腾不出手。   陆徜这时才终于抬头,起身向二人走去。陶以谦只当他来帮忙拿东西,忙将手里的大包小包递给他,岂料陆徜瞥了两眼,径直走到明舒身边,扣住她的手臂将人往屋里扶。那厢陶以谦递了个寂寞,尴尬地收回手,所幸曾氏上前,及时打了圆场,接过他手中东西。   除了明舒留在殷家的铺盖外,陶以谦还带来昨晚大夫开的药以及一堆补品。   明舒只关心一样东西。   “我的笔记呢?”   “带了带了。”陶以谦忙从怀里掏出小本本递给她。   她如获至宝地抱进怀里,又问陶以谦:“淑君如何了?”   “还在祠堂关着。昨日恰好是外祖父宴客,府里来了许多大人,外祖父与舅舅正陪着在逛园子呢,不巧就撞见那惊险一幕。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出了事,你说外祖父能不动怒吗?昨晚把舅舅舅母一通骂,又令将淑君关起来,谁劝都没用,连舅母替淑君求情也被连坐。我今天出来前听说,可能会把淑君送到南边的庄子里先住上一段时日,让她养养性子。”   “你们为何就这般笃定是淑君,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明舒坐到墙下条凳上,接过曾氏递来的两个烤红薯,分了一个给陶以谦。   陶以谦毫不介意,坐在她身边,边剥红薯边道:“昨晚连夜审了,是舅舅亲自审的。有个丫鬟亲眼看到双雁悄悄上了妙胜小境,审问双雁的时候她也招认了要给你设圈套之事,现在家里都觉得是她害你掉下山。”   “淑君的伎俩,不过就是往我桌里放虫子,把我关在茅房,那天妙胜小境的幽香馆房门上被人顶了桶水,那才是淑君会干的,小孩子的把戏,我没那容易上当。”明舒刚吃过饭没多久,吃不下红薯,只拿着烫烫的红薯捂手,“她不会承认了吧?”   “那倒没有,只是颠来倒去也说不出什么,因她之前恰好与你大闹过一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再加上双雁确实受她吩咐在妙胜小境上给你设圈套,所以她的辩解没人听。之前出事,外祖就说要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不想这才开年没多久,就又出了这档事,谁还愿意信她?”陶以谦道。   “五哥,淑君捉弄人的圈套设在幽香馆,而我是在妙胜小境的叠石山边缘处被人推落的,当时淑君和双雁正在叠石山下,根本不在山上!”明舒霍地站起,她没想到殷家人会不信任淑君到这般地步,早知如此,昨晚她就不该跟着陆徜回来,“你带我回殷家,我同大太太或者你舅舅说。”   “什么?有人推你?那你可看清推你之人是谁?”陶以谦震惊得将啃了一口的红薯拿下。   “那倒没有。”明舒道。   “没有?那你有证据吗?”陶以谦又问。   明舒又摇摇头。   陶以谦便颓然道:“既没看到人,又无证据,你又凭何觉得不是淑君?也许就是淑君安排的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你推下山去?”   连陶以谦都这么想,可见殷家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两年多的流言,一片一片,似片羽加身,片羽如薄雪,也许并无重量,但一千片、一万片的羽毛累积而成的重量,却也能压垮一个人。   “我不觉得淑君是那样的人。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舅舅或者舅母?”明舒问陶以谦。   陶以谦为难地摇摇头:“舅母已经因为替淑君求情而被禁足,舅舅因为外祖父的责罚还在气头上,已经发话不见任何要替淑君说话之人,连你……都不能回殷府了。”说完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你的伤药费,家里会负责到底。”   明舒才不担心伤药费,用力掰断手里红薯,恼道:“那有什么办法能见着他们,要不求见你外祖父?”   陶以谦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那边曾氏也吃着红薯,坐在陆徜对面,正看明舒和陶以谦说话。   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但看了半天却笑起来,感慨了一句:“倒是登对。”   陆徜本正听得蹙眉,忽然听闻此言,转头望向母亲,曾氏有那么点看女婿的味道,朝陆徜道:“你瞧你妹妹,和陶家小五往那一站,登对不?”   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就爱做媒,曾氏也不例外,看着年轻的小辈在一起,都像看欢喜小冤家,恨不得都能凑成双双对对。   “不登对!”陆徜毫不犹豫地打破母亲的幻想后起身,朝明舒走去。   “你说你跌落叠石山之事,不是意外,是有人蓄意而为?”   明舒正在苦恼,忽闻陆徜声音响起,转头一看,果然是阿兄站在自己身边,她眼珠转了一圈,扶墙站起,巴着陆徜的手臂,委屈道:“对啊,是被人推下去的,你妹妹被人欺负了!”   陆徜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道:“想报仇?”   明舒拼命点头。   “可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报仇?”陆徜又问。   “我虽然还没证据,但我已经有八成把握,只要能让我再进殷府,我自有办法让那人现形!”明舒斩钉截铁道。   “要进殷府有何难?”陆徜却道。   “你说得倒简单,没听五哥说,殷家不肯再提此事了,也不让我进府。”明舒垂头,又拉着他的手,怨念十足道。   “这是他们不想提就能不提的吗?推人下山为蓄意伤人谋命,你没死是你命大,可以报官的!”陆徜面上仍冷,指腹不经意抚过她的手心,却是一阵异样滋味。   “报官……”明舒嚼着陆徜的话,尚未能全部领会。   “可明舒既没看到人,又没证据,就算报官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冲着淑君去?”陶以谦不明白陆徜的意思了。   陆徜不和他解释,明舒却猛然间笑开:“五哥,你傻啊!我阿兄的意思是,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报官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见你外祖父和舅舅才是主要目的。殷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必定不想摊上这种官司,到时候主动权在我手中,我要见你外祖父和舅舅,不就易如反掌!”语毕她又得意洋洋地望陆徜,“阿兄,我说得对不对?”   她的阿兄,看着是个正人君子,居然也会想出这种损招来,真不愧是她阿兄。   “妙啊!陆兄这招真是妙!”陶以谦如醍醐灌顶,当下击掌称赞,只是那掌击到一半,他忽然又反应过来,这是帮着外人对付自已经外祖家,顿时又哭丧着脸——都被这对兄妹给带沟里去了。   “阿兄……那你是准我管这档事了?”明舒心情大好,摇着陆徜的手撒娇道。   陆徜转头望着她,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准你管别家闲事,但你既是被人所伤,这笔账,总要讨回来!给你三日时间解决这件事,够了吗?”   明舒咬咬牙:“够了。”   ————   军令状立下,明舒片刻都不耽误,又把先前交代陶以谦去办的几件事再细细嘱咐了一遍,让他无论如何在三天以内办妥,其中细节又与陶以谦琢磨了一回后才放陶以谦离去。   时间不多,陶以谦要办的事却繁杂,当下连曾氏留饭都推辞了,匆匆离去,与明舒分头行事。   明舒用了个囫囵饭后就躲到房间里,对着自己的小本本又写又画的,倒是不去骚扰陆徜了。   夜暮微降,明舒咬着笔杆总算理出个头绪来,正大字瘫在椅上放松,外头陆徜敲门。   “阿兄。”她让陆徜进来,自己却还是懒洋洋坐着,没个正形。   陆徜习以为常,把手中托盘往桌上一放,道:“把脚伸出来。”   明舒怔了怔,随即会意,陆徜要给她换药。   “我自己来吧。”伤在脚上,要脱了鞋袜,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陆徜已经坐到床沿,手里的膏药盒已经转开,闻言只冲她挑眉。明舒只好慢慢抬起腿,缓缓地……缓缓地将腿搁到床,而后,那腿又被他轻轻捏着放在了他的膝上。   脱鞋除袜,旧的绷带一圈一圈被解下,青紫的皮肉和红肿的脚踝都落进陆徜眼中。   陆徜眼神一沉,挖了一大坨药膏抹在伤处,而后用搓热的手揉开药膏,力道渐渐加大,明舒疼得不行,却也没叫喊,任由陆徜推淤散血。及至药膏抹好,绷带重新扎好,陆徜方望向明舒,她额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   见他望来,明舒只道:“阿兄,你真好。”   陆徜似乎并没领情,冷冷回她:“还不把你的猪蹄收起来。”   猪蹄?!   好吧,她收回她的感动!   明舒恨恨穿上袜子,看着陆徜低头收拾伤药绷带,忽然上床,飞快坐到他身边,用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再将头一歪,凑在他耳畔道:“阿兄,不生我的气了吧?”   “……”陆徜顿时失声。   岂止不生气?他的气都快上不来了。 第26章 抓凶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明舒与陶以谦分头行事,陶以谦这边马不停蹄地查明舒交代的事,明舒那边则梳理清脉络, 到了第三天,明舒出发去了衙门。   她只是去报了个官, 说殷家有人害她, 要个交代。殷府到底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 衙门受理的师爷一听说是殷家,立刻就遣人去殷府通传。消息传得很快,殷家管事来的时候,几个捕快正坐明舒身边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点殷家赔偿的银子就算了, 明舒也不理论, 只是笑。   以殷家的地位,若要仗势欺人,一百个明舒也不够赔, 但妙就妙在大安朝文人治国, 皇城根下不知多少御史监察, 要是明舒闹起来, 这事固然可以压下, 但保不定落进御史眼里拿来大做文章, 这殷繁老大人最看重名声,从先帝身边退下以后, 便以廉洁自守的清官自居, 家中又出了个得宠的娘娘, 是以遇到这类事情, 最先做的都是求和私了。   毕竟银子事小, 失节事大。   果如陆徜所料,听闻明舒只是要求见殷立诚时,殷家不止立刻答应,甚至派了辆马车前来接明舒。   明舒坐着殷家的马车抵达殷家时,陶以谦的小厮也已经守在门口等着给她报信。   要准备的都准备妥了,和明舒的计划无甚出入。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陆徜跟来了。   ————   要面对殷家诸人,明舒的底气原本有些不足,不过因着陆徜在身边,虽然他不言不语,对她和陶以谦的种种计均未置一辞,大有让他们放手一搏的态度,但明舒依旧觉得安心。   陆徜没有报江宁解元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明舒兄长,跟着明舒进了府。   殷立诚只同意见明舒一个人,陆徜没被允许进入殷立诚的书房,便只在书房旁边的花厅等着。花厅里摆了盆双色杜鹃,花开得很鲜艳,陆徜就在花旁的圈椅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书来默默看起,竟似毫不担心明舒般。   奉茶进来的丫鬟,看到花下垂眸的美男子,那茶水奉得含羞带怯。   陆徜除了一个“谢”字,连眼皮都没多抬过。   半本书翻过,书房的门终于打开,明舒出来,陆徜这才收书起身,以眼询问明舒。   明舒露齿一笑:“成了!”   他不知道明舒在书房里和殷立诚说了什么,但明舒成功说服殷立诚这个结果,陆徜从不怀疑。   ————   二月初春的时节,寒意仍重,刚下了场雨,天色并不透亮,殷府在园中洒扫的下人们时不时搓搓手,以温暖冻僵的手。边打扫边闲谈,私下里聊些主家的事,是下人们的一大爱好。   怀秀阁这两天因为殷淑君的事,气氛很压抑,当家太太被禁足,殷立诚几天都没踏入这里,全都宿在书房,惹得下人流言纷纷。   天上还飘着点毛毛细雨,殷良君带着个打伞的小丫头匆匆进了怀秀阁的园子,小丫头在廊下收起伞,殷良君边同四周下人打招呼,边问李氏情况。   “大太太没出来过,还在因为大姑娘的事着急上火,幸好三娘子天天来陪着说话开解。”有人回道。   殷良君笑笑:“母亲难过,做女儿定是要分忧。好了,我先进去给母亲请安。”   那人便赞道:“三娘子真是孝顺……”后边又夸了几句,走得远了,殷良君也没听到,不过反反复复夸的都是那些话,她心里也有数。   走到怀秀阁屋外时,屋子的厚帘正好被丫头挑开,陶以谦从里边出来,李氏也跟着亲自送出来,正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若果能帮到我儿,我定要重重酬谢陆娘子。”   殷良君往旁边一让。   “舅母,你就放心吧。外头天冷,你快进屋歇着吧,别送了。”陶以谦笑着告辞。   厚帘放下,他刚一转身,就遇上殷良君。   “三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舅母请安的。”殷良君甜甜一笑,颊上两颗酒涡很是亲人,“五哥呢?”   “良君真是孝顺的姑娘。”陶以谦也夸她一句,又道,“我来找舅母说些事儿的,已经妥了,你快进去吧。”   殷良君点点头,人却没走,只问他:“才刚我听五哥提起陆娘子,她在我们家受了伤,也不知现下怎样?”   “崴了脚,不算严重。”陶以谦回道。   “那就好。真是可惜,她出了府,我都没机会同她道个别。”殷良君有点惋惜。   “没事,还有机会见面的。”   “她还会来咱们府?”殷良君瞪大了眼好奇道。   陶以谦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把她拉到回廊角落,左顾右盼了一番方悄悄道:“良君,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同旁人说。陆娘子今日就在咱们府上,她去见了大舅舅,说是那日是有人蓄意推她下山的。”   “啊!”殷良君诧异地捂住了嘴,“谁这狠?是大……”话没完说完被她收住。   陶以谦却听懂了,他摇头:“不知道,但抓到那人应该就能揪出害她的真凶了。”   “抓……她知道是谁推的?”殷良君也压低了声音问。   “不知道,但是她说那日被人推落时反手抓了一把,似乎抓落了那人身上的东西,只要去妙胜小境上面找一找,应该就能找到,届时应该能凭此人随身之物找出那人。”陶以谦道,又向殷良君交代,“现下陆娘子正悄悄往妙胜小境去了,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怕打草惊了蛇。”   “放心吧,我定守口如瓶。”殷良君满脸郑重道。   “行了,你快进去陪舅母吧,我也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陶以谦得了这话拍拍她的肩,告辞离开。   殷良君目送他离开后,折身回屋。   “娘子,你怎还没进去?”陪她同来的小丫头见她缓慢地自拐角处走来,不由一怔。   殷良君抬眸看了看她,道:“不进去了,我想起来,我有东西忘在屋中,先回去一趟吧。”   语毕,她匆匆离了怀秀阁。   ————   妙胜小境是人造的假山,底下是推高夯实的地基,四周叠以太湖石与花木藤萝所造之景,叠石嶙峋,孔洞天成,十分奇特幽静。山顶处建了个幽香馆,四周遍植花木,一眼望去有重峦叠障的意态,那幽香小馆半掩于草木间,有几分仙人轩亭的错沉。   不过也正因为叠石嶙峋,怪模怪样的多,花木种了几年又格外繁茂,但凡天色稍差些,山上的光线便不明晰。今日恰逢阴雨,天色未透,虽然离日落还早,但这上面已有些暗沉。   春日草木正盛,馆外的地上杂草已生,再加上山石,要找些细小的东西,并不容易。   明舒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了个殷府的丫头陪着一起找。两人埋头在草丛里找了许久,都没打到东西,那丫头不耐烦了:“陆娘子,你到底有没记错?我们也找了半个时辰,整个山顶都快翻遍了,也没找着你说的东西!”   明舒陪笑:“辛苦姐姐陪我跑这一趟,是我记性不大好,姐姐若是累了就去幽香馆里坐着歇会,我自己再找找。”   丫头白了她一眼,没同她客气:“那你自己找着,我去里头歇歇,有什么叫我。”   语毕丫头扭身走了,自去幽香馆内歇息。   山间只剩明舒一人,她站在原地呵气暖了暖自己冻僵得手,抬头看看天色,轻轻叹口气,托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山边上走去。   那日她是站在离山沿较近的地方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而滚出去的,东西要掉也是掉在附近,可刚刚搜索了一遍,除了几个险要之处没找外,其他地方都搜过了,却均无影踪。   看来,还要往外再走走。   她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去,快到山边时,她眼睛忽然一亮。   “找着了。”她自言自语一句,俯身从杂草中拾起一物。   那东西自她指间垂直挂落,发出两声玉石叮当的清音,虽然沾了泥污,却依旧看得出,是条女人用的禁步。   林间一阵凉风刮来,吹得人瑟瑟发抖,山间的嶙峋怪石洞隙内似都藏着人,像有无数眼睛在森然窥探。   明舒拢拢衣襟,把禁步攥在手,正要扬声喊幽香馆中的丫头,可还没等出声,身后的石洞内突然伸出一只手,只将她往前重重一推。她踉跄几步,摔在地上,手也跟着松开,禁步再度落在地上。   黑暗里的手又飞快伸出,将禁步拖进洞中。   明舒回头之时,只看到阴森山洞。   洞里那只手的主人拾到了禁步,跑出几步缩在阴影里,忽然心生不妙,又将那禁步举起,借着山隙间的一点光线仔细看去。   禁步是她的不错,然而……   她想起来,那日上妙胜小境时,她根本没有佩戴这条禁步。   不好,中计了!   “出来吧,殷三娘子。”   明舒含笑的声音从洞外传出。   她站在树影里,身上的裙子沾了泥污,形容有些狼狈,眼神却如洗后的天空一般透亮。   并没让她等太久,山洞里慢慢挪出一个人来。   殷良君那张纯良甜美的脸庞亦从山洞的阴影渐渐出来。   “你诈我?”她脸色如常,没多少害怕,只是举起手中禁步扔在明舒面前道。   从陶以谦悄悄告诉她陆明舒上妙胜小境起,就通通都是一个局。根本没有什么被抓下的证物,一切不过是为了抓住她而布的圈套。她本也不会真的上当,原躲在暗中静观其变。   那日上妙胜小境时穿的衣物鞋袜都已处理了,但是随身饰品……她却忽略了。上妙胜小境本就是临时起意,她压根记不起当日自己身上所佩之物,明舒之局设得又急,她根本没有时间回自己房间回忆查找,遣开丫头匆匆赶到妙胜小境,抄隐蔽小路上山,她就想看看陆明舒能找到什么?   那条禁步,让她失去了冷静。   她一眼认出禁步是她之物,当下脑中便轰地一声全空,并没多想那禁步从何而来,只想着要抢回禁步,及至禁步入手,她方回忆起,那条禁步虽是她的东西,可她已好些时日不曾佩戴了。   “五哥帮你拿到的?”殷良君边问边朝明舒靠近。   明舒没回答。这的确是她费了好大的劲力,才说动陶以谦悄摸摸搞来了这条殷良君的禁步。   想想陶以谦交给她时的表情,明舒可想笑了。   她也的确笑了,落在殷良君眼中却像嘲弄。   殷良君看了看四周,没人。   “你觉得这个计策很高明?”殷良君又道。   “不算高明,不过对付你,够用就好。”明舒微微笑,俯身去拾那条禁步。   “你以为这样就能抓住我?”殷良君看着她拾起禁步,道,“这禁步我遗失了几日,一番回忆之下,才想起有可能是落在妙胜小境,所以今日来寻。”   “牵强。”明舒道。   “那又如何,再牵强它也是个理由。我要这么说,你照样抓不了我。”殷良君面不改色道。   “没关系,你可以想一万个推脱理由,而我只要一句话。”明舒摩挲着禁步,笑道,“殷三娘子,你我无冤无仇,人人都知我不可能害你,而我又是整件事的受害者,我说凶手是你,凶手就一定会是你,如果他们不信,我还可以编造,杜撰。相信我,我能把当时的情况描述得绘声绘色,让每个人都感同身受!”   “你……你根本什么都没见到,却要捏造事实?”殷良君平静的面上起了裂纹。   “不需要我亲眼见到,当事受害者的话,更加令人信服吧?我站出去,本身就是个证据……假得又如何?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让它变成真的!”明舒仍在笑,说的话却叫人遍体生寒。   “你……”殷良君咬紧了后槽齿,忽然间竟想不出对付她的招术来。   “我什么?你不该如此惊讶才对,这不过是以牙还牙。你在害怕?可这么多年,你的姐姐,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明舒说着朝她伸手,“走吧,随我去见你的父亲母亲,他们可都在等着你。”   殷良君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片刻后也笑起,慢慢靠近明舒道:“跟你去见父亲?母亲?好呀……我随你去……你去死吧!”   随着一声低喝,她突然间朝明舒扑过去。   明舒人在山沿,背靠山崖而立,这一扑之下若是摔落,可没上次那般幸运能抓住山石保住小命。   惊急之下,明舒站着未动,旁边却有道人影掠来,疾如电光般冲到明舒身边,毫不留情地出手。   “啊——”   发出惊恐尖叫声的不是明舒,还是殷良君。   “没事吧?”陆徜的声音响起。   他一直都藏身在她附近,这才是他今日定要跟着明舒入殷府的原因。   “阿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啊。”明舒看着被陆徜踢开的殷良君咋舌。   殷良君挨了一脚,整个人又撞到山石上,疼得脸色惨白,眼泪直落。   好歹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这也太……   陆徜反问:“对付禽兽还讲怜香惜玉?”   “……”明舒无话可回。   ————   怀秀阁外的抱厦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殷立诚、李氏并殷家公子殷皓宇通通都在,正坐在抱厦里焦急得往外望,殷皓宇年轻耐性差,坐了一会就站起走到庭院里,问陶以谦:“五哥,你喊我们到这里,说抓到那日害陆伴读的真凶,人呢?”   陶以谦正站在庭院内朝外张望,闻言头也不转只道:“快了快了,就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已现人影。   他欣喜地一拍大腿:“瞧,说来就来了!”   远远的,明舒与陆徜并几个丫头婆子正簇拥着一人慢慢前来。殷立诚与李氏都从位置上站起,望向远来的这群人。   殷皓宇的目光也在这群人间逡巡了半天,却没看到被五花大绑的人,来的都是熟面孔,没有一个像凶手的,他不免急道:“凶手在哪?”   几人走到庭院中,明舒、陆徜并丫头婆子退到旁边,被簇拥在中间的人便缓缓跪到地上。   “良君?”   “三姐姐?”   殷立诚与李氏从抱厦内走出,殷皓宇也冲到殷良君身边,与满庭站的人一般,均愕然盯着殷良君。   殷良君垂头不语,身上衣裳满是泥污,鬓发散乱。   殷皓宇蹲到她身边,只道:“这是怎么回事?三姐姐,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殷良君只是不语,他便又抬头朝明舒几人道:“你们到底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明舒没有理他,只向殷立诚拱手道:“殷大人,太太,你们要我找的人,我已经替你们找出来了。”   “是……良君推你下山的?到底是何事?为什么……”殷立诚从抱厦里出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满面不可置信。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今日我大费周折,并不是纯为找出推我下山的凶手,而是……”明舒看了眼陶以谦,后者冲她点点头,她方继道,“是为了完成当初太太所托之事,给贵府大姑娘伴读,并查出这两年来她性情大变的原因。”   “所以,我儿性情大变,与她有关?”李氏亦随之走出抱厦,盯着殷良君,在难以置信过后,素来慈善的眼眸里迸出怒光。   明舒点头又摇头:“有关,但也不全因为她。”   地上的殷良君此时却抬了头,嗤嗤笑起:“当然不全因为我,如果这罪责非要加在我一人身上,我是主谋,那么这家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就都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你在说什么?”殷皓宇望着殷良君,既不可置信又迷惑茫然。   “我来替她解释吧。”明舒说话间朝陶以谦道,“五哥,去把那些人请进来,再把淑君也请过来,可以吗?殷大人。”殷淑君还被关在佛堂,没有殷立诚同意,谁也不能将她放出。   殷立诚点下了头。   陶以谦便离园安排。不多时,殷淑君还没到,但陶以谦找的人,却都鱼贯进了怀秀阁。   全部都是熟稔的面孔,其中有一人,甚至让殷皓宇瞳孔骤缩。   “玉莺?!” 第27章 流言之祸(虫)   人群里边有个荆钗布裙的妇人, 不到二十的年纪,容貌秀丽,就是眉宇间有些憔悴。她听到殷皓宇的声音, 抬头匆匆看了他一眼,眼底泛起水花,看起来有些激动, 但很快她又垂下头去, 往身旁人背后一躲。   “玉莺姐姐?”殷皓宇不解她为何要躲, 正要入人堆找她。   “殷公子,稍安毋躁。”明舒从旁提醒一句, 方止住他的步伐。   “陆娘子,这些大部分都是我家下人, 你将他们召来此处,是何用意?”殷立诚扫了眼鱼贯而入的众人,沉声问道。   明舒望望怀秀阁的门,去接殷淑君的人还没到,算了, 不等了。她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小本本, 翻到最后。   最后那页,是一溜的时间与人名, 以及小注。   两年的事, 她脑子再好, 也得用笔头记下来, 捋清前后顺序。   “殷大人, 太太, 今日明舒在此, 请了这些人至场, 不为断案,只是为了说明淑君娘子性格转变之谜,完成当初太太所托之事。贵府上有殷老大人坐镇,家风清明,内有太太掌家,慈善宽和,后宅平静,并未出现过妻妾嫡庶之争,家中几位郎君与娘子皆感情和睦。淑君娘子是殷家嫡长女,是父母掌上明珠,与弟弟感情融洽,与庶妹亦从无龃龉,本是家中最得宠的女儿,对吗?”   至少,两年前是这样的。   明舒来殷府后除了跟着殷淑君外,花最多时间的是与人唠嗑。聊天可以获得很多的信息,一个人的过去,就藏在这些碎片般的信息间。明舒听入耳中,再记在纸上,慢慢拼凑起曾经的殷淑君。   那是殷家得宠的姑娘,生得漂亮,性格也开朗,深受喜爱,没有经历过后宅阴私争斗,心如明镜。但得宠的姑娘,通常也有许多臭毛病,比如骄傲,比如任性,在长辈可接受的范围内,她的骄傲与任性也显得讨人喜欢,但超越了这个范围,骄傲与任性就成了她的致命缺点。   殷家人没有反驳明舒的话,因为从前的殷淑君确实是惹人喜爱的姑娘,虽然任性,但也都是孩子气的小打小闹。   “变化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或者不能说变化,应该说第一桩关于淑君的流言,那两只死去的宠物,一只叫轻霜的猫与一只兔子被发现死在贵府的花园内,死得有点惨,开膛破肚。而下人们发现的时候,淑君就在旁边,手里握着染血的剪刀。”明舒走到陶以谦请来的人旁边,“而在前一天晚上,淑君是不是因为轻霜在被褥上撒了泡尿而恼火,曾在屋中斥责负责看管宠物的丫鬟如意,又扬言要揍轻霜。”   殷淑君屋里的丫鬟已经换了一批,不过旧日的丫鬟也仍在殷家其他地方当差,今日亦被请来。经明舒的提醒,有两个人回忆后都点下头,其中一人开口:“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岁末,天很冷,新的被褥才刚刚换上,轻霜就在上面撒了泡尿,娘子气得不轻。”   “第二天,猫兔俱亡,是照管花木的张婶与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率先发现的,但发现时,淑君已经在场了。”明舒又望向其他人,“请问张婶与那两位洒扫的姐姐在哪里?”   有三个人不知所措地出来,明舒只问道:“你们当时看到了什么?”   三人惴惴不安地对视一眼,由张婶开了口:“我当时在给园里草木浇水,浇到近绣阁的花丛时,看到娘子蹲在草丛里,手里拿着剪刀对着猫兔尸体。”   “我们也是,当时我们是从另一头扫过来,看到的是娘子蹲在地上的背景。”另两人随之开口。   “也就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淑君杀猫兔,只是看到她蹲在地上的画面,那为何我到贵府之后听到的却是淑君杀猫兔的流言?”明舒问众人道,“就因为前一天猫在床上作乱,第二天她为了泄愤就杀了自己养的宠物?”   “你想证明什么?姐姐没有杀轻霜?我原来也这么觉得,我也曾经相信过她不是那样的人……”殷皓宇走到她身边反问。   “曾经相信,那为何现在不信?你既然不信了,又为何不查?你的信任就如此不堪一击?”明舒直盯殷皓宇双眸,片刻后收回,再道,“猫兔尸首被发现之后,淑君当时的丫鬟玉莺很快就赶来,玉莺,你说说当时情况吧。”   玉莺被点到姓名,从人后踱出,依旧不敢抬头看殷皓宇,只细声道:“娘子早晨起床后发现窗户开着,轻霜不在屋中,她以为轻霜与从前一样偷偷溜出屋子。因为轻霜有过误食毒草的情况,娘子担心旧事重发,于是亲自追出。当时我正准备洗漱用的热汤,见她出门穿和少便抱了披风追出,追到之时她已经蹲在草丛中哭得伤心。我赶忙上前扶走娘子,并找来小厮处理尸首。”   “处理猫兔尸体的小厮是桂安吧?桂安你说说,你处置尸首时,猫兔血液可热,身体可软?”   玉莺退下,换成一个小厮上来回话:“小人前去处理时,猫兔血已凝固,尸首发冷僵硬。”   “就算是冬天,猫兔死去也不可能立时血液凝固,发冷僵硬,玉莺之言可知淑君出门并没多长时间,唯一的解释就是,淑君到的时候,猫兔已亡,她才是第一个发现猫兔尸首的人。”明舒点点头,目光自殷立诚与殷皓宇脸上扫过,“两年前的无头公案,即便查不到杀害猫兔的凶手,也能轻而易举证明淑君的清白,但因为死的只是猫和兔子,便不了了之,就像飞雪那样,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事情是过去了,但猎奇的心态会让人无限放大所见的无解之象,你猜我在你家都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他们私下议论,淑君被狐仙附体,要喝猫兔鲜血,我还听到他们说当日淑君正剪开猫兔胸腹,挖心掏肝放入口中……这样荒谬的言论,我相信你们也听到了,你们肯定也管了,但上位之人的手段,只堵不疏,不过凭借主家威信强镇压而已。”   悠悠众口之下,是瞧不见的森森人心。   “若只有这一件事,也许时间久了,过去也真就过去了,可流言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而之后没过多久,又出了另一桩事。”明舒将小本子翻过一页,“玉莺”的名字赫然就在第一个。   “我来贵府之后打听过,关于淑君性情转变的事例,最主要的就几桩,猫兔之死是开始,玉莺之虐是后续。”她说完将小本本一阖,看向门口处,“这件事,是你自己来说,还是我来说?”   众人顺而望去,殷淑君已到。   她穿了身杏色袄裙,明艳动人的脸泛着病态的白,在佛堂关了三天,她眼里的不甘与怨念似乎被磨走,目光没有温度。   “我自己说吧。”殷淑君踱入庭院内,先向父母行过礼,方看向殷皓宇道,“玉莺是我五岁时母亲给我挑的贴身丫鬟,她比我大三岁,很会照顾人,与我同吃同睡,对我很好。我很信任她,屋里大小事务全都交由她打点。她跟我十年,与我情同姐妹,我从未亏待过她。”   那边玉莺站在人群之中,听到这番话,已忍不住落泪,殷皓宇看了看她,又望向自己亲姐,想说什么,却吞入腹中。   “弟弟比我小两岁,从小就很粘我。我想养猫,他就也要养,跟屁虫一样。我常带着他玩,疼他护他尽我长姐之责,玉莺跟着我,常要替我二人善后,照顾我们的衣食住行。我们三人在一起了近十年,我自己没有姐姐,就将玉莺视如姐姐,弟弟也一样,虽然是主仆,但他心里也把玉莺当成姐姐。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却不想……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殷皓宇比殷淑君小一岁多,虽然脸上还有些稚气,却也是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一个,到了外头也是极惹姑娘青睐的。朝夕相对之间,少女正值豆蔻,哪堪身边有人日日温柔以对,纵是主仆,纵是姐弟,又怎挡得住满怀春心?情思一起,人就跟着变了。可殷皓宇彼时尚年幼,对两个姐姐不过一腔敬爱,心思澄明从未往他处去想,待所有人一视同仁。   玉莺只能压抑着蠢蠢欲动的心,直到两年前。   “两年前,弟弟十四岁生辰临近,母亲说弟弟大了,该找个屋里人照顾着。”她说这话时看了眼殷皓宇。   殷皓宇脸红了红,没说话。   所谓屋里人,不过是家中长辈给年轻公子找的通房,用来教他知晓世事的。   “就这件事,叫她动了念头。”殷淑君淡淡道。   殷皓宇蹙了眉,待想清姐姐话外之音后,忽然惊诧至满脸通红:“怎么可能?我……我视玉莺如姐,与姐姐一般无二,从未……”   话,他说不下去了。   玉莺已经跪到地上,掩面而泣:“是我做错了事,却累得娘子受罪。”   李氏要替殷皓宇找通房之事刺激了玉莺,她借着服侍殷淑君之便,找到机会,不顾一切上了殷皓宇的床,打算勾引殷皓宇。   可惜的是,这事被殷淑君察觉了。   “你们能想像我把她从弟弟床上扯下时心里的滋味吗?”殷淑君未出阁,说起这些时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不看殷皓宇。   她还说得含糊了,那日玉莺是赤。身被她拉下床,满眼皆是不堪。   若他二人情投意合,那她成全他们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弟弟视玉莺如姐,从未有过亵渎之心,玉莺却行此苟且手段,令人无法忍受。   这事若是传出,便成了亲姐姐的身边人勾引亲弟弟……   殷淑君当日就气得砸了屋里的东西,又拾起马鞭要鞭笞玉莺,但那鞭子最终并没落下,她只是把玉莺软禁在屋。   “我冷静之后,觉得不能再留玉莺在身边,于是准备打发玉莺离开。然而她为了留下,知道我心软,自残将自己弄得遍体粼伤,说是效仿廉颇的负荆请罪。我依旧没有同意,还是将她送走,只是答应了她,永远不对弟弟提及这件不光彩的事,保留二人间最后一点情谊。”殷淑君顿了顿,似在平复某些陷在回忆中的情绪,“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落在外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模样。你们只看到我因为一件小事赶走玉莺,见她满身伤痕累累从我屋中走出,便揣度是我鞭笞虐打玉莺。我以为清者自清,这些误会会随着时间消散,然而没有……”   她换来外人异样的目光与至亲的不信任。   “你为什么……不说……”殷皓宇此时再不看玉莺,只紧紧盯着殷淑君,眉头深蹙,眼底愧疚渐现。   “我答应了玉莺,而且我也不想破坏这十年情谊,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不堪的事。”对比弟弟的激动,殷淑君却显得异常平静。   她不愿说,是顾念情份,现在她说了,是失望到不想再念旧情。   “我的儿,委屈你了……”李氏嚼着泪出来,想要抱殷淑君,却被她避开。   “咳。好了,玉莺的事情结束了。”明舒再度开口,将话题导回,“咱们再看下一桩事。”   她的小本本上可都记着呢。   玉莺离开之后,殷淑君身边换了个叫青燕的丫鬟。青燕在殷淑君屋里也呆了多年,因为玉莺的关系一直不得重用,好容易升上去成为大丫鬟,本想着大展拳脚,但因为玉莺的关系,殷淑君并不相信身边人,对青燕也就不冷不热。   “有了玉莺之事与猫兔之死打底,淑君的形象已一落千丈,家中长辈这时开始留意淑君,打算严加管教。淑君本是得宠女儿,哪经得起外界流言抹黑与长辈亲人误解,心中自也存恨,开始抗拒。但她无法堵住悠悠众口,有气闷在心中自然导致脾气越来越暴躁,将气撒在下人身上也有的,青燕是她新的贴身丫鬟,首当其冲遭到了冷遇与责骂。”   殷淑君有脾气是不假,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中,要么沉默得逆来顺受,要么就抗挣到底,殷淑君这样一个得宠的女儿,又怎会沉默?然而她的辩解太过苍白,抗挣成了家长眼中的任性妄为与不尊长辈的顶嘴。   这个时候,青燕因为手脚不干净之事被殷淑君发现,又被赶出绣阁,发落到殷家的浆洗房干活。   “我查过,关于淑君如何苛待屋中下人流言,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浆洗房传出的。加上淑君脾气变得暴躁,常常斥骂下人,动静大得整个园子下人都听得到。渐渐的,她苛待虐打下人的传闻几乎被坐实,可事实上,有几个人真被她打过?这里站着的人很多都曾在淑君园中当差,你们见过她动手?又或者你们被她打过?有吗?一个都没有!”   无人敢开口,只听明舒继续道:“再往后,是宫中贵人听闻淑君难驯,特地派了位老嬷嬷出来教导淑君。老嬷嬷严厉,又受贵人之命,对淑君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但凡她行差踏差半步,不止言语训斥,动辄便是戒尺伺候。淑君的个性如何能忍?不过数日就与嬷嬷起了冲突,不顾娘娘之面,在贵府的莲池畔动起手来,竟将嬷嬷推入池中……这是你们听说的事吧?”   她说话间扬手一挥,指尖拈着张薄纸:“此为我找贵府陶五郎帮忙,进宫请娘娘身边那位嬷嬷亲笔所写书信,关于当日之事的。殷大人、太太,烦请过目。”   说罢,她将书信呈上,很快被下人送到殷立诚手中。   殷立诚看信的空档,明舒继续道:“那日争执,赶来劝阻的人很多,都围在淑君与嬷嬷身边,无论谁做了什么,最后都会被算在淑君头上。然而嬷嬷在信中也说得明明白白,当天淑君虽然与她有所争执,但她并未瞧见推她之人。与猫兔之死一样,没人看到淑君动手。”   殷立诚飞快看完信就将信递予李氏,他深蹙眉头看着明舒:“照你之言,这两年多来,淑君深受流言之祸,并非她的本性?”   “殷大人,事已至此,您还觉得只是流言之祸?若说猫兔之死与玉莺之事为流言四起之因,那么到青燕那里,已从流言之祸,演变成了人祸。否则,我在贵府也不会接二连三遭到意外。”明舒一句话,又将众人焦点引到跪在地上的良君身上。   “因为淑君的变化,贵府老大人曾言,若淑君再不悔改,便将她送去家庙修心养性,对吗?而后没多久,就出了飞霜之死。殷公子深夜造访淑君闺阁,此事还惊动了老大人。如果当时我不曾站出替淑君娘子分说一二,恐怕又要闹得阖府不宁。当时我原以为贵府会彻查猫的死困,没想到还是不了了之。不过还好淑君勉强躲过一劫,避免送去家庙的下场,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在这四起的流言背后,定然暗藏祸心。”   话说到此,众人似被当头棒喝。   淑君若去,长房就只剩下一个女儿。她虽为庶出,若得嫡母垂怜记为嫡出,哪怕不嫁皇室,也不愁亲事,倘若日后真要联姻,她的前途必将无量。   李氏最快领悟,指着跪在地上的殷良君道:“是你……你日日在我身边献殷勤,我只当你天性纯良,没想到竟养出只白眼狼来!”   殷良君抬头看着李氏笑,日日献殷勤又如何,她照样不会成这府里的嫡姑娘。   明舒继续道:“因为我日日盯着淑君的关系,淑君没再出什么差错,如果想要引淑君犯错,势必先要除去我。所以有了妙胜小境的意外,一箭双雕之举,既能除去我,又能借我的意外给淑君最后一击。果不其然,出事后没有人相信淑君,甚至为了息事宁人,连我的话也不愿问,就将淑君定罪。你们可知,为了见到你们,布今日之局,说今日这些话,我费了多少心思?”   她都三天没吃好饭,睡好觉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沉默至今的陆徜,有些委屈。   陆徜回她一个眼神——自找的。   明舒冲他做个鬼脸,继续道:“我并没证据能证明推我下山的人是谁,那人手段虽然拙劣,但不得不说,她没留下什么痕迹,要抓并不简单。只不过心眼多的人,往往也为心眼所累,五哥说我去妙胜仙境找证据,她半信半疑也跟去了,见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在我手上,她没能沉住气。后面的事,贵府陪我同去妙胜小境的几位嬷嬷都亲眼见到,不必我再赘述。”   她并不是只身前往的,为了引出始作俑者,除了藏在旁边的陆徜外,殷立诚还派了其他人跟去,都藏身附近,只是当时明舒并没说自己怀疑的人是谁,因而发现来的是殷良君时,没人出声他们不敢现身。直到良君动手伤人,陆徜飞身而出,方群起而动。   “自我记事起,姨娘就同我耳提面命,说坐在上面那位才是我的父母双亲,我必须好好孝顺她,尊敬长姐爱护弟弟,我都记在心里。我日日去怀秀阁向父亲母亲请安侍奉,风雨无阻,我对待长姐从无半分不敬,也疼爱弟弟,友爱姊妹,我也以为,我们是至亲手足,然而这十多年过去,我看到的只是嫡庶之别。”殷良君垂眸看着地面,无视身边亲人的怒火,只淡道,“小到出门访友,大到入宫面见娘娘,被带出去的永远只有大姐姐,有资格出席各府公侯夫人小姐宴会的,也只有大姐姐。上门做客的夫人们,一听我是庶女,情面都淡了。父亲说嫡庶无差,母亲说一碗水端平,可嫡庶怎能无差,这碗水又如何端得平?我自问不比大姐姐差,闺阁女儿该学的东西,我样样强过大姐姐,我还努力讨好你们,可那又如何?你们才是一家子,而我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就连亲事……也与嫡姐有着云泥之别。   姐姐要嫁的人可能是当朝三皇子,日后也许会问鼎中宫,可轮到她,却只得一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便好。   明明是姐妹,差别却那么大。   如果她也是嫡出的姑娘,会不会不同呢?   她不知道,但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呓语,夜深人静总会想起。   “大姐姐的轻霜和兔子小桃,是如意杀的。她本就不满姐姐让她照料畜牲,嫌弃畜牲脏,那晚又因轻霜尿湿被褥而被责骂,于是将怨气发泄在猫兔身上。我看到她偷偷杀了猫兔,也犹豫过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但我听到他们背地里议论姐姐,我觉得有趣。”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流言能伤人。于是她保持缄默,静观事态发展,越观望便越觉得有趣。   人的心,怎么能如此精彩?   玉莺之事紧跟着发生,这件事她不知道真相,但她觉得,她可以添一点油,于是在殷皓宇耳边,在府中亲戚与下人间说了那么一两句,得到的却是成倍的效果。   嫡姐开始变得不那么美好。   这是她初次意识到,流言的力量。   她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青燕成了她试验的目标。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勾青燕说出些夸张的言辞,慢慢地,再让那些言论流传开……除了语言,她没有做别的,而语言,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嫡姐的形象慢慢毁了,她却慢慢闯入众人眼中。   “你们都说大姐变坏,而我却变得可爱……其实不是,我一直都是这样,努力讨好你们每个人,我从来没有变过。你们从前不觉得我好,只是因为你们眼里只有大姐,大姐变坏了,衬托出我的好来。”   殷良君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转变,姐姐变得不好,却衬出她的好来,这个转变来得太意外也太惊喜,她小打小闹的举动不再只为了报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不公平,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与嫡姐争一把。   甚至,她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只要姐姐能继续“坏”下去,坏到家中无人能容。   “所以……嬷嬷其实是你趁乱推的?”明舒问她。   她没否认,也没承认,只道:“我并没想谋害谁的性命,从来没有。”   莲池水浅淹不死人,但可以再给殷淑君扣个大锅,多好。   嬷嬷是娘娘身边的人,被如此对待,娘娘肯定震怒,到时候大姐的名声必定更加狼藉。   她窃窃自喜,这时陆明舒来了。   陆明舒不是殷家人,她的眼睛和心都干干净净,没被流言影响,也没为表相所迷,不管她如何在陆明舒面前卖好,也不管殷淑君如何捉弄陆明舒,明舒始终不偏不倚,既没理会她的示好,也没向殷淑君从亲近一分,甚至她开始查找那些被人忽略的过去。   这是个难对付的人,让殷良君害怕。   “可我离胜利其实只差一步了,只要能趁热打铁再给姐姐泼一盆墨,她就得被送去家庙了,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机会突然就来了。那天殷淑君碰了殷皓宇的猫。   “是你……你杀了飞雪?!”殷皓宇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跪的殷良君,无法想像眼前柔弱纯善的姐姐,会是那般残忍的人。   “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过是只畜牲,也就你和你姐姐把它们当成宝。”殷良君不以为意道。   殷皓宇蹬蹬退了两步,缓了两口气,既悔且愧地望向亲姐:“大姐……”   殷淑君一步退开,撇开眼不去看他。   后面的事,就与明舒说得差不离,殷良君不打算复述,只嗤嗤笑开:“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流言是我一个人传的吗?你们没份说?没份参与?我做了什么?我十年如一日地孝敬父母,疼爱姊妹兄弟……我既没伤人,也没谋命……全是小事呀……”   确实都是小事,没有一件足以上升到狠毒的高度,然而正因全是小事,被人忽视,被以种种手段息事宁人,只留下似是而非的揣测,化成流言,兵不刃血地伤人无形。   眼见都未必是真,何况耳闻。   这是当初陆徜告诉她的话,明舒思及此望向陆徜。   陆徜此时却开了口:“没有谋命?那妙胜小境的意外与今日之事如何解释?你为一已私欲步步进逼,伤人谋命之心早生,怎是小事?她伤我妹妹在先,事情败露之际还要杀人灭口。此事,还望贵府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交代,否则即便告到天下銮驾跟前,陆某也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这话,他是对着殷立诚说的。   殷立诚只能道:“陆小郎莫恼,此事本官定给你与令妹一个交代。”   明舒闻言双拳托腮星星眸望向自家兄长——阿兄最后这话真是……好有气魄!   ————   殷家的事算是解决了。   明舒应下的任务也算完成,她只负责查出殷淑君性情变化的原因所在,至殷家什么嫡庶之争,妻妾之战,还有什么皇室联姻,这些通通与她无关。人家关起门如何算计,如何处置,亦不是她能插手之事。殷家的浑水,她可不想趟。   从殷家回来,马车只能在巷口停下,明舒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跟在陆徜身后往家里走去。   走了几步,陆徜忽然站住不动。   明舒正要问他,就见他在自己身前蹲身而下,向她露出宽敞结实的背。   “上来吧。”陆徜道。   明舒笑嘻嘻地趴到他背上,被他一把背起,往家走去。   “阿兄真好!”她在他耳边夸她。   “少拍马屁。”陆徜并不领情。   “你瞧咱们两,做兄妹多好呀,手足情深!那个玉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姐姐不当,非要爬床做什么屋里人,可好了吧,姐弟都做不成,傻的,阿兄你说对不对?”明舒趴在陆徜背上,不知怎地想起玉莺和殷皓宇,有感而发。   想想自己也有哥哥的人,兄妹之情和姐弟之情也差不多吧?   “阿兄?”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陆徜的回答,搂着他的脖子摇了摇陆徜。   陆徜仍是没有回答。 第28章 清沼   殷府的高床软枕绫罗锦被虽然富贵, 但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好。明舒躺在自家的小架子床上,心情才算彻底放松。   在自己的狗窝里踏踏实实睡了个实沉觉, 她前些天被过度消耗的精力才算彻底补足。起身的时间已经近午,也没人来吵她,明舒觉得没有哪家闺女像她这样懒散的。带着被宠爱的欢喜与睡懒觉的愧疚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她飞快洗漱下床。   今日天气晴好, 阳光普照。   “阿兄,阿娘!”她边下楼边叫人, 叫了两声只有招宝摇着尾巴屁颠颠跑过来。   抱回来时才丁点大的奶狗,一个月就大了两倍,绕着明舒跑得可欢。明舒往厅里走了两步,没看到曾氏,却撞上掀开灶间布帘出来的陆徜。   陆徜仍是穿浅青斓衫, 袍角处绣了两杆青竹, 长发束得干净, 眉目极为清爽俊朗。   明舒知道, 他的衣服上全是素色,原无绣花,只是穿久之后破损, 曾氏每回都会绣一杆青竹缝好,到如今他几乎件件衣裳上都有竹子纹样。   也亏得曾氏绣工好, 那竹子绣子栩栩如生,半点看不出破损裂口。   她要是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阿兄做身衣裳。   如此想着, 她开口:“阿娘呢?”   “去交绣活了。”陆徜将手里端的东西放到桌上, 又要折回灶间。   明舒眨眨眼, 忽然注意到陆徜手里端的是两碗素馅馄饨,曾氏不在,今儿是陆徜下厨?!   她立刻跟进灶间,果然瞧见陆徜衣袖高挽,正麻利地端起灶上蒸的一屉馒头。   “看我做甚?”陆徜转身瞧见明舒,低低一瞥,继续往外走。   “你下厨?”明舒边问边伸手要帮他端馒头。   她的爪子被陆徜一把拍开。   “烫!”陆徜摇摇头,“我下厨有什么可奇怪的?”   明舒就从陆徜左边绕到他右边,道:“我在想,你是什么神仙阿兄!会读书,会打架,会赶马车会下厨……有你不会的吗?”   “马屁精!”纵然是陆徜这样素来沉敛的人,也不禁被明舒真白的恭维说弯了眼眸。   “就算是马屁,那也是我真情实意的拍给你,别人想要还没有呢。”明舒随他坐下,与他一人一碗馄饨,拿腌的咸菜夹馒头搭配着吃起来。   两人吃到到一半,外头来人。   陶以谦替他舅母来给明舒送银子了。   一匣银元宝,总共六枚,整整齐齐码在匣子里,保守估计能有一百两。   明舒看得两眼发亮,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把匣子揣到怀里,又留陶以谦吃饭,不过陶以谦今日有要事,不能多留,很快就告辞离去。   “发财了!”陶以谦离开后,明舒坐回桌边将匣子打开,挨个摸银子。   一百两银子,可不正是天降横财。   “阿兄,拿着。”她摸够以后抓了三枚银元宝要塞给陆徜。   陆徜没收:“你自己留着傍身。我用不着。”   “阿兄,你别骗我了。你拿回家的银子,是你在书院干粗活得的吧?”虽然在书院的时候看不明白,可明舒出来一琢磨,就都懂了。   哪有马上会试的考生在书院还要干粗活的,显然是陆徜自己的要求。   陆徜只道:“明舒,我有分寸。这银子既是你两番冒险所得,你就自己好好收着。”他的态度很坚定,并无转寰余地。   明舒没有坚持,施与受需要两方意愿,否则都是强求。   横竖银子在她手上,她换个花样照样能用在陆徜身上,没必要非塞银子给他。   “阿兄,你说这一百两银子,做什么好呢?”明舒又盯着一匣子钱出神。   真是有钱也愁,没钱也愁。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来改善生活条件是绰绰有余,但如果想置个大宅子,再给曾氏买两个丫头,或者说赁个铺面做个小买卖,又嫌少了。   她倒是有心以钱生钱,只是这钱租了铺面就不够置办货物,难以成事。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陆徜下意识开口,可话一说出,他就后悔了。   明舒这胆子,让她想做什么做什么,她能造反。   “想做点小买卖,可一百两还不够……”她心大,也野,想着开间大铺子,想着想着,主意打到其他地方,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只金镯子看。   陆徜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打算,立刻按灭她的小火苗:“别打这镯子的主意,这是阿爹留给你的,不能当。”   事实上,先前路上艰难时,明舒不是没动过当镯子的心思,都被陆徜拦下。她从云华山摔落,身上除了这只随身镯子外,还有些耳环小钗等饰品,当时为免她起疑,都收在曾氏那里,动也没动过。   这只金镯是当年简老爷送给明舒母亲的定情信物,后来给了明舒,对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明舒自她母亲过世后就一直把这镯子戴在手上没取下来过,若她记忆还在,断无可能典当这只金镯,如今陆徜也不会让她变卖,至于其它饰物,也都是她随身之物,他没权力处置,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拿去典当。   “哦。”明舒有些好奇这个阿爹是何许人物,竟然有这么贵重的镯子。   见她打消念头,陆徜没再多说,只道:“我明日回书院。”   明舒一下子又抬了头,眼睛锃亮地盯着他:“这就回啦?”   “我回书院你很高兴?”陆徜眼睛多尖,一眼看穿她的心。   “不敢不敢。我哪舍得阿兄?”明舒连忙摇手,不过心里的小鸟就快冲破牢笼得到自由的喜悦还是泄露在脸上。   “那我不走了。”陆徜道。   “别呀!”明舒立刻抓他手臂,“我再不舍得,也不能耽误阿兄的前程。阿兄,仕途为重,你还是赶紧回吧。”   “……”瞧她这迫不及待送他走的模样,陆徜心头又犯堵。   他的脸立时就半沉,道:“陆明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殷家之事我念你是初犯,饶你这一回,你若再敢瞒着我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我就……”   话到一半,他又说不下去,能威胁她什么?好像也没什么能威胁到她的。   他这阿兄当的,在她面前恐怕就只是纸老虎。   “不敢了不敢了。”明舒的态度是一贯的好。   主动认错,积极表态,然后……   死不悔改。   ————   离会试只剩一个半月的时间,陆徜也确实耽搁不起,翌日一早,他动身回松灵书院。   明舒兜里有了闲钱,她捂不住,立刻就带着曾氏逛铺子挑布料做春装,给陆徜挑的是最多的——除了春装的布料外,还有什么折扇、扇袋、香包,但凡她看上的,买的时候就没手软过。   银子花出去,她心情也舒坦了,就等衣裳做出来给陆徜送去。   毕竟马上要金榜题名的人,怎么样也得穿得体面些。   就这么逛了两天,曾氏再逛不动,她也腻乏,又恢复到初入京师的状态,闲在家里和招宝大眼瞪小眼。   好生无趣。   这日午后,她恹恹坐在厅里,双手托腮盯着某处出神,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自己太快帮殷家解决问题,不然她还能多做一阵子伴读。也不知道殷淑君和殷良君后来如何了……   正想着,本正蜷在门旁睡觉的招宝忽然冲到门口处吠起,连带着把明舒唤回神。   几声脚步由远及近,招宝警惕的乱吠声忽然转成撒娇的呜呜声。一道纤影停在门口,瞧见招宝,她忍不住蹲到门坎前,手伸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摸,只朝已经望来的明舒道:“喂,你家的狗咬不咬人?”   明舒吼招宝:“你个臭不要脸的招宝,看到漂亮姑娘就知道献殷勤,我养你何用?”   招宝的毛病,看到男人凶得像狼,看到姑娘软得像猫,一点骨气没有。   偏偏今天来的,是殷家最漂亮的殷淑君。   听到明舒的话,殷淑君放心摸招宝的头,明舒照样坐着,没有起来迎接她的打算,现在她不是殷家小伴读,和殷淑君更不是主仆关系,她才不想行礼。   相处了多日,虽然不曾亲近过,但殷淑君多少也摸到些明舒的脾气,逗完招宝就带着双雁进屋,一屁股坐到明舒对面。   “陆……”   她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明舒打断。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帮你母亲办事而已,现在钱已结清,两不相欠,你不必谢我。”明舒不想听人在耳边说些煽情话,腻得慌。   殷淑君打了一个晚上的腹稿,在来的路上还在反复斟酌的感谢话,通通都被明舒这一句话打散。   “谁要谢你了。”她抬了抬下巴,还是有些倨傲,“我是来告诉你良君的处置结果。”   “说吧。”提起这个,明舒倒是来了点兴致。   “她和姨娘一起被送到庄子了,三五年内回不来。”殷淑君言简意赅道,“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正当婚龄却被家中驱逐到庄子上,还连着生母一起,这不仅断了殷良君回京师的所有后路,甚至断了她日后在京城谈一门好亲事的前路。前路后路俱断,她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个结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都是后宅常见的路数,明舒没什么满不满意,就算不满意,她也不可能让殷家人把殷良君送官查办。   就这样吧。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人之间又没话题了。殷淑君干坐了片刻,明舒突然道:“话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指望我留饭吗?”   殷淑君本来想走,被她一句话激出反骨:“我就不走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能好好说句话吗?就算我得罪过你,你不也……每次都我吃瘪。”   听到这话,明舒终于“噗呲”笑出声:“你一个千金大小姐,我和你能说什么?你金银不缺,我却还要为一两银愁破头。”   “你还缺钱?”殷淑君眼睛亮了亮。   “怎么着你有赚钱的门路?”明舒斜睨她。   殷淑君卖了个关子,上上下下扫明舒几眼,冲她勾勾手指头,在她凑过来的耳朵旁边说了一个字。   “有!”   ————   明舒对殷淑君所谓的赚钱门路抱巨大怀疑,但殷淑君似乎来劲了。   “娘子,衣裳、头面和胭脂水粉,都在这了。”双雁被殷淑君使唤回家取了一大包袱东西过来。   现下三人都挤在明舒那间小小的房间里。   “我的朋友可都不是普通人,你想从她们手里接赚钱的活,自个儿得先上得了台面。”殷淑君把明舒按在椅子上,只令双雁打开包袱,“这儿有一身我年前新做的衣裳,我们俩身形差不多,你应该合穿,还有一套赤金头面,你给我打扮上。”   明舒诧异地刚想开口,她立刻又道:“别想太多,借你的。”   说罢她就与双雁左右开弓,把明舒压在椅子上,又是梳发上妆,又是更衣换装,足足忙活了半个时辰后,殷淑君张口结舌地看着盛妆的明舒,喃喃道:“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陆明舒你……”   她知道陆明舒生得好,却没想过盛装过后的陆明舒,竟与平时判若两人,举手投足与眉目之间,竟没一丝一毫小户人家的气息。若非殷淑君亲眼瞧见陆家的境况,知道她为银子发愁,她真要觉得陆明舒是哪个高门贵户的姑娘了。   殷淑君自己也是漂亮的姑娘,但见了此刻的陆明舒,还是要感慨一句。   真是漂亮。   屋里没有镜子,明舒瞧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漂亮的。   殷家嫡女的衣裳,不论布料还是剪裁都是一等一的好,头面也是世面上不多见的精致花样,一旦上身,明舒就觉得自己像套上盔甲准备上战场的将军,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   有些习惯,刻在骨子里,不能忘。   ————   匆匆和曾氏交代了两句,明舒就与殷淑君出了门,踏上殷家的马车,往汴河附近去了。   “今儿带你去涨涨见识!这万嘉楼可是京师最著名的酒楼,里头有最烈的酒,最美的舞姬,最好吃的菜……”马车上,殷淑君的话笼子关不住,滔滔不绝往外冒话。   万嘉楼的名气,明舒自然听说过。这是是汴京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就连圣人都曾微服私访到过万嘉楼,里头大把一掷千金的豪客。   殷淑君说了一路,明舒就听了一路。   二人抵至万嘉楼时,天色已沉,只见万嘉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若仙宫,楼有三层,临水而建,灯火倒映水面,望去满目璀璨,没有一处不透着“贵”这个字。   “这地方……进去了你出钱?”明舒觉得自己那一百两银配不上这地方。   殷淑君难得在她面前长回脸,当下道:“跟着本姑娘来,能让你破费?”   “哦。”明舒点点头,往酒楼门口迈去。   门口散站着不少人,逮着进门的客人点头哈腰,殷淑君便指着那些人道:“那些不是酒楼的伙计,只是闲汉……”   她话没说完,就有个闲汉上前,冲两人点头哈腰道:“二位娘子万福,娘子留神脚下,这石阶陡,当心绊着。今儿万嘉楼里人多,二位娘子金尊玉贵,定是厌烦这楼中浊气,不如让小人为二位娘子效劳,代为安排?”   闲汉说话体贴又好听,满脸堆欢,殷勤得很。   殷淑君却是知道,这闲汉并非酒楼中人,只是在酒楼附近靠着逢迎拍马,替人安排在楼中一应事宜讨赏银的人,要他们服务是要打赏的。淑君虽然出身颇高,但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月银也就那点,本来是不想把钱花在闲汉身上,但是……   “行,就你吧。”明舒已经开了口,她脸上没半点初入这类场所的涩意,落落大方地挥手,边走边道,“替我寻个好点的雅座,要视野好,又不闹的,来两份开口汤,按酒的果子来个五样……”她忽然回头问殷淑君,“可有忌口?”   殷淑君傻傻摇头。   “那我拿主意了。春天,吃鳜鱼好。”明舒道,又朝闲汉报了一堆汤羹名字与果碟,什么鳜鱼羹,乌糖梅、丹果糕、栗黄之类。   就这些,还只是餐前小菜。   “行了,先这样吧,你且去安排。正菜一会再说。”明舒点完道。   那闲汉拱拱手,道:“好嘞。”人却没动。   明舒回头看殷淑君:“傻看什么,打赏呀。”   不打赏,人家哪肯卖力。   殷淑君瞠目结舌地赏了一小角碎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当成丫头了,气恼得不行,待要分说,明舒却已经上了楼。   不多时,二人就被带到楼上的雅间里。   “给二位娘子要了这间雅间,包二位满意。这里既不闹,又能看到下边,呆会下头的诗会开始,二位娘子便可一览无余。您要是自个儿进来,可要不到这样绝佳的好位置。”闲汉安排妥当,回来又笑着道。   这位置在二楼,正对着一楼大堂的红台,确实好。   “什么诗会?”明舒纳闷。   闲汉刚要开口,殷淑君已经受不了,再让这闲汉呆下去,她的荷包可能要全空,于是便挥手让那闲汉退下去,自己给明舒解释起来。   “每一届会试之前,这里都会举办一场诗魁赛,斗诗选魁,取个彩头,被选中的诗作也会流入民间,成为日后脍炙人口的成名作,所以吸引了汴京无数才子前来。而前几届的会试头三甲中至少有一人,会是这场诗会的诗魁。”殷淑君说话间又看了眼二楼这一圈围着红台的位置,“你看这一圈,今儿晚上全被各家娘子占了。都是提前来看汴京城的青年才俊的。”   明舒也跟着看了眼,果然,帷幔之后坐的全是女人。   “我今晚本也是约了人在这里瞧热闹,便宜你了。”殷淑君又道。   她所约之人就是打算介绍给明舒认识的,可那人眼下还没到场。   “有什么好看的?!”明舒不以为意。   整个汴京城的才子,哪个比得上她阿兄?她阿兄肯定不会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那她也没兴趣。   “青年才俊呀,也许就是未来的夫婿,怎么不好看?更何况听说今晚宋清沼也会来。”   “宋清沼又是谁?”明舒没听过。   “松灵书院的大才子,镇国公的嫡孙,金榜热门人选第一位的宋清沼!”   松灵书院?和陆徜一个书院?   “第一位是宋清沼,那后面的呢?”明舒又问。   “第二位好像叫谢熙,第三位是江宁解元陆徜,第四……”   “什么?陆徜才排第三?那宋清沼和谢熙何德何能排在陆徜前面?”明舒拍案而起。   “你这么激动做甚,这名次又不是我排的,你……”殷淑君忙拉她坐下,只是话未完,底下就传来喧闹声,围坐二楼廊前的姑娘们也都一个个站起。   明舒也循声望去,底下进来一群书生,当前那位,着青衣戴玉冠,人如青竹,负手而入。   明舒揉揉眼,扑到扶栏前。   她没看错,真的是那天在松灵书院见到的少年。   “呐,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宋清沼了。”殷淑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他叫……宋清沼。 第29章 劲敌   明舒半身趴到扶栏上, 脑袋探出幔帐,眼珠子跟着楼下进来的人转。   宋清沼已经步入堂内,正朝四周簇拥而来的举子们抱拳行礼,举止有礼却又带点疏离, 不知是否感受到二楼打量的目光, 他略抬了头斜望而来, 正巧对着明舒位置。   大堂灯火通明,将人照得格外清晰。   那日在松灵书院不曾看清楚的脸, 一下子扑入明舒眼帘。   他生得真好, 白皙的脸庞, 寒星似的眼,清泠泠地望人一眼, 仿佛要照到人心里去, 像贴着明舒的喜好而捏出来的人, 干干净净的俊美, 不带一丝脂粉气。   这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不对……还有一个, 但那个是她阿兄, 不可亵渎,不可妄想。   就在快要撞上宋清沼目光时,明舒倏地缩进雅间内, 双手捧着心脏,一脸怔愣。   心跳得飞快——扑嗵扑嗵。   她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男人, 就算长得英俊点, 也不必如此吧?   殷淑君说了一大堆话后发现并没被明舒听入耳中,她走到扶栏边, 朝下望了望, 又狐疑地看看明舒。   “陆明舒, 你该不会是……”殷淑君斜睨她,“看上宋清沼了吧?刚才还骂人家阿猫阿狗呢!”   “别瞎说。”明舒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这才是第二眼见到宋清沼呢,她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女人吗?看到个清俊的男子就要心动?怎么可能?   可是这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莫名其妙的熟稔感,她总觉得自己认识宋清沼。   “我……”殷淑君好容易逮到嘲笑她的机会,正准备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谁又不长眼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了,快说来让我乐一乐。”雅间的竹帘被人掀开,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着一身绯衣,额前垂着片薄薄齐刘海,小脸有些婴儿胖,本该是极甜美的模样,可她却生了双细长的丹凤眼,凭添郁郁之气。   不去看宋清沼,明舒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她努力将注意力摆回正道上,望着来人不语。   殷淑君已经亲自迎上前去,只道:“你可算来了。”   那少女将手中暖炉交给下人,只令他们站在雅间外候着,自己进来,打量着雅间勾唇道:“这雅间……”又看看桌面的点心,“这吃食……花你不少钱吧?不像你的作派啊。今儿是把你的嫁妆银子给掏出来了?”   殷淑君没好气地要反驳,少女已走到雅间内,目光又扫过明舒:“哟,你还带了旁人过来?不是与我私约呀?怪没意思的。”   她说话间坐到桌旁,挑剔的目光依旧流连在明舒身上,身上那股子郁气越发浓厚。   “知道你瞌睡给你送枕头来了。”殷淑君知道她的脾气,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向二人介绍起来,“明舒,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章怀郡王家的闻安县主。闻安,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陆明舒。”   明舒和闻安同时望向殷淑君。   明舒:谁和你是好友了?   闻安直接开口:“你不是说只和我一人做闺中密友吗?”   殷淑君咳了咳:“我想替你分忧,所以引荐人才来了。”   闻安又望明舒,不悦道,“你把我的事同她提了?”   “那倒没,你不点头,我哪敢。”殷淑君边说边用手肘撞撞明舒。   明舒倒了杯茶,规规矩矩送到县主手旁,道一声:“县主润润喉。”   闻安才哼了哼,微眯的眸透着浓浓不信任:“谅你也不敢。你说她是人才?我可看不出来,喜欢宋清沼的能是什么人才?”   她对此嗤之以鼻。   楼下传来喝彩,掌声雷动,明舒歪头望去,似乎宋清沼对了个对子,引得满堂欢,连二楼都有不少姑娘起身含羞而望。明舒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笑道:“县主为何如此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喜爱女子貌美,女人不能欣赏男人容颜吗?我观宋郎之颜,与我瞧见一方良玉,心生欢喜又有何不可?难道县主不喜欢看英俊的小郎君?”   “……”闻安大概第一次遇上有人如此直言不讳,一时竟未能接上,不过总算正眼瞧了瞧她,忽作一笑,“这话我倒爱听。殷娘,你倒说说,她有什么才干能替我分忧。”   殷淑君便坐到她身边,细细说起殷良君的事来。   三个姑娘就围在圆桌旁,喝着茶,吃着果子,聊着殷良君……楼底下的雀跃喝彩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年轻的少年郎君,吸引不了她们。   “我早就与你说过,你那庶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信我,呵,活该!”听完前因后果,闻安冷笑,“也就是你这个蠢的,被这么欺压了两年。送去庄子?斩草除根懂吗?这样的人要落我手里,我保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着捏碎手里的丹果糕,红色沾到指尖,她仿若无事般拿出绢子细细拭净。   殷淑君这么个骄纵任性的姑娘,在闻安县主面前,竟乖得像只猫儿,明舒见了不由咋舌,这县主是什么手段的人物?她好奇。   “郡王家里姬妾多,她的庶兄弟庶姐妹一大堆,平日里妻妾争宠姊妹夺利不断。”殷淑君就在明舒耳边偷偷一语。   明舒了然——难怪,泡在染缸里练大的,和殷淑君这傻孩子不一样。   “县主手段了得,似乎……没有明舒用武之地。”明舒便道。她只当殷淑君想将她推荐给闻安帮她后宅争斗。   闻安垂下眸,思忖良久才道:“也罢,瞧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总比男人心细些。死马当活马医,殷娘,你给她说说吧。”   殷淑君得了闻安的准话,这才向明舒解释起来:“县主不是愁后宅之事,她忧的是她那门亲事。”   闻安县主自小就已定亲,对方是门户相当的人家,永庆候谢家的世子谢熙。二人也算打小就相识,旁人眼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般的情份,结亲是喜闻乐见的结果。谢熙为人温和,才学出众,品性亦十分端正,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曾经,闻安也如此认为,她很满意这门亲事,也很喜欢谢熙,多年来都以谢熙未过门的妻子自居,只待年岁一到就嫁入永庆候,予她为妻。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却越发觉得谢熙的冷淡疏远。他待她虽然依旧谦和有礼,但礼貌与疏离,有时不过一线之隔,她能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他们是众所皆知的未婚夫妻,就算守礼避嫌,也总该有些小儿女间暗涌的情愫互动,然而谢熙和她没有,或者说,只是她一头热,谢熙从未表示过。   到如今,离二人成婚之期,只剩一年时间,可闻安越发对这门亲事,对谢熙没了信心。   “恕明舒直言,高门贵户的亲事大多依门第而结,极少听凭男女感情,多少夫妻成婚互不相爱,浑噩过一世,县主与谢公子亲事已定,他对你钟情与否,好像并不能改变这桩婚事。”   明舒不知道闻安想要自己查什么。   “你不懂,若他心中无情,既不钟情于我,也不喜欢旁人,我反倒愿意嫁去。感情嘛,婚后再培养也成。但我怕只怕他心系旁人,到时我嫁去他家,落得个无宠无爱的下场,就像……我娘一样。”闻安说着眉眼垂落,郁郁之色又添几分薄愁。   殷淑君便又向明舒解释:“不瞒你说,郡王在娶妻之前有过一位十分心仪的姑娘,曾为此人大动干戈,可惜终究屈服于家里,最后娶了闻安生母为妻,那姑娘没多久郁郁而终,郡王亦心中大恸,后来所纳姬妾均神似那位姑娘,且冷落正室多年,至使郡王妃常年郁郁难欢。”   这……明舒也不知该叹郡王痴情,还是该骂他薄幸了。   “你想查谢公子在外是否有意中人?这事应该不难呀,派人跟踪他一段时日不就知道了。若是在外有人,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已经派人跟了近半年,那帮废物,什么也没有查到。”闻安说着气起来。   跟了半年,没查到谢熙对哪家姑娘上心,也没查到他有外室,甚至连勾栏瓦舍都从不涉足,除了与几个要好的友人偶尔饮酒作诗外,就是读书。   “县主,你查了这么久却无果,就证明这位谢公子确是品行端方之人,他就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想查出什么来?”明舒有些哭笑不得,觉得闻安县主应该是受父母的不幸婚姻影响导致心里阴影了。   “你不懂。”闻安却抬眼看她,眼里无一丝迷茫,“并非我敏感多疑,我心仪于他,自然会关注他,他那些细微的变化,我感觉得出来。”   明舒捏捏眉心:“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帮你查,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无妨,你且放手去查就是,查没查到,我都认。殷娘推荐的人,想来不会诓我。”闻安道。   “既如此,明舒便尽力一试,只是这……”明舒看了眼殷淑君。   亲兄弟明算账,她们应该懂吧?   闻安勾唇一笑,叫进丫鬟,取了一锭银子按在桌上:“这是定银,事成再给一百两。若是你能查到什么,我翻倍。”   一听银子,明舒眼睛大亮,飞快取走定银,暗暗掂了下,约有十多两。   “放心吧,县主,明舒肯定替你分忧。” 对着金主大人,她那笑都不一样了。   谈完正事,明舒忽然又想起一事,喃道:“谢熙,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才刚同你说过的,金榜热门第二位,就是谢熙。喏,今儿他也来了,站在宋清沼旁边的就是他。”殷淑君说着让开位置,冲楼下使个眼色。   明舒这才注意到宋清沼旁边还站了个蓝裳男子,模样也算俊朗,是位谦和的公子,不过有宋清沼珠玉在前,再加上先前时常对着阿兄的脸,明舒心内毫无波澜。   楼下的诗会已经在明舒三人的闲谈中结束,毫无悬念,诗魁花落宋清沼,现在他正被人簇拥着恭喜。   “走吧,咱们下楼。”闻安率先站起,冲明舒勾勾手,“你虽然眼光不怎样,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不过我挺喜欢你的,也罢,给你些利头吃吃,跟我来。”   殷淑君满脸看好戏的表情挽着明舒的手往楼下跑。   明舒满心迷惑——利头?什么利头?   楼下,宋清沼与谢熙已经摆脱众人出来,谢熙也恭喜他:“宋兄,还是你技高一筹,谢某甘拜下风。”   “世子过奖,清沼不才,多亏诸位承让才能夺魁。”宋清沼脸上仍是淡淡,并无多少喜色。   “你就别谦虚了,你的本事,我能不清楚?这届的举子,就没压得过你的。”谢熙又道。   宋清沼却摇了头:“不,有一个人,若不出意外,会是我的劲敌。我一直想会会他,却始终没机会,今晚本当他会来此,我才前来参加,没想到……”   “你说的,可是江宁解元,陆徜?”谢熙缓缓道出一个名字。   宋清沼刚要回答,便听身后响起一声清脆叫唤。   “表兄,世子哥哥。”   宋清沼一转头,便瞅见璀璨灯火下走出的三个美娇娘。   明舒有点傻眼,心脏又不太争气地跳起来,殷淑君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忘记同你说了,镇国公府是郡王妃的娘家,宋清沼和闻安的表兄妹!”   “……”明舒愕然。 第30章 不期而遇   繁灯如星火璀璨, 灯下站的人却似皎皎明月,周围匆匆而过的人群成了虚无背影,明舒眼中只剩下宋清沼。   脑中有些破碎的画面闪过, 似乎在寻而未果的记忆里, 遥远的某年某月里, 也有这么一幕, 有人站在璀璨灯火下静静等她。   是谁?那个人是谁?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仿佛就在眼前, 可伸手就破碎, 最终散去, 又化成眼前站的人。   “闻安?你怎么在此?”宋清沼已经开口,他的嗓音和他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清朗如玉, 有勃勃生机。   他身边的谢熙微微颌首,并未出声。   “和手帕交前来这儿小聚, 顺便瞧瞧诗魁赛。”闻安上前行个礼, 冲两人笑道,“恭喜表兄和世子哥哥,有你们在,都把别人的光彩通通盖过了呢。”   宋清沼便道:“别胡说。这么晚还不归, 郡王妃该担心了。”   “马上就回了。天也确实晚了, 能否烦请表兄和世子哥哥送我们归家?”闻安歪头道,与在雅间时不同,只将小女儿姿态做足。   宋清沼知道二人婚事已定, 只当闻安少女心思, 于是成全她:“那就谢熙送你回府, 我……”   “殷家的马车在那边, 我就不劳烦宋公子了,倒是明舒……就是我和县主新结交的闺中蜜友,陆明舒,她是一个人来的。”殷淑君这会倒变聪明了,把明舒往前一推道。   宋清沼望向被殷淑君和闻安拱在正中间半垂头的少女,眉头微蹙后很快道:“我知道了。”语毕也没多问,只吩咐下人套马取车。   “我会把她送回家。时辰已晚,你们也快些回去,免得家中长辈担心。”宋清沼说着又拍谢熙的肩,“闻安就交给你了。”   谢熙点下头,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抗拒或喜悦,仿佛完成任务般请闻安县主上马车。殷淑君冲他们挥挥手,也上了自家马车,只留明舒独自面对宋清沼。   “陆娘子家住何处?”宋清沼牵着马过来问道。   “胜民坊,有劳公子了。”明舒有些紧张,回答得规规矩矩。   宋清沼听到“胜民坊”时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问出口——看她打扮与举止像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又与殷淑君和闻安结交,他想着她怎么着也该出身富贵,然而胜民坊却是平头老百姓聚居之地。   明舒知道他在诧异什么,她有些尴尬,国公家的嫡孙,怕是从小到大都去过胜民坊那样的地方。她想要不就算了,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刚要开口,就听宋清沼先开了口:“陆娘子上马车吧,我送你回去。”   “多谢。”明舒只得收了婉拒之辞,踏上马车。   宋清沼骑马,她坐着宋家的马车,一路无话,抵至胜民坊的巷口,马车再进不去。陆家的房子在这条街巷近尾处,天已黑透透,行人稀少。明舒从马车上下来,同宋清沼致谢道别。宋清沼看了眼黑魆魆的街道,只道:“我送你进去吧。”   这次换明舒诧异了,这位国公家的嫡孙,身上不仅半点架子没有,还体察入微。   “走吧。”没给明舒拒绝的机会,宋清沼已经踏入街巷。   明舒跟在他身后,巷口离家要走百来步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无人说话,沉默得有点尴尬。明舒斟酌了片刻开口,想解除这种尴尬。   “宋公子,我们从前……可见过?”明舒道,“我总觉得公子有些熟悉。”   她直接问了。   宋清沼转头,侧颜很冷淡:“宋某不曾见过陆娘子。”   明舒顿时觉自己问得孟浪了。   那天匆匆一瞥,宋清沼也没记住她。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她讪讪道,又岔开话题,“听说宋公子是松灵书院的学子,真是凑巧,我阿兄也在松灵书院。”   他又看了她一眼,这次只“嗯”了声,连搭话都省了。   明舒很久没遇到这么难聊天的人了。她都提起阿兄了,他却连问都不问,显然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她并非不知趣的人,再问下去就真成街头搭讪攀交情的登徒子了,于是闭上嘴。   就这般在沉默中,二人走完这段距离。   “阿娘!”明舒一眼看到曾氏。   曾氏坐在门前做绣活,每下几针就要抬头看空荡荡的街道,她在等明舒,街道很黑,但家里敞开的门透出的灯火却烫暖人心。   明舒又愧疚又感动,只冲宋清沼道了句:“我家到了。”人就如蝴蝶般飞快跑到曾氏旁边。   宋清沼就远远停了步。   曾氏一见明舒就安了心,从凳子上站起来,明舒拉着她说了几句话,再看宋清沼时,这人已经转身离去。   “明舒,那是谁?生得怪俊。送你回来的?怎么不请进家来坐坐?”曾氏也瞧见宋清沼了——小伙子生得那叫一个好,和她亲儿子不相上下。   “不用了,他也赶着回家呢。”明舒连声谢都来不及说,心里也有些失落。   “他是谁家公子,跟阿娘说说。”曾氏挽着明舒进屋,还在好奇。   “阿娘……那是国公府的嫡孙。”明舒只好道。   “居然是国公府?!”曾氏才刚升起的小心思,顿时熄灭,“怪道那般清贵,唉,可惜了……”   门第太高。   “阿娘你想什么呢?”明舒哭笑不得。   “做母亲的,能想什么?你说呢?”曾氏戳了下她的眉心反问她,又见她打扮得非比往常,拉着她东问西问。   明舒边摘头面边回答曾氏,除了县主的家事外,她耐心十足地把今日见闻通通说给曾氏听。母女两人兴致勃勃夜话了半天,才各自洗漱歇下。   夜里,明舒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穿青衫的少年,在灯火下远远看着她。   面容模糊。   ————   接了闻安县主的差事,明舒自当尽心尽力,第二天就开始着手调查谢熙之事。   因着会试在即,谢熙也是本届金榜的大热门人选,名声在外。明舒稍作打听,就能在茶馆里打听到谢熙的为人。   关于谢熙的坊间传闻与闻安县主说的出入不大,对他品性的赞美,还排在他的才学之上。   谢熙是个交口皆赞的正人君子,这君子几乎到了不近女色可以修道的地步。   家中给他安排的通房他没收,跟随左右的只有小厮和书童,身边一个近身服侍的丫头都没有,他也从不踏足勾栏瓦舍,没有红颜知己,只一门心思求学,所结交的人不是门第相当的勋贵子弟,就是京城的少年举子。   关于永庆候府的事,明舒已经通过陶以谦与殷淑君求证过了,谢熙在府中确实没收通房,身边也没有丫鬟。而他在外头的行踪,县主派人跟了大半年,应该也调查得非常详尽,外室基本是可以排除,平时也没和哪家娘子特别接近。为了求证他的人品,县主甚至找了个青楼女子试探,不想谢熙竟是个柳下惠,坐怀不乱。   这样无孔不入的调查,都查不出所以然来,明舒也想不出自己能从哪里下手。   她只能先琢磨,有哪些地方是被县主忽略之处。   想来想去,还真被她寻出一处来。   书院。   ————   谢熙与宋清沼不同。   宋清沼虽是国公府嫡孙,但并非长孙,他无法承爵也无心与兄长争斗,便打算走科举之路。为了取得更好的学习环境,他放弃了祖荫进官学的机会,转而自己考入松灵书院就读。   谢熙已经是永庆侯府的世子,科举对他来说不过锦上添花,他凭借祖荫进官学就读,并非松灵书院的学生。   书院内都是男人,县主派去跟踪的下人并没调查谢熙在书院内的行踪。   明舒心里隐隐有个荒谬的念头。   县主调查得已经足够详尽,但所涉及到的还是男女这一方面,那万一……   她想,只是万一。   谢熙若有断袖之癖呢?   ————   断袖之癖在大安朝实在不是稀奇事。从古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乏好男风之人,到了大安朝也不例外,只是因为传宗接代等诸多人伦问题,断袖之癖历来被世人视如洪水猛兽。   明舒想得开,她对这种癖好倒没有过多偏见,人有七情六欲,有些喜好天生而成,很难改变,只是人生有舍有得,选择一条艰难的路,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定要放弃另一些东西,承担应该承担的非议,不能既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又要牺牲无辜旁人做幌子,这就是她所不齿且无法接受之事了。   这世间,少有两全法。   女色方面,谢熙肯定没有问题,唯一就剩下这一点了。   她觉得她得查清楚这件事。   要查清这事,她就必须进书院。官学她是进不去了,不过好在谢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松灵书院访友小住,若他真有那样的癖好,在松灵书院也许能查到蛛丝马迹。   而刚刚好,松灵书院她进得去。   因为,陆徜在里头。   ————   给陆徜做的新衣已经裁好,天赐明舒的好借口,她又可以去探望阿兄了。   闻安县主那边送来消息,谢熙这两天已经动身往松灵书院访友,明舒也不耽搁,立刻打包衣裳,又带了一篮蛋,一坛鲞腊,往松灵书院探亲去了。   与上回一样,她到的时候已经近午,书院的门人已经认识她,唤来书童把她带去找陆徜。   “陆师兄被山长叫去藏书室了,现下怕是不得空闲,娘子先在他屋里稍候。”书童把她带到陆徜的屋中道。   明舒道了谢,书童告辞离去,她将手中重物通通放下,最后才把新做的衣裳重新叠得平平整整放在陆徜床上,再将什么扇子、扇袋、香囊之类的一一摆在衣裳旁边。   她蹲在床边欣赏起来,幻想自家阿兄穿上会有多风流倜傥,可想了半天,陆徜仍没回来。她蹲得腿脚发麻,便又起身,在屋里踱步想着要如何找到谢熙,忽听外头传来声音。   “高兄他们恐怕已经到了,我们快些过去。”   “他们到了就多等等,你走这么快做甚?当心脚下!”   前头那个清越的声音明舒不认识,但后面这个声音,明舒却记得。   待门前人影匆匆过去,明舒方悄悄将门开了道缝隙,看着越过陆徜房间的两个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是谢熙,矮的那位只到谢熙肩头高,穿的是松灵书院的仕子斓服,身形瘦削,脚步矫健。   明舒不敢耽搁,闪出房门,轻轻掩好门后蹑手蹑脚跑入长廊外的草木间,借着草木的遮掩,偷偷跟着前面那两人绕到了竹林后的一处轩馆外。   馆内传出少年人高谈阔论的声音,那两人听到后加快脚步踏进馆中,明舒就再也见不着。   她很想瞧清楚与谢熙走在一块的少年模样,左右张望一番,发现轩馆南面的窗户敞着,她便猫身沿着墙根悄悄摸到了那扇窗户下头,双手攀着窗棂,将头慢慢……慢慢……往上探去。   屋内的景象马上就能清晰,她屏住呼吸,仰起头,视线即将越过窗棂,她正激动,忽然之间,心脏一顿。   四目相撞,她仰起的头,与宋清沼低俯的脸……   不期而遇。 第31章 小修罗   明舒脑袋要炸了, 什么人不好撞见,撞见了他?   宋清沼盯着她的脸不动,似乎也被她惊到。   就这么木头瞪石头地对视了片刻, 在宋清沼即将有动作时, 明舒回神, 飞快抬手做了个噤声动,满脸祈求。宋清沼脸已经冷下来, 口倒是没开,只是将支窗的小棍一挑,木扇子猛地落下,险些夹到明舒巴在窗棂上的手。   屋里的景象再也瞧不见。   明舒摸摸鼻头, 想着, 这宋清沼好凶。   里面很快传出宋清沼声音:“各位, 屋外春光正好,我们不凡到屋外畅谈,岂不更加惬意。”   科举考策论, 今日是几个学子相邀在此畅谈时事做功课的日子。   听到宋清沼的提议, 很快有人附和:“宋兄的提议甚妙, 屋里烦闷, 外头开拓,许能让我等思路清明。”   “走走走,到外头去。”另有人已经呼朋引伴地向外走去。   显然,宋清沼虽然没有当场揭穿明舒的窥探, 但也不愿屋里的小伙伴们再置于明舒的窥探之下。   明舒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屋里渐渐空了, 她懊恼地一拍额头。   得, 白忙一场。   她抖抖裙摆上沾的杂草, 直起腰来循原路回陆徜的屋子,可才走了几步,她就瞧见竹林下负手而立的少年。宋清沼没和众人一起走远,而是停在那里等明舒。   没什么比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更尴尬的时刻了。   明舒硬着头皮上前,行个礼:“宋公子。”   宋清沼垂头打量这个只见过一面,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姑娘。   若非刚才闯进自己眼帘的,是她这张脸,他可能认不出她来。她今日穿着单色的夹棉襦袄,梳着简单发髻,发髻上只插着两只小簪与一朵路边摘的鲜花,与前几天在万嘉楼外遇见的判若两人。   “书院谢绝女客,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他冷道,目光似箭。   “我……”面对他的质问,明舒绞尽脑汁想借口。   宋清沼冷眼看她为难:“若是说不出理由,便请姑娘随我去见山长。”   明舒深呼吸,刚想作答,眼角忽然扫到竹林旁边的长廊上走来一人,她背脊一凉,从头吓到脚。   宋清沼没等到她的答案,因为明舒整个人像猫一样倏地窜到他背后,借他的身形把自己彻彻底底挡住,细若蚊蝇的声音响:“对不起,宋公子,你别动,借你藏一藏。”   宋清沼愕然。   他展眼望去,长廊上走来那人,是前两个月刚入松灵书院的学子,江宁解元陆徜。   陆徜正巧也望过来,他与宋清沼虽然认识,但交情并不深,便只微微颌首后继续往前走,宋清沼也点头以回,并未交谈。待陆徜走远之后,他听到身后的人松口气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他也跟着松口气……   “陆娘子,你到底……”宋清沼转身继续质问,可话说一半他却忽然记起上回她说自己兄长也在松灵书院,她又姓陆?他顿了顿,才续道,“你兄长是陆徜?”   明舒只能讪笑着点头——本来想说自己来找阿兄的借口,这下子是用不上了。   要是让陆徜知道自己赚钱赚到书院来,她指定得被他打包扔出书院,那她还怎么调查?   算了,先过宋清沼这关再说吧。   她清了清嗓,振作精神,不能让自己为美色所迷,必需反客为主,反守为攻!   “宋公子,你与谢熙交情甚好,可知他平日都与哪几位公子交好?他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松灵书院一趟呢?”   “你是为谢熙而来?”宋清沼眉头微蹙,他以她是为了……   是他自作多情了,有些尴尬。   “也是也不是,我还要给我阿兄送东西的。”明舒可不知他想啥,自顾自道,“宋公子,刚才和谢熙一起进屋的人是谁,与谢熙交情很好?”   “那人姓唐名离,并非本届举子,是山长前几年收养在书院的孤儿,谢熙与他……”宋清沼回答到一半,忽然醒过来,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被她带跑,于是神情一肃,又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又是闻安?那丫头真是……她在想什么?!在外头派人跟踪调查谢熙还不够么?真是荒唐!”   看来闻安县主的举动,并没瞒过所有人。   明舒不免替闻安说话:“哪里荒唐了?这世道女子嫁人可关乎后半辈子的幸福,但凡有点能力,想要给自己寻个良人又有何不可?更何况郡王府那样的情况,闻安县主置身其中心中必定有苦难言,她不愿重蹈母亲覆辙又何错之有?”   宋清沼动了些怒:“她不愿重蹈母亲覆辙就能为所欲为了吗?谢熙的为人,难道我们不清楚?她……”   他再度停顿,目光越过明舒,很奇怪地看了眼竹林。   “他怎么?你为何不说?”明舒追问,可宋清沼却忽然沉默起来。   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她身后有什么吗?   不太妙的预感浮起。   “舍妹顽劣,在下自会管教,就不劳宋兄费心了。”   冰冷声音传来,宛如冬天一捧雪,从明舒后颈塞进,再沿着背冻下去。   明舒木木地转身,挤出个难看的笑来:“阿……兄……”   陆徜绕过长廊,穿过竹林走出,一双眼冷得凛冽,似笑非笑看着明舒,道:“你还记得我这个阿兄?”   明舒一听,冷得更厉害,哪还顾得上宋清沼,一溜烟跑到陆徜身边,乖巧得像只小鸡。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是来给阿兄送春衣的!呵呵。”她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竖指发誓。   陆徜望向宋清沼,道:“宋兄听到了,舍妹是来寻我的,你还要带她去见山长吗?”   明舒想,完了,她阿兄到底是听去了多少?   那头宋清沼沉默了,同样冷冷望着陆徜。   明明只是无声的视线相会,明舒却嗅出股对峙的火药味来,她头皮有些发麻。   二人僵持片刻,宋清沼退步,抬手做个“请”的手势,道:“陆兄请便。”   “多谢。”陆徜抱拳拱手,毫无犹豫地告辞转身。   明舒再不敢多呆,像只小蝴蝶般跟着陆徜跑了。宋清沼站在原地看了片刻,一步上前,俯身自地上拾起朵花。   她鬓边簪的花,落在地上。   是一簇开在山边的紫云英。   ————   陆徜走得很快,明舒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   “砰——”   房门被陆徜重重推开,明舒心脏抖了抖,跟他进屋。   “阿兄,我给你送新衣来了,看!”她飞快冲到床边,献宝般指着床上叠好的新衣。   陆徜看也没看,就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   “还有阿娘让我带来的鲞腊和这篮蛋……这蛋是我亲手摸的……”   陆徜依旧没看这些东西,随手从桌上抽起本书,坐在窗边看起来。   明舒在屋里闷闷站了一会,走到陆徜身边,这回她学乖了,既没认错,也没和他吵,她就只拽着陆徜的衣袖小声道:“阿兄,我饿。”   说完,她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没等“四”默数出来,陆徜果然开口:“桌上有饭。”   明舒转头望去,桌上摆着装饭食的藤篮,应该是陆徜收到书童的通传,知道她来了书院,提前让人送来的。   “那你呢?”明舒打开藤篮看了眼,问他。   “吃过了。”陆徜眼也不抬。   “你骗人。”明舒才不相信他会背着自己先吃,于是走到他身边,又扯了他的衣袖道,“阿兄吃饭吧,你就是想骂我,也等吃饱了再骂。”   陆徜拂开她的手,不语。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明舒闷闷不乐地坐到床边,戳着扇袋的流苏。   陆徜把书重重一放,转头看她——他嘴里虽然说着让她不要再到书院来的话,可真的听到书童通传她来书院的消息,他心里还是止不住欢喜,恨不得下一刻马上就见着她,可匆匆从藏书馆赶回来,看到的却是竹林里那一幕,他那心就跟从天上被打落,碾进尘土一般。   “陆明舒,你到底要怎样?”他问道。   这话,问的是她,也是问的自己。   “我……”明舒觉得陆徜的目光让她心里难受,也说不上来为何难受,就让人不是滋味,她咬咬牙,老实交代,“阿兄,实不相瞒,我这趟来除了给你送衣裳外,确实还有别的事。我接了个差使,要调查谢熙的为人,所以才……刚刚是跟踪谢熙过去打探消息的。”   陆徜蹙起的眉头微松:“谢熙?你……不是为了宋清沼才来的?”   这回换明舒疑惑了:“我为什么要为宋清沼来?我和他非亲非故的!”   就算惊鸿两瞥,她也犯不着巴巴跑进书院来见他吧?她又不是疯了。   陆徜的神情明显一松,不知不觉就走到桌边,一边动手把藤篮里的饭菜取出,一边问她:“你又要查什么?”   “就查查……谢熙在书院里有没有……”她看了陆徜一眼,声音小下去,“相好的。”   “……”陆徜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般,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明舒隐去了县主之事,飞快把谢熙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阿兄,你就别管为什么要查谢熙为人了,你也是男人,快帮我想想,这世上难道真有柳下惠一样的男人,没有通房,没有丫鬟,送到嘴边的美人都不要……”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是男人,我身边也没有通房,没有丫鬟……”陆徜把筷子塞进她手中。   “那是咱家穷,阿娘和我没钱给你找通房和丫鬟……”   明舒的回答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一击。   “我阿兄正人君子,顶天立地,绝对不是好色之人,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同我阿兄相提并论。”明舒马上改口,又问他,“阿兄,你不觉得我的怀疑很有道理吗?”   陆徜白了她一眼,道:“我才来松灵书院两个月不到,与他们都不熟,谢熙并非书院同窗,我哪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那唐离呢?”明舒又转而问起另一个名字。   “唐离?”陆徜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发现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摇头,“不认识,他应该不是这届举子吧。”   “不是。”明舒道。   “既然不是,平素与我定然没有交集,我不熟。”除了身边重要的人以外,陆徜很少分心到他人之上。   从陆徜这里打探不到消息,明舒又有些失落,筷里夹的豆腐都不香了,她只能来松灵书院半天,吃完饭估计就得打道回府,日后还能用什么借口来书院?   有什么办法能最快速度试出谢熙的喜好呢?   如果他好男色的话……   明舒咬着筷子想着想着,突然盯着陆徜不动了。   陆徜被她盯得蹙眉,只听她道:“阿兄,我觉得你生得真好看……”   这夸奖听着怎么不太对劲。   “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陆徜眉头大蹙。   “要不,你帮帮我?帮我去试探……唉哟!”   明舒被陆徜毫不手软地敲了下头。   “陆明舒,把你这想法给我收起来!敢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把你扔出去!”陆徜着实被她这荒谬的想法气死了。   “说笑而已!”明舒识相低头,继续吃饭。   陆徜瞧着她转乱的眼珠,便知她压根没死心,指不定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就跟那次在山匪客栈时一样。   他心里沉沉叹口气,开口:“明舒……”   听到陆徜突然低沉的声音,明舒抬了头,发现阿兄正盯着自己,她纳闷道:“嗯?”   陆徜倾身,往她俯去,脸缓缓逼近明舒。   明舒略退了退,发现身侧是墙,无路可退。   离得很近,陆徜的眉眼触手可及,真是要命,他生得太好,她有些……   “想留在书院?”他仿如蛊惑般开口,手慢慢抬起,指腹擦过她的唇角。   拈下一颗饭粒。   明舒像被人点穴般,只凭着本能点头。   “我有办法,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陆徜道。   与其让她在外头四处乱闯,还是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点。   明舒眼一亮:“十件事我都答应你。”   “只要一件就够。”陆徜再朝前一倾,唇凑到她耳畔轻声道。   “给我离宋清沼远一点!”   越远,越好! 第32章 嫉妒   陆徜的要求, 明舒应得十分爽快。   过分干脆的“好”字反而让陆徜蹙了眉——连一点犹豫和挣扎都没有?她这心思着实叫人有些摸不着。   就在陆徜困惑的时候,明舒也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开了口。   气息过耳,很惹遐想, 然而她的话却不咋好听:“阿兄, 你是不是嫉妒宋清沼?”   陆徜陡然一震,忽有种被人戳穿混沌懵懂心思的错觉。   “阿兄!”明舒语重心长地拍上阿兄的背,“你别嫉妒他, 虽然他在金榜热门排行上是榜首,但春闱可是拼真本事的地方,我阿兄定能夺魁, 现在这些都是虚名,咱不要也罢!”   她说完,就发现陆徜定定看着自己。   怎么?她脸上又有饭粒?   “阿兄?”她摸摸脸,唤他。   明舒没有等来陆徜的回答, 却等来他低低的笑声。   陆徜抚着头,勾了唇,眉目俱弯, 也不知在笑什么。   明舒疑惑非常, 不过……陆徜该多笑笑的, 他一笑,像初夏煦阳,能照得人心头温暖。   “快吃,吃完带你去见个人。”陆徜坐回去,催道。   “见谁?”明舒好奇问。   “能让你留在书院的人。”   ————   午后的书院阳光明媚,翠色满眼, 微风徐来, 格外惬意舒坦。   但眼下站在庭院里的人却并不惬意。   年过四旬的妇人, 穿茶青的褙子,盘着光洁的发髻,面容富态,此刻却是着急上火地在庭院里对着身边的嬷嬷道:“年前允了新柳的探亲,她到现在还没回来,上个月柱子要娶亲,又允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回去娶媳妇,院里杂役人手本就不够,现在可好,秋云又病倒,过两天三殿下与尚书令将同临书院,可院中人手不足,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挑不出!”   “可眼下火急火燎的要挑人本就不容易,三殿下驾临,万一再挑中些不干净的惹出什么变故,咱们书院也承担不起。”旁边的老嬷嬷跟着发愁。   “可不是这个理儿,愁死我了。”妇人又道。   明舒跟着陆徜踏进这处两进的小宅院时,听到的就这句话。   这是松灵书院的徐严山长在书院内的住处,山长管着书院外务,这内务就交给他夫人何氏负责,说话这人,正是何氏。   何氏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书院内端茶倒水的人还是有的,但来的都是大人物,那点人手恐怕不能周全。   “师娘。”陆徜的声音响起。   何氏转头,一见陆徜,脸上的焦急暂收,换作慈爱:“陆徜?你怎么来这儿?”   她对陆徜很熟。虽然书院内也不乏贫苦困顿的孩子,但像陆徜这般家境排在倒数,却从不遮掩,坦然面对的就这么一个。为了生计他一边读书一边找差使,连徐严都感叹过几次,何氏心里是极怜爱他的。   “今日听山长说,师娘正为书院人手不足之事烦心,学生想着或可替师娘分忧。”陆徜拱手说明来意。   “哦?”何氏一听大喜,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师娘好。”明舒马上唤人。   “这位是……”   “我妹妹,陆明舒,今日来书院给我送衣裳。若是师娘不嫌弃,可以让她在书院帮衬几日。”陆徜又道。   何氏见了明舒眼睛就亮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数眼才夸道:“你们母亲真是好福气,竟生了两个这般出色的儿女,叫人好生羡慕。”   “师娘过奖了,学生愧受。舍妹顽劣,在家总是调皮捣乱……”   “我哪有?”明舒不满了。   陆徜微微一笑:“不过母亲就这一个女儿,学生就这一个妹妹,在家时也都是惯着的,平素很少让她做重活,但端茶递水这些活计,还是可以的,就不知能否入师娘的眼。”   何氏掩唇一笑:“陆徜啊陆徜,平素瞧你不苟言笑,还道你是个冷面冷心的,原来竟是我瞧错了。你这心啊……可一点也不冷。又想让你妹妹在书院接活儿,又不想她受累?”   被何氏一下揭穿,陆徜也没替自己辩解,只微垂了头,一副任由长辈教训的乖模样。   明舒看得咋舌——这哪还是她认识的兄长?这么乖?这么腼腆?是被邪灵附身了吧?   怪不得这书院有点年纪的人都喜欢他,这模样的陆徜,搁谁谁不心疼?   “行了,我晓得。书院本来也没什么粗重的活,你妹妹这么水灵的姑娘,我也不舍得让她干重活,主要就是三殿下与陆大人来的那日,她可得机伶些。”何氏便道。   “陆大人?”陆徜疑惑,他只知道三殿下会来。   “嗯,尚书令陆文瀚陆大人。这届春闱,圣人虽然交由三殿下主持,但主要还是由礼部负责,所以这次二人会同行。”何氏解释道。   每一届的会试,上位者都会照例巡察京师各大知名书院,一为考生鼓气,二也为看看这届考生的资质。松灵作为大安最出名的书院,迎来自然是最尊贵的人。   明舒捂了嘴——三殿下?那岂不是殷淑君传说中的夫婿人选?皇帝的儿子啊?尚书令?统领六部的老大?果然是大人物!她觉得这趟书院没白来,就算查不出谢熙的事,能和大人物这么近距离接触她也赚到了。   “这两天明舒就跟着林大娘熟悉一下环境,林大娘,你教教她。”那边何氏已经定下留用明舒,吩咐了两句,又向明舒道,“对了,明舒丫头,还有一事需与你说清。书院内多为男子,又有马上赴试的举子,不可分心,你……”   何氏的话说得委婉了,书院多为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为了避免发生些不可说的问题,书院除了谢绝家属外的女客到访,院中招收的女子,也多为上了年纪的妇人亦或面容平平的姑娘,从没招过像明舒这样花容月貌的女子。   “师娘放心,明舒晓得。明舒会跟着林大娘,不会乱跑。”明舒一下子听出何氏的言外之意。   对于她的领悟力,何氏很满意,又道:“恐怕还得委屈你一下,这几日不能像普通姑娘家那样打扮自己了。”   “没问题。”明舒一口应下。   何氏点点头,吩咐林大娘:“给她找一套书童的衣裳换上吧。”   林大娘应下,带着明舒离开。   这厢何氏还拉着陆徜说话:“好孩子,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对了,你这妹妹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陆徜道。   “正值婚龄,可许了人家?”何氏温和问道。   “不曾。”陆徜一语刚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抬眼望去——   果然,师娘两眼放光。   松灵书院的师娘,除了照管书院内务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给人做媒。   “甚好甚好。”何氏笑得无比慈爱。   陆徜忽然想抽自己嘴巴。   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叫唤。   “阿兄,师娘。”有人从廊下飞奔而来,很快跑到陆徜身边。   陆徜定睛望去,瞳孔不可察地一缩。   明舒已换作书童打扮,简便的碧色束腰交领衣裳,头发全都梳成发髻藏进头巾中,清爽的模样叫人眼前一亮。   其实……这打扮并没掩盖她的美貌,反而衬出了别样味道来。   ————   明舒在书院走马上任书童一职,是第二天的事。头一天何师娘虽然定下她,但她还是回了趟胜民坊,把事情交代清楚,翌日一早才又赶回书院,换上衣裳正式跟着林大娘熟悉书院环境。   她先前进来时走的都是一条路走到底,并没真正逛过松灵书院,但实际上松灵书院很大,依山而建环境清幽,是让人潜心读书的好地方。东面是传经授学的教学地与孔圣庙,教学区分了三处院落,之三处院落所司之教责皆不相同,一众学子的寝屋则在南面的玉松馆里,大多是二人或四人一屋,不过即将赴试的举子不在其中,他们住在单独开辟出的寝屋区,因被翠竹环绕,故唤作竹林境。除此之外,书院西面有藏书阁与客舍,北面则是饭堂、内务处并院内诸杂役的居住地。   余下的地方,就是依山而建的园林景观,其中不乏各种轩榭台阁,平时大多都开放着以供学子寻地读书。   林大娘替何师娘管着书院里的大半杂务,譬如饭堂食材采买、院中各处耗材补充、院中学子寝屋里生活必需品的分发等等,每天忙碌得不行,在松灵书院东西南北到处跑,明舒跟着她跑了一下午,才堪堪摸清松灵书院的地形。   “丫头,你在纸头写写画画什么?”跑了大半天,林大娘累得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看着明舒一路写写画画,觉得稀罕。   “画的书院布局图。”明舒就将小本子往林大娘眼前一摊。   看图还成,看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林大娘可吃不消,当下把小本本一推:“你画这做啥?”   “书院这么大,规矩也多,我又不像大娘这般对书院各处了若指掌,闭着眼都识路,这不是怕自己走错了路,耽搁事情不说,万一跑到什么不能跑的地方,岂不是坏事?我可记着林大娘的教诲呢,教学区没有吩咐不能进入,玉松馆和竹灵境我是万万不能进的!再说了,过几日三殿下和陆大人来,我也不能拉书院后腿,万一殿下要个茶,我却送错地方,那不是糟糕。”明舒笑着道。竹灵境她做为陆徜妹妹的时候进过,但现在既然成了书院小书童,就不能再进了。   这半解释半恭维的话让林大娘一听就笑开:“你这丫头,吃过仙丹?小嘴可真能说,跟你那阿兄可太不一样了。”   明舒“嘿嘿”一笑,扶林大娘站起,往最后一个目的地走去。   因为明舒识字懂数,第一天林大娘便安排她清点新到的一批文房四宝入库事宜,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可能有点困难,但对明舒而言却是轻松活,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笔墨纸砚就清点妥当,造册完毕,逐一存入书院库房中,喜得林大娘又把明舒一通夸。   头一天就这么过去,明舒既没见着陆徜,也没遇上谢熙。   不过,她不急。   ————   白天一切顺利,到了夜里却不顺了。   给明舒安排的房间,是与灶上的马大娘一个屋。马大娘人倒是没什么,就是有个让明舒头疼的毛病——夜里睡觉打鼾。   书院四周又格外清静,愈发显得那鼾声打雷一样,明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想着自己要适应这里的生活,恐怕还得费些功夫了。   就这么折腾了半宿,她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就又被马大娘起身的动静吵醒。   马大娘管着灶,寅时末必需起来给全院人生火做饭。   明舒又躺了半个时辰,再难入睡,索性也起身更衣洗漱。等她伸着懒腰出门时,天色已经微亮。一夜未得好眠,她本困倦,但叫山间晨风一吹,又清醒几分。这时辰书院还很安静,只有饭堂的厨房升起袅袅炊烟,明舒无处可去,就去了灶间。   马大娘知道自己的臭毛病,见她这么早出现在这里,料想是昨晚被自己吵到了,于是给她打了满满一碗刚煮好的粥,又拿了个新蒸出的鲜笋包子。   明舒道谢接下,用粥捂着手出了饭堂,走了几到饭堂附近的松石坐下,一边小口啜饮热粥,一边欣赏天光微熹的书院。   只是一个包子还没吃完,附近就响起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离明舒最近的卵石道上。   明舒放下手上的东西,纳闷地朝前走了两步——这大清早的谁在这里跑步?   还没等她记起书院有晨跑的规矩,微熹的晨光中已经跑出一行十多个少年。   明舒震愕站在原地,连嘴里咬的那口包子都忘记要吞下。   她活了十多年,应该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十多个年岁相当的少年穿着一色的薄劲装,迎风跑来,匆促的脚步声内还伴随着喘息、说笑、抱怨等各种声音,像清晨这束阳光,活力十足。   明舒惊愕过后,很快往后藏去——这要是撞见,怕不尴尬死?   所幸她本就站在卵石道旁的树下,并不打眼,少年们看到是个书童,却没注意她的模样,嘻嘻哈哈地跑了过去,只有领跑的那人突然间慢下速度,倒退了几步,停在撞见明舒的地方。   宋清沼抹着额上的汗,觉得自己产了幻觉。   陆徜的妹妹不是前日已经离开书院,为何大清早却会出现在此,还作书童的打扮。   明舒差点被包子噎死,和宋清沼大眼小眼对瞪了片刻,宋清沼率先回神,道:“陆娘子?真是你?你……”   明舒咽下包子,目光冰冷地撇开头,鼻中似乎还“哼”了声。   宋清沼被她的态度弄得莫名非常,头两次见面她尚有笑颜,这回再见,她就跟看到仇人似的,莫非……那日他态度过激,惹怒了她?   明舒已经往来路走,边走边在心里哭。   答应了阿兄离宋清沼远点,她说到做到,这表现应该过得了阿兄那关吧?   队伍已经跑远,明舒也走得不见身影,宋清沼满腹疑问地转回身。   身后,有双虎视眈眈的眼。   陆徜就站在那里,盯着。 第33章 危险   经历了早晨尴尬且危险的遇见, 明舒白天都乖乖跟着林大娘,哪里也不乱跑。   离三皇子和尚书令到书院的时间只剩四天,林大娘要忙的事情非常多, 明舒就给她打下手,登记造册和跑腿找人之类的杂活她都做。对明舒来说, 反正只要不是下厨和绣花,其他杂务她都能做得很好。林大娘见她人伶俐又勤快, 心里越发喜欢, 话也渐渐多起来。   “大娘,喝点水喘口气。”见林大娘步伐匆匆地走进屋,明舒忙斟了杯茶递到她手里。   林大娘将手里帐册“啪”一声扔在桌上,捧起茶灌了两口,方开口道:“可算是喝着水, 我这嗓子眼都要冒烟了。”说话间她又一屁股坐到圈椅上, 恼道,“累死我了, 外头刚送了一批盆栽过来, 结果数目与帐册对不上,现在东西都堆在小雪园外没法入库, 又得我过去清查, 我这还一堆事催债似的跟在屁股后面,真真烦死人。”   明舒便拿起账册翻开, 里头夹着几张采买的单子与清点的单子,上头列了十来种盆栽名称, 什么罗汉松、南天竹、雀舌栀子、杜鹃等等, 后面都跟着数量, 明舒在心里飞快默算。   林大娘抱怨几句, 捶着腰歇了会,又准备起身去小雪园,明舒开了口:“林大娘,花木盆栽的总数是对的,错的是这两种盆栽的数目,您瞧瞧……可能是誊抄账册的时候,把这两种盆栽名写反了。”她指着账册上两种盆栽比对着采买单与清点单指给林大娘看。   林大娘看了一会,才喜道:“还真是!好孩子,多亏有你,省我不少力气。”她一边收起账册,一边又抱怨起来,“唐离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做事老是出错。这么粗浅的错误也犯。”   明舒一听忙问:“唐离?是……山长收养的孩子?”   “你认识他?”林大娘抱着账册又匆匆往外走,边走边转头看她,疑惑道。   “此前来探望阿兄的时候曾经遇上过一次。”明舒随口编道。   “可不就是山长收养的孩子,六岁抱回来的,都在松灵书院呆了有近十年。那孩子也机灵,偷偷趴在窗棂看院里的先生们授课,竟然也学去不少。山长见他有些悟性,索性让他跟着院里学子们一起学习。你何师娘经常让他帮忙做些笔头上的活,这登记造册就是他负责的。”   “十六岁了,也该参加过童试,去岁的秋闱,没让他试试手?”明舒又好奇道。   “参加不了,他家里……”林大娘说着摇了摇头,没明言,“山长和何师娘的意思是让他学些处世之道,日后能在书院谋个书吏的差使。”语毕她又打趣明舒,“小丫头,你打听唐离做甚?莫不是……”   明舒头微垂,故作羞涩,口中道:“随口问问,林大娘莫要取笑人家。”心里想的却是唐离不能科举之事。大安朝的科举并非人人都可参加,比如妓女戏子罪犯之后,是不被允许参加科举的,就不知这唐离属于哪种。   “你真随口问问才好,那唐离……非你良配。”林大娘点了一句。   “大娘,我真是随口问问。”明舒嗔道,又试探道,“我见他与永庆候世子走得挺近,原以为二人家世相当,不想他竟然……”   “永庆侯世子为人端方温和,结交甚广,与咱们书院诸多学子都有来往,并不单唐离一人,不过他确实与唐离是较旁人更亲厚一点,这两人也认识了近十年,不足为奇。”林大娘已经在书院呆了二十多年,没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认识了十年?”明舒咋舌,那岂不是……和认识闻安的时间差不多?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二人已经走到小雪园,林大娘没功夫再同她唠嗑,快步走到堆叠的盆栽前,敞开嗓门道:“来来,辛苦诸位再按这单子上的明细最后核对一遍,若是无误也不必入库,直接帮我拉到明礼堂去。”   大人物要来书院,书院得布置起来,这批盆栽就是送到书院各处的,其中以传经明义的教学区域为主,而明礼堂则是最大的教学斋和讲堂。   林大娘正吆喝着下人再点一遍盆栽,那边有个书童急匆匆跑来找她,气喘吁吁道:“林大娘,找的泥瓦木匠到了,正等你过去。”   林大娘跺脚:“这事要么不来,要来扎堆来。”   松灵书院百余年历史,房舍都已建成许多年,各处皆有残损,这批泥瓦木匠就是请来修缮建筑的。   “明舒,你替我看着这里,一会清点完毕,带他们来明礼堂找我。”林大娘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将这里交托明舒。   “好嘞。”明舒干脆应下。   林大娘火急火燎走了,明舒招呼众人清点盆栽后再将盆栽装车,有条不紊处理好所有事,她才带着人拉着两大车盆栽,往明礼堂去了。   昨天刚认的路,幸亏她记在小本子上,今天才走得毫不费力。   走了约一刻钟,明舒带着两车盆栽抵至明礼堂外,林大娘正在带匠人看要修缮的地方,一时半会还顾不上她这边,明舒就站在明礼堂外等着。   恰逢午时钟响,学子们上午的课程结束,不多时明礼堂内就传出谈笑声,放课的学子三三两两从堂中出来。   除了备考的学子在明礼堂外,今日有部分没有参加会试的学子也在这明礼堂内授课,人很多,但散得也很快。明舒瞧见自家阿兄垂头走下石阶,想叫他又不愿引人注目,便在旁边草丛里摸了几颗小石头,离得远远得拿石头一颗颗丢他。   陆徜走了两步,脑袋被小石头砸了下,抬头便看到前边两轮车下站的人,唇角微微一翘,正要上前,后面正有人传来一连串急唤:“杨兄,等等我。”   陆徜回头看了眼,那姓杨的学子脚步停在明礼堂的匾额之下,旁还有几个学子正从堂内出来,经过门口。   明舒正要朝陆徜挥手,却忽见陆徜顷刻间变了脸色,折身返回明礼堂。   她正纳闷之时,就听到陆徜一声疾喝:“让开!”   明礼堂正门上挂的匾额,轰然落下。   陆徜刚巧飞奔到匾额之下,明舒看得分明,当下吓得把什么规矩都抛到脑后,满眼只剩下陆徜一个人,一边急喊“阿兄”一边把手上石头扔掉,人飞冲上石阶。   轰——   地面一震,巨大的匾额砸落,无数声尖叫响起,陆徜飞身上前或推或扑,匾下站的几人要么被陆徜扑倒,要么被他推开,堪堪避过一劫。匾额落地,断成两截,裂碎的木块却被弹起,四下飞散。   “小心!”有人急吼一声,将冲到一半的明舒往回拉了两步。   飞起的木块擦着明舒的手臂过去,并没碰到她。明舒定定神,看了眼危急之中拉了自己一把的人。   宋清沼想说些什么,明舒却只匆匆道了句“谢谢”,人就又往石阶上跑。倒地的人都哀嚎着慢慢坐起,万幸的是并没人被匾额砸中,只是受了些轻伤。四周的学子此时也都渐渐围拢过来,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阿兄!”明舒冲到陆徜身边急道。   “你怎么过来了?有没受伤。”陆徜见到她第一眼就先问道。   “你还管我伤没伤,你看看你自己吧。”明舒急死了,只觉得魂魄差点收不回来。   陆徜看看自己的手,掌上有些擦伤,流了点血,是救人时扑在地上造成的,并不严重,但见明舒这般紧张,他心头大暖,便道:“不碍事,擦伤而已,你别担心。”一边说着,他一边撑地而起,又顺手去扶身边那个姓杨的学子。   那姓杨的学子吓成木人,适才如果没有陆徜赶到,他已经被匾额砸得血溅当场。   明舒见状知道陆徜无事,心里大松,也转身去扶另一侧的人,那人适才正好经过这里,也被陆徜推开救了一命。   “你没事吧?”明舒弯腰扶人。   那人借着明舒的力慢慢起身,可脚才刚踩到地面,他忽然又发出声痛呼,人朝明舒这边歪倒,半身倚到明舒手臂上。情急之下明舒伸手扶了他的腰一把,他却猛地推开明舒,自己失去重心又跌回地面。   明舒疑惑地盯着这人——她是个女孩子,被他一个大男人这么近身都没说啥呢,他激动什么?   “唐离!”有人急冲冲推开围观者,冲到那人身边。   明舒看到来人,又听到这个名字,耳朵和眼睛同时绷紧。   “谢兄,我没事,只是扭伤了脚。”唐离的声音清脆,接近于孩子,却有些雌雄莫辨。他看到来的人是谢熙时,明显神情一松。   谢熙一边伸手一边道:“我扶你。”   明舒念叨了这么久的“唐离”,此刻才算见到真人——唐离的个子要比她高一些,生得唇红齿白很秀气,观他言行举止,与一般男子无异,而谢熙对他十分关切,比待其他人都上心。   另一头也有人赶来,冲姓杨的学子道:“真是吓死人,杨兄,你可还好?”   “我也无碍,多亏陆兄出手相救。”杨学子已经站定,朝陆徜拱手道谢,可目光却越过陆徜肩头,望向已经被谢熙扶走的唐离。   书院的管事与杂役们都闻讯赶来,林大娘更是带着一群泥水木匠匆匆过来,听完事发经过,林大娘抚着胸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匾额早就已经报修,本来去岁末就要来修,因着寒冬雨雪耽搁拖到如今,差点酿成大祸,万幸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指挥木匠检查匾额,一边又遣散众人,让人扶着伤者去看院中坐镇的大夫。   陆徜与明舒相偕走下石阶,两人忽都有些沉默。   陆徜回头仰望空荡荡的门楣,明舒却是怔怔看自己的手。   不应该啊!是她的错觉? 第34章 尚书令(修)   陆徜的伤不严重, 便没去就医,明舒向林大娘告了一会假,拿着伤药找地方非替他上药。明舒不能再进竹林境, 陆徜也不便去明舒的屋子,兄妹二人就找了个偏僻的亭子坐着。   “你看看你这手,旧伤没好齐全吧, 新伤又添。”明舒拉着陆徜的手,一边给他上药, 一边叨念抱怨。他的手, 手心手背都是伤, 之前在山上遇山贼时受的伤落下的疤痕都没淡,就又添新伤, 叫人看着心疼。   陆徜没吱声, 她的叨念让人心情愉悦, 似乎受再多伤都能被她三言两语抚平, 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明舒垂着头认真上药,涂好药膏又捧着他的手吹气, 边吹边问:“疼吗?”   “不疼。”陆徜摇摇头。   “不疼才怪。” 她一边回他,一边又笑起来,“不过我阿兄救了人,是英雄!厉害得很!”   抱怨完, 她开始不遗余力地夸。   在她面前, 陆徜没有丝毫谦逊, 一边将她的夸奖照单全收, 一边翻掌反握, 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你的手很冰, 衣裳穿薄了?”他蹙眉道。   “跟着林大娘跑来跑去的穿多了热, 这会坐下不动才有些发凉,没事。”明舒说归说,还是把爪子塞他掌中汲取热度。   阿兄的手,很温暖。   “呆在书院可还习惯?”陆徜边给她捂手边问。   “习惯。”明舒只要不闲着就觉得都好,说完她又凑到陆徜耳边悄悄道,“不过就是马大娘晚上睡觉打鼾,打雷似的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找师娘说说,看可否……”   陆徜未完的话被明舒打断:“阿兄,不用了。横竖只有几天时间,我习惯习惯就好。”   本来让明舒留在书院就是挺难办的事,虽然是因为三皇子和尚书令要来的缘故,但多少也卖了陆徜的面子,况且何师娘和林大娘对她都十分照顾,她本就不想因为这些小事为难他人,更何况还要陆徜低声下气去求人,她更加不愿意。   陆徜还在思忖,明舒不依道:“我就是同你闲聊几句罢了,你要去提了我以后再不同你说心里话!”   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明舒想啥就说啥,并不遮着藏着,纯闲谈,并没让他出手帮忙的意思。   她最后这话杀伤力过强,陆徜只能道:“知道了,我不提,不过你若撑不下去记得同我说,别勉强。”   “谢谢阿兄。”明舒甜甜笑开。   陆徜看着她的笑颜,抬起手,迟疑了片刻,终于改成半揽她的肩头。   明舒微微一怔,听他问自己:“还冷么?”她旋即摇头,回他:“阿兄在,不冷。”   陆徜便环着她的肩,道:“谢熙之事,你查归查,不要靠他们太近。”   “怎么了?”明舒听出他语气中非同往常的严肃。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陆徜道。   明舒点点头,又问:“阿兄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谢熙吗?”她只说自己要查谢熙,却没向陆徜交代过为何要查。   “我问了你能说?说了你会听我劝?”陆徜反问她。   “不能。”别人的家事,明舒还是要守口如瓶。   “徒劳无功的事,我不做。”陆徜也想能管住她,让她安分守己地留在后宅,但事实却是,他管不住她,从小到大都一样,她有自己的想法,心就像天边的小鸟。越是接近,她这天马行空的性子就越明显,况且若能被他管住,她就不是简明舒了。   陆徜想通了,管不住,就只能护着。   他表情虽然嫌弃,但话里却有妥协的意味,明舒笑得更欢:“阿兄最好了!”   兄妹闲话,时间悄然而逝,两人午间各有要事,也不便再聊,陆徜掐算了一下时辰,催她去用饭。明舒收拾好东西,起身正打算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向陆徜正色道:“阿兄,你也离唐离远点,越远越好!”   陆徜与唐离本就不熟,根本谈不上远离,不过她这么告诫,他还是好奇了:“怎么?你查出眉目了?”   “反正你不许靠近唐离!”明舒搓搓手,那奇怪的触感似乎还粘在手上。   “知道了。”陆徜应下。   ————   陆徜把明舒送到她的寝区附近,才与她道别,回了竹林境。   明舒站在原地目送陆徜走远方转身要回去,不妨旁边有人唤了她一声。   “陆娘子。”   明舒转头一看,竟是宋清沼。   宋清沼怎么也想不到,明舒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张望,仿佛做贼。   还好,阿兄走远了。   明舒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朝宋清沼开口:“宋公子,有事寻我?刚才在明礼堂情势危急,我都没顾上向公子好好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她说着行了个礼。   宋清沼摆手:“陆娘子客气了,宋某顺手而已。”他不为这事而来。   “那是……”明舒虽然与宋清沼对话,但仍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陆娘子留在书院,是为谢熙之事?闻安让你查的?”宋清沼开门见山道。   “宋公子是来劝我放弃?”明舒反问他。   “我只是不懂,姑娘也是明理之人,为何要陪着闻安胡闹?”   “一,我受她所托,拿钱办事;二,胡闹只是宋公子的想法,我并不这么认为。”明舒正色道。   宋清沼离她三步之遥,平静道:“那是你不了解闻安。闻安从小性子就拗,行事偏激,她查谢熙便罢,可连找烟花女子塞入谢熙怀中这般出格的事都做出来,这在三家间已非秘密,谢家对此已有微词。这次她又把主意打到书院来,是不是非得无中生有查出些什么把柄她才觉得真的放心?陆娘子觉得我没替闻安着想,可你又替闻安想过没有,她的肆意妄为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本来闻安县主就已经有个手段了得工于心计的名声,又在婚前做出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外人如何看待不提,谢家又如何看她?往后若真有什么矛盾,世人都站谢熙这边,对她又有何好处?嫁人,哪里是嫁一个人那么简单?   未雨绸缪可以,但过犹不及。   “我懂宋公子的为难之处,也明白你的顾虑。”明舒闻言开口道。   她懂宋清沼的为难,一边是表妹,一边是结交数年的挚友,他站哪边都不好,况且查来查去,闻安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设身处地去想,如果今日有人告诉她陆徜有问题又拿不出实质证据,她也定觉得是对方胡说八道。至于宋清沼的顾虑就更不必说了,不管闻安嫁不嫁永庆侯,日后总归要出嫁,名声坏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只不过……宋公子,你、我甚至旁人都明白的事,聪慧如县主,难道她看不明白吗?虽然这样调查自己的未来夫婿确实是过分,但我想县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正是因为她看明白了,却还要豁出所有去做,才更证明她不是胡闹。这世间有时并无两全其美的道路,我们任何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一个也许无法挽回的后果,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得受着。两权相利取其重,在县主心中,关于谢熙品行的问题远远大于你说的那些顾虑,而如果查不出问题,冤枉了谢熙,那她自然也该承担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但现在,她愿意付出这些代价去查,那我就帮她查。这件事在我这里,就如此简单。”   宋清沼本是来说服明舒的,但二人谈了半天,他发现非但没能说服明舒,反而好像要被她说服了……   “可有些事,明明看得到后果,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宋清沼又挣扎一下。   明舒其实不爱同人说这些大道理,不过宋清沼救了她一次,又是让她心脏乱跳的男人,她才长篇大论了一番,听他又问,她叹口气,刚开始斟酌如何回答,前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和人讲道理的心思飞没了,她兔子般缩到旁边的大树后面,宋清沼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非常,还没等问出口,一只手从树后伸出,把他也给拽了进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陆徜的神出鬼没深深印在明舒心里,就怕他像上次那样杀个回马枪,那就完蛋了。她自己藏还不够,怕陆徜发现宋清沼在这里想太多,索性把宋清沼也拉了进来。   宋清沼扶着树站定,看着离自己半步之遥的明舒做了个噤声手势,一语不发。   明舒探出头去,看到走来的两个陌生人时,才松口气,脑后传来宋清沼声音:“你很怕你兄长?”   “不是怕。”明舒边答边回头,见他眼里都是疑惑,便摆摆手,“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别问了。”   她起先也纳闷陆徜的态度,明明她与陶以谦结交,调查的是谢熙,这两人都是男子,阿兄虽然不是完全赞同,却也没拦过,但到宋清沼这里就不同了,阿兄的态度毫无转寰余地。她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我想嫁给他”。阿兄大概怕她见色起意,和宋清沼发生些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才那般严厉。   想想陆徜也不容易,身为兄长,却操着严父的心。   她不能辜负。   “好了,没事了。”见路人走远,明舒拍着双手从树后跳出,“宋公子,话已经说尽。谢熙这事我得查,但我保证不会无中生有,不会冤枉你好友,也不会给县主带去什么麻烦,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讲道理的心被路人打消,明舒懒了。   宋清沼尚未回应,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来找我。”   宋清沼本来没事也不会来找她,但听她这么说,他下意识脱口:“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说完,他微愕——这话问得好似他总来找她一般。   “麻烦,总之你别找我。告辞!”明舒拱拱手,溜之大吉。   “……”宋清沼无语。   从前,都是女子死缠烂打想接近他,可到了陆明舒这里竟然倒置,仿佛他成了死缠烂打的那个人。   ————   往后几天,因着临近皇子驾临的时间,书院内的活一天比一天多,明舒也忙得像个小陀螺,在书院各处转。不过忙归忙,她倒是因此和书院里各处的杂吏都熟稔起来,平日里没少借着办差的空隙和人攀谈。   书院的差使稳定,环境又好,在这里干活的杂吏大多都是呆了数年的老人,对书院大事小事极为熟悉,闲谈中不经意透漏的消息,给明舒提供了很大帮助,再加上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发现,谢熙待唐离表面上虽与待其他友人没有差别,但细微之处却仍看出些许破绽。而这些无不透着与众不同的亲厚的破绽,也许连谢熙自己都没有发现。   县主没有说错,有时候,在某些事上女人是比男人更细心敏锐,就连陆徜都未曾注意的东西,但她却看出来了。   明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结论,然而尚缺实质证据。她并未声张,只暗中观察,就等着帮衬何师娘过了三殿下与尚书令莅临的大日子,将手中差事了结,她回到城中再另寻他人打听唐离身份。   十年前被松灵书院山长带回的孤儿,如果要查应该也不难,只不过若是扯出必定牵涉书院,少不得她到时再想个办法解决这事,此都是后话了。   时间转眼就到三皇子与尚书令陆文瀚的前一天,整个书院除了备考的举子之外,所有学生都被集中聆听山长训话。何师娘则带着林大娘等管事在整个书院检查,明舒就跟在她二人身边帮忙,一处一处地察看,从明日皇子与陆大人要祭拜的孔圣庙到教斋讲堂再到他们说话小憩的明心堂,以及他们参观书院路线上的每个地方,都要保证不能出错。   检查的过程中仍是发现不少疏漏处,何师娘急忙令人找补,明舒跟随一旁,也忙得午饭都没顾上吃,好容易挨到夕阳西下,山上一点点黑沉,何师娘才放众人休息。   明舒饿得前胸贴后背,抄小路回饭堂,打算先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走到饭堂附近的春暖庭时,明舒远远听到阵叫喊。   “别打了!世子,求你别打了,再打就闹出人命了!”   明舒脚步微顿之后很快循声冲去,春暖庭中有人打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围观的围观,劝架的劝架。明舒止步定睛一看,揍人的正是谢熙。   他眉心拧得死紧,眼里仿佛有怒火喷薄而出,对着倒地那人,每一拳都下了狠劲,劈头盖脸地揍。那人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不住哀嚎。四周不少纷纷相劝,其有一人甚至蹲到地上要阻止谢熙的拳头,却都无果,直到有人喊了声:“先生来了。”谢熙方暂缓拳头下落的速度。   书院负责教管学子品仪的先生匆匆而至,看到这一幕气得胡子都歪了。明日就是殿下驾临的大日子,今天却发生打架斗殴,这简直是不把殿下和书院放在眼中,他当下就怒喝二人住手,哪怕动手的人是永庆侯世子,他也没留情面,劈头盖脸一顿骂。   谢熙任由先生骂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先生的问话他一句也没回。   先生无可奈何,又见四周人多,便带谢熙回去再训,又让扶被打的那人先去驻校医生。   地上的人被身边朋友扶起,站都站不稳,却也只盯着谢熙阴沉沉发笑。   明舒认出他来。   这人便是前几天险些被匾额砸中的学子。   那件事虽已经被书院定为意外,不过也在书院内传得沸沸扬扬,当时差点被砸中的学子,除了唐离外,还有另一个叫杨子书的学子,就是被陆徜扶起的那位。   明舒有印象。   这杨子书的风评不太好。他才来松灵书院一年,虽然过了童试,却没参加秋闱,并非本届举子,与唐离是同窗。此人家中原是江南富户,后来其父找门路疏通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衔,举家迁入汴京,又费了老大力气把独子杨子书送到松灵书院来,可这杨子书在家里霸道惯了,来了书院虽有所收敛,却并没变好,没事就欺凌院中那些家境不好的弱小学子。   如今也不知为何,他竟将素来以君子著称的谢熙惹到这般田地。   明舒大感疑惑。   两个当事人,一个跟着先生走了,一个被送去就医,春暖庭的这出闹剧落幕,四周看客也渐渐散去。明舒刻意放慢脚步朝前走去,两个路过身边的学子对话声清晰入耳。   “你说这谢世子为何下狠手?他与子书平日并无交集。”   “这你就不懂了吧?杨霸王那人,逮着个弱的就可劲欺负,好像是得罪了唐离。这下可好,跌到石头了,他活该!”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远去,说话声渐渐小了。   明舒捏捏眉心——这关系,挺烦人的。   ————   翌日,就是三皇子赵景然与尚书令陆文瀚莅临之日。   明舒起了个大早,去找何师娘和林大娘的路上,果然听说了昨日那场风波的后续。   虽然打人的是谢熙,但斗殴事态恶劣,今日又有贵客驾临,为防意外,二人同罚。杨子书今日被禁足于屋,而谢熙并非书院学子,本来昨日就要驱逐出院,因着时辰已晚,故多留一晚,待今日贵客离去后再行下山,故而他也被禁足在屋。   今日可是所有书生都要到场,随三殿下一同祭拜孔圣的日子,稍后还有经义诗文等考校,虽说考的多是即将赴试的举子,但其余学子亦有一展所长的机会。若是能得殿下与尚书令的青睐,那么日后科举之路,必定更加顺畅,因此这是全书院所有学子都十分期待的日子。   不能来此,对杨子书而言,是巨大损失。   明舒边听边感慨。   所有杂吏都集中到小雪园外待命,院内学子亦正襟危坐课室之中静候。何师娘在小雪园外与众人把今日所有流程再对过一遍,   太阳渐渐升起,整个书院春光明媚,皇子仪仗先行,车辇到山下之时,报信之人已经提前赶到书院。山长带着所有书生往正门迎接,何师娘就带着明舒等一众杂吏在旁随候。   书院的正门大开,两侧皆是迎客盆栽,山长徐严领着书院先生站在最前,身后跟着排列整齐且统一着装的学生站在门口,往左侧就是静候一旁的何师娘等人,明舒因为要跟着何师娘随时听命,因此站得也颇前,稍踮踮脚就能窥得门口一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明舒的腿都站得有些酸麻,皇子仪仗队的声响方由远及近,众人皆正衣冠,打起精神来。   仪仗过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书院门外,车上下来二人,山长率先迎出门去。   “松灵学院山长徐严,特率全院上下,在此恭候三殿下与陆大人。”   随着山长一声迎语,众书生齐道:“学生恭迎三殿下,陆大人。”   所有学子躬身行大揖礼,在旁的女眷则垂头行万福礼。   明舒跟着何师娘屈膝,眼睛却悄悄抬起,朝外望去。因为学子们作揖礼,她的视线反而无遮无挡,第一眼就看到被徐严迎进的三皇子赵景然。   嗯,殷淑君这个传说里的夫婿,生得还行——虽非俊秀,却也眉朗目清,身上又有天家威仪,不怒自威,叫他区别于常人。   这第一眼,明舒觉得尚好,赵景然和她想像中的皇子无甚差别。   她目光又悄悄挪了挪,望见从赵景然身后走出的人。   尚书令陆文瀚。   出乎明舒的意料,她以为能坐到六部尚书令这个位置的人,年纪必定很大,肯定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但眼前这位身着绯红官袍的男人,却是刚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一个长得很儒雅俊美的中年人,岁月留下的痕迹带来的并非衰老颓败,而是另一股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风范。和赵景然的少年威严不同,他微笑着走进山门,通身都是叫人如沐春风的风度。   明舒瞧了瞧,眨眼再看。   这位陆大人不止跟他们一样姓陆,怎么连模样,都和她阿兄有些肖似?   又是她的错觉? 第35章 命案(虫)   明舒忍不住揉揉眼,还想再看清楚些,然而行礼的一众学子已经在三皇子赵景然的免礼声中直起身子,明舒视线被挡,再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能作罢。这世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有,何况是几分相似的,也不足为奇。她想了想,也就丢开手了。   赵景然与陆文瀚打头,山长与几位大儒相陪,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书院,明舒跟着何师娘紧随众书生后面。过了山门,一行人并不休息,先往书院孔圣庙祭拜。香烛果礼备齐,赵陆二人执香三拜过后,方是今年赴试的举子鱼贯而入,三人一排行礼,陆徜便是其中之一,再往后才是书院的其他学子。   待得众书生都行完祭拜大礼后,所有人齐聚庙外空庭,聆听三皇子与尚书令的教诲训言。   春闱在即,他们说的无非是些激励学子们的话,三皇子说得慷慨激昂,众学子也听得热血澎湃,换成尚书令陆文瀚,这热血澎湃又变成和风细雨的体贴。   明舒全程都站在外围旁观,她对陆文瀚长相的好奇心远胜其他,只是可惜,他站的那位置逆光,她站得又有些远,仍是不能瞧清楚。   一席演说过后,众人并未就此散去,徐严带着赵陆二人往崇明堂去了。   崇明堂乃是松灵书院最大的讲堂,向来用于举办大型的讲学,大堂上悬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书,大堂无门,正对可容百人的中庭。眼下皇子携圣书令已坐进大堂,与山长等人看茶叙话,所有的学子,都在空庭上站着。   明舒等人跟着何师娘从旁进了后堂,各自忙开,生炉烧水沏茶的,准备笔墨纸砚的,整理学子文卷的……每个人手头都没闲着,有条不紊准备着。   赵景然与陆文瀚在这里可不是只为了与山长等人闲坐品茶叙话,寒暄过后,就是考校举子们的水平。后堂准备的那些文卷,就是这几日各位举子所写的一篇策论与一首七言绝律,先经由院中各位大儒品评后择优选出其中佳品十卷,待今日呈予皇子与尚书令过目。此外,其余学生各提交七言绝律一首,同样也是择优而取。   松灵书院二十一位将要赴试的举子,只挑出了八份。   现下明舒手中锦托内所呈之卷,便是挑中的策论与七言绝律,不过每份都卷起以红绳缚之,看不出都是谁的文章。明舒捧着锦托站在后堂入大堂的隔门处,正待传唤。何师娘见她一双眼滴溜溜地在卷子上打转,便笑着过来,附耳悄悄道“明舒丫头,想知道你阿兄的文章有没在这里面?”   明舒点头如捣蒜,何师娘便指着最上面两份卷子的其中一份,道“喏。最上头呢。”   “谢谢师娘!”明舒安心了。   虽然对阿兄有信心,但得到确定,她还是很开心。   “叫你了,快去吧!”何师娘又是一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前面已经传话过来,要献卷了,明舒深吸口气,躬身捧着托盘迈入正堂。她并不能接近皇子与尚书令,只能捧着锦托静立正堂一侧,由内侍过来取卷检查后打开再送呈赵陆二人。不过站在正堂,哪怕只是侧面一角,她也能瞧见站在中庭的陆徜。   举子三位一排,陆徜站在第一排,虽然都穿一色的衣裳,但陆徜就是生生比旁人醒目了好几分。   她悄悄勾唇。陆徜瞧见了,递个眼神过来。兄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虽无言却又默契十足。明舒与他对视了两眼,目光又一转,瞧见他旁边那人。   好吧,醒目的不止陆徜一个人,鸡群立鹤,这鹤有两只。   宋清沼也站在第一排,正中位置,人如兰芝玉树,也格外耀眼。似乎察觉到目光,他眼睛微转,也瞧见了明舒。明舒挑眉瞪眼,冲他做了个怪相。宋清沼不知怎地,有些想笑,他飞快收回目光,只将那突如其来的笑意忍下。   堂上无人察觉这小小的眉眼官司,内侍已解开第一卷 ,唱名“汴京举子,宋清沼。”   宋清沼收敛神色出列,朝前默揖。   此卷先呈于赵景然,赵陆二人推让一番后仍由赵景然先看,内侍又取第二卷 ,唱名“江宁举子,陆徜。”   陆徜亦随之出列。   这一卷,便呈给了陆文瀚。   赵景然那厢已经看了泰半,边看边赞“清沼不愧是汴京第一大才子,文章果然写得妙哉。”   宋清沼忙拱手谦道“殿下过奖,清沼不才,是书院诸位先生教导之功。”   “你还是这么谦虚!过来与吾说话,不必拘束。”赵景然笑道。   明舒听他说话语气,想来他与宋清沼已是旧识。毕竟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与皇室结交,不足为奇。   宋清沼顶着一众学子艳羡的目光站到三皇子身边,赵景然继续看他的文章和诗作,边看边夸,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倾身将文卷摊与陆文瀚,想要与其分享佳作,不想陆文瀚刚巧聚精会神读完陆徜全卷,忽然拍案叫绝“好文。”   赵景然却是一怔“吾甚少见陆公如此赞人,此文……”   “殿下请过目。”陆文瀚遂将文章递予赵景然。   底下一众学子便见赵陆二人交头阅文,指点卷文低语讨论,也不知所言何物,只有陆徜泰然自若站着,面上波澜未惊,好像被品头论足的文章并非出至他之手。   宋清沼微微垂头,不语。   稍顷,赵陆二人阅完陆徜之文,陆文瀚方抬起头来“哪位是陆徜,上前来。”   陆徜又上前几步,走到正堂中,恰就站在陆文瀚前,拱手道“学生陆徜,见过尚书令陆大人。”   不亢不卑的举止让陆文瀚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他却看见陆徜渐渐抬起的头,不由怔住。   “陆公?”见他失神,赵景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陆文瀚回神,只盯着陆徜的脸问“江宁解元陆徜,你今年多大了?”   与文章无关的问题,陆徜照常回答“学生刚过及冠。”   及冠,便是二十岁了。   陆文瀚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这问的就更奇怪了,陆徜眉头微蹙“家中尚有母亲与一个妹妹。”   “你妹妹年几何?”   明舒听问到自己,也满心诧异,抬头正好对上陆徜望来的目光,那陆文瀚也跟着陆徜望来,一眼就看到她。   “舍妹年十八。”陆徜回道。   “那你的父亲?”   “家父在学生幼时已经病故。”   “不知令尊名讳是……”   “家父陆远川。”   陆徜声音刚落,旁边的内侍忽斥道“大胆!”   “不碍事。”陆文瀚忙伸手令内侍退下。   赵景然解释了一声“远川乃是陆公的字。”   这下陆徜的眉头是彻底蹙起,赵景然也觉古怪,便问陆文瀚“陆公,可是这学生有什么问题?”   “并无不妥。臣只是见他文章用词老辣,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心内好奇,多问了几句,竟还真有些缘分。”陆文瀚神情仍旧轻松平静,说话间又朗笑几声,目光却从陆徜身上移到静候一旁的明舒身上。   明舒虽是书童打扮,但此装扮男女通穿,只为了行事便宜且与书院众吏统一着装,并不为了扮成男子,是以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   她被陆文瀚看得莫名其妙,这场考校怎么考着考着,考到自家身上来?   陆文瀚很快收回目光,再度与赵景然说起文章来。   陆徜和宋清沼的文章都写得很好,而同样优秀的两张卷落入阅卷人手中,难免被拿来对比,分个高下。以策论来看,同一命题下宋清沼之文虽言词慷慨行文流畅,引经据典不在话,却难以避免因他年纪与身份而起的缺点,多少还带着少年不解世情之说,陆徜就不同了。同样的年龄,他的见识远比宋清沼要广阔,而行文之时虽用词朴素,却字字落地,针针见血,绝非乏乏而谈之作。   陆文瀚的拍案叫绝,也正因此而起——这个年纪的学生,能有此见地,实属难得。   策论方面,无疑陆徜更胜一筹,但在诗赋之上,二人的诗均为上乘之作,对仗、押韵等无一不好,只是若论大气磅礴用字之妙,宋清沼的七言绝律要比陆徜更好。   二人均是一胜一负,表面上看是打了个平手,可大安朝选拔官员提昌务实,更看中人才的实干能力,所以科举侧重也在考察学子是否真有辅政之能,要更偏向策论。   是以整体而论,陆徜又比宋清沼强出半分。   赵景然与陆瀚文二人阅完卷子,各自点评后,将二人文章传阅众人,宋清沼先拿到了陆徜的卷子,逐字逐行细细看过之后,心里原本那点不服彻底消失,然少年斗志亦随之激起。   “陆兄此文,清沼甘拜下风。”宋清沼向他拱手作揖。   陆徜还了一礼,只淡道“过奖了。”   明舒远远看着,就觉得,一个不愧是她兄长,另一个不愧是让她心跳加速的男人。   陆徜与宋清沼的文章过后,内侍又接连呈上其余学子的文章,然而有陆宋二人珠玉在前,后面虽也不乏好文,却还是火候稍欠。   待得赵景然与陆瀚文点评完所有文章,赵景然方命内侍赏赐,不出意外,陆徜与宋清沼拿的是头一份赏。   “国之栋梁。”赵景然又道,“吾十分期待二位在春闱乃至殿试之上的表现。”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心情很是愉悦,朗声道“说了许久,诸位想必都觉倦怠,走,看看春色去。”   山长立时上前,引三皇子出崇明堂,赵景然点了宋清沼的名“清沼,随我一起走。”   那边陆文瀚随后,看着陆徜温声道“你跟我走走吧。”   一行人又鱼贯出了崇明堂。山长在前面带路,按着起先安排好的路线,引领三皇子等人参观书院。   百年书院,出过许多名人,亦留下无数墨宝珍迹与典故,每走到一处,山长就介绍一处,赵景然今日谈兴很高,众人走得很慢,及至环涛馆时,因这处馆阁曾是三十年前一位当世大儒在汴京时做学问的地方,里面留有不少大儒墨宝,是到松灵书院的必观之地,故一行人又停在了环涛馆外。   “奇怪?门窗怎么都关着?”何师娘嘀咕了一句。   三皇子的参观路线都是一早安排好的,行进路线上所有的阁馆门窗早就敞开,清早检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却都关上?   “明舒,你去瞧瞧,把门窗都打开。”何师娘看了眼正在听山长介绍四周景观的三皇子,趁着这点时间赶紧让明舒前去打开门窗。   明舒忙飞奔而去,到了环涛馆外时,也不知怎地她伸手先叩门两声。   里面没有回应声传出。   明舒暗笑自己傻,这几个地方早就清场,哪有人在里面?   边想着,她边伸手推开门。   一开门,她瞳孔骤缩。   正对大门的桌案上趴着一个人。   她的心忽然悬起,缓缓迈进馆内。   屋外,三皇子与陆文瀚已经在谈笑间走到了环涛馆前,山长正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二人入内参观,可半敞的大门却猛地被人打开,明舒站在了大门正中间。   她神情冷凝,声音是极力控制的平静。   “三殿下,陆大人,徐山长……杨子书,死在里面。”   说话间,她向侧退开,露出趴在桌案上的人。   众人俱惊。   松灵书院出了桩命案。 第36章 凶器   透过敞开的大门,环涛馆主屋一览无余。   这本就是读书习字做学问的书房,格局方正简单,一馆三屋。主屋正中正对大门放着张书案与圈椅,书案后的墙面挂着山水画,画的左右各开一扇窗,东西墙则是月洞多宝格,格中摆满书藉,月洞连着两间内室,东为寝间,西为花厅。   如今从外头就能看到有人趴在书案上。   明舒之言,着实惊人。   陆徜陪着陆文瀚站在最前面,他的反应最快,在四周众人还没回神时已经数步并作一步,抢先上了石阶,冲到明舒身边,一把抚在她头侧,只沉声道“你没事吧?”   宋清沼跟在他身后亦冲到门前,望了一眼明舒,就冲进了屋里。   明舒脑中嗡嗡的,虽然她竭力冷静,但心跳得依旧很快,四周响起无数脚步声,她知道阿兄来了,宋清沼来了,三殿下的内侍也来了……但她仍未从发现尸体的懵吓中反应过来。   那感觉,与害怕不同。若说死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与山贼对敌那夜就死了许多人,血流得到处都是,她虽然怕死头脑却很清醒,但今日却不同。   她刚才……为了看杨子书是死是活,绕过满地鲜血走到他身边,伸手探了他的鼻息。   近距离的接触死人,对她来说是头一回。   “明舒?”陆徜不管周围如何混乱,只用手掌一下下抚过她的头侧。   他的拇指顺着她鬓角的发丝捋过,温暖而安慰。   “阿兄,杨子书死了。”她的情绪渐渐被他安抚。   “怕吗?”他问她。   明舒摇头“阿兄在,我不怕。”说完,她笑笑,深吸口气。   就像暴雪凛冽的那一晚,明明刀光剑影就落在身畔,有他牵着她就觉得安心。   思绪渐渐清明。   “那还要进去看吗?”陆徜越过她随意看了眼房间,“不想进去我们就离开,想进去我陪你。”   明舒点头“要进去。”语毕,她毅然转身。   房中已经冲进很多人,有宋清沼,有山长徐严,还有好几个带刀侍卫……都在勘查现场。   屋里并不乱,各处陈设基本和明舒昨天跟着何师娘来检查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书案。书案原本放的除了文房四宝外,还有被镇纸压的一幅大儒所留的墨宝,但现下大儒墨宝不见,镇纸被摆到桌角,书案正中铺了张写着七言绝律的宣纸,而杨子书则趴在诗作之上,殷红鲜血染透了纸张,顺着书案流到地上。   明舒看到他的脸。   他表情狰狞,双眸圆瞪向门口,一手捂着颈部,一手竖于桌面,伸向大门。   侍卫上前检查,已经将他捂着颈部的手放下。   一只比小指还细的袖箭斜插他颈侧,整只箭几乎全部没进肉中,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流得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   百年书院出了命案,案发的日子又恰在三皇子与尚书令驾临这一日,不仅如此,人还死在了三皇子面前,这毫无疑问挑战了三皇子的威信。他今年才得圣人器重,委派了主持会试这样重要的事情,没想到会试之期还没到,就有书生在他眼皮底下遇害。   三皇子震怒,刚才还愉快温和的神情转眼肃杀。他虽年纪不大,但沉下脸时便流露出生俱来的皇家威仪流露,不说话都要让底下人心里发毛,何况如今雷霆震怒?   山长徐严已经吓得满头大汗,他执掌书院十余年,就没出过这样的大事,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上前请三皇子去崇明堂等候,三皇子却不同意。   “不必!”赵景然冷然道,大有坐镇在此,要亲自审案的气势。   陆文瀚朝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忙令人搬来两张圈椅,让赵景然与陆文瀚坐下。   “殿下,松灵书院隶属开封府辖下,此地出了命案,论理需上报开封府尹,臣已遣人前去报案。”陆文瀚远远望着正在屋内勘查的人,向赵景然道。   “此地到京中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耗时近一日,等他们赶到,天都黑了。”赵景然断然道,“不必等他们,我们先查,有事吾担着!”   陆文瀚点点头,不再多劝。   不多时,侍卫勘察完案发现场基本情况,前来原来禀报。   “启禀殿下,陆大人,死者乃是松灵书院学子杨子书,初步判断是谋杀,死于袖箭穿颈。此为凶器,请殿下过目。”侍卫一边呈上用布托在掌中的带血袖箭,一边继续道,“死者尸体温度尚在,肌骨未僵,血液未凝,死亡时间应该不久,按属下猜测,死了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但确切时间,还等仵作来了才能下定论。”   三皇子仔细看了凶器,点点头,侍卫便将凶器收下。   屋内又走出数人,赵景然抬头望向当前那位,问道“清沼,你也看过现场了?有什么发现?”   宋清沼走到赵景然面前,抱拳道“殿下,这环涛馆只有前门,前门紧闭,且面朝主路,凶手不可能从正门进入动手。馆内三间屋,四扇窗,只有正屋中的一扇被打开,清沼以为,凶手是躲在那扇敞开的窗户下向内发射暗器谋害杨子书。”   “陆徜,你呢?”陆文瀚点了陆徜之名。   陆徜正陪着明舒站在宋清沼之后,闻言亦抱拳道“学生同意宋兄之言,另外杨子书死亡时间若真在一炷香之内,那他应该是在我们在崇明堂听殿下与陆大人品评文卷到参加书院这段时间内遇害的。今日是殿下与陆大人驾临书院的大日子,书院倾巢相迎,院内所有先生与学子应该全部到场,其余管事杂役各司其责,都在待命,殿下与大人何不命人查查这段时间内,不在现场又无法证明行踪的人。”   他说完这话,宋清沼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语惊醒赵景然,他拍着扶手道“传吾之令,所有学子即刻原地坐下不准随意走动。清沼,你陪徐山长一起清点学子,查实院内所有人的行踪,但凡行踪可疑者,都带过来问话。”   徐山长的脸色白了白,还是与宋清沼一起应下。   明舒转头看了眼何师娘,何师娘正被林大娘扶着站在廊下,也是一副要晕不敢晕的模样,她叹口气,回过头来,恰逢赵景然道“陆徜,那你……”   经过刚才一番考校,陆徜之才已入三皇子之眼,他有意考验陆徜能力,可开了口却忽然不知要吩咐他什么。   “殿下,不妨让我们去找找箭筒吧。如今被找到只有袖箭,箭筒却不见了。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犯案,必然不可能有时间处理箭筒,也许藏在身上,也许怕人发现随手丢弃了。环涛馆后面不远处,是竹林境的小竹林,凶手既然是从屋后窗户射杀杨子书,那定从后面逃离,有可能将凶器抛弃在小竹林中。”   开口的是明舒,她已从袖中摸出自己的小本本,当时跟着林大娘摸清书院路线时所画的布局图,如今派上用场。   她将手册打开,翻到有环涛馆的这一页,墨迹勾勒的简图上清晰可见四周布局。   “你是刚才第一个进入案发现场的人?”赵景然看着她手里的图问道。   “回殿下,正是民女。民女今日跟着何师娘一起随侍三殿下与陆大人左右,刚才因环涛馆的门紧闭,何师娘命民女前去打开馆门,这才瞧见了死者。民女进去之时什么也没碰,也已经把第一眼看到的种种都向殿下的侍卫交代清楚了。”明舒道。   她言语条理清晰,不止交代了从刚刚到现在的一切举动,还撇清了自己的杀人嫌疑——何师娘他们就是她最好的时间证人。   很少有女子在凶案现场能有这份冷静,赵景然不免多看了她两眼,陆文瀚却开了口“小姑娘,我瞧你年纪也不大,你不害怕吗?”   “怕的呀。大人看,我的手都在发抖呢。”明舒把手臂一抬,手中握的小书册果然正微微颤抖。   陆文瀚闻言却是一笑,似乎被她逗乐,语气越发温和“你既然害怕,为何还要查?”   “可能我好奇心重吧。”明舒老老实实道。   许是她这老实里透出三分狡黠,让人瞧着有趣,陆文瀚唇角扬得更高了些“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明舒……陆明舒。”她说话间看向陆徜。   陆徜补充道“殿下,大人,这便是舍妹。这几日书院人手不足,所以让她来给师娘帮忙。她性子好动贪玩,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殿下与大人恕罪。”   “原来她就是你妹妹。明舒是吧……来人,给她倒盏温茶。”陆文瀚一边吩咐,一边又朝明舒和颜悦色道,“暖暖手再同你兄一道查案吧。”   明舒觉得,这位陆大人看自己的目光,说不上来的慈祥。   古古怪怪的。   ————   赵景然又接连下了几条命令,除了调查每个人的行踪与不在场证明外,另又让人查问杨子书的为人、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以及近日他的行踪等等。   宋清沼被派去查证书院人员行踪,徐山长负责清点学子,何师娘则负责清点后勤。   而明舒则跟着陆徜带着两个三皇子的侍卫,一起去了环涛阁后查找线索。   一时间,众人分头行事。   书院学子总共七十三人,人数虽多,却是最快清点结束的,因为今日所有学子都跟着三皇子和陆文瀚,因而所有到场的学子不在场证据充分。   而在这七十三人之中,有三人缺席。   除了死去的杨子书外,唐离称病,谢熙被禁足,均无法参加今日的盛事。   很快,这两人就被带到三皇子跟前。   另外一边,明舒、陆徜与两个侍卫在环涛馆后的林子中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两人一组,弯着腰朝着不同方向搜索,明舒边低头找东西,边和不远处的陆徜说话“阿兄,我觉得那陆大人怪怪的。”   “哦,怎么怪?”陆徜也在埋头苦找。   “说不上来,就觉得他看我们的目光有些奇怪。他和咱们都姓陆,阿兄,你说咱爹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世,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咱们会不会有个没见过的叔伯,自幼离家,成了大官……”   明舒的异想天开让陆徜无语“这话你去问阿娘吧。”   他对他爹的印象,只有家里供的那个牌位,再无其它。   明舒嘻嘻笑着,忽然发出“唉呀”一声,陆徜转头“怎么了?”   “阿兄,你来看。”明舒蹲到地上,指着草丛中的某样东西道。   陆徜箭步到她身边,也蹲地道“有绢帕吗?”   明舒将随身带的素帕给他,他用帕裹着手,从地上拾起了那样东西。   一个约六寸长的金色箭筒。 第37章 抓小手   陆徜擎起箭筒仔细观察,边看边道“这是袖箭箭筒,六寸长的铜箭筒,单发,它的箭简全长应在四寸左右,和我们从杨子书颈部找到的箭简一致。这种尺寸的袖箭在袖箭中算小的,江湖上常见的袖箭约在八寸长,比这个要再粗一倍。重量……”   他掂了掂箭筒,又道“这箭筒很轻,虽小却巧,机簧打造精巧,不是江湖上能随便买到的。这么小巧又精致的袖箭,一般是给后宅女眷防身所用,可缚于手臂上。”   换言之,就是这袖箭极可能是女人所用。   “阿兄,你看这里,有字。”明舒蹲在他身边,指向箭筒某处道。   字在箭筒上端,很小,陆徜便捏着箭筒另一头,将箭筒竖近察觉。   本就比蚂蚁还小的字,笔划还非常复杂,两人辨认了一小会,才看出那出字来。   “谢?”二人异口同声,且同时转头对视。   这一转头,陆徜的唇差点蹭上明舒脸颊,他这才发现为了察看这只箭筒,明舒挨着他身侧蹲下,正与他头凑头地观察箭筒。   竹林光影斑驳,却恰好有处光线洒在她脸上,将她未施脂粉的脸蛋照得分明,这么近的距离,他看得到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与眼帘上微颤的睫毛,以及颜色浅淡带粉的唇……   脑中轰地一声炸开,陆徜怔住。   明舒觉得靠近陆徜那边的脸颊有些发痒,那痒微微的,有些烫,她情不自禁挠了挠脸,睁大眼眸叫他“阿兄?!”   陆徜霍地站起,明舒险些被他的动作带倒。   “阿兄!”她恼道。   “对不起。”陆徜转开头不看她,只是向她伸出手。   明舒恨恨拽着他的手站起来,一边抖抖蹲得发麻的双腿,一边道“就算发现袖箭可能是谢熙之物,你也不必如此惊诧吧?”   书院姓谢的,现下只有谢熙一个人,而且这袖箭又打造得如此精巧,没点身份背景的人绝拿不到,又正巧与谢熙永庆候世子的身份对上。   几乎没跑。   “回去吧。”陆徜心绪未平,无法直视明舒,握起箭筒就想回去。   明舒急忙拖住他“阿兄,你急什么?我们都搜到这里了,不再多找找线索?凶手既然将凶器抛在此地,必是经过了此地,也许会留下脚印等痕迹……”她说着又向竹林另一头走了几步,“而且前面应该就是你们所住的竹林小馆……”   从这条动线来看,凶手极可能是住在竹林小馆的人,而谢熙在松灵书院时就借住竹林小馆内,再加上昨日谢熙才与杨子书起了争执,由这些表面线索判断,谢熙的嫌疑确实非常之大。   陆徜停步,暗暗深呼吸,平抚被突然扰乱的心神,很快镇定道“好。分头找。”   语毕他仍不看明舒,朝前搜去,明舒哼了哼,挑了另一边搜去。   ————   另一头,案发现场已经勘察完毕,被侍卫重重看守起来,赵景然也在陆文瀚的温言劝说下挪去崇明堂等候消息,一众书子也都跟着回了崇明堂,席地坐在中庭里,接受侍卫的盘问。   谢熙和唐离都被带到崇明堂内,不过二人并未打照面就被关入两间不同的房间内,由宋清沼、山长与三皇子的心腹近侍共同盘查。何师娘与林大娘也已将所有负责后勤的人员都集中到崇明堂的偏厅内,逐一查问行踪。   