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关小厨娘》 作者:团子来袭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女主人公自强不息,靠一手好厨艺开饭馆,将后世美食带到古代,以匠心传承美食文化,最终把小饭馆经营成连锁大酒楼,并在战乱时带头让商贾们捐款,资助男主军需,最终把贫瘠的边塞小城建设成了周边小国的贸易中心,改善当地民生,深受百姓爱戴的故事。全文笔触细腻,刻画的人物不管是市井小民还是达官贵妇,都生动鲜活,有血有肉。一餐一饭之间的烟火气温馨而令人向往,家国大义也叫人动容,乃一部励志言情作品。 ========== 第1章 穿越了 火锅店没了   秋风瑟瑟。   姜言意裹着单薄的被衿缩在昏暗的屋角。   乱蓬蓬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裹在额头的纱布被沁出的血染红了一块,血迹干涸后晕开一圈淡淡的黄色。   屋子里是大通铺,住了十来个女人,女人们身上只松松垮垮披了件遮羞的衣物。   床铺之间有布帘子隔着,不过一般那布帘子都是敞着的,只有房里的姑娘接客的时候,才会拉上那层遮羞的帘子。   这里是关外的西州大营,被送到这里来的女子,全都背负罪籍,这辈子也无望从良。   姜言意到现在,都还有些懵。   她,穿书了。   作为一个博览网络小说十余年的资深读者,看了数不清的穿书文,但凡开头是与书中角色同名同姓穿越,她还吐槽过不少,心说就不能穿出点新花样吗?   谁料一转头看了本跟自己同名同姓的恶毒女配小说,她就穿了。   还成了那个作死陷害女主,最终被男主发落去军营充妓的恶毒女配。   当事人姜言意现在表示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因为好奇那个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女配结局,就手贱点开手机软件上推送的脑残小说……   脑门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疼,提醒着她已经穿书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在原书中,女主是户部姜尚书的庶女,原身则是女主的妹妹,尚书府嫡女。原身和她亲娘姜夫人作为小说中的恶毒担当,自然是从小就虐待女主,仇恨值拉得满满的。   姜尚书则十分喜欢自己那个庶出的女儿,不仅要姜夫人按嫡出小姐的待遇对待女主,但凡原身跟女主起了争执,姜尚书也是二话不说就训斥原身,让原身给女主道歉。   原身小时候觉得委屈,同姜尚书顶嘴,问一个庶女凭什么跟自己这个嫡女一样的待遇,还因此挨过姜尚书耳光。   久而久之,原身愈发讨厌女主。   让原身彻底走上黑化之路的导火索,是男二陆临远的悔婚。   原身和女主以及陆临远算是一同长大的,原身喜欢陆临远,陆临远则跟女主互相喜欢。   奈何陆临远作为世家嫡子,不能娶一个庶女,家中就给他和原身订了亲。   女主知道后伤心欲绝,想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出城就偶遇了男主——皇帝。   凭着女主光环在身,女主以清秀姿容远胜一帮妖艳贱货,男主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开始了强取豪夺模式。   陆临远得知女主离家出走,瞬间真爱无敌,说什么也要悔婚,扬言这辈子非女主不娶。   原身被退婚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对女主恨意更甚,她黑化后找人坏女主清白,正好被男主英雄救美,成功助攻一波。   姜尚书得知原身用这等下作手段对付女主,气得给了原身两耳光,还想休了姜夫人。   男主那头自然也不会让原身好过,直接以牙还牙发配原身去边关军营充妓。为了不让原身连累女主的名声,姜尚书直接对外宣称原身已经暴毙,算是彻底没打算再管这个女儿。   姜夫人救女无门,最终被逼疯了。原身的胞弟姜言归从前也欺辱过女主,被男主叫人暗地里打断了腿,这辈子只能坐轮椅。   原身被送到军营第一天,就有人妄图对她用强,原身想到亲娘已疯,胞弟断腿这辈子都仕途无望,悲从中来不愿受辱,一头撞在墙上碰了个头破血流。   昏迷三日再睁眼时,赶去自家火锅店举行开业大酬宾却惨遭车祸的姜言意,就到了这具身体里。   捋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姜言意只想骂贼老天!   什么仇什么怨呐?   她姜家老火锅好不容易开了个店,她还没当上老板娘就穿书了!   穿就穿吧,还穿成了古早脑残狗血小说中的恶毒女配,处境这么凄惨!   她一头碰死还能穿回去吗?   姜言意看了一眼黄土夯成的墙壁,三天前原身撞墙而死的那个大口子还留在她脑门上,隐隐作痛。   最终姜言意放弃了自杀的想法。   撞墙太痛,再死一次也不一定能穿回去,她还是再苟一下吧。   姜言意捋了捋原书后面的剧情。   原身作为前期就领了盒饭的恶毒女配,最终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后面男女主的虐恋情深、相爱相杀是跟她半点没关系了。   原身到死都念念不忘的男二陆临远,为了女主终生不娶,提起原身也只是说原身心肠歹毒。   姜言意还是挺为原身唏嘘的,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整成这样,却只换来一句“心肠歹毒”,不知原身在幽冥地府有没有后悔过。   不过原身那便宜老爹,让姜言意很想撬开他的头盖骨,瞧瞧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啥。   因为小说到后面为了男女主之间的大虐才揭晓,女主根本不是姜尚书的女儿,而是前朝公主,男主祖父就是那个造反灭了女主一家的狼人。   前朝皇后是姜尚书的白月光,他冒死把女主带回姜家养大,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庶长女。   姜尚书从来没有喜欢过姜夫人,娶她也只是家族联姻,所以对姜夫人生的一对儿女从来不上心。   到最后,姜尚书为了保护自己白月光的女儿而死。   姜言意很想给姜尚书颁发一个全书“最佳舔狗”的奖杯。   他自己儿女死的死,残的残,他是半点不关心,只在乎白月光的女儿,就为了死后能有脸去见他的白月光。   呕呕呕!   你这么忠贞不渝,当初还成啥亲,生啥孩子?   姜言意简直无力吐槽。   原身已去,她自然也不会把姜尚书这个脑瘫患者当爹。   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然后找机会逃出军营。   姜言意思索这些的时候,大门开了。   两个火头军抬着粥桶走进营房里,用勺子敲着粥桶不耐烦吆喝:“开饭了开饭了!”   懒散躺在自己床位上的女人们这才慢吞吞起身,拿了碗过去领粥。   粥是粗米粥,一勺舀进碗里都能数清有几粒米,连汤都是清的。   有的对着舀粥的火头军搔首弄姿扯低领口,舀粥的勺子才往底下伸了伸,碗里多了半勺粗米。   分完粥,两个火头军离开营房,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女子往他们怀里塞了什么东西,她们晚上的膳食就会好些。   姜言意捧着缺了口子的粗瓷碗,食不知味喝着跟白水没甚区别的粥。   粗米剌嗓子,原身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把这具身体养得极为娇贵,姜言意喝这碗粥喝得辛苦。   她的睫毛很长,又浓又卷,好似黑鸦的羽毛。虽然面色苍白,一身病气,可细皮嫩肉的,五官又十分精致,哪怕缩在角落里也分外扎眼。   姜言意对面床位的丰腴女人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开口:“也不知是托了谁的鸿福,咱们原本还能吃上肉,现在只能顿顿喝粥了!”   她姿色一般,但胜在身段妖娆,说起话来媚中带刺:“进了这地方,三贞九烈做给谁看?”   姜言意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喝着粥并不接那女人的话。   那女人叫春香,听说以前是风月楼里的,因为风月楼里死了一个朝廷命官,楼里的姑娘全都被送到军营里充妓了。反正都是干老本行,春香很快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这一切都被三天前原身撞墙寻死打破了。   原身撞墙时,正赶上西州大营新上任的大将军巡查军营,见军营里不仅有供士兵取乐的女人,还有不愿受辱寻死的,当即砍了管理营妓的小将脑袋,又罚了当日在这边寻欢作乐的士兵一百军棍。   下令谁再敢来这边营房,军法处置。   显然这位新上任的大将军是个手段雷厉风行的,一连三日,军中都没人来这边营房找乐子。   没军汉过来就没生意,春香是这群女人中最风光的一个,别人身上的衣衫只够勉强遮羞,她却有好几套可以换着穿的鲜艳衣裳,胭脂首饰也有不少,有的是花钱托人买的,有的则是军汉主动买来讨好她的。   她要想过得好,就必须得有人愿意为她花银子。现在军营里没人敢来这边了,她也没法从军汉口袋里掏钱,就把这一切都怪在姜言意头上。   春香见姜言意完全不搭理自己,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似的,心中更加恼火,直接走过来抢了姜言意的粥碗摔到地上。   “你不是一心寻死吗?还喝什么粥啊?”   她瞧着姜言意那身欺霜晒雪的肤色,眼中闪过几分嫉妒。   见姜言意默不作声蹲下去捡碗摔碎后的碎瓷片,以为姜言意是个软包子,愈发变本加厉,还推搡了姜言意一把:“去死啊!”   边上有人看不过去,准备来拉架。   谁料姜言意突然站起来,扬手就用碎瓷在春香脸上划了一道。   “出……出血了!”   春香用手抹了一把脸,发现满手都是鲜血时,顿时慌了,指着姜言意骂道:“你个贱人,竟敢划伤我的脸!”   姜言意冷冷瞥她一眼,手上的碎瓷血迹未干:“你再骂一句试试。”   被姜言意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春香没来由一阵后怕,骂人的话到了嘴边愣是给咽了下去。   姜言意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凑近春香,在她耳畔幽幽道:“你不是一直在编排我是怎么被送到这里的么?我现在告诉你吧,我只是心情不好杀了几个人而已。”   她手中的瓷片抵在春香颈动脉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割开,血会喷得老高,还是温热的呢。”   春香眼眸倏地瞪大,两腿不自觉打起了摆子。   姜言意这才退开一步,指尖意有所指敲了敲手中的碎瓷,“别惹我生气,保不准下一个就是你了。”   听到这话春香整个人就是一哆嗦。   围观的其他女人则有些面面相觑,想不通姜言意给春香说了什么,把春香吓成这样。   姜言意回到自己的床位躺下,没再理春香。   有句老话说得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她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春香又是个欺软怕硬的,自然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一碗粗米粥的确是填不饱肚子,姜言意躺了没一会儿就饿得心发慌。   她面无表情把腰带勒紧了些,试图想点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看样子新上任的大将军眼里揉不得沙子,治军严明,他不许军中有女人,那么后面一定会把她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恢复自由身是不可能了,毕竟她们都身背罪籍。   不知上面的人会怎么安排她们。   正在这时,房门又打开了,进来的是个皮甲佩刀的小头目,看样子颇有些地位,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士兵。   “出来,通通出来!”小头目不耐烦大喊,目光半点没在屋中衣衫不整的女人们身上停留。 第2章 大将军 赐她一副棺材   “这是要做什么?”   “可能要把我们送走了,不知是送到哪儿去。”   女人们鲜少出去,系好衣带勉强穿戴整齐才陆陆续续出了营房。   姜言意庆幸原身只是外袍被撕烂了,中衣和里衣都是好好的。她跟在人群后边出了营帐,偷偷打量周围的地形环境,估量着逃跑的可行性。   已是深秋,这里的天气干冷得厉害。   她们的营房在军营边上,数不清的军帐扎在前方,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军营里有巡逻的士兵,守卫十分森严。   远处矮小的沙丘上,胡杨树枯黄的叶子被风一吹,就打着旋儿落下。   果然是关外啊。   姜言意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鬼地方:穷乡僻壤。   大营外面停驻着一支新来的军队,军队统一着玄黑铁甲,像黑蚁一般从大营门口涌进来,迎风招展的旌旗上一个黑底红字的“封”字看得人遍体生寒。   “封”是皇族姓氏,难不成是男主来边关了?   姜言意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以原书男主的偏执护短程度,若是知道她进了军营还没死,直接叫手底下的将士把她拖过去,亲眼看着她被三军将士凌辱致死都有可能。   她赶紧回忆原书剧情,书中自己这个恶毒女配刚死不久,男主还在对女主强取豪夺才对。   女主身体虽然被男主占据,但心里想着的始终是男二陆临远,有一次被男主折腾晕过去时叫的是陆临远的名字。男主醋意大发把陆临远贬去关外,女主觉得是自己害了陆临远,日日以泪洗面,对男主更加冷漠。   男主自尊心受创,对女主放狠话说自己并不是非女主不可,转头去找了皇后泻火,谁料一发入魂。女主在得知皇后有了身孕后,又难过得大哭一场,认清自己其实早对男主有了感情。   女主决心斩断这份孽缘,找她爹姜尚书诉苦,在姜尚书的帮助下假死逃离了皇宫,前往关外找男二,打算余生都跟男二在一起。男主自然是暴怒,立马前往关外抢回女主……   按这剧情发展,姜言意觉得距离男主前来关外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对,是因为突生什么变故男主提前来关外了?还是打着“封”字旗的另有其人?   之前叫她们出来的小头目瞧见那支军队,显然也有些慌乱。   他点清人数后,立马吆喝道:“跟上跟上!”   小头目在前边带路,他手底下的兵在后面负责押送。   这架势,别说跑,扭个头往哪儿看一眼,走在后面的兵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队伍里的女人们见有军队驻扎进大营,面上都惶惶不安。   就连在这里呆的时间最久的春香,脸色都有些发白。   有人小声问她:“春香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春香冷笑一声:“新来了这么多兵,再把咱们带过去,你觉得还能是做什么?”   听见这话的女人都白了脸色。   西州大营的军妓不足一百,把她们赏下去犒赏三军,狼多肉少,她们还能活到明天?   小头目带着她们往军营里边走,仿佛真是春香说的那样,要把她们送去给那些新来的将士玩乐。   不少女人已经低声啜泣起来,在营里待得时间久些的则一脸麻木。   有机灵些的姑娘说内急想尿遁,直接被小头目回一句“忍着”。   看样子这小头目对她们这些逃跑的伎俩了如指掌。   姜言意心口怦怦直跳。   *   西州大营外。   深秋的日光并不刺眼,一人一马立在大军前方,通体乌黑的战马比寻常战马高了半头,在原地不耐烦跺着马蹄,桀骜打着响鼻。战马前方是井然有序涌入西州大营的黑甲军。   马背上的人身姿颀长,着黑玄铁打造的重光甲,肩上凶恶龇牙的虎头戾气逼人,能吓得小儿夜夜啼哭,他抬起绑着玄铁护腕的手摸了摸坐下战马,方才还躁动的马瞬间安静了下来。   秋风咋起时,他头上随意束起的发丝散落下来几缕,让那张曾令京中闺秀们魂牵梦萦的容颜多了几分不羁。   一名侍卫从远处驾马而来,快到跟前时忙翻身下马,半跪于地道:“主子,京城传来消息,陆学士嫡子被贬西州。”   封朔轻嗤一声,微微偏过头,日光洒在他俊逸的侧脸上,眸中却是一片碎雪残冰:“三天前才送姜家嫡女过来当营妓,现在又把陆家嫡子贬过来,小皇帝想做什么?”   敢这么说当今天子的也只有眼前这人了。   亲卫们不敢回话,心中却清楚,自家主子刚接手西州大营,姜尚书嫡女就惨死军中,这一定会成为日后文臣们口诛笔伐他们主子的一大理由。   一行大雁从天际飞过,叫声拖得很长。   封朔拿起挂在马背上的大弓,搭起一支黑翎箭拉满了弦,狭长的凤目半眯。   “咻!”   利箭脱弦,天上掉下一只大雁,其余的大雁则惊慌失措乱叫着飞走。   他把手中的弓扔给一旁的亲卫,散漫吐出两字:“聒噪。”   亲卫道:“军医昨日才去看过,说是姜家女儿怕是熬不过来了。”   这女人死在自己军营里委实是个麻烦。   封朔眉头拧了拧:“姜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亲卫道:“京中传出消息,说是姜家嫡女暴毙而亡,已经下葬,姜夫人痛失爱女得了疯病,姜家小公子在送胞姐下葬时摔断了腿。”   封朔眼中划过一抹讥讽,看样子姜尚书是没打算认这个女儿了,不过姜夫人母子疯的疯、残的残,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他轻嗤一声,难得发了回善心:“姜家嫡女下葬时,给她准备一副棺木。”   亲人在世不肯认,死后连副棺木也没有,只能当个孤魂野鬼,身为一个世家女,委实可怜。   *   被人赏了一口棺材的姜言意还跟在人群里当鹌鹑。   小头目已经带着她们七拐八拐走进了一处冒着浓烟的营房,营房外的空地上堆着数不清的瓜果蔬菜,一些没有披甲的将士正在手脚麻利的洗菜。   小头目进了营房大门,直接吆喝一声:“老李,我给你找了些帮厨过来!”   帮……帮厨???   姜言意和一道前来的所有姑娘都愣住了,跟着就是狂喜。   比起赏赐给那些军汉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她们自然更乐意在火头营帮忙。   只有春香脸色有些尴尬,她之前一口咬定说是要把她们赏给将士,结果是来火头营做事。   小头目吆喝完那一嗓子,就见一个系着粗布半身围裙的老兵从营房里边出来,手上还拿着个大汤勺。   “老哥,你可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大将军这十万兵马说到就到,我这边把明天的食材都拿出来了才够今晚的饭,但人手实在是不够。”   大将军?   姜言意微微一挑眉,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来的不是男主就好。不过对于这位边关的大将军,原著中并没有提及,想来是个路人甲。   “好说好说,这些人你先用着,要是人手还不够,我再从军营里调几些过来。”小头目跟李厨子寒暄完就带着人走了。   李厨子还得回灶上去忙,没空挨个给姜言意她们分配活儿,便叫了自己的徒弟过来:“刘成,把活儿都分下去,二十万大军等着要吃饭呢,到时候菜出不了锅,咱们脑袋都得搬家!”   “好勒!”刘成赶紧应声,他生得高高壮壮,瞧着比其他营里的士兵还结实几分,就是眼神飘忽,显然是个主意多的。   他挨个看过去,给女人们都分配了活计。   姜言意注意到但凡有些姿色的,说些讨巧的话,都被他分配了轻松的活儿。   春香显然是跟刘成是相识的,二人眉来眼去一番,春香就被叫去营房里面烧火。   烧火算是最轻松的活计,只要坐在灶台后面的矮凳上,看着火快熄了添些柴禾就行。   其余样貌一般的则被分去洗菜切菜,看起来不是什么累活,可这要准备的是二十万人吃的菜,那就得忙到手酸脖子酸。   姜言意站在人群最后面,刘成分配到她们这批人时,目光在姜言意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她身段好,一眼望去格外出众,奈何姜言意一直低着头。   春香一眼就看出刘成对姜言意有意思,咳嗽了两声,又冲着刘成使眼色。   刘成看了春香一眼,对剩下的姜言意一行人道:“你们去削芋头皮。”   芋头从土里挖起来,裹着不少泥,这算是最脏最累的活。   春香满意了,临走前还特意横了姜言意一眼,眼神轻蔑。   姜言意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气得春香脸红脖子粗。   她压根不懂春香到底在神气个啥,大家不都是阶下囚么?   姜言意并不挑活儿,这里没有削皮器,削芋头皮只能用刀笨拙地削,这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她能借此让自己现在的身体熟悉运刀。   刀功是一个厨子的基本功。   上辈子姜言意可是从拿得动菜刀,就开始切菜练刀功了。   如今这具身体养尊处优惯了,一双手白白嫩嫩半个茧子都没有,姜言意拿刀的时候还不太习惯,削了十几个芋头,才慢慢找回了手感,削皮速度也越来越快。   其他几个被分配削芋头皮的女人,觉得自己摊上这苦差都是姜言意害的,见姜言意削得快,把大部分芋头都堆到她跟前。   还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干的样子闲聊起来,“春香姐姐可真是好人缘。”   “人家春香姐长得好看,你要是长得好看,也能进去在火塘子旁坐着。”   一说到容貌上,她们不免朝姜言意多看了几眼。   姜言意这身皮相没得说,巴掌大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水眸,朱唇皓齿,哪怕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也格外惹人怜惜。   一个女人见姜言意那盆芋头快削满了,她们这边才装了个底,怕一会儿有人过来取货挨骂,伸手想把姜言意那盆芋头拿过来,嘴上还恶狠狠道:“快点削,这些都是你的!要不是你跟春香姐作对,咱们也不至于被连累!”   她手才伸到一半,姜言意突然把手里的刀往下一掷。   刀砍在一个芋头上,距离那女人的手只差分毫,女人被吓出一身冷汗。   姜言意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她淡淡道:“你拿一个试试。” 第3章 豆腐西施 烧火棍之争   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却让女人伸出去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发抖。   姜言意这态度让她相信,只要她敢拿,姜言意绝对就敢剁了她的手。   女人讪讪缩回手,拿起刀继续削芋头皮。   她是几个女人中最会来事的一个,眼下她都偃旗息鼓了,另外几个女人也不敢再找姜言意的麻烦。   耳朵终于落得个清净,姜言意继续专心削芋头,她运刀快,手法也愈发娴熟。   等刘成带着几个火头军来拿削好的芋头时,姜言意已经削好两大盆,对面三个女人才削了半盆不到。   刘成第一反应是那三个女人偷懒了,他阴着脸道:“耽搁大军开饭,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对面三个女人瑟缩了一下身子,埋头努力削芋头皮。   刘成这才看向姜言意,眼底划过一抹惊艳,他在军营里有些年了,可从没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他换了一副和善脸孔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花。”   姜言意随口编了个假名。   皇帝把原身发配过来时,并没有走大理寺的渠道登记名册。   毕竟一个世家女发配到边关充妓,必然会在朝堂上引起哗然,他心尖尖上的女主同为姜家女,也会被影响到名声。   知道她真正身份的只有原先管理营妓们的小头目,但小头目在三天前被新上任的大将军砍了,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便成了一个秘密。   她现在只是西州大营里一个黑户。   刘成视线有些贪婪地在姜言意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儿:“厨房缺个烧火的,你跟我进去。”   此言一出,另外三个削芋头的女人看着姜言意,眼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刘成料定了姜言意不会拒绝。   他让姜言意来削芋头皮,倒不全是春香的原因,而是看她不太懂这里的规矩。   美人谁不爱,但听话的美人才是最惹人怜爱的。   让她知道削芋头皮的辛苦了,再换她进去烧火,才会对他感恩戴德、百依百顺。   刘成心里打的算盘姜言意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恶寒,不过嘴上还是客套了一句:“谢军爷。”   刘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了口,她若不去,就是在打刘成的脸。   自己现在无权无势,得罪这样一个地头蛇,可比被春香记恨要麻烦得多。厨房那么多人,刘成也不可能对她做什么。   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营妓,今天被叫来当帮厨,明天还不知被叫去做什么。自己有一身厨艺,若是能进火头营做事,怎么也比现在的处境强。   她洗干净手上的泥,跟着刘成进了营房。   身后那三个削芋头的女人在低声骂“狐媚子”什么的,她也懒得搭理。   营房里摆了二十几口大锅,每口锅里都冒着白腾腾的热气,火头军们忙得热火朝天。   有几个跟刘成相熟的火头军见他带了姜言意进来,都对着刘成会心一笑,道是这小子艳福不浅。   坐在灶台后面的春香则险些气歪了嘴,她一个劲儿给刘成使眼色,刘成只当看不见,春香恨得牙痒痒。   烧火空缺的是春香旁边的一个火塘。   姜言意走过去坐下后,春香就挖苦道:“之前不是还三贞九烈要撞墙么?今儿怎么不把你那贞洁牌坊端着了?”   姜言意冷冷瞥她一眼:“你是不是忘了我给你说过什么?”   触及姜言意那个冰冷的眼神,春香脖子上似乎又升起一股被瓷片抵着的凉意,没敢再吱声。   姜言意收回目光后,春香又有几分懊恼,自己怎么老是被这个新来的小妮子给唬住,她再能耐,营房里这么多人她又能做什么?   为了避免失火,火塘外边放的柴禾都不多,姜言意那边的火塘柴禾已经烧完了,只有火塘里面还有一根干柴燃着。   她看了一眼春香那边堆得高高的柴禾,春香赶紧护住柴禾:“营房外边有,自己拿去。”   拿个柴禾也费不了什么事,姜言意没跟春香多费口舌,起身出去。   春香一心想给姜言意难堪找回场子,见姜言意走远了,赶紧把那边火塘里的柴禾移过来放到自己这边火塘里。   等会儿灶上的厨子过来看到火灭了,还不得把人骂个狗血淋头,姜言意别想待在这里烧火了!   春香计划得美滋滋。   姜言意抱着柴禾进来的时候,正碰上李厨子在发脾气。   他骂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成。   “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教了你多少遍了?你瞧瞧你点出来的这叫什么豆腐?一锅豆子全叫你给浪费了!”   刘成在外面威风得跟什么似的,在李厨子跟前却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赶紧去问问外边那些女人,看她们有没有人会做豆腐的!我这边锅里还吊着汤,那是给大将军送去的,要时时盯着,马虎不得。”李厨子忙得焦头烂额。   姜言意看了一眼做豆腐的大锅,锅里的豆腐黑漆漆的,显然是卤水放多了。   她抱着柴禾回到火塘旁,就见自己负责看着的火塘火已经熄了,一旁的春香还给了她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姜言意心知那根柴禾不可能这么快燃尽,这绝对是春香的手笔。   她一句话也没跟春香多说,直接起身去找李厨子:“军爷,我会做豆腐!”   李厨子乍一听有人会做豆腐,心中还有些高兴,一看姜言意这模样,脸就沉了下来:“你这是下过厨房的样儿?”   旁的不说,单是姜言意那一双手,白白嫩嫩跟葱根似的,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姜言意语气笃定:“锅里的豆腐是卤水多用了半成才发黑的。”   李厨子在灶上掌勺几十年,刘成的豆腐为什么没做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这小女娃能有这样的眼力劲儿,说不定真会做豆腐。   这是给十万大军接风用的晚宴,火头营人手不够,时间也赶。   李厨子也就死马当活马医,“行,豆腐我就交给你来做,要是没做出来,我唯你是问!”   姜言意得了这话,赶紧挽起袖子上灶台。   春香在火塘后面看得傻眼了,姜言意就这么去灶台上忙活了,她这边的陷害怎么办?   李厨子交代完,扭头去瞧自己锅里的吊的汤,这一瞧可不得了,水都没滚了!   他气得胡子发抖,指着春香就是一通乱骂:“怎么烧火的?长着一对招子是瞎的吗?火灭了都看不到?”   春香百口莫辩:“我……这火不是我负责的……”   李厨子压根没空听她扳扯,知道春香能在这里烧火,肯定跟刘成有关系,对自己这个徒弟更加不满了些,扭头就训斥他:“瞧你干的好事!赶紧把人给我轰出去!”   刘成被骂了个没脸,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低着头应是。   春香被李厨子一通骂,营房里又大多都是她的老熟人,营房外边也有人听见了声音在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打了一巴掌还疼,灰头土脸跑出了营房。   姜言意可没功夫管春香,锅里的生浆已经烧开了,她正忙着把生浆舀起来用干净的纱布滤去豆渣。   滤渣后的豆浆继续回锅,用猛火烧滚,因为豆子含有豆油,豆油浮在最上层,姜言意瞧着豆油凝结在一块,还起了一张油豆皮。   这次烧开的豆浆可以直接喝,要不是顾忌着营房里有这么多人在,姜言意都想尝一碗这古代纯天然豆子榨出来的豆浆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瞧了一眼锅里豆浆的量,取了卤水洒在一个大木桶里。   点豆腐,卤水的用量是关键,卤水少了豆腐不成型,卤水多了做出的豆腐发黑,还有一股怪味。如何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量,这就得看经验了。   上辈子姜言意祖上是靠开火锅店发家的,只不过到了姜言意爷爷那一代,因为种种原因火锅店没落了,再也没开起来。   到了姜言意老爸这一辈,她老爸觉得山城大街小巷全是火锅店,自家再开一个赚不了什么钱,就改学川菜。   姜言意的爷爷说她爸是没那个做火锅的慧根,老人家一直都希望有朝一日家族传承下来的老火锅能重见天日,从姜言意懂事开始,就教姜言意炒料、制作老火锅的底料。   老爷子还有一门绝学,那就是做豆腐。   红汤锅底里煮豆腐,豆腐煮入味了再下口,那滋味美的!   煮火锅的豆腐跟市场上买的豆腐不一样,市场上的豆腐孔眼细小,煮火锅的豆腐则要气孔多才方便入味,但又不能嫩得一碰就散了。   为了做出合格的火锅豆腐,姜言意是下了苦功夫的。   眼下做起普通豆腐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她把豆浆倒进洒了卤水的大木桶中,木桶中的豆浆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了白嫩嫩的豆腐。   满满当当的一桶,仿佛是凝固的牛乳,实在是看得人眼热。   李厨子因为之前徒弟的失误毁了一锅豆腐,姜言意再做时,他就一直留意着这边。   瞧见姜言意点出的豆腐又多又白嫩,比起他这个在灶上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手也不差,心中委实惊讶。   这女娃看着娇气,干起活来倒是一把好手。   他问:“女娃子家里以前是做豆腐的?”   姜言意忙着把嫩豆腐装进模具里定型,半真半假编了个谎话:“我爹是个厨子,我耳濡目染学了些。”   李厨子听了,面上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怅然,只说:“有门手艺傍身好,到了哪儿都饿不着,可会炒菜?”   姜言意想到这是一个机会,连忙道:“会,能同时管百十来人吃上热饭热菜。”   这是实话,上辈子姜言意老爸学川菜出师后,在饭店里当过主厨,后来搞创业,也下乡办过流水席,姜言意有空也会跟去帮忙。她旁的不行,在做菜这一块倒是颇有天赋,甭管什么菜一学就会。她爸忙不过来的时候,经常都是她赶去顶上。   李厨子眼中多了些许失望,显然是觉得姜言意在撒谎。   姜言意若说自己能做些家常菜他还信,同时管百十来人吃上热腾腾的炒菜,怕是这营房里掌勺的厨子都没几个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厨子这一行入门的门槛看似低,实则很磨炼人。做菜不仅要悟性,还得勤快,光是刀功都得练个一年半载运起刀来才像样。   姜言意那双手,细皮嫩肉的,别说拿刀,怕是阳春水也没沾过几回。   他这辈子做人做菜都讲究一个踏踏实实,自己的徒弟就是心思太浮躁,他才不敢把一身绝学交给他,想再磨炼他两年。   小丫头片子是根好苗子,但需要敲打敲打。   李厨子沉着脸道:“我要做扣三丝,你把那边的鸡脯肉、火腿肉和笋子切丝给我看看。”   另外几个掌勺的厨子暗自摇头,他们都知道李厨子是想让姜言意吃些教训,可一上来就切扣三丝的材料,这也恁严了些,要知道鸡脯肉软滑,火腿肉又硬得过分,要切成细丝十分考验刀功。   刘成在另一边备菜,压根没敢抬头看李厨子,心中一边怨姜言意和春香一个比一个能来事,一边又觉得李厨子这是在杀鸡儆猴给自己看。   姜言意能察觉到李厨子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应声过去切丝。   这在其他人眼中显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有人公然哼笑了一声。 第4章 味觉 不合胃口就砍头   锅炉里熬的汤正滚着。   姜言意在一片咕噜咕噜的开水声里,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   刀有些沉,远不如姜言意以前用的刀轻巧,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就展开。   把浸在水里的鸡脯肉捞起来铺在砧板上,手法极快地片成了薄片,再用批刀法在薄片上走一遍,就成了细丝。   几十双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整个厨房除了锅里水开的声音,再无别的声响。   姜言意用同样的刀法很快切好了火腿丝和笋丝。   放下刀时,她微微拧眉,用这具身体拿刀切菜到底还是有些手生,不然能更细些。   李厨子有些惊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人看走眼,姜言意这一手刀功,没练上个五六年,绝对拿不出来。   但他依旧板着一张脸,似乎觉得姜言意能切个菜算不得什么,“以后你来厨房这边给我打下手。”   能进火头营,至少以后可以靠本事吃饭。   姜言意赶紧道:“多谢军爷!”   她本以为至少得做出几道拿手菜,才能得李厨子这句话,眼下倒是比她预想中的容易许多。   李厨子没理会她的热络,转身忙活自己的:“进火头营做事要手脚勤快,莫想着偷奸耍滑。你把剩下的嫩豆腐做成豆腐脑。”   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又嘱咐一句:“味要重些,那是给大将军的,出不得差池。”   姜言意不太明白李厨子的话。   但是厨房其他人看她的目光带了些同情。   姜言意心中有些疑惑,她只是做个豆腐脑,怎么在这些人眼中好像是她要上刑场了一样?   姜言意回到锅炉前,帮她烧火的圆脸女子欲言又止。   姜言意认出这圆脸女子是中午见她被春香欺负,还准备过来拉架的那个,看着面善,想来是个好说话的。   她试探着问:“是不是大将军脾气不好?”   圆脸女子抿了抿嘴,看了一眼四周,才小声道:“这位新上任的大将军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先帝在时封他为辽南王,麾下十万铁骑,主宰生杀大权,如今不知怎的突然过来接手西州大营了。”   “听闻那位幼时在宫中吃了一碗御膳房做的豆腐脑,说是没味道,吓得御膳房的厨子重做了好几碗,调料放了好几倍,那位尝了还是说没味道,以至于御膳房的厨子被砍了头。偏偏从那以后,那位不管到哪儿,餐餐都要有豆腐脑……”   听完圆脸女子的话,姜言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西州大营新上任的大将军竟是辽南王!   原书中辽南王虽没有正式出场过,但在男主和朝臣们口中都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   男主的皇位不是从他老爹那儿接过来的,而是从他爷爷手中接过的,男主老爹当了一辈子的太子,年纪轻轻就嗝屁了。   反倒是男主的爷爷老当益壮,晚年还跟宠妃造出了个小儿子,对小儿子宠的没边,那小儿子自然就是辽南王。   男主还是皇长孙时,朝臣们就分为两派,一派拥护男主,一派拥护辽南王。   很多人都觉得以先帝对小儿子的宠爱程度,十有八九会把皇位传给小儿子,谁料先帝驾崩后却传出两道圣旨。   一道是传位给男主,一道则让小儿子裂土封王。   原书中,男主从头到尾都在忌惮自己这个叔叔。   辽南王也的确是出了名的凶残暴戾。   姜言意想起刘成做毁的那一锅豆腐,顿时心中明了:刘成八成是故意的,他也担心掉脑袋。   自己现在算不算是上赶着当了替死鬼?   圆脸女子看出姜言意的后怕,宽慰道:“你上心些就行了,这些年没听说过大将军因为豆腐脑不合口味砍人脑袋。”   在军营里得称呼其军职,所以军营上下都管辽南王叫大将军。   姜言意勉强笑着冲她点了下头。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哟!厨子做菜做得不好就得掉脑袋!   她可以请求把砍脑袋换成给差评吗?   姜言长叹一口气,收起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知道做好豆腐脑才能保住自己小命。   她找了小葱、香菜切细,把独蒜拍碎剁末,食盐撒一点,酱油和陈醋都浇上!   但没找着辣椒,问了圆脸女子才知道,这个朝代根本没有辣椒这种东西,调节辛辣味用的是茱萸。   姜言意脑中灵光一闪,那位大将军说没味道,是不是觉得不够辣?毕竟茱萸的辣味远比不上辣椒。   在姜言意原来生活的世界里,辣椒明朝才传入她所在的国家,不过一开始不是用来吃,而是被当做盆栽观赏。   吃辣从清朝才开始盛行,川菜也是那时候起源的。   姜言意觉得等自己安身立命了,有必要四处走走看看,指不定这里已经有辣椒了,只不过还没有被摆上餐桌而已。   有了辣椒,她一定得让这里的古代人见识一下火锅是什么人间美味!   到时候还可以开个火锅店!   想着以后的日子,姜言意干活又有劲儿了。   她按照做油泼辣子的法子,起锅烧了热油往碗里的混了香辛料粉的茱萸上一浇,做了一碗油泼茱萸酱。   茱萸的香味和辣味都远比不上辣椒,但被热油一浇激出的辛香味还是引得附近切菜的几个火头军都凑了过来。   “好香!这是什么酱?”   “配这酱,我粗米窝窝头都能啃十个!”   姜言意心中稍安,把油泼茱萸酱淋到了豆腐脑上,只盼着那位大将军能满意才好。   *   主将帐中。   封朔看着手中的折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   暮色四合,帐中已经点了烛火。   他卸下沉重的盔甲,换了一身墨色长袍,身上的煞气淡了些,看着倒像个自幼饱读诗书的世家清贵公子。   清俊的面容一半映在烛光下,一半隐在阴暗中,面上的神情叫人看不真切,唯有浅浅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嘲弄。   “这几年西州并无战事,朝廷拨下的几百万两军银怕是全进了樊威的口袋。”   樊威是上一任西州大营的大将军,家中还有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女儿,如今被调去了达州当总兵。   军师池青抱着一盆盆栽刚进帐,闻言便道:“我还以为你不心疼呢!用达州那富庶之地换西州这么个穷乡僻壤,所谓的西州大营也就只剩个空壳子,亏大发了!”   封朔抬眸睨他一眼,池青耸耸肩,识相闭嘴。   过了一会儿又嘟嚷:“只盼着龙椅上那位能信守承诺,你交出达州,他就准许太妃娘娘出宫安享晚年。”   封朔眼底闪过一抹寒意:“他不敢食言。”   说起京城那边的事,池青想起自己过来时遇到的两个抬棺木出营去埋人的士兵。   他皱起眉头:“姜家嫡女死在西州大营,绝对是个阴谋,姜家现在说自家女儿是暴毙而亡,日后指不定又改口说是迫于你的权势才没敢为爱女伸冤。”   “姜家女儿死了?”   “死了。”   池青被问得一愣,“你怎还问起我来了,不是你派人去收尸的么?”   他是看到有人抬棺木出营,多问了一句,才知道是封朔让人用棺材把死去的营妓敛尸葬了。   办事的小兵不知死去营妓的身份,但他还能不知道吗?   三天前姜家嫡女撞墙寻死,磕得头破血流,池青当时就觉得人肯定活不了。   封朔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道:“派人查姜家是怎么跟小皇帝结怨的。”   他垂眸时瞥见池青手中抱着一盆花。   说是花,倒也不像花,因为盆里的植株结满了果子,青的红的都有,形状跟秃笔头似的①。   封朔扬了扬眉,问:“这是什么?”   池青献宝似的把盆栽往封朔跟前一放:“西州换了天,城里的商户们自然得重新找关系。不仅送来了金银玉石,还把关外特产也捎了一份,我瞧着他们送的这盆栽怪有意思的,就给你拿过来了。据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叫番椒。”   封朔显然对这盆栽没甚兴趣,凉凉看向池青:“我让你把樊威留下的眼线处理干净,你一下午就干了这个?”   池青后背狂冒冷汗,眼神飘忽:“那个……我这就去,这就去……”   言罢逃一般出了大帐。   亲卫从火头营拿了晚膳过来,进帐时险些被池青撞到,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他准备摆膳时,见桌上放了个盆栽,结满青红的果子还怪好看的。   亲卫把盆栽移到一旁的高几上,摆好膳食后,才对还在看公文的封朔道:“主子,先用饭吧。”   封朔只淡淡嗯了一声,视线压根没从折子上移开。   亲卫知晓自家主子一向不重口腹之欲,从来不见他挑剔什么,也不见他喜食什么菜肴。   等了好一阵,封朔才批完公文过来用膳,菜已经凉了大半。   亲卫忙道:“属下拿去火头营热一热。”   “不必。”   封朔瞥了一眼火头营送来的菜式。   他幼年时在宫中食了一碗有毒的豆腐脑,捡回一条命后却味觉全失,知晓此事的宫人都被处决了,而今只有太皇太妃知晓这个秘密。   这十多年来,他吃任何美味珍馐都只能尝个口感。   军中伙夫做的吃食再精细,也比不过府中大厨。   他视线触及那碗豆腐脑,倒是多停留了几秒。   白瓷小碗中的豆腐脑嫩生生,颤巍巍,仿佛只是一团微微凝固的牛乳。上面铺着一层诱人的红油茱萸,点缀碧绿的葱花和香菜,还洒了油酥黄豆和花生碎,看着便十分可口。   亲卫忙递上银勺。   封朔挖了一小勺浅尝。   因为碗里有汤煨着,豆腐脑还是温热的,嫩滑软腻,入口即化。   带着一丝淡淡的咸辣味,倒是不错。   等等,咸辣味?   封朔握勺的手猛然顿住。 第5章 调戏 小厨娘发飙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再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弥漫在舌尖的味蕾虽然很淡,但的确是辛香咸辣。   封朔眉峰拧了拧,倒是把一旁的亲卫吓得不轻,以为是饭菜不合他胃口。   却又见他拿起乌木镶银箸尝了其他菜品,红烧鱼、八珍鸭、卤猪蹄……各有各的滋味。   酸甜咸辣在味蕾上绽开,这样的感觉十分陌生。   封朔握着乌木镶银箸,面上神色莫辨:“这菜……”   亲卫忙道:“属下这就吩咐火头营重做一份送来。”   封朔摇头,又用银勺挖了一块豆腐脑:“这菜……味道尚可,豆腐脑做得不错,赏。”   他的味觉,似乎恢复了些。   他努力表现得平静,不想叫人看出端倪。   但亲卫已十分惊讶,他跟在封朔身边有些年头了,从没见过封朔赏过哪个厨子,这还是头一次,他当即上了心。   封朔多吃了一口什么,他都暗暗记下。   最后发现那碗豆腐脑被吃得干干净净,亲卫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子用餐顿顿都会有一碗豆腐脑,但以往主子都是尝一口就不会再动了,今日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亲卫想着,有必要好好犒赏火头营的厨子,特别是做豆腐的那个。   *   入夜,营房外的篝火点了起来。   各大营都已派人前来领完了饭菜,火头营的人也终于闲下来,三三两两在营房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姜言意今天只喝了半碗粗米粥,忙到现在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分给她们的晚膳是青菜粗米羹配水煮芋头,比起中午清得见底的粥,这米羹的确是粘稠了不少。   军营里,只有将军们三餐才是精米配几个小菜。普通将士早上只有两个荞面窝窝头配一碗粗米粥,中午才能吃上一顿粗米蒸饭,晚上则是青菜粗米羹。   厨房里煮多少饭用多少米和菜都是过了称,要记账的,火头营的人也不敢偷腥。   姜言意端着粥碗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粗米实在是难以下咽,她不禁想起中午的时候,营房里几个女人给了送饭的两个火头军好处。   她们使些银钱难不成就是为了这样一碗粗米菜羹?   姜言意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几个女人,春香也坐在那边,她们关系似乎不错,不过几人手上都没有捧粥碗。   她们见姜言意看着那边,交头接耳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不一会儿春香也往姜言意这边看过来。   她跟刘成不知何时又和好了,刻意拔高了打情骂俏的声音,生怕姜言意听不见一般,还递给姜言意一个挑衅的眼神。   姜言意这次白眼都懒得翻了,面无表情喝自己的粗米菜羹。   身前突然罩下一片阴影,一个满脸麻子的军汉在她跟前坐下,咧嘴笑开,露出一口黄牙:“听说你是新来的营妓?”   他色眯眯打量姜言意:“闹着要寻死,还是个雏儿吧?”   姜言意恶心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直接端起粥碗起身离开。   麻子脸却挡住了她的路,痞笑道:“小娘子躲什么?哥哥我又不吃人。”   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姜言意冷声道:“大将军有令,狎妓取乐者,军法处置!”   麻子脸笑了起来:“我就跟小娘子你谈谈心,哪算是狎妓取乐?”   众人也是一阵哄笑。   姜言意心知这人有恃无恐,是料定了她作为一个营妓,不可能告状告到大将军跟前去。   她一个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那就把事情闹大了看看!   她抬手把一碗菜羹往麻子脸脑袋上一扣:“谈你老母!”   麻子脸被烫得惨叫一声,抹掉脸上的菜羹后,做势要打姜言意:“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干什么!”一声沉喝止住了麻子脸。   前来的是灶上一位小管事,跟李厨子差不多的年纪,嘴边两撇八字须,一派精明相。   麻子脸立马恶人先告状,“赵头儿,这女人拿热羹泼我,你瞧把我给烫得!”   赵头儿瞥了他一眼:“行了,王麻子,收起你那点花花肠子。”   转而看向姜言意,眼皮一耷,“大将军那边来人了,你跟我走一趟。”   姜言意心中一个咯噔,莫不是豆腐脑不合大将军的胃口?   回营房的这一路都有人在看她,面上的神情或是同情或是怜悯,亦或是幸灾乐祸,弄得她愈发忐忑。   进了营房,就见一个身着全甲的旗牌官站在中央,他生得虎背熊腰,脸上一道长疤显得凶神恶煞,腰间配着一把大刀,愣是让屋子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李厨子和另外几个灶上的厨子十分拘谨地站在一旁。   姜言意一见这场面,心中更加不安。   她勉强维持镇定打了个招呼:“军爷您叫我?”   旗牌官觑她一眼,嗓音跟洪钟似的:“豆腐脑是你做的?”   姜言意心口跳得厉害,手心也沁出了汗,真是豆腐脑做得不合大将军胃口要被砍头了?   她怕是要成为史上死得最快的穿书人士。   姜言意舔了舔干涩的嘴皮,缓缓开口:“是……是我做的。”   旗牌官一双蒲扇似的大手摸向腰间——   那里只挂着一柄大刀。   要直接在火头营砍头吗?   真不讲究!   姜言意脚软得快站不住,脑子里却还天马行空想着些有的没的。   “你们的菜做得好,大将军有赏!”   旗牌官从腰封里摸出几贯钱来。   李厨子分得两贯,其他几个主厨都各得一贯。   旗牌官把最后一贯递给姜言意:“大将军说你的豆腐脑做得不错。”   围观的人原以为是姜言意会受罚,没想到是得了赏,都露出艳羡的神情来。如今不打仗了,他们这些杂军一个月的饷钱也才六百钱,一贯就是一千钱。   姜言意捧着那贯铜钱,一脸懵逼。   她这是被赏赐了?   怎么把架势搞得像要砍头一样!   她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来。   李厨子以为她是高兴傻了,告诫道:“勿骄勿躁,好生做好每一道菜才是硬本事。”   姜言意点点头,又向李厨子道了谢。   大将军并不知做豆腐脑的是自己,李厨子若是贪了这份功劳,她也不得而知。   但李厨子并没有,赏钱倒是其次,关键是这让她有了出头的机会,姜言意是真心感激李厨子。   刘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些许不甘——   若不是他让出这个机会,岂轮得到姜言意去做豆腐?   春香面上也不好看,自己今日在厨房丢了人,这新来的倒是接二连三的出风头,回去以后她还怎么在一帮女人中立足?她看着姜言意的眼神愈发不善。   姜言意把得的赏钱收进袖子里,感受着袖口沉甸甸的分量,心里莫名的踏实。   因为这波赏赐,火头军们对她客气起来了,营房的女人们甚至也会友善地主动跟她搭话。   姜言意心情挺微妙的,她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当你强大起来的时候,身边全是好人,所有人都对你和颜悦色①。   自己如今在这异世,倒是结结实实感受了一波何为世故。   她先前的粥倒掉了,正准备重新舀粥喝,营房里却突然又忙了起来。   李厨子瞧了一圈没看见刘成,见姜言意站在粥桶旁,便叫她:“那个谁,过来给我打个下手。”   姜言意以为是军中要加餐,没敢耽搁,赶紧去灶上了。   李厨子给她一张单子:“你去找赵头儿,把做这些菜需要的食材过了称拿过来,给他说一声,钱我后面垫上。”   取食材过称记账姜言意知道,但垫钱什么的,她就有些迷糊了。   秉着多做多看少说少问的原则,她取了单子直接去找赵头儿。   赵头儿看完单子后,爽快把食材拿给她,过称时随口唠叨了两句:“如今西州大营变了天,老李这私灶后面不知还开不开得下去……”   姜言意一惊,原来李厨子现在做的菜是偷偷卖给军中将士的。   难怪李厨子取食材要给钱。   她从赵头儿口中隐晦得知,前任大将军在任时,因为军中伙食不好,士兵饿得半夜跑出军营到附近阵子上偷东西吃,惹得周边百姓怨声载道。   李厨子开这个私灶后,吃不饱或是嫌饭菜难吃的将士就会到私灶来买吃食。前任大将军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李厨子每年都会把开私灶赚的钱拿出一大笔去孝敬前任大将军。   如今四海升平,国库丰盈,朝廷也没有短西州大营的钱粮,西州大营的兵天天吃粗米,显然是上面的人贪了。   贪的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姜言意拿了菜回灶上,按李厨子的要求把菜都处理好,她手脚麻利,人又勤快,不管李厨子炒菜时要什么,她都能及时递上来,甚至有些调料或工序李厨子忘了说,她也能备好。   李厨子想起刘成给他打下手时,经常手忙脚乱,不由得叹气。   今日的私单做完后,饭菜都装进了食盒里,没过多久就有几名将士过来提食盒。结了账之后又给了李厨子一张新的单子,那便是明日要做的私单。   其中有个食盒是中午给火头军塞好处的女人过来提走的,姜言意这才明白她们跟春香之前为何没吃粗米粥。   其他人都下工回营了,但时辰还早,李厨子和另外几个厨子今日得了赏钱,心中高兴,便在营房外摆了桌子,温上一壶小酒,简单做了两个下酒菜,吃酒唠嗑唠嗑。   姜言意到现在肚子还饿着,她虽有钱了,但见李厨子和赵头儿几人吃着小酒聊得正酣,也识趣的没去打搅说自己想买吃食。   ——李厨子他们做的私单都是提前一天预订的。   自己虽能下厨,可取用食材还得让赵头儿过称。进火头营第一天就想着给自己开小灶,显得没规矩,   她看了看之前的粥桶,见里面还剩了些粗米菜羹,尚有余温,便找了个碗舀了些,蹲到角落里小口小口喝着。   正在此时,外面来了两个刚换岗下来的哨兵。   夜寒露重的,其中一人搓着手臂问李厨子:“李头儿,还有吃的没?”   李厨子几人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歇下来都有些皮懒,这个点他们也不开灶了,便回绝道:“早过饭点了,哪还有吃的。”   “李头儿,您的手艺大伙儿都知道,您随便弄点吃点给我们兄弟就成。这一天下来就早上啃了两个粗面馒头,一会儿还要去换岗,实在是饿得不行。”哨兵把七八个铜板儿往桌上一放,跟同伴一起坐下了,显然是买宵夜的熟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厨子知道他们这些站岗的时常赶不上吃饭,二人跟他也相熟,实在是不好推拒。   但自己喝了几杯小酒,有些微醺,不想动弹,他扭头就见姜言意正坐在角落里喝冷粥。   女娃子生了一副好相貌,想来是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瘦得下巴都尖了,肤色在灯下看着十分苍白,头上还裹着沁血的纱布,更显得可怜。   他动了恻隐之心,道:“这几个铜板你收着,给两位军爷弄些管饱的吃食来,给自己也做份罢。” 第6章 酸辣粉 姜言意:大将军是个好人!……   姜言意有些意外,李厨子的意思是把这单生意让给自己去做?   赵头儿今晚也看出这女娃是个踏实勤快的,道:“你自己去取用食材,记着斤两回头给我说便是。”   姜言意收下铜板,向李厨子和赵头儿道了谢,赶紧进营房弄吃的。   两个哨兵见状不满道:“李头儿,您不亲自下厨啊?”   李厨子锤了锤自己后腰:“在灶上站久了,腰疼。让新来的帮厨给你们做。”   二人一听方才那女子只是个帮厨,顿时脸上不好看,一个帮厨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吃食来?   他们好歹是花了钱的!   但顾忌着李厨子,对方又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到底是没好发作。二人不奢望能吃上什么好吃食了,只不耐烦催促道:“行吧行吧,随便弄些果腹的来!”   他们说话声很大,姜言意在营房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她自然感觉到了二人语气中的不快。   她掂了掂手里的铜板,其实不太清楚这八个铜板能买什么,原身是尚书府千金,经手的都是金玉宝石,碎银都没摸过,更别说铜板。   好在她之前帮李厨子去领过食材,知道各类食材的原价。   这么一估算,八个铜板差不多也就是两碗面的价钱。   她去库房取面粉,才发现预留的面粉已经用完了,剩下的是留着明早给将士们蒸馒头的,万不能动。   这可如何是好?   姜言意瞥见一旁有预留的芡粉和红薯粉,眼前一亮。   深秋寒夜,吃碗酸辣粉暖胃再好不过!   在这里,红薯粉的市价还远低于面粉。   她不太会用古代的称,但凭借自己多年当厨子的经验,经手一掂也能把重量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赵头儿放心自己一人来取食材,那是对她的信任,若是缺斤少两则会给赵头儿留下不好的印象,姜言意回头向赵头儿报账时为了避免万一,刻意把斤两往高了些说。   取了食材,她回营房生了火,起锅烧水。   她把芡粉和红薯粉倒进一个小盆里加水搅拌成至糊状,等锅里的水快烧开时,找了个大漏勺,把勾兑好的生粉倒入大漏勺里,用力拍打生粉,漏孔里瞬间溢出了粗粉条。   等粉条煮好捞起来,控干锅里的水,下宽油酥了一小碟花生米和黄豆。   粉条和配料都准备好了,姜言意找出两个大海碗调好底料后,放上油泼茱萸和陈醋再加汤一冲,那股酸辣味瞬间就出来了。捞入粉条撒上先前炸好的花生和黄豆,再放了些葱段和香菜末,光是瞧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可惜没有肉啊,这酸辣粉做得终究是不够完美。   她找了个托盘把两碗酸辣粉端出去:“两位军爷慢用!”   两个哨兵咋一抬头,被姜言意在灯下的那个笑容晃花了眼,心说这小娘子的容貌比起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一看碗里的粉,心中才压下去的不快又升了起来。   碗中的粉从未见过,颜色灰不溜秋的,远不如面条白净,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面粉。而且粉条都快抵上筷子粗了,这揉面做粉的功底真叫人不敢恭维。   他们花钱就吃这么个东西?   有心想发脾气说道说道吧,一瞧那小娘子还言笑晏晏地看着他们,二人又歇了动怒的心思。   自我安慰这粉也不是全无优点,至少装碗好看,配料多,味道闻起来好像也还不错,   其中一人犹豫了片刻,拿起筷子挑起一根粉尝了尝,脸色变得十分古怪。   又尝了一根后,咂咂嘴回味了片刻,直接用筷子挑起一大口开始嗦。   同伴见他如此,还以为他是想讨好做粉的小娘子,心说这憨子在这些事上也不憨嘛。他也拿起筷子开始吃,乍一入口,眼都瞪圆了。   粉条又酸又辣,劲道十足,油炸过的花生和黄豆酥脆生香,一口下去,舌尖发烫发麻。   这其貌不扬的粉竟有这般滋味!   他赶紧埋头跟同伴一样开始大口吸溜。   边吃边含糊不清问:“这是什么粉?”   自己的手艺能被食客肯定这是一个厨子最大的满足。   姜言笑得见牙不见眼:“酸辣粉。”   外边有李厨子他们看着,姜言意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回厨房赶紧给自己也整了一碗酸辣粉填肚子。   李厨子方才见姜言意端出两碗这么粗的粉条来,就觉得辣眼睛。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厨子,还没见过有哪个厨子把粉做得这么粗这么难看的,瞧着就难以下口,不免对姜言意的手艺有些失望。   两个哨兵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在李厨子看来是他们饿狠了,暗自摇了摇头同情他们。   但两个哨兵吃完后,临走时又掏了钱给他,说是明日还要来吃这粉。   李厨子觉得他们明日再来,只怕为了吃这粉是假,想看做粉的女娃子才是真。   收碗的时候,他瞧见碗里汤底都喝干净了,还有些纳闷。   须臾又笑着摇了摇头,暗叹一句果然是年轻好啊。   *   姜言意回到原先住的营房时已是亥时。   但营房里的女人们都没睡,里边灯火通明的,还有带兵的小头目拿着册子在登记什么。   姜言意一进门,就有好几个女人主动跟她打招呼,热络得让姜言意有些不习惯。   她问了句:“这几位军爷来这里做什么?”   “说是要登记我们的姓名籍贯,隔壁营房不是有个女人得疟疾死了么,下午有两个将士抬了副上好的棺材来把人敛尸葬了。但那女人是早些年被人抢到这里来的,平日里大家都叫她惠娘,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晓。如今人一死,连个碑都不知道怎么怎么给她立。”   “听说那棺材还是大将军赏的,大将军果真宅心仁厚!”   “上个管理这边营房的小将前几天才被砍了脑袋,新上任的头儿发现原有的名册跟营妓人数对不上,怕大将军问起怪罪,这才重新拟了名册。”   姜言意听着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这些,心口怦怦直跳。   她是个黑户,被查出来了还不知要怎么处置。   如今国泰民安,家家户户都上了户籍的,毕竟徭役赋税还是国库的一大笔来源。   置办房屋就不说了,想要出远门也得拿着户籍去官府开路引才行,若没有路引贸然出城,是会被抓进大牢里去的。   她要想离开西州大营后也能安身立命,必须得先搞到一个户籍。   姜言意挤在人群里看别人是怎么登记的。   “名字?”   “籍贯?”   “何年何月犯了何事被发配到西州大营来的?”   小头目公式化询问。   大多数女人都是犯了事被发配过来的,答话之后,小头目便在以往的名册上核对,确认无误之后才传下一个。   也有人是跟死去的惠娘一样被掳来的,她们答话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本是良家女,却到了这种地方,这辈子都毁了。   小头目记下她们的姓名籍贯后,说是要寄信到他们籍贯所在的州府,让州府那边核实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若是所言属实,等禀报给上面,看上头怎么决定她们的去留。   言语之间大有若本是良家女子,极有可能恢复自由身的意思。   但没有人欢喜,从这军营里出去的女子,比青楼女子还要不堪些。嫁人是没指望了,归家之后会不会被亲人接纳还不好说,流言蜚语也能淹死她们。   下一个登记的是那名圆脸女子,姜言意听她道:“我叫秋葵,云州吴县人,丁酉年吴县遭了旱灾,爹娘在逃荒路上饿死了,我来西州投奔舅舅,却被舅母卖进青楼,那天正好青楼里死了个大官,我被官兵一并抓了送到西州大营来。”   她并没有像先前几人一样哭得肝肠寸断,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悲意,似乎是早对这烂透了的人生不抱任何希望。   原先的名册上有秋葵的名字,她舅母卖她时跟当地官府开了卖身契,官府那边是有备案的。她被发配过来时已是那座青楼里的人,罪籍已定,只能说是个可怜人。   秋葵答完就走了,姜言意看着她一脸平静回了床位,有些心疼这个姑娘。   姜言意是最后上前去登记的,小头目问她:“叫什么名字?”   “姜花。”   “哪里人?”   “登州奉仙郡坎石村人。”   姜言意说的是原书中一个闹瘟疫,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的地方。这样便是寄信给奉仙郡官府,那边也无从查证。   小头目下笔的手一顿,抬眼打量姜言意:“那村子的人不是去年闹瘟疫死光了吗?”   周围的女人们一听说瘟疫,立马离姜言意远了些。   姜言意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凄楚:“瘟疫爆发时我正好没在村中,阿爹是个厨子,邻县有户员外做寿请了阿爹去办席,不巧阿爹摔伤了脚,我便代阿爹去邻县办席。怎料就在那期间,村子里就出事了……”   小头目有些怀疑:“你会办席?”   立即有试图讨好姜言意的人帮她答:“她厨艺好着呢,今儿做的豆腐脑还得了大将军的赏赐。”   小头目一听说她得过大将军的赏赐,顿时没再怀疑,接着问:“怎到了西州来?”   姜言意开始努力挤眼泪花花,奈何挤不出来,勉强红了眼眶:“阿爹和阿娘都在瘟疫中没了,阿爹曾给我订了一门娃娃亲,我来西州找那户人家,怎料被掳到了军营里来……”   她额头上的纱布格外瞩目,小头目想着也只有良家女子才会这般性烈,不疑有他。   登记完名册,小头目和他手下几个兵离开了营房。   姜言意回到自己的床位躺下后,心跳得还是有些快。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不仅能在这里补户籍拥有一个新的身份,还可以恢复自由身。   只盼着那位大将军再发发慈悲,放她们这些良家女子离开军营才好!   此刻在姜言意心中,辽南王简直就是个顶着佛陀光环的救世主!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她都想找三炷香对着辽南王的大帐拜一拜。   *   救世主封朔正在自己府中看大夫。   年过半百的老郎中手指搭在封朔腕上,把了半天的脉,还是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抹了一把额前的虚汗,斟酌开口:“王爷您的症状,老朽行医多年,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封朔俊朗的眉头拧得死死的:“本王在军营里的时候的确是有了味觉,回府后又尝不出味道了。”   老郎中迟疑道:“会不会是军营里的厨子做菜用了什么秘方,刚好让您短暂地恢复了味觉?”   封朔眸光一下子幽深起来。 第7章 刀削面 谁下的毒?   翌日,五更天时分,姜言意就醒了。   额头的伤口夜里痛得厉害,她睡得并不安生。想着一会儿还得去火头营那边做朝食,她索性轻手轻脚穿衣起身。   也是这时,她发现对面春香的床位上没人。   这个时间点,外边天还灰蒙蒙的,姜言意以为春香是起夜去了,并没有在意。   她到营房外面洗漱。   外边摆着几口大缸,里面的水是给营房的女人们用的,每天都有负责担水的将士把水满上。   她掬了两捧水拍在脸上净面,深秋的清晨,缸里的水凉意侵骨,姜言意冻得打了个哆嗦。如今这天气还能勉强将就,等再冷一些,用这水洗脸怕是得感染风寒。   军营里条件不好,很多人都不刷牙,但姜言意有些轻微的洁癖,自然忍不了。   古人都是把杨树枝咬软了当牙刷的,她们营房后面就有一片胡杨林,姜言意准备过去折根杨枝当牙刷。   刚到胡杨林那边,就见春香提着裙子从林子里出来,头发和衣襟都有些乱,从脖子到胸口都布满青紫的痕迹,裙角还沾了些白精。   跟姜言意碰了个正着,春香面上有些慌乱,别开眼匆匆掩了一把胸前的衣襟就往营房那边去了。   姜言意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   对别人的私生活她无权点评,为了避免尴尬,她特意多折几根杨树枝晚了些回去。   等姜言意回营房,春香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裙,其他女人也陆陆续续起身。   她们洗漱完毕到火头营时,灶上已经生起了火。   今日刘成告了假,给女人们分配活的是赵头儿,姜言意自是直接进了营房给李厨子打下手。   做朝食比较简单,不管是蒸馒头还是下面,都只有揉面这一个工序,只不过数量庞大,做起来依然辛苦。   今早要给将军们做的朝食是刀削面,李厨子让姜言意把面提前发好。   姜言意心知做刀削面最是考验揉面的功底,多少面粉下多少水那是半点马虎不得,多了少了都是问题。   面若是没揉好,下刀时粘刀不说,还容易削断,出锅的面叶也不好看。   她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对待。   李厨子坐在案板边上喝着早茶看姜言意揉面。   因为昨日那两碗酸辣粉,李厨子一直觉得是姜言意做白案的功夫不到家,准备指点她一二,这一瞧却发现,姜言意揉面的动作有模有样,任他也挑不出错处,不像是没入行的人。   心中顿觉奇怪,然而没等他开口问,腹中突然一阵绞痛,李厨子大感不妙,放下手里的茶碗赶紧往茅房去了。   姜言意往边上看了一眼,恰见春香过去收走了李厨子放在案板上的茶碗,她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天早上李厨子跑了不知多少次茅房,后面整个人都站不住了。   另外几个灶上的厨子见他这般,都让他赶紧去军医那边看看,说火头营这边有他们顶着,出不了乱子,但李厨子性子倔,死活也要留在这里看着。   赵头儿跟李厨子交情最好,气得捶胸顿足:“定是昨晚贪杯,吃到后面菜凉了你今日才闹肚子的!”   李厨子瘫坐在椅子上,说话都没了力气:“果真是人老不中用了,吃个冷菜都成了这样。”   赵头儿叫了个年轻力壮的火头军过来背李厨子,“你别跟我倔,赶紧去让军医把把脉开服药,这样下去怎么成!”   李厨子摆手,一脸菜色:“捱过这一阵就好了,等会儿还得准备午饭,今天要给大将军做红烧狮子头,火头营里除了我没人会做这道菜。到时候菜上不去,整个火头营都担待不起。”   赵头儿也知道他说的是个问题,一时间焦头烂额,但还是道:“你前些日子不是教了刘成那小子做这菜么,你回去歇着。那小子也是,偏偏在今天告假,我找人把他叫回来。”   “他只学了个皮毛,那点手艺哪拿得出手……”   李厨子话说到一半,腹中又一次绞痛起来,他捂着肚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两个火头军搀着他去茅房的。   姜言意看着李厨子佝偻的背影陷入沉思,便是吃了冷菜,也不至于拉肚子拉成这样。   李厨子这早上只喝了碗早茶,但那早茶是用大茶壶泡的,火头营里其他人也有喝,说明不是早茶的问题。   想到春香在李厨子去茅房后,就过来收走了李厨子喝茶的碗,姜言意心中一凛,兴许问题就出在茶碗上。   她四下看了一圈,没在营房里面看见春香。   面团已经揉得差不多,灶上的厨子们开始削面下水煮。   西州大营现下一共二十万大军,大小将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削面功夫最好的李厨子如今坏了肚子,要赶着做出这千八百份刀削面,剩下的厨子们是半点不敢耽搁。   姜言意瞧着自己暂时没有活,正准备去外边看春香在不在,怎料刚走到营房门口就被一个厨子叫住了。   “女娃子会做刀削面吗?”   旁边另一名厨子一边飞快地往锅里削面叶一边道:“得了吧,这丫头昨天把粉做成啥样你们又不是没瞧见。”   这话一出,灶上的厨子们都笑起来,倒是没多少恶意。   姜言意被笑得有些懵,她挠挠头,不明白自己昨晚的酸辣粉哪里没做好。   还是最先说话的厨子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双手,让女娃子做给百户将军们吃就行了。”   其余厨子一想是这个理,反正那些个百户都是些粗人,做得再精细的吃食,到了他们嘴里也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尝不出个好赖。   姜言意就这么被叫过去做刀削面。   那厨子担心姜言意不会,还给她示范了一下:“拿刀的手出力要平,用力要匀,这样削出的面叶才好看,瞧清楚了吗?”   姜言意点头。   要想做出好吃又正宗的刀削面,光是在面上就有两门绝学,一个是揉面的功夫,另一个则是削面的功夫。   她掂起一块事先揉好的面团,托在掌心拿起刀对着锅就开始削。   她刀速极快,跟削萝卜皮似的,面叶一片连着一片往锅里落,随着锅里的水翻滚,仿佛银鱼戏水。   边上的厨子见她瞬间就削完了一个面团,还担心她是瞎削的,等捞进碗里一瞧,愣住了。   面叶中间厚边缘薄,形似柳叶,每一片都不长不短,恰好六寸。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几个厨子瞠目结舌。   虽说之前姜言意切扣三丝,已叫他们见识过一回刀功,但那好歹是在砧板上切的,远不如这次来得震撼。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娃,削面的手法竟如此老练!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都要怀疑这是李厨子削的了。   面的浇头,姜言意用的是肉酱。   取三分瘦七分肥的肉用生姜黄酒腌制去腥后切丁,等锅里的油烧热了下肉末翻炒,把肥肉的油炼出来后起锅。下事先准备好的香料段炒,取其香味后捞出。   这才下葱姜蒜炒香,把肉末回锅,加高汤炖煮。   把煮好的浇头淋到面上,浓香扑鼻。   原先说好让姜言意做给小头目吃,最后几个厨子瞧着这面卖相太好看,直接把姜言意做的面拿给了将军们。   *   用早饭的号角声已经响过了。   各大营房前都是排着队领粥和粗米馒头的士兵。   昨夜吃了酸辣粉的两个哨兵今日轮休,不用去站岗。   二人捧着粥碗跟一帮弟兄围坐在一起,手上的粗米馒头只啃了一口,嘟囔道:“这是人吃的东西么,早晚得被噎死。”   旁边有人踹他:“不吃给我,我还嫌不够呢!”   那名哨兵果真把馒头递了过去:“给你给你,你个饿死鬼投胎的。”   边上的人拿着热乎乎的馒头发懵:“诶?还真给我啊,老刘你是不是上哪儿偷腥了?”   一说起这个,那名哨兵就嘿嘿直笑:“昨夜在火头营吃了一碗粉。”   边上的人嗤之以鼻:“粉有什么好吃的,火头营李头儿的手艺好是好,但得给够钱才能吃上有肉的,咱们哪有那么大的家底。”   哨兵道:“你们不知道,火头营新来了个厨娘,四文钱的素粉她做出来,那味道真绝了!”   “厨娘?!!!”   顿时一圈耳朵围了过来。   “长得好不好看?”   “胸大不大?”   “胸大有个什么用,我娘说要屁股大的才好,好生养!”   “你们懂个啥,脸盘子大才好,老一辈说是那福相!”   哨兵任一群人嚷嚷,老神自在地喝着粥。   他们争辩不出个名堂,只得催促哨兵:“快些说啊老刘,别卖关子了!”   哨兵“啧”了一声,这才一脸神往地道:“我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加起来,都还没那厨娘一根手指头好看,长得简直就跟那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被他这么一形容,围坐在一起的的军汉们都有些躁动。   “你的眼光,我不信,永巷买烧饼的王婆不都被你夸成是西施在世么!”   “不信咱们今晚去吃上一吃,你瞧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成!要是厨娘不好看,今晚的饭钱可都算你的了。”   “你这厮,带你去吃好吃的,还这么抠抠搜搜的。成,今晚你就知道了。”   几人正说得火热,边上突然传来一道闲散又充满兴味的嗓音:   “当真如此好看么?” 第8章 狮子头 大将军想要面基   军汉们回头一看,就见边上不知何时蹲了个人,身着青衫,相貌儒雅俊秀,偏偏一双眼狡黠似狐狸。   乍一看仪表堂堂,可举止仪态是半点不讲究,此刻他手中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一边吸溜一边目光炯炯盯着他们。   军汉们是西州大营旧部,在此之前并未见过池青,但见他衣着和这一身气度,瞬间想到了传言中大将军身边的鬼策军师,军中私底下都称他为“青衣笑面狐”。   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好说话的人了,但前一秒还跟你推心置腹谈笑风生,后一秒就能眼都不眨砍了你脑袋。   军汉们后背冷汗连连,嗫嚅道:“池……池军师?”   “诶,你们认得我啊?”   池青吸溜一口面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着莫不是他长得太俊了?   军汉们心跳如擂鼓,火头营开设私灶有违军规,前任大将军在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新上任的这位号称活阎王。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些日子才因军中营妓点了那第一把火,火头营私灶或许就是那即将点燃的第二把火了。   池青瞧着一个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见了他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顿时失了兴趣,暗怪封朔凶名在外,弄得他这么和蔼可亲的人在军中人缘都不好了。   他拍拍袍子上的尘土起身,留下一句“今晚我也去火头营尝尝鲜”,就端着面碗溜溜达达往封朔所在的大帐那边去了。   几个军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池青进帐的时候,封朔刚从演武场回来不久。   为了演武方便,他今日穿的一身明光轻甲,长发被玉簪束起,银甲衬得他眸色更显浓重,一双凤眸眼尾上挑,看人的目光总是冷冷的,叫人不敢直视。   若说败笔,约莫就在他那张脸上,实在是比起女子也不逞多让的美艳,好在因着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瞬间凭添几分英气。   封朔的相貌随了他那有着祸国妖妃之称的母妃。   宫中甚至传出过流言,说是封朔十二岁那年,一位番邦王子来京拜访,见着封朔惊为天人,以为他是位公主,求着先帝赐婚。   这流言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封朔的确是在十二岁时不知何故,怒杀了前来朝拜的番邦王子,还因此触怒圣颜,被贬去军中历练了五年。   他厌恶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   在先帝重病不能临朝的那段时间,皇长孙代为监国,拥护皇长孙的大臣觉得如今皇长孙得势,在朝堂上挖苦他男生女相,直接被他在金銮殿上拔剑砍下头颅,满朝文武具是震惊。   池青在封朔手底下多年,自然知晓他的喜恶,视线没敢往他俊美非凡的脸上多瞟。   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后,一边埋头吃面一边问:“今日训练西州大营那五千精兵感觉如何?”   他过来时已瞧见从演武场回营用饭的将士们,一个个累得跟狗似的互相搀扶着才走回去的,约莫能猜到封朔的训练有多惨无人道。   封朔想起那群软脚虾一样的兵,面上的神情就更冷了些:“一帮饭桶,若是北戎来犯,全是等着被人砍死的废物!”   池青嘴里塞着面,含糊不清道“这不早在你预料之中么,毕竟樊威那老匹夫怎可能真留一队精兵给你?”   封朔皱了皱眉,他实在是看不上池青这副吃相,好歹也是他身边的头号幕僚,整得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外人见了怕是以为他苛待麾下幕僚。   良好的教养让他没说池青什么,只道:“明日让西州大营的所有兵都跟着辽南军一起训练。”   “西州大营的兵哪能跟你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兵比?这么个训法,西州大营这十万人,没给累死也给逃光了。” 池青开始吸溜,那声音在封朔听来实在是刺耳。   封朔刻意忽略了他的吸溜声,冷着脸道:“本王没说以后也让他们一起训练,至少让这群饭桶看清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在哪里。”   他总不能接手十万散兵游勇,就让这十万大军继续废物下去。   “王爷英明。”   池青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端起碗咕噜咕噜喝面汤。   今天火头营做得面好吃,汤也浓香醇厚,甚得他心。   封朔忍到现在,耐心早已告罄,从案上摸起一册兵书就砸了过去:“要舔碗就滚出去舔干净了再进来。”   池青赶紧乖乖放下汤汁都喝掉大半的碗,小声咕哝:“汤好喝,里面还有好多肉末呢。”   封朔横他一眼,他立马不敢嘀咕了,老实巴交开始说正事:“目前查到的暗钉只有五个,都已经解决了。陆学士在御前叩长阶为其嫡子求情,触怒圣颜被罚闭门思过。但您派去示好的人,陆学士连门都没让进,礼也没收……”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看了封朔一眼。   但封朔面色如常,似乎早料到会如此。他手指轻敲着桌面,不急不缓道:   “陆家是纯臣才能世代鼎盛,如今小皇帝既动了陆家嫡子,就说明他开始猜忌陆家。兴许小皇帝贬谪借陆家嫡子,就是在试探陆孟学的忠诚,不然他何故要把陆家小儿贬至西州?”   经封朔这么一点拨,池青瞬间明白了其中关键。   陆家嫡子被贬西州,陆家若是一心表衷,兴许被新帝冷落个几个月,就能让新帝试探出陆学士的衷心。   但他们一送礼,不管陆家收没收,以新帝多疑的性子,对陆家的怀疑都是只增不减。等哪天他们的人不再送礼去陆府了,新帝也不会觉得是他们放弃了,而是认定陆家已被他们收买。   封朔这一招,简直就让新帝亲手逼着陆家倒向他们。   就算陆孟学愚忠不肯与他们联手,新帝不再信任陆家,必然会全力打压陆家,他们也相当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新帝自断一臂。   想通这一切,池青当真是打心底里佩服,他叹道:“王爷,以您这智谋,麾下哪还用得着养谋士。”   封朔凉凉扫他一眼:“的确,马厩还缺个刷马的,你往后就过去刷马吧。”   池青:“……”   他是想拍马屁来着,怎么就坑了自己呢?   池青一脸丧气,仿佛一下子成了个自认倒霉的闷嘴葫芦。   在封朔说“退下”后,他倒是没忘捧起放在桌上的碗,吨吨吨喝完了剩下的面汤,才拿着个空碗出了军帐。   封朔看得眼皮直抽抽。   亲卫把他的早膳从食盒里取出来时,封朔瞥见也是一碗刀削面,一想起池青那辣眼睛的吃相,他就没了食欲。   直接吩咐:“撤下去吧,本王不饿。”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亲卫并没多想,刚把面碗装回食盒里,却又听他家主子道:“拿过来。”   亲卫:“……”   得嘞,他家主子也开始反复无常了。   封朔倒不是突然又想吃了,而是想起昨夜郎中话,他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火头营做出的菜上让自己短暂恢复了味觉。   等亲卫把面端出来时,瞧着软白的面叶浸在红油中,上面铺着一层浓香诱人的肉酱,缀着几段香菜,再闻着这香味,他腹中倒是真生出几分饥饿的感觉。   封朔用乌木银箸挑起一片面叶尝了尝,入口辛辣,刀削的面叶比起普通细面多了一份嚼劲,面里的麦香味也就更明显了些,但裹上汤汁后,口感只能用醇厚来形容。   这些味道在封朔尝来都很淡,可对他鲜少感知到味蕾的舌尖来说,已足够震撼。   问题果然是出在火头营做出的菜上么?   封朔握箸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今日的朝食是火头营哪个厨子做的?”   *   火头营。   用过早饭的众人已经开始忙活中午做饭要做准备的食材。   李厨子被送去军医那里后就没再回来,听背他过去的火头军说,李厨子现在还躺在军医那儿,床都下不得。   姜言意隐隐有些担心,腹泻严重是会导致整个人脱水的,李厨子这把年纪,身子骨怕是经不住这么折腾。   其他厨子跟李厨子一道在灶上共事几十年了,自然也担心李厨子的安危,可目前最棘手的还是李厨子没法掌勺了,中午必须得出锅的那道红烧狮子头找不着人做。   赵头儿急得嘴上都燎了一圈泡,派人去找刘成,却得知刘成今日告假后回了家,从军营去他家里找人,一个来回就到下午了,哪来得及!   也有厨子提出去附近镇上的酒楼买一道狮子头回来充数,可不骑马跑这个来回时间又来不及,骑马吧,等打包的狮子头拿回来,被颠得不成样还能摆盘端给大将军么?   把人家酒楼里的厨子抓过来现场做吧,西州大营又不是杂耍的戏班子,闲杂人等那是进不来的。   姜言意见赵头儿和几个厨子都焦头烂额,问:“就不能换道菜么?”   赵头儿道:“这报上去的菜若是一换,怕是咱们整个火头营都得换人了!”   火头营每日做给大将们的菜品,都会提前一日列清单送去给大将身边的亲卫过目,亲卫们自然知晓自家将军的饮食喜好,若是有不喜欢的菜就会划掉,让火头营这边重新补一个。   要是第二日送过去的菜跟之前是清单不一样,任你有千般理由,那都是过失,负责那道菜的厨子也会受罚。   