调查进展得很快,负责后勤的人员今日大部分也随侍三皇子左右,只有饭堂那头正在准备三皇子与陆文瀚的膳食,两个厨娘与三个帮厨从早上起就呆在厨房忙碌并没离开,彼此可以互相作证。   如此一来,全院上下,完全无法拿出不在场证据的人,只有唐离和谢熙。   陆徜与明舒回来之时,宋清沼正向赵景然和陆文瀚禀报谢唐二人的口供,明舒便与陆徜站在堂外,先听宋清沼的回禀。   根据谢熙口供,他因被禁足在屋,到侍卫前去请人时,他都没离开过房间,一直在屋里看书,没人可以给他作证。而唐离也因为风寒的关系而在屋内休养,并没踏出房间,同样没有证人。   说完这些,宋清沼又道“另有一事,唐离虽称病不出,可据我观察,他……并无病征。”   他这话刚落,徐山长就向赵景然长揖道“殿下,唐离称病不出乃是在下的意思,他并非书院正式学生,是十年前在下从外头抱回的孤儿,因见他可怜便收留在书院内,不想此子从小好学,于是在下让他跟着旁听。今日殿下驾临,他身份低微,在下怕他冲撞殿下,所以让他称病留在房中不要外出。这件事是在下处理不当,还请殿下责罚。”   徐山长一边说,一边抹着额头渗出的汗,赵景然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紧张。   赵景然不语,这个解释只能说明唐离假意称病的原因,却仍无法证明案发时间内他在做什么。   “十年前抱回的孤儿?徐山长,那他的父母是何人,祖藉何地,你又是如何遇到他并将他抱回的?”陆文瀚微笑着问徐严。   明舒便觉得先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这陆大人的笑,可一点也不慈祥,笑里藏刀,说的大概就是他吧。   徐山长又拭拭额头的汗,斟酌了半天才道“他是在下一位同乡的遗孤,这位同乡夫妻在十年前相继病故,临终将他托付给了在下。”   “既是你的同乡故交,他又怎会身份低微且不能正式入书院读书?”陆文瀚还是笑着的。   明舒觉得这陆大人笑眯眯的模样有些可怕了。   徐山长更紧张了些,道“因为他父亲犯了事,在牢中病故,他不能科举,所以……”   “犯了事?”陆文瀚反问一声,又笑着向赵景然道,“殿下,下官觉得有必要将唐离的身世调查清楚,看是否可疑。您觉得呢?”   “陆公言之有理。那就劳烦山长说详细一点。”赵景然跟着道。   徐山长脸色发白,忽然卟嗵一声跪到地上“殿下,他……他是苏昌华之后。”   赵景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陆文瀚却有印象“十年因涉顺安王贪墨案而被罢官抄家的吏部侍郎苏昌华。”   “殿下恕罪,徐某与苏昌华曾同窗六载,确有私交,当初苏家因顺安王一案被查抄,他自知罪孽深重,甘心伏法流放,临走之时将独子托付徐某,徐某虽不耻他之所为,然见幼子无辜,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其收养在书院内。”   陆文瀚笑而不语,赵景然道“书院用是圣贤之地,你竟借公职之便在此私藏罪臣之后?”想了想他又道,“也罢,眼下暂不是追究此事之时,查案要紧,此事容后再议。”   明舒拧紧眉站在堂外,情绪似乎有些不对,陆徜最快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声问她“怎么了?”   明舒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阿兄,我可能查到一些关于唐离的事,但我不知道要不要说。”   “因为什么?”陆徜没问她发现什么,只问她矛盾的原因。   “我无法确认此事和这桩案子有没关系,我怕我说了,既帮不到案子,又伤及无辜。我……我难过。”明舒为难道。   陆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正看着何师娘。   何师娘已经将晕未晕地被林大娘死死掺住,双手紧紧攥住胸口衣襟,满眼担忧焦灼地看着自己丈夫。   徐山长在书院私藏罪臣之后本就有过,若再爆出欺瞒三皇子,那可真是……   明舒在书院呆了几天,何师娘待她很好,徐山长亦是好人,她若是揭穿那件事,对山长和师娘的打击恐怕会很大。当初她本想回城悄悄地查后再作打算,可眼下事态发展已经出乎她的预估了,她非常矛盾。   那个发现,她到底要不要在此时说出?   “明舒,说与不说都是选择而已,没有对错可言,你不要把别人的罪过背在身上。还有,何为无辜?真正无罪无错才叫无辜,若会因你发现的问题而受惩罚的,那不是无辜。情理法三者,你得先想清楚在这件事中哪一者最重,再作决定也不迟。”陆徜缓道。   明舒咬着唇的牙渐渐松开,似懂非懂看着陆徜,想问什么却又说不出,正逢三皇子那边又开始查问案情进展,陆徜敲敲她的脑袋“先听听看吧。”   侍卫继续禀告调查到的信息。   经过一番仔细查问,全院到场的七十位学子并所有杂役都逐一问过后,已经可知杨子书的为人。杨子书在院中的人缘极差,同窗不是厌他就是怕他,被他欺凌的学子不在少数,而与他有过节、仇恨他的学子也不少,真真是松灵书院一害。   若说杀人动机,在座恐怕好几人都有嫌疑,不过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最大的嫌疑仍落在谢熙唐离二人身上,因他二人也都与杨子书有过节。   且不说前一日谢熙才和杨子书打过架,把那杨子书按在地上下死力打,这事整间松灵书院都已经传开,就是前段时间,杨子书和谢熙、唐离都分别吵了几次,也闹得挺厉害。   “谢熙,永庆候世子?这个时间他不在官学好好温习功课准备会试,跑到松灵学院做什么?”赵景然听到这些,蹙起眉头道,“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   侍卫带了两个学子过来,回道“殿下,经查问,这两个学子与杨子书走得较近,交情尚可,根据他们所述,杨子书此人功课平平,平时没少挨先生罚,为了逃避惩罚,他常常将同窗功课抄为己有,尤其是那些弱小不堪其扰的学子,而唐离就是其中一个。唐离的诗词不错,为人又沉默,独来独往的,杨子书就盯上唐离,几次三番找他麻烦逼他代笔,甚至连此番殿下驾临书院考校的诗词,也是他强逼唐离代笔。谢熙与唐离走得较近,二人交情甚笃,与杨子书起争执,应该也是由唐离受欺辱而起,谢熙替其出头。”   那两个学子未被问话,便都垂手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   赵景然扫了这两人一眼,在心中消化这些消息,陆文瀚已然发现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陆徜与明舒二人,冲他二人挥挥手“陆徜,明舒,你们可查到什么?过来回话。”   陆徜与明舒方并肩走到堂内,一起朝赵景然和陆文瀚行了礼。   “启禀殿下,陆大人,学生在竹林内找到极有可能是凶器的箭筒。”陆徜双手托帕,呈上袖箭箭筒,趁着赵景然与陆文瀚看箭筒之时,他又将先前和明舒说的再说了一遍,最后才道,“这箭筒之上刻有落款。”   赵景然与陆文瀚便将箭筒凑近来看,果然在筒上看到了字。   砰——   赵景然大怒,拍案道“去把谢熙带过来问话。”   宋清沼站在一旁,盯着那箭筒,眉心紧拧。   “还有何发现?”陆文瀚继续问陆徜二人。   “此物被丢弃在竹林内,正是从环涛馆往竹林馆的路途上,殿下,大人,请看。”明舒又打开她的小册子,将地形图指给二人看。   有了地形布局图,一目了然,箭筒位置就在环涛馆与竹林馆中间。   “谢熙所住之处,就是竹林馆?”陆文瀚道。   “正是。”明舒道,又说起另一发现,“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和阿兄及殿下的两位侍卫在竹林中搜索线索时,并没发现脚印。竹林外围有片花圃,今晨刚浇过水,泥还未干。如果凶手真的是从竹林到环涛馆下手,必然会在湿泥上留下脚印,但我们找过,没有任何脚印。”   这与众人心中谢熙通过竹林走到环涛馆行凶的推测又有矛盾,一时间疑云重重,宋清沼此时开口“殿下,陆大人,请听清沼一语。此案眼下尚有无数谜团未解,如今我们拨开尚不足十之其一。要杀杨子书什么时间都可以,可凶手为何偏要挑今日动手,又偏要挑在殿下带众人参观书院的路上,在环涛馆下手?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凶,又把凶器扔在竹林中,这不合常理。”   “学生同意宋兄所言。”陆徜亦开口附和宋清沼。   宋清沼朝他递去感激的目光,陆徜回以颌首。明舒在旁边歪头望去——前几天还不许她接近宋清沼呢,她阿兄这是和宋清沼好上了?   “不止如此,刚才学生提过,这袖箭一般为女子防身所用,谢熙七尺男儿,手掌宽厚,这袖箭并不趁手,他必定是造来赠人的。”陆徜又道。   明舒心中一动,刚想说话,那边侍卫已将谢熙带到。   行过礼,谢熙静立旁边,脸上并无丝毫慌乱,只等问话。   “此物确是谢熙所有。”看到侍卫呈来的箭筒,他想也没想就承认了,又道,“但这件暗器前两天就失踪了,也不知是被人偷去,还是不慎遗失,我找过书院内能找的所有地方,均没找到,不想竟被人用于行凶。”   “是你的随身之物?”陆徜反问他。   “是。”   “不是用来赠人?”   “是用来赠人,不过还没送出。这是要赠予县主之物。”谢熙静道。   明舒倏地攥拳“你撒谎!”她无法忍受谢熙在这个时候将闻安搬出做挡箭牌之举,把最无辜的闻安扯进这滩浑水。   谢熙看了眼她,依旧冷道“我与县主自小定亲,送她一两件玩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这袖箭本就为女子所造,我不送她又能送谁?书院中可没我能送之人。”   此言刚落,陆徜就听到明舒咬着后槽牙的切齿声。   他想,谢熙把他的大小姐惹怒了。   “有!书院里有你要送之人!唐离,就是女人!”   此话刚落,明舒就听四周响起惊愕的抽气声,远远的,林大娘的低呼亦随之响起,何师娘晕过去了。   明舒闭了闭眼,拳头越攥越紧。   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覆在她的拳上。   陆徜轻轻抓住了她的小拳头。 第38章 替罪   陆徜温热的手掌似蕴藏了无上力量,厚实地包裹着她的拳头,让她渐渐松开了拳头,放松下来。   明舒想,她终于还是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   虽然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虽然对何师娘和徐山长很抱歉,但她并不后悔,心中清明。唐离已经牵涉到一桩命案中,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也许会是案子的转折,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有所保留。   她这话犹如平地惊雷,别人尚未反应之际,谢熙已经变了色,温文尔雅的少年忽然间凶神恶煞般饱含威胁,狠道“你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众人都站在堂中,彼此距离不过步,谢熙像要朝明舒扑过来般吓人,陆徜的手还没离开明舒的手,见状又飞快把她往身后一拉,自己则拦在她身前,抬臂隔开距离,冷然道“离她远点。”   “放肆!”赵景然再度拍案,“谢熙,退下!”   “殿下,是她信口雌黄,污蔑他人在先!”谢熙不似先前冷静,眉间起了急色。   “是不是她胡说,找人一查便知,何需在殿下面前大呼大叫。”陆文瀚收起笑意,挥手示意侍卫安排。   宋清沼已强拉谢熙,将他按下,只道“谢熙,你冷静点!”   “放手!你们别去找他!”谢熙急道。   “不用查了!”徐山长又“卟嗵”跪下,垂首招认,“殿下,是徐严之错!唐离,她是女娃……她是苏昌华的独女,苏棠璃。”   “荒唐!你太荒唐了!”赵景然震怒,又骂谢熙,“还有你,谢熙!你早就知晓此事,不知避嫌,还处处替其遮掩隐藏?你要知道今天面对的可是一桩命案!”   “她不会杀人!”谢熙被宋清沼半架着,仍执拗道。   “谢熙,你冷静点!我们没说凶手是她,现在不是正查着?”宋清沼见好友像换了个人般,又急又怒,恨不得扇他两巴掌让他清醒点。   “将唐离也押上来。”赵景然沉声道。   谢熙挣了挣,无法从宋清沼的钳制中挣脱,便转头朝宋清沼道“清沼,你我挚交数年,你看在我的份上帮帮她。”   宋清沼蹙了眉“谢熙,你让我帮她什么?今日殿下坐镇在此,定会查明真相,如果凶手不是她,又有何可帮?如果凶手是她,那这世上又有谁能帮得了她?”他语毕又将谢熙用力一按,“谢熙,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你我之间最后一点交情都留不住。你今日此举,可替闻安想过半分?她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听到闻安之名,谢熙忽沉寂下来。   陆文瀚又将搁在案上的明舒的小册子拿起,朝明舒挥挥手“小丫头,你过来。”   明舒迈了半步,才发现陆徜仍没松手,她甩甩手,有点不好意思“阿兄,没事了,你快松手!”   陆徜这才放开她。明舒几步走到陆文瀚身边,道“大人何事吩咐?”   陆文瀚指着她画的图问“既然竹林境的花圃没有脚印,也许凶手离开竹林后往别的方向去,你看看还有没别的可能?”   一语惊醒明舒,她往后翻了两页,“嘶啦”一下撕下其中一页,然后拼在竹林境那幅图的旁边。   “松灵书院太大,我这册子太小,一页画不完。”看到陆文瀚微诧的目光,明舒讪笑着解释一句,又指着图道,“竹林境还通两个地方,往南是玉松馆,往北是杂役区,杂役区正在准备今日膳食,人多,凶手刚杀完人不会往那里跑,我猜会去玉松馆。玉松馆是……”   玉松馆是普通学子的居住区,唐离就住在那里,因为她是女扮男装,何师娘安排住屋时,特地给了她一间单房。   明舒说着又望向谢熙。   谢熙此时已从唐离女儿身被揭穿的惊怒中冷静下来,只死咬一件事不放“那又如何?我说过袖箭被我弄丢了,我没给她。她手中既无凶器,如何伤人?”   “殿下,陆大人,唐离带到。”侍卫带着一个人走到堂中禀道。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望去。   唐离垂首行礼,她穿一袭宽大的襕衫,头发整齐梳起,举止倒是瞧不出什么破绽,只叫人觉得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书生。她还不知自己身份被揭穿,只觉得满堂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而徐山长则颓然在地,她便有些慌了。   “苏娘子。”赵景然挥挥手,让侍卫将袖箭箭筒与箭简一起呈到她面前,“你看看,可认得此物?这是你的东西吗?”   唐离一听这称呼就变了神情,第一眼就慌张地望向谢熙。   谢熙又挣了挣,想脱离宋清沼的钳制冲到她身边,无果。   “殿下在问你话,你看谢熙做什么?”陆文瀚收起笑后显出三分阴沉,盯着唐离问道。   唐离又望徐山长,徐山长只道“他们都知道了,你照实说便是。”余话便无。   她只能开口“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见过这东西。”   她一说完,谢熙便闭了闭眼,似微松口气。   岂料旁边忽然有人插嘴。   “殿……殿下,这东西我二人见过。”说话的是被侍卫带过来的两个杨子书友人之一。   这两人一个叫张松,一个叫彭国,正好生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因与杨子书走得近,所以被带过来等候问话,眼下说话的是高胖那人,唤作彭国。   “是,我们见过。”张松也开了口。   “在何处见过。”赵景然道。   “在……在唐离手里见过。”彭国一开口,就被谢熙瞪得一缩。   “只管说,不必怕,殿下在此,无人敢造次。”陆文瀚道。   彭国连忙点头,道“最近一个月,子书不知为何,总在暗处悄悄盯着唐离,我与张松二人跟着他,也没少盯。谢世子来书院的头天,我们就瞧见他在竹林里教唐离使用此物,殿下驾临前几天,子书曾带着我二人去寻唐离……逼唐离为他代笔作诗送给殿下,我们在她屋中,也曾见过此物。”   “学生与彭国同时见过此物。”张松忙开口附和。   “把那幅字拿过来给他们认认。”陆文瀚又道。   侍卫很快将杨子书死时压在手下的那幅字拿来,纸已被血浸透大半,但还有几个字并没被染到,张松与彭国看了两眼,先后道“就这首,是唐离帮子书写的。”   “你二人还有何要说?这桩案子极可能是唐离不满杨子书所为,以谢世子所赠之箭在今日早上暗杀了杨子书。人证,物证,动机,几乎俱全,还不肯交代清楚?”陆文瀚冷道。   “我没有!我没有!谢熙哥哥,救我!”唐离猛地朝后退步,却被身旁侍卫押住。   陆文瀚看了眼微沉的天色,又道“殿下,我看开封府尹应该快到了,这二人满口胡话,没有一句真的,不如把人交给开封府,用点刑,撬开他们的嘴。”   谢熙本瞧得目眦欲裂,只喊着“放开她,不是她”,听到陆文瀚之言后他忽然攥紧双拳,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道“杨子书是我杀的!和唐离无关!杨子书除了逼唐离给他代笔之外,还识破她女儿之身,处处威逼肋迫,那袖箭是我请人造来给她防身所用。就在昨日,杨子书那禽兽变本加厉,不仅逼她写今日所呈诗词,甚至还要侮辱她,我气不过,所以打了他一顿出气。后来回去后我越想越气,于是今日早上到唐离屋中找她,从她那里拿走袖箭,跟踪他到环涛馆,伺机下手杀他,一了百了。这所有一切,均和唐离无关,系我一人所做。”   “谢熙,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杀人是多大的罪名?”宋清沼只觉得谢熙疯了。   “谢熙哥哥……你……我……”唐离缓缓跪在地上,已双眸通红,满面泪痕,几次张嘴却都不敢说话。   “谢熙,你既然说案子是你做的,那你说说,你把这袖箭扔在何地?行凶之后你怎么回的竹林小馆?你又是如何杀的人?是藏在左窗户下面,还是右窗户?”陆徜开口,缓缓抛出一连串问题。   谢熙被问住,想了片刻后只垂头回避陆徜的目光,胡乱道“袖箭……扔在窗下……我当然是穿过竹林回的房间,窗户……我躲在左窗下……”   这次陆徜还没回答,众人就只听“砰”一声清脆的瓷裂音。   赵景然怒掷桌案上的青瓷茶盏,青瓷迸裂,茶水四溅,他怒道“谢熙!你可是堂堂永庆侯世子,未来是要袭爵的人,你不思报效国家,孝敬父母,光耀门楣也就罢了,竟还做出这等枉顾礼法之事,在书院与罪臣之女苟且,与她互相包庇遮掩?这可是桩命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不仅罔顾国法为其做伪证,干扰办案,甚至自认凶手,包庇真凶!你这般行为,可对得起你的父母亲族?吾不知永庆侯如何教出你这样的世子来,待吾回京,必定会将此事如实上奏父皇。这永庆侯爵位,你们若是不想要,便归还朝廷!”   谢熙这时方惊醒,自己所为祸及家中,还想再辩解什么,只是赵景然已经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挥手令人将二人带下。   等那两人被押下后,陆文瀚才劝道“殿下息怒,此案容后再审,您在书院快一天了,还未尽粒米,不如先歇息歇息,用些饭食。”   赵景然气还未顺,当下沉沉坐回椅中,陆文瀚又温言朝陆徜与明舒道“你二人也辛苦了一整天,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明舒觉得这陆大人的脸,变得着实快,一会和煦如春光,一会阴沉如凛秋。   “陆大人,殿下,可否将袖箭箭筒与箭简借予学生一观?”陆徜却道。   陆文瀚点下头,侍卫送上袖箭,陆徜拈起箭简在手中轻轻一转,似乎想到什么,道“学生想带着袖箭回案发现场看看,不知可否?”   “有发现?”陆文瀚好奇问道。   “学生不能确定,但此案不论是唐离还是谢熙所为,都有说不通之处,我想再回去看看。”   “我也去!”明舒马上道。   “你不饿吗?”陆文瀚问明舒。   “饿,不过还能忍。”明舒老实道。   “哈哈,你这孩子倒是实诚。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年轻真好……”陆文瀚说着露出几分怅惘神情,很快又回神,道,“去查吧,殿下与本官很期待你们的发现。”   “谢谢陆大人!”兄妹二人异口同声。   陆文瀚看着两人远去背景,久久未收回目光。   ————   出了崇明堂,看着已然泛灰的山色,明舒才知时间已不知不觉近晚。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哪。   “阿兄,你突然带着袖箭要去案发现声,可是发现了什么?”明舒与陆徜并肩而行,好奇问道。   “你不先去吃点东西吗?”陆徜怕她饿着。   明舒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心急,不想浪费时间。”   陆徜盯着她片刻,从衣袖里慢慢掏出了一颗饴糖来“垫垫。”   明舒眼睛大亮,接过糖问他“阿兄怎么带着这个?”   陆徜径直朝前走,只道“你猜。”他不吃糖,早上出门时看到桌上有两颗糖,心里想起她,就神始鬼差地收到袖里,在三皇子跟前侍候,她饭食肯定不能准点,这糖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不想,真的用上了。   “阿兄也学人卖关子了?这有何难,你又不嗜甜不爱糖,这定是给我备的呗。”明舒含着糖,含糊道。   瞧她含着糖美滋滋的模样,陆徜翘起嘴角。   他了解她,她又何偿不了解他呢?   二人走了一会,就到环涛馆外。馆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侍卫守着,陆文瀚派了个人陪着他们两同来,那人与侍卫打过招呼,侍卫就放明舒与陆徜入内。   杨子书的尸首还等着仵作来勘验,现场也等着开封府的捕快勘察,因而一切都还保持原样未动,只有被杨子书压在手下的那幅字,已经被收走。   门窗紧闭了一会,屋里的气味复杂得让明舒胸口阵阵翻滚,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才缓过这劲,与陆徜一起踏入屋内。   一进屋,陆徜就先支起已关闭的窗,人先走到窗边,以帕捏着箭简,将箭简装回箭筒,再手执箭筒矮身蹲到与窗棂同高的位置,朝着杨子书的方向瞄准。   明舒退到一旁静静看他,他左右瞄准了片刻,放下手闭眼歇了歇,这才再抬手重新瞄准。   这一次,他速度很快,抬手,瞄准,按下括簧。   咻——   袖箭从箭筒内飞出,并没朝着杨子书的方向飞去,却偏向大门去了。   恰好“吱嘎”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押谢熙退下的宋清沼回来听说他们来环涛馆调查,便也跟过来,不想进门就遇暗箭,也是惊呆。   明舒霍地站直,叫了声“小心!”   陆徜也直起了身子。   所幸那箭“咻”地越过宋清沼,撞在木板上后又“咚”一声落地。。   虚惊一场,明舒吓得心头直跳,抱怨陆徜“阿兄,你要试箭早点说,差点被你吓掉魂!”   陆徜上前将箭简捡起,又仔细查看箭簇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明舒见他不说话,只好朝宋清沼抱歉道“宋公子,对不住,你没事吧?”   宋清沼进了屋,摇头道“我没事。我听陆大人说你们来此调查,所以也过来看看。”语毕想起前两次和明舒因为谢熙而起的小争论,他道,“明舒,对不起,我没想过谢熙他糊涂至此,前两日还与你……”   明舒一听他提起前两日,后背就发毛,可不能叫陆徜知道自己私下和宋清沼接触,因而马上道“过去了就别提,谁都想不到的事,况且站在你的立场维护自己的好友也没问题,别提了!”   她说着看了眼陆徜,正好对上陆徜微冷的眼。   陆徜盯她——似乎只有他注意到,宋清沼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那声“明舒”听起来实在让人不悦。   宋清沼听了明舒的话点点头,不提前事,只道“我过来是想和你们一起调查的。”他说着顿了顿,又解释道,“不是想为谢熙脱罪,只是心中觉得此案尚有许多疑点未解,不论是谢熙还是唐离所为,都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我懂。”明舒道,她和陆徜也是一样的感觉。   “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宋清沼诚恳道。   呃?加入他们?这就……   当着阿兄的面,明舒可不敢点头,便望向陆徜。陆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尸首旁边,正拿着袖箭箭简比对杨子书颈上伤口,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看着宋清沼面露微笑“宋兄愿意出力,在下求之不得。”   明舒忽然间就觉得,阿兄这笑,和那位陆大人的笑,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搁在杨子书那死人脸旁边,有些瘆人。   “陆兄言重了,多谢二位。”宋清沼抱拳致谢,又问,“不知二位有何发现?”   陆徜收起笑,起身道“杨子书颈上的伤口,不是一次造成的,起码扎了有两次以上,伤口比箭简要大上一些。”   白天发现尸首时人才死去没多久,血还未凝固,伤口被血水泡着,并不明显,现在血液凝固,就很容易比对了。   此话一出,明舒和宋清沼都惊诧非常。   “什么意思?这袖箭不是单发吗?就算不是单发,两次同样射中一个位置,这可能性也十分之小。”宋清沼马上道。   “阿兄,按你的推测,杨子书可能不是被人从窗内射进的箭杀害的?”明舒也很快道。   陆徜点点头,举起手中袖箭,又道“你们掂掂这袖箭,它除了比普通袖箭要精巧外,也比普通袖箭要轻,这意味着袖筒内部构件都打造得很轻薄,这么轻薄的组件势必不会发出太大冲力。我刚才试过这袖箭,它的威力比普通袖箭要小许多。”   他说话间将袖箭交到宋清沼,继续道“袖箭这东西,本就是贴身暗器,对战时近身偷袭使用,一般袖箭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这支袖箭还要打个折扣,而越到到射程末尾箭力越微,你看我发出的箭,连木头都扎不进,足证此袖箭只是精巧,威力不足。同样的,如果凶手是在窗口发射,从窗口到杨子书所坐这段距离,袖箭不可能尽根没入他的脖颈。”   经他一解释,明舒与宋清沼豁然开朗。   陆徜却没停,仍在道“此其一,其二,从窗口到杨子书坐的位置可有段距离,要以袖箭射杀杨子书,凶手若非箭艺高手,怎么可能做到一箭入脖?这种百步穿红靶的准头,谢熙可有?”   宋清沼摇头。他们这些世家公子,虽然也从小习武强身,但和真正行武出生的人,还是隔着很远距离。   “那唐离就更不可能了。按照张松、彭国所言,前两天谢熙才教唐离使用此物,不会是她,亦或不会是她躲在窗下射杀杨子书。”明舒道,“阿兄你刚才说,杨子书脖颈伤口比箭简要大,所以……你怀疑杨子书不是被人射杀,而是被人入室后从后背偷袭,以手握箭扎颈?”   这样也才能解释,为何杨子书面目狰狞倒在桌上却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应该有人捂住他的口鼻阻止他求救。   而唐离并没这种力气。   “若是如此,竹林内没有留下脚印也说得通,那箭筒遗弃的位置,也许并非凶手逃离现场时留下的,可能是预先扔在那里的。”宋清沼道。   陆徜点头。   这几点分析,几乎推翻了他们先前所有推论。   “如果不是通过竹林逃离环涛馆,那还会从哪里走?还有什么路……”明舒自问自思,忽然想起什么,又掏出自己的小册子蹲到地上。   “你做什么?”宋清沼见她一页又一页从小册子上撕下纸页,不禁奇道。   只闻“嘶啦”数声,明舒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画的所有布局图全都撕下来,一张张拼到一起,很快拼出了松灵书院全貌。   他们的确都忽略了一个地方。   “确实不止竹林境,还有一处地方……但那人,是怎么办到的?”   明舒喃喃着,陷入沉思。 第39章 凶嫌   “你在看什么?”陆徜问道。   他与宋清沼已经走到明舒身边,同时俯头往下看,可明舒并不给他们看清楚的机会,自己又呼拉拉一下子把撕散的纸页一张张收起来。   “我在找有没别的可能性。”明舒头也不抬道。   “什么可能性?”宋清沼好奇问道。   明舒起身,把小册子往怀中一揣,笑嘻嘻道“等我证实后再告诉你们,你们在这等会。”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陆徜跟了过来,被她反手推开。   “你们别跟着我,在这等着。”她兴冲冲跑出门,回头又道了句,“阿兄很聪明,我是你妹妹,我肯定同你一样聪明,咱们就比比,谁先找到破绽!”   陆徜激起了明舒的好胜心,她跃跃欲试,想同阿兄较量一番。   陆徜和宋清沼闻言俱是一愣,明舒却已经跑没了影,待二人回过神,屋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   少了明舒,陆徜和宋清沼突然陷入莫名的尴尬境地,彼此似乎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二人对视两眼,皆收回目光。宋清沼开口打破沉默“令妹的性子,真是……”他想夸明舒,可开了口竟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想起她平素所为,唇角微微勾起。   陆徜转回身,并未附和宋清沼的话。   关于明舒的话题,他一点都不想与宋清沼谈。   陆徜沉默寡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宋清沼并不在意,同为优秀的人,他对陆徜既有角逐之意,也有惺惺相惜之心,又因为他是明舒的兄长,宋清沼莫名有股将他视作长辈的错觉。   “也不知她发现了什么。”宋清沼又道。   “不管她发现了什么,我们查我们的。”陆徜又绕回尸首旁边,抬手凌空做了模仿凶手杀人的假动作,道,“如果是有人这么将袖箭刺入杨子书颈中,连刺两箭,血应该喷溅而出,凶手身上应该沾染杨子书的血液才是,那血衣去了哪里?”   “派人搜搜唐离与谢熙的房间及附近区域,看看能否发现线索。另外此地是殿下参观书院的动线,是一早就定好的,但书院事先并没将动线知会众人。按目前所推,凶手挑中环涛馆犯案,必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虽然我们暂时不知原因,但亦可从此处着手,调查近日负责此地洒扫事宜的杂役,兴许会有发现。”宋清沼思忖道。   陆徜认可他的想法“言之有理,那么我们分头行事,有劳宋兄前去查问众人,血衣交给在下。”   宋清沼点点头,走到门口却想起明舒来,他好奇明舒的发现,想等她回来再去查,人便停在门口,刚想和陆徜说话,陆徜却道“天色渐暗,暗了就不好查了。时间紧迫,宋兄速去。”   这话一出,宋清沼不好再耽搁,只能点头道好,转身出了环涛馆,走了一小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发现,说好的一起查,他却好像被陆徜支开了。   陆徜目送宋清沼离开,在屋里又走了一圈后停在敞开的窗户前,俯身查窗户上有没蛛丝马迹留下,窗下的几丛花草里却忽然发出簌簌动静,仿似有活物在其中跑动,朝着这扇窗户处逼近,陆徜眉心微蹙地望向窗下,正想探个究竟,一双手猛地按在窗棂上,明舒的脑袋倏地出现在窗下,她撑着窗棂仰起脸想翻过窗户,险些撞上陆徜。   二人迎面相凑,明舒嘻嘻笑着唤了声“阿兄”,陆徜却腾地退了半步。   “拉我一把!”明舒半身已攀过窗棂,正一边往下爬,一边向陆徜求助道。   陆徜掺着她的手臂,把人扶进了屋里,见她头上身上沾满树叶,人也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从她身上一片片往下拈树叶,只道“你这是做贼去了?”话刚出口,他立时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从前门出去的,就在他与宋清沼几句话的时间内,跑到了环涛馆后。   明舒有些得意,把手里攥着的一团被揉皱的纸举起,刚要说话,却忽然发现房间里没有宋清沼,于是道“宋清沼呢?”   “走了。”陆徜道。   “不是说好一起查?他这么没义气?”明舒皱皱眉。   陆徜对此不置一辞,只问她“这是什么?”   明舒的心思便由宋清沼转到自己的发现上,将手里的东西展开。   “阿兄,看我找到的东西!”   一幅被揉皱的字。   字迹苍劲有力,是大家之作,然而现下却被血液污染。   “这是环涛馆失踪的那幅手稿。”明舒得意道。   环涛馆的书案上本来摆着的是大儒的一张手稿真迹,以供三皇子与尚书令来时欣赏,但凶案发生之后,那幅真迹却失了踪影。   “这手稿……你在哪里找到的。”陆徜眼神一凛,明舒找到了非常关键的突破点。   “嘿。”明舒露出小狐狸般洋洋得意的笑来,神叨叨地冲他招招手。   陆徜很配合地附耳过去,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明舒轻细的声音入耳,如丝似网。   很简单的一句话,彻底推翻他们白日所有推断。   “这幅手稿才是真正被凶手遗弃在逃离路线上的证据。按现场来看,杨子书进入此屋不是受人胁迫,他是自愿进来的,可能是因为被禁足在房不能面见三殿下和陆大人,所以才出此下策,知道殿下必会进环涛馆,便带着由唐离代笔的那首诗悄悄潜进环涛馆,准备向殿下献诗以博关注。他进来之后,收起给殿下欣赏的这张手稿,转而铺上自己准备的诗,而那张手稿并没放远,当时应该也摆在桌面上。凶手行凶完毕,手中染血,他又急欲逃离,顺手取了这张手稿拭血,而后来不及销毁,才在匆忙间扔在逃离路途中的隐蔽处。”   陆徜顺着明舒的发现往下推导,缓缓道。   “嗯。”明舒点头赞同,又道,“而且我猜应该是凶手告诉杨子书环涛馆适合向殿下献诗,杨子书信了他的话,才踏进这里。一切若早有预谋,凶手必然是提前勘察过现场,并且打听到殿下参观的路线,才能最终确认这条作案路线。近日因为殿下要莅临,何师娘往这几个馆阁均派了人仔细打扫,我们不妨去问问这些人,看可否打听出一些线索。”   “宋清沼已经去了。”陆徜极不愿意,但还是说了出来。   明舒大眼扑闪“他好聪明!”   陆徜立时就有搬石头砸脚的错觉,他闭嘴不搭话。明舒观他神情,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马上找补“当然,没有阿兄和我聪明!”   “马屁精!”陆徜轻斥一句。   明舒拉他手臂“走走走,咱们去找宋清沼,看看都问出什么来了。”   “你急什么?他查他的,我们要去查别的事。分头行事比较快。”陆徜面不改色地掰扯,随着明舒出了房间。   “查什么?”明舒道。   “按照我们推测出的路线,凶手可是有不在场证据的,你要怎么破除他的不在场证明?亦或者你要如何证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到环涛馆杀人的?”   陆徜给明舒出了个大难题。   明舒被他问住,蹙起眉头。   是的,她刚才是从环涛馆的前面,也就是三皇子他们行进的这条路,找到两处建筑间的暗巷,再绕到环涛馆后,攀窗入内。但早上在这条路线上行走的人,可全都集中跟着三殿下,那人如何能够单独脱身?   “明舒,你后面有人!”陆徜在她思考时突然开口。   明舒吓了一跳,立刻转身。   身后却空无一人。   她抚着胸恼道“阿兄,你吓我做什么?”   陆徜浅笑不语,明舒兀自气恼,见着陆徜的笑,脑中却忽如闪电窜过。   背后……背后……   “阿兄,若我没记错,书院学子共七十三人,除了唐离、谢熙和杨子书外,其余七十人都陪同三皇子和陆大人参观书院,你们是三人为一行,七十人的话,就是满二十三行还余一人。站在最后那个……”   站在最后那个人,是所有人的盲点。   ————   有了猜想,就等验证。   明舒迫不及待拉着陆徜去找负责给学子安排站位的管事,很快就拿到一份名单,她再拖着陆徜往学子们所留之地去核对。   所幸因为三皇子坐镇查案的关系,所有人都不敢离开,众学子仍旧按着白日的队伍集中在崇明堂的中庭席地而坐。因为折腾了整天的关系,学子们个个都疲惫不堪,都无精打采坐着,打盹地打盹,窃语的窃语。   明舒与陆徜站在廊下,远远的按照名单上的位置,飞快地核对了一遍。   学子们的位置,与名单上的排列无误。   最后那人孤零零坐着,看着地面发呆,四周也无人与他说话。   “是他啊……”明舒喃喃着。   “你们怎在这里?”二人身后突然传来宋清沼的声音。   明舒转头,见是宋清沼,忙要问他的进展。   “出去说。”陆徜阻止了他们。   三人便一起出了崇明堂,找了个无人之地说话。   夜色已浓,山风灌入胸怀,吹得人发冷,明舒却觉浑身血液沸腾,一双眼倒映着灯火,熠熠生辉地望着宋清沼。宋清沼这么个冷清的人,眼中竟也泛起几许激动,道“查到了。我问过近日负责这一带洒扫整理的杂役,根据他们的描述,近日所遇的人中,确有一个名字,是重复出现的,那个人是……”   “等等!”明舒打断了他,只道,“我们也有发现,已经有个嫌疑人。我数三声,我们三个一起说?”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眸问宋清沼和陆徜。   这孩子气的举动带着几分稚气,若搁往常,以陆徜与宋清沼的脾性,必定不愿配合,但今夜不同,她的眼眸、神情与言语都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感染力。   仿佛在单调枯燥的成人世界中,偶尔像孩子般顽皮一下,是件痛快且惬意的事。   陆徜和宋清沼都没拒绝。   他们不说话,那就是默认,明舒竖起三根手指,一边倒数“三,二,一……”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张松!” 第40章 血衣   声音落地,明舒跳起,喜不自禁地低声欢呼一声。   宋清沼既惊又喜,忙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明舒就将先前和陆徜的推测复述了一遍。   因为那只迷惑众人的袖箭箭筒,及今日众学子都陪同三皇子的关系,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箭筒落在竹林中,第一反应是凶手通过竹林潜入环涛馆,又通过竹林逃离,而忽略了其它可能性。然而与此矛盾的却是他们遍寻竹林乃至花圃,都找不到脚印,因此才把注意力又放到唐离所在的玉松馆。   可另一方面,哪怕谢熙和唐离要杀杨子书,他们有很多更好的时机可以动手,却为何偏要选中环涛馆,偏要选中三殿下带着众人的时机下手?还要把箭筒扔在竹林中?谢熙与唐离再怎么莽撞愚蠢,也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背后的原因令人费解,再加上根据陆徜对行凶过程的判断,唐离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案子到这里似乎陷入僵局。   除非,竹林不是凶手的逃离路线,凶手作案走了另一条路线,箭筒是预先扔在竹林的,只为嫁祸谢唐二人,如此一来,某些疑点才能说得通。另一方面,既然杨子书一早就潜进环涛馆,这便证明这起凶案并非临时起意,那么凶手挑中环涛馆下手必定有深意。于是明舒将小册上的布局图撕下拼成大图,想要找到凶手挑选环涛馆的原因。   果然,她找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忽略的一环。凶手行凶,不是从后面进出环涛馆,而是通过环涛馆旁的建筑物间的间隙从正面悄悄潜入。从祟明堂出来,三殿下的参观路上,还有另外三间馆阁挨得很近,分别是悲海轩、千书楼与听月阁,这三座建筑虽然挨得很近,但轩楼间仍有容人行走的小暗巷,暗巷被藤萝草木所遮挡,从外面很难发现。明舒就在听月阁与千书楼之间的暗巷里,发现了那张手稿。   但手稿的出现,虽然可以证明凶手的作案路线,然而又带来更大的问题。如果凶手是从千书楼和听月阁间的暗巷去往环涛馆,那么凶手是如何做到瞒过外面所有人的眼睛,摸进暗巷,悄悄去环涛馆杀了杨子书?   陆徜的提醒,给了她灵感。   一个人的背后肯定是盲区,而若是一群人排成列前进,前方又有东西吸引注意力的情况下,很少会有人会留意背后排的人在做什么。尤其是当时所有人都跟在三殿下后面,服侍殿下的后勤都随侍殿下左右,队伍的尾巴附近没有人跟随,而学子的队伍又很长,站在前面一眼望不到尾。明舒记得非常清楚,参观到千书楼时,三殿下观楼前对联有感,即兴出了对子让所有学子发挥,当时众人的注意力应该全在三殿下与对对子的学子身上,根本没人会注意后面,尤其是最后那个单独站成一行的人,而那个人就是张松。   从千书楼到环涛馆,其实并没多远,而众人在千书楼前停留的时间加上殿下参观书楼的时间,完全够张松神不知鬼不觉跑到环涛馆杀完人回来,而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不会发觉,亦或说即便察觉,可张松在很短时间内回来,也会给人没有离开的错觉。   这就是凶手为何选择环涛馆下手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这也能解释,杨子书为何会到环涛馆。这本就是一个圈套,张松是杨子书的朋友,他的提议,杨子书毫无疑心。   听完明舒解释,宋清沼恍然大悟。他们的推测,再加上那张染着血迹的手稿,还有他刚打听回来的消息,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   不是唐离,亦非谢熙,而是跟着杨子书的那个瘦小书生,张松。   “可这些依旧只是推测,我们没有实质证据能够定他的罪,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陆兄说的,杨子书被刺身亡,凶手身上定然染血,可张松身上并没有,血衣去哪里了?那么仓促的情况下,他还有时间换衣不成?”宋清沼一针见血指出问题。   “如果他没有换衣呢?”陆徜却缓缓道。   二人均是一愣,陆徜便又继续往下说了句话。   明舒瞪大眼“这样也行?”   宋清沼也觉匪夷所思“陆兄可确定,万一是误会……”   “我也只是推测而已。”陆徜却道。   明舒却咬了咬唇,双眼一眯,坏笑道“怕什么,是不是误会,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冲二人勾勾手,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了个馊主意。   宋清沼没忍住,笑了。   陆徜亦然。   ————   夜渐沉,山中寒气愈重,崇明堂中庭的穿堂风吹得席地而坐的学子们瑟瑟发抖。被冻得手脚冰冷的学子们开始低声抱怨,没多久,外头就有侍卫端来无数炭盆。   “今日委屈诸位了,只是案情尚未明朗,还得请诸位再留一会。殿下知道山间寒凉,特命人送了炭盆过来给诸位取暖,另外还给诸位备下热饭食,诸位先填填肚子。”赵景然的侍卫统领站在中庭前朗声道,又抬手吩咐侍卫摆放炭盆,挨个送上饭食。   十多个炭盆鱼贯送进中庭,在中庭四周摆开,靠近门口处放的格外多,炭火已经烧得很旺,十几个炭盆一起发力,中庭内的热度噌噌往上爬,尤其近门处的地方,要比别处更热。   热腾腾的饭食也送进中庭,被侍卫打好一碗碗送到学子们手里,竟是加了很浓干姜、胡椒、肉桂等辛辣物的胡辣汤。   许是饿了一天,学子们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看到胡辣汤眼都发绿,三下五去二就喝进肚子,已经有人大喊痛快,甚至要求再添。炭盆与胡辣汤的双重威力下,很快就有人嚷热,一边抹着头上冒出的汗珠,一边扯松衣襟用手猛扇。   在这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如泰山般稳坐不动,连侍卫送来的胡辣汤也不碰,明明额上颈间出了许多汗,却碰也不碰衣襟,仿佛老僧入定。   这人便是张松,杨子书在书院的朋友之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独自坐在人群最后,不与人交谈,也没人来搭理他。   “你怎么不喝呢?这胡辣汤够劲儿,喝了舒坦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张松转头一看,却见身边蹲着陆徜的妹妹。   她也捧着碗胡辣汤慢慢啜着,边啜边和他说话“一天没吃东西,垫垫肚子呀。”说话间她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眨着眼看他。   “喝不惯胡辣汤。”张松忙解释道。   “那可真是可惜了。”明舒遗憾道,把碗里最后一口汤汁喝完,舒服地呼口气,拿着空碗起身,可她起的太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他身边那碗满满的胡辣汤。   汤水立刻洒了满地,顺着地面蔓延到他压在地面的衣裳上,他当即跳了起来,可臀到腿那处已经湿了一大块。   “唉呀,对不起对不起!”明舒慌忙道歉,又找补,“衣裳都脏了,要不我找找侍卫大哥,让他陪你去换一身衣裳?”   “不用不用。就脏了一点,无碍。”他马上拒绝,又退离明舒几步,不顾脏湿的衣裳,再度坐到干净地上,仿佛脚下生根般。   明舒千道歉万道歉地走了,刚一转身,就朝远处的陆徜和宋清沼露出得逞的笑容来。   ————   时间又过了约盏茶功夫,开封府的人终于赶到,全面接手杨子书的案子。   闲坐中庭的书生又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三皇子允许自行离去的命令,所有人均大大松口气,从地上爬起,三三两两散去。   很快,崇明馆外的路上走得人影不见,这时却有道矮瘦的身影窜过,猫进了屋檐下的树丛阴影之中,避过人群往千书楼走去,不多时就拐入千书楼与听月阁间的暗巷中。   暗巷窄小,地上全是乱石杂草,他蹲下身摸黑找着东西,忽然间,前方传来一点光亮。   “在找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打灯?”少女含笑的清脆声音响起,渐明的灯火中,一张如花笑靥慢慢清晰。   明舒提着灯缓缓行来,身后跟着陆徜。   地上那人见势不妙,扭头要跑,可身后也有人提灯而至。   “张松,要去哪里?”宋清沼冷道。   两头堵截,张松逃无可逃,只能站直身体。   “你在找这个吗?”明舒抬起手,手中是被揉皱后展平的手稿。   张松面色顿变,却强自镇定道“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抄近道回去而已。”   “是吗?”陆徜越过明舒与宋清沼一起分头逼近张松。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张松惊惧地贴墙而站。   “明舒,转过去。”陆徜冷冷一语。   “哦。”明舒乖乖转过身去。   哀嚎声伴着打斗的动静在她身后响起,她闭了闭眼,心里好奇得紧。很快,除了哀嚎外,打斗的动静消失了,明舒咬咬唇,悄悄地转过了身。   一转身,她就撞进陆徜前胸,视线被拦个彻底。   “不许偷看!”陆徜道。   明舒不甘心地跺跺脚——有个太了解自己阿兄,一点都不好。   陆徜的背后,是剥去外袍与中衣,只留里衣,又被宋清沼反剪双手押在地上的张松。   里衣之上,满是血迹。   巷子外,无数灯火亮起,赵景然的侍卫与开封府的捕快,全都围堵在外。   张松被抓个正着。 第41章 归家(修)   崇明堂灯火通明,三皇子赵景然、尚书令陆文瀚连同刚到松灵书院的开封府尹,三人同时夜审张松,陆徜、宋清沼与明舒三人同堂回话。   人赃俱获的张松无可抵赖,颓然萎顿在地,因为身上被剥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染血里衣,他冻得双手环胸瑟瑟发抖,牙关打战地回答堂上三人的审问。   大致的犯案过程与陆徜三人所猜差不多。张松先以给三皇子献诗为由诓骗杨子书,杨子书果然上当,同意他的计谋。在今日天未亮时,杨子书趁着无人潜入环涛馆,并将门窗关闭,藏在馆中等待,而张松则去与众人一起去山门前迎接三皇子等人,直到三皇子从崇明堂出来,带着众书生走到千书楼外,他的杀人时机到了。   “他们滞停在千书楼外,注意力都在三殿下身上。我先假装腹疼,走到楼外的石块上坐下,以此造成前面人的错觉,让他们觉得我在,只是没有站在正后方,而是坐在附近。我再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千书楼和听月阁间的暗巷。”张松眼神木然地说着经过。   他进入暗巷就开始脱衣,将外袍与中衣全都脱下后藏在窗外,而后开窗翻进环涛馆,拿着预先偷到的袖箭箭筒下手。   “袖箭是前一天夜里,我和彭国跟着杨子书去找唐离时,趁着他们争执之间悄悄偷到手的。我把箭筒与箭简分离,预先把箭筒扔在竹林里,造成凶手从竹林逃离案发现声的假相,嫁祸谢熙,而我则用箭简扎在杨子书的颈间……一下……两下……血喷得到处都是。”张松说着说着,眼神变得阴郁疯狂,仿佛身上干痼的血染到眼里,手也抬起落下,仿佛身在环涛馆内,他一手捂着杨子书的嘴,把人按在桌上,一手把箭往杨子松脖颈处狠狠扎下。他的力气从没那么大过,他心里也从没那么痛快过。   杀完人,他顺手抓起书案旁边的手稿拭手上脸上的血迹,而后小心翼翼翻出窗户,一边套上脱下的衣裳,一边飞快按原路跑回千书楼外。   早春尚冷,他特意穿得比别人都厚实,两件夹棉中衣一件厚外袍,而山中风大,透出的一点血腥味,被风吹吹就散了,他又站在最后,其他人都不搭理他,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回到千书楼的时候,前面那人甚至没发现他的消失。   “他们都不理我……因为我是杨子书的爪牙……帮着杨子书欺凌他们,但我也不想这样,是杨子书逼我的。”张松说着说着,又呜咽而哭。   他本只是松灵书院普通的学生,家境平平,父母砸锅卖铁供他从小读书,所幸他颇为争气,苦读数年考入了松灵书院,本以为苦尽甘来,再等两年也秋闱春闱殿试金榜题名,他也能出人头地,却不幸遇上杨子书。杨子书为人嚣张,在院中横行霸道,尤其喜欢挑家境差的学子下手,张松被他打过骂过辱过,一开始众人还同情张松,可是后来,为了逃避杨子书的欺凌,张松选择成为杨子书的爪牙,以换取平安。   可即便这样,杨子书平日里也没少打骂他,而书院里的其他学子又因为此事,对他的同情渐渐变成憎恨,全部疏远了他,他孤立无援,饱受痛苦。   恨意,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滋生。   交代完一切后,张松掩面伏地而泣。   “他既如此作恶,你们何不向书院师长们陈情?”待张松情绪稍缓,陆文瀚方开口问道。   “我们说过了,然而没用,杨子书家里有钱,买通了平时管教我们的几位先生,先生们对他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出身贫微,靠着书院资助在这里学习,又怎敢得罪他们?”张松垂头道。   松灵书院并非官学,能考进来的学生多凭本事,很多都出身寒门,像宋清沼这样世家出身却也凭真材实学考入的,少之又少。   赵景然听完因果后,沉默良久,方道“此案吾会如实上奏父皇,包括书院内结私贪腐之事,一并彻查。百年松灵,为国培育良才,本该是一方净土,却成地狱。还有你,张松,虽说你有千般苦衷,但也不是你杀人嫁祸的理由。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法不容情,不论杀人亦或做伪证,皆触国法。各位,望引以为戒。”   他落下结语,挥袖出了崇明堂,将余事交给开封府。   明舒听完张松所言心内百味杂陈,正想喊陆徜一起离开,却听陆徜忽又开口“张松,你不是第一次下手杀杨子书吧?”   张松缓缓抬头,露出一丝迷惑。   “明礼堂。”陆徜提醒道。   他迷惑的目光方透出了然“是啊,明礼堂本可借那块匾额神不知鬼不觉砸死杨子书,可惜,被你破坏了。”   明舒诧异地睁大眼眸望向陆徜。   陆徜便向她解释“那天杨子书经过匾额时,被他叫住了。”这是他最初就怀疑张松的直接原因。   “原来如此。”明舒恍然大悟,又随口问张松,“可你又怎么知道匾额要掉落的?”   张松却闭上嘴,眼里现出三分迷茫,很快竟笑了“无意间……听人说的。”   那个“人”字发音他咬得古怪。   明舒下意识问他“是谁?”   “忘了。”张松这次却想也没想就回答,跟着闭上眼,拒绝再回答他们的问题。   明舒蹙起眉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开封府的捕快却已将人押下,而陆徜也催她离开。   “我想单独见见谢熙与唐离,可以吗?”明舒望向宋清沼,他和三皇子熟,也许能帮上忙。   但还同轮到宋清沼回答,正好和开封府尹并肩出来的陆文瀚就开口了“你见他们做甚?”   “陆大人,民女想替人问他们几句话,和这桩案子无关。”明舒道。   唐离和谢熙因为做伪证,如今也被单独收押在崇明堂的房间中。   陆文瀚似乎对她特别宽容温和,也没细究原因,朝开封府尹说了两句话,便有衙役前来带明舒去见二人,陆徜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在崇明堂上等着,被陆文瀚抓着说话。   ————   明舒先见谢熙。   他被关在小小的静室内,室中无榻,只有简单的桌椅,桌上点着盏灯,他坐在桌前发怔。   明舒向开门的守卫道过谢,这才进屋。   听到声音,谢熙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已经冷静,也听说陆徜、宋清沼与陆明舒三人抓到真凶,替他与唐离洗清嫌疑了。   “谢谢。”他静道。   明舒发现,只要不牵涉唐离,他就仍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   “不必言谢,我不是为了帮你才查的案子。”明舒站在门前问道,并不往房内走。   “都一样,终究是为我和阿璃洗刷嫌疑。”谢熙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作揖,“多谢。”   明舒随他行礼,直接问道“你喜欢唐离?”   谢熙顿了顿,目光落在桌面的光斑上。   “是。”   终于可以不必藏着掖着了。   “我与阿璃很小就认识了,如果苏家没有倒,与我定亲的女子,应该是阿璃。苏家被抄,阿璃被官牙发卖,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她,谁曾想竟在松灵书院遇上了。”   谢熙缓缓开口。   做为罪臣女儿,苏棠璃被判官牙发卖,因苏父与徐山长私交甚好,流放前曾恳求徐山长救女,徐山长便让人暗地里将苏棠璃买下,又怕人发现后诟病,就命苏棠璃改作男装,当成男孩收养在膝下。   山长与师娘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六岁左右不幸早夭,后来便再没有过孩子,师娘见了女扮男装的小棠璃,恻隐之心大动,幼时棠璃又乖巧可怜,十分讨师娘喜欢,因此夫妇二人才瞒过众人,把苏棠璃放在身边教养十年,也给了谢熙与她重逢的机会。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因为她的身世,我替她瞒着众人,偶尔她遇到难处,我能帮就帮,就这么和她熟识了。”   最初,也只是朋友那般相处着,抵不住时光悠悠,谢熙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发现时已经晚了。   “可你和县主也很早就定亲了。”明舒问他。   “我知道。我和阿璃不可能,我们间清清白白,能和她像朋友这般相处下去,对我来说就够了。”   “清清白白?朋友?”明舒微笑,含嘲带讽,“你心已越轨,谈何清白?况且你真分得清朋友与情人间那条线吗?”   以友为名,行情爱之举,哪里清白了?   “那你想要我如何?我会娶闻安,一辈子尊她敬她,还不够吗?这桩婚事两家长辈安排,我与闻安并无感情,有些东西,我控制不了。”谢熙道。   “你不止对县主没有感情,我恐怕你连最基本的尊她敬她,也做不到。但凡你心中为闻安,为你的父母家人想过半分,你都做不出替唐离顶罪的荒唐事来,如今却还对我说会一辈子尊她敬她?”   明舒慢条斯理道,质问的每个字都清晰落入他耳中。   谢熙无言以回。当时顶罪确实冲动,那日早晨他与唐离并未见过面,但由于此前和杨子书发生的种种矛盾,再加上那只袖箭,他也怀疑是唐离下的手,又听陆大人提议动刑,这才失去冷静。   “谢熙,你心中明白,县主愿意嫁你,并非只因两家关系,她也喜欢了你十年。你既不能快刀斩麻断去你与唐离情意,又无法排除万难争取你与唐离的婚事,却只能践踏县主之情,拿着所谓尊她敬她的可笑谎言,骗她一世幸福。我……瞧不起你。”   明舒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她来见谢熙,是想替县主最后再问谢熙一次,问他可有苦衷,然而,什么都没有。   ————   唐离关的房间就在谢熙对面,同样是一桌一椅一盏灯。   灯火微弱,照着桌前清秀的脸庞。   明舒进来时,唐离也正看着灯发呆,双眉微拧的模样似乎满心愁绪。   “唐……苏娘子。”明舒刚开口就想起她的真名,马上换了称呼。   “叫我唐离吧,这名字听了十年,我习惯了。”唐离转过头,仍是男子的举止,除了面对谢熙,她似乎很少露出女儿的模样。   明舒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内向寡言且小心翼翼的少年。   “你可知谢熙已与县主定亲?”明舒问道。   “我知道。”唐离点点头,苦笑解释,“我与世子之间,并无私情,你们误会了。”   “可满堂都看到谢熙为你顶罪,这叫没有私情?他为了你动手殴打杨子书,这叫没有私情?你别告诉我你心中什么都不知道。”明舒又问。   唐离沉默了,良久才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我与世子终究不能在一起,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语毕她抬头,双眸通红,泪水将落,真真可怜至极。   明舒蹙蹙眉——她并没为难唐离的打算,只是想替闻安会会她。   以闻安县主的脾气,恐怕她会很想知道自己的情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从今晚来看,这唐离似乎只是个胆小懦弱的女人。   明舒刚刚和谢熙说了一番话,心里正烦,不愿再费唇舌,便摇着头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她忽然想起刚才陆徜问张松的问题。   匾额损坏之事,是谁告诉张松的?张松没回答。   林大娘提过,匾额去岁已经报修,却因寒冬岁末而迟迟没有工匠来修,按说如果匾额有砸落的风险,那么即便一时半会修不了,也该将匾额取下,以防万一,但是松灵书院并没有这么做。   这是何故?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报修的登记出了问题。   明舒记得,唐离帮师娘做些文书登记誊抄的活计,她是可以接触到书院破损物品的报修记录,匾额掉下时,她亦在旁边……   思及此,明舒眉头顿皱,霍然转身。   身后,唐离正半垂头对着桌案上的烛台,伸出食指与拇指捏烛上火苗。她并没直接掐灭火苗,捏完松开,再捏,如此往复着,屋里火光便明明暗暗,照得她的脸也虚虚实实。   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看得出她很轻松,游刃有余的玩火,与先前楚楚可怜的模样判若两人。   “匾额之事,是你告诉张松的?”明舒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   “你说什么,我不懂。”唐离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带着些微挑衅,像毒蛇轻吐的舌信。   明舒却顺着这思路往下,又道“袖箭……是不是你故意让张松盗走的?”   唐离的笑又大一些,露出几颗洁白的牙“有证据吗?有证据你可以告诉三殿下。”   “你也不爱谢熙对吗?”明舒却继续问道。   按这个思路推下去,唐离早已知道凶手是谁,可在堂上面对谢熙的顶罪时却什么也没说,只利用他逃避刑罚,她根本不爱谢熙。   这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对世子的感情,我当然是钟情于他的。”唐离一反常态地轻松,仿佛在逗着明舒。   “苏棠璃,你到底想做什么?”明舒走近她,冷道。   如果只是与杨子书有仇想借刀杀人,那说得通,但似乎她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这话应该是我问陆娘子才对,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唐离反问。   明舒攥攥拳——一切只是她的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连她也不知道要唐离承认什么。   看唐离的反应,再问下去也没意义,明舒转身就走,只是临出门之时,唐离陡然掐灭烛火,室内陷入黑暗,她整个人也遁入其中。   只有她声音,从黑暗中幽幽响来“陆娘子,你可试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如果你被害得家破人亡,你报不报仇呢?”   “家破人亡”四字,仿如一杆长箭,陡然穿心。   明舒只觉胸口一痛,似乎被说中了什么,脑中乍然全空,木然踏出门去。   唐离最后那句话,她没听到。   “我们,京城再见吧。”   ————   陆徜正在外边等明舒,一边等一边回答陆文瀚源源不绝的问题,宋清沼也没走,正借故留在崇明堂,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明舒出来时,陆文瀚新的问题刚刚出口,陆徜还不及作答,就见明舒木木地出来,与进去时大不相同,他蹙眉看了两眼,连陆文瀚的问题都顾不上回答。   “罢了,也折腾了整日,带你妹妹回去休息。”陆文瀚见他失神并没怪罪,反挥手让他离开。   陆徜告罪后快步走到明舒身边,那边宋清沼也跟了过来,想和她打个招呼。   明舒没理会二人的叫唤,失魂落魄地走出崇明堂。   陆徜觉得不对劲了,拉住明舒道“明舒?发生何事了?”   明舒这才停步,神色恍惚地望向陆徜,道“阿兄,刚才唐离问我,如果我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会怎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好难过……”   这话音刚落,陆徜和宋清沼就同时瞧见她眸中毫无知觉滚落的两行泪。   陆徜大震,也顾不上宋清沼就在旁边,抬手就抹她颊上泪水,而后用掌贴着她的脸颊,道“明舒,别难过,我在。”   明舒用力呼吸,以缓过突如其来的痛苦,双拳却仍紧紧攥着,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阿兄,如果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发誓……我定会不计代价,手刃仇人!”   “明舒!”陆徜大喝一声。   沉如雷的声音,终于震回明舒魂神,乱糟糟的思绪收回,陆徜温热的掌与急切的目光让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忙抹抹自己的脸——竟然哭了?   “阿兄,我……”明舒找不到哭的原因,难不成就因为唐离几句话?   “可能是今日劳心过度,伤了心神,以至被唐离三言两语迷惑。我那里有宁神的药丸,回头送两丸过去给你。”宋清沼这时才开口。适才见她落泪,他不知为何心头跟着抽疼,不过碍于她兄长在场,他也不便安慰,便忍到此时。   “多谢宋兄。”陆徜替她道谢,又道,“我先送她回去,晚些寻宋兄拿药,就不劳宋兄再跑一趟。”   宋清沼只能点头“也好。”   二人便同宋清沼告辞离去。   ————   夜已深沉,山风嗖嗖直往人怀中灌,明舒脸上的泪痕很快就被吹干。   她闷闷跟着陆徜走路,有些不好意思——竟然当着陆徜和宋清沼的面哭了,真有些丢脸。   “别胡思乱想。”见她有别往常的沉默,陆徜沉声道,“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一会先吃点东西,夜里好好睡个觉。”   “嗯。”她乖乖应了。   二人走到饭堂附近,因今日特殊,饭堂并没收工,还有没用饭的学子从饭堂里打了饭食出来,陆徜让她在无风的亭子里等着,他则小跑去了饭堂,借了碗筷托盘,打了两碗面条,上头还各压了颗荷包蛋,匆匆走到亭中。   明舒正靠着柱子眯觉,她并没睡着,听到动静揉着眼坐直,迷迷糊糊地看陆徜。   灯火遥遥,星月浅浅,陆徜的眉目在淡淡的光线中格外温柔。   “今天累着了?”他把面端给明舒,又揉揉她的脑袋。   “嗯。”明舒打个哈欠,端起面与陆徜并排坐着吃起来。   陆徜脑中仍徘徊着刚才明舒落泪时说过的话,心中余震未过,仍觉得沉沉的痛,食不知味吃了两口面,缓道“明舒,刚才唐离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这话,他说得没有底气。   谁都没有料到唐离无心之语,会戳中简家之事。明舒就连失了忆都受影响,可想而知若有朝一日她记忆复苏,会有多痛。   陆徜不敢多想。   他只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她记忆恢复前,把简家的仇……先报了。   明舒没有回应他。   “明舒?”陆徜又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却是肩头一沉。   他转头一看,明舒那碗面才吃了三分一不到就被放到旁边,人已经困得靠在他肩头睡去。   他侧头看他,黯淡的光线下,明舒的脸庞只剩下轮廓,大大的眼睛闭着,秀挺的鼻子均匀呼吸,唇轻轻抿着……他失了神,待到回神,他的指尖已经顺着她的眉眼鼻子轻抚而下,落在了她的唇瓣。   陆徜陡然一惊,倏地收回手。   亭外山风刮来,吹得人清醒。   ————   明舒睡了个异常沉甜的觉,翌日醒来时,天已近午,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穿过窗户洒进的阳光。   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她毫无印象,只知道自己就这么毫无所觉的和衣睡了整夜。   三皇子赵景然、尚书令陆文瀚与开封府尹都已经离开书院回城,张松、唐离与谢熙等一干人都被押往城中,就连徐山长夫妻也一起跟着去了。   书院的事情了结,她也想到要查的东西,是时候告辞了。   明舒匆匆收拾好东西,换回自己的衣裳,将书童的衣裳叠好送还林大娘。林大娘接衣之时,只回她一声长叹。她本想见见何师娘,但师娘跟着殿下去了京城,也见不着面,她只能做罢。   交接完成,她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往书院外走去。陆徜已经替她雇好马车,正在外等着她。   “阿兄!”隔得老远,她就冲他招手。   过了一夜,她似乎恢复了平时的精气神,陆徜稍稍放心,接下她的包袱放入车中,朝她道“回去好好歇息,别再接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过两天就回家,应该会在家中呆到春闱。”   “啊?!”明舒大惊。   “怎么?不想我回家?”陆徜敲她额头。   “哪有?阿兄回家我和阿娘求之不得,只是你不用读书吗?”   “春闱已近,不必再留书院,况且书院出了命案,闹得沸沸扬扬,院内学子多少都受影响,不如在家中清静。”陆徜解释道。   明舒“哦”了声,又问“阿兄,你该不会是为了回来看着我的吧?”   “你说呢?”陆徜没好气地反问。   明舒“嘿嘿”直笑,陆徜便催她“快出发吧,免得回到家晚了。”   “嗯。”明舒边点头边踏上马车,正要掀帘进车,忽闻远处传来清朗唤声。   “明舒!”   山门外的青松下快步走来一人,青衣翠竹踩过满地阳光碎影,朝她而来。   明舒又有些恍惚。   来的正是宋清沼。   “陆兄。”他也向陆徜打了声招呼,才朝明舒递出一只瓷瓶,“这是昨天说的安神药丸,拿着吧。”他们昨日没来拿,他又不便去找明舒,今早听闻她要走,于是匆匆赶来,赠药相送。   明舒看了看他,又看看陆徜,没有拒绝宋清沼的好意,接下瓷瓶,笑道“多谢宋公子。那我回去了,告辞!”   她说着退进车内,马车缓缓而动,宋清沼瞧着再也看不到人的马车,有些怅然若失,不妨马车的车窗钻出个脑袋,明舒伸长了手臂冲他们挥手“阿兄,宋清沼,再见!”   宋清沼不自觉地笑了。   陆徜只默默望着渐行渐去的马车,眉眼微沉。 第42章 一个醋   汴京,胜民坊。   夕阳微沉,余晖落满长巷,明舒拎着包袱从马车上下来,由巷口往家里走。   靠近家门处的墙根下站着几个妇人,手里握着把花生,正一边磕着一边看对面门里的人,闲谈的声音传到明舒耳朵里。   “瞧瞧,听说是个寡妇!”   “这才搬来多久,就已经勾搭上了……”   接下去便是几声窃笑,伴着咔吧咔吧嚼碎花生的磨齿声音,有滋有味地描绘出未尽之言的种种不堪。   对面的老房子大门敞着,里面正好有人一前一后走出。先走出的是位四旬美妇,穿着寻常衣裳,乌黑发髻间也只包着素头巾,生得却着实貌美,眼下正挂着笑容和后面出来的男人说话。   男人是这条街上的生面孔,个头很高,足足比美妇高出一个多头。早春尚凉,他却只穿着件薄薄颈衫,外头罩件皮甲,一身风尘气息,年纪与美妇差不多,模样生得端正,眉眼蓄威,不过眼下正微笑着同美妇说话,倒也显得没那没么肃杀。   “不必客气,远亲不如近邻,能帮一把是一把。就是李老太眼下这身体状况,还得身边有个人照顾才好。”曾氏迈出门坎,转头又朝身后男人道。   男人叹口气,沉声道“我本也找了两个人照顾老太太,但她病得神志糊涂,脾气也不大好,照顾她的人都被气跑,新的人手还没接上,不想就出事了。这次多亏有你,不然老太太病倒在床,也没人给送口热饭。”他说着取下坠在腰间的锦袋,奉予曾氏,“这两日劳烦你了,我这里有些银两,你……”   “这可不能,我帮李老太只是顺手,况且上回你也帮过我一次,我都还没好好谢你,这钱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曾氏忙推却。   男人还想劝她收钱,可又不擅言辞,捧着银袋的手僵在半空,正有些尴尬,对面墙下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响动。   嚼舌根妇人手里的花生被人打翻在地,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看着多没劲,要不大声点说出来听听,看看你们都有什么烂肠烂心的恶心话!”   曾氏一转头,就看看明舒站在墙根下,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正挽起袖管,一副与人打架的凶神恶煞模样。她对面站着几个这巷子里最长舌的妇人,因为被明舒拍洒了花生,又被她一骂,正扯起嗓子骂人,难听的话刚从嘴里冒个头,那边就传来男人沉如雷的喝声“住嘴。”   他生得本就孔武有力,板起脸时,身上自然流露的威势与杀气,吓得几个妇人不敢造次。   “别跑呀,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明舒看着骂骂咧咧远去的妇人叫嚣。对付不讲道理的人,直接上手最痛快。   “明舒!”曾氏急得跺跺脚,把她拉到身边,将她袖子一寸寸放下,“你和她们计较什么?”   “谁让她们说阿娘坏话!”明舒回了一声,又望向男人,“阿娘,这位是……”   “在下魏卓。”男人抱拳报上名姓。   “他是咱家隔壁李老太儿子的同袍,尽同袍之宜来看望老太的。”曾氏解释道。   他们家隔壁这个李老太,老伴早逝,儿子前些年上了战场殉国,儿媳妇同人跑了,她就一个老人家独居,脾气有些古怪,不太和人打交道。因为只隔了道墙,曾氏偶尔看到她就会上前搭手帮个忙,明舒也帮着给她送过两次饭——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太,但没什么坏心。   明舒打量着魏卓。原来是上过战场的人,难怪身上有股风尘与肃杀气。   “魏叔,你好,我是阿娘的小女儿,明舒。”明舒扬起笑脸打招呼。   魏卓也笑了笑,道“刚才那些妇人说的话,你可别放心里,我与你母亲之间,并无什么。”许是怕刚才那些长舌妇说的话让明舒误会曾氏,魏卓小心翼翼解释道。   “我才不放心上,我母亲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她一个人拉扯我与阿兄受了多少苦,要是真如那些人说的那样,这些年又怎会过得这么苦?”明舒挽着曾氏的手回道。   曾氏大感欣慰,拉着明舒的手不松,朝魏卓道“你放心吧,我平时会多来瞧瞧李老太的。”   “那就有劳你了,我会尽快再物色新的丫鬟送过来。”魏卓抱拳谢道。   一时间两人说完话,曾氏急着和明舒回家说话,匆匆与魏卓告辞。母女二人走出几步,明舒回头,发现那魏卓还站在李老太家门外目送她们,见她转头,朝她微笑颌首。   明舒便回过头朝曾氏道“阿娘,我刚才听你说,魏叔也帮了你,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曾氏脸一红,支支唔唔道“没什么,就一点小忙。”   明舒蹙蹙眉,直觉事情并不简单“阿娘要是不肯说,我就回去问魏叔了。”   “别。”曾氏忙拽住她,道,“就是……去交绣活的路上,遇上几个泼皮无赖要……要……”   “要调戏你?”明舒一听就怒了,“阿娘,是谁?!”   “明舒!”曾氏忙拉住她,“那些人已经被魏卓教训一顿跑了,你可别再招惹是非。”   “要是阿兄知道了……”明舒又道。   “你可千万别同他说!”曾氏立刻就想捂她嘴,“你阿兄要是知道了,这事不能善了。”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陆徜那人,脾气看着冷静温和,狠起来的时候,做事不计后果。   “知道了。”明舒挑挑眉,和曾氏迈进家门,忽凑到母亲耳畔,笑嘻嘻道,“阿娘,那些长舌妇虽然讨厌,但有件事倒也没说错……你也一个人好多年了,有没考虑过……”   “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曾氏一掌拍在明舒脑袋上。   明舒抱头鼠窜,一这逃一边说“阿娘,我说真的!你要是有看上什么人,若和得来,也别藏着,牌坊当不得饭吃,我是赞成你再嫁,想来阿兄也同我一样……”   “还说!看我撕了你的嘴!”曾氏几步冲过来,和明舒闹成一团。   ————   明舒在家中老老实实陪了曾氏一天,第二天才给闻安县主递了信。   过午时分,闻安便派人来接明舒往汴河边小酒馆一聚。   酒馆很小,以竹作屋,临水而建,靠水那一侧垂缦挂帘,十分雅致。明舒到时,酒馆已被闻安包下,殷淑君也已到了。红泥炉上温着酒,席上摆着刚钓起的鲈鱼片的鱼脍,那两人正席地而坐面对面酌小酒,闻安的小脸喝得微红,眼里闪着光,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随便坐吧,今儿没人打扰我们。”闻安朝明舒挥挥手。   明舒在二人身边坐下,自己拈了空杯倒酒,先满饮一杯,才道“好痛快!”   闻安笑道“瞧不出你还是个酒鬼,殷娘不中用,半杯就倒,正好,你陪我多喝两杯。”   “恭敬不如从命。”明舒挟了两筷鱼脍,沾了芥辣一起送入口中,顿时芥辣冲鼻,好不畅快。   殷淑君哼了哼,倒没反驳,执壶替二人倒酒。   就这般饮过三杯,闻安星眸朦胧,方开了口“昨儿夜里,永庆候家就来人了。侯爷和候夫人亲自来的,找我父亲商量要事。我听说,昨夜我父亲把永庆候夫妇骂了个狗血淋头,明舒……他们商量的事是不是和你要同我说的,是一件事?”   明舒想,应该是同一件没跑。   谢熙被三殿下押回京城,因为做伪证的关系应是关在开封府大牢中,三殿下要参谢家一本,替罪臣之女顶罪做伪证干扰办案已经触犯国法,就算不按律法治罪,也难逃天家责罚。永庆候应该是得到风声,赶往郡府,求郡王出面保住谢熙。   毕竟谢熙与闻安有婚约,若是谢熙出事,闻安将来嫁过去也不好过。   “县主……”明舒思忖片刻,斟酌字句后方开口,将松灵书院中发生的事,一一交代。   殷淑君像听说书般听得眼珠都不带转,闻及命案发生,惊得失手砸了手中酒盅也无不理会。   待明舒讲完全部,席间无人再开口,各自沉默,只有明舒说得口干舌燥,连灌了几杯酒下去润喉,直到那壶酒见了底。   汴河的风吹入酒馆,也送来河上画舫里女子的歌声,咿咿呀呀的唱腔绕梁不去,很是惬意的时刻,然而却无人展颜。   沉默了良久,闻安方道“我与谢熙,亦是十年感情……明舒,你觉得这桩婚事,可还能挽回?”   “县主,明舒不能给你这个建议。”明舒道。   “那你就告诉我,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选择继续吗?”闻安又问。   明舒想了想,回她“如果是我,我会不惜代价,退掉这门亲。任他高飞,予己自由,不好吗?”   十年倾心换不回一颗真心,又何必强求?   闻安唇边的笑渐渐大了,忽仰头饮尽杯酒,而后将酒盅狠狠砸在地上。   瓷碎音起,她道“好一句,任他高飞,予己自由,我喜欢你这洒脱。这婚我会退,但谢熙……我绝不任他高飞。十年光阴,我要他百倍奉还。”   “闻安,你想做什么?”殷淑君怔怔盯着闻安。   闻安抬手拂了指发丝,眉娇目媚地看着两个好友,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他不是想同唐离在一起,我成全他们。”   说罢她笑出声来,眸中既恨且痛。   “什么?闻安你疯了吗?这对狗男女如此不要脸,你怎么还成全他们?”殷淑君急地站起身来。   “你坐下!”明舒把殷淑君拉下,“县主不是这个意思。”   这憨货,真是一根筋得要命。   “我就是要全汴京城都知道他们不要脸,我要他谢熙身!败!名!裂!”   闻安一字一字咬牙而出,她可不是殷淑君,要对付人时,她绝不手软。   “那你要小心唐……苏棠璃,这个人不简单。”明舒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闻安道。   闻安勾唇嘲道“能女扮男装在书院混了十年也没被发现,还能勾搭上堂堂永庆候世子,能是什么简单货色?我晓得,多谢你。”   明舒点点头,那边殷淑君又道“闻安,你都不难过吗?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谢熙的。”   闻安闻言不语,垂头把玩起手中新取的玉盅,明舒夹了筷鱼脍塞进殷淑君嘴里。   “快别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不是铁打的心,十年错付哪能不难过,无非泪往肚里流罢了。   “你这憨货,要真嫁进了皇家,怕是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闻安嘲笑殷淑君。   殷淑君刚想反驳,明舒便道“说起皇家……我见着三殿下了……”   “他怎样?”殷淑君眼一亮,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饮酒的关系还是羞的。   “他啊?”明舒促狭地捏她脸蛋,“挺好,若为君,当是明君。”   若为夫……那就不知道了……   后宫三千雨露均沾,自古明君多无情。   ————   因着谢熙那破事,明舒和殷淑君都陪着闻安饮酒,嘻嘻哈哈闹到夜幕降下。酒是果酒,虽说不烈,但喝多了也上头。   殷淑君就不必说了,喝到一半便趴倒,明舒都没撑过去,陪闻安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被郡王府的人送回家去。   马车在巷口停下,老嬷嬷陪着明舒回家,一边叫着“娘子,小心脚下。”一边要扶她,明舒却甩开她的手,笑嘻嘻道“我没事。”   她摇摇晃晃往家走去,回家的路倒还认得,没多久就走到家门前。   灯火已点,门外站着个着青衫的人,修长挺拔的身姿,被屋里的光芒笼罩,愈显人如修竹。明舒止步,站在数步开外的地方歪着头怔怔看着——脑海里又是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闪过,抓不住摸不着,她想不起他是谁,只是心脏又不可扼止地扑通扑通直跳。   “怎么喝成这样?”那人转身看到她眉头大蹙,箭步走到她身边。   明舒醉眼像蒙了层纱,看不清眼前这人的模样,只能直勾勾看着他,旁边的老嬷嬷和他交代了几句话后转身离去,把人交给他。   “陆明舒?!”他有点生气,冲她吼道。   明舒咬唇伸手,却是一把掐在他脸上,狠狠捏起他脸颊上的肉,嘀咕“让你模糊,让你不让我看清楚!咄,还不给本娘子现出原形。”   陆徜的脸颊肉眼可见被她掐红,他深吸三口气,把火气压下,弯腰一扛,把人给扛到肩头,怒冲冲迈进家门,把曾氏给吓了一大跳。   “阿娘,劳烦你给她煮碗醒酒汤。”陆徜交代了一声,扛着人上楼,把她送回房中。   明舒倒在床上,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乱飞。   陆徜脱去她的鞋子,将她身体摆正,又扯过被子,刚要盖下,一动不动的人忽然展臂而来,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往下一拉。   明舒半睁开眼,醉眼惺忪,双颊晕红道“我知道了,你是……宋清沼……”   “……”陆徜脑中轰地一声,炸了。 第43章 酸   明舒的手,虽绵软却有力,吊在他脖子上迟迟不肯松,陆徜被拽得几乎要贴到她脸上,少女馨香夹杂着酒气,宛如醉人佳酿,世间最烈的酒,也抵不过她此际慑魂夺魄的妩媚,然而她嘴里吐出的名字,却又让人狂风暴雨般生气。   陆徜正在经历两重天的折磨,他既要抵御明舒的美色当前,又要控制马上要冲破胸口的怒火,着实是对他理智的可怕考验。   他双手撑在明舒脑袋两侧,避免自己被拽到她身上,拳头却是攥得死紧。   “陆明舒,你再说一遍,我是谁?”陆徜发誓,如果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哪怕只是个姓,他也会想办法堵住她的嘴。   “你是谁?我哪知道你是谁?你烦死了,每次出现都模模糊糊,你……”明舒梦呓般开口,说着说着,她也生起气来,跟他较上劲,双手又重重把他往下扯。   陆徜没防备,力道一松,竟被她拽下去,头贴着她脸颊落在她枕边,整个人都懵了。   “你凑近点,让我瞧瞧到底是谁。”明舒侧了身,捧着陆徜的脸瞎摸。   陆徜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彻底转红,半倚在她枕边侧身躺了,从自己脸上把她的抓下来,道“那你瞧清了吗?”   “瞧不清啊!”明舒委屈地摇头,然后又挣开他的大掌,双臂一圈,搂着陆徜的脖子把人给捞在怀里,“不管了,你就留这陪我。”   反正是场梦,可以为所欲为。   陆徜险些窒息。   他艰难地扳正明舒的脸,道“陆明舒,你给我听清楚,我是陆徜。”   “陆徜啊……陆徜……”明舒迷迷糊糊地嚼着他的名字。   “是的,陆徜。”陆徜强调。   明舒本迷茫着,被他一强调,忽然“啊”地怪叫一声,按着他的脸把人狠狠往外推,然后扯起被子一蒙头,含糊不清的声音透过被子响起“陆徜……是阿兄……阿兄不能……下去下去,快下去!”   好可怕,好吓人的噩梦!   她不要。   “!”陆徜的心,用爆炸已经无法形容了。   和着在她梦里,宋清沼爬她床可以,他就不行了?   如果他没理解错,她是这个意思?   陆徜霍地直起身子,伸手扯她的被子,要和她把话说清楚,门旁忽然传来两声清咳。   他一转头,自家亲娘又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醒酒汤,正眼光幽幽盯着他。   “出去,别趁你妹妹醉欺负她!”曾氏盯着他。   “……”陆徜重重攥拳后又松开,猛地离床而去。   曾氏摇了摇头,上前扶明舒起来喝醒酒汤。   一夜,就在陆徜的辗转反侧与明舒的呼呼大睡中过去。   ————   翌日醒时,明舒扶着额起来。   她总觉得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但仔细回忆时,那梦就跟一团会跑的线球般,怎么都抓不着。   喝酒误事啊!   楼下静悄悄的,连招宝都没动静,明舒打着哈欠往楼下走,一个哈欠没打完,她就瞧见坐在厅内的人,那哈欠卡到一半,给吞回肚子里。   陆徜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舒全无印象,应该是她去找闻安时回来的吧,那么她醉醺醺得回来,岂不是被他发现了。   这么一想,明舒顿感不妙,连下楼的脚步都不敢迈得太重。   “阿兄。”走到楼下,她先打了个招呼,“你回来啦!昨儿下午到家的?”   “嗯。”陆徜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她心发慌。   明舒干笑两声,溜去厨房找曾氏。曾氏正在烧饭,见她进来只道“一会帮我把饭送去隔壁李老太家。”   “好。”明舒想也没想应下,又看了眼厅里,挨着曾氏小声问,“我昨日醉酒,我阿兄他……”   “他把你背上楼的。”曾氏回得很简洁。   “那他……我昨晚有没做什么……”明舒苦着脸问道。她想不起自己昨晚做了什么事。   曾氏这才回头,瞧她这脸皱得像苦瓜,不禁笑道“你把你哥按在床上摩擦。”   “……”明舒傻眼——醉后的她,胆子这么大么?   “逗你玩的,什么也没发生,别瞎想。”曾氏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又交代她,“会试临近,你阿兄这段时间会留在家里温书,你最近就别吵他,让他安生点过了会试。”   “晓得了。”明舒又看了眼厅中坐的人,郑重点头。   离会试还有二十多日,这二十多日,她定不能影响阿兄。   ————   明舒说到做到,用过早饭,帮着曾氏给李老太送好饭,回来就蹑手蹑脚上了楼,把自己的被子一卷,抱到曾氏屋里,给陆徜换了床新被,又把自己留在他屋里东西都收拾到一起搬到了曾氏屋中。   一边收拾,她一边想,自己手里这些银子能做什么。   殷家给的银子再加上闻安县主给的酬银,她已经有两百多银子的积蓄,全家最有钱的人如今就是她,她想着要做点什么。   屋子肯定是要换,现下这处住得太紧凑,不过陆徜如今要忙温书应试,不宜搬家,再加上倘若他高中,朝廷是会安排宅邸的,比起他们自己去赁去买的都要好些,所以她暂时不急屋子,倒想着给曾氏物色两个丫头帮衬家事,再给阿兄配个书童,余下的银子她再想想能不能开间铺子。   “在做什么?”陆徜声音响起。   明舒回神,发现阿兄已经上楼了。   “我把东西收拾到阿娘那边了,屋子给你腾出来,你搬上来吧。马上要应试,清静点好温书,夜里也得休息好,才有精神。以后一日三餐,我给你端上来,你就安安心心在屋里温书,我绝不给你找麻烦。”明舒让出道来。   陆徜看看收拾一空的房间,又看看满面堆笑的明舒,这会她和昨晚那把他折磨得牙根发痒的酒鬼可不一样,甜甜笑着是个十足贴心的妹妹。   陆徜头疼“兄妹”这词,很快撇开这念头,只道“委屈你了。”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明舒还是觉着不对劲“阿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知道我不该醉酒,可昨日闻安听了谢熙的事难过,所以我才陪她多饮了几杯。”   “嗯。”陆徜还是淡淡的,也不骂她。   明舒越发觉得不对,但也不能开口问他为什么不骂自己,显得她多欠骂一样,于是蔫蔫抱着东西走了。   陆徜进了屋,屋里虽然收拾干净,但仍旧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和昨夜他凑在她枕侧闻到的一模一样。思及昨夜,他心内又开始翻腾,只能急步走到窗边,将窗子一把推开,坐在窗前看起书来,力争将心静下。   明舒果然没来吵他,只在晚饭时把饭送到他屋里,走路也不带声,送完人就离开,把屋门带上。   陆徜的心慢慢就静了。   只是这静,仿佛冬日水面薄冰,被轻轻一碰就碎了,仍旧露出底下翻涌的波澜来。   夜里他褪衣上榻,床上换了被子却没换褥子,他一躺到枕头上,就又闻到那股香气,辗转萦绕,便如她躺在身边一般。陆徜睁着眼对着黑漆漆的房间看了许久,终于翻身坐起。   烫,体内像有火在肆虐,他睡不着。   这火发作不出,只能靠意志克制,他定定坐了片刻,掀被下床,披上衣裳出屋下楼,到厨房里拿瓜瓢舀了两瓢冷水,尽数泼在脸上,这才平静些许。   但那房间,他是绝不肯再回去睡了。   翌日,明舒心里惦记着给陆徜送早饭,她醒个大早,揉着眼下楼,正想唤曾氏,却见陆徜已然坐在厅里看书。   “阿兄?”她打个招呼,奇道,“你怎么不在屋里温书?”   陆徜头也没回,只是随口“嗯”了声,明舒打他身边走过,看了他两眼。   是她错觉吗?阿兄眼底怎么有些发青?莫不是整夜未睡在这儿温书?   这未免也太勤奋了,她要去买点补品让阿娘给他炖上。   ————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徜留在家中专心温书,明舒也收起心思哪也不去,就搁家呆着。   她怕她要是跑出去,又害陆徜分心,索性连闻安和殷淑君的邀约都给推了,心想着等阿兄过了会试,她再琢磨别的事。   就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松灵书院的凶案却在汴京渐渐传开,就连明舒所住的这平民百姓聚居的胜民坊,近日也都纷纷谈论着这桩凶案,连带永庆候世子也被人言淹没,他与唐离那事没能瞒住。   明舒听说因为谢熙与唐离之事,闻安县主心伤病重,几乎下不来床,坊间都同情这位可怜的县主,而谢熙刚从牢狱中脱身回府,就被永庆候五花大绑亲自押到郡王府外求郡王与县主谅解,可谢熙在府外挨了父亲一顿鞭子也没能让他们进入郡王府,最后是病殃殃的县主扶着丫鬟的头出来,满面泪水地告诉谢熙,愿意成全他与唐离,愿意退了这门婚事。   一时之间,京中无人不同情这位所遇非人的闻安县主,又深深佩服她的为人,与她相较,谢熙君子假面被戳破,坊间骂声不断。而郡王这回倒终于做了件老父亲该做的事,他入宫面圣,向圣人陈情闻安之伤,又求圣人主持公道,再加上此前三皇子与尚书令的上书,一道圣旨降下,闻安与谢熙奉旨退婚,谁也无法指摘,这也彻底断了谢家借郡王保住谢熙的路。   又过几日,圣旨降到谢家,谢熙因其种种所为,品性恶劣德不配位,念其父亲有功于国,没有削其家族爵位,但革去谢熙本人世子之位,贬作庶民,并永久革其参加科举的资格。   明舒听到这些传言时,手里正拿着闻安送来的信,那个传说中病得下不来床的县主,在信中笑得猖狂。   这手段,果然和殷淑君不在一个层次。   ————   春日乍暖还寒,最是反复无常的季节,隔壁的李老太太这两日又病重,咳嗽连连。魏卓找了两个丫鬟过来照料,无需曾氏日日照应,但她隔三差五还是会上门问候几声,这日带着明舒过去送点心时,正好碰见魏卓过来瞧老太太,三人便一起进了门。   老太太已经不大认得人了,正坐床上喝药,见曾氏与魏卓一起进屋,浑浊的眼睛就是一亮,直勾勾看着曾氏和魏卓。两人上前各问了声老太太好,李老太却忽然哭出声来,一把拉住魏卓和曾氏,哽咽道“你们……你们可算回来看我这老太婆了……”   众人都是一怔,只见李老太将魏卓的手放到曾氏手背上,抹着眼继续道“儿子,媳妇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说着,她一边哭得更加伤心。   众人听明白了,李老太将魏卓和曾氏错认成死去的儿子与离开的儿媳了。   这就尴尬了,曾氏面上见红,那手收也不是,留也不是,魏卓也不自在起来,小丫鬟见了刚想解释,却又被曾氏拦下。   曾氏慢慢抽回手,挨着老太太坐下,温声劝解,魏卓也明白她的意思,索性收起尴尬,也扮起李老太的儿子宽慰老人。   老太太哭了良久才渐渐平静,瞅着众人直笑。明舒杵在旁边,一会看看曾氏,一会看看魏卓,不知怎得看出点趣味来。待老太太被安抚妥当,重新躺回床上,几人这才从老太太屋里退出。   因着老太太的错认,曾氏和魏卓出来继续尴尬,曾氏被明舒挽着手慢慢走在前面,魏卓跟在后头,出了李家。   “曾娘子。”魏卓叫住曾氏,“刚才,谢谢你。”   大夫说过李老太太已经病入膏肓,熬不过这个春天,临了能圆她一个心愿,对老人来说,也算是这辈子的安慰了。   “客气了。”曾氏不大敢看他,只还了个礼便告辞离去。   明舒与她走出两步,她又忽然停下脚步,往四周张望。   “阿娘,怎么了?”明舒问道。   “不知何故,我近日出门,总觉得附近有人跟着。”曾氏左右看了几眼,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语罢又拉着明舒走了。   魏卓站在原地,他耳力极佳,将曾氏的话听入耳中,目光一转,便锁定对面巷口处站的男人。那男人与他对视一眼后,仿佛做贼心虚般避开他的目光,退入巷中。他几个箭步冲到巷口,伸手猛拽那人后领,将人掀翻在地,毫不客气抬脚踩上。   “何方宵小,在此窥探良家女子?”   那人并没武功,半点反抗不了,“唉哟”痛呼了几声,抱住魏卓的脚踝叫嚣“快……把脚拿开。爷……爷是尚书令府中家丁。”   “尚书令?陆文瀚?”魏卓蹙眉道。   “大胆,我家大人的名讳,你也敢直呼?”那人啐骂道。   “呵。”魏卓冷笑,“我就叫了又如何?”   地上那人刚要骂他,抬眼望去,却见魏卓眼底肃杀一片。   战场上杀回来的人,手里染的血,全都埋在眼里。 第44章 情起   小巷幽暗,街上人来来去去,也无人往巷中多看一眼。   魏卓脚下力道再度加重,地上的人痛哼一声,只听他又问“闲话少说,陆文瀚派你来此有何目的?”   “你……”   那人还要挣扎,魏卓又用力一踩,那人肋骨几乎要被踩断,痛得满头冷汗,当即就怂了,只能断断续续道“大……大人派我来……查查这户人家的底。”   魏卓闻言蹙眉“不过是户普通人家,有什么好查的?”   “我……我也不知道,大人吩咐的,小人只是听命行事。”那人便又答道。   魏卓略作思忖后松开脚,那人一骨碌爬起,连衣上的灰也顾不上拍,就窜出几步远,寻思着魏卓追不上了,又恶狠狠回头冲他叫嚣“我家大人的事,你也敢管,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有本事报上名来!”   魏卓反笑了笑“那你就告诉你家大人,这户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魏卓?魏……卓?!”那人先是疑惑地嚼了嚼他的名字,重复第二遍时忽然变了脸色,“你……你……”说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满脸惊吓连滚带爬地跑了。   魏卓抖抖衣袍,转身一边走出巷子,一边朝巷口道“小丫头,出来吧。”   巷口墙角拐出个少女,笑眯眯地道“魏叔威武。”   不是别人,正是把母亲扶回家后又跑回来的明舒。她跑回来倒不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而是为了找魏卓,想问他几句话,偏就凑巧撞见了魏卓教训人这一幕。   “这户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这话听起来真是太威武,明舒对魏卓的好感噌噌上涨,觉得这趟没白跑来。   魏卓被她逗笑,对敌时的肃杀威势消失,又变成内敛温和的模样。   “明舒,你家近日是有得罪什么人吗?”笑完他又正色问道。   明舒仔细回忆——最近并没发生什么事,不过要说得罪人,那她得罪的人可就多了,殷家的那位殷良君,松灵书院的唐离和谢熙以及谢熙那一大家子,真要算起来,恐怕都记恨上她了,但要对付他们家,应该也不至于暗中窥探。   想了半天,明舒摇头“魏叔,可知道对方来历?”她来时晚了一些,并没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只知道是什么大人。   “尚书令陆文瀚,你们可得罪过他?”魏卓道。   明舒大为诧异“没有,不止没有,我与阿兄在松灵书院还帮过他呢。”   说完她就将松灵书院发生的事简单说予魏卓。   两人说了半天话,明舒站得腿酸,已经在旁边的石阶上拣了块干净地坐下,魏卓便也跟着坐下,他听完明舒的话沉吟不语,这事确实有点古怪,他猜不透陆文瀚的想法。   “无妨,你不心太担心,有事就来北郊军营找魏叔,魏叔在战场二十多年,也混得一官半职,还是可以帮上忙的。”魏卓说道。   “那就多谢魏叔了。”明舒抱拳言谢,又道,“魏叔,你也认识陆大人?”   瞧刚才那下人听完魏叔名讳的神情,她感觉应该是认识的。   “打过一两次交道,但不熟,他们这些文人,哪里看得起行武之人。”魏卓淡道。   “行武之人怎么了?要是没有你们,那些文弱书生提笔上战场杀敌吗?还是要用唾沫淹死敌人?”明舒回了一句。   魏卓愣了愣,忽朗笑出声,明舒倒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觉得自个儿说得有些夸张,便又换了话题“魏叔,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何事,但说无妨。”   “就是……”明舒犹豫片刻,还是直接说了,“魏叔,你可有家室?”   这才是她追出来的真正目的。   魏卓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不免疑惑地望着她,嘴里仍是回答了“出征之前,家中给魏某娶过一位妻子。”   明舒眼中便浮起一丝失望,不过很快释然,像魏卓这个年纪又品行端正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妻室?   “可惜魏某娶妻不足百日就奉旨出征,在外征战数年,我的妻子在此期间不幸染病离世。”说起元配,魏卓眼中浮起愧疚,相处时间短暂虽不足生情,但妻子在家代他尽孝,全他大义,可他未及回报,伊人已逝。   明舒顿时收起笑,微垂了头“对不起,魏叔……”她不该问的。   “没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去之后,魏某并未再娶,一半是愧对妻子,一半是觉得自己征战在外顾及不到家室,就不要蹉跎别家姑娘。”魏卓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着一个年纪这么轻的小丫头说些平时从不对人提及的事,也许是她合了他的眼缘,又或者是她与她母亲让他觉得,有个家是件幸福的事。他无妻无妾无子嗣,孑然一人过了半辈子,偶尔也羡慕别人家的热闹。   闻及此语,明舒对魏卓不由肃然起敬,他为国征战归来,本该享受荣华富贵,要娶妻纳妾并非难事,可半世匆匆已过,他仍守着对旧人的敬重孑然一人,这样的品行,太少见了。   “魏叔,明舒敬佩你。”明舒冲他抱拳。   她原本是存着替自家娘亲物色的心思,但听完魏卓的话,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亵渎他的为人,便收起这小心思。姻缘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若是有缘,自然能成一家人。   “小丫头。”魏卓又笑了,指指她家,“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娘要出来找你了。”   “是!”明舒站起,向他挥手告辞,“魏叔再见。”   魏卓坐在石阶上,笑望她离去,想着,自己若有个女儿,如今也该与她一般大小了。   ————   明舒明到家中就和曾氏谈起魏卓来,把魏卓一通夸,听得曾氏想拿瓜瓢堵住她的嘴。   “你再这么叨叨,我就把你的嘴堵上!”曾氏哪能猜不透明舒心里小算盘,没好气骂她道。   明舒正给她打下手,拿个盘子,装个菜啥的,偶尔偷吃一两口,近日她赚了些银子,给了一部分曾氏,让买些好菜回来,所以这伙食日渐变好,曾氏烧菜的手艺也渐渐凸显出来。   “把我嘴堵上,就没人给你逗乐了。”明舒笑着回答曾氏,一点也不担心母亲真动手。   曾氏拿她没办法,又爱又恨。   “对了,还有件事。”明舒说完魏卓,又想起陆文瀚来,“阿娘不是说最近总觉得有人在附近窥视?这并非你的错觉,确实有人在打探咱们家,刚刚被魏叔逮个正着。”   曾氏一听就紧张了“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探咱们家?”   “不知道原因,那人是尚书令派来的。”明舒道。   “尚书令?”曾氏眉头皱皱,“这是几品的官?”   “好像是二品?”明舒也不大清楚,但她知道尚书令再往上,便是宰相,而能坐到尚书令这个位置,基本就是为宰相做准备了。   “二品?!二品大员为何……”曾氏想不通。   “阿娘,你……或者咱家和这位尚书令可有牵联?这位尚书令大人,亦姓陆,名文瀚,字远川。”   明舒一语刚落,只听“砰”一声,曾氏中葫芦瓢失手落地,她神情陡然僵住,脸色亦瞬间转白。   “明……明舒,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曾氏声音微颤道。   “陆文瀚,字远川,他的字和阿爹的名一样。”明舒又说了一遍,心中疑窦丛生。   “就是那位在松灵书院与你们打过照面的尚书令?”曾氏又问。   明舒点头,小声问她“阿娘,你怎么了?咱们家与这位陆大人可有渊源?”   曾氏却连退三步,直到撞到灶台方以手撑在灶上稳住,喃喃道“二品尚书令……”   明舒担心地上前扶她“阿娘?到底怎么了?”   “没事,没事。”曾氏定定心神,反按住明舒的手安慰她,又道,“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你阿兄,待会试结束再说。至于那尚书令,你不必担心,他应该没有恶意。你且记住,咱家没做亏心事,没有对不起他们,随他探去就是,咱们该如何就如何,不必避让,亦无需躲藏。”   明舒虽然不解其中缘故,但还是点下头。   ————   陆徜这几日专心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明舒很少打扰他,平时就给他端个饭送个水的,走路也蹑手蹑脚,生恐吵到他,偶尔隔着门缝看两眼,陆徜都坐在临窗位置看书,神色平静,既无紧张,亦无担忧。   她阿兄这人给她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   稳。   这天夜深,曾氏照例给兄妹两人煮了点心,沙糖绿豆配烤笋。明舒装好后先给陆徜送上楼。   陆徜房门虚掩,火光透过门缝在地上落下一道亮影,明舒在门口敲了两声,没听到回应,便将门推开几分,轻道“阿兄,我给你送点心,进来了哦。”   门敞五分,屋中灯火晃了晃,陆徜仍是坐在窗前,只是眼下斜倚椅背,手肘撑着扶手歪撑着手,双眸紧闭,眉心微蹙,手上的书随意搭在膝上,似乎睡着。窗户敞着,夜风入屋拂动发丝与火苗,也吹得人发凉。   明舒蹑手蹑脚进屋,瞧他这模样心道读书耗神,她心疼,便将手中之物轻轻放下,先探身将窗轻轻阖上,再走到床畔,拿着陆徜外袍过来打算给他盖上,又俯身拾书。   他的手掌还盖在书上,明舒只能先抬他的手,不想才刚握着他的手腕要抬,陆徜却忽然惊醒,像做了什么梦般双眉紧蹙,反手就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扯。   明舒轻呼一声,扑在他胸前,手里的衣裳和他膝上的书均都落到地上。   “阿兄,是我。”她以掌撑在他前胸,立刻道。   陆徜眼眸半睁,里面盛着将醒未醒的懵惑,愈发显得狭长迷离,平日清冷的俊美便添三分艳丽。他没因为明舒的话而松手,反而扣得更紧,神情迷茫地盯着她。   “阿兄,你做噩梦了?”她见他眉心紧拧,神情不大对,抬头轻问。   陆徜定定看了她两眼,猛得又一惊醒,彻底清醒过来。才刚对着豆灯看书看得眼睛酸涩,他便闭眸小憩,不想真的睡过去,做了个梦。   梦非好梦,是明舒记忆恢复后与他划清界限,说的仍是分离那日她说过的话,掷地有声。   “君有远志,妾无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别再不逢,祝君余岁如竹,节节高升,年年顺遂。”   他心跳得很快,慌乱且害怕,而后惊醒。   “对不起。”陆徜松开手。   明舒转转手腕,俯身抱起衣裳与书册,劝他“阿兄,你没事吧?瞧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近日太用功伤了心神?其实科考不过是十年磨剑,你已有那十年积攒,又何必争这朝夕之功?还是多休息,保持精力才好。”   “我知道。”陆徜道。   明舒见他抬手狠捏眉心,直将眉心捏红,便拉下他的手来“阿兄头疼?吹风了吧?我给你捏捏头?或者捶捶肩?”   “不用。”陆徜摇了头。   “那你吃点东西?我陪你说会话?”明舒把衣裳书册放到床上,将沙糖绿豆端来。   陆徜端起碗,搅了几下,并没胃口,只问她“明舒,在京城的日子可有不适?”   “没有呀。阿娘和阿兄都疼我,汴京又繁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我觉得可好了。”明舒倚着书桌站着,脸上的笑在烛火映照下格外明媚,“阿兄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苦日子委屈了你。等我高中,必能让你……”   他话没说完就叫明舒打断“阿兄,我不觉得苦。阿娘开明,你也疼我,我在外头胡闹,你们也没拦着我,还处处帮我。这世道有几个女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想像淑君那样,等着家里安排亲事,也不想像闻安那样,每日疲于后宅争斗,你和阿娘让我觉得我可以走一些不那么循规蹈矩的路,我很开心。”   陆徜直起身来,静静地望着她。他原以为,她从云端跌落,失去锦衣玉食的富贵,是件痛苦的事,他也极力想让她过回从前的生活,但对她来说,京城的日子,可能是走出樊笼后的另一种人生。   她内心自有天地,并不愿过按部就班的日子。   而家人的支持,是她展翅的力量。   从前她是掌中明珠,而今也许会是皎皎明月。   “我懂了。”陆徜缓缓开口,“明舒,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陆徜,会在你背后给你撑着。”   明舒有些诧异,他并没以兄长自称,但她仍旧无比开心。   阿兄认同了她的想法,这对她而言,非常非常重要。   他的肯定,胜过所有人的夸奖。   “那我也一样,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论你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还是如现在这般粗茶淡饭清贫平凡,我都陪你。”   她眼眸晶亮,神色虔诚,像誓言般开口。   陆徜微微眯眼,将她看得更清晰。   “是一直吗?”   “嗯,一直。”明舒点头。   “好!”陆徜回得简单而郑重。   明舒甜甜笑了,陆徜唇畔也浮起笑意,心情大悦。   “啊。”明舒却忽然站直,道,“我想起来了,宋清沼送的那瓶宁神静心的药丸,好像能治头疼之症。我去给你拿过来,你晚上吃了好好睡一觉!”   刚刚还满溢的温柔,瞬间因为“宋清沼”这三个字,破功。   ————   时间匆匆。   三月,春盛,会试之期临头。 第45章 赴试(修)   三月花期,百花繁盛,春寒渐去,汴京城迎来春暖花开的时节,巷陌间的行人褪下厚重冬衣,换上俏丽春裳,婀娜的女郎宛如枝头盛放的花朵,处处都透着勃勃生机。   今年的汴京春天又比往年要更热闹一些,盖因三年一届的春闱马上来临时,坊间酒肆茶馆里的谈资通通都是关于春闱的,民间小报亦送得飞起,就连赌档中都开了春闱的赌盘。   一切,都如火如荼。   春闱在贡院举行,由礼部主持,一共三场,每场三天,共九天六夜。自考生入场那日起,便不得踏出考场,直至会试结束。在此期间,一应吃喝拉撒都在考场,干粮也需自备。   离春闱尚有三日,曾氏和明舒就开始准备陆徜春闱所需之物。除了干粮外,还有应试所需笔墨纸砚等物,及日常起居所用的蜡烛油布等等,明舒甚至还塞了个烧水用的小泥炉,好让他在里头能喝上热乎水……东西一点一点加进去,不知不觉填满考篮还不够,另外又拿了个藤篮放了才勉强收下。   陆徜出来看到,不免道“够了,又不是搬家。”   “多带些,有备无患。”明舒边说边一层层拉开考篮的抽屉,拉着陆徜看屉里收拾的东西,每层抽屉都分类归纳整齐,这里是文房四宝,那里是常用药物……她一项项地指着说给他听。   陆徜便认认真真都记在心里,偶尔抬眼瞧见明舒的眉眼,满心俱是暖意。   明舒直说得口干舌躁,确定自己没漏下任何一个角落,这才结束“等阿娘做好干粮给你放进去,就齐全了,出行前我再给你检查一次。”   “歇歇吧。”陆徜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一饮而尽,并没歇的打算,反又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两样东西,一张是签文,一张是红色护身符。   “看,你读书的时候,我和阿娘去庙里求的。上上签!”她把签文塞进陆徜手中,又扯开护身符,踮起脚,“阿兄,低头。”   “这什么?”陆徜嘴里问着,头却乖乖低下。   “保佑你高中的护身符,带着!”她给他挂好符,将符在他胸口紧紧按了按,满意地笑了。   “鬼神之语……”陆徜不信这些,刚要反驳,见明舒板起脸抬起下巴,不善地盯着他,他便将言语吞落,只点头,“多谢你和阿娘。”   “那我们可就等你高中!”明舒这才高兴。   ————   三月初十,天光晴好,会试之期到。会试乃是学子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大多人都举家出动,前来送考,陆家也不例外。陆徜本不想劳累曾氏和明舒跑这一趟,但母女二人比他这即将赴试的人还要兴奋,他拦也拦不住,只能随她们去了。   贡院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正在等着考场开放。到处都是家人在殷殷叮嘱学子们的画面,马车都进不了附近的街巷,甭管多富贵的人家,到这时候只能步行进来。明舒与曾氏把陆徜送到考场前,曾氏拉着陆徜也是一通叮咛,明舒笑眯眯陪在旁边,眼珠子却四处转悠。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挤进一丛人,看架式又是哪户富贵人家齐出动,身边跟着家仆隔挡开四周百姓。人群中亦响起错落的招呼声“宋夫人。”   竟是国公府的长房媳妇亲自来给儿子送考了。   明舒遥遥望,只瞧见进来的人个个衣饰华美,云鬓高耸,金翠生辉,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一听姓宋,便心中有底,果然,再望时她一眼瞧见被人群围住的宋清沼。   宋清沼就像团花簇锦里生起的一杆青竹,极为惹眼。   四周不乏向他打招呼的人,有同窗,有世交,也有百姓,他都客气回礼,神情淡淡的,倒是他的母亲,国公府的大夫人面上含笑,喜悦中隐隐透着身为人母的骄傲之色。也不怪她骄傲,这位大夫人嫁予国公府世子,是未来的准国公夫人,本就身份尊贵,又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嫡长子继承国公府,嫡次子文才斐然,靠着科举出人头地,仕途无忧……这世道女人最圆满的期盼,她一个人几乎占全了。   明舒看了两眼,心脏微微起伏。   说来也奇怪,她远远看着宋清沼时,心便不可扼止为他悸动,可待到二人真正见面说话,譬如松灵书院一道查案时,明明他人就在身边,她反而失了那份悸动,视他如普通朋友。   这是什么情绪?   明舒也闹不明白。   就在她犯嘀咕的空隙,宋清沼已经离开母亲,脚步略急地走到陆徜三人身边,脸上浅淡的表情有了几分变化。   “陆兄,陆夫人……”他拱手打招呼,最后才朝明舒道,“明舒。”   陆徜还了个礼,不着痕迹地迈上半步,把明舒挡在身后。   视野无故被切,明舒只能从陆徜身侧探出头,朝宋清沼挥了挥手。   宋清沼便笑了,又道“你托闻安送来的东西,我收到了,你有心了,多谢。”   陆徜闻言眉头大蹙,转头问明舒“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护身符,我和阿娘去庙里的时候求了两个,上回宋公子送了我们一瓶药,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就托闻安将其中一枚送给宋公子了。”明舒解释完,又向宋清沼道,“你也不用客气,那护身符不值几钱,就是求个意头,希望阿兄和你都能金榜题名!”   “这份心意,足矣。”宋清沼的笑虽然仍旧温和,但真心实意的笑和面对旁人客气应酬的笑,差别却还是很大的。   明舒便回他一个笑,陆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不自觉抬手按按胸口,衣襟下还压着她挂上去的护身符。   原来,不是唯一。   那厢,国公府的大夫人远远瞧见这一幕,若有所思看了几眼,便朝身边嬷嬷打听起来。   知儿莫若母,宋清沼那么清傲的性子,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也从没对哪家姑娘表现过一分一毫的主动,这并不寻常。   人群忽然又骚动起来,有人高喊“三殿下、尚书令、礼部尚书,到。”   负责这九天六夜春闱的考官们依次到场了,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绯红官袍的考官们在众人的行礼声中一一驾到,往贡院走去。   走到一半,其中一人却忽然驻足,停在陆家人面前,在所有学子中只点了一个名。   “陆徜。”陆文瀚微微一笑,鼓励道,“好好加油,我期待你的表现。”   陆徜垂头应了声“谢大人关怀。”   陆文瀚便再度往贡院走去,只有目光从陆徜身畔的曾氏身上划过,曾氏亦抬起头,两人目光凌空相遇,又彼此沉默地交错而过。   一个停在原地,一个继续朝前,身影没入贡院的大门。   ————   目送陆徜过了盘查,顺利进了考场的门,明舒才与曾氏打道回家。   一路上曾氏都满腹心事的模样,明舒说话她也心不在焉。   “阿娘?你没事吧?”明舒有些担心曾氏。   早上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送完陆徜回来就这样了?   “我没事。”曾氏回过神,拍拍明舒的手安慰道,见她仍有些担心,又是一笑,“真的没事。你的小姐妹来找你了,你不过去打个招呼。”   说着她朝巷口的马车呶呶嘴,明舒顺其望去,果然瞧见扎眼的马车停在自家巷口外,马车的帘子撩起,闻安与淑君的俏脸都在窗边望她。   明舒一下子乐了。   “这几天你哥哥在家里,把你也给拘得像不能出笼的小鸡崽,闷坏了吧?去消散消散,早些回来,可别像上次那样喝得酩酊大醉。”曾氏道。   明舒确实闷坏了,为了不让陆徜分心,这二十多天她哪里都没去。听了曾氏的话,她当下心就飞了,只道“阿娘,那我可去了?”   “去吧!”曾氏含笑点头。   明舒就如出笼的小鸟般一溜烟飞到马车旁边,也不要下人扶她,自个儿就跳上了马车。   “可算见着你了。”殷淑君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慨道。   明舒冲到二人中间坐下,左手边是娇艳欲滴的殷淑君,右手边是清丽俏美的闻安,她挨着二人,颇有种左拥右抱的错觉。县主的马车虽然宽敞,但三人并排坐着还是显挤,殷淑君嚷了几声“挤”,却也没开口撵人,就这么挤挤挨挨坐了。   交过心,醉过酒,那就是闺中密友了。   “县主,殷娘,好久不见,可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关照?”   见面的第一句话,明淑三句不离钱。   闻安一把甩开她的手,道“你这人也忒现实了些,好心来找你玩儿,你就这么对我们?”   “那不是二十多天没进项,我心里发慌。我又不像你们出身名门,家中不愁吃穿,自然要替往后的日子打算。”明舒说着倚到闻安身上,笑道,“县主疼我,不会生气的。”   闻安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你还想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么有一桩没一桩的接活?不考虑做些正经事?”   “我做的一直是正经事,造福你和殷娘,哪里不正经了?”明舒道,不过转念一想也明白闻安的意思,“你说的我也懂,可是我手里积蓄不多,若开个铺子恐怕会周转不过来,少不得要多存一存。”   “你准备拿多少银两出来开铺子?”殷淑君问道。   “开间像样的铺子,至少也得五百两吧?”明舒回她。   “五百两?能开什么像样的铺子?”闻安冷笑。   “五百两还不够?”明舒以为自己心已经够野了,没想到闻安更野。   “要开,那自然是开全汴京城最大的铺子。反正我现在亲事没着落,在家整天对着那些姨娘庶姐妹的明嘲暗讽也是烦,不如这样,我与你合股开铺,如何?”闻安斜睨她,“银子我有,但是铺子的经营得你来。”   “那我呢?”殷淑君的脑袋凑过来,不甘被二人排挤在外,“我有铺面!我还有……还有个表兄陶以谦!货源定是不愁的!”   “……”明舒是万没想到,不过几句玩笑,竟叫闺中蜜友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你们认真的?一个是堂堂县主,一个是中书舍人家的千金,你们不怕传出去遭人非议?”   这年头虽然世风渐放,但女人走出后宅依旧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什么好怕的,谁敢多嘴,我就回敬过去。”闻安不以为意道。   “我也不怕,我都让我议论了两年多,险些因此毁了,还有何可惧?”殷淑君就更不怕了,她本就没心没肺,所经之事催生孤勇,反比从前更无畏。   明舒定定看了她两几眼,道“那……开间什么铺子?”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我们最不缺的就是后宅人脉,任何与女人沾边的,都成。”闻安脑袋动得飞快,立刻道。   明舒想了想“可是,不够特别。”   既然有了银两,有了铺面,有了货源,万事俱备,她想开家独一无二的铺子。   “你们觉得,能不能开一间既卖货物又替人排忧解难的铺子?一来帮那些夫人小姐解决棘手问题,二来也让她们成为咱们铺子的忠实客人,一举二得,可好?”明舒斟酌道。   闻安与殷淑君都是一愣。   这话若搁别人嘴里说出来,那便是异想天开,但是明舒说出来,却叫人无端信服。   先有殷家流言祸患,后有永庆候世子之事,中间还穿插了一桩命案,不论哪桩,她都办得漂亮。   “好主意,咱们试试?”闻安先动了心。   殷淑君猛点头之际又问“那铺子叫什么名字?有求必应堂?”   话完她就挨了闻安一下“又不是求子观音庙,什么有求必应?”   明舒猛地笑出声来。   车外,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难得的好日子。 第46章 罪过(虫)   明舒是说干就干的脾气,在马车上同闻安和殷淑君初步议定后,连玩的心都没了,满脑子都是铺子的事,恨不得那铺子明日就能开张。   但心急吃不成热豆腐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既然三人都有同样的心思,一切便该从长计议,好好筹划才是。   殷淑君手中有两间铺面,都在好地段,是她母亲给她准备的陪嫁,一早已经过到她名字下面,不过殷家没什么行商人才,若大的铺面开了个绸缎庄,只能雇个掌柜管着,也不知那掌柜不擅经营还是别的原因,这绸缎庄不过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还不如租出去来得舒坦,殷淑君的母亲早就有意思将铺子结业另寻门路。不过能否顺利要到这铺面,还得殷淑君回家禀报过母亲才能拿主意。   闻安只管出钱,再一重她的人脉比明舒和殷淑君都广,对宫里宫外都熟,眼光也毒,熟悉这汴京城贵人们的打扮风向,有她在,客源自是不必愁,但相对的也带来不少难处。面向的既都是贵客,则这铺子的修缮、家私陈设、人手的调配,势必不能差,那些太太夫人公侯小姐对这些都有要求,另一重,售卖的货品也务必求精。   如此一来,开铺的成本大大增加,虽然有闻安这个小财神,但成本还是得控制,明舒可不想做散财童子,而这些开铺筹备运营的事,闻安与殷淑君肯定不行,也只能落到她头上。   突然间,明舒倍感压力。   她以为自己会毫无头绪的,可事实上她在最初的热血澎湃过后竟飞快冷静下来,一项一项想着这铺子该如何建起来——仿佛从前她曾经做过亦或接触过这些事般,虽然繁琐,却并不陌生。   ————   当夜,明舒就将这桩事说予曾氏。   大出明舒意料的是,曾氏竟毫不反对明舒的决定,反而极力支持。明舒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曾氏,可曾氏却答应得干脆,不由喜得明舒一把抱住曾氏,“亲阿娘,好阿娘”的狠狠撒了半天娇。   曾氏笑了“你以为阿娘会反对?”   “嗯。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本就容易遭人非议,我以为阿娘……”明舒以为曾氏会阻止她的。   “傻孩子。”曾氏轻抚明舒的手背道,“这世道于女子不易,则越是女子,越当自强。你既有向上的决心,我又怎会阻扰。管别人非议做甚,有些东西握在你自己手中,那才是你日后傲视他人的底气和本钱,旁的,都不作数。”   明舒便呆呆望着曾氏。   曾氏姣美的容颜与柔弱的身体很容易让人将她想像成必需依附男人而活的女子,但事实上,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漫长的二十年寡居,她都是独自抚养孩子,从未依附过任何一个人。她是个有见地的女人,这见地也许源自她曾经的经历,并不传统,却与明舒不谋而合。   她想自己的阿兄和阿娘终究与别人家的不一样。   “阿娘,我晓得了。”明舒依偎在曾氏怀中低声道。   “去,把那个箱笼打开……”曾氏指了指屋里放的一个箱笼。   明舒依言打箱笼,按着曾氏所言,从里面捧出四幅刺绣,一一展在床上。   “好漂亮的苏绣啊!这么美的绣品,怕是宫里才见得着。”明舒看着刺绣上像要活过来的花鸟虫兽,不由惊叹。   “不是你阿娘自夸,当初在江南,你阿娘也是叫上名号的绣娘,这么多年,就靠这手绣活糊口养大陆徜……和你。”曾氏看着自己的绣品,眉间不无骄傲。   “那我连娘的一点点皮毛都传到。”明舒汗颜。   曾氏又道“这是阿娘早年绣的,现在眼神不好了,也没办法再做这么精巧的绣活,你瞧着若好,就拿去或裱或者制成屏风,放在你铺子里摆着。你不是说你那铺子日后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需得有些装点门面的好东西?”   “给我?”明舒指着自己的鼻头,忽然想起什么般道,“阿娘,你这绣活收着,该不会是要给阿兄娶媳妇用的吧?”   曾氏微微一笑“原本是这样,但现在……给他给你都一样,谁有用就先拿去吧。”   明舒心头大暖,眼眶湿润,她原想拒绝,但见曾氏一双眼饱含期盼看着自己,便又将那话吞下,拍着胸脯道“阿娘,你放心,我定不辜负你的心意。阿兄的亲事,也包在我身上,给未来嫂子的聘礼,我来赚!”   曾氏笑得更欢了“他的亲事,要愁的人是他自己,我是不愁的。”   明舒不解何意,只觉母亲双眼洞察,明亮如雪。   ————   有了母亲的支持,明舒便放开手脚行事。   陆徜应试这几天,她便都在汴京城游荡,把最繁华的几条街巷逛了个遍,仔细琢磨别家商肆铺面,好叫心中有个底。   第三天时,殷淑君那里先递来了好消息。   殷夫人同意将那铺子交给殷淑君与明舒、闻安三人打点。这事本不会如此顺利,但由于殷良君引流言祸害殷淑君之事,叫殷夫人心生愧疚,觉得对不起女儿,又想着淑君天性憨直,正缺人情历练,为着日后出嫁能当得起掌家之职,殷夫人便同意了这桩事。   铺面的事敲定,明舒又去寻了陶以谦,与他商量售卖之何。   陶家主营玉石,除了进贡宫里外,也是大安朝几家首饰大商号的供应商,明舒她们既想做女人生意,首饰自然是上选,而时下女子首饰推崇金玉,二人便商定,以金玉首饰为主。   如此这般,明舒在短短九天内定下数件事,那新铺却还少个名字,春闱已经结束。   ————   陆徜归来这日,曾氏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明舒放下手上的事,亲自去贡院门口接他。   “阿兄!”陆徜一出贡院的门,就听到明舒的声音,还没等他定睛看到人,那人已经如小鸟般扑棱棱飞到他身边。   “我帮你拿!”明舒从他手里抢过藤篮,笑吟吟抬头看他。   陆徜面上露了丝笑意,只是不知道想起什么,笑意又倏地一落,径直往前走去。明舒拎着藤篮跟上,跑到他身边道“阿兄,慢点,我跟不上。”   陆徜一回,又把藤篮从她手上拿回。   “阿兄,快让我瞧瞧你有没瘦,我听人说,号舍又小又潮,在里面呆这么多天,人都要熬坏。”明舒两步冲到他前面,面向他倒退着走路。   陆徜没说话,明舒便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个遍,才道“还好,没瘦,还是那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好好走路!”陆徜终于开口,“小心……”   一句“小心脚下”没完,明舒后腿跟绊到石块,倒退的步伐被打断,她整个人向后倾倒。   只闻“砰”一声响,陆徜松开右手,提在手中的考篮落地,他眼明手疾抓住她的手将人往怀中一拽。   明舒扑进他怀中,额头重重撞上他前胸。   待她回神,陆徜已经松手,没好气地看着她,她只好讪笑“阿兄身手利落,厉害!”   陆徜冷冷瞥她一眼,弯腰提起考篮继续朝前走。明舒再度跟上,这回没敢倒退行走,老实地跟在陆徜身边。   兄妹两人就在明舒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中回了家。   ————   二人到家时,曾氏的菜还没烧好,陆徜径直上楼,明舒也跟了上去。   “还你。”陆徜进屋后就解下脖子上挂的东西,扔给了明舒。   明舒信手接下,一看,是自己给他求的护身符,红绳与符袋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可见他是贴身收着的。   “给你求的,你还我做什么?”明舒也不知道哪里又惹他不痛快了,握着护身符问他。   “不想与人戴同样的东西。”陆徜走到盆架旁一边净手一边说道。   “……”明舒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送考那日自己和宋清沼说的那席话。   这都过了九天,他还记得?阿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陆徜净完手转身道“还不出去?”   明舒紧抿着唇盯他。   “我要更衣!”陆徜又道。   明舒咬了咬牙,道“你别脱,等我回来!”   语毕她跑到曾氏那屋,从箱笼里捧了个包袱回来,当着陆徜的面打开。   “独一份的,你要不要?”   包袱里是件绯红衣袍。   陆徜怔了怔,只听她道“我阿兄定能高中,所以这是给你殿试时准备的,你要不要?不要的话……那我送给宋清沼了。”   “宋清沼”这三个字,就像唐僧的紧箍咒。   “要!”陆徜飞快伸手把衣裳夺过。   明舒这才露出笑来“穿上给我瞧瞧合不合身。”   说完她转身出屋带上屋门,让陆徜在里面更衣。不多时,屋门被他轻轻打开,明舒正倚在楼梯旁玩手指,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看到陆徜站在门口。   烛辉满肩,红衣胜火。   陆徜甚少穿如此鲜艳之色,可这鲜艳的颜色却又极衬他这个人。   清冽之色尽数消融,只剩眼前明媚少年。   纵然明舒早就习惯陆徜的英俊,可乍见他绯衣加身的模样,也不禁愣住。   心脏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陡然生出股奇怪的滋味,眼前这一幕,仿佛也在梦里出现过许多次,像某种隐晦而喜悦的期待……   “可还行?”陆徜的声音响起。   明舒回过神来,忙道“好看,阿兄穿红好看。”   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陆明舒啊陆明舒,你在想什么?眼前这人是兄长!   真是罪过。 第47章 克制   会试结束到放榜还需要个日时间,这段时间是全城举子最焦心却又充满期待的日子,陆徜倒是很平静,与往日无二。送到陆家的帖子开始多了,或是酒宴,或是诗会,或是游园,总有个名目来邀陆徜,这其中不乏达官显贵。陆徜很少外出,就赴了两场同窗的聚会,余下时间大多呆在家中陪母亲。   而除了邀帖外,来陆家串门的左邻右舍也明显多了起来。   不为别的,全是来打探陆徜和明舒的亲事的。   说句夸张的话,陆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最后还是陆徜一不做二不休,把大门紧闭,谢绝了访客,谁来都不放,这才让家中清静下来。   “阿兄,这阵仗就烦到你了?”明舒抱着明显已经胖了数圈的招宝瞅着他嗤嗤笑道,“那放榜那日你可得小心,我听说京城的榜下捉婿可甚是凶猛,你可得小心,别被捉了去!”   陆徜听到“榜下捉婿”四个字,就想起江宁的简老爷来,有些失神。   “不过要是被什么达官显贵捉回去,让你做了乘龙快婿,你的仕途也能走得更顺利些。”明舒转念又道。   “不会。”陆徜一言否定,“陆某绝不以妻换富贵仕途,妻便是妻,定是我一生情之所系,不做筹码。”   从前是这样,今后也不会改变。   喜欢就是喜欢,不因恩而生,不为世俗所折,不因富贵而移,不因仕途而转。他要的,是两情相悦。   这还是头一次听陆徜言及自己亲事,明舒心绪微动,也不知为何。她原不过口头打趣而已,没想到他回得如此郑重。   “好样的,不愧是我阿兄!”明舒放下招宝,握起拳头道,“放榜那日我陪你去,给你保驾护航,谁敢捉婿,看我不打跑他们!”   “你陪我去,但不必你出手。”陆徜握住她的拳头放下。   “好。”明舒笑了。   陆徜转过身,望向桌上的字,问她“你在写什么?”   桌上放着涂满字的纸,旁边是笔架笔山并砚台等物,明舒一大早起来就趴在吃饭用的八仙桌前涂涂写写,到陆徜下来才作罢。   “想铺名。”明舒皱着眉头走到桌旁,盯着上面列出的名字犯愁。   和闻安、殷淑君开铺的事,她已与陆徜说过,陆徜不置可否,对明舒来说,只要他不说话就都是默认可以,因此明舒也就不再避着他行事,大大方方地摆到台面来。   该奔走的事前些日趁着陆徜不在的时候她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这几日就是将筹建铺子的腹案详细写出,再分抄给闻安和殷淑君过目。新铺筹建该如何进展,这些她都有数了,如今就缺名字。   陆徜扫了眼,纸上写的都是“金玉满堂”、“琳琅阁”、“金福楼”之类的名字,明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道“这些名字怪俗气的。”   “大俗既大雅,店在闹市,雅俗共赏,讨个吉利兆头方好,也不必咬文嚼字。”陆徜指着“金玉满堂”道,“这个就不错。”   明舒走到他身边低头望去,道“铺子卖的就是金玉,这个名字太露骨了些。”   “金玉满堂,满堂生辉,你既觉露骨,那不若就叫……”   “满堂辉?”   “满堂辉!”   兄妹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脱口而出后,两人均是一愣,又对视一眼,彼此笑开   明舒取过一张新纸,将涂乱的旧纸推到一旁,兴致勃勃地提笔蘸墨打算题名,但落笔之时她却有些犹豫,她不是什么书法大家,字写得也就是娟秀而已,悬空的手腕正在微微发颤。   就她犹豫的眨眼时间,陆徜站到她背后,伸手覆上她握笔的手,用力一按。   明舒的手被他牢牢攥住,蘸过墨的笔尖压到纸上,力透纸背。   “满堂辉”三个字,一气喝成。   明舒眨了眨眼,看着遒劲有力、大气磅礴的字迹,她欣喜非常。   陆徜这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每次都在用行动证明他对她的支持。   “谢谢阿兄!”她转过头,满面堆笑道谢。   陆徜就在她身后微侧处,虽然二人还隔着一拳距离,但他的左手却是扶在她左腰旁的桌案上,明舒一转身,陆徜未及松手,便如轻拥。   大门紧闭,只有透过窗纸的朦胧光芒浅浅照在两人身上,轻吐的气息揉在一起,叫人心内无端端发烫。视线相交,二人均愣住。陆徜眼神如同凝成实物落在明舒脸上,火星般的灼人,他像有什么话想说,可那话到了嘴边,却碍于重重阻拦,吐之不得……   “阿兄!”明舒一声脆语,唤回彼此神智。   陆徜飞快松手,退了两步,不自在地撇开脸望向窗户,只道“屋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语罢他疾步走到门前,“吱戛”一声打开大门。   屋外阳光温煦,将人影打在地上,清风徐过,却吹不散满腔旖旎。   他扶门而站——险些,就没能克制住情绪。   险些,他就忘记如今身份。   看着那张明媚若三春的笑靥,他想……想……   扶着门的手紧了紧,他快步走出家门,不能再往下想。   门框上,留下几个浅浅的指痕。   ————   明舒动作迅速,定好铺名后,就将筹备新铺的计划逐一列明细述后,誊抄两份,送予闻安与殷淑君二人。闻安的回信来得最快,送来的是份邀帖。   按着汴京惯例,会试结束后不论是举子还是各家女眷都时兴去繁台赏春,举办些春宴。闻安的这张帖子,就是邀她同往繁台赏春的。随帖附送了一封信,只有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见面赏春,边玩边议。”   这话是闻安的脾气了,不管是不是正事,都不能耽误玩乐。   明舒看得直乐,正巧陆徜外出回来,瞧见她的笑问道“傻笑什么?”   “阿兄,县主邀我后日去繁台赏春。”明舒扬了扬帖子。   “想去?”陆徜问她。   “嗯。”明舒点点头。   陆徜也自衣袖内取出张帖子“我陪你。”   仔细想来,打从入京起,他忙于应试,也没带明舒好好逛逛汴京城,如今有了闲暇时间,他也想带她出去走走。   明舒原只是只会他一声,没想到他竟也收到了帖子,还准备陪她去,顿时眼睛大亮“谢谢阿兄!那我明日准备些吃食带上!”   陆徜点点头,不语。   到了第二日,明舒帮着曾氏准备带去赏春的小零嘴,陆徜却抱着捆竹篾条进来,又拿来浆糊、笔墨纸砚等物,坐在桌前动起手来。明舒好奇,上前瞄了两眼。   “阿兄,你在做什么?”明舒见他磨墨,便问道。   “你猜。”陆徜卖起关子。   明舒看了看竹篾条,又看看浆糊,心里浮起个愉快的猜测“你该不会是……给我做纸鸢吧?”   “想要什么样的?”陆徜抬头望她,唇角浮起浅浅的笑。   明舒高兴地不行,立刻搬了小凳坐到他身边“想要……美人的!阿兄给我画个美人!我帮你!你教我。”   “好。”陆徜答应得干脆,下笔也利落。   半个时辰都没到,美人画成。   “这美人,怎么有些眼熟?”明舒端起画来,越看越觉得熟悉。   给兄妹两人送点心的曾氏路过,看了一眼,道“这不是你吗?”   明舒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再看这画——画里这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娘确实和自己很像。   陆徜把她给画出来了。   “你让我画美人,可我不认识别的美人。”陆徜收起笔墨,随口道。   “我的阿兄,你嘴巴抹蜜了?”明舒诧异地瞪着陆徜。   陆徜低下头,专心削篾条,并未回她。   这天下美人虽多,可入眼的,不过一人而已,他还能画谁?   ————   今日郡王妃回娘家,国公府在后宅设了家宴,吃过饭后,国公府的长媳陪着郡王妃在园子走动消食,闻安也陪在旁边。   姑嫂二人说来说去,围绕的不是宋清沼的科举,就是儿女亲事,闻安听得无趣,便放慢了脚步,离得远了自己和小丫头说笑玩耍。   “闻安县主。”身后传来男人清越声音。   闻安止步,转头一看,却是宋清沼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朝她行礼。   “表哥何必如此拘礼,都是一家人,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她懒洋洋道。   宋清沼回以一笑,问道“县主,你明日可是要去繁台赏春?”   闻安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这个表兄,宋清沼这人看着冷冰冰又高高在上,偏偏身边人都夸他,就连自己的父母都老将他挂在嘴边,她逆反心理上来,处处看他不顺眼。   听到他的问题,她随口答道“嗯,我母亲还有舅母并家中姊妹们都会同去……”她答到一半,忽觉不对,“你问这做甚?”   宋清沼素来不掺和女眷的事,来问这些是何解?   “那……”宋清沼难得说话犹豫。   “你该不会是想打听,我的闺密可否同去吧?你在问明舒?”闻安突然来了兴致,懒洋洋的神情一扫而空。   宋清沼索性点头“上回她托你送了我一枚护身符,我想谢谢她。”   闻安嗤笑“表哥,你这借口找得也太拙劣,想见她就直接说,扯什么护身符。那护身符值什么?要是别家姑娘送的,你早就扔了吧,还专程道谢?”   她一语道破宋清沼心事,宋清沼面上微微一红,没有回答。   “她送你护身符,只不过礼尚往来,你可别往其他地方去想。你是国公府的嫡次子,马上又要金榜题名,身价百倍,舅母正替你物色合适的世家闺秀,明舒与你并不合适,你莫害她。”闻安飞快道。   她直觉舅母不会想要明舒做儿媳,而明舒也未必愿意嫁进国公府。他二人家世差距太大,国公府门第太高,倒不是说明舒配不上,只是嫁进国公府,就意味着要做个循规蹈矩的媳妇,而以她对明舒的了解,明舒绝非愿意一辈子困于后宅的人。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明舒和宋清沼,都不合适。   许是闻安的话说得太直白,宋清沼渐渐沉下脸来,他本不想同闻安争辩,然而听到她最后几句话时,委实忍不住。   “你怎知我与她不合适?我不会害她。”   这回闻安是真正诧异了,她话说得虽然直接,但也只想点醒宋清沼而已,绝没想到竟逼出宋清沼心里话来。   “你……”闻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宋清沼自忖失言,朝她拱了拱手,冷冷离去。 第48章 两鸢相争   繁台赏春这日是个好天气,明舒起个大早,打扮妥当,蹬蹬下楼。曾氏已将兄妹二人要带去赏春的东西装好,除了糕点零嘴鲜果等吃食外,还有铺地的油毡布之类,装了整整两个藤篮。陆徜雇的马车已经停在巷口,见明舒下来,他拎起藤篮准备先送上马车,明舒倏地跑到桌旁,把纸鸢抱在怀里。   “这个我自己拿!”明舒道。   阿兄亲手画的,亲手扎的纸鸢,她宝贝得紧。   陆徜笑笑,向曾氏道别,带着明舒出门。   一路上,明舒都抱着纸鸢爱不释手,嘴里哼着小调,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这份情绪感染了陆徜,微扬的唇角也不曾落下。   繁台春光早盛,是汴京百姓踏青郊游的好去处,附近还有座天青寺,香火旺盛,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今日又是大晴天,碧空如洗,桃李芳菲,樱树绽放,每移一步皆成画。   明舒与陆徜下了马车便去找闻安。   郡王府和国公府早就围了一处亭子落脚。大户人家出游阵仗就是大,亭子里里外外站满下人,丫鬟婆子在跟前服侍,小厮护卫随侍在外,带的东西也多,连炉子都搬了来,厨娘也跟着,茶需得现泡,吃食也现做。   亭里坐着两个贵妇人,明舒远远的也瞧不清模样,只觉得珠翠满头,衣着华丽,猜测必是闻安的母亲郡王妃与宋清沼的母亲国公府如今主持中馈的长房媳妇。除此之外,亭外还有许多盛装的年轻姑娘聚在一起玩耍,赏花斗草,好不欢快,笑声飘来像春莺般悦耳。   明舒瞧了两眼,把帖子递给郡王府的下人,下人转到闻安手中,闻安正好和淑君站在旁边说话,二人同时转头,闻安朝明舒挥挥手,示意要她过去。明舒摇了摇头,拒绝。   “怎不过来?我带你见见我母亲。母亲听说是你帮我解决了谢熙之事,特别想见见你。”闻安拉着她道。   明舒看了眼亭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模样,道“你饶了我吧,今日是出来玩耍议事的,郡王妃要见我,改天我正正经经登门拜见就是。”   这要是进去了,繁文缛节非得折腾掉大半天时间,明舒不干。   “说得也是。”闻安看了眼亭子,也觉得明舒这会还是别进去了,自家母亲不说,连舅母也在,舅母那人最讲规矩,呆会盘问半天,反让人失了玩耍心思。   “那咱们上哪儿去?”殷淑君兴致勃勃问道。   “我阿兄在旁边找了块没人的草地,咱们过去说悄悄话?我也带了点阿娘做的吃食,你们来尝尝我阿娘的手艺?”明舒说着想起纸鸢,又道,“对了,我阿兄昨天帮我扎了纸鸢,咱们一会放纸鸢?”   “你带纸鸢啦?那敢情好!”殷淑君大喜。   “那你等会,我去回回我母亲。”闻安点点头,转身走了。   ————   亭中,郡王妃正与国公府的长房媳妇许氏喝茶说话。   “难得今日清沼竟有闲情雅致陪我们出来踏青。”郡王妃饮了两口茶,看着陪在旁边的宋清沼笑道。   宋清沼微一垂头,不语。   许氏跟着笑道“三殿下给他发的邀帖,今日他们也在繁台附近赏春,他先陪我这老婆子过来,一会就去赴三殿下的约了。”   “清沼是个孝顺的好孩子,马上又要金榜题名,这样的家世人品学识,将来不知哪家娘子有幸嫁他为妻。”郡王妃拿团扇掩唇一笑。   “他啊……根本就没成家的心思,整天扑在学问上头,我这当娘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想来我这儿媳妇,就跟海底捞针一样难。”许氏一边打趣,一边望向儿子。   宋清沼目光却落在远处。   “那是谁家娘子?”许氏顺着儿子目光望去,除了闻安与殷淑君外,还瞧见了个生面孔。   郡王妃摇摇头“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闻安说,今日她约了新结识的小友一同赏春,就是此前在松灵书院曾帮三殿下与陆大人一日破案的那位陆家小娘子,你家清沼应该识得。”   “是她。”宋清沼闻言收回目光回道。   恰逢闻安回来,向郡王妃请示,郡王妃架不住她的撒娇允了,许氏却在一旁开口“既是你的手帕交,怎不带过来让咱们也见见?”   “咱家来的人多,要都见过一遍,哪还有时间玩耍。舅母可放过她吧。”闻安笑嘻嘻解释着,行礼告退而去。   闻安一走,宋清沼却也跟着告辞,许氏挥挥手也放行了。   待二人都离开,许氏方道“我瞧是那孩子不敢过来,我们又不是老虎,还怕吃了她不成。小门小户家的姑娘,礼数与见识终是上不了大台面的。”   “嫂子,那孩子年纪尚浅,小姑娘家家的,面嫩也是有的。”郡王妃替明舒找补一句,就将这事揭过。   许氏却蹙了蹙眉——宋清沼离开的方向,是跟在闻安后头的。是要去找那陆明舒?   “嫂子?嫂子?”郡王妃的声音略高了一调,才把许氏唤回神来。   “怎么了?”许氏问道。   “你不是说今日也约了文卉,让她出来散散心,怎么这会还不见人?”郡王妃又想起另一事来。   “快别提了。”许氏脸上忽露愁容,“送到卫家的帖子石头沉水一样没个回音,上回见她还是半年前,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最近我听到些不像话的流言,说是那卫家……闹鬼,你听说没有?”郡王妃问道。   “听到了。”许氏点点头,“传得悬乎,也没见卫家人出来辟个谣,文卉这当家主母怎么当的?”   “我总觉得这卫家不太对劲,咱要不要找人查查?”   “卫府的后宅家事,关起门来谁知道?非亲非故的咱们怎么查?拿什么名目查?”许氏反问道。   她与郡王妃还有潘文卉三人,年轻时也曾是交情甚笃的闺中密友,关系尤胜亲姐妹,可成亲之后,除了她以后,郡王妃与潘文卉却都不幸福,也是叫人唏嘘。   ————   那边,明舒已经兴冲冲带着闻安与殷淑君往陆徜寻的空处去了。   “瞧,就在那儿。”明舒大老远看到陆徜就指给两个朋友看。   陆徜已经把油毡布铺好,藤篮里的吃食逐一取出摆放整齐,正等人回来,忽听远处传来明舒声音,他抬头望去,就见明舒站在远处冲自己猛挥手。他站起整整衣袍,刚要上前,便见那三人背后又跟来个人。   “明舒。”   明舒和陆徜打完招呼,正和闻安与淑君说笑,忽听身后有人喊自己,一转身便看到五六步开外的桃树下站着宋清沼。   树上桃花正盛,一阵风来,落英纷纷,宋清沼今日照旧穿了件浅青的衣袍,几朵桃花落在发间肩头,愈发显得少年如玉格外清润。   明舒又狠狠按在自己心口——见鬼,心脏又怦怦直跳。   “清沼表兄?你怎么来了?”闻安蹙眉道。   宋清沼又向闻安与殷淑君行了礼,走前几步道“我来寻明舒的。”   他从树下走出,离得近了,明舒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她深吸两口气,不解道“宋公子找我有事?”   “此前得你所赠护符,宋某很是感激,今日知道你同县主她们在此玩耍,故备了薄礼聊表谢意。”宋清沼淡道,见她面上浮起推拒之色,又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你们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说着,他命随行小厮将东西取来。   一只大蝴蝶纸鸢。   明舒愣了愣,还没回应,便有人先开了口“宋兄好意,我替舍妹心领,不过今日她已经有纸鸢了,恐怕放不过来。”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陆徜拎着那只美人纸鸢过来,递向明舒,又道“明舒,你的纸鸢。”   两鸢相撞,气氛都跟着凝固。明舒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接了阿兄的纸鸢,宋清沼面上怕不好过,接了宋清沼的纸鸢,那她回家就完蛋了。   阿兄不和她生足三天气,这事都揭不过去。   那厢宋清沼迎向陆徜,竟毫无退意,道“无妨,春日尚长,这次放不了,便留着下次再放,总有机会派上用场。明舒,收下吧。”   两只纸鸢都递到她面前,仿佛在等明舒临幸。   两个男人间虽都神情平静,彼此之间却似乎剑拔弩张般僵持,仿佛两军对垒。明舒不是第一天知道阿兄不喜宋清沼,但他没有哪天像今日这般,表现得这么外露,而宋清沼今日也不知何故,一改谦和客气,半步不肯退让。   这种异样,恐怕连闻安和殷淑君都察觉到了,明舒给这两人施眼色,这两人都默默摇了头。   最终,陆徜看出明舒为难,退步道“也罢,宋兄既是一片心意,陆某就替舍妹谢过宋兄。”他说话间将手中纸鸢放到明舒怀里,自己却接下宋清沼的纸鸢,然后递给闻安,“你们三个人,一只纸鸢想来是不够放的,宋兄送的纸鸢倒是刚好。”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他的纸鸢明舒放,宋清沼的纸鸢给闻安与殷淑君二人。   如此一来,也是解决办法。   明舒忙跟着点头“对对,我们三个人呢,谢谢宋公子的心意。”   闻安莫名其妙收下了宋清沼的纸鸢。   “阿兄,你不是要赴三殿下的约,时辰不早了,你赶紧过去吧,不用管我们了。”明舒觉得不能再让陆徜留在这里,忙催道。   闻安醒来,亦道“表兄,你好像也受三殿下邀约而来,赶紧去吧。”   陆徜看着明舒道“那你就呆在附近,别跑远,我回头来这里接你归家。”   “知道了。”明舒点头如捣蒜。   他交代完话,宋清沼才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兄,一起。”   陆徜点点头,与他同向繁台走去。   瞧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景,三个姑娘同时松口气。   殷淑君感慨“你们两人的哥哥,怎么有些吓人啊。”   明舒无解。   闻安无解。   ————   陆徜与宋清沼并肩走出百步,宋清沼开口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陆兄,你对在下似乎有所不满,不知你我之间是否有误会?”宋清沼问道。   陆徜似乎并不喜欢他,他敬陆徜是明舒兄长,并不愿与其闹僵。   陆徜转头,神色虽未变,可语气已改“离明舒远点,你我自可相安无事。”   冷冷抛下一语,他拔步快速离去。 第49章 陈冤   繁台已被侍卫重重围起,今日三皇子在此邀请汴京几位举子赏春,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陆徜与宋清沼一前一后递上帖子,被迎入繁台。繁台宽阔高于城,登高可望汴京十里春色,三皇子又请来宫伶在此吹奏,曲调悠扬应和三春之景,叫人心旷神怡。   三皇子带着众才子繁台登高,即兴赋诗,考校书文,好不畅快。   一时间,各人俱做了首七言绝律,三皇子评点后交给内侍誊抄,仍是陆宋二人佼佼在前。三皇子欣赏这二人才情学识,便令跟在身边说话,余者都散去各自游览。   繁台扶栏之前,风猎猎作响,吹得衣袂纷飞,凭添几许君临天下的快意。下方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三皇子赵景然看了良久,唇畔浮起浅笑,问道“那是谁家纸鸢,飞得这么高?”   陆徜与宋清沼二人望去,只瞧见绿树红花间两只纸鸢高高飞起,一只美人,一只蝴蝶,不是明舒三人,又有何人?   “禀殿下,那是闻安县主、殷娘子与陆娘子的纸鸢。”见陆徜没有开口的意思,宋清沼答道。   “淑君吗?她也来了?”赵景然听到这个名字,面现温柔,得到宋清沼肯定的答案又是一笑,揭过不谈,又问陆徜,“陆娘子,可是陆徜的妹妹陆明舒?那姑娘我记得,松灵书院与你二人一同查案,巾帼不让须眉,不容小觑啊。”   陆徜拱手行礼“殿下谬赞。”语毕他顿了顿,又道,“殿下,学生有一要事禀奏。”   “何事?但说无妨。”赵景然问道。   陆徜却看了眼宋清沼,宋清沼识趣,拱手告退。   赵景然好奇了“你有何事需要单独与吾说的?”   陆徜却是双手抱拳,长揖到底,道“还请殿下恕学生期瞒之罪,学生与明舒并非兄妹!”   赵景然双眉顿蹙,只见陆徜并未起身,仍弯着腰道“殿下,明舒姓简,乃是江宁富商简金海独女。”   “江宁富商,简家?”赵景然眉头越蹙越紧,“可是上月呈送入京的江宁灭门大案苦主?”   江宁轰动一时的灭门惨案,已在江宁府结案,再由地方上报京都,定性为盗匪入室抢劫,此事亦在朝中引起不小轰动。   “正是。”陆徜道,他仍未起身,只将路上救下明舒又带入京城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予赵景然。   赵景然听后虽未置评论,看着陆徜的神色却放缓,道“你先起来回话。这么大的案子,明目张胆抢夺家产,江宁府上下官员恐怕都有问题,牵涉重大,你可有证据?”   “回殿下,学生并无证据,当日受人追杀,一路奔逃入京,也没机会回头再查,一切只是学生揣忖,故也不敢妄自声张。不过依学生猜测,明舒落崖当日必是听见看见了什么,才会招至紧追不舍的杀身之祸,只可惜她得了离魂症失去记忆。”陆徜却依旧没直起身体来。   “有道理。按你所言,简明舒很可能是此案重要证人,她的身份还不宜过早曝露,否则恐引来危险。”赵景然沉忖道,又见陆徜仍做长揖,不由又道,“还不起来?别以为吾不知你心思,你身为举子却隐瞒简明舒身份,可算欺君之罪,想要吾为你开脱?”   “学生不敢,学生犯欺君之罪,甘愿受罚,只是希望殿下能给学生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学生能亲手查清此案。”陆徜道。   “起来吧。”赵景然一拍他的背,“你当吾真不敢罚你,吾不过惜才而已,且先饶你这一回。此案需得吾接手开封府后才能翻查,这段时日我会命人将简家案的卷宗整理过来,若确有疑点,吾会如实上奏父皇。你若要查,吾可借力予你暗访,但切莫声张。”   “谢殿下。”陆徜又一揖到底,这才直起身来。   “陆徜,你老实说,是不是听到吾将接任开封府尹之位的消息,才与吾说这番话的?”赵景然双眸陡然凌厉,落到陆徜身上。   开封府尹之职历来为二品至从一官衔,但若为皇子续接,则为受封储君做准备,只不过此事只是粗定,皇帝还未下旨,他应是凭借风吹草动猜到端倪。   陆徜却是微笑“上次松灵书院一别,学生已觉殿下刚正严明,既有仁者风范亦兼得明君之仪,实属难得,学生内心仰慕,早有陈禀之心。殿下若能接任开封府尹之职,这天下何愁有冤不得申?学生替天下百姓,先谢过殿下。”   一番马屁,说得人身心舒畅。   赵景然听乐了“陆徜,你看着清傲,骨子里……”他伸手戳戳陆徜肩头,“小狐狸一个。”   为官,过刚易折,过滑易浊,二者取衡罢了。   “三殿下谬赞,学生受之有愧。”陆徜抱拳。   赵景然指着他,半晌方道“脸皮厚。”   陆徜正要答话,却见飞在半空的两只纸鸢忽然断线,被风刮走,他眉心顿蹙。   底下出事了?   ————   凉亭内,郡王妃与许氏仍在闲话家常,已经从卫家又说回儿女亲事上。   “你今日邀了这些闺秀来赏春,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郡王妃看着树下三两聚首交谈的姑娘们向许氏道。   来的年轻姑娘颇多,并不全是郡王家和国公府的姑娘,有些是许氏邀请来的别家闺秀。   “唉,清沼眼瞅着也过及冠,可眼睛长在脑袋上,一个看中意的姑娘都没有,我这做娘的能不急吗?他哥哥同他一般大的时候,我都抱上孙子了。现如今他科考也结束了,可得好好筹谋下终身大事,邀来的都是汴京城出名的闺秀,与咱家也都门当户对,你也帮我瞧瞧,哪个好?”许氏便道。   “这些姑娘们都是好的,只是我瞧症结还在清沼身上,那孩子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做长辈恐怕不好强扭。”郡王妃看得明白,劝道。   “自古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不成他还想越过我这做娘的去?”许氏不以为意道。   郡王妃还要说什么,外头忽然哭哭啼啼跑进来几个人,其中哭得最可怜的,正是许氏邀来赏春的闺秀之一。   “这是怎么了?”许氏已然站起,忙命人扶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进亭子。   小姑娘哭得妆也花了,钗鬓散落,衣裳上也俱是泥巴,委实有些狼狈,在许氏面前哭哭啼啼告状“我见陆娘子她们正玩纸鸢玩得高兴,有心结交,不想上去才说了没几句话,她就骂起我来,说我要抢清沼哥哥送她的纸鸢,还说这纸鸢是清沼哥哥送的谁都不许碰,话里话外说得不中听,我气不过同她争辩了几句,她就动起手来。后来清沼哥哥出来了,也帮着她数落我,我……”   这话一出,许氏当即变了脸色。   ————   另一头,明舒气炸了肺。   她同闻安、殷淑君两人好端端放纸鸢,不知道哪里跑出个刁蛮千金来,上来就是一通明讽暗贬,说她出身差教养坏,配不上国公府云云,见她不加理会,又指使丫鬟上手抢纸鸢,闻安与殷淑君自然帮着她,两相起了争执,纸鸢被人扯断了线,通通飞走。   “那是阿兄亲手给我做的纸鸢,画的还是我,就这么飞走了!而且她们骂我就算了,还骂阿兄你,我气不过……”明舒气得两腮鼓鼓,胸口起伏,往脸上狠狠抹了把,反倒把泥沾在了颊上。   陆徜与宋清沼都已赶到,宋清沼已经把那惹事的千金劝走,但依旧不能平复明舒的火气。   “别气了,纸鸢飞了就飞了,改天我给你再扎一只。今日你是出来玩耍的,莫因此坏了兴致。”陆徜亦劝道,他抬眸看了看天际,那两只纸鸢都已飞得看不到影子。   说来也好笑,他和宋清沼争了半天,到头来没有一只纸鸢能留在明舒手中。   “对不起,都是因我而起。”宋清沼道歉。   见他道歉,明舒反不好意思再怨,只道“与你何干。”   闻安亦跟着安慰“你要气不过,改天我帮你教训那人就是。”   “是啊是啊,难得出来一趟,别气了。”殷淑君也道。   众人都在劝她,明舒自然不能再气,便道“罢了,被狗咬一口,没道理要你们一起帮我去咬狗的。”   说罢她转头,正招呼众人过去吃点心,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陆娘子。”   众人回头,宋清沼认出来人,是他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我家夫人想请娘子移步凉亭。”   “何事?”陆徜代为问道。   “适才何家娘子哭着来求我家夫人做主,说是在此受了欺辱。今日是我家夫人做东邀请何娘子赏春,她却在此受了委屈,我家夫人想请娘子过去一趟,若有误会好好解释,再同何娘子道个歉,将此事揭过就是。”   闻安闻言顿觉不妙,刚想圆场,明舒俏脸已沉,刚才是孩子脾气,现在化成冷冽怒火。   她甩开闻安与殷淑君的手,上前半步冷道“你家夫人都已要我向她道歉,怕是心内早已断案,要我过去哪里是问缘由,分明是想借权势威吓于我。我不会道歉,也不会过去,想听解释可以,让他们自己过来!”   “你!”那丫鬟没想到明舒半分脸面都不给,亦气得色变。   “便是开封府尹断案都需听取双方供词,你家夫人听了一面之辞就要我妹妹道歉?这是什么道理?烦请转告你家夫人,我兄妹二人,恕不奉陪。”陆徜冷冷一语,朝明舒道,“明舒,我们走。”   “嗯。”明舒转头跟着陆徜离去。   宋清沼双眉紧蹙,交代了一句“我去同母亲解释。”人跟着丫鬟走了。   闻安在后面摇了摇头,心中只道,他不解释还好,若是开口必然是火上浇油。   ————   凉亭内,丫鬟一五一十将明舒和陆徜的话转述给了许氏。   那何家娘子听完哭得更加厉害,许氏更是气得险些摔杯——一个平民女子公然挑衅她的威信,这叫她颜面往何处摆放?   当下连宋清沼的解释也不听,许氏只冷笑着道“好一个陆明舒!”   日暮时分,赏春宴散,许氏怒气冲冲坐在马车中吩咐心腹嬷嬷孙氏。   “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头?”   “老妈已经打听到了。”孙嬷嬷便将打听到的关于陆家的事说予许氏。   “不过一介布衣,就算高中,他妹妹也配不起国公府门第,麻雀也想飞上枝头?”许氏一边嘲讽,一边思忖道,“你去替我敲打敲打那陆明舒,让她明白何为门当户对,少做些白日梦。”   “是。”孙嬷嬷领命。 第50章 亲爹来了   明舒那股气一直憋到了归家之时都没散去。   “我就是气他们狗眼看人低,凭什么瞧不起咱们?”明舒拍着车窗棂道,“阿兄,你争气点,咱们出人头地给他们瞧!”   “你已经气了大半天,要怎样才肯消气?”明舒生气,陆徜也无奈,哄不平。   “我赔了只纸鸢进去,是阿兄你亲手画的,亲手扎的!”明舒念念不忘陆徜给自己扎的美人纸鸢。   “我改日给你画十个!”陆徜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翻了翻。   明舒忙把他的手抓下来,道“别人的错,哪能算在阿兄头上……阿兄的手,是要做学问的……”   “那你不要?”陆徜又问。   “要!就……随随便便做三个够了!”明舒终于笑开。   陆徜笑了笑,有些无奈。   “阿兄,我觉得你最近变得爱笑了。”明舒盯着他直看。   “是吗?可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陆徜没有否认她这个看法。   “那定然是近朱者赤!”明舒拍拍胸口,担下那个“朱”字。   陆徜难得没有与她斗嘴,只转而问道“你今日与你的小姐妹谈得如何?”   提起这事,明舒便收起笑正色回他“殷娘说铺面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拿到,到时候需要修缮,我要开始物色泥瓦木匠,过些天就找人先去看看铺面,让给出个图纸,另外还要着手采买摆件,雇请伙计,最关键的是得与五哥商量下货物,该挑的都要挑起。一个月时间用来修缮,再一个月用来筹备,最快三个月……也就是今年六月左右开张。”   做生意明舒可比陆徜在行,她的计划很周全,基本无需他再提点什么,陆徜便只静静听着,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   明舒说着说着,却有些顾虑“阿兄,你定能金榜题名,他日也许能夺三甲,仕途必定顺遂,而我身为你的妹妹,却去做那不入流的商贾,我会不会给你招来非议,影响你的仕途?”   陆徜抬手轻覆她发顶,声虽轻,语却重“我十年寒窗选了这条路,为的就是护我想护之人,若我连你都护不住帮不了,我走这条路又有何意义?”   从前是他母亲,如今添了明舒。   “阿兄……”明舒大眼眨了眨,“谢谢。”   余话再无。   ————   翌日,天阴,春雨又临。   陆徜一早就出了门,放榜之日将近,同时也意味着殿试之期马上就到,他还有需要准备之事。明舒起身下楼时,楼下只有曾氏一人,正拿着封信站在门边。   “阿娘。”明舒唤了曾氏一声。   曾氏回头“你来得正好,才刚有个孩子送了封信到咱家,是给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信递予明舒。   大清早的谁给她送信?   明舒狐疑地接过信,信上果然写着“陆明舒亲启”等字,信封亦被妥善封了口。   她翻翻信封,没见落款,便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坐到桌前看起。   看着看着,她眉头微蹙。   “什么人给你来信?”曾氏问道。   明舒不瞒曾氏,一边将信递予曾氏一边回道“是殿前司都指挥史卫家的二夫人……给我来的信。”   信上落款报了身份,可明舒不认识这人,与卫家更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   “那你要赴约么?”曾氏很快看完信,问明舒。   “我去看看什么事吧。”明舒点点头。信上只说听闻她在京中事迹,因而想要见面。   如果是打听到殷家的事和闻安及松灵书院的事而寻上门,那很可能是慕名找她调查的,赚钱的事,她不能不去,况且日后满堂辉开张,也打算承接此类案子,明舒没有拒绝的理由。   “记得带上伞,瞧这天是要下雨了。”曾氏对她外出已经习以为常,只叮嘱她注意天气。   明舒“嗯”了声,拿起油纸伞出门。   ————   待明舒出了门,曾氏又将大门关上,自己在灶间忙起别的事来。   约忙了半个时辰,屋外传来敲门声,每三下一顿。曾氏只当是明舒回来,匆匆放下手上活计,拿围裙擦着手出来,一边道“来了来了!”一边开门。   木门“吱戛”打开,曾氏正数落明舒“这么快就回来……”   可那话却随着她抬起的目光戛然而止。   门外站的不是明舒。   “玉卿。”那人唤出她的闺名。   曾氏名玉卿。   她怔了怔,看着门外穿戴富贵的男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言语,直到他看了看屋内,道“方便进去说话吗?”   曾氏才终于回神,神色淡然地将门彻底打开,待他进屋后,她又砰地关上门,落下门闩。   该来的人,终是会来。   灶间的水刚开烧沸,曾氏顾不上招呼他,径直去了灶间,出来时手里端了杯茶,那人已经坐在桌旁,看着她端茶走来的模样,依稀还有十八年前的温柔,可那眼眸,却是冷冷淡淡。   “陆大人,贫家无好茶,您若不弃,便请润润喉。”   她的声音依旧动听,轻轻柔柔,纵是绝情亦惹怜惜。   “玉卿,你我和离已逾十八年了吧,两个孩子都已长成,这些年,辛苦你了。”陆文瀚端起茶来,吹去浮沫,小饮半口。   曾氏覆在小腹上的手一攥,道“你是为了两个孩子来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与你夺子,只是此前在松灵书院见到陆徜与明舒,他二人着实聪明,你将他们教养得很好,陆某有愧于你。”陆文瀚道。   曾氏一笑,那笑,含嘲带苦。   十八年没见,当初鲜衣怒马肆意而为的少年,也已经被磨得棱角全无,说起这样的场面话来,全然没有和离之前与她争执得面红耳赤,半步不肯退让的模样。   而她,也已经没了昔年怨气。   一场少年夫妻,不过换今日陌生眉眼。   “我自己的孩子,当然要用心教导,你不必谢我,亦不必觉得有愧于我。”   陆文瀚点点头“陆徜我还瞧过几眼,明舒那孩子,和离之时你刚有孕,我却是一眼都没见过。”   闻及明舒,曾氏眉头大蹙,待要同他说清,可想想明舒的情况,也不知当说不当,便又咽下。   当年和离之时她怀的那个孩子,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就落胎没了。   “你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她不愿多扯过往,问道。   “玉卿,那两个孩子似乎并不知道生父尚在人世?”陆文瀚问道。   “是,我和他们说,他们的父亲已经亡故。”曾氏回他。   陆文瀚眉心微微一蹙,那神情像极了陆徜。   “玉卿,我与你只是和离,可你却对他们隐瞒我尚在人世的消息?”   “我怎么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成亲之时,我不知你是陆家幺子;和离之时,我不知你去往何地;十八年重逢,我甚至不知你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尚书令,我要如何说?”   一句话,说得陆文瀚哑口无言。   ————   天果然下起雨来,明舒赶在雨下大前跑进聚缘茶馆的屋檐下,拍拍身上的水珠,这才进了茶馆。卫家的二夫人约她在雅间见面,明舒让茶馆小二领路,很快走到雅间外面。   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个端庄娴雅的卫二夫人,但没想到进门后迎上前的却是个大嗓门的丰腴女人。   不止嗓门大,这卫二夫人手劲还大,攥着明舒就不放手,直嚷着“可算来了!”   还是在丫鬟的提醒下,她才收敛起来,压低声音。   明舒倒给她吓了一大跳,定睛再看这位二夫人,这二夫人打扮得倒还得体,虽然丰腴,但圆脸肤白也甚是可亲,只不过现下她脖子上挂着面明晃晃的大佛牌,左右手腕都绕着几圈佛珠,与这身打扮完全不搭调。   “二夫人……你寻我有何要事?”明舒坐到凳上也不等丫鬟上茶就问道。   卫二夫人就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开口道。   原来这位二夫人,是卫家二房的媳妇刘氏,卫家老爷还在世,故两个嫡子并没分家,都住在一个园子里,但这卫老爷也已垂垂老朽,所以家中掌事的是卫家长房,也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卫献。   