尤其是这菜还是做给大将军的。   他们昨夜才得了赏赐,今日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叫什么话!   姜言意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李厨子今日突然腹泻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许幕后之人就是想借此把李厨子拉下马。   姜言意想到李厨子对自己有恩,抿了抿唇道:“我兴许能做。”   这话一出来,所有厨子都是撇着嘴摇头。 第9章 冒领功劳 都是红烧肉的锅   赵头儿看着她甚是平静的一双眼,不知怎的就应了下来:“成,姑且叫你试试。”   边上有个胖厨子不满道:“做给大将军的菜,哪能‘试试’?能做就是能做,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赵头儿瞪他一眼:“那你说现下咋办?你来做?”   胖厨子被赵头儿一怼,别过脸去没再吭声。   其他厨子见赵头儿为姜言意说话,哪怕也觉得让姜言意做红烧狮子头太过儿戏,但有了前车之鉴,都没说话,只不过心底都认定了姜言意不可能做出上得台面的狮子头。   不管她把刀削面这样的简单吃食做得有多好吃,那点厨艺在大菜面前始终不够看。   每个厨子都有几道自己的拿手好菜,轻易不得授与旁人,收的徒弟都得考量再考量之后,才会把压箱底的本事交给他。   毕竟有句老话叫“教会小徒弟,饿死老师父”。   红烧狮子头就是李厨子的拿手菜之一,以往做狮子头,李厨子吊汤都是避开人的。   姜言意心知每个厨子做菜用的高汤都有自己的偏好,但在后世被公认的终极鲜高汤,是用老母鸡、金华火腿和干贝吊出来的。   姜言意看了看外边的日头,估摸着到中午还有将近两个时辰。   军营里没有火腿肉,她让人找了块猪后腿的腌腊肉代替,和着处理好的老母鸡和猪大骨、干贝一起丢进锅里煮着。   狮子头说白了就是拳头大一个肉丸子,要想做得好吃,那就得讲究一个“清而不淡,肥而不腻”。   肉要用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切丁时把肥瘦分开了切,也煞是考验刀功。   瘦肉细切粗斩,肥肉粗切粗斩。   葱姜蒜切末,荸荠切丁,混进切好的肉里放调料,打上一个鸡蛋用于增加粘稠度,搅拌均匀后就可以捏丸子了。   姜言意以前在家里做简版红烧狮子头时,因为调馅儿时加了葱末,以至于狮子头下锅走油时,外皮的葱就焦糊了,十分不美观。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她特地留了一点没有加葱的肉末,糊在肉丸子外层,既锁住了葱的香味,又避免了走油时表皮的葱焦糊。“   走油只需把肉丸表皮炸至金黄,这一步是为了给肉丸定型,不至于在高汤里烹煮时散开。没炸过的肉丸煮好了表层凹凸不平、疤疤赖赖,看着就没有食欲。   姜言意用砂锅炒了些冬笋和胡萝卜丝,冬笋提鲜,胡萝卜则是最天然健康的染色剂,还能增些甜味。   但是用胡萝卜入汤萝卜味会比较大,所以姜言意把煸炒后的胡萝卜丝捞起来了才倒入高汤,这样既有了漂亮的色素,又避免串味。   吊了一个多时辰的汤味还称不上有多醇厚,但鲜味绝对是出来了的。放入其他作料后,她把炸过的肉丸子下锅,开小火慢烹半个时辰。   关于这火候的问题,徐珂曾在《清稗类钞》中写道:“以文火干烧之,每烧数把柴一停,约越五分时更烧之,侯熟取出。”   可见其麻烦程度。   忙活了一上午,姜言意总算是在军营开饭前把红烧狮子头做了出来。   恰在此时,一名军汉背着李厨子回来了。   李厨子放心不下火头营这边,在军医那里喝了一副药,没再腹泻后就赶紧催着人把他背回来。   “红烧狮子头换成了什么菜?”   李厨子被扶着坐到交椅上,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他不在,火头营没人能做狮子头,李厨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换菜了。   火头营一时间没人吱声。   一开始就不看好姜言意的胖厨子瞥了姜言意一眼,颇有几分阴阳怪气道:“给您打下手的帮厨说她会做狮子头,赵头儿让她做了。”   李厨子看向赵头儿,赵头儿莫名地生出一股心虚:“老李,我这不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李厨子打断他的话,喝了一句:“糊涂!”   他如何不知晓赵头儿肯答应让姜言意做狮子头,是为了不让自己被上边怪罪,但他也不想连累营里的人。   李厨子压根没对姜言意做的狮子头抱任何希望,直接道:“替补的菜有准备没,快些端上来让我瞧瞧。”   赵头儿便道:“人家女娃子好歹做了一上午,你先看看那狮子头行不行,若是不行,咱再上替补的菜。”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个劲儿给姜言意使眼色,姜言意会意去把自己做好的狮子头端过来。   李厨子见姜言意拿都拿过来了,也就顺势揭开了扣在盘子上面的盖子。   原本没抱多少期望,却在看到盘中的狮子头时愣住了。   四颗大小一致的肉丸挤在一起,色泽红亮,狮子头上洒着些许葱末,红绿相间,煞是好看。盘底铺了冬笋,边上围了一圈焯水后的菜心。   李厨子做了几十年的狮子头,只要看酱汁的成色,就能判断出狮子头做得如何。   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把酱汁做得这般好看的,他都自愧不如。   灶上的厨子们先前没见着姜言意做出的成品,眼下一瞧,神情也甚是纳罕。   李厨子盯着狮子头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递双筷子来。”   立即有人递上一双筷子,他没动狮子头,而是起身走到灶台前,用筷子沾了一点砂锅里剩下的酱汁尝。   面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迟疑转为凝重,看得赵头儿和灶上另几个厨子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姜言意神色相对而言算是比较平静的,不过李厨子这副表情,也不禁让她怀疑起自己的手艺来——难不成是她用煸炒出油后的胡萝卜染色,弄巧成拙了?   李厨子放下筷子后,深深看了姜言意一眼,说了句“好。”   转头又对赵头儿道:“把红烧狮子头给大将军送过去。”   赵头儿如释重负,忙招呼着火头军把备给大将军的菜装进食盒送过去。   其他厨子见这盘狮子头能得李厨子一个好字,不免意外,纷纷拿了筷子去沾锅里的酱汁尝,而后齐齐瞪大了眼。   鲜!叫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掉的鲜!   入口回甘,实在是妙不可言!   干厨子这一行的,都知晓越是讲究的大菜,越要吃个原汁原味才能尝出厨子做菜的功底。   之前姜言意做豆腐脑也好,下刀削面也好,在他们看来都是小打小闹,但这次这道红烧狮子头,却不得不叫他们刮目相待。   *   封朔晨时就准备叫人把做刀削面的厨子叫过来,却得知那厨子肚子不争气,躺在军医那边床都下不得,这才作罢。   午间看到这道红烧狮子头,瞧着色泽卖相比起从前在宫里吃的似乎也没差上多少,心中还有几分意外。   ——军营里的伙夫倒也能做出如此细致讲究的吃食来了。   他浅尝一口,裹在狮子头外的酱汁带着鲜甜馥郁,内里的肉细嫩多汁,爽口不腻。   封朔虽不懂庖厨,但自己这些日子在军营里吃的东西,无论是饭食还是茶水,都能隐隐尝出个味道来,所以他断定昨日让他恢复味觉的是那碗豆腐脑,今日则是早晨那碗刀削面。   毕竟他有味觉前最先吃的就是那两样东西。   这狮子头的滋味委实也不错。   封朔问:“此菜是火头营哪个厨子烧的?”   亲卫昨日才跟火头营的人核对过今日的菜单,记得火头营那边说过红烧狮子头是他们总厨的拿手好菜,当即就道:“正是先前去腹痛去了军医那里的李厨子。”   封朔思索片刻,浓郁的眸色里暗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情绪:“把这碗红烧肉赏给那厨子,让他过来一趟,本王有话问他。”   桌上的红烧肉做得有些粗糙,肥肉略腻,封朔没动。但这在普通将士看来,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亲卫知晓军中将士难得吃上一回肉,对于封朔的赏赐倒也没多意外,命下属端上那碗红烧肉就往火头营去了。   *   火头营。   用完午饭后休息一个时辰,才继续准备晚间的食材。   这段时间女人们都是回胡杨林那边的营房。   姜言意一个上午都没怎么见着春香,用饭时才瞥见她一眼,春香察觉姜言意的目光后,不知是因为早晨的事心虚还是别的,直接避开了视线。   姜言意隐隐觉得李厨子今日腹泻,跟春香有关系,但她手上并无证据。   而且春香想害李厨子的话,貌似也找不到作案动机。倒是刘成今日正好告假回家,有些过分巧合了。   不过刘成是李厨子的徒弟,他也没理由害李厨子。   姜言意越想越迷糊,瞧着时间不早了,跟李厨子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回胡杨林那边休息一个时辰再过来。   “你回去时顺道把这清单拿给老赵,让他把做上面这些菜的食材多备些。”临走前李厨子交给姜言意一张清单。   姜言意见上面有七八个要吃酸辣粉的,还颇为意外。   李厨子昨夜以为她粉做得不好,但今日见识过她做的狮子头后,又有这么多人晚上要过来吃粉,那其貌不扬的粉在李厨子看来也多了几分玄妙。   他道:“你昨晚做的粉用的是何原料我不清楚,你见了老赵,自己当面同他说吧。”   他有心回避,不想叫姜言意觉得是自己想打探那粉的做法。   但姜言意压根没想到那一茬儿去,她还以为李厨子是嫌麻烦。   想到自己之前的担忧,她瞧着四下无人,压低了嗓音道:“李师傅,您今日腹泻得突然……”   “老头子心里有数,你去老赵那边吧。”李厨子似乎知道姜言意想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看姜言意的眼神却慈爱了几分。   姜言意见李厨子这般说,想来是知道他自己腹泻是谁动的手脚,便没再多言,去了赵头儿那边。   她把清单交给赵头儿后,又让他多备了些芡粉和红薯粉。   一个小兵正在清理库房食材,不小心绊倒一篮子鸭蛋,偏偏那鸭蛋有的已经放坏了,摔碎后臭气熏天。   赵头儿看着碎了不少的好鸭蛋心疼不已,指着小兵鼻子大骂:“你个眼瞎的王八犊子,知道这筐蛋多少钱吗!”   小兵连连赔不是。   姜言意随口问了句:“怎的这些鸭蛋都放坏了?”   说起这个赵头儿就头疼,他道:“以前樊大将军喜食咸鸭蛋,火头营里特地买了不少鸭蛋备着。但军中做菜用的盐尚且不够,哪敢在做咸蛋上糟蹋,每次只能做那么几个,剩下的蛋放到现在才被找出来,坏了不少。”   姜言意知道古代的盐贵,她看着余下的几箩筐鸭蛋,心中顿时有了想法,做咸鸭蛋成本太高,那改做松花蛋也成啊!   她当即道:“赵头儿,我有法子能把这些蛋做得跟咸鸭蛋一样好吃又耐放!”   *   且说在姜言意离开火头营约莫半刻钟后,传令的旗牌官就端着一碗红烧肉往火头营来了。   “灶上的李厨子可在?”旗牌官声如洪钟,引得火头营的人纷纷围过来。   李厨子从营房里出来,带着几分恭维:“军爷,我就是。”   旗牌官看他一样,道:“你的狮子头做得好,大将军赏红烧肉——”   李厨子一惊,忙道:“小老儿愧不敢当,今日的狮子头,是灶上其他厨子所做。”   旗牌官没料到跑这一趟这么麻烦,问:“哪个厨子?”   “是个新来的,刚回胡杨林那边的营房去了。”李厨子算了算时间,觉得姜言意现在应该已经回那边营房了。   一说胡杨林,旗牌官便猜到了姜言意的身份。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厨子哪还管来路。旗牌官也没多说什么,带着人径直过去了。   胖厨子瞧着旗牌官身后的小兵手里捧着的红烧肉,心中不太是滋味,红烧肉是他的拿手菜,怎的那新来的做的狮子头大将军就吃了,自己做的红烧肉却是压根没动筷?   *   这个时间点,胡杨林营房里的女人都在里面歇着,春香偷偷摸摸拿了她今晨去胡杨林那边厮混弄脏的衣裙到外面洗。   洗到一半时,忽见昨日给火头营送赏赐的旗牌官带着人往这边来了,必然又是来打赏的。   一想到姜言意今日做了个红烧狮子头,又出尽了风头,害得她计划泡汤,春香就恨得牙痒痒,洗衣服时摔摔打打,借此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   旗牌官走近,见营房外边有个洗衣服的,想让她进屋传话,便道:“今日在火头营做红烧狮子头的是谁?大将军赏红烧肉一碗。”   春香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赏赐,听闻只是一碗红烧肉,顿时有些嗤之以鼻,心下倒是突然好受了几分。   她在衣裙上揩揩手,站起来时瞧见那碗红烧肉诱人的色泽,肚子不争气叫了两声。   想着左右不过一碗红烧肉,她冒领了应当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道:“是我做的。”   旗牌官看他一眼,春香心口狂跳,差点以为是旗牌官识破了她的谎言。   旗牌官只是有几分差异,他还以为李厨子说的是昨日了赏赐的那个营妓,没想到另有其人。   他示意身后的小兵把红烧肉递给春香。   春香喜滋滋接过,闻着碗里的肉香,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愈发觉得自己这冒领的决定没错,忙道:“多谢军爷。”   谁料旗牌官压下一句便是:“大将军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10章 不对劲儿的菜谱(修) 不对劲儿就对了……   “见……见大将军?”   春香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手上的那碗红烧肉下一子成了个烫手山芋。   旗牌官以为她是高兴傻了,面无表情道:“走吧。”   “诶……等等……”   春香眼下当真成了哑巴吃黄连。   她刚一出声,旗牌官就甩了个眼刀过来,旗牌官本就长得凶神恶煞,站在那里铁塔似的一尊,春香看着挂在他腰间的佩刀,心跳如擂鼓,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现在承认自己是冒领功劳的,指不定会掉脑袋,她老老实实跟着去见大将军,没准儿还能蒙混过去。   春香脸上堆起笑来:“军爷,我先进去把这碗红烧肉放着。”   旗牌官冷着脸道:“动作快些。”   春香端着一碗红烧肉进屋,那香味立马引得不少女人看过来,跟她关系最好的几个立即围了过去:“春香姐,你哪来的红烧肉啊?”   “肯定又是哪位将军拜倒在咱春香姐的石榴裙下了!”   春香听着这些奉承话,心里的不安慢慢被虚荣心取代,但到底还是怕东窗事发,面对之前勾起她馋虫的红烧肉,眼下也没有半分胃口。   她把红烧肉分给围上来的几个女人,做出一副大度模样:“给你们带回来的。”   几个女人喜不自禁,又说了不少奉承话。   春香听得飘飘然又心虚不已,匆匆抹了个口脂就往外走:“行了,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正狼吞虎咽吃着红烧肉的几个女人瞧见外边站了个旗牌官,看样子是在等春香,颇为暧昧地冲她挤了挤眼。   春香并没有解释什么,反倒含羞带怯地一笑,等出了门,才又换上一副恭维巴结的模样:“让几位军爷久等了。”   旗牌官依旧一副冷煞面孔,一抬手,跟来的小兵就随他一道往回走,春香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   秋葵出门倒水,瞧着春香和旗牌官的背影若有所思。   姜言意昨夜得赏时候她也在,旗牌官面相凶恶所以她印象颇为深刻。   *   春香去主将大营的路上,本想凭借自己的美色,从旗牌官嘴里套出点有用的消息。   奈何不管她怎么示好献媚,旗牌官答话都是一板一眼,后面甚至懒得搭理她,从头到脚都透着轻蔑。   春香从进了青楼那天起,就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了,但头一回被这般冷遇,还是觉得有几分难堪。   老老实实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周边营帐巡逻站岗的将士,身形气质都陡然一变。   路过之前那边的营帐时,还有将士会好奇打量她几眼,春香偶尔也能遇上几个熟面孔。但这边营地的将士,个个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春香甚至有一种自己不着寸缕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都不会看她一眼的错觉。   听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声响,春香心口咚咚狂跳,额头不自觉沁出了冷汗,就连眼神也不敢再乱瞟。   到了主将大营前,就见数十名带刀侍卫以“八字”形排开,守在营帐前,一眼瞧去全都身高八尺有余,威武魁梧,面容肃冷。   春香狠狠打了个哆嗦,腿肚子隐隐发软,心中越发害怕起来,后悔自己怎就一时鬼迷了心窍,为了碗红烧肉就冒领这功劳。   旗牌官已和门口的守卫说明了来意,守卫进去通报后,不多时,便有将士传话让春香进去。   春香两腿止不住地发抖,辽南王的凶名她自然也有耳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她勉强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进了大帐后,就伏跪在地,脑门磕在胡毯上,半分不敢乱瞧:“贱民参见大将军。”   封朔见前来的是名女子,掀眸看了自己的亲卫邢尧一眼。   邢尧连忙低声解释:“传令的人去了火头营才得知,今日灶上的李厨子身子不爽利,狮子头是这名妇人做的。”   春香久久没听到上面的人让她起来,反而是有人在低声说些什么。她隔得远,压根听不清邢尧的话,心中猜测着莫不是他们已经识破了她是来冒领的?   春香吓得脸色惨白,哪怕跪在地上,两腿也不住地打颤。   她正打算认罪求饶时,上方终于传来一道低醇而磁性的嗓音:“免礼。”   尾音带着几分冰雪似的凉意,却莫名地叫人心悸。   春香因为这道嗓音晃了神,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朝主座上看了一眼。   霎时连呼吸都忘了,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   剑眉凤目,眼若星辰,头戴玉冠,身着捻暗红与赤金双线暗纹的墨袍,手执一只狼毫正在纸上笔走龙蛇写着什么,满身的矜贵和傲气。   春香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封朔察觉到那道视线,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邢尧自然知晓自家主子厌恶什么,当即大喝一声:“大胆!”   春香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想起自己曾在青楼时,楼里来了尊贵的客人,青楼的妈妈也不许她们直视客人,说是显得没规矩。   她连忙扣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是贱民不懂规矩!”   封朔曾被朝臣挖苦过容貌之事,因此对于旁人盯着自己脸看颇为厌恶,原本还有心问她几句关于做菜的事,眼下直接搁了笔,吩咐邢尧:“带她下去把菜谱写出来。”   邢尧领命,很快领着春香下去。   春香跟着邢尧忐忑不安进了旁边的偏帐,看着摆到自己跟前的文房四宝,冷汗一茬儿一茬儿往外冒,整个后背都快湿透了。   “王爷甚是满意今日的狮子头,你把做法和所用食材佐料都详细写下来。”邢尧把一只蘸了墨的毛笔递给春香。   春香抖着手接过着笔,因为颤得太厉害,雪白的宣纸上直接被甩了几点墨汁。   邢尧见她半天不动笔,皱眉问:“可是不会写字?”   春香听得这话,宛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贱民不识字,不会写……”   邢尧出去叫了个笔侍进来,吩咐道:“这妇人说什么,你便在纸上写什么。”   笔侍点头。   邢尧看向春香:“你念吧。”   春香哪里懂得狮子头的做法,不过今晨在胡杨林里见刘成的时候,听他提起狮子头,因为自己从未吃过,就缠着他多问了几句,听他大概说了下是怎么做的。   她舔了舔唇,努力回想刘成的话,将用到的食材配料一一说了出来。   当然,春香并不记得具体如何用量,仅是靠着刘成的话与自己的理解,将狮子头的配方魔改了一遍,意在唬人。   邢尧只觉此配方似乎有些不合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催促笔侍快些记下。   不多时,笔侍就在纸上写好了配方。   邢尧拿过配方看了一眼,愈发觉得不太对劲儿,他问:“没了?”   春香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他的了,忐忑道:“没了。”   邢尧留下一句:“在这里等着。”   自己则拿着那所谓的“菜谱”去找封朔。   邢尧进了大帐,神情微妙呈上那张菜谱:“主子,菜谱写出来了。”   “先放着吧。”封朔看都没看一眼,打算拿回去直接让郎中自个儿瞧,“取五十两纹银赏给那厨子。”   邢尧不知封朔要菜谱的意图,他犹豫道:“要不您先看看?属下瞧着这菜谱似乎不太对劲儿。”   “不对劲?”封朔眼中不由微微一亮。   邢尧道:“属下也说不太上来……”   封朔看着案上的菜谱,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晓了,你且退下吧。”   邢尧问:“那还赏赐吗?”   “赏。”   *   对于春香冒领自己功劳,还得了五十两赏银的事,姜言意是一概不知。   她帮着赵头儿把好的鸭蛋挑选出来做成松花蛋后,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第11章 板栗烧鸡 在作死的边缘线蹦迪   姜言意直接回了火头营,李厨子身子已经好了些,正在指挥着众人备菜。   “李师傅身子不爽利,怎不多歇歇?”姜言意系上围裙,准备去案板那边切菜。   李厨子因为病这一场,平日里看着精神干练的人,到底是显出几分老态。他在营中一向不苟言笑,但听见姜言意打招呼,倒是难得缓和了脸色,道一句:“劳碌命,闲不下来。”   姜言意听他说这句话,又想起父亲来,心口微微发涩,她爸的口头禅也是“劳碌命”。   她掩下心中的情绪,从筲箕里拎起一只杀好的鸡问李厨子:“您今晚做什么菜?”   李厨子道:“做板栗烧鸡,把鸡肉切块就行。”   姜言意手起刀落,几下就把一只鸡切好装进盘子里。   李厨子就喜欢她干活的这股利落劲儿,做菜又有灵性,他道:“你今天的红烧狮子头做得好,晚上的板栗烧鸡我也交给你做。若是做得好,其他灶上的厨子也没有意见,你就把你会做的菜都列下来,我叫人添到火头营的菜单里。”   这是让姜言意正式成为火头营厨子的意思,以后她就不用再干打杂的活,跟其他厨子一样,只管做菜就行。   姜言意受宠若惊:“今天的狮子头我做得手生,在您跟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哪怕知晓她这话里有恭维的意思,但李厨子还是笑得开怀。   主要是姜言意说这话的分寸拿捏得好。   她若但说自己做得不好,过分自谦反倒显得做作,一句“手生”,既说了自己不足,又抬举了他,毕竟老道的经验的确是一时半会儿学不来的。   这丫头勤恳又颇具慧心,为人处世也周到,李厨子相信她是个能走得远的。   他道:“行了,都得了大将军的赏赐还跟我耍这些嘴皮子,板栗烧鸡你来做,就这么定了。”   姜言意以为李厨子说的赏赐是那天做豆腐脑得的,人家一番好意,再推拒下去就显得不识抬举,便笑着应下了。   “你个娘们儿,上工比别人迟来半天就罢了,折个菜也糟蹋一大片!当买这菜不花钱的吗?”   营帐外边传来赵头儿的骂声,姜言意扭头看了一眼,却见被他破口大骂的人是春香。   春香以前在青楼里就没做过这些,前些日子刚到火头营当帮厨,又有刘成给她分配轻松的活,今日刘成告假,她早晨就刻意躲出去偷懒了。   下午得了五十两赏银回来,走路都脚底发飘,却又怕被人发现她冒领的事,找了个隐僻地方把银子藏起来了才来火头营这边。   谁料一来就被赵头儿分配去折菜,她心不在蔫的,到现在脑子里浮现的都还是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被赵头儿指着鼻子一通骂,周围又有这么多人瞧着,春香面子上挂不住,一想到自己现在有了五十两银子,再一听赵头儿说钱不钱的。   当即把菜往地上一摔,从内襟里摸出一把铜板撒地上:“怎样,这些钱够赔你这几颗烂菜了吧?”   “你……”赵头儿没料到她猖狂至此,被气得不轻。   周围的女人们则多是惊讶,又有几分羡慕——春香敢直接跟赵头儿叫板,可见是找了个大靠山。   春香十分享受女人们投来的目光,直接大摇大摆地起身。   营房的大门一直敞开着的,她无意间跟姜言意的视线对上,突然跟见了鬼似的,收起所有嚣张气焰离开了这边。   姜言意觉得春香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   营房里另外几个切菜的女人说春香傍上了一个将军,怕是又要得意上一阵子。   姜言意想起今早撞见春香从胡杨林里出来时的狼狈模样,估摸着她们说的可能是真的。   但春香突然这么怕自己,难不成是因为怕自己告密?   一个杏眼桃腮的女人过来放菜,听见切菜的几个女人议论春香,她跟春香关系好,当即认定是姜言意让那些女人编排的。   她阴阳怪气道:“春香姐如今就是风光得意着呢,怎么着吧?你们捧着某人,人家得了赏赐也不见从指甲缝里漏出来点来给你们。春香姐可是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咱姐妹几个的。嘴馋吃不到春香姐带回来的红烧肉就躲背后嘴碎编排人啊?缺不缺德啊你们?”   几个切菜的女人看着她一步三摇离开,时不时还跟火头军打情骂俏,气得呸了好几声。   秋葵在另一边做事,她看着姜言意欲言又止,瞧着营房里人多嘴杂的,她最终没出声。   姜言意则被杏花一通话说得莫名其妙,她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掷,刀插在了砧板上。   不大的声响,却让营房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火头军们以为她发怒了,瞬间跟杏花划清界限。   杏花也白了脸色,之前她抢姜言意芋头,被她掷刀险些砍掉手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但姜言意还真没动怒,她只是习惯性把刀掷在了砧板上而已,不过她也懒得解释。   自己之前报的假户籍不知能不能办下来,若是不能,她若想弄个户籍,少不得使唤银钱,得趁现在多攒些钱傍身才行。   李厨子给了她进火头营当厨子的机会,得好好把握。   姜言意想着这些,手上的动作却是半点不慢。   板栗是用温水浸泡去了皮的,她等锅里的油温上来了,把板栗倒进去煸炒至褪色再捞进一个小碟子里。   趁着油温正高,又把控过水的鸡肉倒进去煸炒,撒上姜片大蒜去腥提味,放盐后倒了些酱油调色,又沿锅沿洒绍酒增味。   一时间营房里香味四溢。   姜言意把之前炒好的板栗下锅,倒入中午做狮子头吊的高汤焖了一刻钟再起锅。   板栗和鸡肉瞧上去都是诱人的金黄色,鸡肉加了高汤焖过又鲜又嫩,板栗香甜软糯,光是闻着味儿就让厨房一干人肚子叫了好几次。   晚上火头营的人把菜送去了封朔营中,但封朔并不在,反倒是被前来找封朔的池青给撞见了。   最后整盘板栗烧鸡全进了池青的肚子自是不说。   *   封朔自下午得了那张菜谱,又听邢尧说菜谱瞧着不对劲,正好军营里无事,他便提前回了王府。   命人召来之前给他看诊的郎中,让郎中瞧瞧是不是那菜谱中有什么食材能让他恢复味觉。   郎中捧着菜谱看了半天,越看眉头皱得越深:“都是些寻常的食材,能入药的都找不出几味。”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郎中这样说,封朔眸色还是暗淡了一瞬,只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看不出半分情绪:“有劳。”   郎中行医半生,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过,但像封朔这样天生没有味觉,却又突然恢复了味觉的还是头次遇见。   他想隐晦告诉对方,他所感知到的味觉极有可能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却又碍于对方身份高贵,以及那残暴的名声,不敢告之。   如今见菜谱上写着冰糖三两,各类调料也是用的乱七八糟,眉心都快拧成一个疙瘩,担心是军营里的厨子仗着封朔尝没有味觉,胡乱做些菜肴敷衍他。   虽是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却连人间五味都不曾尝过,郎中一时间到有几分可怜这位凶名在外的辽南王。   他道:“王爷,小可斗胆,照您手上这张菜谱做出的狮子头,怕是酣甜难以入口。”   他说的隐晦,封朔却听出了郎中的言外之意。   要么是有人仗着他没有味觉,在吃食上愚弄于他。要么是写这张菜谱的人根本不懂狮子头的做法。   封朔一双凌厉的凤眸里几乎是瞬间迸出了杀意。   就连他的亲卫邢尧都不知他没有味觉的事,火头营的人何从得知?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了。   封朔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冷峭的弧度:“呵,不知死活。”   *   胡杨林里一对野鸳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刚结束一场缠绵。   男人把女人裹进了自己厚实的短衫里。   黝黑的面容看似憨厚,一双眼却总是闪着精光,正是刘成。   他呼吸尚有几分喘,“你是说,新来的小娘们做出了狮子头,那老不死的压根没被大将军责罚?”   春香噘着嘴道:“可不是白忙活一场。今早跟你拿了泻药回去时,还被那小蹄子撞见了。”   刘成瞬间变了脸色:“她全看见了?”   春香忙道:“没有,我出林子时,她刚才过来。”   刘成这才放心几分。   春香手指在他胸口画圈,突然道:“你刚跟我好那会儿,说以后会帮我销去罪籍,娶我回家,现在这话可还算数?”   夜色掩去了刘成眼中的轻蔑和不耐烦,他说出的话却是柔情万分:“自然,我想取代姓李的老头子,就是想着能多攒些钱,为咱们将来做打算,毕竟火头营私灶能赚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春香笑得一脸甜蜜:“咱们有钱了,你娶我吧。”   刘成正想说她脑子坏了,却见春香从胡杨树下摸出一个布包来,她打开后,里面一锭锭白银在月光下险些闪花了刘成的眼。   他惊得话都险些说不出:“你哪来这么多钱?”   春香这才把她冒领赏赐的事说了出来,“亏得我聪明,把你早上给我讲的做狮子头的方法记住了,这才得了这么丰厚的赏赐。”   刘成心思远比春香缜密,他直骂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你想钱想疯了?大将军给的赏银也敢冒领?被发现了是要掉脑袋的!”   春香想起那些带刀的侍卫,也有些后怕,但又舍不得这些银子,她道:“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将来,有了这些钱,咱们都能在镇上置办个成亲用的院子了。”   西州贫瘠,地产物价都格外低廉。   刘成坐起来,被夜风吹了一会儿,他已完全冷静下来,他看向春香:“你可想过事情败露了会有什么后果?”   “这……”春香哪里想过这些,她从拿到这五十两银子起,一直想的就是怎么脱罪籍离开军营。   刘成到底是对这五十两银子动了心,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要想事情不败露,只有让姓姜的闭嘴了。”   春香见识过姜言意的脾性,道:“她可不是个软柿子,怎么可能闭嘴?”   “那就让她永远也开不了口。”   春香触及刘成的眼神,她忽而明白了什么,狠狠打了个冷颤。 第12章 糖炒栗子 一个美妙的相遇   李厨子身体不舒服,在火头营强撑着到做完晚膳已是极限,他把今日私灶要做的菜交代给另外几个厨子后就回去歇着了。   姜言意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开始准备酸辣粉。   为了一会儿下锅方便,她打算先把粉条做好,花生米和黄豆也要各酥一碟起来,到时候只要备汤下调料就行。   李厨子晚饭时放出口风,说她现在已经是灶上的正式厨子,不再是帮厨。   火头营里的人待姜言意就更殷勤了些,见她要做菜,就有一堆人争着抢着帮她烧火,她但凡要点什么食材,也不必再自己跑一趟去拿,只需说一声,就立即有人递到她手里。   姜言意想起之前这些都是自己包揽的,再瞧着现在火头营的人都一副亲和面孔,又一口一个“姜师傅”地称呼她,不由得失笑。   果然是你站得高了,身边的好人就多了。   她在火头营也就跟秋葵熟些,便让秋葵留下来帮自己烧火。   一个满脸精明相的妇人嘟嚷道:“姜师傅,让我帮您烧火吧,这丫头是个憨傻的,万一烧不好火,坏了您的菜!”   姜言意只是笑笑:“我瞧着她烧得挺好的,你们都累了一天,回去早些歇着吧。”   她说得和和气气,却把妇人的话全堵了回去。   一群女人见套不上近乎,只得悻悻作罢。   姜言意回头时,就见秋葵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姜言意笑着问她。   秋葵似乎想说什么,但见有人往这边来了,又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看着灶里的火。   过来的是一个高个子火头军,瘦得跟竹竿似的,他把一小篓子没剥壳儿的板栗交给姜言意:“姜师傅,您要的栗子。”   “有劳了。”姜言意接过篓子,又抓了几颗递给那名火头军:“拿几颗去尝尝吧。”   火头军连连推拒:“这怎么好意思。”   姜言意坚持要给:“拿着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还得多麻烦你。”   火头军这才一脸感激地收下了。   板栗是姜言意自己找赵头儿买的,今日杏花那一番挖苦的话虽然莫名其妙,却恰好点醒了她。   收买人心,往往只需要一些小恩小惠。   有时候轻易就能攒下的人缘,为什么不攒呢?   这些板栗她打算做成糖炒栗子,分一些给营房的女人们,剩下的留着自己吃。傍晚做板栗烧鸡的时候,她就馋的不行。   火头军已经离开,姜言意挑出几颗板栗,用刀在壳儿上切了一个小口,拿到火塘边教秋葵埋进热灰里:“你看着些火,别烧到这边来了,一会儿就能吃。”   秋葵重重点头,看着埋板栗的地方,眼里亮晶晶的:“炭烧板栗,我以前吃过。”   姜言意笑问她:“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她也是这两天才发现的端倪,秋葵明明只是沉默寡言了些,但营房那边的女人都说她憨傻,而且秋葵似乎也有意在那些女人们面前表现得傻里傻气。   秋葵一听她这么问,就四下看了一眼,确认周围没人才道:“春香冒领了大将军赏给你的红烧肉。”   姜言意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秋葵道:“我听火头营的人说,你狮子头做得好,大将军赏了你一碗红烧肉。但后来端着红烧肉回来的是春香,她把红烧肉分给杏花她们吃了,我亲眼瞧见她跟那个旗牌官一道离去的。”   秋葵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姜言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就说春香见着她怎么心虚成那样,原来是拿她的奖赏去做自己的人情,真是够无耻的。   姜言意虽对春香的作为感到不快,却又隐隐觉得,因为一碗红烧肉就心虚成这样,似乎不太像春香的性子。   没等她想太多,吃酸辣粉的人就来了,姜言意赶紧回灶上忙活。   粉条是事先备好的,她只需要弄个汤调个底料就成,效率远比昨夜高得多,不一会儿八碗酸辣粉就上桌了。   “几位军爷慢用!”姜言意把托盘上的酸辣粉一一摆到几个军汉桌前。   除了昨夜就来吃过酸辣粉的两个哨兵面色如常,其他六个军汉都跟被使了定身术似的,呆呆望着姜言意,眼珠子都不带转动的。   一个托盘只能装四碗酸辣粉,秋葵端着另一个托盘,有样学样地把碗端出去,只不过因为碗沿太烫,她不小心手一偏,洒了些汤出来。   姜言意连忙帮着秋葵把碗端到桌上,秋葵有些忐忑,好在军汉们都是粗人,并未介意这些小事。   但军汉们的目光让姜言意颇为尴尬,把最后一碗粉端上桌后,她捡起他们事先放在桌上的铜板,就带着秋葵匆匆回了营房。   一直到见不着姜言意的影子,军汉们都还伸长了脖子往营房里边看,一脸痴汉样。   哨兵敲了敲桌子,颇有几分得意道:“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   几个军汉收回目光依旧魂不守舍,时不时又往营帐里边瞧一眼:“军营里何时来了这么个美人?”   两个哨兵听着他们认可的话颇为成就感。   但闻着熟悉的香味,压根没工夫再跟同伴们废话,挑起粉条就开始大快朵颐。   其中一人想起早上池青说的也要过来吃粉,怕私灶的事穿到大将军耳中会被怪罪,边吃边道:“一会儿见着李头儿,得给他打声招呼,告诉他池军师可能会过来,得备些好东西招待人家……”   *   且说姜言意带着秋葵回营房后,秋葵就十分愧疚地看着她道:“我手脚笨,又闯祸了。”   “不碍事,那几位军爷不也没说什么?”姜言意宽慰道,:“手可有烫到?”   秋葵摇头,抬起手舔了舔沾到汤汁的拇指,由衷地夸赞:“你做的粉真好吃,让我舔碗底我都愿意。”   姜言意哭笑不得,却又更加怜惜这个姑娘。   十六七岁的年纪,在她原来的世界还是个高中生,在这里却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她道:“你想吃我给你做一碗便是。”   她做粉时本就多做了些,再给秋葵弄一碗也费不了什么事。   秋葵一听,两眼放光,赶紧从衣袖里掏出四枚铜板递给姜言意。   之前那几个军汉给钱她看见了,一碗四文。   “钱你自己收着。”姜言意对秋葵给钱的举动实在是意外,她自是不可能要她的钱。   但秋葵摇了摇头,格外固执:“你不收,我就不吃了。”   见她这般,姜言意只得道:“你今日帮我烧火,算工钱的话已经足够买一碗酸辣粉。”   秋葵脸上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又勤快地跑去帮姜言意烧火。   她没告诉姜言意,自己傍晚听见杏花挖苦她,晚饭的时候就跑去跟杏花她们讲那红烧肉本是姜言意的,却被杏花她们摔碎了粥碗,到现在都还饿着肚子。   酸辣粉很快出锅,秋葵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粉,又酸又辣,烫到舌尖发麻却又格外过瘾,她话都顾不上说,一边抽气一边大口吸溜。   姜言意见她吃得开心,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回案板处,把所有的栗子洗干净,用刀切个小口后放盘子里。   做糖炒栗子要用中火,讲究速熟,但又考验手艺,毕竟加糖了容易焦糊。   她去火塘子里把之前埋下的栗子刨出来,栗子已经烤熟了,壳儿裂开,露出里面黄橙橙的栗子肉。   姜言意剥了一颗吃,没有添加任何佐料,栗子肉本身就十分香甜,口感软糯,是记忆中的味道啊。   秋葵刚放下碗,又被板栗的香甜味吸引了过来。   “都熟了,尝尝。”姜言意只吃了一颗,把剩下的都给了秋葵。   秋葵吃了一颗后,激动得眼都瞪圆了,“好吃!”   她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几颗板栗收好,坐到火塘子后面帮姜言意烧火。   姜言意以为她是怕耽误烧火才不吃的,好笑道:“火燃着呢,你吃吧,不妨事。”   秋葵摸了摸袖带里的栗子,摇头:“今天吃一个,明天再吃一个,这样可以吃好多天。”   这句话莫名的听得姜言意有些心软,她道:“一会儿还有,烤熟的栗子放久了会放坏的。”   秋葵这才又摸出炭烧栗子剥开了吃,她吃一颗,就给姜言意留一颗。   哪怕姜言意说了不要,但她还是数出来留着。   姜言意见识到了这姑娘的固执程度,也就随她去了。   糖炒栗子算是这个朝代比较精致的吃食,光是买粗盐和糖的钱都抵得上半篓板栗的钱了,姜言意很是肉痛了一阵。   瞧着铁锅烧热了,她把粗盐和栗子倒进去一起翻炒,这个是颇费体力的工序,要一直翻炒至栗子炸开口。   这具身体太过娇弱,姜言意用铲子铲了一阵就手臂隐隐发酸,不得已叫秋葵过来接替自己。   秋葵听说这是要做糖炒栗子,干活格外卖力,一直到栗子全炸开口,锅里都不见一个糊的。姜言意夸了她,她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   姜言意把糖倒入锅里,这一步是最容易糊锅的,秋葵虽然卖力,但到底是手生,眼瞧着就糊了好几个,姜言意赶紧过去接替秋葵。   二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成功做出一锅油光滑亮的糖炒栗子。   姜言意尝了一颗,做得很成功,比起炭烧板栗,更多了几分焦香甜糯。   正在这时,之前帮姜言意拿板栗的高瘦火头军突然急匆匆跑进来,道:“姜师傅,您快些备几个好菜!”   这个时间点几乎没什么人再来私灶,其他厨子做完要做的菜后,也早就下工了,只剩几个当值的火头军还留在这里打扫。   姜言意见他这般慌忙,问:“私灶的菜不都是提前一天预订的么?”   火头军讳莫如深道:“方才几个吃粉的军爷临走前说,大将军身边的池军师今晚上可能会来私灶这边!”   姜言意当然知道李厨子这私灶是偷摸着开的。   来了个大官,自己一个新来的怎么应付得下来。   她脑子里第一想法就是,赶紧熄灯走人。   但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外边似乎就有人过来了,营房外当值的火头军正热络招呼着:“池军师,您想吃点什么宵夜?”   