明舒好容易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按着她的手道“二夫人,抓鬼,你得找道士,再不济,你找和尚也成。我不会抓鬼呀。”   刘氏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道士和尚都找过,没用。我打听过你,你解决了殷家那个庶女,又破了松灵书院的杀人案,如今我家里这鬼,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你帮我查查这鬼的来历,藏身在何地,我找人来收它!”   “……”明舒险些无言以对。调查活人是正常案子,这怎么还让她查起鬼来了?   她还要再劝刘氏,刘氏却直接往桌上重重拍下一物。   “重酬!”刘氏握着明舒的手道。   明舒盯着那锭胖乎乎、黄澄澄的金元宝,天人争战了一会,妥协。   ————   鬼可不好调查,明舒需得从长计议,又问了刘氏几个问题,便先打道回府了。   雨越下越大,明舒撑着伞小跑到家门外,正一边想着卫家的事,一边抖着油纸伞上的水珠,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陆娘子。”   明舒转头,见家门外的长街上走来一位过三旬的妇人。这妇人油亮的发髻上是金镶玉的发饰,手腕指上戴的不是水透的翡翠就是亮澄澄的金戒指,通身的气派,身旁跟着的两个小丫头,穿戴也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要好,一个搀着她,一个在后边替她打伞,正朝明舒缓缓走来。   两人打个照面,妇人自报身份——国公府的管事妈妈,大夫人身边得脸的陪房。   明舒了然宋清沼他母亲的心腹。   约是为了昨日在繁台的事,当时她在气头上说话也冲了些,把人给得罪了。人家好歹是宋清沼的娘,不看僧面看佛面,明舒觉得自己对长辈亦有失礼之处,便想着好生同这妈妈解释两句,于是好声好气说话,要请这妈妈进屋喝杯茶。   管事妈妈姓孙,生了容长的脸,吊着眼看明舒,瞧见明舒小门小户,连门也不打算进,宁愿站在雨里与话把明舒说明白。   “陆娘子聪慧,定也明白,国公府是何等府邸?勋贵之家,近百年的基业,结交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高门世家,小郎虽非长子,却也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嫡孙,他的亲事有宫中贵人和老国公爷看着,将来所娶女子,定是汴京名门闺秀,夫人还望娘子能够体谅她这做母亲的苦心,能离小郎远一些,否则……”   “否则什么?”明舒起先还笑着,本想解释一二,可孙妈妈的话她越听越不对劲,俏脸沉下,冷道。   “娘子一定要我将话讲白了吗?娘子的家世,就是你阿兄高中状元,也配不起我家小郎,还望你好自为知。”这孙妈妈声音尖厉,似乎就要叫四周人听到,给她没脸般。   明舒被激得心头怒起,反骨顿生,偏要和她对着,只道“我就是要嫁你家小郎,你奈我何?”   “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家里就这么教你规矩的?果然是寡妇教出的女儿,有娘生没爹……”   孙妈妈气恼,教训明舒的话说得越发难听,只是还没等话音落下,明舒身后的家门猛地打开,出来的人是谁都没看清,那孙妈妈就挨了窝心一脚,被踹在地上。   “放肆!”蕴着盛怒的声音响起,“滚回去告诉宋常那老匹夫,我陆文瀚的女儿,就是皇家也嫁得,你宋家算个什么东西?!”   宋常是老国公爷的名讳,放眼整个汴京,敢直呼老国公名讳的人,找不出十个来。   孙妈妈摔在雨里,一脸惨白,惊吓地望着陆文瀚。   明舒呆若木鸡。   陆文瀚转回头,盛怒又化作和风细雨,只朝明舒道“你真想嫁宋清沼?只要你点头,为父便让他三书六礼前来迎娶你。”   明舒满脑袋疑惑——谁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她一回头,曾氏也傻在门边。 第51章 身世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可陆家门外的气氛却似乎凝固一般。   除了陆文瀚清晰的“女儿”“为父”等声音,所有人都像突然哑巴了似的,宋家的那位孙妈妈坐在雨里连站起来都忘了,只捂着胸想陆文瀚是何许人。   这一想,还真给她想起来。   汴京城还有哪个陆文瀚?六部尚书令陆文瀚,天子近臣,论官阶也许不如国公爷,但人家手握实权,看皇帝的意思是准备提其至宰辅之位,就凭这一点,整个汴京城的贵人谁不争想巴结,甭管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孙贵胄,见了陆文瀚不得恭敬称一声“陆公”,就算是老国公,也要与他平辈相论。   陆文瀚的女儿,要嫁皇子为妃都绰绰有余,宋清沼不过是国公府嫡次子,若较起真来,倒是宋清沼身份低了。   但是……这陆明舒明明是个寡妇带入京城的平民,怎么就突然成了陆文瀚的女儿?   这个问题,孙妈妈想不出答案,但她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当下也不敢再说,只跪地磕了两个头,便让丫头扶着灰溜溜逃走。   陆文瀚不再与下人一般计较,估摸着自己的雷霆怒火把明舒这机灵的女娃娃吓得说不出话来,于是神情愈发温柔慈爱。   “明舒莫怕,凡事有为父替你撑腰。”   明舒哪里是吓,她压根是惊愕地没反应过来,孙妈妈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更加想不出,当下便转头看曾氏“阿娘,这人是谁?”   连陆大人也不叫了。   曾氏万万没想到她与陆文瀚关起门来谈话,在里边两人谈得好好的,她也答应陆文瀚找个机会把这桩事告诉孩子,陆文瀚也没逼她,只问了些这十八年间的旧事,两人都很平静,本来陆文瀚已要离去了,不想走到门前竟听到明舒被宋家人刁难。   陆文瀚当场暴怒,温文尔雅的假面撕去,仿如回到十八年前。   面对明舒的疑惑,曾氏一时间竟难答上,说是她父亲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我是你父亲。”陆文瀚瞧着明舒满脸疑惑,不由又慈爱道,“告诉为父,你是真想嫁宋家那小子?”   “她不想。”   明舒还没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抢道。   淅沥的春雨里,陆徜撑着伞从长巷另一头走来。他走得很慢,发间挂着几颗小雨珠,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平静,人如这场春雨,冷凉,清醒。   “阿兄!”明舒一见陆徜就如获大赦般松口气,也不管外面下着雨,跑出屋檐冲到了陆徜伞下。   陆徜将伞往她那一歪,明舒拽着他袖摆道“那人说是咱爹。”   “嗯,我听到了。”陆徜把她往身边拉近一些,伞不大,即便再偏向她,也会淋到些雨。   “可咱爹不是牌位吗?”明舒向他嘀咕。   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曾氏和陆文瀚听到。   陆文瀚神色不自在了。   “我也不知。”陆徜边说边与明舒走到自家屋檐下,把明舒和曾氏都往门内一拎,自个儿把在门口,将伞收起,在地上用力一甩。   飞出的水珠溅到陆文瀚身上。   陆徜也没道歉,只淡道“学生家中还有要事,就不招待陆大人了,陆大人好走。”   语毕,他转身进屋,当着陆文瀚的面,把门“砰”地关上,上闩。   陆文瀚险些被门砸到鼻子。   想像中父子父女相认涕泪交加的场面并没如期而至,儿子太冷静,女儿在说风凉话,连句骂他都没讨到。   这对儿女真是半分脸面也不给他这尚书令。   像谁?   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   屋外下着雨,房门紧闭的家中光线浅淡,气氛有些凝滞,谁都没开口,明舒和曾氏只看着陆徜把雨伞放好,在门口蹭干鞋底水渍。   曾氏看着儿子不言不语的模样似乎有些无措,她瞒了儿子十八年,没想到竟在今天突然爆发,连一丁点缓冲时间都没有。   明舒看看两人,先上前扶着曾氏坐到椅上,道了声“阿娘坐着吧。”后又到陆徜身边,踮起脚轻抖他头发落的雨珠,也只道“阿兄头发都湿了。”   她声音轻轻柔柔,有俏皮亦有贴心,缓和着这几近凝滞的气氛。   “谢谢。”陆徜道了声谢,语气并无喜怒。   “你和阿娘坐着,我去给你们泡碗茶来。”明舒说话间已动手收拾桌上陆文瀚喝过的茶。   陆徜拉住她“坐着吧,我去。”   语毕他接过明舒手中残茶,去了灶间。明舒便搬了凳子坐曾氏身边,小声道“阿娘,陆大人刚刚说的,是真的?”   曾氏默默点下了头。   明舒按住曾氏放在膝头不安的拳头“阿娘在担心阿兄的反应?”   曾氏又点了点头。   “阿兄是读书明理的人,又那么孝顺阿娘,阿娘别担心,何况还有我呢。”明舒安慰道。   曾氏看着明舒温柔笑起“明舒真好,是阿娘的贴心小棉袄。”   明舒便也笑了。   一时间陆徜回来,手里端了三碗茶,一人一碗,是做长谈的准备。明舒瞧着自己那碗,是用盐渍梅条加了些蜂蜜泡的,酸酸甜甜还带点咸口,是她日常最喜的口味。   “阿娘,我们与尚书令陆文瀚到底是何关系?”陆徜坐在两人对面,手里同样也捧着茶碗,却只是碗白水。   曾氏手里那碗,则是她常喝的八宝茶。   “陆文瀚,是你父亲。”曾氏端起茶小啜一口,定定心神,交过过往。   ————   说起曾氏与陆瀚文的这段孽缘,就得往前倒溯二十余年。   曾氏并非芜湖人,她原藉宣州,是当地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儿,因一手绣活闻名江南,人又生得美貌非常,刚过及笄家里就被说亲的媒婆踩破了门槛。只可惜那时她母亲已经过世,上边只有一个病重的父亲与一对势利兄嫂,因着久病缠身,她父亲无力做主,亲事是交到兄嫂手中,可兄嫂贪财,想将她卖予当时城中富户,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做填房。   “那时我和明舒差不多年纪,哪肯屈服?于是就从家里逃出,我兄嫂发现后紧追不舍,追我到河畔。那时我想着,哪怕跳河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要跟我兄嫂回去。却没想,河没跳成,我遇上了这辈子的冤家。”   曾氏被当时打马路过河边的少年给救下。   即便过了二十年,陆文瀚救她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宛如神兵天降。   彼时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美貌少女,在那样的机缘下相逢,一见钟情毫无意外。陆文瀚给了她兄嫂一笔可观的银子,把她从她兄嫂那里带走。   “我被他带到他居住的宅子里,那时心里只想着做牛做马赚够那笔银子还他。他并没把这笔银子当回事,反给我片瓦遮头,让我住在他宅中安心刺绣卖钱,又告诉我,他叫陆远川,父母亡故,家中经营几家米铺,是个小有薄产的年轻东家。他待我很好,温柔体贴,吁寒问暖,和外头那些男人不一样,我便不疑有他。”   曾氏一边回忆一边说。   年轻时的陆文瀚生得与陆徜七分相似,却有爱笑的眉眼,十几岁的曾氏哪能敌住他的魅力,很快就倾心。陆文瀚也爱她的温柔小意,又被她藏在柔弱之下的坚韧折服,同样喜欢上了她。   “我与他虽两情相悦,却并未做出逾矩之事,他说他倾心于我,我便要他明媒正娶,他同意了。”   婚书,聘礼,媒婆,迎亲礼,全按着正妻礼制,除了他的父母外,一样不差。   “我以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我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我却不知,远川只是他的字,他全名陆文瀚,是陆家的幺子!他骗了我!”   陆家,是宣州最出名的官宦世家,祖上三代为官,早已举家迁入汴京。虽然同姓,但曾氏万万没想过,陆文瀚会是陆家的幺子,她更不知道,陆家这个幺子在京城是个出名的混帐货,人虽然顶顶聪明,但从小到大都顽劣难驯,到处惹事生非。   曾氏遇见陆文瀚的那年,陆文瀚在京中又闯了大祸,惹到不该惹的人,为了平息祸事,家中长辈这才决定将他送回宣州老家,一是为了惩戒,二来也是放弃这个幺子。   “那可能也是他最失意的时候,家中将他放逐,功名利禄通通如浮云消散,他的不甘心连我都看得出。”曾氏又道。   陆文瀚其人反骨很重,因着不满家中所为,他在外置宅另住,连陆家祖宅的门槛都没进,也从不在外边打陆家的名号行事,整个宣州城的人都不知道陆家幺子回来了,而他的这桩婚事,更是瞒着家中长辈私自做的主。   “他那人虽然不羁,在外头总要惹些事,但对我却是好的。”曾氏再饮一口茶,续道。   成亲后两人过了段蜜里调油般的日子,曾氏很快就怀有身孕,生下陆徜。   就在陆徜出生的第二年,陆家从汴京来人寻找陆文瀚。原来是陆文瀚的兄长不幸坠马过世,他父母膝下空虚,家中无人承继,这时又想起这个幺子,要将他接回汴京。   “那时我才知道,他是陆家幺子,根本不是什么米行东家。他有良好的家世,是个天之骄子,不是我这样的平民百姓能配得上的。”   曾氏永远记得陆家人找来的时候对她说的话。   “不过是个外室,也配自称妻?”   “若我知道这段亲事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初我宁愿跳河死去,也不会让他救下。宁为平民妻,不做帝王妾,我从来不求荣华富贵,可他却让我成了比妾还不如的外室!”曾氏眼眶渐红,手微微颤抖。   从那天起,她就与陆文瀚吵,即便陆文瀚一再保证是妻非妾,可当她问起陆家意思时,他却总是沉默的。   陆家人不会承认她。   “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肯定是要回汴京的,那我跟着他算什么?他给不了我任何保证?说是会替我争取,可我也再不相信他的鬼话,我们两日日吵,夜夜吵。”   这样的争吵消磨了感情,再多的喜爱也被耗尽。两人都筋疲力尽,最后曾氏做了了断。   “我和他说,我们和离吧。”   那时陆文瀚也已因无休止的争吵而满腹恼怒,闻及她的绝情之语,亦负气同意和离。   “我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孩子。他没同我争,甩下和离书后就跟着陆家人回了汴京,把宅子留给我。但他走后,陆家又很快来了人,想要从我手中将陆徜夺去。我若留在宣州,必保不住陆徜,同还要受我兄嫂掣肘,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悄悄离开,逃到了芜湖,对外只称丈夫病逝,也没再打听过关于陆家与他的事。”   后面的事,陆徜便都知道。曾氏带着他在芜湖落脚,一直住到他九岁,遇到芜湖水患,曾氏又被迫带着他逃离芜湖。芜湖水灾,官府卷宗被泡烂,她与陆徜的过去彻底被掩埋。   那段逃难的日子,他至今仍印象深刻。衣不蔽体,脚上的鞋烂了,只能赤脚走,边走边问路人讨米粮,没少挨人唾沫星子与棍棒,就那样走了千里,一路逃到江宁,遇到明舒的生母,给了条活路。   那时的他黑瘦不堪,明舒在他眼里,就像天上的月亮。   “阿娘。”明舒挨近曾氏,拿帕子轻轻拭去曾氏的泪水。   “乖。”曾氏也不知自己几时落下泪来的,许是因为回忆起那段过于艰难的日子吧,她拭净泪,又温声道,“你们也不必怨他,他那人虽然有诸多坏毛病,不过答应我的事倒没食言过。他说过不会夺子,就定不会做,只是陆家长辈肯定不容许子嗣流落在外,那些人应该是他父母派来的。今日他来时同我说,当初和离不过是他争一时之气,想着先回汴京打点妥当再回头接我,怎知我气性那般大,竟一声未吭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半点音讯没给他留过。”   说着她眼中又浮起歉意愧疚“怨我,如果当年我不争那口气,让你跟他回陆家,那几年你也不必过得如此艰难。”   “阿娘不必自责,便是让我跟回陆家,在陆家人眼中也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子,怎比如今活得坦荡磊落。”陆徜这时方开口。   “陆徜!”曾氏急道,“同你说这许多,就是要你明白,你绝非外室之子。他当初三书六礼迎我,聘书婚书礼书俱在我手中,还有那份和离书。若是有人敢说你,就将那三书与和离文书一起扔到对方脸上!”   “阿娘,阿兄不是那个意思。”明舒忙起身按住曾氏,“阿兄是觉得跟着阿娘比回陆家生活更自在,我和阿兄一样想法。”   曾氏这才又慢慢坐下,道“不论如何,我与陆文瀚已经过去,我与他的情怨也已了结,与他两不相欠,但你们不同。要不要认这个父亲,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不会干涉。”   陆徜看了眼曾氏,忽道“明舒,帮阿娘打点热水来。”   明舒只当要替曾氏净面,应声而去。待她离后,陆徜方道“我是陆文瀚儿子不假,可明舒……”   “他同我和离之时,我刚好怀了第二胎。你本该有个弟弟或妹妹,可他走后几天,我便不慎滑胎。他可能以为明舒就是那个孩子。”曾氏说着眼眶又泛红。   她是真的将明舒视如亲生女儿,除了因着早年明舒生母的恩情与明舒个性讨喜之外,也因为她那个孩子。如果那一胎是个女儿,如今也与明舒一般年纪。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明舒是上天送给她的安慰……   陆徜了然,难怪,陆文瀚知道他有妹妹后不止没怀疑,甚至还误会得更深了。   ————   是夜,曾氏因为白日伤了神,夜里早早歇下。   明舒待她安睡之后才悄悄出了房间,去找陆徜。陆徜未睡,屋里的烛火透过门缝落下一线光芒。明舒敲了敲门,听到陆徜声音方推门而入。   陆徜背对她站在窗前,窗户大敞,风嗖嗖灌入,雨丝也毫不客气地泼进屋里。   “窗户开这么大,雨都泼到身上,当心着凉。”明舒两步上前,伸手就要关窗。   陆徜的手按在窗棂上,这窗关不上,明舒要拉下他的手,可才触及他的手,便发现他的手攥得死紧,骨节绷得泛白。   明舒心里一惊,再看他脸色,他脸上却又异常平静。   平静到喜怒俱无,平静到……   让人疼。   明舒胸口猛地发紧,心脏如被丝线缠绕,越收越紧。   “阿兄……”她喃喃道。   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父亲,其实明舒心中没有太多感觉,可能因为失忆的关系,她想不起过往种种,对陆文瀚既无激动亦无愤怒,但陆徜不同。   他幼时因为失怙受过太多苦,挨过太多痛,每一次都咬牙和血吞,那些伤害,一道一道都刻在骨血中。因而对他来说,陆文瀚的出现不啻狂风骤雨。   但他竟一点也未表现出来,若非明舒此刻察觉不对,连她也要将他忽略。   他是痛的,那痛说不出口。   他也才二十岁,别家少年刚刚崭露锋芒的好时光,他已经为生活奔忙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本也是一个少年最肆意飞扬的时光。   “阿兄,我是明舒,你在我面前,不用总是强撑。”明舒在他耳边道,手轻轻覆上他的拳,想让那拳松开。   陆徜转过头来,眼中有三分迷茫,眼眶内泛起些微红色。   他定定看着明舒片刻,忽然伸手揽住她腰肢,将她纳入怀中,头重重垂在她颈侧。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明舒,我难过。”   明舒没说什么,只是反手抚上他后背,一下下安慰着。   就这般静静安慰了片刻,陆徜方松开手,恢复了从前神色。   “好些了吗?”明舒问道。   “我没事。”陆徜淡道,人已经放松下来,只盯着明舒又问道,“白天我在门外听你们说,你要嫁宋清沼?”   “……”明舒顿觉不妙。   陆徜是没事了,轮到她有事。 第52章 女冠(虫)   这已经是陆徜第二次听到明舒说要嫁宋清沼了。   从第一次的震愕到这次纯粹的嫉妒,他已经渐渐明白,有些感情一旦开始就回不去,即便他躲开,逃避,也只是徒劳无功的懦弱之举。而这感情,并非源于某些冲动,与什么血气方刚皆无关系。它甚至不是突然间出现的改变,就只是从幼年之时萌芽,少年之时懵懂,这么被时光一点一点浇灌,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看着眼前捂着嘴,一脸说错话做错事看着他的明舒,陆徜忽然发现当初的决定,有多愚蠢。“兄妹”的名义的确阻止了明舒的心思,却催生了他的感情,与从前恰好对调。   大概,这就叫报应。   顶着兄长的头衔,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嫉妒都没有资格。   “阿兄?我当时被那个孙妈妈气急了,故意刺他的,谁想会被陆大人听去。”明舒小心翼翼解释。   阿兄的严父时刻,她要小心应对。   “那你喜欢宋清沼吗?”陆徜问她。   明舒看着陆徜揣忖他,他似乎并没生气只是有些无奈,但恰是这种无奈反让明舒心中莫名浮起难过。   “才见过几面,哪里就能喜欢上,阿兄想多了。”她老实道,“阿兄若是不喜,我以后少同他接触就是。”   事实上,宋清沼是国公府嫡次孙,身份尊贵,想接触也难。   她对宋清沼的感觉是有些复杂的,有时觉得他像她记忆深处一个熟悉的人,有时又觉得他只是个普通朋友——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就是不论如何,都上升不到男女之情,更遑论是婚嫁之事。   “不用了。”陆徜抬手摸摸她的头,“我的大小姐,你不用避着任何人。”   就堂堂正正的接触吧。   他能给她的,也就这份自由了。   ————   国公府的长房今日闹翻了。   许氏当世子妇这么多年,从没哪天像今天这般难堪——被公公训斥,被丈夫训斥,末了还被儿子嫌弃。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要敲打一个刁蛮任性的野丫头。可谁能想得到,那丫头竟与尚书令扯上关系,她不止没敲打到对方,还因此闯下大祸。孙妈妈回来跪在她面前交代时,她还半信半疑,不想隔天陆府就来人兴师问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也惊动了老国公。   老国公骂她“陆文瀚当年在汴京就是个横的,当了十几年官披了层羊皮,老奸巨滑的一个人,连我见了都要称他一声陆老弟,你这不长眼的惹他作甚?!”   丈夫也骂她“这么多年顺风顺水的日子把你给惯的,这目中无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别说我现在只是世子,就是以后真承了爵,也该谦虚敬慎方是家族长远之德,你可改改你的脾气吧。”   宋清沼自然不能骂她,但脸也是冷的“母亲做事前也该听听儿子的解释,当日之事儿子最是清楚,您却宁可听外人的片面之辞冤枉陆娘子也不愿听儿子一言,又派人上门出言不逊,就算她是平民女子,也不该由着人冤枉欺辱。”   公公和丈夫骂就算了,连儿子也跟着谴责,甚至对她露出极其失望的神情,许氏当真如万箭穿心,想死的心都有了。   为了平息陆文瀚的怒火,宋父要绑了孙妈妈送去陆家认罚,再让许氏上门道歉,许氏过惯了舒心日子,这一下子脸被打得生疼,又羞又悔又气,怒急攻心,差点就阙了过去,叫孙妈妈扶在怀里哭得不成人形。   最后还是宋清沼开了口“事情因我而起,误会也因我未能第一时间解释妥当,方造成如今局面。母亲的错,就是我的错。父亲,不若让我亲自去向陆娘子道歉。这件事说来,最委屈的人是她,这与她是不是陆大人的女儿并无关系,要道歉也需先向她道歉。”   一听儿子要亲自登门给人道歉,许氏又坐不住了,挣扎着起来道“我去,不必你去!”   “你就别添乱了!”宋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只朝宋清沼道,“也罢,你去好好给人家说说,陆大人那里,交给我与你祖父便是。”语毕他顿了顿,又问宋清沼,“我听说……那陆娘子说要嫁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清沼脸微微一红,当即垂首道“我与陆娘子数面之缘,并无深交,这些话怕是以讹传讹,就不要再提,否则恐伤她清誉。”   “那你对她……”宋父目光锐利。   “儿子觉得陆娘子为人聪慧诚挚,是个好姑娘,心中确也有些……不过如今谈此还为时过早,只盼父亲母亲宽心,别吓走了人。”宋清沼坦言道。   宋父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发出两声朗笑“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人之常情。只是你要拿捏好分寸。”   “儿子知道,不会做出格之事,还请父亲放心。”宋清沼躬身行礼。   许氏委顿在旁半句话都插不进去,心头止不住的委屈,待这对父子离开之后,她方扶着椅子坐定,只道“这家是容不下我了,容不下我了……给我备车,我要回去!”   “回,回去?”孙妈妈大惊,“回哪里去?”   “回娘家……”许氏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若是回了娘家,恐怕会被原封不动送回来,当下改了主意,“去卫家,我去看文卉!”   ————   雨又下了一天才停,阳光终于普照。   陆文瀚离开后没再过来,陆家也没来人,明舒一家三口的日子照旧过。明舒见曾氏一如往昔,并未受陆文瀚的影响,该吃吃,该睡睡,说说笑笑仿佛从没与陆文瀚重逢过般,渐渐放下心来。   陆文瀚的出现,就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广袤湖面,只激起了一点点涟漪。   十八年了,曾有的情愫早就消弥怠尽,陆文瀚之于曾氏,不过就是她孩子的父亲,别无其他。   明舒是敬佩曾氏这份决断的。   陆徜也很平静,并没因为多了个身为尚书令的父亲而有任何异样,也不管汴京城中流言如何传,他皆波澜不惊。   结果,只有明舒最闹腾。   当然,明舒不是因为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尚书令的千金而闹腾,她在为卫家闹鬼的事做准备。   她在想自己以什么名目接近卫家着手调查这件事比较好。   想来想去,想出个馊点子来。   在陆徜眼里,这就是个馊主意。   “阿兄,快看,我像吗?”明舒打扮妥当,打开房门出来。   陆徜看得头壳抽疼“你确定要这么去卫家?”   “当然!”明舒往他眼前一站,收起笑容,神情微凛,手中拂尘往肘上一甩,掐了个道诀,冷然道,“无量天尊,这位施主,在下天玄青,乃是终南山凌霄真人座下第三弟子,修的是可降妖伏魔的功法,月前奉师命下山历炼,云游到此……”   陆徜听得头更疼了,再瞧明舒,她已换了身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女冠衣饰,长发尽束于冠内,除了一柄拂尘外,腰间别着八卦镜,背上背着桃木剑,清丽的小脸上正义凛然,看着就像……招摇撞骗的小骗子。   “要不你想个别的法子吧……”陆徜想劝她换个办法,不想话没说完,楼下便传来敲门声。   曾氏不在家,少不得要楼上两人下去开门,明舒按住陆徜“我去开门。”人跟着风风火火跑下了楼,临开门前,她又扶扶头冠,整整衣襟,收起笑容,换上冷冰冰的神情,这才伸手开门。   门外,是前来道歉的宋清沼。   道歉的腹稿已在肚内打过两遍,听到开门的响动,宋清沼后退半步,正抱拳打算向出来的人行礼,那礼行到一半,忽然卡住。   他怎么都没想到,出来是个女道士……   而这个女道士,是明舒。   宋清沼抱拳的手僵在半空,诧异地盯着她,一时忘了开口。   仔细想来,他似乎见过她好多不同的面貌。初见时像个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后来再见,她又成了活泼飞扬的邻家姑娘;再后来,她进书院帮忙,打扮成书童,清爽俏皮;而今日……   明舒生得本就貌美,平时常笑叫人心生亲近,这冷不丁换成冷冷清清的神情,倒有些冷眼观凡尘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小仙子。   “宋施主?”明舒把刚刚对陆徜说的那番话又对宋清沼说了一遍,问道,“你见了本仙子,怎不说话?”   宋清沼这才回神“仙子在上,受清沼一礼。”   说着他要行礼,明舒却噗呲笑了,忙拦住他“我阿兄说我像招摇撞骗的神棍,你看呢?”   宋清沼摇摇头,又问她“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卫家不是闹鬼嘛,有人让我去查查那鬼怎么回事,我寻思着这打扮比较能让卫家人信服。”明舒压低了声音道。   “卫家?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卫献家?”   “你认识?”明舒问他。   “我认识,卫指挥使的夫人,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宋清沼道,说来今天一早他母亲就负气去卫家了。   明舒还没答话,楼上就传来陆徜声音“明舒,是谁来了?”   “阿兄,是宋清沼来了。他来……”明舒看向宋清沼,“你来做啥?”   “我是代表国公府来给你道歉的。此前家母因为误会而对你出言不逊,委屈了你,实在抱歉。”宋清沼道。   “你说那事啊,我都忘了。”明舒挥挥手,根本不想听什么道歉不道歉,侧身让出道来,招手让宋清沼进屋,她又朝陆徜道,“阿兄,烧点水待客。”   “……”陆徜看着她把人领进屋,默。   宋清沼与陆徜的目光半空交汇,仿佛要撞出火花般。   “你快坐。”明舒请人坐下,自己则在他对面坐定,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快跟我说说,卫家的事。”   “……”宋清沼这歉,看来是道不下去了。 第53章 卫家(虫)   真是不想看到谁,就偏偏来谁。   陆徜被打发去烧水泡茶,耳朵却竖得老高听外面动静。真不想让宋清沼进门,但偏偏前几天他才在明舒面前故作大方,如今哑巴吃黄莲,只能闷声受着。   人就是这么矛盾,想是一回事,真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他大方不起来。   外头传进几声笑语,明舒清脆的笑音里夹着宋清沼的笑,刺得陆徜险些把手里的盖碗捏碎。   快速煮好茶,陆徜以托盘捧到厅中,入目就是明舒与宋清沼笑脸相向的景象。宋清沼这人对外虽然清冷,但对着明舒他脸上却总有浅浅笑意,落在陆徜眼中,就像是觊觎自家珍宝的贼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陆徜是明舒兄长,即使二人间总暗中较着劲,但宋清沼待他仍是十分有礼,当下站起双手接茶,明舒先道了声“多谢阿兄。”他便也跟着鬼使神差喊“有劳阿……有劳陆兄。”   就见陆徜的脸色又变了变,随后冷道“不敢当‘兄’之一字。你还是喊我陆徜吧。”   明舒戳戳拂尘,她总觉得这两人下一刻要打起来,明明在松灵书院时合作得也挺愉快,怎么私下撞上总是这副情况。   可能是闲的。   “别耽误时间了,快给我说说卫家情况。”明舒忙道,她是专门等陆徜出来才进主题的。   “你想了解什么?”众人各自落座,宋清沼方问道。   明舒那天见卫二夫人比较匆忙,她似乎不能出来太久,于是只聊了点皮毛就各自散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方开口“你知道的都同我说说?”   “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只听我母亲提过一些。卫家原来只是汴京城寻常人家,祖上无人为官,卫献以白身投军,从普通兵丁做起,一路升迁爬到都指挥使的位置,也是个白手起家的能人。他的夫人杜文卉,乃是我母亲当年的手帕交,出身官宦世家,其父官职最高时曾任工部侍郎,不过后来……大约是六、七年前吧,因为一桩水利工事没有处置好而被降职,从此便一蹶不振,杜家也随之家道中落,不复从前。”   宋清沼边回忆边道,明舒与陆徜都听得很仔细。   “卫献白身投军,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应该花了不少时间,而当年杜文卉却是官宦世家的千金,他们门户并不相当,差距很大,杜家为何愿意将杜文卉嫁给卫献?”明舒不解道。   既然是白手起家,那卫献成亲时必定还只是小兵,而杜家那时应该如日中天才对,本来文臣之女嫁武将就不常见,可杜家千金嫁的还只是个小兵?这有些奇怪。   “我母亲提及此事也每常感慨。当年卉姨与郡王妃并我母亲三人皆是闺中密友,她们三人家世相差无几,以郡王妃最高,卉姨与我母亲略逊一筹。卉姨再怎么低嫁,本也不至于嫁给卫献,偏偏这卫献入了卉姨的眼。为了嫁予卫献,她不管不顾地同家里闹了几场,最终杜家长辈拧不过她,又觉卫献其人果然上进,索性允了这桩婚事,将卉姨嫁去卫家。”   “原来如此。”明舒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他二人成婚后头几年倒还好,不知从哪年起就变了,卉姨渐渐不大同我母亲和郡王妃来往,偶尔见上面都郁郁寡欢的模样。我母亲以为她在卫家过得不顺心,可问卉姨时她又总说好,母亲与郡王妃也悄悄打听过卫家情况,可得到的都是夫妻和顺的消息。再后来,杜家出了事,一年不如一年,卉姨就更少与我母亲她们相会,多是我母亲和郡王妃去寻她,回来就总是摇头,说卉姨那身体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宋清沼继续道,见明舒给自己续茶水,道了声,“多谢。”   “那他们成亲这么多年,可有子嗣?”陆徜问道。   “有一个儿子,不过听说出生没多久就因为风寒发热烧坏脑子,因而从小到大都被拘禁在家中,很少出来见人。”宋清沼道。   “他可曾置妾?”   “好像置过两房妾,都没留下子嗣就病故了,前些年倒是从青楼又接了个风尘女子回来做妾,但也没听说再得子嗣。”宋清沼说完又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明舒,那卫献一介武夫,后宅却固若金汤,很少有关于卫家的消息传出来。我母亲和郡王妃都难打听到他家之事,他家中定然是管教森严,你贸然进去,万一被卫献发现你的目的,我担心……”   在这点上,陆徜与宋清沼难得同一立场。   “明舒,卫家不比松灵书院,你身边也没人照应,倘若遇到危险,我……”陆徜亦道。   “阿兄,我不会乱来的。我只是去查探闹鬼之事,有卫二夫人与我接应,冒险之举我不会做,小命要紧,我怕死得很。”明舒安慰道。   陆徜看她那模样,怎样都不像是怕死的人。   卫家的事问得差不多,明舒瞧了眼屋外日头,已是近午的时间。   “时辰不早,我也该告辞。”宋清沼也看了眼时辰,起身道。   明舒留人用饭“今天劳烦你了,要不留下用个便饭?”   她只是客气,想着自家粗茶淡饭,宋清沼这金贵的公子哥儿必定不愿留下,哪想宋清沼看了她两眼,竟欣然接受“如此,宋某便叨扰了。”   明舒愣了愣,下意识望向陆徜,陆徜只差没把拒绝写在脸上——曾氏不在家,明舒不会做饭,一般是由陆徜下厨,但陆徜只愿意做给母亲和明舒吃,并不想为宋清沼下厨。   “我……我下厨,你在这稍坐坐。”明舒只好硬着头皮道。   “有劳了。”宋清沼对明舒的厨艺似乎十分感兴趣。   明舒想的却是,千万别烧了厨房,也别毒死宋清沼。   陆徜着实看不下去,跟着起身,只道“我去给她打下手,失陪。”   语毕,他跟进了厨房。   ————   明舒站在厨房里对着灶台发呆,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正思考着要不要出去改口请宋清沼下馆子时,身后的布帘子被人挑起,陆徜冷着脸进来。   “阿兄。”明舒见到他,如获救星。   陆徜冷冷盯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到灶膛前蹲下,着手生火。明舒眼明手疾地抽柴禾递给他。   就知道阿兄定不忍见她出丑。   她悄悄吐吐舌,也没出去,就在灶前给陆徜打起下手来。   陆徜挽起衣袖,一边起灶热锅,一边利落切菜,又指挥明舒做些洗菜之类简单的活。明舒特别喜欢看他下厨,平素里清冷的男人在灶前忙碌时,身上便充满烟火气,并不像世人所认定的那样有损君子风范,反而叫明舒觉得英挺威武。   “看什么?”陆徜切完春笋,转头看明舒时,发现这人正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明亮的眼眸中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他被看得耳根一烫,便在她眉心间弹了一指。   明舒回神“阿兄真好看,不知将来哪家姑娘有幸能做我嫂子。”   陆徜没答,只伸手道“把面团取来。”   面团是曾氏出门前和好的,吃前擀好就成,鸡汤也是一早煨好的。陆徜动作非常快,待得汤沸,他的面已经擀好。   不多时一锅春笋鸡丝面就煮成,馋得明舒口水直流。   “好香啊!”明舒迫不及待,拿小碗盛了点面与汤,顾不上烫嘴,嘶嘶两声尝起味道来,像只偷腥的猫儿般满足,“好吃,阿兄也尝尝。”   陆徜正要起锅,闻声转头,瞧见明舒已经夹了筷面送到自己嘴边。   那筷子……   他怔了怔,在明舒清澈的目光下含下那筷面。   确实,很甜。   也不知是灶火太旺,还是其他原因,陆徜只觉得周身俱热,耳朵与脸都生烫。   明舒已经转身又去瓮里取腌菜做凉菜。   很快,三碗春笋鸡丝面被兄妹二人端出厨房,连同三碟凉菜一起捧到桌面上,陆徜、明舒与宋清沼各自落座。   “粗茶淡饭,委屈宋兄了。”陆徜道。   宋清沼虽出身优渥,然相处起来并无架子,只道“该是在下多谢二位款待才对,本是上门致歉,不想竟叨扰了一顿饭食。”   明舒最不耐烦应酬的,只朝他桌前汤面呶呶嘴“快尝尝味道。”   宋清沼又道声谢,这才动筷匙,先饮口汤,再尝了面,眸色当即微亮。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春笋脆爽,火候掌握得刚刚好,明舒好手艺。”他夸道。   明舒挠挠头,看陆徜并不想让宋清沼知道是谁下厨的模样,只能讪笑道“过奖过奖。”   一不小心,她就占了阿兄的功劳。   罪过。   ————   送走了宋清沼,明舒帮着陆徜收拾好碗筷与饭桌,两人坐在厅里喝消食的茶。   “明舒,卫家的事,你如何打算?”陆徜问她。   “我想先在卫家附近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出些眉目来,再进卫府。”明舒并不急着进卫家,总得先做好万全准备。   陆徜点点头,他阻止不了她,因而道“好,我不拦你,但我有个要求。你入卫府后最多只能在卫府留三日,三日后若不出来,我会进卫府要人。另外,你需得每日清晨在卫家角门墙根下给我留记,我会每日前往卫府,确认你平安与否。若是没收到你的平安记号,我同样会往卫府要人。你记清了。”   “阿兄……”明舒捧着茶的手顿在半空,她定定看着陆徜,良久才开口,“我是不是有些任性?总是让你担心。”   “知道我担心,就保护好自己。”陆徜道。   明舒瞧着他甜甜笑了“我一定会。” 第54章 陆徜的亲事   四月初,天气晴好。   卫家宅阺落于城南,五进的宅院,东边是围池园林,西边以月门连着外扩的园子,卫家大房住在正中,而二房则偏居西隅,两房虽没分家,但并不混居。卫家一家子全靠卫献一人,除了家中日常开支用度外,卫家老二的营生也是靠着卫献上下疏通后揽到些军中工事的活计。   可以说,卫献在卫家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就连卫家老太爷,面对卫献也不敢随便说个不字,其他人就加不敢拂逆卫献的意思了。   明舒打听了一圈,也没能打听出卫家后宅的事来。   果然如宋清沼所言,卫家的后宅固若金汤,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外人连一点诟病之处都挑不出。不止是汴京的贵人圈中没有关于卫家的闲言碎语,就算在坊间也没有,唯一流传的最广的就是,卫献爱妻。   “爱妻?他既宠爱妻子,怎还置了两房妾室又接了个风尘女子回家?”明舒想不通。   “仙子有所不知,卫大人虽然置了这些姬妾,但他对卫夫人的宠爱却是十多年如一日未曾衰败过,就连子嗣不兴也没怪过他夫人。这男人啊,在外头逢场作戏也是难免,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都是常有的事,关键这卫大人在家中不还是极宠爱卫夫人。”给明舒续水的小二收了明舒几个铜板,嘴里倒豆子般把知道的那点关于卫家的事都抖个干净,“上个月卫大人陪卫夫人出门时我就远远瞧过一次,那卫大人温存体贴的……真是羡煞附近的小娘子。”   明舒今日作女冠打扮,前来卫家附近打探消息,这间茶馆就开在卫家斜对面,平日里卫家有个风吹草动,茶馆里的小二最容易发现。   她心内存疑,但与小二辩驳并无意义,又问“那卫家闹鬼之事,小哥可曾听说?”   “怎么没听说?”小二当即点头。   闹鬼之事涉及鬼神,凡人大多敬畏,是以不像普通后宅家事那般,多多少少还是透了一点出来。   “前几天他们家负责采买的鲁大娘还去附近的道观求了两张符,说要贴在床头。我听说他家撞见这鬼的人不少,最惨的就是卫夫人,被吓得卧病不起。仙子,你打听这些,所为何事?”小二回答完又问明舒。   明舒故作高深冷道“无量天尊,我就是见这卫宅天上妖气冲天,怕有妖魔作祟,方来此地一探究竟。尔等凡人,切勿将此事外泄,否则恐惹是非上身。”   小二被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真……真有妖魔?那仙子可否赐小人些符箓保平安?”   “手伸出来。”明舒没拒绝他。   小二摊开手掌,明舒煞有介事地掐个剑指,指尖凌空在小二掌心中胡乱划了几笔,又倒握拂尘将他手掌合拢,道“成了。”   “这就成了?”小二将信将疑看着空无一字的掌心。   “神佛在心间,符箓岂过凡人眼。”明舒一甩拂尘,起身,“放心吧。”   “多谢仙子,多谢仙子。”小二双手合什连连道谢。   明舒已经冷然离去,临桌的男人亦随她出了茶馆。   ————   “阿兄,我装得可像?”   走到无人的小巷中,明舒方停下脚步,冲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道。   她身后的人,自然是陆徜。今日她来卫府附近打听消息,陆徜不放心,就跟着来了。   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脸捏捏眉心,陆徜沉道“别以为骗过一两个人就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明舒笑嘻嘻恭维他“阿兄的法眼我自然是骗不过的,可其他的凡夫俗子又不是阿兄,哪能像阿兄这般厉害,一眼就看穿我?”   不得不说,明舒对陆徜的马屁已经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任何情况都能找到恭维陆徜的言辞。   “你……”陆徜却不领情,话刚起了个头,却被巷外大街上手提铜锣跑过的人吸去注意力。   “放——榜——了——”吆喝声远远传来,又远远传去。   伴随着喧闹的铜锣声,整条街上的人群都沸腾了。   放榜之日确实是在这几天,但并没确定是哪一日,兄妹两都没想到竟在今天。   “阿兄!放榜了!”明舒险些跳起来。   陆徜亦有些诧异,看着巷口外三三两两结伴朝张榜处涌处的人群,只道“我们回家吧。”   “回家?”明舒一脸“你疯了”的表情。   “若是中榜,稍后也会有金花帖子递送到宅,不必去榜前与人争挤。”面对放榜,陆徜表现得格外冷静。   明舒可不一样,她拉起陆徜的手就往外跑,边跑边道“不成,我等不及想知道阿兄的成绩。”   陆徜被她拉着跑起来,手掌亦被她牢牢攥着,少女柔软的手温暖滑腻,如脂似玉,不期然间叫他想起赴京途中她替自己上香膏时的温柔。   跑了两步,明舒忽觉手上一紧,转头望去,只见陆徜已经反握自己的手。   “别跑了,小心摔着。”陆徜泰然自若地拉着她的手走到她身边,“看榜去,别被人挤散。”   明舒高高兴兴笑了,走没两步忽又拽停他“等我找个地方换身衣裳。”   穿着道袍,不好和阿兄去看榜。   ————   会试的杏榜前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除了举子并他们家人外,百姓们也赶来凑这热闹。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中榜后涕泪交加的,也有落榜后掩面失意的,笑声哭声各种各样的恭贺声,此起彼伏。   自然,少不了榜下捉婿。   汴京各富户豪门的老爷早就虎视眈眈蹲守榜旁,只要发现榜上有名的举子,也不管人家长得如何,家世如何,便吆喝家丁上前围堵,好些落单的举子被堵得狼狈不堪。   明舒和陆徜压根挤不进去,只能在人群外围踮脚看,可隔得太远,墙上的榜单压根看不清,明舒想挤进人群,然而陆徜紧紧拉着她,不让她上前去挤,以免受伤。   就这般在人群外张望了许久,明舒有些泄气,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句“陆徜来了!”   刚刚还喧腾的人潮陡然间静下,榜下的人有一大半齐刷刷转过身来。   这无数双眼睛盯得明舒心里发毛,陆徜也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将明舒往身后一藏。   “阿兄,他们怎么了?”明舒小声问道。   “不知。”陆徜摇头,“反正你跟好我。”   平静的人潮在下一刻又人声鼎沸起来,人群中很快接二连三响起“陆会元来了!”   “快快,会元来了!”   ……   明舒一听,与陆徜交换了个眼神。   “阿兄,我有没听错?他们叫你会元?”   会试第一名,称作会元。   做梦一样。   “我们先回吧。”陆徜对自己能上榜毫无意外,会元不会元他不关心,现下他只觉得自己和明舒将被人潮淹没,怕出意外,并不准备在此多呆。   “好。”明舒看着四周围仿佛要吃了陆徜般的目光,也觉得不妙。   然而人群并没给陆徜和明舒离开的机会,很快的就包围了兄妹两人。他们低估了汴京榜下捉婿的疯狂,连陆徜自己也没想到,与汴京相比,江宁乡试时的榜下捉婿,真是温柔太多了。   在这里,这捉婿应该换成抢婿才对。   “陆公子,舍下备了酒宴,想与公子庆贺,就请公子同在下走一遭吧。”   “陆会元,大喜啊大喜,鄙人已在万嘉楼置了贺宴,就等着公子前往了。”   ……   无数声音响起,令陆徜眉头紧拧,脸色跟着沉下,只道“家母还在家中等候消息,陆徜需得先归家禀告母亲,在此先谢过诸位抬爱,告辞。”   他说话间,拉紧明舒的手往外退去,可围过来的人哪肯就这么放走他,几个家丁在主人的眼神暗示下出手拽人,想要强拉陆徜去赴所谓的“酒宴”。   人群混乱起来,因为对方并非恶人,陆徜也不能在杏榜之下公然出手,所以只能带着明舒左闪右避。那起人约摸也没料到,陆徜并不像其他书生那般文弱,几番抢人不成,在主人施加的压力下,那些人只能下了重手。   明舒没想到局面会如此混乱,险些被人从陆徜身边冲开,所幸陆徜一直紧紧护着她。   正焦急时,忽然一只手从暗处伸来,劈在明舒被陆徜拉着的那只手上,妄图分开二人。   陆徜只闻明舒轻呼一声,转头看时,她已因为手腕被人劈中而痛得缩手,眼见就要被人潮冲开,他眼神顿冷,哪里还管这是什么地方,旋身先拿住那人手腕紧紧一折,紧接着将人往人潮中狠狠一推,再将明舒纳入臂弯内。   几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喝成,那人还没挨上陆徜的手,就已经被他掼出,重重摔在地上,人群因此被迫退开,似乎有些吓到,都诧异地看着他,没再上前。   这个陆徜,不是个文弱书生,他手上有些功夫。   “够了!”陆徜趁着这波阵势怒喝道,“陆徜感谢诸位抬爱,诸位的心意陆徜也明白,但是……”   他看了眼明舒,朗声道“陆徜已经定过亲事。”   明舒正拍衣裙上的灰,闻及此语,错愕非常地抬起头,正撞上陆徜目光。   “陆徜的未婚妻,乃是江宁老家一位大家闺秀,陆徜非她不娶,故而今日只能辜负各位的心意了,告辞。”   语毕,他拉着明舒就往外走。   明舒满心震惊——她阿兄什么时候定亲了,她怎么不知道,阿娘也从来没有提过!   江宁老家的闺秀,是谁? 第55章 回头   陆家的大门敞着,春光正好,和煦暖阳斜照入宅,半个厅堂都沐浴在阳光里,天已经渐热。   今日明舒与陆徜出门,午间不回来用饭,曾氏不必准备饭食,难得偷个闲,给自己煮了碗八宝茶,坐阴凉角落里逗趴在脚边的招宝解闷。   儿女在身边虽然热闹,不过偶尔的清静也很愉快,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是眼下这光景。   逗了一会,曾氏靠在椅背上闭眼呷茶,门外忽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   “阿娘!”明舒清脆的声音响起,“我阿兄什么时候定了亲?大嫂是谁?你怎么从来没同我提过!”   “噗!”曾氏半口茶险些喷出,“定亲?他几时定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陆徜跟在明舒身后跨过门槛进屋,满脸俱是无奈,明舒已经在他耳边问了一路。   他中会元这消息,都比不上他定亲的消息来得让她震惊。   明舒就将在杏榜前发生的事一说,曾氏的注意力自然而然也被“定亲”一事吸引,狐疑地看着陆徜,陆徜并没出声解释,只是撇开头去。   “阿兄可说了,非她不娶!”明舒急得不行,“快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姑娘?”   “哪有什么亲事,他就没定过亲,在外头信口胡诌。”曾氏骂了陆徜一句。   明舒诧异地望向陆徜“阿兄,你撒谎啊?这可是你的亲事,传出去后,没人嫁你的!”   “也不完全是撒谎。”曾氏却按按明舒的手,坐回椅子上,端起茶呷了口,“确实有那么一位大家闺秀。”   “阿兄的意中人?”明舒坐在曾氏旁边的小杌子,听故事般专注。   心脏不知为何,跳得有些许快。   可能,阿兄的故事动人心魄。   “那姑娘和他打小相识,人生得漂亮,性子也好,是位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小就喜欢他。偏他心高气傲,因为不满那姑娘父亲所为,连带着疏远了那位姑娘。赴京之前,姑娘亲自找他问明心意,他把人家给拒绝了。现在他倒是想通了,可人家姑娘未必等他,兴许早就许了人家,什么‘非她不娶’,只是你阿兄的一厢情愿而已。”   曾氏慢条斯理说着,陆徜一声未吭,目光却渐渐遥远。   只有明舒睁着清澈的眼眸,真情实感地听着——胸口有些发紧,像被什么扯动般。   这个故事,似乎让她感同身受。   “明舒,若你是这个姑娘,你会等他吗?”曾氏轻抚明舒的头,问出陆徜心里的问题。   明舒摇摇头“不等。”   为什么要等一个已经远去的人?且那人就连一个等待的理由都没给她。   陆徜闭闭眼“别说了。”   明舒忽然又心疼他“如果阿兄回去得够快,也许她还没定亲嫁人呢。世事难料,也许老天爷给你留了一线机会。”   “如果是你,若再见之时尚无良人,又可愿回头?”这话是陆徜问的。   明舒依偎曾氏身边,下意识要摇头,却见陆徜静静看着她,宛如她真的就是他口中那个姑娘,她心口仍是一紧,仿佛被他无形目光化作的大手握住,出口的话便改了。   “若是阿兄这样的男子,也许……会想回头吧……”明舒也不知自己是安慰他,还是心内就这般认定的,脱口而出后很快又道,“我又不是那姑娘,你们老问我做什么?说来那姑娘我认识吗?”   “你认识。”曾氏道。   “阿娘?”陆徜不知曾氏要说什么,蹙眉道。   “那姑娘……”曾氏顿了顿。   明舒心陡然悬起,不知何故。   “她姓简。”   明舒忽重重垂下头,以手按在额侧,双眉紧拧。脑中突如其来的疼意与凌乱的光影,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明舒?!”陆徜冲到她身边扶住她。   曾氏叹口气。   还是不行,这记忆……怕没那么容易恢复,仍要从长计议。   明舒缓了缓,头疼渐散,扶着陆徜的手坐好“阿兄,我没事……”   她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话没说完,门外就传来敲锣打鼓声。   官府的小吏,来陆家报喜了。   金花帖到。   一大群人涌到陆家外道贺,曾氏与陆徜不得不起身相迎。这一届的会试头名是陆徜,第二名,则是宋清沼。   殿试就在三天后,倘若陆徜能夺魁,那他不仅仅将是本届状元。   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无上殊荣。   ————   亏得殿试是在三天之后,正巧是明舒与陆徜约定的三日之期的归来日。她答应陆徜,最多只在卫家留三天,不论查不查得出来,她都要回来。   这样算来,她赶得及瞧见阿兄高中。   翌日一早,明舒乔装打扮妥当出了家门,陆徜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到卫府之外,远远看着她敲开了卫家大门。   厚重的门被人从内打开,迎面出来个褐衣小厮,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外的人。   素青道袍,黄冠缚髻,手持佛尘,背缠桃剑,门外这人,是个容貌清丽却眉目清冷的女冠。   明舒手结阴阳印,向小厮行个道礼,按之前想好的那般报上身份,小厮神情一凛。   时下道教兴盛,寻仙问道者甚多,修道者不拘男女,有半途入道之人,亦有自小便拜入名门修行之士,而其中又以后者为尊,被当作正经修士看待。明舒所扮的,便是这一类。   “在下出世历练,在汴京盘桓数日,观天象察觉此地有异,便依天象所指赶到此地,发现贵府恰是天象所指。”明舒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贵府主人有武曲星君庇佑,这些年应当武运亨通,步步高升,贵府之上有红光吉气笼罩,但近日这红光已暗,吉气散去,有灰雾侵袭。府上定然有不平之事,且长达数月,已经影响到贵府主人运势。我本方外之士,以降妖除魔卫道为己任,不求分毫。小哥若是方便,可否让我进去看看?”明舒道。   “仙子,这事小人做不了主。”她倒是说中了几分要害,小厮将信将疑,但他并非做主之人,自然无法答应。   “或者小哥可否向贵府主人通传一声,让在下见贵府主人一面,在下自能劝服他。”明舒又道。   “家主今日不在家中……”小厮犹豫片刻,又道,“要不您稍待片刻,小人去进去问问二爷。”   明舒知道他说的二爷,就是卫献的弟弟卫朝,当下颌首。   小厮再度阖上门,明舒站在门口等了半盏茶时间,门再度打开。影壁后出来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与一个丰腴的女人。不消说,那女人就是此前找上明舒的卫二夫人刘氏,那瘦高男人正是她丈夫卫朝。   这对夫妻倒也有意思,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天生互补般,一边吵嚷着一边急步往外走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气,他不喜欢陌生人进家门,况且上个月不是刚请上清宫的道长回家看过,你又闹什么?要是让大哥知道了,有咱们好果子吃!”卫朝压低了声音骂道。   “上清宫那道士就是来骗钱的!钱是拿了,事儿可没办成。他走之后,家里太平了吗?你看看我这脑袋!看看!”她说着一撩鬓发,露出额角的淤青,“前儿夜里我才被吓得摔到石阶上,得亏运气好没磕破头。”   “你那不是猫吓的嘛!”   “咱家什么时候养过猫了,猫好端端窜出来吓我做甚?你们满园子倒是找到那只猫了?指不定就是邪祟变的!这都第几次了,我都被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好不容易有高人自请上门,你还不人查查?”   明舒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卫二夫人的嗓门还是那么大。   “可是大哥他……”   “大哥大哥大哥,他是你老子么?这么听话?这么多年在他面前气都不敢吭一声,孙子一样怂。我要早知道你这德性我就不嫁进你卫家门了!卫朝我可告诉你,这事要再不解决,我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刘氏嫁来之时,卫家尚未发迹,她的出身并不高,也只是普通的市井小民,说话可不好听。   “你小点儿声!”卫朝忙做了噤声表情,左右看了看,被逼妥协,“行行行,先见见那人再说,搞不好也是个招摇撞骗的。”   刘氏白他一眼,走到门前,冲明舒使个眼神。   明舒会意,朝卫朝和刘氏结印行礼。   据刘氏所言,卫家由卫献说了算,而卫献规矩大,别说下人,对亲弟弟都是动辄责罚,所以这卫朝很怕他。卫献不喜外人入宅,所以府中除了卫献外,很少将外人领进宅中,刘氏虽然嘴上抱怨,心里头其实也敬畏这个大伯,不敢明目章胆把明舒往家里领,明舒只能出此下策,与刘氏暗中串通。   卫朝一见明舒的模样就是一愣。他万没料到是这般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那心思便有几分活动。兼之明舒一眼看穿他的想法道“无量天尊。这位施主,在下知道你心中定有所疑,不信在下之言。无妨,只请施主听在下几句再做定夺。”   她声清冽,语速不疾不徐,颇带几分让人信服的仙气,卫朝便道“你说说看。”   “府上应该是请高人摆过驱邪挡煞的风水阵吧,活水东引,如青龙护宅;背山为玄武,玄武坐宅镇平安;南有莲池为朱雀,西接侧园曲径通幽为白虎,四神俱全,乃是上上风水。我可有说错?”   “……”卫朝听得呆了呆,很快道,“仙子高人。”   这的确是当初建宅之时特地找人看过后才建的,竟被她一语道破,委实叫人惊诧。   明舒谦虚摆摆手“若是施主觉得在下所言不虚,可否让在下进宅一观,让在下再与你细说一二。”   “仙子,请。”卫朝忙躬身请明舒入内。   明舒跟着他进宅,朝刘氏笑了笑。   她可没学过风水,这些是刘氏为了能让她卫家,提前透漏给她的,她再加几句信口胡诌的话,能把人给哄过去就成。   ————   卫宅东面的莲池畔,卫夫人杜文卉正与人坐在亭内闲话。   “若怡,你这气还没消吗?今日杏榜放榜,我听说清沼得了第二名,这可是件大喜事,你不家去瞧瞧?”杜文卉一边轻轻咳着一边劝来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国公府的长媳许氏,若怡是她闺名。   因着明舒之事,许氏负气离府,又不便回娘家,索性打着探望闺中密友的名头到卫家小住。卫献虽不喜外人入宅,但国公府的面子还是要卖,因此也没说什么。   “不回。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的儿子,到头来心都向着外人,我还回去做甚?”许氏已在卫家住了三日,但国公府只派了个管事前来接她,她不止没消气,愈觉委屈,不肯回去。   “再过三天,可就是殿试之期,清沼若是中了状元,你可马上就是状元母亲了,真不回?”虽然许久未见,杜文卉还是了解许氏这好强要面子又固执的个性,因此劝道。   国公爷长寿,许氏这世子媳妇做了二十多年,还没熬到头,就盼着这状元娘能风光一把,到了殿试那天,她必是要回的。   “到时再说吧。”果然,许氏不自在道,目光随意一转,忽然望向小园子入口处的月门,“那些人是谁?”   杜文卉顺之望去,只见园外进来几个人,远远望去,只依稀辨认出二房夫妻两带着什么人进了园子。   “灵雪,去问问二爷,是谁来了?”杜文卉便打发身边的丫鬟去问。   丫鬟去了很快就回来。   “禀夫人,二爷带了位女道士进门看宅,说是……说是打算除祟。”   “这又是哪来的江湖术士,跑到你家来招摇撞骗!”许氏先开了口。   杜文卉眉心微拧,只看着慢慢走近的二房等人。 第56章 撞鬼   卫朝夫妻带着人在凉亭不远处停步,并未直接上前打扰杜文卉等人。   “那位就是贵府的夫人吧?”明舒望着其中一位身形纤瘦的妇人道,“我能见见她吗?”   凉亭内坐着两个人,只能看到身形轮廓,明舒凭直觉猜测的。   “可不就是。”刘氏道。   明舒点点头。其实这趟刘氏请她过来查的卫家闹鬼一事,就从这位卫夫人屋里开始。   事情要从去岁末说起,初时是卫夫人连做数日噩梦,变得精神恍惚,梦到的都是同样的内容,卫家给她请了大夫回来,吃了几帖宁神静心的汤药非但没有见效,到开春之时卫夫人又添梦行症,在睡梦之中游走,且每次都游走到后院井旁,又呓语些叫人摸不着脑的话,把跟前服侍她的人吓得不轻。   这事在卫府本来只当成病症看待,可不想没过多久,卫夫人就嚷说遇鬼,夜里看到窗口掠过的白影,亦或是看到檐下垂吊的人,就连白天也在池畔或假山后瞧见惨白脸的女人阴恻恻的冲她笑。卫夫人给吓得卧床不起,卫献本人不信鬼神,请御医到家中给她瞧病,只当谵妄之症治着,每日汤药不断。   可到了今年二月,这鬼变本加厉,除了卫夫人外,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看到,下至府内仆役丫鬟,上至主子,譬如卫二夫人,通通都撞见了憧憧鬼影,府中也怪事频发。厨房养的鸡一大早发现被剖杀,血流了满地,被写成个“死”字,卫献妾室养的几只雀儿也莫名惨死,再来就是丫鬟路过水井,险些被推进井中,或者是有人夜里熟睡后醒来,发现自己并不在屋内,而是睡在了假山边缘……就连卫二夫人,也撞过几次,不是在园里见到红衣小童,就是听到屋后头传来的哭泣声,把她给吓得夜不能寐。   因为这些事,卫府人心惶惶,上个月卫献终于松口,请了道长进宅做法驱祟,然而并没用处,怪象仍旧频频出现。卫二夫人刘氏就悄悄找坊间神婆问询,人神婆说了,事出定有因,定要先查出这因,开坛做法才有用,所以这刘氏才把明舒请了来。   不查人,查鬼。   毕竟事情最开始发生在杜文卉身上,明舒想见见这位大夫人,把意思向卫二夫妻说明后,卫朝便让小厮前去通传。   ————   小厮站在凉亭的石阶下行过礼后方禀告杜文卉“夫人,今日有位修道的高人在宅外求见,二爷与二夫人见她有几分真本事,就将人请入宅内查看,现如今正巧走到莲池畔,二爷命小人来问一声,夫人可要一见?”   杜文卉与许氏皆已站起,都朝着亭外探望,只瞧见个女冠打扮的女子。   “文卉,我看不如就将人请过来,听听她是怎么编排的,我倒是好奇这些江湖术士能说出什么话来。”许氏便道,她是不信这些招摇撞骗的神棍。   杜文卉想了想,点头刚要同意,一直站她身边不言不语的老妈妈突然开了口。   “夫人,爷交代过,您身体才刚好转一些,切不可再为些事多费心神。既是江湖骗子,您不见也罢。”   老妈妈年近五旬,穿着件深苍色的禙子,一张爬满褶皱的脸被这衣服衬得失去血色,只有那眼睛,冷冰冰注视着杜文卉。   杜文卉在她的目光下微一瑟缩,便道“既如此,就算了。”   许氏立刻蹙眉,瞥了这老妈妈几眼,方道“这位妈妈好大的脸面,都能替你家主子拿主意了?”   老妈妈立刻垂头,只道“奴婢只是谨记爷的吩咐,好生照看夫人罢了。”   “照看?你这是监……”   “若怡,别说了!”   许氏刚想说话,就被杜文卉打断。杜文卉挽住她的手,只道“就按吕妈妈说的办吧。”一边又用祈求的目光看许氏,许氏只好作罢。   其实这趟来卫家,许氏已是满腹疑问。她与杜文卉已经许久未见,此前见面也多约在外头,她并不知道杜文卉在卫家是什么情况,这两天一见才发现,杜文卉身边的人,全都换成了生面孔。   她记得杜文卉出嫁时,杜家带了不少丫鬟婆子过来,可如今竟一个也不见,就连昔年跟在身边的心腹丫鬟也失了踪影。   许氏自然不解,但这话当着卫家下人的面并不好问,而她也找不到独处的机会,不论与杜文卉约在哪里说话,这吕妈妈总要守在旁边寸步不离,美其名曰奉了卫献之命贴身照顾杜文卉。   现下杜文卉已经开了口,许氏一个客人也不便置喙什么,只能暗恼杜文卉包子脾性任人揉捏,却也做不了什么,眼睁睁瞧着小厮回去回绝卫家二房。   ————   明舒并没如愿见到卫家夫人。   二房夫妻只带她在池畔走了一圈,就又带她离开东园。明舒提议去看闹鬼传言中怪事发生之地,正巧有人来寻卫朝,卫朝便让刘氏带着明舒去看,他先走一步。   这可如了刘氏的意,没有卫朝在旁边,她同明舒说话也方便些。   刘氏先带明舒去厨房看鸡笼。厨房与东园相连,靠东园那一角用栅栏围了块地,用来养些鸡鸭鹅。明舒到的时候,厨娘正拌好糠喂鸡,刘氏带着明舒上前一问。   厨娘便把当时的情景一通描述,不过因为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鸡舍附近早被清理过,已经不留痕迹。明舒便只问她“这鸡舍平时可上锁?除了厨房的人外,还有其他人能进来吗?”   “鸡舍上什么锁,平时谁没事跑这儿来踩鸡屎。”厨娘道。   言下之意,就是这鸡舍谁人都能进。明舒点点头,并没再问,又让刘氏带自己去下一处。   路上,明舒只问刘氏“二夫人,贵府的中馈,是由大夫人主持吗?”   “不是。我大嫂身娇体弱,多走两步路就要倒,哪有精力管,再加上大伯心疼她,也不让她管家事。”刘氏回道。   “我见府内规矩森严,后宅各处井井有条,这掌管中馈之人真是了得,大夫人既没管家,莫非是您?”明舒恭维道。   “快别提这事。这府里吃穿用度一应开支都由大伯来出,哪轮得到我掌中馈。不瞒你说,家中大小事宜俱由大伯做主,我们是插不上话的。”刘氏边走边叹道。   “啊?卫指挥使亲自管家?”明舒很是吃惊,这世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管家的倒是非常少见。   “算是吧,不过我大伯能耐大,规矩定得像军营一般严,但凡哪个人出点错,都吃不了兜着走,我家那口子也不例外,所以家里都怕大伯,也没人敢造次。”刘氏回道。   “按你这么说,府中这些下人,也都是卫指挥使亲自挑选的?”   “是啊,全是我大伯的人。”   也正因此,闹鬼才让人害怕。既然都是卫献的人,就证明府中有人藏奸动手脚的可能性很低。   刘氏一边与明舒聊着府中景况,一边带着明舒去了几个卫府传言中闹鬼的地方,明舒逐一查过。最后一处,刘氏带她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是卫献小妾住的地方,这小妾先前在廊下养了几笼雀鸟解闷,后来也和厨娘养的鸡一样,在某个雨夜惨死。   “冤家路窄。”刚拐过弯走进长廊,刘氏就暗骂了句。   明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站了个身形婀娜的女人。那女人二十五、六的模样,发髻懒懒斜绾,细长眉毛勾魂的眼,身上是桃红抹胸搭着鹅黄禙子,露一片雪白肌肤,腰如水蛇,行动时风情缱绻,极是惹眼。现下她正双手环胸,眼眸半睁看着下人把新买的两只雀鸟装进空荡荡的笼子里。   “一股子狐骚味。”刘氏看不惯她的作派,又啐了口。   那女人正嗤嗤笑着,似乎正逗那下人,转头看到刘氏,似笑非笑道“哟,是弟妹来了呀。”   “呸,我正经嫂子在园里呆着呢,轮得到你叫我弟妹。”刘氏极讨厌她,一点脸面都不给。   这小妾名作烟芍,她出身风尘,是卫献某次与同僚在青楼饮酒时所识的红倌,因投了卫献的眼,被他给赎买回家中。   烟芍显然已经习惯刘氏的冷眼与奚落,仍笑道“我服侍你大伯一场,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嫂子,唤你声弟妹也不为过。”说完她见刘氏又要骂人,便抢先一步望向明舒,道,“好生漂亮的小娘子,这又是谁?难不成弟妹也要给小叔子找个房里人?”   “我呸!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这张嘴。”刘氏大怒。   烟芍挑了挑眼,伸手去扯明舒衣袖“这女冠衣裳不错,好妹妹,告诉姐姐哪里弄的,我也去弄一身来,放在闺房里定然别有一番风味,定叫郎君销魂蚀骨……”   她越说越过火,轻浮的话语连明舒听了都不禁脸红,当下退了两步以避她纠缠,却不慎撞在后面站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忙扶了扶她。明舒转头向他道“多谢。”   小厮很快松手退开,他步伐有些奇怪,似乎是个跛子,明舒便多看了两眼,才发现这人竟只有半张脸是完好,另半张却爬满被烙铁烫过后的疤痕。因她这两眼,小厮慌忙垂头,似乎怕被人看去丑陋,很快开口告辞。   烟芍也失了兴致,扭腰回屋,砰地关上房门。   见刘氏又有骂人的冲动,明舒忙道“二夫人,这几笼雀鸟平时就这么挂在廊下?”   “是啊,那狐媚子平时就把鸟笼挂在这里,从不收起。”刘氏回道。   明舒看着一瘸一拐离开的小厮,又问“那人是谁?我瞧贵府规矩森严,小厮不得传唤一般不能进后宅,这人怎么能进来?”   “嗐。那是大伯三年前带回来的人,叫丁宣,是个……”刘氏不自然地顿了顿,才附到明舒耳畔道,“犯事被赶出宫的内侍,脚和脸都是在宫里被人给害的,所以大伯才放心让他进后宅,其实也是大伯放在后宅的眼线。”   明舒这才了然。   一时间园子逛得差不多,刘氏就又带明舒回了二房的侧园,恰卫朝办完事也回来。   “兄长才刚派人回来传话,他被邀去赴同僚的宴饮,今夜应该不回来了。这样,今晚就让仙子留宿咱们这里,待明日兄长回来,再向他说明此事,到时再做定夺吧。”卫朝道。   明舒行个礼,心道运气颇好。   刘氏便道“今晚委屈你在耳房留一宿,看看能否听到什么动静。我与丫鬟夜里常听到些古怪声音,时有时无的。我家这口子总说我们女人自己吓自己,他哪里知道自己睡得沉什么也听不见,难为我,夜夜难寐。”   耳房就在正房旁边,刘氏若能听到,那明舒在耳房里也必能听到。   “好。”明舒一口应下。   ————   夜幕一点点降下,街巷的灯火也一盏盏点起。   陆家的门已关上,曾氏照旧做了几道菜,与陆徜两人坐在桌边用晚饭。陆徜话不多,平素都是明舒叽叽喳喳的逗笑,今日少了明舒,母子两人这顿饭用得都有些没滋没味。   说来也怪,以前十多年母子两个都这么过来了,明舒才与他们生活了半年不到,就已经彻底改变了家中氛围。   陆徜吃了半碗饭就搁筷。   先前都是他离家去书院,明舒肯定是留在家里的,他只要回来就定能见到明舒,然而这次却不同,他留在家中,换明舒不在。   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触目所及,皆是她的影子。   “你去哪?”曾氏用完饭,正要收拾碗筷,忽见陆徜朝门外跑去。   “阿娘,我去去就回。”陆徜只匆匆扔下一语,人便没入夜色间。   曾氏看了良久,摇了摇。   只叹一声,儿子大了。   不由娘。   ————   夜色降临,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的小耳房中是临时凑和搭出来的架子床与简陋桌案,屋里只有盏不算明亮的油灯,明舒正伏在灯下把白日打听到的消息一条条梳理记下。   虽然卫二夫人刘氏让她来查鬼神之事,但她心中并不相信鬼神。所谓鬼祸,多半人为,她还是打算从卫府的人上着手,不过卫府的这些人都是卫献精挑细选入府的,嘴巴紧得很,除了与闹鬼之事相关的消息外,很难再打听到别的东西。   卫家的事,有些棘手。   灯下伏案久了眼睛酸涩,一时又没个头绪,明舒咬着笔杆蹙眉。耳房很闷,她心绪渐烦,便踏出耳房,走到无人的西墙根下,盯着黑漆漆的园子发呆。   蓦地,一声清亮笛音隔墙而入。   明舒立时睁大了眼。   那是草叶笛的声音,音色清亮,虽然单调却也悦耳,被人吹出一曲简单的童谣。   笛音悠悠,越过高墙,送到她耳中。   明舒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那首童谣。   在赴京的路上,陆徜赶马车时,就曾经用草叶吹奏过,也教过她。   陆徜在卫府墙外。   “阿兄。”明舒喃喃着,飞快从草丛里择了片合适的草叶拧下,也置于唇边。   用力吹了两下,只有不成调的笛音传出。陆徜虽然教过她,但她并没学会,只能吹出残音,但即便这样也够了。墙外的悠扬笛音忽然一停,片刻后再度响起。   一声一声,似能熨帖人心般。   明舒知道,阿兄认出她的回应了。她烦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便将草叶揣在怀中,坐在墙根下的石头上,笑着听陆徜在外头给自己吹的曲子,心里忽然无比羡慕起那个被阿兄钟爱的姑娘来。   陆徜这样沉默寡言的男人,若是动情,那必然会温柔到极致……   如果,她也能遇到像阿兄这样的男子,该有多好呢?   ————   夜又更深沉了,府外街巷上传来的悠扬笛音渐渐没了声音,万籁俱寂的夜晚,灯火一盏盏熄灭。   许氏洗漱完毕,更衣准备就寝。   丫鬟服侍她躺到床上,吹熄了寝屋的烛火,自己则将用过的水轻声端到屋外倒掉。许氏看着丫鬟出门,却了无睡意。   一阵风过,印在窗上的树影猛烈晃了晃,不知何故,她想起卫家闹鬼的传闻来。   尽管杜文卉已经同她说过那只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但许氏现下还是不自觉想起,她开始怀念自己家。   四周出奇的安静,许氏又躺了片刻,忽然发现自己的丫鬟只是出门倒水而已,可去了这半天竟还没回来。她因是负气离家,所以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心腹丫鬟,这丫鬟一走,屋里再没别人。   她一个人有些发虚,便披衣起身,想将蜡烛再点,等丫鬟回来再灭。   才刚刚找到火折子,许氏就见糊着纱的雕花窗上晃过一道人影。   她以为是丫鬟回来,开口便唤人。   但那道人影并没回应,也没停下,仍往旁边飘去……是的,飘!   许氏已然发现,这人影行走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她的心猛地悬起,再不敢出声,只盯着那道人影。人影“飘”到门外,许氏并没见“它”如何动作,就先听到一阵拍门的声音。   她险些吓晕过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恐惊吓到那人影。   拍门声响了一会,忽然间屋外一暗,檐下的灯笼似乎被什么打灭,那道人影随之不见,拍门声也消失了,屋里恢复寂静。   丫鬟还是没回来,这寂静很是瘆人。   许氏艰难地挪动脚步,想干脆钻进被窝,来个眼不见为净,连蜡烛也不想点了,可才走了半步,忽然之间朝长廊的窗子似被什么猛地一撞,许氏转头就见窗纱被撞破,一张惨白的人脸钻进窗纱。   这一吓可非同小可,许氏当场失声尖叫,再顾不上什么,飞快冲到门边打开房门,夺路而奔。   ————   另一厢,明舒在外听了陆徜几曲草叶笛音,她心情大好,已经回到耳房,吹熄灯烛,正和衣躺在床上阖眼休息。   忽然间,一阵如泣如诉的嘤嘤声传来,像婴儿夜啼,又似猫儿叫春,断断续续的。   她记起刘氏的话,很快起身下床,出了房门,正好撞见刘氏披衣出来。   “你可听着了?就是这声音!”刘氏脸色不太好道。   明舒这会再听,那声音似乎又停了,她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吧。”语毕她便从刘氏这里借了灯笼,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第57章 打脸   因风水关系,卫家后院是片叠石假山一直延伸到二房的侧园后,两边的后院中间,又有个小月门相通,平时两房女眷往来都从这里过,夜里这扇门并不上锁。   明舒循声而去,只闻那啼音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方向就从大房假山处传来,她提灯走过月门,朝那方向慢慢探去。   夜已很深,外头的街巷上连犬吠与更鼓声都没有,春末天虽然渐热,衣裳穿得薄了,但到这里叫风一吹,就让人皮肉作凉,心头没来由发慌。卫府的主子下人们也都就寝,值夜的老妈妈也不往这地方走,附近一点灯火都没有,只靠明舒手中那盏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照着路。假山不高,但怪石嶙峋,在夜色里张牙舞牙,仿佛无数恶鬼将要从天而降吞人噬魄般,看得人心惶惶。   明舒也有些怕,但依旧壮着胆子朝前走,然而啼音却突然消失且再不响起。她在假山处徘徊良久也没能找到声音源头,正要往回走,身后忽然窜过道影子。明舒猛一回头,只瞧见那影子窜进假山石隙间的矮洞中。她定定心神,猫腰跟着钻进石洞。   石洞不大,两个人弯腰站在里面就差不多填满。明舒举着灯照去,在石洞的最深处瞧见只弓背炸毛的黑猫。她一不小心跑到这猫的老巢来,现下它正瞪着眼警惕地望着明舒这个不速之客。   “吓人的是你啊?”明舒松口气。   她想起白天刘氏和卫朝抱怨被猫吓到一事,没想到卫家居然真的就有只猫。   这猫野性十足的模样,并不让明舒靠近,应该不是被人所饲养,也不知是哪里的野猫误打误撞跑进来的,想来那古怪声音也是这只猫儿发出。明舒不敢抓它,只小心翼翼接近,哪想这猫警惕性格外强,明舒才靠近了一点,它就像电般又窜出洞去。   明舒没逮住它,想着让卫家人天亮后再来这里找猫,也算给刘氏一个交代,便转身又要往洞外去。   只是这一回,她还没走几步,就听外面传来几声匆促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很快朝这里来了,她下意识驻足,侧耳听去。   簌簌两声,那东西好似扑倒在地,恰在洞口。衣裳窸窸窣窣磨擦过草木,明舒还没反应过来,洞口就连滚带爬进来个人。   明舒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提灯照去,只见到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两人各自吓了一跳,不过好在明舒心定,眼见这人吓得要叫,她飞快伸出手捂住这人的嘴“别叫!”   那人被她捂着嘴剧烈喘息着,渐渐看清明舒,明舒瞧她情绪稍缓,才慢慢撤了手,可她却突然一把攥住明舒手腕,用气音道“有鬼!有鬼追我!仙……仙人救命!”   明舒听她这般称呼自己,料想应是白天见过自己的人,刚想问话,却听她又道“来了,它来了!”   明舒蹙起眉来,她听到洞外又传来很轻缓的脚步声,正慢慢接近这里,她果断吹灭手中灯笼,与这人悄悄换了位置,自己蹲到洞口处。   脚步声缓缓靠近,洞口处出现长长衣摆拖地而过。   “它”没发现这里有个矮洞,径直路过洞口,往前“飘”去。待“它”过了洞前,明舒想钻出洞口跟上去一探究竟,却被身后那人紧紧拽住衣角。   她回头以眼神询问这人,这人发出微弱声音“别……别出去……小心它回来。”   这声音刚落,果不其然,“它”又回来。   这人吓得往里一缩,连呼吸都不敢,明舒也不敢作声,只见“它”又从洞前“飘”过,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这次,明舒没有贸然出去,与这人蜷在洞中藏好。也不知藏了多久,“它”却再没回来过,明舒壮起胆子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后回来朝她道“别怕,不在了。”   她这才终于大口呼吸起来,背也往后一瘫,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明舒摸出火折子,小心翼翼点亮灯笼,一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看看就回。”   说着,明舒钻出矮洞,提灯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查看。   “它”刚刚走过的地方,有两道浅浅辙痕,像衣摆来回扫过的痕迹,里面还夹杂着并不完整的浅淡脚印。   明舒沿着痕迹走了几步,可追到假山进后院的长廊下时,这痕迹就失了踪影,她便提灯走回矮洞。   洞中那人已经扶墙站起,正朝自己身后望着,手上也提着自己的裙摆只将裙子往前攥,听到明舒进来的动静,她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往墙上一靠,松开手中提的裙子。   明舒摸摸鼻子,危险解除,她这会才嗅到些气味,这人手中裙子适才被烛火照出一片水渍,明舒心里便有数了。   许氏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做了一辈子的国公府长房媳妇,从没像今晚这般狼狈过,先是被鬼吓得魂丢半条,紧接着又被一个外人看到自己吓到……她的脸面丢得精光,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它已经走了,我送你回去吧。”明舒没揭穿她的窘迫,只是静道。   许氏看着眼前少女,少女眼眸清澈,并没流露出任何轻视或者嘲笑的意味,连语气亦无波澜,倒让她羞恼的情绪稍安。   “夫人……”   许氏还没开口回答,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喊声。   终于有人找来了。   ————   许氏的丫鬟发现许氏不见,已经叫上卫府的下人一起找到这里来,现下提着灯笼聚集在矮洞外,正等着许氏出来。   “夫人?”丫鬟俯身到洞口处,要进去扶人。   “你走开些!”里边却传出许氏愠怒的声音。   丫鬟被骂得惶惶退开,洞里才先钻出个女冠打扮的人来。   “贵府确实有些不太平,今晚这位夫人受惊吓了。你们且退开些,在前头照着路,我扶她回去便好。”明舒知道这位夫人为何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出来,便抢先开了口。   夜半发生这等怪事,众人又见到白天的女冠,心里先对她起了几分敬畏,也不敢小看她年轻,皆按她所言退开。许氏这才扶着明舒的手从洞中出来,明舒又道“带路吧。”   众人连同许氏的丫鬟在内就都朝前照着路。   “多谢。”许氏方感激地望向明舒,谢她解围。   明舒笑笑,陪她回去。   ————   厢房前已经聚了许多人,就连杜文卉也被惊动,站在庭院里满眼焦急地等待,时不时就咳嗽上几声。许氏跟在众人身后回来,却连杜文卉也不理会,飞快在明舒掩护之下进了厢房,只朝明舒道“别让他们进来。”   明舒只好站在门口冲众人道“各位不必担心,这位夫人惊吓过度,在下替她做法收魂,还请各位不必聚在门外。”语毕她想了想,又朝丫鬟道,“这位姐姐,烦请你替你家夫人准备香汤,她需要沐浴镇定。”   丫鬟应允退下,众人也跟着散去,只留两个人在外头听吩。   明舒将门关上,转身却见许氏站在小厅内不动,眼睛却往寝间不住看。   “夫人可是在找衣裤?”明舒问她。   许氏脸大烫,点了点头方道“在……在桁架上,但是刚才,那鬼……险些撞破窗户进来,我……”她心有余悸不敢进去。   明舒了然“我去拿。”   说话她进了寝间,从桁架上将许氏换用的衣裳取下,回头时看了眼窗户——窗上糊的纱果然破了个大洞。   “夫人既然害怕,让他们换间房吧。”明舒将衣裤递给许氏道。   许氏进了屏风后,窸窸窣窣换下衣裳,将脏衣裤一件件扔到地上,明舒在外头已经三言两语又交代了外头站的人。   一时间卫家人去给许氏准备新厢房,沐浴用的香汤也都一并送到新厢房去,许氏也换好衣裳出来。   “这衣裤……”明舒看着满地衣裤问道。   “扔了。”许氏毫无犹豫,“不许叫人发现。”   明舒心想,这真是位爱面子的夫人。   ————   新的厢房与香汤很快备妥,许氏对先前之事余悸未消,又觉明舒在身边叫人安心,便不肯放她离去,恰巧关于许氏见鬼之事,明舒也有话要问她,因而欣然应允,陪她去了新的厢房。   厢房内水雾缭绕,丫鬟服侍许氏褪去衣裳,扶她进了木桶,明舒隔着一扇屏风坐在外头,喝着下人泡来的茶,与许氏说话。   “听说你就是冲着卫家这鬼来的?”虽然被香汤环抱,但许氏依旧无法放松,想着今晚所遭遇的离奇,她不禁问道。   “是啊。”明舒道,“不知夫人可方便将今晚发生之事详细说予我听。”   “你叫什么?”许氏却问她道。   “在下天玄青。”明舒报上信口胡诌的名字。   许氏在心里嚼了嚼这个名字。白天她还说人家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不想到夜里却自打耳光,恨不得让人家守在旁边驱鬼。   “玄青仙子,今晚多谢你了。”她道谢,却并不自报身份。   今晚之事委实太丢脸,若是传出去不止有失她的身份,还给国公府抹黑,她不想叫眼前这人知道自己是谁。   明舒也猜到她的心思,并不问她身份,只关心起今晚这桩鬼事。   许氏就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一道出,回忆到惊险处时,她仍旧瑟瑟发抖。   “我仓惶逃也门外也不辨方向,它在身后追我,我就只有朝前逃,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假山处,摔倒在地时发现了矮洞……”   后面的事,就与明舒所知的一样了。   明舒听完前后,并未立刻开口,恰丫鬟进屋,她便问丫鬟“你家夫人遇险之时,你人在何处?”   丫鬟一听就跪在地上“奴婢罪该万死,夫人饶恕。适才奴婢出门泼水时,正巧遇上卫夫人身边的灵雪,便与她闲聊了几句,怎知屋里竟发生这样的事。”   许氏就带了她一个丫鬟出来,白日都是她在照顾许氏,无人分担,好容易许氏就寝,她也想喘口气,遇到灵雪便与她在庭院里散步闲聊起来,忘了时间,直至听到屋中传来许氏声音,这才急匆匆往回赶,但到厢房时许氏已经不知所踪,她找遍厢房前都没找到人,这才慌了神,忙又去回杜文卉,杜文卉已经歇下,等消息通传到她耳里,已经又过了许久。   明舒点了点头,心中有数,又问许氏“夫人与卫家夫人可相熟?”   “怎么不熟?我与她都认识了二十几年,从在闺阁中做姑娘开始,我们便是手帕交,她从前可不是现在这模样,唉。”许氏闻言轻叹道。   明舒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闺中密友?手帕交?   她想起了一个人。   宋清沼的母亲。   她与国公府这位长房媳妇并没真正打过照面,两次都只是远远见过两眼,也就囫囵看个轮廓,今日撞上时又是那般惊险情况,许氏披头散发,她也乔装成女冠,完全无法认出彼此。   可如果她没记错,宋清沼那日曾经提及他母亲负气去了卫家,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   明舒轻轻捂住嘴,她这误打误撞的竟然帮了宋清沼母亲一把?   可不能让许氏知道自己是谁,要是许氏知道曾嫌弃挖苦过的人,竟然看到她吓破胆尿湿衣裤的模样,她的脸面可能……   无地自容。 第58章 “告白”   许氏靠在樟木浴桶壁上回忆自己在闺阁时的少女时光,对屏风外的明舒心里所想一无所察。   温热的汤水让言语变得柔软,许氏没了平日高高在上的盛气凌人。   “我与文卉还有另外一位夫人,是十分要好的手帕交,常常约在一起玩耍,文卉是我们三人之中年纪最小,也最活泼的娘子,爱笑爱说话爱逗我们乐,没心没肺的。”   明舒便想,另外那位夫人,说的大概就是闻安的母亲吧。   谁都有做女儿的时光,闺阁中未嫁少女的岁月,怕是这一生中最无忧的光阴,父母疼爱,挚友相陪,嘻闹的五六年,韶华最是美丽。成婚生子嫁进高门再回首,除了感慨年轻的韶光易逝外,也不得不叹一句,岁月催人,不仅仅是容颜老去,就连人心,都跟着变了。   “那时的文卉,开朗大方,京城里暗暗钦慕的少年郎不少,她都没搁在心头上,直到遇见卫献。二十多年前,卫献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连个正经的军吏都算不上,不过模样生得英俊,又一身的武艺,刀枪剑戟俱会,与我们常见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少年郎不同。”   说起初见,那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次秋宴上,当时卫献只是负责宴会安全的侍卫之一,偏那场宴会出了意外,混进几个亡命之徒,胁持了在场的一批女眷,杜文卉与两个闺中密友就在其中。后来是卫献悄悄潜入后又拼死了救下她们,自己却被刺伤,险些丢了一条性命。   “卫献因此功升迁,调入殿前司。而从那以后,文卉就常常借故出现在卫献面前。作为好友,我们不可能看不出文卉心思。文卉对卫献上了心,明里暗里总要接近卫献,两人慢慢就熟了。卫献这人……虽出身卑微,但能力还是有的,脑袋灵活做事也颇有手段,对文卉也算体贴,那时我们冷眼旁观,他鞍前马后地照顾文卉,无可指摘。只一点,他不喜旁人接近文卉,尤其是男人。但凡有男子同文卉说一两句话,他都要变脸。那段时间,京中就有两个公子因为与文卉有些接触,暗地里都遭了报复,怕与卫献脱不了干系。”   “这……未免太过了些。若只是寻常接触,彼此守礼,卫夫人又有何错?那与卫夫人说话的郎君又何其无辜?”明舒一听便觉不对,再联想这些日子打听到的关于卫献和杜文卉的点滴消息,愈发觉得卫献古怪。   “连你也这般觉得,我们就更觉不对,都拿话劝文卉,要她擦亮眼睛看仔细些。”许氏又叹口气,“可有什么用呢?她听不进去,甚至在卫献的花言巧语下觉得他痴情一片。”   年轻之时,见识未广,杜文卉只觉卫献那样的男人为了自己拈酸吃醋做出那样的事定是爱惨了她,再加上海誓山盟之语,文卉反而认定卫献深爱自己,为了平息他的妒忌反而一退再退,再不与外男说话,慢慢的就发展成连言行举止都要依着卫献喜好来,成了不爱笑不爱闹的木讷人。   “可卫献和杜家家世天差地别,这桩婚事应该不容易成。”明舒又问道。   “文卉一心只想嫁卫献,谁劝都不听,与父母撕破脸面,还寻过两次短见。她父母被她逼无奈,只能妥协。然而因为这桩亲事,文卉的父亲怒她所为,几乎和她断绝关系。”许氏边说边从浴桶中起来,水已经凉了。   丫鬟听到水声,已经跑进屏风后,服侍许卉更衣。明舒也站起,隔着屏风只看到个女人纤细的身影。   “婚后卫献将她看得很紧,轻易不许她出二门,我们之间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见上面只觉得她憔悴不堪,日渐消瘦。她也不回娘家,她母亲思她成疾,递了几次信也没见着面,我初时以为是因她与父亲绝裂的缘故,后来有一回总算在别家宴会上遇见她,她也不和人说话应酬,只傻呆呆坐着,倒是她原先的贴身丫鬟跑来求我帮忙向杜家传信,请她娘家人到卫家走一趟。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找文卉又问不出所以然来,她总说没事……可那神情哪里像是没事?手碗上还有瘀痕,也不知在卫家遭了什么罪。我怕出事,就到杜家找她母亲把这事一说。”许氏穿好衣裳,一边说着,一边从屏风后出来。   明舒便瞧见个长发披爻的美妇人缓缓朝自己伸出手来。   能生出宋清沼那样的儿子,许氏的容貌定是好的,这些年保养得当,又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现下卸去脂粉高髻,只穿了身素色寝裙,看着温柔高贵,通身气质与平日判若两人。   明舒上前扶住她的手,与她一道往寝间走去。   许氏谈兴被她勾出,并无睡意,拉着明舒在床畔坐下,继续说杜文卉的事。   “后来杜家应该是派人去了卫家,也不知谈了什么,那段时间见到文卉她脸上倒有些红润喜色,卫献也跟着升迁,只不过自打那天起,文卉陪嫁到卫家的那些人,就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再后来,文卉有孕生了个……她又没了好颜色,往后又逢杜家中落,文卉就很少出现人前了。你现在看到的文卉身边那些人,还有这后院里的,全是卫献的人。”提起这事许氏便有些气恼,“那个吕妈妈,连我和文卉说话都要在旁边盯着,一刻不离,支都支不走,真是气人,我想同文卉说些体己话都没办法。”   说着她又一敲床铺“那卫献惯会装好人的,在外头装得比谁都疼妻子,可要是真的疼爱,怎会像看守囚犯般把她囚禁家中,自己倒是纳了几房妾室,风尘女子都收进宅中,文卉连半句置喙都说不得,人也变得唯唯喏喏,哪有半点年轻时的自信。”   这些事,也只有与杜文卉走得近的才知道,外人还不知道被卫献怎么瞒骗,个个都觉得他好。按说这是卫家后宅秘辛,轮不到她一个外人置喙,但这二十几年来,她看着杜文卉一点点变成现下这副模样,心里不是不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气一憋二十余年,今晚不知怎地,她就不想再忍了,竹筒倒豆般全说出来。   “原来如此。”明舒轻道一语,又见许氏义愤填膺的模样,又安抚她,“夫人与卫大夫人情义深厚,倒叫人羡慕钦佩。”   “别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许。”许氏又道。   “许姨。”明舒便顺着她的意思叫她。   许氏喜欢她这爽快劲儿,便笑了,只道“都是年轻时的交情,她嫁到这样的家里,娘家中落,母亲病故,父亲也顾不上她,若我们这些做姐妹的再不管她,还不知她在卫家被如何磋磨。但能做的毕竟有限,只能时不时递张帖子邀约一番,她虽疏远我们,但我们知道她还好好的,也就够了。”   就譬如这一回,她们已经许久没见杜文卉了,递到卫家的帖子通通都被打回,兼之卫家又传出闹鬼之事,许氏担心,这才一不做二不休,以负气离开国公府为由进了卫家。   “许姨,卫夫人能有你这位挚友,是她的幸事。”这话明舒说得真诚。   女子嫁人之后,哪个不是面对满地鸡毛?闺阁中的友情,说淡也就淡了,似许氏这般嫁入高门身份尊贵的人,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但她面对杜文卉的疏远依旧愿意想尽办法拉她一把。   这样的友情,弥足珍贵。   明舒是羡慕且敬佩的。   “有什么可幸的?我家人还整天嫌我管得太多,这了要问那也要管。外人见我嫁得好,大多羡慕,又怎知这一大家子人,鸡零狗碎的事,顾了这个不能忘了那个,一天操足十二时辰的心,谁又真比谁好过?不过如人饮水,甘苦自知。可恨操了心还要叫丈夫儿子嫌弃。”许氏又叹道。   “许姨别难过,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他们心中总会记着你的好。”明舒安慰她道。   “儿子大了,有了媳妇忘了娘,哪里记得我的好?喜欢上一位出身贫苦的姑娘,觉得我嫌贫爱富要阻挠他的婚事,同我置上气了。是,那天我是冲动了些,也没问清缘由,让人挑拨离间当了枪使,这事是我错,可我是他娘,再怎么样还能害他不成?”许氏反手拉住明舒,坐直道,“老话说门当户对,可不是没道理的,你们年轻人不爱听罢了。都像文卉这样低嫁卫献,为了情爱落个惨淡下场就好了?你给我评评理,我盼着我儿子娶个家世相当的媳妇,有错么?”   “……”明舒想,这是在说她吧?还让她评理?她能评什么理?从头到尾就是个乌龙,她和宋清沼怎么就绑到一块了?这误会,还是得迟早解开才是。   她想了想,委婉道“许姨,你儿子出身世家,跟那出身平平的姑娘,应该也没见过几次,这其中大概是有误会吧……”   “误会什么?他当着父母的面亲口承认的,他喜欢那姑娘!你不知道我儿子那脾气,平日眼高于顶,从没把哪个姑娘放在心上,我这当娘了只差把全汴京的闺秀都摆到他面前挨个挑,他也无动于衷,倒是对那个姑娘另眼相待,还为了她要同我对着来,你说说,这像话吗……玄青仙子?玄青?”   许氏抱怨起宋清沼来,说了半天想要求个回应,哪想一直听自己唠叨的人却僵如木石。   明舒又尴尬又震惊。   她好像无意间听到了宋清沼的心思。   宋清沼当着父母的面承认喜欢她?   这……   匪夷所思。   ————   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过去的。   许氏说着说着便累了,倚在床头慢慢睡过去,明舒帮着丫鬟扶她躺妥后方倒在厢房的贵妃榻上对付了一宿。   她睡得不是很踏实,满脑袋要么是卫家乱糟糟的事,要么是许氏说的,宋清沼喜欢自己的事……   她想不通,拢共也没见过几面,宋清沼那样的男子,怎会喜欢自己?   被人喜欢又是怎样滋味?她也不知道,就是心有些乱。   天快亮的时候,她囫囵睡着,做了个梦。   梦里,是依旧面容模糊的青衣少年,站在灯火下朝着她伸手,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向她开口。   “我心悦你,明舒,嫁给我。”   明舒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从梦中惊醒。   天已大亮,许氏和丫鬟都不在屋里,她深吸几大口,才按捺下如万马奔腾的心跳,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糟了!”她飞快掀被起身,都顾不上洗漱,就往屋外跑。   和陆徜约定每天日上给他留平安记号的,因为起得晚竟然错过了时间。   急匆匆跑到角门,她扶着门框喘歇。   街的对面,陆徜倚墙而站,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他今日,恰也着一袭青衫。   白墙青衣,仿如梦中再现。   明舒敲着自己的脑袋——她在想什么?怎么是个男人都要对号入座?   那是陆徜,她阿兄啊! 第59章 殿帅   许氏撞“鬼”一事,在卫家很快传开。   明舒并没机会与陆徜搭上话,就被卫二夫人遣来的人给请回宅中,只能隔空与陆徜交汇几个眼神,告诉他自己很安全。   昨夜的事闹得大,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在卫府撞“鬼”被吓坏,无论如何,卫府都要给个交代。   明舒回到宅中时,杜文卉、许氏、卫朝与刘氏通通都在正房的明事堂中坐着,底下站着黑压压一群人。许氏的脸色很不好,想来昨夜睡得晚又不得好眠,勉强打起精神坐在这里,见到明舒进来,只冲她微微颌首。明舒的目光从堂中众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杜文卉身上,这是她进卫府后第一次见到杜文卉。   四月天渐热,一众女眷早已换上单薄春衫,抹胸禙子百迭裙,只有杜文卉还包得严实,高襟盘纽,脖子都不露。她五官秀致,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可现下那脸比惊吓过度的许氏还憔悴,颧骨瘦得凸起,双眼无神,虽然坐在主位,却没有当家主母该有气势,反时不时拿眼神询问跟在旁边的老妈妈。   许氏见状已面露不满,但到底碍于人在卫家,不便置喙。明舒便知,那老妈妈大抵就是许氏提过的,卫献放在杜文卉身边的眼线吕妈妈,这人看上去便不好相与,阴沉沉的模样。   卫献不在,大小事情无人主持,暂时便请二老爷卫朝在这坐着,但是卫朝也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平日里依赖大哥习惯了,压根拿不出个章法来,最后还是那个跛脚且破了相的丁宣站在堂中,垂头道“宅中不太平,惊扰了各位主子夫人,是下人们办事不利,还请主子们恕罪。昨夜之事小人已经前去查过,许夫人厢房窗纱确被撞破,附近门上还留有掌印,此外并没留下其他痕迹。昨晚值夜的婆子和丫鬟们小人也已问过,她们并没瞧见什么异常,没人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的,又如何消失的。”   “我都说了,家里有鬼,你们为何总不信我?”杜文卉闻言忽然失控,攥住了吕妈妈的手惊道。   “夫人冷静。”吕妈妈伸手按住杜文卉,“大夫说了,你那只是癔症,只消好好服药就可好转。昨夜之事,许是一场误会,可能有人同许夫人闹着玩,许夫人又一时错眼……”   “吕妈妈,你不如说我同你家夫人一样得了癔症,那鬼也是我的幻觉。”许氏一声冷笑。   “奴婢不敢。”吕妈妈忙垂下头,“夫人在咱们府内受了惊吓,咱们府里定是要给个说法的。可咱们府上一向太平,也没出过什么人命官司,好端端的怎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其中必有蹊跷,可今日家主不在,还请夫人宽限些时间待家主回来再做定夺。”   “是是,要不就等我大哥回来吧。”卫朝忙附和道。   “另外夫人在我们家中受了惊吓,奴婢想着,是否要遣人往国公府通传一声,或是着人先送夫人回国公府休养,待家主查明真相,再派人上门向夫人解释。”吕妈妈又道。   许氏仍冷笑道“这鬼乃我亲眼所见,尚未查明,吕妈妈先说是,又要我离开卫府,可是想隐瞒什么?莫非是你这刁奴趁着你家夫人病重欺主,有心拿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这般害怕?”说罢她又向卫朝道,“卫二爷,不是我说,敢情你家后府都这般尊卑不分?正经的爷们和夫人什么都没说,就让下人拿主意?这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啊。”   “许夫人,冤枉啊,老奴可没做过什么!”吕妈妈阴沉的脸色变了变,忙替自己开脱。   “你这老婆子,还不退下,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卫朝被说得没脸,少不得喝令吕妈妈退下。   那边许氏又道“贵府的事本也与我无关,只是我见不得我这姐妹受委屈,卫二爷见谅。这‘鬼’是真的也罢,是人为也罢,横竖查清就是,我也不急,就在贵府等卫指挥使回来,与他当面说清楚的好。”   “是是,夫人说的是。”卫朝忙堆起笑脸附合。   “卫二爷,其实昨日也不止我一人见鬼,还有贵府请回来的那位女冠,不如也听听她的说法吧?”许氏又望向明舒。   明舒正站在角落听许氏斗吕妈妈。   许氏不顾身在卫家为客,气势大开斗吕妈妈,被吓成那样也不肯回国公府,怕是打定主意要借此事替闺密出头。   比起吕妈妈,明舒却更关注那个丁宣。他与吕妈妈,应该是卫献用来监视后宅的两个心腹,吕妈妈专门负责杜文卉,丁宣则负责监管整个后宅的一举一动,他比吕妈妈心思要更深些。   “在下昨夜是受卫二夫人所托,调查近日干扰她睡眠的异声。”明舒被点了名,只将拂尘一甩,信步走入堂内,施个礼方道。   “对对,她是我请回来的高人。这段时间我夜里睡觉老是听到假山那里传来的古怪声音,我心里惶恐,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昨晚她住在我的耳房,正碰上这声音响起,我就让她去查看了。”刘氏忙跟着开口,又紧张地问明舒,“那你昨夜可查到什么?”   “查到了。影响夫人睡眠的应是一只从墙洞钻入后宅的野猫,那猫就在假山山隙里做了窝。夫人之前说的被猫吓到摔伤,始作俑者应该也是它。你们今天白天去假山处仔细搜寻,应该能找到这只猫。”   “是猫……不是鬼?”刘氏喃喃道。   “你很失望?”卫朝没好气地斥了声。   刘氏白他一眼。   明舒又道“影响夫人的是猫,但昨夜找猫之时我无意间与许姨……许夫人遇上,确实一起撞上了鬼。”她说着语气一改,表情凝重道,“那鬼穿一袭白衣,飘在半空,满面惨白,双眼滴血,一身的怨气化作厉鬼,很难对付。我昨日法宝没带在身上,不敢贸然与它对阵,才让它侥幸逃了去。”   四周的人顿时发出低低的抽气声,杜文卉也吓得发起抖来。   “那怨魂不知何故扎根贵府,夜半出来吸纳贵府众人精元,如今已成气候,若再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必定酿成大祸。”明舒又道。   “那……那要怎么办?还请玄青仙子指条明路。”卫朝和刘氏挨在一起,脸色发白道。   “无妨,卫二爷不必太过担忧,此鬼在下可收。”明舒面露微笑,“那妖物藏身贵府某处,在下需要将它巢穴找出,才能摆阵做法将其收伏,此举需要贵府上下帮个忙。我听二夫人说,府上不少人都曾遇过怪事,那应是被妖物缠上吸食精元,我需要从他们身上收集妖物气息,再以凭妖物气息追踪到它的藏身处,所以要麻烦二爷让这些人站出来,一来我可收集妖气,二来也让人为他们除祟,以免继续被妖物所缠。”   卫朝早就被这一连串的事弄得晕头转向,哪还经得起明舒这番信口胡诌,当下便冲堂内众人道“你们中间,都有谁遇到过怪事,举起手来。”   刷刷刷,举手的人占了大半屋子。   明舒摸摸鼻子,藏起窃笑。   寻常办法不能撬开他们的嘴,那就换个方式吧。   “许夫人,您看……”卫朝虽然惊讶,也没忘坐在旁边的许氏。   “我倒也想瞧瞧这位仙子的本事。”许氏并没拆明舒的台,点下头去。   ————   卫家给明舒腾了间花厅做为收妖气的地方,所有遇到过怪事的人都排在门外长廊上等待。几乎所有的卫家下人都来了,甭管遇没遇异常,来除个祟都安心。   明舒一次只叫一个人进去。   她只准备了手札笔墨,点了香,自己盘膝坐在蒲团上,高深莫测地看进来的每个人,然后问问题。   问完问题后,她便让人转过身去,她在那人背后凌空画符念咒,最后“叱”一声拍在对方背心,这咒就算完成。   进来的人千恩万谢地退出去。   仪式虽然简单,费不了明舒多少心神,但架不住人多,再加上有些人的问题她问得很细,一来二去就耗掉了大半天时间。转眼就过午,明舒只喝了几口水,茅房都没功夫去。   待所有人都问遍后,明舒令人离开,自己则呆在花厅内“闭关”研究记录众人回答的手札。   到了傍晚,明舒方打开花厅的门,要求见杜文卉。   ————   杜文卉体质虚弱经不起吓,早上回房后服过药就已卧床,吕妈妈并灵雪等几个丫鬟正守在屋里。明舒跟着卫二夫人进来时,屋里全是汤药与香混和的气味,并不好闻。   “你小点儿声音说话,我大嫂怕吵,容易惊。”刘氏低声嘱咐她,又和吕妈妈打起招呼。   吕妈妈却将她们拦在了珠帘下,只道“夫人服了药正歇着,不便见客,二夫人的心意,奴婢代夫人心领了,但夫人之事还是等卫爷回来再说吧。”   言下之意,没有卫献开口,她是不会让明舒见杜文卉的。   明舒透过半掀的珠帘,瞧见杜文卉正靠坐床头,并未躺下,身上只穿了件素白寝衣,神情呆滞地看着床帐,仿佛失去魂魄般。   吕妈妈发现明舒的目光,很快散下珠帘,把人往外一挡。   “就见一眼,给大嫂收收妖气,都不成吗?”刘氏还想争一争。   吕妈妈摇头“二夫人恕罪。”   “你……”刘氏有些气恼,刚要发作,却被明舒拉开。   “二夫人,算了吧,别难为吕妈妈了。”她客气地向吕妈妈笑笑。   刘氏被她劝走,两人出了房门,刘氏忍不住骂吕妈妈“这老货,拿着鸡毛当令箭,天天给人找不痛快!”   “二夫人息怒。”明舒安抚她,又问道,“我瞧大夫人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看起来病得不轻,是因为最近闹鬼的事?”   “大嫂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开年因为这事更差了。”   “原来如此,其实可以送大夫人去外头庄子上散散心,兴许精神会好转些。”明舒又道。   “快别提这事。早几年大嫂就提过,想去庄子上小住,就连大夫也说过,大嫂这是心病,要能换个地方住住也许有帮助,但大伯他不同意,说是外头不像家里,万一遇事也没个人照应。”刘氏边走回答。   “大夫人也想出去?”明舒问道。   “是啊,提过几次,每回都被大伯驳回。大伯紧张她紧张得不行,唉。”刘氏回答道,又问她,“你这妖气收集得如何了?可找到那妖物的巢穴了?”   “有些眉目了,但还不能最后确定。”明舒若有所思道。   天色已经微沉,府里下人正在挑灯上烛,两人边聊边往外头走去,走到半路时,忽然瞧见丁宣一瘸一拐地朝后宅急步走来。刘氏想起什么来,叫住他。   “丁宣,可是大伯回来了?”   “回二夫人,卫爷回来了,小人正要去禀告夫人。”丁宣站住回话。   “那正好,你带她一起去见见大伯。”卫二夫人便想着让明舒去见卫献。   丁宣摇头“卫爷带回了一位贵客,恐怕没有功夫过问此事,二夫人,还是明天再说吧。”   “贵客?”刘氏疑道。   “嗯。殿帅来了,眼下就在前院,二爷也在陪着。”丁宣说话间告退,又去找杜文卉。   刘氏满脸惊诧“殿帅怎会来咱们家?”   明舒蹙了眉。   殿帅,乃是禁军统领,殿前指挥司总指挥,从二品的武将,亦是卫献的顶头上峰。   “走,咱们也出去瞧瞧。”刘氏记挂自己丈夫,便拉着明舒往外走。   两人绕过长廊,停在长廊拐角处悄悄朝外张望,果在前院内站着一群人,其中有两人戎装打扮,皆着大安朝禁军轻甲,腰佩长剑,年纪都在四旬左右,其中一人面白无须很是英挺,想来就是传言中的卫献,而另一个人……   明舒瞪大了眼,盯着那人不放。   卫献正向那人做个“请”的手势“殿帅,请。”   她揉揉眼,没有眼花,那个人是魏卓。   殿帅,禁军统领,殿前总指挥……她魏叔的来头,把她吓到了。   难怪,他敢那样对陆文瀚家的下人。   可是魏叔,他真不像个位高权重的人。   ————   夜深,卫府灯火仍通明,因为卫献的归来和魏卓的驾临,今晚卫家很热闹。   闹鬼的事比不上魏卓,卫献也没空管这些事,通通往后押。   明舒仍旧暂宿二房。她心思有些沉,用过饭后就闷闷不语地打个灯笼捧着手札,坐到墙根下。   闹鬼的事,她问完所有人之后,已推导了六七成出来,尚缺证据,然而她犹豫了,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查。查下去,水落石出,也许会害到无辜的可怜人,又该如何?   她是不是要向刘氏请辞,退还定金,让这桩事到此为止?   明舒没有答案,把头埋到双膝间。   一墙之外,草哨音又起,吹的还是那曲童谣。   要是阿兄在身边,她就能问问他的意见了,他比她要更清醒。   明舒忽然非常想陆徜,想不顾一切抽身而出,陆徜必定在墙下,会接住她的……   然而终究她只是这么想想,伸手摘下一片草叶,吹出不成调的哨音,回应陆徜。   明天,就是殿试之期了吧?   十年寒窗,一朝题名,希望她阿兄能三元连中,独占鳌头。   ————   墙外,陆徜倚墙而站,手拈草叶置于唇畔,吹出悠扬哨音。   墙内,是明舒惨不忍闻的哨音传来,他顿了顿,唇边勾出一抹笑意。   明日就是三日之期,他殿试归来,就能见到她了。 第60章 状元   草叶哨的乐音与陆徜一样,清泠泠的人,温柔的内心,有着抚平躁乱的魔力。他三遍童谣吹完,明舒烦躁的心情渐渐安静。   她拈起草叶吹出一声长长的哨音,外头便再无声音响起。陆徜得到她道别的回应,不再打扰。夜风徐过,吹得人清醒通透。明舒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那枚金元宝,在手中把玩着。   脑中浮过的,都是杜文卉那张苍白的脸庞,呆滞的目光,无望的眼神……   于绝望中生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不能将它毁灭。   金元宝被她抛起又接下,如此往复了三次,最后一次落下时被她牢牢攥在掌中。   心意已定。   刘氏交给她的任务,她恐怕无法完成,明日,就将定金退掉,离开卫家。   正好,能给阿兄庆祝。   ————   决定已下,明舒心情转好。   尽管这个决定会让她失掉一大笔佣金,也会影响她的信誉口碑,但她依旧打算放弃。   若是阿兄在这,也定然会告诉她,不论哪种选择都没错,让她不必有心理负担,做自己想做的就够了。她查明真相揭破“鬼”局没有错,同样的,选择放弃也并没错,选择从来都是件两难的事,衡量的标准,只在心中那杆秤。   明舒依旧没有睡意,时辰未晚,她提着灯笼往外走去,今晚卫府有贵客,前院宴饮未歇,后院也不能休息,丫鬟婆子都随时待召。明舒一路上遇到不少人,个个都拿她当高人,看到她就恭敬打招呼,明舒颌首以回,心里有些许愧疚——她这假道士扮得太好,人家都当真了。   如此庭院中,她不再往外,坐在长廊外的桂树下,看着廊上人来人往。   “丁宣,我这打扮,你觉得可好?”   不期然间,廊上传来声似要滴下水来的女音。明舒循音抬头,只见廊下走来几人。当前那人是丁宣,他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带着身后的人往外院走去,带疤的那半张脸藏在另一侧,露在灯火下的那半张脸十分清秀。   可以想像,他从前定也是个清俊的男子。   说话的那个,是被丁宣领着的烟芍,卫家如今唯一的妾室。她今夜打扮得十分妖娆,大红的牡丹抹胸,薄如雾的外衫,高髻间簪着大朵的鲜艳绢花,脸上脂粉厚施,花钿面靥勾得精致,美得妖娆冶艳——这并非一个良家妾室该有的打扮。   现下她风情万种的跟在丁宣身后,似笼着烟雾般的眼眸中,俱是欲语还休的目光,看得人心都要化掉。   丁宣却只径直往前,嘴里回道“娘子的打扮,自然是好的。”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打扮吧?你说呢,丁宣?”烟芍不肯放过他,又问道,见他不再理会,又笑出声来,“我忘了,你不是男人……”   她嗤嗤的笑,有些渲泄般的痛快。   一行人匆匆而过,很快消失在明舒眼前。明舒仍坐在桂花树下,看着灯沉思。   这宅中的女人,都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宣又从外头回来,仍垂头匆匆走着,却被明舒叫住。   “玄青仙子?你怎么在此?”他转头看到明舒,头仍垂着,眼却朝上望来。   “捉‘鬼’。”明舒言简意赅道。   她提着灯笼走到长廊的扶栏,笑眯眯看着丁宣,丁宣在廊下,与她隔着扶栏,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问她“不知仙子可捉到‘鬼’了?”   “差一点。”明舒盯着他道,“我听说你是三年前入府的?”   “是。三年前小人出了些意外,是卫指挥使帮了小人一把,又收小人在府中,小人才有片瓦遮头。”丁宣静道。   这些事一查就能得知,没什么可瞒的。   “卫指挥使也很信任你。”明舒又道,“那你呢,你觉得卫指挥使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宣眉心不可查地一蹙。   “我只是个下人,卫爷是主子,下人没有评论主子的权利。小人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仙子捉‘鬼’,还请仙子见谅。”他说着行礼要走。   明舒却道“我昨天见到那个‘鬼’了,它从假山前‘飘’到长廊处消失,从长廊到后院的路上,有值夜的老妈妈把守,只有一处没有,就是卫老爷的偏院。”   丁宣脚步一顿。   “卫家老爷病重多年,手足瘫痪,卧床不起,口不能言,移居偏院静养。我怀疑,那里就是妖物巢穴。你说我如果现在去捉‘鬼’,能捉到什么?”   卫献与卫朝的父亲去岁因卒中之症而瘫痪在床,平日虽然有丫鬟照顾,但老人家瘫痪在床,擦澡翻身这些活计,丫鬟的力气不够,需要小厮负责,可卫献后宅看得紧,普通小厮不能随便进出,只有丁宣因为身份的关系不会招致猜忌,因而也被卫献安排照管卫老爷。   此语一出,丁宣猛地转身,正面望向明舒。   那张脸在火光下显得狰狞吓人。   “在这宅里生活,挺苦的吧?”明舒又将话题一改,道,“烟芍娘子是要被送到前院去侍奉贵客吗?”   丁宣撇开头不答。   “卫献赎她回来,就等着有这么一天能派上用场吧?”明舒也垂下头,摩娑着灯笼道,“有时,人心要比鬼心更可怕。”   她说完又是一笑“不耽误你了,我也回去了,告辞。”   语毕,没等丁宣开口,她就提灯回了二房。   ————   前院灯火未熄,外头有些闹,耳畔有刘氏咋咋呼呼的抱怨声传来,似乎在骂自己男人……明舒笑了笑,和衣躺下。   想着明日能见着阿兄,她心情不错,在床上躺了片刻就入睡。   天微时时,明舒被屋外传来的慌乱人声吵醒。   “夫人,不好了!出……出事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把满院的人都惊起。   进来的是个小厮,他慌慌张张冲进院里,在屋外嚷开。   卫家后宅小厮不得擅入,眼下又是大清早的时间,若不是出了要紧事,外院的人断然不能闯进后宅。刘氏被惊醒,连头发也顾不上梳,就披衣掀帘出来,问道“大清早的出了何事,在这大惊小怪的!”   明舒也已出来,站在门前看着。   那小厮已经跪在地上,语不成句道“夫……夫夫人,出大事了……”   “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出了什么事?”刘氏急坏,恨不能拽这小厮衣襟让他把话一次性说完。   “人命……出人命了……咱家大爷……溺……溺在东边园子的池子里……”   “你说什么?!”刘氏向后踉跄两步,险此栽倒。   明舒本倚门而立,闻言情不自禁站直了身体——卫献死了?   “那,那二爷呢?”刘氏呆了片刻,方想起自己丈夫来。   昨晚卫朝也在前院陪客,一夜未归。   “二爷……二爷昨晚喝多,就歇在前院了,现下还没醒。”小厮道。   “这混账东西!”刘氏又急又气又怕地骂道,转身又进了房间,让丫鬟立刻替自己梳头更衣,她要亲自往前院去。   明舒已经先她一步,往东园去了。   ————   时辰尚早,天微凉。   东园的池子不大,四周以叠石与绿植围起,现在不是荷花的季节,池中的荷叶还没长出来,空荡荡的只有几尾鲤鱼不时游过。   明舒赶到时,池子旁边已经围了许多人。   水面上漂着具尸首,丁宣正带着卫家下人打捞。尸首已被勾到岸边,衣着打扮与面容俱都清晰可见,真是她昨晚匆匆一瞥的卫献。   除了丁宣与卫家下人外,魏卓亦在,身边跟着两个亲兵,正紧盯着卫家人打捞尸首。明舒观其模样,他身上兵甲未卸,腰间佩剑依旧,面色冷凝,满身都是叫人退避三舍的肃杀之气,与在胜民坊遇见的那个魏叔几乎判若两人。   除此之外,烟芍也在现场,她正抱紧双臂站在旁边,似有些怕冷,脸上妆容与衣着都与昨夜一般无二,只不过昨晚的她风情万种,今早再见却只剩下惶恐。   明舒知道,昨晚为了招待他,卫献不仅从外头叫回几个风尘女子,就连自己的小妾烟芍也送到前院待客,想来都是为了讨好魏卓,只是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夜过去,魏卓和烟芍并没变化。   “慢点,慢点!快,抬上来了!”前头有人唤到。   尸首总算被抬上岸来,地摆在地上,四周立刻有人接二连三哭到“卫爷!”很快响成一片。   哭声有些扰人,明舒只听魏卓冷道“住嘴!”   他话不多,却立刻镇住众人,哭喊的声音屯时收起,他才又道“报官没有?”   丁宣道“已经遣人去了。”   魏卓点点头,亲自蹲到卫献身边查看片刻后起身道“所有人立刻退出东园。丁宣,找几个人守住东园所有出入口,不要放人进来。”语毕又叫自己的亲兵,“守在池畔,保护现场,待开封府的人来了再作勘验,在此期间,不准任何人接触卫献尸首。去把卫家的人都叫起来,再把最先发现尸首的人,带到前院。”   几个命令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无人敢置喙。   魏卓这才准备离去,一转身,便瞧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明舒。   他蹙蹙眉,朝她招手。   明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向园外走去。   魏卓脚步稳健,身上的轻甲随着他的行动发出细微的擦响,带着几许大将风范,充满力量。   “魏……”明舒想了想,“殿帅。”   魏卓斜睨她一眼“不必见外。”   “魏叔。”明舒就又改了称呼。   “你怎会出现在卫家?”魏卓问她。   “我是受人所托,来查卫家闹鬼之事。”明舒并不隐瞒魏卓。   “闹鬼?”魏卓不解。   明舒便将卫家后宅闹鬼之事简要说明,又道“不知卫献之死,是否与此有关。他昨晚应该是在陪魏叔宴饮吧?”   闻及此语,魏卓发出声冷笑,似在嘲笑卫献“我来卫家是为公事,他也的确是陪我饮酒,不过……”他说话间顿了顿,“他喝到一半就走了。”   “魏叔可记得是什么时辰?”明舒问道。   “亥时中吧,我听到更鼓声后又过一段时间,他才离去的。”魏卓回答完又望向明舒,“小丫头,你问这做甚?卫家的浑水,你别趟。”   明舒“嘿嘿”笑了两声,刚要说话,外头就有人来报“开封府的人到了。”   ————   报案的时间尚早,开封府衙还没正式开衙,先赶来的是总捕头董成武以及手下两个年轻的捕快应寻和汪商并仵作等杂吏。   “殿帅,此案已经遣人通传少尹了,小人怕现场被破坏,所以先带手下过来勘验,稍顷少尹亦会亲自前来。”董成武向魏卓行礼道。   此案死者身份非同一般,又涉及禁军统领魏卓,怠慢不得,开封府少尹肯定要亲自过问。   魏卓颌首,一边让人带捕快们去现场,一边又与董成武说“卫献牵涉军中秘事,他的尸首你们不能带走,就在卫家验尸。稍后我会同少尹亲自说,我也会暂留卫家,与你们一同查明此案。”   明舒不便多听,便悄悄退到了后院去。   后院女眷已经全部被叫醒,现下集中在庭院内,个个神色惶惑,低声交头接耳。杜文卉神不守舍的与许氏地坐在花厅中,两眼迷茫,一滴眼泪都没落。哭声最大的反而是二房刘氏,她带着一身的药油味扶着头冲进花厅,哭喊道“昨儿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发生了命案,许氏也失去头绪,只能陪着安慰杜文卉,听到刘氏的哭嚎,愈发觉得头疼。   后宅没人主持大局,一时有些乱起来。   明舒在人群里看了看,找到两个负责日常洒扫东园附近的婆子,凑上去闲聊。她才聊了一小会儿,丁宣就带着开封府的捕快进来。   “夫人,二夫人,这位是开封府的捕快应寻,他奉命前来查问后宅女眷。”   明舒望去,这应寻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捕快的劲衫,腰间别刀,生了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苟言笑的模样显得有些冷酷。   应寻的名字,她听过。   上回在松灵书院时,明舒结识了几个开封府的衙役,这次虽都没来,但当时她曾他们提起过,开封府有位小神探,就叫应寻。   想来,就是他了。   ————   应寻让所有人都集中在后院,请丁宣清点完人员确认没有遗漏后,又让人守着众人,不允许众人交头接耳,自己则开始盘问。   盘问之地在与后院一墙之隔的偏厅内,后院的人被一个个带进偏厅问话,逐个排查,完全没问题的就被放回来,有问题则会被暂时收押。   卫家下人人数颇多,盘问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先问的自然是卫家的夫人,余者被排在后面。   明舒站在长廊上等着,卫献出事,这宅中所有人都有嫌疑,她也不例外,今日回去见阿兄想来是不能了,就连给陆徜留平安记号都做不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怕陆徜担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就到傍晚,终于轮到明舒。   明舒被带入偏厅,还没开口,就见应寻冷冷盯着自己道“你就是那个自称能来自终南山,能降妖伏魔的天玄青?”   “天玄青不是我的本名,我叫陆明舒。”明舒老实道。   岂料应寻勾起一抹嘲笑“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怎不继续骗下去?”   “我不是骗人,我进卫府是受人所托。”明舒准备把事情和盘托出。   应寻却打断她道“我知道,你是受二房刘氏所托进府,是也不是?”   “是二夫人拜托我进府,那是为了……”   “闭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狡辩!”应寻又打断了她,“你现在也承认自己和二房合谋了?”   “……”明舒被应寻问得心头火起,她说什么了就与二房合谋,“我不知道应捕快的意思。”   “卫朝有杀兄的重大嫌疑,你既然是他们夫妻合伙带进卫府的江湖骗子,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来人,先将她押下去看守起来,待我盘查完其他人,再好好审她!”应寻断然道。   “应捕快,你连问也不问就断定我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未免太过武断!”明舒急了,也不知二房卫朝为何就成了嫌犯。   “不管你与此案有没关系,假扮江湖术士总是不假。你们这些骗子我见得多了,先带下去!”应寻并多说,只朝左右使个眼色。   立刻就有人上来拿明舒,明舒挣不过开封府的衙役,被押到了厅外,心里恼怒不已,气道“放开我!”   “老实些!”衙役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喝斥道。   明舒挣了挣,无法挣脱,正暗暗着急之际,忽听前头传来声“且慢!”   她抬头一看,只见魏卓出现在前方。   ————   日暮时分,一匹快马纵出宫门,马上之人手持皇榜,驰过街市。   持续了一整天的殿试已然结束,当场便定下名次,出榜召告天下。   很快的,参加殿试的举子们陆续从宫门内出来,当前三人皆着绯衣,被众人簇拥而出。这些举子自黎明时分入宫,行礼后先经笔试,由阅卷官择出十人,送呈圣人,再由圣人传召应答,最后御笔钦定出头三甲。   金榜要到明早才会张贴,传胪大典也在两天以后,现下还未公开。   这一届春闱,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若是消息传开,必将引发全汴京盛议。   陆徜先策马赶回家中,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母亲与明舒。   到家之时,天已全黑,家里亮着灯,曾氏坐在厅里一边绣花一边等他。   他兴冲冲入门,却未见明舒身影。   ————   卫家的灯笼也已高悬,大门紧闭着,宅院里头的人今晚注定无眠。   宋清沼将马缰交给小厮后整妥衣冠,方迈步走向卫家的大门前。   “若是夫人见公子得了榜眼亲自来接她归家,她定会消气。”小厮道。   宋清沼不语,只忽然在离卫家大门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街巷另一头,有人走来。   三日之期已到,明舒并没回来,陆徜赶到卫家,没有看到明舒留下的记号。   他要进卫家要人。   灯火之下,同样身着绯衣的陆徜与宋清沼撞个正着。   一个来要妹妹,一个来接母亲。 第61章 聚首(虫)   天已黑,庭院里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在卫府内的除了开封府的人,还有后来赶到卫家的一队禁军侍卫,将四周包围得滴水不泄。   魏卓坐在外院中庭正中的圈椅上,等着开封府的查证结果。明舒跟在魏卓旁边,哪儿也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做。   魏卓虽然让她避免被捕快带走的下场,不过她也不能随意走动。   “闷了?”魏卓看了她一眼,点着桌面道,“喝茶,吃些点心。”   明舒看着桌面上已经冲了几遍早就淡得没味的茶,无奈道“魏叔,我已经满肚子都是水了。”   魏卓被她逗乐,唇角扬了扬,道“好了,知道你委屈,且再忍忍,他们办案能力不错,应该很快就能还你清白。”   “您说应寻啊?他那么武断,也不听人解释,手底下真没冤假错案?”明舒对应寻意见格外大,她可从没见过这么武断又自以为是的人。   “他们自有一套办案手法,也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犯人,你又假扮江湖术士进入卫府,先入为主罢了。”魏卓对其他人都言简意赅,对明舒却很耐心,有些闲聊的意思。   明舒才要开口,庭院外就走来一行人,却是开封府少尹带着应寻等人过来了。   “殿帅。”少尹先朝魏卓拱手。   魏卓已经起身,回过礼道“可有进展?”   “尸体勘验完毕,仵作尸格已出,稍后呈上,现场也已勘察结束,卫府上下人员俱已盘查完成,已得出几个嫌疑人,现下过来是有件事想请教陆娘子。”少尹望向明舒。   明舒站直,淡道“你们想问卫府闹鬼之事吧?”   “你若知道什么就实话实说,别藏着掖着妨碍办案。”应寻开口道。   “官府办案我当然要配合,不过应神探什么都还没问就在心里先定我一个招摇撞骗的罪名,我就想问问,我是骗到什么好处了?”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应寻依旧道。   明舒被他的态度惹怒,待要讥讽他几句,又见魏卓与少尹都等着自己,少不得顾全大局把气咽下,道“卫府闹鬼之事已经有近五个月,卫二夫人请我回来是调查闹鬼之事,我假扮女冠入府,是为了查证卫府这个‘鬼’。这个‘鬼’,据我所查,乃是有人假扮。”   “何人所扮,又是为何扮鬼?”   “我先前借驱祟为名集中查问过府中所有遇见过异常情况的人,得出一个结论。卫府闹鬼,其实分了三个阶段。”明舒不再理会应寻,整理思绪开口解释。   第一个阶段,集中在杜文卉身上,所有关于‘鬼’的消息,都由她亲口放出,也只有她一个人说见过,所以才被诊断为癔症;第二个阶段,卫府闹‘鬼’趋势有所上升,府中丫鬟婆子们纷纷遇到奇怪的事情,比如鸡鸟遇害,有人被推向深井险些跌落。这些现象虽然奇怪,但‘鬼’并没真正出现。卫献虽然也整顿肃查过后宅,但并没找到‘鬼’,依旧只能将事情压下;第三个阶段,就是昨夜许氏遇鬼,‘鬼’真正出现了。   这三个阶段,关于‘鬼’的威胁性是逐层递升的。   “我一直觉得许夫人遇鬼有些奇怪。这‘鬼’如果藏在卫家这么久,就算有冤气也该冲着卫家人才是,怎会冲着才上门没几天的许夫人?还那么明显的现出真形吓她?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想把许夫人赶走,因为许夫人妨碍到‘它’了,可许夫到卫家只是来探望卫夫人,小住几日,她迟早是要回国公府的,平日最多也只是和杜文卉说说话,身后还有吕妈妈监视着,又能妨碍到谁?或者说妨碍到需要这个‘鬼’要冒着被人揭穿的风险亲自出来吓人?”   “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是,‘它’想借许夫人的身份,把卫府闹‘鬼’之事闹大。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卫献后宅的下人们,从丫鬟婆子到小厮,都是卫献一手挑选入宅,宅内消息完全无法传到外边,坊间几乎听不到卫家的流言。但从今年年初起,关于卫家闹鬼的流言,就慢慢在汴京城内流传开了。”   鬼神之事毕竟不同后宅阴私流言,普通人自然心存敬畏,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卫府这颗无缝的蛋自然是要开裂。   消息,就这么传出来了。   而许夫人也正是因为听到这个流言,才赶到卫府安慰闺中密友杜文卉。   这才是前后因果。   语毕明舒暂时停下,等他们消化。   应寻眉头紧紧蹙起,魏卓向明舒道“你继续。”   明舒点点头“许夫人遇鬼那天,正好撞上在帮卫二夫人调查古怪声音的我,我和她一起躲在假山的矮洞里,虽然只看到‘它’的衣摆,但是我在事后查看了地面痕迹,这个虚无缥渺的‘鬼’在假山下的泥地上拖出了浅浅辙痕与脚印来。你们见过哪个鬼有重量,会在地上留下辙痕与脚印的?那分明是人假扮的。”   “明舒,你的意思是,这人扮鬼,不是为了要藏,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要露?”魏卓斟酌道。   明舒回他“这是我的推测。”   这个推测有悖常理,但放在卫家才说得通。   “为什么?”应寻问道。   “你和卫夫人杜文卉见过面了吧?你觉得她怎样?”   “神情恍惚,唯唯喏喏,面对丈夫溺亡没有流露一丝悲伤。”应寻已经盘问过杜文卉,这个卫夫人确实奇怪,也完全看不出和卫献夫妻情深。   “许夫人与杜文卉是二十几年的闺中密友,对杜文卉了解甚深。我在遇鬼那晚曾和许夫人深谈过,她告诉我,杜文卉年轻时是个开朗活泼的娘子,与现在所见判若两人,自从遇到卫献之后,就慢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二十几年,卫府像个囚笼,卫夫人被禁锢于此,谁都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们可以找个医娘给卫夫人瞧一瞧,她身上可能有伤,你们问问她,是谁造成的。”   许氏说过在杜文卉身上发现过瘀伤,而杜文卉本人在外也都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这举动无不像在掩饰身上的异常。   “你是说,她受卫献虐打?”应寻立刻反应过来。做为捕快,他没少接触各类人,虐打成性的男人,并不在少数,有时甚至打出人命。   可在卫家,杜文卉是当家主母,能够虐打她的,也就只有卫献了。   “也许……她心中所能承受的东西已经到达了极限,但身处卫宅,她无法向外求救,甚至还要被迫向外界装出与卫献恩爱的模样。”   “明舒,你说的‘鬼’,莫非是指卫夫人杜文卉?”魏卓问道。   明舒点下头。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处于被囚禁、监视的环境中,面对控制欲强大甚至虐打她的丈夫,求助无门,她能怎样?借“鬼”之名向外界传达她的求救,已经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杜文卉是想逃离卫家的,卫二夫人说过,杜文卉不止一次提出想搬离主宅去庄子上休养。杜文卉最初装遇鬼,可能只是想借这个子虚乌有的“鬼”来逃离卫家,没想到卫献仍不同意,但意外的她发现闹鬼的流言能传入坊间,于是卫府闹‘鬼’之事愈演愈烈,一方面可以让消息流入坊制造舆论,一方面也可以继续找借口离开卫家。   慢慢的,卫家这固若金汤的后宅就被撬开了口,流言会一点点传出,从闹‘鬼’到卫家的秘辛,很多其实并不相关的事会因为鬼神之说而被沾在一起,传入街巷,这会给卫献带来压力,也会给杜文卉一点点喘息空间与逃离的契机。   “可杜文卉既然被人监视,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中,又怎能分身去做这些事?”   “她有帮手。总有些人虽然被卫献招进卫家,但心里还是看不过眼,想帮帮卫夫人的。”明舒答道。   “是谁?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桩案子,我本来不想查了,打算今早就和二夫人请辞,把定金返还的,不过可惜还没来得及说明,就发现卫献死在东园池子里。”明舒道。   “为何?”   “这‘鬼’从头到尾都没伤过人,若只是一个可怜人的自救,我要是揭穿,你觉得杜文卉还活得下去?”明舒叹口气,又道,“不过提起证据,如果你们动作够快,也许能找到。前晚遇鬼时,那‘鬼’走到长廊上失去踪迹。我问过卫家下人,卫家后宅是有丫鬟婆子值夜的,从假山处的长廊到后院主屋之间,恰好有人值夜,只除了卫献的父亲所住的偏院。我怀疑那人是逃进偏院了,扮鬼所用的东西,也许还在。”   “会是谁?”   “在偏院照顾卫老爷的,是丁宣。”   应寻便召唤了同僚,打算立刻往偏院寻找证据,临走时又转头问明舒“你既不想说出这些害了杜文卉,那现在为何又要和盘托出?”   明舒给了他一个“你有毛病”的眼神,道“我不想继续搜证查探,是因为我觉得闹鬼只是无伤大雅的举动,却涉及到一个可怜妇人的自救,所以选择闭嘴。可是现在卫献死了,案情性质不同了,我有必要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你们。我虽然同情杜文卉,但也不能否认,杜文卉和她的同伴存在强烈的杀人动机!做为一个正直的大安百姓,我有义务配合你们办案,有什么问题吗?”   应寻被她一顿抢白说得无言以对,转身走了。   魏卓倒是笑了“小丫头,瞧你气得,都变小老虎了。”   “魏叔,我看他不顺眼。”明舒恼道。   魏卓哈哈大笑起来,正安抚她“好了,话说清楚,嫌疑洗清,你也能自由。少尹,你说呢?”   “下官觉得殿帅言之有理。”少尹附言道,正要再打几句圆场,却见开封府守在门口的衙役匆匆过来。   “殿帅,少尹,府外有两人,自称新科状元陆徜与榜眼宋清沼,要求见少尹。”   开封府少尹尚未回应,明舒已然瞪大了眼,冲到衙役跟前问“你说谁?新科状元是谁?”   “陆徜……”   “那是我阿兄!他中状元了?魏叔,他中状元了!”明舒险些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向魏卓重复道,又问,“他应该是来接我的,我能去接他吗?”   “你阿兄是新科状元郎?”魏卓很是惊讶,又望向少尹道,“可以吗?”   “自然可以,带陆娘子去见陆公子。”少尹点下头。   明舒笑得合不拢嘴,跟着衙役走了。   ————   卫府大门的影壁前,陆徜与宋清沼并肩站着,等进去通传的人出来。   等了片刻,他们先等到的,却是一声清脆悦耳的女音。   “阿兄——”   陆徜原正看着卫府漆柱上挂的对联,骤然听到这个声音,竟是胸中忽震。不过三天时间没见,她的声音乍然响起时,却直透魂神。   三天,只不过三天,他本不觉得什么,及至这声音乳燕归巢般的声音响起,方觉相思已深。   明舒高兴极了,拐过绿树时,只瞧见灯笼下站着两个人。   绯衣少年郎俱被璀璨灯火笼罩,一起朝着她笑,那颜色美得惊心,像无数少女心底最盛大的期待。   明舒看呆,她情不自禁慢下步伐,往影壁处踱去,走到陆徜身边。   “发什么呆?”陆徜轻轻一点她的眉心。   明舒犹似梦中被人惊醒,终于收回魂神,道“阿兄,你中状元?”   陆徜颌首,明舒拽着他的衣袖跳起“我阿兄是状元!好厉害啊!”   她面上喜悦毫不掩饰,看得陆徜随她一起笑起,旁边的宋清沼这时方向明舒打招呼“明舒。”   明舒也早就看见他了,只是阿兄中状元这个消息冲击力过大,以至她一时间忘形,被宋清沼这么一叫,她才收敛起来,道了声“宋……”忽然想起许氏说过的话,没来由脸一红,往陆徜身畔一缩,才继续道,“宋公子中了榜眼?恭喜。”   “比不上你兄长。”宋清沼笑道。   陆徜觉得明舒有些不对劲,她从来不是扭捏的人,从前对着宋清沼也都大大方方,今日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扭捏起来。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不大痛快,只道“宋兄承让而已。”语毕又问明舒,“回家吗?”   “还不能,卫府发生命案,卫献死了。”明舒走到二人前面,一边说卫家情况,一边道,“宋公子是来接你母亲的吧,都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殿帅和开封府少尹。”   “殿帅?”陆宋二人异口同声。   出了命案,开封府少尹在这里不难理解,怎么禁军统领也来了?   “边走边说。”明舒带着两人往里去。   ————   明舒简单交代了一下卫献之死,三人就已经走到外院的中庭内。   魏卓与少尹仍在,但除了他二人外,还多了一个人。   “母亲?”宋清沼远远就认出那人是自己母亲。   许氏被丫鬟扶着,正满面怒气地对着开封府少尹恼道“你们开封府的人怎么办案的?把我也当成嫌犯了?我堂堂一个国公府世子夫人,能做出那样的事来?你们看犯人一样将我看守在内,又明里暗里说我有杀人嫌疑,因为我和文卉是闺中密友,所以我就要杀卫献?”   “夫人息怒,息怒。他们绝无此意,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待我回头教训他们。”少尹是个和稀泥的,忙安慰许氏道。   “母亲!”宋清沼的声音及时响起,打断了许氏的怒言。   她转头望来,看到宋清沼脸上一喜,哪还记得先前与宋清沼置气的事,忙道“清沼我儿。”   宋清沼三步并作两步到许氏身边,问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他们开封府的那个捕快应寻,说我与文卉合谋杀了卫献,清沼,你可得替母亲出头,我可不能叫人这么平白冤枉。”许氏拉着宋清沼道。   “误会误会。”少尹也是头疼。   明舒一步上前,挽住许氏的手道“许姨,你别气,这只是他们开封府的合理推测罢了。事实上案发之时正逢深夜,卫府大部分人都在睡梦中,基本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我们每个人都有嫌疑,不拘你我,甚至连殿帅亦有嫌疑。不过捉贼拿赃,没有证据,他们不会平白诬陷你的。”   经她这么一解释,许氏的气才算稍平“但那应寻说话,也忒难听了。”   “我也觉得,不过咱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他一般见识!”明舒哄道。   许氏这才平静下来,宋清沼听明舒喊自家娘作“许姨”,又见二人相处甚欢,不免奇怪。   “阿娘,你与……”他指了指明舒。   许氏回神道“这位是卫家请回来捉鬼的天……”   她话没说完,明舒就已经松开了手,然后摸摸鼻子,垂头道“许姨,我不叫天玄青,那是我进卫府的化名,我叫……陆明舒。”   陆明舒?   这名字有点耳熟。   许氏看看明舒,又看看宋清沼。   不会这么巧吧。   “你就是……”   “我就是!”   没头没脑的对话只有明舒和许氏听懂了。   许氏“唉”了一声,她要死了。 第62章 争糕   许氏捂着心口, 一副要晕倒的模样,险些往后栽倒,幸亏被宋清沼一把扶住。   “母亲?”宋清沼不知许氏出了何故, 不由急道。   许氏只觉得颜面尽失,想就这么阙过去一了百了, 但偏偏她晕不了,只好倚着儿子双眼紧闭地装晕。明舒如今倒有些了解许氏这人了, 不由掩嘴一笑,很快又收敛, 只正色走到许氏另一边, 朝宋清沼道:“放心吧, 许姨没事。”   宋清沼疑惑看着明舒把许氏扶到怀中。   陆徜只看到宋清沼和明舒一左一右把许氏夹在中间,眉心紧紧拧起。   这画面,让人不太痛快,扎眼又扎心。   “许姨, 你放心吧,我发誓, 那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明舒凑到许氏耳畔低声道, “快醒醒,别装了。”   许氏又“唉”地一声睁眼, 拿手扶着额头, 嚷着:“我的头, 头疼……”   “可能是吹了风, 扶许姨去屋里歇会吧。”明舒笑笑, 朝宋清沼道。   宋清沼狐疑地看着二人, 他觉得事情定没这么简单, 她们必然有秘密瞒着他,但女人间这你来我往的官司,他又完全看不出眉目,只好扶下许氏道:“多谢。”又向众人道歉告辞,先送母亲进去休息。   一时间宋清沼扶着许氏走了,明舒又是一笑,转头看到陆徜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你和他们很熟?”陆徜道。   “嘿,和许姨一起撞过鬼,所以就熟了。”明舒笑嘻嘻道,转头又拉陆徜去见魏卓和少尹。   “晚生陆徜,拜见魏大人,少尹大人。”陆徜一边道一边向两人行揖礼。   魏卓伸手拦住了他:“不必多礼。陆徜之名,我在朝中早有耳闻,没想到就是明舒的兄长,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妹。”   “魏叔,为什么不是有其妹必有其兄?”明舒不甘被排在陆徜后面,道。   魏卓笑了,陆徜又道:“区区陆徜,劳大人挂心了。”   “你既是明舒兄长,也不必如此见外,随她一起唤我一声‘叔’吧。”魏卓道。   陆徜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从命:“如此,多谢魏叔厚爱。”   打完招呼,明舒只问陆徜:“阿兄衣裳都没换,是一回家就过来了吧?可用过饭?”   陆徜摇头:“尚未。”他赶着来找明舒,哪有功夫吃饭,原还不觉得什么,不过被明舒这一提起,忽然觉得确实饿了。黎明进宫殿试,自然不可能好好用饭,出宫之时天已晚,他又赶到卫家,这整天下来,几乎未尽粒米。   “魏叔,你看……”明舒立刻望向魏卓,用目光讨要吃食。   无需明舒多言,魏卓立刻着人给这对兄妹拿点心茶水过来。明舒便拉着陆徜到空庭长廊的石阶上坐下,只道:“你饿坏了吧?先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说。”   点心和热茶很快送来,明舒端起吹了两口,才小心翼翼捧给陆徜,陆徜谢过之后接下,小饮半口,问她道:“明舒,你几时认识的殿帅?”   这样的人物,汴京城的达官显贵求遍关系也未必见得到,可明舒却在这一口一个“叔”叫得欢畅?   “先前不是同你提过,咱家隔壁老太太的儿子在战场上殉了国,如今是她儿子的昔年同袍时常来探望照看,那人就是魏叔。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阿娘与他见过好几次。”明舒想了想,又道,“对了,他还救过阿娘。”   虽然曾氏当时不让她说,但事情已经过去许久,现在说应该没关系了。   “救?阿娘出了何事?”   明舒便将曾氏遭人欺负又被魏卓救下的事一说,陆徜当即脸就沉了:“当时为何不与我说?”   “那不是怕你冲动嘛,况且你又在备考,不宜分心。”   陆徜将茶重重放到石阶上,道:“明舒,今后再遇到这些事,不管是母亲还是你,都必需第一时间告诉我。”   “知道了。”明舒不以为意回答。   “明舒!”陆徜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不是在同你说笑。倘若遇到危险,不准再瞒我。”   明舒被他吓了一跳,抬眼见他无比凝重的神色,心中不免一暖,温声道:“阿兄,我记住了。”   陆徜这才放过她。   石阶旁边恰有尊石灯,浅淡的火色照得绯衣愈艳,陆徜那张脸也愈俊,唇红齿白眼眸如星,明舒不由自主呆呆看着他——她阿兄真是太好看了。   陆徜又饮了两口茶,忽然瞧见她傻傻盯着自己,眼中似倒映着碎星,就那么凝在自己身上,他心脏怦然直跳,侧身朝她倾去,边轻声道:“明舒。”   声音低哑熏燎。   四目相对,温柔缱绻。   明舒有些发怔,脑袋空空的,突然间失语,眼睁睁看着他逼近自己,伸手探向自己腰侧,仿如拥抱,仿如……   “阿兄……”她无意识开口,直觉不对,一时间却不知要做何反应。   陆徜比她更快一步,伸过来的手只越过她腰侧,最终落在她身边石阶上放的点心盘上。   “你在发什么呆?”他无奈道,“我饿了。”   明舒猛地惊醒,全脸生烫,吐不出字来,只在心中暗骂。   男色惑人,委实可恶。   陆徜已经端过盘子,随手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   卫府后院的厢房中,宋清沼将许氏扶上了床。   “唉哟哟,我的头……头疼。”许氏抚着额角不断嚷道。   丫鬟给她揉着头,宋清沼坐在床沿道:“我去给阿娘请个大夫吧。”   见儿子要去找大夫,许氏忙又拽住他:“不用了,老毛病,一会就好。”她心知肚明,自己哪里是头疼,分明是心病而已。   一想自己的糗态被陆明舒那丫头看个通透,她就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若是日后再见,她这张老脸也不知要摆到哪里去。   宋清沼见母亲似乎心情不快的模样,便将自己殿试中了榜眼的事一说。许氏一听,当即百病全消,喜得将先前发生的事全抛到脑后。   “真的中了榜眼?”许氏惊喜非常。尽管她相信儿子春闱必中,但金榜题名的消息真的传到耳中,她还是喜悦非常,虽然不是状元,但榜眼对她来说也已经十分满足了。   纵观这满京城的世家子弟,哪一个能像她儿子这般不靠祖荫,凭借真本事出头的?   宋清沼是她的骄傲。   母子两聊了一会,许氏已经彻底从明舒的阴影中走出来,头也不疼,心也不慌了,拉着儿子直笑。宋清沼便知母亲已经无碍,于是频频回头朝门外看。   他转到第三次时,许氏的笑冷了冷:“你老看什么?想去找那丫头?”   “母亲……”宋清沼被她揭穿心事,索性承认,“卫献这案子不知办得如何,明舒知道得多,儿子是想找她问个明白。”   “想找她就找她,你编什么借口?打量我都看不出来?”许氏白了儿子一眼。   宋清沼倒不辩解,只道:“母亲,那儿子能不能去呢?”   “儿大不由娘,心都是往外生的!我生你何用!”许氏怒拍了肩头一下,又道,“去去去,去找你的陆明舒!”   “母亲,你这是同意了?”宋清沼唇一扬。   “我要不同意,你能随我?”许氏冷哼着别开脸。   “那我可真去了……”宋清沼笑道。   许氏别开头不看他,宋清沼又笑了笑,请辞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听许氏又叫他。   “清沼……”   “母亲还有何事吩咐?”宋清沼回头问道。   许氏看着儿子的脸,想说的话又咽下:“算了,没事,你去吧。”   算了,还是别告诉儿子,她已经把他的心思在陆明舒面前戳破的事。   ————   陆徜确实饿坏了,一大盘的点心没几下功夫就吃掉一大半,明舒把自己那杯茶也让给他就糕点。   她心疼他,只道:“阿兄今天定是累坏了。”   陆徜肚子垫个半饱,便有精力关心卫府的案子,按按她的头,道:“没什么。你和我说说卫家的事吧。”   明舒点点头,正欲开口,就听远处传来宋清沼的声音。   “陆兄,明舒。”宋清沼一边打招呼,一边过来。   明舒见了他仍有些不自在,但已经没了适才的扭捏,捧着那盘点心冲他笑道:“宋公子,许姨好些了没?”   “多谢挂怀,我母亲已经无碍。”宋清沼见他二人坐在石阶,也随意在陆徜旁边坐下,隔着陆徜和明舒说话,“卫献的案子我母亲也有嫌疑,所以我是来找你了解情况的,你可方便?”   “方便,我正要与阿兄说这件事。”明舒回道,又见他也一身绯衣,想来他和陆徜一样,刚出宫就赶了过来,便把手中的点心盘子往他那边一推,“你也没用饭吧?先将就垫垫肚子?”   陆徜见这两人隔着自己说话,心中已不自在,看着那盘点心道:“这不是给我的吗?”   明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一起吃吧,吃完了我再找魏叔要点。宋公子,不要客气。”她一边说,一边把盘子再递过去些,一边又用“你太小气”的目光看陆徜。   陆徜胸口有些堵,便不作声。旁边宋清沼道了两声谢,倒真不客气,和陆徜同时伸手。   盘里还剩三块糕点,两人偏巧都看了同一块,一左一右捏住糕点两侧。   宋清沼、陆徜与明舒都是一怔。不过一块糕点,想来宋清沼和陆徜都是懂得礼让之人,明舒并没当回事,只是她捧着盘子顿了片刻,这两人都没松手的意思,还暗暗有些较劲的意味。   明舒就不明白了,不过是块再普通不过的桂花酥而已,又不是长生不老的仙丹,这两人至于吗?   “还有两块,都好吃的。”明舒万分不解道。   “那两块留给宋兄了,我只要这个。”   “不了,宋某就想试试这桂花酥,望陆兄成全。”   两人互不相让,说着在明舒听来像打哑谜一样的对话。明舒端着盘子手举得发酸,于是沉下脸道:“撒手!”一声不行,她加重语气:“我让你们撒!手!”说完她把盘子一收。   陆徜和宋清沼只能同时松开。   明舒盯盯陆徜,又看看宋清沼,然后拿起一块梅花糕递予宋清沼,又拈起一块栗仁饼递给陆徜,二人便都接下,盘中只剩下最初他二人看中的桂花酥,明舒拈起,在两人面前晃了晃。   “想吃?”   两人都没回答,只眼睁睁看着明舒自问自答回了句:“不给!”随后就将那桂花酥塞进自己嘴里。   要争要抢是吧?那就谁都别想吃! 第63章 留下   明舒终究不是硬心肠的人, 又找魏卓要了点心茶水,这回送来了两盘点水三杯茶水,除了明舒外, 陆徜和宋清沼都是一人一盘点心加一盏茶。   这下, 就没什么好争的吧?   明舒着实想不通这两人在闹什么, 莫不是殿试上没比够, 私底上见了面还得斗一斗才痛快。   她分完点心, 看着都捧着茶在啜饮的两个少年郎,一时有些恍神。这两人都着红衣, 身形也相近,远远看着, 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现下他们虽然并排坐着,但二人中间已经划开距离,塞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明舒因要同他二人说卫府的事,便想坐到两人中间好说话些, 不想这念头才刚浮起, 她就见陆徜已经挪向宋清沼,把二人间的距离给缩短到半个明舒都塞不下。   这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了,明舒若看不明白就是傻子,她选择挨着陆徜坐下,探出头来向二人说明卫家状况。   远远的, 魏卓看着他们三人凑在一起坐在石阶上的模样, 不由在心里感慨。   年轻, 真好。   ————   卫家闹“鬼”的事, 说长不说, 可真的解释起来, 仍要花费不少口舌,明舒喝完整杯茶,才把卫家的“鬼”和卫府情况和陆徜、宋清沼一五一十说清楚。   “开封府应该找医婆去查证杜文卉的状况了,应寻也带人在找扮‘鬼’者的证据,估计也快有结果了。杜文卉到底是否受到卫献囚禁虐打,是否真有人协助她扮‘鬼’,这个人又会是谁,应该很快见分晓。”明舒最后说了一句,结束整段分析。   “你觉得‘闹鬼’之事和卫献的死,有没关联?”宋清沼问明舒意见。   明舒摇摇头:“不好说。其实这桩案子最棘手的地方在于,卫献是亥时离开宴饮,这个时间除开随侍宴会的下人外,后院大部分人都已睡下,很难提供准确的不在场证明。没有准确的不在场证明,就意味着只要身在卫府,就有嫌疑,排查筛选嫌疑人的难度很大,要查的话,暂时只能通过作案动机入手,而闹鬼这事恰好能揭露卫献的虚伪面目。因他的品性低劣,卫家里有作案动机的人反而多了。除了杜文卉,以及被官府锁定的嫌疑人卫朝之外,卫献那个小妾烟芍也可能有作案动机。一个能够那样对待发妻的男人,又怎会善待自己的妾室?在卫献心里,只怕女人就如同玩物,有些玩物是束之高阁,仅供自己把玩,而另有一些,则是用来赠予他人换取人情、做为交易等等。”   魏卓昨晚驾临卫府,烟芍就打扮成那样被召去外院侍奉,已经足够证明她在卫献和卫府的地位,只是个可以用来随意交换的姬妾罢了。烟芍虽是青楼女子,但既被人赎买回家,对正常的生活必然也心怀期待,卫献却只将她视如玩物,日子一久她心生怨恨也不足为奇。   大多数凶案都无非三个原因,要么为情,要么为钱,要么就是因为恨。   卫家下人都是卫献亲自挑入府的,和卫献有情爱及利益纠葛可能性比较小,纵观卫家,与卫献有直接关系就只有杜文卉和烟芍,若单纯从动机方面去推断,这两个人都有可能。   “至于卫朝为何被锁定为嫌疑人,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查到什么也不会告诉我,我在案发之后就被应寻盯上,只能跟在魏叔旁边,什么也都查不了。”说起应寻,明舒还是有些气愤。   “按禁军的编制,一军为两千五百人,设一个都指挥使。这卫献麾下两千五百人,又是白手起家爬上来的,不论他品性如何,本身能耐定然不小。行武出身的人,身手、反应和洞察力都不会差,尤其是像卫献这样凭一己之力爬到这位置的人,就更不容小觑。明舒你想过没,你刚才所提的那几个人,有哪一个有把卫献推入湖中再将他悄无声息溺死的能力?”陆徜一针见血道。   他刚说完,就见明舒脸上两条秀气的眉锁了起来。   这的确不可能,别说杜文卉和烟芍,就算是这后宅中唯二的两个男人,丁宣和卫朝,也同样做不到。   首先把卫献推入湖中就不易办到,其次推进湖中后,就算卫献不会泅水,也定不会坐以待毙,肯定要呼救,而要杀他就定要把他的头按入水中溺毙,要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又不会被外头来来去去的下人们听到动静,这对凶手的能力要求太高了。   “还有一种可能,东园的莲池,并非第一案发地点,他是在其他地方被谋害后再被推入池中的,他死亡的真正原因,不是溺毙。”宋清沼随之推测道。   “不是溺毙那就是在地面上与人起了冲突,遭人暗算?但以卫献的身手,至少也该反抗吧。早上发现尸体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过几眼,他身上似乎没有外伤,穿戴整齐,头发未乱,神情也无异常……”明舒想着想着用双肘撑膝托住下巴。   说着说着,她将头一垂,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在这讨论有什么用,全是猜测。看不到尸格,也看不到现场,我们能获取的线索太少了,根本无法推断,什么都做不了。都怪那个应寻!”   “应寻?”陆徜和宋清沼异口同声道,而后两人对望一眼,又各自撇开头。   “对啊,就是开封府的小神探应寻,刚愎自用,武断专横!”明舒随口抱怨了两句,头一抬,恰好看到庭院中开封府的人回来见魏卓,“喏,就是那个人。”   陆徜与宋清沼同时望去,正巧那边不知和魏卓说了什么,一群人也正望过来,两厢目光撞在一起,魏卓便朝明舒招了招手。   “我魏叔叫我,不知道那应寻又有什么夭蛾子,过去瞅瞅!”明舒从地上跳起,朝魏卓跑去。   陆徜与宋清沼自然也起身跟去。   魏卓的亲兵已经提来好几盏灯笼,正照着应寻递到魏卓手中的案卷。明舒过来时,魏卓将案卷放下,朝她温和道:“应捕快说,你的嫌疑基本洗清,可以和你哥哥家去了。”   明舒诧异地望向应寻:“我怎么就忽然没有嫌疑了?”   “只是暂时洗清而已。”应寻硬邦邦道,“我们已经盘查过卫家所有人员,也勘察过卫府布局,从二房所住的侧园到东园,必经大房安排在后园的值夜点,值夜点有两个婆子,我们已经求证过,亥时前后,她们都没看到你出现在后园,你入府的目的,我也向卫二夫人查证过,确如你所言,所以可以暂时排除你的嫌疑,但是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存在,一旦我们发现新的疑点,还是要将你请回。”   他解释完也不管明舒作何反应,又向魏卓道:“殿帅,这些是奉少尹之命送来的勘验卷宗,包括仵作的尸格以及卫府所有人的口供记录,全在其中,请殿帅过目。”   魏卓“嗯”了声,低头翻开案卷,没看两行就又抬头:“小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和你哥哥回去?”   明舒看了眼陆徜,陆徜并没开口,她心里便有数了,笑了笑,道:“我能不能不走?”   “不走?”魏卓诧异道,“这是凶案宅子,你好不容易洗清嫌疑可以回家,还留下做甚?”他说完顿了顿,见明舒欲言又止,他忽然领会,“你该不会是想留下查案吧?”   明舒猛点头。   魏卓顿时乐了,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问道:“所以,你们都想留下?”   “回殿帅,清沼愿竭尽所能替朝廷分忧。”   “陆徜也一样。”   “哈哈哈。”魏卓笑出声来,挨个指过他们,“宋清沼……陆徜……陆明舒,新科状元,本届榜眼,新科状元的妹妹……有意思。松灵书院的案子,也是你们三个查的吧?”   “松灵书院的案子,是三殿下、陆大人并当时所有侍从共同协作破获的,我们三人不敢居功。”陆徜行礼回道。   魏卓唇畔笑意渐收,沉颜盯着他们,打量了片刻方道:“好,那你们便留下……”   “殿帅,这不合规矩。”应寻蹙眉道。   魏卓摆手:“卫献之死牵涉军务,我要尽快破案抓出凶手。这件事我会亲自和你们少尹交代,如果有什么问题,本帅一力承担,你不必多言。”   他一语落定,应寻再无置喙余地,只能抱拳领命。   明舒大喜过望,盯着魏卓手里的案卷道:“那我们……能看看案卷吗?”   魏卓抽了两页案卷给她,正好就是尸格。   明舒接到手后立刻查阅,宋清沼与陆徜二人亦围在她身边,凑头望去。   “死亡时间,亥时中到丑时末之间,尸体无明显外伤,确实死于溺毙,且无挣扎痕迹,死者死前曾……”明舒顿了顿,抬头与陆宋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服过迷药?”   如果被迷药迷晕,那倒是能够解释卫献为何会毫无挣扎地溺毙池中。   “属下此番也为迷药之事前来求问殿帅,卫献死前除了与殿帅同堂宴饮之外,并没去别的地方,亥时中他离席后就进了东园,所以这迷药有很大可能是他在宴饮之中吃下的,不知殿帅当时有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应寻拱手问道。   魏卓脸上的温和顿失,双眉微锁,眼露凌厉,道:“掺了迷药的那杯酒,是本帅给他的。”   “……”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魏卓。 第64章 坦言   面对众人惊讶的目光, 魏卓将手中卷宗递给明舒三人,转身负手道:“卫献在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有五年,他早有升迁之心, 近日正逢升迁考核, 隶部在等本帅的升迁名单。然而本帅三年前回京接掌禁军,虽与他共事时间不长, 却觉此人心思不纯且急功近利,非良将之选, 故而并不准备提他职级。他许是听到风声, 昨日以军中混有奸细要向我密报为由将我邀进卫府, 不想到了卫府,他却闭口不谈军务, 只设宴饮。”   说罢他顿了顿,明舒似乎想通了一些关节, 猜忖道:“宴无好宴, 他是想以美色贿赂殿帅?”   烟芍就是卫献用来迷惑魏卓的美人儿。   魏卓是朝中出名的铁面将军,不为权贵折腰,不为利益低头, 铁板一块,他的关系很难疏通, 不过他鳏居多年, 未娶继室,亦无姬妾, 卫献便将主意打到女色之头。如果他能为烟芍所惑,那是再好不过, 如果不能, 他便要想些办法。   烟芍是卫献的姬妾, 魏卓一旦与她发生关系,可不仅仅是收一个女人这般简单的事,传到外头,就会变成魏卓侵占属下妾室,虽然烟芍是个风尘女子,虽然她本就是卫献用来送给权贵的棋子,但外人怎会知晓这其中关节?只要卫献愿意,自可污蔑魏卓。   这是卫献做的双重保险。只要魏卓接受,就再不是铁板一块,日后必要与卫献同流合污,如果魏卓不肯,那这事就会成为卫献手中的小辫子,所以他必要促成此事。   “那杯掺了迷药的酒,是卫献敬给殿帅的?他想逼殿帅与那位烟芍娘子……”陆徜同样快速反应过来,只是说到最后碍着明舒在场,并没说完。   倒是明舒补充完整了:“生米煮成熟饭,第二天就能捉个正着?”   这话一出,陆徜抚抚额,宋清沼和应寻都看向她,明舒却仍旧满脸坦荡。   魏卓点点头,这才转过头来:“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他不入流的手段,在本帅这里还不够看。”   区区一杯下了迷药的酒,岂能瞒过魏卓眼睛?他是何等人物?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他,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只是他尚要从卫献口中套取情报,因此并没戳破,暗暗把两杯酒做了对调。   那杯被卫献掺过迷药的酒,阴差阳错之下被卫献自己服下。   “饮过那杯酒之后,他许是觉得事成大半,便借口离去,留我与烟芍在席上,等着迷药发作。”魏卓冷道,“卫献此人虽有些真本事,但他的手段委实肮脏,这些年能够上位,只怕没少动歪心思。”   “那卫献走后呢?”宋清沼亦问道。   当时堂上应该不止卫献、魏卓和烟芍三人。   “他走之后,卫朝很快也离去,其他服侍之人也跟着退出去,席上只剩我与烟芍。我不知道烟芍是否被卫献提前交代下药一事,反正她就留在席间跳舞。我没开口,她也不能离,直到最后累跌地上,才被扶下。她离席之时,大概近子时末。”魏卓道。   经他一说,这案子算是有了些眉目。   “以魏叔的能耐,要想成功迷晕你,那药量应该下得很大,所以卫献饮下酒后定也会很快失去知觉。那又有两种可能,一是卫献昏阙后失足跌落莲池溺亡,属于意外;二是凶手发现卫献昏阙后临时起意下手杀人的,把他推进湖中溺死。”陆徜斟酌道。   “不是失足跌落,我们在莲池附近的草地上找到拖行的痕迹,他应该是晕在池畔草地上,被人发现后拖到池边推进湖里,不是意外,是谋杀。”应寻道,“我们重点调查了亥时到丑时间进入东园的人员,目前唯一有人证能够证实进过东园的,是卫朝。他与卫献前后脚离开宴席,很多人看着他跟着卫献进了东园。”   所以,卫朝身上有重大嫌疑。   “奇怪,大半夜的卫献为何要进东园?东园全是造景,晚上乌七抹黑没什么可看,他如果要回后院休息,直接过二门就行,拐到东园做什么?”明舒不解道。   “这点我盘问过卫朝,卫献会进东园,应该是被卫朝缠得心烦。卫朝在外染上赌瘾,欠了地下钱庄一大笔银子,来找卫献借钱周转,他前后找过卫献三次,卫献都没同意,如今到了最后期限,他又来求卫献,兄弟二人起了口角,当时四周有人,卫献不愿叫人看去兄弟争执,于是进了东园。”   “所以你们怀疑是卫朝因为借不到银子而起了杀心,趁着兄长昏阙之机把他拖到湖边推进去?只要卫献死了,卫夫人体弱,唯一的儿子又是傻的,卫家肯定落在卫朝手里。”宋清沼顺着往下说。   这是非常合理且常规的推测。   应寻点头:“我们派人去地下钱庄查过,他的确欠了五百两银子且已经到了期限。”   尽管明舒不喜欢应寻,但也不得不承认,应寻的办事效率极高,一天的时间,他已经把这案子的枝节捋得清清楚楚,不论他们问什么,他都能答得从容不迫。   “可没有证据,还是无法证明他杀人,对吗?除了卫朝外,其实烟芍亦有可能在离开宴席后,悄悄潜入东园。她在席上侍奉,是最有可能知道卫献喝下掺有迷药那杯酒的人。而且东园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在前院,另一个在后院。如今只查了前院的入口,后院的呢?”明舒问道。   “后院通往东园的门,夜里会上锁,附近也有值夜的老妈妈,钥匙有两把,一把在卫献手里,另一把在卫夫人身边的吕妈妈手中。我盘查过,案发时间内,吕妈妈一直和卫夫人在一起,基本排除作案嫌疑。”应寻说着想了想,又道,“另外你提过的关于卫夫人和丁宣之事,我也已经查实,卫夫人……她身上确有多处伤痕,新旧交加,有鞭伤、撞伤与烫伤等等。”   明舒听得呼吸一窒,她攥了攥拳,低头小声骂了句:“禽兽。”   陆徜不动声色轻轻握握她的拳头,温热的手掌给予无限安慰,明舒朝他感激地笑笑。   “还有卫朝,我们在卫老爷的屋里找到他来不及销毁的义足,足印和假山附近找到的一样。一问之下,丁宣就招供了。”应寻继续道,“他留在卫家是因卫献于他有恩,所以答应帮卫献做他心腹,但同时他眼见杜文卉在宅所受待遇,心生恻隐,便和她琢磨出这样的办法,好令杜文卉能离开卫家。”   义足能让丁宣行走姿势与常人无差,但走不快,故他平时不用,扮鬼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看着与常人无异,才装上,留在地上的痕迹很容易比对,再加上卫献一死,扮鬼这事没什么好隐瞒,他索性都招了。   这些和明舒猜的并没太大差别,只是坐实卫献人品而已。   “不过丁宣一直在外院听吩,虽然没人见到他入东园,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他的杀人动机也比较充足,也许他第一时间发现卫献昏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手,他能为杜文卉扮鬼,自然也有可能为她杀人。”应寻道。   “如此说来,现如今除了嫌疑最大的卫朝外,烟芍与丁宣的嫌疑也很大。我们要重点调查这三个人。”宋清沼道。   “不是我们。我与你们,不同道。”应寻冷冷回答,虽然看在魏卓的面子上和他们讨论了半天,但他仍没把自己和他们划到一起,“案卷已经送到,如果没有其他要事,属下先行告退。”   他说着朝魏卓拱手告辞。   魏卓颌首:“辛苦了。”   “你们看,他这人是不是特别讨厌!”明舒盯着应寻走远的背景抱怨道。   “好了,别管别人。”陆徜将她的注意力拉回。   “如何?接下去你们打算如何做?”一直沉默着的魏卓开了口。   “我想……我们分头行事吧。既然卫朝的嫌疑的最重,那就拜托阿兄与宋公子去会会卫朝,看他怎么说,我去后院见见卫二夫人,然后再一道去现场看看?”明舒很快道。   与松灵书院那次不同,那次陆徜和宋清沼都比她了解书院情况,所以当时三人各有想法,谁也影响不了谁,但这次明舒比他们都更了解卫府情况,自然由她主导。   陆徜和宋清沼都没异议,三人兵分两路,明舒去了后院,陆宋二人去见被收押的卫朝。   ————   时辰已然不早,卫二夫人刘氏却没歇下,坐在床畔哭个没完,谁劝都没用。