那人并未回话,姜言意只听见他沉稳而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自带一股威严。   这就是大佬的气场么?   姜言意心口莫名的跳得有些快,作为火头营仅剩的一个厨子,她只得硬着头皮迎了出去:“不知军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第13章 大馅儿馄饨 一个错误的开端:认错人了……   她俯身行礼,低垂着眉眼只瞧见那人脚踩一双绣着祥云纹的黑面缎靴,衣摆的料子溜光水滑,仅看质地就知道价值不菲,上面繁琐的暗纹在灯火下隐隐泛着光。   “火头营这个时辰还开灶?”   姜言意听见对方问话。   音色低醇冷冽,仿佛是冰天雪地里一道北风在心上豁了个口子,只叫人感到无尽凉意。   姜言意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在责问还是单纯询问,但对方都在这个时间点找过来了,必然是知晓私灶的事的,不可能隐瞒过去。   她硬着头皮道:“开的,不知军师想吃点什么?”   她低着头,没有看见对方在又一次听见她唤自己“军师”时,眉峰不着痕迹蹙了蹙。   良久的沉默后,姜言意才听得那道冷冽的嗓音再次响起:“一碗馄饨。”   她如蒙大赦,赶紧道:“您稍坐一会儿,馄饨马上就上来。”   姜言意本就担心他降罪开私厨一事,又因着对方气场迫人,光是站在这里就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一会儿功夫,后背就已经爬满冷汗。   好不容易得了他这句话,姜言意立马起身回营房做馄饨,转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这位军师,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这位军师生得也太……美了些!   没错,就是美!   姜言意生平第一次想到用“美”去形容一个男子,只不过这种美里带着尖锐砭骨的冷,仿若宝剑尖上的霜雪。   起风了,挂在营房门口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洒下迷滂滂一片昏黄。   他就这么站在那团光下,一双凤目微微上挑,额前的碎发散落下几许,神情冰冷而散漫,墨袍上用暗红与赤金双线绣成的暗纹在灯下闪着微芒,矜贵又清冷。   姜言意在他侧目望过来之前收回视线,赶紧捂着扑通直跳的小心脏钻进了营房。   现在让她穿回去多好啊,以后看小说男主都有脸了!   封朔望着营帐前还在晃动的帘子,轻轻一挑眉。   他厌恶别人打量自己的容貌,但这小厨娘反应倒是机敏,警惕得跟兔子似的。   他随便寻了张桌子,走过去一撩衣摆坐下。几个当值的火头军束手束脚上前伺候,倒茶时手抖得厉害,还洒出去几滴。   他们暗叹大将军身边果然是藏龙卧虎,一个军师的气度都不亚于王侯将相。倏不知,此刻坐在这方小桌前的,正是他们的大将军。   封朔从郎中那里得知自己拿到的那张菜谱是胡写的,找府上的厨子验证后也确如郎中所言,顿时怒不可遏。   大晚上回军营本是想绑了那胆敢愚弄他的厨子,但骑马到西州大营的这一路,倒是让他冷静了下来。   火头营的厨子绝对没那个胆子愚弄他,此事或许另有玄机。   路上见好几个西州大营的兵提着吃食回营,言语之间提及火头营私灶什么的,想到自己刚接手西州大营,还没来得及管控军中伙食,这才起了顺道过来看看的心思。   谁料刚到这里,几个小兵见着他就一口一个“军师”的称呼他。   火头营的人都还没见过他,不认得他并不奇怪。   但怎会把他当成了池青?   封朔索性也没纠正他们,打算回头再问池青此事。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火头营,目光凛冽。   在军中开设私灶,实在是不成体统。   从明日起,火头营的人有必要全换了!   他正思索着,不妨营房大门前的帘子又被人掀开。   方才进去的小厨娘端着一盘焦糖色的糖炒栗子走出来,将盘子放到了桌上:“馄饨的皮和馅儿都得现做,您先吃些糖炒栗子垫垫。”   言罢又一福身退下了。   容貌姝丽,举止落落大方。   封朔看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这副规矩做派,怕是大户人家才能教出来的,怎到了这边关军营里当厨娘?   他垂眸看身前的这盘糖炒栗子,栗子壳儿油光锃亮,有的已经炸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果肉,甚是诱人,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甜味儿。   封朔最终没动这盘糖炒栗子,他不喜欢吃这些女人家才喜欢的小玩意,剥壳儿又麻烦,况且他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   营房里姜言意正忙着揉面。   古代想吃个饺子馄饨什么的,从皮儿到馅儿都得自己亲力亲为做,毕竟这个时代还没人卖饺子皮馄饨皮。   她按了按揉得差不多的面团,盖上一层白布让面团饧一阵。   都说馄饨吃皮儿饺子吃馅儿,馄饨要想做得好吃,馄饨皮是关键,所以面得饧得软。   趁着饧面的功夫,他找了块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剁馅儿,把少许生姜切末混进去,为了调和口感,又切了些碎青菜,打上一颗鸡蛋增加粘稠度,放盐调味,最后才倒入香油搅拌均匀锁住馅儿里的水分。   做好一切,面叶饧得差不多了,姜言意把松软的面团搓成长条,用刀切成小段,再拿擀面杖一碾一擀,一张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儿就做好了。   秋葵看得目瞪口呆,大呼神奇。   姜言意捻起一张馄饨皮开始往里面裹馅儿,笑道:“你要是想学,我改天教你。”   秋葵用力点头,一脸渴望。   姜言意包馄饨的速度很快,基本上是舀上满满一勺肉,手指再一捏就包好了。   包好的馄饨鼓鼓的,几乎是要撑破那成薄薄的皮,憨态可掬。   这几天姜言意见识到军营里的人饭量普遍较大,怕这位军师吃不饱,她特地做了两个人的份量。   锅里的水快开时,她把馄饨下锅。   老话说“开锅煮馅儿,闭锅煮皮儿”,姜言意等锅里的混沌都翻起来了,掩上锅盖捂了一下,就让秋葵赶紧熄火。   之前吊的高汤还剩了些,她本想留着明早给将军们煮面,到没想到此时就是派上了用场。   海碗里加了调料,淋上高汤,捞入馄饨,撒上一小撮葱花,光是闻着味都叫人觉得能鲜掉舌头。   碗沿太烫,姜言意用帕子垫着端上托盘,这才送去了外边。   见那盘糖炒栗子一颗没动,她暗自挑了下眉,看来这位军师大人不喜欢吃甜食啊,或者是嫌剥栗子吃有损自己形象?   有了之前送糖炒栗子的经验,姜言意看得出这位军师是个不喜欢别人聒噪的,因此这次上馄饨的时候,就只埋头轻手轻脚做自己的事,再无一句废话。   封朔半垂着眸子瞧厨娘摆碗布筷,夜色让他眸色看起来更浓重了些,视线里的那只手十分好看,五指纤细白嫩,柔弱无骨。   目光往上移,是半截裸露在袖外皓白如霜的手腕,因着太过纤瘦,都能瞧见上面淡青色的血管。   “军师,请用馄饨。”   一把娇软中透着恭敬与疏离的嗓音传入耳膜,才让封朔回过神来。   他淡淡一抬眸,散漫的视线落到了那张素净清丽的小脸上。在她额角的伤疤上多停顿了几秒,眸光幽深了起来。 第14章 发现秘密 打包,我一并带走。   姜言意被他盯得心中发怵,只得回以礼貌又不失疏离的一笑。   封朔这才收回目光,他看了一眼碗中的馄饨,馄饨皮儿太薄,煮好后几乎是半透明的,里面淡红色的肉馅儿都瞧得分明,一个个圆滚滚的,煞是可人。   汤吊得极好,鲜香浓郁,却十分清澈,半点油珠子也不见,上面只浮着几粒葱花。   哪怕知道这样看着美味的馄饨吃进嘴里也是尝不出味道的,但封朔还是被勾起几分食欲。   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匙喝,入口的瞬间,整个人都定住了。   鲜!   咸!   香!   太过清晰的味觉感受,比他之前任何一次尝到的都要强烈,封朔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随即一双狭长的凤目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用筷子夹起一个馅料十足的馄饨吃,馄饨皮柔软滑爽,里面的肉馅鲜嫩异常,因为浸过汤汁,味道也格外鲜美。   封朔一言不发,一口气吃完了整整一大海碗的馄饨,连汤底都喝了个干净。   姜言意还是头一回见人用堪比狼吞虎咽的速度吃饭,还能吃得这么优雅的。   她望了望空荡荡的海碗,吞了吞口水问:“您还要吗?”   封朔略微迟疑了一瞬,说了句:“不必。”   食有时,他过了酉时素来是不再进食的,今晚已算是破例,虽然只吃了个半饱,但来日方长。   姜言意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这位军师开口再来一碗。   毕竟他看起来清瘦斯文,馄饨她做的是两个人的分量,他吃得汤汁都不剩,已经叫她咋舌。   姜言意兀自感慨时,封朔问话了:“你这馄饨怎么做的?”   这个流程姜言意熟,菜烧得好吃,总会有那么几个吃得合心意的食客会好奇做法。   她道:“云吞皮,猪肉馅,包好了下锅煮就行,味道全在汤底上,汤是老母鸡和猪大骨吊出来的清汤。”   边上的火头军想吹捧姜言意的厨艺,插嘴道:“姜师傅虽然是咱火头营新来的厨子,但手艺好着呢!头回做个豆腐脑就得了大将军的赏赐,今早做刀削面秀的那一手刀功把灶上其他几个师傅都看愣了,中午做的狮子头也是一绝!”   封朔听着火头军的话,眼中飞快闪过一抹什么,精致的唇角微微上扬。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姜言意身上,先前打量她许久,就是瞧着她不太像个厨娘。   毕竟哪个常年下厨的人,一双手能保养得这般白嫩?   容貌姝丽,气质出尘,也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额头有磕伤,还刚好姓姜……   太多的疑点,都隐隐指向那一个方向。   只不过眼下她做出的菜恰好能让他恢复味觉,又有些扰乱了封朔的思绪。   好在他幼时在吃人的皇宫长大,后来又在军中历练多年,早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也只是一副闲散姿态:“听着有几分意思,可有纸笔,劳烦写下这几道菜的菜谱,我回去让府上的厨子也照着做来看看。”   方才说话的火头军有些尴尬地看了姜言意一眼,他在火头营做事,自然知晓每个厨子都把自己的拿手菜宝贝得不得了,生怕被人偷学了去。   他本是想为姜言意说好话,怎料到这位军师不懂行,直接问姜言意要菜谱。   封朔何等人,只看那名火头军的眼神就知晓了其中关键。   他身上并未带银钱,便取下了拴在腰间的羊脂玉配放到桌上,推向姜言意那边:“此物算是谢礼。”   原身是尚书府千金那会儿,经手的金玉宝石无数,但也没得过成色这么好的羊脂玉,姜言意哪里敢收,忙道:“民女愧不敢当,几个小菜能得军师青眼是民女之幸,哪能要您这般贵重物件,民女这就把菜谱写给您。”   给什么玉佩,拿着玉佩去当铺换钱还得出示买玉时的玉契,没有玉契会被认为是偷盗的。就算成功典当了,价格也会被压得极低。   要给就给真金白银啊!   姜言意很快取来了纸笔,趴在桌上一边写菜谱一边暗暗吐槽。   封朔靠在圈椅上,一手支着头,看着桌子对面写写画画的厨娘,眸光时明时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挂在营帐门口的风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晕,给姜言意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她低垂着眉眼写菜谱,神情甚是专注,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方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但灯下看美人,似乎也别有一番风情。   等着姜言意写菜谱的时候,封朔喝了一口火头军奉上的热茶,并不是什么好茶叶,入口生涩,但这是他头一回尝到茶的味道。   舌尖上的涩味退去后,又品出些清苦的香味来,怪不得能得文人雅士青睐。   封朔看向桌上的糖炒栗子,突然也生出了尝尝的心思。   秋葵就这么看着那位生得清风朗月的军师吃了一颗糖炒栗子后,神情微怔,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吃起了第二颗,第三颗……   秋葵心在滴血——那本是姜言意打算给她的。   好在军师把那盘糖炒栗子吃到一半时,姜言意就写好了菜谱,军师这才停下了吃栗子,秋葵心中稍安。   幸好幸好,她还有半盘可以吃。   封朔接过姜言意写好的菜谱,扫过纸张上的字迹,眼角微微一抽。   他还是头回见有人把簪花小楷写成斗大一个的,字迹实在是笨拙又滑稽。   姜言意自然也看出军师对她那笔字的嫌弃,讪讪站在一边。   这真不不怪她,她一个现代人,压根不会写毛笔字,原身又是个草包美人,唯一学过的书法就是簪花小楷,奈何学得不上心,这才成就了这样一副别扭的字迹。   封朔看了几眼,估计是嫌辣眼睛,没再细看,道:“你既不收这玉佩,明日我再遣人送赏银过来。”   姜言意一双眼瞬间就亮了,这位军师很懂她的心思嘛!   不过嘴上还是道:“军师您实在是太见外了。”   封朔拧眉,他不喜欢磨叽,一锤定音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起身时,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糖炒栗子,问:“这也是你做的?”   姜言意点头。   封朔便道:“打包,我一并带走。”   一旁的秋葵听到这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第15章 遇险 将军您太穷了!   封朔拿了糖炒栗子和菜谱离开火头营,他看了一眼天色,索性没再回王府,而是直接往自己军中的大帐去了。   姜家嫡女到底死没死,火头营的人怎把他认成了池青,这些他都需要知道答案。   一回到自己的军帐,就瞧见池青捧着肚子瘫在椅子上,两只脚没规没矩搭在一旁的矮几,脑袋往后仰着。   他穿着一袭竹青色外衫,里面是一件月牙白的袍子,摆出这姿势活像一只翻了肚皮的青蛙。   “主子。”邢尧躬身见礼,他晚一步回军营,没找着封朔,便在大帐中等候。   池青一听邢尧叫主子,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从椅子上翻下来。   一抬头就见封朔面沉如水盯着他。   池青讪笑两声爬起来,见封朔手中还拿着一包糖炒栗子,捂着吃撑了到现在还绞痛的胃,连连摆手:“你怎还给我带宵夜 ,吃不下了吃不下了……”   封朔食量比旁人大,火头营做给他这个大将军的菜式也足,他傍晚溜达过来找封朔,听说封朔一早回王府去了,这才代封朔解决了晚餐。   怎料一时贪嘴,把自己吃撑了。   封朔回到自己处理公文的案前,把糖炒栗子放下,“谁说是给你的?”   池青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受伤,就听封朔问道:“你知晓火头营私灶一事?”   池青顿时生出几分心虚,但封朔都直接问他了,肯定已经知道此事,便怂怂点了下头,又拿眼偷偷打量封朔。   但封朔面色如常,叫他根本看不出什么。   池青反倒更慌了,绞尽脑汁道:“我也是今早才得知的,这不还没来得及去亲自查看,这才没上报给你嘛。”   封朔铺开一份公文,边看边问:“现在打探得如何了?军中为何有私灶?”   池青也不是吃白饭的,早上从几个小兵那里得知私灶一事后,早把前因后果查得清清楚楚。   一听封朔问起,他便道:“还不是樊威那个瘪犊子玩意儿,军饷他贪,军粮还贪,搞得底层将士顿顿只能喝粗米粥。火头营搞了个私灶,利钱他也占八成。”   封朔越听,神色越冷,等池青说完了他才问:“这两日辽南军和西州军都是吃的粗米?”   池青点头:“早晚都是一碗粥,只有中午才是饭。”   封朔捏紧了手中狼毫,面上似有薄怒:“怎没听人上报此事?”   池青小声咕隆:“你自己带出来的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他们啃树皮估计都没人有怨言。”   封朔狠狠剜了池青一眼,池青立马识相闭嘴。   封朔这才捏了捏眉心,吩咐一旁的邢尧:“把粮草督运给我叫过来!”   粮草督运很快被叫到大帐。   责问了粮草督运,才知他们根本没来得及跟西州大营这边的火头营对接。   这两日顿顿吃粗米,不止辽南军底层将士,就连一些将领,都以为是封朔迁至西州这贫瘠之地,粮草上周运困难,故而自作聪明的想着不要添乱,暂且没用粮草之事去烦封朔,军营上下都拿出一股要跟他们王爷同生死共患难的豪情来,一口吃的又算的了什么。   听完粮草督运解释的封朔,脸色黑如锅底。   池青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又不敢在人前失仪,只得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耸动。   毫不知情的粮草督运还以为他是被感动哭了,顿觉他们军中果然是上下一心,胸腔里的豪情又翻腾了万丈不止。   对着封朔道:“我等愿为王爷肝脑涂地,口腹之欲算不得什么!”   他是跟随封朔从达州迁过来的旧部,因此还是习惯叫封朔王爷。   封朔脸上的锅底黑又重了一层,他道:“即刻跟西州大营的火头营对接,从明日起让三军上下都能吃上好菜好饭。”   粮草督运被如此体贴他们的王爷感动了一把,嘴唇翕动,似乎要说出更多豪情万丈的话来。   池青赶紧替封朔道:“行了,快下去交接粮草的事吧。”   等粮草督运走出大帐,池青才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手底下的兵竟然觉得你穷得供不起他们了……你要是真穷一点,可能小皇帝还没这么忌惮你,但你就算没了达州,封地上还有禹州、衡州两大富得流油的州府,你这都叫穷了,天底下还有富人吗?”   封朔扔了他一本折子,正中池青脑门,池青才慢慢收敛了笑声。   他捡起折子递给邢尧,邢尧放回了封朔案旁。   封朔突然道:“之前给姜家嫡女敛尸是何人去做的?”   邢尧不知主子怎突然问起这个来了,答道:“是虎步营的将士。”   虎步营的将士虽是步兵,但都是封朔一手带起来的,不可能背叛他才对。   封朔冷凝了眸色:“你亲自去查,务必要弄清楚,当日被敛棺下葬的,究竟是不是姜家嫡女。”   邢尧从封朔的话里听出了点不同寻常来,连忙躬身退下:“属下这就去!”   邢尧退出大帐后,池青才问:“听你话中的意思,姜家嫡女没死?”   封朔凤眸幽深,眼神晦暗不明:“你去胡杨林那边一趟,把营妓名册找来。”   不等池青答话,他又拧了拧眉峰,直接取了挂在墙上的披风就往外走:“罢了,本王自己走一趟。”   *   且说火头营这边,送走封朔后,姜言意看着秋葵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出乎意料地懂得了她的伤心,连忙道:“锅里还有的。”   秋葵吸了吸鼻子摇头,一张圆脸上全是固执和憨厚:“那是你留着打点火头营上下用的,我不吃。”   这姑娘就是这样,你说她傻吧,她又颇懂人情世故。   你说她不傻吧,但她又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都不知道。   姜言意一时间竟也哭笑不得。   她道:“你也是火头营的人。”   秋葵听她这么说,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着急,想解释却又不知怎么说,急得红了眼圈:“我……我想帮你做事。”   说完了又补充一句:“不是为了吃的。”   虽然她说得弄棱两可,但姜言意还是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她道:“你这丫头想什么呢,你跟其他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你看你有酸辣粉吃,其他人都没有。你可以吃好多糖炒栗子,旁人我可不会给这么多。”   秋葵这才又露出憨厚的笑容来,“你分给其他人的都不够了,我就不吃了。”   这傻姑娘,姜言意一时间不知该说她些什么。   她回营房把糖炒栗子都装进小篓子里,又给当值的几个火头军每人抓了一把。   她从明日起就是灶上的正式厨子,几个火头军今晚也瞧见她做的菜得了军师看中,明日还会得赏赐,本就对她恭维有加,眼下她再给糖炒栗子,好听话更是一串串的往外蹦。   人缘攒下了,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姜言意跟他们招呼了声,就带着小篓子跟秋葵一起回胡杨林那边的营房去。   入秋了,天也黑得格外早,酉时才过没一会儿,外面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每隔几个军帐都有三角高架支起的火盆燃着,虽说不能把每一处照得通亮,但也不至于迷路。   她们住的营房挨着胡杨林,距离这些将士们住的地方颇有一段距离。   这里毕竟是军营,若是把一群营妓的营房跟将士的营房挨着,岂不是让军营里的将士都夜里爬墙?   不过靠近胡杨林那边营房的有一段路没有照明,姜言意还特地提了个灯笼。   路上她硬塞了秋葵一把糖炒栗子,秋葵高高兴兴地一路走一路吃。   但不知是不是今日东西吃太杂的缘故,秋葵走到半路就闹肚子。   “不行了,我……我内急……”她捂着肚子,神色又愧疚又尴尬。   姜言意四下看了一圈,她们现在正处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上,不管是到将士们住的那片营房还是回胡杨林营房都来不及,只有不远处有一片半人高的杂草丛。   为了防止敌袭,整个西州大营都是用尖木围了一片栅栏的,每隔着两百米就设有一处岗哨。   杂草丛后面就是胡杨林,不过中间用尖木栅栏隔开了。   秋葵指了指那处杂草丛:“我先去那边方便一下。”   姜言意把灯笼递给她:“那你拿着灯笼过去,当心脚下。”   秋葵连连摆手说不用,直接跑向了杂草丛。   姜言意知道她是怕拿着灯笼过去,被人察觉了会更尴尬,便提着灯笼在原地等秋葵。   倏不知,杂草丛里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注视着二人。   秋葵匆匆跑过去,寻了个地方还没来得及解裤带,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朝着一旁看过去,然而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叫喊,就被猛然捂住嘴扑倒。   这动静有些大了,在路边等秋葵的姜言意不由得朝这边看了过来。   杂草丛那边黑黝黝一片,灯笼的光照不过去,只能模糊瞧见个草尖的轮廓。   “秋葵?”   她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一阵夜风吹过,杂草丛中窣窣作响,远处的胡杨林里还传出几声鸦啼。   姜言意握着灯笼杆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往前走几步,又唤了一声:“秋葵?” 第16章 英雄救美 他耳根子在月色下红得惊人……   还是没人应声。   姜言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这里地处一个凹角,哨楼处的兵看不到这边。   她担心秋葵,但也深知自己一个女子,真要遇上什么,压根就没有还手之力,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喊了一声:“救——唔——”   草丛中猛然窜出一个黑影,姜言意刚喊出一个“救”字,就被捂住嘴按倒在地。   篓子里的板栗全撒了出来,灯笼也掉在地上,里边的蜡烛很快引燃了纸糊的罩子。   姜言意后背被地上的碎石子摁到,尖锐的痛意让她痛呼却只能发出一阵唔唔声。   那人紧紧捂着她的口鼻,身上散发着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酸臭味。姜言意对着那人又抓又挠,指甲深深扣进他手背的皮肉里。   那人吃痛,用膝盖重重往姜言意腹部一顶。   姜言意顿时痛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臭娘们,可叫你落到老子手中了!”   那人啐了一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姜言意吃力抬起眼,借着灯笼燃起来的火光勉强看清了那人一张满是坑洼和黑点的脸。   竟是刚来火头营那天调戏她,被她泼了一碗粥的麻子脸!   麻子脸用手背轻碰姜言意的脸,笑时露出一口黄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这小模样生得可真水灵……”   姜言意几欲作呕,也不知是哪儿生出的力气,在麻子脸捂她嘴捂得没那么严实时,一扭头下了死力气狠狠咬上麻子的手,几乎是要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麻子脸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却又不敢叫出声,只能咬紧了后槽牙硬捱。   “贱人——”   他痛急,重重给了姜言意一耳光。   姜言意被那一巴掌扇得耳中嗡嗡作响,终于松开嘴,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张嘴便呼:“救命——”   这凄厉的一声在夜色里传出老远。   *   封朔带着几名亲卫正走到靠近这出凹角的一个弯道,池青驾马与他同行。   “弯道这边怎没再设一个哨搂?”封朔行军打仗多年,一眼就看出那边的凹角是两边视线的死角。   池青道:“哨楼都是原先就设好的。”   他看了一眼附近的地形,分析道:“弯道这边的哨楼距离下一个哨楼不足百丈,中间再设一座哨楼就为了盯一个凹角,不划算。”   怎料他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呼救声。   不等哨楼附近的人反应过来,封朔蹙了蹙眉,就已经率先骑马过去,他的亲随们赶紧跟上。   池青给了自己脑门一巴掌,也赶紧催马跟过去。   一行人到了凹角那边的路段,打着火把四下看了一眼,根本没有人影,唯一能藏人的只有靠近木栅栏那边的一片草丛。   亲随们呈扇形把草丛围了起来,用刀拨着草丛搜寻。   封朔发现一处空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烧掉后留下的黑灰,他驭马走近,敏锐地发现了几颗被踩进泥里的糖炒栗子。   他眸色瞬间冷凝起来,拔出腰间的佩剑拨开一旁高些的草丛,果然在草丛里发现了更多是糖炒栗子和一个竹篓子。   “主子,这边有个女人!”   搜寻草丛的亲随叫起来。   封朔催马过去一瞧,发现倒在草丛里的是之前他在火头营见过的帮厨。   帮厨在这里,那个厨子应当也在才对。   封朔瞥了一眼倒在草丛里的秋葵,她额角沁出了血,一旁巴掌大的石块上也带着血,显然她是被人用石块砸到了头上。   “人还活着吗?”封朔问。   亲随探了探秋葵的鼻息,回道:“还有气。”   夜色掩盖了草丛被拨乱过的痕迹,封朔在马背上,视线比亲卫们开阔,借着火把的亮光,他猛然发现草丛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拖走过。   他翻身下马,接过亲随递来的火把,拨开草丛一路走到高一丈有余的木栅栏处。   果然在木栅栏下方发现一个大洞。   而栅栏外面的草丛似乎也有拖曳的压痕。   跟过来的亲随大骇,杂草遮掩下,在外面根本瞧不见这里有个可供两人同时钻出去的大洞。   封朔面色难看,脚在木栅栏上一蹬,直接翻到栅栏外。   他弃了火把,借着月光,沿着杂草被压倒的痕迹搜寻,步子轻巧得像大猫一样,没发出半点声响。   草丛后面便是胡杨林,封朔寻着压痕走了一段路,发现地上的压痕突然消失了。   他四下看了一圈,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胡杨树。   *   麻子脸就躲在那棵树后,他努力控制自己喘粗气的声音,警惕盯着后面,手中拿着一把匕首。   姜言意在喊出那一声救命后,就被他一手刀砍晕了。   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到时候若是被抓了,大不了拿姜言意当人质。   只是他再次朝后面看去时,却发现方才找过来的年轻男子不见了人影。   麻子脸顿觉不妙,他高高举起手中匕首,小心翼翼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   树上一道黑影猛然坠下,封朔一脚踩在麻子脸头顶,落地时另一脚再一个回旋踢蹬在麻子脸胸口,麻子脸顿时整个人都倒飞出去,撞在一棵胡杨木上,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半条命几乎是没了。   封朔这才看了晕倒在树下的姜言意一眼,呼吸微微一窒。   她低垂着头,两鬓散落下来的碎发竟在凄美中透着一股妖娆,唇上并无多少血色,让人在怜惜之余莫名生出几分肆虐蹂躏的心思。   左脸五道鲜明的指印,衬着她苍白的肤色,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衣服的系带被扯断了两根,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半个圆润的肩膀,海棠色的兜衣在外衫遮掩下若隐若现,裹在胸前浑圆鼓胀,虽连绣纹是什么都瞧不清楚,却更叫人浮想联翩。   那根纤细的红色系带一直延伸向她雪白的脖颈,只在乌发之后打了个脆弱的结。   月光透过林荫的缝隙照进来,她白瓷般的肌肤仿佛泛着光。   林中一声鸦啼惊得封朔回神,他赶紧收回视线,解下自己的披风,别过脸给姜言意围上,犹豫了一下才把人打横抱起。   耳根子在月色下红得惊人。   等一众亲随赶过来时,就见他们主子怀抱一人,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步流星往外走,只留下一句:“把里面的人绑回军营!”   亲随们一时间有些面面相觑,这么些年了,主子府上连只母雀儿都没有,他们还是头一回见主子这么抱人。   *   已到亥时,军营各大营房都不再见一丝亮光,只有各处哨楼和三脚高木架上的火盆里还燃着火把。   胡杨林营房这边的女人们见姜言意和秋葵一直没回来,不由得有些担心。   “姜师傅和秋葵这个时间点还没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女人低声道。   立即有人接话:“要不我们给郭校尉说一声?”   郭校尉是如今管理这边营房的小头目。   春香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姜言意和秋葵的空床,听着女人们压低了嗓音议论这些,心跳如擂鼓。   傍晚时分她在胡杨林里见刘成,刘成说的话又一次回响在她耳畔。   她并不知刘成的计划,但姜言意到现在都还没回,肯定是刘成做了什么。   怕军营里发现少了人,现在找过去破坏刘成的计划,春香立即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冲方才说话的两个人喝道:“吵吵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一贯是女人们中最霸道的一个,她若是恼了,以往女人们都不会再触她霉头。   但今夜,说话的两个女人并没有被春香喝住,反而低声咕隆:“不知道她成天在得意个什么劲儿,姜师傅都是灶上的厨子了也没这般她招摇。”   “觉得傍上个将军了不起呗,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军营里的烂货还指望着以后能给人当姨娘不成?”   “喝了要么多药,早不能生了,娶她有什么用?”   每一句话都戳中了春香的痛处。   春香怒不可遏,直接从床铺上爬起来,走过去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女人头发,扬手就开始扇耳光:“你个贱人,以前得我好处的时候一副嘴脸,如今那新来的小蹄子得势了,你又是一副嘴脸!”   都打起来了,原本不想掺和装睡的女人们也只得起来拉架。   春香被被几个女人拉住了还不作罢,她骂道:“你以为那姓姜的是什么好东西?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指不定是在那个野男人床上呢!”   “你要是不怕她日后报复,偏要在今夜上报说她没回营房坏她好事,你尽管试试!”   说罢就气冲冲回了自己床位。   营房的女人们都没怎么跟姜言意打过交道,被春香这么一吓,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自歇下了。   等到第二日去火头营,李厨子问起,她们才知姜言意今日也没来灶上,心中顿感不妙。   春香早拉着刘成到一处僻静处,偷偷问他昨晚的事。   “你是不是已经把那小蹄子给……”春香偷偷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刘成目光警惕盯着四周,面上却还带着笑,看似与平时无异:“说什么呢,昨夜我一直跟赵四他们呆在营房里。”   春香直觉刘成没跟她说实话,她还想再问什么,刘成却道:“放心,无论她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查到我们头上。”   春香一听这话,瞬间就明了刘成约莫是昨夜动手了。   她心下不由得更慌了,她自是不在意姜言意的死活,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命,若是怀疑到她头上,连带着自己邀功的事也会被查出来,那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万一……”春香刚起了个话头,就被刘成打断。   “行了,我出来这么久得回去了,不然引人怀疑。”刘成说完便率先离开。   春香气得跺脚,心中又是慌张又是难过,刘成这分明是没把她的安危放心上啊。   外边突然吵闹起来,有人在叫春香的名字,她只得暂时收起思绪往外边去。   “喊个没完没了的,这是叫魂呢?”   不知何故,从今晨起,她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格外心神不宁。   等到了营房外一看,春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来的正是之前带她去领赏的那个旗牌官。   旗牌官本就生得凶神恶煞,此刻看着春香,脸上的刀疤愈发狰狞,对着身后的士兵一招手,大喝一声:“把这冒充火头营厨子领取大将军赏赐的贱民给我绑了!” 第17章 惩罚 弄死那个白眼狼   旗牌官声如洪钟,这一声暴喝大半个火头营的人都听见了。   正忙着洗菜备菜的火头军以及营房的女人们都向春香投去诧异的目光。   有鄙夷有惊讶也有幸灾乐祸。   “呸!原来她那天拿回来的红烧肉是这么得来的!”   昨夜被春香又抓头发又扇耳光的女人朝着她唾了一口。   “冒领大将军给姜师傅的赏赐,还回来装腔作势,真够不要脸的!”   跟春香交好的几个女人面上亦是讪讪的,自知没脸,此刻也不敢帮春香说话。   春香素来最好面子,现在却也顾不得旁人是怎么看她的了。   冒领赏赐的罪责她不清楚,但若是担上一条人命,那她指定是没活路了!   春香被两个小兵押着,死命地挣扎,扯开嗓子哭嚎哀求:“冤枉啊军爷,我没有——”   旗牌官因为昨日办事不利,今早才被上司狠狠责骂了一通,现在火气正大着,一听春香这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嚷嚷自己冤枉,抬起一脚就狠踹上她腹部:“嚷嚷什么,就你这副贱骨头,老子还不至于眼瞎认错人!”   春香只觉那一脚踢得她肠子都快断了,腹中绞痛,胃里翻滚,隔夜饭几乎都要吐出来,叫嚷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胡杨林营房的女人们那天都看见了旗牌官在门外等春香,眼下事情一暴露,她们也就把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了,看向春香的目光更加鄙夷了些。   刘成在营房听见旗牌官的那一声大喝,顿觉不妙,走出营房恰好看到春香被带走,他眼中不由得也有了几分慌乱。   春香眼角余光扫到了刘成,忙向着他伸出手,凄厉大叫:“救我——救我——”   刘成骇得后退了半步,好在此刻火头营前全是挤着看热闹的人,他又站在最后面,旁人也瞧不出春香是在叫他。   见刘成这般,春香突然发疯了似的要往这边奔过来,押送的小兵几乎快拽不住她,恼得往她身上招呼了好几脚,春香被踢得站都站不稳,肚子上又挨了几脚,话也没力气喊了,跟个破麻袋一般被拖走。   刘成看着这一幕,悄无声息从人群中退开。   他去找麻子脸,想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但找遍了整个火头营却也没看见麻子脸。   刘成只得问跟麻子脸同一个军帐的人:“朱愣子,看到麻子没?”   被他叫住的火头军摇头:“今儿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他,不知又跑哪里躲懒去了。怎的,刘哥你找他有事?”   刘成一听麻子脸一晚上没回去,心中顿时又沉了几分,只勉强应付两句:“没事,就是看那小子不在,问问。行了,你去忙吧。”   他越想越慌,不论是麻子脸那边事情败露,还是春香这边被审,都能把自己供出去。   为今之计,只有在军营派人抓捕他之前逃出去。   但私逃是大罪,西州大营防守森严,只怕还没逃出去就会被射成个筛子。   告假离开军营也得提前一天上报,现在唯有从赵头儿那里拿到对牌才能正大光明的出军营。   赵头儿管理火头营采买之事,时常带人外出采买食材,拿着他的对牌外出大营门口的守卫不会怀疑。   刘成当即决定去偷赵头儿的对牌。   赵头儿今晨忙着跟大将军带过来的辽南军对接粮草,正分身乏术。刘成是李厨子的徒弟,赵头儿对他毫无防备,刘成打着帮忙的由头,很容易就顺走了赵头儿的对牌,又借口灶上有事溜走。   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但刘成手心还是出了一层薄汗,他偷偷看了一眼手心半旧的木牌,心跳得格外快。   现在只要再找个由头离开火头营,他回去拿了那五十两银子就可以直接离开军营!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沉喝:   “刘成!”   刘成额头冷汗都给吓出来了,他慌忙把对牌收进袖子里,转过身瞧见叫他的不是赵头儿,而是李厨子时,才又松了一口气。   他脸上勉强堆出笑来:“师父,您叫我?”   李厨子苍老的面容上布满松树皮似的褶子,他一贯不苟言笑,但今日看起来,比平时还要严厉几分。   他看了刘成一眼:“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言罢就背着手转身离开。   刘成以为是李厨子看到了自己偷赵头儿对牌一事,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去了,他跟在李厨子身后,背脊发冷,脚下发软。   李厨子一直领着他走进一个堆放粮草的无人军帐才停下。   他在掉漆的桌旁坐下,提起茶壶准备倒茶。   刘成见状忙上前一步接过茶壶:“师父,我来。”   他倒了茶俸给李厨子。   李厨子接过茶碗却并不喝,他看着这个跟了自己近十年的徒弟,目光晦暗复杂:“自打你十二岁敬了碗茶拜我做师父,这十年里我喝的茶水,都经你手。”   “谁又晓得,这茶碗里哪天加了些什么东西呢?”   刘成本就悬着一颗心,再听李厨子意有所指地这么一说,豆大的汗珠子就从额角滚了下来。   他勉强维持着笑,道:“徒儿听不懂师父的话。”   李厨子重重放下茶碗,一双看尽数十年风霜的眼锐利如钩子:“阿成,你老实告诉师父,可有什么对不起师父的地方?”   刘成跪到了地上,一脸悲怆:“师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若是做对不起您的事,我良心岂不是叫狗叼去了?”   李厨子闭目掩去眼中的失望之色,他道:“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的。你知道我有个老毛病,但凡沾到一点生豆粉就闹肚子,火头营除了你,连老赵都不知这事……”   刘成跪行两步抱住了李厨子的腿,哭道:“师父,我冤枉!昨日是我老母亲生辰,我特地告假回家去给她做生辰面,我都没在火头营,怎么在您的茶碗里做手脚?”   李厨子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我都没说,你怎知晓那生豆粉是抹在茶碗上?”   刘成不料自己竟说漏了嘴,他垂着头眼中闪过一抹狰狞。   事已至此,这老头子既然自己赶着送死,那也怪不得他了!   李厨子还不知刘成已动了杀心,带了十年的徒弟却是个在背地里对他使阴招的,李厨子心中颇不是滋味,他别过脸道:“你我师徒缘分至此算是尽了,你往后……呃……”   李厨子话未说完,就猛地被刘成一把锁住了喉咙,连带着身后的椅子一并绊倒在地。   李厨子奋力挣扎,却不敌刘成的力气。   刘成掐着他的脖子,哪里还有方才半点诚恳的模样,面目狰狞好似对待仇人:“你个老不死的!老子在你手底下被呼来喝去十年,你半点厨艺不曾传授于我,还敢说自己对我有恩?”   李厨子根本说不出话来,出气多进气少,已经翻起眼白,拍打着刘成的手也越发无力。   正在此时,军帐外传来说话声。   “方才李师傅带着刘成往这边来了,不知军爷您找刘成是为了啥事?”   刘成听着那凌乱的脚步声心下就是一慌,他松开手后见李厨子没再动弹,不知是晕死过去还是真断气了,却也来不及探鼻息。   他寻了把匕首划破军帐后面的帐布,仓皇逃跑。 第18章 戏弄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姜言意醒来时,只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疼,颈后也一片钝痛。   她掀开眼皮,入目便是白色的帐篷顶。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她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牵动后背的伤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盖在身上的玄色浅绒披风因着这番动作滑落,见自己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身体一些隐秘部位也没有异样感。   姜言意才松了一口气——麻子脸没有得逞,她被救了。   不过衣襟处的系带扯断了两根,被人在对襟处扎了两个小孔,将就着用断掉的系带打了个潦草的结,以此来防止她衣衫垂落。   这显然是救她的人见她衣襟被扯坏了,临时帮她处理的。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搭着一件披风。   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摸上去柔软顺滑,看似单薄却十分保暖,寻常人家肯定用不起。   姜言意不由得又打量起这简陋得过分的军帐来。   不大的空间里摆着五张单床,不过其他床位上都没有人。角落里置了一张掉漆的木桌,上方堆放着几个药包,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军医们当值的营房才对。   不知秋葵怎样了,姜言意担心秋葵,一时间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正准备下床,就见帐帘被人掀起,秋葵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进来。   见了她,眼中全是欣喜:“你醒了!快喝药!”   姜言意见她额角裹着一圈纱布,就猜到她肯定是昨夜被麻子脸打伤了,一脸担忧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秋葵憨厚摇头:“我皮糙肉厚,不疼的,就是磕破了点儿皮。”   她看着姜言意脸上淡了些却依然明显的巴掌印,神情十分愧疚:“都怪我,要不是我闹肚子去草丛那边,我们也不会遇险。”   麻子脸明显是有备而来,就算秋葵当时没过去,她们两个弱女子,当时黑灯瞎火的,麻子脸从背后敲闷棍她们也不得而知。   姜言意宽慰了秋葵几句,又从她口中得知她们现在的确是在军医这边,昨夜是附近哨楼的守卫听见动静,赶过去救了她们。   罪魁祸首麻子脸被罚三百笞刑,行刑的人是老手,打完三百杖不仅屁股上的肉烂成了泥,就连骨头都碎了,麻子脸却还吊着一口气,被绑着吊在军营门口以儆效尤。   对于麻子脸的下场,姜言意是解气的。但说救她们的是哨楼的守卫,姜言意则有几分怀疑——她盖的那件披风,明显不是一个普通守卫能有的。   救她的人或许是不愿节外生枝,亦或者是不愿跟她有过多交集。   毕竟军中营妓,名声比起青楼女子还要不堪些。   姜言意也就没顶着报恩的名头去打听些有的没的自讨没趣。   喝了药,她让秋葵帮自己借来针线,准备把衣服的系带缝好。   原身出身世家,打小就跟着京城有名的绣娘学女红,一手绣活儿虽算不得出色,但缝补个衣裳绝对没问题。   姜言意脱下外裳后,上身就只剩一件海棠色的兜衣。   她锁骨精致,乍一看显得过分清瘦了,可被兜衣裹住的胸前又鼓鼓囊囊一团,该有肉的地方半点不含糊。   两臂纤细,肤色白皙如玉,在海棠红的兜衣相衬下,当真是欺霜傲雪一般,看得秋葵一个女子都直了眼。   也正是这样,她后背被摁在地上磕出来的青紫就格外明显,有一处肌肤还破皮了。   秋葵心疼得不得行,连忙出帐去找军医拿外敷的药油,姜言意叫都叫不住。   她怕一会儿有人进来,只着一件兜衣在深秋也冷得慌,手上走针的速度飞快。   旁边的披风倒是能御寒,但那毕竟是恩人的物品,自己昏迷时盖着就罢了,醒来还继续用就不太好。   而且她后背似乎破皮了,万一沾上血迹,后面再让军医帮忙交还,也怕对方看到了嫌晦气。   缝好系带,姜言意低下头去咬线,就在这时,帐帘毫无征兆地掀开。   她一抬头,正好跟封朔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封朔神情微怔,似乎也没料到掀开帐帘后会看见这样一幕。   逆光的缘故,姜言意看不清他面上是何神情,只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叫她如芒在背。   她慌忙将缝好的外衫掩在身前,颇为尴尬道:“劳烦军师回避片刻。”   岂料对方闻言,狭长的凤眸微眯,非但没有回避,反而放下帐帘走了进来。   姜言意被他的举动吓到,捏着外衫的五指力道都大了几分:“我以为军师是位正人君子!”   他置若罔闻,朝着这边走来,脚下的步子不急不缓,每一步仿佛都踩在姜言意心弦上。   眼瞧着对方就快走至跟前,姜言意彻底慌了,色厉内荏道:“军师乃人中龙凤,何苦为难我一个女子?何况大将军下了军令,军中不得狎妓,军师是想枉顾军令吗?”   她这话显然没吓到对方,姜言意甚至看见他轻轻挑了一下眉,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该死的好看,透着一股子雅痞。   姜言意就这么看着他肆无忌惮地迈出最后一步,将自己堵在了床前。   她身子被迫往后仰,以手肘撑着床铺才能稳定身形。   而封朔竟然也缓缓俯身下来,一张俊颜不断逼近,他垂下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带起一阵冰凉的触感。   姜言意心跳就没这么快过,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会因心跳过快而猝死。   对着这张脸她自然是半点不亏,可之前已经对这位军师有了清风朗月的印象,眼下他突然就成了一个色胚,姜言意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她视死如归一般闭上眼,“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呵。”   姜言意听见耳边传来的一声及轻的嗤笑。   温热的吐息带起酥酥的痒意,让她整个耳根子都泛起了薄红。   姜言意睁开眼,就瞧见封朔伸出手,径直摸向她身侧的披风,最终从底下摸出一块金色的令牌,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   姜言意怔住。   随即捂着脸扑倒在床,恨不能一枕头闷死自己。   丢人!   太太太丢人了!   *   话说封朔拿了令牌离开军帐后,他的一队亲随才追过来,连忙翻身下马询问:“主子,您找到令牌了吗?”   封朔淡淡“嗯”了一声,翻身上了自己战马,一夹马腹跑远。   一个眼尖儿的亲随还是发现了他耳朵尖泛着红。   亲随摸了摸自己耳朵,西州的天气还没那么冷吧,怎的主子耳朵就被冻红了?   *   军帐内。   姜言意虽说对这无良军师的行径恨得牙痒痒,但对方跑她这里来去落下的令牌,是不是说明这披风也是他的?   有了这么一遭救命之恩,这下连骂他都不能骂了!   姜言意憋屈得慌。   她愤愤把披风叠好,准备让军医帮忙交还给那位无良军师。   抱着披风走出军帐后,四下看了一圈没瞧见个人影,军医不在,秋葵也没在。   姜言意心中正疑惑着,却见几个火头营的人抬着一副担架往这边赶来,边跑边大喊着:“军医!军医在哪里!”   待他们跑近一些,姜言意瞧着担架里的人是李厨子,也吓了一跳,忙问他们:“李师傅这是怎么了?”   一个火头军含恨道:“还不是刘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干的!”   姜言意听他们三言两语把刘成害李厨子的事说了,一时间也是震惊不已。   他们没喊来军医,只有一个负责煎药的小兵拿着蒲扇从军帐后面匆匆跑来:“胡军医被调走了,如今军营里只剩韩军医,但马副将腰疼,韩军医正在马副将营里给他针灸熏艾呢……”   马副将的军帐离这里差不多有一刻钟的路程。   几个火头军顿时满心绝望。   煎药的小兵让他们把人放下,用手探了探鼻息后一脸晦气道:“人都没气了,还救什么?”   年纪小些的火头军已经哭出声来,大块头的火头军则一把揪住了小兵的衣领:“你胡说!”   李厨子冷面心善,他平日里虽凶,但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火头营上下都信服他。   姜言意心中也有些难受,她初来乍到,能在火头营站稳脚跟,其中李厨子帮衬了不少。   她把披风放到一边,伸手碰了碰李厨子的手,发现他手还是温热的,忙叫住准备打人的大块头:“住手!李师傅或许还有救!”   几个火头军一听,立马全围了过来。   “你双手用力按压此处,我每数一声你就按压一下,速度要快!”姜言意对那大块头道。   又扭头吩咐年纪小的火头军:“你速去马副将帐中,请军医回来!”   年纪小的火头军抹了一把眼泪,拔腿就往马副将军帐所在的方向跑。   大块头则按着姜言意数数的频率开始快速按压李厨子胸腔的部位,心肺复苏的频率范围是一分钟一百次到一百二十次,差不多每秒得按压两次。   古代没有分钟和秒的计时概念,所以姜言意只能用自己数数来给大块头火头军计时。   大块头按压了将近一刻钟,李厨子还是半点呼吸都没有,他两臂已经酸软有些使不上劲儿了。   姜言意知道做心肺复苏十分耗费体力,连忙让另一名火头军顶上。   这样交替按压,一直到小个子火头军请了韩军医回来,还是没有起色。   韩军医年近四十,身形矮胖,嘴边蓄了八字须,见他们这样一直按压李厨子胸腔,开口就训斥:“你们在瞎按什么?”   姜言意示意大块头不要停,扭头对韩军医道:“劳烦军医快救救李师傅!”   姜言意昨夜是封朔亲自抱过来的,韩军医打量她一眼,只当她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但到底还是忌惮封朔,道:“你们这样一直按我怎么诊脉?”   姜言意却道:“实在是现下不能停。”   韩军医行医十几年,还从没听说过按压胸腔能救人的。   他撇着嘴,伸手一探李厨子的脉搏,豁然起身:“活人我能救,断了气的死人可没法子救!”   几个火头军一听他这话,满脸都是绝望。   正给李厨子做心肺复苏的大块头动作也慢了下来。   姜言意看了一眼李厨子的面色,咬了咬牙道:“继续。”   虽然韩军医说的话更有权威一些,但此刻几个火头军都不愿接受李厨子死了这个事实,反倒愿意听姜言意的。   姜言意数数,大块头也就跟着她的频率继续按压。   韩军医对此嗤之以鼻:“我就不信你这么按,还能把一个死人给我按活了!”   他话音刚落,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李厨子喉咙里突然发出像是打嗝一般的细微声音,紧跟着慢慢掀开眼皮。 第19章 屁股开花 马甲,勿扒   几个火头军都被吓了一跳,紧跟着就是狂喜:“李师傅!”   韩军医瞪大了眼,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还真把人给按活了?   他赶紧拨开围在李厨子身边的几个火头军,挤过去探脉,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虽然细微,但的确是有了。   人命关天,哪怕韩军医心中惊骇不已,但眼下也不是细问的时候。   他赶紧招呼几个火头军:“快快快,把人抬进去!”   几个火头军把李厨子抬进了军帐,韩军医连忙在他周身几处大穴施针。   几针下去,李厨子胸腔才有了明显的起伏弧度。   韩军医抹了一把脑门的汗:“这可真是在阎王手里抢人!”   大块头问:“李师傅怎么样?”   韩军医道:“这老头子命大,死不了了。”   几个火头军这才松了一口气,年纪最小的那个伏在床边呜呜哭了起来,喜极而泣。   姜言意听军医这么说,提起的一颗心也放回了原处。   韩军医写了一张药方让门口的小兵赶紧去煎药。   他再次看向姜言意时,眼中便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许探究:“女娃子这救人的法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韩军医对自己探脉的本事还是信服的,他不可能探错脉,李厨子的确是被几个火头军给按回了气的。   姜言意不知怎么跟一群古人讲解心肺复苏的原理,便扯了个慌道:“以前我邻家的小子溺水,被人救上来发现已经闭气了,一个路过的游医就是这么把他救回来的,我见李师傅被人掐得闭气,就想着试一试。”   韩军医并未怀疑她的话,天下之大,保不齐就有几个杏林高手云游四海,悬壶济世。   因为这一茬儿,他对姜言意的印象倒是改观许多。   人生在世,多的是身不由己,这女娃子言语行事都颇有分寸,不像那些个一脚淌进淤泥里了,就任凭自己发烂发臭的人。   李厨子被施了针,眼下算是缓了过来。   他喉咙被掐伤,声带也受了损,一开口嗓子眼就痛得像是被锉刀在磨一般,“这是在哪儿?”   边上的火头军忙道:“李师傅,咱在军医这里。”   军帐放下来,看不见外边的日头。   李厨子想起自己约刘成谈话时才做完早饭,今早大将军那边来人,说是要改善军中伙食,让他们给普通将士也吃上精米细面,中午那顿可得有得忙。   他忍着嗓子眼的钝痛问:“什么时辰了?”   “刚到巳时。”   李厨子一听,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大军开饭不能误了时辰,我得回去……”   几个火头军忙手忙脚乱按住他,“李师傅,您这是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好生歇着吧,灶上有其他几位师傅呢!”   “他们忙不过来……火头营自交到我手中,哪怕行军打仗的时候都没误过饭点,不能在今天晚了开饭的时辰……”   韩军医正用药杵研着草药,他生平最恨不听医嘱的,一听他们嚷嚷,就没好气道:“让他去!老不怕死的,赶着去见阎王就别浪费我的药!”   几个火头军因为他的难听话而面露愤色,姜言意赶紧上前道:“李师傅,火头营那边我回去帮忙,您先把伤养好。”   李厨子今早没看到姜言意还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眼下见她脸上那道巴掌印,再想到她营妓的身份,作为一个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人,当即意识到姜言意怕是被人欺负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没好问,但对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娃又疼惜了几分,他缓缓点了下头:“你去吧,灶上缺什么就跟老赵说。”   姜言意应了声,她把披风交给韩军医,想让韩军医代为转交给封朔。   韩军医听着她管大将军叫军师,神情甚是迷惑,但怕这是封朔有意瞒着她的,也就没敢多嘴,只推拒道:“我可不晓得军师啥时候才来我这里一趟,你还是自个儿还吧。”   他不知姜言意跟大将军到底是个啥关系,但封朔凶名在外,他才没这个胆子去代还披风。   也是这时,秋葵拿着一个钱袋子气喘吁吁从外面跑回来,见到韩军医就赶紧把钱袋子递过去:“军医,我带钱来了,您把药油卖我一瓶。”   原来秋葵先前出去找韩军医拿药油,却被告知要拿钱过来买,她身上的钱不够,只得跑回胡杨林营房那边去取。   韩军医得知是姜言意要用,还想着等姜言意得空了询问她按压胸腔救人的法子,也就大度地没收钱,赠了她们一瓶。   李厨子催促她们赶紧回火头营去忙活,只留了年纪最小的那个火头营在这边照看。   韩军医不肯帮忙代还,那就只能自己得空了亲自去还了。   姜言意觉得拿着这么一件披风回火头营,太过招摇,万一传到那位军师耳朵里,指不定对方还以为她是想凭着一件披风赖上他呢!   已经丢过一次人的姜言意再也不想经历那种尴尬了。   她找军师要了块方布巾把披风包起来。   秋葵见此颇为赞同地点头:“包起来,省得叫人偷了。”   姜言意:“……”   谢谢,她的初衷并不是这样。   *   一行人回去时途经校场,远远就听见了女人凄厉的哭喊声,校场外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将士。   姜言意跟秋葵都是女子,不好过去。   一个火头军跑去那边看了一眼,又自来熟地跟边上几个小兵聊了几句。   跑回来时一脸震惊:“是春香在受杖刑。她胆大包天,胡乱写了个菜谱去冒领了大将军赏给姜师傅您的五十两纹银,怕东窗事发,又跟刘成合计谋害您。怪不得今儿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捉拿刘成!”   火头营的人在知虎步营的兵去捉拿刘成时,才发现李厨子被刘成掐闭气了,在此之前并不知刘成犯了什么事,眼下才把前因后果全弄明白了。   火头营的人一时间都有些唏嘘,平日里瞧着刘成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谁知他竟有这般歹毒的心肠。   姜言意听完也很是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自己昨晚遇险,背后竟然还有春香和刘成在推波助澜。   她远远朝校场那边看了一眼,春香被按在刑凳上,身下的衣裙已经叫鲜血染红了。   但负责杖刑的两个军汉还是半点没有手软的意思,每一棍子都实打实的落到了春香身上,血珠飞溅。春香的惨叫声也从一开始的尖锐慢慢变得嘶哑无力。   “听说她被罚了足足一百军杖,这样打下来不死也得残了。”   “死了才好,最毒妇人心!”   “不知道刘成那狗东西被逮到了没,等刘成挨板子的时候,老子一定要去朝他吐口水!什么玩意儿!”   姜言意听着几个火头军发牢骚,心中倒没什么特别愤恨的情绪,她只希望这两个恶人都能得到应有的报应。   不过,那位大将军跟军师一样,吃到喜欢的菜,都喜欢收集菜谱么? 第20章 想要刨坟 是个试图媚惑他的细作   太阳挂在天上只是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白影,甚至慢慢隐进了云层里。   远处的西州大营大门高两丈有余,不算两边哨楼上的弓箭手,单是大门处当值的守卫就有百来十人。   大门中间吊着个血淋淋的人,身上流下的血已经把沙地染红了一大块。   是麻子脸。   刘成额前冷汗直冒,若不是胡杨林那边的栅栏缺口被封了,他不会冒险走这里。   他捏紧了肩头装着五十两纹银的包袱,没敢多看半死不活的麻子脸,径直走到当值的守卫跟前,递上对牌:“军爷,我火头营的,出去办点事。”   守卫接过对牌看了看,又瞥了一眼他身上的鳞甲兵服。   刘成被守卫那个眼神看得心头发毛,这套鳞甲兵服是他为了躲避虎步营的追捕偷来换上的。   他心中正忐忑着,就见那名守卫向着身后一招手:“这里有个奸细!绑了!”   守卫们瞬间围了过来,几十把长矛齐齐对准了刘成。   刘成吓傻了:“我真的是火头营的人,灶上的李头儿还是我师父……”   守卫冷笑:“你是火头营的人,怎穿着步兵的鳞甲?”   西州大营只有上战场作战的兵才有鳞甲兵服,火头军远离战场,只负责在后方做饭,所以并没有配置鳞甲兵服。   刘成百口莫辩,他换上这身兵服才好不容易避开虎步营,怎料距离出营只有一步之遥却被当成了奸细。   一想到李厨子若是也死了,他身上背的就是两条人命!   刘成眼神一恨,撞倒一个守卫不管不顾就往大营门口冲过去。   “抓住他!”   门口的守卫从封朔大军入驻西州大营那天起,就换成了辽南军,个个都是沙场上爬摸打滚过来的,见刘成要跑,长矛一掷就刺中了他左腿。   刘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包袱里白花花的银子全洒了出来。   “银子!我的银子!”   他像条疯狗,把银子全揽进自己怀里,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营出口,眼底血丝都迸出来了,拖着受伤的左腿向着大门处爬去:“我有钱了,我要出去,我要过好日子!”   守卫们上前,毫不留情用手中长矛扎进了他右腿。   两条腿都被扎穿,刘成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但依旧死死地抱着怀里的银子不肯松手。   他满目绝望看着西州大营外的天。   太阳彻底隐进了云层里,乌云蔽空,似要下一场大雨。   邢尧匆匆走进大帐,“主子,那个火头军的共犯抓到了!”   封朔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来,他着一身玄裳,襟口用赤线绣了蟠螭翻云纹,头戴金冠,腰束玉带,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是一贯的冷然。   “问出些什么了?”   邢尧简要把刘成跟春香为了那五十两赏银,唆使麻子脸谋害姜言意的事说了。   封朔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几个罪奴的勾心斗角他并不感兴趣,直接道:“胡杨林栅栏处的缺口是谁弄的?”   这才是他一大早派人去抓刘成的主要原因。   栅栏处木头裂口是旧痕,显然这个缺口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了。   哨楼存在视线死角,死角处还有隐蔽通往外面的通道,这样的军营简直就是个笑话!   昨夜审讯了麻子脸,麻子脸说在昨晚之前他都不知道那里有个缺口,是刘成告诉他的。   邢尧道:“姓刘的火头军受不住刑,全招了,那缺口就是他弄的。樊威的小儿子是个好酒色的,几个月前抢了一批良家女到军中取乐,其中有个番邦女子很是得宠,但不知怎的看上了姓刘的,番邦女子撺掇他弄了这个缺口,以便二人到胡杨林偷情。”   樊威在任时,军中虽有营妓,但也不是全无规矩,过了亥时若还去狎妓,会被罚鞭子。   且营妓不足百人,军中大小将领都有数百个,可谓是僧多粥少。刘成一个小小伙夫,挤破了头也轮不到他,番邦女子主动勾搭,这等美事他岂有不应之理。   他靠着晚上给那些营妓们带宵夜,顺便一度春风,很是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封朔越听面色越难看,到后面脸上已经阴沉得滴水,“即刻捉拿番邦细作。”   以营妓身份混入军营,又开出一条暗道,不是细作是什么?   邢尧躬身抱拳道:“属下审完姓刘的伙夫就命人去了。”   封朔面色稍缓,吩咐道:“把营妓名册拿过来。”   他昨晚取了西州大营营妓的名册,还没来得及看。   邢尧从一旁的高几上找出册子递给封朔。   封朔一目十行看下去,发现没有在官府登记罪籍的营妓竟有十余人,其中四人都没法提供准确的户籍信息。   他从名字上辨出四人中的一人就是那个番邦细作。   封朔把余下三人用朱笔圈了出来:“派人盯紧她们。”   邢尧应是。   他接着往下看,目光在名册最末的“姜花”这个名字上停顿了片刻。   所有营妓中姓姜的只有这一个,想来她就是火头营那个厨娘。   名册上她的户籍地址写得十分详细,不像是作假。   但登州奉仙郡前年闹瘟疫,死了好几个村子的人,官府为绝后患,直接放火烧村。   郡守怕死太多人朝廷怪罪,伪造一册新户籍,只保留了那几个村子一半人的户籍。原先的户籍册销毁后,村子里另一半的人姓甚名谁根本无从查证。   这户籍填的不可谓不高明。   封朔凤眸微眯,如果这个“姜花”是伪造的身份,他倒有几分欣赏那个厨娘的才智了。   他指尖在名册上轻轻敲了敲,问:“姜家嫡女的事查得如何了?”   邢尧恭敬回道:“京城的探子来报,姜家嫡女被送到这关外军中充妓,只因与她庶姐有诸多龃龉,她庶姐进宫后得了皇帝的宠爱,皇帝为给宠妃出气才下此暗令。”   “轰——”   帐外一道雷声响起,冷风吹动帐帘,耀白的闪电映在封朔脸上,他神情甚是讥讽。   许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眼底仿佛淬了冰,唇边凝着一抹轻嘲:“不愧是那人的宝贝孙子,在这种手段上,祖孙两还真是一样的路子。”   当今皇帝的祖父,可不就是先皇么?   邢尧不敢接话。   封朔扔下手中名册,整个人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眼底浓郁的讽刺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他道:“让你查前些天死的人是不是姜家嫡女,查得怎么样了?”   邢尧这才开口:“属下问过当日收尸的两名将士,那天营妓们都去了火头营,只有一个夜里咽了气的。二八年纪,容貌中上,额头上有疤,营妓名册中也没有她的名字,跟姜家嫡女颇为吻合。”   “不过管理营妓们的郭小旗刚上任,不知她是何时被送来的,属下今夜再去找营妓们问话。”   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在帐顶的帆布上,发出“扑扑”的响声。   封朔显然没耐心再等,他散漫的声线里藏着冷意:“挖坟,开棺验尸。”   眼前不知为何浮现起月夜下那个小厨娘精致的锁骨和半个圆润的肩头,以及那条水红色的延伸至雪白脖颈后的兜衣系带,没有一丝血色却叫人想一亲芳泽的樱唇……   封朔眸光微敛。   如果死的那个当真是姜家嫡女,那么这个“姜花”,极有可能也是细作。   还是一个试图魅惑他的细作。   想到这个细作或许还掌握着能让他恢复味觉的法子,他眸色更深沉了几分。 第21章 梅菜扣肉 阿意,舅舅来接你回家了……   这场雨下得突然,不多时,帐外就滚起了黄泥浆。   为了方便进出,火头营的帐帘撩起来挽了个结。   冷风穿堂而过,姜言意打了个哆嗦:“这雨不知下到什么时才停。”   秋葵抱着一摞柴禾从帐外进来,她尽量护着柴禾了,但怀里的木柴还是被雨水沾湿了些。听见姜言意的话便道:“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怕是还得下到晚上,外边的柴禾全都泡水里了。”   西州大营的木柴一直都是堆在营帐外面的,今日下雨正逢火头营这边跟辽南军交接粮草,根本顾不上外边的柴禾,只找了帐篷帆布盖在上面。   姜言意见她衣衫都湿了大半,赶紧道:“你快去火塘子旁烤烤,受了风寒怎么办?”   秋葵把柴禾放到火塘子旁,额角的伤浸了雨水,痛得她龇牙咧嘴,怕姜言意担心,她仰起脸傻笑,湿成一绺的头发贴在前额:“我心疼外边那些干柴,被雨水泡湿了,等下还怎么烧得起来?”   姜言意闻言,看了一眼旁边的蒸笼也是暗自蹙眉。   军中伙食不好的事情传到了大将军耳中,大将军特地吩咐今日要做好吃的犒赏将士们。   灶上几个厨子打算做扣肉,这上蒸笼的菜最是费柴禾。   但都这个时辰了,食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再改菜也来不及。   “你一个人又能抱多少柴禾进来?额头上的伤还没结痂,沾不得水,你别出去了,用湿柴搭着干柴烧就是了。”   她手脚麻利把切好的一筲箕五花肉倒进锅里焯水,扔进一把葱白、生姜片,又加了些黄酒去腥。   秋葵听着姜言意这些关心话,用手拨了拨额前的湿发,腼腆一笑。   她见姜言意开始切泡软的梅干菜,眼前倏地一亮,不过瞬息又暗淡了下去:“我娘以前喜欢用梅干菜烙饼,可好吃了,可惜我后来再也没吃过。”   姜言意听见这话,想起先前登记名册时,她听秋葵说过她父母死在了逃难的路上。便道:“你想吃梅干菜扣肉饼?那我晚上做。”   秋葵眸子里瞬间又淬满了光,“你卖多少钱一个,我跟你买。”   姜言意佯怒:“以后你再提钱,我就不让你帮忙烧火了。”   秋葵一听,怕姜言意真的不要她烧火,瞬间不敢再提。   锅里的五花肉煮得差不多了,姜言意把肉捞起来,用竹签子在猪皮上扎许多小孔,刷上酱汁,锅里下宽油,等油温上来了,才把所有五花肉猪皮朝下放进去炸。   油炸是为了逼出猪肉里过多的肥油,使得肉块入口不会太腻。猪皮炸过之后再蒸,口感也更加软糯而富有弹性。   猪肉下锅,一时间锅中噼里啪啦,油珠四溅,姜言意赶紧用实木锅盖给它焖上了。   隔壁灶台的朱厨子见她手忙脚乱,还把猪肉丢进油锅里炸,不由得投来鄙夷的目光:“姜师傅这是要把猪肉炸干,做扣油渣么?”   他这话引得几个火头军发笑。   火头营里还从未有过女人掌勺当厨子,不少人表面上恭维姜言意叫她一声姜师傅,但私底下又是一副面孔。甚至觉得李厨子和赵头儿都对她一个营妓青眼有加,无非是看她年轻貌美,三人背地里指不定有些什么勾当呢。   姜言意眼皮都没抬,她揭开锅盖把炸过的五花肉铲起来,颇为遗憾道:“可惜这猪太肥了些,想炸成油渣都难。”   秋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给朱厨子打下手的几个火头军也埋着头憋笑。   朱厨子后知后觉姜言意哪里是在说猪肉,分明是在指桑骂槐骂他。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肚子上的肥肉跟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的,他放狠话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个什么扣肉来!”   姜言意没再接话,她知道自己这么快成为灶上的厨子,总会有人不服的。   但那又如何,厨子这一行,本就是各凭本事吃饭。   不过朱厨子见自己把猪肉放进锅里炸,就跟看了个什么笑话似的,难不成他们做扣肉都不把猪肉炸一遍?   姜言意生出几分好奇,她偏过头看朱厨子做扣肉的工序。   朱厨子眼尖地发现了,以为姜言意是压根不会做扣肉,想偷师学艺。   他吓得唇边两撇八字须一抖,赶紧转过去用肥胖的身子挡住姜言意的视线,嫌遮得不够彻底,又把给自己打下手的两个火头军也叫到灶台边上去挡着。   对上朱厨子那“我绝不会让你偷到师”的眼神,姜言意哭笑不得。   后面他每做一道工序时,都要往姜言意这边望一眼,确保姜言意没盯着他,才开始做。   姜言意索性在朱厨子往这边看来时,就装模作样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瞟,吓得朱厨子恨不能扛着锅跑出三丈远。   朱厨子一面要做扣肉,一面又要防着姜言意,几番下来就已心力交瘁,他又一次扭头看过来,发现姜言意也好整以暇看着那边,顿时怒不可遏:“你别想偷学!”   姜言意无辜眨眨眼:“朱师傅您说什么呢?我只是瞧着外边雨下的大罢了。”   朱厨子更气了,他的位置正好在靠近营帐门口的地方,他恼火道:“你分明就是想偷学扣肉的做法!”   比起朱厨子的七窍生烟,姜言意则显得格外淡定,她道:“我就是想学,您灶台围了一圈人,我也得看得到才行啊。”   调侃的语气让营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朱师傅,姜师傅在灶上算您的小辈,您这当长辈的怎老跟小辈过意不去呢?”   “怕不是见姜师傅得了几次赏,朱师傅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先前得过姜言意好处的火头军都帮她说起话来。   朱厨子被扣了一顶欺负晚辈的帽子,险些没给当场气晕过去。他继续让火头军挡在灶台前,发誓绝不能让姜言意偷学。   姜言意也没空再理会这胖老头,埋头继续做自己的梅菜扣肉。   她把放凉的五花肉切片,放入事先调好的酱汁里上色、腌制入味。   锅里下油,几刀下去就把姜蒜剁成了碎末,把姜蒜和着八角香叶一起下锅炒香后,倒入梅干菜继续翻炒,入味了才起让秋葵熄火,用筷子挑出里面的八角和香叶。   军中做扣肉有专门的粗陶碗,姜言意把抹好酱汁的肉一块块码进碗里,猪皮朝下,肉片压紧,不留一丝缝隙,最后才把炒好的梅干菜铺上去,放进蒸笼里蒸。   做完一百个扣碗,姜言意终于得闲片刻。   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喧哗得厉害,营房里面不少人都挤到门口去看热闹。   姜言意扭头看了一眼,没那个兴趣去瞧。   见秋葵似乎想去,她便坐到火塘子旁帮她看火,让秋葵放心去看热闹。   不多时,秋葵就一脸讳莫如深地跑回来了,“花花,刘成被判了腰斩。”   姜言意微微一愣,刘成犯下的罪行,还不至于被判腰斩吧。   她看了看挤在营房门口的人群,有些难以置信道:“在火头营外面行刑?”   秋葵赶紧摇头,“不是,外边死了一个人,是咱们隔壁营房的那个胡姬,以前还跟刘成好过呢。”   秋葵一说胡姬,姜言意就有印象了,那是个比春香还丰腴妩媚的女人,不过存在感很低,仿佛是在刻意隐藏自己一般。   刘成杀人未遂被判了腰斩这样的重刑,跟他好过的胡姬也突然死了,姜言意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   她问:“那个胡姬怎么死的?”   秋葵小声道:“虎步营的人过来找她,才发现她早死在了帐篷后面,被抬出去的时候,尸体都僵了,听说是拿了厨房的菜刀自己抹脖子的。”   姜言意蹙眉,尸体都僵硬了,显然那个胡姬不是刚死的。   又是自杀……难不成是为了殉情?   可就算是殉情,刘成都还没死,她这也太赶了些吧?   除非她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言意莫名地觉得接下来可能不会太平,现在她只求自己伪造的户籍能蒙混过关。   管理她们这些营妓的小头目之前已经透出过风声,等核实她们的身份后,很大几率会让她们这些良家女离开军营,恢复自由身。只盼着那名胡姬自杀不会对此事产生什么影响。   姜言意原先还打算着,等她离开军营安身立命了,有机会还是回京城去看望一下原身的娘。   她占据了原身的身体才能又活一次,该尽的孝道还是得帮原身尽。   *   天灰蒙蒙的,霭霭薄云堆在天边,一寸寸将暮色合上。   雨已经小了,道旁倒伏的枯黄杂草上挂着水珠。   满目荒夷的矮坡上,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坟包。   周围杂草丛生,因是新坟新土,坟包处光秃秃的,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凄凉。   一双黑色筒靴踏着一地泥泞缓缓走来,冷风扬起他的衣摆,在萧瑟的的天地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身后的随从不断挥洒着白色的冥币,有的落到道旁的杂草上,有的落到路中间,被踩进泥里,还有人举着冥纸糊成的招魂幡。   是引魂的仪仗。   男人走至坟包前停下,身躯凛凛,斗笠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刚毅脸孔,蓄着短须,更显威严,只不过眼眶隐隐发红。   他看着坟包前那块没有刻任何字迹的单薄木碑,伸出粗粝的大手,缓缓抚了上去,嗓音发哑:“舅舅自被贬永州,不知京城诸多变故,舅舅来迟了,叫你在这穷地受了这么多苦……”   说到后面,嗓音已是哽咽。   堂堂八尺男儿,战场上眼皮都不曾眨一下的铁血汉子,却在这一刻泣不成声。   他若能早一步得到消息,便是冒着杀头的大罪,也不会叫外甥女被龙椅上那位无德之君送来这穷地这般羞辱!   他摩挲着木碑,眼眶通红:“阿意,舅舅来接你回家了!” 第22章 衣冠禽兽 你看这口锅它又大又圆   楚昌平带去的人很快挖开了坟,将那口上好的柳木棺抬了出来。   亲信问他:“老爷,要开棺看看吗?”   楚昌平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中的悲切道:“开吧。”   棺材盖被拨开,一股腐朽的味道瞬间传了出来。   棺材里的女人也是撞死的,磕得头破血流,血糊了满脸,下葬前又没人给她净面,眼下根本看不清脸,只能辨认得出是个二八年纪的女子。   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只够勉强遮羞,手臂和半截大腿都露在外面,尸斑掩盖之下还是能瞧见些暧昧的青紫痕迹。   不难想象她活着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   楚昌平心痛如刀绞,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细看,解下披风盖在了外甥女身上。赤红着眼在雨夜里嘶吼:“狗皇帝!我楚家与你不共戴天!”   合上棺木,亲信们将棺木放到一辆板车上,棺木上方和左右两侧都堆了笼箱,以此做掩护。   西州城门已闭,他们今夜是来不及护送棺木出城了。   一行人准备先回之前定下的客栈休息一晚,等到天明再动身。   边陲之地,入夜后家家户户都熄了灯,街头巷尾竟是半个人影也不见。   马车的车轱辘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昌平驾马走在前方,转过一个街角,猛然瞧见对面一队玄甲兵挡住了去路,他拉着缰绳的手用力一勒,坐下战马嘶鸣一声,一行人都停驻在了原地。   夜雨滂沱,冰冷的水线从斗笠边缘垂下。   楚昌平视线落到玄甲兵身后的那辆马车上,抱拳道:“车内可是辽南王?”   马车里没有传出声音,倒是军队前方的一名将领开口了:“楚大人于永州上任,怎来了西州地界?”   永州在辽东边境,从永州到西州,算是横穿大半个宣朝。   武职在身的官员没有上奏朝廷私离辖地,传到天子耳中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楚昌平既决定亲自前来接外甥女回京安葬,也不怕再加一个欺君之罪,他道:“楚某外甥女横遭此难,草木尚且讲究落叶归根,楚某前来只为了带外甥女回京。王爷大义,赠棺之恩楚某铭记于心,来日必报之。”   邢尧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斜后方的马车,随即对着挡在大街中央的玄甲卫做了个手势。   只听几道整齐的铁甲碰撞声响起,玄甲卫很快让出一条通道来。   楚昌平再次对着马车抱拳:“楚某谢过王爷。”   他带着手底下的人穿过雨幕里那支黑沉沉的军队。   马车的车帘这才撩起,池青看了一眼楚昌平离去的方向:“能让楚昌平冒着触怒圣颜的大罪从永州前来收尸,看来死去的那个营妓是姜家嫡女不假了。”   封朔没有做声,似在闭目养神。   他身边并无认得姜家嫡女的人,便是在此扣下楚昌平,强行开棺验尸,也只能让仵作从尸体是否是完璧来判断。   都说死者为大,人已经去了,还用这等手法验尸,里面若不是姜家嫡女还好,若是……只怕楚昌平会同他拼命。   最终封朔选择了放楚昌平离去,毕竟他千里迢迢前来为外甥女收尸,总不至于连自己外甥女也不认得。   那么……   军营里那个厨娘,究竟是世上真有“姜花”这个人,还是一个隐藏得极深的细作?   池青不知封朔所想,他看着楚昌平的背影,摇头轻叹:“说起来这位楚大人,在官场上也算是几经沉浮了,当年他是先皇钦点的新科状元,长公主一眼就相中了他,闹着要下嫁楚家,那一年的新科进士们,哪个有他楚三郎风光得意?可惜他早有婚约在身,不愿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哪怕得了先皇示意的开国侯夫人几番登门,劝说楚老夫人,让他们把原本定亲的姑娘退了,或者纳为良妾也行,再风风光光的娶长公主过门,从此当个皇亲国戚……但都被楚三郎推拒。后来他虽娶了与他有婚约的礼部主事幺女,但仕途也到了尽头。”   “他索性弃文从武,从军中一介小卒坐到了云州总兵的位置,新皇登基后,却又将他贬去了永州那贫地……姜家如今跟楚家是逢年过节都少有往来了,但楚昌平还是云州总兵那会儿,姜敬安能爬上户部尚书这位置,都还是借了他的势。”   池青用扇子轻敲着手心:“依我之见,这楚昌平在永州也不会是个泛泛之辈,王爷您于楚家有赠棺之恩,将来若是有心招纳,也算是提前埋了一份人情在里面。”   封朔终于掀开了眼皮,却并没有接池青的话,只道:“番邦细作混进了西州大营,想来是樊威交权前,故意把西州大营弄成了个筛子,西州若是丢个一城半池,小皇帝就有理由发兵接管西州。”   他眼底划过一抹讥诮:“本王这个侄子,可比本王想象中的还要贪心许多。”   池青也意识到了此事非同小可,眉头紧锁。   封朔在战场上素有“活阎王”的称号,手握重兵盘踞辽南一带,新皇便是有心削他兵权,却也无计可施。   朝中武将提起封朔名号,便两股颤颤,更别提与之一战。   新皇如今以封朔母妃做筹码,用西州交换达州,又说达州富庶,把西州大营抵给封朔做偿,面子功夫做得那叫一个漂亮,实际上西州大营的十万兵马只算得上散兵游勇,更别提还有樊威故意放进来的番邦细作。   怎么看都是一手烂牌。   他思索片刻后道:“有道是另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与其费时费力去查营妓中还有多少细作,不如将这些营妓全部送走。”   如今营妓们在火头营当帮厨,万一在饭菜中做些什么手脚,整个西州大营危矣!   关外多的是苦役的差事,采矿、浣纱、挖煤、修长城,打发她们去做苦力得了。   封朔没有立刻表态,在回程的路上才道:“樊威给本王使了这么大个绊子,礼尚往来,本王也得回敬他一份大礼才行。”   池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疑开口:“王爷您的意思是……”   军中改善了伙食,来私灶吃饭的将士便寥寥无几了。   除了姜言意的酸辣粉每晚还有那么几个人来吃,其他厨子基本上没了生意,不过好在每月的军饷也多了两百钱,倒是没人眼红姜言意晚间卖酸辣粉赚的几个铜板。   姜言意在灶上吊明早煮面要用的骨汤,秋葵捧着新鲜出炉的梅菜扣肉饼坐在灶膛子后面啃得一脸满足。   面饼酥脆,里面的梅菜咸香可口,肉粒肥瘦相宜,先卤后烙将香味全激出来了,吃进嘴里还有肉汁爆出。   秋葵晚上本就吃得撑,拿到梅菜扣肉饼还是一口气吃了三个。   若不是姜言意怕她吃坏肚子拦着,怕是这姑娘还要再战第四个。   有了之前险些遇害的事,今日抬李厨子去看军医的大块头几人便自告奋勇,说以后护送姜言意回那边营房。   姜言意给他们也一人做了一个扣肉饼,算是答谢。   汤吊得差不多了,姜言意让秋葵灭火,自己收拾了灶台,准备回营房歇息。   秋葵小声跟她咕隆:“军师昨晚拿了您的菜谱,还说今天要给您赏银,这个时间点都没来,他八成是忽悠人呢!”   秋葵一向大度,但封朔把本属于她的栗子吃了半盘又打包拿走半盘,让她格外耿耿于怀。   一说起这位军师,姜言意就想起他上午闯帐的事,明知里面有女子衣衫不整,还故意上前,不是个轻浮浪荡子是什么?   呵,男人!   她一回头瞥见自己用布裹好的披风,又头疼了几分。   她亲自去还,怕是那位军师还以为自己是想借机赖上他吧?   姜言意有些恼,也跟着愤愤道:“那就是一衣冠禽兽!”   