看到明舒进来,刘氏立刻便起身拉住她的双手,道:“陆娘子,我家卫朝是冤枉的啊,他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男人,哪来的勇气敢杀大伯?你认识殿帅,又是新科状元的妹妹,我求你帮帮我,帮我同他们说说,真不可能是我家卫朝做的!”   明舒朝丫鬟示意,丫鬟忙送了块拧干的湿帕过来,明舒亲自替刘氏拭泪,温声道:“二夫人别急,案子没结,一切尚有疑点,开封府不会冤枉好人的,你先坐。”   说话间,两人都在圆桌旁坐了,丫鬟送了盏灯搁在桌面上,灯火下,刘氏那双眼肿如核桃。   “他们说卫朝为了五百两的赌债杀了大伯。天地可证,我家卫朝最是敬畏大伯,别说五百两,就是五万两,他也不敢杀大伯啊。”刘氏哽噎道。   “所以五百两的赌债确有其事?”明舒问她。   “那天杀的男人,结交了两个狐朋狗友,瞒着我跟着去了赌坊……”刘氏也才知道这桩事,提起来又是气又是急,“可要说为了这五百两赌债杀大伯,我是真不信!这些天你也见过他,他哪有那个胆。退一万说,就算他真的狗急跳墙,也该来找我,我……我手里还有些积蓄,五百两也还得起,他不敢来找我,只是怕我知道了和他吵而已。”   “所以这五百两的赌债,他还是有退路的。”明舒顺着她道。   刘氏点点头:“其实真到被人上门催债的地步,大伯也不会坐视不理,他那么在乎家风的人,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无非是要给卫朝一点教训罢了。再说,杀了大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指着大伯讨生活,只有大伯好好的,官运亨通,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卫朝杀他图什么?”   “卫献不在了,大房的家产可就都是二房的了。”明舒又轻声道。   “放屁!”刘氏气得猛拍桌面,霍地站起,“大伯这两年为了晋升之事,银子是流水一样大把花出去,大房手里能剩几个钱?没把田地变卖去疏通就不错了。况且我们要大房的家产,根本无需杀人,大伯早就有意从我们这里过继一个儿子做嗣子,我们何必铤而走险去做这种要掉脑袋的傻事?”   明舒忙起身安抚她:“二夫人莫气,这是外头的猜测,我这番过来就是为了与你弄清这些疑惑的。不过你说大房要过继你们的儿子做嗣子,我倒有些不解了。这卫指挥使正值壮年,再生几个孩子并非难事,为何非要从你们这里过继呢?”   “他们倒是想生,那也要生得出正常的孩子!别生了三个四个都是怪胎,把人吓死,就像前几年……”她说着忽然掩唇住嘴,心虚地看着烛火,不再多说。   明舒蹙眉:“二夫人,前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刘氏别开脸:“你别问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和现在可没有关系。”   “二夫人,如今可是要帮你丈夫洗清嫌疑,你可不能有所隐瞒,得先证明为何大房非要从你们这里过继嗣子?否则谁信你说的这些话?”   刘氏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遣散屋内丫鬟,向明舒道:“罢了,说就说吧。大伯他……有隐疾,生下的孩子……不是天愚,就是……怪胎。”说话间她似乎想起什么,打个寒颤,继续道,“他和大嫂生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个天愚,那孩子一直被关在后院养着,从没放出来过。当时家里只当是偶然,除了怪大嫂以后也没当回事,不过大嫂自从生过那胎后就亏损了,一直不能再孕,为了子嗣,大伯又纳了两房良妾。”   卫献另外两个妾室的事,明舒倒是听说过,应该是十年前纳进门的,不过没多久就因为染了时疫而先后过世了,后来卫献就一直没再纳过妾,直到烟芍进门。   “那两个妾倒是争气,没多久就先后有孕,这本是喜事,阖府皆高兴,没想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时……”刘氏有些说不下去,顿了许久才道,“生的全是怪胎,险些把稳婆给吓死。那两个孩子一个出生就夭折了,另一个也没活几天,后来大伯就封了院落把两个姨娘关在里面,没多久就传出两个姨娘病故的消息,家里的下人也换了一批。我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何事,只听卫朝同我提起,子嗣问题应该出在大伯身上,不管他生几个,恐怕都是同样的结果。后来大伯果然没再纳妾,大房也一直没能添丁。”   她说着说着又叹口气:“你道为何烟芍那小娼妇能住在正院里头?那是因为原本用来安置妾室的小偏院被锁了,就西北角那个,谁也不能进。”   西北角的偏院?   明舒有些印象,那是单独开辟的院落,只有一个与后院相通的门,门上挂着锈蚀的锁,她路过一次,并没在意。   “那个院落的钥匙,在谁手里攥着?”明舒随口又问道。   “在大伯手里吧,可能吕妈妈那里也有一把,我不太清楚。吕妈妈是大伯放在后宅的心腹,日常除了照顾大嫂后,也管着后院的事,你可以去问问她。”刘氏又道。   明舒点了点头,算了下时辰,又安慰了她两句便告辞离开。   ————   外院往东园的入口处,陆徜与宋清沼已经见完卫朝,现下各提了盏灯在手,正等着明舒过来。   两人之间别无闲话,彼此沉默了片刻,宋清沼忽然开了口。   “陆兄,在下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予陆兄知晓。”灯火下宋清沼的神情无比凝重,“在下明白陆兄护妹心切,不愿明舒遭受任何伤害与觊觎,但在下也希望陆兄能够明白,在下对明舒……”他深深吸口气,“也绝无慢怠轻薄之意,在下是认真的,同时也希望能得到陆兄认可。”   不论如何,陆徜都是明舒的兄长,他想获得佳人芳心,都要过陆徜这关。   陆徜没说话,手却渐渐攥成拳。 第65章 求娶   陆徜不知道做为一个兄长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有怎样的情绪,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愤怒,然而这股怒气又没有渲泄之处。以他眼下同明舒的关系,他并没资格阻止宋清沼。   宋清沼的喜欢, 直接且热烈,坦坦荡荡, 而这一点, 恰是现在的陆徜最难做到的。   他什么都没办法向明舒说,即便心里有了想法,也无法吐露,只能看着宋清沼说他想说的话,做他想的事……他心里愤怒。   可这愤怒, 也是无奈,像无药可解的病。   宋清沼可以堂堂正正的喜欢,他的感情, 只能……偷偷摸摸。   披着兄长的皮, 他无能为力。   “陆兄?陆兄?”   宋清沼又说了几句话,不外乎希望能够与他达成共识取得认同, 陆徜并没全听进耳中,直到他听到宋清沼说了声:“……求娶明舒……”   陆徜下意识开口:“不可能!”   宋清沼握了握灯把, 道:“为何?”   陆徜心中那股气只差撕破胸膛化成刀剑冲向宋清沼,面对宋清沼的攻势, 他有些克制不住,脱口而出:“明舒她不是……”   那话未及说完, 就被远远传来的声音打断。   “阿兄,宋公子!”明舒一边挥手, 一边朝两人小跑而来。   陆徜猛地清醒过来。   宋清沼提起灯笼冲明舒笑笑, 又问陆徜:“陆兄适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陆徜面上如罩寒霜, 看着明舒蹦蹦跳跳到宋清沼灯下,很是兴奋的和他说话,陆徜胸中郁气愈重,转身提灯就往东园里走。   “我刚才除了向二夫人了解卫朝之事外,还从她那里打听到一桩卫家秘辛,也不知与卫献的死有没关系。”明舒一路小跑过来,微喘着道,可话才开个头,就见陆徜径直进了东园,她忙急匆匆跟上,又道,“阿兄?你走慢点儿!”   陆徜脚步却发泄般越走越快,明舒急急跟着,身边只有宋清沼提着灯替她照路,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东园。   “我阿兄他怎么了?”明舒万分不解。   陆徜这模样,分明就是生气了,今天是他的大日子,照理他应该高兴才对,这好端端的又发啥脾气?   “你们两吵架了?”明舒直觉是宋清沼的关系,每次对上宋清沼,她阿兄都要不痛快。   宋清沼耸耸肩,面露无辜神色:“没有,我只是与他闲谈几句而已。”他解释一句,又提醒她,“你走慢点儿,小心脚下。”   东园无灯,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有宋清沼提灯照路,那路也虚虚实实看不清楚,明舒顾着跟上陆徜,压根没管脚下的路,宋清沼提醒的声音还没落下,她就已绊到石头。   明舒轻呼一声,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小心!”宋清沼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陆徜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一眼便瞧见两人交握的手,瞳眸随之微缩,两步急走到明舒身边,扶住她另一边手,道:“可伤到了?”   明舒保持着趔趄时的姿势,躬着腰朝前倾身,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地面上,看了两眼后,她忽将身边两人推开。   “你们离我远点。”   “?”陆徜和宋清沼均面露疑惑。   “把灯拿开。”明舒又道,两人提灯走开了两步,还是不够,她又道,“再远些!”   陆徜和宋清沼只能继续走,直到走出近十步,灯火几乎照不到明舒附近的草地,明舒才终于跳脚往某处走了一小段距离后蹲下,用手轻拨草丛,道:“阿兄,宋公子,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别把灯带过来。”   陆徜和宋清沼便将灯就地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起蹲在明舒身边。   明舒手指所向之处,有浅淡的荧光。   这荧光十分微弱,又夹杂在草叶里,即使是黑夜也不易看清,明舒只是刚才险些摔到地上时晃眼而过才瞧出些许异样来。   陆徜伸手搓过草叶,拈了些粉末下来,粉末沾在指腹发出极微弱的幽芒。   “夜光粉?”他与宋清沼异口同声,认出了这样东西。   所谓夜光粉,就是夜光石磨成的粉末或者夜光石碎块。今夜明舒发现的这种,是已经磨成粉末的夜光石。大颗夜光石又可打磨成夜明珠,能用得起的都是权贵,普普通通的富人家,是消受不起的。   “这东西价值不菲,怎会散落在此?”提起夜光粉、夜光石,明舒倒是很了解它的价值,“就算只是粉末,普通人也很难拿到。”   陆徜暂时收敛心神,望着地上的幽芒道:“不止这里,那里也有,过去看看。”   三人起身循踪而去,这幽芒断断续续,蜿蜒到湖边而后消失。   “这里是不是卫献被拖行过的地方?”宋清沼忽然问道。   应寻等人忙了一天,现场早就被清理妥当,尸首已经运走,他们只听应寻提过现场情况,并没到现场勘察过。明舒摇摇头,她无法确定。   “夜光粉虽然贵重,但军中却有储备。高阶将领的身上一般会随带夜光粉以防意外急情发生时能够留做标记。”陆徜走到湖畔往水中张望,“这些夜光粉有可能是卫献的。如果这是他被拖行过的地方,那么极有可能他随身装有夜光粉的容器在拖行过程中不慎打开,导致里面的粉末漏出所留下的痕迹。留下这里的粉末并不多,且散在草丛之间,不要说白天有阳光时看不出来,哪怕是在黑夜,若不是明舒意外凑近发现,可能都没人注意到。”   白天应寻在这里已经经过地毯式搜索,并没发现夜光粉,凶手行凶如果匆忙,也发现不了这些。   “可如果是卫献随身东西不慎打开,应寻他们在验尸的时候应该有所发现才对。”明舒道。   以应寻的细致度,如果发现装有夜光粉的容器破损,应该会在现场专门搜索夜光粉痕迹才对。   “还有一种可能是容器在卫献被人推入湖中时彻底断落,掉进湖里,所以没人发现。但这些只是推论,具体的需要让应寻他们再打捞一遍莲湖,看看可有新发现。”宋清沼随之道。   “又便宜应寻了。”明舒真不乐意把调查发现告诉应寻,但配合查案他们责无旁贷,自然不能藏私。   三人边说边回头提灯,又沿着湖走了两遍,再无所获,便一起回到前院。   时辰已经极晚,开封府的人在卫家查了一整天,现下已经准备告辞,卫献尸体勘验完毕,因牵涉军中机密,故交由魏卓带回。明舒几人回来时,应寻也恰巧来向魏卓交接。除了开封府和禁军的人外,让明舒比较意外的是,庭中还站着两个人。   “阿娘?”明舒和陆徜对视一眼,飞快上前。   那边宋清沼也蹙蹙眉,道了声:“母亲?”   竟然是曾氏来了。   许氏也由丫鬟陪着从后院出来。   曾氏正半垂着头与魏卓说话,她心中虽然对魏卓身份诧异非常,但形容举止却并无拘谨,仍与先前在胜民坊遇到时无甚差别。魏卓的神色倒是温和了许多,那眉眼甚至称得上温柔,他在安慰曾氏:“你放心,他兄妹二人皆无恙……”   话说到一半,就听到明舒的声音,两人同时转头,曾氏虎下脸对着明舒与陆徜二人。   “阿娘怎么来了?”明舒问道。   “你们还好意思问我?一个殿试完到家就又出了门,去哪里、要做什么,通通没有交代;一个在外头野了三天,音信也没传一个回来。要不是知道明舒在卫府,我都不晓得该上哪儿找你们!你们当我这做娘的心是铁石生成的?不会担心不会害怕?”曾氏那般温柔和善的一个人,生起气来的时候半点没含糊。   明舒这还第一次瞧见曾氏动怒,立刻认错:“阿娘,我错了。”   曾氏的气还没消,魏卓出面打圆场:“曾娘子,你别怪他们,他们也是在替朝廷办案,想早点查清凶手。”   魏卓的劝解并没让曾氏消气,反而有些火上浇油。   “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什么替朝廷办案,还不就是贪玩!贪玩也该有度,不管是为人子女还是在朝为官,都得有个交代!”   曾氏一骂都是陆徜和明舒一起骂,魏卓看着垂头认骂的陆徜和明舒,他立刻就改变阵营。   “你们母亲说得对,做人得有交代!刚才我就让你们先回家,偏不听!”   “……”明舒抬起头,用目光询问魏卓:刚才他们说想留下的时候,魏叔可是很高兴的。这怎么当着母亲的面,他就变了呢?   魏卓只好清了清嗓——和事佬不好当。   “阿娘,我们知错了,一会就回。”陆徜开了口,并没辩解什么,又道,“我们在东园有些发现,和应捕快交代完就回家。”   应寻原正在旁边候命,闻言不禁望向他二人。   那边许氏也正和宋清沼说话:“他们说我可以家去了,所以我就出来找你。”   宋清沼点点头,和母亲交代了几句话后,就往魏卓几人那边走去,与陆徜、明舒将湖边的发现说予应寻。因是分析案情,曾氏不便多听,就退到旁边。   “您是天……陆娘子的母亲?”   站了片刻,曾氏听到旁边传来温和声音,她转头一看,是与自己岁数相近的贵妇人。   “我是。夫人是……”   “我是清沼的母亲。”许氏道。   “原来是世子夫人,有礼了。”曾氏忙向她行礼,却被许氏拉住。   “别这么多礼。此前你我两家有些误会,该是我向你赔个不是才对。”许氏又道。   “既是误会,过去便过去吧,夫人何必再提?”曾氏也拉住她。   许氏笑了笑,又与曾氏互相寒暄恭维了几句,方道:“恕我冒昧,我有些事想向您打听打听。明舒那孩子,可曾定过亲事?”   曾氏摇头:“还不曾。”   “她兄长中了状元,明日皇榜一出,您家里的门槛怕是要被求亲的人踏破。不知您对他们兄妹的亲事,可有要求?”   曾氏有些奇怪许氏的问题,斟酌片刻方回道:“没什么要求,只要他们自己中意,又是清白人家,便好。”   许氏点了点头,看着曾氏的目光愈发亲切。   ————   另一厢,明舒将湖边的发现及关于卫家的秘辛向应寻和盘托出。   应寻的推测与他三人几乎一致,只道:“我马上派人再去现场勘察,明日一早立刻打捞莲池。那两个妾室之事,我也会调查清楚。”   “若真是卫指挥使身上夜光粉所留痕迹,也许凶手衣鞋也会蹭上,到时就可经此比对寻找凶嫌。”明舒道。   这是极为有用的线索。   应寻点头赞同了明舒的话。   明舒盯着他:“就完了?”   应寻冷道:“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吗?”   “应捕快,你不觉得你少说了什么?”明舒死死盯着他,“这可是我、我阿兄还有宋公子三个人查出来的,你是不是多少得有些表示?”   应寻默了片刻,终于拱手:“多谢陆娘子、陆公子与宋公子。”   明舒这下心里舒服了,道了声:“那我就等你们结案的好消息了!”语毕就和陆徜走向曾氏。   阿娘都亲自找上门了,她可不敢再留。   “陆兄!”宋清沼却突然叫住陆徜。   陆徜没转身,只有明舒不明所以地转过头。   “适才同你说的那番话,清沼是认真。”   宋清沼声音刚落,明舒就听到陆徜重重吐纳的声音。   陆徜还是没转身,也没回答宋清沼,很快继续朝前走去,只有明舒跟在他身边小声问道:“阿兄,你和宋清沼打什么哑谜呢?”   “没什么。”陆徜沉声。 第66章 永远   魏卓派人驾车送陆家三人归家, 马车里有些沉闷。   曾氏在气头上,难得板着脸;陆徜看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样。明舒挨在曾氏身边, 又是认错又是逗乐,好不容易让曾氏脸上恢复笑容,她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往胜民坊驶去,四月夜晚的风从窗口吹进, 带走沉闷,明舒在卫家连续几日不曾睡过好觉,被马车颠着颠着就靠在车壁上睡着。马车在巷口停下时,她犹未醒来,直到被人背着走了几步,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阿兄?!”眼皮还很沉重, 明舒眨了两下,看清四周,也看清自己正被陆徜背在背上, 往家里走去,曾氏提灯在前面走着。   曾氏手中的灯火把三人的身影拉得老长,幽静的巷子只有他们三个人, 夜色多少显出几分诡谲, 但明舒却觉格外安心。   “放我下来吧。”她把头从他肩上抬起,道。   “再几步路就到家了, 你若困, 就继续睡吧。”陆徜没有转头,任由她的气息拂耳而过。   明舒又乖乖把头垂下, 鼻子有些堵, 她说起话来也瓮声瓮气。   “阿兄是状元了, 还背我?”   “我背你和我是不是状元有什么关系?”陆徜道。   “状元可不是一般人,以后要当大官,前呼后拥,哪有让你背别人的道理。”明舒笑道。   “当再大的官,我也还是你的陆徜。明舒大小姐,可满意?”陆徜温声道。   以前他也背过她,很小的时候,她还是简家的大小姐,也这么趴在他背上,瓮声瓮气且毫不客气地使唤他:“陆徜,背我回家。”   那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好像说——是,大小姐。   这个称呼,就从那天起,一直留在他心里了。   明舒笑出声来:“满意满意。”   他的话,她有些听不懂,为什么是她的陆徜,而不是她的兄长,她的哥哥,她的家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一刻愉快得像要飞起来的心情,没有缘由,仿佛从心里生出的喜悦。   “阿兄真好。”她由衷感慨。   陆徜却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再听“阿兄”这个称呼?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她全心接纳他时抱着他喊出的那声“阿兄”,那时他真觉着这称呼被她喊成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可如今,她喊出的每一声,都像箭一样,既扎心,又讽刺。   而他,无能为力。   “阿兄,怎么不说话了?”明舒摇摇他,又问道,“你刚才和宋清沼打什么哑谜?他为什么对你说是认真的?认真什么?”   听到这名字,陆徜心里那点温存荡然无存。   “能不提这个人吗?”他今天实在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宋清沼的话了的。   “哦。”明舒识相闭嘴,过了会还是忍不住,“可是我真的好奇啊!阿兄,他能有什么要对你认真的,你就同我说说嘛!”   “……”陆徜默。   家门已在眼前,他将明舒往地上一放,边推她进门边说:“一,他不是对我认真!二,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必管!好了,进屋!”   明舒被他推进家里,终结了关于宋清沼的短暂交谈。   ————   简单洗漱过后,明舒撑不过阵阵涌来的瞌睡虫,倒头睡着。   曾氏站在门旁看了两眼,出了房间,反手关上门。陆徜还在门外站着,见状问道:“她睡下了?”   “嗯。”曾氏点点头,向儿子低声开口,“今天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向我打听明舒了。”   陆徜一愣。   “你还不明白?”曾氏望着陆徜。   都是有儿有女的母亲辈,许氏向她打听明舒,那意思还不够明显?若非心里存着结亲的心思,堂堂国公府的贵夫人,为何纡尊降贵向她这平头百姓打听女儿的亲事?   陆徜一时间答不上来,曾氏拍拍他的肩:“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上门问起明舒的人很多,我都打发了好几波。明日皇榜公布,求问明舒的人家就更多了,但是明舒的婚事,你我都没资格做主,所以我不会替她答应任何人家,除非……她自己点头要嫁。”   陆徜是她亲生儿子,他心里想什么,她很清楚。明舒虽然才和他们生活了半年,可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心里也是当成女儿看待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曾氏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受伤害,但如今的局面已成骑虎,不是他们想解开就能解开的。   “我知道,没人会逼明舒,也不会……阻扰她。”陆徜攥着拳道。   当初做那个决定时,他就没有退路了。   家世、地位、才学……通通都是浮云,他和宋清沼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宋清沼可以堂堂正正承认情意,而他不可以。选择的权利握在明舒手中,她感情归依在谁身上,那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从这两点来看,做为兄长的他,胜算低得可怜。   因为明舒永远不可能爱上自己的哥哥。   永远。   ————   明舒又做梦了。   梦里依旧是灯火璀璨,面目模糊的青衣少年站在灯火中向她伸手。   她很努力地靠近,也很努力地去够他的手,然后总是差了一丁点儿的距离,指尖相抵却再不能进半寸。   明舒很生气,她想骂他。   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少年缓缓退入璀璨灯火中,身影逐渐模糊,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挣扎了梦境的束缚,朝前一跃,相抵的指尖化作十指交扣。   可浑沌迷雾涌来,猛然间淹没了两个人,她如坠黑夜,找不到方向。   满目漆黑,金铁交鸣的声音响起,伴着无数的脚步声,匆匆促促,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她突然间害怕且迷茫,直觉要逃跑,却只能惶惑摸索着向如同深渊的未知黑暗跑去。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身后追兵的声音却似乎越来越近,好像下一刻就要追到自己身边,她没命地跑,可仍旧跑不过那阵声音。很快,杂乱无章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渐渐将她包围,她跑不出去,觉得下一刻自己大概就要死在这片黑暗里。   不期然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牢牢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拽出了黑暗。   天光大作,刺眼的阳光晃花她的眼。   “别怕,我在。”   她听到手的主人的声音,低沉有力。   她抬头,那人的脸……依旧模糊不清,可青衣已换绯衫。   梦,忽然结束了。   她从床上坐起,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想这个梦境的含意。   梦里的少年,到底是谁?   这一定是她认识的人。   可她认识的男子中,从青衣换作绯衫,似乎只有……   宋清沼。   ————   做了个冗长且没有结果的梦,明舒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难受,额头有根筋突突地跳疼,鼻子也不通气儿,嗓子眼也刺刺的疼,身体的关节也发僵。   时辰已经不早,屋里没人,曾氏应该很早就起身了。明舒慢慢起床,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对劲。洗漱更衣完毕,她扶着墙无精打采地下楼。陆家这赁来的小屋内厅堂已收拾一新,桌上摆满干果点心与茶水,曾氏换了身新衣坐在厅堂正中,陆徜在下首坐着。   明舒刚想问话,便听街上传来喧天的唢呐声,附近的百姓已从家中跑出,跟着那阵声音涌到他们家门外,曾氏与陆徜都已站起,不多时,礼部和吏部的官员同时出现在门口。   明舒想起,她阿兄中了状元,还是三元及第,朝中正式遣人来报信儿了。   随着官员同来的,还有一纸圣旨、金花乌纱、状元红袍,所有人跪地接旨,明舒下了楼,也跟着跪在母亲与兄长身后,看着陆徜接下圣旨。   这一刻起,她的阿兄,就是真真正正的状元郎了。   不知为何,明舒眼里泛酸,有些想哭,仿佛她与他一样,苦读十年等来这一刻辉煌。   接完圣旨,明舒与陆徜一起扶起曾氏,接受潮水般的道贺。感谢的话说了几簸箩,茶水不知倒了多少杯,又烧了几大锅水,明舒帮着曾氏招呼众人,忙得身体都不像自个儿的了,才总算送走了上午这波前来道贺的人,躲进厨房休息。   陆徜一直在应酬上门的官员和道贺的同窗,也直到这时才得空进厨房找明舒,却见她坐在灶旁的小马扎上,呼吸急促地靠着墙壁。   “明舒?”陆徜直觉不对,冲到她身边蹲下,举手就探她额头。   明舒额头滚烫,那脸也烧得绯红,听到陆徜的叫唤,她只发出两声含糊不清的声音:“阿兄,让我歇会。”   “明舒……”陆徜急了,再顾不上其他,一把将人拦腰抱出。   外头,曾氏正在招呼刚踏进家门的开封府衙役。   “几位稍等,我去叫叫他们。”曾氏温声道,又走到厨房前,“陆徜,明舒,开封府的应捕快他们有些关于卫家的事,还要问问你们……”话没说完,就见陆徜抱着明舒冲出厨房,她顿时改口,“发生什么事,明舒怎么了?”   应寻就站在门口,一眼看到陆徜怀里的明舒,不由蹙了眉。 第67章 大公子   陆徜对厅堂中进来的人视若无睹, 只快步抱着明舒走到厅中,小心翼翼把她放到圈椅上坐好,自己蹲在椅畔, 又拿手摸她的额头。   明舒昏昏沉沉的, 只感觉陆徜凉凉的手贴在自己额头。   “阿兄,我没事。”她一开口,还是堵着气的鼻音。   “她在发热, 额头很烫。”陆徜向曾氏解释了一句, 又问明舒,“还有哪儿不舒服?”   明舒摇摇头,撑了大半天, 她现在就觉得全身无力, 头晕眼花。   “好烫。”曾氏也摸摸她的额头, 惊道,“这得看大夫去。”   “我带她去医馆。阿娘, 劳烦你取下她的披风。”陆徜当机立断, 又摸摸明舒的头,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 “明舒,我背你去医馆吧。”   “不用, 我自己能走。”明舒失去平时精力充沛的劲头, 扶着椅背打算站起。   那厢围观在旁的开封府的小衙役见他们要走, 突然开了口:“等等,我们……”   “陈忠。”在陆徜眼刀飞来的同时,应寻沉声打断衙役的话, 又朝陆徜道, “陆公子, 陆娘子这状况最好不要再外出吹风,我让陈忠把大夫请过来看诊吧。”   他虽然着急公务,但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强人所难。   难得应寻能说出这番话,陆徜神色稍缓,略作思忖后便道:“有劳应捕快。”   应寻微一颌首,朝身边的小衙役道:“快去!”   小衙役匆匆跑出陆家。   陆徜眼里只有明舒,顾不上招呼应寻,应寻也不客气,自己在靠近门口处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门外街景不言不语。   “去屋里躺会?”陆徜问明舒。   “屋里闷。”明舒又摇摇头,她喝了两口水,身上盖着曾氏拿来的披风,眼睛闭了闭,又睁开,望向应寻,“应捕快来我家,是为了卫献的事?”   应寻这才转过头来,瞧着她恹恹的神色,便道:“是为卫家的事,不过不着急,你先看了大夫再说。”   “不着急你能坐这干等?”明舒一眼看透,虚弱笑笑,语气是一贯的诙谐,“有什么想问就问吧,别耽误你们查案。夜光粉的事,有眉目了?”   应寻点头:“今日上午又打捞了一遍莲池,果然与推测的无差,池中捞出装原本装有夜光粉的香囊,香囊已被勾破,断入湖中,我问过卫夫人,那确是卫献装夜光粉的随身香囊,和我们推测得差不多。只是可惜,昨晚我已经让人趁夜翻查了卫府所有人的鞋子,尤其是那几个重要嫌疑人,可均无所获。”   虽然夜光粉的线索非常关键,但并没能通过它指证出凶嫌,案子仍旧凝滞不前,除了确定卫朝进过东园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人。卫朝又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向卫献借钱,和卫献在东园园口吵了几句,卫献不肯替他还赌债,他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卫献还清醒着。   这些说辞,宋清沼和陆徜去见卫朝时,卫朝已经详细说过,与应寻手上的口供笔录吻合。   解释完前因,应寻又问:“此番前来是想问问你,呆在卫府三日,可还发现什么其他被你忽略的古怪之处?”   听闻夜光粉没能揪出凶手,明舒有些失落,只道:“我知道的事,都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应捕快了,就连从二夫人嘴里套出的那点秘辛都没落下,哪还有什么被我忽略的东西?”   她捏捏头,脑袋正发胀,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提及卫家秘辛,她不免又问:“卫家那两个妾室,可有眉目?”   “已经派人去查了。”应寻言简意赅,并没透露太多信息给明舒。   明舒“哦”了声,把头往旁边一歪,正歪靠在陆徜手臂上。陆徜知道她精力已大不济,打断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吧,别再问了。”   应寻见明舒疲倦的模样,也不准备再问,倒是明舒闭着眼,思绪杂乱无章地飞过,嘴里嘟喃着:“卫府和卫献有大的矛盾冲突就那几个人,卫朝……烟芍……丁宣严格来说和卫献本人没什么冲突,还有就是杜文卉,不过杜文卉不具备杀卫献的能力……况且身边还跟着吕妈妈,吕妈妈可是卫献自己挑进后宅的人,你没见她监视杜文卉的嘴脸有多可恶……一刻不停地监视杜文卉,每天都要禀报卫献……”   “等等,你说吕妈妈每天都向卫献禀报?”应寻忽道。   “是啊,整个卫府的人都知道,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她就是卫献放在后宅和妻子身边的眼线,比丁宣还可怕。每天的事务,无论大小,她都要向卫献回禀。”明舒闭着眼随口道。   “我知道了,多谢。”应寻起身抱拳。   正巧衙役已经将大夫请来,正请大夫进门,应寻来不及叫上小衙役,只朝他道:“陈忠,你在这里帮衬一把,我先走一步。”语毕他匆匆离去,只剩小衙役莫名其妙地留在陆家。   明舒睁开眼:“阿兄,我说了什么他这么着急?”   “别管他,先看病。”陆徜哪有心思管卫家的事,只将大夫请到明舒身边。   明舒点点头,不再多想。   ————   大夫诊完病开好方子就离开了。   明舒得的倒不是大病,普通的伤风而已,就是起症太急,高热难退,待大夫离开后她就上楼歇下。因怕病气相过,陆徜让她睡在他的屋里,曾氏给她不断用湿帕敷头,陆徜自己则去抓药煎药又兼顾晚饭,一刻没停。   晚饭是稀烂的粥糜,按医嘱先进食再进药,只可惜明舒吃了半碗粥再喝药时,也不知何故,竟是“哇”地把吃进去的食物连同汤药全都吐个彻底,整个人愈发没有气力,眼睛也吐得通红,像哭过一样。   陆徜无法再冷静,二十年的生命里,他头一次体会手足无措的滋味。   收拾完地上的狼藉,他又冲出门跑了趟医馆,把明舒的症状同大夫一说,大夫说是脾胃失调,给换了新的方子,他再抓药回来重新煎过。   如此折腾到一更天,明舒总算吃了点东西喝下药,安安静静睡着。   “阿娘,很晚了,你先睡吧,我看着明舒。”陆徜向曾氏低声道。   “好,要是有事,你叫我。”曾氏帮明舒掖好被子,转身出屋。   陆徜坐在床头盯着她看,指尖轻轻扫过她脸颊,拨开几缕沾在颊上的发丝。   晕黄烛火下,明舒全无先前生龙活虎的模样,孱弱得像波涛中的小舟,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但落在他心头,那份量却沉得连他都诧异。   明舒虽然浑浑噩噩的,但意识一直没消失,知道自己吃药吐了,把房间弄得一片狼藉,也知道身边一直都有人守着,替她换额上湿帕,给她喂水,按时给她喂药。   退热的汤药,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他没错过一次时间。   夜里她喊冷,也有人用厚实的被子裹紧她的身体,再拥进怀里给她温暖,像童年她生病时母亲的照顾,无微不至,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自己几时沉沉睡去的,直到街上的吆喝声、打闹声与匆促脚步声传到楼上,她的意识逐渐归笼,缓缓睁开眼,才发现屋外天色透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又一转头,目光便撞上近在咫尺的侧脸。   陆徜坐在地上,正枕着他的手趴在她床头小睡,半披的发丝散落在枕侧,被他压在手臂下。   即使是睡梦中,他的眉心也微微拧着,似乎随时要惊醒般。   一瞬间,她的胸口暖得发烫。   是阿兄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整夜。   陆徜并没睡实,查觉得床上些微动静,他就立刻睁眼。   他眼里有些红丝,看到明舒望来的目光时有瞬间迷茫,很快便回神:“醒了?”他边说边坐直身,伸手探她额头。   她额头已经不像昨天那么热了,他才稍稍放心。   “阿兄,我没事了。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明舒缓缓起身问道。   身体仍有些酸涩,但比昨天那兵荒马乱般的滋味已经好转了许多。   “刚刚过午。阿娘给你熬了粥,还温在灶上,你吃一点?”陆徜道。   这一觉睡得可够久。   明舒点点头,又拉住他道:“我自己可以,阿兄去洗漱整理吧。”她说着摸着自己的下巴示意他,“胡子……”   陆徜也摸摸自己的下巴,摸到了刚冒头的零星胡茬。   “明天传胪大典,你的大日子,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郎,你得光彩照人的进宫面圣,可不能胡子拉碴的见人。”明舒笑道。   陆徜扶她坐好,刚要说话,两人却同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扔砸的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明舒疑惑道。   楼下只有曾氏一个人,陆徜也不知出了何故,便道:“我下去看看,你歇着。”说罢他就下了楼。明舒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也没听到有人再上来的声音,心里有些担心,便穿好衣裳下了楼。   才走到楼底下,她就瞧见陆徜把在大门,冲门外的人冷道:“带着你们的东西滚。”   门外是几个衣着体面的人,面对陆徜毫不客气的驱赶,他们仍旧毕恭毕敬不敢造次,只是拾起散落满地的礼物盒子,又捧到陆徜面前,只道:“大公子息怒,其他的不收便罢了,这是老爷闻及明舒娘子患病,特地送来的补品,您就收下吧,好让小人回去有个交代。”   大公子?   明舒吸吸鼻子——这是陆家人找上门了? 第68章 夫妻   砰——   门被陆徜重重关掉, 他没给陆家下人再多说话的机会。门外的陆家人险些被门砸到鼻头,只得悻悻离开。   明舒一边唤了声:“阿娘。”一边走到厅堂内。曾氏正站在陆徜边上,刚要劝陆徜莫动气,听到明舒的声音转头就道:“你怎么下来了?下面风大, 你还没好齐全呢。”   “不碍事。”明舒嗓子发哑, 声音沙沙的, 不似平时清脆, “这怎么了?”   “还不就是陆家人找上门来。其实这段时日已经来过好几次,我只是没给你们说罢了。”曾氏坐到堂上,叹口气道,“陆文瀚三番四次遣人过来送东西,除开那些礼品外,还有金银财物, 今日更是送了地契房契过来,说要咱们搬家。”   陆徜倒来两杯温茶给曾氏与明舒两人,脸上寒霜稍去,只冷道:“下次再来, 打出去就是。”   “倒也不必。毕竟是你生父,我也无意阻挠你们相认, 他送的东西, 若是给你们的,你们想收便收。只是金银财物和地契房契这些,我是不能要的。”曾氏饮了两口茶, 慢条斯理道, “今日我生气, 是因他家下人非要将那地契房契留在这里, 又明里暗里希望我们搬去他赠予的大宅院, 我才动的怒。当初坚持与他和离,为的就是不想叫人当成外室,如今若收下这些再搬去他的宅院,那我成了什么?”   真的收下钱物,住进他送的宅邸,那她这二十年的坚持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就算只是弥补,她也绝不愿意收下。   “阿娘,我们懂你。”明舒没有多劝什么。曾氏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是个极其坚持的女人,同时她也豁达。她不会阻止陆文瀚弥补自己的儿女,更不会阻止他们收下陆文瀚的馈赠,因为这二十年本身就是陆文瀚亏欠了儿女。只不过若他们收了金银宅邸,曾氏断然不会同他们一起搬去享受,那是曾氏与生俱来的,叫人敬佩的骨气。   曾氏唇角绽开温柔笑意:“我晓得你懂我。”她说话间拍拍明舒的手背,又道,“只是担心你哥哥。有空你劝劝他,让他莫替我不平,也不必对那边耿耿于怀,心存怨恨。说到底当初是我一意孤行,才令得他父子二人分开二十年,各有难处错处,也不全赖陆文瀚一人。总归我和陆文瀚是桥归桥路归路,恩怨两消,但你们不同,不必顾忌我,我看得开的。”   这话明面上说给明舒听,但陆徜也在旁边,一字不落全都收进耳中。   “阿娘,阿兄心里也憋着二十年的气,不让他发作一下,他怎么甘心?不过你也别担心,阿兄心里有分寸,他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这个爹认与不认都不重要,重要是我们会一直陪着阿娘。”明舒笑道,又挑眼看陆徜,“你说是不是,阿兄?”   陆徜只道:“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尽了,两头讨好的墙头草。”   “我就只有你和阿娘两个亲人,我不讨好你们,我要讨好谁去?”明舒翘起下巴,面带得色道。   见她大病一场,此时虽然脸色仍旧苍白,但眉间已恢复往日神采,也会说笑了,陆徜多少放下心来,把陆家之事抛到脑后。   就如明舒所言,他也只有母亲和明舒,除了她们,这世上众生皆是浮云,不足主宰他的喜怒哀乐。   ————   这一日,陆徜依旧让明舒睡他房间,他则去楼下打了简铺凑合一晚。明舒看着蜷在小藤榻上的陆徜,心想着,这宅子确实该换了。   翌日,便是金殿传胪大典。   明舒的病来得虽急,去得也快,喝了两天药恢复一大半,就只剩下些咳嗽尾巴,她醒得特别早。   “阿兄,你好好洗洗!洗干净些!”   陆徜一大早就被明舒拽起,又被她推进净房,净房里头香汤备全,水上还漂着花瓣,旁边放着桂花味香胰,甚至还有女人的头油、面脂等物,陆徜无奈笑笑,褪衣沐浴、净面剃须,待到穿好衣裳出来,明舒已经坐在厅堂里等着他了。   此时天色也才刚亮,明舒手边还点着烛灯,听到动静,明舒转身站起,冲他招手:“阿兄快来。”   陆徜走了两步,见她手里捣鼓着瓶瓶罐罐,不由蹙眉:“你要做什么?”   “我替你敷粉簪花!”明舒顺手摇摇手里的瓶子。   敷粉簪花是历朝流传下的传统,在大安朝颇为盛行。敷粉簪花并不拘男女,大安朝许多美男儿也喜敷粉施朱、熏衣剃面,将自己打扮得干净漂亮,尤其传胪大典结束后还有头三甲骑马游街的习俗,陆徜要受全汴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争相品评,可不得把自己打扮得齐整些?   明舒不能让阿兄落于他人之后。读书上的事儿她帮不上他,但这个敷粉簪花,她在行啊。   “这都什么女人的东西,我不……”陆徜话没完,就让明舒给拽着坐到椅子上,眼瞅着明舒挑了一大坨香膏抹在掌心搓开就往他脸上擦。   “你别挣扎!放轻松些,只是润肤的香膏而已!”明舒一边用手肘按下陆徜的手,一边眼明手快往他脸上抹。   陆徜虽然抗拒,但也不能真的使力抵抗明舒,只能由着她在自己脸擦抹一气。香膏滑腻,三两下就被明舒抹匀,淡淡的玉兰香气蔓延开来,和明舒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如今也沾在他身上。   “好了。”明舒替他润泽好脸,又换了鸭蛋状的扁瓷盒。   盒子一打开,里头全是匀白的香粉。   陆徜忍不下去了,把脸转开:“别给我用这个!”他无法容忍自己的脸被涂得雪白。   明舒见他实在抗拒,端详了半天,道:“也罢,我阿兄生得好,这小脸光滑细致比大姑娘还俊,用不用香粉都没差。”   陆徜额头的筋狠狠一跳——这些都什么虎狼之词?!   “好吧,不抹香粉,我给你擦点唇脂,你可别动。”明舒没有坚持,换了个小圆瓷瓶,打开后里头是朱红口脂,她用指腹沾了些许搓开,先在鼻下闭眸一嗅,“好香……”   “……”陆徜盯着她的手,喉头滚了滚,有点想骂人,但见明舒比他本人还激动兴奋,好似游街的人是她一般,他便将话吞入腹中。   “阿兄,你可别再动了,口脂要是抹花,这脸可就毁了!”明舒睁眼,脂腹狠狠抹过口脂,迅速点在陆徜唇畔。   那动作可谓快准狠!   以陆徜的身手,竟没来得及的避开。   温热柔软的指腹触及他唇瓣的那一瞬间,陆徜如遭雷殛,整个人化作木石,一动也不能动,只怔怔由着明舒替自己抹唇。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先点而后抹开,仿如羽毛般摩挲过他的唇。她半矮着身子倾向他,身上的气息香香甜甜,似化实物绕指温柔,又张成铺天盖地的网。   陆徜觉得口干,嘴唇发痒,他想舔舔唇,但明舒的指尖就在他唇瓣上,他只能生生忍着。   这对他来说,是个酷刑。   明舒替他抹好了唇,又欣赏珍宝般看着陆徜的脸,最后双掌一张,捧住他的脸。   她给他抹的口脂不像女子那般浓丽,推开后浅浅一层覆在唇上极衬肤色,一眼扫过就是唇红齿白精神抖擞的英俊少年郎。   陆徜被她拍醒。   “我觉得再修个眉,拿黛粉画一画,就完美了……”   明舒还琢磨着打扮陆徜,陆徜似被吓着般从椅上站起,声音都哑了几分:“够了,可以了!就这样吧。”   眼见陆徜拒绝得彻底,明舒也不再坚持,只道:“那我替你绾髻总成吧?”   陆徜看了她两眼,确认她真的不会再在他脸上动手脚后,才又坐下。明舒站在他身后,解散他原有的松绾的发髻,拈了木梳,沾一点点头油,轻轻替他梳起头来。   男人的长发,也很柔软顺滑,摸在手中像一捧流水。   明舒梳得很仔细,一丝一缕,整整齐齐地收拢在发顶,绾成发髻,再将鬓角理顺,最后取来金花乌纱,替他戴上。   乌纱帽上,簪着一簇生花——牡丹为主蔷薇为辅,鲜艳娇嫩。   陆徜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他只看到明舒绕到自己身前,让他垂头给他整冠,又叫他起身替他整衣……   温柔细致,无一不妥。   与他……仿如夫妻。   ————   送陆徜出门后,明舒也没闲着,喝过药也跟着急匆匆出门。   她与殷淑君、闻安约好,要去东永街的观元楼,这街连接着皇城大门,金殿传胪后的骑马游街,就从这条街上走过。观元楼是间三层酒楼,开在东永街最正中的位置,其名既为观元,自然是整条街上看状元游街地理位置最佳之地。   这一日,整个汴京城的娘子们十有八、九应该都要挤到这里看游街,观元楼更是一早就被定空,所幸闻安早早预定好极佳的位置,明舒托了她的福,也能在观元楼上看自己阿兄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传胪大典都没开始,整条街已经站满了人,街两边的酒肆茶馆也都爆满,观元楼的位子更是千金难求,早就坐满汴京城达官贵人的家眷。满楼的贵妇人、小娘子,都在一边饮茶一边闲谈,一边等着看游街。   明舒与闻安、殷淑君她们一桌,郡王妃今日也出来凑热闹,与相熟的贵妇人坐在另一桌有说有笑。茶过两盏,明舒才和闻安、殷淑君两人闲聊了几句,旁边就有人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陆娘子吧?”来的是个与她们一般大小的娘子,盛装打扮,生得颇美。   明舒忙站起:“我是陆明舒,你……”   殷淑君笑了:“这位是工部尚书家的千金,卢三娘子。”   明舒便朝她行礼,她也忙还了一个礼,又亲切地拉着明舒寒暄说笑了半天后才让丫鬟奉上一方帕子赠予明舒。   “今日能与陆娘子结识是缘分,你我也谈得来,若是陆娘子不弃,咱们日后也时常走动走动,一块玩耍。这丝帕乃我一点小心意,权当你我今日初逢的赠礼,还请收下。”卢三娘子温温柔柔请她收礼。   丝帕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明舒道谢之后也就大大方方收下,与她约定日后一起玩耍,卢三娘子也就高高兴兴走了。   闻安见人离开,冷笑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说着话她又靠近明舒,道,“新科状元郎的好妹妹,我可告诉你,我与殷娘才是你正经的手帕交,你倘若被这些动机不纯的莺莺燕燕迷惑了眼睛慢怠我们,我可是要生气的。”   殷淑君也点头:“就是,我们定不饶你。”   小圈子拒绝目的不纯的人加入。   “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夸张!”明舒喝了口茶,道。   闻安又冷笑:“那你等着瞧吧,今日可有你受的。”   明舒尚未领会,旁边又传来一声:“可是陆家娘子在这里?”   “……”明舒默。   这桌子附近的宾客开始络绎不绝起来。   骑马游街还没开始,新科状元郎的面还没露,她这个状元的妹妹已经收到了一大桌子礼。   看着堆满整张桌子的手帕、串珠儿、香囊等女孩子送来的礼物,明舒已经察觉到她阿兄招的蜂引的蝶的威力了。   汴京这么多的小娘子,都走迂回路线,都来讨好她,想做她的嫂子?   进京的时候她在陆徜面前说的笑话,突然间就实现了。   讨好了小姑子,才有机会接近兄长不是? 第69章 游街   就算此前陆徜公开在榜下提过自己已经定亲, 也不能阻止众人对他迫切的兴趣。他就像是打造了一个状元金身,闪闪发光地震慑众人,再加上出众的容貌,一跃成为汴京新贵, 宛如刚出鞘的刀剑, 锋芒毕露。   当然, 也像一块香味扑鼻的肉, 勾得四周围的人都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观元楼里的人听到陆徜妹妹在此,一波接着一波前来结交。都是京城有名望的人家,这里头指不定有日后陆徜的同僚、他的上峰,亦或是她的嫂子,明舒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一番应酬下来, 明舒连和闻安、殷淑君闲话的机会都没有,所幸楼外传来的仪仗声响打断了这一切。   闻安、殷淑君拉着明舒跑到观元楼二楼外的扶栏内,与一众年轻小娘子一起向远处张望。   楼下长街已被衙役们清场,百姓都退到街道两侧, 空出正中街道。街道两侧人头蹿动,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不乏年轻的小娘子, 打扮得鲜妍漂亮,手里拎个小藤篮,里头装满鲜花, 一准是待会儿用来扔给这头三甲最英俊的那一位。   仪仗队的身影先出现, 除了喧腾的锣鼓声外, 前方的百姓也已经发出阵阵欢呼, 呼声如浪涌到这里, 又勾得众人愈发好奇激动,踮脚的踮脚,伸脖的伸脖,恨不得自己能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好能第一个把前头景象瞧个清楚。   观元楼上的娘子们自然不必像街上的百姓那样人挤着人,大家闺秀都还保持着最基本的教养,只是微微向外张望的动作多少还是泄露少女的心思。   “听说这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生得可俊得很。”   “再俊能有国公府的宋郎俊?那可咱汴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儿。”   “你们可别这么说,按着历朝的风俗,这探花郎才是最俊美的……”   旁边站的几个小娘子都在议论这届春闱三甲的容貌,平时循规蹈矩的娘子们,这时也难掩少女心思,露出几分俏皮模样。明舒在一旁听得勾起唇来窃笑不歇。   想来这届春闱应该不走寻常路了。   众人正抱着各自的心思和期待遥遥相望,那一头的欢呼声浪掀起一轮高、潮,锣鼓声也朝这边逼近,三匹金鬃马被前呼后拥着游街而来,打前头那一匹马上坐着,正是年仅二十的新科状元陆徜。   只瞧那陆徜双眸如星聚,眉色飞扬神采奕奕,嚼浅笑一缕,唇红齿白,正朝四周百姓挥手示意,举止似闲庭信步,无半分怯人之意,风流尽淌,当真是鲜衣怒马,少年正好。   围观人群中接连发出女子的尖呼,无数鲜花、手帕、香囊……劈头盖脸朝陆徜扔去。   你道这就是最精彩的了?那陆徜身后,可还跟着个宋清沼。   做为汴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宋清沼与陆徜不单是学识在伯仲之间,就连这容貌,也难分胜负,恰似春花秋月,各有各的好。   小娘子们手里的东西扔完一波,又见着紧随陆徜的宋清沼,惊呼声再度掀起。   这届的举子,未免过于优秀,要学识有学识,要容貌有容貌,个个不俗。   明舒站在楼上等着队伍走过来,只听声音此起彼伏,由远及近,身边这些小姑娘们也愈发兴奋起来。   终于,金鬃马走到观元楼前,明舒很清晰地听到身边几个小娘子发出倒抽气的声音,楼底下也同时响起尖叫声,陆徜在无数热情的“礼物”间含笑而至。   明舒扑在栏杆上,本正使劲冲陆徜招手,忽见一个香囊不偏不倚砸在他额角上,她没忍住,顿时捂住嘴趴在栏杆上,险些狂笑出声——她觉得她阿兄这个笑脸,快要绷不住了。   陆徜内心,定是在骂人的。   似乎心有灵犀般,陆徜忽然抬头向明舒这里望来,一眼看见站在人群中间的明舒。   目光隔着这热闹的人潮遥遥相遇,陆徜那抹笑,由浅及深,眉眼俱弯。   明舒旁边的小娘子捧心道:“他是在看我,在向我笑吗?”   “哪里是看你,他分明是在冲我笑!”她的同伴不甘示弱。   明舒听她们争了半晌,含笑举起早就准备在手中一朵怒放的芍药,朝陆徜使了个眼神,扬手而手,将花掷向陆徜。   芍药并没能正好扔在陆徜附近,眼见与陆徜错马而过,陆徜却忽然勒马侧身,脚踏金蹬向旁跃起,探手轻巧接下芍药后又落回马背上。   明舒的芍药花,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他又转而望她,摇摇手中芍药,做了个嘴形——谢谢。   扶栏后的少女,笑容似此际骄阳,明媚且灿烂。   目送陆徜身影远去,可欢呼声并没停歇,明舒又见宋清沼。名次虽然逊陆徜一头,但宋清沼的受欢迎程度,并不比陆徜低。   绯衣乌纱,少年眉朗目明,一身清贵,似古卷里策马翩来的贵公子。   旁边的闻安撞撞明舒手肘:“你看我表兄如何?”   明舒回她:“自然很好。”   楼下宋清沼也正抬眼望来,看到明舒有些惊喜,明舒笑开,冲他挥起手,又竖起拇指。   宋清沼松开缰绳,朝她拱手,谢夸。   声浪随着游街的仪仗又渐渐远去,街道两侧的百姓不愿就此散去的,都簇拥在仪仗队的后面一起远去,其余人各自离开,街道慢慢空了。明舒在扶栏上又看了片刻,跟着闻安和殷淑君进了楼内。   闻安用纨扇掩着唇向明舒道:“我劝你赶紧回去吧,别在这里呆了。”   “为什么?”明舒口有点干,正给自己倒茶。   “你再不回去,我怕你一会脱身不得。”闻安预言道。   殷淑君看了眼雅间屏风外的人影,只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屏风外就卷进一股香风,袅娜身影涌进小小的雅间,少女们娇脆的声音响起:“陆娘子,我们来寻你玩了。”   明舒都没回过神就被好几个小娘子围在了中间。   又来?!   闻安和殷淑君都识趣得飞快退出战火圈,一个朝明舒耸肩,一个朝她摊手——爱莫能助。   她阿兄真容未现之时,这些小娘子还能保持理智礼尚往来,现下她阿兄现了真容,要才学有才学、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前途有前途……这样的青年才俊,哪家不争着抢回去当女婿?   别说陆徜,恐怕连明舒这个状元妹妹,也难逃被汴京贵圈觊觎的下场。   ————   最终,明舒是在闻安和殷淑君的掩护下,一起从观元楼后门悄悄溜出。   “怎样?状元的妹妹,被狂蜂浪蝶围扑的滋味如何?”闻安逗明舒道。   明舒抱着一大包袱“礼物”,嘴角抽抽,笑不出来。   “你别逗她了。”殷淑君替明舒解围道,又问,“我们现下去哪儿?好不容易能见上面呢!”   “今天是阿兄好日子,阿娘还在家里等着呢,我得回去了。”明舒原本也只打算看完游街就回去。   “你走回去吗?”殷淑君盯着她那一大包沉甸甸的东西问道。   明舒是走着来的,自然只能走着回去。   “罢了,送佛送到西,你叫我一声闻安好姐姐,我送你回家。”闻安娇滴滴道。   明舒挨向她:“好姐姐,拜托你送我回去?”   “走吧,我家马车在那边,咱们车上再聊。”闻安坦然受之,又指了某个方向,带着两人往那里去了。   今日东永街所有马车不允许进入,郡王家的马车停得有点远,要拐过两个小巷子。闻安带着她两走了一小会儿,才从观元楼后门走到西边的街上。   这条街颇窄,不像东永街那般繁华,只零星开着些小铺面,简陋的茶寮酒肆,食客并不多。郡王府的三辆马车正停在某个小酒肆的对面,几乎占去半道,明舒同闻安、淑君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马车旁边,正让车夫取椅要上马车,忽然间酒肆处传来低沉声音。   “闻安……”   闻安提裙正要踩上小杌子收回,与明舒、淑君一起回身。   酒肆的草帘下面站着个男人,正望着闻安。   明舒与淑君对望一眼,都担心地看向闻安,闻安已然转身,笑虽未收,但已从自在化作冷冽。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为了一个“唐离”不惜前途尽毁的前永庆候世子谢熙。   谢熙仿佛变了个人般,从以前的风流倜傥变成现下憔悴颓废的模样,明舒打量了几眼才把人给认出来。他穿着件素色衣衫,发髻绾得并不整齐,原本光洁的下巴生出凌乱胡茬,脸色灰败,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带着两分醉意看着闻安。   听说因为松灵书院的事,谢家全族险些被连累,故而对这个被革除世子位的嫡子皆不待见。谢熙前途尽失,没有颜面留在家中,也已从永庆候府搬出,在外面的小宅邸独住。今日是金殿传胪和状元游街的盛事,他到这里饮酒,隔着长街听东永街的热闹喧哗,而那荣耀本也有他一份,如今却只剩苦酒自饮,盼着醉死方好。   不想酒饮到一半,人未醉,他却遇故人。   闻安娉婷而过,和从前一样光彩照人,甚至变得更美了。   做梦般的重逢。   但闻安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婷婷袅袅过来,笑着道一声:“谢哥哥。”   她隔着并不长的街道冷冷看他,笑容里全是陌生嘲讽,谢熙觉得下一刻她就会讽刺嘲笑自己,痛骂出声,他等着她开口。   让她骂上几句,他心里也许会舒坦些。   但闻安并没有。她再度转身,踩上马车,连眼神都吝啬给他。   谢熙追出门口,只看到绝尘而去的马车。   “活该!”淑君趴在窗口看着谢熙骂道。   “闻安,谢熙怎么变成那模样?”明舒有些不解,见闻安神情自若方开口问道。   照理来说,谢熙虽然失去所有,但身边还有个唐离,虽然无法再过从前的生活,但永庆候夫人多少也会接济一下,生活应当不难,两人也算得偿所愿双宿双栖。   听到这话,闻安嘲笑出声:“你还不知道吗?那个苏棠璃早就离开谢熙了,而且踩着谢熙爬到了豫王身边,确实如你所言,手段非同寻常。他谢熙就是个眼瞎心盲的蠢人。”   明舒讶然。   松灵书院的事才过去多久?苏棠璃就能攀上豫王?   豫王和永庆候府,那可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   打马游街过后,夜里还有宫宴,陆徜先回家一趟更衣。   天色未晚,家门半掩,明舒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阿娘,你是不知道我哥的威力,他一露脸,整条街都要掀翻!我身边的小娘子险些被他俊得晕过去,我!做为状元的妹妹,差点就被狂蜂浪蝶给淹没。”   明舒绘声绘色向曾氏说起早晨的盛况,曾氏听得连手里的茶都顾不上饮。   “你看,这满桌子的礼物,都是那些小娘子送我这状元妹妹的见面礼。”   陆徜推门而进时,就看到明舒的手挥过满桌面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他脸色有些不好了,从墙角抄起簸箕慢步过来。   明舒没看到曾氏的眼神,仍夸大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她们可都是冲着阿兄来的,阿娘,你是没见着那阵势,若是阿兄在场,怕是要给撕成片分了。阿娘,我觉得我嫂子有着落了,可惜我没把我的手札带去,要不挨个儿让她们登记了名姓,回来咱娘两好好研究下,给阿兄娶个可心的……”   “媳妇”两字没来得及出口,就听一阵哗啦声响起,陆徜已经动手把满桌面的东西都往簸箕里扫。   “阿兄你做什么?!”明舒大急,忙要拦他,“这是人家送我的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你不是说醉翁之意吗?那就不是心意。”陆徜觉得这满桌面鸡零狗碎的东西着实碍眼——卖“兄”求“荣”的心意么?   “别,别呀!”明舒挤到他和桌子中间,用身子拦着他,待看清他的模样,一下子又笑了,“你且别说我,先瞧瞧你自己吧?”   那边曾氏也没忍住,噗呲笑出声来。   明舒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个勾在帽子上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哪家娘子给你的心意,好阿兄,你给我们说说呗。”   陆徜夺过香囊,扔到簸箕里。   明舒想起早上汴京娘子向他扔鲜花时他那强撑的笑脸,差点笑岔了气,道:“阿兄,你别恼呀。”   陆徜脸通红,大半是被她气的,把簸箕往地上重重一放,冷道:“这两天把行李收拾了,结清屋子赁金。”   “啊?”明舒和曾氏都收笑纳闷看着他。   “圣人赠三进状元宅邸一处,准备搬家。”陆徜道,又指着桌上东西,“这些东西,不准带。” 第70章 倾诉   翌日, 曾氏和明舒就去看了这处宅子。   圣人赐的三进宅邸对比汴京其他的权贵人家,并不算大,但对比陆家三口现在这个蜗居, 那差距不啻云泥。再者历朝历代,学子刚过科举, 哪怕是头三甲立刻就得上赐宅邸的情况也十分罕见, 据说是圣人听闻了陆家情况,知道他家境贫寒,现在还带着寡母与妹妹住在小阁楼内, 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他仍是一路走来摘走三元及第的殊荣,在金殿之上面对圣人并众多考官应答如流, 无半丝怯弱卑微,圣上便起惜才爱才之意,赐下这宅邸。   这处三进宅邸格局方正, 墙面屋瓦都是刚翻新过的,里边家什齐全,不需要陆徜他们再准备什么,只要打包好行李, 即刻就能入住。陆徜刚中状元, 金殿之上即授从六品翰林院编撰之职,眼见就要忙碌起来, 宅中诸务,只能交托曾氏与明舒。   “阿娘, 这宅子真不错。前院可以给阿兄单独辟出做书房与寝屋, 他做学问处理公务, 再不用被吵了,我和你住后院,正房给你,西厢房给我,东厢房留给未来的嫂子,后罩房就留给下人。我已经物色了一些人,到时候让他们来见你,你挑合眼缘的留下用。”明舒与曾氏一起在宅里慢慢逛着。   她在筹备满堂辉挑选伙计的时候,已经着手物色后宅的丫鬟婆子小厮了。   “你做主就好了。”曾氏过惯了自给自足的贫苦日子,对这些毫无概念。   “那可不成,咱家阿娘最大,得让阿娘舒心才成。”明舒笑道,又说自己的想法。   陆家人口少,只有她、陆徜与曾氏三个人,陆徜那人素来不喜身边有女人跟着,所以给他找个牵马提箱的小厮就好,曾氏需要人手帮衬后宅家务,挑个有些年纪见识的嬷嬷最好,另外还找个服侍曾氏的丫鬟和门房管事,四个人足矣。   “就按你说的。”有明舒在,曾氏能少操许多心,她乐得甩手交由明舒打点。   “咱们再采买些花木果树,养两缸莲花,凿个小池子养几条鱼,把这空荡荡的院子填起来,就好看了。”明舒又指着各处道。   说起装扮宅邸,曾氏倒来了兴趣,两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各处参观,哪里要摆花,哪里要添树,有商有量地讨论着,说说笑笑直到近午。   ————   从宅里出来,明舒只让雇的马车先送曾氏回去,她自己则去了卫家。   荷包里还装着当初卫家二夫人刘氏给的那锭金元宝。卫家闹鬼之事,明舒自认没有替刘氏办妥,这钱她理应退回去。那日夜里走得急,她顾不上还,是以还得再跑一趟。   卫府已经挂起白幡,不过大门依旧紧闭,还未设灵出殡,卫献的案子没破,尸体还在禁军那里并没还回来,丧事办不下去。   明舒上前拍门,出来开门的人认得明舒,很快就前去报信,没多久,刘氏亲自从府里迎了出来。   “二夫人……”   明舒的礼还没施下去,刘氏就急匆匆过来握住她的手,道了声:“陆娘子。”一边又要哭起来。明舒忙扶住她。刘氏身上已经换成素色丧服,身上一股子药油味道,头上戴着扶额,仿佛病了许久的憔悴模样。   “我家那口子现下被收押在开封府牢中,也不知要遭什么罪,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愁得六神无主,你说可怎么办哪?”刘氏如今是逮到谁就要哭一番。   明舒只好搀着她往府里走,边走边安慰她:“二夫人,开封府的人只是例行公事收押二爷,这案子还在查,你也别太担心。”   查了这么久,还是卫朝的嫌疑最大,因而他已被收押在牢。   只是前些天应寻到她这里打听了半天匆匆离开,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怎么过了三天还没进展?   刘氏哪里听得进去明舒这轻飘飘的劝慰,只道:“你别诓我,进了那大牢,哪还有活路?指不定早就屈打成招了。要是他出不来,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说着拉着明舒嘤嘤哭了起来,明舒无奈只好扶着她在院里随便找了处石凳坐下,以软言温语安慰她,安慰了半晌,她才缓过神来,抽噎着问明舒:“你来找我做甚?”   明舒这才有机会摸出那锭金元宝道:“二夫人,当初你托我帮你查明贵府闹鬼之事,这事我并没给你交代,所以这金子,我不能收。”   她当日放弃查明闹鬼之事,后续都交给应寻,故而不能算她查明的。   刘氏看到那锭金子,忽然用力给她推了回去,只道:“不,不要还我,你收着,替我查我家那口子的事吧,帮我还他个清白!”   “二夫人,此事已由开封府全权接手,我帮不上什么忙的。”明舒为难道,又把钱推回去。   “我不管,你收了我的钱,便要替我办事。”刘氏有些不讲理起来,死活不肯收回钱,嗓门也大了起来,“我知道你,你不仅是新科状元的妹妹,还是尚书令的女儿,就算不能干涉案子,你也可以……也可以帮我奔走疏通,我知道这一锭金子太少,没关系,你只管办,要多少钱你跟我开口,我砸锅卖铁也凑给你!”   “这和我是谁的妹妹,谁的女儿没有关系!这桩事,我真的无能为力!”明舒头疼万分,只觉得手中小小金元宝像个烫手山芋。   “陆娘子,我求求你,我一个后宅妇人,娘家又不中用,如今也不知道能求谁。大伯死了,如果卫朝也不在,这一家的孤儿寡母,要怎么活下去?你可怜可怜我吧……”刘氏说话间起身竟要跪下。   明舒忙惊得站起阻止她,就这你来我往的推让之中,那锭金元宝脱手而落,滚到远处,停在一个人的脚边。   那人拾起元宝,惊喜道:“明舒?!”   “宋公子。”明舒抬头,有些意外竟在卫家见到宋清沼。   “我陪我母亲来看望卫夫人的。”宋清沼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又往远处一看。   许氏果然正陪杜文卉在树下说话,约是听到了刘氏的声音,她们二人也已起身朝这里走来。   刘氏还要求明舒,铁了心要跪,明舒顾不上和宋清沼多说话,只用力拽着她:“二夫人,你先起来说话。”   然而刘氏很沉,她要拽不住了,眼见这人就要跪到地上,忽然间力道一轻。   “二夫人,您别为难明舒,这事她真帮不上忙。”   宋清沼已经扶住刘氏另一边手,将人稳稳托起。   有了宋清沼的帮忙,刘氏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哭天喊地,那边杜文卉和许氏都已过来,看着刘氏这撒泼的模样,杜文卉下意识求救般望向身后。   她身后站着吕妈妈,收到杜文卉的目光,吕妈妈开了口:“还不把二夫人扶回屋里,在这里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总算有两个丫鬟前来搀起刘氏,半哄半强迫地把人拉开。明舒终于松口气,向杜文卉和许氏打招呼。杜文卉仍旧是一脸病容的柔弱模样,毫无主见,许氏倒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到明舒行礼,只颌首以回。   明舒没有理会这些,只看着杜文卉和吕妈妈,心里直犯嘀咕。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   “见你无恙我便放心了,时辰不早,我也出来了大半天,该回了。”那边许氏朝杜文卉告辞后,忽向明舒道,“陆娘子,你要回了吗?”   明舒回过神来:“要走了。”   许氏便朝她伸出手:“一起吧。”   明舒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托起许氏的手,道:“好嘞。”   二人便携手往外行去,宋清沼却是一怔,搓着手中的小元宝跟了上去。   许氏拿着国公府的架子,让明舒扶着自己。不想走了两步,明舒却改扶为挽,把她手臂挽在怀中,亲热地靠过来,许氏不自在地挣了挣,没能挣开,只听明舒在耳边小声道:“许姨,那吕妈妈怎么还跟在卫夫人身边?”   许氏没好气看她一眼——她们很熟吗?跟长辈手挽手成何体统?   然而想归想,许氏还是没推开她,道:“卫献一死,卫府没了主心骨,丁宣又有嫌疑,文卉不中用,无人能管事。那吕妈妈虽然是卫献找回来的,但在府内也管了多年,余威犹存,上下都听她的,所以暂时还由她照管全府的事。”   “大夫人还信她?”   “不信又能怎样?文卉这么多年都被她监视拘束着,一时半会哪能调整过来?不过我听文卉说,吕妈妈也已经请辞了。卫献死了,她没有再留的理由,打算回老家养老,过两三天就动身。”   “原来如此。”明舒点点头,忽想起应寻那天急匆匆离开前,自己似乎正好提到吕妈妈,于是又问,“许姨,那你可知道卫献出事那天夜里,吕妈妈的行踪?”   “你这丫头,管的闲事还挺多,难不成真打算替卫朝查案?” 许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抱怨归抱怨,她依旧回答了明舒,“那天夜里吕氏那老货一直都在文卉屋里看顾文卉,大约亥时前后曾经离开过后宅,我有听到她出门时外头丫鬟的行礼声。不过这事没什么疑点,院里的人都知道她曾去过前院,她回来的时候卫献还活着,院里的人也都能做证,这些事一早都与应寻他们说了。”   “那许姨可知吕妈妈去前院所为何事?”   “大概是去找卫献吧。只要卫献在家,她每晚都要向卫献回禀文卉的大小事宜,不过那天卫献宴客未散,所以她只能又回来了。”   “回来以后呢?她还出去过吗?”   “那我可不清楚。”许氏摇头道。   明舒便在心里琢磨起来,许氏等了一会,见她沉默不语,便道:“陆娘子……”   “许姨,你叫我明舒吧。”明舒回道。   “明舒,过几日我家会办个牡丹宴,想邀你母亲与你同来。”许氏问道,也不等她点头,自顾自道,“我那天见过你母亲了,她是位很温柔的夫人,教出了状元郎这样的好孩子,我着实想向她取个经。牡丹宴上还有许多与你年龄相仿的小娘子,你们也正好可以做伴玩耍。”   明舒一听到“年龄相仿的小娘子”这几个字,脑袋就像套上孙悟空的金箍,想起那天观元楼的情景,她余悸未失。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让人给你家送帖子。”   两人说话间走到门口,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备在门口,许氏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拿定主意,又一步踏上轿凳,打算进马车时忽又转头。   “你自己来的?”   明舒点点头,她便又道:“清沼,你送送她。”语毕,她提裙进了马车,再不言语。   宋清沼见她们两人亲热地说话,也没他插嘴的余地,只能在后面跟了一路,此刻才上来,朝明舒道:“我母亲很少与后辈如此亲近,你们很有缘分。”   明舒笑了笑——要是宋清沼知道这缘分是怎么来的,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宋公子,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用送了。”明舒道。   “明舒,你不必总如此生疏,我们认识也有段时间,你叫我清沼便好。”宋清沼与她相向而立,温声道。   面前的姑娘似乎一直都和他保持着某种距离,坦荡磊落却也很难靠近。他想多了解她一些,可他们相处机会太少了。   明舒轻扶鬓边,偏头看了看地面,有些不自在。那日许氏对她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脑海里,再看今天许氏的邀约,宋清沼态度,她自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宋清沼见她沉默,留意到她脸颊有点红,是不多见的羞涩模样,不由笑起,也不逼她,只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个还你。”   一看到金元宝,明舒的尴尬通通消失,只剩头疼。   “谢谢。”接下金元宝,明舒叹道。   “别沮丧,总有办法解决的。”宋清沼安慰她,又道,“走吧,送你回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也送过你,这次怎么反倒客气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明舒若再推拒,就真的矫情了,她刚要点头,就听旁边传来声音。   “明舒。”   明舒转头,竟见陆徜站在几步开外处,她大喜:“阿兄,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的。”陆徜手里牵着马,言简意赅道。   他办完事回家,从曾氏那里知道她来了卫府,就又骑马过来接她了。   “谢谢阿兄。”明舒心里一松,扬起笑脸又向宋清沼道,“我阿兄来接我了,就不劳烦你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先回了。”   语毕,她三步并成两步跑到陆徜身边,伸手摸了摸马背,高兴道:“阿兄,我要骑马。”   陆徜摊出手掌,明舒把手往他掌中一放,脚踩马蹬,借着陆徜的力一跃上了马背,又向宋清沼挥了挥手。宋清沼只能向她点点头,目光又一扫,只与陆徜冷冽的眼神交错而过。   明舒高高兴兴地骑在马上,陆徜牵着马走出两步,回头看时,发现宋清沼仍站在原地,他蹙蹙眉,忽然翻身上马,坐到了明舒身后,用力握住缰绳一震,叱马纵出。明舒没料到陆徜会上马,更没预料他会突然催马,惊呼了一声:“阿兄?!”   “明舒,宋清沼与你说了什么?”陆徜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明舒细眉紧拧。   她要告诉阿兄吗?   也许告诉给阿兄,他会帮自己拿个主意?   她和阿兄之间,没有秘密。   如此想着,她开口:“阿兄,你也是男人,替我分析分析……”   “嗯?”   “宋清沼……他好像……喜欢我……”   “……”陆徜猛地攥紧缰绳。 第71章 自掘坟墓(虫)   明舒不必转头, 也能感受到四周陡然冷凝的气息。她想起陆徜曾经让她远离宋清沼,现下她却把这件心事对他说出,这是又捅他心窝子了吧?她有些后悔。   只是说出去的话, 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阿兄……”明舒试探了一句。   陆徜的声音很平静:“回家再说。”   明舒闭上嘴, 心里有即将面对长辈审问的害怕, 但同时,她又有些期待。这是两种矛盾的情绪,她即怕陆徜责问, 又……非常希望知道陆徜的看法,甚至于这期待中,有些毫无理由且难以形容的窃喜。   她想,自己真有些奇怪。   陆徜攥紧缰绳控马, 恨不得能策马狂奔,让呼啸而过的风吹散心中郁气,但这一路上途经之处都是闹市, 就算他尽量挑人少的街巷,也无法当街纵马。   马老老实实的走,他心里却像有一百匹马在奔腾。   兄妹二人就在各自诡异的情绪中,回到家里。   ————   明舒跟着陆徜进屋, 自觉地将门关上。曾氏在楼下烧饭, 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临街的阁楼不算安静, 充斥着街上各种各样的杂音,但这些声音如今却成了天然的屏障。   陆徜房间的东西大多都已打包, 只剩下铺盖等物还没收拢, 几个箱笼堆叠着, 陆徜一步坐在箱子上,拉出椅子,朝明舒道:“坐。”   “……”明舒觉得他这审问的阵势极有官老爷的气场。   “喝水吗?”陆徜手长,伸到桌面上拿小泥炉生火烧水。   明舒觉得自己那心,就跟泥炉上的小铜壶一样,明明陆徜什么都没说,态度甚至称得上温和,她怎就浑身不对劲起来。   “阿兄,我觉得那可能是我错觉,要不就算了,咱别聊了。”明舒有些煎熬,想结束这个话题。   “哪些错觉让你觉得宋清沼喜欢你?”陆徜却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又将腿往外一伸。   长腿拦住了明舒的出路。   “就……”明舒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告诉陆徜。   爱慕是种感觉,并不一定有具体的事例,她可以从宋清沼的眼神、神态和语气中感受到那一丝微妙的情绪,甚至有时可以感同身受,就好像她也有过同样的心情,喜爱一个人的滋味。   虽然宋清沼和陆徜都是清冷的人,但二者却有很大差别,明舒能轻而易举分辨。宋清沼的清冷更多的源自他良好的家世和与生俱来的骄傲,他无需逢迎他人,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招来无数追随者,有着令人自惭形愧的清贵,所以宋清沼的主动,哪怕只是一个笑容,一句温柔的话语,都能很清楚是让明舒察觉,再加上许姨说的那番话与她前后态度的转变,明舒想装傻都不能。   但这些,若用言语描述,多少有些自作多情的意味。   “是种感觉。”明舒有种抓耳挠腮的滋味——她为什么要多嘴让陆徜来分析,她应该找自己的闺蜜求意见的。   令人意外的是,陆徜竟没有反驳她,他点头:“嗯,我也看出来了。”   “啊?”明舒震惊非常——她都才刚刚察觉,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铜壶传出“咕嘟”声,陆徜起身提壶冲茶,边冲边道:“没什么可奇怪的。”   明舒有多大魅力,他太了解了。   他比她更早接受宋清沼爱慕她这个事实了。   一个优秀的人,能吸引到同样优秀的人的爱慕,这并不奇怪。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陆徜不想追问明舒如何发现宋清沼的爱慕的,他直觉那答案听起来一定不会让他开心。   从陆徜手里接下茶,明舒道:“我不知道。”   阿兄不逼问这其中细节,她心里一松,便老老实实回答他。   陆徜却蹙了眉——不知道?这是什么答案?既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而是个模棱两可的态度。   她的答案对他也是个结束:如果喜欢,那意味他要放手;如果不喜欢,那他自可暂时松口气。   但她说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明舒颓然地把头搁在高高的椅背上,她不该是这样摇摆不定的人,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迷惘呢?   “我自从遇见宋清沼后,就总是重复梦到同一个人。”明舒咬咬牙道。   反正都说了,她也不藏着掖着。   “什么人?”陆徜问道。   明舒回忆起自己的梦——那个男人身着青衫,玉树临风,袍裾绣着几杆翠竹,有些流云飞鹤的意态。她直觉这是个极英俊的男人,在梦里拼命要瞧清他的模样,可惜徒劳无功。   这梦接连做了好几次,每次都让她心跳加速,她直觉自己应该是喜欢这个面目模糊且没有名姓的男人。   想着想着,她脸有些发烫。   可他到底是谁?   将认识的人挨个拎出来审视一番,她得出大胆结论:“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上宋清沼了。”   陆徜从震惊中回神,断然否定:“不可能!”   “可我总是梦到他。”明舒双手托腮,满眼迷思。   “你所梦之人并未露脸,不会是他。”陆徜道。他的心情已复杂至极,有惊有喜有种种欲说不能的挣扎——她梦到的那个人,是他。   “可我身边符合青衫翠竹又生得玉树临风的男人,只人宋清沼一个。”明舒双眼明亮,又道,“他模样生得好,性格也不错,家风又清明,若是嫁他,我可以。”   单纯凭条件来选择的话,宋清沼能成为汴京城大部分小娘子的梦中情人并非光凭长相。   国公府的家风是没话说,族人除非正妻年过三旬仍未留嗣方可纳妾,也从未闹出过宠妾灭妻的事来,老国公和世子更是以身作则未纳妾室。有此家训在前,宋清沼定也不是纳妾藏娇之人,而虽然许氏不是容易相处的人,但接触下来也还好。若是非要嫁人不可,宋清沼是个极好的人选。   在这一点上,明舒与大部分芳华正好的待嫁小娘子没什么区别,她也期待过成亲后琴瑟和鸣的日子,以及自己未来的夫君,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能自己挑个可心的夫婿当然是最好的,她也相信母亲和兄长会给她自主决定的余地,所以谈起婚姻大事,她在陆徜前并不扭捏。   但陆徜眼下想法却和明舒完全不同。   “不可能。”他深吸口气,脸色微沉,一口否定了明舒,“他不适合你。”   “阿兄怎知他不适合?是觉得我们和国公府门不当户不对?”明舒觉得陆徜否定得太快了,以为他与旁人一样想法,自问后又自答,“区区门第之别,有可何惧?若我中意喜欢,不论是门第比我差,还是门第比我高,那都不成问题。”   陆徜闭了闭眼,想起赴京前的往事。   门第之别困得住别人,却困不住明舒。从前他是出身贫寒的学子时,她就从没觉得他配不上她,现在也一样,就算宋家门第高出许多,她也同样不觉得那是桎梏。   世人关于婚姻的种种成见,在她眼中,全都不是问题,她这人,像春天的一滴雨,有些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而愿不愿与那个人共度余生,只取决于她喜欢与否。   不论失忆与否,她从没改变过,是他……他太不了解她,又囿于世俗成见,愚昧而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推远她。   “阿兄,你不相信我?”明舒见他沉默,又问道。   她知道自己这番话,有点孩子气的不自量力。   “不,我相信你。”陆徜睁开眼,回答得毫无犹豫。   “那你还觉得我和他不合适?”明舒问他。   “那是因为,我知道……”陆徜盯着她,“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我为何会天天梦到他?”明舒疑惑不解——这就是她最疑惑的地方,如果她明明白白对宋清沼心动,根本就无需找陆徜解惑。   “穿青衫的男人又不止他一个……”陆徜顿了顿,用尽毕生勇气,“我也着青衫,衣绣翠竹……”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差点叫明舒嘴里喷出的茶浇了满脸。   “阿兄!你是我阿兄!就算你不中意宋清沼,也不必如此牺牲。我好端端的梦到你做什么?”明舒抹抹嘴道,又打个寒噤,“噫,怪恶心的。”   就算陆徜和梦里的男人打扮得一模一样,也不可能出现在她的狩猎名单里。   陆徜手里的瓷盏,险些被他捏碎。   明明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所梦之人就是他,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   他想,他给自己挖了座坟墓。   ————   关于“宋清沼”的讨论,明舒并没从陆徜那里得到满意的答案。   情情爱爱的烦恼只困扰了明舒一个晚上,第二天起床时就被她通通抛到脑后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想不通的就只能先甩开手。   反正——她还小。   她觉得她还小,不愁。   吃过早饭,她匆匆出门,往开封府去了。卫二夫人那锭金子还揣在怀里,她虽然不能替刘氏排忧解难,但帮她打听打听卫朝案子的情况安抚刘氏那颗担惊受怕的心,还是能够做到的。   如此想着,明舒到了开封府。   经过松灵书院之案,她倒是认识了开封府几个衙役,不过可惜的是,卫献的案子交由应寻全权负责,旁人完全不知进展如何。   “这桩命案牵涉朝中重臣,上头逼得紧,限期破案,好像只剩两三天时间了,应大哥这些时日都扑在案子上,今天好像是去静康坊找线索了。”一个衙役朝明舒道。   静康坊?   那是城中一处闹巷。   去那儿能有什么线索? 第72章 香饮   静康坊是汴京城最吵杂的地方。   这里虽也商肆林立, 却非繁华之地,做的是普通人的买卖。街巷两旁的店铺卖的都是平头百姓的日常所需,什么陶罐藤篮、香烛纸马之类, 天亮时分有早集市,露天的摊贩会卖些羊头鸡兔鱼蟹等生鲜活物,剖挖的下水随意扔在藤篮里,血水流了满地,到巳时收市才有人开始打扫。   明舒到时正逢早市收摊,赶早来采买的百姓挎着菜篮正渐渐散去, 露出湿哒哒的地面, 全是混了血的污水,腥臭味充斥了整条街。明舒提起裙子踮起脚, 三两步跑到干净的地上,正好瞧见应寻站在前面一间铺子外头。   ————   应寻的脸色不太好,上头催的紧, 他为了卫献的案子,已经两天没睡好觉。   上峰给的期限就快到了, 如果不能找到新的证据,为了给上峰交代,总捕头的意思就要将卫朝交上去。卫朝的确是嫌疑最大的人, 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机会,甚至还有目击者看到他尾、随卫献进入东园……但应寻总觉得案子仍存在很大疑点,能够直接证明卫朝杀人的证据也没找到, 他不想草率定案。   然而这案子查得十分不顺利, 上天就像要刻意包庇凶手般, 哪怕他们翻遍卫家, 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线索,一切都像巧合似的,刚好殿帅调换了下过迷药的酒给凶手不费吹灰之力的杀人机会,刚好卫献被卫朝烦得进了东园,刚好没人瞧见还有谁进过东园,刚好现场没留下任何足够揪出凶手的证据——除了夜光粉外,他们再无所获。   即使是他心里已隐隐有了怀疑,但仍旧没有证据。   “官爷,人都死了快十年,我可记不清楚。再说了她嫁进卫家就是卫家的人,死也是卫家的鬼,我哪管得着卫家的事!”   铺子的门板子才卸了一半,看着是老板的人扶着门板打着呵欠回答应寻的问话。   这是一家香饮子铺,铺面不大,只有个柜台,上面摆着竹片刻的香饮名,旁边是个小方桌,后边应该是熬煮香饮与做饭的厨房,楼下做生意,楼上则是住人的地方,也就一个寝间的大小。   这么小的铺子赚的钱顶多糊口,雇不起伙计,一般都是老板亲力亲为。   现在这巴着门的男人,看起来年近五旬,顶着乱糟糟的发,一张油光发亮的宿醉的脸爬满皱纹,身上衣裳不整,像被应寻临时叫醒般,满脸写满暴躁,铺中的柜台也没收拾,一看就是还没开铺做生意的模样。   应寻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新鲜消息,心里正烦,一转身忽然瞧见在自己背后探头探脑的人,当即没好气地开口:“怎么是你?你跟在我背后做什么?”   明舒正探头往铺子里看——除了凌乱的柜台外,旁边那张方桌上还摆着吃剩下的酒菜,其中一碟剩着几块捏成桃花状的精巧点心,桌上面对面搁着两只酒盅,一个倒地的空酒坛,上面红纸写着个“贡”字。   “问你话呢!”应寻真想拎开她。   明舒收回目光,道:“我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应寻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别告诉我是来问卫献案子的,无可奉告!”   明舒想好的话还没说就被他堵死了路,只能撇撇唇,身后的香饮铺老板已又把门板装上,看样子今天不想开铺。这铺子门头上挂着半残的褪色店旗——黄记香饮,老板应该姓黄。   “应捕快是在调查卫献死掉的那两个妾室的事吧,后面这铺子里的人,是黄姨娘的娘家?老板是她父亲?”明舒猜道。   “……”应寻转身盯着她,半晌道,“无可奉告!”   明舒点点头,并不为难他,她左右看了两眼,道:“应捕快,你等我一会可好?”   应寻蹙眉:“你要我等你做什么?”   “就一会儿,你可别走!”明舒笑了笑,转身朝黄记香饮铺的对面跑去。   黄记的对面,恰也开了家香饮子店,招牌写得响亮——十年老店,祖传秘方。   明舒一头冲进这间香饮子店,这间铺面可比黄记香饮铺要大上一倍,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溜二十多种香饮子在柜子上整齐摆开,柜台上则是几坛贴着名称的招牌香饮,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正一边磕着南瓜籽儿一边看店,瞧见明舒进来,立刻就拍干净手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这才是做生意的模样。   明舒笑着用肘支在柜台上,先撂下几文钱,然后问她:“老板娘,我想买两坛香饮,您这招牌是什么,给我介绍介绍呗。”   她就介绍起店的香饮来,明舒听了会儿,只道:“我怕苦,姐姐给我来份儿的呗。”   老板娘已经三十好几,孩子没比明舒小几岁,听到明舒对自己的称呼,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小娘子,嘴倒是甜。”   明舒还是笑:“姐姐的铺子在这街上开了十年?”   “不止了。”老板娘替她挑了两款香饮,边装边回答,“我夫家祖上传下来的铺子,我嫁过来时就开着了,能有十余年,名声在外呢。”   “那可是老字号了,应该新鲜,不像对面那铺子。”   “对面?你说黄记?那铺子怎么了?”老板娘来了兴趣。   “那铺子的老板不老实。我阿娘贪他家便宜,前些天去买了两瓮香饮,结果那老板拿放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香饮子卖给我阿娘,我阿娘回家一开瓮,里面的汤汁都发臭了,可把她给气坏。”明舒佯怒道,目光扫过这家店的价格牌,两家店的价格,差了近一倍呢。   “不是我说,这一分价钱一分货,买东西可不能贪便宜。”老板娘听了这话,眼神微妙道,“小娘子放心吧,咱家虽然价格略高些,但这香饮子都是祖传的秘方,真金白银的材料熬制成的,和别家不一样,那黄老四家的,就更没法比了。一个靠着典妻卖女才活下去的男人,能有什么能耐?开香饮铺也不过是眼红我家生意好才开的,没那手艺也敢熬香饮,三天两头被客人上门骂,这附近的街坊都不敢买他家香饮,也就骗骗刚搬来的。小娘子是刚到京城的?”   明舒点点头:“可不是才搬来没多久。姐姐很了解他们家的事?”   “了解倒是谈不上,不过我家那口子和黄老四做了三十多年的街坊,他家里那点陈年恶心事,我倒真知道一些。”老板娘把两瓮香饮搁到柜台上,凑近明舒道。   明舒眼睛大亮,问道:“姐姐给我也说说呗。”   ————   应寻在铺外靠墙等明舒,正等得有些不耐烦想走,明舒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应捕快!”   他一转头,便见明舒从铺子里小跑过来。   “给你。”明舒跑到应寻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陶罐。   “这是什么?”应寻捧着陶罐不解问道。   “清肝降火二十四味饮。”明舒抱着自己那瓮酸甜可口的卤梅水笑道,“我瞧你肝火挺旺,喝这个刚好。”   “……”应寻脸色顿沉,拔腿就走。   “你别恼呀。”明舒两步跟上,边走边道,“不想听听我和铺里的老板娘聊了什么?黄记香饮铺的老板黄老四,是卫献死掉的二个妾室其中之一,黄杏枝的父亲吧?”   应寻猛地停步:“你想说什么?”   “黄老四其人是个泼皮无赖,年轻时就无所事事,靠父母养着,后来娶妻生女仍未变好,又逢父母接连过世,无人再管束于他,他变本加厉,酗酒烂赌,稍有不快就拿妻女出气。二二多年前他欠下赌债还不起,于是典妻还债,身边就只剩下黄杏枝这个女儿。等到黄杏枝及笄,他收了卫家一笔聘金将女儿送入卫府为妾,才开起这间黄记香饮铺谋生。”明舒一字一句慢条斯理道。   应寻敛眸:“这些消息,我早就知道,不用你查。”   他来查的是卫家那两个姨娘的死因,卫家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他虽然不能证明十年前的事和卫献的死有关系,但眼下也只能死马作活马医。   “我知道,你来查卫家姨娘的死因。”   “那你查到了?”应寻问她。   明舒摇头:“卫家的事根本传不到坊间,何况是两个姨娘的死因?如果黄杏枝之死有可疑,就算黄老四是黄杏枝的父亲,卫献也不可能让他知道。”   从先前种种就知道卫献的手段,卫家秘辛问黄老四也是白问。   应寻不想回答她。这一点他何偿不知?只是过来试试罢了。   “我虽然没有问到卫家姨娘的死因,但是我问到了另一件事。”明舒道。   应寻抬眼望她。   “黄老四三十年前娶的妻子,黄杏枝的生母,姓吕。”   三十年前的人和事,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何况是个早早被典卖离开的女人,她留下的痕迹太少太少,险些便湮灭在街头巷尾的记忆里。   明舒多少撞了点运气。   “如何?你是不是又该谢谢我?”明舒道。   有时候女人打听消息,是要比这些凶神恶煞的捕快要好上许多的。   应寻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方开口:“谢……”   一个“谢”字未露,便被明舒打回:“连着这坛二十四味,你欠我三个人情了。我不要你谢我,只要你查清楚这桩案子,让我能给卫二夫人一个明白的交代,这样总不妨碍你吧?”   “好,我答应你。”应寻点头。   “先干为敬。”明舒拎着手里的卤梅汁碰碰他手中陶瓮,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   酸酸甜甜透心舒坦。   应寻无所觉地捧起陶瓮,也喝了一大口,全脸顿皱。   苦,巨苦!   “老板娘说了,她家的香饮,真!材!实!料!”明舒看着应寻那张难得有第二种表情的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73章 卷宗   二十四味饮虽然苦不堪言, 可当着明舒的面,应寻却还是皱着脸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应寻将陶瓮倒置, 瓮口只流了两滴余汤出来。   明舒笑得不行,冲他竖起拇指,夸了句:“厉害。”在应寻发作之前又将话锋一转,问起吕氏来。   “应捕快,如果黄杏枝的母亲就是吕妈妈,那她的作案动机也非常大。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女儿死在卫家, 做母亲的又瞒着身分进了卫家当下人。”   “有动机也没用,一点证据都找不到。”应寻已经往街外走去, 这不查倒好,一查还真查出问题来,卫献家这潭浑水愈发深了。   “你查过吕妈妈当时在前院的踪迹了吧?”明舒跟着他边走边问道。   那天应寻从她这里听到吕妈妈每天都要向卫献禀告的习惯后匆匆离开, 他应该是调查过这件事了。   “嗯。她确实去前院找过卫献,不过当时宴席未散, 她就在宴厅的屏风后候命,卫献没空见她,她没留多久就离开宴厅回到后院。”应寻知道她想问什么, 又摆摆手,索性道,“吕妈妈当时所站位置,我前去查过, 确实能够窥探到堂上发生的事, 如果她在暗中看到殿帅调换酒盅, 发现卫献饮下药酒, 并不奇怪。”   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吕妈妈发现卫献被毒,立刻赶回后院,她手中有后院通向东园的钥匙,只要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东园,看到昏迷在河边不远处的卫献,就能动手将他拖到河边推进水中。   在这一点上,应寻知道,明舒与他想法一致。   “你现在心中所疑,正是我先前推测的。”应寻没给明舒说话的机会,“然而没用,一切只是推测,没有一点证据能够证明吕妈妈去过东园。”   吕妈妈有杜文卉这个重要证人,杜文卉能证明她在卫献离开宴席前回到房间,并且在案发过程中没有离开过杜文卉的屋子一步,夜光粉的比对也没有结果,没有实质证据能证明,一切就都只能是他们的想像。   话说到这里,明舒也有些泄气,她能想到的,应寻已经都走在她前面了,连他都找不到证据,何况是她?   两人走到巷口,应寻道:“我已经破例同你说了许多,怎么?你还要跟着我?”   明舒摇头,只道:“你要不要去找给杜文卉诊病的大夫问问?我记得卫二夫人提过,卫献有隐疾,大夫应该知道些。还有当时替卫家两个妾室接生的稳婆,也……”   “陆娘子,你这是打算教我查案?”   “不敢。”明舒闭嘴。   “快点回家去!别跟着我!”应寻没好气道,连声道别都不说,就径直往岔道东面走去。   明舒没再跟上去,捧着还没喝完的卤梅汁与他分道扬镳。   ————   时辰尚早,明舒又跑了趟卫家。   卫家大门虚掩着,丁宣着一袭丧服站在门前向两个小厮吩咐事情。两个小厮听命自去行事,他才转身要进宅门,便听旁边传来声:“丁管事。”   丁宣转头,完好的那半张脸对向明舒:“陆娘子?”   明舒两步跑上前,向他问了声好,丁宣还了个礼问她:“陆娘子来找二夫人?”   “嗯。”明舒点点头。   “我带你进去吧。”丁宣便道。都是熟人,他也不打算让明舒在门外等候通传。   明舒却摆摆手:“不不,我不进去了,就想同二夫人说两句话,烦劳丁管事替我转达。”   她是来找刘氏,但又不想见刘氏,怕刘氏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可受不住。   “请说。”   “麻烦转告二夫人,我去开封府衙问过了,卫二爷现下尚好,并未受刑,应寻应捕快也正加紧查探卫指挥使的命案,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请二夫人宽心,别想太多。”明舒道。   “陆娘子有心了,我会转告二夫人了。”丁宣点头,又温声道,“在这节骨眼还肯施以援手,陆娘子是个心善的。”   “过奖了。”明舒忙道。   “陆娘子可还有其他事?”丁宣笑笑,又问道。   “没了。”明舒摇了摇头,待丁宣回身要进门时却忽然间想起一事,又叫住了他,“等等,丁管事,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你。”   “娘子请说。”   “就是……国公世子夫人撞‘鬼’那天夜里,是你交代灵雪绊住许夫人的丫鬟,好方便你行事吗?”闹“鬼”的事已经真相大白,没什么好遮掩,明舒直接问道。   她先前只是解开了丁宣装鬼吓人之事,倒是忽略了那天夜里杜文卉的丫鬟灵雪。   丁宣闻言思忖道:“灵雪?我没交代过她做那件事,她是吕妈妈的人,只听吕妈妈吩咐行事,不归我管,我也使唤不动她。”   不是丁宣指派的?明舒眉心微拧——那是巧合吗?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陆娘子?!”丁宣见明舒忽然发起呆来,便叫了她两声。   明舒回神,丁宣这时才道:“小人手上还有几件急事要处置,陆娘子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没事了,你忙,告辞。”明舒没再留他,只怀揣满腹疑虑打道回府。   ————   回到家,曾氏正忙着收拾阁楼里的行李箱笼,准备先运去新宅子,正忙得不停。明舒自然不能让曾氏独自辛苦,一回来就给曾氏打起下手来。   心里的疑虑并没消除,明舒边收拾边想卫家的事。   丁宣扮鬼吓许氏,挑的是许氏单独在屋里的时候,丫鬟只是出去倒水,应当很快就回来,他本没有太长时间吓许氏,但偏就这么凑巧,丫鬟倒水迟迟不归,给了他充足的时间。   这不像是巧合,如果丁宣没有说谎,这更像是有人在暗中帮丁宣。   不对,不是在帮丁宣,是在帮杜文卉。   明舒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又想起那天在卫府看到杜文卉和吕妈妈时,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论理吕妈妈是卫献派去监视杜文卉的人,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杜文卉惧怕吕妈妈,这样的关系,杜文卉怎会在卫献死后还让吕妈妈照管全府?那天的杜文卉似乎对吕妈妈十分依赖信任,这很奇怪,不是吗?   再加上丁宣扮鬼那日,灵雪突然绊住许氏的丫鬟帮了他一把,而灵雪又授命于吕妈妈……   会不会,吕妈妈明面上在帮卫献监管杜文卉,暗中却在协助杜文卉?   而杜文卉的证词可信度之所以高,是因为她与吕妈妈之间并不是正常的主仆关系,而是监管与被监管的关系,按照常人的认知,杜文卉完全没理由帮助吕妈妈。   但现在……如果杜文卉与吕妈妈并不是他们所想的关系,那么关于吕妈妈的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   她想,也许应寻可以从杜文卉这里着手,单独再找她问话,兴许可以突破。   “阿娘,我要出去一趟。”明舒茅塞顿开,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应寻,把这细微的发现告诉他。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有人推门进来,正巧听到明舒的声音。   陆徜回来了。   明舒这才发现,屋外的天已不知不觉黑沉。这时间去找应寻,确实不适合了。她只能把满腹心思咽下,唤道:“阿兄。”   陆徜今日似乎也有些心事,并没对明舒究根追底,一进门就往楼上去。明舒在后头瞧见了,两步跟上,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他手里抱着个上锁的木匣,匣子上贴着两道官府封条,看落款应该是大理寺之物。   “大理寺?有要案?”陆徜还没回答,明舒已经眼尖看到了封条落款。   大理寺,那可是专门负责各地刑狱案件的官署,地方但凡发生重大案件,都要送到大理寺复核。   “别碰!”陆徜声音很沉,他在自己房门前停步转身,将明舒推出门外,“我有机密要事,晚饭不必叫我,你们吃吧,今晚也不要来找我。”   他说话间关上了门。   明舒听到里面传来落闩的声音,陆徜竟然把自己锁在了屋中。   那匣中所放,到底是何案?   ————   天色已沉,陆徜将屋中能点的烛火全都点起,门窗俱都关牢后,才将木匣放到桌案上。   他站在桌前一动不动盯着木匣良久,才伸手挑开封条,打开铜锁。   匣中是一叠厚厚的卷宗。   卷宗封面是朱红的字——   江宁府江宁县简家灭门劫杀案。   ————   明舒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害得她醒来时脑袋发沉。   睁眼在床上缓了一会,她才起身洗漱下楼。走到楼下时,她正好瞧见陆徜出门的背影。   “阿兄?!”她唤了声,陆徜竟没回身,径直消失在门口,手臂下仍夹着昨晚那个木匣。   “神神秘秘的!”她不满地走到厅中,“阿娘,阿兄这是怎么了?”   曾氏正好将早饭端出,看到陆徜已经不在厅中,也是诧异非常:“这孩子怎么了?晚饭不吃,早饭也不吃?”   明舒耸耸肩,坐到桌边道:“他不吃,我吃。”   一边说,她却一边望向门外,陆徜的身影早就不见。这样的陆徜很少见,也不知是不是遇上棘手事了,她心中有点担心。   吃完早饭,明舒也匆匆出门,又去开封府衙找应寻。   但她仍旧跑了一趟空,应寻一大早就带人去了卫家。明舒也不知应寻是找到了什么破案关键,她不作多想,也往卫家去了。   急匆匆赶到卫家时,倒是凑巧,她刚好看到应寻带着几个衙役从卫家大门出来。   “应捕快。”明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   “怎么又是你?今天我可没功夫和你废话。”应寻脸色沉凝非常,语气也极差。   明舒不计较他的态度,只以最快的速度道:“我有些线索想告诉你,杜文卉和吕妈妈之间的关系可能不是我们所想的那般,她的证词不可信。”   应寻闻言却没有任何诧异,只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吕春莲跑了。”   吕春莲就是吕妈妈的闺名。   明舒先是一惊,而后一拍脑袋,记起先前听许姨提过的,吕氏已经向杜文卉请辞,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一早天没亮。”应寻回答道,又飞快吩咐手下衙役:“你们再找些兄弟,分头跑一趟东西城门,看看吕春莲出城没有,如果出城,查查看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如果没有,就在城门守着,看到她就给我带回来!”   几个衙役得令分头散去,应寻这才转头又看明舒。   明舒眨眨眼,啥也不说,只用目光询问。   应寻无声叹气:“跟我进来吧。” 第74章 秘辛   听到应寻的话, 明舒忙不迭跟在应寻往卫府走去。瞧应寻这副阵势,必是昨日有大发现,明舒很想问他, 然而刚张嘴, 字都没吐出, 就听应寻冷冷道:“让你进来,但你不许说话, 不许问问题。”   “……”明舒又闭上嘴。   两人在卫府下人异样的眼光里走了片刻, 应寻忽问:“你为何说杜文卉有问题?”   明舒抿唇看他, 摇头——不是不许她说话吗?   “我问的时候, 你可以说话。”应寻冷瞪她一眼。   明舒立刻把昨夜的推测与应寻说了遍,最后见缝插针加了句:“那你发现了什么?”问完就在他的目光里马上又闭上了嘴。   “昨天已经找给卫家诊治的大夫和当年替卫家接生的稳婆问过话了。”应寻这次倒没为难她, 边走边回答了她的问题。   昨日离开静康坊后, 他就去找这些年替卫家上下老小诊治的大夫问话。卫献此人用人不疑,那位大夫是宫里出来的老御医, 姓李,替卫家诊病已经有十多年时间,从没被替换过。大夫虽说是个嘴紧靠得住的人, 但架不住应寻逼问, 卫献又已被杀, 便都交代了。   “卫献有隐疾, 祖上传下来的毛病, 生不出健全的孩子。”应寻全然不管明舒是个女儿家,想到什么就直说了, “杜文卉和他的头胎就是天生痴愚。当时他尚不知症结何在, 为了延续香火, 因而又纳了两房妾室, 其中一房就是黄杏枝,另一房姓尤。这两个妾室差不多同时期有孕,都由李大夫诊平安脉。”   脉象没有问题,黄尤二人的胎也怀得极稳,一切本来很顺利,两人的产期前后脚,尤氏先发动,李大夫也被请到卫府坐镇。   生子过程并没遇到什么难处,尤氏很快就诞下一个男婴,然而这个男婴,却是个畸胎,出生没两个时辰就夭折了。卫献大怒,将尤氏锁在房中断其水粮。黄杏枝与尤氏同院而住,见状受到惊吓提前发动,李大夫与稳婆来不及离开卫府,就又被请去给黄杏枝接生。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黄杏枝生下的孩子,也是个面容怪异的畸儿。接连三个孩子都有问题,卫献再也坐不住,除了震怒之外还十分惊恐,向李大夫质问原因。李大夫连夜翻查追溯卫献往上三代人,终是发现卫家祖上已有相似记录,此症根结不在女方,而在卫家,且此症遗传后代约是五五开,所以卫朝躲过,然而卫献却没避开。   故而自那以后,卫献再不纳妾,亦不生子。   “那……黄尤二人与两个孩子呢?”明舒忍不住还是提了问题。   “大夫只管诊查卫献之症,大人生子后他就没再插手,他并不知道后事,但是稳婆……”应寻提及此事时也是一顿,不由转头看了眼明舒——她神情无异,真不像个姑娘。   “稳婆亲眼所见,卫献震怒之下,亲手摔死了黄杏枝所生之子。”   那个孩子出生后虽说面容有异,可哭声响亮,并非早夭之象,却死在亲生父亲手上。   “……”明舒闻言脚步终于一顿。   “事后,卫献给了大夫和稳婆一大笔钱,让二人保守卫家秘密,私下又拿住稳婆家人身家性命以威胁稳婆令其闭嘴,所以这些事未在坊间传开。另外据稳婆说,去年夏已经有卫家人上门找她问过当年之事。根据稳婆描述,那个人当是吕春莲无疑。”应寻说完全部才发现明舒落后了两步,于是转头,“你还好?”   明舒飞快跟上,深吸两口气:“没事。”她再顾不上应寻先前警告,又道,“卫献能够摔死亲生子,恐怕对黄尤两个妾室,也不会手软。”   应寻点点头:“这就是我来卫家找杜文卉的原因。”   杜文卉是卫献正室,两个妾室之死她肯定知道些什么,而吕妈妈的嫌疑也越来越大,所以应寻这趟带人前来一则为了找杜文卉问明此事,二则也打算将吕妈妈带回开封府衙再审,却不想吕春莲已经先一步离开。   如今在找到吕春莲前,他只能先审杜文卉。   ————   明舒跟着应寻走到花厅外,杜文卉已经坐在花厅内等候了,身边站着两个不常露面的丫鬟。应寻站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带着明舒进了花厅,两个丫鬟便领命退出花厅,这时便显出明舒的作用来,有明舒跟着,他一个男人独自面对杜文卉倒没那么多顾忌了。   “卫夫人。”明舒跟着行过礼后就乖乖退到旁边,垂手静立,暗暗观察起杜文卉来。   杜文卉仍旧孱弱苍白的模样,战战兢兢坐着,颤抖的手捧着一盏茶,茶碗发出轻微脆响。见到应寻进来,她才颤微微地将茶碗放到桌上,勉强打起精神望向应寻。   “应捕快,不知……吕妈妈犯了何事?”显然,杜文卉已经听到风声。   应寻并没立刻回答,只用鹰一般凌厉的目光盯着杜文卉。杜文卉只是个内宅妇人,又受卫献多年囚束,心志早就被搓磨得薄如纸页,现在唯一能替她拿主意的吕妈妈又不在身边,她全无章法,被应寻多看几眼就已经受不住地瑟瑟低头,也不等他问,就开了口:“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别问我,别问我。”   “我找你,不是为了问吕春莲的事。”应寻终于开口,冷酷冰冽,并没因为杜文卉是个孱弱妇人而有半点怜悯,“我是来查卫献两位妾室的死因,如果夫人知晓内情,还请如实说出。”   一听事关妾室,杜文卉的神情并没好转,反而整个人往椅子里一缩,又伸手去捧那盏茶。看得出她在力求镇定,但颤抖得越加厉害的手却泄露她几近失控的情绪。   “妾室……黄氏和尤氏死了近十年,是因为……因为难产……”   “难产?不是因为产后失调吗?”应寻道。   “也是产后失调,一个难产,一个失调。”   “哪个难产?哪个失调?”   “黄氏难产,尤氏失调。”   “不对,我听说是尤氏失调,黄氏得的时疫,夫人难道记不清了?”应寻声音渐厉,语气渐疾。   杜文卉颤得更加厉害:“是我记不清了,尤氏失调,黄氏病故。”   “那她们生的两个孩子呢?”   “出生便夭折了。”   “这么巧?两个都同时夭折?”应寻继续问。   “是……”杜文卉垂头不敢看他眼睛。   应寻上前半步,沉沉阴影落在她身上:“你在撒谎!我们已经查明,黄杏枝的孩子,是死于你丈夫卫献之手!”   砰——   杜文卉手里瓷盏落地,摔得粉碎。   应寻步步紧逼:“你满嘴胡言乱语,当时可也在场?你想掩藏什么?”   杜文卉盯着地面,突然间一语不发,只用双手环抱身体。   “我们现在怀疑你家这两个妾室死于非命,你可以不说,但我会找仵作开坟验骨!这二人若是死于外因,骸骨之上定留证据,到时就请夫人对着她二人骨骸交代清楚。”应寻并没因为杜文卉的恐惧而放过她,相反,他逼得更紧。   杜文卉尖叫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整个人都缩上椅子,崩溃道:“不是我,不是我……”   屋外守着的丫鬟闻声推门进来,惊道:“夫人?!”   “去给你家夫人倒杯茶来。”明舒此时才开口吩咐丫鬟道。   趁着丫鬟倒茶的功夫,她朝应寻使了个眼色,快步走到杜文卉身边,半蹲在椅旁,伸手轻抚她后背,温声道:“夫人别怕,我知道不是你,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以身侍虎狼。如今豺狼已死,你不必再一个人苦守秘密,说出来会痛快些。”   杜文卉仍双手抱着头,只传出两声呜咽。   片刻后,丫鬟倒茶送来,明舒拍拍杜文卉的背,又道:“夫人,喝点茶吧。”   杜文卉这才慢慢抬起了头,却没接茶,而是一把抱住明舒的腰,泣道:“是他做的,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个畜牲!”   “夫人说的是谁?”明舒忙将茶放下,抱住她轻问道。   “卫献!卫献是个畜牲,禽兽!我当年就不该不听我父母之言与好友之劝,执意嫁给这个混蛋……二十年了啊……我无一日不活在地狱里。我为什么要听他说的甜言蜜语,为什么要信他嘲讽我的恶言恶语?被他囚困后宅,被他肆意凌虐!”杜文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情绪崩溃,应寻倒不再逼,只听明舒劝慰她。   “是,卫献是个大坏蛋,这二十年,苦了你了。”明舒叹声道。   即便早就知道卫献是什么样的人,但听到杜文卉的哭泣,明舒仍觉揪心。   “我十八岁嫁他,是真的以为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虽然他有很多的问题,可那时我为情所迷,信了这只豺狼之言。他说他爱我,我便欢喜;他说他不喜我与外人接触,我便与外人断了往来;他说我笨我蠢这世间不会有人爱我,如果不跟着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便不管不顾和家人闹翻与他一起;他说我愚钝不堪只有他会上心,我也只能依附于他,这么多年,我都乖乖听他的话……然而……他欢喜时待我很好,可不高兴时,就像个可怕的魔鬼……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怕他打我,那些伤,我习惯了……我只想他闭嘴,我不想听他说那些话……”   杜文卉语无伦次地说着,仿佛要借着这个机会渲泄二十年苦不堪言的痛苦。   明舒再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攥紧拳。言语太过无力,根本无法慰藉杜文卉的内心。   待她缓过这阵情绪,明舒方端起茶送入她手中:“夫人,卫献死了,没人能再欺负你了。”   杜文卉哭得双眸通红,抬眼只看到一片朦胧,似乎还没相信卫献已死的事实:“死了?他就这么死了?”   “嗯,死了。”   “哦,对,他死了,终于死了,真好。”杜文卉汲取着手中热茶的温度,渐渐平静道,“他早该死了。他摔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根本就不是人,那天……我也在屋里。他不仅摔死孩子,他还掐死了黄杏枝,后来又活活饿死尤翠心。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说……这么多年,他费尽苦心监视囚禁着我,除了因为他那些恶心的癖好外,也是怕我把这些消息泄露出去,可笑他还夜夜在我枕边说爱我……”   往事浮上心头,她脸色愈发惨白,亲眼目睹杀人,她为此做了数年噩梦。   明舒见她边说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不由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夫人……”   “他死了,我不用再怕了,对吗?”杜文卉却冲她一笑。   “是,不用再怕了。”明舒安慰道。   “吕妈妈和黄杏枝的关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应寻这时又开了口。   “她们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吕妈妈是个好人,虽然她是卫献派来监视我的,但她是个好人……”杜文卉道。   “卫献死的那天夜里,吕春莲是不是离开过你的房间?”应寻问出了此案关键。   杜文卉却垂下头饮了两口茶,才又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答:“吕妈妈是好人,那天夜里,她和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虽然害怕,但她说得斩钉截铁。   “夫人,做伪证是要入罪的。”明舒轻声劝道。   杜文卉还是摇头,只重复同一句话:“她是好人。”   见杜文卉咬死口供,不再像前面那般崩溃,应寻也无法,转身带着明舒先出了门。   “你怎么看?”他问明舒。   “如此坚持,一点余地都没留,更有问题。”明舒道。   应寻点了点头,但杜文卉不松口,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想办法先把吕春莲找回来再说。   “应大哥。”   时辰已近午,派出去找吕春莲的衙役回来复命。   “城门守卫没见过吕春莲出城,我们也在城门口蹲守半日,没发现吕春莲踪迹。”衙役道。   “难道还在城中?可是她在城中并没其他居所,如果杀了人,她眼下应该极早逃离才对,怎还会留在城中?”应寻蹙眉道。   明舒也思忖起来。   吕妈妈会去哪里?   不期然间,昨日在静康坊所见画面掠过脑中。   她心脏漏跳一拍,忽道:“我知道她可能去哪里了。如果她想为女儿报仇才进的卫府,那她的仇人不止卫献一个……”   还有一个。   “黄老四。”二人异口同声道。 第75章 尘埃落定   “昨天在黄老四的铺门外, 我就瞧见他桌上放了碟桃花酥,还有坛贡酒,那都不是坊间售卖之物。当时还有些奇怪, 黄老四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明舒边和应寻匆匆往黄老四家赶边道。   “是吕春莲送给黄老四的。”应寻很快回道。   桃花酥精巧不是普通酒肆糕饼铺能做得出的,而贡酒则是朝廷分赐军中将领的上贡之物, 这两者皆非坊间百姓随意可得之物, 料来是吕春莲得自卫家后再送给黄老四套近关系用的。   她一早就已经找上黄老四了。   时辰过午, 静康坊的早市已经收市, 满地狼藉俱都清扫处理, 只有余味仍未散去。“啧啧”数声,一行人匆匆踩过地面未干的积水,往黄老四铺子处跑去, 也不管飞溅起的泥水散乱沾在袍摆上。   街两侧的行人纷纷让路, 沿街铺面里的人也好奇地站到门口张望着这群飞奔而过的捕快, 在心中揣忖这街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要出动这么多的衙役。   而前方的街道上却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应寻和明舒带人赶到之时, 不得不在人群之外停下脚步,被围之地恰是黄老四的铺子。   无数百姓围在铺外指指点点, 议论纷纷。   “让让, 开封府办事, 让让。”两个衙役上前驱散民众。   百姓很快向两侧让出路来,里面正好有两个负责静康坊安全的巡视皂役满脸愁色地出来, 看到应寻便如获大赦般拱手道:“应大哥,幸好你来了。”   “发生何事?”应寻边问边往里走, 没走几步, 就看到黄老四的铺子。   明舒跟在他身后, 也很快瞧见铺子。   不用皂役再解释什么,她和应寻都看明白了。   黄老四的铺子大敞,铺面和昨天比起来没有两样,依然是凌乱不堪的柜台,然而昨日那个满面油光的男人,此刻却被人五花大绑在圈椅上,面向铺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吕春莲就站在黄老四身边,她穿戴得齐整,还是在卫府时的严苛模样,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只有眼眸发出与手中匕首同样森冷的光芒。   匕首已经染血,黄老四的手臂、双腿都被扎伤,鲜血正汨汨涌出,染红他的衣裤,而这些伤口又不在要害部位,并不致命。   “是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黄老四又痛又惧,已是满脸涕泪,只不住求饶。   “和街坊们说说,你错哪儿了?”吕春莲冷声道,瞧见应寻带人赶到,她毫无意外,只将匕首架在黄老四颈间,“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吕春莲,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许多苦,你冷静些,先把匕首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应寻慢慢接近,然而也只走到铺门外就停下,因为吕春莲手中刀刃已经在黄老四颈上压出血痕,黄老四吓得哇哇直叫。   明舒站在旁边,瞧见应寻左手背在身后,朝同僚打手势,两个捕快很快便隐入人群,冲进黄记香饮铺相邻的铺子内。这些沿街的铺子都是一户挨着一户,那两个捕快应该是要从邻铺二楼外檐攀到黄老四铺子的二楼,再从二楼悄然潜入黄老四铺子后堂。   “我和你们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只要听他说!”吕春莲压根不理应寻,冷冷看着黄老四,手起匕落,狠狠扎进他大腿上再迅速抽出,又架到他颈间。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黄老四嚎叫着颤抖起来,整张脸都变了脸色。   “说。”吕春莲只有一个字。   四周围的看客都被眼前景象吓到,有孩子哭声响起,几个妇人也别过头去,血腥味传出,冲得人几欲作呕。   明舒胸中同样翻腾几下,她硬生生咽下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滋味。   “是是是,是我的错,我不该嗜酒如命,对你与杏枝非打即骂,更不该烂赌成瘾,将你典卖还债,都是我的错,你……饶了我吧……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春莲,你就……”   黄老四的声音没落地,突然又是一声惨叫发作,吕春莲的匕首又扎在他另一边大腿上。   明舒闭了闭眼,听到应寻急怒的低语:“再这么下去,黄老四就要血尽而亡。你不是很聪明,快想办法先劝住她。”   大腿上有动脉,被扎中后血流难止。   “吕妈妈根本就没打算放过黄老四。”明舒亦轻声回道,“她今日,是豁出性命当着众人之面审判黄老四。一个对尘世有所留恋的人,才有办法劝止,但是吕妈妈……她为复仇而来,拼尽玉碎瓦全之力,连逃都不愿逃,你觉得我们有什么可以打动她?”   吕春莲为了复仇处心积虑数年,今日的计划,定非临时起意,一定是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演绎了很多个日夜。她疯狂,但也极度冷静,从杀卫献的那天起,她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让最后这一幕按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到终结。   这样的人,又岂是三言两言能够劝住的?   明舒没办法。   应寻也明白,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同僚动作够快。他当捕快这么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罪犯,却还没遇过这样,找不到弱点可以攻破的。   “夫妻?你还敢同我提夫妻之情?”吕春莲嘴唇歪起,扯出抹难看的冷笑。   “不不……不提……”黄老四已经半瘫在椅子上,血流得太多,他脸色苍白道。   “说说,你还做过些什么?”吕春莲又竖起匕首垂在黄老四心房上,“我的杏枝……”   “我……我对杏枝虽然不够好,但我也没委屈她啊……是……我是收了卫家一大笔聘金把杏枝送入卫家为妾,但是……卫家可是大户人家,杏枝嫁进卫家是去享福的。”   黄老四话没完,脸上又挨吕春莲一刀,他立刻哀嚎出声。   “享福?才进卫家两年不到,人就没了?!”   “那……那也怨不着我,这不是我害的,是她身子骨不好……生完孩子……啊——”   吕春莲的刀狠狠戳进他手臂:“你放屁!我查得清清楚楚,你明知她在卫家死得不明不白,却用她的死讹到卫献头上,收了卫献一大笔钱,就这么把杏枝的死给揭了过去,这铺子就是用杏枝的性命开的!你怎么还能活得这般心安理得?!那也是你的骨肉你的女儿!你可知卫家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可知杏枝在卫家遇到了什么?”   “不不……不知道……”   “她临盆那日,刚出生的孩子被卫献摔死,她也被卫献那个禽兽活活掐死!”她说着老眼滚出泪水,对着站满门口的百姓道,“各位,你们可知,那卫献就是个畜生,他为了泄愤掐死我女儿杏枝,摔死刚出生的孩子,活活饿死另一个妾室,囚困发妻虐打多年!”   她说完,明舒便听到四周响起的无数惊叹与议论声。   “而你!你却用你女儿的命换那一点可怜的银子!你和卫献有什么区别?”吕春莲的匕首又架到黄老四颈间,“你说,你该不该死?”   “该死!”   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很快,四周附和的回答一声接一声响起,全是义愤填膺的百姓。   “该死!卫献该死!黄老四该死!”   声音如同浪潮,渐渐无法控制,应寻眉头大蹙,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只能让人先安抚民众。   吕春莲却又望向已吓得再说不出话的黄老四:“你听,连他们都说你该死!”   “吕妈妈!”突然间有人开口唤她,声音清脆响亮,“卫夫人,她说你是个好人。”   吕春莲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回过头来,浑浊的眼眸里缓缓流出两行泪:“我不是好人,我对不起她。我刚回汴京,发现杏枝之死有疑时,曾经以为是当家主母嫉妒她生下儿子而出手加害,所以才进了卫家后宅,助纣为虐,帮着卫献祸害了夫人多年。夫人原本有机会逃走的,是我……是我向卫献告的密,害苦了夫人。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全是卫献的错!我对不起夫人,我也有罪……”   “卫献是你杀的?这事与夫人可有关系?”明舒又问道。   “这事与夫人没有关系!杀卫献是我临时起意,卫献那人心思缜密,哪怕我蜇伏卫家多年,也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到殿帅调换了杯酒,便知道机会来了。”   那时她对卫献的为人与行事手段已很了解,看了一眼就知道那酒有问题,只不过魔高一丈道高一尺,没想到被殿帅识破将酒对调,有毒的酒被卫献自己服下。她当下匆匆回到后宅,假借要禀告秘事为由让灵雪在外边蹲守卫献,待得知卫献与卫朝因争吵进了东园且卫献许久没出东园之时,她便猜到定是药效发作,于是悄悄潜出杜文卉的屋子,凭借对后宅的熟悉躲开众人眼目,轻而易举进了东园,动手溺死卫献,再悄悄回到杜文卉的屋里。   后来应寻拿着卫献身上掉落的香囊来询问杜文卉之时,吕妈妈就在旁边,一下子就猜到了夜光粉,于是趁他们还未搜检时,悄悄把鞋在屋里的绒毯上蹭得干干净净。   “那卫夫人为何要给你作证,替你隐瞒你出过门的事实?”应寻也问道。   吕春莲闻言却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眸中却染上几许温情:“夫人她……以为我是为她杀的卫献,她不知道我是在替杏枝报仇,一直以为我和丁宣一样,是在帮她,所以……夫人是个善良的人,你们别怪她。”   她顿了顿又道:“从我杀死卫献起,就没想过要继续苟活偷生,待我了结了这个男人,就去陪我那苦命的女儿。陆娘子,你替我转告夫人一声,卫献已死,她往后可以好好活下去了,别学我……别学我……”   语毕,她举起匕首,猛地扎向早已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的黄老四心脏处。   “不要!”明舒忽然不管不顾地飞身扑上前。   伴随着应寻惊怒的喝声:“陆明舒!”后堂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对吕春莲背心。   大安律法有明文规定,衙差执行公务之时,若遇胁持人质的恶徒,可以直接击毙,先前潜入黄老四香饮铺后堂的人已经持弓引弦就位,应寻当机立断下令。   千钧一发的时刻,明舒脑中全空,纵身上前推开吕春莲。   当啷一声脆响,匕首落地,吕春莲被她推倒在地,那支羽箭箭尖却擦过明舒手臂没入墙上。应寻冲到铺内之时,明舒已用手捂住自己左臂,殷红鲜血从指缝间汨汨涌出。   其余衙差全都冲入铺内,逮人的逮人,救人的救人,只有应寻怒目疾斥明舒。   “陆明舒,你是不是疯了?”   “对不起。”明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捂着伤口站在门口。   应寻定定看她几眼,忽道:“你不是为了救黄老四,你是想救吕春莲?”   明舒依旧没说话。   “杀人是重罪!不论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都是国法难容之事!你对一个杀人犯心软,以身犯险,你知道这有多愚蠢吗?”应寻又问道。   “我知道。”明舒看了眼被衙差押在地上的吕春莲,“可若国法难治,又当何为?”   “陆明舒,你的想法很危险。若个个都似这般私刑报复,人人皆判官,又有何公义可言?任何情况下,情理都不该凌架律法之上。”应寻冷道。   明舒心里一片混乱,她也不明白自己在那个瞬间为何会冲上前去,只觉脑中充斥着“报仇”“报复”等字眼,不期然间有个声音回响起来。   “陆娘子,你可试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如果你被害得家破人亡,你报不报仇呢?”   那是她离开松灵书院的前一夜,唐离问她的话。   如果她也有这样的仇恨,却遇国法难治之时,她要不要报这个仇?或者说,她要如何去报这个仇?   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   她只知,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漫上心头。   “陆明舒?”应寻发现她神情不对,又见她捂住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不免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护好人,又觉得自己话说太重,于是转身吩咐手下,“大夫来了没有,赶紧看看她和黄老四。”   大夫早就已经到场,先去察看黄老四,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摸摸脉,摇着头过来:“那个失血过多,救不了了。”一边又向明舒道,“小娘子把手放下,让老夫瞧瞧你的伤。”   明舒听话地松手,坐到一旁任由大夫查看包扎伤口,那厢已被扣押的吕春莲听到黄老四救不回来时,发出一串嘶哑的笑声来。   帷幔拉起,铺外的民众再也看不见铺中景象,慢慢被衙差驱散,应寻指挥着手下处理一片狼藉的现场,黄老四的尸首被抬走,吕春莲也被押回,证物逐一收集。待他忙完一阵回来时,只见明舒坐在墙根下,龇牙咧嘴地让大夫给自己处理伤口,嘴里不住发出“嘶嘶”的声音,两条秀美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   “现在知道痛了?”应寻没好气道,又问大夫,“她的伤如何?”   “皮肉之伤,没有大碍,不过恐怕会留点伤痕,要小心护理。”大夫回道。   明舒已从先前的情绪中走出,现在应觉得疼,听到应寻的话,只拿眼睛瞪他。   好容易大夫包扎完毕,应寻又让人给明舒做口供笔录,如此折腾了半晌才算完事,明舒长吁口气,正想告辞,忽听有人进来通传:“陆徜陆大人到了。”   明舒顿时惊愕地望向应寻:“你把我阿兄叫过来做什么?”   应寻道:“你在这里受了伤,难道我不通知你家人?”   “……”明舒心里立刻警铃大作。   那边陆徜根本不等里面发声,径直掀开帷幔,矮身入内,一眼看到明舒,以及她臂上开裂的染着血的衣袖,与底下重重包扎的纱布。   陆徜那双眼,一点一点覆上霜雪。   明舒咽了咽口水——这神情她再熟悉不过。   暴风雨来临前夕,也不过如此。 第76章 陆吃播   尸首已被抬走, 但流了满地的鲜血还来不及清洗,铺内气味浊腥难言。陆徜恍若未察,慢慢踱过血迹,走到明舒面前。他从官署急赶而来, 身上穿的还是簇新的官服, 不过原本整齐绾在乌纱帽内的发髻有些乱了, 鬓边垂下几缕发丝,年轻的面庞上没有少年稚色,眉宇间全是逼人气势。   果然, 做了官就不一样了。   明舒已经站起,略侧了身, 把受伤的手臂往里一藏,企图避过陆徜的目光, 陆徜没追究,只找大夫:“这伤看过大夫了?大夫呢?”   应寻代为答道:“大夫先行一步已经离开, 走前他已经包扎好陆娘子的伤。这伤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还请陆大人宽心。”   陆徜转头:“那要多重的伤才算有大碍?”   语气很平静, 可字里行间的反诘, 却毫无客气可言。   应寻被他问得无言以对,明舒捂着手臂过来, 道:“阿兄,我真没事。”   “你的胆子这是被我纵得越来越大了,什么事都要去掺一脚?”陆徜仍是平静。   这平静就像是冬日湖面的薄冰,看着无波无澜, 底下还不知如何暗潮汹涌。   按照惯例, 这种时候别和他争辩最好, 明舒识相地闭上嘴,旁边的应寻却觉事情因案子而起,他有必要替她说几句好话,便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令妹受伤是我等办事不力,没能保护好她,大人要怪就怪我,与令妹无干。”   应寻话并未安抚陆徜的怒焰,明舒明显察觉到他眼神更冷了,她连忙道:“阿兄,这和应捕快没有关系,是我冲动行事受了伤。”一边又朝应寻急道,“你别说了。”   “我的家事,不劳应捕快操心。”陆徜头也不转只盯着明舒,又问她,“现在,要跟我回去吗?”   “跟!”明舒点头如捣蒜。   陆徜转身便向外走去,明舒只能朝应寻挥挥手,跟上陆徜。陆徜走到帷幔前停步,将幔布掀高,让明舒不必矮头出了帷幔后,才又跟出。应寻便站在原地,目送这二人离去。   ————   因为急赶着过来,陆徜策马前来,马儿正拴在街边的拴马石上。明舒伤了一边手,爬不上去,正蹙着眉头站在马旁,思考该如何上马,还没等想到解决办法,腰上忽有温热掌心贴来。   在她回神之前,她已双腿凌空,整个人被陆徜掐腰抱起,连一句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侧坐在马背上。陆徜半字未吐,又转身去解缰绳,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狠狠一勒缰绳。   马被他勒得扬起前蹄嘶鸣出声,明舒顺势向后倾倒,落进陆徜胸前,这一回,陆徜没再讲究什么男女有别,左手扣住她的腰肢防她摔下,右手控缰,口中重叱一声,策马奔出。侧坐的明舒被他牢牢扣在怀内,半点不敢动弹。   不多时,马儿转入驰道,陆徜催马疾驰。呼呼风声自耳畔掠过,吹得明舒鬓发全乱,她靠在陆徜胸口,汲取他怀中温度,已无从去想二人这般靠近妥不妥当,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阿兄这来势汹汹的怒焰,恐怕没有前几次那么容易安抚。   ————   及至到家,陆徜依旧不发一语地将她从马上抱下。   天色暗去,曾氏已经烧好饭菜等二人回来,看到兄妹两人一个寒着脸,一个捂着手臂进屋,不由问:“你们这又怎么了?”   “阿娘……”明舒慢慢松开手臂。   “我的天爷,你的手臂怎么了?”曾氏被她手上的伤吓了一跳。   “没事,不小心摔的。”明舒忙道,说话间又偷偷觑了眼陆徜,见他没揭穿她的谎言,稍稍放下心。   要让曾氏知道这是箭伤,非担心死不成。   “我去装饭,阿娘,你帮她把衣裳换了。”陆徜冷冷一语,转头进了厨房。   曾氏狐疑地陪着明舒上了楼,一边协助她换衣裳,一边问她:“你阿兄怎么了?”   “阿兄生我气了,很严重那种。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消消气?”明舒小心翼翼把手脱出衣袖,问道。   “多严重?”   “就……再严重点,他大概要和我脱离兄妹关系吧?”明舒夸张道。   “这么严重?”曾氏眉毛一挑,替她穿上干净的衣裳,拍拍她肩头。   陆徜从来不无缘无故发脾气,要是爆发了,那只好……   “自求多福,保重。”   ————   明舒换完衣裳与曾氏下楼,桌上饭菜已经摆开。这段时日家中收入渐增,日子过得不那么拮据,曾氏手上宽裕起来,家中的伙食也水涨船高,几乎日日见荤腥。   今日也不例外,三个人五道菜——偏甜口的响油鳝丝、酱油烧的能拉出丝儿的大肘子、糟鹅掌、酒腌的小河虾与一道素淡的翡翠豆腐汤。明舒看得眼睛发亮,口水直往外冒,迫不及待就坐到桌旁。   这桌上的菜,除了那碗汤,就没有她不爱的。   她庆幸受伤的是左手,不会影响自己吃饭的速度。   “鹅掌和醉虾是隔壁的王婶子送过来的,我们这不是要搬走了,她就送了这两样拿手菜过来,你们尝尝。”曾氏边说边招呼兄妹两人吃饭。   明舒等到曾氏这句话才执筷开动,先朝肘子下筷。   啪——她的筷子被陆徜打回。   明舒看了眼陆徜,他不解释,她这会不敢与他对着来,便改筷去夹鳝丝。   啪——她的筷子还是被打开。   明舒望向曾氏,曾氏摇摇头,破天荒没有帮她的意思,她又夹鹅掌,被打回,再夹河虾,仍是被打回。   这饭……吃不下去了。   “身上有伤,这些浓油赤酱的东西不利伤口愈合,还会留疤,酒就更吃不得。”陆徜这才慢条斯理道。   “阿兄……”明舒眼睁睁看着陆徜把一筷肘子肉送入口中,蜜状的酱汁儿把他的唇染得莹润,她跟着舔舔唇,馋虫被勾得快冲破天灵盖。   偏陆徜不肯放过她,他平时吃饭可没今日这般花样百出,好似专门演给明舒看般,每一口都吃得极仔细,偶尔发出一点喟叹的声音,仿佛陶醉在食物的美味中,让看的人胃口大开。   明舒咬着筷子瞅陆徜——他这是在撒气,在报复!   “喝汤吧,这汤清淡,不碍事。”曾氏看出门道来,憋着笑给明舒盛了碗汤。   明舒喝了两口——更糟糕了,汤太寡淡,愈发显得陆徜嘴里的食物格外美味。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陆徜扫空大半菜食,明舒只拿着筷子数着米粒往嘴里扒,过了半晌那碗米饭都没浅下去。   “看我做甚?受伤的人要忌口。”陆徜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见曾氏也已经停筷,起身收拾碗盘,连剩下那点荤腥都不让明舒碰。   等陆徜进了厨房,明舒才向曾氏哭丧道:“阿娘,你看阿兄!我……我都没吃饱,饿着呢。”   “好了好了,你阿兄说得有道理,身上有伤确实该忌口,等会我给你下碗面条……”   曾氏哄明舒的话没说完,陆徜已经掀开灶间的布帘,沉着脸端了个瓷碗过来,搁到了明舒面前。   “吃不吃?”   鲜香钻入明舒鼻中,她低头望去,桌上是碗温热的馄饨,汤上漂着紫菜虾皮,虽然不像刚才的菜色那般重口,却也极诱人,应该是陆徜趁着她回屋更衣时专门煮的。   “吃!”明舒重重点头,“谢谢阿兄,阿兄最好了。”   陆徜站在旁边,看着她一口接一口吃馄饨,待她吃得差不多才道:“从明天起,不准你再往外跑,老老实实跟在阿娘身边。阿娘,替我看住她。”   明舒手里的瓷匙“当”一声掉回碗里,这下龙肉摆在眼前都没味道了。   她居然被陆徜禁足了。   ————   夜深,明舒洗漱过后,沮丧地躺到床上。   她的心情不是很好,除了因为被禁足之外,也因为白天发生的事,她总觉得有些莫名情绪闷在心中难以渲泄。也不知眼睛睁到什么时辰,人才朦朦胧胧睡过去。   这觉睡得并不踏实,依旧是混沌虚无的黑暗,她在不停奔跑,巨大恐惧如同这永无尽头的黑暗,似乎下一刻就会将她吞噬。呼啸的风声与逼近的刀剑声混在一起,响在耳畔,她只能不停逃。   没人会来救她,她跑得筋疲力竭,在混沌之中摔倒,再起身之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   匕首上淌着血,而她正高举匕首往躺在地上的人身上扎去,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溅了满脸,她也恍若未觉,心中郁结难散的情绪,似乎随着匕首得到渲泄。   可下一刻,漫天的恐惧突然袭来,将她包裹,她战战兢兢站起,盯着自己的手——那是双苍老的不属于她的手。   黑暗的地面化作镜面,她看到举刀的自己。   她成了吕春莲。   对面有束光落下,唐离坐在光中盯着她,似笑非笑地目光似乎在说:   看吧,你终于成了我们。   梦,就这么结束。   她从噩梦中惊起,满头的汗,满心的迷惑。   为什么,她会成为她们?   ————   天光大亮,明舒缓了许久才起身下楼。   房子里的东西早已收拾妥当,箱笼都被陆徜搬到楼下,今日是他们搬家的日子,特地挑了个吉日,陆徜也休沐在家帮忙。   “明舒,陪我去瞅瞅李老太吧。”曾氏忙了半天,将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打包好,才提着个食盒出来。   食盒里面是她大清早蒸好的,适合老人吃的软烂糕点,他们要搬走了,以后回来的机会不多,曾氏照顾了李老太许久,早就有了感情,便想走之前再做点老太太喜欢的吃食送过去。   因着手伤,曾氏和陆徜都不让她干活,明舒正闲着,闻言立刻点头,小跑到母亲身边,跟着曾氏出了门。   到了李老太家,母女两才发现,今天魏卓也来看望老太太。   “早上老太太同我说了好久的话,说累了才刚睡下,恐怕……”魏卓正好从老太太屋里出来,见到曾氏和明舒有些惊喜,轻轻掩上房门小声道。   曾氏便带着明舒向他行礼:“殿帅……”   礼未行完就叫魏卓托起。   “不必如此多礼,在这里,我还是那个魏卓。”魏卓道。他今日和过往一样穿着普通衣裳来看老太太,身上一点架子都没有。   “不敢,您毕竟是殿帅。”曾氏摇了摇头,又将食盒递上,说明来意。   “多谢你们的心意,这段时日,也多亏你常来陪老太太说话,魏某感激不尽。”魏卓让丫鬟接下食盒,自己则一边道谢一边陪着曾氏出了门。   “你们今日搬走?”听闻他们今天就搬家,魏卓难得露出几分憾色,欲言又止。   明舒瞧出些门道来,冲他笑道:“魏叔可是舍不得我?若是舍不得,有空就来我新家坐坐,我让阿兄陪你说话。”   “明舒!”曾氏听了低斥一声。   魏卓倒是爽朗笑起,大方道了声:“好。你阿兄是个好儿郎,上次一面匆匆没时间多谈,若有机会,我定要与他多聊聊。”语毕又问她伤口,“你的事我听说了,小孩子太调皮可不好,这伤啊……就是你的教训,可要记牢了,下回别鲁莽行事。”   “我知道了,你怎么和我阿兄一样罗嗦。”明舒一听就蹙眉。   “明舒,别这么没礼貌。”曾氏扯她衣袖。   魏卓却丝毫不在意,还挺高兴的:“无妨。”又朝明舒道,“承你这一声‘叔’,做叔叔的说你两声,都不得?”   “得得得,魏叔随便说,我受着就是。”明舒叹口气,佯作无奈,“谁让我是最小的那个!”   “这孩子。”曾氏拿明舒没辙。   魏卓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他刚想问她们搬家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眸色却忽然一敛,望向曾氏与明舒身后。   “殿帅好兴致啊,竟然纡尊降贵到这里来。”   二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明舒猛地转头,然后捂住嘴望向曾氏。   她们身后五步开外的地方,站着陆文瀚。 第77章 两个叔(虫)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曾氏的脸上淡淡的, 并未因为陆文瀚的突然出现而有所变化,倒是魏卓从刚开始的平易近人变得眉眼凌厉。他也冲陆文瀚抱了抱拳,淡道:“魏某来看望旧时同袍的母亲, 并无尊卑之别, 倒是陆大人今日拨冗前来,也令魏某有些诧异。”   “殿帅不必诧异,你有同袍长辈在此, 我亦有儿女亲人在此, 你能来得,我自然也能来得。”说话之间, 陆文瀚已经走到他三人面前。上回他听下人回禀魏卓之名时, 心中犹不相信,如今亲眼看到, 由不得他不信。   李老太的家与曾氏租赁的房子都在一条街上,要去曾氏住的地方, 势必要路过李老太的门口, 陆文瀚刚走进巷子,就已经看到魏卓、曾氏与明舒三人站在街旁有说有笑, 那画面和睦温馨, 倒是像极一家三口。   明舒闻言望向陆文瀚——幸亏他没说什么儿女妻子,若是说了, 她阿娘估计得当场翻脸。   陆文瀚正巧也看过来,锐利的目光肉眼可察的温和起来,冲她露出堪称“慈爱”的笑来,明舒抖了抖, 觉得肉皮有点发麻, 她不习惯这突如其来且明晃晃的“慈爱宠溺”。   “原来如此。”魏卓没说什么, 只点了点头。   此前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陆文瀚和陆徜间的关系,如今看来确属真事。   “那么就请殿帅成全,让陆某与……”陆文瀚想了想,道,“玉卿及小女明舒能说两句家常话。”   一声“玉卿”,透着非比寻常的亲近。   魏卓未及开口,曾氏却先出了声:“殿帅不要误会,我与陆大人十九年前已经和离,这十九年间我和陆大人并无联系,与陆家也没关系。”   话得说清楚,否则陆文瀚那不明不白的言语叫人听去,还当她与他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回头传出去,误了陆徜与明舒的清誉,可就糟糕了。   她神情坦荡,言语磊落,未因旧事而有任何自卑自怜之意,叫人不由心生敬佩欣赏。   世人凭借姣好外貌最易博人好感,人间情爱多因此而生,但凭一身风骨魂神叫人念念不忘,才是   最难得的。   曾玉卿是个可爱可敬之人。   魏卓笑笑,只回:“我明白。”   “玉卿……”陆文瀚眉头重拧,想说什么又碍着有魏卓在场不便多言,只能按下情绪朝魏卓平静道,“殿帅,不论如何,我与他母子三人都有旧要叙,不便外人多听,还请成全。”   “陆大人,要说的话早前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我们之间再无话可说,我也没拦着你见儿女,你为何还要三番四次纠缠于我?”曾氏道。   “这正是我今日找你的原因,我想与你单独谈谈。”陆文瀚道。   其实此前他已来过几次,只是不论是派人前来还是他亲自前来,曾氏都不肯见他,他是专门程挑了这个儿女都在的时候才过来的,如此看在儿女的面上,曾氏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却不想半路跑出个程咬金。   这魏卓仿佛听不懂人话般,杵在他二人中间迟迟不走。   他又朝魏卓沉声道:“殿帅,这是我的家事,可否行个方便。”   语气已不再是先前的客气。   若是其他人,面对尚书令的气势,大抵已经退避三舍了,但可惜,今天在场的是魏卓。   魏卓仍是笑笑,只问曾氏:“夫人,你要给陆大人行这个方便吗?”   “不要,我与他无甚可说。”曾氏拒绝得不留余地。   “玉卿!”陆文瀚微恼,等要跟上曾氏的步伐,却被魏卓一把拦在中间。   “对不住了,陆大人,看样子曾夫人不想与你多谈,你就不要再为难她。”魏卓笑着,身上却有杀伐气息流露,如同剑一般横亘二人之间,又向曾氏道,“曾夫人,我护你回家。”   “多谢殿帅。”曾氏行了个礼,转了身就往自己家走去,脚步无半丝犹豫。   “魏卓!”陆文瀚面上的笑俱收,也不再客气。   魏卓停步,侧头斜望。   “你这是要与我抢人?”陆文瀚冷道。   魏卓勾勾唇角,看了眼曾氏背影,只道:“有何不可?”   一语落地,他便又转头跟着曾氏走了。   也不知曾氏听没听见魏卓的回道,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之后,仍旧迈向家里。   陆文瀚已经许多年没受过这种气,他在官场游弋多年,早就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哪想今日在这里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做出与人争风吃醋的事来,还落了下乘,这简直……他气得脸色数变,不经意间头一转,正好瞧见还站在旁边的明舒。   明舒被人遗忘了,她咬着唇瞪大眼,将火药味十足的一幕尽收眼中。   魏卓与陆文瀚不愧都是朝中响当当的人物,三言两语的功夫,你来我往像经历了一场没有血光的战争,谁都不肯相让,不过依眼前形势看来,尚书令应该是占了下风。   “明舒。”见到女儿,陆文瀚迅速调整情绪,再度扬起笑脸。   “陆大人。”明舒行礼道。曾氏自己不想见陆文瀚,但没有要求儿女和她一样,所以明舒无需回避陆文瀚。   听到她的称呼,陆文瀚笑容一凝:“还叫大人?”   “不叫大人,要叫什么?”明舒眨眨眼问他。   “我是你父亲,你得叫我一声‘爹’。”陆文瀚温声道。都说女儿是贴心棉袄,他身边没有女儿,见到明舒便觉喜欢,又想着曾氏对自己这般抗拒,陆徜也是个狠的,只有明舒这闺女软糯乖巧,应该算是他们三人之中最容易接近的,他想打动那两人,也许能从女儿这边入手。   “哦。”明舒张张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开口,“可我不想叫。”   “……”陆文瀚险些被她的话噎到,“你怪为父这十多年离弃?”   明舒摇摇头,她不像曾氏和陆徜对陆文瀚那么抗拒,也许是失忆的关系,她对从前的苦难没有感觉,对生命中缺失的父爱也没有期待,陆文瀚对她来说就像个无关爱恨的陌生人。   让她喊一个陌生人“爹”,这嘴她张不开。   “那你为何不肯认我?明舒,当年抛下你们母子三人是为父的错,你若怨我怪我也是人之常情,为父明白,但如今既已重逢,你不想一家人能团聚吗?不想做回真正的陆家大小姐?”陆文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话我说不算,得听阿娘的,阿娘如果要团聚就团聚,阿娘不要就不要。你与阿娘和离之后已经另有家室了吧,你的继夫人虽已过世,但还给你留了两个儿子,我没打听错吧?那么大一家子人,别说做陆家大小姐,就是做陆家姑奶奶,我都没兴趣。”明舒还是摇头,并且适时阻止了陆文瀚接下去的劝诱,“唉,陆大人,你在我身上下功夫没用的,别浪费时间了。”   就算打着破镜重圆的心思,那也不是找她。   她这个女儿的,只管让母亲开心,母亲不高兴了,和她说什么都白搭。   “你……”陆文瀚没想到看起来甜软可爱的女儿,却是个软钉子,说起话来半点颜面不给,能把人气死,他想了想,以退为进,“好,我不勉强你,但你可否别再称我‘大人’?”   明舒蹙眉,不叫大人要叫啥?   他这年纪也一大把了,和殿帅差不多,要不……   陆文瀚见她点头,面上浮起些许喜色,正等那一声“爹”,不想她一张嘴却是——   “陆叔。”   “……”陆文瀚铁青了脸。   好好的“爹”变成“叔”,这关系都乱套了。   “明舒——”远处传来声叫唤。   明舒转头,见到陆徜站在自家门口。曾氏已经在魏卓的保护下回到家中,想来将这边发生的事说予陆徜听了,陆徜便出来叫她。   她回应了一声,同陆文瀚道:“陆叔,我先回了。”语毕转身小跑回家,也不等陆文瀚回话。   及至家门口,陆徜问她:“与不相干的人说什么话?”   “看看他打算做什么呀,省得老来烦阿娘。”明舒上前挽了陆徜的手,笑道,“他说要我回去当陆家的大小姐呢。”   “那你想吗?”陆徜斜睨她。   “我本来就是阿兄的大小姐,才不稀罕别家的。”明舒甜甜道。   这话说得陆徜面露笑意。   明舒趁热打铁:“阿兄,你的大小姐问你,什么时候可撤了禁足令。”   陆徜的笑倏地一收:“大小姐,禁足令少说一个月,还得看你表现,否则你不长记性。”   “……”明舒气得扔下他的手,进了屋子里。   陆徜在后头跟着,唇边却再度挂起笑来。   四月,阳光恰好,花开正盛,陆徜一家三口,搬离胜民坊,住进了上赐的状元宅邸。   明舒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西厢房三间,全部给了她,有个小花厅,有个小书房,还有个寝间,一应陈设,俱按她的喜好布置,瞧得人心花怒放。   安顿下来后,明舒挑的下人也陆续进宅,空荡荡的宅邸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了些大户人家的气象,明舒便忙着帮曾氏照管后宅,以求尽早让后宅诸备上正转,虽说在禁足期内,但她这足禁得却一点也不闲。   转眼,五月,夏至。   国公府送来邀帖。 第78章 背后拥(修BUG)   邀帖送来那日, 恰逢陆徜休沐。   新宅的下人和满堂辉的伙计一起挑定的,明舒总共挑了四个人,其中一对中年夫妻, 丈夫姓曲,给府里做个门房兼管事,妻子曲嫂就负责厨房的事, 一个小厮来安专门跟着陆徜, 另外还有个十四岁的小丫鬟轻摇贴身服侍曾氏, 至于明舒自己,则暂时不用人跟着。   虽然厨房有曲嫂负责, 但曾氏还是改不了亲力亲为的习惯, 这日便亲自煮了锅豆沙让明舒送去给陆徜。陆徜正在书房闭门处理带回来的公务, 明舒来时,来安正靠着廊下的柱子打了个呵欠,一看到明舒, 他立刻站直身体。   “你怎么站在外面?”明舒问他。   “公子不让进, 说是不需要小人服侍。”提起新主子,来安就觉得难以亲近。   明舒知道陆徜的脾气,见来安露出委屈神情,不由笑笑:“行了,你也辛苦了, 去厨房吃碗豆沙吧。”   三个人的小宅子, 明舒没定那么多的规矩讲究,多数时间还是随性而为的。   “谢谢娘子。”主家给的偷懒机会, 来安千谢万谢地去了。   明舒敲了敲门, 听到里头传来陆徜的回应, 她才推门而入。书房光线好, 陆徜正坐在书案后,看到她端着豆沙进来,不由看了眼门外,起身过去接下她手中之物。   “别看了,我让来安去厨房吃豆沙了。你啊……老晾着来安做什么?知不知来安的月例是所有人里面最高的,你这是在浪费家里银钱!”明舒不悦道。   她给陆徜挑的小厮要求很高,既要识文断字,又要懂事明理,还得人机伶。人才难得,月例高也是正常,现下人挑到了,钱也花了,陆徜却不怎么爱用。   “不习惯。”陆徜轻描淡写道。   “那就多习惯习惯,培养一个亲信不容易,主仆间的默契感情都得养的。来安虽然人聪明,但也得你多带着见识见识世面,日后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你可别告诉我你以后打算单枪匹马闯官场。阿兄,你也是当官的人了,这是在替你自己找帮手,别老曲高和寡。”明舒跟着他走到书案旁道。   说起这些,陆徜比不上明舒,只有听她说教的份儿。   “行了,我有分寸,以后会多带着他。”陆徜点头,没有反驳。   “阿娘亲手煮的豆沙,尝尝。”明舒便放过了他。   陆徜不大爱甜,不过明舒端来的点心,他还是拈勺喝起。明舒便朝他案上探头,陆徜松开瓷匙,一掌按在书案的公文上,道:“机密公务,你不能看。”   那是封信,在她进来之前已经被折回信封背朝上放好。   明舒收回目光:“不看就不看。”   陆徜便打开小屉,把案上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放了进去。   明舒鼓鼓腮帮子,又看着陆徜用完整碗豆沙,把空碗放回托盘上。   “还有事?”陆徜问她。   “没事不能多呆会?”明舒一脸“阿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神情盯着陆徜。   “可以。不过我看你不像是没事只是单纯来陪我的模样,说吧,有什么事?”陆徜一眼看穿她。   明舒刚刚端起的托盘又放下了,挨到陆徜身边道:“阿兄,我听说……吕春莲的案子开审了?”   “嗯。”陆徜点头。   “这桩案子引发民愤了。”明舒又道。   吕春莲那桩案子闹得很大,以至即使明舒禁足在家,也听到了风声。由于当日吕春莲当街胁持黄老四,逼他承认错误,又将卫家阴私公诸于众,当场便激起百姓愤怒,后来消息在京城传开,又引得议论纷纷,同情可怜吕妈妈的百姓越来越多,民众舆情激昂。虽说吕春莲杀人证据确凿,她本人也并无抵赖,按律当斩,不过面对如此剧烈的民意,审案的官员迟迟不敢决断,只恐引发民心祸乱。   这是一场律法与情理之间的较量。   “是,此案已上达天听,惊动了圣人。”陆徜道,“如今朝中上下也都在讨论这桩案子,分成两派。”   一派自然是依律法严惩,决不姑息;另一派认为事出有因,吕春莲情有可原,可以适量减刑。   “这两派,各以豫王与三殿下为首,相执不下,圣人也正头疼。”陆徜又道。   豫王?   这是明舒近期第二次听到这个封号了。   豫王赵景阳,是今上的庶长子,其母已经亡故,她与皇后一样都是今上潜龙时期的旧人,不过位份差得远,只是个良娣。她在今上登宝继位的第二年病逝,因育有庶长子而被追封静妃。赵景阳在宫中长到十三岁,便被赐封豫王从宫中搬出移居豫王府,是今上所有皇子中最受圣人器重的两个儿子之一。   而另一个倍受圣人喜爱的儿子,自然是由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赵景然。   那天闻安说,唐离离开松灵书院后,凭借谢熙之力攀上的,就是这位豫王殿下吧。   “阿兄,那你的想法呢?站哪边?”明舒思忖片刻问道。   陆徜并没说自己的立场,只道:“朝中这两派争斗,涉及开封府尹之位,豫王不会轻易放过,不过今上以仁治国,私心怕是更偏向三殿下一些,只是尚缺合适契机……”   他说着从屉中取出一份折好的信笺,纸背可见密密麻麻的墨迹,但不知这纸中写的是何内容。陆徜将这信笺往明舒那边一推,却在明舒要接之时又重重按住。   “这个,应该可以帮到吕春莲。”陆徜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由你出面。”   面对陆徜的目光,明舒有种心事被看透的错觉。   这封信,陆徜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她开口。   “这是什么?”明舒问道。   陆徜这才将手拿开,明舒将薄纸展开,喃喃念出纸上的字:“万民书……”   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这是陆徜亲笔所书的一封万民请愿书,信中细诉吕氏、卫家、黄老四以及杜文卉间的来龙去脉,可谓字字血泪,发人深省,叫闻者恸情,听者伤心。   陆徜的笔力,毋庸置疑。   “三日之内拿到汴京百姓的请愿签名,送到开封府,应该能帮到吕春莲,最好能让苦主之一的杜文卉出面,能达到最好的效果。”陆徜靠到椅背上道。   明舒已经看完全文,脸上惯有的嬉皮笑脸已被正色取代。   “阿兄,你做这些,是因为同情吕春莲,还是因为想辅佐三殿下?”   陆徜看了她许久,方道:“都不是。”   “那是……”   “是为了你。”陆徜道。   “……”明舒一怔,望着陆徜的眼久不能言。   “不想看你有事没事长吁短叹的模样。”陆徜随意道,又指指自己肩膀,“写得我腰酸背疼。”   明舒立刻会意,走到他背后。   “阿兄,谢谢你。”   温热的手在他肩颈揉捏起来,她用了劲力,那手虽然绵软,却又充满力量,按得他脖子与肩膀一阵痛快的酸爽。陆徜闭了眼,没有回答明舒的谢意,只感受这一刻属于她的温柔。   “世道于女子不公,天底下像吕妈妈,像卫夫人这样的人何其多,律法不达,又有谁能在惨剧酿成前帮到她们?”明舒有感而发,手上动作渐渐停下。   “一石能激千层浪,你可知吕春莲之案已令大理寺修书上奏修订户婚律。我朝户婚律沿用前朝旧律,疏漏甚多,已不再适用本朝。除却休妻、和离之外,户婚律中尚有义绝,针对的就是夫妻间的殴杀之举,只是前朝行文未明,又多维护夫权,以至如今惨剧连连,不止吕春莲,这些年各地上报的类似案情不在少数。现下朝廷欲修订户婚律,若是成功,便是对她们最好的帮助。”陆徜仍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说着朝廷之事,语毕又道,“礼法制度历朝历代都在更迭完善,这是个漫长的演化过程,很多的东西,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代一代的摸索累积。明舒,你……”   陆徜还待再说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双眸忽睁,有些疑惑地盯着前面,不敢转头。身后的人已在不知不觉间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半身微倾靠在他背上。   这是近乎拥抱的动作。   “你真好。”明舒喃喃道。   她是个不爱听人讲道理的人,可陆徜的道理却是个例外。他的声音温柔,像他用草笛吹出的乐曲,带着迷惑人心的力量,慢慢地让她忘乎所以。   她有瞬间忘记他是谁。   陆徜亦不敢作声,怕吓到她,他一动不动,身体有些发僵。   就这般静止了片刻,明舒忽然间回过神来,雷殛般缩回手,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她居然亵渎陆徜?!   “阿……阿阿阿兄,对不起……”明舒蹬蹬退后三步,满脸通红,飞身跑向门口,不敢回头看陆徜脸色。   “明舒!”陆徜无奈唤道,“信!”   明舒转头闭眼,摸摸索索到书案边,飞快拿走那封请愿书,一转身箭似的冲出陆徜书房。   刚出书房,大口喘气的明舒就撞上出来寻她的曾氏。   曾氏手里拿着封带着淡淡幽香的邀帖匆匆走来:“明舒,你来瞧瞧,国公府给咱们下了端午宴饮帖。”   请的是曾氏和明舒。 第79章 长命缕   五月, 入夏之初,端午将至。   明舒的禁足令在她的软磨硬泡和陆徜的默许下总算取消,状元府的新生活也渐上正轨,明舒的精力又往铺子上转移, 新铺已经择定开业吉期, 就在下月初十, 一应事宜都得紧锣密鼓张罗起来。   这期间她跑了趟卫府, 将重新誊抄过的万民书送到杜文卉面前, 无需明舒多作解释, 因着种种缘由, 杜文卉便收下万民书愿意替吕春莲奔波。杜文卉又寻许氏与郡王妃帮忙, 万民书转眼就在汴京城传开, 百姓反响激烈,群情愤慨, 波及显贵。那万民书在短短三天时间便凑集了百页名姓,被送到开封府衙。案子最终落下帷幕,受到多方影响,吕春莲最终留得性命, 被判流放三千里。   许氏与郡王妃二人亦因着这封万民书, 成了汴京城内外百姓交口称赞的有德之妇, 风头一时无双, 此倒是后话。   天气正佳, 明舒起了个大早, 正在屋里亲自替曾氏梳妆打扮。   今日是她们赴国公府之宴的日子。   曾氏面上有些为难, 盯着镜子里的人道:“明舒, 这打扮得, 是不是太过了些?”   镜中妇人, 云鬓高挽,发髻间簪着几只新买的珍珠簪,簪子虽不算贵重,胜在样式精巧且又正衬曾氏,愈发显得曾氏肤白貌美,又雍容雅致,与一般的贵妇人相比,自有别样韵味,半点不输那些世家夫人。   衣裳发饰均是明舒挑定的——颜色比曾氏从前常用的要鲜亮不少,她既然不是寡妇,也没必要总是一身寡淡的见人,女人嘛,谁不爱漂亮,明舒就想将阿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哪里过了,我还觉得这些发饰不够隆重呢。”明舒再次喟叹,兜里银钱仍是不够,不能为所欲为的买买买。   曾氏不自在及了,扶着发鬓左看右看都觉得不自在。到底出身平平,并没见识过大场面,她心里总有些抗拒。   “明舒,我从没与这些贵夫人打过交道,恐怕……”   “阿娘若觉得不自在,不想同她们往来,那咱们就不去了呗,又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宴请。”明舒倒不在意去不去赴国公府的宴请,在她心里曾氏苦尽甘来就该好好享福,哪还要为难自己去应酬这些,“不过我给你打扮得这么美,咱娘俩儿出门去河边走走,瞧瞧龙舟也是不错的。”   曾氏闻言心头大暖,忙道:“扮都扮了,为着你们,我也不能怯场。”   她确是钟爱自由自在的日子,但人生在世,种种世情应酬,总不能时时刻刻自在,为着陆徜和明舒这两个孩子,她也不能总窝居后宅,该出去走动走动。   陆徜和明舒眼见年岁渐大,都到议亲年纪,做母亲的自然要多看看,尤其明舒双亲俱亡,已无长辈替其操心,简家的事她帮不上忙,但替明舒挑个可心的人家,她总还是能尽份心力。至于陆徜,她私心虽最钟意明舒,然而眼下这情况也不是一朝一夕可变,她只能且先相看着,至于最后如何,就看各人造化,但求别误了韶华才好。   如此想着,曾氏更打定主意要去国公府赴宴。   ————   虽说要去国公府赴宴,但自己家里也得过节,粽子是昨日就包好的,厨房的曲嫂一早就上屉蒸熟,清甜的香味飘出。桃枝蒲叶等各色节物都准备妥当,等着主人祭拜。曾氏穿戴妥当后先带着明舒往家中的门上一束束插艾草,等陆徜出来后才行祭拜礼。   端午这日需采艾叶等草药烧水沐浴,以避疫气,一家三人都是晨起轮流沐浴,陆徜最后一个出来,瞧见母亲和明舒便上前。淡淡的草药香气萦绕四周,叫人神清气爽。明舒今日打扮得格外讨喜,头上戴着钗头符,腰间坠着装有雄黄粉的红布香囊,精神爽利的样子看着就叫人高兴。   陆徜到时,她正同曾氏说话,也不说到什么,曾氏被逗得掩唇直乐,她自个儿也咯咯笑出声来,露一小排贝齿,陆徜刚想搭话,明舒瞧见了他却忽然间笑容一落,飞快缩到曾氏身边,垂下头一声不吭,也不和他说话。   陆徜蹙了蹙眉头。   应该是从书房那日开始,明舒在家中要么避开他,要么见上了也不说话,没了从前的粘人劲。   明舒这几天不敢正眼看陆徜,就因那天她心中感动一时忘情,举止有失妥当。   她无从分辨那一刻的忘情到底何种感觉,事后回想,她只觉得罪过。陆徜于她而言,便如天边星辰,高岭之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存在,她身为他的妹妹,却做出那样的举动,实在是无颜以对,恐怕她阿兄也不想见她……   真是太罪过了。   就这般各自怀揣心事,陆徜和明舒跟在曾氏身后祭过神明,各饮了一小杯菖蒲酒,结束仪式。   “一会我带明舒去国公府赴宴,待晚上回来咱们三人再行家宴。”曾氏一边说着一边又找曲嫂子交代厨房上的事。   “明舒。”陆徜叫住跟在曾氏身后鹌鹑一样的人。   明舒站停,垂头小声:“阿兄。”   “我是老虎吗?能吃了你?”陆徜气道,“你是打算一辈子不看我?抬起头来说话。”   明舒委委屈屈抬头,露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瞧得陆徜火气更旺。   “阿兄,你别生我气,我再不敢了……”   “不敢什么?”   不敢随便乱抱。   这话明舒没敢说,只道:“没什么。我要陪阿娘去宋家赴宴,阿兄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行一步……”   “手伸出来。”陆徜打断她的话。   明舒伸出左手,手腕上是她随身的金镯。   “换一边。”   明舒又换右手。   一条五彩线编成的长命缕搭到她腕上,陆徜一边认认真真替她绑长命缕,一边道:“‘清晓会披香,朱丝续命长。’明舒,长命百岁。”   明舒怔怔看了两眼,心头顿暖。面对这么慈祥的阿兄,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谢谢阿兄。”她亦笑了。   陆徜却也伸出左手,摊开掌,掌心另有一条一模一样的长命缕。   “帮我戴上。”他道。   明舒心道:阿兄几时喜欢这些小姑娘家家的玩意儿了?   想归想,她还是老实替他绑好长命缕,也道:“阿兄,长命百岁。”   陆徜满意地收手,衣袖垂落,遮住了那条长命缕。   “戴着不许摘下来。”他又道。   “嗯。”明舒点头。   “要去宋家?要见宋清沼?”他仍未放过她。   “怎么了?”她和阿娘是赴许姨的约,能不能见着宋清沼那可说不准。   “记清楚,你梦里男人,不是宋清沼。”陆徜大掌按在她脑上,逼她看着自己。   明舒一把扫掉他的手,冲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梦是她的,梦里的男人……她说的算。   ————   老国公夫人爱花,年轻的老国公就在自家府邸里花重金给她建了个大园子,专门用来搜罗各种奇花,每年到了四五月份花期最盛时,那个园子百花盛开,最是美丽,其中尤以牡丹为最。   如今国公夫人虽故去多年,但那园子仍还留着,老国公年年都让人往里添新鲜花木,现下这园子便成了汴京有名的百花园。   国公府的端午宴就安排在百花园中,园里搭了戏台子,既可赏花又能吃酒听戏,好不快意。   