说完没听见秋葵跟着附和什么,姜言意神色微僵,正担心秋葵追问,却见秋葵一脸迷茫问她:“花花,衣冠禽兽是什么?”   姜言意咳嗽两声,道:“就是说人表里不一,是个骗子的意思。”   秋葵点点头,记下了这个骂骗子的新词。   *   “阿嚏——”   池青刚走到火头营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揉揉鼻头:“莫不是天气转凉,着了风寒?”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同样只穿着单衣的封朔,忍不住酸道:“王爷,您不冷么?”   封锁淡淡回他两字:“不冷。”   二人得知楚昌平先一步挖坟取棺,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出了西州大营。回来后池青嘟嚷着说要去尝尝火头营私灶的宵夜,封朔想起自己昨晚在火头营恢复了味觉,遂跟着一道过来。   他们走进火头营,当值的火头营见二人衣着不凡,赶紧迎上前去,其中一个高瘦火头军昨夜见过封朔,顿时喜笑颜开:“军师您来了!”   池青受宠若惊,拨了拨头发正准备回话,就听封朔先他一步应了声:“嗯。”   池青:???   今日下雨,外面的地是湿的,火头军便殷勤引着封朔到营房里面坐:“您来的刚刚好,要是再晚一步,姜师傅就下工了。”   封朔大马金刀走过去坐下,显然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了。   池青一脸懵逼跟过去。   接待封朔的火头军这才注意到他,热络道:“不知这位爷是?”   池青看了一眼封朔,幽幽道:“我是大将军……”   几个火头军被吓得浑身一激灵   池青缓缓接上后面几字:“的幕僚。”   几个火头军松了一口气。   封朔不冷不淡扫了池青一眼,池青觉得一定是这秋雨寒夜太冷了,不然他怎么突然之间脖子发凉。   早有火头军跑进后厨告知军师又过来吃宵夜。   姜言意纵然心中对这位军师有再多不满,也只得先收了起来。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军师您今晚想吃什么?”   一把黄莺般的嗓音听得池青骨头都酥了半边,他想起之前从几个小兵那里听说的火头营有个美貌厨娘,赶紧抬头望去。   从后厨钻出来的小厨娘水灵得跟朵花儿一样,标志的鹅蛋脸,一剪柳叶眉,两汪秋水眸,朱唇皓齿,当真是好看得紧。   姜言意被池青盯得不自在,垂下了头避开他打量的视线。   暗道跟这色胚军师走得近的人,果然也是色胚。   封朔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姜言意:“昨日说了会另给你赏银。”   池青一听他说什么另给赏钱,视线在二人间打了个转儿,一双眼骨碌碌地转,忽而猥琐一笑。   难怪封朔这厮要假借他的名头来火头营,原来是在这儿呢!   他自以为撞破了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心情极好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却猛然反应过来,万一封朔这厮提起裤子不认账,打的又是他的名号,受人唾骂的岂不是他?   池青不淡定了,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全是震惊。   还好他机灵!不然得被封朔这厮坑进阴沟里去!   他看一眼封朔,又瞅一眼姜言意,觉得自己一定得偷偷告诉小厨娘真相。   姜言意自是不知池青已经脑补了这么多大戏,否则一定会告诉他:您想多了,这就是正儿八经的菜谱赏钱。   本着“有银子不赚王八蛋”的准则,她伸出双手去接银票,“民女多谢军师的赏赐!”   虚眼一瞟,发现那张银票面值一百两!   姜言意顿时不淡定了!   她滴个乖乖,这笔银子就是在京城那寸土寸金的地方,也够普通人家十年的吃喝了!   果然是有钱人牙缝里随便漏出点,都够普通人半辈子过活啊!   她五指葱白细嫩,落在银票上格外惹眼,封朔拇指和食指捻着银票的另一端,他的手指比她粗大很多,因为指节修长,看上去依旧赏心悦目。   只不过姜言意现在没空欣赏他的手,因为这厮攥着银票另一头,她拽了好几下都没拽动!   又不敢太用力,怕把银票扯坏了。   搞什么?   姜言意皱眉,疑惑抬眸看向封朔。   封朔视线触及那双清丽的眸子,回过神飞快别开眼,同时也松开了银票,面无表情道:“一碗馄饨。”   怎有人手会嫩成这样?瞧着好似软得没有骨头一般……   一说到吃食上,姜言意就暂且把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   她把银票揣进袖袋里:“对不住,私灶的菜都是提前一天预订的,不知您今夜会来,厨房没备现成的鲜肉。”   封朔问:“还有什么?”   姜言意想了想道:“中午蒸的扣肉还有剩下的,要不我给您热一个?”   封朔冷淡点了下头。   姜言意看向池青,池青赶紧摆手:“我不吃扣肉!”   中午火头营送来的扣肉,他只吃了一口就没再动,赏给下边的将士了,实在是太腻了,简直是一嚼一口肥油。   池青光是回想那滋味都觉腻得慌,他瞥见一个火头军手上拿的梅菜扣肉饼,直接道:“给我来张这个饼就成。”   “两位军爷稍等片刻。”姜言意留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后厨。   池青直勾勾看着她婀娜的背影,直到人走进了后厨才收回目光,幽幽道:“我觉得让一群弱女子去做苦役还是不太合适……”   话落他就觉得后背发凉,一回头,就撞上封朔冷得掉冰渣子的视线。 第23章 出营 那个厨娘呢?   池青赶紧道:“我对这厨娘绝无非分之想,我生平最大的缺点就是见不得美人受罪……”   封朔冷淡别开眼,“她极有可能也是个细作。”   池青愣了愣。   他了解到小厨娘户籍上的巧合,又回想了一下小厨娘惊人的美貌,顿时觉得封朔会有这样的怀疑也无可厚非。   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道:“或许可以试她一试。”   *   姜言意对他们把自己的身份猜出了个花来是一概不知。   她让秋葵生了火,蒸上扣肉。   中午她的扣肉做出来,几个火头军吃了都说朱厨子的吃起来更有油水些,她的扣肉好吃是好吃,但一点油味儿都没有,吃着不过瘾。   朱厨子很是得意,阴阳怪气讽刺了一顿姜言意做的扣肉。   最后被送去各位将军帐中的扣肉,自然也是朱厨子做的。   姜言意做的扣肉到现在还剩了三个,她倒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她做扣肉的法子更偏向现代人的口味,讲究一个肥而不腻。   西州大营的将士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肉,就图肥肉的油和腻,自己做出来的扣肉自然不符合他们期望。   蒸上了扣肉,她又另起一口锅烙饼。   这里没有做梅菜扣肉饼的专用锅炉,只能将就着用铁锅烙。   她先前做扣肉饼的材料还剩了些,姜言意揪了一个小面团,压平后像包包子一样,裹上炒香的梅干菜和大份卤肉收褶子。包好了再次压扁,用擀面杖擀薄。   等锅底烧至五成热了,再将面饼放下去烙至两面酥脆,饼子表皮散发出小麦的焦香和梅干菜的香味,里面的肉馅儿包得严实,入口咬爆出酱汁时,肉的浓香和面饼的寡淡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刺激味觉。   她烙好三张扣肉饼,扣肉和饭也热好了。   姜言意把梅菜扣肉饼摆进盘子里,用另一个盘子将扣肉倒扣过来,把里面的汤汁倒进锅里,加上水淀粉勾芡,再浇到扣肉上,红褐色的猪皮淋上金褐色的酱汁,卖相好看,肉香也格外馋人。   秋葵眼巴巴望着,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明明已经吃得很饱了,但不知怎的,瞧着这扣肉她还是觉着饿。   姜言意端着托盘走出去时,正好听见外边那二人似乎在商谈军事。   书生打扮的青衫男子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一入秋,北方突厥就不安生,前些日子刚抢了赵家屯的牛羊,依我看,丁家村背靠雁回岭,突厥人擅平原骑射,不会冒险上山抢粮食,反倒是刘家裕的地势一马平川,需要多加防范……”   姜言意本无心听他们说什么,但“丁家村”三字实在是耳熟。   她仔细一回忆,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那是个在原书里被突厥人屠了全村的村子!   她之所以记得,还是因为男二陆临远当时就在丁家村,他被陆家的死士护着,才勉强捡回一条命,顺带救出了收留他过夜的农户的女儿,但丁家村其他人全都惨死。   有着救命之恩加持,农户女又一辈子也没见过陆临远这么才气斐然的俊俏郎君,当即喜欢上了他,成了继原身死后的又一个恶毒女配。   但因为农户女父亲对陆临远有恩,丁家村的人死光了她又无家可归,所以不管农户女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陆临远都选择原谅她。   毕竟在陆临远看来,农户女粗鄙无知那是单纯不做作。   女主不远千里跑来西州找他时,被他身边的农户女茶言茶语给气走,半道上被突厥王子掳走,要带她回去当王妃。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即决定和突厥开战,大宣朝血流成河,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为了这些主角们的爱情,反正是拿了天下百姓的性命去铺路。   看书时寥寥带过的几笔,放到这个世界里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姜言意做不到无动于衷。   眼前这二人,一个是军师,一个是幕僚,都是能接触到大将军的人物,必须得把丁家村会遭难的消息告知他们才行!   那里可有几百户人家!   姜言意借着上菜的时机开口:“两位军爷,是不是要打仗了啊?我前不久才听一个来火头营取饭的军爷说,丁家村那边似乎不大太平……”   池青在姜言意开口时,眼底就闪过一抹幽光,他不动声色看了封朔一眼,仿佛在说鱼儿上钩了。   封朔面上依旧是一派生人勿进,只问:“怎么个不太平法?”   他的目光冰冷又尖锐,像是一把尖刀,能刨进人心底最深的地方。   姜言意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着眼:“听说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外地人在那边出没。”   算算时间,陆临渊差不多也在丁家村落脚了,他和陆家派去保护他的死士们都是外地人,自己这话也不算撒谎。   而且突厥人袭击丁家村,肯定会先派斥候前往,查看驻守的兵力有多少。   只要西州大营这边派人过去一查,肯定能发现端倪!   封朔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出声。   池青怕这“细作”发现什么端倪,替封朔回了句:“竟有此事?待我等禀了大将军,必当派人去查探一二。”   有了这话,姜言意就放心了些。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若是一口咬定丁家村会遇袭,她根本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事先知晓。把自己是穿越者的身份和盘托出,指不定会被当成妖怪绑起来烧死。   姜言意屈膝退下。   这是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她退下时本能的做了出来。   姜言意此刻正有些心神不宁,压根没注意到封朔见她行此礼后紧紧皱起的眉头。   等姜言意退下了,池青打发了边上几个想上前伺候又不懂怎么伺候人的火头军,这才对封朔道:“这厨娘的确有些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   封朔只道一句“先不打草惊蛇”,想了想,又叫来守在火头营外边的邢尧:“你点几个斥候连夜去丁家村一带,看有无异常。”   邢尧领命退下。   池青午饭因为那扣肉太过油腻,倒尽胃口,刨了两口白饭就没甚食欲,饿到现在早已是前胸贴后背。   小厨娘端上来的扣肉色泽金红,肥肉相宜,看上去倒不显得腻,梅菜的香味和肉香一齐往鼻孔里钻,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全活过来了。   他吞了吞口水,眼巴巴望着摆在封朔跟前的扣肉,可怜见的拿起自己跟前的饼子啃了起来。   这扣肉饼乍一看是素的,咬进嘴里才发现里面竟有肉馅,裹了酱汁的卤肉味道醇厚,配上梅菜的咸香,滋味正好。   池青格外惊喜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平平无奇的饼:“这个好吃!”   封朔扫了他一眼,并未理会。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瘦各半的梅菜扣肉放到颗粒分明的米饭上,一口吃下去,久违的味蕾再次在舌尖绽开。   比起第一次的惊喜,封朔这次倒是疑惑居多。   他昨夜从小厨娘这里拿去的方子,府上的郎中瞧了,发现只是一张普通食谱,并没有什么能让他恢复味觉的药材。   郎中检查了他打包带走的糖炒栗子,也没发现任何问题。   而且栗子明明在火头营吃的时候还格外香甜,回府后再尝,竟然也是半点味道也没有了。   封朔慢慢摸索出了一个规律,他在自己的军帐里吃东西,只能尝出三分味,越靠近火头营,他的味觉就恢复越明显,在火头营用饭,他便能恢复了十分的味觉。   是不是说明,让他恢复味觉的原因并不在菜上,而是火头营的风水?   封朔眉心拧得更紧了些。   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此事的确是太过玄乎。   或许他该请个方士来瞧瞧……   封朔兀自思索着,压根没注意到啃完了两张饼的池青正望着他跟前的梅菜扣肉咽口水。   “那个……我尝一块……”   池青小心翼翼征询封朔的许可,这碗扣肉若是摆在他跟前,他兴许也不会觉得有多好吃,但问题就出在那不是他的!   人的天性大抵就是永远觉得别人碗里的比较好吃。   封朔想着事情没有搭理他,池青就当封朔默许了,他从竹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夹起一块扣肉就送进自己嘴里。   一双狐狸眼瞬间瞪得溜圆,扭头就冲着后厨喊:“厨娘!我也要一份扣肉——”   扭头对上封朔不善的目光,他讪讪一笑:“都怪中午的扣肉太难吃了,这会儿正饿得慌……”   封朔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   结账的时候,封朔身上自是没有铜板的,直接给了姜言意二两碎银,姜言意笑得两眼弯弯。   当真是出手阔绰的食客看上去都比旁人俊俏三分!   池青抠抠搜搜从袖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几个铜板,一见封朔给了那么多钱,赶紧又把铜板放回自己口袋里,半点不害臊地冲姜言意道:“我的饭钱也算在里面。”   封朔觉得没眼看:“你的月俸都拿去做什么了?”   池青半点不觉吃人嘴短,理直气壮道:“你以为老婆本是那么容易攒的?”   封朔不想再跟这丢人现眼的家伙说话。   临走前,姜言意把包好的披风还给他:“不知这是不是军师之物,军师大恩,民女铭记在心,今日将这披风物归原主。”   池青一双狐狸眼里瞬间燃起了八卦的的小火苗。   封朔高出姜言意许多,他看着眼前低眉颔首的小厨娘,眸中闪过许多情绪,最终只道:“不是我的。”   言罢就离开了火头营。   池青撇撇嘴,显然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无趣的结局,赶紧跟上了封朔的步伐,只留姜言意愣在原地。   不是他的?   是他嫌这披风被自己盖过了,不想要?   还是昨夜救自己的另有其人?   第二日,姜言意跟女人们跟往常一样去火头营上工。   李厨子是个闲不住的,身体稍好一点又回灶上来忙活,他从几个火头军口中得知自己能被救回来全靠姜言意,嘴上虽不说,但一回来就教姜言意做他的拿手好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厨子这是在把姜言意当自己的接班人培养了。   姜言意会做的菜,基本上是以前他爸下乡办酒席那会儿,她跟着学的,后来因为嘴馋,也照着食谱学了不少,但人总有个短板,她也不是什么菜系都会。   李厨子毕竟是在灶上待了几十年的人,经验老道,姜言意实打实地学了不少东西。   今日是火头营外出采办的日子,姜言意自打穿过来,还没瞧过这西州城是个什么模样,自己以后离开军营重操旧业,也总得了解一下市场。   她跟李厨子说想一同出去采买,李厨子爽快应下了,直接让他去找赵头儿。   李厨子都发话了,赵头儿跟李厨子多年的老友,也不可能不给李厨子这个面子,只是为了方便出军营,让姜言意扮成了个小子。   姜言意肤色太过白皙,她往自己脸上手上都抹了把锅灰,瞬间成了一颗黑煤球。   多看一眼都辣眼睛的那种。   赵头儿带着她和另外几个负责采办食材的火头军顺顺利利出了西州大营。   而此时的主帅大营里,封朔刚收到斥候带回来的消息。   “……末将等人确在丁家村发现了突厥人的踪迹,突厥的战马都来自平西一带的草原,马匹高大,马蹄印也比中原马大了一圈。丁家村附近山地上留下的马蹄印,跟之前突厥人在赵家屯留下的马蹄印一模一样!”   封朔看着身前的沙盘陷入沉思,眸光晦暗不明,片刻后道:“传本王秘令,丁家坡增派五千轻骑,今晚借着夜色行军。”   或许昨夜那个厨娘所言不假,或许是对方串通好了故意做出这样的假象诱他上当。   不管哪种情况,丁家坡增援,总归是有备无患。   此事过后,那个厨娘究竟是不是细作,也能见分晓了。   他端起一旁的茶水浅饮一口,忽而蹙眉。   他方才饮茶尚且能有三分味觉,怎的这一会儿工夫,就味觉全失了?   封朔直觉不对。   邢尧见他面色不愉,小心询问:“主子,可是茶泡得不好?”   封朔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饿了,去火头营看看。”   邢尧不太确定这是自家主子会说的话,他跟在封朔身边这么多年,战场上军粮短缺的时候,便是两天三夜滴水未进,他也没听他家主子说过一个“饿”字,今日这是怎么了?   封朔突然低调造访火头营,把灶上几个厨子都吓得不轻。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怎料这位大将军亲自过来,竟只是为了吃碗面。   还是只吃一口就锁紧眉头放下碗的那种,周身气息愈发阴沉。   煮面的朱厨子额头冷汗直冒,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封朔想不通,自己为何在火头营也味觉全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森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火头营,几个厨子两股颤颤,后背全叫冷汗湿透了。   封朔看了一圈没瞧见姜言意,突然道:“那个厨娘呢?”   此时的姜言意正坐在板车上等着进城,优哉游哉观赏这塞外风光。   赵头儿是替军营办事,城门口的守卫不敢刁难,看了眼他们的通行令牌就放人进城。   她们的板车从城门左边进,正好有一只商队在城门右边等着出城。   最前边的是一辆马车,里面坐的约莫是这支商队的主人,后边三个板车,每个板车上都堆满了笼箱,因为箱子封得严严实实,倒也瞧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过中间那辆板车走过的时候,姜言意闻到一股形容不出的臭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又故意加了很多香料掩盖。   守卫对商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嚷嚷着要他们把车上笼箱挨个打开看。   姜言意也好奇这只商队运送的是什么货物,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也就是这一刻,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缓缓掀起。 第24章 她是他的味觉   “上一任大将军可真不是个东西!”   “咋了?”   “你瞧这告示上都写着呢!他放纵自己小儿子强抢民女, 逼良为娼!还好新上任的大将军明察秋毫,查明那些苦命女子的身份,已写了折子递往京城, 求圣上恩典, 放那些苦命女子归家!”   城门口处张贴的告示引得路人围观,议论声传入姜言意耳中, 她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看那告示,心中狂喜不已。   而此时, 那辆马车的车帘也完全被掀起, 马车中的人面相英武, 哪怕是坐着, 也铁塔似的一尊,蓄着短须, 目光威严,正是准备带着棺木出城的楚昌平。   原本趾高气扬的守卫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三度:“做什么生意的?”   楚昌平递上一个鼓鼓的荷包:“香料生意, 是些小本买卖。”   守卫只觉这人气度不凡,对方出手阔绰, 他也没再刁难, 示意手下的人放他们出城。   楚昌平点头致谢, 他的目光扫过城门口处的告示, 眼底压着沉痛, 放下车帘正想收回目光, 忽见一个矮小的黑脸男子也一头扎进了看告示的人群里。   他侧着头艰难往里面挤。   楚昌平晃眼一瞟, 心中大惊,只觉这人面相肖似自己外甥女。   此时马车正出城门,楚昌平只得一把掀开车帘, 探出大半个身子想瞧仔细些。   “干什么!”   城门处的守卫见他似要折回城内,大喝一声,数把长矛齐齐对准了楚昌平。   扮成镖师的亲信们见状都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楚昌平没在人群中瞧见那个黑脸男子,反倒是有好几个跟那黑脸男子穿着同样衣服的汉子挤在那里看告示。   他认得是那是西州大营的杂军的兵服,自己外甥女便是还活着,她一个深闺女子,还能去从军了不成?   楚昌平只当是自己忧思过重看错了,如今把棺木尽快运回京城才是正事,若跟官兵起了冲突,叫他们发现棺木,会引起不少麻烦。   他不动声色做了个手势,让亲信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才拱手向守卫头子道:“军爷勿怪,鄙人只是瞧见一人肖似故人,这就出城。”   守卫头子怀里还揣着那个鼓鼓的荷包,拿人手短,只不耐烦道:“快些,后边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楚昌平坐回马车,马蹄踏踏声里,马车和几辆板车都陆续出了西州城。   一弯一弯的官道尽头,是重峦叠峰,今日天放了晴,马车在明媚的日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   姜言意挤了半天才挤到了告示前,看着那白纸黑字,以及红艳艳的西州府衙印章,只觉跟做梦一样。   若是她的户籍也被批了下来,那她从此以后也算是大宣朝的良民了!   自己有本钱,开店做生意什么的都是可行。   几个火头军跟着一道挤了进来。   边上的人不满地嚷嚷:“挤什么挤什么?”   “鞋子掉了!哎哟……哪个不长眼的踩到我的脚了!”   几个火头军连连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旁人见他们也是当兵的,到底是忌惮三分,嘟嚷几句也就作罢了。   几个火头军都不识字,看不懂告示上写的什么,但边上有识字的在念告示,他们听了个大概,随即一脸喜色对姜言意道:“姜师傅,您能离开军营了!”   姜言意是被掳来的,那日登记营妓名册时,其他女人都听到她说的话了。   火头营有这么个水灵灵、娇滴滴、还做得一手好菜的营妓,火头军们私底下也打听了不少关于姜言意的消息,知道她并非是犯了罪被发配过来的。   有个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火头军一听大块头这么说,便道:“姜师傅如今都是灶上的厨子了,在西州大营也一样啊。”   他舔了舔唇,姜言意做的扣肉饼好吃,他还想以后顿顿都有的吃呢。   一个大胡子火头军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那能一样吗?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军营里都是汉子,加上西州大营以前有营妓,哪怕是在火头营做事,旁人总会指指点点的,除非姜言意一辈子都在火头营,不嫁人,但这怎么成呢?   年纪小的火头军不懂这些,摸了摸被打的脑袋,不服气冲大胡子火头军道:“我十四了,才不小!”   大胡子火头军便笑道:“是童子鸡就还小!”   边上立即有人狠狠拐了他一胳膊肘:“在姜师傅跟前瞎说些什么呢!”   大胡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那话不妥,连忙向姜言意赔罪:“姜师傅,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没事,咱们去找赵头儿吧。”姜言意将告示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确定西州大营是要放良家女子归家,狂喜之后,满脑子都是关于开火锅店的事。   压根没注意几个火头军说了些什么。   挤进来难,挤出去也难,等他们穿过人墙时,赵头儿跟几个没兴趣去看告示的火头军,已经在茶舍里喝了半碗茶了。   不等姜言意开口,几个火头军就抢着把告示上的内容说给赵头儿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有亲眷被困西州大营,如今终于可以归家了。   赵头儿听完,由衷地赞了一声:“这位新上任的大将军是个好的,不仅改善了军中将士的伙食,还涨了军饷,如今那些被抓来的良家女也能脱离苦海了。”   他扭头看姜言意:“女娃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姜言意听得出赵头儿是在帮李厨子问话,今早李厨子教她做菜,她也感受到了,李厨子已经是把自己当徒弟在教的。   如果自己愿意留在火头营,以李厨子这几十年经营的人脉,肯定有法子让她留下。   但她并不想在军营呆一辈子。   累倒是其次,主要是图自在,而且之前麻子脸的事也让她心有余悸。   上回是运气好被人救下了,下次呢?   给将军们做饭烧菜也是提着一颗心的,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受罚。   若是自己开个店,高兴就开业一整天,不高兴或有个什么急事,开业半天甚至是不开业都成。   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又不用看什么人的脸色,更没有做不好菜就砍头的风险。   若是勤快点,挣到的白花花的银子也都是进了自己口袋的。   这约莫就是打工人和自己当老板的区别吧。   她还想着攒一攒钱,过些年在江南一带买个一进的小院,养只猫作伴,闲来无事种种花,做做菜,算是提前过上悠闲的老年生活。   姜言意便道:“赵头儿,在火头营的这些日子,您跟李师傅都照顾了我不少,我心中一直感激着您二位的。但我爹教了我这一手厨艺,我还是想自己开个小店,把他老人家的招牌传下去。”   赵头儿点点头:“你是个有孝心的,既然想开店,可想好去路了?”   姜言意摇头。   她自穿过来就一直在西州大营,这还是头一回出来。   原主也没来过西州。   要说做饭馆生意,自然是去越繁华的地方越好,整个大宣朝最繁华之地莫过于京城,不过那是非之地姜言意可没胆子去。   保不齐哪天遇到个熟人,被认出来了怕是男主还得派人来再杀她一次。   自古边关艰苦,让姜言意有些意外的倒是这西州城倒也挺热闹的,在茶舍坐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瞧见了不少货郎单着货架从前面的大街上走过。   对面的酒楼门口,还有抱着琵琶的胡女在咿呀唱曲儿,引得不少男人驻足,几个难得出来一趟的火头军也心痒难耐,跑到对面酒楼门口听曲儿去了。   赵头儿道:“你离开了军营若是暂时没个落脚处,我有个亲戚倒是在这西州城内有一处铺子,里面连着个一进的院子。地段挺好,挨着都护府的。他做香粉生意,但在这关外,用得起脂粉的人家又有几户?”   “赔了不少钱,婆娘跟他赌气,带着儿子回了江南娘家。他打算把铺子也转卖了,拿着钱以后就在江南那边安家了。”   姜言意本听得有些心动,一听说得连铺子带院子的买,顿时就怂了。   她摆摆手道:“赵头儿,我哪有这么多钱……”   他目前唯一的巨款就是那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此外还有昨夜“军师”打赏的二两银子,先前做豆腐脑得赏的一吊钱,加起来一共也就一百零三两。   除去这些整的,自己身上只剩在私灶上赚的百来十个铜板。   赵头儿说的那铺子,地段好,又带个一进的院子,怕是少说也得要三百两才能买下来。   赵头儿打断她的话:“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这铺子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如今打算赁出去,一个月给八百钱就成,你若有意把铺子赁下来,我一会儿带你过去瞧瞧,跟他说道说道,少你一百钱也不是难事。”   这番话下来,姜言意是彻底心动了。   在火头营的时候,她晚间在私灶那一会儿功夫,就能赚个三十四文,到了外面自己开店,只会赚得更多。   而且自己本钱充足,不用担心入不敷出,开店前一个月亏本卖都成,先把名气打出去后面再考虑赚钱的事。   如果西州这地却是太贫,食店生意做不走,她后面不再赁那铺子,换个繁华热闹的州府重头再来也不妨事。   姜言意当即道:“那便劳烦赵头儿您带我去看看。”   赵头儿负责采买这一块几十年了,什么时节买什么菜,都有固定的菜农长期合作,他只需捎个话,再留几个信得过的火头军看着点,自己忙完事情回来检查无误,拉回军营就行。   一行人到了城东买菜的地方,赵头儿跟几个菜农交涉完,又交代了几个火头军几句,便带着姜言意去看铺子。   从城东到都护府大街颇有一段距离,赵头儿拦了一辆骡车,将二人载过去。   路上姜言意发现竟有不少食店,这对姜言意来说是好事。   有这么多人开店卖吃的,就说明有市场,若是压根没人下馆子,自然也就没人开店了。   不过这西州城的繁华还是有点超出了姜言意的想象,她问:“赵头儿,西州瞧着也不富庶,怎开了这么多饭馆?”   赵头儿道:“家中有女人的肯定就是在家吃了,但这边陲之地,母耗子都瞧不见几个,大多数都是没成家的,手上有几个钱要么拿去下馆子,要么就被勾栏院里那些女人给哄了去。”   “而且西州外除了突厥,还有蒙山、大月等小国,时常有商队从关外回来,跑商的人还能自个儿生火做饭不成?”   听完赵头儿的解释,姜言意算是对西州下馆子的消费群体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商队基本上会选择客栈,吃住包揽,省得麻烦。   自己开个小馆子,商队的生意是做不了的,主攻对象还是西州本土人。   骡车行了约莫半刻钟,就到了都护府大街。   姜言意瞧着这条大街两边的房子比别的地方都要气派许多,白墙灰瓦,临街的酒楼茶舍也十分高端大气,这条街裁衣的铺子和卖金银首饰的铺子居多。   姜言意问:“这附近住的约莫都是些达官显贵吧?”   李厨子颇为意外地看她一眼,点头道:“官老爷们都住这一代,那些个地痞无赖都不敢到这一带放肆的,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也放心。”   这一点是姜言意自己还没考虑到的,赵头儿想得这般周全,姜言意心下对他又感激了几分。   赵头儿说的铺子和都护府毗邻。   都护府院墙比那铺子高了三尺有余,远远瞧着,铺子的门楣莫名地低矮得有些可怜。   大白天的,铺子的门竟是紧闭的。   赵头儿还道莫不是他那亲戚出了什么事,赶紧拍门,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谁呀?”   “大侄子,是我,你二叔!”赵头儿在门外吼了一嗓子。   姜言意打量着这胭脂铺的名称“柳记”。   赵头儿管这铺子的主人叫大侄子,可见这铺子的主人也姓赵才对,但铺名却叫“柳记”,联想到铺子主人的媳妇回了江南娘家,赵头儿大侄子又打算把这铺子连着宅子一同卖了去江南。   约莫这铺子主人是个惧内的,或者说是媳妇娘家势大。   她兀自猜测时,铺子大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富态的中年男人,面相跟赵头儿有几分相似,嘴边也留着八字胡,不过比赵头儿的浓密了不少。   赵头儿见着大侄子就劈头盖脸一通问:“大白天的也关门闭户的作甚呢?生意不做了?”   说起生意,赵大宝一脸红光满面,他道:“昨夜有支商队把我铺子里所有香料都买走了,我本还想着等把铺子卖了,凑够了钱再下江南,如今回了本钱,就打算直接关了铺子先去江南了。”   话落他才瞧见姜言意,因为赵头儿一直在火头营做事,他认得出姜言意身上这身兵服是火头营的,问了句:“这位小哥是……”   赵头儿替姜言意回答:“是个身世可怜的姑娘家,想在西州盘个店面开馆子,我想着你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带她过来看看。”   自家叔叔介绍过来的人,赵大宝放心,也没多问关于姜言意的事,热络介绍道:“我这铺子地段好,姑娘你盘下来不愁没生意,瞧这地砖,当时用的是青花砖呢,这条街也只有对面的福来酒楼用的是这砖……”   姜言意粗略看了一眼,外面的铺子已经清理过了,瞧着约莫有个六十来平,采光不错。   她道:“我想看看里面的院子。”   赵大宝赶紧领着姜言意往里面走,他放才约莫是在收拾东西,院子里摆了不少笼箱。   挨着院墙有一片两尺来宽的花圃,种的三角梅已经爬满了整个院墙,淡紫色的花儿开在这深秋里,倒是说不出的好看。   屋子有三间,一间主屋,一间厢房,一间厨房。   赵大宝问:“姑娘你瞧着如何?不是我自夸,放眼整个都护府大街,你绝对找不着第二户比这里还好的。”   姜言意道了句不错,走进厨房,却发现厨房后面还有一个片丈宽的空地,对面那一丈半高的墙,正是都护府的院墙。   她问:“我开馆子做菜,厨房这一块儿毕竟是一天到晚都会用的,会不会吵到隔壁?”   赵大宝忙道:“这个你放心,如今这都护府里住的是西州新上任的大将军,大将军平日里都在军营,府上只有些仆役,整个都护府就跟空的一样,而且毗邻都护府,你独居在此也不用担心那些个毛贼强盗。”   姜言意心说这叔侄两说话的路子怪像的。   不过这铺子和院子确实很和姜言意心意,她打算租下来。   毗邻的若是别的官宦人家,姜言意还会担心有的没的,但新上任的大将军那绝对是个正直不阿的好人啊!   一上任就解救了营妓们,爱兵如子,如今又放她们这些良家女子归家,姜言意自动带入了包青天的形象。   初到火头营时听说的那些关于大将军如何凶煞的传言全被她抛脑后去了。   姜言意问了赵大宝大概什么时候下江南,赵大宝只说就这两天。   因为赵头儿的这层关系在里面,姜言意租下这房子也算是帮赵大宝解了燃眉之急,一个月的赁钱便只收了姜言意五百钱。   姜言意给了一百钱做定金。   租赁的契书要等姜言意正式租房时才签订,赵大宝怕自己那时候已经下江南了,便委托李头儿帮忙。   商定完这些事情,赵大宝准备送赵头儿和姜言意出去,却听见外边传来阵阵盔甲碰撞声。   赵大宝隔着门缝一瞧,发现官兵的队伍都已经站到了自家门口,   他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只得对姜言意和赵头儿道:“你们等会儿再出去,外边不知怎的,站了不少官兵。”   姜言意心道难不成是自己乔装混出西州大营的事被上边知道了,现在要抓她问罪?   仔细一想,又觉着自己还没这么大脸面。   都护府大街外,玄甲卫从街头站到街尾,每隔两步一人,当真是连只苍蝇都不敢飞过,沿街的铺子都赶紧关门,无人喧哗,也无人敢张望。   一辆坠着金玉流苏的奢华大轿由八人抬着,缓缓走了进来。   轿旁跟着个身穿石青比甲的老嬷嬷,袖口镶边儿的花纹用的是双线回针法,这是宫里的绣娘才会的针法,手上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头上簪的也是祖母绿翡翠簪子。   但是这老嬷嬷通身的气派,都把那些个官宦人家家中的老太太给比下去了,更别提轿中人有多金贵。   老嬷嬷身后还跟了四个容貌上乘的婢子,清一色的石榴比甲,百褶撒花裙,手上最不济的也是戴赤金手镯的。   轿子在都护府大门前停下,轿中人却并不下轿。   远处的长街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挑眼望去只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那人身后黑色的披风在冷风里卷起,好似一朵强劲的乌云。   “吁——”   来者在距轿三丈远处勒紧缰绳,坐下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才停下。   正是封朔。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轿前,“母妃,儿臣迎您来迟了。”   轿夫们将大轿往前倾,一旁的老嬷嬷拨开轿帘,一双涂着鲜红豆蔻的玉手搭上老嬷嬷的手,轿中美艳得不似凡人的女人,艳红的唇里只吐出两个冰冷的字:“跪下。”   边上的老嬷嬷担忧看了她一眼:“娘娘……”   太皇太妃不为所动。   倒是封朔沉默片刻,屈膝跪地。   太皇太妃嘴角冷冷勾起,踩着封朔的背下轿。   她那绣着金线牡丹的衣袂长长铺展在身后,在日光下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四个婢子连忙上前托起衣摆。   太皇太妃看着依旧跪在原地的封朔,眼底浮现出浓浓的厌恶:“贱人的儿子,也配唤本宫?”   扶着她一只手的宋嬷嬷强掩着眼中的沉痛,轻声道:“娘娘,您这一路累着了,先进府歇着吧。”   太皇太妃这才冷哼一声,由宋嬷嬷扶着进府。   年过半百的老管家赶紧上前去扶封朔:“王爷,您快些起来,娘娘她只是又犯病了……”   封朔看着太皇太妃离去的方向,眼中压抑着些什么,嗓音却平静得出奇:“我知道。”   他转头看了一眼一片死寂的都护府大街,吩咐道:“让他们都退下罢,这条街上的百姓还要做生意。”   管家见封朔这模样,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真不介怀,还是全部隐忍了下来,杵在原地没动。   封朔冷了语气:“听不懂本王的话?”   管家这才给了玄甲卫头目一个眼神,整齐划一的铠甲碰撞声响起,封锁了整个都护府大街的玄甲卫如潮水一般退下。   但家家户户依然门窗紧闭。   封朔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那些被他一直刻意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叫嚣得厉害,但他面上依旧丝毫不显。   只吩咐管家:“好生伺候母妃,衣食住行一律按她原来的习惯,不可有半点差池。西州近日不太平,我晚些时候再回府看望母妃。”   管家连忙应是。   今日围在都护府大街的全是他的私兵,不该看的时候他们不会有眼睛,不该听的时候他们不会有耳朵,方才之事,谁也不会知晓。   封朔牵着马往回走,他是得了太皇太妃进入西州地界的信后匆匆赶回来的,连贴身护卫邢尧都没带。   马蹄踩在青石板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又单调的“踏踏”声。   他眯了迷眼睛,嘴角扬起的弧度狠戾又自嘲。   攥着马缰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甚至有血迹从他掌心顺着缰绳往下滑,滴落在青石砖上。   前方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忽而出现一对母子,母亲是太皇太妃年轻时的模样,明艳不可方物。孩子随了母亲的相貌,玉团儿似的一个奶娃娃。   前一秒母亲逗着孩子咯咯地笑,眉眼间全是温柔。   后一秒母亲看着那个身穿龙袍的男人,眼泪止不住地流,咬紧唇抬手重重打在孩子身上,边打边骂:“贱人的儿子,也配唤本宫?”   封朔看着那个哭得一抽一抽的,被打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却还伸手要去抱母亲的孩子,牵着马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他穿过了那对母子。   耳边孩子和母亲的哭声都消失了,大街上空无一人,一切不过是他深埋在心底的幼年时记忆罢了。   皇宫。   南边的秋总是比北方来得晚些,慈宁宫前那株银杏的叶片方才青黄。   太后枕着金丝软枕,宫女跪在床榻,轻柔为她捶着腿,一旁的紫金兽口香炉溢出袅袅烟雾。   太后歪在榻上,只觉前所未有的自在。   她十六岁嫁入东宫,刚生下皇长孙,太子就在前往江南治水的路上被暴民杀死。   所有人都觉着她这个太子妃很快就要做到头了,但先皇偏偏到死都没再立太子,反而传位给了她儿子。   悬着一颗心当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妃,才在儿子登基那日,被封为太后。   但她依然不自在,因为上边还有个太皇太妃压着她,纵然那是个疯婆子。   如今好了,这九重宫阙里,再也无人能大得过她去。   许是因为心里舒坦,她话音都比平日拖长了几分:“汀兰,你说慈安宫那位,是不是已经抵达西州了?”   她的大宫女汀兰含着笑道:“算算日子,是到了。”   太后嗓音淡淡的:“她倒是个有福的,儿子还想着接她出去。”   汀兰知道太后想听什么,便专捡她喜欢听的说:“疯疯癫癫的,哪算是有福之人?那西州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能跟皇宫比?