时辰不早,许氏做为国公府主持中馈的主母,现下正在园中临时搭的幔帷亭中坐着,听大儿媳妇回禀宴饮的准备情况。   “母亲瞧瞧,这是给来府里的各位小娘子小哥儿们准备的精巧玩意儿。母亲先拣一支戴上?”大儿媳妇笑着让下人们端上几盘东西。   许氏伸头看了几眼,都是端午节物,编得精巧的五彩长命缕,戴在头上的五毒符钗、健儿,还有给小孩子的艾虎、百索,以及装着艾叶雄黄的香囊等等,无不样子精巧,颜色鲜亮。许氏笑着摆手:“小孩子家家的东西,我可不戴。”   大儿媳妇笑了笑,刚要回话,那边有人唤了声:“阿娘,大嫂。”   宋清沼来了。   “小叔来了,替娘挑一支符钗吧。”大儿媳妇便让宋清沼替许氏挑。   宋清沼扫了几眼,给许氏挑了枚符钗戴上后,又拣起盘里一条五色长命缕置于掌中反复看。   “小叔也喜欢这个?”大儿媳妇好奇道。   “哪里是他喜欢,怕是给人挑的。”许氏一眼看出宋清沼心事。   宋清沼只问道:“大嫂,这个能给我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只管拿去。清沼这是……要送哪家娘子?”大儿媳妇大为好奇。   宋清沼不肯明说,但也未否认:“若有缘分,大嫂迟早会知道的。”   语毕他道声谢,又匆匆离园而去。   “母亲,我可从没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过。”大儿媳妇感慨道。   许氏心中洞明,只是摇头:“可不是嘛,以前见他石头人一般,哪知也是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唉……”   大儿媳妇便掩唇笑了。   ————   到了巳时中,国公府门外马车络绎不绝,各府赴宴的人陆续抵达。   曾氏与明舒带着新的丫鬟轻摇下了马车,拿着邀帖往门房手中一递,很快就被迎入府里。   另一边,皇子车辇也往国公府驶去,马车上坐着的,除了三殿下赵景然外,还有陆徜。   国公府的端午花宴,也邀了赵景然,赵景然便带上了来找自己禀事的陆徜。   “吕春莲的那封万民请愿书,是出自子翱之手吧?”赵景然指尖扣着窗棂问道。   子翱,便是陆徜的字。   “逃不过三殿下的眼。”陆徜并无隐瞒。   赵景然看着窗外,沉默片刻道:“子翱,若是吾出任开封府尹之职,你可愿调任开封府辅佐吾?” 第80章 相亲吧少年   国公府很大, 若是无人带领,外人进来是会迷路的,管事妈妈早早站在门口等着替人领路。明舒扶着曾氏跟着接引的管事妈妈一路走到二门。那妈妈满脸堆笑, 很是热情, 一边恭维曾氏和明舒, 一边给她们介绍着国公府这一路过来的风景。曾氏没见过这样积年的世家府邸, 便只听不说,一路上都是明舒在回应管事妈妈的热情。   “曾夫人,明舒。”二门里头站着个人, 着一袭青衫, 朝着曾氏与明舒拱手行礼。   “二公子。”管事妈妈认出人来。   “我带她们进去, 你去忙你的吧。”宋清沼朝管事妈妈点点头。   管事妈妈便笑着告退了,宋清沼便朝曾氏与明舒二人做了人“请”的手势,道:“这边走,母亲已经在园子里面等你们了。”   “多谢。”曾氏道声谢, 跟着宋清沼继续往里走。   明舒初见宋清沼时尚有两分不自在, 不过瞧着宋清沼神情淡淡,举止客气有礼,与往日并无不同, 一派君子坦荡作风,她便也抛下小小的纠结,跟他进了二门,不想才到百花园外的翠湖畔, 便听得一声清脆的笑声传来。   “瞧瞧, 果然是去接陆家夫人与陆小娘子了。我说我去迎接吧, 他还不愿, 偏要亲自去接。”   接着便是两声笑语附和而起, 园子的花门处走出几个人来,穿红着绿都是通身的富贵气派,模样生得也皆标致,尤以当前那位为最。   只听宋清沼道了声:“大嫂。”四平八稳的腔调起了半分急意,似乎有些怪那人的取笑。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那人便收起取笑的意思,与旁边的两个姑娘一道上前迎接曾氏与明舒,宋清沼这才两边介绍起来。明舒方知,说笑的那位妇人是宋清沼的大嫂,他大嫂娘家姓孟,这场端午宴就是孟氏帮着许氏操持的。   花园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孟氏与曾氏二人见完礼,又催宋清沼:“行了,人你也带到,我自会替你照顾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我瞧三殿下也快到了,祖父与公公他们都在书房里候着,你也赶紧过去吧,别误了正事。”   宋清沼便没多说什么,告辞离去。孟氏又笑了笑,上来亲亲热热的扶挽曾氏。明舒在旁边瞅着,许氏的这个大儿媳妇,倒是个爽朗干练的性子,和许氏大不一样。   就这般一边说笑一边互相打量着,一群人进了园子。百花园果然园如其名,园内遍植花木,眼下春深夏初,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刻,牡丹、芍药等不说,还有开成墙的各种蔷薇花,花香袭人,又兼园中女眷已多,皆着各色薄春衫,满头珠玉,如同在浓绿间撒落轻红俏黄各种颜色,紫粉黄蓝分散在百花丛间,莺声燕语笑不绝,一眼望去如同鲜活画卷,花艳人娇夺人眼眸。   许氏坐在花墙下的罗汉榻上,四周围坐了几位贵妇人说笑,正看丫鬟们剪来的几盘生花,各自挑拣喜欢的花簪在头上。   “挑些开得好的剪几盘送到前头给宋清沼他们,招待男客。”许氏边挑边吩咐道,一抬眼看到孟氏几人,忙直了身子招手,“快到这里来。”也不等她们见礼,便道,“你们娘俩来得刚好,刚剪的花,快拣两朵戴起来。”   一时间,四周的目光便都聚集到曾氏与明舒身上。明舒察觉曾氏开始紧张,便暗暗捏捏曾氏的手,小声道了句:“阿娘,有我在呢,莫忧。”语毕笑吟吟地扶着曾氏上前,目光从那几盘生花上一扫而过,只落落大方行礼。曾氏定了定神,跟着上前来,也与众人见礼,孟氏便在一旁引见。今日赴宴的,除了宋家的亲眷外,也有不少达官显贵的女眷,在孟氏的引见下,都各自在心底打量里这对汴京新贵母女来。   好容易打完一圈招呼,诸人都相互见过了礼,这才各自落座。许氏仍让她们拣花,明舒这时方挑了朵牡丹花簪到曾氏脑后,自己则挑了两朵半开芍药戴上,高高兴兴坐到曾氏身边。   “明舒,那边都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正在园子里玩呢,你也别拘着,让雯娘带你过去一起。”许氏今日心情很好,笑得格外慈和。   雯娘就是她大儿媳妇孟氏闺名。   “不了,我想在这里陪各位夫人说话。”明舒拒绝了许氏的好意。曾氏还是紧张,她若是离席,只怕曾氏更不自在,再加上周围这些人皆出身良好,多少有些眼高于顶,她可不想曾氏被人怠慢轻视时无人在旁。   所以,她哪儿也不去,就守着阿娘。   谁都不能欺负她的家人。   “这孩子……陪我们说话也不嫌闷?”许氏笑道。   明舒挨着曾氏笑着回答许氏:“不闷,我喜欢。”   几位夫人便都笑了,既笑她天真可爱,也笑她这般年纪还要粘在母亲身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在这种场合内容易层场,不敢单独与人交际,也是正常,只是未免让人觉得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了些。   ————   另一厢,三皇子的车驾还在驶往国公府的路途上。   车轱辘的声音与马车的铃声,彻底掩盖赵景然与陆徜间的对话声。   “江宁简家的案子,查得如何了?”谈完开封府之事,赵景然又问起简家案子来。   江宁府的这桩劫掠案性质极其恶劣,当时不仅在江宁掀起巨浪,也在朝野内掀起巨浪。   “江宁乃富庶之地,如今又是太平盛世,纵有匪患,也绝无可能闯城劫掠。这案子往小的说才是山匪劫掠,往大的说,匪患入城,恐藏兵祸。”陆徜道。   也正因此,朝延对这桩案子极为关注,十分重视。什么样的盗匪能够强大到闯进一座富庶且有驻兵的城中为所欲为,纵火劫杀富商一家三十七口人?这在太平盛世的大安朝听来就像天方夜谭。   “但这案子如今已结,大理寺复核基本完毕,并无疑点。当日潜入江宁劫掠简家的那批山匪已被江宁军击溃,匪首钟铭已在围擒之时被杀,另外与这批山匪勾结的官员也已查明,乃是江宁县主簿王恒,另包括受其指使与山匪里应外合的江宁县守城卫三人,江宁县胥吏两人,役员三人,所有涉案人员已全部抓拿归案,王恒自戕而亡,余者皆认罪伏法,江宁知府、江宁县知县等数名官员亦因监管不利而被朝廷裁撤更换。”   “江宁主簿九品官员,且年事已高,马上可告老还乡的人,何必冒这么大风险贪此不义之财,又如何能使唤守城卫?城守隶属江宁厢军,论理厢军治下出现这般严重的问题,却只拿三个城守问罪?一个钟铭,一个王恒,就是这桩案子的罪魁祸首?”陆徜已看过完整卷宗,蹙眉分析,又道,“还有一点,就是简家家产。虽然如今简家家产悉数暂由江宁县衙接手封管,可这一部分全是铺面田庄等死物,山匪还从简家抢走另一部分财物,却至今下落未明。简家经营黄金玉石生意,家中挖有财库专存金银贵物,官差赶到之时,财库已经全空。若我没有估算错误,这笔金银,才是简家家产中的最大头。”   赵景然闻言眉头亦跟着深蹙,陆徜的话却没完。   “卷宗显示,从劫案发生到官差赶到,这其中大约只有三个时辰时间,山匪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套问出财库位置,搬空钱物,再杀人焚宅,逃出城去……这点时间恐怕不够,除非在简家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一早就泄露简家财库的存在与位置,这个人会是谁?除了明舒以外,简家死了三十七口人,几近灭门,可还有两个人与这笔钱财一样,至今下落未明。”   陆徜又道。   “明舒的姨娘周艳柔与她两岁的儿子,这两人皆失了踪。我是在云华山下救的明舒,她应该是在盘山路上逃亡时坠落的,云华山上只有云华寺和一间水仙庵,云华寺是江宁府有名的古寺,料来没有大问题,但是水仙庵就不同了。”陆徜说话间顿了顿,将关于水仙庵的种种阴秽勾当都说给赵景然听。   赵景然很快会意:“你疑心简娘子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跟踪到水仙庵,进而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遭到杀人灭口之祸,这才被人一路追杀导致失足坠崖的?”   陆徜点头:“我上月已捎了书信给江宁县的老友,拜托他暗中往云华寺与水仙庵跑了一趟。他已经给我回信,水仙庵已经被官府查封,那天夜里的事被人抹去不留痕迹,他没能查到水仙庵发生的事,倒是从云华寺打听到些许眉目。南华寺有僧人能证明那天明舒确实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寺中。这就更奇怪了,简家的死者名单里,有一个叫小蜻蜓的丫鬟,她是明舒的贴身丫鬟,从不离明舒左右。论理明舒既然人在云华寺,她必定也跟在明舒身边,怎会出现在简家的死者名单中?而与这桩案子相关的凶徒虽都落网,却没有一个人交代水仙庵的事。”   这桩案子,明面上像是已经梳理清楚,凶手落网的落网,该罚的都罚了,但暗里却留下许多蛛丝马迹的可疑之处说不通。   “可惜,简娘子得了离魂症,否则就能知道当日夜里发生过什么事了。”   “明舒的病不知何时能愈,等她恢复记忆找出凶手恐怕来不及,本案中还有一个关键人,就是简家这位失踪的周姨娘,我倒觉得可以从她身上着手。”陆徜说着朝赵景然拱手,“殿下,子翱想向殿下借调人手派往江宁暗查周氏下落。”   “没问题,人手方面吾给你安排,你务必查清此事。”赵景然点头应允。   “多谢殿下。”陆徜抱拳做揖。   马车悠悠而止,正好抵达国公府门外。   ————   百花园里的夫人们已经谈论说笑了一轮,众人渐渐收起先前小瞧明舒的心思,对她另眼相看。   原本以为明舒粘在母亲身边,是因她怯场面生,不敢与这些世家小姐们应酬结交,如今看来却是这些夫人们看走眼了。她留下不走,恰恰与众人所思相反,不是因为依赖母亲,而是因为要给母亲做依靠。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娘子,又出身普通人家,可在待人接物、谈吐礼仪上,竟也老练非常,在这些心思各异的贵夫人之间游刃有余,不论她们谈论什么,金玉头饰、衣裳面料还是奇珍异宝,她都接得上话,接得上话也就罢了,她还说得头头是道,既要奉承各位夫人,又要照顾曾氏,不让人冷落曾氏,当真是处处周全,做得滴水不漏。   就连许氏对她也是刮目相看——她原以为陆明舒不过是个热情爽利的小娘子,虽然讨喜,但到底没见过大世面,在这种场合中必定是要怯场的,她还存了些替明舒撑场面的心思,却不想全无她用武之地。   明舒没那许多想法,在她眼中,这些贵夫人可全是未来满堂辉的客人。开铺经商自然要面对各形各色的客人,上门的客人哪能个个可心,自然是千人千面,明舒拿她们当未来主顾对待,自是使出浑身懈数,喜欢的不喜欢的,都要哄得服服帖帖,妥妥当当。   “陆家这小娘子,倒是我小瞧了她。看这作派,我是喜欢的,你知道她许人了没有?”坐在离许氏最近的那位夫人越瞧明舒越喜欢,便向许氏问道。   许氏一听这话,就露出个高深的笑容来:“倒是没有,不过……你家怕是不成。”   那夫人好奇道:“我家怎就不成了?她家也就是一个兄长夺了状元,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话没说完,看着许氏似笑非笑的脸,一收话头,“莫不是你也……”   “说起来,她那兄长似乎也没说定亲事,汴京新贵状元郎,可也是许多人家想抢回去做女婿的,你家三娘不是与他年龄相当。”许氏打断了她的话。   那夫人掩唇笑了,只点了点头,并未明言。   今日这端午宴,许氏可不光是为了明舒才将曾氏邀来的,还有陆徜的原因。汴京这地方,权贵遍地,盘根错节,能多结门亲日后就多一门倚靠。   “坐久了筋骨都发僵,雯娘,把小娘子们叫回来,我们一道在园里走走吧。”许氏起身唤道。   孟氏会意,自去叫各家娘子。一时间,年轻的小娘子们仿如乳燕归巢般飞了回来,叽叽喳喳地围在各家长辈身边,孟氏又趁机把曾氏与明舒介绍给各府小娘子。   一听是状元郎的母亲和妹妹,曾氏做为长辈倒还好些,明舒却又被围在了中间。   明舒被围的头疼。   “陆娘子,还记得我吗?”莺莺燕燕中,一个温柔声音响起。   明舒转头看到张熟悉的脸,她记性好,一下子认出来:“卢三娘子。”   正是传胪大典那日在观元楼内第一个来与她结交的娘子,工部尚书家的千金。   因着是旧识,卢三娘很快便与明舒亲近起来,她说话温和,举止大方,在一众年轻小娘子中尤显沉稳,明舒对她感觉颇好,便扶着曾氏与她并肩往园里说说笑笑地逛去。   逛了一小会,众人行至百花园的西花门旁,正好遇见三皇子一行人。   三皇子赵景然身边跟着的除了宋家人外,还有许多年轻才俊,俱是汴京新贵,而许氏这边,又恰好也带着一众年轻的小娘子,这两相撞上,各自驻足彼此见礼,均拿眼悄悄打量对面人群中鲜嫩的颜色,偶有遥遥对上目光的,或绯颜垂首或含笑点头,少年男女的懵懂心思,似笼着雾的朦胧江月,缥缈美丽。   在而这众多少年之间,被注意得最多的,就是赵景然身边的两个人,而这两人,今日偏都着青衫,同样的出类拔萃,一个自然是宋家的嫡次孙宋清沼,另一个,正是陆徜。   明舒眼尖,一眼看到兄长,她诧异至极,还没开口,耳畔就响起卢三娘的低喃。   “陆状元也来了……”   她一转头,只瞧见卢三娘含羞带怯的面庞——卢三娘和这四周好些小娘子一样,眼里只剩下陆徜一个。   得,又来了,她这招蜂引蝶的兄长!   对面的陆徜也已望过来,一眼就发现人群中的明舒,刚要冲她点头,忽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眼,偏巧看到宋清沼望着明舒的目光。   宋清沼那双眼,难得染上笑意,微微弯起,遥遥与明舒对视,唇角亦浅浅扬起,换明舒一个鲜艳的笑容。   陆徜的笑,便一下凝固住。   明舒瞧陆徜和宋清沼站在一起,正挥手向他二人打招呼,哪想陆徜突然转身,既不理她,又一步站到宋清沼身边,阻断了她与宋清沼间的目光。   待众人向赵景然行过礼,许氏便请赵景然先行,两队并成一队,赵景然带着众少年在前,许氏领着女眷们随后,一起逛起花园来。   明舒看着陆徜路过自己身边,也看着身边无数娇羞目光随他而去,暗暗摇着头。   就这般跟着队伍在园子里走了许久,明舒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一转头就见孟氏站在棵桃树下冲她招手,似乎有话要同她说。明舒看了眼曾氏,曾氏拍拍她的手:“你过去吧,我随着她们一起走走,不会有事的。”   明舒见曾氏也已适应得差不多,便交代轻摇好生跟紧曾氏,旁边卢三娘也道:“我陪曾夫人走走,你且去吧。”明舒这才离了曾氏,往孟氏那里跑去。   ————   桃花已经谢了大半,满地皆是落红,如同铺了层薄花毯。孟氏见到明舒过来,便笑了笑走开,明舒微微一愣,瞧见桃树后边的宋清沼。   逛园子的队伍渐渐远去,笑声也跟着飘远,宋清沼踏过满地花瓣出来,清冷神情一扫而空,化作温柔,只朝她道:“明舒,我陪你走走吧。”   明舒左右看了看,附近还有些跟随的丫鬟婆子,两人也谈不上是独处,便点了点头,与他跟在众人最后也朝前走去。   两人忽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便在这满园花色间慢慢走起来,走出十数步后,宋清沼才终于先开了口。   “明舒,今日是端午,长命缕应景,我瞧这条花样颜色不错,给你留着。”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条五色长命缕,双手奉于她面前,又道:“祝你长命百岁,安康喜乐。”   早上因有曾氏在旁边,他不便赠礼,下午又要陪客宴饮,思来想去只有这时间能觑个空闲脱身出来见她。   又一条长命缕?   明舒摸摸手腕,道声谢,刚要接,他却收回。   “我帮你戴上,可好?”宋清沼温声道。   “对不起,我……”明舒为难道,又将两边手往上一举,衣袖滑落,一边手腕上戴着只金镯,一边手腕上也是条五彩长命缕,她没有多余的手来戴了。   宋清沼见状失笑,并无怪责失落之意,只将长命缕再递给她,道:“也罢,那你收着吧。”   “多谢。”明舒这才接下,将长命缕拈在指间摩挲。   宋清沼又道:“明舒,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   前头的队伍走到一大片花丛时停下,各人散开赏花,陆徜在人群里扫了几眼,并没发现明舒的身影,他再一看,连宋清沼都不见了,不免蹙了眉头,正想唤人来问宋清沼的下落,旁边小石路上却匆匆跑出个陌生的小丫头来。   这小丫头穿的并非宋家的衣裳,应该是今日上门的女客所带的贴身丫鬟。   “陆……陆状元……”她过来便喊陆徜。   陆徜不置一语,只以凌厉目光疑惑地望向她。   她喘着气指向石路一头,道:“奴婢是工部尚书家卢三娘子身边的丫鬟,适才我家三娘子陪着曾夫人逛花园,不想曾夫人不慎绊到石头扭伤了脚。”   “她人在何处?”陆徜立刻道。   小丫鬟向身后指了指路:“不远,就十几步路的距离,陆状元请随奴婢来。”   “带路。”陆徜道。 第81章 少年欢喜   五月的风拂过, 几瓣残红飘摇而落。   满园浓腻的花香中,宋清沼闻到一丝从明舒身上传来的艾草香味,清爽醒神, 她半垂着头走在他身边, 目光落在指间刚刚接下的长命缕上,秀美的侧颜清晰可见眉心鼻梁嘴唇下巴的轮廓,是会让酷爱丹青的画手悄悄在心里一遍遍描抹的线条, 宋清沼亦不例外。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想起她来,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觉得她是个格外有趣的姑娘, 而他们的每一次相逢都像一场奇遇,让平静乏味的日子变得生动且让人期待。   在遇她之前,他并没尝过这样滋味,便如身处这百花齐绽的花园里,所见皆过眼繁花,没有哪朵可以让他驻足。他以为自己会与兄长一样,到了年纪, 由父母长辈安排一门合适的亲事, 娶一位优秀的世家女做枕边人, 相敬相扶过这一辈子。   少年不识情, 及至遇上始知心欢喜,原来他并非毫无期待, 只是一直不曾遇到过。   虽然相识年月尚浅,却已足够他明白。   她是他于万千灯火下,于茫茫人海中, 不期而遇的那个人。   见一次, 心头欢喜便多上一分。   宋清沼知道母亲已经在替自己挑选合适的亲事, 也知道母亲相中明舒。只要过了母亲那关, 他就算什么也不做,国公府自然会替他完成接下去的事,但他还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他不希望这只是他一个的期待。   “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你。”听到宋清沼的话,明舒也道。   “哦?这么巧?”宋清沼眼眸与她清亮的目光一撞,唇边扬起浅笑,像是回应她的默契般,“你先说。”   明舒深吸口气,咬唇挣扎了片刻,方道:“你是不是常穿青衫?”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宋清沼没有料到,疑惑地看向她,道:“算经常吧,怎么了?”   “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面?”明舒又问。   她是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了吧?宋清沼记得在相识最初,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倒是希望自己很早就认识她,但是搜遍记忆,他也找不到一星半点与她重叠的过去,更何况如果他们曾经遇见,他一定不会忘了她。   “没有。去年在松灵书院的偶遇,是你我的初逢。”宋清沼笃定地回答。   明舒便又半垂下头,心里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解脱。   失落是因为,她仍然不能确定梦里的男人到底是谁,可解脱……这感觉就说不上来了,仿佛知道宋清沼不是自己心里那个人,她心情竟然松快了。   “你为何总问我这个问题?”宋清沼反问道。   明舒摩挲着手中长命缕,想了想,老实道:“因为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到同一个人。那个人,总穿着青衣,但我瞧不清他的模样。”   宋清沼万没想到明舒会说出这番话来,他先是一怔,而后却觉心花怒放,语气都跟着起了波澜:“明舒,你……”   明舒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番极易叫人误会的话,忙转过头来摇头急道:“你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丢脸丢大了。宋清沼必定误以为她总梦到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明舒着急解释清楚,不敢再隐瞒,“我……我赴京之前磕伤头得了离魂症,想不起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梦里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你和他很像,我就想弄清楚那个人是谁。”   她的梦已经越做越离奇,除了那个青衫男人外,还出现了光怪陆离的画面。她有预感,如果能知道梦里的男人是谁,也许她的记忆能够复苏。   除了那份让她莫名的悸动外,这个人的存在还关系到她的记忆。   “离魂失忆?”宋清沼眉心顿蹙。   明舒点点头:“我总觉得梦里的人很熟悉,但是我……不论用什么办法,都想不起这个人来,只知道他常着青衫,与你……是有几分相似,所以刚认识的时候才……冒犯了你。”   她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宋清沼的眉心却毫无松开的迹象,反而越蹙越紧——她失了记忆却还反复梦到同一个男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即使她忘记了过去,也仍旧没忘记这个人。当然,前提是真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也许,这个梦与过去无关,她梦到的并非是回忆里的人,只是被她误解了而已。   几个念头自脑中急掠而过,宋清沼失了神,直到听到明舒的声音:“你不是也有话要同我说?”   宋清沼回神,看着她透亮的眼,先前准备的话忽然吐不出口,正不知该说不该说时,前头的路上忽然跑回个丫鬟,急匆匆地喊明舒:“娘子……娘子……”   “轻摇?发生何事?不是让你跟着我阿娘的?”明舒眉心一拧。   跑过来的是新收的丫鬟轻摇。   “我是跟着夫人,不过适才大伙都凑在前头赏一株名贵牡丹花时,我被人挤开,等到人群散开,夫人不见了踪影。我在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轻摇急得快哭了。   她年纪小,没经过事,更没出入过这种大宅子,发现主子不见之后就慌了手脚,在人群里找不到曾氏,只能来寻明舒拿主意。   明舒沉下脸:“带我过去。”   “明舒,你别着急,我府中很安全,你母亲兴许只是走岔了道,我陪你去找。”宋清沼安慰道。   “多谢。”明舒倒是还好,诚如宋清沼所言,国公府很安全,曾氏不会有危险,但这丫鬟办事未免太不牢靠,一个大活人都能跟丢,由不得她不气。   一行三人匆匆赶到失散地方,果然没在附近瞧见曾氏身影,明舒想起卢三娘子也陪着母亲,便找附近的人问了问两人的行踪,没费什么功夫便问出曾氏与卢三娘是往花园旁的小树林去了。   “遇事不要如此慌张,这里人这么多,你寻人问问便好。”明舒一边往树林的卵石道上走进去,一边教轻摇。   轻摇委屈:“娘子,我也找人问了的,可那人给我指了相反的方向,我沿着找了好久没找到,路上的人又越来越少,这才急的。”   明舒刚想说话,忽闻树林里有隐约声音传来,应该就是曾氏等人,她也不及细究,快步赶了过去。   ————   树林静谧,只一条卵石小道,两侧摆着些石桌凳,路上开着一簇簇的零星野花,倒也清幽雅致。曾氏坐在石凳上,正不好意思地朝着蹲在地上要替自己查看脚踝的卢三娘道:“不用了,三娘子。就只绊了一下而已,可能有些扭到,不碍事。”   卢三娘却温声道:“扭伤可大可小,就怕伤到骨头,还是让我瞧瞧吧。”说着仍坚持要查看曾氏伤口。   曾氏缩缩脚:“真的不用……”   话音没落,树林里就急步走出两人。   “夫人,娘子,陆状元来了。”卢三娘的丫鬟带着陆徜过来。   曾氏与卢三娘同时转过头来,曾氏见到陆徜自是欣喜,那卢三娘也从地上站起,看着陆徜箭步走到曾氏面前蹲身道:“阿娘,发生何事?你伤到脚了?”   曾氏点点头,刚想回答,卢三娘却先开了口。   “陆公子,是我不好,不该把夫人带到林中来,这里路不好走,夫人一时不察绊到地上的石块,险些摔倒,恐怕是扭到脚踝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悦耳,很是动听。   “你是……”陆徜转头望她。   “这是卢家三娘子。”曾氏代为答道,又说,“这和三娘子没关系,是外头人多,我又不擅应酬,就想找个地方避避,三娘子好心扶我进来走走的,没想我不留神绊到了。其实也无大碍,是三娘子太忧急,才让丫鬟去外头叫人。”   陆徜低低应了声,向卢三娘道了谢,又问:“明舒呢?”   “才刚国公府的孟娘子找她,她便去了。”卢三娘子回道。   陆徜便不多言,只问:“阿娘,我背你出去吧。”   “不用不用。都说了这伤不碍于,我自己能走。”曾氏忙摆手,又怕他们担心,说话间就站了起来。   陆徜忙起身扶住曾氏左手,那边卢三娘子也忙伸手扶她,曾氏顺势把右手往卢三娘手背一搭,却闻她一声痛呼。   “怎么了?”曾氏忙收回手,问道。   卢三娘柳眉微蹙,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将被曾氏搭过手的那边衣袖拉起。   女子白皙无暇的手背上是几道刮痕。   “怎么受伤了?定是才刚扶我的时候被旁边树枝刮到,都怨我……”曾氏一见便发出声惊呼,心疼地拉着卢三娘的手怪起自己来。   陆徜垂眸,目光也落在她手背上,她双颊绯红地别开头去,只道:“不碍于,皮肉之伤而已,夫人切勿怪责自己。”   “先出去吧,回头找大夫瞧瞧……”   少女容颜娇羞动人,陆徜却没看到,目光只从她手背的伤口上扫过,语无波澜道,话音未落,便听到小路那头传来熟悉叫唤。   “阿娘!”明舒从林中跑出,在离他们十步开外处停步。   前方,陆徜与卢三娘簇拥在曾氏左右站着,卢三娘白皙柔润的手正伸在半空,满脸的欲语还羞。   这是……什么情况?   “明舒,你慢点。”宋清沼跟着明舒出来,停在了明舒身边。   陆徜转头望去,天光透叶而落,有几束偏巧落在明舒与宋清沼身上。   她与他之间,突然间仿佛隔了很遥远的距离。 第82章 保护陆徜   没等明舒问出口, 那边陆徜已经与卢三娘一左一右扶着曾氏慢慢踱了过来。   “阿娘在树林中扭到了脚。”陆徜回答了明舒心中疑惑,又道,“卢娘子的丫鬟出去找人帮忙, 把我叫了过来,我就比你早到一步而已。”   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语气, 言简意赅地解释着发生的一切。   “阿娘受伤了?伤得重不重?”明舒一听,忙要跟到曾氏身边,然而陆徜与卢三一左一右夹着人,她压根插不上手只能干急,像个多余的人。   她盯着曾氏的脚直看, 心中很是内疚, 如果一直陪在阿娘身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曾氏就怕他们对她的脚伤大惊小怪,恨不得跳两下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大碍, 当下便道:“我是真没事……”   话没说完就被卢三娘打断:“都怨我,你把夫人交给我, 我却没照顾好她,明舒, 对不起。”   她说着眼帘微垂, 又是歉疚又是难过的模样,倒似她才是曾氏的女儿般。   这话说得高明, 简简单单一句自责, 却暗指明舒扔下母亲跑去玩耍, 将责任推给了她。两相对比, 一个贪玩不负责任, 一个却知书识礼孝敬长辈, 这样的大家闺秀, 如何不博好感?   若有外人在场,怕都要暗暗赞上卢三几句。   “是我不对,不该扔下阿娘,怎么能怪你?”就连明舒自己也自责不已,像犯错的孩子般。   “与明舒无关,是我把明舒叫开的。”宋清沼忙解释道。   陆徜沉沉吸了口气,压下胸腔里的冲动,道:“这是做什么?没人责怪你们!”又朝明舒道,“卢三娘子的手扶母亲的时候受伤了,你快扶着母亲,别再让她费心。”   明舒点头要从卢三手中接过曾氏:“卢娘子,我来吧。”   岂料卢三娘子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反扶得更紧了:“不碍事,还是我来吧。”   几人已经走到小路入口处,前头隐约可见外面的人影,依旧是陆徜和卢三扶着曾氏,画面看起来倒有几分叫人揣摩的兴味。   见卢三不肯松手,陆徜松了手,只道:“明舒,过来扶着阿娘。”   明舒见势方跑到陆徜那头接替陆徜扶住曾氏,如此一来,便成了明舒与卢三扶着曾氏,陆徜跟在明舒身边,宋清沼在前方引路,带他们去国公府就近的花厅小坐。   ————   曾氏前脚刚踏进花厅的门,大夫后脚就也到了。   “我没事,真没事!你们一个个的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先去替卢娘子看诊吧。”   尽管曾氏一再向众人强调自己真的无碍,但大夫还是坚持替她察看脚伤,不多时许氏与卢三娘的母亲冯氏也都赶了过来,小小的花厅里顿时挤满了人。曾氏不得不打起精神应酬一众贵夫人的嘘寒问暖,头疼至极。   好容易大夫看诊完毕,总算确定曾氏的脚踝无恙,众人才算放过她,又去关怀卢三。   曾氏身边暂时只剩下明舒、陆徜与轻摇三人,她抹了抹额上细汗,看着隔着一个屏风的人影,终于有机会小声道:“我没那么身娇肉贵,从前逃难百里千里的路都咬牙走下来,扭脚算什么?她们怎么个个这么紧张?”   她不能理解富贵人家的作派,芝麻绿豆大的事,还得劳师动众地请大夫?   “阿娘,扭伤了脚可大可小,查清楚些好,否则万一伤到骨头就麻烦了。”明舒安慰她道。   曾氏便又道:“伤没伤到骨头我能没感觉?刚才我就同卢娘子说我没事,她非让丫鬟出去叫人,还把陆徜给找了来……对了,陆徜,没耽误你正事吧?”   “不耽误,我已经向三殿下说明过了。”陆徜道。   “那就好。”曾氏安下心,“今日这事,你们可得替我谢谢卢娘子。”   “那是自然。”陆徜满口应下,却又推给明舒,“她是你的朋友,你记得谢谢她。”   明舒歪头斜睨他:“阿兄,她与我结交可不是因为我,醉翁之意啊。”   “所以呢?”陆徜反问。   “其实卢三娘子挺好的,温柔大方又善解人意,家世不错,人生得也标致……”她话没说完,就被陆徜一掌按在脑袋上。   “闭嘴。”陆徜听不下去,眼神不善地盯着她,大有她再多说一句,他就要吃人的趋势。   明舒假笑一下。   聪慧如她,如何看不出今日这场宴饮的目的,无非是各府夫人凑在一起,替自家儿女相看合适的结亲人选。陆徜这样前途光明又样貌英俊的男子,自是这宴饮之上最肥的那块肉,他的魅力早在状元游街那日就已让她见识过了。   刚才她陪着曾氏同各位夫人聊天时,就已发现,许氏一直在拉近卢三的母亲冯氏与曾氏间的关系,话里话外又总提及卢三,显而易见是要保媒。她那时尚无多少感觉,可到树林中看到陆徜与卢三齐齐扶着曾氏,却又是别样滋味了,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明舒也说不出那是何种滋味,但总归不是开心的感觉,仿佛自己宝贝了许久的东西被人突然抢走般,挺不是滋味。然而她也明白,陆徜迟早要娶妻,而她也会嫁人,他们就如同这世间的兄弟姐妹般,都会各自独立,有自己的家庭,再也不可能像少时那样亲密。   她总要学着习惯。   屏风后又传来说话声与脚步声,大夫替卢三看完手,那边的夫人们又要过来。陆徜蹙了蹙眉,道:“你陪着阿娘吧,我要回三殿下身边了。”   语毕,他就在众人驾到前火烧屁、股般出了花厅,半刻也不肯多留。那边卢三又与几位夫人一起过来,见到陆徜已不在厅内,眼底不由泄出几分失落,然而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上前和曾氏亲亲热热地打起招呼,又改了口,只唤曾氏“曾姨”,叫明舒作“舒妹妹”,与她们好得像一家人般。   冯氏待曾氏与明舒也愈发温和亲切起来,再加上许氏又在旁边将好话说尽,在场的人哪有不懂的,当下便都打趣附和起来。   明舒觑个空隙,悄悄向轻摇招手,二人避人出了花厅。   “说说我离开夫人之后发生的事。”明舒问道,“说清楚点。”   轻摇疑惑地挠了挠头,回忆道:“你被孟娘子找去之后,卢娘子就一直陪着夫人,当时四周找夫人说话的人很多,正好又走到一株名贵牡丹前,各府夫人娘子凑在一起赏花,我原本跟在夫人身后,可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就被挤到了人外。我心道那就在外头等一等,待人散之后再跟着夫人,不想人群散开后,夫人与卢娘子都不见踪影。我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人,就找了个宋家的丫鬟问,那丫鬟同我说,好像看到夫人与卢三娘子往鹤飞石去了,我才循着鹤飞石找,谁知道竟然是相反的方向。”   她说话间露出委屈的表情,做为贴身丫鬟,连主子都能跟丢,这太失职了。   明舒又问她:“你记得宋府那个丫鬟的模样吗?”   轻摇点头:“记得,穿着打扮和宋府普通丫鬟一样,大圆脸蛋,模样普通,个头和我差不多,左边脸颊上有两颗细痣,耳朵上戴着个银葫芦耳珰。若是我见了定要问问她,为何给我指了条瞎路。”   “行了,我知道了。你进去陪着夫人吧,不要再离开她。”明舒道。   那边正巧宋清沼送完大夫回来,明舒站在廊下冲他招手:“宋公子。”   “明舒?”宋清沼几步走到她面前,疑惑道,“你怎么站在外头?”   明舒摇摇头,不解释,只道:“宋公子,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不是让你别再喊我宋公子?”宋清沼不满她的生疏,又问,“何事?你只管说。”   “贵府可有一位丫鬟,大约这么高……”她比了个高度,“圆脸,左脸有两颗细痣,今日耳上戴着银葫芦耳珰。”   这可把宋清沼给难住了:“我家里的丫鬟……有些多,我平日没有留意她们,你说的这个人,我……”   他想不出来。   “不碍事,我自己找吧。”明舒不为难他。   “你等会,我把负责丫鬟的管事给你找来,你问问她也许会知道。”宋清沼很快道。   ————   不到盏茶时间,宋府的管事妈妈就按明舒的描述把那个丫鬟给找了出来。   那是国公府的三等丫鬟,名唤杏香,今日被安排在百花园中当值,负责给过往宾客引路等粗浅事宜。明舒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百花园内低头摆弄手上的一枚戒指。   “有劳妈妈了,您先忙吧。”找到了人,明舒就不再麻烦管事妈妈了。   宋清沼朝管事妈妈点点头,她便应诺退下,宋清沼陪着明舒站在一旁,不解道:“你找她做什么?她可是做错了事?”   明舒不答,只古怪看了宋清沼一眼,道:“肉太香,惦记的人多,保不济里头有一两个生了坏心思。”   觊觎她阿兄可以,若真心喜欢,便正大光明来求,成与不成全凭缘分,她自然是祝福的,不过若是动了歪念头,把后宅那些肮脏手段使到她家来,还要利用她母亲……   她要保护陆徜。 第83章 狠心的阿兄   曾氏被人设计扭伤脚这一点, 并不难猜。   明舒初时只顾着急母亲,并没多想, 事后冷静回忆,便品出几分不对劲来。首先卢三的丫鬟出树林找人求助时直接找上陆徜就很古怪,宋家在百花园安可以说隔个五步就安排了一个下人,她要找人帮忙,应该找最近的宋家下人才对,再通传主家好做应对, 何必舍近求远绕了一大圈去找当时根本不在树林外的陆徜?   这分明就是卢三想接近陆徜,利用他的孝顺给他下的套。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小娘子想接近心上人出此下策也无可厚非, 然而轻摇却说她被人从曾氏身边挤开,找曾氏的时候又被人指错了路。如果这些都是被人设计好的, 那足以证明从一开始, 卢三就处心积虑要利用曾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先支开轻摇,又将曾氏骗入小树林,再找机会引陆徜前来, 制造这一段相遇,既博得曾氏的好感,又取得陆徜感激,最关键的是, 她比别家小娘子都快一步接近了陆徜。   既然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那么曾氏的受伤也许就不是意外, 而是人为预谋, 因为只有曾氏受了伤, 才能让后续发展顺理成章。   小娘子为自己婚事筹谋,耍些无伤大雅的心机在明舒这里并没什么,但若是利用她母亲,甚至不惜让曾氏受伤就为了制造那一点点的机会博取好感,明舒是万万不能认同。很多时候不过由小及大,今天她可以为了见陆徜用曾氏设下圈套,那改天当她再有更大的欲、望时,为了一己之私便会做出更可怕的事。   曾氏虽然是个通透豁达的人,但这辈子没经历过后宅阴私,根本不是卢三的对手。如果阿兄真的娶了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女子,而她又不在家中了,这平静和睦的家宅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看不出来,你年纪小小,竟反过来操心你兄长的婚事,未雨绸缪。”宋清沼听完明舒的解释,失笑道。   故意指错路的小丫头既然已经找出来,明舒也没费多少功夫,就从杏香嘴里问出了当时情况,毕竟买通她的戒指正在她手里攥着,又有宋清沼在旁帮忙,做贼心虚的杏香哪招架得住,三下五去二就全都交代了,确实是卢三的小丫鬟悄悄给她塞了戒指,让她伺机引开轻摇。   这事若搁别人家,即便有些怀疑,但到底在他人府上做客,一般不会细究,也就明舒因着曾氏的伤较起真来,又涉及兄长亲事,不得不认真以对。   “他的心思,从前放在读书上,现在放在仕途上,根本就没想过婚事,阿娘又管不住他,我这个做妹妹的,更干涉不了他,最多就是替他多长个心眼。他要真看中那个卢三娘子,我也反对不了,能做的就是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罢了。” 听完宋清沼的话,明舒摸着那枚戒指回道,语毕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家家事麻烦到了他,又道,“今日这事要是没你帮忙,我还查不清楚,多谢你了。”   “曾夫人在我府中做客,却因为我家下人而受伤,这件事我们家也难辞其咎,帮你也是帮我母亲肃清后宅。只不知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理?要找她对质吗?”宋清沼问道。   明舒继续摩挲手中戒指道:“不用,聪明人不必明言,若撕破了脸面反而难看,还要你母亲为难,毕竟……你母亲是想保媒的吧?”   “多谢你体谅我母亲,她也是一片好心,可惜识人未清。这件事我会另找机会告诉她,免得她继续被蒙蔽。”宋清沼道。   明舒点点头:“那也对,是要同许姨说清,以免日后再被利用,多生事端。”   卢三之事暂告一段落,两人正慢慢往回走。宋清沼与她聊了这许多,不免感慨:“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时时刻刻都替对方着想,你帮你阿兄掌眼,你阿兄也……”   “我阿兄怎么了?”明舒回望他。   宋清沼长长吐出口气,话不出口。   “没什么。”他收回话题,又道,“明舒,你对过去真的毫无印象,一点都记不起?”   “想不起,我刚醒的时候,连母亲和阿兄都认不出。”明舒惆怅道。   “陆徜和曾夫人,你也不记得?”   “嗯。什么都想不起来。”明舒点头。过去像一纸空卷,什么都没留下。   宋清沼看出她的失落,斟酌片刻,忽道:“明舒,其实你有没察觉……你和你的兄长、母亲,不太一样。”   他很难去描绘那种感觉,明舒和陆徜、曾氏的感情虽然十分融洽,可许多的细枝末节却又让他觉得,明舒与他们有很大区别。诚然,曾氏很好,陆徜也很优秀,但出身决定生活,一个普通家庭,很难培养出一个像明舒这样的孩子。   “你想说什么?”明舒猛地收起笑容,仿如刺猬。   宋清沼察觉到她的抗拒,便道:“没什么。”   明舒亦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情不自禁摸上腕间金镯——刚醒的时候,她也和宋清沼有着同样的疑问,但是那么好的母亲,那么好的兄长,她不愿多想。   ————   午宴过半,卢家三娘子借口更衣离席,带着丫鬟往偏厅去了,可走到分岔路时,却又换了方向。   “消息可准?”卢三娘子边走边问丫鬟。   丫鬟道:“千真万确,都按娘子的吩咐,让人在外院盯着,消息是从陆状元身边的来安那打听来的,再准确没有。陆状元因为陪三殿下多饮了两杯,正在寻风轩小憩,落了单,娘子现下赶过去,应该能与陆状元遇上。”   卢三娘子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   丫鬟谦虚了一句,又不解道:“可是娘子,陆徜虽是状元郎,可家世平平,您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接近他?”   “你懂什么?按着父亲的意思,儿女婚姻不过牟利之器,多半是挑家不挑人,就算嫁进高门大户也不见得可心,还不如这状元郎。他家世既普通,成亲必定敬我一头,家中母亲又好拿捏,一个妹妹虽然有些小聪明,却不足为患,将来后宅还不是我一人独大。陆徜又有真才实干,不愁他没个好前程,到时候就是我出头之日。”   “就算如此,夫人已经替您谋划,老爷对陆状元也颇满意,这婚事只要他们点头自会为您出面,您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亲自动手?   “还不是因为陆徜这人性情寡冷,我听人说他的婚事,谁都拿不了主意,除非他点头。就算有父母替我操心,可若陆徜不愿,我家还能强迫他?少不得我花点心思,叫那陆徜对我死心塌地。”卢三一边说一边扬起得意笑容。   小丫鬟恍然大悟,指着前头的四面无拦的小轩馆道:“娘子,那儿就是寻风轩了。”   轩馆四面种着芭蕉,蕉叶掩映之下,馆内情景隐约可见,果然有人坐在湘妃竹帘下休憩,旁边站着个人,正是陆徜小厮来安。   主仆二人绕过芭蕉,小丫鬟扶着卢三娘假意道:“娘子,您留神脚下,这有个小轩馆,咱们走了半天,不如进去歇歇?”   卢三娘细细应了声,与丫鬟迈进轩馆,先瞧见来安,很是诧异,刚要道声巧,目光一转,却见那湘妃帘下坐着的,并非陆徜。   明舒拿手支着头,笑吟吟看着她:“卢三娘子,好巧啊。”   卢三娘脸色微变,倒还沉住了气,可她身边的丫鬟却没忍住:“怎么是你?不是陆……”   “小玉!”卢三娘重斥一声,阻止了丫鬟的话。   “你以为是谁?”明舒挑挑眉,又朝来安道,“去吧,我阿兄身边还要你照应。”   来安应了声,飞快走了。   卢三娘猛然醒悟,自己中计,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她太小瞧这个陆明舒了。   明舒笑意不减:“我瞧卢娘子脸色不大好,不如坐下歇歇?”   “不了,既然陆娘子在这里小憩,我们还是不打扰你了。”卢三娘勉勉强强道,她虽有些城府,但到底面嫩,被人识破心机,正满心羞愤,恨不得马上离开。   “这么着急?不是走了半天,要进来歇脚。我不怕吵,在这干坐着也无趣,正好与你说说话。”明舒道。   卢三娘瞧她懒洋洋坐着,双眸敞亮如透人心,愈发衬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心中羞恼至极,只道:“不了,我只是出来更衣迷了路而已,这么久不回去恐我阿娘担心,先走一步。”   “真可惜,还以为能与卢娘子多聊几句呢。”明舒不再多留,只是在卢三转身之时又叫住了她,“卢娘子稍等,你我相识一场,我有样东西想送你。你可接好了。”   卢三娘转身,只见明舒信手掷来一物,扔进她怀中。   她定定神,拿起那物一看,脸色顿如打翻酱料铺子般精彩。   不是别的,恰是她拿去买通宋府小丫鬟杏香的那枚戒指。   ————   是夜,席散,国公府恢复平静。   宋清沼趁着陪许氏用晚饭之机,把白日里发生的事一说,许氏果然拍案大怒。   “岂有此理,卢家那丫头竟然在我府中行此下作手段!枉我以为她是个心思纯良的孩子,没想到素日里都是装出来的,真是可恨!”许氏生平最恨这等玩弄阴私手段的人,当下气得不行,“改明儿我就找她母亲说去!”   “阿娘,这事明舒既然已经不追究了,就别辜负她的心,闹开了对三家都没好处,反生嫌隙,日后多注意些就是。”宋清沼劝道。   许氏还不解气,令人将吃里扒外的杏香拿住发落,才算稍稍消了气,又道:“明舒那孩子倒是个识大体的,虽说家世平平,但人品着实不错,难得你也喜欢,这亲事我与你父亲商量过,可以结。你看呢?若是可以,这几天为娘就打发媒人上门。”   令人意外的是,宋清沼摇了头。   “阿娘,不急。”   他有预感,现在去提亲,十有八九不会成。   “不急?你可知现在陆明舒在京城有多抢手?状元郎的亲妹妹,还是尚书令的亲闺女,想娶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再晚就被别人娶走了!”许氏倒是被他气笑。   说喜欢陆明舒的是他,现在父母松口了,他倒不急了。   “不妨事,再等等。”宋清沼坚持道。   许氏气得头疼:“你这孩子,我是管不了你了!管不了了……”   宋清沼告罪离开许氏屋子,叫来自己的长随。   “你亲自跑一趟江宁县,替我查查陆徜的底。”   ————   夜色撩人,粽香四溢。   陆家的端午宴并没因为去了趟国公府而被取消,这小家宴被安排在了陆徜的庭院里,曾氏、陆徜与明舒三人围着一桌子菜小酌。   桌上除了各色菜点外,还有曾氏亲手以各种不同的馅料包成的角粽、锥粽等粽子,每颗粽子都不大,剥开后米粒莹润,馨香诱人。一颗粽子切作三分,三人分食,每种口味都能尝到,却又不至撑腹。   曾氏白天在国公府应酬累到,坐了一小会,就让轻摇扶回屋去歇下。倒是明舒白天在国公府吃得不多,回到家中敞开了怀吃个高兴。   “还是在家里吃饭舒坦!”她感慨道。   陆徜拈着青瓷酒盅,自斟自饮陪着明舒,看她吃了个七八成饱,才开口:“今天在国公府玩得开心?”   “一点都不!”她耗心耗神还耗力,哪里开心了?   “是吗?我瞧你连来安都叫走了,以为你玩得特别开心。”陆徜道。   明舒正戳了第四个粽子要吃,闻言放下到口的粽子,道:“怎么什么也瞒不了你!”   衣袖滑下手腕,露出右腕上的五彩长命缕,陆徜微熏,盯着那条长命缕看。   “你想瞒我什么?”   明舒坐到他身边,道:“阿兄,你该不会怪我搅黄了你的亲事,赶跑了你的美娇娘?”   “我要是怪了呢?”陆徜半眯眼眸。   卢三娘的心思,他怎么看不明白?只是当时不便计较,才远远避开罢了,没想到明舒倒替他出了手。   “怪我我也要赶!”明舒将筷子重重一撂,凶道,“我不喜欢那个卢三娘!你不许同她来往!”   不知为何,陆徜觉得有些开心:“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她人品不端,心术不正,不宜为妻。总之我不同意,也不会认这个嫂子,你要是看上了她非她不可,我就……”   “你就怎样?”陆徜反问。   “我就和你脱离兄妹关系!”明舒抛出最重的话。   不想陆徜却道:“好啊。”   求之不得。   “……”明舒足足愣了五口粽子那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阿兄……你……你好狠的心……”   陆徜低声笑了。   明舒久未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便直盯着他看。   陆徜笑够之后方道:“你不喜欢的人,我就不理会了,可好?”   明舒终于高兴:“这还差不多。”   她又挨近陆徜一些,道:“阿兄,你别愁,你的亲事有我替你把关,肯定替你找个更好的娘子,我今天都打听了,贾家的娘子温柔,刘家的娘子甜美……”   “够了!”陆徜的好心情被她坏了一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让我娶妻?”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最是人间得意事。阿兄已经完成了一半,难道不想完成另一半?”   “想。”陆徜盯着她。   明舒心脏漏跳一拍。   “但我的妻子,得我说了算,你挑的这些,都不算,别白费功夫。”   “你还惦记着那个江宁县的娘子?人家指不定已经嫁人了!”   “没有,她没嫁人。”陆徜饮尽杯酒。   “你若确定,那就回去找她!”   “好。”   “啊?那你几时回去?”   “快了,就快了。”   ————   五月转眼已尽,六月入伏。   新铺落成,满堂生辉。 第84章 阿兄变了   不知为何, 明舒很喜欢“满堂辉”这个名字。   一听到这名字,她脑中就会出现金光璀璨满堂生辉的画面,仿佛堆满黄金。她对黄金有着近乎固执的偏爱, 所以当满堂辉的铺面要摆上金器时, 她受到了闻安和殷淑君的一致反对。   做为京城贵女,闻安和淑君看过的珍宝不知凡几, 看的不是翡翠玉石就是古董玩件,哪能看得上金器。   庸俗,肤浅!   然而这两人的反对并没起到作用,明舒力排众异拿定主意, 通过陶以谦的关系,借他的金铺匠人定了一批金饰。金饰的图样,明舒从决定开铺之日就已在脑中不断描绘。这段时日借着闻安、殷淑君乃至许姨, 她已经见了不下百位汴京贵夫人,大致摸清京城盛行的饰品风格与众娘子的喜好,这才下笔画图。   第一批金饰以簪钗珰镯为主, 并没成套的大件头面,但件件精巧,以工艺取胜,再辅以珍珠、宝石、翡翠等作点睛之笔, 与市面上常见的黄澄澄、沉甸甸金饰大厢径庭。   每一件,都是明舒心血。   这批金饰从图样到淬炼打造, 皆在她督造下完成, 因为成本关系不能大批量打造,故每一款金饰数量不超三件, 器物上又刻了编号, 多一件都没有。除了女子饰品外, 明舒还另打了一批累丝火镰套、蹀躞带扣与赤金首饰盒。看到这批金饰,就连最挑剔的闻安也说不出话来,饰品尚好,但那火镰套却着实让她爱不释手。   隔天,闻安就挑了几件精巧的金饰送给母亲并常与郡王府来往的几位贵人,那边殷淑君也挑了几件送进宫去给淑妃娘娘,许氏那头也收到了明舒送去的礼物。这些饰物经诸位贵人一带便入了世人之眼,很快就有人打听饰品来历,满堂辉店未开铺,其名已悄然传开。   及至满堂辉开张,虽谈不上客似云来,却也迎来诸多汴京贵人,那可都是手上有钱也会花钱的大主顾。不过铺里的金饰数量不多,每款三件售空后就没了,若想再要,只能预定。当初碍于成本不能大量铺货,没想到竟误打误撞变成物以稀为贵。   此外,也有男子因为看中了火镰套与蹀躞带。然而明舒出了损招,这火镰套与蹀躞带不能直接买,需得在铺中买满一定件数或一定金额的物品后,方可购入。如此一来,男人为了这两样小玩意儿,不得不给家中妻女采买大量金器。   开铺三日,满堂辉的订单工期,已经排满三个月。   明舒摸着算盘,点着订单,笑得见牙不见眼。   金器虽俗,可千百年来却长盛不衰,自有它的道理。所谓大俗既大雅,一件物品,能做到雅俗共赏,才是上乘。   ————   满堂辉在汴京最繁华的街道上,铺内隔成内外两间,另还有个存货的小金库。外间用来陈列物品,后面则是明舒平时在铺子里休憩并接待贵客的雅间,毕竟若是贵人前来,自要将人迎进雅室茶水招待。   这日时间渐晚,天色微沉,街巷上过往行人慢慢少了。明舒清点完订单,排好日期,做完当日账册,正等着陆徜下值过来顺路接自己回家。门口的铃铛发出两声清音,有客上门。   明舒并没外出,店铺守在外面的伙计已殷勤地上前招呼客人。   “公子好,公子里边儿请。”   上门的客人竟是个男人?   明舒站在珠帘下,朝外头张望两眼,只瞧一个人影门口的绣屏前驻足欣赏,夸绣屏绣工精湛。那是曾氏赠予的绣件,被制成了四扇绣屏摆在店中做为门面,当然是难得的佳品。   明舒暗道这人识货,未免多看他几眼——这男人个头不算高,身形清瘦,声音也温温和和,倒像个秀气的富家小公子。   正这么想着,绣屏前的人拐过绣屏走到店内,伙计手脚麻利地倒来茶水招呼他。店内招呼客人这种活,是不需要明舒亲自出面的,她便打算走回案前继续忙自己的事。   岂料那人却开口问起她:“你们掌柜可在?”   伙计回他:“真不凑巧,掌柜的正忙。公子有事可以先吩咐小人。”   男人也没纠缠,仍好声气道:“那便将贵店的金饰都取出我瞧一瞧吧。”   伙计顿了顿,刚要回话,却听他又道:“最近贵宝号的金饰很是紧俏,许多人想买都买不到,主子命我前来替他定一批金器送给夫人们。”   这一听就是来了大买卖,伙计大喜,忙先问道:“不知府上是……”   “鄙姓唐,是替豫王办差的。”   只闻珠帘脆响几声,明舒撩帘而出。   “你下去吧,这里我来招呼。”   伙计应声退下,唐公子转身,朝明舒微微一笑,抱拳行礼。   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苏棠梨。   “苏娘子,里边请。”明舒请她入内。   “你还是叫我唐离吧,我不习惯苏棠梨这个名字。”唐离道。   “唐公子如今跟着豫王办事?”明舒并没在称呼之上坚持,只将人引入后堂,边烧水煮茶边不动声色观察她。   她仍旧着男子装扮,并未换回女装。比起在松灵书院时,她唯唯诺诺的神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浅淡笑意,与眼眸中一丝丝精光,如同从冬眠蛰伏中醒来的蛇。   唐离颌首,道谢接下明舒送来的茶,只道:“托福,现下确是跟着豫王殿下办事,今日前来是代殿下为府中的宠姬挑些金器。”   明舒点点头,让伙计把金器送进内堂。   伙计将铺中金器现货以红绒盘托入内堂,放到唐离手边,任其挑选。唐离却只一眼扫过,便摇了头:“这些太普通,我瞧着其他府的娘子戴过几件时新的首饰倒很不错,还有些爷们儿喜欢的小玩意儿,怎不在其中?”   明舒使个眼色,伙计便抱来一本册子递予唐离。   “我铺子里的金器现货存量已经不多,你看中的那些,怕是已经售罄。这里是敝店的图册,你瞧瞧看中的是否在图册中。图中的都可以定货,只不过工期要排到三个月以后,不知贵府可等得?”   唐离翻了两页,就已露出笑容:“等得起。”   语毕她将挑中的款式逐一指给明舒,明舒便取出纸笔,替她写好定货字据,算清定银。   可别说,这真是笔大买卖,唐离一下子挑中了七件金器,光三成定银就付了五百两银子,她给得干脆,二人在后堂结过银两,交付字据,半点不谈其他事,倒似真的买卖双方。   直到办妥一切,唐离起身告辞时,方道:“听说贵宝号的金器都是陆娘子亲自画图造样,连匠人们所采用的制金工艺,都是陆娘子商讨督造,陆娘子好生了得。”   “过奖了。”明舒淡道,也起身送她出去。   除了买卖上必要的应酬,她并不愿同唐离多打交道。   唐离却边走边说,状如闲谈:“也不知陆娘子是从何处学得这一身本事,我真是好奇得很。”   这个问题将明舒问住。   很多认知在她脑中并没来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了解这些。有些事,遇到了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知晓,比如制金,比如开铺,比如与各色贵人应酬周旋……她习惯乃至熟悉的这些事,在曾氏和陆徜身上,通通找不到来源。   门外又传来声铃音,解救了明舒的怔忡。   “陆大人。”伙计招呼道。   “明舒呢?”陆徜的声音与脚步一同响起。   还没等伙计回答,陆徜就已经绕过屏风,看到明舒与唐离站在铺内。他目光扫过唐离,唐离含笑行了礼:“陆大人。”   陆徜没有回礼,只冷冷“嗯”了声,走到明舒身边道:“能回了吗?”   那边唐离也开口告辞:“事情办妥,在下先告辞了,陆娘子止步,不必多送。”   语毕她就离铺而去,明舒方回答陆徜:“再等我一会,我收拾收拾就能回。”   “她来这里做甚?”陆徜却盯着唐离的背景问道。   “来替豫王采买几件金器送给他的姬妾吧。这唐离也是了得,借着谢熙攀上豫王,我本以为她会成为豫王姬妾,但今日看来,却是不像。”明舒拉着他进入后堂,边走边道。   当初听闻安说起唐离之时,她们皆以为唐离靠着美色蛊惑人心进了豫王后府,但如今看来,她们都小看唐离了。   “她是豫王幕僚,也算姬妾,只是没有名分。”陆徜冷道,“豫王和三殿下不对付,眼下储君未立,料来朝中会有一番争斗,你不要接近她。”   “生意上门,我这当掌柜的能将人拒之门外?再说了,朝堂之争与我能有什么干系。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商贾,还能管得着那上头的事?”明舒不以为然道,转身又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件长匣。   “朝堂之争与你没关系,但与我有关,与陆文瀚有关。”陆徜沉声道。   虽然没有认回陆家,但这层关系已经人尽皆知,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陆文瀚长子,并且是唯一一个入驻朝堂的儿子。一环牵一环,复杂朝局之下要想独善其身是件艰难的事。   “我晓得,不会给你们添乱。”明舒叹道。   “我不是担心你给我们添乱,我只是怕……”陆徜欲言又止。   他怕的是,牵连到明舒。   因着两派相争,三皇子之边的动静很难瞒住豫王太久,他暗查江宁府简家之案,恐怕豫王已得风声。这桩案子涉及整个江宁府,已属近年来的大案要案,圣人对此案极度关注,届时怕是要交由大理寺、刑部与开封府三司共审,而三殿下做为新任开封府尹,此案对他关系重大。   “怕什么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兄别杞人忧天。”明舒打开匣子,从里头捧出一条崭新的蹀躞带,又道,“快来看,我给你的礼物!明日你就调到开封府走马上任,我祝阿兄前程似锦,官运亨通!”   圣人已经下旨,三皇子赵景然接任开封府尹,赵景然向圣人请旨,将陆徜调往开封府出任少尹,为三皇子协理府务,今日是他在翰林院当值的最后一天,而开封府少尹之位,是陆徜的第一份实职。   陆徜收神,望向她手中之物。   那是条牛皮做的蹀躞带,带勾为玉,带身镶有雕花赤金片,其下附着几样事物,其中就有明舒亲自督造的火镰套,极为精致。   “带上试试?”明舒道。   陆徜看了看,并没接下,只是展开双臂,道:“你帮我。”   “你倒在我面前拿起官威来了?!”明舒虽然口中抱怨,还是认命地站到他身前,将蹀躞带伸过他后腰再绕到身前。   “这个松紧度可妥?”她边收带边问他。   “可以了。”陆徜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   明舒扣上带扣,将两侧所坠之物一一理好,无比满意地盯着陆徜。   如今陆徜周身由上至下,所有的饰物,均是她一手打点的,可再不是刚进京时那寡淡的模样了。   她的阿兄,必要风风光光,不许输给旁人。   “大人,小人的服侍,您可满意?”她高高兴兴地抬头打趣道,岂料陆徜亦正垂头看她。   目光交汇,陆徜的眼神,如海浪翻涌而来,顷刻淹没明舒。   明舒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徜,似被吓着般倒退半步,撞上桌案,陆徜伸手,扶住她腰肢,沉声道:“当心。”   这动作本也没什么,但今日,明舒却无端觉得心惊肉跳。   阿兄似乎有些不同了……好像就从端午那夜起……   他变了。   ————   翌日,一骑绝尘,掠过官道,驶向汴京城。   宋清沼派往江宁的人,回来了。 第85章 饮食男女   六月的正午, 阳光炽烈,街上行人稀少,屋外树上传来吱喳蝉鸣。明舒摇着扇坐在满堂辉的后堂午歇, 手边是盏冰湃过的卤梅汁,还有盘什果点心。铺里没有客人, 伙计也在外头悄悄打盹。   开张初期的忙碌已经过去,满堂辉的生意渐入正轨, 走的是汴京贵女的路线,会上门的多是大富之家, 平日里客人不会太多, 明舒已经整出一批首饰样品,留待日后直接送到各府供人挑选。   毕竟这些贵女夫人们不常出门,那就要他们这些买卖人勤快些,多走动走动了。   做生意, 明舒从来拉得下脸面。   门口铃铛被人撞响, 明舒眼皮动了动, 没睁, 只听到外头伙计招呼客人。   来的是位姑娘,声音细细柔柔,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听人说, 贵铺的掌柜,还接一些后宅女子的私案, 我……我是有求而来。”   后堂的明舒猛地睁眼。   “请她进来吧。”珠帘后传出没睡醒般懒散声音。   伙计便将那姑娘带到珠帘前, 替她掀起帘子, 道了声:“请。”   那姑娘狐疑着踱步迈入后堂, 左右张望一番, 忽见高案后斜倚圈椅而坐的年轻女子, 她穿杏色宋抹,外罩葱绿褙子,摇着柄蒲葵扇,正笑吟吟地推了杯新倒的卤梅汁过来。   “快坐下,外头天热,喝杯香饮去去火气。”明舒道。   冰湃的卤梅汁让瓷杯挂着水珠,看着就清凉解暑,那姑娘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坐到明舒对面,道过谢后端起瓷杯一饮而尽,露出个痛快的表情。   “我就是满堂辉的掌柜,姓陆。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找我所为何事?”明舒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姓柳,柳婉儿,家住马行街北。”   “柳娘子家里行医?”明舒问道。马行街北,乃是医铺药铺等汇聚之地。   “算是吧,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父亲是小儿产科郎中,我母亲是稳婆,但他们一年前相继过世,我没本事,学不到父母皮毛,医铺无人承继,已经关门。”柳婉儿看起来有些紧张,一直紧紧捧着瓷杯。   明舒又问:“原来如此,那柳娘子找我是为了……”   “我想……想找我的亲生父母。”   明舒扬眉,静待后文。   柳婉儿取出一方旧丝帕,珍惜地抚了抚,小心地摊平在桌上,又自颈间褪下一件长命锁,压在了丝帕上。   “我是柳家养女,十七年前尚在襁褓之时被人遗弃在柳家医铺前,当时身上就戴着这条长命锁,襁褓内塞着这方丝帕。”柳婉儿目光落在旧物之上,面现忧伤,“养父养母待我极好,他们在世之时,我并不愿寻找亲生父母以寒二老之心,如今二老故去,我又着实想求个答案,不为别的,就想知道自己根在何处。不知陆掌柜可愿帮这个忙,我懂规矩,这是酬金。”   她说话间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展开,双手恭恭敬敬奉到桌上。   明舒低头望去,这是张两百两的银票,可能是这个医户女儿的全部积蓄,也许是她养父母留给她的嫁妆银子,她伸出手,拿起的却是那件长命锁。   这是小儿常佩的赤金长命锁,虽然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却是实心的,锁下坠着五颗小铃铛,锁身纹样很精美,一面雕铸着栩栩如生的仙童奉桃,另一面是云纹环绕的四个字“长命百岁”。   明舒再看那方旧丝帕。丝帕乃是素绡,已经泛黄,上面沾着些陈旧污迹,帕角绣着簇绿兰并一个“蕙”字,针法平平,可见绣工普通,然而布料明贵,像是富贵人家的女子自己手绣的私物,再加上那件长命锁,都大有来历,不像寻常人家的所有物。   “只凭这两件东西,线索太少了,这事又发生在十七年前,更不易查。”明舒道,“除了这两件东西外,当初的襁褓与随身衣物呢?”   “早几年家里失过一次火,这长命锁因为一直戴在我身上,帕子则是我养母抢出的,所以幸得留存,襁褓与随身衣服却都来不及……”柳婉儿叹道,眉间锁愁,“我也知道我有些强人所难,但我实在是太想寻找答案了,陆掌柜人脉广、见识多,也许能打听到什么消息,您能帮帮我吗?”   明舒看着长命锁不语。   满堂辉开铺已经大半个月,与她当初设想的无差,上门的主顾除了买金饰外,也有一小部分是来找她解决难言之瘾的,只不过这些找过来的后宅女眷多数要她帮忙的是跟踪丈夫寻找外室,或者是在哪个青楼小馆有相好的姑娘……明舒对这些着实提不起兴趣,便暂时以新铺开张太忙碌为由都婉拒了,只待往后有时间了,培养两个得力助手来完成这类琐碎案子。   柳婉儿这件事,说新奇也不新奇,但就是线索太少了,叫人有种无力着手的感觉。   “柳娘子,我便直说了,这件事不好查,事隔十七年,收留你的养父母又都过世,人海茫茫,单凭这两样东西,查到的可能性很低。”明舒才说完前半段,就看到柳婉露出失望神色,又道,“这样吧,银票你先收回去,长命锁与丝帕你放我这,我替你去打听打听,如果有消息,我通知你。酬金方面,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吧。”   长命锁和丝帕应该都出自大富之家,她能做的,也就是将这两样东西送去要好的几个大户人家去问问,看能否问出来历。   一听明舒没有完全拒绝,柳婉儿立刻松口气,露出腼腆笑容来,起身道谢,又非要留下那张银票。明舒执意不收,二人推让了一小会,柳婉儿才收回银票,千恩万谢地离开满堂辉。   待她走后,明舒才提笔写了封信,又取来木匣,将长命锁与丝帕一起装匣,连信一块交给铺内跑腿的小厮,让先送去郡王府给闻安。   做完一切,她伸个懒腰,又倚在圈椅上,小口啜起卤梅汁。   这天,可真是越来越热了。   ————   日落时分,晚霞铺满天际。   陆徜忙完一日公务,刚要下值,外头匆匆进来一人,朝他拱手行礼,又递上一封书信。   “大人,江宁回来的加急密信。”应寻面无表情道。   陆徜调到开封府后,原来的少尹就被调任他处,应寻成了陆徜下属。   “拿过来。”陆徜从桌案后抬头,接过应寻送来的信,以刀裁开,抽出信纸逐字细看。   一边看,他的唇角一边缓缓勾起。   简家失踪的周姨娘已经有下落了,派去江宁的人来信询问下一步计划。   他看完信,又坐回桌案后,重新磨墨提笔。   既然人已经找到,就想个办法提来汴京。   待他斟酌细思后写完这封信,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他将信装好,以蜡封口后再交给应寻,让应寻速将信寄出,直至应寻领命而去,他才收拾书案,匆匆出了官署。   外头已是星斗满天。   他约了明舒要带她去逛州桥夜市,如今已然晚了约定的时辰。   ————   明舒第三次站到满堂辉的店门外,左顾右盼人来人往的街巷。   这都什么时辰了?她都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阿兄还没来。   伙计瞧她脸色不妙,站在铺里不敢吱声。   只闻铃铛重重一响,明舒摔铃回铺,一边气他迟到,一边又想是不是官衙那边发生了急事把他牵绊住了。   正胡思乱想着,铺门口的铃铛又响,伙计脸上一喜,唤了声:“陆大人。”明舒转头,果然看到陆徜急步进铺,额上见汗。   “对不起,衙里临时来了公务,所以耽搁了。”陆徜看到她就先道歉。   明舒的火气向来来得急,也散得快,瞧他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哪还怨他,一边倒了杯茶水给他,一边把自己的帕子塞进他手中。   “擦擦汗吧。”她道,“公务缠身,你打发来安过来说一声,咱们改日再约就是,何必急匆匆赶过来,州桥又不会消失。”   “答应你的事,不能爽约。”陆徜饮尽茶,拭干汗,将脏帕塞进自己袖中,又道,“州桥夜市至三更方歇,越晚越热闹。走吧,带你打牙祭去。”   明舒眉开眼笑地跟着陆徜出了铺。   ————   从朱雀门到龙津桥,一路全是各色食肆,越晚越热闹,尤其是在这闷热的夏日,白天百姓不愿出门,入夜才好趁着暑热散去之际游逛。明舒来汴京大半年,还没见识过这州桥夜市的热闹,早就心往已久,难得陆徜开口要带她去,她怎不开心?   二人到时,这夜市果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烟火气息缭绕。明舒深吸口气,竟从这烟火味中品出酸甜咸苦辣等种种滋味,魂都快跟着飘走。   “好饿,我好饿。”明舒拉着陆徜衣袖可怜巴巴道。   “你看中什么,咱们就吃什么。”陆徜道。   明舒大喜,阿兄不管东管西,她最开心,可以敞开怀吃。   不过这州桥夜市是个饮食聚集地,林林总总上百道的美食仿佛待选的妃子,都等明舒临幸。明舒在饮食上虽然挑剔,但到了这样烟火四溢之地,她早把架子放下,什么都想尝,什么都想试。   “老板,给我一份就够了。”明舒也乖觉,每样饮食,只问老板买一份。   “一份?你吃独食吗?”陆徜也和她一样腹中空空。   “阿兄,街上这么多吃的,咱两分食一份,能尝得更多。”明舒接过老板递来芝麻糊解释道。   麻腐鸡皮辣脚子,现煎的羊白肠,沙糖冰雪冷元子……甭管是冷的热的,甜的咸的辣的酸的,但凡是看中的,她必要尝上一尝,但一份太多,吃两口她就该饱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和陆徜分食。   “莫非,阿兄嫌弃我?”明舒喝了口芝麻糊,把碗推给他。   陆徜盯着她上唇瓣沾的芝麻糊看了两眼,声音微沉:“不嫌弃。”   明舒这才笑开,见他指着唇瓣暗示自己,便吐舌舔舔唇,问他:“干净了吗?”   陆徜没回,伸手越过桌面,指腹飞快抹过她唇瓣,在她反应过来前已经收回手,低头道:“还和小时候一样。”   明舒咬着唇——阿兄很奇怪,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她说不上来。   两人分食一份,确实能尝得更多,明舒样样都稀罕,这可就苦了陆徜。她虽然爱吃,但胃口并不大,大部分食物都浅尝辄止,遇上喜欢的还会多吃两口,不爱吃的就只碰上一碰,然后整份都推给陆徜。   “够了,明舒……我……吃不动了。”陆徜叹着气道。   明舒意犹未尽地放过陆徜,只道:“那给阿娘买瓶荔枝膏,咱就回去吧。”   陆徜点头。   和她疯了大半天,却败在了“吃”这上头,恨自己没像牛那般生了四个胃,可以陪她一夜尝尽汴京味。   ————   夜色已浓,状元府的大门忽然敞开,小厮提灯,曾氏亲自送客人出门。   “夫人留步,今日已叨扰了一夜,劳夫人费心招待,切莫再送。”宋清沼在廊下向曾氏告辞。   他是来找陆徜的,然而了等了许久,也未见陆徜与明舒归来。 第86章 不是她阿兄?   国公府的嫡次孙, 怠慢不得。陆徜不在家,曾氏亲自招待宋清沼。只是让她颇感意外的是,虽然知道了陆徜与明舒外出并不在家中, 但宋清沼还是留下等他。   因是饭点,曾氏便留他用饭。宋清沼竟欣然点头,在陆家用了顿便饭,陪着曾氏闲谈许久。他虽看着清贵,待长辈却十分有礼, 也极健谈,并没让曾氏觉得唐突,反勾起了曾氏谈兴, 聊起江宁县的趣闻来。不过宋清沼问得最多的, 还是明舒的过去。   曾氏看宋清沼的目光, 就有几分看自家晚辈的和蔼了。宋家、许氏和宋清沼的意思,表现得已经足够明显, 曾氏心里有底。这门亲事不论门第还是宋清沼人品,自然是好的,只是隐患也很多,但不论如何,宋清沼的心意都足够诚恳。   做长辈的, 都喜欢这样懂礼识趣的晚辈。   二人聊了大半天,陆徜他们还是没回来, 宋清沼也不便再留,起身告辞, 曾氏打算亲自送他出门, 提灯送到人到廊下, 宋清沼正劝曾氏回去时, 曾氏忽眼眸一亮。   “瞧,他们回来了。”   宋清沼转头一看,长廊下走来二人。   陆徜手中提着两瓶荔枝膏,和明舒并肩而行,正侧头看她。外人面前那般冷静清肃的状元郎,此时却嚼着不散的浅笑,满目温柔尽付。明舒手里提着盏小马驹的纸灯笼,正半垂着头看灯,一边笑一边和陆徜说个没完。   这哪里是兄长看妹妹的神色……他从前不懂,只觉得陆徜过分疼宠妹妹,他想博取佳人芳心,自也要取得人家兄长认可,如今回过味来,便觉可笑。   他拿陆徜当兄长,可陆徜却……   那两人只顾着各自眼里的事物,并没发现前边的人,直到曾氏唤了二人一声,陆徜和明舒方齐齐抬头望来。   “宋……公子?”明舒挣扎了一下对宋清沼的称呼,还是决定保持原来叫法。   陆徜唇边浅笑倏尔落下,向宋清沼拱手:“宋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什么深夜造访,人家早就来了,在这里等你半天,还陪我这老婆子说了一晚上话。”曾氏代为答道。   “找我?”陆徜想不出能让宋清沼在自己家等一晚上的理由,除非……   他看了眼明舒,冷道:“我与宋大人并无公务往来,私交也平平,想来并没什么需要秉烛夜谈的要事。如若宋大人是为她人而来,我现在就能回答,国公府的门第,我们高攀不上。”   这拒绝当着明舒的面,已经说得再明确不过,明舒握着灯的手紧了紧,大惑不解地看着陆徜——人家什么都没说,阿兄这是疯了吗?   她扯扯陆徜的衣袖,希望他别再往下说。   宋清沼竟没否认,也再不像先前那般有礼,显出几分咄咄之势,道:“陆大人,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番话?又有什么资格做这个主?”   陆徜眼神微变,却听宋清沼又道:“陆大人,还想同我在这里谈?”   明舒发誓,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徜因为一句话而落入下风。宋清沼这句话,看来大有深意,否则她阿兄不会露出这样如同被人拿住命门般的神色。   陆徜开口,仍旧是四平八稳的声音,却向明舒道:“天晚了,你先扶阿娘回屋歇息吧。”说着他又把荔枝膏递给下人,而后又取了盏灯,亲自引路,向宋清沼道,“宋大人,这边请。”   二人便往陆徜书房去了。   明舒诧异于陆徜的妥协退步,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觉得二人间没头没尾的试探与她有关,可是很明显,他们并不想让她知道。   她蹙了蹙眉,转身扶着曾氏,道:“阿娘,我扶你回去。”   ————   夜已深,状元宅的书房并未点灯。陆徜提灯带着宋清沼迈入书房后,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书房灯火,宋清沼亦反身将门掩紧。   点完灯,陆徜吹熄火折子,问道:“我不明白适才宋大人所言何解,还盼赐教。”   宋清沼单刀直入:“我派人去过江宁县了。”   只这一句话,陆徜已经明白。   “那又如何?”他走到书案后,案上烛火照出他凌厉眉目。   “陆大人与曾夫人在江宁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家中似乎并无第三人,更无名唤明舒的妹妹。江宁县倒确实有位叫明舒的娘子,但她不姓陆,姓简。”   宋清沼至今还未从听到江宁县消息的震撼中完全恢复出来。   陆徜没有妹妹,明舒姓简,应该是江宁简家的独女,也是去年年末曾经轰动一时的江宁劫掠案中失踪的苦主女儿。   一夕之间,她家破人亡,伤重离魂,被人带至汴京,换了身份重新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该心痛于明舒遭此大劫失去家人,还是惊愕于她离魂后的种种际遇——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家中发生的事,也想不起家人。   这真相对她来说,过分残酷。   “简家之事,我略有耳闻,明舒是她吗?”   陆徜缓缓坐到圈椅上,双肘支桌,挑眼看他,默认了宋清沼的问题,又道:“你来找我问这些,是想把真相告诉她?”   “如果我选择告诉她,今日就不是来找你。”   不否认,宋清沼确曾犹豫过,如果将披在陆徜身上这层皮剥下来,陆徜和明舒就再不能像现在这般亲密无间,但终究对明舒的疼惜压过那点嫉妒,他不觉得眼下是让明舒知道真相的好时机。   “多谢。”陆徜这声谢道的真心实意,“我是在赴京途中无意间救下当日被人追杀落崖的明舒。带她进京属无奈之举,简家的案子并不简单,牵涉过大,明舒若是贸然回去,恐有灭口之险,又恰逢她离魂失忆,便扮作兄妹。以明舒的脾气,她若知道简家的事,定是要回江宁的。简家人口简单,彼时我亦势单力薄,很难护她周全,再加上离魂症不可受刺激,所以瞒到如今。”   这个解释,宋清沼可以接受。   “你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宋清沼又道,“我且问你,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据我所知,江宁简家的案子地方已经结案,凶徒皆已落网,正待大理寺复审,照理危险已经过去,可你却还没告诉明舒真相,是何原因?”   “此案未结,其中另有隐情,我正在调查,已有眉目,但个中干系过大,恕难奉告。”陆徜与宋清沼对视,毫无闪躲,“只等水落石出,真凶伏法,危机去除,我自会将真相一五一十向明舒说清。”   宋清沼静看他片刻,道:“好,我估且信你之言。这件事我暂且不会告诉明舒,但是陆徜,你对明舒,其心昭昭,绝非兄妹之情。”   最关键的问题达成共识,陆徜凌厉神色散去,后背靠向圈椅,眉间有一抹和明舒相似的慵懒,平静道:“你我都一样,其心昭昭……”   “那你与她朝夕相对……”这便是宋清沼难以忍受之处,君子端方之下,也还有男人的妒嫉。   “我岂止与她朝夕相对,我还与她相识逾十年。”   十余载的岁月重量,是极难跨越的。   “我若对她有半点不轨之心,她早就已经成为我陆家人了。”思及过去,陆徜望向烛火,目光似乎随着微晃的火光飘向从前。   那些事,仿佛发生在昨天般。当时不知情何物,以至十载岁月空付。如果没有简家之劫,也许就像明舒说的,待他功成名就再忆旧人之时,江宁的小娘子早已成婚生子,再无他一席之地。他不知道当初的自己会不会后悔,但现在的他,必定会终生追悔。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取代明舒的位置。   只不过,若用家破人亡的代价来换这一场缘分,他情愿选择终生悔恨,情愿看她嫁予他人幸福美满,也好过要她面对这场人生中巨大的劫数。   然而,这世间并无种种如果,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能去抓住的,改变的,只有未来,而非过往。   烛火倒映陆徜眸中,宛如星海:“自我九岁起,就已经认识她了。你以为她为何钟情青衫少年,你以为她为何对你另眼相看,那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下,你成了她梦中人的化身……”   啪——   宋清沼怒而拍案:“陆徜,你是想说明舒梦中之人是你而非我?想说我不过是你的替身?你当真狂妄至极!你也不过是趁她离魂失忆,借兄妹之名接近她,凭何揣测她心中所思所爱?认定她所梦之人一定是你?”   骄傲如他,绝不接受成为任何人的代替品。   “你也知道她那个梦?明舒告诉你的?倒是她的作派。”难得的,陆徜没有反驳他,反而道:“你说的也对,我凭什么揣测?”   有兄妹之名加身明舒不会爱他,可若恢复记忆,他们先前分开得绝决,他不知道明舒还愿不愿意回头。   “不过宋清沼,就算我与她没有可能,你也并不适合明舒。”   “为何?”   “就凭你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你的家人就不会允许你娶一介商户女子,更遑论案子了结,明舒还要回江宁承继祖业,以她的性子,必定是要将其父的金铺发扬光大,她不可能留在后宅相夫教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贵妇。”陆徜一字一句,心平静气道。   就算她是明舒的亲兄长,撇开私心不说,他也从不觉得宋清沼是合适人选。   他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享尽富贵,自然也有他需要承担的责任,世家的荣耀、宗族的延续……他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怎会容许他娶商户之女?   如果明舒不是状元的妹妹,不是尚书令的女儿,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商户孤女,许氏再喜欢明舒,也仅仅只会是喜欢,如此而已。   这些,与对错无关,不过是每个人存于世间必需要承担的责任罢了。   “你觉得你能像谢熙那样,为了一个女人罔顾礼法,抛弃亲族,与你的父母家族抗衡吗?”陆徜又问。   谢熙为人虽然令人不齿,但他对唐离,总还存了一份至真之情,虽然蠢,却也是可以抛弃所有的纯粹感情。宋清沼想娶明舒,虽说不至于到谢熙这么严重的程度,但必定也会是场伤筋动骨的争斗,并且旷日持久。   “我为什么不可以?”宋清沼双手撑桌,倾向陆徜反问道。   神仙也有三分火气,何况凡人?他被陆徜激得心头怒沸。   “你一直在说我与她不合适,那你呢?你又能给她什么?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她的兄长,如果她知道你们并非亲兄妹,愿不愿意接受你都难说。”   陆徜也问自己,他能给明舒什么?   他肯定给不了国公府媳妇这样高贵的身份,也给不了简家那样的富贵生活,甚至往后仕途起伏,还有可能让明舒陪他吃苦……   陆徜缓缓起身,亦双手撑着案边,仿佛较量,又似承诺般开口。   “我能够给她没有疆域的无限自由,以及更广阔的天地;我可以纵容她永远跳脱的想法,不以世俗礼法拘束于她;我还可以承诺,不论将来发生任何事,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死不变。”   这话说来虽然空泛,但不可否认,这些是明舒最需要的。   不必金银,无需权势,她最需要自由,可以让她如男子般行走世间的自由,以及纯粹的感情。   宋清沼久未言语。   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需承认,陆徜对明舒的了解,远胜于他。   但他并不想认输。   他比陆徜,只少了这十载光阴的沉淀。   “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陆徜,我要你与我做个君子协定。”宋清沼道。   “什么协定?”   “待尘埃落定,你我公平较量,在此之前,你不可以逾越兄妹分寸。”   宋清沼的话掷地有声。   陆徜举掌:“击掌为盟。”   一声脆响,双掌扣击。   盟约立下,二人都松口气,却无人察觉,紧闭的窗户外,站了个人。   明舒怔怔看着地面,头顶如同数道焦雷轰轰落下——   刚才她就觉得宋清沼和陆徜要谈的事与自己有关,所以送曾氏回房间,服侍其歇下后,她悄悄溜到了陆徜书房后面,偷听他们的对话。   对话并没听全,她只听到最后这段宋清沼的质问,与陆徜的回答。然而,就这短短几句话,已经让她心海骤震。   她听到了什么?!   她与陆徜并非亲兄妹?   而陆徜对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死不变?   她……她觉得呼吸不过来。 第87章 躲避   屋里的说话声渐渐消失, 烛光一暗,陆徜和宋清沼似乎已经谈妥,陆徜送宋清沼离开, 人去屋空。   天上一轮皎皎明月, 照出呆滞的人, 明舒仍旧站在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从震惊中回神, 头顶的雷就又捶到心上,整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几乎要撕出胸腔。这滋味,犹胜她第一次瞧见宋清沼,将他视作梦中人。   她脑中乱极, 一时间竟不知是去问陆徜关于自己的身世,还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与他兄妹相待, 又恐陆徜回来发现自己听墙角,于是勉强拔腿悄悄往外走去。   待走出十多步,回到廊下,已经无被发现的风险,明舒方又放缓步伐, 孤魂野鬼般沿着长廊往前走。   可能刚才的焦雷太厉害, 打得她魂魄出逃吧。   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将陆徜视如长兄般敬重爱戴, 虽然也有小女儿的撒娇讨好时刻, 二人之间亲厚非常, 她却从没往别处去想, 从兄妹到男女, 这其中隔着天堑。   她脑中闪过凌乱画面, 一会是今夜州桥夜市上,陆徜以指腹拭过她唇瓣的情景,一会又是两人分食,共吃一份小点的情景,一会是她替陆徜整襟束带、敷粉簪花,一会又是早前二人共马,一会又化成她急病之时他守在床畔……   这点点滴滴,如春雨绵绵,润物无声。   她猛地摇晃脑袋,将这些画面从脑中摇走,又想自己的过去。   既然非亲兄妹,那她又是谁?是曾氏从小收养的孤儿?还是半道救下的弱女?按照他们对她的熟悉,他们与她必定认识了很久,可他们对她的身世却绝口不提,哪怕被陆文瀚误会,也不肯说出实情,这其中定有别情。   她疑虑重重,仿佛回到刚醒转之时。但矛盾的是,这半年多的相处,曾氏的疼爱、陆徜的为人,他们是好是坏她心中有数,若说他们对她存有歹念,她是不信的,可他们又瞒了她什么事?   明舒想找陆徜问清楚,可又不愿面对他,不想揭破这层纱。   好好的兄妹,突然变成……世俗男女,这样的转变太突然,她接受不了。   无数的念头充斥在脑中,闹得她额头又隐约作疼。   “明舒?”   陆徜的声音响在她身后,她震醒,脑中各种杂念轰地消散。   “不是让你回去歇息,你怎还在外头?”陆徜送完宋清沼回来,打算去后院找曾氏,半道看到梦游般的明舒。   明舒霍地转头,果然瞧见提着灯笼的陆徜,他波澜不惊的模样与先前一般无二,她偷听到的那些话,压根就不像他这种人会说的。但他就是说了,不是她的错觉,也不是她在做梦。   荒谬的现实,比梦更吓人。   “屋里闷,我出来走走,这就回。”她道。   “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陆徜瞧她脸色不好,上前两步,提灯又照。   灯火晃眼,明舒微撇开头,只道:“有些头疼,没事。”   “头疼?”陆徜伸手,欲探她额头。   明舒惊退了一大步,避开他的手:“可能吹了点风,无碍。我先回房了。”   “我送你……”陆徜见她没有提灯,便想送她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就成,你忙你的吧。”明舒拒绝了他,转身飞快跑走。   陆徜来不及多说话,就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   陆徜很快就发现了,明舒在躲他。   满堂辉开铺之后,明舒每天早上都要去铺内,而他也要往开封府衙点卯,所以二人早上常常是一起出门,陆徜会把她先送到满堂辉所在的街道外,再去开封府衙,到了傍晚,倘若衙门没有什么公务,他会亲自来满堂辉接明舒。   有时,他到的时候,满堂辉还很忙,明舒脱不得身,他就会在内堂小坐片刻,喝上两盏茶等她;又或者,他公务繁忙难以早归,明舒也会留在铺内多忙段时间等他过来,再一起回家;偶尔,两人也会相约去汴京城内游玩、下馆子,把先前没来得及游览的风景都一一补起来,譬如州桥夜市。   满堂辉的伙计和明舒的闺中蜜友都说从没见过感情这么深的兄妹,那时明舒可是极其得意地挽着他的手,脸上全是炫耀的神色。   日子平顺,各自忙碌,也彼此陪伴,陆徜所有欲说不能的心思,便都酿进这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之中。   然而有一天,明舒变了。   她不再和他一起出门,也不再与他一起归来。早起之时,明舒已经先一步出门,夜归之时,明舒却更早回家,然后躲在房中闭门不出。他连最常见的,她的笑容,也很难看到,在宅中偶尔碰上,还没待说上两句话,她就匆匆走了。   这一反常态的情况,让陆徜心生焦躁。   ————   明舒已经躲了陆徜三天。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索性远远避开,待心情平静后再做打算。   如今心暂时不跳了,头顶雷也不打了,情绪也有所回转,她渐渐冷静,只是还有些心不在焉。   “掌柜的?掌柜的?”伙计连唤了几声,才把明舒的魂神唤回来。   “怎么了?”明舒此时才发现,自己坐在案前已经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国公府世子夫人来了。”   “什么?”明舒霍地站起,“许姨来了?”   她边说边往外走去,掀开珠帘一看,果然看到许氏正站在堂中欣赏曾氏的绣屏,她两步上前,一边命伙伴倒茶,一边又向许氏道:“这大热的天,许姨怎么亲自过来了?”   许氏仍是老作派,端着架子,不过在明舒看来,这点架子又透着可爱。   “这街上开了家新的绸缎庄,我在家呆得烦闷,所以出来逛逛,顺路来你这里,正好瞧瞧有没新鲜花样。”   “我这几天正整样品与图样,正准备送到府里给许姨挑选,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明舒扬起笑脸,把许氏往内堂迎去。   一时间伙计倒来茶水,又把样品送进来,明舒亲自拿了图样给许氏瞧。许氏看了一圈,样品都是旧的,她并没看中,倒是在图样里挑了两件新款。   “许姨好眼光,这两件……工艺复杂,还在尝试阶段,也没办法大量定制,本不开放预定。不过许姨喜欢,我自然先紧着你,等样货出来,我先拿到府上给你过目。”明舒笑道。   许氏闻言心情愉悦,将图样递回给她,又谈起另一桩事。   “昨日你托人送到我家里的旧物……”她挥挥手,贴身丫鬟就将木匣捧到桌上。   明舒认出,那是装有柳婉儿长命锁与丝帕的木匣。四天时间,闻安与殷淑君都已回复,家中无人识得此物,相熟的几家也不清楚来历,明舒最后才送去宋府,让许氏看的。   比起郡王妃和殷夫人,许氏犹爱交际,她的见识强于二人。   “许姨可是认出这两样旧物?”明舒按着匣子问道。   许氏点点头,却又不是很肯定道:“那种款式的长命锁,汴京到处可见,我认不出,不过那方丝帕,我倒是见过。”   似曾相识的帕子,她也是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来的。   “那个‘蕙’字,我在工部尚书的夫人……就是卢家三娘子的母亲冯蕙手上见到过,她的闺名就是一个‘蕙’字。”许氏道。   明舒一怔。   “卢三娘子和她母亲冯夫人,你也见过的,那日你们还闹了不愉快。你手上怎会有冯夫人的旧物?”许氏反问她。   明舒也很惊讶,只道:“这是有人交给我代为查找原主的。”又问,“许姨,你可知冯夫人或者说卢家早年有没丢失过孩子?大约十六、七年前。”   许氏蹙起眉头:“十六、七年前?那我可记不清,不过印象中一直没听说卢家丢过孩子……诶,不对,是有那么一桩旧案,大约十七年前,卢家发生过一件婴儿被盗的案子,听说是在婴儿刚满月没多久时,奶娘抱着孩子出门,结果半路被拐子盗走了孩子。不过那伙拐子好像半年后被抓捕归案,那孩子也找了回来。”   “不知那孩子是卢府的哪位……”明舒问到一半,忽然想起柳婉儿的年纪恰与卢三一样,“是卢三娘子,卢瑞珊?”   “正是她。”   ————   送走许氏后,明舒独自己在后堂,对着那木匣坐了半晌。   柳婉儿交付的东西,来历是找到了,可又陷入新的谜团中。明舒拿不准主意是将这个结果告诉柳婉儿,还是再查清楚些……   最近的烦心事有些多,她夜里难寐,白天精神便不济,到了近午时分尤其困倦,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睡过去,及至醒来时,已是傍晚。   她揉揉眼,忽然惊起。   时辰似乎不早,她得收拾东西回家,否则又要撞上陆徜。   如此想着,她飞快叫来伙计,交代好当日之事后便匆匆离开,岂料人才走到铺门口,就听铃铛一声响,陆徜出现在门前。   两人面对面,撞个正着。   明舒一僵,瞅着外头天色尚早,还没到陆徜下值时间。   “今日公务不多,我告了一会假,先回来。”陆徜看穿她的疑惑,解释道。   他是专程来逮人的。   “回家?”见她不语,他问道。   她刚想摇头,陆徜一语封住她退路:“我听到你和伙计告辞要回家。”   “……”明舒有些恨恨地呼口气——这人能不能别这么了解她?   陆徜不着痕迹笑笑:“走吧,一起。”   夏日傍晚,暑气未散。明舒跟在陆徜身畔,往街巷口走去,夕阳余晖还在,明舒走在路旁房檐的阴影里,陆徜在外,大半个身子都落在阳光中,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   平时都是明舒叽叽喳喳说笑,但今日,她一声不吭,反而是陆徜主动开口,问起她近日情况,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心思已经飞到天外。   就这般走了一段路,有两个追打嬉闹的孩童从巷旁的胡同里突然窜出,险些撞到明舒。   “小心!”陆徜拉住她的手往身边一扯。   明舒躲过了两个孩子,挨在陆徜身侧,手被他紧握掌心,她如被蜂蜇般飞快甩开他的手,迅速退离两步。   就这两个举动,点燃陆徜压了三天的焦躁郁闷。   明舒还要往前走,他已一臂横来,撑于墙上,拦住她的去路。   “陆明舒,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为何……避我如蛇蝎?”   明舒用力咬了下唇瓣,她不能再这么躲下去了。   “你不是我阿兄,对吗?”   陆徜听到她缓慢且不似往常清脆的沉音,心间剧震。 第88章 江宁小娘子   天知道明舒问出这句话花费了多少勇气, 四天的挣扎斗争,不断筹谋反复斟酌的言语,因为她知道, 当她问出这一句话时, 她和陆徜就永远回不到从前简单的兄妹关系。   可就在这一时刻,她开了口, 顾虑也罢,害怕也罢, 那种种复杂的情绪,都消失了。   傍晚的太阳余威犹存,陆徜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站在阳光中, 凝固般望着明舒。   “对不起,那天晚上, 我偷听了你和宋清沼的谈话。”明舒见他沉默, 便先道了歉。   陆徜收回手, 从她的神色中推测判断,她应该没有听全他们的谈话, 如果听到了简家之事,她不会如此平静, 仅仅只纠结于与他的兄妹关系。   “是,你我并非亲兄妹。”陆徜坦言。与戳破家破人亡这个秘密相较, 他们间的关系与他的心思,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明舒长长地吸口气,再缓缓吐净, 道:“那我是被你们收养的?还是有其他原因成了你的妹妹?我的身世是什么?我伤重被追杀时就曾问过你, 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你告诉事情并不简单,要待时机成熟才能告诉我,现在时机成熟了吗?”   她的问题很多,都是长久以来积存于心的,不问便罢,一问就停不了。   “你是土生土长的江宁人,我们认识已逾十年。你并非母亲收养的孩子,我们将你以母女兄妹之名带进京城,确实另有隐情。这隐情与你身世,与你被追杀皆有关联,但是明舒……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若你还愿意信我,还愿意看在这半年多的兄妹情分上,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因为这件事牵涉太大,我正在调查,马上就能水落石出,到时我再将一切向你说明,可好?”当时他不想编造谎言欺骗她,现在他也一样不愿,只是同时也无法在这个关键时刻告诉她真相。   明舒没回答,只是盯着他,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抚过腕上戴的镯子。   这半年多的相处,点滴入心,每个画面都历历在目。面对山贼时的生死与共,危难降临时的舍身回护,困顿落魄时的倾力以对,还有寻常日子里和风细雨的关怀……他们之间,有过同生共死的荡气回肠,也有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   如今他问她相不相信她?   即使无需他剖白,她也是愿意相信的。   从那天他爬上悬崖,活着站在她面前,她就卸下所有防备,而后哪怕疑虑重重,她也依旧坚定地相信他。   “明舒,我发誓……除了兄妹之名外,我没有骗过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可好?”因她不语,陆徜又道。   “多久?”明舒开口。   陆徜绷紧的心弦稍松,道:“三个月。”   “太久了。一个月,我最多再等一个月。”明舒重重握住手镯,断然道。   “好,那就一个月。”陆徜立刻答应。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好似专等着她讨价还价般,明舒觉得自己又被他算计了,刚想像从前那样发作,忽然想起自己不是他妹妹了,再撒娇卖巧并不合适,于是生硬地撇开头,心念转过,又看向陆徜。   “除了兄妹关系、我的身世外,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了。”陆徜一时竟未领会其意。   “我记得会试张榜那日,你曾当众明言,你与江宁小娘子定过亲,你还同我们说,你对她非卿不娶,这桩事是你编的还是确有其人?”   明舒盯紧陆徜,满眼都写着“别和我耍花样,我虽然失忆,但忘记的是从前,现在记性可好得很。”   陆徜突然有种窒息的错觉。   当初,他为什么要图清净说了那番话?   这简直是……搬起明舒砸自己脚。   “但那天,你又与宋清沼说……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提及此言,明舒转开脸去,看向路尽头,“你是不是又说瞎话了?再不然就是三心二意!”   她觉得自己应该希望得到的答案是他这番话只是随口说说,情意是他说来唬人的,这样他们就还能保持兄妹间的情谊,不过似乎又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她心底叫嚣着,敢瞎说就再也不认陆徜这个人了!   “明舒,你希望我说的是真话还是瞎话?”陆徜反问她。   果然,她听到了他最后那番话。   他原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去考虑两人之间的事,然而她听到了,并且问出口了。   “别把问题抛回给我!你又不是我亲兄长,在外面瞎说话赶跑我的姻缘,那可不成。国公府多好……宋清沼多好……你别靠过来……”   明舒的话说到后面,每多说一句,陆徜就靠近她一步,她话没说完,陆徜已经走到她面前。   “江宁府的小娘子,确有其人。”他轻声叹道,“我和宋清沼说的,也不是瞎话。另外,我没有三心二意。”   “那你还不算三心……二意……”明舒说着说着,突然卡壳,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念,人怔怔被他圈在了墙下亦不自知,只喃喃道,“我……就是你说的那位,简家娘子?”   难怪,他那般笃定,江宁小娘子迄今未嫁。   “聪明。”陆徜微微笑起,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亦无好藏,“你就是我的,简大小姐。”   “……”明舒脑中“轰”地一声空白。   陆徜定定看着她,再无多余言语。   戳破了兄妹的皮也好,只是有些对不住宋清沼。   他们之间的君子约定,注定还是由他占尽先机。   ————   明舒几乎是用逃的回到家中。   她愈发无法直面陆徜了,恨不得搬去满堂辉住才好。   那夜,旧梦再起。   依然是璀璨灯火,天星满布,青衫少年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转身向她伸出手,四周的人虚无成流动的光,只有他的身影,最为清晰。   她像以往那样,费尽力量挤过身边虚无的人潮,极力向他靠近,伸手去够他递来的手,四周的人潮逆向传来重重压力,她如同先前每场梦梦到的那般,在指尖将触时眼见被挤开,与他分别……然而今日,这意料中的结局却起了变化。   他倏尔倾身,伸长的手猛地向前,紧紧攥住她的手。   她只觉身体一轻,被他从人潮中拉出,飞入少年怀抱。   璀璨星火下,陆徜的笑脸,再清晰不过。   这一回,她看清楚了。   她的青衫少年,是陆徜。   梦境戛然而止,她依旧是被吓醒的。   阿兄的慈爱犹在,余威未散,她……无法相像阿兄变成……夫君的情景。   太可怕了。   ————   谈话并没让两人回到从前,相反,明舒更无法面对陆徜了,只能继续躲着。   所幸这回陆徜并没逼她,他仿佛看懂她的躲避只是在努力适应新的关系,调整心态,留足了空间给她,这倒让明舒心里舒坦了不少。   “这事你放着现成的人不去问,舍近求远跑来问我?”应寻站在官衙门口,看着警惕盯着官衙门口的明舒道,又问她,“还有,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老管别人的闲事做甚?”   他指的当然是陆徜。明舒跑来向他打听一桩十七年前的拐卖案,可那时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知道那起案子的具体情况。虽然开封府办过的案子都有卷宗留存,但那是十七年前的案子啊,去文书库房翻都要吃一鼻子灰,更遑论他只是个小捕快,就算有查阅权限,那也得像上头层层申请待批,哪比得上她兄长?   陆少尹是可以直接调阅本衙所有卷宗的,只要他开口,卷宗马上就有人奉上。   “应捕快,我兄长公务繁忙哪顾得上我,我只能再拜托你了。人家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女,就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明舒道,又恭维他,“像您这么有正义感的捕快,必定不忍见她如无根浮萍般漂泊于世。况且查阅十七年前已经了结的旧案,这也不违反您的操守,你好歹通容通容,帮我这个忙?”   应寻握着腰间佩刀,冷眼看她:“少拍马屁,你……”   他话没说完,就见明舒倏地躲到他背后。他再一看,只见陆徜神情凝重地从衙门出来,翻上来安牵来的马,匆匆离去,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待陆徜身影消失,明舒才又钻出来。应寻冷笑:“我说你为什么来找我,是和你兄长吵架了?这么躲着他?”   明舒可怜巴巴看他——比吵架更严重。   严重到她不想面对陆徜。   “你直说你帮不帮忙吧!”明舒问道。   “我调阅旧案需要向上峰请示,批审要时间,大约三五日,你能等便等吧。”   “我等得了。”明舒点头。横竖这也不是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慢点无碍。   “那你就等着吧。”应寻说完就转身进了开封府衙。   他上峰?他上峰不就是他兄长陆徜!她根本绕不过去。   明舒可不知道他们间上下峰的关系,办妥了一桩事,她心情略好,又情不自禁想起陆徜刚才凝重的神色来。   那脸色……他应该是遇到了棘手事,只是不知道是何事了。   明舒有些担心。   ————   陆徜在赶去见三皇子的路上。   他的确遇到了棘手事。   派往江宁人马本已将简家姨娘周氏悄悄押往汴京,岂料在路上遇到伏击,周氏被人劫走。   而糟糕的是,劫走周氏的那一方,来历不明。 第89章 追杀伤重   这一夜, 陆徜未归。   不止未归,他见过赵景然之后,又趁夜策马出城, 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外与押送周氏赴京的人马会和。   人,是在近京城的地方被劫走的。   局面远他想的要复杂。   ————   陆徜一夜没回, 这是自他从松灵书院搬回家中住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虽然他打发来安回来知会曾氏和明舒, 但明舒还记挂着白天看到他从府衙出来时神情凝重的模样,他又彻夜未归,由不得她不担心。   曾氏不明就里, 只觉得衙门公务繁重,偶尔通宵达旦处理也是正常,并没太往心里去。明舒还未适应和陆徜间的关系,但与曾氏倒仍旧亲密无间,两人都非常默契地对曾氏隐瞒了她已经知道自己并非陆家女的消息。   到了翌日清晨, 陆徜仍未回来。明舒总觉得心神不宁,尤其知道陆徜出城身边一个人没带后, 她更觉不安,便遣来安跑了趟开封府衙, 打听陆徜回没回来,自己就在家里陪着曾氏,也没往铺子里去。   到了正午, 来安才气喘吁吁从衙门打听回来,陆徜依旧未归。   这都什么时辰了, 人还没回来?   “你很担心你哥哥?”曾氏倒了杯茶, 坐在堂上瞅着她。   明舒回避了“哥哥”一词, 只道:“阿娘难道不担心?”   “我瞧你们最近闹得生分, 以为你不想认这个哥哥了。”兄妹两虽然都没说, 但曾氏依旧能看出几分端倪。   “有阿娘在,不看佛面看僧面,再怎么着,不还是一家人。”明舒回道。   “是啊,一家人。”曾氏叹了声,不多说,低头抿起茶来。   母女两在家里用过饭,明舒扶曾氏回屋午歇,打算待曾氏睡着后自己去趟衙门,不想曾氏才刚躺下,外头就有人求见。   那人母女两熟悉,是魏卓安排在胜民坊李老太身边的贴身侍女。   曾氏又披衣起身,与明舒一同见了这个侍女。   “曾夫人,陆娘子,老太太她……不行了……大夫说已经油尽灯枯,但她不肯合眼,撑得很是痛苦。魏大人已经赶到,是他让奴婢来请夫人的,说老太太有心愿未了,求夫人去一趟。”侍女红着眼睛道。   曾氏没有犹豫,立刻起身更衣梳发,又朝明舒道:“你陪我同去吧。”   明舒点点头,自去准备。没多久,二人就跟着侍女出门,坐上驶往胜民坊的马车。   ————   赶到胜民坊时,已临近傍晚,明舒扶着曾氏下马车,匆匆迈进李老太敞开的家门,轻车熟路地上了阁楼,走到李老太屋外。   房间窗户半闭,光线暗沉,空气里弥漫的是夹杂着药味的陈闷气息,闻起来并不舒服,魏卓早就来了,正坐在李老太床头握着老太太的手,用另一手给老太太顺气,大夫站在他身侧,正往针袋里收针。   李老太太平躺在床,面色发灰,喉咙内发出“嗬嗬”痰音,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久病后眍的眼瞪着魏卓,浑浊的眼球内,是人生在世最后执念。   “魏叔。”明舒轻声唤了句,扶着曾氏入内。   大夫退到一旁,魏卓亦很快起身相迎,压低了声音道:“实在抱歉,麻烦你跑这一趟,老太太她……”   “我明白。”曾氏柔声阻止了魏卓的解释,上前坐到魏卓先前坐的凳子上,握住老太太的手,又朝老太太道,“老太太,我来了。”   李老太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她的时候似乎一亮,而后又艰难地转动着在屋里寻找着谁,魏卓见状忙跟着上前,明舒见状立刻将旁边的绣凳搬到魏卓身后,好让他能与曾氏并排坐着。   “谢谢。”魏卓回头向她道声谢,又转向李老太,伸手轻轻覆在曾氏握着李老太的那只手上。   曾氏听他在自己耳畔说了句:“得罪了。”下一刻,手被他抓住。   “阿娘,我们好好的回来了,你放心。”魏卓握着曾氏的手朝李老太太温声开口。   这一声落下,明舒便见李老太太灰败的脸上绽出几分神采,她依旧说不出话,口中“嗬嗬”声转急,只转动着眼珠看魏卓与曾氏。   曾氏脸红了红,却仍是开口道:“阿娘,我会与他好好的,你放心。”   李老太太这才慢慢阖上了眼,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她这辈子早就别无所求,只希望战死沙场的儿子能回来,和媳妇一家和和美美,就像刚成亲时那样。   “嗬嗬”的痰音渐渐消失,屋里归于平静,谁也没在此时出声打破这一刻沉默,直到良久之后,大夫才开口:“殿帅,夫人,老太太已经走了。”   魏卓和曾氏这才回过神来。触景生情,曾氏已然红了眼眶,泪水滚落面颊犹不自知。魏卓松开手,情不自禁向她眼底拭去:“莫难过,阿娘了却心愿,去得很安祥。”   曾氏起先怔怔的,待他粗砺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才被那一丝异样触感惊醒。   “对不起。”魏卓也突然察觉自己的唐突举动,雷殛般缩手。   曾氏也别开脸,以袖子拭泪,魏卓瞧见了,又笨拙地摸出素帕递予她。   “不用了,我没事。”曾氏推开他的手,轻按两下面颊,站起身来。   明舒忙过来扶住曾氏,与她退到门外,魏卓也跟出门来,向她道谢:“今日真的多谢你,能了却老太太一番心愿,让她走得了无牵挂。请受魏某一拜。”   说话间魏卓便拱手长揖,曾氏吓了一跳,急忙伸手阻止他。   开什么玩笑,让堂堂禁军统领给她行这大礼,她可受不起。   不过力量到底过于悬殊,魏卓这一揖,还是结结实实地行了下去。   “明舒,你怎么也不帮忙拦着点。”曾氏受了这一礼,有些不安,又恼明舒作壁上观,于是冲她道。   明舒可看得开:“你都和魏叔都扮上夫妻了,受他这一礼也没什么。魏叔又不是那种在意世俗眼光,拘于礼法的人,你就别这么放在心上了。”   “你……”曾氏被明舒一通抢白,竟是无言以回。   魏卓见母女两人似乎有因自己而起争执的苗头,忙道:“我送你们下楼。老太太已经辞世,她的后事交给我,你们先回吧。”   曾氏便与明舒一边下楼一边道:“唉,相识一场,老太太命苦。灵棚搭好后,我再来给老太太上炷香。”   “你有心了。”魏卓道。   他将两人送到门外,自己也回首看了眼这幢陈旧小楼,叹道:“其实朝廷给过老太太抚恤,其中就有一幢新宅,她早就能搬离这里,但她一直不肯离开,执意留在这里等她儿子,是我没有替朋友照顾好老人……”   “殿帅节哀,您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曾氏劝慰道。   魏卓点点头,只道:“好了,不耽搁你们,先回吧。”   曾氏这才与他告辞,带着明舒往巷外走去。   夕阳半落,魏卓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离去,瞧二人身影渐远,方待回头,却突然瞥见对面暗巷中有两个黑衣男人走出。   久经沙场,经生历死炼出的警惕在这一刻爆发,魏卓眼神顿厉,箭步跟上前去。   才跑出数十步,他就看见曾氏与明舒被另一条暗巷中窜出的黑衣人捂着嘴拖进巷中,而先前那两个黑衣人也跟进巷中,将人堵在阴影内。   魏卓不作多想,一面从腰间拔下鸣镝朝空发出,一边跟上前去。   他来胜民坊看李老太太,向来轻车简从扮成普通人,身边并没带有人马,但他的人也不会离他太远,这鸣镝就是急情时发射的信号。   窄细暗巷内,明舒叫人勒住脖颈,那人手中拔出短刀,没有半分犹豫,朝明舒腹部捅去,曾氏被人掼摔在地,看得魂飞魄散,厉声痛呼——   明舒喘不过气,脖间的手如铁箍,她毫无挣扎之力,眼见刀已近身,电光石火间,远处飞来一块碎石,砸在那人手肘穴位。那人手臂顿麻,短刀“当啷”一声落地,众人俱惊,却见巷口处一道人影闪来,先是飞脚踹开曾氏身边男人,再劈手夺下他手中刀刃,飞身斩向勒住明舒的歹人。   “咳!”歹人被迫松开钳制,明舒终于喘上气,边嗽边跑到曾氏身边,将曾氏扶起。   “你们出巷。”魏卓半句废话没有,边应对齐拥而来的歹人,边挥刀而下,断去歹人追路。   明舒毫不迟疑,强扶曾氏往巷外逃去,歹人还欲再追,却均被魏卓拦下,明舒只闻得身后刀刃铮然声不停歇,曾氏到底挂怀魏卓安危,不断转头。魏卓身手虽然利落,但一以对众,又要护着她二人安危,仍是落了下风。   及至两人逃到巷外,明舒忽然招手:“这里,殿帅在这里,你们快来!”   她声音很大,传入歹人耳中,歹人交换眼神,放弃追杀从巷后逃去。魏卓提刀转身飞奔到巷口,方见巷外并未来人,竟是明舒诈敌。想想也是,他的人马虽在附近,但赶来支援需要一段时间,哪会这么快。   “我们离开这里再说。”魏卓当机立断。   “啊。”曾氏走了两步,却忽然一声痛唤,满头沁汗,双眉紧拧。   上回是绊到,这回是真的扭伤脚踝了,应是适才被人推倒在地是所受之伤。   “阿娘。”明舒担心地扶住她。   曾氏摇摇欲坠,强忍着迈步,咬牙道:“没事,我们先离开……”话虽如此说着,但下脚却是钻心的疼。   “明舒,替我拿着刀。”魏卓把染血的刀扔给明舒,又向曾氏告罪,“曾娘,得罪了。”   一语落地,他索性出手,拦腰抱起曾氏,大步朝巷外走去。   曾氏惊呆,明舒也愣了片刻,提着刀,摸着脖子赶紧跟上。   没走多远,巷口处就有一队人纵马而来,到魏卓面前停下,马上之人落地,齐向魏卓行礼。   魏卓冷道:“刚才有四个黑衣人伏击良民,身高均在六尺上下,身上藏有短刀利器,往巷尾逃逸,你速带人封锁胜民坊,务必将人抓到!”   属下领命而去,魏卓方向明舒凝道:“那起歹人欲置你死地,你们处境危险,暂时不要回家,且随我回府,待查明情况再作打算。”   明舒提着刀,亦无犹豫:“好。听魏叔的。”   曾氏:“……”就不问问她的意见吗?   ————   夜幕降下,一行数人纵马入城,在南门前停马。   陆徜坐在马上点名:“你二人有伤,且往三殿下处复命,余下四人,先去我府上守着。”   能在汴京城外下手,对方势力恐怕已经进入汴京,他怕明舒有危险,得先让人到家中守护。只是奇怪,他就是怕打草惊蛇,所以搜捕与押送周氏进京的行动一直都是秘密进行,应该不曾惊动对方,那为何人会在汴京城外被劫?   他拧眉思忖片刻,并没随那四人一起回家,而是只身去了另一处。   ————   天色暗透,宋清沼从翰林院下值,正在回国公府的路上,策马慢行至榆林巷时,忽见前头飞驰而来一人。   “吁。”陆徜勒马停在他前方,拦下他的路,“宋兄,陆某有事请教。”   片刻之后,二人将马拴在附近树下,挑了个僻静地谈话。   “应该没有。我派去的人只是暗中打听你家情况,并没去查过简家的案子,应该不至于打草惊蛇。”宋清沼回答完陆徜的疑问,又问,“发生了何事?”   陆徜凝眸,眉心郁色难散,道:“出了些差子。你的人在江宁打听消息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异常情况倒是没有,不过……”宋清沼略作思忖,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我的人在江宁遇到过豫王的人,算吗?”   “豫王……”陆徜倏地握紧拳,很快又向宋清沼抱拳,“多谢告知。”   宋清沼点点头,问起明舒:“明舒她……”   “她偷听了那夜你我间的谈话,知道我与她并非亲兄妹,不过并没听到简家劫难。”陆徜据实以告。   “……”宋清沼神色一滞。   “好了,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陆徜抱拳向他告辞,只是未等转身,忽闻一声细细的破空声,他周身一凛,喝了句“闪开”便推开宋清沼。   一支羽箭擦身而过,没入附近的树杆上。   宋清沼大惊,与陆徜一起望向箭来的方向。陆徜却上前半步,将宋清沼拦在身后,沉声道:“他们冲我来的,你先走,快!烦请替我回府一趟,我担心明舒安全。”   既然已经找上他,明舒的身份定也藏不住。   话音才落,远空又传来数声破空之音,几支羽箭接连射来,黑暗里亦响起窸窣脚步声,几道人影跃出。   “走!”陆徜一声沉喝,躲开两支羽箭,迎敌而上。   宋清沼迟疑片刻,断然退出巷子。他的武艺不比陆徜,留下会是累赘。   陆徜身上并无佩刀,只能赤手空拳对敌,又以一敌众,转眼就落下风,对方果然冲他而来,并没纠缠宋清沼,只刀刀向他劈下,招招皆是致命。   眼见宋清沼消失在巷中,陆徜边应对敌人边思退路,正吃力时,巷口处忽传来一声马儿急鸣。   陆徜抬头一看,却是宋清沼策马回来,手里还拉着另一匹马的缰绳。陆徜的马,就跟在宋清沼的马儿身后。   “陆徜,快点上马!”宋清沼道。   陆徜咬牙振作余力,踹开身边逼近的人,几个闪身逃到巷口,翻身跃上马背,紧攥缰绳调转马头,勒起马蹄踢开赶过来的人,吼了声:“走!”   只闻两声急叱,陆徜与宋清沼并肩策马,纵向长街。   风声呼啸而过,二人奔驰到人多的地方,方放缓速度。宋清沼策马在前,转头回望陆徜,刚要开口问他,却见他脸色刷白,街灯照耀之下,一支羽箭插在他左肩上。   “你中箭了,我带你去找大夫!”宋清沼眉头大蹙。   陆徜掐着露在外面的长箭,用力一拧,把碍事的箭杆折下,咬牙道:“不用!回家,我要回家!”   明舒,还在家中!   他太害怕了。 第90章 陆徜   夜深, 殿帅府灯火通明,巡逻的兵将较之以往再添一倍。   这是座格局四平八稳的府邸,比状元府可大出许多倍, 府里没有弯弯绕绕的曲径通幽,也没有草木繁茂的花园,甚至就连花盆都没摆,各处都透着股干练肃简的味道,像把军营安在家里般,**的没有一点儿温馨。   明舒猜,这大概是因为府中没有女主人的关系, 她进来半天连年轻的丫鬟也没见着, 只有些上了年纪的嬷嬷,被叫来服侍曾氏。   进了殿帅府, 曾氏只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目光多带着好奇探究,她便局促起来。大夫已经给她看过伤,敷好药绑上绷带, 伤虽不重, 但偏偏让她无法行走, 她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堂上。相较于她, 明舒可就坦然得多,从大夫手里讨来药膏自己抹好脖子上的勒伤,待母亲看完脚伤才问魏卓:“魏叔,可有我阿兄消息?”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魏卓同时也已命人去找陆徜。   “暂时还没找到他, 不过听说已经进城了。”魏卓道, 又见她与曾氏担心, 劝慰道, “你们不必如此担心,陆徜他武艺不错,人也聪明,若遇险情即便无法擒敌,要脱身却也不难。我已经派人守在你家里,只要他一回来,就请他过来。”   “有劳魏叔了。”明舒道谢。   “今日曾娘与你皆惊魂一场,现下危机未去,你们回去恐还是危险。我已让人打扫厢房,你与你母亲不妨在我府中留宿一晚。”魏卓又道。   留宿啊……   明舒望向曾氏,曾氏忙摇头,于是明舒道:“多谢魏叔,今夜就叨扰了。”   “……”曾氏默。   魏卓也瞧见这对母女间的眉眼官司,硬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刚要开口,便见外头下属来报:“开封府陆少尹来了……”   因为一早就交代过,下属已经将人带到堂外的空庭上,明舒隔着大敞的槅扇门看到宋清沼架着陆徜站在外面,哪还顾得上其他,没等魏卓发话,人已跑出门去。   陆徜右臂搭在宋清沼肩上,侧垂着头,神志已经有些迷离,看着跑出门的人,狭长的半闭的眼睁开。明舒瞧他这副模样,又见他胸口被血染血,心内早就掀起狂风巨浪,比自己被人勒住脖子还要难受,两步冲到他身前,脑中尽空,仍是唤他:“阿兄——”   “途中遇伏,他中了箭,为了找你不肯就医,一路策马找到这里。”宋清沼架着陆徜道。   即便二人是对手,他也不得不佩服陆徜。   “中箭?”明舒这时方发现陆徜左肩上的伤口,折断的箭杆只露两寸在外,箭头没肉而入。   陆徜定定看着明舒,忽然挣开宋清沼,伸手抚上她后颈,将她往怀中一揽,只道:“你没事,就好……”   一个“好”字到了最后,气息渐弱,他闭上眼。明舒还未回神,便觉他身体一沉,人往下落,她忙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后面的宋清沼见势亦上前再度架起他。   魏卓扶着曾氏晚了几步出来,曾氏看着儿子伤重晕倒,情急之下推开魏卓,可没两步腿便一崴,人再度被魏卓扶住。   “扶进内堂,我府中有大夫。”魏卓当即道,又安慰曾氏,“我府上大夫是军医,对外伤最是拿手,你别担心,我不会让陆徜有事的。”   曾氏心乱成一团,只能红着眼倚着魏卓,看着宋清沼与明舒合力,将陆徜抬进了内堂。   ————   夜已浓,九层烛台点了三盏,将不大的房间照得透亮,又有侍从手持宫灯站床侧,替察看伤口的大夫打光。陆徜已经被扶到床上,背靠迎枕昏沉沉坐着,明舒跪在了床内侧,与在外侧的宋清沼一起扶住他。   曾氏不在屋里,由魏卓在外面陪着。这等血腥场面,本不宜让女子瞧见,但明舒固执不肯离去,索性留下协助大夫。   剪子“咔嚓”数声,陆徜上衣尽除,露出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滚,明舒咬紧牙关看着,眉头紧拧,满目急怒,却不得不全盘压抑在心。   “我要取箭头,你们按紧他。”大夫做好准备,取出尖嘴铜镊。   除了明舒与宋清沼外,另还有两名魏卓的属下进来一起帮忙按着陆徜。四人合力之下,大夫方出手取箭头。   只闻一声“嗤”响,箭头从肉中拔出,鲜血即刻倾涌。陆徜闷哼一声,浑身颤抖,一手成拳,另一手猛地攥住明舒的手。   无知觉下的痛握,力道极大,明舒只觉得手掌指骨都要被他握断。   这得多痛才能让陆徜如此能扛会忍的人都不禁浑身颤抖?   明舒的手疼,心更疼,眼眶渐渐就红了,可她仍没说话,也没动,用尽全力协助大夫,直到伤口完全处理妥当,陆徜亦被扶着躺下,她方抹抹眼,从床上下来。   ————   屋内一片狼藉,药童收拾满地染血的残布,大夫在旁边斟酌药方。曾氏这才和魏卓进来看陆徜。所幸这一箭未曾射中要害,箭上也没毒,陆徜性命无虞,眼下正沉沉昏睡。   知道陆徜没有危险后,曾氏才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魏卓便劝她休息,惊魂半日,曾氏精力早已不济,曾氏却不愿意,执意要留下照顾陆徜。   “阿娘,你有伤在身,身子又弱,万一若因此病倒,阿兄醒来如何心安?听魏叔的,你先去休息吧。阿兄这里有我,我会守着的。”明舒温声劝道。   在魏卓与明舒的夹攻下,曾氏总算妥协,被劝去休息。   “明舒,你别太担心,陆徜不会有事的。”宋清沼这才上前劝慰明舒。见她眼眸微红,他的心也隐约被扯疼,可她又不似曾氏那般柔弱,镇定自持叫他满腔柔情无从诉出。   明舒点头道:“今日多谢你了。幸亏有你,否则他……”   话没说完,她咽下惊心动魄的半句。宋清沼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待再劝几句,外头有人来请:“宋编修,殿帅有请。”   “你快去吧,别担心我。”明舒知道这是魏卓要找宋清沼问遇袭之事,忙道。   宋清沼又看她两眼,轻叹一声告辞离去。   屋内便只剩她与陆徜二人。   七层烛台已经吹熄,只剩桌案上两盏羊皮灯,黯淡光线照出陆徜双眸紧闭的脸。明舒搬了凳子坐在床侧,一边拧着泡在温水中的帕子一边看他。   按她的个性,应该恨不得能跟在魏卓身边,听宋清沼细说事情经过,然后再查清歹人身份,但现在,也不知为何,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就想守在陆徜身边。   听宋清沼说,他折箭策马,从遇伏之地奔驰到家,又再从家里找到殿帅府来,满心都念着她。   若是从前,她大抵又要感慨一番兄妹情深,但现在……   她倾身轻拭他脸颊与脖颈,又小心翼翼散去他头上发髻,让他躺得更舒坦些。   此前数番都是陆徜照顾她的伤病,这回便换她守他了。   ————   天不知何时亮的,陆徜的眼睁开一道缝,便发现昏黄烛色被天光取代。这一夜,他并非全无感觉,取箭时撕心之痛犹在眼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道:“阿兄莫怕,我在……我在……”   那是明舒的声音。   想到明舒,昨日之事浮上心头,他立刻就想再确认她和曾氏的安危,只是一转头,就见明舒枕着手趴在自己枕边打瞌睡,她的另一只手,正被他握在掌中。   软软的,纤细的,带着暖意,温存如她这个人。   天光轻蒙她面容,纤长的睫,秀挺的鼻尖,莹泽的唇,都近到他触可及之处。   陆徜不想吵醒她,一动不动躺着侧头静静看她,怎知明舒却忽然惊醒,嘴里梦呓着“喂药,要喂药了”,揉着眼坐起——大夫交代过,隔几个时辰就要喂药,她牢牢记着。   照顾人这件事,明舒真没做过,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像陆徜应付自如,她只能强打着精神不睡,哪怕是假寐也会很快惊醒,就像现在。   “喂药……”明舒拍拍脑袋,她傻了,药才刚喂过没多久。   “你脖子上的伤,怎么来的?”不期然间,一个声音响起。   明舒朦胧睡眼陡然大睁,睡意尽空。   “阿兄,你醒了?”她低头望去,正与陆徜目光相撞。   陆徜已经留意到她颈间那圈勒伤的淤青,他撑床欲起。明舒见势忙上前扶他慢慢坐起,夏日薄被随着他的坐起而滑至腰间,陆徜只顾盯着她的伤,并没察觉不妥,明舒却在他坐定后傻了眼。   昨夜疗伤剪去他衣物后,并没给他再套新衣,故他眼下未着上衣,只左肩上缠着白色绷带,肩臂线条与扎实身线尽露,加上发髻已散,柔软长发自然垂覆,拢着他伤后的苍白俊颜,无端叫人觉得妩媚。   “问你话呢?”陆徜还在计较她的伤,见她呆若木鸡,不禁追问道。   明舒闭上眼,捂住口鼻,别开脸。   陆徜见她满脸通红,举动奇怪,忽觉身上发凉,垂头一看,也是俊脸染血,飞快攥起薄被挡在胸前,语气起了波澜:“我的衣裳呢?”   “剪……碎了……”明舒不敢转头,但满脑袋还飘着刚刚那一眼所见。   真是罪过。   剪碎了?!   陆徜定了定气,道:“去替我寻身衣裳来。”   明舒猛点着头冲到屋外,叫来魏府下人要衣裳。衣裳倒是很快送到,一套里衣,一身外袍,是魏卓没有穿过的新衣,他们两身量相当,不过魏卓比陆徜壮实些,这衣裳给陆徜有些显大,但也比没有好。   陆徜便挣扎着穿衣,奈何只剩一边手能用,穿得有些艰难。明舒听那边窸窸窣窣了一会,料想他穿衣不便,索性走回床畔。陆徜果然才穿好半边,正左支右绌地打算把右臂套进袖中……   “行了,你别乱动,回头把伤口绷裂,又要麻烦。”明舒坐到床畔,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脸,手却顺利将右边袖笼展到他右手前。   二人面对面坐着,气息交错,彼此全都红了脸。明舒为他穿好里衣,又将双手穿到他后颈处,将他长发一寸寸自衣襟里拨出。陆徜垂头看她,在长发落下时,他梦呓般唤了声:“明舒。”   明舒抬头。   过近的距离让她的鼻尖擦过他的鼻头,陆徜眸中迷离瞬间化作汹涌海涛。   明舒呼吸一窒,下意识想逃,动作过大一时不慎却牵动到他伤处,只听他闷哼一声垂下头去。她吓了一跳,忙道:“阿兄?伤……伤到你了?我瞧瞧,你让我瞧瞧……”   陆徜捂着伤处垂头不抬,明舒越发担心,矮身低头看他脸色。   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到他唇角微勾。   明舒直起身来,气坏:“陆徜,你够了!”   陆徜跟着抬头:“你叫我什么?”   “陆徜!不可以吗?”明舒插腰,“陆徜陆徜陆徜!”   还指望她再喊“阿兄”吗?呸,什么慈爱严厉的兄长,他才不是!   “诶!”陆徜干脆利落地应了。   于他而言,这声“陆徜”,堪比天籁。   “……”明舒气结。   “别动,我就看看你的伤。”陆徜却伸出手,指腹轻抚过她颈间伤痕,神色再变。   凌厉得像要吃人一般。   ————   魏卓今日也起得早,下属已经前来通传,昨日伏击曾氏与明舒的四个歹人,在禁卫军的围堵之下,有两人已被抓到,另外两人,一人搏杀过程中伤亡,一人逃离。   被抓的这二人已被带殿帅府的刑审堂去,他也正要赶过去,怎料走到半道上,忽闻下人来报——   “殿帅,尚书令陆大人,在外求见。”   魏卓脚步一顿。   这消息传得倒快,一大早陆文瀚就赶过来了。 第91章 我们   京城地界出了这样的事, 追杀良民、刺杀朝廷官员,还恰好惊动了禁军统领,封了整条胜民坊抓捕凶徒, 这样的惊天消息压根压不下去, 京中已然传开, 现下朝中官员已在纷纷议论。   陆文瀚都觉得自己来晚了——昨夜恰逢宴饮, 他多饮两杯,歇得太早, 底下人不敢打扰, 到了今晨才把消息告诉他, 否则他也不至于让玉卿带着一双儿女在别的男人府中住了一宿。   现下, 魏卓正坐堂上慢条斯理啜茶陪客, 瞧见陆文瀚阴着脸的模样, 他抬抬手:“陆大人, 请喝茶。”   “多谢殿帅, 不过陆某今日不是来与殿帅闲话的。昨夜之事, 陆某已经听说,承蒙殿帅出手救下玉卿母女, 又对陆徜施以援手,陆某感激不尽, 殿帅请受在下一礼。”陆文瀚说着起身抱拳作揖。   魏卓跟着起身,以掌托住陆文瀚之臂,只道:“陆大人无需多礼,魏某当不起陆大人的谢。”   他行伍出身, 手劲之力, 非陆文瀚可敌。陆文瀚的礼行不下去, 也未坚持, 直起身道:“也罢,大恩不言谢,改日陆某必当相报。现下还请殿帅让他们出来,陆某想带他们归家。”   没错,他是来要人的。   听到“归家”一词,魏卓眉梢轻扬,露出两分莫测的笑来:“已经着人去请了,陆大人稍安勿躁。”   不论陆文瀚说什么,魏卓都没反驳,颇有些四两拨千斤的味道,倒叫陆文瀚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那就多谢了。”陆文瀚便换了话题,“昨日之事,可知是何人所为?抓到歹人没有?”   “意欲向曾娘和明舒行凶的歹人抓到两名,已经押到我府上,陆大人来之时,我本正要前往亲审。”魏卓道。   “我随殿帅同往。”陆文瀚道,他倒是想瞧瞧,在这汴京城中,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向他的妻子儿女下此毒手。   岂料魏卓一口回绝:“此事涉及三殿下密令陆徜所查之案,恐怕不便外人插手。陆大人若是有心,三殿下稍后也会前来,你们再议不迟。”   陆文瀚还待再问,却听外面一声通传,陆徜和明舒到了,他收起满腹疑虑,转身迎到门口。   陆徜着一袭竹叶青的绸衫,被明舒扶着慢慢踱进屋中。   “殿帅,陆大人。”陆徜依次向陆文瀚和魏卓行礼,一视同仁神色,并没对谁格外亲近。   陆文瀚瞧他神色苍白、行动迟滞,又见明舒颈间那道比昨日颜色更深的淤青,脸刷地沉下来。   “你们两的伤势如何了?”他心疼问道。   “我没事,这是小伤。”明舒摸摸脖子,代陆徜开口,“阿兄的伤比较重,是箭伤,伤在左肩。”   陆徜闻言望向明舒——这会又成“阿兄”了?   明舒以目光回应——不然呢?外人眼中他们是兄妹,那他们就是兄妹。她尊敬他,他还有意见了?   “……”陆徜默。   “坐下说话吧。”魏卓招呼陆徜坐下,又问起他的伤势。   “劳殿帅挂怀,晚辈的伤料来应是无碍。”陆徜道。给他治疗的大夫是军医,用的药也是军中治外伤最好的秘药,再加上他身体底子不错,昏睡一夜醒来,精神已经恢复大半。   “曾娘呢?怎么没见她……”魏卓点头又问道。   “我过来前去看过母亲,母亲脚伤未愈,行走不便,想留在房中休养,就不出来见外人了。”陆徜依言坐到椅上回道。   一句“外人”,刺激到了陆文瀚。   “她既不愿出来,那我去见她!”陆文瀚沉声道,语气中已生愠怒。   好好的儿女认不回也就罢了,和他变成外人,倒和外人变成一家人不成?瞧曾氏躲在魏卓后宅避不见人,陆徜与明舒也都跟着魏卓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才是一家子!   “都说了母亲有伤,需要静养,还望陆大人体谅一二,勿去打扰她。”陆徜半步不让,公事公办的口吻,没给陆文瀚留半分余地。   别看陆文瀚在朝中呼风唤雨,但他还是拿这对母子没有一点办法。这二人软硬不吃,夫妻情份父子孝道在他们那里都行不通。他与玉卿少年夫妻,和离之时虽吵得天翻地覆,却也恰是情最浓时分开,这些年纵他家中给他另娶新妇,仕途顺遂,他也依旧忘不了她。她之于他,便如心间一道白月光,如今既然重逢,他自然是想破镜重圆,弥补她与儿女这半世凄苦。然而她却不肯再给他半点机会,纵他想要认错道歉,哪怕伏低做小重新博她欢心,她避而不见之下他也是计穷,除非他真的耍狠玩阴,将官场那套用到她身上,倒是能够将人抢回后宅,但若他真做了,别说曾玉卿这辈子不会原谅他,就是陆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陆徜太像他了,那骨子里透出的骄傲和倔强,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甚至比他还要犟。他当初尚愿意为仕途向家中妥协,但陆徜却丝毫不退。即便他三番四次向这个儿子示好,甚至表示只要陆徜愿意回陆家,就能入族谱,成为陆家嫡长子,将来不仅有承继权,在官场上亦能得陆家照拂,仕途会比现在顺遂百倍,然而陆徜拒绝了。   陆文瀚听得出来,陆徜的拒绝,绝非以退为进的图谋,而是划清界限的干脆。   “陆徜,不论如何我都是你的生父,你就恨我至此,真不愿一家人团聚?明舒,你说说。”在外人家中讨论这个问题并不好看,但陆文瀚黔驴技穷。   “啊?”被点到名的明舒一下子站直——让她说?她能说什么?前面的误会只是个乌龙,她又不是他们的亲女儿……   “陆大人,你为难她做什么?”陆徜反手按住明舒的手,语气冷了下来,“我们又几时与你是一家人了?”   眼见这两人有些争吵的迹象,明舒果断开口:“陆叔,陈年旧爱对错难辩,到如今恩怨俱散,阿娘对你已无爱恨,阿兄自然也不会怨怼于你,只是对他来说,慈母抚养二十载,恩重如山,他必是要孝敬母亲一辈子的,母亲既无修好之意,阿兄也只会是母亲的儿子。十九年了,我阿娘早就放下过去,你也另娶新妇,前缘早断,何必执着。”   让她说,那她就直说了。   儿子不帮他,女儿也不帮他,陆文瀚给气得七窍生烟,深呼吸几口,才改变策略开口:“好,此事暂且不提。如今你们遇袭受伤,贼人未擒,危险仍存,陆徜身边人手不够,状元府防备力不足,你们不宜回去,不如先搬到我府上暂住,以策安全。”   这个理由,够正当了吧。   提到这个,倒正说中陆徜心事。诚如陆文瀚所言,状元府人手不足,即便马上从三皇子那里调配人手,防御力仍旧不够,容易叫歹人钻了空子。   母亲与明舒的安危,绝非他意气用事之时。   见他脸上有松动迹象,陆文瀚的气顺了顺,正要和颜悦色继续劝,却听魏卓忽然开口:“论及安全,整个汴京城,除了皇宫大内外,恐怕没有哪个地方比我这里更安全了。”   他是禁军统领,全府上下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禁卫军,要是他家都不安全,那汴京都该不保。   “陆徜,明舒,你们可以与曾娘一起住下,到这桩事了结为止。这些歹人在京中公然作恶犯案,而我负责戍守京畿要地,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你留下,若是有进展,我与你也可商讨一二。”   明舒眨了眨眼,不说话,只想——魏叔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正中靶心。陆叔危。   不得不说,魏卓这番话太诱人,陆徜确实心动。   陆文瀚却受不了:“荒谬!我不同意!怎可让曾娘住到不相干的外男府中?我与你们不是一家人,难道他魏卓和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陆徜蹙眉道:“陆大人……”   反驳的话还没说出,明舒突然神来一句:“不是一家人,那变成一家人不就结了。”   这话刚出,三个男人六只眼睛全齐刷刷望向她。   明舒猛地闭嘴——一不小心,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陆徜又以目光相询:此话何解。   陆文瀚已经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他上门要人,没要着就算了,还把人往情敌手里推?   只有魏卓接了句:“如此甚好。”   ————   四人间的明争暗涌因为三皇子赵景然的到来而被迫终止。   陆徜总算弄明白明舒的意思,趁着退到一旁等赵景然进来的空档,小声朝明舒道:“你又在琢磨什么?”   明舒蚁语:“只是觉得阿娘可以有些全新尝试罢了。她为了你,为了生活,这些年放弃了多少东西?好容易苦尽甘来,她也能做回自己。我们是她后盾,已能保她后半生无忧,若她能得遇良人,多一种选择,也没什么不好。还是阿兄你也像那些世俗卫道者一般,在意女人贞洁,不愿阿娘改嫁……”   “胡扯八道什么?!”陆徜忍不住敲了她一下,“改嫁”之词虽让他有些意外,但他也并不排斥,反而是留意到了其他,“我们?我和你?”   “……”明舒默了默,别开脸,“口误,是你。”   陆徜微微一笑,因见赵景然进门,便不再与她窃语。   赵景然听说陆徜与明舒各自遇袭,急急而来,又听已抓到行凶之人,便要亲自提审。朝廷机密要事,就算与明舒有关,明舒也没办法跟去,事情过去了一夜,她到现在都没机会问陆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料来与陆徜不肯明说之事有关。   “你先回去陪陪阿娘,不要出府。”陆徜简单交代了一声,便随赵景然走了。   ————   因三皇子驾临的关系,陆文瀚也无法强留,负气离开魏府,叫来属下自去调查陆家三人遇袭之事。那厢陆徜也跟着赵景然与魏卓进了魏府审讯地牢。   地牢阴森,不见天日,只有墙上火把发出的光芒照出厚实的青石壁。一条路通到底,就是审讯室,室内堆放着刑审器具,有两个人正被铁链牢牢缚在柱上,嘴里各自塞了根硬木块。   “把堵嘴的玩意儿拿下来,我们有话要问。”魏卓吩咐道。   “回殿帅,这些人后槽牙藏有毒囊,恐是死士,毒囊已被取出,只怕他们咬舌自残。”穿着一身黑甲的禁卫军肃立回道。   “无妨,先拔掉他们几颗牙,就咬不了舌,我们再慢慢问。”魏卓口吻平静,没有多余废话,却叫人心惊胆颤。   立时便有人取来尖钳撬铁等物,被缚在墙上的二人闻言面色已白,魏卓泰然自若道:“殿下,请移步外屋稍坐,待下官松了他们的嘴再请您进来审问,以免污了您的眼。”   赵景然点头应允,陆徜却没动:“我留下陪魏叔。”   ————   待赵景然离开后,陆徜走到那二人面前,头也不回问道:“魏叔,知道是哪个人向明舒动的手吗?”   “左边那个。”魏卓道。   陆徜又踱两步,走到左侧那人旁边,那人被他看得心头阵阵发寒。陆徜未置一语,只朝旁边的禁卫军使个眼色,对方会意,猛地抽走那人嘴里木块,陆徜未曾受伤的右手飞快掐住那人下颌,用力一按,那人声音都没发出就被陆徜捏得下巴脱臼,再也合不拢嘴,只能惊恐地看着陆徜。   “这个人,我亲自来审。”陆徜声如冰棱,眉梢挂霜。   啊——   凄厉叫声响起,如同鬼哭狼嚎,久久不歇。 第92章 不要脸   折磨人耳根子的惨叫终于消停, 最后松口的却是还未开始上刑的,被缚在右边的男人,他被同伴的惨状吓到。   “去请三殿下过来吧。”魏卓吩咐道, 又从怀中掏出条折成方块的素帕递给陆徜,“擦擦吧。”   陆徜道谢接过, 慢条斯理擦拭起手上沾染的血。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手段颇为老辣。”魏卓看着左边那个已然晕过去的, 满脸满脸带血的男人,感慨道。   原以为陆徜一介书生,又是堂堂状元郎, 必是位清风朗月般的公子, 大抵也与其父一样, 是个清高自傲的读书人,不屑这等刑讯逼供的行径, 哪曾想他下手竟无半分犹豫, 这杀伐果决之气, 倒不像陆文瀚了。   “魏叔过奖。”陆徜很平静, 适才刑审时张牙舞爪的戾气一下子收尽, 只轻描淡写道, “谁叫他动了不能动的人。”   “你和你父亲不太一样。”魏卓又道。陆文瀚那人年轻时虽然飞扬跋扈,看着像个纨绔,实则心思深沉, 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为官十余载又添精明油滑, 是他最不喜欢打交道的那类人, 在这一点上, 陆徜和陆文瀚南辕北辙。   如果曾氏和明舒真出了事, 陆文瀚要报仇可能还要掂量对方的身份,但陆徜却会豁出所有……他眼里,偶尔有些亡命之徒似的目光。   三皇子赵景然很快就被请来,魏卓与他并排坐到椅上,索性将审问之事都交给陆徜,毕竟没人比陆徜更清楚事情的起因。虽然昨夜宋清沼略提了一些,但魏卓也只知道个大概。   遇刺这么严重的事,陆家三口险些都遭了殃,魏卓又恰好在场,宋清沼想瞒也瞒不住,便将简家之事和盘托出。   “说吧,你们是什么人?又是谁派你来的?此行目的是何?”   陆徜仍在擦手,微斜的目光带着些许阴鸷,叫那人心惊胆颤。   “我……我们是江宁……江宁府通判高仕才的人。高大人命我等潜入汴京,伺机刺杀新科状元陆徜的妹妹,陆明舒。”   “高仕才为何要杀我妹妹?”陆徜动作一顿,眼中阴鸷加深。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等原是逃到江宁的流民,被他秘招入府,身家性命都在他手里攥着,不过替他卖命的奴才而已,他行事哪会告诉我们缘由。”   “只有杀我妹妹这一件事?”   那人频频点头:“就这一个命令。”   陆徜将帕子攥入左掌,忽然出手,狠狠掐住那人咽喉,待那人憋红了脸,险些晕过去前才松开。   “不想受苦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别等我问!接下去只要我问一个问题,你就受一次刑,我看看你嘴里这口牙,够我问几个问题。”   那人惊恐地看着他,而后道:“大人,我真就接了这一个命令啊。”在陆徜目光逼视下,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据我所知,高大人一共派出两队人马,一队追杀陆明舒,一队追杀周秀清。”   周秀清便是简家姨娘的全名。   陆徜又蹙了眉,刚想发问,那人立刻补充:“我真不知道原因,只听从上峰指示。这回潜入汴京的指挥上峰叫伍四,我们都听他之命行事。他吩咐动手,我们才动的手。”紧接不等陆徜开口,他又把如何与这伍四联系,平时藏身何处,暗号是什么等全部说得干干净净。   “大人,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你……你就别再问了,我真的不知道了……”   陆徜暂时放过此人,只再堵上他的嘴,又用水泼醒另一人,再审问一遍。那人满嘴的血,话也说不清楚,倒费了陆徜一番功夫,不过说的内容与前面那人相差无几。   ————   审问结束,三人离开地牢回到魏卓的议事厅内,魏卓当即叫来副手,依着适才陆徜审出的内容,让副手安排带人捉拿剩余要犯。   “三殿下,陆徜,你们不必担心。昨日事发之后,我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他们不出城尚好,若然想逃出城去,只会自投罗网。”魏卓下完命令,回过头来向赵景然和陆徜道。   禁卫军负责戍守京城,魏卓一声令下,四方城门守备加强,歹人想要出城可不容易。   “多谢殿帅。”赵景然道。   “三殿下客气,魏卓身负京畿安全要务,责无旁贷。”魏卓忙抱拳回道。   “子翱,你在想什么?”赵景然见陆徜不语,又转头问他。   “回殿下,子翱在想周秀清的下落。按适才审讯可知,这高仕才与简家大案必有关联,所以才下诛杀命令,有极大可能就是幕后主始。”陆徜思忖道。   “江宁府辖下出了简家这样的案子,江宁官员必受裁撤,其中就有江宁知府,而这高仕才原为江宁通判,因着知府下马之故,如今暂代知府一职,是最有希望替补知府空缺的人。若真是此人主谋,那恐怕不是只图金银,还谋高位。”赵景然亦回道。   “所以当他知道周秀清这个重要证人被秘密押回汴京时,狗急跳墙想要杀人灭口并不奇怪,但是……周秀清是被掳走而非被灭口的。我问过当时押送周秀清的几个兄弟,当时伏击他们的黑衣人并无伤害周秀清之意,那起人要的是活口,与高仕才的目的并不相同。还有,高仕才既然派出两队人马一为明舒,一为周秀清,那伏击我的人又是为何?”   陆徜抽丝剥茧慢慢道。   “再者,派去江宁的人秘密行事,就算打草惊蛇,让高仕才知道有人在查简家的案子,但这其中并未牵涉明舒,他又怎会这么快知道明舒躲在京城,且如今就是我的妹妹。”   陆徜想不通,明舒的身份怎会曝露得如此彻底?   除非,有人提前知道了明舒的身份,然后告诉高仕才。   而这个人,应该就是劫走高秀清的人。   在他们的身后,还藏着一个阵营不清、动机未明的神秘人。   “这支箭与这柄刀,也有问题。”魏卓听完一切,只将昨日从陆徜身上取下的箭头并他带回来的箭杆,以及那柄短刀等兵器,都摆在了书案之上。   陆徜与赵景然各取一件细看,兵器很锋锐,一看便是军中之物,不是凡品。   “坊间兵器严格管控,弓箭刀剑之类,我朝更是明文规定不允私藏私带,这样的兵器已属军备,哪怕是普通乡军都不能有,他一个通判家里,怎会有这么多兵器?”魏卓边说边指着那杆箭,“不过正常军用兵器,器身之上必有军器厂所刻徽记,这几件兵器上却都没有,应该属于私铸之物。”   私铸兵器,那可是涉国大事。   魏卓说话之间,眼神已厉。   ————   审完犯人,又与魏卓、赵景然一番深谈,陆徜不止错过了午饭时间,连药都一起错过了。   明舒看着温在炉上的药,一阵着急。   要不是他三人关起门来密谈,谁都不能前往打扰,明舒早就把药给他送过去了。   这人是真把自己当成铁打的肉身么?昨儿个伤成那样回来,今天也不知道多休息?!   如此想着,明舒又有些迁怒魏卓和三皇子,怨他们不顾陆徜的伤势……正郁闷着,门外传来陆徜的声音。   “劳驾替我备汤,我要沐浴。”   沐浴?!   明舒一下子跳起来,两步走到门前。   回应陆徜的下人都还未退下,就听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内打开,明舒气冲冲站在门口。   “沐什么浴?你肩膀上的伤,昨天晚上大夫才交代过不能沾水!”   平时也没见他这么爱干净,怎么受了伤反而矫情作妖了,明舒不能理解。   “你……别靠过来。”陆徜一滞,往后退了小半步,挥手赶紧让下人去备水。   明舒满心问号。   “身上脏。”陆徜有些无奈,“刚才审了犯人。”   他摊开手,明舒这才瞧见他衣裳上染到的血迹。   都是审问时犯人伤口溅出亦或是口中喷出的污物,陆徜躲不过。   “那也犯不着沐浴,让人给你擦擦身,换套干净的衣裳。”明舒侧身让他进屋。   “你不懂。”陆徜不便明言。   明舒正给他倒药,闻言回头:“你倒是说说我不懂什么?以前也没见你有这等洁癖。”   陆徜便不答了。   他是没有洁癖,有洁癖的人是明舒。   衣裳是可以换,但审讯过程中那些飞溅进头发丝里的血污唾沫等物……不洗洗他觉得那股味儿散不去,明舒肯定是要嫌弃的。   “喝药!”明舒将药塞进他手里。   陆徜两口喝尽,明舒又给他清水漱口,他漱完口又问起曾氏,明舒边让人备饭,边回答她:“阿娘听说咱两把尚书令给赶跑后,很是欣慰……你放心,她很好,脚上的伤今早又换了次药,看起来消了些肿。”   “那就好。”陆徜道,“我已经同三殿下和魏叔商定,这段时间暂留殿帅府内以策安全,待危险过去再回状元府。”   “危险过去?要多久?又是一个月吗?”明舒便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问他。   陆徜挑了挑眉——明舒到现在,都没问过一句关于她遇袭的原因。   聪明如她,怎会想不通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与什么有关?但因着那一个月的约定,她竟生生压下那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   陆徜攥了攥拳,刚想说什么,屋外却有下人敲门。   沐浴用的热汤与干净巾帕等物都已送到。明舒开了门,亲自指挥下人把东西送入旁边的净房——巾帕等物都放在浴桶旁边触手可及之地,干净的衣裳展开挂到桁架上以便陆徜穿衣,倒入浴桶的水试好温度冷热适宜……   陆徜便坐在屋里静静看她忙碌。从没哪一刻,像今日这般让他觉得自己这箭伤,受得很值。   待一切准备妥当,明舒才让陆徜进去。   陆徜不喜身边有人贴身服侍,沐浴必是自己来的。   明舒仍旧担心,隔着门在外头高声叮嘱:“你小心地滑,慢点走。”   “沐浴时别睡着,别弄湿伤口……”   “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她的话没完,净室的门忽然被陆徜打开。   明舒吓了一跳。   陆徜刚刚抽簪解髻,现下满头长发披覆,倚着门看她:“你要是如此担心,不如进来帮我。”   明舒憋了半天,只扔给他三个字:“不要脸。”   陆徜便低声笑了。 第93章 亲兄长   夏日的午后, 蝉鸣阵阵,魏府几无草木,石板砖被白花花的日头照着, 叫人凭添几许热意。屋子的门窗都敞着,竹帘半垂,与外头相比倒显得阴凉。明舒坐在窗下摇着蒲葵扇等陆徜出来,蝉鸣绕耳催人眠,她昨夜又几乎没阖眼, 故等得昏昏欲睡。   陆徜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明舒的头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手里的蒲葵扇无意识地摇摇停停。   饭食已经摆好, 没有大鱼大肉的重口菜,只是粥糜小菜这类清淡之物。时辰早过饭点,陆徜自己盛了粥,拈了糕点随意吃起, 并不吵明舒。   明舒小睡片刻, 头忽然重重一点,险些磕在窗棂上,把自己给闹醒,她揉着眼抬头时,陆徜已经吃完了饭, 正不声不响收拾碗筷。   “我来我来。”明舒忙过来帮忙。   他一个伤患,哪能让他动手?   陆徜仍是没住手,不过也没拦着明舒, 两人一道把碗盘收进食盒内。其实这是陆徜的习惯, 幼时家贫, 他与曾氏相依为命, 为了减轻曾氏负担,他很小便学着自理家事,吃完饭是一定会马上收拾碗筷洗刷,无需曾氏再操劳。如今哪怕他自家有了下人,哪怕魏府也有可供差遣的下人,他这习惯也仍未改变。   明舒却不一样。她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个娇生惯养的标准千金,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但如今却也养成了陆徜的习惯。即便陆徜暗地里再怎么使劲待她好,她的生活也依旧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这改变不是不好,却多少透着点心酸。   收拾好了碗筷,明舒把食盒交还外面的下人,下人很是诧异,道了数声谢方才离去。她转头看到陆徜站在窗下怔怔看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   “发什么呆?”明舒问了句,走到盆架前扯下干帕,“坐下吧,我替你绞绞湿发。”   陆徜刚沐过浴,身上是清爽好闻的澡豆香,里衣外头只罩着件月白薄袍,约是肩臂有伤的缘故,衣裳系带并没系牢,襟口微松,锁骨清晰可见,脑后湿发也没拭干,垂覆肩背上,整个人便不似往常的端整,透着极其罕见的慵懒。   十足十的病中美人。   他没拒绝明舒的好意,坐到窗前,由着明舒摆弄。   明舒一把捞起他所有长发,拿干净的大帕子包住,由上往下用力按着吸水,再慢慢绞拧,而后将帕子展开,兜头盖下,又摩挲起他的头来。   “阿兄头发真好。”一边擦,她一边感慨。   比女人的头发还好,青黑浓密还顺滑,像一捧绸缎。   陆徜蹙蹙眉:“怎么又成阿兄了?”   “叫顺嘴了,哪那么容易改?”明舒道,“况且……你这兄长当得挺称职,我可舍不得平白无故少个阿兄。”   “……”陆徜是极不想再听到“阿兄”这个称呼的,“便是不认我做兄长,我也还是待你如初,有何舍得舍不得?“   “那差别可远了。不拿你兄长,你指着我能给你擦拭头发?”明舒说话间把湿帕扔进他怀中,又从荷包里摸出自己的随身小玉梳。   “为何不能?”陆徜反问她。   “我呢……除了亲人之外,只给我夫君梳发媲头。你现在只是沾了我兄长的光而已,知道吗?”明舒用自己的梳子,由上自下,慢慢梳陆徜的发。   陆徜神情却微微一滞。   明舒这话,话中有话。   她在回答那一夜,他对宋清沼说出的那番剖白。   明舒听到了,就不可能当什么都没听到过,她知道陆徜为自己做了许多,也清楚心底对陆徜确有几分悸动,但她记忆未复,对过去又一无所知,人还陷于浑噩之中,即便梦境已清,可感情依旧混沌。   这种情况,并不适合她去确定任何一种“亲人”以外的关系。   阿兄,就让他依旧是阿兄吧。   “我知道了。”陆徜没有反驳她,又问她,“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这取决于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明舒缓缓梳着陆徜的发。   陆徜沉默,望着窗外不语,明舒便静静等他,手上的梳子依旧轻缓地梳过他的长发。   良久之后,陆徜似做了个颇为艰难的决定般开口:“我在帮三殿下查一桩江宁的劫案。”   明舒始终都要知道家中所遭之事,与其一个月后突然获知全盘真相,或许尝试慢慢让她接受,会更合适些?   陆徜想,她的痛苦也许不会减少,但受到的冲击可能会小一些。   听到“劫案”一词,明舒心中便“咯噔”一响,泛起些微痛楚。   “这桩劫案地方官府已经了结,不过其中尚有疑点,所以殿下命我暗中调查。我派去江宁的人近日已经抓到其中重要证人,正将其押送入京,不想在京城外被人劫走,而你我也在京中遇刺。”陆徜一边说,一边转头留意明舒的神色。   只要她神色中有任何异常出现,他便不会再继续。   明舒却攥住他的长发,伸手将他的脸推回去:“给你梳头呢,别转过来。”   头发才五成干,需得干到八成才不易犯头疾。   “伏击你的那两人已被魏叔抓获,今早我去审问的,就是那两人。据这二人供词,他是受江宁通判高仕才的指使,前来刺杀两个重要证人,其中一个就是我押送入京的那位。”   “两个重要证人?那另外那位……是你还是我?”   昨日遇刺的除了陆徜还是有她,那这第二个重要证人,会是谁?   陆徜听她语气很是平静,顿了顿方继续道:“杀我应该是因为我是这桩案子的主要负责人,他们没有顺利刺杀那个证人,所以对我动了杀心,至于另一个重要证人……”   “是我对吗?”明舒道。   梳发的动作停了,陆徜转过身去,明舒拿着梳子怔怔看地上。   “我受伤之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要紧事,所以才遭到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追杀?可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很重要对吗?”   她喃喃着,越说越急,手里的玉梳“当”一声落地,碎成两半。   陆徜飞快起身,双手抓住她的双臂,道:“明舒,冷静些。”   明舒控制不了自己去回忆,熟悉的刺疼再度袭来,但这一次她并没因为痛苦而放弃回忆,反而较着劲儿去回忆。   “我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很重要对吗?阿兄,我想记起来……我想……”长久以来关于记忆缺失而带来的不安席卷而来,她试图顶着脑袋传来的剧痛去回忆。   她想找回缺失的生命。   然而越想,这疼痛就越严重,仿佛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   陆徜看着她双手抱头,看着她眼眶渐红,看着她面露痛苦……这是他最害怕看到的情况。   他才只透露了只言片语,她就已痛苦不堪,如果一个月后他和盘托出,她又该如何承受?   “好痛,阿兄,头好痛!”飓风般来袭的头疼让明舒苦不堪言,身体晃了晃,有些站不稳,身上也起了阵急汗。   “明舒,别想了。”陆徜见状哪还顾及许多,单手将她揽入怀中,艰难地举起伤臂,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就算你想不起来,这案子我也能查下去,不要为难自己。明舒,乖。”   也不知是他手掌的温度,还是他轻声细语的温柔,她的痛苦慢慢缓解,脱力般靠在他胸前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却还是想恢复记忆。   比起从旁人口中得到真相,她更加希望自己能够想起来。   ————   难得陆徜松口,愿意提及与她过去相关的事,却因为她的不争气而被迫终止,并且绝口再不肯提。   知道他是担心她离魂症发作,明舒只怨自己不争气。   魏卓在魏府辟了个单独的四方院给陆家三人暂住,除了府中常规的守卫外,又另外调拔了一队人马在院子外日夜巡逻,将院子看护得滴水不漏。   陆徜因着箭伤在家休养,并没去衙门当值,不过公务还得照常处理,都由应寻从衙门替他将文书搬来。曾氏亦在院中住着养伤,轻易不肯踏出房门,偶尔在院中安安静静绣花,倒也无人前来烦她。   如此这般,三日过去。   明舒愁坏。   陆徜怕有危险,不同意她外出。可满堂辉还开着,买卖还要做,部分主顾定的金器已经到了交货时间,她还答应了要送新的样式去几个夫人府上过目……如今全因为这事给卡住。   她着急,想出门。   ————   那厢应寻照常在日落时分来取陆徜批复的文书。   “十七年前的人口拐卖案?她为何要查?”所有的文书都已经批复完交给应寻,该办的事也已口述完毕,陆徜最后才问起一件事来。   应寻看到他手掌下压着自己递交的申请文书。   是明舒拜托他查阅的旧案。   “有位姓柳的娘子找陆娘子查自己的身世,涉及到了十七年前的这桩拐卖案,她怀疑柳娘子是其中一个被拐的孩子,所以想翻查旧案……”应寻便将明舒所言转告陆徜。   “她为何不亲自来找我?”陆徜蹙眉——这怎么还需要找不相干的人?   “可能……是和大人闹别扭了吧。”应寻挑眉——你们兄妹的事,他哪知道?   陆徜便没再问,只在心里细算算时间,应该是她刚得知自己不是他亲妹妹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就把卷宗调出来看看吧。”陆徜边说边在应寻的文书上题了批复。   也罢,只是桩调查身世的普通案子,料来没有风险,就让她去查一查吧,也省得她因为近日之事胡思乱想。   虽然如此想,陆徜还是叮嘱道:“查归查,你也盯着些。”   应寻接过文书,抱拳领命,及至出了门方突然回神。   明舒要查,是私事;陆徜开口,是公事。   那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   陆徜处理完公务,正捏着眉心歇神,魏卓的心腹却前来请他。   禁卫军全城搜捕,终于在今日午时,将那伙歹人的首领伍四捉拿归案。 第94章 自找   城门都有重兵把守, 盘查森严,行凶歹人无法逃出城去,在城中龟缩两日后, 终于在第三天找到城防的疏漏之处, 趁夜悄悄潜出城去, 与伍四会合。不想这却是禁卫军设下的陷阱, 用来引蛇出洞,再暗中跟着这些歹人找到了伍四,一举擒获。   “你这招顺藤摸瓜之计,用得不错。”魏卓道。   “魏叔过奖。”陆徜淡道。   这计策,由陆徜所想, 魏卓实施,二人配合所成。   人依旧是关在地牢内, 陆徜重点审问了伍四。这伍四是个硬汉, 陆徜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撬开他的嘴。   从伍四供述中可知, 现江宁通判高仕才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招纳流民入府,以家丁为名培植死士私兵,人数不少,约有百人,平时替高仕才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与江南一带的盗匪帮派暗中皆有往来,可谓以官养恶。高仕才再藉着这些势力之手为江南部分富商权贵所用, 收受钱物贿赂,又在江宁府扶植自己的亲信以巩固权势。   伍四只是高仕才私兵中的一个小头目, 替高仕才料理过不少阴私, 但那也只是冰山一角。他并不清楚简家劫案的缘由, 这次只是接到高仕才密令追杀明舒、周秀清与陆徜三人。   “主子交代过, 周秀清与简明舒这二人务必清理,陆徜次之。不过我们找到周秀清的行踪时,周秀清已经失踪,所以才转而刺杀陆徜。”伍四道。   除了两个证人外,陆徜是简家劫案的主要负责人,他一死,这案子就难查了,再者也能警告后来人,让人少插手江宁之事。   “所以……周秀清不是你们带走的?”陆徜问道。   也不知用了什么刑,伍四脸色惨白额冒密汗,虚弱无力地点头应着陆徜的话。   不是高仕才的人出的手,又会是谁?   陆徜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没有证据不能做准。   那人……掳走周氏是为了什么?   ————   日头充足,晒得刚从地牢里出来的人不由自主眯起眼。   “陆徜,眼下进京追杀你们的凶徒已经全部落网,明舒暂时安全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魏卓瞧着陆徜仍旧眉宇紧锁的模样,劝慰道。   “简家的案子一日不能水落石出,我便一日难寐。”陆徜抬手至额前遮住阳光。   提起简家的案子与明舒的身世,魏卓也是一阵唏嘘。明舒那么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才刚十八岁就经历灭门之祸,只肖想想便叫人难过。纵魏卓久经沙场见惯生死,也不禁替她愤怒,为她心疼,何况是陆徜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   魏卓倒能理解陆徜急欲查清此案的心情,但仍是劝他:“案子急不来,你现下伤势未愈,又为此事数日未歇,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别叫你母亲和明舒担心。”   “谢谢魏叔,我知道。”陆徜道了谢,又提起另一事,“虽然简家的案情并未查明,但是高仕才指使行刺之案,已是证据确凿。再有他私募家兵,家中藏有私铸兵器,又令伍四等人犯下多桩罪行,这些足够将他提至京城审理。”   “嗯,我明日会与三殿下入宫面圣请旨,你也一并同往。没人比你更清楚简家劫案始末以及所有涉案关节,故今夜需要辛苦将明日递交圣人的奏章拟定。”   “没问题。”陆徜一口答应,又道,“不过这高仕才既然在家囤兵,恐怕不是轻易伏法的人,事情败落我担心他被逼急了会不顾一切……江宁府衙的人力不足,又多是他培植的亲信,不足应对冲突。”   “无妨,我会令江宁厢军都指挥曹海亲自拿人并押送入京,曹海是当初曾随我一同战场杀敌的老同袍,有他亲自拿人,这高仕才逃不掉,除非他是真要反了。”魏卓说到此处,眼眸一沉,几分悍色闪过。   陆徜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   夜深,只有一轮弦月挂空。四野无风,夏夜闷热,陆徜坐在案前写奏章写得一身汗。   他箭伤未愈,明舒不让在他屋里放冰鉴,怕冰气冻坏骨头落下病根,他只能生受这股闷热。   笔尖才刚落下最后一划,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他抖抖未干透的奏章,将奏章小心翼翼收入屉中,这才起身开门。   “你怎么还没睡?”看到门外站的人,他不由蹙眉。   二更鼓敲过很久,这都快到三更天了。   门外的人是明舒,她手里端着两碗凉饮,头发已经半散,身上是藕荷色褙子,里面一件白绫抹胸,下头系着条与褙子一色的宋裤,清清凉凉的居家打扮。   这装束是时下女子常做的打扮,并不出格,被她穿出一身的俏皮劲儿。   陆徜看了两眼,便将目光转开,心里浮起几分被死死克制在胸的异样。   “你不也没睡?”明舒进屋反驳道。   如今他们暂居魏府,房间是面对面,他屋的灯火几时熄灭的,她都一清二楚。   已经连着三天,他房间的烛火都到快五更天才灭,没多久天亮他就又起身,这一夜下来他几乎没睡两个时辰,打量她都不知道?   之前因怕扰他公事,她也便都忍了,可天天如此,她着实忍不住。   “伤都没好,天天还要换药,夜里又不好好休息,你可顾着些自己的身体吧!”明舒着实不想当个唠叨的人,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以前总嫌陆徜管东管西,但现在,她好像也和他一样了。   不过陆徜在这方面的感受和明舒可不一样。   被她管束念叨,陆徜心里反而生出喜悦。   “知道了。你呢?头可还疼?”陆徜到盆架前拧了把巾帕,拭净头脸脖子的汗湿,才回来问明舒。   “不疼了。”明舒耸肩,反正不去回忆就没有痛苦。   “那就好。你别勉强自己,我这边已经找到新的证据,暂时无需你的证词,你顺其自然便好。”陆徜坐到桌前,端起一碗凉饮仰头喝尽。   忙了整夜,他一滴水都没喝,如今才觉得口干舌燥。   明舒便将自己那碗也推到他面前:“什么新证据?”   “这次对方派来行凶的人,已经全部抓获,足够指证他主使刺杀,还有几桩其他罪行,其他的等将人提入京城再审也不迟。”   虽然仍有疑点未明,但进展勉强还算顺利,起码他们揪出了高仕才。   明舒眼睛一亮:“全部抓到了?那我是不是可以……”   陆徜没同她客气,又是一口饮尽凉尽,而后才道:“怎么?想出门了?”   “阿兄……我铺子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这都困在这里三四天了……”明舒搬椅子坐近他,满眼企求地盯着他。   陆徜撂下碗,一语不发垂眸望她,互相盯了片刻,明舒败下阵来。   受不了他这目光,她被看得脸皮一阵发烫。   “想出去可以,换个称呼。”陆徜这才开口。   “换什么?”   “随意。”陆徜提了要求。   明舒白他:“那就……陆兄?子翱兄?”   陆徜:“把那个兄字去掉。”   “陆……徜……”明舒闭闭眼,豁了出去。   说也奇怪,明明上回她还能叫得好好的,过了几天她反而叫不出口他的名字了。   “准你出门了。”陆徜笑了,疲惫一扫而光,“不过你不能一个人出门。虽然行凶之人都抓到了,但保不济对方还有后手,我已经向魏叔借了人,你出门时带上,别让他们离开你左右。”   “知道了!”明舒大喜,只要能出门,身后有没尾巴跟着她不介意,“谢谢阿兄。”   “……”陆徜默。   要听她叫一声“陆徜”,可真是太难了。   但这罪,都是自找的。   他怨不了谁。   ————   翌日,陆徜起个大早,没等到明舒起床,就与魏卓出府。   明舒昨夜睡得晚,今日起时天已晚,陆徜替她借的人已经园子外头等了许久。   那是两个年轻的禁卫军,一个叫邱明,一个叫潘顺,都站得笔直,穿着一身轻甲,腰间挎刀,威风凛凛的模样。   明舒没想到陆徜行事如此之快,昨晚才商量好的事,今天他虽然早早就走了,可人却都替她安排好了。   “陆娘子,马车也已经备好,你要先去哪处?”邱明问道。   “我……”明舒刚想说满堂辉,那边忽然传来声音。   “陆娘子,应捕快找你。”魏府的下人把应寻给带了过来。   应寻是来给陆徜送文书的,不过陆徜不在,他就“顺便”来找明舒了。   “应捕快?”明舒有些诧异他找自己,又很快反应过来,“可是那桩案子有眉目了?”   应寻盯着她看了片刻,这才挥挥手里的卷宗:“在这里。”   明舒伸手去取,他却又缩回去。   “卷宗都是官府密档,你不能私自查阅,需有官衙差役陪同。”   这话说的,他直说他也要跟着不就结了?   明舒挑眉:“那我请应捕快去我铺里喝杯茶吧?”   应寻还是一脸正儿八经的模样:“好。”   “那走吧。”明舒心情愉悦地往外大步走去,邱明和潘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头问应寻:“应捕快,你调阅这卷宗的事,我阿兄知道吗?”   “我调阅卷宗需要请示上峰。”他早就和她说过了。   “那你的上峰是……”明舒隐隐有了不祥预感。   “你阿兄。”   “……”   所以陆徜什么都知道?! 第95章 元宵快乐   明舒原以为陆徜只安排了邱明与潘顺两个人保护自己, 可走到马车时才发现并非如此。   马车四周各站了个随车护卫,再加上车夫与邱潘两人,她出趟门, 身边一共跟了七个人, 这阵势就夸张了。   “陆娘子,请上马车。”邱明请道。   明舒转头看了眼应寻, 应寻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并没出现多余表情。她咬咬牙, 登上马车。   马车悠悠而行, 很快就到满堂辉。   魏卓派来的这几个护卫很负责,把明舒保护得滴水不漏, 明舒还没进铺子, 他们就已经抢先入内,把铺子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确认是否藏人。铺子很安全,歹人没有搜到,但是满堂辉的伙计们却都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站在堂中面面相觑, 也不知出了何事。   明舒费了一番唇舌才安抚下他们,这才和应寻进了后堂,只留邱明和潘顺在外守着,其余人都退到铺子外。   ————   几天没来, 明舒觉得满堂辉让人格外放松。铺里的事务确实累积了一大堆,她暂时顾不上应寻,先将伙计们叫进来开了个朝会, 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了解个遍, 再分派每个人这两天要完成的活计。等到囫轮忙完一节,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应寻还被晾在旁边。   明舒这才遣退众人,向应寻告罪。   “快点看。”应寻没与她客套,只把卷宗往她桌面一扔。   “两份卷宗?”明舒诧异道。   “一份是彭庆的拐卖案,另一份是卢家的失女案。这两桩案子虽有关联,但分开立案。”应寻道。   他办事细致,知道明舒在查的柳婉儿与卢家有关,索性将当初卢家的婴儿失窃案也一并调阅了。   明舒先取过拐卖案卷宗仔细翻阅起来。   十七年前的拐卖案,拐卖的主谋者早已落案。按大安律法,拐卖儿童为童工者流放三千里,卖为他人子孙者则判徒刑三年。这桩拐卖案的主谋者彭庆二者皆犯,取其重者判刑,被流放三千里,人已不在汴京。   除此外,还有从犯两人,一个是彭庆的妻子,一个则是彭庆的妹妹,这两人皆获三年徒刑,算算时间,现在已经放出来了。   明舒从卷宗中抽出一页纸,那上面详细列明彭庆被抓之时未及卖掉的孩子,其中果然就有卢瑞珊的名字。   “这三人专门在汴京城内人群集中地偷盗诱拐孩童,当时已经引起官府的注意,暗中排查摸底了近半年,终于收网,才将这起人连根挖起。卢瑞姗运气好,被盗回后即被彭庆一个主顾相中,约定了交人时间,后来却因风声太紧,那主顾不敢收人,彭庆收了定金不能转手,便暂时养在家中,由其妻看顾,直到官府上门抓人时被救出,送回家中。”应寻已经先明舒一步看完所有卷宗,这会见明舒翻得慢,索性向她说起。   明舒点点头,又翻起卢家的卷宗。   当年卢三娘被盗之后,卢家人立刻就报了案,所以这桩案子被独立出来。关于卢三娘的案子,在卢家的卷宗中陈述得更为详细。   卢三娘被彭庆拐盗之时才刚满月,而十七年前卢家还只是汴京城一户普通官宦,卢父卢广春当时也不是工部尚书,只是吏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后来才调去工部任职,一路高升到工部尚书的位置。当时的卢家家境平平,家中下人并不多,卢母冯氏生下卢三娘后,只雇了一个奶娘照看尚在襁褓中的卢三娘。   根据冯氏和奶娘的口供记录,当时的卢三娘并不好带,时常夜啼吵闹,月子中的冯氏既要调理身体,还得主持中馈,被闹得头疼不已,于是夜里便会让奶娘将小婴儿抱到街中哄上一段时间,待婴儿睡着后再抱回家中。   怎知就因此举,婴儿进了彭庆视线。蹲守两日之后,彭庆下手,趁黑推倒奶娘,将婴儿夺走。事后卢家立刻就向官府报案,也派家丁四处寻找打听,却迟迟没有消息。   就这般找了数月,卢家人几近绝望时,京城却传来彭庆一伙落案的消息,官府又从其家中搜出一些未及卖掉的孩子,于是张榜寻亲。冯氏便带着奶娘前往认人,这才寻回卢三娘卢瑞姗。   这一节案情与彭庆卷宗中所述对应上,并无问题。   明舒便又翻过一页,这一页上所述内容,便是认人时的记录,她细细看起。   边看她边问:“应捕快,你说有没可能出现母亲认不出孩子的情况?”   应寻面露思忖:“这不好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婴儿面容数月一变,如果母亲没有亲自照顾,又隔半年才见着孩子,我觉得有可能出现无法确认的情况,但是冯氏当时不是把照顾卢三娘的奶娘也叫上了,二人一齐辨认的,怎会有误?”   从卷宗内的记录来看,认人过程并无可疑。   “可根据记录所载,辨子现场冯氏无法确认,最终是奶娘确定的。”明舒指着那行文字推给应寻看。   “奶娘照顾婴儿时间最久,认得出来又有何奇怪?”应寻并不低头,卷宗内容他已看过,心中有数。   “本来是不奇怪,但现在不是冒了个柳婉儿出来?”明舒怼他。   如果卢家没有认错孩子,那柳婉儿又是怎么回事?她手里的金锁和丝帕又从何而来?   应寻只道:“从卷宗来看,当时的案子没有任何疑点,你要想查透彻,那只能把当时涉案的人找出来问一遍。比如彭庆的妻子和妹妹,以及这个奶娘,甚至卢夫人也要见一见。”   这查起来可就有些麻烦了。   明舒想了想道:“既然她们都曾涉案,那衙门应该留过底,要找前三人的下落应该不难。”   应寻觉得,他又给自己找麻烦了。   “是可以找出来,但还是老规矩……”   应寻话没说完,就被明舒打断:“需要请示上峰!我懂,我自己请示,可以了吧?”   “知道规矩就好。”应寻没理会明舒的打趣,公事公办道。   明舒阖上卷宗,笑了:“应捕快,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肯变通。”   “所以?”应寻反问她。   “所以我挺欣赏你的。当差办案,还真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明舒道。   一个人能有自己的坚持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记得有人从前说我手底下不知出过多少的冤假错案。”应寻垂眸道,唇角难得浮起浅浅笑意。   “那不是被你气到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放心上了。”明舒给他倒了杯茶,又道,“应捕快,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说吧。”应寻就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恭维不是白说的。   “你……收徒弟吗?”明舒问道。   应寻喝了半口茶,顿住:“什么意思?”   “我想找个师父跟着,学些侦破手段……”   她话没说完,就见应寻把茶碗撂下。   他连茶也不喝了,生怕她一会说那是拜师茶,又飞快从她手里抽回卷宗:“白日梦少做,这卷宗看完了吧?看完我就收回了。衙门还有要事,告辞。”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舒坐在椅上笑出声来,一叠声叫伙计的名字,只道:“替我送送我师父。”   应寻跑得更快了。   ————   天色慢慢暗了,转眼到晚上。   柳婉儿的事,看起来还得等应寻把那三人的下落找来,她亲自去问问才能有结论。明舒便暂时放下,专心忙起铺子里的事来,一忙就忘记了时辰,直到门口铃当响起,陆徜出现在铺子里,她才发现天色已暗。   陆徜身上还穿着官服,他见过圣人后又和魏卓去了三皇子府上商讨完后续事宜才得脱身,因猜测明舒肯定没有回去,便直接来铺子接她了。   “阿兄来了?再等我一会,就好!”明舒正站在后堂的多宝格前清点东西,再一件件摆上去,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便开口道。   脚步声响起,陆徜走进后堂,一眼看到明舒正踮着脚要将一只方匣摆到多宝格的最高处。   明舒伸直了手,然而高度始终差了一点,她够不着,只好道:“阿兄,劳驾,把小凳搬过来……”   话音未落,手上的木匣已经被人拿走,再轻而易举地放到层架上。   “是放这里吗?”陆徜的声音响起。   明舒点着头一边道谢,一边转过身,陆徜就站她身后不过两个拳头的距离处,放好东西后并没退开。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笼来,明舒有些凝滞,却听到陆徜仍旧平静的声音:“这些都要放上去吗?”   他指着旁边桌边堆的几个木匣问她。   “嗯。”她应道,又阻止他,“你的伤没好,我自己来吧……”   “放哪儿?”陆徜已经随手拿起另一个木匣问道。   明舒无奈,只能告诉他位置,他再放上去,明舒一时也走不得,只能半陷他胸前,与他一齐收拾好多宝格。   两个人都出了身汗。   明舒坐回椅上歇着,想起卢家的事,又问他:“阿兄,你知道我在查卢家的事,为何假装不知?”   “你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吗?”陆徜边说边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打开,“三殿下赏的果子,宫中贡品,尝尝。”   食盒里冒出丝丝白雾,里头竟然铺着冰块。陆徜说着取出小碟,瓷白的碟子上是冰湃的桃子,浅浅的粉色似少女娇俏的脸颊,饱满且汁水丰沛。   陆徜洗过手,撕起桃皮来。   明舒眼巴巴看着,道:“你就不怕我又闯祸吗?”   “你闯过祸吗?我怎么不知?”陆徜淡道。比起让她胡思乱想,他更希望能有些事能分去她的注意力。他知道,这段时日她定不好受,即便面上毫无表现,她的心里,也必是迷雾重重,只是不曾提过半句。   他撕桃皮的动作很慢,很细致,晶莹的桃汁儿顺着纤长手指流下,勾得明舒不由自主舔舔唇。   “你既这么想,我可求之不得!那我还有件事,要麻烦阿兄帮忙。”明舒笑开,正要从陆徜手里接剥好的桃子。   陆徜倏地缩手:“有求于我?”   “嗯。”明舒忙点头。   “那这称呼……”   又来了!明舒瞪着他:“陆徜!陆徜陆徜陆徜!可以了吧。”   陆徜含笑将桃子递进她手中,听完她的要求,只道:“明日就让应寻去办。”   明舒狠狠咬了口桃肉,汁水挂上唇瓣,晶莹剔透——陆徜也不自觉抿了唇。   想尝。 第96章 亲亲头发丝儿   有了陆徜的允许, 应寻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就找到彭庆妻子与妹妹,以及卢家奶娘的下落。   彭庆的妻子蔡氏与妹妹彭氏均被判三年徒刑, 刑满出狱后, 蔡氏已经改嫁他人,跟她现任丈夫住在西鸡儿巷内。西鸡儿巷乃是妓馆汇集地,她丈夫是混迹其间的鳏夫闲汉,没个正经营生。彭庆的妹妹彭氏则住在北斜街,这街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   明舒打算先去见这二人, 恰逢今日应寻没有要务在身, 又有陆徜叮嘱, 他便陪明舒跑这一趟。   “彭氏没嫁人吗?”明舒边走边问应寻。   “出狱后嫁了,不过没两年她丈夫就病故, 留下一个儿子……”应寻说着摇摇头, “不成器,整日吃酒赌钱,钱没了就管他老娘要。”   “那蔡氏呢?她可有儿女?是和彭庆的, 还是和现任丈夫?”明舒又问。   “她现任丈夫是个鳏夫, 本来就有个女儿,前两年出嫁了, 他们两个倒是没有再生,至于和彭庆……好像生过一个女儿。”应寻道。   “那她与彭庆所生的女儿, 现下何处?”明舒奇道。不管是拐卖案的卷宗还是卢家的卷宗,都没提过彭庆和蔡氏的女儿, 他夫妻二人均伏法获罪, 那那个孩子去了哪儿?   应寻被她问住, 眉头也微蹙:“这倒不知, 也许是被人收养了。”   明舒没再追问,二人已经走到西鸡儿巷中,巷子两侧多是门头俗艳的妓馆,其间夹杂着些卖酒果杂货的小铺面,因着是白天,妓馆都还关着门,只有些在妓馆过夜的男人打着呵欠神情萎靡地从馆内出来,看到明舒这样小娘子,便又两眼放光地打量起来。   这种时候,应寻就冷冷瞪回去,顺便露出腰间佩刀刀鞘的一角,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便都纷纷散了。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段距离,便到巷尾的一个胡同口。胡同里面都是民居,蔡氏的住处就在其间。胡同窄且脏,勉强可供两人并肩,二人一前一后往里头去。   “就前面那间……”应寻指着前面一间小木门,正要带明舒上前,话没说完便听“砰”一声响。   应寻与明舒脚步顿停。   木门被人从内撞开,一个妇人跌出门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污水中。门内很快又冲个男人,飞快揪起妇人衣襟,结结实实扇了她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贱人,拿老子的钱去贴补前夫的妹妹?看老子不打死你……”骂毕他扬手又要打。   明舒与应寻对视一眼,应寻飞快冲上前去,一把握住男人手腕,反手一拧就将人按在墙上。男人哇哇大叫,嘴里骂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直到应寻道了句:“开封府衙办事,老实些!”他才安静下来。那厢明舒已经扶起地上的妇人,这妇人年近四旬,脸上脂粉涂得死白,唇抹得艳红,眉毛剃成细细一条,约摸是在宅中时就被男人打过,妆容已经糊了,口脂蹭到脸颊,嘴角破皮,狼狈不堪。   不消说,此人便是蔡氏。   “你没事吧……”明舒问她。   她借着明舒的力道站起后反将明舒推开,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子,便撩起袖管冲上去,趁着男人被应寻压制在墙的时候伸手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刮子,又用刷过红蔻丹的长指甲劈头盖脸抓他。   “我呸。你个窝囊废,你的钱?你能赚什么钱?那还不是老娘辛辛苦苦赚回来的!敢打老娘,你个没种的男人……”她边骂边打男人,下手毫不心软。   不过片刻,男人脸上就被抓花,头发也被抓散。   如此一来,情况顿时逆转。   应寻为了阻止她打人,也被挠了两下,他当即松手,那两人便扭打起来,应寻气坏,抽刀狠狠劈在一棵从墙里斜生而出的小榆树上。树枝应声而断,砸在这二人头上,二人不得不分开。   “再打,就跟我回衙门打去!”应寻怒道。   男人缩缩脖子,蔡氏也拍着头上的树叶斜睁明舒应寻二人,明舒此时方道:“我们是来找蔡娘子的。”   她刚说完,男人就开口:“这贱人惹的祸事跟老子可没关系,你们快把她抓走……”   蔡氏又抡袖作势要朝他冲过去,男人便骂骂咧咧地快步朝胡同口跑去。眼见男人背影消失在胡同内,蔡氏又低头摆弄起自己挠裂的长指甲,满脸不在乎地开口:“官爷和这位小娘子找我有何要事?这鸡儿巷里的事,还没我不知道的,二位要想打听,知道规矩的吧……”   瞧她这副模样,明舒便知她惯常与衙役官差之流打交道。   “我们不打听鸡儿巷的事。”明舒笑了笑,“蔡娘子,我们是来问一桩旧事的。”   她说话间递上几文铜钱,蔡氏满意地接下,用手擦了擦,道:“问吧,但我可不保证自己一定知晓。”   “放心,你定然知晓。”明舒笑道,又问,“十七年前,彭庆与你将卢家三娘拐盗回来,可有此事?”   蔡氏擦铜钱的动作渐渐停了,抬头看明舒,漫不经心的目光化作警惕。   “十七年前的案子,官府都已经结案,我那死鬼丈夫被判流放,我也在狱里呆了三年,怎么现在还来问我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蔡氏反问她。   “没什么,只是有些疑惑想请蔡娘子帮忙。”明舒说着又摸出钱来,这回却是锭碎银,“我就想知道,卢三娘子被你们拐盗近半年,这半年时间,她一直由你照顾?”   蔡氏接下碎银,却没像先前那样露出贪色:“小娘子,十七年前的事,我哪记得清楚?再说了,官府不都已经查清,当时没脱手的孩子又不止一个,都藏在宅子里由我看着,有什么好奇怪?你说的什么卢三卢四,我可记不得了。”   “可是卢三娘子在你家里呆了半年,半年都没找到买家?”   蔡氏想了想,夸张地“哦”了声,仿佛恍大悟明舒问的是哪个人,道:“你说那个孩子啊?当时不都和官爷们交代了?不是没找着买家,是买家家里出了事,不能来接人,因为收了他们的定银,我们只好先养着,再加上那段时间风声紧,我们哪还敢去外头找新买家……那孩子后来不是被认回去了,现在翻起旧案,你们这唱得哪出戏?”   她回答完反问明舒,明舒摇摇头,依旧是笑的:“没什么,多谢蔡娘子。”   “这就问完了?”蔡氏倒有些诧异。   “问完了,告辞。”明舒语毕又朝应寻使个眼色。   二人转身朝胡同口走去,蔡氏却站在原地垂头不动,直到明舒忽然转身喊了她一声,她才惊醒般望去。   “对了,蔡娘子,我记得你有个女儿吧?后来彭庆与你伏法之后,你们的女儿呢?”   明舒站在数步开外的地方静静问道,将蔡氏那一瞬间惊变的神情尽入眼底。   “送人了。”她回答得很快。   “送谁?”   “我记不清了,反正送人就是送人,难道我把自己的女儿送人也犯法了?你问这么多做甚?这与你何干?”蔡氏回得又快又厉,语气也变得不耐烦。   明舒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她点点头,转身又与应寻向胡同口走去。   蔡氏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眼前后,她方顿顿脚,也快步走到胡同口,左右张望一番后,朝着某处快步走去。   待她走出十来步,胡同口的大树后突然探出两颗脑袋。   “猜她要上哪儿去?”明舒问道。连脸上蹭花的妆容都没整理就匆匆离开,蔡氏要去的地方必定有古怪。   “为何要猜,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应寻从树下走出,道。   “果然姜还是老得辣,师父就是厉害。”明舒却夸他道。适才出来时她本来要离,却被应寻给拉树后藏了起来,她起先不知何意,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   “我没答应做你师父!”应寻横眉。   “我猜,她是去找彭庆的妹妹了。”明舒也从树下走出,悄悄跟上蔡氏,并没反驳应寻的话。   应寻摇摇头,只能随她跟上。   ————   彭庆的妹妹彭氏住在北斜街,丈夫死后家里就断了银钱来源,她就当起神婆,做起起卦画符问米请神上身等招摇撞骗的勾当来,糊弄附近的百姓,不过信她的人并不多,收入有限,也仅仅是糊口。   应寻和明舒目送蔡氏走进彭氏家,门一关,他二人便被挡在外头。   两人站在离彭氏家不远的树荫下等着,明舒道:“一听我们提起卢三娘和她女儿,她就跑来找彭氏,她们之间定有猫腻。”   说罢她又踮看了看:“可恨听不到她们在谈些什么。”   “急什么,等蔡氏走后咱们试试彭氏。”应寻道。   “好的,听师父的。”明舒郑重点头。   “……”应寻默了片刻,“再叫一声师父,这案子别指望我帮忙。”见她要说话,他又抛下一句,“有你兄长撑腰也没用!”   明舒识相地闭上嘴,转眼见到彭家的门被人打开,她一指:“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短打,腰里坠着个钱袋子,手里还攥着几文铜板并两锭碎银,正满脸得色地掂重量,从树荫下走过。   “那是我刚才给蔡氏的钱。”明舒认了出来。   看这少年的年纪,当是彭氏那好赌的儿子无疑。怎么一转眼,蔡氏就将钱给彭氏的儿子了?   她记得刚才去找蔡氏时,蔡氏正和她现任丈夫因为银钱之事吵架,也是因为蔡氏把钱贴补给彭氏。   这其中是否有些关系?   她正思忖着,那边彭氏的家门再度打开,蔡氏怒冲冲出来,身后跟着个矮胖的妇人,穿得一身黑漆,头上却戴着两朵硕大红花,打扮得神叨叨,料是彭氏无疑。   两人站在门口吵了起来,多是蔡氏在骂人,又推搡彭氏,嗓门扯得有些儿大:“看紧你那废物儿子,让他少在外头乱说话!”   语毕,她又匆匆走了。   明舒与应寻忙藏到树后,待人离去后才走出。   “师父,我觉得现在不是找彭氏的好时机。”明舒道。   应寻问她:“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先摸摸她家的底,查查她的收入来源,就从……她儿子着手。”明舒说完又问,“我说得可对,师父?”   “对……不对……”应寻刚想点头,发现她又喊上了,脸色顿沉。   “天晚了,要回去了,不然阿兄该着急了。”明舒在他发作前忙道,“走走走,我请你喝香饮子,这回给你买罐甜的。”   一边说,她一边溜之大吉。   ————   夜幕初降时,明舒回到魏府门前,恰好撞上刚回来的陆徜。   应寻就送她到门口,见了陆徜行礼:“少尹大人。”   陆徜便问二人:“从哪里回来的?”   “今日陪陆娘子去见了彭庆的妻子蔡氏,又去了趟彭庆妹妹的住处,刚从北斜街回来。”应寻答道,一点没有隐瞒。   “有进展吗?”陆徜又问。   “当然有进展!”明舒兴致很高,双眼泛光。   “那就好。”陆徜没有再追问,瞧着明舒又打起精神的模样,亦是稍稍松口气。   “阿兄,应捕快受伤了。”明舒扯扯陆徜衣袖,示意他看应寻的脸。   应寻左下颌处有道被蔡氏指甲挠出的细长伤口,血已干痼。   他摸摸下巴:“无妨,小伤而已。”   “阿兄,他这算是因公负伤吗?你们衙门可有医药贴补?”明舒却道。   “你说呢?”陆徜反问她。   “衙门就是小气!”明舒哼了哼,道,“捕快那么辛苦,一月奉禄也不过五两,应捕快,你要不别干了,跟着我吧,我给三倍报酬!”   “……”一个是上峰,一个是上峰妹妹,这个问题应寻不会回答。   “当着我的面你就敢挖墙角?”陆徜眯了眼。   应寻觉得自己还是别在这对兄妹面前杵着了:“若无其他要事,属下告辞。”   陆徜冲他点点头,把明舒给拉到身边,一边进府一边问她:“我且问你,你今日是不是没把邱明他们带在身边?”   “我们要去找蔡氏,人带太多容易把她吓着,所以就让他们在附近等着了。阿兄,你放心,我不敢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的,何况不是还有应寻跟着。”明舒回道,又苦下脸,“但这样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我……”   她难受。   “快了。圣人已经下了口谕,快马送去江宁给曹海,让他速押凶嫌并一干涉案人进京,如果顺利,七月初他们就能抵京。”陆徜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观察明舒。   消息一点一滴透露给明舒知晓,也算是让明舒慢慢有些底吧。   “曹海?”明舒对这个名字极陌生。   “江宁府厢军的都指挥,也是魏叔从前的同袍。”陆徜道。   明舒“哦”了声,跟着陆徜进了独立院落。   “等等,你先跟我来。”陆徜没像往常那样与她先去向曾氏请安,而是带着她进了自己屋子。   陆徜在魏家暂居的乃是一处三套间的厢房,进门正中是会客厅,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寝间,他将明舒带进了自己书房。   “怎么了?”明舒不解问道。   这神神秘秘的作派,可不像陆徜。   陆徜走到书案前,从腰间取下一物,轻轻搁到桌面上,推向明舒。   “这是……”明舒拿起东西,“铮”一声拔开。   是柄匕首。   巴掌的长度,刀鞘全黑,刀身轻、薄锃亮,刃处有一线凌厉光芒。   “收好它。”陆徜道,“给你防身用。”   明舒将匕首彻底拔出,紧握刀柄将匕首置于眼前翻来覆去的看,心忽然突突跳得厉害,眼被刀刃亮光迷惑,竟缓缓伸出指腹,想摸一摸那道凌厉光芒。   “别用手碰!”   没等她摸到,手腕就被陆徜急急攥住。他绕过桌案,走到她身后。   “想试?”他问她。   “嗯。”她轻轻回道。   “握紧。”陆徜在她耳边低语,手掌亦随之覆到她握刀的手背上,连刀带她的手一并入掌,紧紧握住。   明舒还没反应过来时,站她身后的陆徜忽然倾身,左手擦过她的左臂,从桌上抽了张纸往空中一抛。   寒光一闪而过。   他握着她的手挥下匕首。   细软单薄的纸“嗤”一声被削成两半落下,切口平整。   明舒张了张嘴,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道:“阿兄,我还要!”   语毕,她自己拈了张纸抛起,陆徜握着她的手又是一挥,纸张在半空裂成两半。不知为何,明舒觉得心里畅快,咯咯笑出声来,扬手又扔一张,陆徜顺着她,再划一张。   如此重复数次,桌面落满纸,明舒方住手。   “高兴吗?”他问她。   “高兴。”她答得痛快。   陆徜便拿起刀鞘,另一手继续握着明舒的手,将匕首送入鞘中。   随着“铮”的一声,匕首归鞘,陆徜的手也彻彻底底圈住明舒。   明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已被圈在他怀中。   “高兴就好。”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沉而缓。   他很久没见她笑得这般肆意张扬了。   明舒站着,没回身,只是轻道:“阿兄,谢谢。”   “嗯。”陆徜应声,轻轻垂头。   唇触及她后脑发丝时停了片刻,而后他松开手。   他还是她的阿兄,不是陆徜。 第97章 颜控(虫)   雨淅淅沥沥下着, 天阴沉得像要塌下一般。   陆徜今日休沐未去官衙,歇在家中,魏卓亲自带了军医过来给他复诊换药, 明舒便哪儿也没去,也留在家里。   曾氏陪魏卓坐在堂中说话, 明舒就站在通往内堂的帘子外头听里边的动静。   “明舒,你杵那儿听什么呢?”曾氏看她竖直耳朵的模样, 不由问道。   “听听阿兄有没喊疼。”明舒回头道,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魏卓听笑了, 道:“你放心吧,这是我那里医术最好的大夫, 不会疼着你阿兄的。”   “魏叔的人自然是厉害的,不过医术好不好与阿兄疼不疼可是两回事, 伤口在他身上, 怎么会不疼。”明舒不以为意道,注意力仍在内堂。   “原来不是他疼, 是你心疼?”魏卓打趣道。   明舒猛地转过头,脸颊红扑扑:“谁心疼他了?”   帘子忽被人掀起, 陆徜从里面出来, 穿一袭浅青薄袍, 左肩处微耸, 隐约有包扎得厚实的绷带痕迹。他一出来就听到明舒的声音,唇角挂着浅浅笑意,站她身后道:“明舒, 我没事。”   明舒觉得自己被打趣了, 刚想回嘴, 却见大夫跟着走出, 便又追问大夫:“我阿兄的伤恢复得可好?”   “少尹的伤恢复得很顺利,陆娘子不用担心,不过这段时间起居行动依旧要留神,尽量避免左臂使力。”大夫叮嘱几句,把药方交给明舒后便带着药童告辞离去。   明舒把药方交给来安,让他速去抓药回来煎,回过头来又再叮嘱陆徜,陆徜只有点头记下的份儿。   魏卓便向曾氏道:“这两人,都看不出谁是兄谁是妹了。”   曾氏笑着:“也亏得明舒在,我少操了不知道多少的心。”说着她又现出几分惆怅来,看着明舒的目光都是心疼。   魏卓知道她的心事,小声宽慰道:“曾娘别担心,明舒是有后福的孩子,又有你们,定能过此关劫。”   “但愿如此。”曾氏叹道。因着陆徜与明舒双双遇刺,陆徜在查简家劫案的事瞒不住她,她自然也听说魏卓知道明舒身世之事。   “阿娘!”明舒叮嘱完陆徜,又回头来找曾氏。   魏卓便收起话题,起身告辞,陆徜恰有要事与他商量,故送他出门。二人遣退随从,边走边谈。   “魏叔,可有周秀清的下落?”陆徜问道。虽然已经抓到伍四等人,但他依旧没放弃寻找周秀清的下落。   “还没有。”魏卓道。按陆徜对劫人现场的种种迹象推断,周秀清被劫之后应该是往汴京城去了,可这一回并不像抓伍四等人那般顺利,他派出大量人手在京城搜索了多日,仍旧无果。   “会不会人不在京城?”魏卓又问。   以禁军之能,若在京中找不到一个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人并不在京中,另一种是对方权势地位不低。可周秀清所牵涉的乃是江宁府案子,总不至于和京官有所牵扯?   陆徜摇摇头:“事发之后,三皇子也已经派人在汴京附近各种要道搜查过了,若他们要离开京城,必会留下痕迹,但很奇怪……周秀清像突然销声匿迹般。”   他说罢脚步一停,朝魏卓拱手:“魏叔,其实子翱心里有个猜测,只是未得证实,故一直不敢明言。但周秀清之事事关重大,我……”   “但说无妨。”魏卓道。   “宋清沼曾派人往江宁县打听过我的从前,他的人在那里遇见过豫王手下。”   魏卓眼神顿凝:“你怀疑豫王?他可是圣人器重的皇长子,也是……”   后半句没出口,陆徜却也听明白了,豫王为长,三皇子为嫡,他二人都是储君人选。   “若是其他京贵倒还好说,可是豫王……”魏卓摇摇了头。   不是查不了,而是他不能查。禁卫军乃是天子之兵,他这个掌军之帅是圣人最信任的近臣,最最忌讳的就是卷入储君之争中。若只是江宁府劫案他倒能出力,可现在正是立储的节骨眼,皇帝本就有意考较两个皇子的能力,豫王与三皇子都在风头浪尖上,如果这个时候他插足其中,固然本意为公,与储君之争并无关系,但圣人会如何想可就难说了。   结党营私本就是天家大忌,何况他还是手握京畿戍防的禁军统领。一个弄巧成拙,别说是他,就是三皇子赵景然,也会因此受到圣人怀疑猜忌。   这些陆徜自然明白,也正是有这些顾虑,他才迟迟未将心里怀疑说出。   “罢了,可能是我多心。魏叔不要放在心上,权当没听过吧。”陆徜又往前走去。   要魏卓出手查豫王,确实强人所难。   “陆徜……”魏卓却忽然叫住他,似乎做了个决定,“你在京中行走,身边不能没有人。我给你一队人,他们不属于禁卫军,都是些刺头,你若能收伏,自可如虎添翼。”   “多谢魏叔。”陆徜拜谢。   ————   过午,雨依旧没停。   陆徜下午跟着魏卓出门,明舒就向他借了书房,趴在他的书案上画首饰样式。   屋外忽然一阵急步声响起,却是应寻找了开封府的同僚来找明舒。   “应大哥人在大兴赌坊,拿住了余连,他请陆娘子速去一趟。”   余连就是彭庆妹妹彭氏的儿子。   明舒把笔一丢,匆匆跟着那衙差去了。   大兴赌坊也开在北斜街上,里头密不透风,乌烟瘴气的。余连出老千被发现,叫人扣在赌坊里,险些被断手割耳,因为应寻的出现而暂时得以保住,但赌坊老板也不相让,现下两边正僵持着。应寻虽然是捕快,但这些道上的事他也管不了,只能暂时勉强稳住局势。   “应捕快,这人犯了我赌坊的大忌,你想保他也成,拿钱来赎,否则今天他就别想踏出我大兴的门。”赌坊老板姓钱,坐在赌桌上冷笑道。   几个打手拿着棍棒等物围在应寻和余连四周,外面则是围得水泄不通的看热闹的赌客。   余连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拽住应寻的衣摆求救命,应寻只问钱老板:“要多少钱?”   “也不多,他刚才出千赢了五两银子,我只要他还百倍。”钱老板道。   五百两?   这简直狮子大开口。   别说应寻没有五百两,就是有也不可能给。   “五百两都出不起,应捕快还是别管这摊闲事。”钱老板讽刺道。   “钱老板好大的口气,张嘴就要五百两银子?”清脆的女音夹着笑意从人群外传来。   四周围着看热闹的赌客忽骚动起来,两个身着轻甲腰间佩刀的男人伸手隔开两侧的人,分出一条路来让中间的少女缓步迈入赌坊内。   十七、八岁的姑娘,面带笑容,看着漂亮讨喜,可不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钱老板刚要开口,却见她身后另还跟着四个人,一共六个人将她护在正中。这六人皆着轻甲佩长刀,在汴京城中能公然佩刀的,可都不是普通人。钱老板立时从桌面上站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明舒,抱拳道:“这位娘子是……”   做这生意的人,一要镇得住场子,二要识得人。汴京遍地权贵,若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钱老板自然要先打听明白这人能否得罪得起。   “您甭管我是何人,我只问钱老板一句准话,这人我要如何才能带走?”明舒只看了应寻一眼,便又扬起小脸望向钱老板,唇边依旧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这笑配着她身边的护卫,落在钱老板眼里就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但话已放出,他也不好自打嘴巴,看了她两眼,刚要说话,明舒却又道:“钱老板,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钱老板斟酌片刻,做了个“请”的手势,要邀她往内堂相谈,应寻急道了声:“陆娘子!”   明舒冲他摇摇头,示意他闭嘴,而后跟着钱老板进了内堂。不过半盏茶时间,内堂的布帘掀起,两人相谈甚欢地出来,互相拱手相让。及至堂中,明舒扔下张纸,朝余连道:“画押。”   余连低头一看,那是张五百两的借据,当下就要跳起,却被钱老板的人死死按在地上。   “银子我替你付了,就算是你欠我的,画了押跟我走吧。”明舒道。   余连还想挣扎,钱老板却向左右使了个眼神,立时就有人上前按住余连让他在借据上按了指印,又将借据递给明舒。明舒这才笑眯眯朝钱老板抱拳:“多谢钱老板,那我就先告辞了。”   钱老板挥挥手让手下退开,也冲她抱抱拳:“小娘子好走,钱某不送了。”   应寻从地上拽起余连,满头雾水跟着明舒出了赌坊。   刚迈出赌坊门口,明舒就捂着胸口深吸了口清新空气——里面的乌烟瘴气快把她给憋死了。   “你真给了五百两?”应寻把余连往邱明手里一塞,到明舒身边小声道。   明舒摊手:“你看我像带五百两出门的人吗?”   “那你……”   明舒比个“二”,道:“二十两。给了二十两,顺便让钱老板帮了我个忙,写了张借据让他画押。”   “……”应寻想问她怎么办到的。   明舒不过以己度人罢了,做买卖的人总是不愿意随便得罪人,她庆幸自己一听是赌坊,就把邱明等人通通都带上,狐假虎威,借他们六人的威势先震慑了钱老板,再与他私下谈判一番,给他台阶全他脸面,他自然也就松口。当然,明舒还是出了点儿血——二十两银子也不少了,是她今天带在身上的全副身家。   这钱,她得要回来。   “走吧,审余连去。”明舒弹弹借据,不和应寻解释这许多。   众人带着余应就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明舒往树下的石墩上一坐,冷眼看着余连。余连扑通跪到地上,不断磕头:“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   “五百两,你准备怎么还我。”明舒道。   “小娘子,您就是杀了我,我也还不上这笔钱。您是观世音菩萨再世,便饶了小人吧!”余连哭道。   “饶不饶你且看你表现,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若答得好,我就考虑考虑放过你。”明舒抚着借据道。   余应点头如捣蒜:“我答我答,小娘子问什么我都答。”   明舒先问起他的父母,待确认是彭氏出狱后所生之子后方才继续问他:“你父亲去得早,你又不务正业,整日吃酒赌钱,你母亲是个神婆,所得银钱只够勉强应付日常所需,你花销的钱从何而来?”   彭家的经济情况,这几天应寻已经查了个大概,都书信给明舒知晓了。彭家只靠彭氏装神弄鬼得来的银钱过活,按理应该过得很拮据才是,可这几年来这对母子二人的日子却又过得不错,衣裳伙食都不缺,余连甚至有余钱吃酒赌博,这就奇怪了。   “是……是我母亲的嫂子……她时不时就会接济我们一些银两,我家的钱都是她给的,隔三差五就送几两银子过来。”余连道。   “你母亲的嫂子可是家住西鸡儿巷姓蔡的那位?”   “是是,就是她。”余连忙点头。   “据我所知她虽然是你母亲的嫂子,但早就另嫁他人,为何还要屡次接济你们?”   “可能……可能因为她们感情好……”余连垂下头,目光闪烁道。   “感情好?这银子一给给了十几年?”明舒抖抖借据,“余连,你打量我问你之前没打听过她们从前做什么勾当的?”   买卖人口牟利,为了一点银子丧尽天良,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哪会无条件接济自己的姑嫂?   “你若不老实回答,这张借据我随时可以送到钱老板手里,到时候看看你是想缺个胳膊还是少个耳朵……”   “我说我说!”余连忙大声道,“是我母亲……我母亲手里握着蔡婶儿的把柄,逼着她这些年不断给我们家钱,不过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柄,我母亲从来没对我提起来……”说话间他看了看明舒的神色,咬咬牙又道,“只有几次她们吵架的时候,我偷偷听到一些,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和蔡婶的亲生女儿有关,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明舒与应寻对视一眼,应寻发话:“趁热打铁,不妨现下把彭氏叫来问问。”   “好。”明舒点头。   ————   彭氏听到儿子被赌坊的人拿住时险些昏过去。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给自己养老送终,哪忍他被人弄残,当下就急匆匆赶到赌坊外,却被告知余连已让人带走,正跟无头苍蝇般在北斜街上找儿子,就被应寻等人撞见,带到明舒面前。   明舒还坐在树下等着,余连被人架在一旁,看到彭氏过来就扯开嗓门喊:“阿娘救命!”   彭氏听到声音急出满头大汗,踉跄跑过来,差点儿还摔个狗吃屎。   “你们……你们这些歹人,赶紧放开我儿子,否则我报官了!”   应寻抽出腰间所佩令牌,在她眼前虚晃而过:“报吧,我就是开封府捕快应寻。”   “你们……你们……官匪勾结欺凌良民了!救人哪,快救人!”彭氏抹抹汗,扯开嗓门喊了起来。   明舒斜望余连:“让你母亲闭嘴。”   余连看着她手中的借据,只能妥协:“阿娘收声!别叫了!再叫我就没命了!”   彭氏的声音这才戛然而止,又一下子跪到地上,要磕头求饶,明舒在她开口前冷道:“不必求我,我只问你,你拿住了你嫂子什么把柄,让她愿意接济你们?”   “我嫂子……”彭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明舒问的是谁,她飞快看了眼余连,汗流得更快,只道,“我嫂子乃是看在与我哥哥夫妻一场的份上,才接济我的,哪来什么把柄?”   天已经晚了,明舒有些不耐烦,便不同她多作废话,只道:“你儿子已经交代,你嫂子蔡氏是因有把柄被你拿住,才三番四次送银子与你们,这把柄与她亲生女儿有关,我现在只想要句实话,你老实交代了,人,你就可以安全带走。但凡有一句假话,你就去大兴赌坊接你儿子吧。”   “阿娘,救我啊!你就告诉他们吧!别让他们把我送回大兴赌坊。”余连吓得大叫道。   “我……我真的没……什么亲生女儿,我不知道!”彭氏被余连喊得六神无主,只能看看儿子又看看明舒,再看着四周凶神恶煞般站的人。   “我只问你,蔡氏的亲生女儿去了哪里?是不是被你们偷龙转凤了?”明舒站起,每说一字便迈向彭氏一步,直到走到她面前,垂头喝道,“说!”   “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彭氏咬咬牙抱住了头,摇头道,“是嫂子!嫂子做的!”   “她怎么做的?”应寻这时方上前拉开明舒,冷道。   彭氏跌坐在地上,双手揪着衣摆道:“十七年前的旧事了,那时我们跟着大哥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想到有一日大哥偷了个才满月的女婴回来,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女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为买主的关系,这女婴没能及时送走。那时大嫂也刚生了女儿,就和这女婴相差半月,因此就让她照顾着这女婴。”   她咽咽口水,边回忆边续道:“碰巧那几个月官府查得紧,大嫂见风声不对,生怕出事,就悄悄把家里藏的孩子扔的扔,转手的转手,那女婴也在其中。不想没过多久官府果然找上门来,大嫂见事情败露,为了给自己的女儿谋条生路,在对方家人上门认领之时骗说她的女儿就是当时的女婴,还逼我不许将此事说出去。后来她女儿果然被对方抱了回去,一晃眼过了十多年,她女儿倒是过着金娇玉贵的日子,可怜我们母子两人受尽苦楚,所以我才找上她。她怕我将这事说出去,这才……”   “那那个被扔掉的女婴呢?去了哪里?”明舒捏捏眉心,又问道。   “我不知道,这些都是大嫂做的,她从没告诉过我们把女婴扔到哪里。”彭氏哭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已经全都告诉你们了,求你们放过我儿子吧。”   明舒思忖片刻,朝邱明等人点了点头,架着余连的人松开手。余连得了自由,飞奔到彭氏身边,又向明舒道:“小娘子,你想知道的,我们都说了,放了我们吧。”   “你们走吧。”明舒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余连却又涎着脸过来讨要借据:“那这借据……”   明舒倏地缩手,应寻拦在了她身前。   “这可不能给你,我只答应不把借据给钱老板,可没说还你。想要啊,先拿二十两银子过来再谈。”明舒语毕拍拍应寻的肩,又道,“走了,咱们回去。”   走出几步,她又转头:“想要回借据也成,找你大嫂问清楚那女婴的去向,我就还你们!”   ————   从彭氏口中套出当年蔡氏偷龙转凤之事,明舒心里有些沉重。   先不论那柳婉儿的身份,至少卢家现在的这位三娘子卢瑞珊,有七成可能是假的。这便让事情复杂起来,明舒见过卢三娘的母亲冯氏,看得出来冯氏很疼这个女儿。十七年的母女情份,如今却告诉冯氏,卢三娘是当年拐走她亲生女儿的人贩子的女儿……   只消想想,明舒就不是滋味。   “别想了,现下只能知道卢瑞珊身份有问题,但也不能证明柳婉儿就是卢家亲骨肉。我们还要找奶娘问一问,再从蔡氏嘴里问出女婴去向后,才能证实一切。”应寻知道她在纠结什么,沉声开解道。   “我没事。”明舒点点头,很快把这桩事暂抛脑后,看了眼天色,一拍脑袋,“糟了,天都黑了!”   这么晚了,陆徜怕是又要生气。   ————   紧赶慢赶,她总算赶到魏府。   希望陆徜不要气太狠。   及至魏府门口,她匆匆与应寻道别,才要进门,偏巧远处传来几声马蹄声,竟是陆徜也晚归,与她又凑巧在门口撞上。   明舒眨了眨眼,乖乖唤了声:“阿兄。”   陆徜今日策马而行,离她几步时吁停马,人裹在夜色,叫明舒瞧不清晰他的模样。   “你……”陆徜想说什么,却忽然收口,改口,“你先进去,我和应寻有事要谈。”   竟什么也没问,就放过了明舒。   明舒大为松口气,道了声“好”飞快进府,走了几步,她却越想越不对劲——就这么放过自己,这不是陆徜的作派。他刚才连马都没下,仿佛刻意与她拉开距离……   明舒的脚步渐渐放缓,而后停下,最后折身又跑向大门。   门口,应寻已经上前从马背上扶下陆徜。   “大人这是……”他边扶边问道。   陆徜摇摇头:“有劳你了,我没事。”   应寻便不多问,架着他往府里慢慢走去,陆徜又道:“这事儿,你别同明舒提起。”   还不待应寻开口,门下就传来个声音。   “别同我说什么?”   陆徜一抬眼,明舒双手环胸倚着门框,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十年风水轮流转,先前都是明舒怕陆徜,这一回,轮陆徜心虚。   明舒走上前来,盯着陆徜,目光先落在他左肩——早上刚重新包扎过的伤口裂开了,血透重衣。   她再看他的脸——好好的一张俊脸,嘴角破了,右眼角青了。   她那火气噌噌往上窜。   “明舒,我没事,这些都是皮外小伤。”陆徜知道她的脾气,立刻解释。   小心翼翼的语气,是他难得的示弱。   “你又遇刺了?”明舒冷道。   “不是,就是遇上几个刺头儿,切磋较量了一番。”陆徜见她盯着自己的嘴,不由自主拈拈唇角的伤,搓下点血来。   “所以……你是和!人!打!架?”明舒气笑了,“你身上箭伤未愈就和人打架?陆徜,你是不是活腻了?”   应寻想替陆徜打个圆场,但见陆徜有被骂到狗血淋头的趋势,他识相地闭嘴。   这对兄妹间的事,他还是不要随便插嘴的好。   帮着明舒把陆徜扶到了他屋里,应寻果断告辞离去。来安被打发去请大夫,屋里就剩下明舒一个人独对陆徜。   陆徜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看着明舒气到不行的模样,只能由着她骂。   明舒边倒水拧帕,边骂人:“陆徜我告诉你,你在外头做什么我不管,但得给我全须全尾回来。成日就会训斥我,管着我,你自己呢?就算是魏叔意思,那他让你打架了?让你带伤打架了?你忍几天是能少块肉?”   他没瞒她,把魏卓的意思都说了。倒不是魏卓让他带伤打架,只是刺头儿不好收服,男人之间有时就要用些武力,再加上他心急着查简家案子,又真的缺人用,也就没想太多。   一挑三,还都是好手,他只受这点伤已经算轻的了。   “明舒,我知道错了,下不为例。”陆徜的认错态度很好,不争不驳,和明舒一模一样。   明舒已经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拿着湿帕一小角擦他唇角的伤。   二人面着对面,气息相融,眉目皆在彼此眸中。   明舒冷笑两声,并不吃陆徜这套。   替他拭完唇角伤口的脏污,她凑到他耳畔低声道:“陆徜,我有没同你说过,我不喜欢长的丑的,破了相的男人。”   “……”陆徜呼吸陡然一沉,失了声音。   这个威胁,有点重。 第98章 冷战   明舒如愿以偿看到陆徜失神。   男女间的相处有时就像拉锯战, 进退强弱之间讲究个平衡,从前总是陆徜拿着兄长的架子,难免更强势一些, 她便收敛着, 如今也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她看着陆徜的眼,手上加重力道。   “嘶。”陆徜正在琢磨明舒话中的意思, 不妨眼尾一疼, 他不由自主闭上左眼。   明舒已然站起:“发什么呆?”   大夫来之前, 她能做的也只有简单处理下他唇角和眼角的伤,其余的还是得交给大夫。   “来安去了这么久, 还没把大夫请来,我去瞧瞧。”她将湿帕掷进陆徜怀中,正要离开,手腕却被他拉住。   陆徜心跳得有些快。   “你适才那话,是何意思?”他问她。   明舒反问:“我说的哪句话?”   “别装傻, 你知道的。”陆徜道。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因为一句似是而非又模棱两可的话, 他竟像孩子般急躁不堪, 万分想从她口中求一个确切答案, 想要个认同。   明舒看着烛光中不再稳重的男人,他抬眸时的目光,清澈得像个孩子,让她浮起几分捉弄的坏心眼,她刚想开口, 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徜, 明舒, 你们回来了?”曾氏的声音响起。   屋里两人都是一顿。   陆徜做个噤声手势, 用眼神示意——别让阿娘知道。   明舒不悦地回瞪他,压低声音道:“求我!”   “求你。”陆徜声音沙哑低沉。   一个“求”字,从他口中吐出再进明舒耳中,却似钻心的虫,有那么点撩人的意味。   明舒指指内室,陆徜飞快起身避进里面,她自去开门。   ————   也不知明舒同曾氏说了什么,陆徜更衣的功夫曾氏已经被明舒劝回,来安也将大夫悄悄请来,明舒正招呼着。   一番诊治包扎后,大夫摇着头出来:“伤口本就没有全愈合,现下伤上加伤,长好的新肉全部裂开……不是老夫多嘴,早上才叮嘱过少尹大人务必留神,这怎么又伤了?如今再恢复起来,可就慢了,若是一个不好,伤口还要恶化,祸及全身……”   陆徜看到明舒越听越阴沉的脸,他立刻打断大夫的话:“未遵医嘱贸然行动,是我的错,以后一定小心。”   见他态度良好,大夫也不好多说什么,叹了叹气,重新留了药方就告辞离开,来安送人出府,屋里又只剩明舒一人。   明舒脸色沉得很,站在盆架前洗帕子,搓得水“哗哗”响,陆徜觉得明舒大概是把那块帕子当成自己来搓,只差没有撕烂。   “大夫总是要往重的说,明舒,我的伤没那么严重,将养几天就好……”他走到她身后道。   “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明舒恼怒得很。   “明舒……”陆徜无奈。   她的脾气上来,以前还顾及他兄长威严不会发作得太厉害,现在……陆徜完完全全处在了弱势。   ————   明舒和陆徜单方面冷战了。   这一冷战可就苦了跟着陆徜的来安。   她生气归生气,可该记挂的事一件没有落下,自己不去找陆徜说,就抓着来安一件件交代,有什么话也让来安转述,把来安夹在中间给愁得不行。   陆徜也没想到明舒会气得这么狠,隔了一夜还在生气。   “陆徜,就算你心急,也不能拿自个儿身体开玩笑。”魏卓已经听说了昨天的事,他是真没想到陆徜这么个聪明人,会选择用武力收伏那几个刺头儿。   “我没时间慢慢收服人心,这是最快的方式。”陆徜道。   “明舒与你母亲,该怨我了。”魏卓苦笑道。   “我阿娘还不知道,明舒的话……她明理的,知道这事与你无关,只会怨我,不会怪魏叔。”陆徜淡道,又想起早上明舒见到自己时的模样,忍不住问魏卓,“魏叔,你可知……要如何哄女孩子高兴?”   这问题才出口,陆徜就觉得自己问错人了,因为他看到魏卓为难的神情。   “说实在的,你魏叔是个大老粗,这事怕是帮不上你。”魏卓也叹口气,想起曾娘。   明明人就住在他府上,除了每日衣食住行的关心,他也不知该如何讨她欢心。   唉。   两个人不约而同叹口气,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错觉。   ————   明舒一大早就去了满堂辉,将铺内的事处理妥当后,过午出门找应寻。   两人约好今日去见卢家的奶娘。   卢三娘当年的奶娘姓田,她进卢府时二十七岁,如今已经四十有四,在城南住着,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均已嫁娶。明舒和应寻找过来时,她正带着自己的小孙子在屋外的槐树下玩耍。   这田妈妈生得白晳丰腴,很是亲切慈和,看到孙子跑得满头大汗,便将孩子叫回,细心替他擦去背颈额头的汗。   “这孩子生得真好,一看就聪明。”有人坐到田妈妈身边夸道。   田妈妈转头瞧见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露出个慈爱的笑来:“娘子过奖了,小孩当不得夸。”   “他多大了?”明舒问道。   “五岁了,闹得很,在家一刻不肯安生,就想出来玩,真是狗儿都嫌。”田妈妈道,眼睛一刻不离孩子。   不远处忽然走来个男人,停在槐树下,不知说了什么,那孩子兴冲冲跑上前,停在男人身边,顺着男人所指处望去。   树上停着只蝉。   孩子看不到,使劲儿踮脚,那男人便蹲下身,把孩子一把抱起。   田妈妈却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朝那男人走去。   “你的东西掉了。”明舒却拉住她,指指地上掉的一朵绒花。   田妈妈却头也不回,只想甩开明舒的手,一边道:“你撒手。”一边朝孩子走去,生恐晚一步,自己的孙子就要叫人抱走。   男人把树上的蝉捏下来递给孩子,这才抱着孩子往回走向田妈妈与明舒。   “别担心,他不是拐子。”明舒见田妈妈急得额头见汗,安慰道。   那厢应寻已经把孩子抱到田妈妈面前放下,摸摸孩子的头,孩子举起蝉递给田妈妈看,田妈妈勉强笑笑,看着明舒与应寻道:“你们认识的?对不住,我以为……”   “以为我们是抢孩子的人贩子?”明舒道。   田妈妈不言语,低头牵起孙子的手,让孙子向应寻道谢。   “田妈妈遇到过抢孩子的人贩子吧?”明舒又道。   田妈妈猛地抬头,惊疑万分地看着她与应寻:“你们怎知我姓田,你们是……”   “自家的孩子,就算是狗儿都嫌的闹腾,也是最宝贝的。田妈妈,你说呢?”明舒轻声细语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小禄,咱们回家,该午歇了。”田妈妈一把抱起孩子往家里走去。   五岁的孩子已经很沉重,田妈妈抱得有些吃力。   “田妈妈,你也是儿孙满堂的人,应该明白当母亲的心,也遇过人贩子盗婴,如果那天丢失的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会如何?”明舒跟着她走到家门前,看着她脚步渐停。   “失而复得本是父母幸事,但如果……回到父母身边的并非亲生骨肉,而那个本该在父母庇佑之下成长的孩子,却因此颠沛流离……如果这是你的孩子……”   明舒话没说完就被田妈妈打断:“别说了!”   田妈妈放下孙子,摸摸他的头,推他进家门:“进去找你母亲吧。”   看着孙子蹒跚进屋,田妈妈才又转身,眼眶微红地看着明舒:“你们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我们受人所托,查她的身世来历,发现她与十七年前卢家的盗婴案有关,所以前来请教田妈妈几件事。”明舒温声道。   “受人所托?受谁之托?”   “一个尚在襁褓时就被人遗弃的姑娘。”   田妈妈双眸顿睁,呼吸也跟着急促,却仍道:“那件案子已经了结,卢三娘子已经找好,现正好好儿长在卢家,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姑娘与卢家有什么关系,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田妈妈,实不相瞒,我已经先后找过当初盗窃婴儿那人贩子的妻子与妹妹,她们已经交代,当年乃是其妻李代桃僵,以人贩之女充作卢家女被抱回卢家。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卢家夫人认不出孩子,日夜照顾孩子的田妈妈你,难道也认不出?”明舒问道。   “人贩之女?”田妈妈诧异至极地反问,可震惊过后却仍死咬道,“我没认错,那就是卢三娘!”   “田妈妈,你可想清楚再作答。此事若是不能弄清来龙去脉,那姑娘一纸诉之公堂,将你与那两个人贩带到公堂上当面对质,到时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诋赖,再治你一个与人贩子里通外合偷盗主家之子,又欺瞒主家的重罪,你可受得住?”明舒见状声色渐厉,由缓入疾,一字一句逼问于她。   田妈妈脸色数变,终于在她最后一个问题下败下阵来。   她狠狠跺脚:“你别问了,别问了!这该杀千刀的拐子,丧尽天良啊,竟然是人贩之女……”   骂着骂着,她眼眶愈红:“你刚才说是个姑娘托你查明身世,那个姑娘她是不是……”   “那两个人贩已经承认。”明舒语气又转缓,软硬兼施,“田妈妈,如果此事真有隐情,你一瞒十七载,如今也只求您告知实情,至少让那孩子知道自己归根何处。”   单凭人贩子的一面之辞还不足以让卢家人相信孩子就是丢失的卢三娘,田奶娘的指认才是最终令卢家抱回孩子的原因。   田妈妈掩面而泣,哭了许久方道:“十七年了,这事日日夜夜埋在我心中,叫我夜不能寐。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三娘子……是我,是我鬼迷了心窍,才让人贩子诡计得逞!害了夫人,也害了三娘子。”   她慢慢走到墙根边,边啜泣边说起当年之事。   原是当初卢三娘子在她手中丢失,卢家找了几个月后皆无下落,就将一腔怒火发作在奶娘身上,要追责田妈妈。田氏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能拿什么赔卢家?她便终日惶惶,生恐卢家人追讨上门,所幸没多久官府便抓到这几个人贩子,在他们家里找到几个未及卖出的孩子。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冯夫人带着田奶娘前往认子。   这孩子是卢家第三个女儿,丢失之时才刚足月,冯氏因着月子与主持中馈之由并没亲自照顾这个孩子,多由奶娘照看,加之时间又过了半年之久,婴儿长得快,她无法认出自己的孩子,只能借田氏之力辨认。   田氏并没找到真正的卢三娘,因为害怕卢家责罚,于是……   “可记得指出卢三娘的是哪个人吗?”明舒听完前因后果,并无意外。   “记得,是那拐子彭庆的媳妇,姓蔡。”田妈妈抹着眼道。   “所以,现在在卢家的这个三娘子……并非冯夫人的亲生女儿。”明舒又问。   田妈妈怔了许久,才重重点头。   “对。”   ————   天色尚早,明舒和应寻先回满堂辉。   事情查到这份上,已经能确认,现在在卢家的那个三娘子卢瑞珊,也就是先前耍弄心机接近陆徜的那个姑娘,并不是卢家的孩子。   离真正的水落石出,只剩最后一步。   “现在知道真正卢三娘去向的只有蔡氏一个人,但她绝对不会说出来的。”明舒与应寻并肩走着,边走边商量。   以明舒和蔡氏有限的接触来看,她觉得那蔡氏软硬不吃,又是个油条惯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她肯定不会老实交代。   “直接问她肯定没有答案。余连的借据不还在你手里?让彭氏想办法套一套蔡氏的话,也许能套出来。”应寻道。   明舒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这件事……”   “我去吧。”应寻一口应下。   和余连那样的人打交道,还是交给他吧。   明舒笑着冲他抱拳:“有劳师父了。”   应寻已经被她喊得没脾气了,从最初的两看相厌到后来的不打不相识,他与她在追根究底这件事上倒都有些共通之处,他渐渐也就习惯了她的脾性。   “进来喝杯茶吧。”二人走到铺子外,明舒招呼道。   应寻点点头,跟她进了满堂辉,岂料铺中的伙计一见明舒就道:“陆娘子,少尹大人来了,正在后堂等您。”   明舒很是惊讶——这个时辰,陆徜怎会来此?   心里疑惑,她冷着脸进了后堂,果然看到陆徜坐在圈椅上。   她“哼”了声,走到自己桌案后,不理陆徜。   陆徜捏捏眉心,沉默地坐在圈椅上。   应寻看看明舒,又看看陆徜,脚步停在了门帘下。   “见过少尹大人。”他向陆徜行了礼。   陆徜这才转头:“应捕快有事?”   “没事。”应寻琢磨着这气氛不大对劲,打算告辞,“我不打扰你们兄妹说话,先走一步。”   “应捕快慢走不送。”   “等会儿,师父别走!”   兄妹两人同时开口,一个送客,一个留人。   应寻:“……”   他就不该为了杯茶跟明舒进来。 第99章 哄人   陆徜自然是来请罪兼哄人的。   从昨晚到现在, 四舍五入她已经生了一天一夜的气,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明舒已经倒好茶送到应寻手里:“师父,坐这喝茶。这儿我说了算, 你别怕他。”   明明是杯温茶, 应寻却觉得格外烫手   “明舒,我有话要同你说。”陆徜从椅上站起认真道。   “那你说呀。”明舒并不看他, 只一眼扫过自个儿桌案上摆开的点心。   五瓣攒心的梅花漆盒, 是她最喜欢的富记糕点, 每次都得排队才能买到,应该是陆徜特意带给她的。   她也不打开便将整个漆盒塞到应寻手里, 只道:“孝敬你的。”   “……”应寻一手拿杯,一手捧盒,满脸无奈。   “我想单独和你说。”陆徜又道。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前说的。”明舒拽住想跑的应寻。   “你确定要当着外人听?”陆徜向她确认。   明舒冷着俏脸:“我确定。”   陆徜点点头,道了声:“好。”   那厢应寻已经悄悄把茶杯与漆盒放到桌面上,正将袖子从明舒手中抽出, 打算离开, 结果被陆徜叫住:“应捕快, 那就麻烦你留下做个见证。”   见证?!   什么见证?   明舒只是没消气, 就想为难为难陆徜, 好让他长点记性知道爱惜身体,可并不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一听他这郑重的口吻,她先心虚了,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后悔让应寻留下。   陆徜却已将衣袖卷起, 露出空无一物的手肘, 双手合抱, 向她长揖到底, 只道:“陆徜在此诚心认错,昨日我不该不爱惜自己身体贸然行事,以至伤上加伤,害你担心难过,乃我之过错。陆徜已经明白,就请明舒娘子原谅则个,陆徜定下不为例。”   如此郑重的道歉把应寻和明舒都惊呆。   明舒怔了片刻,飞快回神,一边在心里暗骂:这傻子,竟真当着外人的面……一边伸手去扶他。   “你快起来!”她道。   陆徜顺势直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束花来,递到明舒面前:“大小姐,可愿意原谅陆徜?”   明舒傻眼。   “咳!”应寻庆幸刚才自己没喝茶,否则现下能被呛死。   这是开封府衙里面那个冷面状元郎?怕是被邪物上身了吧?   “还生气?”陆徜把花送入明舒手中,手又在明舒面前晃了晃,突然间变出一对泥偶置于掌心,“大小姐,原谅陆徜可好?”   他捏着嗓子掐出奶声,语气倒还镇定,但耳根子已经红透。   明舒是再也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还没等回答,陆徜已将泥偶放到桌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颗桃子、一捧饴糖、一把蜜饯……   每一样,都是明舒喜欢的小玩意儿与小零嘴儿。   明舒笑得花枝乱颤,扯起陆徜的衣袖恨不得钻进去看他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   陆徜便道:“没了,真没了。”   “少尹大人,陆娘子,若无要事,在下先告辞了。”应寻实在看不下去,这拙劣的街头戏法,也只有明舒这样的小姑娘才会被哄到。不过话说回来,他只听说过彩衣娱亲,还真没见过彩衣娱妹的,这位少尹大人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这回,明舒没再留人:“师父慢走。”   “……”应寻摇着头踱出了满堂辉。   “还生气吗?”后堂只剩陆徜与明舒二人,他问她道。   “真没了?”明舒还好奇地盯着陆徜的身上。   陆徜目光高深莫测,手从明舒鬓边掠过,仿如她发间摘下什么似的,在明舒眼前摊开手掌,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支温润碧玉簪。   “最后一件。”他道。   明舒拈起玉簪看了看,又望向陆徜,他耳根上的红已经扩散到脸颊上,这让他显出几分少年模样,腼腆而羞涩,不像平时那般老成持重。   玉簪款式简单,但水头很好,又是陆徜送她的第一件发饰,叫她爱不释手,她边把玩边嗔他:“你这人也是,当着外人的面,怎好做这样的事?没得叫人取笑。”   “不是你非让人留下的?”陆徜从她手中抽走发簪,对着她的发髻比了比,找准位置轻轻一插。   “我哪儿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一个堂堂状元郎,又是开封府少尹,当着人前做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你这脸面要是不要?”明舒扶扶发髻,怪他道。   “我的脸面不重要,再说了,当着人前哄我……”他想说什么,却又在明舒的眼神下改口,“哄我妹妹,有什么好怕人取笑的?大丈夫为人当能伸能屈,对敌当强为伸,对内服软要屈,这并无什么。”   “能屈能伸这词是这么用的?”明舒被逗乐,那气早就烟消云散,拉着他坐到椅子上,仔细察看他脸上的伤,又问,“你几时学的这戏法?”   “这戏法叫‘藏挟’,以前为了混口饭吃,跟着街头卖艺的老师傅学的,就会这两三招,今日献丑了。”陆徜边闭上眼让她检查边回答。   “你从前,一定过得很艰难。”明舒忽然叹道。   陆徜睁眸,看出明舒眼底心疼,胸口大暖:“都过去了。明舒,任何艰难痛苦,都会过去的。”   明舒“嗯”了声,直起身来,拉他道:“走了,该回家了。”   ————   夕阳渐落,霞光铺满天边。   “兄妹”二人的冷战结束,肩并肩在街巷中慢慢走着。明舒说起卢家的事,眉心露出些许苦恼来。   “阿兄,如果这桩事最终查清,现在的卢瑞珊不是卢家的女儿,而柳婉儿才是真正的卢三娘子,那我……能做些什么?”明舒问道,“向卢家揭穿真相,帮柳婉儿回到卢家做回真正的卢三娘子吗?”   按她从前那直爽的脾气,必是要将真相说出来,向卢家揭开卢瑞珊的身世,可这段时间以来,她却又觉得,真相充满矛盾,水落石出未必一定代表着正义的胜利,有时也只是世事的无奈与人心的险恶。   她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明舒,人的感情是这世间最复杂矛盾的东西,清官难断家务事,而你我只是凡人,无法替他们断案,更不必把自己卷入他人的感情纠纷之中。你只想想你接这桩案子的初心是什么,再去考虑你要怎么做。”陆徜明白她心中纠结什么,温声道。   从殷家开始,到张松,再到杜文卉和吕妈妈,如今是柳婉儿和卢瑞珊……经历得越多,关于善恶黑白的界定就不可避免被冲击,心中的天秤就会渐渐倾斜,她也不再如最初那般自信,执着于真相。   “初心……”明舒低下头咬咬唇,想自己当初为何答应柳婉儿接这桩案子,“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是觉得她一个孤女可怜,便想尽分心力,替她完成一个心愿,找到她的父母。”   如此而已,没有其他。   “那你已经做到了。”陆徜道。   明舒顿了顿——是啊,她已经做到了,只要最后查明真正卢三娘的去向,她就可以完成当初对柳婉儿的承诺。   那她在这里发什么愁?   “阿兄!谢谢你。”明舒茅塞顿开,立时笑颜逐开。   陆徜却又蹙了眉:“明舒,四下无人,咱能换个称呼吗?”   “我不。”明舒往前蹦了两步,转过身背向前走路,“我喜欢叫你阿兄。”   “……”陆徜捏捏眉心,忽道,“好好走路,当心!”   明舒后脚绊到什么,向后踉跄半步,手臂扬起,手却被陆徜握住。   他轻轻一拉,就将明舒拉自己身边。   总有一天,他要把自己挖的这个坑,给填平。   ————   应寻翌日就向明舒传信,彭氏已经答应帮他们从蔡氏嘴里套取真正卢三娘的下落,让她静候佳音。   明舒因为陆徜一席话,雾霾俱散,心情大好,暂时丢开卢家的事,专心忙铺子的事。   转眼又过三天,这日一早,明舒便将铺里新打好的金饰样品送去甄府给甄家夫人过目。这甄家是国公府世子夫人许氏介绍的客人,也是京城有名的权贵人家。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甄家邀了几府夫人娘子过府小聚,其中就有卢三娘子与她母亲冯氏。   “我道是谁,原来是陆娘子。怎么状元家的小娘子,也要出来抛头露面,做这下等人才做的事?”   明舒手里端着盖着红绒布的托盘,被卢三娘与其她几个小娘子拦在了路上。   因着此前在国公府闹得不愉快,卢三娘再没对陆徜动过心思,只暗暗记恨上明舒,如今遇上,见她以商贾身份出现在甄家,就起了报复的心,带着人上前奚落。   ————   马行街北昨日深夜发生了一起火情,虽然救火队及时赶到,又有附近百姓争相救火,火势很快扑灭,但仍旧烧毁了附近三间屋宇。   应寻收到消息赶到时,救火队已清点好这场火灾中的伤亡情况。   一死一伤。   “伤者叫柳婉儿,火是从她家烧起来的,死者因为烧伤严重,暂时不清楚身份。”救火队的人向应寻禀报情况。   柳婉儿?!   应寻眉心顿凝。   很快,死者身份也有了消息。   死的是蔡氏,卢家三娘子的生母。 第100章 纵火者   夏阳灼灼, 晒得人眼花,明舒捧着一托盘的饰品在甄家园子里走了半天,后背已经汗湿, 现下被卢三娘拦住去路, 只能在阳光下停步。   看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明舒行个礼, 淡道:“卢三娘子, 烦请让个道, 甄老夫人还等着我送这批首饰样子去给她老人家过目。”   这里是甄家,身边又有甄家带路的丫鬟, 明舒不觉得以贤淑闻名的卢三娘会在别人家中明目张胆地给她找碴,几句言语嘲讽,她还遭得住。   “哦?”卢瑞珊瞥了眼她手中托盘,朝身边比自己小一点儿的姑娘笑笑。   那姑娘穿了身红裳,神情倨傲, 她挥挥手, 带路的甄家小丫鬟就躬身退下, 她方不屑地开口:“破落门面的东西, 我祖母哪里看得上?她老人家可没功夫见你。”说罢她又掩唇笑起。   “这位是甄家嫡出的大姑娘, 甄老夫人最疼爱的亲孙女儿。”卢三娘便介绍道。   明舒蹙了蹙眉,隐隐猜到这趟甄家的约是有人恶意耍弄,她只道:“既然如此,是我冒昧上门了,告辞。”   “急什么?我祖母没兴趣, 但是我有。”甄大姑娘冲左右使个眼色, 立刻就有两个大丫鬟拦住明舒的去路。   未等明舒反应, 甄大姑娘就已伸手抽去托盘上盖的红布, 随手扔在地上。明舒将身体一侧,可惜还是没能躲过甄大姑娘的手,叫她抢走了一支蝴蝶簪。   这批新出的发簪乃以虫草为主题,件件活灵活现,花了明舒好大力气,工艺极精巧细致,是以也经不起折腾。就见甄大姑娘将那蝴蝶簪拈在手中用力摇晃一番,又装作失手掉落,再一脚踏上。   “对不住,一个不留神弄坏了。多少银子,我赔你。”甄大姑娘收脚踢开被踩扁的蝴蝶簪,挑衅道。   明舒攥紧托盘,笑道:“甄娘子,今日送到贵府的簪子是新出的样簪,全汴京独一无二,要价八百两银。”   “八百两?一只破簪子也要八百两?”甄大姑娘冷下脸,“果然是个黑心的商人,瞧准时机就要讹人,卢姐姐也是这般被你欺负了去吧?我可不是她,这里是甄家,由不得你撒野。”   “一只蝶簪当然不值八百两,这八百两是这套新簪的价格。这套簪子,三虫三花,总共六支,您可看仔细了……”她说话间将托盘呈到众人面前,手往下一沉,让人可以由上至下将整个托盘上的金簪尽收眼底。   一套六支簪是没错,但每支簪子又都不是独立的,六只簪恰巧能合成一幅夏趣图,格外生动别致。   “各位看到了,此套新簪六支可合一,差一支便不成套。若是旁的簪子,您损坏了一支那照簪价赔偿便可,但这蝴蝶簪可不成。我也不是讹您,此簪贵工不贵金,八百两,只是这套簪子的成本而已。”明舒笑道,毫无生气的模样,“甄家是京中有名的权贵世家,甄娘子又是嫡长女,想必是不会在银钱上为难我一个小小的金铺老板,您看是付现银还是银票?”   “……”甄大姑娘脸色已白,险此被她气坏。   八百两啊,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上哪儿弄去?   “甄娘子可是不方便?那也没事,或者留个字据予我日后再付,或者请贵府长辈出个面……”明舒继续添火。   甄娘子脸色更差了。八百两银子,这让她爹娘知道,得打死她。   “奸商,你这奸商!”她又急又气,扯着卢瑞珊的衣袖道,“卢姐姐,你看这人!宋哥哥和许夫人为何会看中这样的人!”   明舒挑眉——宋哥哥?宋清沼?   想来又是个爱慕宋清沼的姑娘,被卢瑞珊给挑拨了。   她在心中叹口气。自入京城后,找她晦气的姑娘,不是为了陆徜,就是为了宋清沼,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卢瑞珊也未料想明舒是块铁板,奚落耍弄不成,反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趋势,只能先安慰甄大娘子:“你别着急,凡事皆可商量。”   “八百两,没得商量。今日我持贵府邀帖上门,送金饰入府,很多人都看着的,便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知道这事,也见过这套簪子,知道这簪子的价值。卢三娘子若是心疼甄娘子,不妨替她出些银两赔付?”明舒收起笑脸,强硬道,又看卢三娘也变了脸色,不免想起近日正在调查的那桩案子。   生在官宦之家养出这样的脾性,也不知他日真相大白,她该如何自处?   “你!”甄大娘子怒道,又召唤下人,“给我把她轰出去!”   “您可以试试,横竖今日要不到说法,我是不会离开的。这事就算是闹到官府去,也是贵府不占理儿,我没什么可害怕的。”明舒可没有什么大家闺秀的脸面要顾及,做买卖的人,最能抛开的就是脸面,今日这甄娘子敢欺她,拿着后宅那套玩到她头上,她自也要让对方知道,何为世道险恶。   “你……”   这甄娘子和卢瑞珊平日打交道的都是高门贵女,哪遇过这样敢撕开脸闹的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胡乱想着办法,远处忽然急匆匆跑来个小厮。   “什么?开封府衙役找我?可说是何事?”   听完甄家小厮的禀报,明舒蹙眉。是应寻遣了衙役过来找她,说是有急事请她去一趟衙门。明舒暗忖,应该是非常紧急的事,否则应寻不可能让人跑到甄家找她。   “说是北斜街柳家着火了。”   明舒大惊——柳婉儿的家着火?   “陆娘子这是犯了什么事,竟惹得开封府衙役上甄府拿人?”那边卢瑞珊听到声音,一扫先前急切神情,按着甄娘子的手嘲道,却在明舒望来时不由自主打了寒颤。   那眼神,可不是先前小打小闹的目光了。   明舒没有犹豫,也不与她二人再争执,只抛下一句话:“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今日之事我会修书一封送予贵府大人,告辞。”   语毕,她匆匆跟着小厮走了。   ————   路上衙役把大概情况向明舒说了一遍。   火是昨晚从柳婉儿家里起的,而后蔓延到左邻右舍,附近居民和救火队的人折腾到天亮才将火险扑灭。火灾中有一人受伤,一人死亡,伤者正是柳婉儿,死者乃是蔡氏。   可蔡氏怎么会出现在柳婉儿家中?   明舒疑惑非常。   她赶到开封府衙时,与这起火情相关的人已全被带到府衙。应寻正在分派人手给带回府衙的人做笔录,忽听有人在外头叫了声“师父”,他转头瞧见明舒,三言两语交代完剩下的事情,向明舒招招手,把她带开。   “柳婉儿呢?她的伤势如何?”明舒问道。   “伤势不重,人刚刚醒了。”应寻面色沉凝地回道,“她受的是皮外伤,并非灼伤。”   “皮外伤?”明舒就更加奇怪了,“我能见见她吗?”   应寻点头:“她也正要见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一间屋子外,透过窗户,明舒瞧见柳婉儿额头上缠着绷带,正怔怔坐在床上,身边是衙门内洒扫的老妈妈正在照看着。二人推门进屋,柳婉儿听到响动抬眼望来,瞧见明舒神情一展,喜道:“陆娘子……”   明舒快步上前,按住她的手:“别起身,坐着说话。这位是应捕快,他负责调查这起案子,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只管直说。”   旁边的老妈妈给三人都倒来一碗水放在桌上,明舒见柳婉儿仍是满眼惊吓,便端起水送到柳婉儿手中:“慢慢说,不着急,这儿是开封府衙,你别害怕。”   柳婉儿喝了口水润润喉,才缓缓开口:“昨日我同往常一样,早早就关闭屋门,不想到了戌时中左右,突然有人深夜造访。我一个女儿家独住,本不该给她开门,但见敲门的是个女人,她又说自己是……是受陆娘子所托,来告诉我我的身世。我便不疑有它,开门请她进屋。”   说着说着,她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紧紧捧住碗。   明舒与应寻对望一眼,道:“我从没让人过去找她。”   应寻点点头,只问柳婉儿:“接着呢?”   “我迎她进屋后,她便问了我许多问题,皆与我养父养母及我幼时之事有关。我们谈了约半个时辰,她才同我说什么……‘是你,果然是你。’,我当时不解何故,又记挂着自己身世,便向她问起。她却走到我身后,也不知拿何重物往我后脑敲下,我一下子就人事不知了。”她又瑟缩了一下。   明舒握紧了她的手。   柳婉儿继续回忆。   她被打晕之后,没多久醒来,发现自己被堵着嘴绑着双手扔在自家厅堂内,进屋的女人正背对着她在四周一边铺干草,一边自言自语着:“对不住了,你不该去查的……为了我女儿,你必需死……你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妨碍她……”   柳婉儿见势不妙,便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从旁边的柜子中找出了自己藏起的一把小刀,悄悄割断了绳索,打算逃出家门。不想逃跑时被那人发现,二人在家中扭打起来。   “她打翻了桌上烛台,点燃干草引发大火,又想将我拉回屋里。我害怕极了,也不知怎地推了她一下,她绊倒在地撞到桌角晕了过去,我就趁此机会逃出家门,可没跑几步也觉体力不支,眼前又是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人就到这了里。那人……那人可抓到了?”柳婉儿说完一切,惊恐问道。   看样子,她并不知道蔡氏已死。   “她有说自己是谁吗?”应寻反问她。   “有,她说自己姓蔡。”柳婉儿道。   “姓蔡……这人在你家被烧死了。”应寻道。   柳婉儿顿是又急又怕,面色惨白,看看应寻,又颤抖地握住明舒的手:“死了?死在我家?不……不是我杀的人,应捕快,陆娘子,我没杀人,是她要杀我!我只是想活命而已。”   “我知道,你别害怕。别怕。”明舒安抚她道,“有应捕快在,不会冤枉你的,你放心。”   就这般安抚了好一阵子,柳婉儿才逐渐平静。明舒与应寻告辞离开,让她好生休养。   ————   “师父,你觉得呢?”   一出来,明舒就抓着应寻问道。   “柳婉儿的后脑有伤,手脚也有被绑过的痕迹,身上也不少扭打后的瘀伤,和她的描述一致,蔡氏那边要等仵作尸格,不过她被烧得面目全非,估计外伤很难验出,再加上现场都被焚毁,证据很难收集。”应寻回答她。   “可蔡氏是怎么找上柳婉儿的?”明舒拧眉边问边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道,“是不是彭氏……”   彭氏向蔡氏套话露出马脚,让蔡氏生疑,再加上先前明舒与应寻曾找她问过话,她疑心偷龙转凤之事曝露,于是心生杀机,打算朝柳婉儿下手,没想到意外之下没能烧死柳婉儿,却把自己害死?   “我已经派人去找彭氏了。”应寻冷声道,又自责道,“可恶,我当时应该找人保护柳婉儿的。”   他与明舒的推测不谋而合。   “师父,莫怪自己。”明舒安慰道。   若要怨责,她亦有错。   只是未料人心竟恶毒至此。   ————   明舒没等多久,彭氏就被衙差带回来。   与他们的推测并无二致,彭氏为了儿子果然已经向蔡氏套话,但她并没从蔡氏嘴里套取到那个婴儿的下落。   只有蔡氏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所以她会出现在柳婉儿家中,并不奇怪。   仵作的尸格也很快出来,蔡氏死于火烧,尸首上并没其它可疑之处。   现场勘察也没发现任何疑点,附近也有目击者证实蔡氏在柳婉儿所说的时间上门。   一桩桩,一件件,都和柳婉儿所说及应寻与明舒的推测对上。   这起纵火案很快就能结案。   明舒做为证人之一,需要当堂做证。此事又涉及工部尚书卢家的一桩旧案,负责断案的判官便有些为难,请示到了陆徜跟前。   “既然与卢家有关,又涉及旧案,自然要将卢家人请到衙门。”陆徜坐在书案后沉声道,“你不必担心,只管照例行事,届时我会旁听。”   判官领命而去,只留明舒站在一旁。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府衙,第一次到他办公的二堂内,却只怔怔站着。   “明舒?怎么了?”陆徜绕过桌案走到她身边问道。   明舒摇了摇头,只道:“阿兄,如此一来,卢家这桩旧事,势必当堂说破吧?”   “出了命案,进了公堂,可就由不得了。怎么?你不想水落石出揭穿此事?”陆徜又问。   “不是……”明舒又摇了头。   她只是,还有些没想通的地方。   蔡氏的灭口,纵火案的发生,虽然从种种证据显示的确是蔡氏所为,可也在无意之间……证实了   柳婉儿的身份。 第101章 夜袭陆徜(虫)   其实卢家的盗子案并不算复杂, 当年的拐子与奶娘田氏已经先后证实,现在的卢瑞珊是真是假已经无需怀疑,确系蔡氏偷龙转凤的亲女儿, 并不是卢家当年失窃的那个婴儿, 这桩案子到后期最难之处在于,如何找到被蔡氏丢弃的真正卢家三娘子。   明舒和应寻离这个真相就差一步,只要撬开蔡氏的嘴,就能得知真正的卢三娘下落,也能给柳婉儿一个交代,然而在最后这节骨眼出了蔡氏杀人灭口之事。   唯一知道真正卢三娘去向的人死了, 却也间接证明柳婉儿的身世。   案子也算水落石出。   但明舒始终对不能从蔡氏那里听到当年弃婴真相耿耿于怀。   “今日就开堂了,你还在为柳婉儿的案子心烦?”陆徜更衣完毕,从卧室出来, 就见明舒眉宇不展地坐在花厅内等他。   做为关键证人,明舒今日也要去府衙。   “嗯。”明舒闷闷应道, 眼睛扫了扫陆徜, 无意识地起身走到他身前,一边想案子,一边伸手整理他的衣襟, 一边抱怨, “衣裳都穿不好。”   “箭伤未愈,动作不方便。”陆徜抬起下颌, 由着明舒替自己整衣襟。   明舒帮他整好衣襟, 摆正腰间革带,才回过神来。   “你故意的是不是?就知道使唤我?”   “不敢。”陆徜笑笑, 垂头正色道, “明舒, 今日你是证人,公堂之上你只消将你看到的、知道的来龙去脉据实以告就可以了,断案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自揽上身。”   “知道了。”明舒斜睨他一眼,“可以出门了吗?”   “请。”陆徜伸手。   ————   这是明舒第一次上公堂,她有些紧张。   今日不止她,奶娘田氏、彭氏与余连也都被带到府衙。做为证人,她们都在外面候命,等着传唤。屋里有两个衙差守着,他们相互间不能随意交谈。就这么沉默地等了一会,外头终于有衙差前来传召明舒。   公堂上该到的人都已到齐,正中坐着断案的判官,下首是文书记录的师爷,堂下左右两侧各站了两名衙役,陆徜就坐在判官左手边,看到明舒进来,朝她点点头。明舒瞧见了他,心头稍定。柳婉儿做为第一个被传召的人,正跪在地上回话,她旁边站着应寻。   离案发日已经又过三天,柳婉儿头上还包着绷带,着一袭浅杏色的衣裙,身形比先前又更消瘦几分,清秀的面容也清减了,现下正用通红的眼睛望着坐在陆徜对面的一对夫妇。   那对夫妇,男人年过四旬,也穿着官服,蓄着修剪得漂亮的须髯,神情冷静;女人也是四旬上下的年纪,衣饰华贵,通身气派,可眼下却紧紧盯着堂下跪的柳婉儿,不可置信般捂着嘴,满面惊愕。   不消说,这二人便是卢三娘的父母,如今的工部尚书卢则刚与他的发妻冯氏。   对比冯氏的愕然,卢则刚就显得要凉薄得多,对堂下跪的人并没多看几眼。当时因为卢三娘相中陆徜,明舒打听过一些关于卢家的事,卢则刚有一妻二妾,膝下共有三子四女,冯氏生了长子与两个嫡女,剩下四个子女均为妾室所出。卢则刚极其看中儿子,但对家中女儿却很淡漠,虽也锦衣玉食供养着,但也只是用以结一门合适的姻亲用来巩固他在朝中地位。   是以后来明舒了解了卢家情况后,虽然仍不赞同卢瑞珊的做法,却也多少能理解她的心情。同为女子,明舒自然明白这世道于女子的不公,便能领会那份想要挣破宿命的迫切。   今日一见,她心里更加有数,卢家这对夫妻,只有冯氏对女儿是真心疼爱。   今日公堂,由判官主审,应寻负责陈述案情,逐一传召证人。柳婉儿的证言已经说过,便轮到明舒做证。明舒从柳婉儿来找自己查身世说起,提到长命锁与丝帕时,便有衙差以托盘托着长命锁与丝帕送到明舒面前请她确认。   这两件证物,明舒三天前就交给应寻了。   “大人,这长命锁与丝帕确是当日柳娘子来找我帮忙时,留给我的两件证物。”明舒扫了几眼便确认道。   衙差又将托盘送到卢家夫妇面前,请二人确认,卢则刚拈须不语,冯氏却拿起长命锁和丝帕,一边看,一边落泪:“是我儿随身之物没错,这锁还是我亲手给她佩上的,这丝帕也是我留在襁褓中的……”   她摸着这两件旧物,边哭边望向柳婉儿,柳婉儿亦是滚下泪来,两人皆无语。   案子还要继续审理,应寻接着问明舒,明舒便将这段时日所查种种一件件说出,每说到一处,便请一位证人,不多时田奶娘、彭氏、余连逐一被传召到公堂上,当堂作证对质,将陈年旧案翻出,最后方到纵火案,明舒证言结束,退到旁边。   接下去就是纵火案,仍由应寻负责陈情。   蔡氏的尸格呈上公堂,仵作亦被请入公堂,解释起蔡氏死因与对柳婉儿伤势的勘验,目击证人、现场证物等逐一呈入……整桩案子的来龙去脉被完整的串联呈现,而卢家十七年前失婴案也因此彻底浮出水面。   判官当堂宣判,蔡氏入室行凶未果,死于意外,而柳婉儿推倒蔡氏乃是出于正当防卫,并无罪过。   惊堂木落下,案子了结。   冯氏从椅子上站起,朝着柳婉儿冲过来,哽噎着与她对望,二人皆不知要说什么,良久之后,冯氏才痛哭出声,蹲下身道:“孩子,苦了你了……”   柳婉儿已泣不成声,闻言扑进冯氏怀中。   卢则刚踱步而来,只看了柳婉儿一眼,道:“既是卢家骨肉,便带回家去吧。”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堂外传来一声:“阿娘——”   明舒循声望去,却见假的卢三娘被衙差拦在公堂之外,身边是死死拉住她的丫鬟。这个案子在汴京已传得沸沸扬扬,她听到风声,又见父母均被请到开封府,心中生乱,今日悄悄跟到了衙门外,躲在人群后面。   “阿娘,我才是……才是你女儿……”她站在外头看着冯氏与柳婉儿,哭成泪人。   冯氏如同被惊醒般望向她,十七载母女情,她下意识朝卢三娘伸手,也想抱她,可手举到半空却又落下,泪目中俱是挣扎矛盾。卢则刚看着哭泣不止的三个女人,眉头大蹙,面现不耐,一边冷喝:“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把她拉回去!”一边朝陆徜与判官拱拱手,而后甩袖离去。   “阿娘——阿娘——”   卢家人过来拉卢瑞珊,卢瑞珊奋力挣扎,竟挣开束缚,又趁势冲开拦门的衙差,哭喊着跑入堂中。   从尚书家的千金,变成人贩子的女儿,这骤然改变于她而言不啻从云端跌入泥间的惊天巨变,她无法接受,亦不肯相信,但见冯氏抱着柳婉儿不松,望来的目光矛盾复杂,她的心却又如饮霜雪,冷得彻骨。   “是你,是你报复我对不对?”她见无人帮自己,转眼瞧见明舒,飞快上前抓住明舒,哭着道,“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与你做对,不该找人欺负你,你同你认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好吗?我求你……求求你……”   卢瑞珊骤然发难,手上力道极大,抓得明舒手腕生疼。明舒挣不开,只能拧眉劝她:“三娘子,你冷静些……”   事到如今,也已经不是明舒能够控制的了。   “松手!”有人厉喝一声,挥掌劈开了卢瑞珊的手,将明舒往身后一护。   卢瑞珊看着厉色满面的陆徜,绝了求明舒的心,又要去找冯氏,可还未走到冯氏身边,就叫卢家的下人抓住。   “阿娘——”撕心裂肺的声音渐渐遥远。   冯氏终是忍不住,泪眼婆娑地站起,看着卢瑞珊被带走。   “没事吧?”陆徜回身问明舒。   明舒摇头:“没事,不过有些闷,我想出去。”   她心里发闷,又被卢瑞珊的哭声扯得额头阵阵抽疼,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了。   案子了结,余下的事和他们没有关系,陆徜向判官与应寻等人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明舒离开衙门。   清新的空气涌来,明舒缓缓吐尽胸中浊闷之气,与陆徜并肩走在街巷上。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走了一会,陆徜才问她:“好些没有?”   “好多了,谢谢阿兄。”她受到影响的情绪渐渐恢复,双手伸向天空舒展了一下筋骨,“咱们回家?”   在衙门已经呆了整天,天色见晚,正是归家的时辰。   陆徜摇摇头:“你的案子了结,我请你下馆子庆祝,如何?”   明舒大喜:“真的?我要去万嘉楼。”   万嘉楼是汴京城最有名的食肆,进去了没花个十多两都出不来。   陆徜“咳”了声,道:“明舒,我的俸禄有多少你是知道的,大半都给了阿娘做家用,你看咱们今日……”   明舒“噗呲”笑出声来,陆徜的收入情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平时不怎么花销,大部分的俸禄不是交给曾氏,就是花在家中,根本没存体己钱。   “逗你玩的。”明舒道,“去州桥夜市吧,上回还有好些小食没尝过呢。”   州桥夜市并不远,两人步行就能到。越靠近州桥夜市就越热闹,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明舒东张西望寻找目标,看中了一家排着长龙的饼店,要试髓饼。陆徜便让她在街旁树下等着,自去排队。   明舒一边等一边看陆徜。   烟熏火缭的寻常巷陌,平凡朴实的普通百姓,陆徜混迹在人群之中,既有些鹤立鸡群的清俊,也有着能融入世俗凡尘的简素,虽然矛盾却一直是明舒心中觉得他身上最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很迷人。   队伍快到陆徜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与明舒目光相遇,回了个笑。   明舒不自觉抿嘴笑了。   旁边有人匆匆走动,无意间撞到她的肩膀,她回神望去,那人连连道歉很快走远。明舒没有计较,片刻后下意识抚向腰间——随身的荷包不见了。   那是她的钱袋子!   “你站住,别跑!”   陆徜听到明舒喊声转身时,明舒已经朝着那个撞她的人跑出老远。他飞快接过老板递来的髓饼,跟着明舒跑去。   夜市人多,贼人又是惯偷,得手后在人群中穿梭得像尾滑不溜手的鱼儿,明舒压根追不上,四周也没人愿意帮忙,她眼瞅着那贼人冲进暗巷消失不见,不敢再追,便俯身撑着膝盖不断喘气。   陆徜从后面赶上来,听明舒恨恨骂贼人偷钱,便将髓饼塞进明舒手里,拔腿追进暗巷。   “阿兄,莫追了!”明舒阻拦都来不及。   若是从前,她倒不担心,几个毛贼不是陆徜对手,但现在陆徜箭伤未愈,她可不想他伤上加伤。   “阿兄!”她急坏。   等了片刻,就在她忍不住要跟进巷子时,陆徜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巷口。   “里面岔道太多,追不上,只捡到这个。”陆徜将荷包递给明舒。   明舒没好气接下荷包,恼道:“谁让你追人了?钱丢了就丢了,要是你再受伤,你是不是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   “我有分寸,你别担心。”陆徜道。   明舒白他一眼,捏捏荷包,又将荷包翻了过来,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想来是钱被贼人取走,剩个空荷包扔在地上。   “算了,破财消灾吧。”明舒把荷包又别回腰间,安慰自己道。   ————   因着路遇贼人的关系,明舒失去逛夜市的热情,随便买了点吃食就和陆徜回去。   是夜,月隐不出,天星齐失,又是风雨将来之象。屋外风刮得很猛,树影乱摇,明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思绪纷乱,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就是无法入眠。   白天公堂上的一幕幕似从眼前掠过,柳婉儿的脸、冯氏的脸、卢瑞珊的脸……交错闪过,她烦透了,把脑袋一抱,翻了个身,不知怎地又想起州桥夜市的事来。   今日当真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那荷包里可装近十两碎银呢,可恨的贼人!   她想着自己被偷儿掏空的荷包,又肉疼起来,想着想着,人却忽从床上坐起。   在床上定定坐了片刻,她掀被下床,走到桌旁摸起自己的空荷包,呆呆捏了捏,似想通什么般旋身跑出房间。   夜已深,陆家人住的这间小院早就息灯各自休憩,只有陆徜屋中的烛火还没灭,他惯常是要处理事务到深夜的。   现下他也已脱了外袍,只着中衣,正准备就寝,却听到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   门“吱嘎”一声打开,明舒闯入他屋中,双手握住陆徜双臂,满面皆是惊色。   “阿兄,我想到了。”   陆徜低头看她——她应该刚从床上爬起就不管不顾冲到他这里,脑后长发尽散,眼下已被屋外大风吹乱,连鞋子也没趿,赤足踩在地上,身上是夏日的寝衣:宽松的宋裤,上面只搭着件半臂短衫。   屋外的风刮入屋内,吹得人发凉。陆徜蹙起眉,急忙关上门,也没问她什么事,转身就走。   明舒跟在他身后:“阿兄,我知道我为何总觉得不对劲了,卢家那事有些蹊跷,那柳婉儿……她不对劲……”   话没说完,她就被一件衣裳兜头盖住。   明舒愣了愣,下一刻陆徜已经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而后飞快将她抱起放在窗边的小榻上,蹲在她面前,一边拿自己的软底鞋套到她的脚上,一边镇定自若问道:“什么事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说吧,柳婉儿怎么了?”   明舒披着他的外衣,穿着他的鞋子,回过神时,脸颊红透。   缓了好久,她才再度开口:“那个长命锁与那方丝帕,为何会出现在柳婉儿手中?”   就连今日偷她钱袋的偷儿,都知道把值钱的东西取走,拐子盗婴为钱,那赤金长命锁就是钱,为何柳婉儿在拐子家中呆了近半年,身上却还戴着最值钱的那条长命锁。   这极不合理! 第102章 畏罪自尽   他们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柳婉儿凭长命锁与丝帕寻亲, 他们都顺着这两件信物所带来的线索查下去,由十七年前的换子真相入手。只不过按照明舒和应寻的计划,并不会这么快揭破卢家换子案的真相, 还需要找出被盗婴儿的去向, 才能最终确定柳婉儿的身世。   这个计划本来没有问题,但任谁也没想到,这节骨眼上竟然发生了蔡氏欲杀人灭口却意外身亡的事。蔡氏之死,让所有人理所当然地将柳婉儿与卢家失窃的婴儿想到一起,同时也断了寻找婴儿真正去向所有去路。   而如今回头细思,明舒才发现他们从没查过做为苦主的柳婉儿。   他们一直在被盗子案, 亦或者是柳婉儿牵着鼻子走,如她所愿查出了在卢家十七年的卢瑞珊是拐子之女,但这个柳婉儿……她就是真正的卢三娘吗?   没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一切全凭各人主观臆测,不是吗?   “阿兄, 如果柳婉儿也不是真的……”明舒因为自己的推测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由背脊直冲天灵盖。   那等于是她送走一个假的卢三娘,又再将一个假的三娘送进了卢府,这对冯氏来说, 又会是多大打击?   而如果柳婉儿是假的, 那么从一开始,长命锁和丝帕就通通都是给她设下的圈套, 利用她的同情心, 最终通过她的手把这个假的柳婉儿送进卢家。   柳婉儿进卢家,又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单纯的贪恋富贵, 想变成尚书府千金?   明舒越想, 便越觉得冷。   “阿兄, 我……有点害怕……”她双手环胸,将他披来的外袍裹紧,人也往椅子里缩了缩。   来京城这么久,她头一回因为未知的种种而心生怯意。   陆徜很认真地听完她的分析。   这原本不过是桩再普通不过的孤女寻亲案,当初明舒接下之时,他甚至没有想过会与工部尚书卢家扯上关系,后来也没太关注过这件事,只偶尔与明舒闲谈时知道些细枝末节,也没摆在心上。   如今听来,亦是他失察了。   “明舒,看着我。”陆徜蹲在她身前,目光与她的眼相平,“别害怕,我在。”   温热的掌抚上她的脸颊,又轻轻挑起散落的发丝勾到她耳后,明舒在他平静温和的目光下渐渐冷静。   “单凭一个长命锁和丝帕,证明不了什么。如果觉得不对,就查下去,查到对为止。”陆徜此时方道,“如果柳婉儿真有问题,这长命锁既然能被她拿到,那肯定是通过某些途径得到的。涉案的左不过那些人,去查一查长命锁的来历,也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明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刚要点头,忽然鼻子一痒,不由自主捂住唇鼻“阿嚏”一声。   “跟个孩子一样。”陆徜拢紧她的外袍,起身给她煮茶。   明舒这才回神发现陆徜也是就寝的装束——单薄的中衣愈发显得腰背挺拔,线条分明。   她呼吸微微一滞,飞快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套的是陆徜在家常穿的软底布鞋,曾氏所纳,他很爱护,鞋面保持的很干净,现下挂在她脚上荡啊荡,像只小船。   陆徜倒了热茶转头就见明舒低头荡脚的模样,她整个人拢在他宽大的外袍中,脚上套着他的鞋,长发披爻,如瀑布般垂落,半掩着明媚的脸庞,叫人看不清五官模样,却愈发撩拔人心。   他渐渐便觉口舌微燥,喉间生涩,偏偏明舒此时又抬起头来,拿一双澄澈眼睛望来,里头不解世情的无辜迷惑,对于一个成年的正常男人来说,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陆徜暗自深吸一口气,方走到她身边将茶递到她手中:“喝过热茶就回屋去吧。天已很晚,你该睡了。”   明舒无所觉,只觉得自己确实打扰到陆徜,喝了两口热茶便罢手,起身道:“那我先回屋了,阿兄也早些休息吧。”   语毕她起身走到门前,要将外袍脱还给陆徜。   “披回去吧。”陆徜阻止她的举动,目送她出门,朝着自己房间飞奔而去,片刻就消失在他眼前。   他这才将门重重关上,单手按着门框微俯了身,缓解自己的情绪。   就这么站了一会,他又走到盆架前,双手探入满盆凉水,掬起就往脸上泼。   清水打湿了他的鬓发,水珠沿着脸颊滑过脖颈滚入衣襟中,带来一点点的凉意。   他闭上眼,长长吁出口气。   这样的日子,万分难熬。   ————   翌日,明舒一起床便带着人出门,也没等派去给应寻传话的人回来,就往北斜街去了。   现在蔡氏已死,只剩下彭氏。如果这长命锁和丝帕当时确实跟着婴儿一起被盗走,那么彭氏有很大可能也见过这两件东西。   明舒打算再找彭氏问明长命锁和丝帕一事。   到北斜街时时辰已经不早,街巷人来人往已很热闹,家家户户也都起灶烟滚滚,大门敞开忙起一天的活计,只有彭氏的房子还紧闭着门,不见烟火,就连窗子也关得紧紧的。   明舒朝邱明点点头,邱明便替她上前拍门。   “彭婆子?”门拍了三下,邱明开口唤人。   里面无人应答。   邱明又加重力道拍了几下门:“彭婆子!找你算卦的!快些开门!”   依旧无人开门也无人应答。   邱明回头:“可能不在家?”   明舒看着黑漆漆的房子半晌,断然出声:“砸门。”   邱明犹豫:“擅闯私宅,不妥。”   “有事我担着。”明舒没有任何犹豫道,“砸!”   邱明就再没多问,只侧身而站,以肩膀对准木门向前猛力一冲,并不牢固的木门应声而开。明舒提裙迈入这间逼仄的小房子中,展目先望。   一眼见底的屋子,乱成一片。   这乱并非打斗的乱,而是翻箱倒柜后不及收拾的乱。   桌上的碗筷没有收拾,斗柜的抽屉被抽出后再没送回,里面的东西倒了满地,布帘后的寝间被褥凌乱,屋里的箱笼全部打开,衣裳少了一半,余下的东西也被翻得凌乱不堪……   明舒每间屋子都看过一遍后,攥紧拳头坐到厅堂中,满面凝霜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得到通知的应寻匆匆赶来时,就见彭氏和余连的房子门外守着明舒的人,他狐疑地迈进屋中,边看边道:“怎么回事?明舒,你们这是……”   “师父,彭氏母子跑了。”明舒冷冷开口。   什么?   应寻闻言吃了一惊,与她一样冲到每间屋里查看一番,得出与明舒同样的结论。   这屋里到处都是匆忙收拾细软的乱象,宅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光,衣裳也少了一半,应该是彭氏和余连天从公堂回来后匆忙收拾东西连夜离开的。   这已经是明舒最乐观的猜测——如果他们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逃离的,那还好,但若是又中了谁的圈套,性命安全就不好说了。   “他们为何要逃?”应寻不解。   案子已经了结,官府也没追究彭氏的意思,他们连夜离开太说不通了。   “这就要问他们了。”明舒依旧是冷的,那冷冽中透着一丝愤怒。   蔡氏死了,卢家失窃的婴儿下落再无人知晓;彭氏逃走,赤金长命锁来历成谜……   所有的线索,通通断了。   单凭一个长命锁的推测,不足以向世人证明什么。   ————   短暂的沮丧和愤怒过后,明舒恢复理智,将自己的猜测说与应寻。   听完她的分析,应寻也蹙紧眉头,陷入沉思。   明舒的斗志在得知彭氏和余连失踪的那个瞬间已被点燃,脸上失去惯常的笑容,与应寻坐在彭氏逼仄的小屋内,沉默过后商量起对策来。   “彭氏的下落交给我,先查查他们是否出城,不管是出城还是留在汴京,总有痕迹可循。”应寻道。   明舒点头道:“师父,最近和彭氏母子来往接触的人也要查一查,余连混迹赌档酒肆,他常出没的地方,也许能打听到些什么。”   “我会安排人手排查。”   “还有,柳婉儿的来历背景可疑,我们找个时间,去她居处附近找邻人问一问。”明舒又道。   应寻一一应下后,很快就告辞离去,先找同僚安排查彭氏下落之事。   明舒坐着不动。   线索全断,那就撒网捕鱼,就算大海捞针,她也要找到新的线索!   ————   日暮时分,一匹枣红骏马飞驰而过,往魏府掠去。   曾氏午间做了些吃食,为了谢这段时间魏卓的照顾,便带着陆徜与明舒亲自送了一份过来,以表谢意。魏卓有些受宠若惊,忙迎三人入厅,又是让座,又是命人上茶。   “我阿娘包的馄饨,最是鲜美,魏叔尝尝。”明舒笑着帮曾氏将食盒内的吃食一样样取出,端到魏卓桌上。   魏卓低头望去,只瞧见热乎的馄饨,有翠绿雪白二色,绿色为素饱,雪白的则是肉馅,汤头泛着一点点油花,是鸡汤吊的,其上洒着葱花、虾皮等碎物,闻着就鲜香。除了馄饨外,还有一碟翡翠白菜卷,一碗炖烂的冰糖肘子以及一盘羊肉胡饼。   这几道都是家常菜,谈不上多精致,可看着就叫人犯馋。魏卓一个人过了多年,府中虽然也有厨房,但厨子是从前军中的伙夫,煮的都是大锅饭菜,他吃惯了不觉有什么,今日见到曾氏送来的吃食,忽觉从前吃的那些,简直不堪入腹。   曾氏做的菜,就像她这个人,处处透着熨帖人心的温暖柔和。   “多谢曾娘。”魏卓道谢。   曾氏便道:“在府上叨扰多日,承蒙殿帅照顾,无以为谢,也只有做些吃食聊表寸心。”   “曾娘客气了。”魏卓忙道,“这些不过举手之劳,曾娘无需放在心上。”   曾氏微微一笑,看了眼陆徜,陆徜便道:“魏叔,菜要趁热吃,我们就不打扰你用饭了。”   明舒摆好碗筷,也过来扶曾氏,正要笑着告辞,却听厅外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   “禀殿帅,江宁府厢军指挥使曹海曹指挥求见!”   众人目光齐向厅外望去,魏卓与陆徜对视一眼,神情各自凝肃。   曹海到汴京的时间,比他们估算得快了许多天。   随着属下的通传,厅外宽阔的空庭上走来一人。   那人年过四旬,方脸阔耳,着银亮胄甲,手里抱着军盔,腰间别着佩刀,虎虎生风地走来。魏卓忙迎出厅外去,陆徜也跟了上去,只留明舒扶着曾氏站在厅中。   “末将曹海,参见殿帅!”曹海一看到魏卓,便单膝落地行礼。   魏卓两步上前,要扶他起来:“兄弟,多年未见,何必如此多礼,快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外面,又疑惑道,“就你一个人?”   曹海却不肯起身,仍抱拳跪地,垂头道:“殿帅,末将有负上命,未能将犯官高仕才押送入京,特来向殿帅请罪。”   此语一出,陆徜色变:“高仕才跑了?”   曹海看了陆徜一眼,又望魏卓,魏卓亦是大感诧异,只道:“说吧,自己人。”   曹海方续道:“赴京途中,他畏罪自缢,死在客栈。他的尸首与其余涉案人一并正在押送入京的途上,现下应该已近汴京。末将恐怕殿帅久等,故先快马来报。”   陆徜第一个反应,是回头望向明舒,明舒正扶着曾氏站在厅中,恰也望来,两人目光无声相遇。   简家灭门劫案的最大凶嫌,死了?! 第103章 对羿   高仕才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   纵是陆徜, 也有瞬间凝滞。他这段时日全部心力都扑在这桩案子上,为了能早日令这桩案情水落石出,他几乎动用了自己眼下能够用到的所有力量, 本以为高仕才会是一个转折, 不想迎来的却是高仕才畏罪自戕的结果。   “陆徜?”魏卓唤了他一声,才将满心惊疑的陆徜唤回。   曹海已经起身,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多看了陆徜两眼:“这位就是我们江宁的大才子,新科状元郎陆徜?”   陆徜此时方向他抱拳行礼:“陆徜见过曹将军,将军谬赞。”   官职之上二人虽相差不多, 但曹海乃统御一方厢军的最高指挥使,实权在握,可算是江宁府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陆徜不过初出茅庐的文官,比不过曹海。   曹海不像魏卓那般虽然带兵打仗却也通文墨, 行为举止间都带着常年行武之人的粗放之气, 脸上的笑带着敦厚,比魏卓要更显亲切些。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好样的。”曹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陆徜并无心思寒暄, 只客气一笑, 又问:“将军,不知高仕才死前可留有遗言?”   “简家的案子由三殿下主理, 现下已全权交由陆徜负责。若有什么可疑之处, 你尽可告诉陆徜。”魏卓从旁补充了一句。   曹海看着虽粗犷,却粗中有细, 直到魏卓放话, 他才道:“高仕才死前留有一封认罪信。”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双手呈到二人面前。陆徜接过信,却没立时打开,魏卓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书房吧。”   陆徜点点头,将信收入袖中,转身走到明舒与曾氏身边,低声温道:“明舒,你同阿娘先回去,我和魏叔有要事,今晚恐怕不能陪你们用饭,不必等我。”   明舒道了声“好”,没有多问,扶着曾氏离开。   ————   夜深,马儿在魏府门外停下,陆徜落马入府。他已经连夜去见三皇子赵景然,将高仕才畏罪自尽一事陈禀于三皇子。   心事重重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陆徜的脚步沉而缓。   那封认罪信他看了,高仕才死前把简家劫案的所有罪过全都揽到身上,认罪信上交代得非常详尽,除了简家一案外,他还细诉了自己几大罪状,其中也包括官匪勾结收受贿赂等等。   单就信上内容来看,没有问题。   来龙去脉,写得巨细靡遗。   简家富甲一方,早就受人觊觎嫉恨,高仕才有心下手,却苦于简金海虽然看着粗陋,实则为商谨慎,着实有些手段,正正经经行商从未叫人拿住过小辫子,让高仕才无处下手,直到简金海娶了姨娘周氏。   这周氏本是江宁富户之女,在家道中落之前早就与高仕才相识,后来进了简家为妾,偶然间重遇高仕才,一来二去,两人便暗通曲款。简金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女简明舒,高仕才便与周氏商量谋夺简家家产,背着简金海诞下奸生子充作简家独子,本欲借子谋产,不想简金海却独宠爱女,竟欲将半数家产做为陪嫁,周氏不愿家产旁落,就与高仕才设下毒计,打算以匪患之名劫杀简家父女。   高仕才在江宁本就黑白两道通吃,搭上山匪并非难事,两方商量过后,由高仕才买通城守与衙门的人,让山匪顺利进城,再由山匪动手,连夜劫入简府,抢光简家所有金银并将简家人灭口。而高仕才为避嫌疑,提前将周氏约到了二人常幽会的云华山水仙庵中,却不想简明舒因为怀疑周氏与人有染而悄悄跟踪到庵内,偷听去他二人对话。   高仕才发现之后欲杀人灭口,对她以及当时跟着她的人斩尽杀绝,不想却独独跑了简明舒。简明舒逃跑之后,高仕才终日惶惶不安,广派人手四处搜寻她的下落,又怕事情败露,不敢将周氏接回家中,只另辟偏园安置周氏与那奸生子,那奸生子早已被高仕才另作安排,并未在劫杀中丧命。然而周氏却渐渐不满见不得光的日子,又因分赃与高仕才起了嫌隙,恐他灭口,于是抛下儿子逃出,在江宁府藏了两个月,被陆徜的人找到并押送回京。   高仕才得到消息,怕事情败露,这才安排了私兵赴京追杀,一不做二不休,连周氏带陆徜、简明舒在内都一并铲除,没想到派去的人手被禁卫军生擒将他供出……   他自忖此次赴京在劫难逃,为免祸及家人,选择自戕。   除此之外,认罪信上还提及在云华山中所杀之人,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尸首均被秘密搬回简家,算在劫杀案上,江宁县衙都是他的人,要动手脚掩人耳目易如反掌,再将水仙庵一举铲平,就没人会知道当日云华山上发生的事。   由信中所提来看,案情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并没破绽,各种细节亦能对上,信的笔迹亦是高仕才亲书,没有太大疑点。   若高仕才是真凶,他一死,简家之案也算告破,明舒也能从危险中脱离。   然而,这封信虽然交代案情种种,却对简家被劫走的那笔金银,只字未提。   简家人已经死尽,除了明舒本人与凶手外,恐怕没有第三人知道,简家到底丢了多少银子。   这笔银子,下落成谜。   还有一点,高仕才如何得知明舒人在京城的?   虽然认罪信写得几无破绽,但陆徜心中仍旧存疑,且疑虑越来越大,可高仕才死了,当日与他合作的匪首伏诛,周氏又失去踪迹……   所有线索都断了。   无意之间,他和明舒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阿兄!”   有人在他耳边大声一唤,陆徜陡然间从沉思中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门外,而明舒正手捧托盘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陆徜边问边从她手里接过托盘。   托盘上放着傍晚时曾氏煮的馄饨。   “你是不是没吃饭?”明舒反问他。   门被他推开,她跟他进了屋子。   经明舒这么一提,陆徜才想起自己确实没有用饭,现下胃里隐隐闷疼。   看他神情,明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正等着他回来呢。   陆徜洗过手,坐在桌边吃起馄饨,明舒侧趴在椅背上看他,待他吃得差不多,才开口:“阿兄遇到棘手事了?”   “为何这么说?”当着明舒的面,陆徜只将心事收起。   “我从未见你像刚才那样眉头紧拧不松的失神模样。”明舒说着伸手,指尖点上他的眉心,轻轻一揉。   陆徜定定看她片刻,眉头随着她指腹的搓揉渐渐松开。   “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遇上棘手事了,先前不是同你提过,江宁指挥使曹海会押送刺杀我们的凶嫌入京?傍晚那人就是曹海,那个凶嫌在他押送入京的途中,畏罪自尽了。”   “阿兄怀疑那个凶嫌并非真凶?”明舒直接问道。   若那人是真凶,畏罪自尽的话,陆徜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陆徜道:“有此忧心。”   “如果觉得不对,就查下去,查到对为止。”明舒忽道,“阿兄莫忧,我也在。”   这话,是昨天陆徜安慰她的时候告诉她的,如今,她原话奉还。   陆徜一怔,她指腹却用了些力,按着他的眉心往后一推。   “别想了,再想就睡不着觉了。”她笑吟吟收回手,起身要收拾桌面。   陆徜忽觉胸中如波涛般阵阵起伏,每一道浪都像要将他包裹般,带着她懵懂的温柔缠绵,无孔不入地袭来,将他心中暗藏的、压抑的种种隐秘情绪催到极致。   人这一生总有某些瞬间会遇上失控的时刻,譬如这一刻情动,理智被感情碾压,他终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能永远冷静自持。   “明舒。”   低沉的声音响过,明舒的手被陆徜攥住,人亦被他扯回椅上,眼前一暗,竟是陆徜俯身而来,停在离她不过两拳的地方。   四目相交,无人开口,仅余呼吸声,如丝线拂过。   陆徜的手指紧紧抠住椅子扶手,眸中挣扎之色渐重,似乎有些东西要撕胸而出,脑中混乱得只剩一个想法——要不就这样挑明吧,不要管什么过去现在,不要龟缩在兄长的壳子中,不要讲什么君子约定……   明舒静静望他,她心跳得很快,却没有任何想法。   就这般无声对望,仿佛只是须臾瞬间,又仿佛过了很多年,陆徜终于松开了手。   他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他道歉,背朝她走开。   明舒松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攥了把汗。   “早点休息。”她重新收拾了桌面,告辞离去。   ————   翌日,是个大晴天。   明舒没有如往常一般见到陆徜。   “你阿兄一大早就急匆匆出去了,也不知出了何事。”曾氏道。   明舒瞧了瞧外头,自从昨日见过曹海后,陆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有些担心。   “放心吧,阿兄做事有分寸,阿娘莫忧。”虽然也担心,明舒仍是安慰曾氏。   曾氏只叹了口气——孩子都大了,做事都爱瞒着她,她这当娘的,也无能为力。   陆徜只是接到一个口信,一个关于周秀清下落的口信。高仕才已经死了,证人只剩下周秀清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她。   只是万没想到,给他捎信,约他见面的人,竟是陆文瀚。   “你在查豫王?” 陆文瀚临江而立,问道。   “陆大人有何赐教?”陆徜行过礼,反问他。   江面波光粼粼,水光倒映在陆文瀚脸上,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些许,与陆徜站在一起,恍惚间竟不像父子。   自从刺杀案发生后,虽然陆徜等人并未向他提及个中缘由,但凭借陆文瀚在朝中根植多年的能耐,又如何打听不出他们近日在查哪桩案子?   “明舒……不是我的女儿,对吗?”他垂眸望向远方。   明舒的身世,同样瞒不住他。   陆徜沉默片刻,随他一起远望:“阿娘说,妹妹……也许是弟弟吧,在你离家赴京后没几天就没了。”   此语一出,陆文瀚闭了眸,胸口有些刺疼。   不怪玉卿不能原谅他,年少纵情逞凶,原就是他之过,说什么破镜重圆,失去的岁月,又怎可回来?   “朝中储君未明,正值纷争之际,你在此刻帮着三殿下调查豫王,可知会有什么后果?”陆文瀚再睁眼时,眸中情绪渐退,复归平静。   “我知道。”陆徜回答他。   左不过是卷入夺储争斗,以他十余载寒窗的心血为赌,换明舒一个真相。   “想清楚了就好。若是出事,陆家保不了你。”陆文瀚冷道。   陆徜像他,有他少年时肆意纵横的豪情与聪明;陆徜也不像他,没有他的顾虑也没有他的野心。   陆徜只有一个人,他愿意为他想要付出的人,倾尽所有。   陆文瀚不行,他身后有整个陆家,有他想要实现的抱负。   他们不一样。   “我从来就不是陆家人,不必陆家相护。”陆徜答道。   “好,你明白就好。”陆文瀚负手转身,终不再将他视如亲子,把他当成一个与自己相同的,游弋在官场的年轻同僚。   “城北……”他缓缓报出一个地址,“是豫王的私宅,里面可能有你要找的人。”   “多谢陆大人成全。”陆徜长揖,告辞。   ————   陆徜快马加鞭带着人找到那处私宅时,天色已经微沉。   这是幢很小的两进宅院,从外观上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王爷会有的私产。陆徜查过,这宅子记在个普通百姓名下,和豫王八杆子打不上关系。   但既然陆文瀚能够开口直指此地,那里面必定有蹊跷。   陆徜下马落地,立时就负责盯梢的人过来回话:“大人,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在这宅子四周,里面的人就算插翅也难飞。”   “走吧。”陆徜将马交给手下,亲自上前敲门。   门没敲几声,就有个老叟将门打开,陆徜同他说了两句,老叟只是摇头,比着手势:主子不在家中。   竟是个聋哑人。   跟在陆徜身边的人不耐烦,一把推开老叟,骂骂咧咧地闯进宅中,陆徜并没阻止,跟入宅中,径直过了二门。   宅子一眼见底,二门后左右厢房拥着正中主屋,除此之外再没多余房间。   眼下正房内亮着烛火,陆徜毫无犹豫走到屋前,一手推开门。   正对门口的桌案后坐着个人,桌角点着盏羊皮灯,眼下天光未全暗,烛火显得不够亮,笼着那人。   “少尹大人,你总算来了,我已在此恭候多日。”   唐离的脸,慢慢抬起。 第104章 危机   陆徜在门口处停下, 望着仍旧一袭男装示人的唐离。   从进门到现在,整个宅子除了开门的聋哑老仆人,他就只看到唐离一个人。   这里并不像藏有周秀清的模样, 倒更像是唐离为了引他前来而设下的陷阱,就连陆文瀚都被她给设计进去。   既来之则安之,至少唐离出现在这里, 足够证明周秀清的失踪与豫王有关,就算这趟他没找到人, 也不算一无所获。   如此想着,陆徜淡道:“苏娘子若有事要找陆某,只往开封府衙去便是, 何故要在此候我?”   唐离微笑着朝着急想拦住陆徜的老仆人点点头,老仆人得了示下躬身退下,她这才开口:“少尹大人,你我好歹也算同窗一场,我还是比较希望你能唤我唐离。”   “可你是苏棠璃, 并非唐离。”陆徜迈入房中, 目光徐徐扫过屋中陈设, 最后才落在她身上。   房间陈设很简洁, 墙上挂着水墨山水,墙角摆着罗汉松,左右两侧都是多宝格月洞门,正中乃是书案、高背椅, 下首是一对圈椅并茶几, 这屋子既作书房又是会客的花厅。   唐离着藏青圆领袍, 肌肤被这颜色衬得雪白, 除了秀气的面容外, 举手投足乃至一颦一笑并无过多女儿气。   “不一样,苏棠璃是个孱弱的犯官之女,唐离却是男儿。大人,你可知在这世道,女子能做的事太少了,识文断字读书明理为官做宰……都是男人,而大多数女人,都只能困于后宅相夫教子。其实我挺羡慕令妹的,能堂堂正正以女儿身游走于世,做她想做的事……”   “唐公子,这些话,你不必对我说。”陆徜打断了她的感慨,也无意与她纠缠于称呼的问题。   唐离叹口气,刚想说话,陆徜的手下急步进门,朝陆徜附耳一语:“大人,找过了,宅中并无他人。”   陆徜毫无意外,只道:“知道了,你们都退出宅子等我吧。”   那人便领命离去,带着初时随陆徜进门的人一齐退宅去,小小的宅子安静下来。   “少尹大人不搜搜我这里?”唐离问他。   “不必了。”陆徜摇头。   “我很欣赏少尹大人,大人今日既然大驾光临,不妨坐下与我叙叙旧?”唐离做个“请”的手势,招呼他落座。   陆徜并不领情,不冷不热道:“你我虽在松灵书院有过数月同窗之缘,但我们之间并无私交,无旧可叙。我们还是言归正传,陆某今日已既已踏入此地,想必唐公子也知道我之所求,不知唐公子可否不吝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他说着抱拳略一行礼,面色从容。   “也罢,少尹大人真是个油盐难进之人。”唐离缓缓起身,双手撑桌,问道,“大人是为江宁简家的姨娘周秀清来的?”   “正是。”陆徜颌首,又问,“不知周秀清可在唐公子手中?”   唐离突然露齿浅笑,清秀之上又添甜美:“她是在我手里。”   竟是直接承认了。   陆徜也是一笑:“那不知唐公子要如何才能将周秀清交给陆某?”   “少尹大人很需要她?据我所知,高仕才应该已经被曹海押送赴京,近日便要抵达才对。有没有周秀清,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吧?”唐离从书案后缓步踱到陆徜身边,未待陆徜开口,忽又掩唇惊讶,“我险些忘了,高仕才在赴京途中畏罪自尽了。不过他应该已经认罪,既然认了罪,也算抓住了凶手,大人如今又大费周折找周秀清是为了什么?”   她从陆徜左手边绕到他右手边,故作猜忖道:“我猜……是大人觉得,高仕才并非主谋?你们的证人死的死,没的没,只剩下了周秀清一个人?所以你们才想找到周秀清,从她口中得到真相?”   陆徜面上仍旧带笑:“你猜得没错,那你问出主谋者了吗?”   “我当然问出来了!”她一口应下,笑容愈发得意,“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不能?”陆徜反问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现在只剩下周秀清这一个证人,就算让你们知道是何人主谋,没有证人,你们也指证不了那人。”唐离的声音透着些微亢奋,伸手拍拍陆徜的肩,“陆徜,我可以把周秀清交给你,只要你答应帮我们做一件事。”   “豫王让你来的?”陆徜又问。   “算是吧。”唐离耸肩。   陆徜失笑出声:“简家这桩案子只是三殿下奉圣人之命彻查的,而我又只是在开封府替三殿下查案而已,如今你用周秀清来威胁我替豫王办事?这个威胁,未免太没重量。”   “不不,陆徜,我看人一向很准。你查简家的案子,不是因为三殿下,是为了你的明舒妹妹,对吗?”唐离又是掩唇笑起,“真是叫人感动,你处处替她着想,为她甚至不惜豁出仕途性命,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你很喜欢很喜欢她吧?”   听她提及明舒,陆徜的眉眼冷了三分。   果然,豫王已经将简家之事打听得清清楚楚,甚至知道得比他们还要多。   唐离却不肯放过:“你这么喜欢她,必是不忍见她受伤。如果周秀清死了,你们将永远不知道主谋者是何人,也永远无法指证他。他会像鬼魅般站在你们身后,趁你们放松警惕时伸出一刀,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人灭口,把简明舒这个最后的威胁给除了。你能护得她一时,可有办法护她一世?可否无时无刻都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陆徜的笑渐渐消失,冷气自后背窜起。   “我能告诉你的是,你的明舒妹妹现在很危险……那把刀,已经悬在她的头上。你想不想救她,想不想替简家报仇?”唐离一字一句道,声音仿佛化成无形巨掌,狠狠攥住人心。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如果这是他们的目的,陆徜不得不承认,这一局,唐离赢了。   “哈哈哈。”唐离忽然发出畅快的笑声来,似乎因为陆徜的妥协而格外高兴,“少尹大人若能想通,那是最好的,不过不着急,你还可以再多考虑考虑。我们要你做的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急,人心就该好好磨一磨,等得越久,他紧绷的情绪就越容易崩溃。   瞧着陆徜转身离开的背景,唐离自言自语呢喃着。   “盂兰盆节将至,死去的亡魂,都该回来了……”   ————   又两日过去,应寻那边给明舒送来消息。   他已经着人去城门处打听过,彭氏确实是在柳婉儿的案子开审那日入夜时分与余连离开汴京城的,彭氏老家在咸平,应寻猜测他们极有可能逃回老家,只是从汴京往咸阳处一来一回再加上调查都需要时间,并非一朝一夕可得。   另外,明舒亦亲自去柳家附近打听过柳婉儿。柳家夫妇是远地迁京人士,在京城并无亲戚,据柳家邻人的回忆,柳家夫妇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既是柳家夫妇的独女,也是柳家夫妇的老来子,故而夫妻二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珍爱,平素教养皆照富贵人家的姑娘,轻易不让出宅门,再加上这个女儿身体自小孱弱,就一直藏在深闺,因此街坊几乎无人见过她的模样,更谈不上对她的了解,向来是只知其人,不知其面。   “没人见过柳婉儿?可她父母的丧事,总是要操办的,她不用见人吗?”明舒大惑不解。   “这娘子就有所不知,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她父母因为急病先后殁了,二人病症极为相似,当时附近街坊都怀疑得的是会传人的疫症,她父母的丧事并无人敢上门祭奠,后来报予官府,由官府出面料理的,而柳婉儿也让官府的人带去清安堂……就是汴京城外那个专门收留疫病患者的地方。说实在的,她能安然回来,连我们这些街坊都很惊讶。”   “可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明舒又问道。   “大概是……”那人想了又想,才犹豫道,“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那就是今年四月末的事。   明舒向人道过谢离开马行街。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便越发让她觉得柳婉儿的过去着实古怪。按照邻居的说法,岂不是没什么人认得柳婉儿?不过进了清安堂的人,官府应该都登记在册,少不得要顺着这条线再去查上一查。   如此琢磨着,明舒心不在焉地回府。   高仕才已死,按理他们应该搬回状元府才是,但不知出了何故,陆徜仍旧没同意搬回自家宅子,他们一家三人仍在魏府住着。   才拐过影壁走到演武场上,明舒忽闻一阵马儿嘶鸣声响起,有人急吼吼喊着:“让开,都让开!”   明舒定睛一看,正前方有只马朝自己疾驰而来,眼见要撞上自己。   那马高大凶悍,要是叫它撞上,不死也去半条命,明舒忙往旁边避去,马背上坐的人也已经拽住缰绳勒马,马儿嘶鸣着扬蹄止步。明舒吓得额头生汗,幸而只是虚惊一场,正拍着胸脯松口气,旁边忽有人纵身跃出。   “阿兄!”明舒惊叫一声,看着陆徜挥拳而落,不由分说袭向马背上坐的人。   那人被打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一圈,脸已青肿,陆徜犹不肯放过,待要上前继续,却被后面赶来的人厉声制止。   “陆徜,拳下留人!”魏卓道。   曹海也随之冲上来,将那人扶起,他在京城并无宅邸,入京后就住在魏卓宅中。   “一场误会,陆徜,你冷静些。”魏卓瞧见陆徜眸色见红,忙走到双方中间,拦住两人,解释道,“这位是曹指挥的副官,今日我送了老曹一匹西域烈马,他的副官适才在此驯马,不想此马脾性过烈,险些冲撞了明舒。”   曹海虽见副官被打,却未向陆徜发作,反而朝自己副官怒道:“都说了烈马难驯,你非要在这里逞能!还不向人道歉?”   副官抹抹唇角,朝陆徜与明舒抱拳赔不是。   “我没事,马不是勒住了嘛,也没撞上我。”明舒忙摆摆手,又扯陆徜衣袖,暗示他也说两句。   陆徜脸色有些白,额间亦是渗出汗来,只勉强朝副官回了个礼,竟不发一语拉起明舒就走。   明舒蹙起眉来。   陆徜有些不对劲。 第105章 真假婉儿(虫)   陆徜的变化是从两天前开始的。   这两天, 他的情绪仿佛被绷成满弓的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爆发。譬如才刚的惊险,若是从前, 虽然他也会担心动怒,但绝不会像今天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动起手来。   仅管他在掩饰,但明舒依旧瞧得出来, 让陆徜紧张的原因,是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阿兄!”明舒跟进陆徜房间, 看着他急匆匆走到桌旁倒了杯冷水仰头饮下。   似乎这样,就能平缓他的情绪。   陆徜也已经察觉自己的草木皆兵与疑神疑鬼了。如果唐离与他说那番话就是为了让他失去冷静,陷入这样的境地, 那她成功了。敌人不知藏身何处,而他又难以冷静,这不仅会趁了唐离的意,也会让他们陷入格外被动的局面。   适才进府时碰巧看到的那一幕,确实让他理智尽空, 失去正常的判断。他完全无法想像, 若是明舒出事, 自己会如何。   而,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明舒在他心里已经成为重逾一切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她,却从来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重,可以让他完全改变。   “我没事。”面对明舒的担心, 他粗声回道。   没事?   他骗鬼呢?   明舒走到窗下锦榻旁, 朝他招手:“阿兄, 来这。”   陆徜定定神, 望着明舒语笑晏晏的模样, 似乎没被他影响。   “对不起,可能是我最近公务繁忙没休息好……”他走到榻前,语气柔和下来。   明舒搬张矮墩坐到榻旁,然后拍拍锦榻:“躺下。”   陆徜不解,明舒只又笑道:“你晨起没有照过镜子?眼睛下面的黑青都垂到这里了……”她的手在下巴处夸张一比,又道,“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   多久?他也不知道,但最近失眠犹重,不过明舒的俏皮还是让他失笑。   “要做什么?”陆徜依言躺下,心情稍松。   “等会。”明舒看了两眼,又起来拿了个软枕垫到他颈下,这才又坐回矮墩。   “该不会是要审我吧?”陆徜抬眼看坐在自己头后侧的明舒问道。   明舒搓搓双手,将温热的双掌贴到他额头上,由上而下俯望陆徜道:“睡会觉吧,别想太多。”   温热的掌缓缓摩挲他的额头,指腹捏住他的眉心用力按压——一阵酸涩从她施力的位置泛起,钝钝的疲倦汹涌而来,陆徜忽觉难以言喻的困乏与松驰。   “阿兄,记得进京途中我们遇到的惊险境地吗?凶徒追杀、暴风雪、山中悍匪……九死一生的险境,我们竟也走过来了,如今想来就像做了个惊险又刺激的梦。”   她在那一夜彻底接受他与母亲,互相扶持走到如今,纵然现在知道他不是她亲兄长,也依旧愿意完全相信他。   “可不是就像场梦。”对于陆徜来说,从江宁县开始,就像场梦。   这个梦,改写了她和他。   “若无阿兄,便无明舒。”明舒温声道。   “你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他闭着眼回答。   “我没高看你。”明舒道。就是因为知道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才愈发显出这份情意的难得。刚过弱冠的年纪,无权无势无背景,不过比旁人聪明了两三分,多了些阅历,他决定带她进京之时,也是豁出了性命,一路照拂,从没半刻苛待于她,处处关照,体贴入微,其间种种总让人忘记他也不过及冠之年。   “嗯?”陆徜的声音里透出点瓮瓮鼻音,像要睡着般。   明舒不再说话,只轻轻摩娑他的额头,送他入梦。   ————   从陆徜屋里出来,明舒交代来安守在屋外后,便往前院找魏卓。   魏卓正和曹海在厅内议事,听到下人传话,忙命请人进来。   明舒是来替陆徜道歉的:“曹将军,近日我阿兄公务繁忙以至心绪不宁,冲动之下伤了副官,实在抱歉,明舒代阿兄向将军请罪,还请将军海涵。现不知副官伤势如何?可请大夫瞧过了?”   曹海摆手道:“是我那副官鲁莽托大,险些伤了陆娘子,陆状元爱妹心切,不怪他,陆娘子也不必放在心上。”   “放心吧,明舒,我已经让大夫给陈副官看过了,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你们不用放在心上。”魏卓亦开口劝道。   明舒方点头:“多谢魏叔,多谢曹将军大人大量。”   道过歉,她见二人正在商议正事,便不再打扰,告辞退出。   “真是可怜,若是她记起旧事,知道简家遭难,还不知该如何伤心。”待她离去后,曹海方开口道。   曹海乃是江宁府的人,与简金海打过照面,又经手了高仕才之事,再加上陆徜在江宁时并无兄弟姐妹,明舒的身份无法瞒过他。   “伤心是不可避免的,只盼她能早日走出。”魏卓叹道。   “唉……”曹海也跟着叹口气,“不知她都听到了什么,若能恢复记忆,对此案兴许有些帮助。”   对此,魏卓也只能摇头。   除了明舒自己,没人知道她在那一夜听到了什么。   ————   陆徜睡了一觉,睁眼时天色已黑透,也没人来唤他用饭。   这一觉虽然睡得不长,但黑甜无梦也让他神清气爽,仿佛多日雾霾散去,久违的清明又归来。他燃灯在书案后闲坐静思,既不提笔,亦不取纸,入定般看着桌面,直到有人敲门。   “阿兄醒了?”明舒见他屋中亮灯,便知他已醒来,于是端着给他留的晚饭过来。   “明舒,过来。”陆徜坐着未动,朝她勾勾指头。   明舒放下手中之物,不解地望向他——他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恢复往日的眉清目朗。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他道。   明舒闻言眸中一亮,很快绕过书案走到他身畔,将身体一矮。   房中明明没有第三人,但陆徜这神秘兮兮的模样,还是让明舒将耳朵凑近他。   陆徜笑笑,气息随着声音拂过她耳朵。   明舒耳朵发痒,脸发烫。   听了半天,明舒方直起身来,用力拍着胸脯道:“阿兄你放心,演戏,我在行。”   ————   翌日,曹海押送高仕才的人马终于抵京,高仕才的尸首与一干涉案人员也随之押至京城。陆徜再没休息的时间,带着仵作验尸,逐一审问所有涉案人员,所有事情均亲力亲为,希望有所突破。   明舒那厢也并未闲着,彭氏母子虽没找到,但是清安堂的档案已经送来了。   根据官府的记录,柳婉儿确在去岁三月时被送进清安堂,因疑似疫症而单人独居一屋,所有饮食汤药均由清安堂的药童放在屋外。另外还有一份关于柳婉儿在清安堂的记录,记载了她的病况变化、用药情况与日常饮食,由负责她的大夫每七日一记。在记录中她的病情一度恶化,然而到了去岁七月却又忽然转好,到今年的四月彻底痊愈,四月末从清安堂回到汴京城。   明舒仔仔细细地将记录反复看了三遍,除了病情突然间好转外,记载的内容并没什么可疑之处,不过……   她将册子摊开凑到鼻前,轻轻一嗅,又翻到后面再一嗅,而后送到应寻鼻前。   “师父,你闻。”   “怎么了?”应寻边问边闻。   “墨的香味前后不一,你没发现吗?”明舒道。   时人所用之墨内常会添加冰片、麝香等香料,所书之字自带淡香,而这本册子上前后墨字所带的香味,有稍许差别。   应寻是个男人,对这些并不敏感,但明舒不同,女人天生的爱美好香让她对香味要比应寻敏感许多。   “你仔细再闻闻,从去年三月到七月的墨字,只有很淡的麝香味,而七月……也就是从柳婉儿病情转好那一页开始,墨香就变了,应该是用了添加过冰片的墨,所以闻起来带有一丝清凉。”明舒解释道。   “是有差别,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刚好做记录的人换墨了呢?”应寻道。   明舒摇头:“除了墨香变了外,这香味的浓淡也不一样。墨中添香虽能让字迹带香,但这香味会随时间变淡,前四个月的香味已经很淡了,但七月开始到今年四月这段时间,墨的香味却完全没有变化,并且很浓,比较像是新写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纂改过这本记录册?”经她一提,应寻也研究起这本册子来,他将册子合起,从侧面查看装订线。   果然,装订线的两侧,出现了些微差别。   应该是有人撕去了从去年七月病情转好前的几页纸,虽然撕得很彻底,并没留下碎页,但被线缝在里面的那几页还存在,两相比较,出现了一丁点的厚度差。   “可能找当时负责柳婉儿病情的大夫来问话?”   “那大夫年事已高,柳婉儿离开清安堂后没多久也病故了。”应寻回道。他早就想过找大夫来问话,但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明舒轻扣桌面想了想,道:“师父,如果这本记录册被人动过手脚,那就说明去年七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又能直接曝露柳婉儿的身份,会是什么事呢?”   清安堂是个隔离疫症患者的地方,能有什么大事,除了……   “病重去世?”应寻反应得很快。   明舒被他一语惊醒。   如果真正的柳婉儿死在清安堂,她的父母又已亡故,左邻右舍也认不出她来,没什么比披着柳婉儿的皮更能掩饰身份的了。   但是,这个“柳婉儿”千方百计要进入工部尚书卢家,又为了什么?   如果只单纯为了一个尚书府小姐的名头,那她也只是个贪图富贵的人,这样的人出身必定普通,又如何能打通这么多的关节?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完成的事。   “如果真正的柳婉儿死了……记录应该是今年四月左右篡改,人是去年七月死的,尸体的处理总不会再被篡改吧?”   “我去查。”应寻道。   既然要查,便需要等待时间。   六月过去,汴京迈入七月。   那位新入工部尚书府的卢三娘子,已经在短短十多日时间内,成为尚书府新宠,就连那位素来不对女儿多加关注的卢尚书,也对她另眼相待。   七夕将至,中元节……紧随其后。 第106章 假戏真做(虫)   七夕女儿节, 可是汴京少女们最喜爱的节日之一。到这一日,约上三五个闺中密友,置酒果共拜织女,结彩楼乞巧求姻缘, 能玩一整日。   而所有的节日, 又都是商贾的最爱。   明舒也喜欢七夕,除了因为少女心作祟外, 更主要还是因为她是一个金铺掌柜。满堂辉在七夕来临前夕, 就已经推出应景的小饰品,其中便有最讨喜的摩合罗像, 泥坯漆金,再以金珠点缀, 是各府夫人的最爱, 早早就被订完。   到了临近七夕这几日,明舒便天天带着伙计给各府夫人送摩合罗像。此外, 她还定了批精致的七夕巧果, 与那摩合罗像一起送给各位夫人——算是客情, 寓意美好。   “会做买卖的人这想的就是不一样!”闻安夸她,“瞧你把那些夫人哄得心花怒花, 换我是不能的。”   满堂辉的生意进入正轨, 名声又因为明舒层出不穷的点子和她那会说话的嘴儿而渐渐传扬开来, 好些权贵府里的娘子都喜欢找明舒定金饰。   “那叫作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   淑君一句打趣没说完,就叫明舒一杯酒灌住了嘴。   闺蜜三人已有许久没见过面, 这次托了女儿节的福, 明舒和淑君都被邀到郡王府与闻安一起过节。   “她这哪算见人说人话, 卢家刚接回家的那个女儿, 才叫会说话。”闻安斜睨二人道。   淑君的谈兴被她勾起,立刻附和:“你说卢三娘?我也听说了,最近她风头很盛,比起从前那位可强了不止十倍,连卢尚书都夸她来着,我阿娘还让我多向她学着点,你说她一个长在市井的女儿,如何能有那等见地?”   “什么见地?不过是爱出风头罢了。”闻安撇唇不屑道。   “你们见过她了?”提及柳婉儿,明舒把手上酒盅一放,好奇问道。   “那人是你给卢家找回来的吧,难道你不知道?”淑君挨近她反问。   明舒摇头。那桩事了后,卢家倒是打发人给她送了笔银子过来,但柳婉儿却再没来找过她,明舒印象里的柳婉儿是个柔弱秀致的小娘子,和“出风头”这些字眼挨不上关系,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那卢三娘跟成精了一样,也不知使什么手段,才几天功夫就把府里上下人心都收服,还得了容信侯的青睐,两家有结亲的可能。卢家那点事你们也清楚,不就希望女儿得嫁高门好巩固娘家地位,那个假卢三没做到的事,倒是让这新卢三做到了,你说卢尚书能不高兴?”淑君便又道,“还有还有……”   她越说越兴奋,拉着两个闺蜜继续道:“今年岁初司天监观星象有异动,今年又恰逢七七之年,故而朝廷打算在盂兰盆节那日大办法会,卢三娘便向卢尚书提议,要在法会附近搭建粥棚向穷人派粥,又有意号召京中女眷捐衣捐物……你想啊,卢尚书那沽名钓誉之人,怎肯放过这等机会?要是办好了,也算是青史留名的佳事不是?自是愿意支持的。现下听说这事都传进后宫了。”   “那这事如今……”明舒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不由抓紧淑君问道。   只听闻安一声冷笑,代替淑君道:“她倒是敢想,我们凭什么要配合?给她造势长脸?你且看着   吧,京中有多少人家愿意陪她玩这套虚把戏,让他们唱独角戏去。”   淑君就又解释:“卢家的帖子都送到我与闻安家中,卢三甚至还亲自去找了国公府世子夫人,打算游说她加入,不过大家兴致不大……没几家应允。”   想要号召汴京贵女们加入,凭卢三娘的身份地位,可差得远呢。   不过就算不成功,这个卢三娘也着实在汴京城出了一把风头。卢家那换子案风波都没消退,短短十几天时间里,她又在贵女圈中掀起一轮话题,以至这个名字如今成了各府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在京城迅速扬名并且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些,绝非一个生于市井且足不出户的孤女能办到的。   “明舒?”闻安推了明舒一把,“发什么呆呢?”   明舒回神,才发现自己想得入神。   ————   在闻安府里用过午饭,闺蜜三人又约去汴河附近游玩。   “快来,画舫在那儿。”闻安兴致勃勃指着前面道。   明舒抬眼望去,只见一艘宽敞的双层画舫停在河畔,画舫上雕柱朱漆,四周挂的彩绸迎风飘扬,戴着竹笠的船工撑篙站在船头船尾,船舷两侧都站着护卫,二楼船亭内隐约可见坐着衣冠华贵的公子。   “这是……”明舒脚步顿了顿。   “今儿我们是陪客,那人要约的是淑君。”闻安悄悄附到明舒耳畔道,又竖起三个指头。   “三……”明舒一下子又抿紧唇。   “他二人正在议婚,如今婚事差不多议定,成婚前不能相见。今日借这女儿节解解相思苦,见过这一面恐怕很久见不着,怪可怜的。”闻安逗趣道。   淑君早就脸颊红透,作势要打,被闻安说了句:“他在上头看着你,你还闹!”淑君立时就规矩了,明舒笑得前仰后合,只道:“说得好似他们从前常见一样。”   殷淑君的个性也许并不适合皇家,但三皇子的为人倒值得信赖,这二人一沉稳一活泼,倒也能相互弥补,至于日后……明舒也不能以世俗目光来推测,毕竟这世间甚少完美的婚姻,世事总难两全,少女时光会远去,天真不会永远存在,人会成长,那时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与天地了。   “明舒!当心脚下。”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定眸一看,才发现船头站着宋清沼,他正朝自己伸手。   陆徜中箭那夜过后至今,她倒是第一回 遇见宋清沼,不免有些诧异。宋清沼今日一改常态穿了套月白交领衫,外头罩着天水碧的大袖,不像国公府清肃的公子,倒像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君。   “他陪殿下来的。”闻安适时解释一声,踏上画舫。   画舫荡了荡,有些不稳,宋清沼拉住明舒的手,将人稳稳拉到船上后才松开。   “许久未见,你可好?”宋清沼久未见过她,只觉得她似乎清减不少。   “托福,尚好。”明舒笑答,又看着身后跟的一众侍从鱼贯上船。   这趟出来,她们三人都带着不少人,幸而这画舫够大,能容下这些人。虽是三皇子约了殷淑君,但二人也并非单独见面,四周还站着好些丫鬟婆子护卫随侍,想来也是家中默许的。他二人在画舫二楼说话,明舒便与闻安留在下层,宋清沼陪在一旁。   舫内已经摆满娘子们喜爱的果子点心与香饮子,明舒拣样香饮子抱在手中慢慢喝着,要去船舷上欣赏两岸风景,闻安嫌晒不肯外出,她便自己去了。   画舫悠悠而过,两岸风光如画卷展开,人情世故便藏在这岸上人家中,叫明舒看得入迷。这是她近日难得的安生时光。   “不怕晒吗?”宋清沼声音响起,温和如这河间穿流的风。   “怕呀,不过偶尔一试也无不可。”明舒回道,她两颊已被晒得微红。   宋清沼便上前半步,恰替她挡去大部分阳光:“明舒,陆徜他……”   “我阿兄的箭伤已无大碍,那日多谢你出手援助,若是无你,阿兄他就危险了。这个恩情,我还没机会向你好好道谢。”明舒微仰起脸,认真道。   “明舒,我帮的是陆徜,无需你代他向我道谢。那天晚上的话……陆徜说你都听到了。”   既非兄妹,便不是一家人,那又何必她代陆徜向他道谢。这其中远近亲疏,清晰到他心痛。   明舒微愕之后点下头,默不作声。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了。其实你赴我母亲的花宴那日,我就想同你说了,只不过因乍闻你失忆,又听你提起自己的梦,故而……”他目光灼灼如阳,又似今日这粼粼碧波,折入人心。   明舒面色绯红,忽想起那日自己提的那个似是而非的梦,更是大窘。她万没料到宋清沼会挑在这个时刻与自己剖心,且说得如此直白,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既不说话,宋清沼便续道:“我本与陆徜有约在先,但你既然听到那夜我与他的交谈,我二人之心想必你都知悉,那个约定的前提已不存在。”   所谓公平,是建立在明舒依旧将陆徜视如兄长的前提下,可她误打误撞间识破这重身份,那二人便是朝夕相对的普通男女,若他再不做些什么,恐怕就这样将她拱手让人了。   他不甘心。   等了这么多年,才出现这么一个打动他的女子,他不想如此错过。   宋清沼不愿再遵守什么君子约定,感情本就是一场角逐,陆徜已经先他太多,又谈何公平,不过各凭本事。   “明舒何德何能,能得宋公子挂心?承蒙公子错爱,是我的福份,但……”   “明舒,可否叫我名字?哪怕一次也好。”宋清沼打断了她。   明舒犹豫片刻,开口:“好吧,清沼。”   关于青衫少年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不管梦里的男人是宋清沼还是陆徜,都已不再入梦。然而初逢宋清沼时的悸动,即便只有瞬间,却也不是假的。虽然是因为那场似是而非的梦,可那悸动却实实在在投射在宋清沼身上,她曾不止一次在夜里描绘宋清沼的眉眼,用懵懂的感觉去勾勒情爱的轮廓,想像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她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午夜时分混沌不明的假想,而越是靠近,她就越清醒。   清醒的知道,喜欢与否,不留余地。   这对宋清沼有些残酷,但她不能给他假的希望。   “对不起,我……”   “明舒。”尽管不太礼貌,但宋清沼还是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你喜欢陆徜?”   明舒怔了怔,眼现片刻迷惑,最后只道:“记忆未归,不愿妄谈感情。”   谁能保证她在过去的岁月中没有钟情的人?谁又能告诉她她以前有没有两情相悦的人?如果有,那在这一时刻她做出的承诺,最终都会辜负两个人。   不论是陆徜,还是宋清沼,亦或其他人,她都不能在这时候给出答案。   “那我等,等到你想起来,再给我答案。”宋清沼道。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所以抢先一步。   明舒急了:“宋清沼,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这是我的意思。我还想告诉你,陆徜能够为你做到的事,我也一样可以!”宋清沼站到她面前,信誓旦旦开口。   明舒头大疼,她从没觉得宋清沼是个固执的人。   “既然你觉得自己记忆未复,不能回应他人感情,那为何单就拒绝我的?我与陆徜,同样心悦于你,又有何不同?”宋清沼并非咄咄逼人的脾气,但此时他却想要逼她。   不为结果,只是个求个机会。   “因为……”明舒看着他的眼眸,双手攥了攥,“你们并不一样。”   她无法回应陆徜,是因为她记忆未归,可她拒绝宋清沼,却仅仅只是因为……她未心悦于他。   如此简单,也如此残酷。   ————   夜幕微落,凉风习习拂过,带来阵阵惬意的同时也驱散二人间沉默的尴尬。   虽然她已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但宋清沼仍旧送明舒归家。   马车在魏府前停下,明舒已跳下马车,正要同宋清沼道别。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面色从容,举行有礼,话也少了。   “明舒?”陆徜的声音忽然响起。   明舒与宋清沼同时转头,瞧见陆徜神色不善地从另一侧过来。看他那模样,应该是刚下值的样子,只是今日又与往日不同,他并无从前的沉稳冷静,拧成结的眉头之下是微泛厉色的眸,如鹰隼般紧紧盯着二人。   不待明舒与宋清沼开口,陆徜就已一把将明舒扯到身畔,不问缘由就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几日不许你外出,你为何还要背着我私自出府,且身边连一个人都不带?”   明舒也已沉了脸,狠狠甩开他的手,恼道:“我又不是你开封府的犯人,为何要天天被你的人像看犯人般跟着?你不让我出府,又不告诉我是何缘故,凭何要我听你的?我就是要出府!”   “凭何要听我的?凭我是你兄长!”陆徜脸色更差了。   “天下就没你这么当兄长的!管东管西你烦死了!”明舒犟道。   “陆!明!舒!”陆徜一字一字咬出她的全名,手如铁钳般箍到她手腕上,不由分说就将人往府中拉,“跟我回去!既然人看不住你,那就在你门上加把锁!”   “陆徜!”明舒气极竟也直呼其名,人却已被他硬拽向府里,“你松手,我不要跟你回去!”   “陆徜!你别这样!”宋清沼见兄妹二人吵架吵成这样,已是忍无可忍,上前替明舒说话,“她今日只是与县主、淑君小聚,过午还有我与三殿下,并没危险。”   “你懂什么?”陆徜冷笑,语气满含嘲讽,像变了个人般,“我和她的事,不劳阁下操心。”   “你先放开她再说!”宋清沼手掌按在陆徜肩头,阻止他的动作。   “松手!”陆徜耸肩,却没能把宋清沼的手抖下。   “要我放手可以,你先放开明舒。”宋清沼不肯退让。   陆徜又发出声冷笑,眸中戾色加深,只朝明舒道:“知道与外人联手对付我?”   明舒急得不行,可还没等开口,便听陆徜又向宋清沼道:“我若不放呢?这是我妹妹,我要如何管教是我的家事,又与你何干?”   “陆徜,你别逼人太甚。”宋清沼手劲越发大起来。   “我让你松手!”陆徜双眸微眯,只将肩膀一沉,从宋清沼掌中脱出,二话不说一拳挥去。   拳风擦过宋清沼脸颊,陆徜却没住手,只把明舒往身后一推,又欺身挨向宋清沼。   靠近宋清沼的时候,他以极微细的声音在宋清沼耳边说了句话,接着便以迅雷之势将宋清沼揍倒在地。   “离我妹妹远一点!”陆徜居高临下警告道。   宋清沼挨了他这一拳,半垂着头以指腹轻轻拭过唇角,缓缓起身,握握双拳,忽然出手,也是一拳砸向陆徜脸颊。   这一拳,陆徜没避开,生受了。   回神时他眸色微愕,却见宋清沼的拳接二连三打来,不得不出手格挡。   他是虚打,可宋清沼却是真打。   “假的怎么瞒过人,不如真打一场吧。”宋清沼的蚁语响起,落到陆徜耳边。   他早想和陆徜打一场了。   明舒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扭打在一起。   说好的演戏呢?   假戏真做,一点也不好玩啊!   她要疯了。 第107章 挑衅   明舒万没想到自己在汴京城的第一个七夕, 竟是以目睹宋清沼和陆徜打架而收场的。   这事说来就让人哭笑不得,明舒答应陆徜陪他演戏以迷惑对手的戒心,是以昨日陆徜借机发作她便也配合了,但后来的发展却是她始料未及的。按陆徜的话说, 他打宋清沼那两下不过是虚招, 压根没碰到宋清沼,他也在宋清沼耳边小声解释过了。本来做做样子就过去的事, 连陆徜都没料到宋清沼假戏真做, 动起真格来。   男人犯傻打架没什么输赢可言,两个都挂了些彩, 闹得不好看而已。   “我不管,本来就是你的不对!好端端把宋清沼拉下水, 又没和人事先打招呼, 还把他打成那样,就是你的问题, 你得空给他道歉去!”   关上门就剩明舒与陆徜两人, 明舒可就不装了, 双手插腰怒道。   “我把他打成什么样了?”陆徜手里握着颗蛋正搁额头上滚着,闻言反问她, “到底他伤的重还是我伤的重?”   因为知道宋清沼武艺不如他, 所以他手下留情, 但宋清沼可都是真打, 陆徜避不过的时候也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虽然都是皮肉伤, 但要真论轻重, 他的伤反更重些。   “还有, 他今天是怎么了?”陆徜滚着滚着, 手上动作忽然停下。   宋清沼是个冷静自持的清贵君子,从来不做与人打架斗殴的事,别说听到陆徜的解释,就算没听到,他也不大可能会暴起动手。   “你们今天都做了什么?他受刺激了?”陆徜觉得宋清沼不对劲,盯着明舒问。   明舒一滞,有点心虚地撇开头,道:“反正就是你的错,你得向人道歉,就这样。”   语毕,她转身跑出屋子,到屋外透气。   不管了,千错万错,就是陆徜的错。   ————   陆徜和宋清沼在魏府打架之事难以瞒住人,转眼传开,再加上他近期的种种表现,惹得曾氏担心不已。明舒又不能明说,只能一边忍着,一边还得装出与陆徜兄妹失和的模样,愈加让人忧心,所幸魏卓知道后赶来,既安抚曾氏,又劝说明舒。   “明舒,你阿兄近日压力颇大,你多担待些,他也是为着你的安危着想,你别总和他置气。宋家公子那事,我会先着人到他府中致歉,你们也不必太担心。”   “多谢魏叔,我有分寸的。”明舒面上淡淡道,似乎并未将魏卓这番话听入耳中,心里却想陆徜这演得太逼真,现在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有问题,也算成功了一半吧?就是苦了曾氏和魏卓,一个担心,一个还得善后……   ————   七夕刚过,应寻就给明舒带来了清安堂的消息。   应寻已重新往清安堂打听过所有与“柳婉儿”有关的消息,只是可惜,除了病逝的大夫外,就连日常给她送汤药饮食的药童,也已回了老家,追查起来很是困难。   “我翻阅过清安堂近一年来的死亡卷宗,并没找到柳婉儿的死亡记载。”应寻来得急,走得喉咙冒烟,从明舒手中接过茶后仰头便饮。   “没有死亡记载,那肯定也没有尸体处理记录。”明舒叹了声气。   登记造册是大夫的事,清安堂又只是个收容时疫病患与疯病人的地方,平素不受重视,疏于管理,要纂改并非难事。   那人既然能纂改“柳婉儿”在清安堂的诊疗档案,也一定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录给她。   “嗯,所有的档案都没问题,不过……”应寻解了渴,放下杯子,沉声道,“我找到了清安堂的搬尸工。”   明舒眼一亮:“找到尸体下落了?”   只要能证明柳婉儿已死,那现在这个身在卢家的三娘子,也就不是柳婉儿了。   “找是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到。”应寻道。   那个病重“柳婉儿”的尸体,可以说是找到了,也可以说是没有找到。清安堂里的病患,尤其是得了会传人疫症的病患,如若病故是无法入土为安,为防止疫症传播都是一把火烧个干净,所以“柳婉儿”的尸首,并没留下。   “我问过那个搬尸工,他去年七月确曾从‘柳婉儿’住的房间里搬出过一具尸首,不过他只听从大夫的意思,负责处理清安堂里死去的病患并加以焚烧,并不核对死者身份,所以他不知道那具尸首是谁。”   “可如果柳婉儿死了,那间房应该空置或者搬入新人才对,难道没人发现?”明舒又问道。   “她住的是疫症区,那地方平时就没人敢去,除了大夫和送食水的药童,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现在大夫病故,药童又离开,问不出什么东西。”应寻道。   “但至少我们知道,去年七月确实死了个人,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柳婉儿。比起从一开始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们已经朝前迈了一大步。”   疑点越来越多,虽然不能够直接证明“柳婉儿”有问题,但蛛丝马迹已经渐渐显露,只要愿意查下去,漏洞只会越来越多。   “你倒是挺乐观。”应寻瞅着她道。也许,他真该考虑要不要收下这个徒弟。   “我这不叫乐观,叫有耐心。”明舒打开小屉,从里面取出张图样。   “也对,查案最忌心浮气躁。”应寻换了个坐姿,又道,“说来这件事与你并无关系,你的主顾是柳婉儿,对她来说案子已经了结,你为何还要继续查下去?”   这桩案子已被官府接手,他身为捕快,查明真相是他职现所在,可是明舒呢?她又为何死咬不放?   “我觉得我并没为她查到真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我想继续查下去,有什么问题?”明舒边说边将图样推向应寻。   柳婉儿想看到的结果,可未必就是真相。   “这是什么?”应寻低头望去,问道。   纸上是个长命锁的图样与丝帕图样。   “柳婉儿的信物?”应寻一眼认出。   那两件东西本是证物,案子了结后就归还原主了。   “嗯。”明舒点点头,“我想过了,虽然暂时找不到彭氏和余连,但这两件东西不可能凭空出现,定然与蔡氏、彭氏有关,或许拿着图样去他们常出入的场所或者是城中当铺问一问,也许会有些消息。”   “有道理。”应寻将图样收下,折入衣袖内,“那个大夫的家里,我也会去盘查一番。若是他篡改记录,则必受人之托,或以利诱或以威逼,总要有个原因。”   人死了,可家人还在。   “那就有劳师父了。最近我出入不大方便,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明舒又给他斟了杯茶,敬他。   ————   过午,明舒提着两盒点心去了国公府。   虽然嘴里说着让陆徜道歉,但她到底还是没对他抱太大希望。   许氏正在见客,不便见她,恰逢宋清沼今日在家,便将她请入花厅。   “陆徜早上已经来过了,你怎么又跑了来?”宋清沼见她提着东西就知她是来做什么的。   他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目光带冷,清冷冷扫过她放到桌上的礼物——她这举动,太生疏也太客气。   “毕竟事情因我而起,我阿兄先动手将你打伤,我……”   “明舒,我说过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替他做这些。还有,他早上已经来道过歉了,昨晚的事错也不在他,你们两人不用自揽罪过上身。我同家里说过是我冲动行事,与你们无关,你也不用担心我家中会怨责陆徜。”宋清沼打断她的话。   明舒蹙了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解释,可又觉得不知如何说起,默了默便起身。   “无论如何,都谢谢你。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告辞。”   宋清沼也跟着站起,忽伸手拉住她:“明舒,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用那样的语气与她说话,只是看着那些点心,看着她生疏的举动,他心里就发堵。   明舒点点头,按按他的手,让他渐渐松开。   “我不道歉,你也别这样。”她道。   “我送你出去吧。”宋清沼复又平静,并没留她。   二人一齐出了花厅,往门口行去,谁也没说话,就静静走着。拐过长廊时,二人忽与对面走来的远远遇上。   “柳婉儿?”明舒步伐微顿。   对面走来的人,正是冯氏与柳婉儿,看样子也是告辞离去,身边是宋清沼的嫂嫂在送。   “卢家的三娘子,来找我母亲的。”宋清沼闻言回道。   原来许氏今天早上见的人就是她们。   “可是来游说许姨参加盂兰盆法会上的善行?”   “嗯,已经来第三次了。说是要在法会旁边搭个普渡棚,想游说我母亲出面牵头请京城权贵们派粥捐衣赠药帮助贫苦人家,还打算筹款修建善堂收容弃婴与孤寡老人。”宋清沼道。   “那许姨的意思是……”   “母亲有些心动,但还在犹豫中。”宋清沼回答她,又道,“其实若真是惠及百姓的善举,我亦是支持的,怕只怕其中别有所图,有人借此谋名却不担实事。”   明舒“嗯”了声,这是大部分的顾虑。   “陆娘子?”对面有人认出她来,笑着招呼。   明舒与宋清沼的交谈被打断,她上前与众人见礼。柳婉儿正挽着冯氏,母女二人很是亲热的模样,见了明舒都是一笑。众人在廊下说笑了几句,冯氏便与宋清沼的嫂子在前边走着,明舒与柳婉儿并肩随后,宋清沼落在最后。   “卢三娘子还挂着这枚长命锁?真是念旧。”明舒一边走,一边温声道。   她的目光落在柳婉儿胸前所佩之物上。   柳婉儿早已不是昔日孤女,打扮得虽然不算华丽,但衣裳料子与首饰却样样精贵,她又温柔从容,自有股叫人信服的高华,与从前判若两人,只有她胸口挂着的东西,让明舒想起那日踏入满堂辉求她帮忙的怯弱小娘子。   长命锁已经重新炸过,黄澄澄的模样,改制成了璎珞,坠着宝石,很是漂亮。   她闻言按住长命锁,感慨道:“此物乃是母亲亲手戴到我身上的,又陪了我多年,我自当时刻佩在身上。”一边又谢明舒,“说来我还没亲自谢过陆娘子,若是没有你,我恐怕还一个人住在马行街,做个父母不详的孤女。”   “三娘子客气了,我并没帮到什么,是开封府断的案子。”明舒笑了笑,又闲谈般道,“只是我有些好奇,当初那伙拐子将你抱走半年,怎还能将这赤金长命锁留在你身上?”   柳婉儿亦是微笑,仿佛早就知道明舒会这么问般,从容道:“说来确有些奇怪,我也好奇得很,想来要去问问拐子他们。”   明舒没再回答,只笑着与她目光交撞。   柳婉儿的从容,像是挑衅。   彭庆流放,蔡氏死,彭氏失踪……   她有恃无恐。   ————   是夜,城南的豫王私宅内,仍只有一间房燃着灯。   烛芯爆了两声,书案后坐的人将羊皮灯罩取下,拿起铜剪剪烛芯。烛芯剪下半寸,烛光先暗后明,光亮尤胜先前,那人方满意地放下铜剪,正要罩上羊皮罩子,却听“砰”的一声,门被人狠狠推开,风突然涌入,吹得烛火只剩绿豆大小,险些熄灭。   她用手护了护,飞快盖上羊皮罩子,这才抬头,如愿以偿地看到一个方寸尽失的陆徜。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陆徜扶门而立,眉心成川,眼里似有些红丝,看人的目光狠而戾,像凶猛的野兽。   唐离就喜欢这样的目光——恨不得撕了她却又无能为力必需妥协的目光。   “看来少尹大人这次是真想通了。”相较陆徜的狂躁,唐离却只轻描淡写地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说。” 第108章 托付   朝阳初升, 天光乍明,花草上的露水未干,魏府大多数人都已经醒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踏着有力的步伐从空旷的庭院间走过, 尽责地巡视着殿帅府的安全。陆徜低着头, 双手交错拢在衣袖中,踏进魏府匆匆穿过空庭, 与那队巡逻的士兵点了点头后又继续往里走。   又是一个彻夜未归后的清晨, 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 发髻有些微散落, 脸色不太好,透着疲倦。远处有几声呼喝传来,他抬头望见魏卓和曹海正在演武场上练拳, 两人都打得虎虎生风。   这是魏卓每日早课, 他是个自律的人, 只要无事就从没落下过,已经四旬的男人, 保养得依旧很好。曹海在他手下走不过就二十招就已经气喘吁吁地扶着石狮子讨饶, 许是江宁的日子太舒坦, 他与魏卓分明一般年纪,胄甲一脱就现出微腆的肚子, 憨厚墩实里又带了几分油滑。   陆徜停在演武场旁的长廊下看了片刻,身后又有两人匆匆走过,口中正在讨论今日差事。   “花匠可请好了?”   “已经请好了, 只等殿帅定的那批花木到了马上就能栽种。花木应该今天早上就能到,是要种在哪里?”   “南边的兴邦园。你们搬运栽种的时候切莫太喧哗, 免得惊扰了园内住的人。”   南边的兴邦园就是魏府单独辟出来给曾氏三人居住的小院落。   魏卓府邸虽威严却也冷硬, 不像别的高门富户, 家中多草木山石造景,这里几乎不见绿植。曾氏在魏府也借住了有段时日,平日里二人偶有遇见也会闲谈一二,魏卓知道曾氏好草木,这批花木,应该是他专门采买的。   魏卓这人,说得不多,做得却周全。   知道曾氏爱下厨,便令人将兴邦园的小厨房清理干净,置办了全套厨具;知道园子太空落,就送了一批盆景进去;知道曾氏擅长刺绣,也不知从哪里淘弄了几本刺绣图样与针法技艺的古藉予她;她不爱见人,这园子里除了陆家自己的下人外,一个魏府的人都见不着,由着她操弄……   陆徜在廊下又站了片刻,听到魏卓叫自己。   “昨夜没回来?”魏卓正一边拿巾帕拭着身上的汗,一边朝他走来,眉色温敛地问道,“同你母亲和明舒说过没有?你在外有要事回不来也是正常,但可要记得给家里报信,免得她们担心。”   这话听来像长者的家常教导,并没拿着架子,陆徜垂头道:“多谢魏叔关心,已经同她们说过了。”   “你是个行事有分寸的孩子,倒是我多虑了。一夜未眠,赶紧回去歇歇吧。”魏卓拍拍他的肩,道,“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你若熬坏了自己,日后又有谁来照顾你母亲与明舒?”   陆徜点点头,又谢过他的关怀,只道:“魏叔,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魏卓看了眼四周,回他:“去我书房说话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魏卓书房。门掩上,屋内十分安静,魏卓走到窗下的桌案前道:“先喝口茶再说。”   可就在他转身倒茶的时候,身后传来陆徜清冷声音。   “魏叔,晚辈陆徜,有个不请之请,想求魏叔帮忙。”   魏卓一转身只见陆徜已单膝落地跪在自己身前,他大惊,弯腰扶他:“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你先起来再说。”   