要奴婢说,这天底下最本事也最有福气的啊,还是太后您。您把陛下教得好,才让陛下坐上了那把龙椅。”   太后嘴角笑意深了几分,显然对这话极其受用,不过一说到皇帝上,太后又想起近日的烦心事来:“皇儿什么都好,就是如今迷上了那姓姜的小贱人!”   汀兰道:“那姜嫔姿色平平,陛下也就图个一时新鲜,您瞧先帝当年是怎么宠慈安宫那位的?后来不也险些一杯鸠酒赐死?论姿色,姜嫔给慈安宫那位提鞋都不配,等开春了,又有一批秀女入宫,陛下哪里还会记得那么个蒲苇之姿的。”   太后没接话,当年她生下皇长孙后不久,慈安宫那位才入宫,先皇对她,用宠冠六宫来说也不为过。   太后那时举步维艰,为了稳住东宫的地位,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却听得一段秘辛,说是慈安宫那位,酷似先皇死去的那位皇后。   先皇的皇后在生太子时难产而去,太后从来没见过自己婆婆。   她担心先皇另立下太子,曾买通过在先皇寝点伺候的太监,却从太监口中得知,先皇每次召慈宁宫那位侍寝,都让她穿死去的皇后穿过的衣裳,模仿皇后的言行举止,甚至还要她假装成皇后,骂自己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爬床的烂货……   慈安宫那位会疯,是被先皇这般长此以久给折磨疯的。   她到后面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先皇的皇后,还是丽妃。   那是个可怜人,但那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一直都踩在自己头顶,她生的儿子也让自己担惊受怕的几十年,太后现在对太皇太妃可怜不起来。   她拨了拨自己手上的佛珠串子,想到那人已不在在宫里了,心中才又舒坦起来:“罢了,反正坤宁宫的已经有了,叫她好生养胎,等生下太子,这后宫的女人,谁还能越过她去?”   住在坤宁宫的自然是皇后。   “哀家听闻姜尚书今日会进宫来看他的好女儿,你给带路的太监知会一声,敲打敲打他,姜嫔入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作为宫妃,竟然连去皇后宫中晨昏定省请安都不曾,当真是好大的脸!”   *   藏娇殿。   姜言惜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宝蓝色的袍子慢慢绣着。   她容貌算不得有多惊艳,但十分耐看,琼鼻朱唇,秀气可人。   一身皮子细白如牛乳,颈侧几道暧昧的青紫尤为扎眼,乌黑的秀发垂下一缕在身前,将那痕迹半遮半掩,欲盖弥彰一般。   贴身的宫女劝她:“您早该向陛下服软的,陛下最疼娘娘您。”   姜言惜眼中一片清冷,“我为何要向他服软?”   宫女只当她是嘴硬,道:“您这衣衫再过几日就能做好了,陛下瞧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姜言惜突然丢下针线:“谁说这是给他的?”   宫女赶紧朝外看了看,见殿内并无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娘娘,这样的话您莫要乱说!”   她缝一件男子的衣袍,却不是给陛下的,这不是等着杀头么?   姜言惜冷笑道:“我被他不明不白地掳进宫来,如今做件衣服给我父亲都不行了?”   宫女一听这衣服是做给姜尚书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劝道:“娘娘,您性子何必这么拧?陆公子已被贬至边关,您若是想他好过些,就尽量顺着陛下吧。”   听着这话,姜言惜手中的针刺破了指尖也没察觉到痛意,溢出的血珠在袍子晕出一小块深色。她闭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泪:“是我害了陆哥哥……”   宫女都快吓哭了:“娘娘,就当是为了陆公子好,也为您自己,您就忘了他吧,别再提他的名字了,这叫陛下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姜言惜认命一般闭了闭眼,“兴许,有一天他腻了,会放过我吧。”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宫女的通报声,姜尚书来了。   姜尚书穿着正三品的紫色官袍,蓄了长髯,更显儒雅。   宫女赶紧退了出去。   姜言惜看着父亲,狠狠哭了一回。   哭完了才说起此番递信叫姜尚书进宫来的真正缘由。   “父亲,我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陛下发怒,好像是楚家犯了什么事,我怕牵连到您。”   姜尚书道:“楚家如今只有三爷在朝为官,他在永州上任,能有什么事会犯到陛下手上?朝中楚姓大臣不少,我儿过分忧心了。”   姜言惜摇头:“我亲耳听见陛下说了楚昌平三个字。”   姜尚书不由得眉头紧锁,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死在了西州,脸色大变,难不成是楚昌平那武夫冲动之下,跑去给姜言意收尸了?   他怒道:“那个武夫,非要逞一时之气,拖所有人下水才甘心么?”   姜言惜直觉姜尚书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番细问,才得知嫡妹被皇帝暗中送去西州大营为妓之事。   姜尚书长叹一口气:“家门不幸,那逆女从小就是个心思歹毒的,如今死了都还搅得家中不安生……”   姜言惜并未接话,那日她被嫡妹设计,险些失身于工部侍郎儿子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本以为嫡妹顶多不过是被父亲罚跪祠堂,毕竟这么多年,自己每次受了委屈,嫡妹受过最重的惩罚也就这样了。   却没想到嫡妹是落得了这么个结局。   难怪姜楚氏疯了。   想到自己故去多年却时常被姜楚氏挂在嘴边骂的姨娘,姜言惜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父亲,陛下若真要治罪楚家,我怕会牵连到您,要不……您给母亲一封放妻书吧?”   姜尚书怔住,他同姜楚氏成婚将近二十载,虽常年争执吵闹,但他从未动过休妻的念头。   姜言惜见姜尚书迟迟不语,凄苦一笑:“是惜儿不敬了,母亲再怎么也是三弟的生母,惜儿这话有失考量。陛下若要迁怒于您,惜儿必定努力周旋的。”   姜尚书想到这些年姜楚氏对姜言惜的苛待,再想到前来的路上太监对他的敲打,顿时心如刀割。   “我儿,为父知晓你在宫中不易,这些年你在家中也受苦了。但你母亲她如今神志不清,为父这个时候休妻,会叫人戳脊梁骨的。”   姜言惜道:“惜儿不苦,惜儿只是愧疚,惜儿如今进宫了,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父亲,嫣红是我姨娘留给我的丫鬟,如今早过了指婚的年纪,我在宫里又照应不了她,以前母亲生气时,她也为我挡了不少罚。”   姜言惜抬起眼:“父亲,我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嫣红了,劳烦您在家中时,能替我照料她一二……我想替嫣红向您求个姨娘的名分。”   姜尚书没料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竟说出这等话来,当即斥道:“胡闹!”   姜言惜语气也强硬起来:“嫣红仰慕您,我也不想再让她当下人被呼来喝去,您就只当是家中养了个吃白饭的闲人好了。”   这场谈话最终是不欢而散。   姜尚书离去后,姜言惜才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玉坠,用手指轻抚着暗自垂泪:“姨娘,姜楚氏欠您的,我会替您一点点讨回来。”   玉坠是姜尚书早些年给她的,据说是她姨娘的遗物。   姜尚书说她姨娘是生下她不久之后就死了,但姜楚氏那么恨她姨娘,提起她姨娘就是贱骨头贱骨头的骂,姜言惜认定姨娘的死跟姜夫人脱不了干系。   姜楚氏最在乎名分,她就夺了她姜夫人的名分。   让自己的丫鬟成为姜尚书的姨娘只是第一步。   西州。   姜言意跟李头儿离开时,都护府大街的玄甲卫已经撤走。   临街的铺子也陆陆续续开张。   姜言意问:“方才是出了什么事?”   赵大宝也是头一回瞧见那阵势,只说从前都没遇到过。   “也就今儿赶巧了,你看这些茶肆酒楼不照开么?”   言语之间大有怕姜言意不租铺子的意思。   姜言意想了想,觉得这价位自己就算跑遍西州城应该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地方了,而且赵大宝的话也没错,别家的铺子不也照样在这条街开么?   她给赵大宝说了自己会赁这铺子,赵大宝喜笑颜开赠了盒胭脂给她。   做厨子这一行的,味觉要灵,鼻子也要灵,姜言意当即就发现这胭脂的香味跟她在城门口时闻到的那支商队的香味差不多。   难不成赵大宝铺子里的胭脂就是那支商队全买走了的?   别人的生意,姜言意没好多问。   从铺子出来,赵头儿要赶着回城东去验收购的食材,那还得花上不少时间。   姜言意想去买点东西,就跟赵头儿分头走了,约定申时在城东汇合。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昨日下雨后,天气愈发冷了起来,姜言意昨天夜里就被冻醒好几次。   她去成衣铺子买了两套厚实的衣衫,一套给自己,一套给秋葵。   又买了两饼好茶叶,打算一饼给赵头儿,答谢他带自己看房,一饼给李厨子,答谢他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照顾。   临近中午,街上下馆子的人也多了起来。   姜言意想顺便做一波市场调研,就拎着大包小包走进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酒楼,点了他们店里的招牌菜。   二楼的雅间。   封朔脚下已经倒了好几个酒坛子。   他喝白水一样灌完手上那坛酒,除了喉咙烧得火辣辣的,除此之外尝不出半点味道。   封朔扔开手上的酒坛,嗓子被烈酒灼得沙哑:“小二,上酒!”   店小二进门一瞧这满地的酒坛子还吓了一跳,再一看里面那位爷,哪有半分醉态,暗道这位客官可真是海量,赶紧又搬了好几坛酒上楼。   拆开坛封,封朔跟之前一样仰头就灌,只不过这次酒水洒出来了大半,还呛得直咳嗽。   他似乎……尝到了酒味!   原先以为是西州大营的火头营让自己恢复了味觉,但他上午已经试过了,并非是火头营的原因。   封朔的位置靠窗,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楼下涂着一张大花脸,正抱着个猪蹄啃的厨娘。   火头军的衣服本就醒目,加上他见过姜言意好几次,自然能从一张煤炭脸上认出她来。   封朔眉峰一蹙。   他今晨去火头营,没瞧见她,还刻意问了灶上的厨子,厨子们说她身体不适告假了。   怎的告假的人出现在这酒楼里啃猪蹄?   封朔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自己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味觉,会不会跟这厨娘有关?   *   姜言意正在大快朵颐猪肘子,忽而发觉有道目光看得自己头皮发麻。   她抬头一瞧,就见那个军师眼底闪着一股叫她汗毛直立的幽光,健步如飞朝她走来。 第25章 由酱肘子引发的血案……   姜言意脑子里现在只剩三个字:完球了!   营妓是不得擅自离开军营的, 被这位军师抓个现形,还不知要怎么问罪。   她下意识想跑,但这时候要是跑了, 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能眼睁睁瞧着封朔大步流星走到自己跟前。   封朔总是冷冰冰的, 不苟言笑,光是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姜言意心理压力都极大。   封朔扫了眼空荡荡的桌面,紧跟着目光就落到了她手中的酱肘子上。   他拧了拧眉, 瞥到姜言意因为啃酱肘子沾了一点酱渍的樱唇, 又看了眼桌上的盘子, 盘子里还有些许肉碎, 看色泽,颇为诱人。   他鬼使神差地从竹筒里取了一双干净筷子, 从那盘子里夹起小小一块肉碎,送到嘴边,吃了下去。   酱肘肉炖得软烂, 酱味浓厚,瘦肉一丝一丝的, 吃起来一点都不柴。许是浇酱时放了糖的缘故, 入口后有淡淡的回甘。   封朔品味着这小小快肉碎, 表情上没有太多变化, 但心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味觉, 完全恢复了!   封朔盯着抹了锅灰都没能盖住那一脸呆滞的小厨娘, 眸光晦暗不明。   姜言意被他孟浪的举动吓得头发根都险些竖起来, 闻到封朔满身酒气,还以为他是在喝醉了在撒酒疯,捧着酱肘子就要给他挪位置。   谁料屁股还没挪开半寸距离, “酒鬼”突然一把攥住了她手腕。   姜言意以为他是要酱肘子,赶紧扔烫手山芋一般把酱肘子递给他:“给你给你!”   封朔:“……坐下。”   他骤然冷了周身气息,姜言意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明明是坐在板凳上,但她只觉自己屁股底下仿佛扎着无数根钢针。   封朔目光暗沉盯了她半晌,他心中有万千疑惑,道:“你对本……我做了什么?”   为何只有靠近她时,自己才会恢复味觉。   姜言意听到他的话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这厮莫不是被喜欢的姑娘抛弃了,跑这里来买醉的么?   活该,这色胚也有今天!   心中这般想着,她表面上却讪讪道:“你认错人了,我可不是伤你心的那个姑娘……”   姑娘?   伤他心?   她在说什么?   封朔脸色难看,周身气息更冷了。   姜言意只觉后背一阵发凉,生怕他醉酒冲动之下拧断自己脖子,连忙改口:“我是我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偷走了你的心……”   越说越离谱。   封朔黑了脸,额角青筋直跳:“闭嘴!”   姜言意瞬间闭嘴,整个人快缩成一只鹌鹑。   因为封朔那一声冷喝,酒楼大堂里不少食客都往这边看来,又慑于他的气势,没敢多瞧,不过吃饭的动静全小了下去。   邻桌的的食客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只听见了姜言意后半句,惊得把刚夹起来的肉丸子都掉桌上了,偷偷摸摸一脸震惊打量他们二人。   大庭广众之下,男男竟是如此开放么?   小姑娘自以为是撞破了什么秘密,那俊俏小郎君脸色阴沉得实在是太过骇人,她吓得菜都不敢吃了,麻溜结账走人。   忙得脚不沾地的店小二这时也发现封朔下楼来了,抹了一把额前的冷汗,赶紧拎着茶壶凑上前:“这位爷,小的给您添茶。”   封朔原本因为自己母妃的事情心中烦闷,被姜言意这么一气,倒是把那股阴郁给气没了,再无酗酒的心思。   他端起店小二刚倒上的茶浅饮一口,品味着茶里的清苦。   店小二满脸堆笑问:“爷想吃点什么?”   封朔没什么食欲,瞥见姜言意手上那个油光滑亮的猪肘子,随口道:“就酱肘子罢。”   店小二赶紧上厨房传话去了。   姜言意发现他说话正常,暗道莫不是已经醒了酒?   她现在无比后悔进了这家酒楼,吃个饭心跳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手里的酱肘子顿时都不香了……   她把啃了一半的酱肘子放回盘子里,用酒楼专门备给食客的绢帕擦了擦手,拎起大包小包试图开溜:“我吃好了,您慢用……”   封朔扫她一眼,没有要让她走的意思:“你如何出的军营?”   不等姜言意答话,他又道:“火头营的厨子说你因病告假了。”   姜言意:“……”   要完!   这明着询问,暗着威胁的,她还能走成就怪了。   这人方才是真醉了吗?怎么清醒得这么快?   姜言意心中叫苦不迭,抬起一半的屁股又落回了板凳上。   怕连累李厨子和赵头儿,她道:“是我胆大包天,欺瞒了李师傅,说自己天冷了也没个厚实的衣裳穿,有些着凉了,想出来买两身衣裳……”   封朔瞥了她放在一旁的包裹一眼,包裹没有系严实,露出里面的布料来,的确是衣裳。   但为了一身衣裳冒这么大的险还是不值得,他接着问:“你此番出营的真正目的是?”   姜言意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凄然:“我想去寻我的未婚夫。”   她之前伪造户籍时,借口说自己是来西州找打小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才被掳去军营的,现在又把这个借口扯出来一用。   听到未婚夫三个字,封朔端着茶的手不由微微一顿。   “爷,您要的酱肘子来喽!”店小二殷勤上菜。   新鲜出锅的酱肘子猪皮红亮,香气馋人,封朔此时却莫名没了胃口。   他先前查姜言意的身份,自然也从营房小头目口中听说了她找未婚夫的事情。   他语气突然恶劣了起来:“找到了,你又能如何?以你营妓的身份,就算寻得了,他也未必还要你。”   闻言,姜言意嘴角不易察觉的轻扯。   她没发觉他语气不对劲儿,只觉这人嘴巴真坏,他说那话可不就是想踩她痛脚么,毕竟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能接受自己发妻做过营妓。   既然对方想看自己难过,姑且就顺了他的意吧。   姜言意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双秋水眸雾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封朔看在眼里,心中却更烦躁了。   偏偏对方还泫然欲泣望着他,眼眶红红的,像只兔子。   封朔心说她这副样子跟谁欺负了她似的。   转念一想,可不就是自己欺负的她?   不知为何,瞧着她要哭不哭的样子,封朔突然又想起月夜下那根从她胸前一直延伸向颈后的兜衣系带。   红艳艳的,纤细的,好似他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脆弱极了。   他突然就想知道,她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要哭不哭的?或者说……会哭出声来,用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可怜望着他……   封朔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赶紧移开目光,端起茶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姜言意半点没察觉到他眼神不对劲儿,还在继续卖惨:“还望军师发发善心,别告发我。”   封朔没直接回答她的话,只问:“你可找到他了?”   “不曾找到,不过,今早在城门口看到告示,大将军仁德,欲放我等没有罪籍的营妓归家。我便打算在都护府边上,租个铺子,开个馆子做点小生意,再慢慢寻他。”   听到姜言意所她打算在都护府旁边开小饭馆,封朔眼前不由微微一亮。   但听到后半句,她说还要去找未婚夫,封朔心中又增添了几分烦闷。   他正欲说些什么,姜言意却突然道:“本来我一个弱女子,倒也不敢在市集上做这些抛头露面的生意。不过听说那都护府大街正是大将军的居所,别人都说大将军威武不凡,爱民如子,强盗蟊贼听其威名,都不敢在这一代作恶,我才选了此处。所以……”   封朔心中本有些烦闷,但听姜言意一席夸赞之言,眉间不由舒展几分。   桌上的酱肘肉看起来,顿时又香了。   动筷,夹肉,入口,动作一气呵成。   他道:“说下去。”   “所以,军师您能常伴大将军左右,想必也是明察秋毫,知情达理,体恤民情的大好人。您此番,就当未曾看到我出营……成么?”   封朔没有回答,眼神变得悠然了些。   在姜言意眼巴巴的注视下,他几口便吃完了盘中酱肘,看起来颇为满意的模样。   “军师?”   姜言意正欲再说什么,封朔却突然道:“小二,结账!”   店小二忙跑过来,封朔不等他报价,便留下一锭银子,道:“一并结了。”   一锭银子是十两,算上酒钱那也是绰绰有余,店小二惊喜,好一通溜须拍马。   封朔健步如飞走出酒楼,任由姜言意在后头叫他,也不作回应。   姜言意脸快皱成一个包子,也不知他这算个什么意思。   她拎着大包小包追出去,只瞧见封朔驾马而去的一个背影。   姜言意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饭钱都帮忙结了,应该是答应不会告发我了吧?”   *   姜言意拦了一辆骡车赶去跟赵头儿他们汇合,提心吊胆跟着回了西州大营,发现一切正常,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营妓们还在营房午憩,不过今日她们都睡不着,赦令颁下来了,几个良家女子没料到真能盼来这一天,哭得肝肠寸断。   几个关系好的便围在一起宽慰她们。   更多的女人却是茫然,她们是真的背负罪籍,火头营如今在大批招新的伙夫,她们很快会被送走。   秋葵拿到新衣很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花花,你能离开这里,我是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但又舍不得你,你做的糖炒栗子好吃,扣肉饼也跟我娘做的味道一样……”   姜言意上午不在军营,不知军营这边对背有罪籍的营妓是怎么安排的,问她:“上边可有说接下来会把你们送到哪里去?”   秋葵是个木讷的,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被打得只剩半口气,床都下不得的春香突然阴阳怪气笑起来,嗓音极度尖锐:“我们自然是被送去浣纱做苦役,比不得姜大厨您风光。”   闻言,姜言意瞥了一眼春香,道:“你都这样了,还不忘给自己找麻烦么?”   “你……”   春香被姜言意一句话怼得哑然,姜言意如今今非昔比,她又没了刘成做靠山,可不敢过多招惹姜言意。   “花花,没事的。做苦役总比做营妓好,以后你若是能来看我,给我带张梅菜扣肉饼就好了。”   秋葵说着,眼神微微暗淡,她被舅母卖去青楼,又辗转到了这种地方,成了营妓,她早已不对生活抱有任何希望。   姜言意见此,心中有些烦闷,却也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   这时,春香那讥诮的声音又再次传来:“你知道就好,别以为捧人家几天臭脚,就也能跟人家一样。说到底,你也只能跟我一样烂在这劳苦之地。除非有人愿意买你回去当个奴仆,不过嘛,正经人家,谁会买一个当过营妓的?”   春香不敢招惹姜言意,改挖苦起秋葵来。   反正这是个傻的,被人骂了也不懂得怎么还嘴。   秋葵听着春香的话,眼中彻底暗淡了下来,手上紧紧攥着衣角,默不作声。   姜言意却是听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来,瞪了春香一眼。随后迈步向春香的床位走去。   在春香和秋葵愕然的目光下,姜言意伸出一指,对着那皮开肉绽的屁股,狠狠戳下。   “啊!”   春香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脸色整个煞白下来,丝丝冷汗从额上冒出。   “没完没了了是么?你以为所有人都会忍你是么?”   姜言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床上的春香,春香颤抖着嘴唇,再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   姜言意只是做了个擦手的动作,顿时把她吓了一大跳:“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看姜言意的眼中,还有几分哀求之意。   大帐中。   池青翻看着封朔扔给他的一堆名册,把能放出军营的营妓都做了个标注。   发现“姜花”这个名字也在出营名册之内时,不由得问道:“王爷,这个姜花,您不是说要以不能核实身份为由,将她暂且扣押在军中吗?”   封朔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来,淡淡道:“嗯,本王改主意了。”   池青一脸迷惑:“你不是说她很有可能是个细作吗?放了她,她跑了怎么办?”   封朔嘴角不着痕迹勾了勾:“无妨,她就在本王眼皮子底下。”   池青直觉有猫腻,但没来得及多问,邢尧就掀开营帐匆匆进来:“主子,斥候来报,丁家村出事了!” 第26章 别惹当厨子的   封朔锐利的凤目微眯, 看向邢尧。   邢尧拱手抱拳道:“突厥人下午袭击了丁家村。”   池青愕然,封朔脸色也瞬间难看了起来,突厥人怎会突然在白日动手?   他问:“丁家村可还有活口?”   邢尧却道:“无一人伤亡。”   闻言, 封朔跟池青都是一怔。   突厥人袭村, 必然会烧杀抢掠,屠村都不在话下, 怎么可能无一人伤亡,除非村子里的人提前转移了。   池青赶紧催促邢尧:“你个闷嘴葫芦, 说话别说一半留一半啊, 丁家村的人现在何处?”   邢尧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卖关子, 赶紧道:“丁家村三百余口人都在西州城外, 陆大学士的公子途径丁家村,发现附近异常, 带着全村人弃村而逃,这才躲过一劫。”   封朔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问:“陆临远么?”   邢尧答道:“正是, 陆公子如今正在西州大营外,主子可要一见?”   “陆家这对父子倒有些意思, 老子生怕同本王扯上干系, 小子却又主动凑到跟前来。”封朔眼中多了些玩味, “带他过来罢。”   邢尧躬身退出大帐。   池青道:“陆大公子此举, 倒像是想以丁家村三百条人命为投名状, 入您麾下。”   闻言, 封朔看着舆图上京城的位置, 一双狭长的凤目中闪着幽光,夕阳的余晖透过半撩起的帐帘,照射在他冠玉般的脸上, 分毫不见暖意:“京城陆家可有传出什么消息?”   池青似想起了什么趣事,道:“陆大学士公然在朝堂上指责新帝耽于女色,忠奸不分,视臣子死生如儿戏,在金銮殿上撞柱,以死谏言。惹得新帝勃然大怒,陆大学士虽是被救下来了,却是彻底失了圣心,如今被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京城有流言传出,据说那陆大公子,本与姜家庶女青梅竹马,但奈何嫡庶有别,被家中老母逼着和姜家嫡女定了亲。后来姜家庶女入宫,新帝对他和姜家庶女那段旧情耿耿于怀,陆大公子突然被贬西州,约莫也与此事有关。”   封朔眸光微深,说了句“难怪”。   陆大学士是个忠臣,但骨头太硬,肠子太直。   他在金銮殿上大骂新帝,显然不是为自己儿子鸣冤,而是见不得新帝为了一个女人,如此轻率处决自己的臣子。   但新帝桀骜,效果是适得其反。   这君臣二人离心得倒是比封朔预料之中的还快上许多。   池青幽幽道:“我都怀疑你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参樊威的那本折子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新帝如今是焦头烂额。樊威纵子强抢民女,民间骂声一片,新帝若不惩戒他,必会失了民心。”   樊威作威作福多年,新帝继位后,他更受器重,寻常官宦人家都是尽量避着他的。   便是跟樊家起了冲突,也得打落了牙和血吞。   樊威小儿子樊盛年仗着父亲的势,长姐又是贵妃,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最荒唐的莫过于京兆尹之女婚嫁前夕,去如意坊买簪子被樊盛年撞见了,樊盛年色起,直接在如意坊把人给强了,京兆尹之女回家后就一根白凌上吊了。   京兆尹御前痛哭告状,樊盛年却只被罚关三天禁闭,京兆尹失望之下,辞官还乡,归乡路上还被樊盛年追过去给打死了。   樊家是新帝养的一条恶犬,能跟樊家硬碰的,也只有封朔这头野狼。   封朔那封弹劾的折子一递上去,都不用他派人煽动民心,跟樊家有过节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朝臣们各显神通,有的买通茶楼说书的,有的让街坊孩童唱揭露樊家罪行的童谣,有的还弄了张万民诉罪状……   都想借此机会让樊家跌个大跟头。   封朔听得池青的话,眉眼间带着寒意:“养狗却不拴绳,这是小皇帝自己种下的恶果。”   他话锋一转,沉声道:“仔细盘查昨晚留在火头营的人。”   池清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昨夜那个厨娘才告知他们丁家村不太平,他们派探子前去查探,也的确发现了突厥人的踪迹。   若无意外,突厥人袭村应当是在今晚,毕竟夜深人静才是最好的时机。   但突厥人突然冒险在白日袭村,显然是知晓了丁家村会增防,不得已才提前下手。   一定是细作给突厥人传了信,并且细作昨夜也在火头营。   池青犹豫片刻后道:“那个厨娘……要不要赏?”   而今看来,那个厨娘并非细作,否则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他们。   封朔淡淡吐出一个字:“赏。”   今晚是营妓们最后一次去火头营当帮厨,等明日户籍文书发下来,本是良家女子的营妓就可以离开军营,听说每人还有五两银子的路费补贴。   营妓们都对这位大将军感恩戴德,姜言意也越发觉得大将军简直就是菩萨心肠。   她得知有罪籍在身的营妓也可以发卖,已经暗下决心要把秋葵买下来,但秋葵的罪籍是销不掉了,除非能立个大功,得个恩典。   但她们又不像军中将士一样上战场,这功劳哪里去立?   姜言意心中惋惜,却又无可奈何。   她去火头营前也换上了厚实的秋衣,瞧见被自己用布包着放在床角的披风,姜言意叹气道:“这东西还人家吧,人家又不要,留在我这儿空占位置。”   她事后越想越觉得这披风就是军师的,只是人家嫌弃,不想要了。   秋葵原本还在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看,听得姜言意这样说,歪了歪头道:“可能是看你之前穿得单薄,怕你冷,故意留给你的。”   姜言意微微一愣,那个脾气古怪的军师会这么好心?   她赶紧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可能不可能。   换做是仁德亲厚的大将军她还信三分。   姜言意收拾妥当后,带上两饼茶叶跟秋葵一道往火头营去。   李厨子收下茶叶时,颇为感慨:“你一个女娃子,离开这里也好。我听老赵说你想自己开馆子?”   姜言意笑着点点头。   李厨子便也笑了起来,“开馆子好,过日子总要有个奔头才行。”   他把茶碗推向姜言意:“你爹好福气啊,有你这么个女儿,衣钵算是传下去了。我这把年纪,怕再难找到个踏实又有悟性的徒弟。我晓得你做菜的功夫好,但老头子在灶上几十年,还是有点东西可以教你,你若是愿意,就给我倒碗茶可好?”   这是问姜言意愿不愿意敬茶拜师的意思。   军中也有休沐,姜言意以后在西州城内开馆子,他休沐的日子过去教她几个菜就成,姜言意基本功扎实,也不必像刚入门的学徒那样凡事要师父带。   他这辈子都在灶上做菜,膝下无儿无女,原先收的徒弟又是个白眼狼。   经历之前的事,他也怕自己两眼一闭,这一身本事也就跟着他葬进黄土里,衣钵都没个传承。   姜言意自然知晓李厨子这话是在自谦,他能在火头营当几十年的总厨,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会的菜式也多。   厨子这一行,哪怕在她原来的世界,几千年下来,绝大多数也是以师徒的形式传承。   自己在火头营时,李厨子帮衬了不少,也教了她不少烧菜的技巧。   姜言意倒上一杯茶,恭恭敬敬端给李厨子:“师父。”   李厨子“哎”了一声,一时间眼眶竟有些发热,他笑呵呵接过姜言意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后道:“走吧,上灶,师父今天先给你露一手。”   先前有旗牌官过来传话,大将军今晚要待客,待客的菜自是不能含糊。   李厨子要亲自掌勺做“扒芙蓉排翅”。   这道菜讲究,只有在王孙贵族家中的席面上才能瞧见。   主用食材便是鱼翅,姜言意对“鲍参翅肚”这些高端食材的烹饪技巧了解并不多,毕竟上辈子她也没那个闲钱买这些高端食材来霍霍。   姜言意学得认真,李厨子讲得也细致,指着涨发后的鱼翅给她看:“不是所有鱼翅都能叫排翅的,像这样涨发后是一整只翅的才叫排翅。若是涨发后散得跟那粉条似的,叫散翅,是次品,买翅时眼睛可得尖着点。”   姜言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扒芙蓉”中的芙蓉,是鸡肉。   姜言意按李厨子的吩咐把鸡肉洗净,快刀剁成泥,姜蒜用捣成汁混鸡肉泥里,加入鲜奶,磕一个鸡蛋去黄留清,放盐、再加点水淀粉,最后用筷子朝着一个方向搅打。   李厨子见她每一步都做得挑不出错,满意点点头:“鸡茸泥要想做得好,功夫全在这里头。”   姜言意点头继续搅打,等手都快抽筋了,这鸡茸泥才算是打好了,她不由得怀念起现代的打蛋器,改明儿得想办法自己做一个。   原材料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李厨子才把发好的排翅放入已经蒸上了热气的蒸笼里,又另起一口锅下油,“鸡茸泥必须小火慢炒,下锅的油温也不能高,不然味道一柴,那就不对味儿了。”   姜言意继续小鸡啄米式点头。   因着李厨子是要教姜言意自己的拿手菜,其他人都避了出去。   池青亲自过来查细作时,姜言意跟李厨子都不得而知。   火头营每晚当值的人,都是赵头儿排好了的。   池青一问,赵头儿就赶紧把昨夜当值的几个火头军叫到了池青跟前。   池青挨个问话,没能问出什么,又问昨夜除了他们,还有谁留在火头营,几个火头军想了想,都说只有姜言意和秋葵。   池青不由得用扇子敲了敲手心,已经确定了那个厨娘不是细作,就只有那个叫秋葵的营妓可疑了。   他道:“把那叫秋葵的营妓带过来。”   立即有人去找秋葵。   外面一个营妓见有官兵在叫秋葵,脸上顿时有些慌乱。   思及秋葵平日里憨憨傻傻的,她赶在官兵找过来前,将她拉至一处角落道:“秋葵,你昨晚没在火头营见过我,知道吗?”   秋葵看了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但我明明看见你了啊?”   她昨夜吃撑了去茅房,回来时就发现这个营妓鬼鬼祟祟在营房外。   营妓心中恼恨,脸上却还笑着:“你只说没见过我就行了,按我说的话做,我晚点偷偷拿肉给你吃。”   秋葵道:“我才不撒谎,花花会给我肉吃的。”   营妓眼中闪过一抹杀意,袖子下的匕首已经露出一小半。   正在此时,有官兵往这边走来了,大声喊话:“谁是秋葵?”   秋葵扬起手:“我是。”   顿时有不少人朝这角落里看过来,那名营妓只得悻悻收回匕首。   营妓眼瞧着秋葵被带走,神色愈发慌乱。秋葵那脑子,是个人都不会相信她是个细作,一旦她供出自己就麻烦了。   营妓心中一狠,扭身钻进了后厨。   整个火头营都被包围了的,池青身边那么多官兵,她近不得身,唯有劫持火头营的头头李厨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进去的时候,李厨子刚好把“扒芙蓉”装盘,他做菜不喜被人打搅,更何况他今天是在传授厨艺,一见有人进来,就垮着脸斥道:“出去!谁准你进来的?”   营妓一边快步上前一边道:“李师傅,军师找您。”   姜言意正在切火腿肉,闻言朝她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看却发现那名营妓袖口下露出的半个匕首尖。   她吓得破音:“李师傅小心!”   情急之下,忙把手上的菜刀掷了过去,营妓避开要害,却被伤到了手。   她吃痛地捂住手腕,匕首掉到了地上。   李厨子看到匕首,也反应过来,忙操起灶台上的大勺,对着营妓的脑壳就是一记爆敲。   营妓冷不丁被狠狠敲了一记,不由痛呼出声,但她毕竟是习武之人,忍着眩晕感,还是一把抓住了李厨子的大勺,反手成爪向李厨子抓来。   李厨子抡起一旁的铁铲就怼了上去,营妓手背被铲子敲得肿起一个青色大包,痛得她龇牙咧嘴。   正在这时,姜言意快步上前。   营妓顿感不妙,刚一转头,一根粗大的擀面杖已经对着她脑门儿狠狠敲下。   “邦”的一声闷响。   这下,她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就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李厨子惊魂未定,踉跄着后退几步,扶着灶台才站稳了。   姜言意也被吓得不轻,她小心翼翼用擀面杖戳了戳晕过去的营妓,发现对方没动弹了,才勉强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扶李厨子:“李师傅,您没事吧?”   李厨子抹了一把额前的虚汗摇头,也顾不得姜言意一时忘了改口的称呼。   营房里边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外面的火头军,一堆人拥进来。   瞧见地上躺着个营妓,边上还落了把匕首,个个都大惊失色。   秋葵跟着几名将士进来,见到那名营妓,便指着她道:“就是她,她昨夜在营帐外,刚才还拉着我,让我说没见过她。”   几名将士立马把那营妓五花大绑拖了出去。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传话,说姜言意跟李厨子有功,让他们二人晚间亲自送菜去大将军帐中,大将军会亲自赏赐她们。   姜言意得知那名营妓是细作,暗叹一声好险,自己这最后一天上工,过得实在是不太平。   此时她尚不知,跟一会儿的“不太平”比起来,眼前这当真不算什么。   大帐内。   陆临远看着坐在上方的辽南王,脑中一时间只想到了“金相玉质、虎步龙行”两个词。   辽南王的名讳在朝堂之上如雷贯耳,但因他不到弱冠之年便到了军中,自己又入仕尚晚,所以在此之前,陆临远并未见过封朔。   想到上一世,这位枭雄在大宣朝覆灭之际,凭一己之力,杀得各路诸侯不敢入宫门,最后万箭穿心而死,陆临远不由得惋惜。   此人若能活得长久些,后来的天下又岂会乱了那么多年?   有道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大宣朝沦陷时,天子尚且迁都外逃,只有这位王爷战死在宫门前。   他守的自然不是国门,只是宫中那人罢了。   太皇太妃疯癫的秘辛,陆临远在前世时便有耳闻。   山河将倾,太皇太妃却把自己当成了先皇的皇后,誓要与这河山共沉沦,于慈安宫中闭门不出。   辽南王封朔便在宫门处,杀得十里长街全是死尸,血流成河。   他活着的时候,无人能动太皇太妃一根毫发。   他死了,慈安宫的大门才被破开……   陆临远陷在了回忆中,他久未出声,坐在上方的封朔眉心不由得轻拢,沉声开口:“陆贤侄?”   封朔跟陆大学士同辈,年纪虽只比陆临远虚长几岁,但辈分上,却担得起陆临远一声叔叔。   陆临远回过神来,连忙拱手:“王爷。”   他上一世算是寿终正寝,岂料一闭眼,没能去黄泉路,反回到了自己少年时候,正在被贬西州的路上。   儿女情长困了他一辈子,重活一世,他反倒看开了许多,心中更记挂这家国社稷。   至少——   辽南王不该战死于宫门前,西州之地不该成为突厥囊中物,这大宣天下不该血流成河……   太皇太妃这一世能顺利出宫,是他利用陆家的势力,买通太后身边的宫人,让其撺掇太后逼天子送太皇太妃出宫。   近日到了西州地界,他担心丁家村像上一世一样被屠。   上一世所有的祸端,都是从这里开始……   为了避免悲剧再次发生,他刻意让暗中保护自己的死士一直留意着丁家村附近的动静,这才赶在突厥人袭击丁家村前,救走了全村人。   陆临远方忆及此处,便听见封朔问:   “贤侄如何得知突厥人会袭击丁家村?”   陆临远忙道:“惭愧,是我身边的侍卫发现异常,临远怕村民遭难,自作主张带走了他们。”   封朔看着他若有所思:“贤侄救下丁家村三百口人,此乃大功一件。”   陆临远忙说不敢当。   正在此时,池青进帐来,有外人在,他还是规规矩矩向封朔拱手一揖:“王爷。”   复才向陆临远点头致意,陆临远忙回了一礼。   这位池军师也非凡人矣,最擅排兵布阵。上一世他在辽南王战死后,另投新主,只为借新主之势为辽南王报仇,乃一名名义士。   池青被陆临远那惋惜、尊敬、又带着点崇拜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毛。   心说这陆家公子难不成是为他的容貌所折服?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再次礼貌性冲陆临远点了点头,陆临远神色隐隐有些激动,赶紧又回了他一礼。   池青:“……”   他走到封朔边上,小声问他:“这陆家小子怎么回事?”   怎么瞧着像个傻子?   封朔没理他,问:“细作揪出来了?”   池青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正事,把火头营那边的事说了,又问:“捉拿细作也算有功,赏否?”   封朔瞥了他一眼:“赏。”   池青似乎早料到他会这般说,分外欠揍地道:“我让那两个厨子亲自过送菜过来,王爷一会儿可亲自犒赏。”   “亲自犒赏”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封朔眉头下意识一皱,然而不等他发作,帐外便有人通传,火头营的人送菜过来了。 第27章 将军,您的马甲没了……   封朔只得沉声吩咐:“宣。”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故意隐瞒身份, 一直以来都是火头营的人将他认错了而已。所以得知那厨娘要过来,只轻微皱了下眉。   想到小厨娘在这里,自己能恢复味觉吃上一顿美味饭菜, 他对池青擅作主张的不满, 也就淡了些。   昨日在酒楼,那厨娘一通溜须拍马, 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他突然也想瞧瞧, 小厨娘今日得知自己就是她口中的大将军, 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帐帘子被门口的侍卫撩起, 几个火头军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姜言意跟李厨子在最后面, 手上的捧着压轴菜“扒芙蓉排翅”。   