陆徜只道:“魏叔,来日如若陆徜遭遇不测,求魏叔无论如何,一定保住我阿娘……”   魏卓万没想到,陆徜所求与曾氏有关,他神色沉凝,也不问陆徜到底发生何事,只道:“有我在,自不会让曾娘有事,但是陆徜,你母亲最在乎的人是谁,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徜起身,道:“我知道,这不过是未雨绸缪。有魏叔这句话,我才敢放手一搏。”   这条退路,不是他的,是他母亲的。   他没有退路。   ————   也不知该说柳婉儿的运气太好,还是什么旁的原因,由她提出的在盂兰盆节当日建普渡棚救济穷苦人家的提议原本因附和的人太少而不上不下正尴尬着,没想到七夕后的第三日,就来了个大反转。   三皇子赵景然向圣人进言,愿意代替圣人登上禅台行禅,向十方诸佛并先贤先圣们拜祷,替天下万民求父母康健,以尽孝道。   盂兰盆节的禅台仪式是历年风俗,只不过从前向来由得道高僧代圣人登台行禅,由天家皇嗣亲临,则更显心诚。   但这禅台行禅并非易事。   禅台足有七层之高,登台者需天明而上,在此期间不能吃喝,坐足一日,待众僧吟咒完毕,法会结束,方可下台。   可谓辛苦。   故而圣人感念赵景然之孝心,下旨将其大肆褒奖一番,转眼就在汴京城传开,引发效仿。受此影响,柳婉儿的提议突然间备受瞩目。   无需柳婉儿多做功夫,很快就有自动上门愿意加入普渡的夫人小姐,当然也有自己建棚施粥的人家,不过比起柳婉儿筹划了多日的善举,又显得拾人牙慧,声势也不如她,因此不过两天,柳婉儿的普渡会就浩浩荡荡起来,如今倒不是别人嫌她,反而要她挑别人了。   尚书府因为这档事在京中露了个大脸,冯氏得了太后嘉奖,卢则刚面上有光,越发宠信这新来的卢三娘。   明舒从闻安嘴里听到这些事时,一时间竟不知做何感想。   ————   离盂兰盆节还有三日时间,京城里的大小商铺已经开始售卖应节的东西,金银箔纸、祭品点心、河灯天灯……琳琅满目。   陆徜这两天忙得不着家,明舒也不知他在查什么,她也在家关了两日,心中已经渐烦,今日得了应寻的信再忍不住,也不让他来找自己,只约在北斜街见,出门时身后照例跟着一大堆护卫。应寻在北斜街的老槐树下等她,一见她就报了个地址。   “又是大兴赌坊?”明舒诧道。   大兴赌坊不就是当时她救下余连的地方?   “边走边说。”应寻带着她往大兴赌坊走去,边走边说起近日的进展,“我拿着你画的图样让人走访了北斜街和马行街所有的当铺和彭氏三人常出入的场所,总算有些发现。有人曾经在大兴赌坊内瞧见过余连拿出过这枚长命锁,打算抵给钱老板还赌债。”   “什么时候的事?”明舒猛然煞住步伐,震惊万分地盯着应寻。   应寻刚知道的时候,也与明舒同样的反应。   “大约四个月前,也就是今年的二月底。”应寻道。   如果四个月前长命锁还在余连手中,那柳婉儿所谓的“长命锁留给尚在襁褓中的她”根本就不成立。   “还有,从余连的狐朋狗友那里打听到,余连此人滥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但今年三月时却突然还清所有赌债,变得出手阔绰起来,很是逍遥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又因滥赌而欠下巨债。”   “余连和他母亲彭氏只靠蔡氏接济勉强度日,蔡氏应该是没有能力替他还上这笔赌债的,替他还债的……恐怕另有其人。”明舒思忖道。   而这个人,就是她们要找的。   ————   大兴赌坊很快就到,因为有了上次的机缘,明舒和应寻进赌坊找钱老板并没遇到障碍。钱老板见了明舒倒还颇为热情,将人请进内堂看茶说话。   寒暄了几句,明舒就道明缘由,将图样交到钱老板手中。   钱老板眯眼看了半天,才道:“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余连那时已经欠我百余两银子。陆娘子也知道赌坊的规矩,欠钱是一定要还的,否则……当时我给了他最后期限,他筹不到银子,后来就拿着这个长命锁来找我,说是利息,又求我多宽限两天。我见这东西不像普通人家的,就问他从哪儿来的,他说是他娘压箱底的宝贝,他偷出来的。这条丝帕,好像当时就包裹在长命锁上。”   他说着又指着丝帕图样道。   “那后来呢?钱老板可收下这条长命锁?”   “收了呀,我为什么不收?不过这丝帕我没收,他拿回去了。”钱老板把图样还给明舒,又道,“不过那天夜里就有人找我买这长命锁,出了十倍的银钱,我就卖给那人了。”   “那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   “是个男人,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像个读书人。”   男人?那就不是柳婉儿本人了。   她另有同谋?   明舒与应寻交换一眼,又问道:“听说后来余连就连本带利还清了欠你的赌债,可有此事?”   “嗐,那小子不知道走了几辈子的狗屎运,屡遇贵人替他还债。陆娘子你替他还了一次,三月份的时候,好像又有人替他还了一笔。”   “钱老板可知替他还债的是何人?”   “那我就不清楚了,没见过那人,只是听他吹牛皮时提过一嘴,说自己遇到了大贵人。”钱老板道。   明舒与应寻又问了几句,可钱老板已是一问三不知,再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明舒便与应寻告辞离去。   ————   路上,应寻与明舒找了个露天的香饮铺解乏,挑了个阴凉的树下坐定。   “清安堂的大夫那边,我也已经走访过了,倒是没从他家里人嘴里打听出什么来,不过和余连的情况有些相似,那大夫一家人在他死后忽然搬迁新宅,那新宅比他旧宅大上数倍,家中境况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应寻边喝香饮子边道。   清安堂的大夫一个月俸禄不过二两银子,勉强应付全家人日常支出,哪还有结余能买得大宅邸?   “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打听完余连的消息,明舒对此没有表现出太大惊讶。   意料之中的事,恐怕用钱买通大夫的人,与买长命锁的,是同一个人。   “这长命锁是余连从彭氏那里偷盗而出的,足证此物一直在彭氏手中,这也才说得通,拐子图财,哪有可能将黄白之物再留在婴儿身上的道理?而长命锁既然保存在彭氏那里,柳婉儿的身世,就是为了顺理成章进入卢家而凭空捏造的。三月初那神秘人得锁,应该也是那时候知道卢三娘身世有异,‘柳婉儿’四月痊愈从清安堂搬回柳家,六月初寻上满堂辉请我帮忙,余连和彭氏受其威诱替其做假证供,事成之后逃离……”明舒缓缓开口,这桩桩件件都已扣合,只是她越推测越觉寒意四冒,“一切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从三月就开始筹谋。师父,这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做局,利用我将柳婉儿送回卢家。”   可,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一个卢三娘的名份?   应寻点头:“这个人必定对卢家十分熟悉,否则不可能挖出十七年前卢家旧案加以利用。”   “会不会是卢家自己人设的局?”明舒猜忖道。   否则说不通为何那人如此了解卢家,并一直在追查卢家。   “也有可能是仇家。”   “卢尚书为人虽有些急功近利,但浸淫仕途多年,也是个圆滑世故之辈,没听说他得罪过谁呀。”明舒边说边抱脑袋,自己气自己道,“啊,烦透了,想不通。”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歇会。”应寻朝后一靠,人倚在藤椅椅背上,目光望向槐树旁的小摊贩。   摊贩正在卖河灯,五颜六色的河灯折着莲花状,很是漂亮。   “今年的盂兰盆法会,想来会热闹非常。”他随口道,转移话题让明舒放松一会大脑,“你会去吗?”   “去哪儿?大相国寺?”明舒反问。   “嗯。今年朝廷很重视,户部拨重款筹办法会,工部与大相国寺共同督办法会,又有三殿下亲临,到时想必盛况空前。”应寻说着又感慨了一句,“这次盂兰盆节,倒真叫卢家出尽风头。”   “卢家?又是那个柳婉儿啊!”明舒提到这名字便有些头疼。   “谁说她了,我说的是卢则刚。”   工部负责督建法会,那卢则刚,不就是工部尚书。 第109章 一个吻   明日就是盂兰盆节, 曾氏交代明舒买东西,她一早就出门,回来时正好在门口碰上刚要出门的曹海。   这几日魏卓和陆徜都忙得不着家。因着三皇子要亲自代圣人登禅台祈福, 圣人派禁军把守护卫,保证赵景然的安全, 魏卓近日忙碌于大相国寺的护卫部署。陆徜则每日奔忙在外, 依旧马不停蹄在查他那桩案子。   府里只剩曹海这个客人。   曹海赴京的任务已经完成, 并无要务在身, 盂兰盆节过后就要回江宁。明舒进进出出的时候常会遇到他,一来二去熟稔起来,见了面也能聊几句。   “陆娘子, 刚回来?”   “曹将军好。”明舒笑了笑,向曹海行个礼, 道, “我帮阿娘出去买些过节用的供品。”   说着她提了提手中藤篮。   曹海的不以为意扫过藤篮后又望向明舒,道:“明日就是盂兰盆节,听说京中的法会很热闹, 不知和咱江宁的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本将倒要好好见识一番?”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似乎颇为好奇高兴。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今年是七七之年,朝廷尤其看中,筹办的格外盛大。”明舒也笑着回答。   “说来咱们江宁的盂兰盆节也很热闹, 年年都放河灯,陆娘子可记得……”他兴致勃勃说起江宁府几个县的盂兰盆节来, 忽然又一拍后脑, 懊恼道, “对不住,忘记陆娘子你得了离魂症了。”   “不碍事。”明舒摇摇头。   “陆娘子,你真的记不起从前了吗?一点都想不起来?”曹海见她面色无异,才又小心问道。   “不记得了。”明舒想不起过去,江宁往事连点渣都没留下。   “真是可怜,唉……”曹海眸中现出怜悯,好好的小娘子竟得了这种病症,“有机会让状元郎带你回江宁,好好走走看看,兴许能想什么来,到时候记得来找本将,本将请你们喝酒!”   “多谢曹将军。”明舒笑着道谢。   ————   过午,陆徜竟然回来。   明日他要陪三皇子同往大相国寺参加盂兰盆法会,天不亮就得进宫,他现下只是找个由头回来。按着习俗,参加法会之前需得焚香沐浴净身的,他的借口就是沐浴。   温汤备妥,炉香幽幽,他自往净房去了,明舒帮他在外边熏熨一会要换的衣裳。   洗了约半炷香功夫,陆徜换好干净的家常衣衫出来,看到明舒站在桁架前,这几日的倦怠戒备,似乎都随她的背景散去。   “明舒。”他走到她身后,轻唤一声。   明舒“嗯”了声并没转身,仍整理衣裳,不妨有人从后握住她的手,轻轻取走她手里熨衣的铜火斗。   “别忙了。”陆徜将火斗搁到一旁,拉着她转向自己,“让我瞧瞧你。”   明舒疑惑地睁大眼:“天天都瞧,有什么好瞧的?”   “不一样。”陆徜道,“今天不一样。”   明舒眼帘微垂,目光落到他衣襟上,她被他看得不自在。   确实不一样,他的目光不一样。从前他尚会克制,又有兄长这层身份在,他拿捏着分寸,从不会用今日这样的眼神看她。   “阿兄……”   “换个称呼吧。”陆徜低叹一声,拉着她走到自己书案前。   “陆徜。”也不知为何,明舒今日没有与他耍嘴皮子的心情,“你歇会吧,我给你烘发。”   “明舒,明日就是盂兰盆节,还有三天,你我的约定就足一月了。”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宛若换了个人般,又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枚铜钥,拉开明舒的掌心轻轻放上。   “收好了。”他合拢明舒的手,让她攥紧钥匙,指着书案下一处上锁的暗屉道,“这里面有你想知道的所有东西,江宁劫案的卷宗,你的身世,这一路逃亡赴京的真相,全在里面。”   明舒蹙眉:“不是还有三天,为何现在给我?”   “迟早都要给你的,不差这三天时间。”陆徜并不直接回答,只道,“你收好便是,晚点再看吧。”   “陆徜,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问道。先前他让她配合做戏以迷惑对手时,她就猜到事情起了变故,但他并未道明缘由,只是让她等着。   陆徜抬头抚过她的发髻,道:“明舒,我时间不多,此番回来我只向三殿下要了两个时辰时间,别说那些不高兴的。”   他一会马上要回三皇子府里,明日天不亮就要跟着三皇子入宫请出大安历朝先圣牌们,再送往大相国寺……他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她。   “陆徜!”明舒有些恼火。   “帮我烘发更衣吧,有劳了。”陆徜第一次开口向她提要求。   明舒收起铜钥,将早已准备好的烘发所用的镂空铜球取来,边拭他的长发边替他烘发,陆徜坐在窗边,散下满头乌发任她烘烤。   长发烘到八成干,再规规整整梳成发髻,她才替他换上熨烫妥帖的衣袍,如此这般,两个时辰的时间,转眼到头。   “好了。”明舒拉平他革带四周的褶皱,起身道。   陆徜没说话,唇微微抿着,看着站在身前的她,时间所剩无几,他迟迟不舍离去,就这么定定看着她。   二人站在窗前,午后阳光穿过窗纱漫入屋中,柔和了彼此眉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舒觉得,陆徜少了棱角,添了温柔,她动动唇,刚想唤他,陆徜却突然间倾身俯来。   微凉的唇猝不及防落在她唇间。   明舒双眸骤睁,人如木石定在窗前,前不得退不得,脑中尽空,心脏似乎在这个瞬间停止,连呼吸也跟着消失。   一次,就这一次。   陆徜告诉自己,这辈子就放纵这一次,抛开所有束缚,礼法也罢,克制也罢,通通抛开。   浅尝辄止的吻,如同细纱拂过,还未等明舒品出滋味,他就已收回。   他耳根脸颊红透,有些做错事的无措:“明舒,对不起,我……”看着明舒懵懂的眼,他闭眼定了定神,再睁眼时旖旎尽去。   “我去给阿娘磕个头。”他说完,转身果断离去。   明舒怔怔站在屋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下意识抚唇。若不是这四周还留着他焚香沐浴后的檀香味,若不是那把铜钥匙还留在她身上……她会觉得,自己大约是又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让人脸红心跳。   ————   陆徜给曾氏磕过头,没留什么话就又离开魏府。   明舒还没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脑中乱糟糟的,一边想陆徜异于往常的举动,一边攥着那柄铜钥匙挣扎要不要马上打开他的暗屉……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忽有人急匆匆来寻她。   “当真?”听完传讯,明舒霍地起身,面露喜色,“我马上去。”   来给她报信的是开封府的小衙役。   彭氏和余连找到了。   ————   明舒赶到开封府衙时,天色已暗。   与其说彭氏和余连是被找到的,还不如说是他们被救下来的。这二人并没真的出城,而是出城后又悄悄回来,找了个隐秘的藏身处躲了起来。   “这母子二人的行踪应该是被对方发现而遭到追杀,他们两倒也命大,遇袭后逃出来,正好遇到两个巡城的同僚,这才得救。不过彭氏身中数刀,伤势颇重,大夫正在全力救治。余连的伤势较轻,现已包扎妥当,我正准备问供。”应寻道。   明舒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府衙的休憩室。   余连手上头上都包着绷带,神情惶恐地坐在椅上,看到应寻和明舒进来急忙起身道:“应捕快,救我!”   “坐下说话!”应寻对他没有好脸色,冷冽道。   余连讪讪坐下,又急问道:“我娘呢,她怎样了?”   “还没死,大夫正在救。”应寻坐到他对面,沉着脸问道,“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就……我与我母亲得罪了一些人,原打算换个地方躲一阵子,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找上门来。都是些道上的私仇,并没什么……”他眼珠乱瞟,满脸心虚,可话没说完,就被应寻打断。   “命都快没了,还不肯说实话?既然是私仇,那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来人,把他扔到大街上……”应寻猛地拍桌而起,朝外头喊道。   “别别,应捕快,我说我说,你别把我扔出去,要是到了外面,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余连一边讨饶,一边觑了觑明舒,道,“就是柳婉儿那事……我……”   “你们做了假证供,对吗?”明舒静道。   余连一咬牙,用力点下头,说起前事:“是!柳婉儿手上那个长命锁和丝帕……其实是我母亲的东西。”   和赌坊的钱老板说得差不多,二月份的时候余连欠了大兴赌坊一笔赌债,便从彭氏那里偷了这件东西出来打算先抵抵利息,没想到他前脚才把长命锁抵给钱老板,后脚就有人来找他要买丝帕,并向他打听长命锁和丝帕的来历。便连那人的外貌,都和钱老板描述的相去无几。   “东西是我母亲的,我哪里知道来历?但那人开价很高,我又急钱,就去求我娘救命。后来我娘便单独见了那人,两人关起门来谈了一番话,那人就给了我家一大笔银子,刚好够我还上赌债。”   “他们谈了什么?”   “不知道,我娘不让我听。他给了钱以后,叮嘱我们不要让人知道那长命锁一直在我们身上,若有人提起就按他说的回答,并许诺事成再给我们一大笔银子。”余连道,“不过现在想来,他来打听的应该是卢家三娘子的身世吧,没过几个月,你们不就拿着这长命锁找上门来问话了。我就按先前同那人的约定,假装不知,引你们上勾,再让你们找我母亲问话。”   后面发生的事,明舒与应寻都已知晓,他们落入对方圈套,从彭氏口中套出蔡氏换子的消息,又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事情发展都如你们所想得那般,为何你们在案子结束后马上逃走?”明舒不解问道。   “是我娘……我娘见蔡婶被烧死了……”   “所以,蔡氏的死,并非意外?”应寻问道。   “我……我不清楚,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蔡婶会死。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按你们说的,从蔡婶那里打听真卢三娘的下落,所以后来蔡婶出现在柳婉儿家中并且被烧死时,我和我娘也很惊讶,但……我们也不敢多说……”因恐惹火上身,余连和彭庆都选择了三缄其口,做了假证供。   就因他二人一番话,最终让外人顺理成章把柳婉儿当成了真的卢三娘。   “所以现在在卢府的柳婉儿,其实并非卢三娘?”   “应……应该吧,我也不清楚……”余连交代完一切,又求二人,“我知道我们做假证供有罪,要不应捕快你把我关到牢里去吧,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应寻甩开他的手,让人将他送进牢中,又向明舒道:“看来柳婉儿果然不是卢家的骨肉,且可能还与蔡氏的死有莫大关系。”   “可是彭氏母子并没直接与柳婉儿接触过,我们最多只能证实她的身份是假的,无法证明其他。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余连也说不清楚,现在就等彭氏醒转后再问,看能否有线索。”应寻边说边看了眼天色,道,“夜深了,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估摸着她要醒转问话,也是明日一早的事,到时候我再通知你。”   “辛苦师父了,那我先回。”明舒见时辰确实不早,没有耽搁回了魏府。   ————   翌日,明舒很早就醒来,坐在床上呆呆望着窗外浅淡的天色,想着陆徜此时应该已经陪三殿下入宫了吧?   今日就是盂兰盆节,汴京城弥漫着祭祀的气息,许多百姓一大早就起身准备了供品纸马等物,前往大相国寺,参加法会。   明舒并没兴趣去凑这个热闹,洗漱妥当出来,正打算给曾氏打下手准备祭品,应寻却一大早找来。   “彭氏今晨醒转,不过身体仍旧虚弱,只回答了几个问题就又昏睡过去。”应寻坐在明舒下首道,“她与那神秘人暗中秘谈的,果然是关于卢三娘的身世与蔡氏换子这桩事。她一早就知道这件事,那条长命锁和帕子是孩子被彭庆拐回来当夜就被她抢走的,不过因为当时风声太紧,赃物来不及脱手,就一直被她藏起,直到后来出狱取回,一直压在箱底当成棺材本藏到现在。”   应寻顿了顿,喝了口茶,才续道:“她的确没有按我们要求的去试探蔡氏口风,所以蔡氏为什么找上柳婉儿又死在她家里,彭氏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蔡氏死得蹊跷,恐怕自己也因此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才在案情结束之后,立刻带着儿子逃离。”   “那她可知道神秘人的身份?”   “不知道,但是她说,那个神秘人并非男儿身,只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但不是柳婉儿。”   按照彭氏原话:那人女扮男装,行为举止与一般男人无异,又着高领内衫,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她常年在市井与妇人打交道,自有些分辨男女的毒辣眼光,可以判定那人是个女子。   “女扮男装的女子,行为举止和一般男人无异,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明舒嚼着从彭氏、余连和钱老板三人那里得到的消息,越想越觉得,这描述像极了一个人。   “唐……离?”   她情不自禁道出这个名字,后颈凉气陡生。   ————   明舒脑中乱得很,无数杂乱的信息充斥着脑袋,看着毫无关联,可冥冥中各自却仿佛连着细细丝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兜头落下。   除了三言两语的描述外,并没任何实质证据能指向唐离,明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想起唐离,就好像在那个瞬间女人的敏锐直觉突然喷涌而出,并且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心脏怦怦直跳,无法停息。   她无法向应寻说明自己的猜测不过源自这突然如其来的直觉,只能让他尽快拿着自己画出的唐离简像去找彭氏母子确定。送走应寻,她坐在书案后,取出纸笔,将脑中纷繁的信息与人名逐一落笔于纸,以便能厘清关系。   若真是唐离所为,她费劲心机设下此局是为了什么?   唐离如今已经投靠豫王,替豫王办事,她这么做是为了豫王?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她不过是一个被逐出山门的孤女,若无靠山如何在短短时间内设下如此庞大的局?光一个柳婉儿,她就很难控制了。   柳婉儿进入卢家后所展示出来的手段与见地,绝非一个涉世未深的医户娇女能拥有的,她更像是被人精心培养而出的,不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见识手段,都能因人因势而随心变化,进入卢家后更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包括对她青睐有加的容信侯,也许都只是为了取宠于卢则刚的其中一环。   因为容信侯的背后,站的就是豫王。   这样的人,唐离以何控制?   唯一的可能,柳婉儿是豫王的人,而唐离不过从豫王手中借人用。   明舒捏着眉心,在这三人之间打上箭头,又琢磨起唐离安排柳婉儿进入卢家的目的。   既然是为了豫王,那卢家对豫王又有什么帮助?卢则刚说到底也只是六部尚书之一,怎值得费如此周折安排柳婉儿潜入卢家?   柳婉儿成为卢三娘后做了什么?   她几乎瞬间想起了盂兰盆节法会,几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盂兰盆法会由工部督建,卢则刚是工部尚书,柳婉儿声势浩大的普渡善行,盂兰盆节前四日三皇子突然决定登禅台……   他们该不会是准备在盂兰盆法会上对三皇子下手吧?   明舒猛地从椅上跳起来,也顾不得自己的推测正确与否,提裙飞快向跑去,边跑边叫人。   “你就守在门口,如果应捕快来找我,你就告诉他,若确实如我所想,就让他速带人到大相国寺来找我!”明舒叮嘱完门房后,又让邱明等人替自己备马车。   可今日她本无出府打算,马车已另作他用,要准备起来又需花费些时间,恰巧曹海出来,见着火急火燎的明舒。   “巧了,我也正准备去大相国寺,我送你过去吧。”曹海道。   明舒连声道谢,没有推辞,上了曹海的马车,曹海则改为骑马。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大相国寺去了。   七月中旬,天依旧很炎热,加上时已过午更是晒得慌,明舒在马车里闷闷坐了一会,觉得心绪难宁,伸手拂开窗帘。风忽然灌入车窗内,吹得她鬓发微乱。   她拨了拨发,思绪渐定,忽然想起前几天应寻说过的话。   “这个人必定对卢家十分熟悉,否则不可能挖出十七年前卢家旧案加以利用。”   她定定看着窗棂片刻,探身出窗:“曹将军!”   曹海被她吓了一跳,忙让驾车人放慢速度,自己也驾马赶到马车旁,问道:“陆娘子何事?”   “对不起,我不去相国寺了,能不能劳烦将军送我去陆家。”   六部尚书陆文瀚的府邸。   ————   有陆徜那层关系,明舒进陆府很顺畅,并没遇到阻拦。   陆府很大也很气派,仆婢成群皆衣着华美,然而明舒却无心多看,也无心理会旁人望来的异样目光。   陆文瀚刚从宫里回来,也正要更衣往大相国寺去,不想竟得门子传信说是明舒求见。   他对明舒的到来很是惊讶。   虽然明知她不是他与玉卿的亲骨肉,但这孩子就是莫名投了他的眼缘,又有错认成女的乌龙在前,他心里便觉得她是上天补偿玉卿与他的女儿,看见明舒不免比从前更加温和。   明舒可没心情与他寒暄,三言两语道明来意。   “你为何要打听苏昌华的案子?”陆文瀚奇道,“那可是十年前的旧案了。”   苏昌华,前前吏部侍郎,因为牵涉进顺安王的贪墨案而被罢官抄家,乃是苏棠梨生父。   十年前的陆文瀚虽还不是六部尚书,但也在官场浸淫多年,当年顺安王的贪墨案牵连甚广,拉下一大批京官,而陆文瀚就是因此而顶替空缺后来才一路青云直上的,他对这桩案子,印象尤其深刻。   “当年顺安王统辖河北路长达十数年之久,那里位黄河下游,水患尤其严重,年年饱受水患之苦,当时户部拨款百万银两令顺安王协助工部共同治理水患,改道修渠筑坝,工事长达五年之久。可不曾想才刚建成两年,这耗费百万银两的堤坝又被大水冲垮,大水发得比未修之时还要严重,数十城池被淹,引发朝廷动荡。圣人震怒,下旨彻查此案,先前派下近百人方查明顺安王贪墨户部拨款以次充好修筑堤坝之事。”   陆文瀚回忆起十年前的旧事,说得沉缓有力。   “这么一大笔银两,圣人亲批,户部拨款,工部监督,有层层监管,顺安王依然能贪墨近七成银子,其中牵连不可谓不广。涉案京官纷纷落马,苏昌华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当时这案子是圣人亲问,三司共审,苏昌华之罪证据确凿,没有任何疑点,他本人也已供认不讳。只不过他牵涉并不深,本可蒙混过关,却因一封告密信而露了马脚,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那封告密信,是……”   “是如今的工部尚书卢则刚所书。当时卢则刚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恰在苏昌华手下替他办事,是他的亲信。告发了苏昌华后,卢则刚凭此事获嘉奖,才慢慢爬到今日之位。”   “……”明舒闻言,失神良久。   依她对唐离此人的了解,唐离要对付的,恐怕不是三皇子,而是卢家。 第110章 唐离之死   明舒没想到自己与陆文瀚谈完话出来时, 曹海竟还在花厅里等着。   “我瞧你挺着急,怕你有要紧事,索性就在这等着。”曹海已经在陆府喝了半天茶, 见到明舒就如获大赦般站起。   明舒亦很惊讶,不好意思道:“实在抱歉, 耽误曹将军了。”   “不碍事,要不是你,我也没机会进这尚书令的府邸。你还要去哪里?我再送你一程吧。”曹海咧嘴笑起, 问道。   “大相国寺。”   这次,她是真的要去大相国寺。   虽然不知道唐离究竟意欲何为, 但明舒心里有非常强烈的不祥预感, 这次的盂兰盆节法会,不会太平。   重新坐上曹海的马车, 听着曹海在外头喝了声:“走。”马车动了起来, 由缓至快,明舒的心也越发沉甸。   其实说起来, 三皇子登禅台与柳婉儿办普渡会,这二者间,虽然像是两件毫无相关的事,但仔细琢磨便能品出其中的巧妙关系。   如果没有三皇子登禅台,柳婉儿的普渡会不会顺利进行,而豫王如果目标只在三皇子身上,唐离又何必大费周折促成普渡会?若只是想借工部尚书之名在法会中动手脚, 那她已经成功把柳婉儿送进卢家,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如果三皇子在法会上出事, 卢则刚做为督建法会的负责人, 必受重罚, 此局已经是一箭双雕,不仅助力豫王,还能复仇卢则刚。   那……如此盛大的普渡会又是为了什么?   总不可能在事成之后柳婉儿还打算留在卢家扮演卢三,继续博取好名声……卢家都要倒台了,这太说不通。   ————   就在明舒忘我的沉思中,马车渐渐停下,外头曹海道了声:“陆娘子,到了。”明舒方醒神下马车。   因着这场盛大的法会,大相国寺附近的三条主街巷都被封锁,不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只能步行入内,尽管天色渐渐暗下来,但街上往来的百姓依旧非常多,街道两边挂的灯笼也已亮起,整条街璀璨如昼。   “陆娘子,可有需要帮忙之处。”曹海见她神色急切,便主动开口。   明舒怕有大事发生,倒是想借曹海之力,人多点好办事,可她没凭没据,也不知道法会上发生什么事,无法对曹海解释,只能道:“能劳烦曹将军陪我走一遭吗?”   “成,没问题。”曹海倒是爽快,召唤了属下陪着她一道往寺门走去。   “曹将军,今日您的副官没跟着您?”路上,明舒问了句。   “那小子不耐烦看这种娘们儿的热闹,我就让他自己找乐子去了。”曹海随口回道,又觉得这“娘们儿”好像骂到明舒头上,故又抱歉道,“不是说你。”   明舒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在意他问什么。   连着魏卓安排保护明舒的人在内,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走到了大相国寺山门外。寺内已经是灯火辉煌,除了高悬的灯笼外,还有熊熊燃烧的篝火,浓烈的檀香味伴着焚烧纸衣的气息,弥漫在偌大寺院中。   明舒站在山门外,就能嗅到那股谈不上是香还是刺鼻的气味。   寺庙之中已是经幡遍挂,各处宝殿烛火熠熠,哪怕天色已晚,仍旧香客攒动,寺院里也随处可见负责守卫的禁军身影,寺院的大雄宝殿外更已拉起明黄帷幔,每隔五步便设一个禁卫军,重重防御之内就是高筑的禅台,法坛设在禅台之下,百名僧人围坐禅台诵经不断。   帷幔内景外人难以窥探,只有禅台高耸,远望可见。仿七层浮屠的高台,四周包裹着经幡,台上似乎有人坐着,只是隔得太远,天又黑了,看不清那人是何模样。   但有资格登上禅台的,只有三皇子赵景然一人。   ————   明舒隔得远远看了几眼,法坛四周戒备森严,有魏卓亲自带着把守,进入其中的僧人也经层层筛查,而禅台又建得这么高,比四周建筑都要高出许多,附近不可能安插弓、弩手行刺,安全上应该无虞,明舒定定心,问明普渡会所在后,匆匆赶去。   因为要派米派粥,寺院安排了西侧禅院与厢房给柳婉儿与各府夫人娘子,既设棚赠粥,又供女眷们休憩。明舒沿路跑去,都能看到从西禅院出来的与正要赶去的百姓。   从西禅院出来的百姓除了能领到一碗平安粥外,还能拿到一袋平安米,除此之外,还有孔明灯。   “阿娘,什么时候才能放灯?”路上,有个小男孩抱着孔明灯问母亲。   他母亲摸摸他的头:“要到前头的放生池,再过一会就能放了。”   小男孩高兴极了:“我在上面写了保佑父亲母亲大人安康!”   “乖。”他母亲温柔一笑,牵起他的手要走。   “这位娘子,请问他手中的孔明灯是在哪里领的?”明舒上前问道。   “今晚有放孔明灯的祈福仪式,卢家的粥棚那里可领,不过限九十九盏,现下恐怕已经派完了。到前头的放生池集中后,再一起放灯,娘子若是喜欢,可以前去观看。”那母亲回答完明舒,拉着儿子离开。   明舒看着两人背影迟疑了片刻,问曹海:“曹将军,您可知今日刮什么风?”   “这我倒是没留意……”曹海边说边站在原地感受,带兵行军之人,对风势自有些研究,加之山中风略大,片刻后他就又道,“大约是西北向的风。”   西北向……风往西禅院附近刮。   是她多心了吗?   明舒摇摇头,又朝西禅院跑去,没几步就到禅院外。   派发米粥等物的棚子都搭在禅院外,因着这日赶来大相国寺的百姓非常多,派发的粥与馒头都得现煮现蒸才勉强赶得及派发,所以棚下都是刚垒不久的土灶,上头架着大锅,不是在咕嘟咕嘟煮粥,就是在蒸印着平安与福寿字样的包子。   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着,食物的馨香弥散开来,搅得明舒胃中阵阵翻涌,她今日午饭和晚饭皆未食半粒米,然现下也顾不上饿。   “明舒?”人群中有人忽然叫住了她。   “宋清沼?”明舒转头就见到宋清沼,“你怎么在这里?”   “过来看看我母亲的,她答应卢三娘子,参加这次的普渡会,在这里忙了整天了。”宋清沼向曹海抱拳打了招呼,才回答明舒,“你呢?你也来参加法会?”   “不是,我来找柳婉儿和唐离的。”明舒道。   听到这两个名字,宋清沼不由蹙起眉头:“柳婉儿……不就是卢三娘子,她已经去放生池准备放灯祈福仪式,唐离……这两人有关系?”   解释起来又要长篇大论,明舒没有时间,摇摇头只问他:“你可知这次都有哪几府参加柳婉儿的普渡会?”   宋清沼想了想,道:“知道。我母亲也挂名负责这次普渡会,人员名单曾经送到母亲手中,正巧她让我核对过……不过我也只记得七八成。”   记得七八成,已经是记性绝佳了,何况还只是他谦虚。   宋清沼逐一报出名单上的人员,以及他们的来历身份,明舒越听脸色越差,听到最后,手已颤抖。   如果她没记错,这所有人中有三成是当年与苏昌华案子相关的人员,或多或少都沾了些边,不是做了人证就是落井下石。除了最直接的告密人卢则刚外,陆文瀚也说得很清楚,顺安王的案子牵涉甚广,当时京官为求自保相互攀咬,以图赦免的机会,另有一些则踏着这些涉案官员的尸体往上爬,苏昌华也许微不足道,无形中却也成了很多人的踏脚石。陆文瀚提及了几个官员名字,她当时注意力全在卢家上,并没完全记牢,但就零星记住的这些人,已经足够让她发寒。   唐离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把这些人聚在一起的。   “他们现下何处?卢家人呢?”明舒急道。   派粥的只剩下各府的下人,主子们已经不见。   “都回禅房休憩了。”宋清沼刚从里面出来,那里头女眷太多,他呆着难受,就找个由头离开了。   卢家的主母冯氏、几个嫡庶女儿还有儿子,其余各府的夫人娘子等,如今已全去禅房内休憩。   明舒又开始头疼——唐离到底想做什么?   正想着,远处又跑来两个人,正是应寻和他的同僚。   “总算找到你了。”应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以看出他亦心急如焚,“已经用你给的画像问过彭氏母子,确认是唐离。”   明舒当机立断道:“不管了,既然已经确认柳婉儿并非卢三,那就先将她拿下问话,能少一个威胁是一个。”   语毕她又见应寻人手单薄,便朝邱明等人开口:“柳婉儿身边有不少护院,你们几个陪应捕快去放生池走一趟,还有,现下那边百姓很多,万不可引起骚动。”   邱明等人还要留在她身边,却被她断然拒绝:“现下已不是计较个人安危之时了,今日百姓很多,若是出事恐涉及无辜,快些去吧。”   邱明这才领命与应寻离开,明舒又将应寻手中那张画像递给曹海,只道:“画中此人很危险,我猜她必定就在寺内,也许就在附近,烦请将军帮忙,我们分头找人。”   曹海收下画像又分于手下看,只道:“没问题。”   很快曹海就带着手下四散搜人,明舒与宋清沼都认得唐离,并不需要画像为凭,也跟着分头找起来。宋清沼往外边搜去,明舒在禅院内又找了一遍,并没发现与唐离相似的男人,正站在树下喘着气歇脚,忽见长廊走来个丫鬟。   那丫鬟微垂着头,缓缓行过,走进长廊拐角往厢房后去了。明舒盯了片刻,迈步追上。跟着她的方向追到厢房后面时,却不见那人身影,只剩下空荡荡的后巷。   后巷里堆满用油布盖着的杂物,一撂撂叠得老高,这儿没有挂灯,只有厢房内的烛火透过窗纱洒下朦胧的光芒,外面的喧嚣被衬出几分不真实来。   明舒追进后巷徘徊了几步,只狐疑那人的去向,忽然背后发出窸窣声音,她心头一凛,猛地转身,却见那丫鬟自两撂杂物缝隙间走出,冷冷道了声:“陆娘子在找我?”   她已然抬头,露出张没有表情的清秀脸庞。   不是唐离又是何人?   难怪找了半天没有发现人,原是她又换回了女装。   “果然是你!”明舒退后两步,警惕道,“设局利用我送林婉儿进卢府的人是你吧?借三殿下之手促成这次的普渡会也是你的安排吧?你究竟意欲何为?”   “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不是应该心中有数,何必还要问我?”唐离的声音在黑暗中冰凉而阴深。   “你替豫王办事,要谋害三殿下?”明舒试探问道。   她声音刚落,就见唐离笑开,露出几颗森白的齿,道:“枉我将你视作劲敌,还道你有什么真本事,原来也与普通世人一般见识,怪没新意的。这世间还没人有资格让我替他卖命,豫王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笑容与言语间都透着自负的得意,高高在上的模样着实叫人不愉快。   明舒道:“哦?这么说你不是为了帮豫王争位?”   “在我眼中,哪怕天潢贵胄也不过是与张松、谢熙之流一样的庸人,有所求者必可控,我借来用用而已。”唐离嗤笑道,说完忽又宛如对闺中密友般嗔道,“这都怪你,当初在松灵书院若非你们兄妹横插一脚,如今我就不是跟着豫王了,也没今日这许多事了。”   “所以……”明舒倒抽口气,“松灵书院果然是你诱导张松杀杨子书,而你本欲借此案大展拳脚,找出真凶得三殿下青睐?”   然后凭着本事成为三皇子的幕僚,堂堂正正离开书院,而不是一个被逐出书院的罪臣之后。   如果这个故事换个方向发展,会与现在全然不同。   唐离笑笑:“可惜了……一场筹谋却成全了你们。”她只能另寻办法,靠着美色通过谢熙接近了豫王。   说着她望了望天空,又看向明舒:“怎么?你想在这里与我叙旧?”   明舒眯了眯眸:“有何不可?我想看看你在等什么。”她不能走,不能放任唐离一个人在这里,否则也不知道唐离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唐离似乎叹口气:“你还有心思与我夹缠?不去看看你的阿兄?要知道今日三殿下登禅台的提议,可是你阿兄提出来的。若是三殿下在禅台上出事,你阿兄要背负的罪名你可清楚,连同你们的母亲在内……恐怕都难逃一劫。”   明舒心中剧震:“不可能,我阿兄为何要遂你的愿让三殿下登禅台?”   “我说了,有所求者必可控。谁让周秀清在我手里,而陆徜又只剩下这一个证人。他为了你,可是豁出了身家性命,你真的不去救他?按计划,三殿下在禅台上的最后一步,可是致命的,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阻止。”   她从豫王处得知三皇子受皇命彻查江宁简家劫案,心生疑惑,便劝说豫王派人前往江宁,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仅查到明舒身份,还在半途从陆徜手里劫走了周秀清,加以利用,威胁陆徜。   明舒面色顿白,惊惧地看了唐离两眼,飞快转身。唐离唇畔那抹得意的笑越绽越开,却没想明舒只跑出了两步就又停下转身。   “你当我阿兄是傻子吗?”明舒脸上的惊惧全失,换上嘲弄的笑。   纵然心脏跳得像要撕开胸膛,她在此时也必需冷静。不是不担心陆徜,不是不想马上飞到陆徜身边,但是现在不行。她得相信陆徜——从前几天他要求她一起演戏开始,陆徜应该自有安排,只不过没能想到,他们的敌手竟是同一人而已。   就算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她此时也必须相信陆徜。   这回轮到唐离的笑容微滞。   “你这一箭双雕的计策使得不错呀。设计三殿下登禅台既满足了豫王的要求,又能令工部尚书卢则刚成为替罪羔羊,一报你苏家私仇。什么东宫争战,不过是你用来掩盖私心的烟幕罢了。豫王以为自己找了把刀,没想到却被刀利用了去。”   唐离一介孤女,想要完成这么大的布局,只能借势借力。设计三皇子,不过是她取信豫王的手段而已,否则豫王又凭何任她调用人力物力去完成这场计划?   “你知道如此清楚,那还站在这里同我废话?”唐离冷笑道,并不反驳明舒的猜忖。   “可你不是说我与世人一般见识,毫无新意?唐离,你我对话这段时间内,你知道自己已经看了三次天吗?你在等什么?等柳婉儿?”明舒勾唇反问她,现出几分咄咄逼人之势,半点没给唐离留余地逼问道,“‘柳婉儿’是豫王借你的人,装作柳家那病故的女儿回到城中。为了坐实她是卢三娘这个身份,她家里那把火,不是出于意外吧?蔡氏也不是因为害怕别人知道柳婉儿就是卢三娘登门的,因为不管是真的柳婉儿还是假的柳婉儿,都不是卢家真正的卢三娘!你们挑中柳婉儿,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最好造假。蔡氏是被你们引诱上门,而后故意纵火谋杀的……我可有猜错?”   唐离面上笑容渐笑,冷冷看着明舒,一语不发。   “现在这位柳婉儿应该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吧?她只是听你吩咐行事,在放生池畔负责组织百姓放孔明灯祈福……今夜刮西北风,这批孔明灯会被吹向这里吧,若是不慎落下一两盏到禅房四周引发大火……”   明舒越说越冷,也越说越心惊,这只是她的猜测罢,但看着唐离逐渐沉冷的面色,她想她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   孔明灯要么被人动了手脚,飘到附近就会坠落,即便不坠落,人为制造孔明灯失火的假相也非常容易。   “陆娘子的想像力着实丰富,我是很佩服的。禅房内外都有人,如果真的失火第一时间就能发现,难道他们会在房中坐以待毙?”唐离倏尔又扬起笑来,一边反驳一边靠近明舒。   明舒抬头看了看这幢两层的厢房……窗纱上没有投出人影,里面亦无声响传出。   “如果他们被人下了药无法动弹呢?”明舒道。   唐离不作声,只忽然向她扑去,双手成爪勒向她脖间。   黑暗中寒光闪过,衣料与皮肉被划破的声音响起,唐离闷哼一声,抱臂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明舒手中握着的锋锐匕首。   唐离已是图穷匕现,被她逼得动手。所幸明舒早有防备,手中是陆徜所赠的匕首,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将匕首对准唐离。   “别靠过来。”明舒强自镇定,一边用余光朝外扫去。   禅房内没有声音,两侧长廊也无人经过,外头又吵,她就算大声呼救恐怕也没人听到。   “唐离,你父亲所犯罪行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没有人欠他什么!如果你对此有疑问也该想法替他沉冤洗刷你苏家冤屈,而非疯狂报复。在这禅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害你父亲之人?且不说与你苏家沾边的那几府,余下的逾七成,可是完全无辜之人,你竟然丧心命狂到要他们一起陪葬?”   唐离脸上的寒意只维持了片刻,便发出阵尖锐的笑声。   “无辜?那又如何?难道当年我不无辜?我母亲不无辜?我的兄弟姊妹不无辜?我苏家上下十几口人不无辜?我父亲清官半生,却不够诊金替我祖母医病,我阿弟病重,他贪那百两救命银子,叫人拿住痛脚,不得不替他人违心卖命,到头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想保的家人一个也没保住!男女皆被发卖,为奴为婢为娼!而踩着我父亲往上爬的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凭什么?我要他们试试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才痛快!我知道里面有人无辜,那又有如何?无辜之人无力就是蝼蚁,死不足惜,你别同我谈什么天道仁义,我不相信!”   她边说边往后退去。   “无所谓了……”唐离松开抱臂的手,任由鲜血浸透衣袖,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吹亮。   火光照出她脸上疯色,许是猜到自己再等不到柳婉儿的孔明灯,她眸中寒光被疯狂取代。   “你要做什么?”明舒瞧她这不管不顾的模样,也不敢上前,任由她退到后巷的尽头。   唐离又笑笑,伸手扯下靠墙而放的一撂杂物的油布。   油布之下是垒好的棉絮,棉絮上压着几个瓷瓮,她趁着明舒未反应之际,猛地砸碎。   火油味冲入明舒鼻中,她刹那间明白过来。   这后巷内存放的,是唐离让柳婉儿以煮粥与放孔明灯为由提前运进来的棉絮、干草、柴禾并灯油之类的燃料,是她设下的后手。   如果孔明灯之计失败,便可人为纵火。   她不允许自己的复仇,有任何闪失。   “不要!”明舒惊叫道。   火油已经泼在棉絮之上,旁边又都是干草等易燃物,禅房内又多是经幡、纱幔等物,火势若起一发不可收拾,救都来不及。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拐角处却突然窜出一道黑影,猛得扑向唐离。明舒冲到一半被这变故吓住脚步,眼睛只盯着那火折子,生恐火折子落到棉絮上。   黑影不知是何人,只看得出是男人身形,他紧紧攥住唐离之手,唐离疯狂挣扎扭动着,只闻一声破肉之响,一柄刀由腹向背,贯穿两人。   唐离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身后的人。   “阿璃,你很累了,我陪你一起好好睡个觉吧。”   谢熙的声音响起。   火折子被扔到远处,明舒上前一脚踩灭后,才震惊万分地看着眼前贴背而拥的两个人。   血疯狂涌出,浸湿地面。   明舒不知道谢熙是什么时候来的,料想他应该是跟着唐离而来,在旁边已偷听许久。   “谢熙……你这是……为什么?”唐离低头看看握在他手中那柄贯穿了两人的刀,“我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再管我……”   “阿璃,我不怨你利用我……若我当初再多些担当……拒绝县主的婚事……可能你也不会如此绝望……对吗?是我不好……我陪你……以后到哪里,我都陪你……”他说着气息渐渐弱下去。   唐离脸色灰败,复又笑起:“你怎么这么蠢……都说了是利用……我就没爱过你!不用你陪……不用……”她挣扎着想离开谢熙,却已无力。   脚步声由外及近,似乎有人寻来,隐约还有几声呼喊,叫的都是明舒的名字,很快有人找到这里。   “明舒……”来的是宋清沼,见到暗巷中的情景不由一惊,迅速将明舒拉到身边。   明舒这才回神,只觉双腿抖如筛子,她勉强站定,推开宋清沼,咬牙道:“禅房里的人应该被唐离下了药,唐离想纵火烧房,被谢熙给……具体的情况我稍后同你解释,你留在这里照应着,记着别让孔明灯放上天,我……我要去三殿下那里!”   事情还没了结。   就在她转身之际,唐离忽又开了口,声音微弱:“你不必得意,没有我的信号,陆徜找不到周秀清……我要是死了,周秀清也活不了……简家的案子,注定无果……你……你会和我一样……我等着看你变成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绝了气息。   明舒怔住,被宋清沼摇醒。   宋清沼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别听她的,你快去三殿下那里,这边交给我!”   明舒这才回神,情势紧急,她只能暂时抛开所有,往大雄宝殿处跑去。   ————   汗珠自额头滚落,后背湿透,可手脚却又冰凉,明舒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跑到半路她遇上曹海,简单解释了几句,曹海便速命人去通知应寻,自己则又带着两个亲随陪明舒去找赵景然。   法坛外已被重重围起,天色黑透,高台上的人已然看不清楚。明舒与曹海赶到法坛之外,报上身份后,竟惊动了魏卓,二人俱被带到宝殿西侧的阁楼内见他。   明舒道明来由后,魏卓方震道:“竟发生此等恶行?!你阿兄现下陪等在三殿下的经房内,不能见外人……”他说着想了想,又道,“也罢,你跟我来。”   他带着明舒去了,留曹海在阁楼内。   明舒跟随魏卓到了正殿旁边的经房外,让守在门外的内侍传话,不多时里面内侍就出来请人。   “陆娘子,请吧,少尹大人在里面等您。”   竟只同意见明舒。   “去吧。”魏卓拍拍她的肩。   明舒点点头,匆匆跟内侍进了经房。   经房很大,中间有巨大屏风隔断,屏风后隐约可见男人身影,内侍站在屏风外,向明舒请道:“请吧。”   明舒蹙眉——陆徜什么时候这么会摆架子了?   她又匆匆绕过屏风,一声“阿兄”堪堪出嗓,人便呆住。   屏风后的,不是陆徜,却是三皇子赵景然。   眼见三皇子安然在些,明舒先是心头一松,行过礼后又疑惑问道:“三殿下,我阿兄人在何处?”   “子翱替我上了禅台。”   “……”明舒震愕当场。   她的陆徜没有因为她而违背原则,他选了一条更加危险的路。   ————   禅台上的人已盘膝坐了整天,从天明到天黑,滴水未饮,粒米未进,如今双腿已经没有知觉。   台上风烈,吹得衣袂呼呼作响,再过一会,仪式就要结束,陆徜希望自己还能正常站起。   天色已全暗,可入目所及,不论是天上还是地下,皆是星火遍布,夜晚的汴京城尽收眼底,也不知明舒现下如何。   也不知……那件事进行得怎样了。   他正想着,远空忽然升起一簇银亮烟火,飞到半空时“咻”一声炸开。   陆徜唇角扬起浅笑。   得手了。   周秀清,被他的人找到了!   终于让他抢先一步。 第111章 简明舒归来   夜风送来不知何处祭拜烧的纸灰味, 不远处的河道上慢慢漂来几盏莲灯,隔没多远的街巷上,盂兰盆节的祭祀还没结束, 附近百姓从寺院请回来的僧人开坛所设的小法会, 仍在继续, 喧嚣声隔街传来,衬得河道下游处愈发冷清。   这里离大相国寺只有三条街的距离,但人烟稀少,为数不多的人家今日也出发参加盂兰盆法会, 因而四周一片寂静。   夜色中有几道人影匆匆掠过,没有落下半点声响, 仿如鬼魅般窜入附近一户人家。   金铁交鸣的打斗声响起时,远处法会的僧人正吟诵到最响亮,引磬、佛铃、木鱼等齐奏,仿如天音降世。   没等这段佛音结束,那户人家中的打斗声又渐渐平息,大门忽然人打开,里面走出几个劲衫男人,簇拥着一个神情惶恐、发髻散乱的妇人, 护着她迅速逃离。   没逃多远, 其中一人从腰间摸出报信的鸣镝。   一簇银亮箭烟生空, 发出“咻”的一声,而后在天际“啪”地散开,如天星坠落。   ————   七层的禅台很高,四面又无遮挡, 陆徜坐在上面, 甚至不必起身, 就能看尽汴京城。   天空中的烟火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转头,然而他一眼就望见了。那是他等了一整天的,向他报喜讯的信号。   夜空虽沉如墨汁,他却有些拨开云雾见月明的错觉。周秀清找回来,简家的案子会更加明朗,真凶到底是高仕才还是另有其人,便都有了答案。   为了这一刻,他已谋划多日。   今日他与唐离约定,只要“三皇子”在禅台上完成全部仪式,则她就将周秀清交还给他。不过在此之前,唐离只让他派人在大相国寺角门外一处卖香烛的铺子外候着,待事成后自有人会把周秀清交给他们。   他自然不能相信唐离,更不可能如她所愿。在香烛铺外等候的是魏卓的人,而营救周秀清的人马却是另外安排的,全是他的人,从他频频接触唐离开始就已在暗中密切监视唐离以及她身边人的动向了。   唐离再怎么心思缜密,拐弯抹脚地下达命令到看守周秀清的人手中,这其中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对陆徜而言,越早发现越好,所以才有了与明舒配合演戏的计划,越早让唐离相信他因为明舒的安危而自乱阵脚,她才会越快告诉他目的,给他接近的机会。而他便借着这争取来的星火时间调查。   而事实上,因为牵挂明舒的安危,他也确曾陷入草木皆兵的情绪中,幸而有明舒……   “阿兄……”   微弱呼声从下方传来,似乎离他很近。   陆徜蹙蹙眉,望向茫茫夜色,片刻后失笑——他这是想疯魔了吧?明舒怎会出现在此?   可能是在禅台坐了整天,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思绪天马行空。   禅台下方传来一阵佛乐,吟诵声大了起来,那阵细微的呼声消失。围坐在下方的僧人们手持莲灯起身,绕行禅台,陆徜随之站起。按着仪式的流程,到这一步已近尾声,他需走到禅台四边向四方叩拜,以敬四方神佛,叩拜结束后他就能下禅台。   而唐离为“三皇子”设下的陷阱,就藏在这最后一步中。   陆徜站在禅台正中,将全副心神放在禅台四周——要想趁“三皇子”在禅台上时下手,无非几种可能,一是弓弩暗杀,不过禅台高约十丈,比四周建筑高出许多,狙杀者无可藏身点,应该不可能;二是混入刺客在他下禅台时下手,但这里已被禁军重重包围,只要他踏下禅台立刻会被禁军护起,下手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剩最后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禅台被人动过手脚,存在坍塌风险,这种也最能伪装成意外失足。   从七层高台跌落,非死即残。   他想了想,朝东方位迈出步伐。   只是还没等他走到东方位上,那阵唤声又起,且越发急切,陆徜止步,望向上禅台的木阶处。   “阿兄,不要……不要往外走!”   因为跑得急,七层木阶,明舒已经爬得喘不过气,不得不停下步伐扶着栏杆停个两三步再往上继续爬。   木阶绕着禅台蜿蜒而上,十分狭窄,一侧临空,只有木头搭建的栏杆,栏杆上还绑着经幡的一头,从外面望去,登台的木阶被经幡覆盖,叫人看不清楚,而眼下天又黑去,是以无人察觉明舒正沿着木阶往上爬。   仪式已经到最后关头,明舒等不及三殿下安排人手登台,况且他二人互换身份登禅台之事有欺君之嫌,更不能让再多一个人知道,是以她自请登台。   禅台由工部督建,柳婉儿又潜进工部尚书卢家,极有可能在禅台上动手脚,明舒深恐陆徜一步踏错……   陆徜站在原地又听了片刻,确认不是自己的幻听,明舒的声音绕着禅台越来越近。   她上禅台了?   他心头一惊,往木阶口走去,俯身朝下一望,果然看到明舒已经爬到约五层高处。   “阿兄!”明舒抬头看到他松口气,扶栏站在原地冲他招手,“禅台危险,快下来!”   “我知道!”陆徜有些气她冒险登上禅台,佯怒道,“谁让你上来的?!”   “三殿下让我来的!你别呆了,快点下来。唐离……唐离死了……”   明舒喘着气道,她也着实爬不动了。   陆徜诧异至极,只听明舒又道:“下来我再同你说……”   她话没说完,禅台下就传来一阵慌乱惊呼。   中间那圈围着禅台绕行的僧人不知绊到什么摔倒,撞到最内圈的僧人,那僧人扑地,手中莲灯连接火带油整盏摔在了挂在禅台的经幡上。   火猛地顺着经幡烧上来,正巧就在明舒那一侧,很快蔓延。   “明舒,上来!”陆徜俯望,看得仔细,当即色变。   禅台全木构造,若是着火,台上之人无路可逃。   明舒也回头看了眼,瞧着火舌往上窜,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拔腿就往上跑。   “阿兄!”惊魂未定地踏上高台,明舒就被陆徜纳入怀中。   高台一侧经幡全部烧着,火舌舔舐到禅台木阶上,下去的路被封,陆徜拥着明舒边往另一侧退,边寻脱身之法。   火光渐升,在苍茫夜色中如同肆虐的獠牙,夜风刮过,四野萧瑟,仿如临渊。明舒脑中顿乱,一瞬间如同置身悬崖,火光遥遥追来……零星画面像碎片般闪过,她来不及细想,已经与陆徜退到了另一侧边缘。   二人同时踏上高台南边沿,那处本是陆徜行四方拜礼的位置,没等陆徜想出对策,脚下就传来一声木头断裂的“噼啪”声。   高台边缘位置连带着护栏一起骤然断裂,陆徜与明舒脚底一陷,跌下高台。   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坠落的感觉似乎唤醒了什么,明舒脑中一片混乱。   “抱紧我!”陆徜还是冷静,他单手搂住明舒腰肢,另一手紧紧攥住了一条挂在高台这侧未被烧到的经幡,借着经幡的绳子带着明舒往下落去。   明舒凭着求生本能搂陆徜脖子,连害怕的机会都没有,就跟着他一起顺绳子落下,直到约一丈高时,火舌终于舔上这条绳子。   绳子瞬间被烧断,陆徜双手齐拥,只将明舒搂进怀中,以身躯护住,带着她重重落到高台下所设的祭品案上。木案从中被砸裂,陆徜的手吃痛,力道松懈,明舒便从他怀中滚出。   “明舒……”   所幸剩余高度并不算高,应该不会致命,陆徜已摇摇晃晃站起,朝明舒走去。   明舒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景物一片模样,她看不清陆徜,耳边只有嚣闹的声音,还有刀刃的铮鸣……   对,刀刃。   染着血,从记忆深处探出。   ————   盂兰盆节进入尾声,可还未完全过去,街上的人家正在门口烧纸衣,纸灰飘飘扬扬飞了满天……   街尾的大树底下拴着几匹不知哪里来的马悠闲地摇着尾巴,过了不知多久,几个身着黑色劲衫的夜行者带着个妇人疾行到此地。   “应该安全了,速归。”看似首领的黑衣人开口道,又沉声向那妇人,“我先扶你上马。”   周秀清哪有置喙的余地,不过听凭摆布,从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手中,落到另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手里。她战战兢兢地点头,只要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她没什么不愿意的。   那人先将周秀清扶上高马,再低声与手下吩咐。   只这一句话的功夫,沉沉夜色中一只羽箭“咻”地划破长空,准确无误地没入周秀清心房。   周秀清倏地瞪大双眸,死死盯着漆黑夜色,手缓缓抚上心口。   “老大,有刺客!”有人惊叫起来。   “先救人!”首领喝道。   四周的响动大起来,周秀清的瞳孔逐渐散开,很快便再听不到声音。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   明舒走在一片黑暗中,浑浑噩噩不知去往哪里。她有些害怕,左顾右盼寻找陆徜身影。   “阿兄……”她仍唤他作兄长。   发生了什么事?   她明明记得,她踏上高台寻找陆徜,可为什么她又出现在这里?   好像有人不慎引燃了经幡,烧到了禅台,她跑啊跑,逃到陆徜身边,然后呢……   然后陆徜和她一起掉下了禅台。   风声呼啸而过,底下是漆黑一片的深渊,她觉得自己落下的并非禅台,而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草木簌簌作响,四周充斥的人声全都变成了匆促的脚步。   “搜,格杀勿论。”   黑暗里有男人粗沉的喝声响起,而黑暗似被这声音划破,火把的光芒蜿蜒追在身后,四周景象顿换,成了树影憧憧的深山,前方便是悬崖,而后面是染血的刀刃,她逃无可逃,纵身跃下……   山影又是一换,四周顿亮,穿金戴玉的男人站在富贵华丽的房间内哄她,她依旧不乐意地撇开脸,道:“阿爹,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和陆徜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那不是见你喜欢他……好了好了,不插手就不插手……”男人腆着肚子,生得很富态,眼角眉梢全是无奈的宠溺。   阿爹啊……   她的阿爹?   是谁?   “我就是看不惯陆徜!”男人虽然妥协,还是没忍住骂她,“想我简金海的女儿,简家的大小姐,多少人争着抢着求娶,他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简家的大小姐?   她不是姓陆吗?   她到底是谁?   华丽的房间又骤然消失,仿佛只是一个碎片。   她成了梳着两个小抓髻的孩子,从母亲身后探身,看着前面站着的男孩嗤嗤地笑。   那是……九岁的陆徜,他很瘦,也很腼腆,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她就想,她要打个招呼。   “小哥哥,我是简明舒。明舒,就是月亮,阿娘说我是她的小月亮。”   是啊,简明舒……   她姓简,不姓陆。   她是简家唯一的大小姐,简明舒。   明舒眼睛倏地睁开,所有景象消失,只剩下眼前白色的帐顶。 第112章 兄长不再   半夜下起雨来, 雨声哗哗不断。回廊上很多人忽促来去,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子。   大相国寺禅台的一把火结束了热闹了整日的盂兰盆节。法会出事,龙颜震怒, 禁卫军、魏卓、大相国寺、工部……甚至于三皇子, 都难逃圣人怒火。   陆徜站在屋檐下,看着顺着瓦片从屋檐落下的雨水。   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他身前站着面色沉凝的男人, 正半俯身向他小声回禀事。   周秀清出事了, 万般筹谋功亏一匮。   “是属下等办事不利。”男人禀明事情经过, 面有愧色道。   陆徜仍盯着雨水:“此人应该跟踪了你们很久才伺机出的手,一箭穿心,必杀周秀清。是我们疏忽大意了。”   他以为他们的行踪足够隐秘, 没想到依旧是落入他人之眼。   这个人, 应该不是豫王和唐离的人, 他们没有必要来这一出,况且能如此精准出手, 必定跟踪了他们很久, 就等这个灭口的机会。   真凶, 果然另有其人。   “那接下去……”那人问道。   “容后再议吧。”陆徜摇摇头, 只挥手让人退下。   事情走到这一步, 胜算几乎全空, 局势异常糟糕。   他有些疲惫, 转身看了眼紧闭的屋门, 重振神色,轻轻推门而入。   屋里点着炉安神的香, 味道很淡, 明舒静静躺在床上, 还没醒来。他踱到床畔,在床沿坐下,向她微微倾身,以指腹摩挲过她脸颊的轮廊,最后将一小缕发丝拨开,而后转头怔怔看着地面。   没有外人,他不必再强撑出泰然自若的镇定。   许是在高台吹久了风,从眉心到后脑,都在突突抽疼,他将脸埋进双掌,良久,才发出声长长叹息。   床上的人,却似乎有了些动静。   他倏地放下手,转身望去,见到明舒望着帐顶的睁大的双眸。   “明舒,你醒了?”他收敛情绪,向床头又坐近些,柔声问道。   她的眼眨也不眨,有些空洞,似乎陷在外人看不到的梦魇中。   “有哪儿不舒服?”陆徜又问。   他们运气好,最后摔下的那段距离不算高,大夫检查过,除了皮外伤外,并没大碍,但陆徜还是担心,明舒的头受过伤,落下后又昏迷,也不知会不会勾起旧伤。   明舒动了动,想要坐起,陆徜忙将她扶起来,又在她背后塞了两个软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明舒?怎么了?”见她不言不语,陆徜又伸手拨开她散在胸前的乱发,最后轻轻握住她交叠在被上的手,道,“我先给你倒杯水。”   温热的手掌却让她仿如被刺猬蛰到般缩手,她似从大梦中醒来,转头看陆徜。   “陆哥哥,你为何会在这里?”她怔怔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陆徜的出现。   陆徜心头猛地一跳,问道:“明舒,你喊我什么?”   陆哥哥……那是从前在江宁府里,她对他的旧称。   明舒也看着他,脑中被凌乱的记忆充斥,过去和现成,错乱浑噩。   她抱了抱头,喃喃道:“不对……阿兄……陆徜……”   杂乱无章的画面飞掠而过,疾速拼凑着她失去的从前。   “明舒?”陆徜见她痛苦迷乱的模样,伸手钳住她双肩,“是不是头又疼了?”   她目光落在被面上,顿了片刻忽将他的手拍开,抬头问他:“你不是赴京赶考?我们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分别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十年欢喜,只剩最后那句“君有远志,妾无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别再不逢……”   余生之年,他们不该相见的。   他们不该相见……   陆徜的手僵在半空,突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终究还是全部想起来了。   她又问他:“这是哪里?”   “这里是魏叔府上,你昨夜从禅台上摔落,昏到现在。”   “魏叔……”明舒并不关心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仍喃喃着,“禁军统领魏卓的府邸?”   陆舒点头:“对”   “这儿……是汴京?”明舒眼底迷乱渐渐散开,直勾勾盯着陆徜问道,又自己回答,“我在云华山遇险,被你救下,认你为兄,跟着你进了京,变成陆明舒……”   空缺的记忆慢慢被衔接上,她却越来越激动,头也摇得越来越疯狂。   “不可能……不可能……”她忽攥住陆徜手臂,“你告诉我,我在做梦。认你为兄是梦,跟你进京是梦,我们没有相见,没有重逢,我还在江宁县,还在简家,陪着我阿爹……我阿爹说他要替我另择夫婿,他答应了让我自己挑,我们不会再见,不会!你是假的!汴京是假的!”   只有汴京的一切是梦,才能证明云华山上发生的事,她偷听到的一切是假的,而简家也仍旧好好的……   “明舒,你冷静些。”陆徜分不清自己此刻胸中漫上的无边痛楚,是因为她的痛苦还是她的话,如果他可以选择,他情愿如她所想,让他的存在与这段相扶的日子都成为一场虚梦,去换她梦醒后的完整。   然而,没有如果。   明舒完全不听他的劝慰,她掀开薄被,赤脚踩上地面,脚步踉跄地向外冲,陆徜想扶她,亦被她甩开。她冲到门边,用尽全身力量打开房门。   屋外的景象落入眼中——小小的院落,回廊下转头望来的下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她证明,这里并非江宁,并非简家。   她忽然脱力,软软扶着门框。   陆徜只看到她眼眶里无声滚落的泪珠。   一颗,一颗……像夜里这场雨,下得突然。   明舒没有意识自己在哭,她只是木然开口:“我阿爹呢?”   陆徜头一次意识到,这世间很多事是他无能为力的,比如她的痛。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痛苦,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到她……   见他沉默,她似乎心底有数,又问:“简家……一共死了多少人?”   “三十七口……”陆徜用尽毕生力量报出这个数字。   明舒狠狠攥紧门,指甲几乎嵌入木头。   “三十七……一个不剩啊……”她无法呼吸,泪水更是一颗接一颗落下。   除了她以外,全部死光。   “明舒……”   十年寒窗,空得一身诗文造诣,陆徜却连一句能够安慰她的话都想不出来。   任何一句话,在她的痛苦面前,都苍白无力。   “出去……”明舒扶着门站定,道。   陆徜没动。   “出去!”明舒加重语气,“我让你出去!”   她现在谁也不想见,谁的声音都不想听到。   “好,我出去。”陆徜迈到门外,又道,“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   话音未落,门便被她“砰”地关上。   远处下人纷纷望来,大抵是没见过他们吵得这么严重,都是诧异万分的神色。   陆徜哪儿也没去,只站在她房间外的廊下。屋里没有任何声音再传出,他静立片刻,往旁边走了几步,目光一转,却从微敞窗户隙中窥见了明舒身影。   她披散着满头的发,正站在窗边不远处,缝隙狭小,他看不到她的容颜,却能看到她手里握着他送的匕首。   锋锐的薄刃,正对着左手掌心。   这一刀下去,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是有些梦,需要用疼痛唤醒。   明舒仍旧觉得自己在做梦,只要醒来,她就可以看到父亲的无可奈何的宠溺眼神。   刀刃触掌时,门被人狠狠撞开,陆徜疯了般冲过来,夺过她手中匕首掷到地上。明舒只觉掌心泛起细微刺疼,虽然陆徜抢走了刀,但锋锐的刀刃仍旧在她掌心拉出一道浅浅伤口。   血珠渗出,看得陆徜无法自持,理智尽空,他狠狠钳住明舒双肩,道:“我赠你匕首,是让你自保,让你对敌,不是为了让你伤害自己!明舒!我知道你痛苦,但是……但是你别伤害自己……我求你……好吗?”   “我只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梦。你放心,我不会寻短,我不会……”   这真的不是梦,一切都残酷地发生了。   三十七条人命,灭门之恨,这仇若是不报,她有何面目去黄泉之下见她的父亲和其他人?   她没资格死。   “我不会死,我得活着……活着……”明舒说着便再难扼制,泣不成声。   认清了现实,人也随之崩溃。   陆徜只能将她拥入怀中,任她声斯力竭地埋头痛哭。   他的衣襟被她双手狠狠揪紧,衣裳被她泪水湿透,他只能用尽全力抱紧她,仿如要将她揉进骨血。   也不知哭了多久,屋外已经站着好些来找他的人,却没人敢进门,明舒哭到脱力,软软倚在他在胸口,双眼无神地半垂闭,他毫不费力就将她拦腰抱起。   明舒没有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抱到床上躺下,再替她掖好被子。   她便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陆徜在床边守了一会,直到屋外等待的人实在等不下去要进来叫他,他才转身出去,喊了轻摇进屋继续守着。   ————   找陆徜的,是魏卓的人。   大相国寺禅台的一把火结束了热闹了整日的盂兰盆节。法会出事,禁卫军、魏卓、大相国寺、工部……甚至包括三皇子在内,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交代,都难逃圣人天威震怒。   除了陆徜与明舒因为从高台坠落受伤而被送回魏府外,他们都还留在大相国寺彻查此事。   “法会上的所有僧人均被扣押,引发禅台火势的两名僧人已由殿帅亲自提审过了,暂未发现疑点。”那人在廊下直接回禀道,又说起当时情况。   当时天色已暗,法会仪式已经进入尾声,所有围坐禅台的僧人都要围成禅台绕行四十九周,而这些僧人共围了三层,发生事故的是中间那层与最靠近禅台的那层。先是中间的那个僧人在绕到明舒所在那一侧时,不知绊到何物摔倒,扑在最内圈的一名僧人身上,导致那名僧人所捧莲灯脱手飞出,掉在经幡之上引发火势。   而这两个僧人的来历背景也已调查妥当,都是在大相国寺修行多年的僧人,并无问题。   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意外。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这盂兰盆法会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个阴谋,他们避过了所有的诡计,却最终险于死在一个意外上?   陆徜不相信。   “柳婉儿和唐离呢?”   “唐离在西禅院被发现已身亡,现场还发现了谢熙的尸首。根据宋清沼的证言,再加上开封府捕快应寻的调查,可以初步判定她是死于谢熙之手,二人同归于尽。至于柳婉儿,她已被应捕快拿下,正关在开封府衙的大牢内。”   “你回去转告殿帅,请他先提审柳婉儿,还有,所有参与修筑禅台的工匠,包括负责督建的相关工部官员,需全部找出来。我……晚一些再去找他。”陆徜冷静吩咐道。   待吩咐妥当,那人离去,他又叫来院中所有人手,逐一下令。好容易交代完所有事,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他才转身再回明舒屋子。   现如今明舒的情况,他是一步都不敢离开,可三皇子与魏卓又急等他回去调查……   他只恨自己没有分身之术。   屋中,明舒已起。   她并没在床上躺太久,缓过了那阵脱力的劲头,她便渐渐复苏。   “怎么又起来了?”陆徜蹙了蹙眉,快步走到她身边。   明舒站在书案旁,也不知在想什么,看神色似乎不再崩溃,只是眼睛还红肿着。   陆徜伸手想要拉她,她回神,退了半步,叫他的手落空。   “我没事。”她的语气平静,只冲陆徜行了个礼,又道,“劳烦少尹大人将简家灭门劫案的卷宗资料送来,我想看看。”   说话间,她将攥在手心的铜钥轻轻按在桌上,而后推向陆徜。   陆徜失语,沉默地盯着她。   一声“少尹大人”,兄长不再,陆徜也不再。   他们之间,仿佛隔了天堑。 第113章 伤   卷宗没多久就被陆徜取来, 搁在明舒的案头上。   厚厚一撂纸页,承载了简家三十七条人命……明舒并未立刻打开卷宗,她的手压上卷宗闭眼深呼吸。这份卷宗一旦打开, 她最后一点点虚假希望就被彻底打得粉碎。   陆徜没走, 在她身畔坐下,只道:“卷宗有些复杂,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 直接问我。”   语毕, 他伸手轻覆她手背,希望能给她一点暖意,她却倏地缩回手, 睁开眼道:“谢谢。”   卷宗被轻轻打开,里面的文书记录整理十分仔细,放在最上面的是高仕才的认罪信,往接下去是高仕才的尸格、死亡现场的勘察、赴京途中死亡的案发过程记录并当时每个人的口供笔录, 还有曹海在路途上展开的调查以及高仕才本人的背景资料等等,最后是陆徜对高仕才之死所作出的疑点罗列以及推测……单就高仕才一个人的卷宗,陆徜就整理了数十页。   明舒将高仕才的资料取出摆到一旁,再往下看。   下面是她与陆徜在汴京遇刺杀的资料——刺客的来历、证词、刺杀过程等, 亦全都整理得清清楚楚。往后,是周秀清的单独档案, 因为是最重要的证人,也被独立出来存放。   这是份按着时间排列的卷宗, 越后发生的,放在越前面, 越早发生的, 在越下面。   云华山的追杀和简家的灭口案, 放在最后面。   明舒一份份挑出,最终先拿起了这份案卷。   这个案子涉及的江宁官员太多,因此里面的资料也最为复杂,光死者的尸格,就有三十七份……   “明舒……要不先别看这个。”陆徜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第一份拿起要看的,是简家的死者名单,与那三十七份尸格。   在这份卷宗中没有什么比这份档案更残酷的东西了。   明舒还没细读,眼眶已经又红——死者名单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简金海。   她的阿爹。   而后的一串串名字,全是昔日简家的仆从,这些仆人,大多是她阿娘在世时亲自挑选的亦或是她阿娘的陪房。她阿娘那人菩萨心肠,最爱帮助贫苦人家,家里的仆人,不少是被她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简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对家中下人却都好,这些人受过恩,念着好,看着明舒长大,待她亲如家人。明舒从小就没太大的主仆尊卑之分,简家人丁单薄,这些人都是她的家人。   如今,她的家人,全部成了这名单里一个个轻飘飘的名字,最后刀剑一样扎在她心房。   陆徜的阻拦并没成功,她仍旧固执地拿起尸格,翻开的第一个,依旧是她的父亲。   才看了两行,她已经看不下去,呼吸急促地将整撂纸按在桌面上,全身颤抖,用尽毕生之力克制着马上要溃决的泪。   简金海的容貌随着尸格浮现脑中,又因为这张尸格变成一具尸首……   “他们……都是被人一把火烧……没的?”   带着鼻腔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不是,大部分是一刀毙命,火是后来放的。”陆徜从她手里拿走了那叠纸,“明舒,别再看了,这份尸格我已经翻过无数次,唯一的疑点,就是小蜻蜓他们,当日应该是随你上了云华山……”   “是,我发现周姨娘与外男苟合,怀疑她生的儿子并非我爹骨肉,所以带着小蜻蜓和瑛妈妈并三个简家护院上了云华山。”明舒慢慢坐回椅子上,努力冷静下来,回忆那夜情景,“我本以为与周姨娘有染的至多也只是个小官吏,哪曾料他来头竟非同寻常,根本不是我简家能对付的。”   这些乌糟事本来确实不该她管,可谁让简家就剩下她和她爹两个人,好不容易来个周姨娘,又是个心里藏奸的人,做出不光彩的事涉及简家子嗣,她不亲自去查,又能拜托谁?   那日她在水仙庵买通丫鬟,窥见屋中对话的人,心中已是诧异非常,又听到他们的如意算盘,更是骇然,当即就打算离开云华山,连夜赶回江宁县,可谁曾想离开时竟被对方的人察觉,因恐他们听去机密,所以下了灭口的命令。   “那天我带去的……小蜻蜓,瑛妈妈,还有三个护院……为了护我,全都,都……”明舒眼前浮现那夜惊魂厮杀,刀光就落在身边,血染红了眼。   她闭上眼,瑛妈妈和小蜻蜓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喊着“娘子快跑,快跑……”   五条人命,才换来她一人偷生,从悬崖滚落。   “明舒,要不你先歇歇?”陆徜轻轻递上一方丝帕。   “我没事。”明舒没接他的帕子,用衣袖狠狠抹过眼。   陆徜将丝帕放在她手边的桌案上,又道:“那就没错了,他们五人是在云华山遇害的,可最后名字却登记到简家劫案的死者名单上。应该是凶手为了抹灭云华山的证据及处理这五人尸体,所以买通官衙的人造假登记在这份死者名单上。”   这一节,在高仕才的认罪信中有所提及,涉案的江宁官衙人员也已招供。   明舒点了点头,又伸手取江宁县其余涉案人的资料与供词翻看起来。   “明舒,你在水仙庵里到底都见到听到了什么?”陆徜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明舒头也不抬,边回忆边道:“与周秀清有染的人,确实是高仕才,我听到他们密谋我家家产,说的就是当夜的劫案,不过……”   她说到这里倏地抬头,眼中惊色一闪而过,却收口不语,飞快放下手中资料,转而去翻周秀清与高仕才的资料。   “不过什么?”陆徜反问道。   明舒动作很快,可问题也没停:“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个证人,是周秀清?”   陆徜点头:“是她。她先被高仕才圈禁,后来侥幸逃出躲在江宁,被三殿下派去的人找到,本欲押回京城审理,不想路上出了意外,又被唐离的人抢走。周秀清应该知道什么,可惜……”   “可惜什么?她人呢?唐离同我说,你们之间做了交易,只要你答应帮她,她就在昨夜把周清秀交给你。不过她死了,没有发出信号,你们是不是没找到周秀清?”   虽然最后是陆徜假扮三皇子登上禅台,但唐离的人应该没有发现,不过昨晚唐离死前也提过,只要没有她的信号,他们就找不到周秀清。   “找到了。”陆徜闻言沉沉一叹,“我根本就没指望唐离交人给我,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暗中安排人手调查查周秀清的下落了。让你帮我演戏,答应她的要求,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松警惕,自以为计谋得逞,能尽早把他们的目的告诉我,我好想法应对。”   唐离自以为能操纵利用他,他便利用她的自负从她口中试探出他们的真正目的,再假意答应劝说三皇子登禅台祈福,设下这出禅台之计,为的不过是尽可能多接触唐离,暗中命人监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从中推测出周秀清的行踪——要知道,再谨慎的人,只要她要往外传递消息,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早在盂兰盆节的前一天,陆徜就已经锁定范围,到了盂兰盆会当天假装听她消息等她放人,实则已经安排人手暗中营救。   这个计划,本来非常的顺利,然而……   “然而什么?”明舒急道。   “人已经顺利救出,可在回来的路上,又遇伏击,周秀清被人一箭穿心。”陆徜说话间亦攥紧拳头。   功亏一匮。   明舒呼吸顿滞,她定定看了他半天,才问:“周秀清……是仅存的证人了?”   “如果高仕才背后还有一个凶手,那么在所有的证人中,可能只有周秀清能够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但她死了。”   明舒搁在桌面的手渐渐弯成爪,继然狠狠抓起。   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头,疯了般把高仕才的案卷打开,一张张翻过,紧接着又将周秀清的打开,再把其余证人的证词一一翻开……   “明舒,这些人的证词我都看过了,没有能够证明第二个真凶是谁的证人和证据。”   这份案卷里的每一页资料,陆徜没看百遍,也有十数遍,但任凭他翻破纸页,也没能找出一个破绽。   高仕才的认罪书顶下所有罪责,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帮凶——高仕才的私兵、江宁县主簿和衙役、守城的厢军等所有人又全部指认高仕才,就连当日入城闯进简家行凶的盗匪,也已被江宁厢军追剿击溃,唯一一个与凶手有过接触的盗匪头目,在围擒之时已身首异处。   如果不是周秀清被掳,明舒遇险,唐离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再加上赃银下落不明,恐怕连陆徜都确信真凶除了高仕才外再无二人。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高仕才肯定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但他身后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这是他们如今迫切想要知道的。   本来周秀清可以打破这个僵局,但她却又死了。   明舒并不理会陆徜的话,她把自己想看的都翻出来,一页页仔细地看。   资料太多又极复杂,想一次性看完并消化,是件很困难的事,可陆徜明白她眼下是不可能停歇的。别看她现在状似冷静,可实则那股痛与恨,也不过是被她压抑在心而已,她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去缓解这股让她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只能静静陪着。   时间渐渐流逝,夜幕悄然降临,陆徜点亮案头的羊皮灯,倒掉她手边已然冰凉却一口没碰过的茶水,换上温热的茶。   明舒的情况,曾氏已经知晓,她原想亲自来看明舒,但陆徜觉得明舒现在怕是没有心情见任何人,便劝母亲不要前来,曾氏便熬了粥让轻摇送过来。   “明舒……歇一会吧。”陆徜不知道第几次看到她用拳手顶在胃上,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用。”明舒头也不抬道。   “阿娘熬了粥,你喝点再继续。”陆徜端着粥过来。   “我不想吃。”明舒翻过一页纸,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   陆徜搅了搅粥,粥的温度已经差不多了,他道:“你从昨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案卷不会跑,但你若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撑不下去……”   他说着伸手轻轻拉她,明舒却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尖锐道:“我都说了不吃,你不要烦我!”   砰——   她话音没落,便听到刺耳的瓷碎声响起。   陆徜手里那碗粥被她打翻在地,陆徜站在桌边,闷哼一声蹙紧眉头,左手反手抚向右肩背。   明舒回神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终于放下手中案卷,急忙站起,下意识便道:“阿兄……”可刚开口,她又改了,“陆大人,对不起。”   “我没事……”陆徜倚着书桌站着,眉头仍旧紧皱,似在强忍什么。   明舒此时方察觉他的脸色很差——病态的苍白,强撑的毫无精神的眸,细汗遍布的额头……   “你先坐下。”她扶他坐到椅上,听到他口鼻呼吸的声音,“是不是昨晚受的伤?”   昨晚最后那段距离,是他抱着她侧摔着地,还砸碎了供桌,那高度虽不致命,但受伤不可避免。她刚才任性的举动,怕是牵到他的伤处。   缓了片刻,陆徜觉得胸口与背上的痛楚得到缓解,才道:“我没事,一点小伤,过些时日就好。”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我让他们再装碗粥来,你喝一点吧。”   明舒想抽回手,奈何他握得紧,便点头道:“也好,一起。”   她也没见陆徜吃过东西。   陆徜唤来轻摇,让收拾了地面,再去端粥。明舒又在他身边坐下,暂时将心神从案卷上收回,看着陆徜吩咐完一切,方道:“从禅台摔下,你说是小伤;替三殿下站上禅台,你说是小事……你一个人替我扛走这许多事,我……谢谢你。”   “你不怪我擅自将你带进京城就好。”陆徜道。   “那种情势之下,你若不带我赴京,今日这世上哪还有简明舒这个人?”明舒想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宛如昨日,她起身道,“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陆大人,请受明舒一拜……”   陆徜当即攥住她,眼现三分愠色:“你这是做什么?”   他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她纠缠这些事,但她……   不是少尹大人,就是陆大人,现在还要拜他……   “明舒,你随我进京的时日虽说不长,但在你心底,真就只剩恩情二字?”   明舒没能拜下去,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她只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连一个称呼,她都得斟酌再三才能出口。   他们不是兄妹,她叫阿兄不妥,他们也不是从前的陆徜与简明舒,那声“陆哥哥”,她再唤不出口,至于名字……那多少透着与众不同的亲昵,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除了一声“大人”,她也不知能怎么唤他,就像他这个问题。   她没有答案,并且,不想思考。   轻摇的出现,打破明舒的沉默,她绕出桌子,接下轻摇送来的两碗粥放到桌上,只淡淡道:“喝粥吧。”   陆徜没再追问,与她一道用粥。   没人再开口,两人都像完成任务般食不知味地喝了大半碗,来安忽然在屋外探头探脑,想进屋又不敢进来的徘徊着。   “不叫进来问问?”明舒知道这是来找陆徜的。   “不用了,定是魏叔派人来找我的。”   一个下午,来安都已经来了四五趟了,陆徜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挠他和明舒,因而来安不敢进来。   明舒吃得差不多,将碗推开,又把散乱的卷宗收拾归整到一起,问他:“你可撑得住?”   “你都撑得住,我又有何不可?”陆徜反问。   “那走吧。”明舒起身。   “去哪?”   “我陪你去见魏叔,把盂兰法会的事了结一下。”明舒道。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唐离的计划,况且唐离设下这一局,也牵连到周秀清,与简家案子亦有关系,她无论如何都要去。   ————   天黑时分又下起雨来,雨夜中亮起的灯火,不止照亮了湿滑的路,也照出针毛般斜落的雨丝。陆徜与明舒二人各撑了把伞往外走去,明舒走得急,连路上的水洼也不愿避,一脚踏过,陆徜跟在她身后,瞧着她裹在雨丝中的背景。   她不喜欢撑伞,总嫌伞沉,先前每逢下雨但凡他在侧时,她就爱躲进他的伞下,带着她的小小任性,笑着赖定不走。虽然是任性,但她只在他伞下蹭过伞,从来没对第二人这样过——远近亲疏她分得很清楚。   那时的明舒,笑得像她的名字,一轮弯弯的小月亮。   往后,这样的笑容,也不知还会兴地在她脸出现。   思及此,陆徜心里忽然一阵无法言喻的抽疼。   明舒并无所觉,但她却突然止步,望着前头雨丝中匆匆回来的人。   曹海没有撑伞在雨中急行,脸被雨扑得厉害,便用手掌囫囵擦了一把,瞧见陆徜和明舒,加快步伐迎面赶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我替殿帅回来请你的。你要是再不赶去大相国寺,三殿下怕是要亲自过来拿人了,快走快走。”曹海见了二人,欣喜非常,又道,“陆娘子……你可好……”   “我不姓陆,姓简。”明舒声音微冷。   “简……”曹海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这是想起来了?”   “嗯!”明舒淡道。   “那敢情太好了。”曹海大喜,扑在他脸上的雨聚成水滴流到眼睛里,他眨眨眼,模样有些滑稽,“可想起什么没有?”   陆徜眉心微蹙,刚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便听明舒回道:“没有,除了高仕才和周秀清,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第三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叫陆徜眉头蹙得更紧。 第114章 革职   雨夜湿沉, 细密的雨声敲打在车厢顶上,车内也是一股潮湿气,让人不舒服。   陆徜与明舒分坐两边, 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陆徜正襟安坐,只是侧头望着明舒, 她双手抱胸, 微微蜷着身体倚在车厢壁上,目光直落地面, 再也没了从前意兴盎然的精神头。   “明舒, 那晚在水仙庵,除了周秀清和高仕才外, 你真的没有其他发现吗?”陆徜的声音打破逼仄空间的沉默。   明舒握紧了拳头, 却未望向他, 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可是刚才在屋里,你不是这么说的。”陆徜并没忘记自己问起此事时她的反应, 当时他见她情绪失控并未追问, 可眼下她果断的回答, 由不得他生疑。   “我当时说什么了?”明舒反问。   “你说了‘不过’……”陆徜道。这是个转折,但她最终没有将转折说出来。   “我想岔了而已。”明舒别开头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车里又恢复沉默,只剩雨水敲打车厢与车轱辘的声响。明舒疲倦万分, 想逼自己睡个觉养精蓄锐, 然而这觉始终没能睡着。   闭上眼,就是那些她不曾见过的画面,藉着想象铺天盖地的淹过来, 最终定格成简金海死不瞑目的脸庞。   “啊——”   她尖叫着睁眼。   “明舒, 怎么了?”陆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身边, 听到她的尖叫忙转身问道。   她目光里的惊恐过了片刻才渐渐消退,只剩下满头的汗。   “是不是做噩梦了?”陆徜想握住她颤抖的手。   马车外传来曹海让停马车的声音,明舒没让陆徜握住自己的手,她拭了拭额上的汗,道:“到大相国寺了?”   陆徜点点头,起身探出车厢。   “地上湿滑,慢点下来。”他先下马车,再伸手扶她。   明舒道了声“多谢”却没扶他的手,自己提裙跳下马车,径直走进大相国寺去,连伞也没打。陆徜不及多想,拿起伞追上去。   ————   出了火烧禅台与两桩人命,大相国寺早就被禁卫军严密包围,百姓们都已散去,无关紧要的外人进不来,与盂兰盆节那天的热闹相比,偌大寺院显得格外空寂,再加上下了一天的雨,又添萧瑟。   陆徜与明舒被带到了北厢房见三皇子与魏卓,宋清沼与应寻等人也都还留在寺中,并未离去。   见到陆徜和明舒,三皇子和魏卓明显神情一松。在他们来之前,宋清沼与应寻已将普渡会上发生的事并卢家的案子详细说明了一遍。   现下两案已并案审理。   简单行过礼,明舒先开始交代唐离之死与卢家的案子,她是唯一一个在唐离死前和此人打过交道的,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等明舒将事件完整陈禀结束,宋清沼才补充道:“我能证明明舒之言。我赶到之时,谢熙与唐离气息尚未断绝,确是谢熙存着同归于尽之意下的杀手。”语毕他又低声一叹,“其实离开松灵书院,革除参加科举的资格又被贬为庶民后,谢熙已一蹶不振,终日藉酒消愁,再加上唐离利用他后离开的打击,他整个人都……平时除了他母亲接济些银钱外,偶尔几个好友也会去看看他,但他很少见人。其实我前些日子刚去探望过他,他的精神已经不太对劲,照顾他的书童说,他每天都神神秘秘出门,从不让人跟随,也不知在外做什么,回来之后会躲在屋内将房中东西砸得粉碎。我想……他那个时候起就在跟踪唐离了,昨夜发生的事,并非他临时起意。”   说完他看了眼明舒,复又开口:“不过也好在他的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我查过西禅房,有人在禅房内的香炉中动了手脚,当时在厢房内休憩的人均都被迷晕,尤其卢家与当年和苏家案有牵连的几府,甚至被锁在内室里,如果点燃屋后的草料,根本来不及救出。”   想起此事,就连宋清沼也是一阵后怕。他母亲当时也在禅房内,他去的时候,许氏只说有些头晕,当时他只当是母亲劳累过度所致,故也没有打挠,只让许氏继续休息,他则出了禅房。   “也幸好能及时阻止放灯仪式,那批孔明灯确有问题,有半数以上动过手脚,恐怕飞到一半就要坠落,按当日风向掉落西禅房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引发火灾就是一场意外。”应寻道。   这应该是唐离最初的打算,但靠孔明灯始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唐离亲临现场,打算如果孔明灯的计划没有成功,就改成人为纵火。   “荒唐!简直荒唐!为了一己私仇,竟然设下如此毒计殃及无辜!”三皇子听完不由拍案而起,震怒道。   魏卓倒是冷静,又问:“按你们所说,禅台之事,也是出自她的手笔?”   “我来说吧。”陆徜接口道,将自己受唐离威胁,劝服三皇子将计就计之事和盘托出。   “她想借她投靠之人的力量报仇,势必要替那人出力,否则那人岂肯将力量借予唐离。威肋陆大人,让三殿下登禅台,既是她用以取信那人的计策,也是她报仇的手段,毕竟如果殿下真在禅台发生意外,卢家也难辞其咎。她的布置,一箭三雕,是要将卢家赶尽杀绝罢了。”   “可周秀清怎么又在他们手里?难道他们也与那桩案子有所牵联?”   “应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明舒。   众人俱是一愣,而后望向明舒。   “明舒想起来了。”陆徜轻道。   众人皆大感诧异,难怪今夜的明舒与平时不同。   她进屋这么久,连一个笑都没露出过。   “明舒谢过三殿下、殿帅以及诸位对简家案的关心。”明舒说着向众人行了个礼,才又缓缓开口,“简家的案子应该与唐离投靠的那位没有关系,否则那位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周秀清活到现在,还险些将这个重要证人送到我们手中。”   若豫王牵联进简家劫案,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灭口而非用以威胁陆徜,因为对真凶来说,周秀清的存在才是最大的威胁。   虽然没有一个人指明豫王,但所有人皆心中有数。   “嗯,我认同明舒看法。”陆徜附言道,“三殿下接手开封府对那位已构成极大威胁,而简家的案子又是三殿下亲自向圣人陈情后接到的第一桩要案,若是办得好,自能立威树信,那位……想要阻拦也不足为奇。”   阻拦赵景然立功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搅浑这滩水。   所以宋清沼的人才会在江宁遇到豫王手下,恐怕就是豫王得到风声后派入江宁的探子,再借陆徜之手,于京城外抢走周秀清,把这桩案搅得越发复杂。   “当日明舒遇刺之事,料来也是因为那位将明舒的存在告诉高仕才的。高仕才做为主凶之一,知道明舒还活着,生恐罪行败露,狗急跳墙派人入京行刺。”   这是当初陆徜最迷惑的地方,就算他派去江宁的人打草惊蛇,但其中未涉明舒,高仕才不可能那么快得知明舒躲在京城且又是状元的妹妹,当时他亦疑心高仕才京中有靠,但现在看来,却并非这么一回事。豫王也没那么长的手,能伸到江宁去。   只是已经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唐离参与了几分,是她的主意还是那位的主意了,但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肯定出自唐离之手。   “如此说来,这两桩案子与简家劫案并无关系,那简家案的凶手……”赵景然蹙眉望向明舒。   魏卓与宋清沼也同时望向明舒。   明舒淡淡开口:“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只看到高仕才和周秀清,没有看到其他人,也没听到第三个名字。”   她声音刚落,就见赵景然眼现失望。   陆徜心中却是一痛,只道:“你没对不起谁,这并非你的错。”   “明舒,案子查下去总能水落石出,这条路不通咱们再找其他路。”宋清沼亦温声劝慰道。   魏卓沉声道:“丫头,放心吧,我们会找出真凶,还你家一个公道。”   “谢谢。”明舒垂头道。   赵景然也待劝她两句,却忽闻外面有人传话,竟是圣人派内侍出宫,传召他入宫问话。   “三殿下先回吧,这里交给我了。”魏卓抱拳道。   圣人传召,自不敢耽搁,赵景然整了整衣襟,带着人匆匆离去。陆徜目送他离开,才向魏卓开口:“魏叔,谋害三皇子的证据可找到?”   虽然与简家案没有关联,但是谋害三皇子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总能揪出凶嫌来。   怎料魏卓却摇了头:“禅台被大火烧得干净,你说的禅台被人动过手脚会致人坠落的证据虽然已经找不到,但工部那边的排查倒是揪出了动手脚的凶徒。是负责搭建禅台的木匠,有人买通他在榫卯上动过手脚,可他只能指证是柳婉儿所为。”   “那柳婉儿呢?”   “已经审问过柳婉儿,不过此人非同常人,用了刑依旧咬紧上线是唐离,再无其他人,一切皆听唐离之命行事,可唐离已死,死无对证,唯一能够说明问题的,就是唐离曾出入于那位身边,但她也未得姬妾位份,很难直接指证。”魏卓道。   “魏叔,可审过柳婉儿?禅台的那场火,是她安排的吗?”明舒忽然道。   魏卓摇头:“她只承认禅台动过手脚,但那场火她死也不肯承认,我亦审问过寺中僧人,并无疑点。那天能进禅台附近的人员,全由禁卫军一早查验过身份,确认没问题后才放入的,外人严禁入内,出问题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场火,看起来确实像个意外。   明舒垂下了头,并没反驳。   那天到后来,出现了例外,不是吗?   ————   天越来越暗沉,雨也越下越大,哗哗雨声不绝于耳。   一场案件分析耗尽众人心神,天将明时分才到寺内厢房暂做休憩。   似乎没过多久,天就亮了,雨声也停了,只剩屋檐的落水,滴滴答答。   陆徜只闭眼睡了一个时辰就醒来,披衣出屋时,院落中只有几个僧人正在洒扫。明舒的房门紧闭着,也不知昨晚是如何度过的。他在院中停顿片刻,往大雄宝殿走去。   寺院内的日子并没因为这些事的发生而有所变化,僧人们的早课照常,陆徜踏进宝殿外的空庭时,早课结束的钟声正沉沉撞响。   烧毁的禅台架子还未清走,四周的狼藉仍保留着当日模样,陆徜沿着四周走了一圈,最后踏上宝殿西侧的阁楼。   阁楼有两层,二层外有眺望风景的长廊,是那天魏卓用来居高监守全场的地方,陆徜走到长廊上,一阵风迎面吹来,刮得他鬓发纷飞。   他扶栏远眺,在这里站了约近半个时辰,才从上面下来,慢慢又踱回厢房,才刚走到禅院外,便与宫中传旨的内侍迎面撞上。   “开封府少尹陆徜接旨……”   旨意是圣人今早刚下的——假扮皇子登上禅台,亵渎神明,又有欺君之嫌,即日革除少尹之职……   “臣领旨,谢恩。”陆徜跪接。   起身之后,那内持拍拍他的肩膀,留了句“好自为知”便离去,陆徜面上无异,转头却见明舒的屋门已敞,她正扶门静静望来。   十载寒窗才换这出人头地的机会,他本该仕途平坦,不该……不该是这个结果…… 第115章 仍做兄妹?   陆徜来不及与明舒说上话, 她退回房中,将门当着他的面关上。   “明舒,开开门。”陆徜的声音与敲门声一起急切响起, “只是暂时革职而已, 你不必放在心上, 明舒!明舒!”   明舒背顶着门缓缓跪下, 抱着双膝蜷在门后,头埋入膝间,双拳攥得骨节泛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换了个人。   “明舒?”温缓平和,是宋清沼的声音。   明舒抬起头, 深吸口气,才站起身转头打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宋清沼, 他正要出门之际被陆徜急切的唤声给吸引过来的。陆徜退在宋清沼身后,目光凝在她身上。   “我没事。”她绝口不问才刚听到的事,只道, “我可以回去了吗?”   宋清沼道:“可以回了。”他说着往外让,“走吧, 我送你回去?”说话间他看了眼陆徜, 陆徜并未阻止,只在明舒走出屋子后跟在他二人身后。   向魏卓请过辞,三人离开大相国寺。一路上, 三人都极有默契地不提简家的案子与陆徜被革职之事。明舒踏上宋家马车,将陆徜留在原地。   宋清沼透过马车窄小的窗看着站在原地的陆徜人影越变越小, 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 但不知为何, 他并没半点喜悦:“明舒, 你与陆徜他……”   “我和他相识能有十年了吧。说句让你见笑的话,从前在江宁时,我只想嫁给他,但他那人清高性子又犟,不愿做趋炎附势贪图富贵之辈,从没对我另眼相待,一直只是我单相思。在他进京赴考之前,我与他将话挑明,我们本该在那日就此别过,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是江宁的冬天,刚刚下完雪,一片茫茫的白,干干净净。   “他常把恩义挂在嘴上,说多亏我家照拂,总有一日必会还上的。那时我只觉得他这人迂腐,不过几两银子的事,也值得他大惊小怪记在心上那么久?如今我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简家予他,不过是雪中送炭的一包银子,救过他母亲的性命,该还的,他都已经还上了,他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欠他的东西这辈子都还不上。”   身家性命、仕途前程,所有的一切,通通都给了她。   “明舒,陆徜做这些,不是为了还恩……”宋清沼眉头微蹙,他并不愿替情敌说话,但……   “我知道!可即便如此,我也……受不起。宋清沼,对不起,我说得太多,让你见笑了。”明舒狠狠揉揉眼睛,睁着通红的眼眶朝他道,“我不回魏府,麻烦送我去满堂辉。”   ————   满堂辉早上没什么客人,伙计正在擦拭家什,瞧见明舒进来眼睛就是一亮,很快迎上前去。   这位三东家已经有好几天没来铺子里了。   “把李账房叫到后堂见我。”明舒无心听他恭维,吩咐了一声,径直走到后堂。   片刻后,账房先生抹着额上细汗进了后堂,明舒却连寒暄的机会都没给他,便吩咐道:“劳烦李先生将铺子开业至今的账目清算一下,看看凭我的股能分得多少红利。另外,让伙计们盘点铺子,今天以内务必完成。”   “啊,这……”账房先生微惊。   这突如其来的清算和盘点,有些山雨欲来之势。   “县主和殷娘那边,我会亲自交代,不会让你们为难的,你们照做便是。”明舒沉声道。   账房先生领命退下,明舒坐在案前静思片刻,取出货册,把这段时日生意上的往来、各府的定货情况等等逐一厘清,登记成简册以便查阅,过午她又吩咐让人将近期物色的掌柜人选都找来,一一甄选。   如此这般,时间转眼过去,踏着夜色回去时,明舒心里只在盘算着一件事。   如果从满堂辉撤出,她一共能拿到两千三百两银子。   ————   回到魏府时,明舒与府里出来的人撞上。   曾氏正带着陆徜在门口送陆文瀚。   陆文瀚是因陆徜被革职之事而来。昨夜宫中发生大事,引发圣人震怒,当场砸碎琉璃盏,今早就下旨革去陆徜职务,起因就是大相国寺之事。   豫王那千年狐狸,到底和三皇子不同,陆徜他们要斗,还是嫩了。   大相国寺事一发生,豫王那头便已收到消息,知道事情有败露的可能,前天就连夜进宫,在圣人寝殿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昨日过午还上演了一出晕倒的苦肉计,总算是博取圣人同情,在书房内见了他。   禅台之事,虽缺证据,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当是豫王主谋不假。圣人心里本已生疑,但豫王豁出脸面来了一出苦肉计,明面上看着是主动承担罪责,实则却将所有罪责推到唐离身上,只言自己完全不知她在大相国寺以及对卢家的所做所为,被唐离蒙蔽利用作复仇棋子。而唐离已死,柳婉儿只指认唐离,竟让他将自己摘个一干二净,只背了个识人不清,任人不明,被奸人蒙蔽的罪名。   反倒是三皇子赵景然那边罪责更大一些。他与陆徜合谋李代桃僵欺上瞒下,在盂兰法会上闯下大祸,不仅让朝廷在百姓面前颜面尽失,还亵渎神明,又犯欺君之过,再加上说是为了简家劫案,可简家的案子不止毫无进展,唯一的证人周秀清还死在陆徜手上——这几重罪责若是真的计较起来,陆徜的脑袋都可能不保,这便是他当日为何向魏卓托付母亲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三人同罚,豫王和三皇子一人圈禁在府一年,一人往皇陵抄经三个月,而陆徜只革去职位,这已是赵景然在圣人跟前替他求情的结果。   陆徜心中早就有数,对这个结果毫无意外,不过陆文瀚亲自过府道明前因后果,这份情他母子承了,是以亲自送到门口。   “宦海沉浮是常有之事,你还年轻,又有真才实学,必能再得重用,不用将这区区风浪放在心上,只是也长个记性,皇家之事轻易莫沾。我有机会会替你向圣人美言几句,待过了这阵风头,料来可以复职。”他拍拍陆徜肩头,语重心长劝道,话说得再绝,陆徜也是他儿子,当真完全放手却也不能,“简家的案子,应该会移交到刑部主理,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可千万别再折腾出什么事来了,听明白了吗?”   陆徜点点头,抱拳行礼:“多谢陆大人教诲。”曾氏便随他一起行礼致谢,陆文瀚看看母子二人,叹了一声,告辞离去。   等陆文瀚离去,曾氏才对陆徜开口:“天这么晚了,明舒还没回来,你去接接她。”   明舒去满堂辉的事,宋清沼已经让人转告于陆徜,他点道:“嗯……”   “不用了,我回来了。”明舒从拐角处走出来,看着曾氏与陆徜,已经习惯的称呼无法再出口,只动了动唇,最后唤了声,“曾姨。”   那是从前在江宁的旧称。   自从知道明舒恢复记忆,曾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明舒,瞧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曾氏眼睛就先红了,牵起明舒的手就往府中去:“走,进屋说话。阿娘……曾姨给你做了爱吃的菜……”   ————   烛火微摇,下人都被遣回各自房中,曾氏的屋里只有她与陆徜明舒二人,陆徜动手布菜,明舒陪曾氏坐在锦榻上闲话,一切仿佛回到刚进京时只有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曾姨,对不起……”明舒挨着曾氏而坐,汲取她身上属于母亲的柔软与温暖。   “傻孩子,你同我道什么歉?”曾氏不问她原因,亦不劝慰她,只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你曾姨我做梦都想要个像你这样的女儿,进京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你实现了曾姨这个梦想,曾姨要谢谢你才是。”   “曾姨……”明舒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既有救命之谢,亦有拖累之歉,可话到嘴边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明舒,别说了,你想说的,曾姨都懂。我将你当作女儿,便是一家人,既是家人,就别将那些挂在心上。孩子,我知道你的路千难万难,曾姨也帮不了什么,但是你走得再远,只要回头,曾姨一定在你身后等你。”曾氏抬手,慢慢拭过明舒滚落眼眶的泪。   明舒再也说不出话来,双手张开,如从前那样紧紧抱住曾氏,将头埋在她胸口,无声啜泣。   阿娘,还在的。   四菜一汤已经摆好,陆徜并未催促她们用饭,只是到盆架旁倒了水,拧起巾帕来。   明舒抱着曾氏哭了阵子,心中郁结散开些许,揉着眼松开手,吸吸鼻子,道:“曾姨,要不咱们找个时间,让我正正经经给你敬杯茶磕个头,认你做母亲。”   曾氏还没回答,便听身后传来“哗”的一声。   二人转头,只见陆徜手中拧干的巾帕落回盆内。   结了干亲,认下义母,他也就真的成为她的义兄。   这兄妹兜转一圈,回到起点。   “擦擦脸。”他重新捞起巾帕,复又拧干递给明舒,招呼她二人道,“先吃饭吧,再不吃都该凉了。”   ————   连下数日的雨,在盂兰盆节后的第五日,总算结束。   久违的阳光自云后透出,日子好像突然间平静下来,不论是大相国寺的案子,还是简家的案子,通通都沉寂了。   陆徜无职在身,日日不是呆在家中,就是陪着明舒进进出出。除了身上那一袭素净的衣裙外,明舒仿佛忘记了简家的灭门之案,忙着满堂辉的事。新的掌柜已经物色到合适人选了,她忙着把手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移交到他手中,事无巨细地手把手教着。   第五日这天,曹海辞行。   他身为江宁厢军统领,这趟押送高仕才等一干人犯进京,公务已了,早该回江宁,因为大相国寺的事耽搁了几天,现下再耽搁不起,终于向魏卓请辞。   践行宴明舒与陆徜都去了。   “大相国寺中若非将军,唐离那事恐无法善了。”席间,明舒端着瓷碗向曹海敬酒,笑吟吟道,“可惜明舒重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谢将军仗义相助,也祝将军此行顺遂,来日仕途更广。有将军镇守江宁,是江宁百姓之福。明舒先干为敬。”   语毕,她仰头饮尽碗中茶水。   “简娘子豪爽!”众人都灌曹海酒,他已经喝得半醉,脸颊一片通红,眯着眼看明舒,也不知是酒意的关系,还是别的,那目光透出几分打量猎物的锐色来。   明舒笑笑,随口问道:“未知将军是何方人士?”   “嗝。”曹海也喝下一海碗的酒,道,“本将……临安……人。”   “老曹祖藉临安,他的老娘妻儿都在临安,就他一个驻扎江宁厢军大营。”魏卓见他有了醉意,拍拍他的肩道,“我有没说错?好了,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醉不了!”曹海摇摇晃晃又靠近明舒,仍旧眯着眼道,“简娘子,你放心……简家的案子,定能水落石出……”   他醉熏熏说着,忽一掌按在了明舒肩头。   陆徜眼明手快将明舒拉到身边,道了声:“曹将军,你喝醉了。”   身后的明舒清脆道:“承将军之言,明舒也等着这日。”   陆徜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面色无异,可被他挡住的那只手,却已死死攥紧了茶碗。   ————   夤夜,灯火仍明,明舒未睡。   书案角落点着盏羊皮灯,她的身影被烛火斜打在墙上,虚掩的门被人“吱嘎”一声推开,屋外的风突然涌入,墙上的身影晃了晃,仿佛要压过书案前坐的人。   明舒依旧垂眸盯着手里握的匕首。   匕首的锋刃折射出一星冷锐的噬血光芒,明舒竖提匕首,指腹摩娑向刀锋……   鲜血迸流的画面,似乎已经在脑中出现,可突然间有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明舒……”陆徜低声吼道。   “松手吧,我没事。”明舒没有挣扎,只是静静道。   陆徜看不到她的眼——那双爱笑的眼睛,藏入阴影。   他没有夺走匕首,却也没松开她的手,只是握着,慢慢走到她身前,蹲下。   “明舒,把刀放下,好吗?”他轻声道。   明舒没有松手的迹象。   匕首仍被紧紧握在她手中。   “不好。”她缓缓抬头,拒绝得不留余地。   有那么一瞬间,陆徜觉得,她爱笑的眼眸里,有丝疯狂的血色。   像唐离。   而他,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第116章 两全齐美   七月末, 在连续下了几天雨后,暑热忽然扑了回来,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大地。   汴京城和往日并无两样, 川流不息的人流, 不绝于耳的叫卖吆喝, 开遍大街小巷的香饮铺子与小食……明舒喜欢汴京,喜欢这个城市独有的人情味与繁华, 仿佛一场永远不会凋零的烟火。   她在这座城市经历了许多事, 认识了很多人,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对这座城市的喜爱。   “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入迷!”闻安从后面走上来,陪着她趴在沿街的扶栏上。   今日是明舒做东,在丰楼置席请闻安与殷淑君, 顺便商量满堂辉的事。   明舒转身,背靠扶栏面对二人, 淡笑道:“我喜欢看街上的行人,喜欢看汴京城的热闹,记得我与陆徜抵京第一天, 在城门口处看到一队迎亲的队伍, 就看迷了。”   她回忆起那日与陆徜共马, 胸口似乎还留有那天的雄心壮志——阿兄高中, 她赚银子。   其实都实现了,不是吗?   “天天不都这样,有什么可喜欢的。”淑君也过来, 手里拿着杯卤梅汁, 递予二人。她可理解不了明舒的爱好。   明舒也不反驳, 只笑:“认识你们这么久,老想请你们吃个饭,不过总无机会,没想到临散伙了,这顿饭才补上。”   从前和闻安、淑君出门,她二人知道她家境况,从来不会让明舒破费,即便淑君成天嚷嚷月例少不够花销要被她们掏空,也不过嘴上说说。虽然明舒帮过她二人,但到后来,也不知是谁帮谁更多一点了。   “什么散伙,这话我不爱听。”闻安“哼”了声,扭着腰进屋,声音从雅间里传出,“我与殷娘不擅打理生意,满堂辉是你一手建起来的,你想撂挑子我是不让。铺子我和殷娘给你撑着,待你事情办妥回来仍要交给你打理。”   明舒是简家女的事并不瞒人,如今已经传开,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闻安和淑君也不例外。明舒提出要撤股分红时,她们并没怪她,也没问她要做什么。   “拿着!”在明舒开口之前,闻安又从屋里走回来,塞给明舒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明舒一摸,竟是包银子。   “这是我与闻安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虽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我们知道你肯定急钱。你家的事,我们帮不上忙,也就这些身外物还能凑上一点给你。你莫嫌弃。”淑君知道闻安那不爱解释不喜粘腻的性子,便解释道。   “借你的!满堂辉的红利,你照样拿去,就当提前领了,等过了年回来给我补上。江宁简家的大小姐,做的金铺买卖,定不会欠我们这点银子吧。”闻安这才补充道。   明舒攥紧那包银子,隔了许久,才开口:“谢谢。”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今儿难得出来,不谈扫兴的。”闻安亦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仰头饮尽手中卤梅汁。   酸酸甜甜的滋味,不知怎地有些冲眼。   明舒也随她饮了一杯,收拾心情复又问道:“殷娘,我前些日子去金坊那边打样时遇到五哥,他说陶家来信要他回去,准备年内动身?”   明舒口中这位五哥,就是殷淑君的表哥,临安商号陶家的小少爷陶以谦。   “是有这事,他在京城也呆了大半年,我姨母挂念得紧,连来三封信要他回去,他应该会在八月初和商队一同回临安,正好赶得及回家过中秋。”殷淑君想了想回道。   明舒点点头,不再多问。   ————   这场小宴吃到傍晚才散,明舒回了魏府。   那包银子沉甸甸地揣在怀中,殷淑君和闻安竟给她凑了整整七百两银子,加上满堂辉的,她如今共有三千两银子。这个数字若搁从前,她不会放在眼中,但如今却是她全副身家了。   她心事沉沉地回到魏府,恰逢魏卓来看望曾氏,屋里站了不少人,正在说话。在魏府住了这些日子,曾氏与魏卓接触得多了也不再拘谨,二人间确有些脉脉情意,只是不曾挑明。魏卓并不急切,细水长流地处着,很有润物无声的意味。   曾氏这样的女子,要想彻底打开她的心房并不容易,很可能一等就是一辈子……但那也值得。   魏卓今日过来,是因陆徜昨天提出要搬回状元府之事。   他们总在魏府借住也不是事儿,迟早都要搬回去,魏卓没有阻止的道理,所以来看看曾氏的安排,好能给她帮些忙。   “魏叔,曾姨!”   两人正谈到状元府的内宅安全时,外头传进明舒的声音。   除了称呼略有不同,明舒的语气和笑容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初闻家难的痛苦似乎渐渐消散,她脸上又见笑容——虽然淡,虽然少,但到底是有了笑容。   “回来了?!”曾氏忙起身招手让她过来,又让人倒绿豆汤,“煮了绿豆去暑气,你快喝点。”   明舒应下,接过轻摇倒的绿豆汤,大口灌了一碗才罢手,笑道:“还是曾姨的汤水最好喝,也最养人。”   这嘴皮子,依旧是讨人喜欢的甜。   曾氏摸摸她的头,她又笑了笑,把一包银子塞入曾氏怀中:“这是一千两银子,铺子的红利,曾姨收好。”   曾氏微惊:“这么一大笔银子,给我做甚?”   一千两银,是他们好几年的花销。   “家用呀。”明舒道,“曾姨存好就是,日后家中用钱的地方可多的是。我说过的……要给……陆徜赚聘金。”   她能帮到他们的,从过去到现在,好像也只有银子。   “明舒……”曾氏闻言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又道,“那也用不了这许多,你还有那么大间的铺子要顾,这银子你拿回去。”   “我那儿留了,这是单匀出来给曾姨的。”明舒推回曾氏的手,不愿在银子上头多做纠缠,看了眼魏卓,忽笑道,“难得今天魏叔也在,曾姨,要不……请殿帅给咱们做个见证人,让我把头磕了,把茶敬了,认您做母亲?”   曾氏又一愣,魏卓也是一怔——结为干亲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如此一来,明舒和陆徜……   “魏叔,可以吗?”明舒却显出这段时间来难得的兴致,睁着一双剪水瞳问魏卓。   “我自然是没问题的,只不过这事,你不用等陆徜回来再……再商量挑个吉日吉时吗?”魏卓看了眼曾氏,勉强找了个借口道。   简家劫案彻底移交给刑部主理,开封府衙换了一位新的少尹,陆徜忙着交接公务,今日不在家中。   明舒兴致很高,道:“择日不如撞日,现下正好。本来进京后我就一直是陆家女儿,如今也只是像从前一样而已。”   名正言顺的女儿,名正言顺的妹妹,和从前没有任何分别。   “明舒,你……可想好了?”曾氏沉默良久才开口。   “我想好了。明舒已无亲人,所幸遇你与陆徜,也算上天最后垂怜,阿娘,兄长,是明舒最后的家人。”明舒回答得毫无犹豫。   她话已说到这般田地,谁都不忍拒绝。曾氏点下头,明舒便兴致勃勃地让人准备蒲团与茶水。   天色微沉,只余天边一抹将散未散的霞光。这场认干亲的仪式虽然简单,却很郑重。   曾氏端坐堂中,禁军统领做见证人,堂下的蒲团上跪着明舒。   她看起来很高兴,向曾氏跪拜,三个响头磕得结结实实。   “咚”的一声,倒把曾氏给心疼得不行。明舒直起背来,仍跪着,从轻摇手里接过温茶,恭恭敬敬地奉过头顶,道:“母亲大人在上,请喝茶。”   三个响头,是她拜母之心,这杯茶,是曾氏认女之意。   饮过她的敬茶,曾氏便算正式认下明舒这个女儿。   “乖,明舒乖。”曾氏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人,眼里却有些酸涩。   她正伸手接茶,眼见指尖已触及茶盏,却闻门外一声疾喝。   “不许认!”   众人皆望去,只明舒没有转头。那声音,属于陆徜。   陆徜额上微见汗,他疾步迈入堂中,从明舒高举过顶的手上夺过茶盏,“砰”一声用力按在桌案上。   茶水四溅,洒了满桌。   “我不同意!”他有些失控,脸色差到极致。   场面因为陆徜的突然闯入而陷入僵局,曾氏和魏卓已经站起,曾氏劝道:“陆徜,你别这样。”   明舒依旧直挺挺跪着,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同意?自我被你救下,随你赴京,你我便一直以兄妹相处,如今不过是让兄妹身份名正言顺而已,有何不好?”   陆徜深呼吸了几次,才将胸中沸腾的火焰按下,勉强冷静道:“这件事,日后再议,你先起来。”   “为何要日后再议?今日不就可以?”明舒半步不退,咄咄逼人。   陆徜看看她,又看看似被吓到的曾氏和无法插嘴的魏卓,还有站在堂上的所有下人,他攥了攥拳,道:“你是要逼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原因?”   明舒一听就想起那日在满堂辉他当着应寻面的道歉——别提,陆徜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她霍得站起身来:“不用,你不同意就算了。”   但这话说得晚了。   “我这辈子都不想要你做妹妹,我想娶你为妻!”陆徜已然出口。   明舒呼吸一滞,面色陡然泛红。   这句话,如果是在江宁的时候听到,她该多开心,她阿爹又该多开心?   “陆徜,当日我虽陷于昏睡,却也听得外界声音一二。‘对外便称她是你的女儿,我的亲妹子,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这话可是你所说?”   当时浑噩,虽然听到一两句,却也随着她醒转而搅进混乱的回忆中,如今一切回忆归来,那些混沌的东西,便随之一点点清晰。   旁的心思?她还能有什么旁的心思?   陆徜猛愕,竟反驳不了她。   “我是真心实意要认曾姨为母亲,认你为兄,这不也是当初你的希望?”明舒盯着他问, “我遂你所愿,你成我所盼,我们两全其美不好吗?”   “明舒……”陆徜被她反问得阵阵心抑。话是他亲口说过的,如今被她拿来质问,他就算后悔也无话可回。   “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想,今日这事就作罢吧!我不强求。”明舒不欲多谈,转身就离。   她走了两步,还没出门,手腕就被陆徜攥住。   “你跟我出来!”他拉着她飞快出了屋子,离开众人视线。   明舒不得不小跑跟上他的步伐,与他走到屋外长廊的无人处站定,他也未松手,仍握在掌心。   “明舒,你我之间的事以后再说。”陆徜并不愿意在现在这情况让她考虑感情,适才太过冲动,冷静后斟酌,他忽然品出些微不对劲来。   明舒绝非咄咄逼人不留余地之人,纵使她对他当初的冷漠无情心存怨怼,也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明舒垂下头:“陆徜……”她唤了他的名字,“我打算回去了。”   “你要回江宁?”陆徜毫无意外,“好,我陪你回去,你给我几天时间把事务交接清楚。”   “不用你陪,我自己回去。”她道。   她也只是想在回去以前,再唤曾氏一回母亲,再叫他一声阿兄,这样,她便不算无亲无故孑然一人了。   “你自己回去?”陆徜的手劲顿紧,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跑远,再也追不回来,“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祭拜我爹和简家死去的人。我连我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也没祭拜过他,连炷香都没为他上过……”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撒谎!你回江宁,不仅仅是为了祭拜你父亲,你是为了……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报仇,我找谁去报仇?”   “你在水仙庵外,听到名字的第三个人。”   明舒微震,又听陆徜报出一个名字来:“那个人是曹海,我可有说错?!” 第117章 禁锢   “曹海”二字一出, 陆徜便明显感觉到明舒气息起了变化。   她攥起了拳头,却仍极力克制着,冷道:“好端端你扯曹将军做什么?我又何时在水仙庵外听到曹海的名字了?若是我听到, 为何不告诉你们?”   “明舒, 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出若无其事,也不必骗我。”陆徜回答道。以他对明舒的了解, 她根本瞒不过他的眼,况且他早就怀疑曹海了。   “唐离以周秀清威胁我时,曾经对我说过, 你已刀悬在头处境危险,足以证明凶手离你我很近。”若不是因为这一句话, 他当时也不至于草木皆兵, “虽然我也曾怀疑过这些是唐离故弄玄虚,但后来发生的事却一桩桩一件件印证了唐离的说法。”   明舒不语, 别开头去看着远空一点点暗沉的天色,耳边只有陆徜声音。   “我暗中调查周秀清的事,除了亲信知道外别无他人,就连魏叔都不清楚,暗杀周秀清的人又如何得知我的安排?从那天情况来看,对方应该是跟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准机会下手,并非临时起意。这个人,要么是我的人, 要么……就藏在我们周围,可以窃取到我们的谈话与所有安排, 才能如此精准暗杀。我的人是魏叔给的, 每个人的身份背景均可查, 事发之后也调查过他们每个人, 出叛徒的可能性极低,换言之,此人极有可能是藏在我们身边的某个人,且地位应该不低。”   陆徜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分析道。   “同一天,还有禅台的那把火。那日禅台附近所有人手均是禁卫军事先排查摸底过的,哪怕是豫王也只能在禅台上动手脚,不可能把人安插进来,无关紧要的外人更不可能混入。但那天晚上,有个例外。你和曹海因为唐离之事,后来进来了,不是吗?我查过,魏叔带你去见三殿下时,曹海留在禅台西侧的阁楼上。那阁楼原是魏叔那天用来居高监守全场之地,我上去查看过,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禅台的阶梯口。换言之,他可以一眼看到你登上禅台。”   所有人都以为禅台的火就算有诈,也是针对三皇子,却忽略了明舒当时也攀上禅台。   起火的位置,更靠近明舒那侧。   陆徜在明舒醒来后的第二天清晨,特地去禅台四周重新查看过现场,也登上了禅台西侧的阁楼。   那个位置,能轻易窥握全局。   明舒日常出入皆有人保护,又住在魏卓府邸中,平日想向她动手很难得手,所以那天曹海逮到机会便不肯放过,或以石块为暗器隔空下手,借僧人之手造成意外失火。   “那时你记忆尚未恢复,他几次三番试探你的离魂症,生恐你听到些什么会想起来,所以除了周秀清以外,你亦是他想灭口的对象之一。”   陆徜越说语速越快:“还有高仕才。高仕才在赴京途中不明不白自缢而亡,只留下一封认罪书承认所有罪行,如今再与后面这两桩事结合来看,你不觉得很巧吗?曹海正是负责押送高仕才进京的人,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胁迫高仕才认罪自缢,这一点也不困难。”   陆徜拉过明舒,让她面向自己,继续道:“你也看过卷宗,第一次结案时,官府就上报,山匪已被剿灭,匪首在围剿中被击杀。剿灭山匪,击杀匪首头目的是何军?还是江宁厢军!直接受曹海指挥。这一切,你难道就不觉得巧合?”   高仕才的死、周秀清的死、匪首的死乃至明舒受的危险,都和曹海有着直接亦或间接的关联。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再者论,高仕才只是江宁通判,一介文官,何来的本事在江宁黑白两道通吃?又如何培植私兵,私铸兵器?分明是有人与他暗中勾结,利益互授。那曹海是何许人?江宁厢军的统领,麾下上万兵马,虽然隶属禁军,位次殿帅,但在地方却也是称霸一方的土皇帝。地方厢军多由流民招安为兵,编制在禁军之下,可如果曹海别有居心,要想养兵私用……山匪,就是最易掩人耳目的私军,要么勾结合作,要么直接由他供养受他所用。”   如果另一个凶手是曹海,那一切就都能说通。   这本是桩地方文官武官互相勾结掠劫富银之案,山匪不过是个幌子。高仕才求仕途,只要江宁知府落马,他就能成为江宁一把手,而曹海求财养兵,与高仕才合作,盯上人丁单薄的简家,其中又有周秀清从中出卖简家,只要伪装成山匪入城劫杀,事成之后江宁官员必将因此下马一大批,高仕才便能顺理成章顶上,而他们也只要假装剿匪,再找几个替罪羔羊将此案了结,又有谁会追究其中猫腻?   但糟糕就糟糕在简家独女在水仙庵内听到高仕才和周秀清的对话后失踪了——因为她的失踪,引发高仕才的恐慌,他们并不清楚明舒听到了什么,也无法断定明舒会不会回来告发,只能等。   这一等,先等到的是豫王和唐离。最初唐离应该与他们一样,以为真凶只有与周秀清通奸的高仕才,所以只向高仕才透露明舒人在汴京的消息,引发他狗急跳墙的灭口,曝露了更多的线索,逼得曹海不得不亲自出手。   又那么刚好,魏卓向圣人推荐由他押送高仕才赴京,曹海就这么名正言顺进了汴京,将高仕才、周秀清通通灭了口。   “是曹海又如何?”明舒终于开口,“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他,没有证据,也一样无法将他定罪。”   哪怕他们猜到了,又如何。   这个案子里所有的重要证人全死了,剩下的那些都无法指证曹海,即便是明舒在水仙庵从高仕才和周秀清嘴里听到曹海的名字,也无法做为证据——她没有亲眼看到曹海,除了已死无对证的那对狗男女说过的话以外,她拿不出其它更充分的证据,到了公堂之上,曹海完全能够反驳。她的证词,根本不足定曹海的罪,却会打草惊蛇。   她当然不能说,不止不能说,她还必需装得若无其事般与这个杀父灭门的仇人虚于委蛇、有说有笑。每对曹海笑一次,她心里的愧疚与痛苦就深一分……   简家满门三十七口人命,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剐其骨。   可只有曹海相信她记忆恢复,相信她并没在水仙庵里听到他的名字,他才能暂时放心,才会真正回江宁……即便只是短暂的安全,他也许仍要灭口,但这一点点的时间,已经是她给自己争取到的最有利条件了。   “无法定罪只是暂时的,既然知道了是谁,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将他绳之以法。”陆徜的手拭过她微红的眸。   她闭了闭眼,并没流泪。   “那要多久?一年?两年?可我不想等了……一刻都不想!”   “那你想如何?”陆徜的指停在她颊侧轻轻摩挲,温柔安慰。   “我不想如何,我只想回去。”明舒却陡然用力挥开他的手,拒绝他的温柔。   “我陪你。”陆徜依旧是同一句话。   “不必。陆大人,救命之恩与这大半年的照顾,我会铭记于心,但是简家的事,我的事,通通与你无关,用不着你管。”明舒退开半步,与他划下界限,“我知道你心中所思,但从你我在江宁说清那日起,我心中就再没你这个人,你别自作多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你!你若愿意,我仍可视你如兄,你若不愿,那便如当日那般。”   当日那般……此别不逢,余生陌路。   绝情之言,落地如石。   她每说一字,陆徜便觉心脏如针刺一下,渐渐被刺成千疮百孔,痛到呼吸都困难。   江宁分别那天,她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   “你无心于我,我无话可说……但是明舒……”他顿了顿,这话开头有些艰难,但后半句却是斩钉截铁,“是我把你带到汴京的,我也必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回江宁。”   “陆徜!”明舒眉心紧拧,急得直呼其名,“我说了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为何还要死缠烂打?”   陆徜同样冷下脸来,不容置喙道:“你不必再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回江宁的事我马上安排,最快五天后就能动身。”   明舒倒抽口气,忍不住拽住他衣袖:“我说了不用你陪!”   陆徜反手一握,攥住她的手,忽倾身将她抵在廊柱之上,眼眸仿如噬人般盯着她,沉声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的气息,如同火焰,又化作无形爪牙,将人狠狠禁、锢。   明舒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横霸道的模样,那些被他教养压抑下的属于从前陆徜的戾气倾泄,一时间让她怔住,等到回神要反驳时,他却又忽然拉她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   “轻摇,从现在起,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她身边,不得离开半点,若出半点差子,唯你是问。”   被他点到名的轻摇诧异地从曾氏屋里跑到庭院内,陆徜声音却没停,继续道:“我会另外再派人不分昼夜守在你附近,你若要出门可以,先来找我。”   这分明是要将她软禁的模样。   明舒怒极:“陆徜,你是不是疯了?”   “你知道就好。”陆徜回头冷道,目光中已不余温色。   “你没资格管我!”明舒气到扬声斥责。   陆徜只是不理。   院中所有下人都被二人这阵仗惊到,魏卓和曾氏也从屋里匆匆出来,站在庭院又惊又忧地看着他二人。曾氏心忧如焚,脚步踉跄一下,眼圈泛红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魏卓见势忙托住她手腕扶住人,难得冲陆徜和明舒动怒,沉下脸喝斥道:“你二人还要你们母亲担心到何等地步?”   只这一句话,便让陆徜与明舒都住了嘴。   陆徜松开手,明舒望望曾氏,又望望陆徜——   她不能,绝对不能让陆徜陪着她离开汴京。   这一趟有去无回,她要去的是临安,而非江宁。 第118章 分别   陆徜说到做到, 果然将明舒拘在家中,令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明舒被看得太严,脾气上来, 大有和陆徜闹得势不两立的模样。若是从前,两人吵架, 吵着吵着气也就散了, 不是陆徜低头, 就是明舒服软, 总能很快和好, 但这一回,陆徜是铁了心不肯遂明舒的意。   他只怕,自己这手一松,她就像条溜滑的鱼, 不知道从哪条缝里游走。   明舒的气性,也不知道是哪天过去的,七月见底的时候, 她忽又收敛了脾气,恢复了旧日和气模样, 又将应寻请到家中,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合计什么。   只要明舒不出去,陆徜都随她的意,甚至还乐意多几个人上门替她排遣心情。   就这般过了几天, 明舒忽然找上陆徜,要求出门。   ————   七月二□□晴天。   陆徜被革职在家,无事缠身, 便陪明舒走这一趟。   明舒约了人在保康街见面, 等人的空档, 她与陆徜进了沿街的香饮铺歇脚。老板将二人点的香饮送过来的时候,明舒道了声:“劳烦替我送两碗给门外站的那两位大哥。”   老板闻言往门外看了眼,门口站着两个双手环胸的大汉,他有些诧异,却并没多问,应声去了。   “你是有多不放心?”明舒见陆徜不作声,便轻嘲他。   那不是别人,是陆徜派在她身边监视的人手,就算是陆徜亲自陪她出来了,也仍旧跟着。   “对不起。”陆徜没什么可说的,低头啜饮,又问她,“约了什么人?”   “冯夫人。”明舒道,怕他不知何人,又补充了一句,“卢三娘的母亲。”   陆徜诧异地抬起头,以目光相询。   “我拜托我师父去查真卢三的下落。彭婆子虽然不知道蔡氏把卢三具体弃在何地,却知道大概位置,就是这牛行街的某个巷弄内。”明舒看着桌前那碗香饮,缓缓解释起来,“我与师父翻阅了十七年前,卢三被弃后那两年牛行街的婴童档案,发现同年有两户人家收养过弃婴。一个是男孩儿,一个是女孩儿。师父去找那女孩的养父母问过,从被捡到的时间和当时的情况,以及她的年纪来看,这个女孩有很大可能是真正的卢三娘。”   “但这里是保康街,离牛行街隔着三条大街。”陆徜问道。   明舒刚想解释,就听门外传来女人声音,冯夫人带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到了。   盂兰盆会也不过才结束半个月时间,冯夫人就与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舒听说盂兰盆会事情发生后,身为工部尚书的卢则刚和陆徜一样被革职待办,最近正为疏通关系复职而忙得焦头烂额。他本来想借柳婉儿攀上高门,出尽风头,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都撒在家人身上,而冯夫人又是一心想找回女儿的,可想而知在家中境况多难。   冯夫人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脸上抹着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黑青与满面憔悴。明舒起身迎上前去,只寒暄了两句就往铺外走去。冯夫人对明舒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勉强维持着客气。明舒倒也理解,站在冯夫人的立场,是她把养了十七年的假卢三送走,却又送了一个祸害全家的假女儿进来……   陆徜结账后跟在她们身后,一行数人很快走到保康街西甲巷的丁记胡饼铺外。   铺子已经打开,门面很小,但卖的胡饼口味却很多,名目都刻成木牌挂在铺前。铺内并无堂食的地方,出一炉便卖一炉,食客很多,大部分都是熟客,热络地打着招呼。   这是间夫妻店,丈夫烤饼,妻子负责收银,搭配着干活,不过三个月前妻子刚生了个女儿,顾不过来,所以请了个伙计帮工,但妻子不太放心,还是抱着女儿过来,坐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打打下手。   丈夫疼爱妻子,忙碌间歇但凡有一点儿空隙,便要过来和妻子说两句话,摸摸孩子的头,妻子便叮嘱他喝水,给他拭汗……看得出来,夫妻感情很和睦。   “她叫姜英,就是当年被弃在牛行街的孩子,养父母对她还不错,给寻了门挺好的亲事,去岁成的亲,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   明舒指着店内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道。   冯夫人随之望去,那妇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因刚生过孩子,身形颇丰腴,脸庞红润,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眉目间竟与冯夫人确有五六分相似。   冯夫人眼眸顷刻间就红了。   “您想认回她吗?”明舒问道。   冯夫人接下丫鬟手里的绢帕按按眸,摇了头:“不了……认回卢家,也没什么好的。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平平安安的……”   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过下去,比回到卢家,被人当成棋子要好得多。   “我去买几个饼子。”冯夫人拭完眸,朝丁记饼铺走去,没两步又回头,“明舒娘子,多谢。”   明舒点点头,目送她前去,远远看着她走到饼铺前,让下人排队买饼,自己则去与姜英闲话家常,姜英笑容甜美,很热情地让她看自己襁褓内的孩子,冯夫人伸手逗逗了小婴儿,脸上也有了些喜色。   这大概算是这段时日里,最为舒心的一幕了。   想这世间父母,既有卢则刚那样视儿女为筹码的父亲,有卫献那样禽兽不如的,也有像她父亲简金海那样爱女如命的;有冯夫人这样虽然疼爱女儿却懦弱无力的母亲,也有吕妈妈那样为了女儿不惜一切的,还有曾姨那样豁达开明的……人间百态,差距如此之大。   “走吧。”明舒没有继续看下去,转身离开。   ————   晴天无云,阳光炽烈,明舒与陆徜走在路边的树荫里。   “我没想到你还在查卢三的事。”陆徜对此很意外。   “做人,有始有终比较好。”明舒淡道。   她做这些,不是为了冯夫人,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这件事在心里彻彻底底做个了结。   陆徜知道她有她的坚持,有时候也不知这坚持是好还是坏。   “现在呢?要去哪里?”陆徜问她。   难得出来了,他也不想她这么快回去。   明舒倏尔扬起一朵笑来:“带你去汴河边的小酒馆吃饭吧,等天黑了再去州桥夜市逛逛,好久没去了,我怪想的。”   那笑,让陆徜仿佛回到过去。   “好。都随你。”陆徜柔声道。   “那酒馆是闻安县主带我去过的,风格别致,里边儿的鱼脍和菊花酒是一绝,你定会喜欢!”明舒伸个小懒腰,心情似乎很好,又看看身后跟的人,嗔道,“他们也跟了我好多天,你不让他们歇歇?”   陆徜也看了眼他们,尚未回答,就听明舒道:“放我消停一日不成吗?何况你亲自陪着我,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说着伸手拉起陆徜的手:“我就想和你两个人呆着,有人跟在后面,总不自在,你也不想叫人瞧去……”   她说话间又瞥了眼身后的人,那两人见他二人手拉手,已经将脸别开。   陆徜亦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红,却不肯松开她的手,略作思忖方朝身后的人道:“罢了,今日你们不要跟了,散去休息吧。”   那两人应声而去,明舒高兴地轻呼出声,陆徜便将她的手攥在掌中:“他们走了,那你就得再跟紧我一些。”   语毕,他只将人拉到身侧,牢牢牵着。   明舒笑了笑,却朝前飞跑,拉着他跟着一起跑起来。   街景随着奔跑而掠动,身边面容模糊的行人匆匆而过,陆徜眼前只剩下她明艳的笑容,恍恍惚惚像回到幼时,也是这般被她扯着,跑过江宁的街巷。   ————   汴河边小酒馆以竹作屋,临水而建,很是雅致。恰逢今日没有客人,整个小酒馆午间就只有她与陆徜,很是安静。   明舒和闻安、淑君三人来这里小聚过几次,与酒馆的老板娘已经很熟,她也不用看菜单,驾轻就熟地点好菜,要了一坛菊花酒和一壶卤梅汁,和陆徜在临水的藤席上隔着矮案面对面坐下。   “这儿的菊花酒是一绝,你定要好好尝尝,可惜我有孝在身,不能陪你饮酒了。”明舒见酒已送来,伸手接过,亲自斟与陆徜。   陆徜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倒满杯,只道:“你该不会是要灌醉我跑走吧?”   “那你喝不喝?要是怕,就别喝了。”明舒的脾气说来就来,拈起那杯酒往江里一泼,而后挑眉看他。   陆徜阻止都来不及,只好按下她的手:“我说说而已,你何必动气?我知道这几天把你拘在家里,是我不对,但是明舒,我真的别无他法……”   明舒将双耳一捂:“不说这些行吗?让我轻松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好。”   陆徜便闭嘴改口:“好,不说了。”   明舒复又替他斟满酒,给自己倒了杯卤梅汁,举盅敬他:“陆徜,这杯我以梅汁代酒敬你,谢你当日救我一命。”   语毕,她一饮而尽,不等陆徜回敬,她又倒了一杯,敬他。   “这杯,谢你不顾身家性命,拼死带我入京!”   说完,又一饮而尽,再倒。   “明舒……”陆徜蹙蹙眉,想阻止她。   “让我说完,我早就想说了。”她却举杯又道,“这杯,谢你这半年照拂,不离不弃。”   饮尽,再倒。   “这杯,谢你豁出仕途前程,为我简家报仇!”   “这杯,敬你我十年情谊……这杯,敬你我这半年兄妹之情……”   她一边说一边喝,没多久那坛梅汁已空。   陆徜赶不上她的速度,等她说完,才回了她三杯酒,也皆一饮而尽。   明舒很高兴,给他布菜:“尝尝,当日新钓的鲈鱼。”   陆徜尝了一口,鱼脍确实鲜美非常。   “陆徜,你以前是不是真不喜欢我?”明舒又给他倒了酒,坐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陆徜脸色微烫,也不知是酒意催的,还是因为她的问题,他又饮下那杯酒,才道:“我……不知道。那时一心扑在功课上,无心男女之情。”   这话是真,他只想着要挣个功名,再加上二人长大后并没太多机会接触,便从未想过钟情与否,却是不知虽然心意不明,可那十年感情,浑浑噩噩之间已经根植于心。   “不知道?哪有人连喜欢不喜欢都不知道的?还是你讨厌我?”明舒直勾勾盯着他问道,又给他斟满酒。   “没有,我从没讨厌过你,只是……不喜欢你家的作派而已。你……”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避开了简金海,“你家那时替你物色许多男儿,我只是那些人中的一个而已,谁的功名好,你就会嫁给谁,可能是张三,也许是李四,但不一定是我,对吗?”   他只是简家相中的许多人中的一个而已,明舒不是非他不可,她有很多的选择,身边不乏好男儿……   明舒诧异地睁大眼,这答案和她想得不一样。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拒绝我主要是因为……你嫉妒?”   这话刚落,她就见陆徜又狠狠喝了杯酒。   明舒顿时捶桌作笑:“我当真没想过这个原因!”笑得泪都要落下。   陆徜却没再回她——当时年少,见她被男儿追捧,见简家态度气势咄咄,见攀附权势成为世风,他心高气傲是有的,不愿随波逐流也是有的,不喜婚姻变成交易是真,不知她真心还是假意也有……种种缘由复杂交织,拉远了他们。   又是一杯酒递来,陆徜想也没想仰头饮尽。   忽然间,一阵昏沉袭来。   他甩了甩头,是喝醉了?   不可能,他的酒量没这么浅——他摇摇酒坛,一小坛酒才喝了不到三之其二。   明舒的声音又响起:“其实现在想想,也幸好你当日拒绝了我,若是你还在江宁,恐怕也要受这无妄之灾。”   “明舒……”他又摇摇头,觉得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心生不妙,“这酒里面……”   念头刚起,他就胡乱在腰间摸起。   “别找了,你身上没有解药。”明舒道。   她太了解他了,身上随带着解蒙汗药的香丸是陆徜的习惯,但陆徜的日常起居又是明舒在打理,她想动手脚,易如反掌。   “是你在酒里下药……”陆徜挣扎着想起来,但药效来得很快,除了头晕,他身体亦随之发软,使不上半点力气。   哗啦一声响,因为他的动作,桌上的盘盏被扫落在地,他趴在桌上勉强撑起身体盯着她。   他知道她想走,却从没想过她会用这样的办法。   “陆徜,对不起……”明舒脸上笑意已失,她跪蹲到他身边,刚才还弯弯的眼眸蓄满水雾,“你和曾姨,留在汴京要好好儿的……我会照顾我自己,你别挂念了,就当……你没救过我,没带我进京,我们从来没有重逢过……”   “明舒!”陆徜眼前景物已经模糊,他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强撑不倒,伸手死死拉住她的手腕不松,“不……可能……当作没发生过……别走……”   明舒任他攥着自己手腕,感受着他手里渐渐松去的力道,闭了闭眼。   “对不起……”   “明舒……别走……别一个人去……我求你……求你……”陆徜用尽最后的力气留她,清冷眼眸已尽红,可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握不住……   “明……舒……”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手松落地面,人也软绵绵地趴在了桌上,再无声音。   明舒怔怔看他片刻,抹泪站起,叫来老板娘。   “这里我包了,今日就别接其他客人,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入夜时烦劳你跑一趟魏府,让人把他接回去。这儿有封信,你一并转交给魏府的曾夫人。有劳了,多谢。”   她一边交代,一边结清银子,又要来一床被褥,扶陆徜躺下。   拨开他鬓边散乱的发,她替他盖好被子,戳戳他的脸,笑自己——   怎就如此死心塌地地喜欢这个人?   罢了,就此别过吧。 第119章 以牙还牙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灰白黑没有界限的颜色,雪地间拖下一道长长的脚印,陆徜很艰难地往前迈步, 四周的景色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地。   就这般没有目的地走出很远, 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清脆地叫唤声。   “陆哥哥……”   他转身,瞧见雪地中跑来一团红影。   那是个身罩火红斗篷的小女孩, 九岁大小的年纪,踩着他的脚步努力追了上来, 她的模样便在这一步一步的接近中慢慢改变,渐渐成长, 从九岁到十二岁, 到十五岁……   叫唤声也随着她的成长而发生变化。   “阿哥哥……阿兄……陆徜……”   “陆徜!”   陆徜站在原地,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 奋力一跃,整个人跃进他怀中,被他抱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雪地里。兜帽落下,露出明艳娇俏的一张笑脸。   “陆徜,你娶我好不好?”她压在他胸口,抬起的脸扬着姿意的笑。   “好……”他双手环住她, 想着真好, 她还在。   她开心极了:“那我等你高中!你会回来吗?”   “会, 一定会。”陆徜躺在雪地上, 背上是冰凉松软的雪, 胸口却是温热馨香, 像梦一样不真切。   她笑弯了眼, 道:“好,那一言为定。”她伸出小指,与他拉了勾,“那我留在江宁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江宁?   留在江宁等他?   他胸口忽然一刺,扎心般疼起。   江宁……不不,她不能留在江宁……   “明舒,跟我走,不要留在江宁!”他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恐惧为了什么,疯了般抱紧她。   她不解:“我不能跟你走,我阿爹、我的家在江宁,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在江宁……”   “不行!你不能留下,你得跟我走!”陆徜越来越害怕,手臂也越抱越紧。   “我不能……我要留在江宁……陪我阿爹……陆徜,再见……”她的声音却忽然越来越远。   他的手臂倏地一空,原本鲜活动人的少女顷刻变成雪人,被他抱得粉碎。   她的声音就随着飞扬满天的雪粉彻底消失。   “明舒——”陆徜猛地睁眼。   雪地消失,只剩烛火昏昏的房间。   “阿徜。”母亲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混沌的意识随着眼前逐渐清晰的景象而慢慢归位,曾氏担忧的面容,熟悉的房间,昏沉的脑袋……他从床上撑起身体,环顾了一圈四周,扶额哑着嗓道:“阿娘,明舒呢?”   曾氏眼眶骤红,从桌面上取了封信递给了陆徜:“那孩子……你自己看吧……”   陆徜的头还很沉,勉强集中注意力看清信纸上的字,片刻后他仿佛被适才梦里的大雪由后颈塞入衣内,全身冷透,人一个激凌清醒过来,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   信纸慢慢被攥成拳的手揉皱,他面无表情坐在床上,过了许久才问:“阿娘,什么时辰了?”   “亥时。”   亥时……   她已经走了四五个时辰,早就出城了……   陆徜定定坐了片刻,陡然掀被下床。屋外天色漆黑一片,也不知明舒现下到了何地,此去江宁路途遥远,别说报仇,倘若路上遇到危险……陆徜已不敢往下多想,那颗心如同架在火上,又似被人悬在高空。   掬起盆中冰凉的水狠狠泼在脸上,鬓发衣襟俱被打湿,他才稍稍冷静,披衣整襟,道了句:“阿娘,我去找魏叔。”便踏出房门。   难眠的夜,漫长又难熬,也不知如何过去的。   晨光薄洒街巷,汴京城的城门沉缓开启时,便迎来远巷里一串急切的马蹄声。   几匹枣色骏马踏着第一缕天光,飞纵而出。   ————   八月十三,临安。秋分将至,天已微凉,桂香四飘的时节,马上就到中秋月圆夜。   从汴京到临安,和从汴京到江宁,路途差不多。   与汴京相比,临安也是处繁华富庶之地,一点不比汴京差。若说汴京是位清贵优雅的世家公子,那临安定是位婀娜多姿的窈窕淑女。   富庶之地多商贾,商行开得多了,东南西北货物银钱往来,都要雇人押镖,镖局生意便也兴旺。临安最有名的三家镖局,这威顺镖局就占了一席之地。   镖局是个格局方正的三进院落,除了镖头一家子外,还住了不少年轻镖师,每天清晨都有镖师们整齐的练拳声隔墙传出,常有好奇的孩子扒在墙头,又或是挨着虚掩的门缝偷看,能看到身强力壮的镖师光着膀子在大大的“镖”字壁下整齐出拳的画面,旁边负责监督的老镖师发现了窥探者,就会沉着脸过来赶人。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家家的别乱看!”老镖师翘着八字胡,瘦瘦高高,一点也不像他在江湖上的名号“震山脚”那么霸气。   今天也一样,老镖师又发现有人在门外张望,不悦地出来赶人。   门“咿呀”打开,外面站的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穿着素净的衣裙,头上没有戴花簪钗,只按了三只白莹莹的小珍珠,俏生生的模样,一点也不怯人地对着凶神恶煞的老镖师笑。   “老师傅,我找人。”她一开口,声音也好听。   老镖师忍不住放缓语气道:“找谁?”   “赵停云赵镖头,是在这儿吗?”她笑吟吟道。   老镖师愣了愣:“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找我们总镖头做甚?”   “来找他押一趟镖。”   “押镖?押镖同我谈也可以。你想押送多少银子的货?”老镖师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问道。   小娘子还是笑着,道:“不多,想押送白银,三万两。”   “多少?”老镖师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小娘子抬手捋捋耳畔的发,露出腕上的金镯子。   “三万两白银。”   ————   八月十五,江宁县。   仲秋节至,家家户户团圆夜,市中新酒沽空,笙歌丝竹声飘过墙头,在街巷间遥遥远传……   这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城郊的清出山却格外凄清,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坟茔,在黑夜里望去,透着让人心里发凉的阴森。陆徜在山脚的茅屋里已经等了七天,他从汴京城追出,一路纵马狂奔,边找边赶到了江宁。他以为就算明舒很狡猾,知道在路上如何躲过他,但只要他比她早一步赶到江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一定能逮到她。   如果她回到江宁,必定要先到这里。   这座山上,埋着她的父亲和简家另外三十六个人。   她一定是要来祭拜的。   可他在这里等了七天,却没能等到她。他也派了人守在城中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仍旧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徜站在屋外,仰头远望,天空只有一轮皎皎明月。   明舒明舒,便是明月,她说她是简家的小月亮,那抹亮,却也照进他心中。   他抬掌用力搓搓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脸,满脑子全是他的小月亮。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莫非在路上出了意外?不不,她那么聪明的人,连他都骗了过去,离开汴京定是做好万全准备,绝不会折在路上……   难道,是他猜错了,她没来江宁?   可她没到江宁,又能去哪里?   他狠狠拧着自己眉心,等得越久,他便越无法集中心神。   不期然间,他脑中闪过那夜明舒手执匕首的模样——月亮也有光芒全消的时刻,那一夜的明舒,就是失去光芒的月亮,像极了唐离。   唐离?   唐离……   陆徜忽然怔住,手僵在眉心,脑中渐渐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会变成第二个唐离吗?   陆徜看到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   明舒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单枪匹马对曹海,毫无胜算可言,所以她离开汴京的目的,如果不是曹海呢?   临安,她去临安了。   ————   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威顺镖局接了趟大镖。   三万两白银,十口大箱子,总镖头赵停云亲自押运,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   随镖同行的,还有一辆马车。马车遮得严严实实,里面坐的是谁,外人无从窥见。而这趟镖的主人是谁,除了赵停云之外,也无人知晓。   沉甸甸的箱子压得车辙深重,在泥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镖行两日,至人迹罕至的山中,赵停云下令停镖原地休憩。   天色微暗,四周寂静,只有山间虫鸣响起,间或一两声尖锐的鸟吟。风变得有些大,刮得草木瑟瑟作响,颇有几分山雨欲来之势。赵停云站在林间看了片刻,走到马车前小声说了几句,车里的人也不知回了什么,赵停云点点头退开。   入夜时分,草木间发出窸窣声,由远而近,朝着这处渐渐逼近。   威顺镖局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很快围作圈子将马车护在其中,很快的,草木间闪过一两道刀刃银光,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马车与镖局的人被草木中突然钻出的人团团围起。   来的是伙山匪,看这从草丛间钻出的密密麻麻人影,不下百人。   镖局护镖不过二十余人,压根不是对手。赵停云咬咬牙,喊了声镖号,岂料对方并不给面子,只有人冷声道:“想活命就留下货滚。”   赵停云拭拭额上的汗,问了声:“阁下可是焦春禄禄爷?”   那人“咦”了声,从人群中走出,反问:“你怎知是我?”   赵停云抱了抱拳,却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竟是召集手下镖师,退到车队外。见他们这副打算放弃镖物的模样,焦春禄倒是诧异了。   这是连装模作样的反抗也不打算做了?   他亦挥挥手,示意手下上前看镖,他自己则走到那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戒备地用手中长刀挑门帘,帘子还没挑起,他便听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一只大箱子被推倒在地。   “大哥……这里面是……是石头!”   焦春禄愕然转头,拿刀指着他们:“全部打开!”   箱子被一箱箱打开,每一箱内装的都是石头。   焦春禄与他的山匪手下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阵仗,他们原以为至少该是数万两银子,怎么却运了成箱成箱的石头。   难怪,难怪他们毫不抵搞。   焦春禄大怒:“耍老子玩?!”   他手中的刀扬起,正要下令,却听马车上传来声娇滴滴的叫唤。   “禄爷莫气。”   焦春禄转头,看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挑开车帘子。那只手手腕上圈着只赤金镯子,镯身坠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一道素净身影自马车里钻出。   “我有桩大买卖想与您谈,所以用了这样的法子请禄爷见面,请您千万莫见怪。”   随着这一句话,明舒轻轻跳下马车。   荒郊野外又是这样的情势出现这样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别说山匪,就是焦春禄也是一愣。   “你是谁?”   “我姓简,江宁简家的女儿。禄爷定然不陌生,那一夜,您也在场吧……”   一句话,就将焦春禄问住。   明舒笑了:“禄爷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的。我来寻禄爷,是想与您谈一桩买卖,一桩价格三万两……黄金的买卖,不知您有兴趣没有?”   “三万两黄金?你好大的口气!你简家已经满门被屠,财物俱被洗劫一空,哪里还有三万两万黄金?”焦春禄先倒抽口气,而后冷笑道。   “你们劫走的,应该是我阿爹收在简家家库内的八万两白银与一些珠宝玉器吧?可我简家做的什么生意?我家卖的是黄金,藏的也是金。”她说话间从腕间褪下那两只累丝的镂空赤金镯子,当着他的面轻拧其中一只,也不知触到什么机关,镯子竟一分而二,她从中轻易抽出了一柄细细的钥匙,“看清楚了,这才是金库的钥匙!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没第二人知道这笔黄金藏在哪里。”   她越笑越大。   报仇嘛,无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简家怎么遭的难,她便要曹海亲身感受,那种剜心剔骨的痛。 第120章 再逢   曹家在临安颇有名气, 不仅是因为曹家出了个有能耐的儿子,更大的原因在于曹家的老太太。   曹老太太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最最虔诚的礼佛人,在这临安城内, 没人不认识曹家这位老太太的。修桥铺路、派粥赠药、捐建学堂善堂……不止临安城的穷人, 附近城乡的穷苦人家, 多多少少都受过老太太的接济, 都管她叫“老善人”。   曹家虽然在城中有座大宅子, 但老太太并不乐意住在宅子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祖宗。家中替她在城郊置了块地,盖了三间大草屋, 余下的全都开垦成菜田, 老太太闲来无事就在田里劳作, 七十岁的老妇人,扛起锄头走起路来仍旧虎虎生风, 一点没老态,所种的菜果除了自家留用一点外, 全都分赠了附近的百姓。   曹家祖上并非权贵世家, 几代人都务农,皆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曹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过,上有久病的二老,下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和丈夫一年到头辛苦,也就混个勉强糊口, 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曾拿着碗四处借粮讨食, 可村里人都穷, 没人愿意赊米予她, 所幸遇到个游方的和尚,将化缘得来的两升米全都赠给了她,这才助她熬过那段艰难岁月,从此大字不识的她便信了神佛。   老太太一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大字不识的普通庄稼人,最疼的是最小的儿子,就是那很小便参军从戎的老三曹海。曹海脑袋也最灵光,进了军营,上了战场,拼死搏杀挣回战功步步高升,成了江宁厢军的指挥使,全家都跟着鸡犬得道,建起大宅院、过起奴仆成群的富贵日子。   除了曹海外,老太太剩下的儿女都在身边,如今长大也都各自成家生子,好几房人住在一起,再加上曹海的嫡妻二妾与四个孩子,一大家子好几十口人,热闹得不行。   人人都夸老太太有福报,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老来享福。老太太却总觉得儿子在战场上杀人,手上沾了业障不好,日日替他念佛抄经。   曹海在外头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将军,可在老娘面前还是小儿子,家里最是孝顺的就是他,甭管在外得了什么好东西,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娘。老太太生病,再忙他都要赶回来看望,亲手伺候羹汤。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杀了简家三十七口人。   曹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同四周村民讲佛经中因果报应的典故时,坐在她身边的小娘子心里想的却是,恶人横行,报应何在?   “舒娘,发什么愣?”老太太连讲三个典故,转头看小娘子。   她抬头:“在想您讲的典故。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可见神佛有眼,恶贯满盈之人,终有天谴。”   曹老太太在城郊茅屋住时,常坐在村口招呼村民讲些佛经典故。她是个有趣的人,讲起故事生动别致,很得附近村民与孩子喜欢。坐她身边的舒娘,是最近才搬来的小娘子,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来的那天就帮了老太太一回——毕竟是年事已高,老太太在田埂间摔着了,正遇上舒娘,她费力把老太太扶抱到旁边,将自己弄得一身泥污。   曹老太太很喜欢她,觉得她大概就是与自己有佛缘的人,去哪儿都爱叫上她,这小娘子虽然年纪轻轻,但行事稳重,每每都能把老太太照顾得妥帖,又有耐心听老人家说话,一来二去更入老太太的心。   “所以人生在世,莫以为做的恶行能瞒得住人,便是世人不知,老天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太太抚着她的手,慈祥笑道。   她也笑了:“每次听您讲故事,总是获益匪浅。”   村民已经渐渐散去,她还陪着老太太说话。   “那是你与佛有缘。”曹老太太温言道,又问起她近日起居,末了感叹,“可怜的孩子,一个人苦了你。”   “母亲既然喜欢舒娘子,又怜她孤独无依,何不认她做了义女,如此一来,也让舒娘子有个家可依,而母亲也多个女儿排解寂寞。”赶来接老太太回去吃饭的曹家二媳妇走上前来,插话道,手中牵的小女孩七、八岁大小,看到老太太就松开母亲的手,飞扑到曹老太太怀中一阵撒娇,又叫“舒姐姐好”。   曹家人自是不能让曹老太太一个人来城郊住,身边总有媳妇孙子孙女陪着,一段时日下来,与舒娘也都熟悉了。   “这怎么成?舒娘身份低微,实在不敢高攀。”小娘子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摇头道。   曹老太太却一拍腿:“这主意甚好,我怎么没想到?什么高攀不高攀,莫不成你嫌弃我这老婆子?”   “自然不是,老太太菩萨一样的人儿,我亲近都来不及,怎会嫌弃,只是……”她为难犹豫地看着老太太,水雾弥漫的眼眸叫人心头阵阵生怜。   “既然你不嫌,那便这么说定,找个好时间跟我回府见见我这些儿子媳妇,把这亲认了。”老太太越说越起兴,絮叨了半天才被二媳妇给劝回去吃饭。   “再见!”小娘子摸摸女孩儿的头,笑着同她们道了别,目送她们离去后在原地又呆呆站了许久,才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比起正正经经查案结案,将恶人审之以法,显然,杀人要来得容易太多,虽然粗暴却也简单。   只是……   ————   八月末,曹家老太太果真认下个干女儿。   磕头敬茶那日,曹家人都在。   明舒认真数了下,一共四十五个人。刨去仆婢,这其中有曹海的生母曹老太太,曹海大哥一家五口人,二哥一家六口,曹海的妻妾加儿女七口,一共是十九个人。   从曹府出来,明舒怀里揣了个包袱,曹老太太喜欢她,曹家的儿孙们为了讨好母亲也跟着热情,送的见面礼都不轻。包袱里不是金就是玉,明舒也没仔细看,她只似乎觉得膝盖上沾了灰尘,用力拍了拍,可那灰尘却似乎怎么也拍不去的模样。   离开汴京也有一段时间,她药倒陆徜乔装跟着陶以谦的商队出城那天好像是七月二十八?如今眼见八月也要过去,天越发凉了。   一阵秋风刮来,她一哆嗦,忍不住用掌心搓搓手臂,匆匆往住处走去。   中秋节已经过了,也不知道陆徜、曾姨在京中可好,收到她那封信后该是又惊又忧吧,不过这世间聚散从来无常,日子一久,该念的人自己会慢慢在心里淡去,一如当初她所想得那般。   如果她与陆徜再不相见,彼此也定是要遗忘对方的。   一天忘不掉就一年,一年忘不掉就十年,十年忘不掉就二十年……她总会忘记的,他也一样。   她现下与曹老太太那茅屋比邻而居,地方是陶以谦帮忙给找的,和陆徜从前住的那屋子格局有些像,一间隔成三室的小平房,一小块院子,院子里可以养些鸡鸭,也能种点菜……但明舒什么也没养,什么也没种,除了墙根下堆的柴禾外,院子里空荡荡的。   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就只能等。   回到村子时天色有点晚,明舒远远就瞧见有两个人游荡在村口,这两人是村子的生面孔,但明舒却认得。   其中一个少了一边眼珠,戴着眼罩的独眼龙,就是焦春禄。   他们没有立刻同意明舒的大买卖,明舒让他们考虑清楚再来寻她,给的地址就是这个小村子。   明舒便转身走到无人处,让焦春禄跟进来后才停步转身。   “禄爷好。”明舒向二人欠欠身,“二位是来找我?可是想好了?”   焦春禄仅存的那只眼阴鸷地盯着明舒,宛如要将她剥皮拆骨般,压低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小丫头,你就不怕我们抢走金库钥匙,严刑逼出金库下落,再杀人灭口?”   “不怕,金库下落这普天之下除我以外没第二人知道,对于我这样只想报仇的亡命之徒,你们的威胁又有什么用?我死了,你们一个铜板都别想捞着。”   如果今天她是普通人,自然是怕疼怕死的,但现在,简家没了,阿爹没了,她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威胁到她。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说简家有金库,证据何在?”   “没有什么证据,你爱信不信,说白了,这桩交易也是替禄爷报仇。你替他们卖命一场,却什么也没捞着,还赔上你的哥哥,你的兄弟的性命,全都做了替罪羔羊。到现在你的名字画像还挂在江宁府头号通缉榜上,逼得你从江宁地界逃到临安地界,东躲西藏不得安生,而你却不知道,把你逼成这等田地的罪魁祸首,正是当日率兵围剿你的曹海。”   明舒笑着说,冰凉的笑,雪一样的声音。   焦春禄下意识地捂住左眼眶,眼眶有点疼。他这只眼睛,也是在那场围剿中被一箭射没的。围剿中死去的匪首,是他的亲哥哥焦春发,而他……侥幸逃过一劫。   “替他人做嫁衣的滋味不好受吧?丧家犬的日子也不好受吧?说起来,我们有同样的仇要报。”明舒一字一句嘲弄他,又像是蛊惑,“你就不想赚这三万两黄金?报了仇,远走高飞,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曹海你们动不了,但是曹家全是老弱妇儒,纵有曹海安排的人手保护,我查过,在数量上于你们而言不堪一击。”   焦春禄缓缓放下捂眼的手,看她年纪小小,形容娇俏,却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数十条性命在她眼里仿佛蝼蚁,心里也不由有些发毛。   “你小小年纪,够狠够毒。”焦春禄道,又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做?”   “下个月,是曹老太太的七十整寿,曹家会大办寿宴,曹海也会回来,我们赶在他回来前动手。具体的,我到时再通知你们。”   明舒又笑笑,仿佛谢他的夸奖般。   焦春禄又阴鸷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盯出破绽来,可盯了许久,除了她平静的笑容外,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好,我等你通知。若敢骗老子,我要你生不如死。”他总算点头,阴鸷地警告她,又抛下个传信通信的方式,带着人匆匆离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眼前,明舒才稍稍松口气,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满怀心事走到家门前,明舒心不在焉地推门。天色已昏,简陋的小屋采光不好,屋里一片漆黑,明舒踏进门后并没马上关门,正打算借着屋外浅淡天光把油灯点亮,不期然间旁边伸来一手,紧紧地攥住她手腕,将她往旁边一拉。   一道黑影窜出,飞快把门关上,顺势将她抵在了门上。   明舒心中大惊,后背生冷,想要尖叫求救,却被那人紧紧捂住了嘴。   眼前是个罩着斗篷的男人,宽大的兜帽遮住他的头脸,她只看到兜帽下一片深重阴影。   “如果你不想把焦春禄引进来就闭上嘴,还有,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兜帽下传出的声音让明舒悄然摸出匕首的一松。   这个声音……   “陆徜?!”   那人捂住她嘴的手刚刚放下,明舒就失声。   他只得再度捂住她的唇,将木门虚开一条缝,引着明舒侧头望去。   外头果然是悄悄摸进院子来的焦春禄和他手下人。这二人并没真正离开,只是待明舒回头后跟在她身后摸到她真正住处来,准备盯梢。   “当家的,里面的动静有些古怪。”   焦春禄呶嘴示意,手下人便蹑手蹑脚摸到门前,贴耳听去。   一门之隔的屋里,明舒被陆徜抱着抵在门上。   兜帽落下,门缝漏进的光照着陆徜的眼。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屋里屋外,都静得只剩耳畔轻缓的呼吸声…… 第121章 生死与共   空荡荡的院落中, 焦春禄的手下仍旧耳贴门偷听着,一边朝焦春禄摇摇头。屋里再没声音响传出,门缝里黑洞洞的啥也瞧不见, 焦春禄又使个眼色, 手下人小心翼翼打算扒着门缝往里窥探, 怎料脸才凑上去, 那门却“砰”一声狠狠合拢, 落闩的声音响起。   手下人的鼻子被门撞个正着, 疼得他呲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窗内忽然一亮,屋里已然点起灯来。   焦春禄和手下人对望一眼, 默默听了片刻,没再发现什么异动。   屋里, 陆徜一手捏着吹亮的火折子,一手紧紧扣着明舒的腰肢, 仍将人抵在门扉上。乍然亮起的光芒让明舒看清他的容颜,他的眼有些凹陷, 眼眸泛起微微血丝,是不曾安睡的模样,下巴上胡茬冒头, 不是往日整齐干净的样子, 风尘朴朴的落拓凭添几分硬气。   明舒别脸避开他的目光——他目光慑人,带着悍光凶色狠狠落在她身上, 不必一句话, 怒气先倾。   腰上的手掌隔衣作烫,灼得人心里发慌, 明舒觉得自己像要被他的气息吞噬般。   就这般僵峙许久, 直到外头动静全无, 陆徜才松开手,四下一望,拿着火折走到桌旁点亮油灯。明舒松口气,跟在他身后小声地问:“你怎么找来的?”   陆徜不答,吹灭手中火折子,将斗篷一脱,信手扔到椅子上。   “你来做什么?”明舒追问道,却只见他双手交按。   手指骨节“卡嗒”作响,他看起来像要揍人。   明舒盯着他的拳头:“你……冷静些……啊……”   话没说完,她就发出一声轻呼,整个人离地被陆徜抱起放到了靠墙的条案上。条案上摆着陶瓮因这动作而晃了晃,眼见要落地,明舒只能眼明手快地扶住陶瓮。待陶瓮稳定后,她已双脚悬空坐在了高高的条案上,陆徜就站她面前,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将人禁锢于胸前。   “你做了那样事,却让我冷静?”他声音也不大,沉沉的,像风雨欲来前的天。   明舒下不了地,只能以手抵住他双肩,阻止他看似要倾身而来的气势。   “我做了什么?”   见她明知故问,陆徜笑了,眼里红丝狼一样凶:“向我下药,偷偷离京,简明舒,你能耐!”从他这里学去蒙汗药,最后用在他的身上。   “我也想与你好聚好散,可你不愿意!”明舒扬起脸,满眼“错的是你”的目光。   “好聚好散?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指望与我好聚好散。”陆徜咬牙切齿道,只将从前风度丢开。   “陆徜,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明舒用力推他,“我都说了,我的事,还有简家的事,通通与你无关,你怎还纠缠到临安来?快些放我下去!”   她一边说,一边挣扎要往下跳。   陆徜没有阻止她,任她跳落地面,也不后退,她这一落地,却是彻彻底底跳到他怀里。他顺势收手俯头,明舒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尾送上门的鱼儿,喋喋不休的言语戛然而止。   陆徜一不做,二不休,封住她的口,以唇。   条案上的陶瓮再度晃了晃,最终被陆徜一只手扶住。   明舒瞳眸大睁,脑中乍然空白。   这个吻,可不是上回那轻飘飘的蜻蜓点水。陆徜蓄怒而来,整个月的惊怒忧恐全都倾注其中,含千钧之力,落于她唇间却又化作温焰,灼过唇瓣焚进口,纠缠难休。   明舒也感受到了,他那股无法言状的忧怒。她震愕过后向后微倾,背心落在他掌中,如同他掌中掬捧的一汪清水。   也不知多久,陆徜才终于放过她。   烛火下,她的唇已莹润如晨露下的花瓣,愈发诱人。   “你冷静没有。”他哑着嗓道。   不冷静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你……”明舒喘得厉害,下颌与脸颊有些刺痒,都是他胡茬给扎的,“无耻!”   她骂他。   陆徜挑了眉,状若无事,唯那红得彻底的耳朵与脖子,泄露了情绪。   “我饿了。”她说他无耻,那就无耻吧。   “……”明舒眼里浮起惊色。   陆徜便定定看着她,看到她神情慢慢起了变化,才道:“是真的饿!有吃的吗?”   他说着便松开抱着她的手,转身去找厨房。明舒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脸上愈发滚烫,忽然又想起什么般,飞快跟着他冲进厨房,一句“放下,别动!”还没说完,就看到陆徜已要开放在灶台旁倒扣盘子的碗碟。明舒一闭眼——里面是她吃剩的菜。   “你这几天就吃这些?”陆徜看到碟子上半块发硬的胡饼与半碗看不出是什么汤的鬼玩意儿,转头问明舒。   明舒脸更烫——小村子可没有食肆,吃食都要自己动手。   “你做的?”陆徜又问了句。   明舒不想回答他。   “难怪瘦成这样。”陆徜自问自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样样聪明,唯独在厨艺上,毫无天赋可言。   明舒觉得被侮辱了,但又找不到证据。   她来这里是报仇的,哪有胃口?但求裹腹而已,哪管好吃不好吃。   好吧,确实难吃,但能吃饱就行了,她要求不高。   “外头等着。”陆徜二话没说,已经在厨房里翻起来。   厨房里其实有吃食,都是附近村民送的,还有明舒从市集上买回来容易处理的食物——胡饼、一小把新鲜青菜、几颗蛋、一条养在缸里的鲫鱼、一小瓮酱瓜,没有肉。   村民送的吃食,明舒都收下了,但因为不会做,就这么放着。   现在陆徜了,这些东西就都不会浪费。灶火生起,炊烟袅袅,很快,明舒就等到了这段时间难得的热饭菜。   炖得很嫩的鸡蛋羹、清蒸的鲫鱼、炒得刚刚好的小青菜,两个人三道菜,再加下饭的酱瓜……明舒一直觉得陆徜很厉害,并不是因为他在外面有多能耐,她总觉得他有些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再艰难的日子也能过出花来。   明舒咽咽口水——她以为自己没有胃口,其实是自己做的菜实在难以下咽。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明舒却觉得好吃至极。   桌上的菜几乎一扫而空,那个最开始说饿的人却没动多少筷。陆徜只是盯着她吃饭,看得眼里酸涩弥漫——他打定主意要放在掌心宠的姑娘,不该过得这般辛酸艰难。   明舒酒足饭饱,捧着温热的水小口喝着,心满意足。   “明舒……”陆徜这时才进入正题,“其实我十天前就到临安了,五天前就找到你了。”   明舒喝水的动作一停,诧异地抬头,而后反应过来:“所以……你跟踪了我五天?”   陆徜点头承认。   明舒俏颜顿沉,将手中杯子重重一撂,冷道:“卑鄙!”   “彼此彼此。”陆徜不以为意,“你下药,我跟踪,大家扯平。”   她太了解他,所以才能下药得手,可换过来,他也太了解她,才能找到临安,摸清楚她的打算。   “所以呢,你想如何?”明舒眉眼俱冷。既然跟了她五天,就是已经知道她的打算,那么多谈无益。   “刚才跟踪你的人,是焦春禄吧,焦春发的弟弟。”陆徜道。   明舒很聪明,简家的案卷她看得很仔细,里面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她全都记在心上。这个被忽略的焦春禄就是其中之一。山匪这条路陆徜不是没想过,但一来案发后为了找替罪羔羊,曹海和高仕才已经联手剿匪,把唯一知道真相的山匪首领焦春发击毙,山匪被招安的招安,逃逸的逃逸,像散沙般无从找起;二来那时他们并不知道真凶之一是曹海,目光只集中在高仕才身上,便没花费太多心思在山匪这条线上。   江宁外的这批以焦春禄为首的山匪,大抵就是曹海所养的私兵其中之一,为了避免风声走漏被朝廷盯上,所以除了焦春禄以外,没人知道曹海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切只由焦春禄直接听命于曹海。焦春禄一死,再没人知道曹海的行径,故而才有了那场剿匪。   而在剿匪战中焦春发的弟弟焦春禄侥幸逃走,并且借着焦春发的威信,很快又集中了一批人马,流窜在临安一带,躲避官府追捕。   焦春禄的大名,挂在案卷的在逃犯名单中,被她记住。   “你到临安,不仅仅是因为曹海老家在临安,还因为你通过威顺镖局的人打听焦春禄的下落。”陆徜道。   那都是他们入京途中结交的朋友了,后来几乎没有联系过,没想到明舒一直记着。   威顺镖局的赵停云常年押镖跑江湖的人,又都在江南这一带走动,道上的消息自然比官府更加灵通,估计没少和这些盗匪打交道,焦春禄的行踪,他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又欠了明舒一个大人情,明舒找上他,他说什么也会帮这个忙。   “你都打听得这么清楚,还问什么?”明舒靠到椅背上,淡道。   她真的……不想同陆徜说这些。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焦春禄帮你的?”陆徜却是一派闲适,仿如闲聊。   明舒褪下腕上金镯,当着他的面一拧,从镯芯抽出了一把小钥匙:“那要多谢你帮我留下的这个镯子了。我只是告诉他这是简家金库的钥匙,金库内有三万两黄金,再加上他也想报仇,所以一拍即合。”   “三万两黄金?”陆徜微诧。   “骗他的……我家哪来这么多钱?连让赵大哥押空镖的酬劳都是用的京城带出来的银子。这钥匙……是我母亲妆奁暗屉的。”明舒随口道。   “……”陆徜顿默——她这胆子着实是大,就这样凭着一把小钥匙,空口白牙骗过了焦春禄那样的悍匪,也不知道该说她太聪明,还是焦春禄太蠢。但凡焦春禄起一点疑心,她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所以,你的目标真的是曹家人?”陆徜又问。   随着这个问题抛出,屋中气氛降至最冷。他能察觉明舒气息陡然间的改变,她脸上缓缓露出个笑来。   像唐离。   “陆徜,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戳破,让我再做一会你的大小姐,不好吗?”明舒道。   她真不愿意叫他看到自己这副阴沉沉的鬼样子,连她自己都讨厌至极,可她又控制不了。   “你为何要追过来?让我永远是你记忆里的简明舒,陆明舒,不好吗?”明舒避开陆徜的目光。   他还是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可她却不可能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心怀光明的简明舒了。仇恨侵蚀了她的心,让她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眠,闭上眼就是父亲惨死的画面,这短短一个来月时间对她来说,就像是无间地狱的折磨,除了煎熬还是煎熬,她回不到从前。   “你一直都是。”陆徜沉声坚定道。   明舒推椅起身,背向他走到紧闭的窗前,道:“已经不是了。从前我无法理解唐离的做法,也无法明白吕妈妈的选择,为何会为被仇恨蒙蔽双眼,我同情她们却不能认同,直到如今……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我都在变成唐离。陆徜,我是真的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自己。”   唐离死前曾说,会等着,等着她变成另一个自己……   那时明舒还无法明白何解,直到她一语成谶。   陆徜没有开口,只听明舒喃喃般自语:“陆徜,如果你是来劝我的,就别白费功夫了。那些大道理,在做这个决定前,我也曾经劝过自己无数遍……”   她数不清自己在黑夜里和自己对话过多少次,她像个疯子,心被剥成两半,然后自己与自己对话,一边疯狂地想要报仇,一边疯狂地说服自己不能像唐离那样丧心病狂……漫长的夜,就这么挣扎着等待天亮。   所有的道理她都懂,而恰恰因为都明白,才更加痛苦。   她无法解脱。   “我知道曹家人无辜,我明白简家的劫数和曹海家人无关,我也懂自己不该迁怒他人,可就像唐离说过的……谁不无辜呢?曹家人无辜,那简家三十七条命,就活该死在曹海手上?凭什么?陆徜,你告诉我,凭什么?我就想让他领会什么叫家破人亡,我就想让他也活着看到自己亲人一个个死在面前,那样我才觉得痛快……”   明舒越说越激动,双眸已现赤红,泪水似乎随时都要夺眶而出,却又死死克制在眸中。   陆徜走到她背后,缓缓展臂将她拥到怀中。   “所以,陆徜,你别白费口舌来劝我,没有用的,如果有用,我自己就已经说服自己了。”她没挣扎,任由他抱着,从他怀里汲取一点点温暖,暂时缓解内心不断翻腾上涌的冰冷。   “明舒,我不是来劝你的。”陆徜这才开口,“这一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的安危,我怕你在路上遇到歹人,我怕你冲动找上曹海被他抓到,我怕你连临安都没到就折在路途中……我这辈子从未如此恐惧过,我还想如果你真的出事,我会如何?我想……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伤你之人,不管是曹海还是其他人,我也会一寸一寸活剐那人的肉。虽然这恐惧恨意不及你简家之恨的十之其一,但我想,其中亦有共同之处。所以,我明白你的选择。”   陆徜顿了顿,又用唇碰了碰她后脑的发,又以异常坚定的语气道:“我会留下,帮你报仇。”   只这一句话,就叫明舒心脏顿缩。   她先还怔怔听着,及至听到这句话,她却如雷殛般转身,将他狠狠推开。   “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疯了般摇头。   离开汴京,孤身到临安,为的就是不想让陆徜也牵涉其中。   与山匪勾联灭曹家满门,纵然曹海有罪,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也没想着要活下去。这条绝路,她一个人走就够了,不想陆徜陪她赴死。   他幼时已是不易,十年寒窗苦读方换得这状元殊荣,本当前程似锦,官运亨通,怎能因她而毁于一旦?他该有他的天地,做个造福一方的好官也罢,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权贵也罢,都好……那才是他要走的路。   “陆徜,我不需要,不需要!你回汴京吧,曾姨还在京城……”她的泪水再忍不住,一边说一边爬满脸颊。   对比她的激动,陆徜很平静:“母亲我托付给魏叔了,今生就算我这做儿子的不孝,对不起她。”   “……”明舒惊骇地边摇头边后退,竟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徜伸手将她拉进怀中,用力抱紧。   “你想报仇,我帮你;要下地狱,我陪你。”   见她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这段路,他会一直与她走到底。 第122章 同床共枕   明舒用尽全力想要推开陆徜, 她在他怀中不断挣扎,可陆徜的手臂宛如两根粗藤,紧紧缠在她身上, 她挣不开他。   “陆徜, 你走吧, 我不要你陪, 也不要你帮……你走好不好?离开这里, 别再插手我的事……我不喜欢你,从江宁分别起, 我就不喜欢你了,你别自作多情,你别……”   她胡言乱语,眼泪似断线的珠子。   她只知道自己要拒绝陆徜, 她不需要他义无反顾的陪伴, 他明明可以有大好前程,不能就这般毁在她手上。   陆徜没再回答她, 只是用力将她抱在怀中,任由衣襟被她泪水打湿。明舒挣扎得力气全力,知道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的怀抱, 发狠般咬上他侧颈。陆徜闷哼一声, 手不松反抱得更紧了。明舒贴在他胸膛上,双眸赤红地咬紧牙, 眼前有些模糊, 直至舌尖尝到一丝锈腥味,理智才渐渐归来。   被她咬过的位置已是一圈深深牙印, 血珠一颗颗沁出。   陆徜察觉怀里的人气力渐失, 软绵绵地靠在自己胸口, 便一把将她抱起,缓缓走到简陋的架子床畔坐下,让明舒坐在了自己膝上。   明舒发泄了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几乎掏空心底阴霾,现下只觉得疲倦。   难以言喻的疲倦,骨头仿佛被抽走,脱力的身体像面团一样难以支立,眉间额际抽疼着,眼睛应该是肿了,鼻子一点气也不通。她不想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便把脸埋在他颈弯中,双手顺从地圈住了他的脖子,蜷在他怀里。   “疼吗?”   瓮声响起,她的声音从他颈弯传出。   陆徜感觉到她似乎用唇碰了碰他被咬过的地方,轻轻的,像蜻蜓翅膀拂过,带来些微刺疼,很快又改作吹气,温热的气息从伤处吹过,又钻进后襟,沿着背脊游落,仿佛有形有灵之物,顷刻爬满全背。陆徜的手紧了紧,喉头略略一滚,沉声道:“疼,你别闹。”   “那你不松手?”明舒并不知道自己那口气吹出怎样效果,有气无力地道。   “我松了手你怎么咬痛快?”陆徜边说边抽去她发髻上的木簪子,拨松她乍然披下的长发。   明舒哼了声,仿佛又成了从前的简明舒。   她吸吸鼻子,瓮声依旧:“陆徜,我累。”   随着这一个“累”字,陆徜察觉又有温热的液体流进自己后襟。   她这辈子从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从没这样哭过,歇斯底里的哭,沉默无声的哭,仿佛无时无刻都在哭,可天知道,他没来之前,她一滴泪都没掉过。   “累了就睡一觉,我给你守着。”陆徜圈着她的腰肢道。   明舒静静倚在他胸中,良久才“嗯”了声。   累是真累,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好好闭眼睡过觉了,困意倦意都浓浓袭来,眼睛酸涩得睁也睁不开,无意识的泪水不知何时停止的,她咕哝两声,再没声息传出。   原本环挂他脖子的手臂缓缓落下,她的头也从他肩上软绵绵滑落,脸贴着他的胸口睡着。   陆徜没动,借着昏黄火光低头望去。她脸上泪痕犹在,通红的鼻子堵着,微张着唇呼吸,双颊已微陷。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她清减了太多,他抱在手中只觉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他就这般坐着,灯芯爆了一声,火光又黯淡几分,夜已很深,屋外的村子沉寂,只有猫狗声间或响起。见明舒睡得沉了,陆徜才抱着人起身,轻手轻脚把她床上放去。   明舒后背刚挨到床,就打了个喷嚏,人蜷缩成团,陆徜飞快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   但明舒的冷意并没被缓解,约是陆徜怀抱的温度和被子的冰凉对比太鲜明,她冷得眉头蹙起。陆徜摸着被子叹气——她应该没准备在此长住,所以被子是薄薄的夏被,但现在已经换季,秋凉如水,这被子难以御寒。   他又抱来自己的斗篷加在被子上,看着她依旧在被里蜷着球微微颤抖。   思忖片刻,他和衣而卧。   陆徜才刚进被,明舒就如同灯蛾寻火般自动凑过来,紧紧蜷到他身边。床很小,躺两个人就非常挤,陆徜侧个身,让明舒就势滚入怀中,相拥而眠。   ————   村子里的鸡三更天就打鸣了,明舒在这里总要失眠到深夜才能勉强入睡,可往往睡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鸡鸣吵醒,然后睁眼到天亮,但今天不一样。   鸡鸣没能吵醒她。   一夜安睡,至天光大亮。   被窝里暖融融,她睡得很舒服,精力似乎随着这一觉尽数归笼,她闭着眼往最温暖的地方又钻了   钻,眼皮才缓缓掀开——   入目所及,是男人半敞的衣襟,线条修长美好的脖颈锁骨,颈上的牙印清晰可见,还有棱角分明   的长着胡茬的下巴,就贴着她的额头,并将她额头扎得发痒。   她一下子清醒了,却又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并非梦。   和她面对面躺在一起的人是陆徜。   两人的衣裳倒是好好的,但她的手臂搭在他腰上,她的腿挂在他身上,而他一边手臂被她枕着,一边手臂也圈在她腰肢上。他们像两根交缠的藤蔓,难舍难分的姿态。   她倏地缩回手脚,直挺挺坐起,呆呆盯着陆徜。陆徜被她吵醒,微睁了眼,侧躺着看她。   “不多睡会儿?”他开口,声音如同薄纱撩过。   天光浅洒,陆徜的眼还染着惺忪睡意,只睁开狭长的缝,长发凌乱地铺在枕上,下巴上是冒头的青茬,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属于男人的妩媚。他本就生得英俊,可因平日太过清冷,总有些让人不敢亵渎的正经,不像现在,看人的目光都叫人心血悄沸。   明舒咬了咬唇,揪起被子,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她依稀是睡在了他的怀中,可后来呢?   “你怎么在我床上?”她质问道。   “对不住,你家只有这一张床,连多余的藤椅都没有,也没被褥。”陆徜支起头来,半睁的眼里似乎染了水光。   明舒被他看得心慌,深吸两口气才道:“谁让你上来的?!你……你看你的模样,满身风尘胡子拉碴,也没沐浴,你脏死了,不许上我的床!”   “……”陆徜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结果却听到这样一番指责。   他坐起,将长发向后捋去,露出额头漂亮的美人尖,陡然间笑出声来。一边笑,他一边道:“是我不对,我应该洗干净再上你的床。”   “……”明舒顿时卡壳,满面绯红。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   秋高气爽的日子,明舒几乎逃般的离开小村屋。   临走前她不忘叮嘱陆徜:“你老实呆在屋里,别出来,别被人瞧见!”   被人看见了,她名节保不保是一回事,若让盯梢的人发现,因此惹来焦春禄疑心,不仅报仇的计划付诸东流,甚至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陆徜欣然点头,过起被她茅屋藏娇的日子。明舒并没离开太久,只是去村里买点吃食。陆徜来了,她家囤的吃食不够。因为曹老太太的关系,村民对她还算热情,东家给把菜,西家分块肉,不过一小会时间,藤篮就被装满。   推门而入时,明舒只见陆徜坐在窗边雕木头,安安静静眉目低垂的模样,叫人忘记身外事。见明舒回来,他放下手中物,起身接下沉甸甸的藤篮,明舒飞快转身朝门外左右张望一眼,而后关紧了门。   陆徜已将篮中吃食一样样翻出。   村里别的东西少,菜却是管够管新鲜的。菘菜芹菜白萝卜,个个水灵,还有块羊胸肉,几颗蛋和山药,一袋馍。   “想吃什么?”陆徜边走边提着东西去了厨房。   明舒跟在他身后,如同在汴京时那样,用攀膊挽起衣袖,给他打下手。   灶火起得旺,陆徜先把蛋和山药给蒸熟,明舒坐在灶旁的小杌子上剥好蛋和山药,权作一顿早饭。她自己吃了点,起身往陆徜唇边送山药。陆徜正切肉,腾不出手来,就着她的手吃了山药,没等咽下,明舒又塞了个蛋来。   直到陆徜两腮都被塞得鼓鼓囊囊,明舒才作罢,然后捶着灶台笑他:“陆徜,我该打盆水让你照照你现下模样,你猜像什么?”   陆徜嘴里都是东西,说不出话,只看她鼓起腮帮子,学着林蛙的模样“孤寡孤寡”叫起来。   像蛤、蟆。   陆徜佯怒,拿沾满羊膻的手作势抹她脸,被她一溜烟跑开。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件事,隐隐约约的,仿佛回到汴京。人生在世,最幸福不过一日三餐的烦恼,烟火气息的环绕下,心间的苦痛似乎也得到一丝抚慰。   馨香弥散,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一根筷子戳过,羊肉已被炖得透烂,白萝卜吸饱汤水变得莹润诱人,奶白色的汤汁上撒落碎芹——陆徜炖的羊肉,清淡间是百转千回的滋味。   这是午饭,一锅炖羊肉就着白馍,白馍浸了肉汤,入口鲜香。   明舒吃得肚圆。   午后,她小憩了一会,起来时看到陆徜已经把房间收拾妥当,该洗涮的锅碗都已经洗净,人正坐在灶间劈柴禾,用他那双写出锦绣文章的手握着半钝的柴刀,将柴禾劈开。   他没像从前那样梳整齐的发髻,披爻的长发只用碎布带扎在脑后,上过金銮殿得皇帝钦点嘉许,曾惊艳了汴京的少年状元,像要在这里终老一生般,面色平静地劈柴禾,如同与这儿的时光融为一体。   明舒静静看了片刻,眼鼻微涩,直到陆徜唤她:“大小姐,醒了?”   转过脸,还是那双飞扬的眼。   明舒揉揉眼,问他:“你劈这么多柴禾做什么?”   “不知道要呆多久,多劈些备着,多给你做几顿饭。”他答得随意。   夜色缓缓降临,晚饭是中午吃剩的羊肉汤,加了菘菜炖烂,配上白馍和山药,就两口重咸的酱瓜,又是一顿饭。   “村东的赵叔说,明天给我留些河虾,咱们明天有河虾吃了。”明舒吃得很高兴,已经在想明天要吃什么了。   陆徜静静看着她明亮的眼眸——真好,那里面似乎又盛满了星光。   明舒被他看得不自在,哼了声就要离桌,不妨被他拉住。   “这个……借我用用。”他从她发间抽走一根木簪,用那木簪信手就将自己的长发胡乱绾起。   明舒摸着发髻:“你这是做甚?”   “早上有人说……得洗干净了才能上床睡觉。”陆徜起身,在明舒发作前进了灶间。   “……”明舒忽然间意识到,天又黑了。   灶上的水是陆徜早就烧好的,小村屋可没什么专门的净房,洗澡就在灶间凑和,拿木桶装出水,用瓜瓢舀着往身上泼水。   哗哗的水声传得满屋都是,屋子之小,明舒站哪儿都逃不过,只好蹲在灶间外的墙根下,放空脑袋啥也不想。过了会,水声小了,陆徜的声音传出:“明舒,把你的匕首借我。”   “你洗个澡要匕首做什么?”明舒背贴墙站起,无法理解陆徜的要求。   “剃面!”他湿漉漉的手从没挂帘子的门内伸出。   “……”明舒默默吸口气,把随身的匕首递过去。   匕首被他拿走,她收手时指尖沾了他手上的水,她搓了搓,又蹲到墙根下。   “陆徜,你真的不走了吗?”   “不走了,除非你愿意跟我回去。”陆徜在剃面,声音并不自然。   “你的仕途,你的抱负,还有曾姨、陆叔,你的父母,通通都要舍弃?”   “嗯。”他答得干脆。   “陪着我你会死,会手染鲜血一辈子不得安宁,你图什么?”   “不图什么,我不劝你,你也不必劝我。”他淡道。   明舒便将头埋进膝间——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赶不走他了。   “好了,匕首还你。”湿漉漉的手又从门内伸出。   明舒起身,接回匕首,开了口。   “陆徜,我改主意了。”   陆徜没回话,灶间只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套好中衣,赤脚走出,下巴已经剃得干净溜滑。   “你说什么?”他低头问她。   “我说,我改主意了。”   “你愿舍命陪我,我却不想拖你同坠地狱。”   这辈子最艰难的妥协,是因为他。 第123章 慑魂夺魄   陆徜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放弃现在这个报仇的念头, 若在一个月前,他也许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强迫也要逼她放手, 现在终于听到她亲口说出改变心意的话, 他应该高兴的,应该欣喜若狂的, 然而他却并无喜悦。   心底随之翻涌而上的,是细密的疼, 在胸膛中扩散、蔓延……   他不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时经历了怎样的挣扎矛盾, 那必定是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   “明舒, 我留下, 不是用自己来威胁你的。”陆徜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你无需为我改变主意, 我……虽然希望你能好好的, 但更不愿你终日活在痛苦愧疚中。”   明舒伸出双手,在他面前摊开,平静道:“我阿娘病逝的时候,家里只剩我和阿爹两个人。我阿爹很想阿娘,每日茶不思饭不香, 连金铺的事务都没心思打理, 我很担心他又不知道如何劝他, 后来他把自己熬病了也不肯吃药, 我只能拉着他的手劝他。我和他说, 左手是阿娘,右手是小月亮, 阿娘走了, 他的小月亮还在……如果他生病不吃药, 他就不能陪他的小月亮……我阿爹抱着我嚎啕大哭,后来渐渐就好了。”   她母亲病逝的时候,她才九岁,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和父亲说过这番话,这些是简金海后来当成笑话般说给她听的。   可没道理,九岁的她都明白的道理,十八岁的她却看不懂。   “左手,是死去的人;右手,是活着的人。我不知道这二者之间孰轻孰重,我只知道,我不能让疼我爱我的人因我踏上绝路,因我伤心欲绝……”她掂了掂手掌,道。   那空空的掌心中,仿佛盛满这世间最重的东西。   她最终妥协的,并非放下仇恨,而是生者的牵绊。仇恨永远都会存在,三十七条人命,她无法忘记,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无辜的曹家人,她也永远不会原谅。这是她过不去的坎,没有任何一个以道德亦或正义为名的光明正大的道理,可以让她放下。   她选择放手,仅仅只是因为,她有陆徜,有曾姨,有在汴京愿意不问缘由筹银给她的伙伴……她的命,很重要。   “明舒……”陆徜心绪难抑,如同明舒的泪水通通流进他心底,融进骨化成血,烙在心头。   “陆徜,你就站在我右手之上。”   她就是如此无可救药地喜欢他,没什么道理可言。   陆徜再难克制,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抱着,头亦埋入她颈侧。   “陆徜,你哭了。”明舒静静站着,任由他抱着自己。   襟口处似乎有什么滴入脖子。   陆徜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   明舒反手抚上他的背,单薄的衣裳下,她能轻而易举感受他后背的温热与力量。   “我们认识十几年,我都没见你哭过,终于也轮我安慰你一回了。”明舒拍拍他的背,温柔道。   她想,他们都是有些固执骄傲的人,不爱低头,不听劝说,可最终都向对方妥协了。   陆徜手臂稍松,从她肩上抬起了头,眼眸如洗,平静而温柔地凝望她。   明舒踮起脚,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下,闭眼吻上去。   腰上的手又是一紧,明舒脚尖腾空,人被他掐腰抱起,旋个身便被抵在墙上。   唇瓣相缠,难舍难分。   簪在他发间她的木簪“咚”一声落地,满头青丝散下,明舒的手穿过他的发,另一手揪着他中衣衣襟,所有的感知只剩唇间那火焰般的舔。   这般抵死相缠、肌肤相触,似乎能够让她短暂地忘却世间愁苦。   陆徜的唇最终停在她耳侧,他用力咬了下她的耳垂松口,额头顶在墙上,大口喘气。   不能再继续了。   食髓知味会一发不可收拾。   明舒呜咽嘤咛一声如同猫叫,摧魂般落进陆徜耳中。他不是好女色之辈,从前不近女色,不解其中滋味,可明舒唤醒了他的本能……他己濒临失控。   “明舒,够了。”他不敢看她,仅存的理智拉回了他。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他们的关系也不对。   “现在……不行……”他匆匆放下她,转头就进了灶间。   明舒也缓缓吐出口绵长气息。   陆徜在灶间独处了许久,才复归冷静踏进屋里。天已暗透,昏黄的灯火仍旧照不透房间,明舒已经缩到床上,抱着膝靠着墙,半搭着薄被坐在床里侧,听见他的动静望来。   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有目光借这昏昏光芒看清彼此。   陆徜心中又是阵起伏,明舒微歪着头,正拿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直勾勾看他,仿佛在请他。   这邀请又带着她的挑衅,一点点俏皮的坏心思,浓浓的天真无辜,慑魂夺魄的妖娆妩媚,仿佛在笑说——敢来么?这张床这个人,你就算洗干净了,还敢上来吗?   从前在汴京,两人住在一块,他便常会受她吸引,但那些无意识的,暗生的情愫,又怎比今夜,这种种从未示人的妖娆妩媚全都明刀明枪地冲他来了。   从没有哪一刻像今晚这般,让他如此彻底地明白,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陆徜闭闭眼,他有预感,今晚将会异常难熬。   “睡觉。”他攥着拳躺上床。   明舒看着他直挺挺的模样,全无平日的行云流水,忽然笑出声来。   “陆徜,你叫我觉得自己是戏文里的女妖精,专门吸食书生精魄。”明舒还坐着,反客为主逗他,“穷书生,你怕什么?”   陆徜忍了忍,伸手将她拉到被里:“简大小姐,你是真不害怕?”   明舒翻身向内看着墙,感受到后背传来的他胸膛的温热,闭了眸:“我乏了,睡觉。”   过了良久,也不知她睡没睡着,陆徜却在她耳畔低声道:“江宁的穷书生陆徜心悦简家的大小姐简明舒,真心求娶,许一生一世一双人,生不离死不弃。明舒,你可还愿嫁我为妻?”   明舒的回答,也过了很久才响起:“三年,陆徜,你等得起?”   他要用他最好的年华,等她三年孝期过去。   “等得起。”陆徜抱紧她。   一辈子,也等得起。   ————   八月随着这一夜过去,九月秋浓,屋外的天地似乎又冷了几分。   明舒今天果然拎回一篓子河虾并四只河蟹,另外又弄了半只野鸭子,还有豆腐、嫩姜、菘菜等物,明舒还采了把野菊花。   小屋的门关起来,秋风被挡在外面,照旧又是满室热火朝天。   秋蟹正肥美,用姜和菊花一起上锅蒸熟,满屋子飘香。蟹盖掀开,满满的膏或黄,剔净心肺胃嘴,满满一壳子的黄,浇上姜醋,一口闷干净,姜醋去腥,只留满颊鲜美,口舌回香,余味难绝。   这是明舒最喜欢的吃法。   陆徜虽然把四只蟹膏与蟹黄剔好,全都让给她,但又怕她吃太多寒物胃疼,可看她吃得尽兴,脸上俱是这段时日难得的惬意,便将担心咽下,只叮嘱她多嚼些姜丝。   剩下的蟹身蟹腿,明舒不爱吃,就都扔给陆徜。   陆徜将蟹腿肉最多的那段掰断,拿蟹腿尖尾往蟹腿壳内一捅,那肉便完完整整从另一头挤出。陆徜喂到她嘴边,她想也没想一口咬走。   “不是不爱吃?”他取笑她。   明舒“嘿嘿”一笑,那不是嫌麻烦嘛。   吃完蟹,那锅蒸蟹剩下的汤也没浪费,下入菘菜与索饼,最后加一点点盐与香油,清淡中带着蟹香,叫人回味无穷。   中午吃了蟹,虾就留着晚上再吃。   一日三餐,陆徜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既饿不着她,也吃不腻她。   这样的日子,明舒觉得自己可以过到天荒地老。   可日子再好,始终也要言归正传。   “陆徜,你这趟离京,带了多少人手?”吃过饭,明舒捧着热热的茶,坐在狭小的房间里问他。   陆徜没有隐瞒:“先前魏叔给我的人,都跟来了,一直潜在屋子四周保护,共八人。”   所以,她根本无需担心焦春禄的盯梢,只要对方有一点动作,陆徜就能先一步得知。   明舒瞪他一眼:“只有八个人?”   陆徜便又从腰间摸出一方不足巴掌大小的乌青令牌,轻轻按在桌上:“魏叔的信物,凭此信物,若遇急险情况,可就近请各州府厢军协助配合。我们在临安,这儿由临安厢军驻守,不在曹海辖内。”   话虽如此,可要请地方厢兵配合,也只能是些小事,但凡涉及到地方兵事,可就另当别论了。   “临安的厢兵不能与江宁厢兵为敌,但如果是剿灭辖内匪患,临安厢兵就有充足的出兵理由了。”明舒啜着茶,慢慢道,“曹海以盗匪的名义养私兵已用,既然是盗匪,若是来了临安,不就有理由了。”   陆徜蹙了眉:“明舒,你想做什么?”他思忖着又摇了头,“你不能……那太危险了……”   “陆徜,我虽然改变心意,不对曹家人下手,但曹海……我定是要亲手捉拿的。”明舒冷道。   曹海,焦春禄,那些曾经沾染过简家鲜血的人,她一个也不想放过。 第124章 曹家   曹家老太太的寿辰正日在九月二十。   今年是她七十整寿, 曹家预备替她大肆操办一番。老太太一辈子乐善好施,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故曹家人自九月起就在临安城内外各处搭棚派粥, 要施足一个月的福粥;老太太又好听戏文爱热闹,因而曹家请回了皮影班子杂耍团与说书先生, 在内外院搭了三个戏台子, 要让老太太乐足三日。   寿辰当日, 曹家还要在宅外长街上设流水席面宴请附近百姓,这席面一设就是三日,附近的百姓不拘男女老少, 不拘贫富出身, 皆可来吃席……   这样的阵仗, 谁不夸一声曹家孝顺?又有谁不道一句曹家富贵?   为了筹备这个寿辰,曹家进九月就开始准备,宅内外都得翻新布置,还得搭建戏台,提早找好各个戏班子,请流水席的厨师班——除了灶上的师傅外,流水席的小工还得雇三十来人,打下手、洗碗碟、传菜都要人手,光靠曹家自己的下人是远远不够的。   如此一来,进出曹家的人多了起来。   曹老太太不管这些, 只交给儿子和媳妇打理,曹家掌中馈的是小儿媳妇,也就是曹海那房, 自然, 三房也出银最多。   这一通寿宴办下来, 没个上万两银子都不成。   曹海媳妇也是有苦难言。夫家人好面子,给老太太办寿宴全然不顾家中境况,流水似的花钱,可这一家子的花销又都摊在三房头上,这么多年下来,曹家就跟无底洞似的,填进三房不知多少万两银子。没办法,谁叫一家子人里只有曹海最出息,全家人都指着他往回拿钱,府里银钱没了,都管她问银钱使,再加上这又是老太太的七十整寿,她要是劝一两句节俭的话,回头传到曹海耳中,便是一顿斥责。   曹海那人,既爱面子,也孝顺他母亲。   “嫂子别发愁,我认识位村里专做流水席的大师傅,烧菜的手艺那是一绝,带出的徒弟也个个厉害,手底下自有一批小工,都是他村中村民,人工就比您从临安酒肆里请人肯定便宜许多,食材采买可以包给他们,也可以开单由家中自行采买,若是由他们采买,都是提前向菜农鱼民订货,比集市上要便宜些,食材也更新鲜。”明舒温声向曹海媳妇说着。   曹海媳妇姓何,是个丰腴的爽利妇人。明舒已经认曹老太太为义母,自然管何氏叫嫂子。因着老太太的关系,这曹家上上下下的人,她都已经认了个遍。今日她来看望老太太,正巧老太太在禅室内念经,她就在外面喝茶等待,遇到了前来请安的何氏,两人就聊起老太太的寿宴。   何氏近日正烦流水席的事,三天的流水席,要铺满整条街,这得请多少个厨师,雇多少个下人,置备多少的食材,她心里都没数。置多了费钱,置少了闹笑话。再有就是从哪里请厨师,有名的酒肆定席面死贵,没名气的又怕菜差……真真是烦死她了。   她与明舒抱怨了几句,便得明舒一番软语安慰加排忧解难。   “其实流水席上来吃的都是附近百姓,只要食材够新鲜,师傅厨艺够好,对他们而言才最实惠。名气在外的食肆多是中看不中吃的,普通百姓未必喜欢。同样的银子,还是真金白银换鲍参赤肚来得漂亮,不必贪那些花哨的噱头,您说呢?”   “你说得有道理,瞧我都忙晕了头,竟没想到这茬。你说的那位大厨,什么时候请了来我瞧瞧?”何氏揉揉额头,道。   “我回去就替您问问他。嫂子也别着急定,先让他来家里列个菜单试试菜,满意了再往下谈,是全部包给他操办,还是半单请他们出力,白纸黑字让他写清楚银钱,厨师的工钱、雇工的工钱,还有如果托他们采买,这食材的价钱,也得列明,咱再到市面上比比。俗话说,货比三家不吃亏。”   何氏听完大感安慰:“舒娘,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有些头绪。难怪母亲时常在我们面前夸你,道你说话行事与别家小娘子不同,果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要是能在家里帮衬我,那可真是解了我许多麻烦。”   “嫂子过奖,能替您分忧,为义母寿辰尽心是我的福分。”她笑笑,又道,“义母的寿宴,既要办得漂亮让全家人满意,又得紧着银钱,真真辛苦嫂子了。”   “可不是。全家也就你知道心疼我,其他人哪个知道我的苦处?还当我家那口子有金山银山供他们花销。就算我当家的真将金山银山搬来,只怕也得败光。”何氏抱怨道。   “嫂子多虑了,曹将军是大有能耐的人,自然官运亨通,日后泼天的富贵在等着嫂子呢,何愁没有更好的日子?”明舒啜口茶,恭维道。   “算了吧,他不从我手里往外掏银子就不错了,去岁的时候还曾回来问我要嫁妆和体己银救急呢,”何氏说着说着,又开始抱怨曹海。   有些话跟夫家人不好说,她这火气积蓄久了,好容易遇到个能说话的人,便要发泄一通。   “这定是遇到难处了吧?”明舒佯惊。   “男人在外头做什么咱妇道人家也不知道,问他他也不说,谁知道是不是把钱贴给江宁的狐媚子!”何氏继续道,又凑近她悄悄道,“舒娘,你日后嫁人,可得嫁个愿意将银钱都给你掌管的男人,这样他在外头有什么花花肠子你就都知道了。别像我这样,狐媚子上门被他按着头同意纳妾,真真气人。如今回来了是有事进我屋,没事便在小妾那里厮混,哼。”   明舒诧异地掩唇,顺着她的话往下悄悄问:“那……您将自己的银钱给曹将军了?”   “给了,不给他能罢休?得亏他年后就填补上了,还带回来……”她说着说着突然住嘴,扶扶发髻,又笑道,“罢了罢了,和你一个小娘子说这些做甚?你只记着,男人哪,靠不住,银钱才最靠谱!”   明舒便含羞垂了头,不作声。   “舒娘,我那娘家侄子,你可记得?”何氏见状便又想起另一事来。   “是……何忠哥哥?”明舒想半天才想起这号人来,她陪着曹老太太在城郊时曾遇到他来探望老太太一次,见过一面。   “难为你记得他,可不是有缘。”何氏笑起来。   明舒一听不对劲,忙道:“嫂子,我……”   何氏知道她要说什么,只道:“那孩子上回见你一面后就念念不忘。她与你一样,父亲去年没的,也得守三年孝,你们这出孝的时间差不多。我琢磨着你身边也没个长辈替你操心,你既然同我们家认了亲,少不得我们替你筹谋筹谋。”   明舒也只能笑笑,拿别的话题将这茬扯开。待曹老太太出来,明舒上前见了礼,陪老太太说了半天话,留下用了顿饭,过午才告辞离去。也不知他得了何氏的通知特地在门口等着,还是就这么巧,明舒在曹府门口撞见了何忠。   这何忠生得平平,看上去忠厚老实,见了明舒跟见到天上仙女似的两眼冒光,殷勤地凑过来。偏她手里拎了好些曹老太太送的东西,沉甸甸的正吃力,叫何忠一把抢过放到自己的骡车上,说要送她回家。明舒着实推拒不了,只能由着他。   到家门口时已经是傍晚,何忠将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骡车上卸下,搬到了屋门口。   “今日有劳你了,多谢。”明舒站在门口向他道谢。   何忠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拭拭额上的汗:“东西沉,要不我替你搬进去屋里吧?”   明舒摇头:“不了,我自己可以。时辰已晚,天色黑了路不好走,你快些回吧。”   何忠忙碌一番连门都没进,又见明舒态度坚决,虽心有不甘也只能讪讪离去。等他走得人影都瞧不见,明舒才转身开门,把东西往屋里搬。   黑洞洞的门里伸出只手来,轻而易举接走她递进屋的东西。   明舒挑挑眉——陆徜离开了几天去办事,算算时间这两天也该回来,她自然不敢开门待客,果然,这人悄摸摸回来了。   门“吱嗄”一声关上,门闩落下,陆徜的身影才从黑暗里出来。   他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有一日过上这等茅屋藏娇见不得人的日子。   “人家好歹替你把东西送到家门口,你怎么连口茶也不让人喝?”屋外发生的事,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说得也是,是我待客不周,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人追回来。”明舒不痛不痒地回答他。   陆徜拉住她:“不成,这屋里可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明舒白他一眼,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问他:“你那边如何了?”   “已经见到临安厢军指挥使刘智,他答应出兵剿匪,不过需要我们从长计议。曹海既然养了私兵,必定要耗资铸器装备军队,从上回我们遇袭时得到的箭矢来看,那应是私铸的军器。目前朝廷对兵器这块管控颇严,军器皆由军器坊在兵部监督下打造,再按制分派给禁军与各地厢军,地方与坊间不得私铸军器。曹海要装备私兵,所以需军器数量必定不小,民间纵有私买私卖也供应不起,这批军器要么从京东路购回,要么就是他有自己的铸器坊。我准备着人前往江宁,暗查军器一事。”   京东路乃是冶铁重地,出产大安朝十之八九的铁料与兵器。   “去岁曹海曾经问他发妻借过嫁妆与体己银子应急,应当是在江宁遇到了什么棘手事。连他都解决不了的事,影响应该不小,陆徜,你可有印象?”明舒琢磨着今日从何氏嘴里探出的一星消息问道。   “去年……”陆徜回忆起简家劫案卷宗内的记载,但案卷内关于曹海的资料很少,倒是因为调查高仕才的关系,有不少与他出任江宁府通判时的资料,“去年山西爆出过一起克扣军饷的案子,圣人便下旨彻查,指派监察御史与各地通判协查各路禁军厢兵的军饷及抚恤金。高仕才就是江宁通判,当时并没查出问题来。不过那时我人还在江宁,曾听坊间传闻,有不少军户抱怨过军饷分发并不及时,且数额不对,你今日一说,我倒有个猜测。曹海可能挪用了军饷,以至朝廷彻查之时无法填补亏空,就算有高仕才替他遮掩,但有御史监察,他也必需在短时间内填上窟窿……”   “简家家库内一共有现银八万两,一直都没找到下落,如今看来很可能被他拿去填补窟窿。你派人往江宁查军器时,也可留意一下军饷,要是能拿到军需库帐册就好了。”   “嗯。”陆徜点头,又道,“此外军器往来,不论是他从外购买,还是他暗建军器坊,兵器或是矿料往来都有迹可寻,查查去年京东路往来江宁的商队,应该还有线索。”   “江宁那边就交给你了,我会想方设法在临安绊住曹海。”明舒缓缓吐气,走到窗边,“除了那八万两现银外,我家还有一批古董玉石,价值不菲。这些东西变现不易,若是流入坊间又易惹来怀疑,曹海定不会在风头浪尖之时将其变卖,我猜……这批东西,在曹府。”   谈了许久,天已黑透,紧闭的窗外不见天光。   一双手轻轻圈上她腰肢,陆徜由后搂住她。   “查的时候,注意安全。”他叮嘱道。   “嗯。”明舒点头,“我已与何氏提过流水席的事,明天就去见焦春禄,让他准备进曹家。”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加重了劲道,陆徜的唇落在她发顶,仍是那一句叮嘱。   “明舒,小心为上。” 第125章 服侍   陆徜起得很早, 他睁眼的时候,明舒还在睡。   她睡的很香甜,脑袋歪枕在他手臂上, 细软的长发散落满枕,呼吸绵长平缓。他轻轻托起她的脖颈, 把手从她脖子下抽回,再将枕头塞入她的脑下。被压了一晚上的手臂又酸又麻,并不舒服, 陆徜抖着手臂坐起,借昏暗的天光定定看她。   不知想起什么,他唇边绽开一抹笑,低头很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才披衣下床。   明舒其实在他挪动她脑袋的时候就醒了, 只是装睡——虽说同床共枕了几日,但并未有夫妻之实,两人不过共被而眠,夜里灭了灯什么也看不见, 清晨起来撞见彼此,她还是难免不自在, 所以最好就是不要同时醒来, 免得尴尬。   床外传来几声响动,尽管他动作放得很轻, 但架不住这房子小, 他进厨房后的动静还是传了出来。明舒再睡不着, 侧身看着床外。清晨太安静, 水声、烧火声、掀锅声……清晰可闻。陆徜身上只穿着半旧的浅青长袍, 家居日常的打扮, 散着发进进出出的忙碌。明舒看了半天,很是享受这样的时光,这样的画面。   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透亮起来。厨房里飘出饼香,盆架上的木盆也倒好温热的水,陆徜这才走回床畔,明舒忙闭上眼。   陆徜站在床前看了两眼,失笑:“还装?干躺大半天你不累吗?”   明舒这才睁开眼,眸中是慵懒惬意的水光,脸颊绯红。   “你都看出来了也不……”她原要嗔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脸上发烫,骂了句,“无耻!”   借机轻薄她!   “赖够床就起来。”陆徜却朝她伸手,“水好了,可以梳洗。”   她恨恨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量把自己拉了起来,又看了眼房间,道:“想我一介平民女子,何德何能劳动状元郎服侍我,罪过罪过。”   陆徜看着她。她嘴里道着“罪过”,手却伸起懒腰,脸上可半点没有“罪过”的神情,轻轻松松地跳下床去,受之坦然的模样——这颐指气使的小任性,是曾经的简明舒才有姿态。   她在他掌中,一点一点的恢复旧日精气神。哄也罢宠也罢疼也罢爱也罢,他愿意倾尽全力。   “大小姐若是心疼我,就赶紧的……水要冷了还得重新烧。”陆徜道。   明舒才用水打湿了脸,闻言“咦”了声,满脸湿漉漉地转头,眯眼看他:“你是不是陆徜?别是什么妖魔鬼怪披着人皮扮的吧?”   那么一本正经、凛然不可犯的穷书生,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要换一年前,她会以为自己见鬼了。   陆徜很认真问她:“要扒开瞧瞧么?”语毕他扯扯衣襟。   明舒胡乱抹好脸,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陆徜,我还是比较习惯你从前的模样,就头抬高点,目光冷一点,别笑……对对,就这样,像宋清沼一样……”   陆徜先还配合,等到最后这句,他脸色顿时沉下来。   “简明舒!”   怎么成了他像宋清沼了?分明是她把宋清沼当成梦中的他。   明舒“嗤嗤”笑出声来,许久未闻的笑声又柔和了陆徜的眉眼。   “陆徜,谢谢。”明舒笑够之后,敛神温道。   她的心情,确实好转了不少。   ————   两人用过早饭,已到辰时。   明舒约了巳时半见焦春禄,马上就要出门。   “鸣镝、香丸、石灰粉……都藏好没有?”临出门前,陆徜检查她随带之物。   除了那把匕首外,陆徜另外准备了些应急的小东西让她贴身藏着,呼救的鸣镝、解晕的香丸,还有江湖上不入流但是很管用的石灰粉,等等。   “藏好了。”明舒点点头。   “鸣镝会用了?”他又问她。   明舒再点头:“会了。”   “我会跟在你附近,若是遇险你就放鸣镝,我会很快赶到。”陆徜叮嘱她。   “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明舒一捧陆徜的脸,“我只是和焦春禄商量曹家的寿宴,又不是去同他们厮杀。状元郎,你放轻松些。上金鸾殿都没见你像现下这般紧张。”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变卦,小心点总没错。”   说话间陆徜系紧了她身上的斗篷,替她将兜帽盖上,这才放她离开。   ————   明舒和焦春禄约见的地方在离小村子不远的偏僻树林里。   枯叶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嘎吱”作响,一步一个脆音。焦春禄已经等在树林中,身边只站着四个人,但更远的地方则隐约可见其余人影。地点是焦春禄挑的,这个不大的小荒林早就被他们搜过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定下。   他们之中,除了焦春禄以外,也有不少是朝廷要犯,不能被人发现行踪。   明舒掀开兜帽,神情冷竣地走到焦春禄面前,行个礼,道了声“禄爷”。   焦春禄坐在棵枯树树杆上,正用仅存的一只眼睛冷冷打量她,那只眼眼窝深凹,眼球外突,宛如凶鳄。   明舒在他面前,就像只待宰的小兔子。   他很难相信一只小兔子敢只身走进鳄堆狼群中。   “小丫头,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他又问她。   简家的灭门案他也有份下手,若说报仇,简明舒怎么可能放过他,他担心最后忙碌一场,替他人做嫁衣。曹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灭他满门会招至怎样的后果,他很清楚。   “我一个孤女,能骗禄爷什么?我想报仇,奈何仇家太厉害,才不得不孤注一掷。谁能帮我报仇,我便将那万两黄金赠谁。这不是看禄爷和我一样,也与曹海有仇,才找的您。如果您实在担心,这笔买卖咱也可以不做。我不相信有这三万两黄金在手,还找不到替我报仇的人。”明舒不以为意道。   她是个商贾,最是明白,利与险从来相伴。刀口舔血的人,只要价钱合适卖的就是那条命。   焦春禄垂眸弹弹刀。当初他兄长兴致勃勃地说找了个靠山日后有好日子过的时候,他没想过最后会落得丧家犬的下场。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劫了简家的财,却连一杯羹都没分到,他兄长死得不明不白,手下兄弟非死即残,全被剿个干净。他想报仇不假,但命也很重要,与仇恨比起来,这三万两黄金的诱惑更大。   “说吧,你要怎么做?”   “九月二十,曹老太太寿辰,要摆三日流水席。”明舒道,将与曹海媳妇何氏说过的又说一遍,而后道,“禄爷找两个人假扮厨子跟我去曹府,把这流水席宴接下,到时就能安排其他的人手进曹府。”   她顿了顿,又道:“曹海已向何氏来信,九月十八日动身。江宁和临安离得近,两日可到,他最快也该在九月十九日抵达临安。我们要在他回到临安前动手。流水席要提早五日开始准备,我们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九月十七。”   寿宴正式开始前夕,曹家的人应该都忙于筹备寿宴,正是下手好时机。   “曹海十八日动身离开江宁,而我们十七日得手后已从临安返回江宁,正好与他错过。这一出一进之间有三日时间差,够禄爷您带着我找到三万两黄金远走高飞,逃出江宁地界。禄爷您觉得呢?”明舒道。   焦春禄继续低头轻弹刀身,似乎没在听明舒的话,又似乎在思忖这计划的可行性。   “哦,对了。曹府应该藏了不少赃物,就算你对我那三万两黄金存疑,找到曹府的赃物,也够你们逍遥了。”明舒倏地笑了,“禄爷当时在我家,应该看到从我家劫走的那批古董玉器珠宝吧?”   此言一出,便见焦春禄目光一亮。那批珠宝从简家家库抬出来后,他连摸都没摸过,就被人又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些,就算是给禄爷的定银吧。”明舒大方道。   八万两现银,都不及那批古董珠玉贵重。   ————   陆徜给明舒准备的那些东西,通通没派上用场。   当然,这是好事。   过午,明舒就带着焦春禄挑出的两个厨子出身的手下,往曹府去了。何氏亲自接待了他们,报上杜撰的身份来历,因着明舒的关系,何氏倒没起疑,只仔细问了许多关于流水席面的事,又与那二人拟定食单,约定第二日试菜。   一来二去,时辰渐晚。   明舒归家之时,天已暗。   陆徜跟着她一天,几乎与她同时进家门,只是一个走的正门,一个翻的屋后窗户。   “不知道的,以为家里进贼了。”明舒进屋时,正好瞅见陆徜翻窗户进来,笑出声来。   悬了整日的心,到此时方松快不少。   窗户是特地开着供陆徜出入用,他进来后就顺手把窗户关紧,拍了拍灰,泰然自若地站到她面前,仿佛刚才翻窗那人不是他一般。   生火起灶做饭,又是稀松平常的夜晚。陆徜站在灶前掌勺,明舒蹲在灶膛前,往里边扔劈好的柴禾。   火越烧越旺,烘得她脸上一片绯红。   “陆徜,焦春禄的人会在九月十七日动手。”她边说边扔了块木头进灶膛,听到里面传出的噼啪声。   陆徜在锅里扔下面条,只“哦”了一声。   离九月十七,还有十三天时间。 第126章 复仇(1)   秋分将至, 天再冷三分。   明舒已穿上夹衣,可走在曹家后院的小道上,晒不到阳光, 被风一扑,仍觉得冷,阴阴暗暗的寒意像从四面八方涌来般。   她住的那村子村民平日多得老太太照拂,见老太太好日子将近, 便纷纷拜托明舒带礼过来。庄稼人的礼物自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不过就是东家一筐新鲜鱼,西家一筐刚摘的菜, 满满当当竟也装满满一骡车。这些食材图的就是吃个新鲜,也不等老太太生辰正日, 赶早就送去曹府了。   明舒到了曹府,将东西交给管家,本要拜见何氏, 然而今日正巧有泥瓦木匠入府搭建戏台, 兼又有各色杂事等着何氏, 她不得空闲, 明舒便先去见老太太了。   “府里可真大,若是没人领着,怕要迷路。”明舒边走边与带路的老嬷嬷聊天,只装着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夸道, “在临安城, 这样大的府邸, 又在这样繁华的街巷, 也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   “可不是!”老嬷嬷在曹家呆了多年, 有幸见识过主家几桩大事, 与有荣焉,“别说这宅地贵,就是造这个园子,都不知花出多少?小娘子是没见着,那银子跟流水一样往外花出去的场面。”   明舒惊讶地掩住唇,又道:“这些,都是贵府三爷挣回来的?”   “那是!咱家上下都指着三爷呢,要不外头怎么夸我家三爷了不得,也就最近四五年的工夫吧,就挣下这偌大家业。”   明舒便又望着曹家园子——很典型的江南园林,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花草树木哪怕是湖边一块石头都大有来头。因是曹家一大家子三房人同住,园里又分立诸多院子各自住着,每处景致皆不一般,处处皆精。   曹家造这个园子时,想必费了不少心力。   可曹海一个月才多少俸禄?指挥使的俸禄不低,但就算再加上底下人的孝敬,四五年间也绝挣不到这样的身家。   明舒又想起曹海。曹海那人一见就知是军营里出来的,粗犷墩实,身上除了朝廷发的胄甲革衣外,就没见他戴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在汴京时也就好喝几口酒,此外别无爱好。他在魏卓面前也半点架子不端,微小谨慎、谦卑恭敬的好像仍是在前线时的无名小卒,以至总叫人忘记他如今地位。   江宁府的厢军指挥使,即便职级在魏卓之下,可在江宁府,那也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   她只能说,曹海是她迄今为止遇过的,最擅伪装之人。   如果简家案子按照山匪劫掠就此结案,高仕才升任江宁知府,这文官武官勾结,整个江宁就再无天日,变成任他二人为所欲为的敛财之地。等有了足够财力,招兵买马不在话下,势力渐盛自可再图其他。   自古以来,争权夺势,粮草钱物与兵马二者皆不可缺,他如今以权牟财,再以财搏权,如此循环,焉知日后不会生出异心……也许,这异心早生,只是藏得太深罢了。   细思之下,明舒后背生冷。   ————   曹老太太在佛堂等她。   明舒因身上有孝,老太太寿辰正日是不便到府的,但提前送了卷手抄的经文过来给老太太贺寿。   因着这卷经文的关系,明舒第一次踏进老太太的佛堂。   佛堂很大,左右各点着七层烛台,正中是个佛龛,龛下设了跪拜用的蒲团,曹老太太已经念完经,正跪在上面双手合十,闭眼虔诚祷告。   低语呢喃几句结束今日早课,老太太被贴身丫鬟扶起,转头一看,便见明舒站在门口处,正呆呆看着佛龛上供的那尊翡翠观音。   “舒娘来啦。”老太太一笑,走到明舒身边,忽瞧见她双眸泛红,惊讶道,“舒娘?”   明舒陡然回神,抬手轻压眼角,不好意思道:“观音慈悲,我见之心有所感,所以……让义母见笑了。”   “好孩子,你与佛有缘。”曹老太太和蔼道,拉着她走到佛堂旁的禅房中说话。   “那尊观音大士也不知何人所雕,面相竟如此生动,我一见心里就忍不住……”明舒道。   “这是我小儿子去岁末带回来的年礼,也不知哪里寻到的,我一见也觉得甚是慈悲,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佛缘吧。”老太太笑着按按她的手,以示安抚。   明舒笑了笑,不再提这尊观音像。   ————   和老太太说了半天话,明舒扶着她从佛堂出来,陪着她在园子里逛起来。   曹老太太很热情,身上没有富贵人家老封君的作派,兼身子硬朗就喜欢到处走动,因见前几次来的时候没带明舒好好逛过园子,今日便带着她逛逛园子。   “你看看,这么好的地,这么肥的土,若是种些菜啊瓜啊的,也不知能结多少果,偏偏种了这些吃不得用不得的花啊草啊,真是浪费。”老太太边走边指着旁边的花圃道。   “义母,这些花啊草啊,都是名贵品种,种在这里应景。”明舒笑着回答她。   “你怎么和我那儿子媳妇一样样儿的,说什么这里随便一棵草,就抵过整块地里的菜了。”老太太不高兴了,像个孩子似的,“中看不吃的东西,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义母说的对,还不如咱们在城郊那块土里种的菘菜山药。”明舒忙哄道。   老太太就又笑了。   两人正走到园子里最大的一个院子外,正好遇见何氏站在院外大声训斥下人。   “这外头来的人不长眼睛,你们在旁边盯着的人也不长眼睛?能让他们走到这里来?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死人?”何氏很生气,骂人的声音传得老远。   明舒远远望去,就见何氏跟前跪着两个丫头,身后又站着三四个下人,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还垂头站着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明显就不是曹府的人,穿着短褐,手上还拎着几件工具,看着像是来曹府的匠人。   何氏骂完那两个丫头,又骂身边人,最后才又骂那两个工匠,骂完犹不解气,又让人把两个丫头拉下去打板子,还要把工匠扣了工钱赶出府去。   曹老太太站在远处听了半晌,越听脸色越不好看。   她出身贫苦,又笃信神佛,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便唤来身后的老嬷嬷,交代了两句:“去转告三媳妇,下人办不好事骂一骂罚点月钱就是,犯不着动棍动棒的。那工匠赚钱不易,他们也不是故意,工钱就莫扣了吧。”   老嬷嬷领命前去,老太太这才朝明舒叹口气道:“我这三儿媳妇,样样都好,就是脾气不行,动辄就要发卖打板子,唉……这院里大概放了金山银山,处处防着人,连家人都不让近……”   这是曹家家事,明舒不便插嘴,便只看不说。   那边工匠已经被押着离开,正从她们面前走过,其中一个匠人转头看了眼,目光与明舒交错而过,又各自收回。   这人明舒认得,是焦春禄的一个手下。   焦春禄安插到曹家的人,除了负责流水席的那拨人马外,另还挑了几个眼明耳聪的扮成匠人混进曹家专门打听简家那批失踪古董珠宝的下落。   如今这批珠宝的下落也算有些眉目了。   ————   是夜,陆徜回来。   他前段时间修书给魏卓已有回信,这两天便拿着信与临安厢军统领商量要事,有几天没回来,只命人跟在明舒身边守着。   照常翻窗进屋,他眉心便是一蹙。   屋里黑漆漆的连灯也没点,只弥漫着浓浓的酒味。他轻唤了两声,没得到明舒回应,心中便生不安。   这么晚了,她没道理还在外面。   他点起灯急急走进寝间,“咚”一声,脚下踢到个空酒坛,酒坛骨碌碌滚出老远,他也在床旁看一团人影。   明舒蜷缩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个酒坛,身上传出酒气。   “明舒!”陆徜将灯放下,忙蹲到她身边,拨开她的发,只瞧见她已喝得两眼迷离,双颊通红,颊上泪痕未干,“发生什么事了?”   前几天她的情绪明明已经好转许多,怎么又突然崩溃?   明舒浑浑噩噩间知道是陆徜回来,凭着本能缩进他怀中,只道:“陆徜,抱我。”   陆徜随她坐到地上,将人搂住。   “你喝了这么多酒?”他看了眼地上的空坛,数了数,一共四坛。   明舒酒量不浅,很少喝醉,四坛也只是让她半醉而已。   因为守孝的关系,她很久没碰酒了,但今晚她忍不住。   醉了才能得片刻安生。   一个人身处陌生城镇,对着简陋空荡的茅屋,所有的亲人都走了,只剩在血海深仇扛在肩头……她撑得痛苦。   “陆徜,我看到了……翡翠观音……”她趴在他胸口,汲取他的温暖,断断续续道,“那是……我娘的遗物…… 我娘也信佛,也是个善良的人……那是阿爹亲自寻的玉料……再找江南最有名的琢玉师傅……照着我娘的模样……一刀一刀刻出来送给她的……”   她哽咽的声音响起:“我想我阿娘,想我阿爹,陆徜,我好想他们啊!”   陆徜只能紧紧搂住她,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任她渲泄。   她忽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抬起的脸上一双猩红的眼盯着陆徜,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哭又或是恨。   “陆徜,你知道吗?我今天看到那尊观音,我就想杀光他们……我……我答应了你,可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陆徜抱着她,她的痛苦一寸寸传到他心里,如同刀绞。   “快了,就快了。明舒乖,再等几天……”他一边安慰她,一边握紧了拳头。   天黑透,乌云蔽月,窗外半天光芒都没有,屋里只有豆灯发出浅淡的光,照出地上两道相拥的人影。   一夜凄清,就这般过去。   ————   九月十四日,天晴。   曹府开始喧腾。   离老太太的寿辰还有六天时间,戏台已搭得差不多,再两天就能完工,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布置起偌大曹府,新鲜花卉摆起,红纱幔挂起,寿堂也陈设起来,绣娘裁缝首饰商们陆续进府,曹家置办的新衣裳新头面都送了进来……何氏忙得脚不点地。   曹家外的街巷上长桌已经摆开,泥石木料全堆在墙根下,正等着包揽了流水席的师傅们垒灶搭棚将临时后厨建出来,再搭个临时的雨棚,负责采买的人也驾着骡马车子,一趟趟往曹家运食材。   曹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就要热热闹闹地开始。   转眼就到九月十六日,离九月十七,尚有一日之隔。   临安城外,却有十数匹骏马飞驰而过。   原定十八日才从江宁出发的曹海,竟提前悄然归来。 第127章 复仇(2)   九月十六, 天阴。   曹府外刚搭好没多久的雨棚木架子正在盖桐油布,工匠站在两头扯紧布,再将布紧紧扎在架子上,已经盖了一小段距离, 天本来就阴沉, 被油布遮盖的地方就更昏暗了。风刮得有些猛烈, 工匠没攥紧, 油布被吹翻,底下人一通叫嚷。   明舒正要踏进曹家大门,闻声回头看了眼,与站在棚底下指挥盖棚的男人目光对上。   男人叫詹义,明舒管他叫詹大哥。他是负责流水席这帮人的总厨,也是焦春禄的亲信。   “贾爷,我看这天要变,估摸着往后两天该下雨。下雨的话,这里的活就不好干了, 要不今晚我与哥几个连夜把该搭的东西搭完, 这样后面几天就可以专心备宴, 东西到了也不怕被雨淋, 您看呢?”詹义正与曹府的贾管家说话。   贾管家看看天色, 也觉得这样最好,便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 我去禀报夫人一声。”   詹义“诶”了声, 暗暗朝明舒颌首。   明舒转身进了曹府。   ————   天越发阴沉,雨要下不下, 风将草木刮得瑟瑟作响。   距临安城十数里处的官道, 原本正策马狂奔的一行人忽然勒马调转方向, 朝着旁边一条小道拐处,行到隐蔽处方停马。前方是人迹罕至的荒林,是出入临安城的官道必绕之林。   这行人之中有一人落马下地,朝最前方的男人奉上一卷羊皮地图。   “将军,前头就是渡鸦林,这是舆图,请过目。焦春禄的人马应该就藏身林中,准备随时接应出城的同伙。”   曹海高坐马上,接下舆图后打开,看了片刻,用指腹搓搓唇,朝地面啐了口,眼里现出戾色,他骂了句难听的话,才吩咐道:“陈永,咱们的人都到齐了?”   旁边马上坐着他的副官陈永,陈永闻言控马走到他身侧,开口回道:“按将军之命,属下已经召集江宁附近人马急行至此,现应埋伏渡鸦林南面,只等将军下令,就能来个瓮中捉鳖,将焦春禄这漏网之鱼与他的同党一举拿下。”   “这不是江宁地界,切记,莫引官府注意,我不想惹麻烦。”曹海又道。   “属下晓得,将军放心吧。”   “捉到人后,就地解决,斩草除根,一个都别留。”说话间,曹海又望向阴沉沉的渡鸦林,倏地扬起个得意的笑来,“想要算计老子?正愁找不着你们呢,老子叫你们一个个都有来无回。”   “是。”陈永领命。   曹海便挥挥手:“你在这里指挥,其余人随我进城。”语罢调转马头,又吩咐其余人,“到了我府上,除我家眷外不管遇到什么人,先拿下再说,若遇顽抗,格杀勿论。”   语毕,他顿了顿,才道:“简明舒,记得给我留活口!”   ————   秋日天黑得早,又是阴天,还没到平时点灯的时辰,曹家里里外外已经都亮起灯来。   曹家外的空巷上已经点了许多灯,雨棚还没搭完,工匠暂时停工,正坐墙根下吃饭,待歇过一阵再度开工。   正是饭点,曹家的厨房也已准备好了饭食,正由各房的下人送到各个院中给主子享用。曹家护院们的饭食,也都送了下去。今日的饭菜,有肉有酒,似乎格外丰盛。   一切与往常无异。   明舒这两日都来给曹老太太请安,没事就陪老太太念念经,老太太喜欢她,便留她在曹家小住,这会她正和老太太在佛堂的禅房内用饭。   曹老太太茹素,吃的饭菜与其他人不同,也很少要儿子媳妇在跟前侍候,常常都是各房吃各房的,身边就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陪着,她嫌一个人吃饭太闷,也就不讲究什么尊卑,都让这老嬷嬷和小丫头在旁边陪着一起用饭。   今天明舒也在,四个人用饭,明舒陪她盘腿坐在罗汉榻上吃,那老嬷嬷和小丫头就拿小杌子坐在下首的方案上陪着吃。   每个人都是四菜一汤的份例,虽是素菜,却也做得精致漂亮。   “这么吃饭才热闹。”老太太乐呵呵的,“就是委屈你了,年轻轻的陪我这老太婆吃这些油腥子也不见的菜。”   “不委屈,我在家中也常茹素的。”明舒笑着给老太太舀了碗汤,端到她面前。   边说笑边用饭,老太太心情大好,食欲也跟着好起来,吃了一碗半的粳米饭,又痛饮了两碗汤才罢手,老嬷嬷与小丫头也都多吃了些,只有明舒,顾着说话,倒没吃多少饭菜。   “我怎么觉得,头有些发沉?”曹老太太饮罢汤,歪在榻上正要和明舒再说笑几句,眼前忽然间模糊起来。   老嬷嬷想起身服侍她,可刚站起也是阵天旋地转,抚额又跌坐地上:“老太太……我……我也晕……”   小丫头见状心生不妙,忙站起唤道:“老太太?嬷嬷?”可她二人已经没了回音,都软趴趴倒在案上,小丫头吓得大急:“这……这是怎么了?”又看明舒,“舒娘子……”   明舒也已起身,俯身在曹老太太面前挥了挥手。老太太已经彻底昏睡过去。   她平静道:“可能饭食有些问题,你出去喊人,我在这看着。”   小丫头忙急匆匆往外跑去,想要叫人,可没跑几步,忽然也跟着软趴趴栽倒地上。   明舒看着这一屋倒下的三个人,整了整衣襟,踏出佛堂。   时辰已晚,天上没有月亮,夜很沉,除了亮起的灯火外,曹府不知何时起,没了声音。   ————   曹家巷子里挂的灯不知几时被人取下,失去照明后,整条巷子黑深深的,只有雨棚上还没全部绑好的桐油布,在风里呼呼作响。原本蹲在墙根下用饭的匠人也都失去踪影,曹家的大门已经紧闭,仿佛随着夜晚的到来一起陷入沉睡。   偌大的曹宅,除了正门外还有西北两处角门,现下全都紧紧关着,门内各站着两个男人把守,手里是明晃晃的长刀。   为了这一刻,詹义等人已经在曹家摸查了多日,曹宅的布局、护院人数及轮值换班的规律、曹家人的生活习惯……都逐一摸清,才与简明舒定下了这个计划。   十六日夜发动,以药迷倒曹家人,让简明舒神不知鬼不觉报了这个仇。十七日天亮,赶着城门初开的时辰,逃出城去,与在渡鸦林内的焦春禄等人会合。   “詹哥,曹家人已经全部绑去佛堂交给简明舒,剩下的人都蒙眼绑起关在西厢内。我点过人头,没错了。”还穿着短褐的男人站在詹义身边低声禀报。   詹义点点头:“派几个人守在佛堂前后,别让简明舒跑了。其余人跟我取宝。”   他说完踏进三房院中。   趁着简明舒报仇的时间,他要去将被曹海藏在宅里的简家财宝给起出来。   ————   佛堂内的光渐渐亮起,有人举着蜡烛将左右两侧七层铜烛台上的烛火一支支点亮,照出佛龛下倒了满地的曹家人。   最后一只蜡烛被点亮后,明舒捧着手中蜡烛走到佛龛前拈起三炷佛香点燃。   细细白烟升起,檀香味飘散,明舒用手扇灭香头火焰,站在佛龛前,朝着那上头供着的翡翠观音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才将香插到香炉内。   有人渐渐醒来,可眼前模糊的景象刚刚清晰,便发现自己被捆住双手双脚躺在佛堂里,当即吓得要尖叫,然而嘴里被布塞实,他只能发出一点呜咽声,抬头惊惧地看着佛龛下站着的明舒。   明舒着一身素衣,身上没有任何多余颜色,常笑的脸此刻面无表情,在烛火间透着叫人生寒的森然气息,目光幽冷地看着倒了满地的人。   地上的人正在逐一醒来,每个人都毫无意外地惊恐地缩起来。   明舒对此毫不意外,她已经给他们用过解迷药的香丸,要的就是他们醒来。   “醒了,就跪着吧。”明舒看着醒了大半的人冷道。   有人“呜呜”几声,朝门口蠕动撞去,门被撞开,可门外却是冰冽的刀光闪过,把那人吓得又缩回屋中,门再度关上。   “别想着逃。”明舒并不理会想逃的人,只冷道。   地上传出被吓坏的呜咽哭声,曹家的人不知发生何事,都惊惧地缩在一起。   “跪!”明舒忽厉喝一声。   尖锐的声音宛如刀刃划过。   曹家人中有几个被吓得不行,瑟缩着跪在了佛龛前。   曹老太太醒得最晚,昏昏沉沉睁眼时,身边的何氏正挨着她哭。   明舒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身将她嘴里的布扯下,复又起身,居高冷睇曹老太太,脸上再无昔日讨好卖乖的笑容。   “舒娘……你……”曹老太太意识渐渐清晰,已惊得脸色煞白,强撑着问道。   “我不叫舒娘。去岁江宁传出的那桩灭门劫杀案,你们都听说过吧?我就是江宁简家的独女,也是简家仅存的活口。”明舒缓缓道,“除了我以外,简家上下三十七口人……全都死了。老太太,您可知道,真凶是何人?”   曹老太太惊恐地看她,又看看满地或跪或躺的曹家人,意识到什么,颤微微道:“舒……简娘子……”   “对,老太太没有猜错,真凶是你三儿子曹海。”明舒见她答不出口,便开口替她说道。   “不,不可能,我儿子上过战场,挣过功勋,得过圣人嘉奖,是朝廷派驻江宁的将军,他不可能……不可能犯下这样的罪……你一定是弄错了……”老太太颤抖地摇起头,浑浊的眼眸绽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她并不相信明舒的话。   明舒转头望向佛龛上的观音像,眼眶微红,口吻却依旧冽:“老太太,你拜了这尊观音像大半年,还不知道这尊观音的来历吧。我来告诉你吧,这尊观音像是我的阿爹,江宁简家的简金海花重金寻得的翡翠石,再按照我阿娘的模样,一刀刀刻出来的,是我阿爹多年前送给我阿娘的礼物。我阿娘过世之后,这尊观音就被摆在我爹屋里。这是……我阿娘的玉像。”   她说话间伸手抚过那尊翡翠像的衣摆,随后转身道:“这大半年你日夜跪拜的,是我阿娘,不是什么观音大士!不过你跪得也没错,你们全家都该给我阿娘下跪,给我简家那三十七条亡魂下跪!”   “不可能……这不可能……”老太太喃喃一声,陡然间转头望向身边的何氏,喝问道,“老三媳妇,这观音像是你们送来的,你……你知道来历吗?”   何氏只拼命摇头,恐惧的泪水不断落下。   明舒上前一把抽出她口中的布帛,她这才尖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观音像是曹海他从江宁市面上淘弄回来的,这其中定有误会!简娘子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明舒都不必与他们说那些官官勾结、豢养私兵的勾当,单就提了一件事,“曹三夫人,你那院落里藏的东西,不是误会了吧?就算你不知情,可那么多箱的财宝,你怎能收得心安理得?!”   何氏猛地闭嘴,面色灰白地盯着她,良久方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些是……是……”   “是曹海带回来让你收着的?你为何不想想,曹海一介武官,奉禄一年才多少?怎能敛得如此巨财?曹老太太,你们为何也不想想,你们这三四年间住的吃的用的,一应花销,他曹海是从哪里给你们挣来的?你们祖上无积财,这些银子……如何来的?你们怎可过得如此心安理得?”   明舒说着声色俱厉,通红的眼眶中似要流下血来。   “老太太你满口神佛,可知你日夜跪拜的观音,可知你的吃穿用度,可知你做善事花的第一文钱,通通都沾着我家的血!你修桥铺路,行的是什么善,积的是什么德?神佛若有眼,怕也羞于受你供养!”   这一字一字的质问,让曹老太太缓缓瘫下,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旁边的何氏见了,哭道:“你处心积虑混进我家,把我等捉来此处,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们跪在我母亲面前,给她磕头,给我家死去的三十七个人磕头!”明舒厉道,见他们依旧瑟缩着,不由怒极,“跪下磕头!”   ————   天色愈沉,风依旧刮得猛烈,把住西角门的两个贼匪被吹得瑟瑟发抖地攥紧襟口,骂了句老天,又狎亵提起这曹府里的小娘子,正说得满眼猥色时,忽然同时被人从后捂住口鼻。   寒光闪过,血洒一蓬,两个贼匪便都睁着眼软软倒地。   角门“吱嘎”一声被动手的人小心翼翼打开,迎进了悄无声息站在门外的一行人。   当前那个,赫然便是曹海。   这行人人数并不多,统共不过十来人,但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身手敏捷利落不说,对战经验丰富,寻常山匪全然不是对手。对付如今在曹家的这批乌合之众,这些人已经绰绰有余。   借着夜色遮掩 ,曹海带着人悄然进府,先将各处盯梢的山匪逐一清理。   三房的院子已被翻个底朝天,简家的那批财物都被藏在院内秘修的地窖里,如今已被一箱箱抬到地面上。詹义正看着手下人将这批财物抬上板车,拉到东角门处,外头自有接应的人马负责转移这些财物,运去隐秘之地。   “搬得差不多了,詹哥,天已不早,可以动手了。”身边人提醒詹义道。   詹义点点头,刚想发令,漆黑夜色中却忽然响起细微破空声,随着这声音,一支箭猝不及防地射、进他身边这人的身上。詹义脸色骤变,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他不及细想,径直将身边这人拖到自己身前。   这人中箭本没伤及要害,却被詹义当作盾牌给射、成刺猬,气绝而亡。詹义大骇,边喊四周的山匪退离,边隐进黑暗中,才把这人一扔,顾不上许多,只朝佛堂冲去。   身后,箭矢如雨,惊叫声四起。   ————   佛堂的烛火仍旧全亮,照着满屋跪地的人。   明舒双眸已然通红。   曹老太太跪在地上,哀求道:“简娘子,如果真是我那逆子造的孽,这罪过我来赎,我愿意以命相偿……但求你放过他们。他们虽是曹家人,可也无辜,求你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无辜?那我简家三十七个人,岂不是比你们更加无辜,他们做了什么,要被曹海赶尽杀绝?我告诉你们,今夜外面也全是山匪,当日我简家遭遇的劫,我要曹家也遭一遍!”   “简娘子,我赔命给你,我赔!养子不教,是我的过错,要杀便杀我吧,求你饶了他们,他们……还有孩子啊!”老太太艰难地磕着头求道。   何氏也跪在一旁,只是求她:“饶命,求你饶了……饶了我两个孩子吧……”   其余人也都呜呜咽咽着。   明舒垂头看着曹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看着屋里老老小小,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佛堂的后窗却忽然“砰”的一声响,有人破窗而入,在明舒猝不及防间冲进佛堂内,赤手朝明舒抓去。明舒不及应对,只能在慌乱间退到门前,后窗又接连翻进两人,看那打扮应是军中之人。   曹海的人赶到了?   她正惊骇,门外却也传来惊乱响动,一道人影忽然砸在门上,飞洒的血花也随之泼洒在门上,门被撞开,几道交错寒光闪过,明舒顾不上太多,身后曹海的人已经逼到身边,她只能矮头冲出佛堂去。   外面两帮人马已经厮杀开来,山匪边应对曹海的人边往明舒这里撤来。明舒只听到远处曹海声音响起:“不要放箭,活捉简明舒。”   她蹙蹙眉,往佛堂外的长廊尽处逃去。   山匪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对付不了曹海的人,只能仓皇逃命,又被曹海逼到了明舒身后。   明舒也无路可逃,四周俱被曹海的人包围。   曹海肆无忌惮的笑声响起:“别跑了,识相点把简明舒交出来,老子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明舒站在原地,惊惧地看着佛堂外四起的火把光芒。   不期然间,一只手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后一扯,长廊外的花丛里窜进一个人影,狠狠反剪了明舒双手,将她牢牢钳在身前,另一手握着柄长刀,架到明舒颈间。   “詹哥!”有山匪惊叫了一声。   那人脸上沾满血污,人又站在阴影中,看不清模样,身上穿着的是詹义的衣裳,料来是詹义无误。   “曹海,让你的人退下,若再敢上前我就杀了她!大家就都别想找到那三万两黄金!”   低沉的,沙哑的男人声音在暗夜中响起。   明舒后背震了震,咬唇不语。 第128章 复仇(完)   佛堂里传来更咽的话声,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被关在佛堂内的曹家人已经逐一被曹海的人解救出来。火的光芒在佛堂外晃动着,曹海的身影出现在长廊下。   “你叫詹义?焦春禄拜子的兄弟?”他挥手喝止属下的举动, 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得那万两黄金?”   明舒望去,前方除了个山匪外,就是手持刀刃的兵士, 长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曹海的脸被火光照得油光发亮,他微腆的肚子仍旧被藏在胄甲下面, 墩实圆润的脸庞叫人看不出喜怒,又被围在四周的人衬出几分威严悍戾。   就是这个看似普通的人,与高仕才合谋杀了她全家十七口人。   再次到曹海,明舒无法像在汴京那样藏着心思,她呼吸变得急促, 恨不能生啖曹海的肉。   “曹将军既然下令活捉她,想必是得到简家万两黄金的消息, 就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低沉声音再起,詹义咬牙切齿道。   “哈哈哈……”曹海仰天长笑, “你愿意跟着焦春禄, 自然也有人不愿意跟着他,不想一辈子做朝廷的通缉犯。詹义, 你简明舒交给我, 我也可以给你一个白身, 再分你一笔银子,你同样能富贵荣华,又无需东躲西藏,岂不比你跟着焦春禄强万分?如何?你考虑考虑。”   詹义似乎垂下思忖曹海的话, 曹海不急,又问明舒:“简明舒,你在汴京城装得可真是不错,连我都给骗过了。”   明舒冷冷盯着他:“曹海,你谋财谋财,为何要灭我简家满门?”   “谁叫那时我急钱,谁叫你爹顽固。明明是个不入流的商贾,却要在我这里装正经装清高,不愿意一起赚大钱,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拿他开刀。”曹海『舔』『舔』干燥的唇,许是身边都是自己人,他也不再藏着,直接道,“要怪就怪你爹吧。冥顽不灵,不识实务。”   他与高仕才在江宁府以权谋利成为恶商保护神,或『逼』得商贾同流合污,或迫害正经商贾,简金海恰恰好是死活不肯低的那类人,简家又握着江宁十之六七的金器买卖,曹海想分杯羹却不得,早起杀心。   明舒却笑起:“老太太可听到了?你日夜拜佛,却生了个恶鬼。”   曹海眉一蹙,猛地转,果曹老太太站在身后。   “母亲……”他心里一惊,正要些什么,不妨曹老太太冲前来,忙有人劝拉住老太太,可已经来不及了。   “啪啪”两声,曹海的脸歪了歪,双颊被扇红。当着手下的面被扇,他颜面无存,但也不敢对老太太发作,狠狠踹向陪着老太太出来的那护卫。   “谁让你我母亲带过来的?”   老太太哭着撕扯曹海的衣襟:“你这畜牲,真是你做的?”   曹海任老太太撕扯,不回手,安慰了老太太一句,“母亲,这事我晚些再同你解释吧。”又手下人吩咐道:“老太太扶下去,好生照顾。”   曹老太太被人扶下去,哭声渐远。   “曹海,你也是个孝顺子,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下的事会牵连全家,你的兄弟妻你的母亲……”明舒又问道。   “知道又如何?富贵险中求罢了,何况你们能奈我何?”曹海不以为意道,“识相点就将万两黄金的下落交出来,我兴许还能饶你闯我曹家之罪,还你个全尸。”   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有证据有证人,很快连最后一个苦主也要死了,他怕什么?   “你想得倒好,我死都不会告诉你的!”明舒怒道。   “死?那你死死看,你死了,我就让曾玉卿和陆徜去给你陪葬,别以为他们人在汴京就安全了。我想杀他们,的是办法。”曹海咧嘴笑开,『露』出口黄牙。   明舒神情骤变,竟不顾压在颈前的刀刃,疯了般想要冲向曹海:“曹海!”   身后的人拉住了她。   “你们废话够有!”詹义终于又开了口。   “詹兄弟这是想好了?”曹海不再理会明舒,望向詹义。   比起简明舒,这个詹义倒更棘手些,竟知道以简明舒来要胁他。   “曹将军得倒动听,我简明舒交给你,你还能放我生路?”詹义冷笑道,他不是蠢人,简明舒是他现在唯一的倚仗。   “那你想怎样?”曹海问道。   “给我备马!我要出城!”詹义话间又将刀刃压向明舒脖颈。   明舒仰起下巴,双眉紧拧,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夜『色』里看不清晰,那刀刃仿佛已经割在她喉间,曹海也蹙紧眉。   “詹义,你不会以为你逃得掉吧?”   “给我备马!”詹义不管不顾道,“再啰嗦我就杀了她,大不了同归于尽,谁都别想拿到那笔黄金!”   曹海『摸』了『摸』刀柄,挥手:“给他备马!”再废话。   ————   一场惊变,时辰无声无息消逝,不知何时已到黎明时分。   天很黑,似乎正等天际一道撕破黑暗的光亮。   马惊蹄敲过寂静长街,鸡鸣狗吠都跟着响起,如同煮开的一锅粥。曹家的门开启,曹海站在门前看着四匹马匆匆离去。身边的属下不解道:“将军,就这么放他们离开?”   曹海沉道:“放?出了城他们能去哪里?恐怕还指着渡鸦林的焦春禄接应他们。”语毕他冷笑起来,又喊人牵来自己的马,翻身。   “将军,府中现下这情况,可要报官?”   曹海直接将那人踹下马去:“报官?你是生怕老子这点事知道的人少?留十人在府中善后,剩下的随我跟詹义。”   语毕,他带着人呼啸追去。   却是不知,离曹府不远的地方,数十个临安府官差已经赶至。   提灯串如龙,朝着曹府急行。   ————   明舒从曹府出来,就被人架到马,詹义坐在她身后,肋持着她离开了曹家。   风猛烈地刮过,将衣裳与发都吹得凌『乱』。   詹义将身子俯得很低,『逼』得明舒不得不跟着压低身子,整个人都被他半拥在前。   “忍着点,怕追兵放箭。”跑出一段距离,詹义忽道。   “他们跟来了?”明舒已无先前咬牙切齿的痛恨模样,冷静道。   “跟来了。”身后的人道,声音已经一改低沉。   “我不是让你留在曹府外面照应,你进来做什么?”明舒略略拔高声音问他。   四周的景物已经晃着一道道黑『色』长影,渐渐又转灰,天正在转亮。   “不放心你。”他简道。   卯正,天未全明,但城门已缓缓开启。   空『荡』『荡』的街巷,正有洒扫的人在清理归拢到街角的落叶,不妨一匹马飞驰过,将扫拢的落叶又震散。洒扫的人骂骂咧咧抬,看到才打开一半的城门中,一匹马绝尘去。   待出了城,明舒才又开口,她有些气恼:“不放心什么?你我不是定,由我引曹海去渡鸦林,你留在城中报官的?”   穿着詹义衣裳的陆徜抱紧了她,回道:“我已经报官,现下临安府衙的官差们应接到曹家遇劫的消息赶到曹府外,我留人在曹府外应变,那批赃物会被官府查缴,你不必担心。曹海也已经如你所愿被我们引去渡鸦林和他的私兵汇合,你的计划依旧不变,稍作改变已。”   “所以你先前都在哄我?”明舒问他。   先前制定的计划,难怪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是心里自有打算。   “明舒,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冒险,可是让你身涉险,我也办不到。”陆徜无奈道,“落进曹海手中很难全身退,以自己为饵,你这步棋走得太冒险。”   依明舒的脾『性』,但凡他当时稍有反对,怕她立时就要反悔,他也能先按她的计划走,再找时机护她安危。   明舒闭了嘴。事已至此无法更改,陆徜仍是为她身陷险境。   能希望,一切顺利。   是的,一切不过是她给曹海安排的局——从她答应陆徜收手那天起,她就改变了计划。   ————   风自耳边呼啸过,两人很快赶到渡鸦林外,跟着他二人的另名山匪已经失了踪迹,跟。   天『色』微亮,树林内鸦雀无声。   马在林外转了片刻,一冲进了林中。   “找死!”曹海已经追到二人身后,眼中『露』出老鹰追逐小鸡的亢奋来,“放信号给陈永。”   这个时间,焦春禄的人应该已经被清理了,树林里剩陈永和他的人。   手下依言向天空鸣镝,曹海却再度扬鞭,策马追进树林。   陆徜骑的这匹马非好马,又驼着两个人,疾驰了这么些时间,早就力竭。   “压低身子!”明舒忽闻陆徜一声厉喝,人随后就被他抱着压下,后翻到马侧。   两支长箭从马掠空过。   还等明舒回过神来,马又发出声凄厉嘶鸣,一支箭正中马后腿,马吃痛顿是侧翻,陆徜急抱着明舒滚落地面。   沙石泥土滚了满身,手臂狠狠擦过地面,刺疼难当,但更的还是被陆徜护在怀中,明舒大恙,倒是陆徜发出两声闷哼,应是伤到了哪里。   明舒心发紧,却连询问他伤情的时间都有,就被陆徜拉起。   曹海已经赶来,他想分开这两人,却料到“詹义”竟舍命护着简明舒,难以分开。眼下天已亮,“詹义”的模样已经藏不住,那身形身手,即使脸还有血污,也依然被曹海看出。   “陆徜?!”他惊诧道,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陆徜怎也在临安,他不是留在汴京闭门思过吗?   曹海惊疑的这当口,他身边的四个属下已经纵身扑向陆徜与明舒,打算拿下两人。陆徜以一敌四,讨不到半点好处,又牵着明舒,能左支右绌地对付着,正是险象环生的时刻,林中忽然又冲出人来,迎向了曹海的手下。这人是陆徜身边仅剩的亲信,他们的出现,分走了陆徜的压力。   陆徜将明舒推到身后,专心对付眼前对手。   刀光拳影自身边交闪过,明舒咬紧牙退后,在此时,她身后的林中忽然窜出一人来,以迅雷之势扑到明舒身边,紧紧钳住她的咽喉,高喊了声:“将军,中计了。”   陆徜回望去,目眦欲裂。从林中冲出来的,是浑身浴血的陈永,正钳住了明舒往西边退去,曹海脸『色』大变,策马赶到陈永身边。   “树林里,除了焦春禄的人以外,还埋伏着临安厢军……剿匪!”陈永胁持着明舒道。   明舒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远处的陆徜被人缠住,已是心如火焚,不顾对手的招式,往她这边冲来。   “是你?简明舒!”曹海仿佛忽然间想通了什么。   明舒艰难笑开:“是我!”   万两黄金是假,勾结焦春禄是假,借焦春禄『摸』清曹家、找到赃物是真,『逼』着曹家磕认罪是真。走漏消息给曹海的人是她和陆徜,万两的黄金足够让曹海为其疯狂,出动私兵对付焦春禄。她要的就是他出私兵,这样埋伏在江宁的人才能顺藤『摸』瓜查到他藏兵的营地,她也能借剿匪为名,让临安的厢军出面肃清焦春禄和曹海的私兵。明舒的作用,就是引他到渡鸦林,让他与他的私兵会合,咬死他的罪名。   谋逆的罪名。   曹家,不能善终。   他自以为胜算在握,却不知从一开始就已经踏进圈套。   渡鸦林外早就埋伏了临安的厢兵,等他『露』面。   “我杀了你!”曹海大怒,正要动手,拔刀的手却被远处掷来的刀撞开。   陆徜赶不过来,能以此法相救。   “啊——”陈永忽然惨叫。   明舒不知何时已经『摸』出陆徜送的匕首,趁其不备之时狠狠扎进陈永手臂,他吃痛惨叫松手,明舒往陆徜那奋力逃去。陆徜也正踹晕缠住自己的人,往明舒这跑来。   电光火石间,陈永却忍痛出手,狠狠撞向明舒,阻止她逃跑。   明舒被撞开,踉跄两步摔倒在地,磕石,眼前一阵昏眩,人晕死过去。   ————   光线、声音再度出现的时候,明舒觉天旋地转。   树林在不断旋转,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是四周的打斗声,又仿佛是响在耳朵深处。   她又闭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按下。她晕太久,人还在树林里,额被撞得生疼,血似乎顺着额角流下,她不敢触碰伤口,艰难坐起,又喘息了一番,才看清眼前情况。   一眼,心就悬到喉咙口。   也不知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不远处的打斗还在继续,陈永却已经倒地不起。   陆徜……   陆徜觉得呼吸艰难,挣扎着吸不到空气,胸腔像要炸开。   他放倒了陈永,却被曹海由后以软鞭勒住了咽喉。   行军打仗的人手劲巨大,曹海又抵着他的后背,仿佛报复般死死勒住他,要置他死地。   他整个人已经被勒得踮脚离地,眼前渐渐模糊,远处的同伴身影已经看不太清楚   陆徜费劲地想要转去看明舒,可仍旧转不过去。   窒息让他失去力气,脑中出现大片空白……他的手扯不动脖间软鞭,喉骨似乎要被勒断……   死亡,瞬间到了眼前。   可忽然间,颈间的力量一松。   空气涌入鼻中、胸腔……他陡然间清醒过来,忍着喉间刺痛,攀住软鞭狠狠甩开。曹海反抗……他是站在原地,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   陆徜挣开束缚转身,看到自己送给明舒的那匕首进了曹海背心,匕首另一,紧紧握在明舒手中。   她杀了曹海。 第129章 求妻   明舒的脑一片空白。   刀刃送进肉的滋味, 难以言喻,她似乎听到很细微的“嗤”声,旋即有大片血『色』在衣裳上洇开, 她只剩下红『色』。   铺天盖地的红。   曹海似乎动了动, 想要挣扎,明舒的手牢牢握匕首,没有松动的迹象。   直到耳畔响一声:“明舒, 松手吧。”   温热的手掌伴这沙哑的声音覆到她手上,她才惊醒般撒开手。曹海的身体缓缓软倒, 明舒也跟踉跄后退,最终退入陆徜怀。   “陆徜,我杀人了。”她抬脸,额上流下的血模糊了半张脸。   陆徜抱紧她,道:“你救了我的命。”   明舒有些浑噩:“我救了你?”   “嗯, 你救了我。”陆徜重复道。   明舒怔怔看他,脸颊上的血, 底的清澈,『揉』成矛盾的颜『色』。   片刻, 她才慢慢吐出气。   “那好……那好……”   声音渐渐消失, 她仿佛脱尽全身力量般,挨陆徜陷入深邃的, 没有梦境的, 深渊般的黑暗。   ————   跳动的火『色』隔皮变成一片暖橘, 黑暗像被融化般消失。   无知觉的黑暗渐渐退,明舒慢慢察觉到四肢涌上来的酸涩,像是在旷野奔跑了很久以后留下的酸涩,有点疼, 也有点痛快。   她微睁,看到陌的屋子。   屋子很小,三面石墙无窗,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里一应俱全,桌上点盏烛灯,火苗轻轻摇曳。她眨了眨,又『揉』了『揉』微涩的角,从床上撑身体,浑沌的脑海渐渐清明。   这不是普通的房间。   “醒了?”沙哑声音在她耳畔响,很快,有人坐到床畔将她扶正。   “你……”她望向床边人。   陆徜捋捋她的发,仔细看她额头已经包好的伤,小心翼翼道:“明舒,我是陆徜。”   明舒『摸』『摸』头上的绷带:“陆徜是谁?”   “……”陆徜神情微滞。   她却倏地一:“是我阿兄吗?”   只这一,便将屋里沉重气氛散,她虽仍然虚弱疲倦,但情绪已渐渐平稳。   “明舒!”他松口气,轻斥道,不过语气里没有恼意。   明舒却又望向这间屋子:“这是哪儿?”   “这是……临安府衙。”陆徜回道。   “衙门的牢房吧?”明舒一看透,“我没事,你别担心。曹海死了?”   陆徜见她面『色』确实无异,才点下头:“死了。”又解释道,“渡鸦林一场混战,曹海秘密召至临安的人马焦春禄都了临安军的埋伏,都已被俘。”   这本是明舒陆徜的计划,以三万两黄金为诱饵,将曹海并其私兵诱引至临安。曹海贪心简家三万两黄金,但因不在江宁境内,无法出动正规江宁厢兵,他只能动用私兵秘至临安。这支私兵焦春禄的山匪在渡鸦林厮杀,最终全了临安军的埋伏。   “江宁那头,已经循这支私兵的动静查到他们的营地并制器坊下落,魏叔已上禀圣人,请旨出禁军赶往江宁镇压,防止江宁军趁『乱』不稳,并收服这批私军。另外,曹府找到的赃物,也被赶的临安衙差截获。”   陆徜以曹家遇劫报的官。官府的人赶到时,恰发两车被搬到府外的财物,当时只以为是曹家被劫家财,加上曹家经过厮杀,死伤者还未清理,因而尽数扣回官衙,如今全部成了证据。   这结果在他们计划之,明舒毫无意外,只是过程仍是了波澜。   “不过一切罪名都要等押回京城审理才能落,下案情未明,你又手刃曹海,按规矩是嫌犯,所以……”陆徜抚上她苍白失『色』的脸庞,“不过你放心,知府已经知道你的情况,魏叔那头也打过招呼,除了暂失自由外,他们不会为难你。”   明舒了,她并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地,算当时死了,她也没怨言。   “我明白。”她边说边抬手,指腹轻轻摩娑向他颈间青紫勒痕。   曹海当时要置他死地,手劲巨大,到在不止勒痕未消,他连声音都没恢复,说话来还是沙哑低沉。   “你少说两句话。”她温声道。   陆徜握住她的手,明舒顺势倚进他怀,双手搂住他的腰,微仰头,以唇蜻蜓点水般抚过他颈间勒痕。陆徜喉头微微一动,托她的下巴。   不能说话,那做些别的吧。   烛『色』浅照,在墙上打出两道身影,交颈似鸳鸯。   ————   秋冬来,又是一年雪纷纷。   曾经轰动江南的简家劫案度被提,又一次震惊了朝野。   曹家男丁入狱,女眷圈禁于府,其余所有涉案要犯并证据尽数押送入京。除了简家劫案外,禁军另还在江宁搜出曹海高仕才其余罪证,其便有挪用军饷私铸私贩兵器并私通外族买卖军需等数项重罪。   明舒亦被押入汴京,经三堂会审,简家这桩灭门惨案历时整一年,于十二月初终尘埃落。   圣人亲裁,判曹海高仕才二人结党营私贪墨枉法、里通外敌、私铸私贩军器军需、勾结匪类劫杀良商等等数十桩罪名,曹、高两姓三族连坐。   曹府查抄出的简家家产悉数归还简家,简家孤女简明舒当堂无罪释放,并因缉凶有功,得圣人亲赐“良贾”二字匾额嘉许。   明舒踏出衙门那日,天又大雪,整个汴京城霜雪满覆,像她来时一。   她深呼吸一口,冰冽的气息从鼻间涌入喉咙灌满肺腑,很冷,但很清醒,也很痛快。   一柄伞撑到她头上,替她挡飘飘扬扬的细雪。   “走了,回家。”陆徜接她归家。   ————   状元府一扫前些时日乌云压顶的沉闷气,热火朝天地准备膳食来。   时候不早,曾氏带轻摇亲自站在门前翘首盼陆徜明舒回来,正等得一脸焦『色』,喃喃:“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夫人别急,等等。”轻摇一边安慰一边朝街口张望,忽然间前一亮,她喜道,“快看,那不是回来了?”   曾氏睛望,果然街那头走来两人。   一柄油伞,伞下并肩缓两个人,白衣的明舒青衣的陆徜,在漫天雪『色』间来。   “曾姨!”明舒一瞧见曾氏,先冲她挥了挥手,而后拔腿飞奔过来,把陆徜甩在了身后。   满地的雪粉上留下一串脚印。   “明舒!”曾氏喜极而泣,一把将明舒搂进怀,更咽道,“你这傻孩子,傻孩子……”   明舒埋在她怀,狠狠吸吸鼻子,止住将落的泪,道:“我没事了!”   简明舒,还是那个简明舒。   “外头冷,进屋说话吧。”陆徜随后上来,朝二人道。   “对对,咱们进屋说话。来,先跨火盆,把这晦气。”曾氏忙抹抹,转身命轻摇火。   艾叶的香气浓浓,状元府外的雪地上,火盆烧得极旺。   “你们一!”曾氏也催陆徜。   明舒提裙摆,轻轻巧巧地从火盆上跳过,陆徜紧随其后。   跨过火盆,将这一晦气烧,至此,便该是全新的日子。   ————   曾氏准备了丰盛的膳食,全是陆徜和明舒平素最爱吃的菜『色』。   屋里炭火,明舒脱厚实的外袍,只家常素罗裙,坐在陆徜身边,一边奋力吃碗里堆叠如山的菜,一边推开两侧夹菜送来的筷子:“你们不要给我布菜了,我吃不下!”   曾氏和陆徜这才作罢。陆徜给她倒了杯甜甜的卤梅汁,明舒接过不喝,先往脸上镇了镇。   那张脸,也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火烤,已是红扑扑的模,被身上这素净的衣裙衬得越发鲜艳动人。   用罢饭恰魏卓到访,曾氏便撤席面,请他上座,四人便在屋里说话来。   魏卓一是来告诉明舒如何归还简家家产之事的,二是来看曾氏的。自从曾氏搬回状元府后,两人的见面机会少了,他念得慌,时不时要找些借口来陆家看曾氏。   说完了正事,魏卓并未急离,只朝曾氏叹气道:“我府饭菜无味,我已几日未曾好好用饭。”   “你府上换厨子了?”曾氏瞥他一,回道。   “不曾,不过这段时日吃惯了有滋有味的饭食,吃不上他烧出的饭食。”魏卓压了压胃,说得有些怜。   “你从来不是挑食之人,说都吃了十几年,哪来的吃不惯?”曾氏怼他。   魏卓道:“那是因为没遇。我在念那口饭,念得紧……”   那言外之意,却是满座皆明。   念的不是饭食,是人。   曾氏已然脸红。   明舒打个颤,开了口:“魏叔想蹭饭明说便是,别这般打哑谜,听得我怪累。”说罢又开,推推陆徜,“我想回屋歇会,你呢?”   陆徜知道她的意思,却未附和,只身拉住了她,道:“等一会。”   明舒挑眉,看他走到堂,开口的话,几乎那天她要拜曾氏为母时说的如出一辙。   “今日恰逢殿帅驾临,正巧做个见证。母亲,我有件事想求。”他说一掀衣袍,双膝落地,跪在曾氏面前。   曾氏微惊,明舒也大『惑』不解。   “母亲,儿子想求娶明舒为妻,望母亲应允。”陆徜振声拜下。   明舒那脸顿时红了个透,戳他后背:“你快点来。”   曾氏瞧瞧明舒,又瞧瞧陆徜,惊诧过,『露』出高深的来:“你要娶明舒,问她才是,拜我做甚?”   “明舒家已无辈,她视您如母,我想求娶,自要先问过您。者明舒有三年孝期要守,我也……要离京三年。这亲事,得等三年,母亲,您同意?”陆徜便道。   还没等曾氏开口,明舒先诧道:“你要离京三年?为何?”   陆徜抬头望她。她一直关在衙门牢,今日才归,并不知道外面发了什么事。   “明舒……”他欲言又止。   “陆徜身为京官,在撤职待查期间无旨擅离京城,虽是为了查曹海一案,但还是犯了错,功过相抵,圣人降旨,外放章阳县出任知县,三年为一任。”魏卓轻叹一声,代为答道。   明舒怔怔望向陆徜。   陆徜跪地未,只朝她道:“明舒,愿等我?”   三年为期,求她为妻。 第130章 完结(上)   屋中静谧, 只剩目光宛若有声,温柔缱绻诉尽外人难解的心事。   明舒静静地看着陆徜。   他们识逾十载,自总角交走到如今, 她欣赏过他, 喜欢过他,也曾经放弃过他。   她真的以为,他们会再逢, 男婚女嫁彼高飞,许在多年后再忆起旧人时会换来声叹惜。   远隔千山万水的繁华之地, 有她少女时期曾经爱慕过的少年。   那少年,喜穿青衣,眉目清冷,定格在岁月里,任时光白驹过隙, 永远会老。   而如今,那少年就在眼前, 他红衣似火的模样比穿青衣更加好看,他也会笑会愁会气骂人, 他会长大会变老, 会永远都只是记忆里的画像,也是她想像出的人……   他真真切切地陪在她身边, 经历危险, 也经历柴米油烟, 鲜活明亮。   三年为期,她愿意嫁他为妻。   “好。”   明舒开口,只说了字。   陆徜微笑。   “年轻真好。”座上的魏卓有感而发,羡慕起他们来。   曾氏却从座上走下, 看着跪地的陆徜,似笑非笑道:“你这回,是认妹妹了?”   语毕,她没等陆徜反应,又望向明舒:“你这回,也是认兄长,结干亲了?”   呃……明舒想起自己当时大张旗鼓地要敬茶认亲的阵势,顿时俏脸发烫。   “母亲。”陆徜从母亲话里出打趣的意味,奈道。   “你们,改了吧?”曾氏只问二人道,待见二人同时点头后,方开口,“我允了。”   裙摆下的脚轻碰碰陆徜,明舒道:“还起来?”   魏卓看哈哈大笑:“这就心疼了?”又朝曾氏道,“也就是你,半点心疼自己亲儿子。”   曾氏佯怒:“我心疼有什么用?这兜兜转转的,也就是他们年轻折腾,这会样的,闹我跟在后头担心,我还动点气了?”   “,别气坏了就好。咱别理他们,让他们闹去。”魏卓忙哄道。   “谁同你咱们?”曾氏瞥了眼魏卓,眼波流转俱是潋滟风情。   魏卓寻思着两小的已是成了,若借陆徜这阵东风用用,故而只冲曾氏笑了笑,却朝陆徜道:“陆徜,正好,我也有件事求。”   必他开口,陆徜已然会意。   先前他虽向魏卓临危托付,魏卓却未趁人之危,没借保护之名勉强曾氏,如今万事皆安,他打算正式提亲。   “魏叔所求之事,只需阿娘点头,陆徜遵阿娘意。”   “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做甚?”曾氏早就扭头走开,叫人看到她的脸。   魏卓忙跟过去,低声哄着。明舒窃笑两声,用肘撞撞陆徜,使了眼『色』,两人便并肩出了屋。   ————   雪还未停,廊外的山石花木俱成霜白,明舒站在廊前的石阶上,伸接了两片雪,看着雪融在掌心。   “冷吗?”陆徜握住她的放在唇下呵气。   她的,冰凉凉的。   明舒忽然抽回,用自己冰凉的贴在他的脸颊上,笑眉眼弯弯。   “冷。”她搓着他的脸道,“陆徜,对起。”   “为道歉?”他任她摆弄,抬拂去飘到她鬓边的雪花。   “你为了今日地位,付出十载心血,可如今却因我付诸东流,被贬章阳,我……”   “明舒,别这么想。人数十载光阴,怎会经磨砺?你我都还年轻,你凤凰涅盘,我又为重振旗鼓?外放章阳虽是被贬,于我是场考验?我定会拿出叫人刮目看的成绩,你必为我担心,届时归京,与现在便可同日而语。”陆徜道。   现在的他,空有状元头衔,却始终欠缺官场历练,待他外放三年做出番事业归来,那是真正到重用之时。   见明舒还有些惆怅,他复又道:“再说了,我本就是介穷书,若真济事,便辞官回江宁,给你当账房先可好?”   明舒噗呲笑出声:“怎么?现在嫌我以财压人了?”   “我错了还成?”陆徜双落,圈住她的腰,把人揽进怀中,笑道,又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曹海、高仕都已伏法,她也该回江宁祭拜她父亲了。   “等这场雪融,我便回江宁。”明舒淡道。   回江宁,她应该很久会回汴京。   除了要替她父亲与在简去的其他人重新设灵办丧事外,她还留在江宁重振简招牌。这年来因为简人的关系,大部分铺子都已关闭,简这块招牌,都快在江宁消失了。   她与陆徜,回江宁,去章阳,要分开三年之久。   “我送你回江宁后,再去章阳赴任。”陆徜点点头,他们都有各自需要奋斗的目标。   所幸,都还年轻。   “谢谢。”明舒将头轻靠他肩上,依旧伸向廊外。   雪落掌心,片刻就融化。   冬天的寒冷,终将过去。   ————   大雪下就是多日,雪停后触目所及皆是茫茫霜白。   天寒地冻,最该围炉。   炭火小泥炉,架着铜锅,汤水沸沸下入鲜肉,肉美汤香,暖暖吃上口,便觉身心被熨帖到了极致,屋里屋外,就像两世界。   外头越冷,里头越热。   热的是汤食,也是『吟』『吟』笑语呵出的热气。   “淑君的大婚,我怕是赶上了,你放心,到时候我定托人送份大礼。”明舒吃两颊通红,厚重的外袍已经脱下,可即便只着夹衣,她也已经后背汗。   马上就要回江宁了,她找了机会把闻安和殷淑君约出来小聚,还上先前二人凑给她的那笔银子,顺便道别。   “谁差你那点礼了。”殷淑君高兴地撅嘴,眼里有淡淡伤感,“我就是……舍你。”   说着,她眼圈红。   “哭什么?中用的!她是回去继承业,又是像上回那样……别哭了!”闻安嫌弃地推了殷淑君把,到底又递了张帕子过去。   明舒起身,坐到这二人中,张开双臂搂了,道:“别这样,只是小别而已。我还想把我简的招牌打入京城呢,肯定还回来的,况且还有满堂辉。你们往好处想,以后满堂辉的金器就由我来供着,定成为京城第金器铺!”   她说时眉『色』飞扬,满心抱负,比这泥炉上沸腾的汤水还要旺。   边说着,她边又搂紧两人,只笑眯了眼。   “小别,胜新婚!你们等我回来。”   ————   年关又至,汴京的大街小巷已充斥着浓浓年味。   明舒提了两盒丰楼新出的点心去国公府看许氏。许氏在自己院子的正屋里见了明舒,见时免心里阵阵唏嘘。大国寺发的事与林婉儿、唐离的阴谋,她也已经知晓,明舒又救了她次。   许氏对明舒的感觉很是矛盾。   明舒曾是许氏认定的儿媳人选,可后来又传出她是商户孤女的事,门户悬殊过大,许氏的心也就淡了,架住经历的种种与宋清沼的喜欢,许氏本也打算咬牙成全儿子,可后来宋清沼却又说……算了。   姑娘是招人心疼、惹人喜爱的好姑娘,奈缘浅,便是她这当长辈的做恶人,也成全了他们。   明舒要回江宁,许氏更是倍感唏嘘。   与许氏说了会儿话,明舒就告辞离开,许氏便令宋清沼送她。   既要离去,自也该好好道别。   ————   宋清沼穿了身月白衣袍送她出府。   许是在翰林院任职了段时,他身上添了些为官的沉稳,已像初见时那般冷冽。两人踏进百花凋零的百花园,走很慢,宋清沼忽然停步。   “什么时候动身?”他已经说她要回江宁的事了。   “开春吧。雪化了,路了好走些。”明舒回道。   宋清沼点了点头,抬头看身边的树,又问她:“记这棵树吗?”   明舒随之扬首——身边这棵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枝桠。   “这是……桃树?怎么了?”她解道。   宋清沼又是笑,她认桃树,却记桃树下的事。   如果端午那天,他坦承了自己的心意,知现在他与明舒是否会有同的结果。   临安发的事,简的案子,陆徜的付出,他都说了,这里头已他『插』足之地。   与共的爱情,他也羡慕。说好的公平竞争,到底还是输给命运。   “我想起来了,你在这里送了我条长命缕。”明舒却开了口,她记那天桃花树下曾经让她怦然心跳过的少年。   她想了想,坦然道:“清沼,谢谢你。你是这世少有的好男儿,你另眼待,是我的荣幸。”   “好又如,还是到你的欢心。”宋清沼眸『色』微黯,“明舒,陆徜为你做的事,我也可以……”   他只是没有机会付出。   “清沼,我信。陆徜很好,你也很好,你们都是这世独二的人,谁也没比谁差半分。陆徜做到的事,换成你,也样够倾付,这点我从未怀疑过。你切莫因妄自菲薄,守好你的心,留住你的热忱,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将来的妻子。”   他值份完整且毫保留的感情,而她注定只是他少年时期偶遇的过客。   他们都会成长,会遇见更多的人,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们擦肩而过,必抵忘的执念,他在遇到真正对的那人时,伸拥有。   人如旅,行行走走之,过场取舍。   “借你吉言。”宋清沼忽然觉,明舒比他要更豁达,哪怕是拒绝,也说如坦『荡』。   “我该走了。”明舒笑笑。   “我送你回去吧。”宋清沼亦回她笑。   明舒摇了头:“用,陆徜在外面等我。”   今日是陆徜送她来的,他没有入宋府,给她时和宋清沼道别。   “也好,那我就送了。”宋清沼止步,“就别过,你保重。”   “你也样,告辞。”明舒欠身礼,转身离去。   素净的身影,就在宋清沼的目光里,似融进茫茫雪景般,消失见。   ————   因为陆徜与明舒开年后都要离京,禁军统领魏卓的婚期提前了。   他与曾氏的婚事筹办很是低调,汴京城几乎没有什么高门贵户收到请柬。这是曾氏的意思——彼都是成过婚的人,没有必要大肆铺张闹全城皆知,切从简。   虽说从简,该有礼数,样少。   三书六礼,皆从正室娘子礼制。   成婚当日,陆府的尚书令大人送了份厚礼过来,贺二人大婚之喜。   那夜,陆徜去见了陆文瀚。   陆文瀚拉他饮酒,直至醉到人事醒。少年已老,终也只是这芸芸众中的凡夫俗子而已。   ————   魏卓与曾氏的婚事过后没两天,就到年关。明舒与陆徜留在殿帅府陪魏卓和曾氏守岁,陆徜给她买了许多爆竹烟花,两人站在庭院里放烟花玩,魏卓便与曾氏站在廊下远远看着。   咻——   枚银星腾空,在天际炸开,如花绽放,又似流萤飞落,散入夜『色』。   明舒站在烟花下拍掌叫好,被烟火照明明灭灭的笑颜比花『色』更娇,恰落进回望的陆徜眸中,眼入心。   夜就这般过去,晃眼又是年。   大年初三,年关未出,陆徜与明舒踏上回江宁的路途。   他们踩春入京,也踏春离京。 第131章 完结(下)   一月的江宁县, 似乎还没从过年的喜庆中醒来。元宵节已经过去了许多天,街巷上悬挂的花灯却没全部取下,随处可见依旧是年节的喜悦, 如同盛宴散去时的尾音。   沉寂了整整一年的江宁简府, 忽然打了大门。   门外白幔遍挂,丧幡竖起,简家失踪的女儿归来, 重办简家丧事。   门内灵堂新设,漆黑的“奠”字下, 跪着通身素缟的少女,除了乌黑的瞳仁与青丝,她身上似乎就只剩下一个颜『色』。   这场没有棺尸的丧礼,只有三十七个牌位,叫闻者落泪, 听者伤心。   明舒却没哭,她冷静地主持着丧礼上的一应事宜, 客气地接待了每个上门吊唁的人,大方得体无可指摘, 汴京城那个明快的小娘子仿佛就此消失。   丧礼过后, 便是起棺迁坟。明舒另挑了风水宝地重新安葬他们,迁坟那日的队伍浩浩『荡』『荡』, 远远望去, 便似盘游山间的白龙。   明舒的泪, 在简金海坟前才落下。   “阿爹,我来了。对不起,没能见最后一面,但放心, 的仇,简家的恨,女儿都替你们报了……”   报了仇,她才有脸来见他们。   陆徜上前跪在她身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方将哭成泪人的明舒揽入怀中,任她痛痛快快地哭这一场。   ————   丧事过后,明舒并未休息。   简家的买卖要重新支起来,全都要她一个人撑着,她不能也不想休息。   金坊早已停工多日,铺面也几乎全关,金铺的生意彻底停滞,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简家金铺的旧伙计老掌柜们,全都召回简家。   偌大的议事厅内,老少爷们站了满堂,明舒端坐堂上。她一身素白孝服,乌青的发髻间只两三支珍珠钗,脸上脂粉未施,清泠泠的一双眼蓄着与年纪不相仿的威严,不动声『色』地面对堂下众人各异的目光,没有怯意,也没有退缩。   这是陆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明舒。   他印象里的她,似乎还是在汴京时明媚飞扬的小娘子,又或者是幼时娇俏讨喜的小女孩,可转眼之间,她已是独当一面的当家人,那些稚天真懵懂,一扫而空。   这才是真正的简家大小姐。   “愿意回来的叔伯兄弟,明舒替父亲,替简家谢过诸位,此情意明舒会铭记于心;不愿意回来的,明舒也不强求,人各有志,明舒明白,在此就祝各位前程似锦……”   不知何时,明舒已经起身走到堂中,朝着四周老少抱拳,清脆的声音宛如玉石掷地。   堂下响起一片附和声,各人抱拳以,仿佛到昔年,简金海在世时议事景象。   ————   夜深,屋内烛火通明。   “酸,好酸!对对,就这儿。”明舒扭着咯吱作响的脖子嚷道。   温热的手捏着她肩颈,按得她一阵酸爽。   “伏案太久了,要走动走动。”陆徜一边按一边劝她,“我知道急着把金铺的账目理清楚,让生意重上正轨,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就剩一点了。”明舒舒服得闭上眼。   陆徜扫了眼桌案,她所谓的“一点”是这堆满桌案的数不清的账册。   这叫他如何放心离开?   一只手忽然搭到他手背上,明舒道:“陆徜,明天一早出发往章阳,我却拉着陪我看账册,也没给好好饯行。”   “我之间,还谈这些?”陆徜俯下头,唇轻触她后仰的额角。   那里,有道浅粉的伤痕。   “别闹,痒!”她“嘻嘻”笑着别开脸。   陆徜猛地扶住她的脸颊,唇扫过她的脸颊,滑至她唇瓣。   明舒“呜咽”一声,被他噙住唇。   辗转流连了许久,他方轻轻放开,只以指腹摩挲她的唇瓣,道了声:“明舒,该睡了。”   明舒双手挂到他颈间,软绵绵“嗯”了声,被他拦腰抱起。   陆徜认命地将她抱回寝间,在心中暗暗叹了声。   他还有三年要守。   ————   离别这日,天气晴好。城外的桃花已,被徐来的春风一吹,落了满地粉白花瓣,偶有马儿驰过,花瓣被马蹄扬起,飘飘扬扬飞向远处。   “到了那儿,记得给我来信。若有缺什么,也只管同我说,我让人给捎去。这车上的东西,要送人的我都做了记号,其余的就自己收好,尤其那包应急的『药』。章阳贫寒之地,缺医少『药』的,……”明舒说着说着,吸吸鼻子。   陆徜看着跟在马车后的那满满当当一车子行李,失笑。   此去章阳,他本轻车简从,只带了来安一个书童与四个亲随,其余亲信都被他安排留在明舒与曾氏身边了,行李也就简单几箱东西,一辆马车绰绰有余,但明舒硬是又收拾出一车子的东西让他带着。   四季衣裳鞋袜、应急成『药』、笔墨纸砚、点心零嘴干粮……就差将整个家都搬过去。   “我会照顾自己。”陆徜从未想到两人间有一天会倒置,变明舒『操』心起他的饮食起居来。   “章阳那地方不太平,是朝廷指派的知县,到了任上就是众矢之的,可要多加小心。”明舒又道。   早春的风灌入衣襟,吹得人发冷。陆徜替她拢紧披风,只道:“也一样。简家的生意虽然要紧,但也莫『操』之过急。”   明舒点点头,看了眼天『色』,推他:“罢了,再说下去,这话也说不完。天不早了,……快走吧。”   “那我走了。”陆徜握握她发凉的手,松开,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可他才刚走到马车前,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唤。   “陆徜!”明舒飞奔而来,径直扑进他展双臂的怀中。   陆徜紧紧抱住了她。   一阵风过,桃花满头。   ————   时光勿促,转眼又是一年冬去春归。   简家金铺已恢复昔年八成景况,明舒野心大,借着满堂辉已将生意往京城铺去,年末之时几乎是汴京和江宁两地来回奔忙。过年她是在汴京同魏卓和曾氏一起过的,也只呆了一天,就又匆匆赶回江宁,惹得曾氏心疼不已。   她与陆徜,也已一年多没见过面,彼此间不过鱼雁往来,信积了厚厚一叠收在妆奁下面,拿藏在手镯里的钥匙锁着,累了的时候就要打读一读。   这一年之间,章阳的消息倒是不断传来,多是好事。   章阳那地方苦寒,穷人多,吃不上饭便落草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事来,又对朝廷心怀怨怼,是以极不太平,出过几次起义。朝廷虽然屡次派兵镇压,可总是压下一波又起一波。到这里赴任的官员,无不叫苦连天。   陆徜这七品小知县去了以后,倒是雷厉风行,拿出几项章程,先在乡间组建乡兵对抗草寇,以保百姓安危,再大行水利农事,兴民之根本。   一年多时间过去,章阳太平不少,陆徜政绩传入汴京,得圣人嘉许。   眼瞅着情况已往好的地方发展,怎料到了这一年夏,突降天灾,章阳附近数城大旱数月,秋收无望,百姓余粮渐空,闹起饥荒,又逢寒冬,当真是饥寒交迫,将章阳上下官员折腾得焦头烂额。   陆徜亦不例。   “大人,粮仓的米粮已经快放空了。”   半个月前,陆徜就已下令开仓赈灾,但一县的存粮有尽,只够勉强支撑半个多月。   “让账房算算现在衙门还有多少存银,够采买多少米粮。”陆徜坐在案后沉声道。   仓已经无法应付日渐严重的饥荒,采买粮食是当务之急,可章阳本就贫赛,历年来税银都不足,衙门内的存银也不过勉强支撑一县运作而已。   “如今数城皆起饥荒,附近粮价大涨,我们的银子买不了多少。”   “朝廷的赈灾银粮又迟迟未至,如此下去,只怕……”   饥寒交迫之下必会生变,冻死、饿死,疫病横生,流民四窜,匪患再起……   陆徜捏着眉心听站在屋里的下属禀报着章阳县的情况,正思忖对策时,头忽然有衙役来报。   “陆大人,衙门外头来了位娘子,说是您的妹妹……”   “妹妹?”陆徜愕然抬头,他哪有什么妹妹?除了……不会吧?   “快,请她进来。”他霍地站起吩咐道。   “大人,您还是出去看看吧。”衙役为难道,“她带了好多车东西,都停在衙门前。”   ————   都已经要入冬了,白花花的日头还照着大地。   陆徜匆匆走出衙门,没几步就额上就已见汗。远远的,他就瞧见停在衙门外的数辆马车,马车上有镖旗迎风招展,写着龙飞凤舞的“威远”二字。   打头的马车旁,站着许久不见的熟人,威顺镖局的镖头赵停云。   陆徜脚步微顿后又很快迎上,朝着赵停云拱手,简单寒暄后,他才四下张望——没瞧见明舒身影。   “明舒呢?”他问赵停云。   能自称是他妹妹,又雇了威顺镖局护镖的,除了明舒,不做二人想。   “阿兄,我在这呢!”   熟悉的声音似乎从天上传来,陆徜猛地抬起头,只瞧见马车叠的箱笼之上坐着个人,正晃着腿居临下看他。太阳的光晕在她头后一圈圈漾开,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心脏却不可遏制地跳动起来。   “接住我!”她笑着,从箱笼上跳下。   陆徜展手臂将人接下,惊喜道:“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明舒用脸蹭蹭他的胸口,抬起头,“阿兄,瘦了,黑了!”   陆徜穿着粗布衣袍,人精实了许多,明舒倒还是老样子,白白嫩嫩面团子一样。   “大人,这位是……”跟着陆徜出来的人问道。   “他妹妹。”   “我未婚妻子。”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的却不是一事,把问的人听懵。   陆徜瞪了眼明舒,才道:“她是我未婚妻子,简明舒。”   明舒便“嘻嘻”一笑,不再逗他。   陆徜才又看向这车队——车队比他第一眼看到的还要长,已经排出街巷,每一辆马车上,全是高叠起的货物。   “明舒,这些是什么?”   “简家的银子,简家的粮,要是不要?”明舒略仰起下巴,得意道。   她是来救火的。   虽然陆徜在信中从未提及,但章阳大旱的消息早就传到她耳中,她自然有办法打听到章阳的现状。   “明舒……”陆徜瞧着这长长的车龙,久久未语。   ————   太阳依旧很晒,陆徜着令属下交接这批及时雨般的赈灾物,自己则将明舒拉到树荫底下。   她的脸已经被晒红。   陆徜用袖口轻轻拭她额上的汗珠,一边擦一边道:“别嫌脏,衣裳正好今早刚换的,只是旧了点而已。”   明舒笑眯眯的受用他的服侍,衙役已经倒来茶水,她豪饮一大碗,直呼:“痛快!”   陆徜退半步,忽朝她长揖:“明舒,我代章阳百姓谢谢,救了多人的命。”   明舒盯着他不语,片刻后才道:“陆徜,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来这里,是因为你。”   陆徜胸中大暖,这一揖仍未直身:“那陆徜……谢过娘子!”   明舒扯起了他,欺身而上,圈住他的手臂,贴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陆徜心头巨震,身紧紧抱住了她。   她在他耳边说的是——   “陆徜,造福百姓,而我……是来造福你的!”   她是他的,小月亮。   ——end—— 第132章 番外一   章阳地贫, 条件不好,哪怕是陆徜住的官衙,环境也很简陋。   明舒他们来得突然, 陆徜没机会给她另外物色合适的住处,只能腾出几间吏舍给赵停云等人落脚, 再把自己的跨院让给明舒,他则搬去办理公务的三堂暂住。   清点入库完明舒带来的米粮与银钱, 陆徜又处理了几件公务, 至天黑方匆匆回到跨院。   明舒正坐他屋里打量他的房间。   “此地简陋, 你将就一下。”陆徜端着晚膳进门,见她孤伶伶坐在那里,心生愧疚。   “将就什么?又不是没同你过过这样的日子。”明舒不以为然道,上前接过陆徜手中托盘,朝木盆呶呶嘴,“快去擦把脸。”   陆徜便想起从江宁赴京与刚到京城时拮据的日子, 一文钱恨不得能掰成两半使。   一转眼, 都已经两年多了。   “来安呢?怎么不让他随侍?”明舒一边把膳食摆上桌,一边问他。   他来的时候带着来安和四个随从的的, 可现下看起来却事事亲力亲为。   陆徜正抹脸, 声音从巾帕后传出:“替我办事了。章阳人手少,衙门事多,我让他顶了个缺。最   近闹饥荒,有些不太平, 其他人也都派出去了。”   明舒“哦”了声, 这是他的作派。   “你平时就吃这些?”她低头看了看膳食,又问道。   陆徜瞥了眼晚饭——两块素饼,一大锅豆腐汤, 一碟蒸蛋,一碟酱。   “外头现在闹饥荒,百姓日子艰难,衙门也不例外。你来得不是时候,大鱼大肉是没有了,委屈你了。”陆徜解释道,温柔目色内愧疚愈深。   就这几样,蛋还是因为她来了,他让人加上的,若是只有他,常常是素饼就酱对付过去的。   “我不委屈,就是心疼你。”明舒随他坐在桌畔,将素饼撕成块泡进汤里,“还说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要再晚些时间,这儿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那是,若非你来,我这乌纱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陆徜顺着她道。   这批米粮银子来得的确及时,正好够他撑过朝廷赈灾粮食送达之前这段时间。   “嘴上抹蜜了?”明舒甜甜笑起。   从前的陆徜可不这么说话的。   “你要尝?”陆徜眼帘半垂,道。   明舒脸一烫,把手里剩下的大半块饼都塞到他唇前。   “快吃饭吧你!”   陆徜就势咬下她的手里的饼,不再逗她。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起家常话来。   “我回汴京两趟看望过曾姨,她一切安顺。”她知道他牵挂曾氏,便说起汴京的事来。   “嫁给禁军统领,阿娘压力不小,可受委屈?”陆徜问道。   要不是章阳条件恶劣,他不愿带母亲过来吃苦,恐怕两人的婚事,还不会定得这么快。   明舒摇摇头,笑得有些坏:“曾姨那性子,外柔内刚,魏叔可不敢惹。我上回去的时候,刚好遇着她与魏叔两人因为点小事置气,她险些搬回状元府,还是魏叔千哄万求的让她消了气。你放心吧,状元府是她的底气,她又不愁钱不图权的,想走就走了,魏叔拦不住她,更何况……”她说着笑得更坏,“还有你亲爹在旁边虎视眈眈,巴不得他们闹开好趁虚而入,魏叔可紧得很呢。”   “哦,对了。魏叔收养了两个孩子,是他部下的遗孤,一男一女,都七、八岁年纪,特别懂事乖巧。男孩子叫苏尘,跟着魏叔习武,女孩子叫林簪,被曾姨带在身边教养,可乖了。”明舒嘴巴没停,说起陆徜关心的事来。   陆徜点点头:“阿娘信上提过这两个孩子,夸了很多。”   “唉,所以我们两个,都被阿娘忘了。”明舒托腮愁道。   “你怎么还吃阿娘的醋?”陆徜笑她,忽然间又古怪盯着她,“你刚才……喊我娘什么?”   喊什么?   她喊了“阿娘”。   明舒一拍唇——说混了。   头一年喊“阿娘”喊太习惯,后来改回“曾姨”便总不顺畅。   “喊错而已。”明舒嗔道。   “将错就错,别改了。横竖也只剩一年半时间。”陆徜唇角上扬。   他三年归京,她恰出孝,正是婚期。   “一年半的变数可多了。”明舒起身,绕到他身后,“也许……我还认你为兄。”   陆徜蹙蹙眉,耳畔忽然一痒,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唇已经凑得很近很近。   “阿兄……”她小小声唤着。   陆徜被她一口仙气吹得半身酥软,想也未想就转身将她拽坐在自己膝上。   “再叫两声。”他一反常态道。   “?”明舒以为他要生气的,没想到竟是这个反应。   见她懵懂的目光,他俯下头:“叫我阿兄,也不是不可以,没人的时候,随便你喊……”   其实,她那声“阿兄”,很动听。   不过,只能喊给他听。 第133章 番外二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世间万物匆匆又过一岁。   明舒已过双十,恰值碧玉年华。三年孝期到头, 除服换裳,褪尽悲苦。   “好快啊, 一转眼就过去三年,老了……”镜前的人呢喃道。   刚沐完浴的姑娘, 只穿着素丝里衣, 披着满头长发坐在妆奁前, 盯着镜里照出的影像细细地看。   下巴好像尖了些,双颊似乎没三年前饱满了,鼻梁倒依旧高挺,眼眸也没怎变,就是眼角……她凑近镜面,去找那并不存的细纹。   这几年到处奔忙, 担子重, 烦事多,她总觉得自己要长皱纹。   还好, 眼角与额头都还平滑, 皮肤像剥了皮的荔枝,水灵灵的。   她满意地摸摸自己的脸——不枉她这三年费力保养。   服侍她的小丫头“噗呲”笑出声:“娘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这江宁县再没比你漂亮的姑娘了。外人见过你的人都偷偷打听你的芳龄呢……”   “哦?他们怎么说的?”明舒来了兴趣。   “问你是不是刚过及笄,许了人家没有。我说我们娘子今年芳龄十八, 已经定了人家, 就等出了孝期完婚。问的那人可失落了,直道‘好好的仙女儿,也不知要叫哪家的混蛋给糟蹋了去’……”   这是明舒三年间新收的贴身侍女, 唤作青蝉。   明舒被逗乐了,即便知道青蝉恭维得夸张,她还是心情大好。   “就你嘴甜,净瞎说。”她说话间拿起口脂抹上唇。   “我可没瞎说,不信上外头问问去,哪个不夸娘子貌比天仙?娘子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来了?”青蝉边替明舒挽发边问道,她可没见主子说出过这样不自信的话来。   简家的大小姐,在江宁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要容貌有容貌,要手段有手段,短短三年已经将简家买卖做到京城,简家的金器更是风靡全汴京。   这样的人物,谁还管她年岁几何?   明舒本也不愁,只是不凑巧前段时间接到闻安来信,信里提了最近汴京城发生的两桩大事。   一桩是储君落定,三皇子正式入主东宫,她的另一位闺蜜殷淑君,也随之成为太子妃。   另一桩,就是青蝉嘴里那位要糟蹋仙女的混蛋回京述职了,因为政绩出色,官阶连晋三级,官拜五品。果然如他所想得那般,归京之时就是他仕途大展之期。   二十四岁,已经不能再称少年了。   一年半以前,明舒在章阳见过他一面,他又长了些个头,身板更精实了,身上的棱角被藏起,人变得温敛,不再有少年时咄咄逼人的清傲。   如今又过一年多,想必章阳的日子磨炼得他越发优秀。   他刚一回京,就惹了几出桃花债来。   什么太傅的幺女对他一见钟情,什么贵妃的侄女暗抛香帕……她都不必亲眼见到,也能想像出当时情景。   虽然闻安信里也说了,他拒绝了皇帝的赐婚,拒绝了太傅的邀请,对哪家娘子都没个笑,但明舒还是不痛快。   但这不痛快,她自然不能对青蝉说。   拈酸吃醋不符合她一贯形象。   “娘子!陆大人到了!”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   青蝉当即惊道:“准姑爷这么早就到了?”   明舒还没梳妆打扮妥当呢。   “慌什么?去把衣裳取来。”明舒轻斥一声,稳稳坐在镜前。   青蝉应了声慌忙跑去桁架取衣,明舒这才捂了捂心——心脏跳得有些快。   这混蛋,来得这么早做什么?   ————   陆徜是亲自来下聘的,聘礼的队伍跟着他从京城跋涉到江宁。   三书六礼,样样周全。   从汴京到江宁虽然相隔遥遥,但她是简家女儿,自然要从简家出嫁,即便繁琐,他也要办得漂亮,不能叫人指摘简家女儿。   简家的大门打开,门里走出个红衣小娘子。   明媚娇艳的容颜,张扬迷人的笑,她比上回见面时更美了,看得陆徜一阵失神。   “陆大人?陆大人?”   站在旁边的媒婆连唤两声,才把陆徜的魂神叫回,对面的明舒已经冲他无声笑开。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依旧会说话,满眼都是促狭——“看傻眼了吗?陆大人。”   他是被美色迷晕了,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明媚的明舒。   “江宁的穷书生陆徜,自汴京携聘归来,特来求娶简家大小姐简明舒。小生必当倾余生之力,珍之,重之,敬之,爱之,至死不休。”   明舒看着门外身着红衣朝自己揖礼的青年,缓缓退开。   “还不进来?”她含笑道。   ————   十日后,简家嫁女。   绵长的迎亲队伍上路,从江宁去往汴京。   五月,大喜。 第134章 番外三   空置了三年的状元府被修葺一新, 终于恢复热闹气象。   宅子里添了许多花木,都是曾氏的手笔。主屋已经翻新,窗子糊上簇新的窗纱, 床上挂着崭新的床帐,铺着曾氏亲手绣的百子被。她成婚后与魏卓住在殿帅府, 不大过来这边,便将主屋腾给陆徜做了新房。   “挂高一点儿, 往左一点, 对, 就这儿……”   曾氏站在正堂看人挂红幔,旁边又有小丫头捧着红烛匆匆跑过来问她:“夫人,这些要放哪里。”   她便又回身指挥小丫头,还没等话说完,又有小厮过来,说是新采买的灯笼到了……   短短盏茶功夫, 下人们已经接二连三向她请示了四、五件事, 魏卓见她忙得脚不沾地,自有些心疼:“有些事交给他们去办就成, 你不必亲力亲为。”   “不成, 我这又是娶媳妇,又是嫁女儿,和别人家不一样。”曾氏任他扶着自己坐到椅上小憩,心里的喜悦都写在脸上。   她和别家婆婆不一样, 明舒是媳妇, 也是女儿,又费了这般力气才与陆徜修成果,她这做母亲的自然高兴。   一辈子也就这一次, 再累都值得。   “你啊……自己成婚时也没见如此高兴。”魏卓捏捏她的手,低声道。   “那不一样。”曾氏红了红脸。   “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成亲?你这般厚此薄彼,我是要伤心的。”四下无人,魏卓一改禁军统领的肃杀威严,在她耳边委屈道。   曾氏脸色愈红,推了推他嗔道:“一把年纪了还和孩子计较,你快正经些。”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哪句不正经了?”魏卓反握住她的手。   “不同你说了。”曾氏说不过他,脸红红地站起来。   正好庭院外急匆匆跑进来个小厮,到门前喘着气道:“殿帅,夫人,迎亲的队伍,已经到城外了。”   ————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江宁到汴京,走了十数日,终于抵达汴京。   因要等吉时,明舒在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早,梳洗更衣,换上喜服,再由陆徜迎回府邸。   明舒的嫁妆一早就运到京城了,看得见的布匹头面压箱银这些不说,满满当当几十抬,看不见的田庄铺面地契列了一撂厚厚的礼单,足以令人咋舌。   这也是她阿爹的心愿——让女儿风光大嫁,一点委屈都不要受,一点苦也不要吃。   所以这场婚礼,明舒并没想着简单办。   她就是要全江宁和全汴京的人都知道,简金海的女儿今日出嫁。   ————   这场婚礼的确风光——由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禁军统领魏卓与六部尚书陆文瀚都驾临,有了这三人镇场,朝中其余重臣又怎敢怠慢,再加上当日还有圣人从宫里赏下的贺礼,是以来的宾客几乎个个身份非凡。   内宅的宾客也毫不逊色,明舒在汴京经营四年,人脉已广。她的全福夫人,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许氏。老国公还健在,许氏也依旧是世子夫人,四世同堂,福气自然满满。太子妃、郡王妃、县主……亦都前来恭喜,状元府这小庙,险些就装不下这么多人了。   而这风光大嫁的下场就是,明舒累得四肢都快抬不起来。   光一个拜高堂,她就比别人多拜一回。曾氏与陆文瀚他们是分开拜的,先拜过陆文瀚,再拜曾氏与魏卓。这二位爹出手倒都大方,就跟互相攀比一样,魏卓送了城外的马场,陆文瀚就送了汴河边的别院;魏卓送了套黄花梨家什,陆文瀚转头就搬了套拔步床过来……其余玉器古玩又都另当别论。   这些,全都被陆徜做了聘礼,而成亲,仍旧在他自己得来的状元府邸。   他这人,心里还留着过去的清傲。   好容易被送回屋里,行撒帐合髻等礼,待与陆徜饮过合卺酒,众人才退出屋去,留明舒独自坐在新房内等陆徜招呼宾客归来。   屋里的龙凤烛烛火轻摇,烛泪已经积了两层,喧嚣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听在耳中做梦般不真切。   明舒顶着沉重的赤金头面坐在床沿,已觉腰快直不起来了,眼前一片红火火的光影。虽然辛苦了整天,但她此刻居然不觉得饿,也许是饿过了头,也许是陆徜偷偷塞给她的小点心垫了肚子,她就觉得累,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她觉得她可能等不到陆徜进来。   ————   也就是敬一轮酒的功夫,陆徜便回房了,可明舒已经巴着床架子坐着睡着。   顶着那么沉重的冠子,她也不嫌硌得慌?   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他坐到她身边,伸手要替她卸冠,但女子头面复杂,他一时间竟无入手之处,忙了半天没将头冠取下,反而把明舒给吵醒。   明舒咕哝两声睁开眼,斜眸望他,大大的眼眸眯得只剩狭长的缝,在烛火下似含着一汪春/水。   “乖,把钗髻妆面卸了再睡。”陆徜顺手揽住她的腰,半抱着她道。   明舒渐渐清醒,眨眨眼睛,瓮声道:“席散了?”   “没有,还在喝呢。魏叔他们在招呼宾客,我先回来了。”陆徜把她拉到妆奁前,令人取水进来。   “不闹洞房吧?”明舒有些紧张地看着房门口。   陆徜揉揉她的头:“同他们说好了,不闹。”   明舒这才安心。   一时间青蝉把水打好离开,屋门复又关上,明舒卸去钗环发髻与妆容,陆徜也洗漱完毕,两人均着大红里衣并排坐在床沿。   都有点紧张。   陆徜二十有四,年纪已经不小,明舒也过二十,别家小娘子这个年纪,孩子都该会走了……但他两人,却什么也没有。   此前虽然也同床共枕过,但还守着礼,并没逾越,今夜可就不同了。   陆徜虽然等了三年,早就心火如焚,但真到跟前,他又变得小心翼翼。   主要怕唐突了明舒。   “饿吗?要吃点东西吗?”他道。   “不饿。”明舒摇头——她不想吃,吃了有味。   “渴吗?”   “想喝口茶。”   陆徜便起身给她倒茶。   一时饮过茶,两人又直挺挺坐着。   “要不,睡吧。”陆徜建议一句。   “嗯。”明舒毫无疑义。   下一刻,两人并排直挺挺躺到床上,百子被严严实实盖到二人下巴。   “你累吗?”陆徜翻个身,侧向明舒。   明舒盯着床顶:“累。”   从天不亮就开始折腾,她能不累吗?   “那你睡吧。”   陆徜边说,边伸臂搭在她腰间,规规矩矩地搭着。   明舒闭上眼——累是真累,但她睡不着。   他的手臂有点沉,这被子有些厚,两个人一起盖着格外热,直挺挺躺着不舒服……她能想到一百个睡不着的理由。   “怎么了?”陆徜察觉她急促的呼吸,问道。   “我睡不着。”明舒道,“你呢?”   “我也睡不着。”   “那咱们聊会吧。”明舒也侧过身,面向陆徜。   “聊什么?”陆徜眼里只有她亮晶晶的眼,水润润的唇,身上有些发烫了。   明舒摸着簇新的百子被,想着如今的一切,有些感慨:“记得我们刚赴京时的日子吗?点碗面你还要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匀给我吃,住的是临街的小阁楼,我占了你的房间,你就得在楼下竹榻上将就。”   那段时光,她记忆犹新。   陆徜把她往自己怀中按了按,两人凑得近了些,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传来,还是那股熟悉的香味,以前她在他手上抹过的淡淡桂花香,沁人心脾。   “你皮娇肉贵的,那时我就怕委屈了你。”他心不在焉回道。   “我哪里皮娇肉贵了?”明舒对这个词有些意见,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特别容易适应生活的人了。   “连穿件粗布衣裳都把你磨出一身红疹,还不是皮娇肉贵?”陆徜抱紧了她,唇轻轻点在她额头。   提起这茬,倒是叫明舒记起了一件事来,她仰头,唇自他下巴刷过,满眼不怀好意的调侃:“我记得,你带我去成衣铺子买衣裳了。那是你第一次陪姑娘买衣物吧?把你那脸给红的哟……”   说着她“嗤嗤”笑出声。   “就算过了三年,那也还是我第一次陪姑娘买衣裳。”陆徜毫不避讳。   “你记不记得老板娘让你摸料子,你就跟被刺猬扎了似的缩手!”明舒越想越来劲,满眼笑意,忽然间竟将衣襟扯松,“看,那件小衣,我还穿着呢。”   “……”陆徜的呼吸顿时停滞。   发现陆徜目光神情起了变化时,明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   陆徜忽扣住她的手,沙哑道:“你还留着这件衣裳?”   明舒别开脸,双颊绯红,小小声地“嗯”了声。   她不仅留着,还特地在新婚之夜穿上。   “喜欢?”他又问她,唇已经徐徐落在她耳畔。   明舒被他问得整个人如同火燎,恨不能缩进被中去,只剩两声嘤咛出口。   “下次,我再给你挑。”一语钻入明舒耳中,未待她反应,陆徜已倾身而覆。   青帐落下,掩去烛色,只余细吟沉喘从帐中传出,不曾掖实的青帐子被里面的人扭乱,很快,一方丝被并两身大红里衣又从帐子缝隙中滑落地面,床慢慢摇动起来,缝隙里隐约可见的春/色无边。   还有两三句昵语。   “这小衣变紧了。”   “该换了。”   “为夫替你挑去……” 第135章 番外四   天光大亮, 已过普通人家起身的时辰,陆家的新房仍没动静。院子的回廊下面,远远站着两三丫头婆子, 正等屋里的人起身进去服侍。这些都是明舒的人,规矩很好, 未得传唤不会靠近主屋半步。   日头斜压雕花窗,几只雀鸟落在窗棂上,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能惊飞它们。   大婚的喧嚣过后, 这清静尤显难得。   屋中的光线仍旧昏昏暗暗, 龙凤烛已经烧得只剩下厚积的烛泪,屋里残留着昨夜那炉百合香的香气,而这浅淡的香气中又夹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暖暖气息。床帐半落半掀,隐约可见床上沉睡的人影。   原本落到地面的薄被不知几时被拾起盖上身,五月天已渐热,又是两人共眠, 那被子被蹬掉大半, 只搭在二人腰腹胸上。陆徜已经醒了,眼眸微睁, 目光流连在枕畔人脸上, 手里是一捧她的长发。明舒还在睡,头枕在他手臂上,属于她的那方瓷枕与迎枕都被踢到床尾,有一只还在她腿下压着。   时辰确实不早了, 但陆徜并没叫醒她的意思。   按理他们今日是要去给曾氏和魏卓请安的, 不过曾氏一早就发话了,过午再去找她。   瞧明舒睡得这香沉的模样,陆徜担心过午她也醒不来, 正考虑要不要派人找曾氏说一声时,怀里的人动了动,从他腰上收回缠着的手,发出猫叫似的两声呓语。   昨夜睡得很晚,她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鸡打鸣的声音,但那时她已经无法和陆徜再去纠缠时辰的问题,只知道他似乎搂着自己,在她耳畔低语:“很快便好……明舒,再陪陪我……”   快吗?   一点也不快。   明舒气得咬他。   神志在困倦与欢愉间反复跳跃,她很想睡,但身体其实挺诚实……   从最初的生硬到后来的食髓知味,有些事不是只有男人,才懂享受。   明舒浑浑噩噩想,陆徜是个混蛋,自己在床笫间不正经也就罢了,怎把她也带坏?   “醒了?”陆徜并不知道她心里想法,只看到她眼角眉梢几乎要化作水滴下的妩媚。   他肩头还留着她发狠时咬的牙印,加上先前留在他脖子的,一共有两处了。   明舒微怔——这样的清晨,这样的拥眠,挺像一个荒诞的梦。   她发愣这当口,陆徜的手已经轻轻穿过她后脑发丝,而后顺着脖颈抚下,她一个激凌清醒过来,从床上弹起,将原本盖着两人的被子抢走,裹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她是安全无虞了,可是陆徜……   她低低惊呼一声,双手蒙眼。夜里就罢了,但现在是白天。   陆徜便想起带她进京时夜宿小客栈,他在灶间沐浴,她突然闯入,也是这般蒙眼不敢看的模样,于是笑出声来。明舒听到笑声,从指缝间窥他,不敢往别处多看,只看他的肩膀以上,不过偶尔,视线还是忍不住下滑一点点。   他长得英俊不说,身体也很迷人。   陆徜笑得更大声了,忽然伸手将她扯入怀中,不由分说夺唇落吻。   窗棂外落的雀鸟,扑棱着翅膀,被惊飞。   ————   过午的请安,曾氏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只好与魏卓一起用饭。   她有些失落:“女儿被抢走了。”   贴心小棉袄变成别人的解语花了。   “抢你女儿的人,是你儿子。”魏卓开解她,又道,“要不……派人去催催?”   “那倒不用,昨日定是累坏他们了。”曾氏忙摇头,“我就是担心陆徜他……不知节制。”   想陆徜也二十四岁了,身边一个姑娘没有,这刚刚成婚食髓知味得了乐趣,万一闹过头,累得还得是明舒。   “你别杞人忧天,陆徜知道分寸的。按他两的感情,指不定再过十个月,咱家就能添喜。”魏卓见她也用完了饭,边说边唤人来撤走饭食。   提起这茬,曾氏果然笑开脸。   “你啊,就别操那么多心,他们又不是小孩子。”魏卓挥挥手让屋里下人退出。   门被阖上,屋里只剩浅浅天光,魏卓站在曾氏身后,圈住她的腰。   “别闹,在孩子们家里呢?”曾氏慢慢红了脸。   “怎么?陆徜家就不是我们家了?再说了,他们闹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两不相干,有什么关系?”魏卓低语。   曾氏的脸色愈红。   于是,明舒新婚第二日的请安,从早上拖到了晚上,变成共进晚膳。 第136章 番外五   七月初七, 天星满布的晴朗夜。   汴京城的大小河道上漂下五颜六色的莲花灯,每一盏莲灯里,都藏着一个少女的羞涩心思。   得遇良人, 能有一桩像小陆夫人那样的婚事,夫妻恩爱, 家宅宁静。   这是近几个月,汴京城未婚的、已婚的姑娘们, 都在偷偷羡慕的事。   小陆大人新娶的娘子, 日子过得太逍遥。   既无公婆需要早晚立规矩请安服侍, 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后宅要管,小陆大人洁身自好,没有任何需要他娘子操心的事,她不用像汴京城的其他娘子一样,愁婆媳、苦子嗣、烦姬妾,她只要管好自己的事。   全汴京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小陆大人的娘子。   她夫君很英俊, 官路亨通, 曾经迷倒一大片汴京小娘子。   她还有钱,比小陆大人更有钱, 置地买宅, 养着小陆大人。   她是个商贾,铺子一间间的开,买卖做到了皇宫里。   她还长得漂亮,明艳大方却又娇俏讨喜, 很多娘子都愿意与她做手帕交。她的人缘, 特别神奇。   她可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那间满堂辉,照旧开着。她新招了三个副手, 专门接汴京城小娘子们奇奇怪怪的委托。   尽管她是个商贾,但很多人羡慕她。   “真羡慕你。”   幽静的小楼里,殷淑君也忍不住羡慕明舒。   别说整个汴京城,就算是整个大安,能找出几个活得这样逍遥自在的女子?   “羡慕我做什么?你与太子殿下不也感情深厚,如今也是孩子的娘了。”明舒趴在阁楼的扶栏上,看着街巷上来去匆匆的人,漫不经心道。   这几年除非她不在京城,否则七月初七女儿节她定与两个挚交聚会。   殷淑君刚刚生下殿下的嫡子半年,还有些丰腴,明艳化作温婉。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殷家大小姐了,嫁入皇家便意味着踏进比殷家更加复杂的环境,天真会被消磨,她得学着成长。   嫁给赵景然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千难万难,也要走下去,人慢慢也就长大了。   所幸赵景然在外头虽然严苛端肃,可对她却也是知疼知热的宠着,宫中人事繁杂,他便一点一点教她,如何与人斡旋,如何猜测人心……只不过她学得越多,性情也就变得越大。   在众人眼中,她已经是个合格的太子妃了,也只有回到两个闺蜜面前,她才能松懈,再找找当初的自己。   “哪比得上你,自由自在的。”淑君叹道。   明舒只笑笑:“闻安今日怎么晚了这许多?”   三个人的聚会,却只有淑君和她到了。   “大概又被她夫君给缠住了吧。不是我说,就闻安的脾气,和小凌将军,那简直是……”淑君找不到词来形容这对欢喜冤家了。   一个是心计手段深沉、能说会装的县主,一个是名将之后、心高气傲的年轻小将军,这两人简直像是《韩非子》里头那则关于矛与盾的故事,用最锋利的矛去刺最坚固的盾,看看谁输谁赢。   输赢当然是没能分出,反倒是擦出火星来。   这桩婚事是两年半以前由圣人赐下来的,两人从成婚到现在,就没有消停过。   最能说最能装最有手段的闻安,险些被气得烧了小凌将军的房子;而最傲慢最霸道最无礼的小凌将军,也曾经冒雨在郡王府门口站了一天一夜,求闻安回府。   就这么吵吵闹闹的,一时好得蜜里调油,一时吵得陌路成仇。   明舒觉得她这两个好友恰好相反——最应该贤良淑德牢牢把握后宅的闻安,竟在凌家活出了她真正的性格,也不知该夸这位小将军,还是该气。   “热死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闻安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进来,还没等坐下就一叠声要冰湃的香饮。   “又吵上了?这次是为了什么?”淑君笑嘻嘻地问她。   “能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要不要教女儿习武这事。我说女子学些武艺防身是好事,结果那混蛋说有他护着就行了,姑娘家就该温温柔柔。我不同意,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你有喜了?”明舒和淑君异口同声问道。   哪知闻安摇了摇头:“还没。”   “……”明舒和淑君同时闭嘴。   弄半天,他们这个女儿影子都还没有,不过是夫妻两人闲话家常,竟也能争执起来。   明舒是服气的。   ————   夜深了几分,阁楼下头有人唤了句:“小陆大人来了。”   畅聊了半天的闺蜜席散,明舒从阁楼上提裙匆匆下来,看到手里捧着一盏莲灯站在堂中等着接她的陆徜。   “带你放灯去?”他举了举莲灯,道。   “好!”明舒喜笑颜开地飞奔到他身边。   二人并肩出了这间隐蔽的小酒楼,往附近的河道去。   河道上早就漂了许多灯,从上游顺流而下。   河边都是人,有年轻的小娘子结伴而来的,也有夫妻同往来的……陆徜和明舒来得晚,找不到落脚处,便沿着河慢慢地走,挑合适位置放灯。   没走几步,明舒忽然驻足。   前头有座五步长、两人宽的小石桥,桥的对面同样并肩而来两个人。   晴朗的夜,天星密布,两侧莲灯铺了满河,仿如天际银河倒悬,故人蹚过天河绵长的光,也停在石桥对面。   陆徜抱拳向那头轻轻一揖,对面的人也还了个礼。   明舒没与宋清沼打招呼,只朝他身边的姑娘微笑颌了颌首,便牵着陆徜的手,仍沿着河道往前走去。   这短短的桥,无人走过。   三年时光,宋清沼早也成婚。   他的娘子,听说是个非同一般的姑娘呢。   ————   “应寻要成亲了,我得给他备份大礼,送什么好呢?”明舒边看陆徜点河灯边问道。   三年了,应寻那浪子总算也要成亲,他的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满堂辉一年前新招进来的做明舒副手,接满堂辉委托案的小姑娘。   小姑娘十八岁,和明舒办满堂辉时一样大,是个朝气蓬勃的姑娘,管明舒叫师父,于是应寻成了她师公。虽然只是戏称,但小姑娘就认准了师公,跟着他学本事,结果不出一年,师公成了夫君。   也是桩欢喜姻缘。   “金器。”陆徜说得毫无犹豫。   这两年,明舒最喜欢送人的,就是金器。   放完花灯,陆徜与明舒买了些点心,打道回府。   成婚之后,他与明舒独居状元府,曾氏住在魏卓那里,平时两边不在一块住,但两处府邸都留了各自的院落,只要想得紧了,不管是陆徜夫妻,还是曾氏二人,都能到彼此府邸小住。   这样的自由,在别人家是不敢想的。   过两天魏卓要出公差,他不放心曾氏一个人住在偌大魏府,就提早与曾氏搬回状元府小住。与他们一起搬过来的,还有魏卓那两个养子苏尘和林簪。他们虽被魏卓收养,但因二人父亲都有功于国,又和魏卓交情深厚,是以不曾改姓。   这两个孩子的起居,如今都由曾氏打点着。   明舒常常假装吃味与曾氏说笑:“阿娘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我与陆徜了。”   小小年纪的林簪很懂事,立刻会说:“不会的,阿娘最疼兄长和明舒姐姐。”   这时苏尘就会马上反驳:“不是姐姐,是嫂嫂。”   这两个孩子给魏卓和曾氏带来不少欢乐,也叫明舒和陆徜打心里怜惜疼爱。   “苏尘,林簪……快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还没进屋,明舒就嚷开,她带的都是两个孩子喜欢的零嘴点心。   只是明舒的声音还没落下,她就见林簪从屋里跑出。九岁的小姑娘,穿了身月白的袄裙,梳着两个抓髻,生得很是水灵,只是如今眼眸里泛着水光,眼眶通红的模样。   “小簪子,你这是怎么了?”明舒忙拽住她。   父母双亡的孩子,最是懂事,林簪从来不会闹脾气的。   林簪抽噎着仍是很有礼数道:“嫂嫂,我没事……”   明舒未答,就听魏卓声音响起:“苏尘,你为何欺负妹妹?”   魏卓对苏尘比对林簪要严肃许多,这沉声质问就显得有些吓人了。   原是苏尘不知做了什么事惹得林簪生气,才有了今晚这一出。   苏尘没有答话,反而林簪拉拉明舒的手,对他二人小声道:“嫂嫂,兄长,我没事……你让义父别骂阿兄了。”   她来魏家时,陆徜还在章阳,明舒也在江宁,是以她与苏尘感情最好,只唤他阿兄,后来陆徜回来,她改不惯口,就管陆徜叫“兄长”或者“大兄”以示差别了。   陆徜蹙蹙眉,带着明舒和林簪进屋,正听魏卓训斥苏尘,苏尘头低低的,耳根泛红。   十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已经有些小大人模样,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稳重些,可以想像长大后必也是个英挺的男子。   “好孩子,你与妹妹感情一向和睦,怎么突然起了争执。告诉我,你为何不让妹妹唤你阿兄?”曾氏拦住魏卓,和颜悦色问苏尘。   林簪难过到哭的起因,是苏尘死活不让她再管自己叫“阿兄”。   苏尘咬咬唇,想了许久才道:“不能叫阿兄……我那天听到嫂嫂管兄长也叫阿兄。叫了阿兄,是要做夫妻的……”   这一句话出口,明舒顿是涨红了脸,连陆徜傻了。   状元府里只有他们两人,四下无人时,明舒偶尔也叫几声“阿兄”来玩,哪曾想不小心被苏尘听到。   曾氏的脸色不好看了,狠狠瞪向二人:“陆徜!”   教坏孩子,阿娘要发飙了。   陆徜一个人挨了训,但明舒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魏卓甩手坐到旁边,这回他也不打算劝曾氏骂人了。   只有苏尘和林簪站在旁边,睁着似懂非懂的眼,彼此对望——叫了阿兄,就要做夫妻吗?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陆徜和明舒,就陪大家走到这里了。   祝大家都能顺心如意,一定要保重身体。   我得去忙三次元的事了,我们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