来之前李厨子怕出什么岔子,特意交代过她, 进帐后莫要乱瞧乱看,免得冲撞了贵人,惹祸上身。   但封朔是正对大门坐着的, 姜言意一进帐,就跟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见他坐在主位上, 姜言意还懵了一下, 心说那不是大将军该坐的位置么?难不成是大将军有事先走了?   她一脸呆样看得封朔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李厨子在她后面, 见她愣在原地, 赶紧低声喝她:“姜花, 愣着作甚?快给大将军上菜啊!”   大……大将军?   姜言意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坐在上面的那不是军师么?   她满脸惊愕, 封朔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深了几许。   这小厨娘千变万化的表情, 怪有意思的。   姜言意现在整个人都是木的,端着扒芙蓉排翅僵硬上前,若不是两手还捧着托盘, 她怕是得紧张得同手同脚。   从大帐门口走到主位不过两丈距离,她愣是走出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边走边想,自己有没有在他跟前说过什么关于大将军的坏话。   等走到桌案前的时候,姜言意也回忆完了。   很好,她只在他跟前狂夸过大将军,从来没有说过大将军半分不好。   姜言意心安几分,把托盘放到矮几上,用双手将盛装扒芙蓉排翅的白瓷盘捧了出来。   玉手捧白瓷,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更白腻些。   封朔目光微移,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瞧见姜言意半跪着上菜时后背绷起的一个优美弧度,用素带束起的腰纤细惊人,仿佛不堪一握。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之前不经意瞧见的,将她胸前的兜衣撑得鼓鼓囊囊的那两团。   她这是腰上不长肉,全长到了胸前?   他正有些出神,坐在右下方的陆临远遥遥向他举杯:“临远敬王爷一杯。”   封朔这才猛然打住思绪,拿起一旁的酒樽,向着陆临远的方向象征性举了一下,一口饮尽。   心中莫名的烦躁,自己这是怎么了?   姜言意听见陆临远的声音,只觉着说话的人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不经意往那边瞟了一眼。   跪坐在蒲团上的是个满身书卷气的青年,他身穿一袭月白色的袍子,形容消瘦,但精气神不错,腰背挺得笔直,端的是兰枝玉树之姿。   姜言意微微一愣,心说这不是原主到死都念念不忘的男二陆临远么?   长得是真不错,但比起原主记忆中的少了些风光霁月,多了几许沧桑和成熟。   等等!   这是陆临远?   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言意盯着陆临远看了几秒,表情立马就跟见了鬼似的,恨不能拿托盘挡着自己脸。   她若是被陆临远当众指认出来,那可就完犊子了!   话说陆临远举杯后,却发现封朔似乎兴致不高,且对方用的是酒樽,而他这一桌只有白瓷小酒杯,他顿时心中不安。   敬酒却以小杯敬人家大杯,这可是大忌。   他频频看向封朔那边,好几次想张口解释什么,但封朔已经动筷,有道是“食不言寝不语”,他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契机。   倒是那名上菜的女子,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就跟见了鬼似的。   陆临远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记得他年轻时长得挺俊的,不至于把人吓成这样吧?   他不由得打量了那女子几眼,隐隐觉得她面相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上一世他闭眼时,已是古稀之年,对自己二十来岁时的记忆,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早已模糊了。   他思索时,姜言意反应过来后,已经麻溜开始退下。   但就在这时,陆临远终于忆起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子,连带她曾经做的许多恶心事一道想了起来,眼中不由露出几分嫌恶:“是你……”   姜言意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捏着托盘的手指也因力道太大而指尖泛白。   封朔闻言抬起头来,见陆临远看着小厨娘的目光不善,而小厨娘被吓得脸都白了。   他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悦,道:“这是我军营里的厨娘姜花,贤侄识得?”   陆临远一听姜言意改了名字,还成了封朔军中的厨娘,一时间也有些发懵。   他不是那等没有眼力劲儿的人,自然能听出封朔语气中的不快,甚至隐隐还有维护姜言意的意思。   一个普通厨娘可没本事让一朝王爷记住名讳,陆临远觉得封朔跟姜言意之间肯定有些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心情格外复杂,一面觉得辽南王威名赫赫、英明神武,怎么就被这等女子迷惑了;一面又觉得姜言意不是一直没脸没皮地喜欢着自己的么?   他以为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转眼就黏到了别处,搞得好像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一样,陆临远心中颇不是滋味。   尽管一时间思绪万千,他还是很快认清了形式:姜言意无非是向封朔隐瞒了身份而已,思及京城姜家已经对外宣称她暴毙,她此举倒也情有可原。自己便是贸然揭穿她的身份,辽南王也不会严惩她,反倒是会对自己的印象大打折扣。   毕竟自己一个男子,就因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针对一个女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反正她上一辈子是死在了西州大营,姑且还是让一切按着上一世的轨迹走吧。   陆临远对着封朔歉疚一笑:“叫王爷见笑了,是临远认错了人。”   “原是如此。”   封朔收回目光,陆临远才觉身上骤然一轻。   姜言意也松了一口气,就这一会儿工夫,她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一趟刑场。   封朔听出了路临远说的是假话,但他并未揭穿,这小厨娘跟他之间有过什么,他自会派人去查。   心底有一丝隐秘的不悦,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不悦从何而来。   他看了一眼退到角落里如释重负的小厨娘,沉声道:“火头营抓住细作的两个厨子何在?”   姜言意刚退到李厨子身边,一听封朔问话,赶紧又跟李厨子一道上前跪了下去。   “小人在。”   话是李厨子回的,他是火头营的头儿,仅由他一人回话即可。   封朔说:“你二人捉拿细作有功,理应当赏。”   陆临远瞧着这一幕,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拆穿姜言意的身份,否则她刚立了功,自己在封朔对她印象正好时揭发他,这绝不是明智之举。   同时心底又舒坦了几分——看来辽南王知晓她的名字,只是因为她立了功,并非是他之前想的那般。   这毕竟是大宣朝的战神王爷啊,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看得上的。   封朔赏了姜言意和李厨子每人十两纹银。   姜言意受惊了一天的小心脏总算是被慰藉了一下,她跟李厨子谢过恩后,退出了大帐。   然而她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姜花留步!”   姜言意心中一个咯噔,还以为是陆临远在自己离开后揭穿了她,捧着银子僵硬转过身。   追出来的人是邢尧,他道:“大将军有令,你提供突厥人突袭丁家村的消息有功,还有赏赐,且在此等候。”   言罢就转身回了大帐,徒留姜言意和李厨子二人在原地。   秋夜寒凉,一阵夜风吹过,姜言意穿着厚衣裳都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李厨子本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边,想等她一起回去,但毕竟年纪大了,腿又有风湿,被冷风一吹,骨头里就跟针在扎一般。   姜言意看他时不时弯下腰去揉自己的膝盖,也不忍让一个老人家陪自己等,道:“师父,您先回去吧。”   李厨子腿实在是疼得厉害,只得道:“那你自个儿小心些。”   送走李厨子,姜言意搓着手臂在帐外又等了半天,也没见里面再出来个人,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被那脾气古怪的军师,啊呸,大将军戏弄了。   而此时的封朔,正在大帐内有滋有味的享用菜肴。   盐焗鸡味道不错,鸡髓笋很嫩,鱼汤鲜浓,排翅肉质嫩滑软糯……   揣了一肚子话却一直没机会开口的陆临远,在宴席结束时才后知后觉,封朔好像真的只是招待了他一顿饭。   封朔和军师桌前的盘子都空空如也,只有他一人还剩了大半。   陆临远觉得不对,哪有王孙贵族把盘子吃得这么干净的?仔细一琢磨,觉得他们此举必然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古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日辽南王宴请他,却只顾自己吃饭不发一言,莫不是在暗指新帝刚愎自用,不听忠臣谏言?   而自己在席上心事重重的模样,可不也对应了他如今对天下时局的忧虑?   他们虽不出一言,却道出了陆家如今的处境!   陆临远顿时为封朔的智谋所震撼,暗喜还好自己悟到了这份弦外之音。   退下时,他起身万分激动向封朔作揖行了个大礼:“王爷苦心,临远都懂得!”   刚放下筷子的封朔:“……贤侄客气。”   他一贯冷着一张脸,便是看不懂陆临远这突来的举动,面上也瞧不出分毫。   正用筷子在盘子里捡肉渣子吃的池青就一脸懵逼了,他看看封朔,又看看陆临远,发生了什么?   陆临远走出大帐,因为心潮彭拜,被外边的冷风一吹,倒也没觉得多冷。   上一世自己为了儿女私情,让整个家族都没落了,这一世他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而今看来,投靠辽南王果然是明智之举!   他走出没几步,就瞧见了夜风中扬起的一片裙角,是姜言意。   她站在避风处,抱着手臂,时不时跺跺脚。   这样的姿态让陆临远恍惚间想起了从前,那时他跟言惜一同出游,总能在哪个弯道拐角碰上姜言意,这等精心安排的“偶遇”,让他憎恶了很多年。   他抬脚走过去。   姜言意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封朔身边的侍卫出来了,满心欢喜转过头,谁料来人竟是陆临远。   陆临远见她一脸喜色,更加确信她就是专门在此等自己的,眼底闪过一抹厌烦:“这多年了,这样的把戏你还没用腻么?死心吧!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第28章 大将军帐中的辣椒   姜言意被他骂得一愣, 思及原主以前为了见他制造过不少偶遇,倒也慢慢回过味来。   她秀气的眉微蹙,不卑不亢道:“我在此等候, 是奉了大将军的令, 陆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从前是我执迷不悟,给陆公子添了诸多困扰, 今日在此给陆公子陪个不是。往后我若见了陆公子,自会主动避开的。还望陆公子莫要再说这等损我清誉的话。”   恰在此时, 大帐的帘子再一次掀开, 邢尧远远喊话:“火头营姜花何在?大将军传召。”   姜言意冲着陆临远盈盈一福身,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全程没有半个多余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陆临远先是有些懵,紧跟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丢人过!   好在这地方距离营帐比较远,营帐前的守卫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难堪之余, 他心中又有几分说不清的空落。   在他记忆中,姜言意一直都是恬不知耻跟在他身后的, 不管他把话说得有多绝情, 她都充耳不闻。慢慢的, 讨厌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在此之前, 陆临远也从未想过, 有一天竟然也能从姜言意嘴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也许是因为方才太尴尬, 姜言意那番划清界限的话, 竟也没让他生出半点欢喜。   陆临远看了一眼姜言意的背影,有些狼狈地离开。   只在心中对自己道,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   姜言意进帐前, 邢尧率先回了帐内,想到自己方才看见的那一幕,他想了想,还是对封朔道:“主子,方才陆公子和火头营那厨娘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距离太远,属下没听清。”   坐在下方的池青耳尖,闻言,一双狐狸眼里瞬间八卦满满:“陆家小子在席上说的肯定是假话!他跟那小厨娘必然是相识的。我觉着小厨娘之前告诉我们丁家村不太平,也可能是担心陆家那小子的安危!”   封朔清冽的凤眸中飞快闪过一抹什么,并未做声。   池青瞧着他愈发冰冷的神色,难得见他吃一次瘪,不由得愉快地摇起了手上的折扇:“我瞧着可能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毕竟那陆家小子对小厨娘着实是冷淡,哎,可怜小厨娘一片芳心错付啊~”   他刻意拉长了声调。   封朔半垂下眼看他,眼睫扫出一片精致的冷弧,不是威慑,甚是威慑:“你莫不是忘了陆临远从京城而来?登州到西州,可不顺路京城。”   被封朔这么一点,池青也发觉了问题所在。   小厨娘不是说从登州前往西州找寻未婚夫么?怎么又跟一只在京城的陆临远认识了?   他道:“所以……要么是小厨娘来西州前去过京城,要么……就是小厨娘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   封朔没有回话,他的目光落到了案前那包糖炒栗子上。   因为自幼失去了味觉,他一直都不重口腹之欲,也养成了每日只食三餐的习惯。   那夜拿回这包糖炒栗子后,除了带了几颗回去给郎中查看,余下的放在这里就再也没动过。   他看着糖炒栗子眸光深深,饶是池青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   等姜言意进帐,只觉那位大将军周身的气息比起之前似乎冷了不少。   她暗道难不成是人多力量大,先前呼出的二氧化碳太多,把他周围的温度给升上去了?   她上前两步跪下:“民女参见大将军。”   封朔幽冷的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忽而问:“你先前说你来西州是为了寻未婚夫,你未婚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姜言意本以为就是单纯领个赏就走人,怎料他还问了起这些来了,心知肯定是陆临远在宴上那一声,叫他起了疑心。   她手上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因为自己是个黑户,又怕坦白身份后不仅没人信,万一消息传回京城,还会被皇帝派人来暗中搞死,不得已才编造了假身份。   毕竟她作为一个世家女,就因为跟姐妹间的龃龉被皇帝发配到这边关充妓,事情暴露后只会让世人觉得皇帝无德,还会连累她“庶姐”姜言惜的名声,整个姜家也会跟着蒙羞。   所以皇帝在决定发落她到军中充妓时,压根就没打算再让她活着。   ——她若活着,对皇帝、对姜言惜、对姜家都是一个威胁。   姜言意也无比清楚,以姜尚书那脑子进水的程度,现在就算是自己站在他跟前,他都能说自己不是她女儿。   毕竟认回她,不仅会赔上姜氏一族的声誉,还会影响他那宝贝庶女的名声。   如今叫封朔起了疑心,思及他的铁血手段,姜言意也不敢想象叫他发现自己伪造身份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静:“回大将军的话,民女的未婚夫叫……叫陈二狗,民女与他定的是娃娃亲,因民女的爹娘在瘟疫中故去,村子被封,民女也没能从爹娘那里得知他家的具体地址。只在早些年的时候,听阿爹说是在西州城南一带。”   “陈二狗?”封朔嘴角微不可见地轻扯了一下。   坐在下方的池青直接“噗嗤”笑出声来。   姜言意有点尴尬,但还是做出一副无比诚恳的样子点头:“他小名儿叫狗蛋。”   天底下叫陈二狗的人多了去了,名字都叫二狗了,小名自然是狗蛋。   城南那么大,又过了十几年,凭着这点信息,想找到她口中的未婚夫无异于大海捞针。   姜言意心中忐忑,好在封朔没再继续问下去。   他换了一个问题:“你可去过京城?”   姜言意能感觉到冷汗从背脊滑下带起的那一股冰凉感,她捏了捏掌心,迎着封朔那比刀锋还寒凉几分的视线,摇了摇头道:“不曾去过。”   陆临远都在席上说认错了人,她若说去过京城,岂不是给自己挖坑。   封朔往后一靠,半个背部倚着椅背,黑眸深沉,道:“你提供情报有功,本王现许你一个赏赐,想要什么,且说罢。”   姜言意怔住,这个赏赐未免太大了些。   她那点功劳,配不上吧?   这位大将军怎么突然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可能是看懂了她满脸的错愣,封朔补充了句:“本王素来言出必行。”   狮子大开口姜言意是没那个胆子的。   她犹豫了一下,道:“民女想为一名营妓求个良籍。她叫秋葵,被卖身青楼那日,因为楼里死了位朝廷命官,受了牵连才一并被发配到了军中充妓。”   封朔狭长的凤目微眯,不怒则威:“你胆子倒是不小,发配至军营充妓的罪籍名册都收录在刑部,销罪籍需天子御笔钦赐。”   姜言意额前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伏跪在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池青适时开口:“诶,我突然想起来,细作就是那个营妓指认的。”   封朔瞥他一眼,池青讪讪摸摸鼻子。   封朔这才转回视线,看着姜言意道:“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本王应下了。不过你可想好了,只有一个赏赐,确定要为旁人求?”   姜言意听到这话,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她用力点头:“民女想好了。”   封朔眼中略有诧异,不过很快平复,道:“如此,本王明日就写折子,你且退下吧。”   姜言意谢了恩正欲起身,不知何时溜达到了大帐角落里的池青却突然嚎了一嗓子:“没你这么暴殄天物的!你知道这盆番椒多金贵吗?扔角落里吃灰也就罢了,还用洗毛笔的水浇它?”   姜言意闻声往那边角落看了一眼,但被桌椅挡住了视线,压根瞧不清池青念叨的番椒是什么。   她站起来时,池青也刚好一脸肉痛地把那盆被封朔放到角落里的番椒抱了出来。   原本葱绿的叶片上沾了些星星点点的浅墨色斑迹,枝叶间挂了不少半青半红的条形小果子,果子末端尖尖的。   姜言意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那是……辣椒! 第29章 出军营!准备开店!……   她的目光太过灼热, 池青抱着盆栽不由得侧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瞧见这盆栽就跟瞧见了金子似的,心道这小厨娘还怪识货的, 知道这是关外才有的植株, 稀有着呢!   姜言意被他这么一盯,也回过神来, 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池青手中的盆栽, 躬身退下。   她心跳得有些厉害。   这个朝代有辣椒!   只是还没被搬上餐桌而已!   等自己出了军营, 得去市集上找找, 多买点回来!   这一瞬间, 火锅串串麻辣烫鸡公煲全在姜言意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巴不得立马离开军营, 把自家的老火锅店赶紧开起来!   池青在她退出去后,便一脸控诉地看向封朔:“瞧见没!人家小厨娘都比你识货!”   封朔淡淡瞥他一眼:“去把盆栽洗干净。”   池青想说谁弄脏的谁洗去,但是一想到这厮直接把洗笔的水浇这番椒上, 肯定是没把这番椒放眼里,指望他去,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池青只得嘟嘟嚷嚷抱着盆栽出大帐找水。   此时的他, 尚未意识到, 封朔平日里都懒得照料这盆栽, 为何会突然让他抱下去洗干净上面的淡墨水痕。   *   姜言意回火头营时, 跟前来寻她的几个火头军碰了个正着, 原是李厨子见她迟迟没有回去, 怕出什么意外,让她们过来看看。   一回到灶上,姜言意就吃上了热饭热菜, 是李厨子特意吩咐在灶上热着的,他今晚难得这个时候还没下工。   李厨子从赵头儿那儿得知了姜言意打算租下的铺子的地段。   在姜言意吃饭,他便絮絮叨叨给她讲了许多,从要请几个帮厨上讲到人情往来,叮嘱她开店要和气生财,切莫得罪周边的权贵。   姜言意到了这异世,还是头一回感受到有人这般对她好,心下感动之余,眼底又有些酸涩。   上辈子的时候,她但凡要出个远门什么的,她爸也是这般絮絮叨叨,把他能想到的都叮嘱一遍。自己在那个世界出了车祸,她爸妈现在指不定多难过……   姜言意眼眶刚湿,就听得灶膛子后面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是秋葵。   姜言意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秋葵哭得太用力,呼吸都有些喘不过来,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哽咽道:“我想我爹了……”   她听到李厨子跟姜言意说这些,不免想起自己逃荒饿死在半道上的爹娘,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连着好几天都发热,病好了,就有几分木讷。   村里小孩都笑她是傻子,但她爹娘依然把她捧手心里疼着。   可是她爹娘死时,她在逃荒路上连一卷给他们裹尸的草席都寻不到,用树枝在地上刨了足足两天,才抛出一个浅坑,把二老葬了。   姜言意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意,又因为秋葵这句话被带了出来。   她蹲下去抱住秋葵:“不哭了啊,你爹肯定是盼着你好的,你过得好他在那边才安心。”   秋葵趴在姜言意肩膀处放声大哭,无措得像个孩子,没一会儿眼泪就把姜言意肩膀处弄湿了一片。   “我……呜呜……不想当营妓……呜呜呜……”   “我好……呜……好几次想跟我爹娘……呜呜……一起去了……”   “但是我爹娘……呜……我爹娘临终前说……呜呜呜……要我……呜……好好活着……”   姜言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安慰道:“咱们不当营妓了,明天咱们就离开军营。”   秋葵摇头,因为哭得太激烈,几乎快说不上话来:“我……呜呜呜……我也想跟……呜……跟花花你一样……嗝呜……”   她哭得打了个嗝,才接上前面的话:“我想……清清白白做人……呜呜……回去把我爹娘重新……重新安葬……”   李厨子年纪大了,见不得这等哭哭啼啼的场面,抹了一把眼扭过头去不看她们。   但心中到底是怅然得紧,他十五岁从军进了火头营,在灶上一待就是一辈子,膝下无儿无女,晚年还不知要怎么过。   在今夜之前,他是瞧不上秋葵这个傻丫头的,又憨又笨,没个悟性,但见她这般孝顺,又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有几分羡慕起她爹娘来。   姜言意一颗心都被秋葵哭得揪了起来,想到她之前说过自己爹娘死在了逃荒路上,心中也颇为不是滋味,同时也更加庆幸今日封朔给的这个恩典。   她赶紧把恩典的事情说给她听。   秋葵已经哭懵了,听到这消息只觉跟做梦一样:“是……是真的吗?”   姜言意忙道:“大将军亲口应下了的,答应帮你销去罪籍。折子送往京城还需些时日,明日我先将你买下来,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开馆子,等你的良籍下来了,你再回去安葬你爹娘。”   秋葵听到这话,眼泪就跟滚珠子一样往下掉:“谢谢你,花花。等我安葬了我爹娘,我在馆子里给你打一辈子下手,不要工钱,你给我一口饭吃就好。”   姜言意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说什么傻话呢!”   等秋葵情绪稳定,李厨子又交代了姜言意几句,眼见时辰不早,便让大块头火头军几人送姜言意她们回营房休息。   二人回到胡杨林营房时,这边也没几个人入睡,即将要恢复自由身的悲喜交加睡不着,背负罪籍的也在想方设法为自己谋出路。   有的将存了多年的体己钱交与相好的,盼着对方能将自己买回去;有的不愿去浣纱的苦役,就着营房外水缸里的凉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时收拾干净,盼着能被明日那些个勾栏窑子里来的老鸨看中;还有的两眼空空,大抵是不想再跟这命运争什么……   让姜言意有些意外的是,春香都让人打水来帮她擦洗了一遍,又给她换上了她最好看的衣裳。   做这些的报酬是给对方一盒胭脂。   她的钱已经在买药治伤上花光了。   她以前风光的时候,,胭脂水粉倒是攒了不少。有跟她一样心思的营妓,为了让自己明日好看一些,自然愿意帮她这个忙。   姜言意看着营房里忙碌的女人们,突然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什么,压抑得她难受。   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她自己尚且命如浮萍,帮不得她们什么。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秋葵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性子,知道自己明日会跟姜言意一起走,便什么也不担心。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睡着了,甚至发出轻鼾声。   对面床位的春香因为今夜找她借胭脂水粉的人多,恍惚间让她有种自己又回到了过去风光时的错觉,听见秋葵的呼噜声,便讥讽道:“都说傻人有傻福,果真是不假,都这时候了,还能睡得这般安稳,想来明天是跟着咱姜大厨有好去处了。”   回来前姜言意交代过秋葵,让她先别告诉旁人她能恢复良籍、且自己明日会买她的事。   有了之前春香刘成给她的教训,姜言意现在是半点不敢露财。   封朔那天给她的银票时,除了秋葵营妓们都不在场,但指不定有人从那夜当值的几个火头军口中听到了风声。   而且今夜得赏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姜言意故意把今夜得的赏银和之前得的碎银铜板都压在了枕头底下,这算是做最坏的打算——就算被人偷了,她也还有那一百两银票。   至于那一两百银票,她在回营前就藏到了秋葵鞋垫子下。   姜言意心知这穷途末路的,真要有人想偷钱,自己肯定是首选目标,毕竟她在火头营得了不少赏赐。   她的床位就这么大点地方,想藏也藏不住,她的鞋底子也肯定会被人翻。   相反,秋葵平日里看起来呆傻,是营妓中最存不下银子的,自然不会有人想到去她那里翻银子。   春香不知这些,一朝得意又本性不改,故意出言嘲讽。   姜言意不想再这最后一晚横生枝节,装作没听见。   春香却以为是姜言意没打算管秋葵,心虚了,面子上挂不住,才不敢跟她呛声。   她更加得意起来:“所以这人呐,攀高枝前还是得好生琢磨琢磨,省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营妓们都将各奔东西,除了几个想找春香借脂粉的愿意捧着她几句,其他人都没说话。春香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反正是挣回了一口气,没再继续嚷嚷。   过了子时,营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但姜言意不敢睡死,一直到将近四更天才浅眠了一会儿。   第二天鸡叫头遍,营房的女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起床收拾了。   姜言意醒来发现自己枕头底下的银子还在。   但准备下床时,却瞧见自己鞋子的鞋垫有些松,像是被人翻起来过,她心下微微一惊,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旁边秋葵的鞋,见她的鞋垫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丢失东西,她也就没声张,自己穿戴好后将秋葵叫了起来。   寅时的时候,管理她们的小头目便过来了,像姜言意刚穿过来那天一样,吆喝着让她们跟上。   只不过那一次是带她们去火头营当帮厨,而这一次,是出营。   路上姜言意看着比自己初来时多了一倍的军帐,以及巡逻的士兵时,心中突然有几分感慨。   到了西州大营门口,一眼就瞧见外边零星停着几辆骡车牛车,约莫是来买营妓,或是曾经被掳入营的良家女子,得了自家闺女能归家的消息,赶紧来接。   小头目拿出一本名册,每念到一人,便有人从队伍中出去,他身后的小兵拿出户籍文书和五两银子递给上前的女子。   姜言意是最后一人。   “大将军仁德,为尔等平复了冤屈,恢复良籍,尔等便自行归家去吧!”小头目对她们道。   接下来便是背负罪籍的营妓,秋葵因为赦罪文书还没下来,也在其中。   小头目一说她们可以发卖,对面几个还没赶走的骡车牛车上的中年妇人便扭着腰走了过来,衣着打扮略显风尘,看面相则显得刻薄尖锐,一瞧就是个厉害的。   姜言意心知这怕是窑子里的老鸨,在她还没过来前,就赶着拉着秋葵到了小头目跟前:“军爷,我买她。”   秋葵肤色有些偏黑,生了一张圆脸,姿容算得上清秀,但因为平日里看着木讷,容貌便降了三分。加上今日其他营妓都是特地梳洗打扮过的,她灰扑扑的像只呆头鹅杵在人群里,更不起眼。   姜言意如今已有了良籍,有权买卖奴仆,小头目也就没多过问,只让她在购买官府罪奴的契书上画押,又提醒她不可轻易转卖,便是易主,也得到官府去登记在册,姜言意全都应下了。   西州地贫,罪籍营妓基本上也没什么人会买,无论高瘦矮胖,上面定的价格是一千钱一人。   姜言意用一两银子买下了秋葵,秋葵看到小头目把自己的卖身契交给姜言意,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眼眶都有些红了。她从被舅母发卖开始就跌入了烂泥里,如今终于可以走出去了。   姜言意容貌出众,过来挑人的老鸨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也在买人,便知她是良家女子,歇了心思。   人群中的春香瞧见姜言意买秋葵这一幕,气得脸都歪了,原来她昨晚故意不回答自己,是在这儿等着呢!   眼见老鸨走过来,春香立马收起了一脸的狰狞,她衣服艳丽,身段妖娆,脸上又抹了胭脂,在人群里是最扎眼的。   老鸨一眼就瞧见了她,走近一瞧,才发现她是被两名营妓扶着才勉强站稳的,但这一会儿功夫,额头上就出了不少汗,胭脂也没能遮住她那一脸苍白。   老鸨上下打量她。   春香赶紧笑着唤她:“妈妈,你把我买回去吧,我给您赚大钱。”   老鸨一双眼精明着呢,只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就扭身看别的营妓去了。   春香彻底慌了,大声叫她:“您买我吧!我真的能给您赚钱!”   她扑腾着上前想抓住老鸨的袖子,两个得了她好处的营妓压根扶不住她,她直接摔到了地上,屁股上的伤口裂开,痛得她一边惨叫一边爬向老鸨,扯住了她衣摆:“您卖我吧!”   老鸨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把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拽出来,一脸刻薄道:“去去去,要死不活的别给我招霉运!晦气!”   说话间老鸨已经挑好了要买的人,去那小头目那里那卖身契。   春香顿时满眼绝望,她如今站都站不起来,若无人买她,她就得被送去做苦役,她会活活疼死的,她趴在地上嗡嗡大哭起来。   姜言意带着秋葵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听到身后的哭声,她跟秋葵都回头看了一眼。   春香这个人,大抵便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自己险些死在她和刘成的毒计上,姜言意对她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她对秋葵说。“走吧。”   秋葵点点头。   赵头儿租了一辆牛车在前面等她们,他侄子动身心切,昨日下午便下江南去了。赵头儿今日告假带她去把铺子的契书签订了,顺带送她们过去。   *   到了铺子,已是辰时,姜言意跟赵头儿签定了赁房契书,又缴足了三个月的房钱,因为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也就没留赵头儿用饭,只说等馆子正式开业了,请他赏脸过来吃个饭,赵头儿自是满口应了下来。   姜言意跟秋葵粗略把前面的铺子和后边的院子收拾了一下,眼瞧着都快中午了,二人还早饭都没吃,家里又是冷锅冷灶,姜言意便决定带着秋葵出去下馆子。   秋葵低着头,捏着衣角不愿意去:“花花你买我已经花了一千钱,剩下的还得留着开店,省着些花吧。我瞧着米缸里还有些米,我去生火做个饭,用不了多少时辰。”   这丫头虽然有些木讷,但其实心思敏感,生怕她会给自己造成负担。   姜言意心疼这姑娘,想着就算强拉她出去吃了,怕是她也吃得不开心,只得道:“那你先去生火,锅里烧水。”   赵大宝昨天才走,厨房里柴米油盐一应俱全,赵头儿走前也说这些东西放着也是喂了老鼠,他家住得远,为了这么点搬一趟也不方便,让她们自己随意用。   姜言意进厨房看了一圈,发现新鲜时蔬是没有的,不过墙角堆着几个黄皮大南瓜。   她瞬间有了想法,可以做个简便的南瓜焖饭,剩下的南瓜再做成南瓜饼! 第30章 大将军的蹭饭计划   姜言意让秋葵往锅里下了两顿吃的米, 这样她们晚上热个冷饭将就一下就行,不用再折腾。   她从墙角拎起一个黄皮大南瓜,用菜刀把皮削掉。   因为这个南瓜比较老, 姜言意削皮时就刻意把皮削厚一些。南瓜好不好吃, 从削皮时压刀的手感和削皮后里面南瓜肉的颜色就能判断出来。   姜言意处理手上的南瓜时,便笑了:“这个南瓜铁定甜。”   秋葵正蹲在一旁清理南瓜瓤里面的瓜籽, 闻言一脸馋样抬起头,她脸上不知何时沾了南瓜瓤上橙色汁水, 跟个小花猫似的:“甜的?”   这个时代糖贵得令人发指, 普通人家家中一年到头估计也难得买上一点, 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经常吃糖糕甜食。   姜言意点头, 把削皮后的南瓜洗干净切成小块,四分之一准备用来做南瓜焖饭, 剩下的四分之三打算做成南瓜饼,她道:“你把旁边的灶也生个火,我把剩下的这大半南瓜蒸熟了做南瓜饼。”   秋葵一听做南瓜饼, 赶紧回灶膛子后面烧火去了。   灶上有三口锅,姜言意很是满意, 一口大锅可以用来放蒸笼, 做蒸菜;中锅用于炖煮, 剩下的小锅用于煎炒。   中锅和小锅之间还放置了一口烧水的顶罐, 下面跟灶膛子是连通了的, 做饭时生个火, 顶罐里的水也就烧热了, 能省不少柴。   姜言意把切好的南瓜块放蒸笼里蒸着,又用大铁勺搅了一下中锅里煮的米,米汤浓白粘稠, 升上来的水蒸气里混着一股浓浓的米香。   用柴锅沥米煮饭,姜言意只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这样煮出来的饭,似乎比用电饭煲煲出来的更香一些。   眼瞧着米还要再煮一会儿,她把秋葵捋了一半的南瓜籽捋完,用清水洗去上面黄橙橙的南瓜汁,滤进筲箕里摊平,端到院子晾着。   南瓜籽还没干,但姜言意已经想好要怎么把它炒香了当零嘴吃。嗯,还得留点南瓜籽,等明年开春种在院子里,到时候又有南瓜芽尖儿和南瓜花吃了。   姜言意叹喂一声,只觉南瓜全身都是宝。   她再次回到厨房时,饭已经煮至七成熟,姜言意找了个干净的盆子垫在下面,把筲箕放上去,用木瓢一瓢一瓢地把锅里的米舀进筲箕里,米饭被沥出来,盆子里则是又稠又白的米汤。   秋葵馋坏了,等不及开饭,先把米汤吨吨吨喝了两大碗。   姜言意哭笑不得:“你这会儿米汤喝多了,等下饭可吃不了多少。”   秋葵捧着碗摇头:“我觉得我还能吃三大碗。”   姜言意被这傻姑娘逗笑了。   不知是不是恢复了自由身的缘故,同样是做饭,姜言意只觉在这里比在火头营时轻松自在不少,心里高兴,干什么都有劲儿。   她洗干净锅,控干水放油,等油热了拍个蒜放进炒香后捞出,这才把之前留的四分之一南瓜倒进锅里翻炒,只放盐,别的的调料都不放,锅里飘出的味道就已经很香。   她用铲子把锅里的南瓜铲到一块堆着,南瓜块上沾着油水晶亮好看。姜言意又用筷子小心地把沥起来的米饭铺到南瓜上面,将南瓜严严实实盖住,这样南瓜的香甜都会被锁进米饭里。   姜言意一边沿着锅绕一圈加水,一边对秋葵道:“改中小火,火太大的话南瓜还没焖熟就先糊了。”   秋葵听话地用力点头。   做完这一切,姜言意盖上锅盖。等锅里的南瓜熟透,上面那层米饭也就熟透了。她不需要刻意去记时间,光看锅里冒出来的气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熄火。   蒸笼里的南瓜块此时也蒸好了,姜言意把蒸熟的南瓜块取出来,捣成泥再加糯米面,揉至不沾盆底后,盖上干净的湿帕子饧上一会儿。   此时锅里的南瓜焖饭从锅盖处冒出的白气已经小了,凑近细听里面还有微弱的“噼啪”声,那是贴着的锅的米粒已经开始变成锅巴。姜言意忙让秋葵熄了这个锅里的火,把柴禾转到小锅下面的那口灶去。   她把饧过的面搓成长条,手速极快地揪成小块,团吧团吧搓成一个小圆球,在案板上一压,就成了一个扁圆的南瓜饼。   眼见锅热了,下油,把南瓜饼放进去煎至两面焦黄,在热气的作用下,南瓜饼那层焦黄的外壳还会鼓起来,煞是好看。   南瓜饼起锅后,姜言意让秋葵尝尝,秋葵直接上手拿,被烫到了又换筷子去夹,但吃进嘴里还是烫,她吃得又急,烫得吐着舌头直哈气。   “你慢些吃,这有这么多呢。”姜言意怕她把舌头烫伤了。   “好次(吃),窝(我)不怕尚(烫)。”秋葵再次说话时果然大舌头了,她拿了一双筷子递给姜言意:“瓜瓜(花花)次(吃)。”   姜言意夹起一块尝了尝,南瓜饼外皮煎得焦香酥脆,但里面又是软糯的,吃起来甜滋滋,不是那种腻人的甜,而是南瓜本身的清甜。   姜言意混合糯米面时,因为家里没糖就没放,本以为味道可能会有些寡淡,不料成品却甚得她心。   她满意点点头,转身去揭锅盖:“开饭开饭。”   外边突然响起敲门声,秋葵叼着一块南瓜饼去开门。   姜言意刚把南瓜焖饭盛起来,秋葵又叼着南瓜饼蹿了回来,跟只见了猫的小耗子似的。   姜言意问她:“怎么了?”   秋葵哆哆嗦嗦道:“外面有个人。”   姜言意心说不就是个人么,怎把孩子给吓成了这样。   她在腰间的围裙上揩揩手,走过院子往前边的铺子去,瞧见站在门口的那人时,她不意外秋葵为何会吓成那样了。   只是……这位大将军手上抱着一盆辣椒作甚?   姜言意目光控制不住地往他手上的辣椒上多瞄了几眼,这才抬眼看向他:“大将军您这是……”   封朔把盆栽往她跟前一递,“听闻你在此处开店。”   四目相接,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嗓音倒是一贯的清冽。   姜言意愣了愣,随即想到旁边就是都护府,她们现在也算邻居了,这位大将军抱着一盘辣椒过来,是为了恭贺自己开店?   旁的不说,这位大将军与邻里友善这一点是真心不错,半点没有官架子。   因着他这一举动,姜言意对他好感度上升了不少。   但不过开业送花篮固然是好,可她这店还没开起来呢,姜言意有些尴尬,又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何况他送的不是别物,是辣椒啊!   姜言意接过他递来的辣椒盆栽,本以为以这位大将军冷淡的性子,他就是单纯过来送个礼而已。   但是客套几句后他显然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么一直站在门口也不好,他们二人容貌出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又多,但凡路过的,都忍不住瞧上几眼。   姜言意被看得有些尴尬,但人家送了礼,赶客又不太好,她只得委婉道:“今日刚搬到此处,屋里屋外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大将军若不嫌弃,就进店坐坐吧。”   “进店坐坐”只是客套话,她都说了里面还没收拾,常人听到此处,必然就知道这是不方便待客了。   但姜言意不知这位大将军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怎么滴,她说完后,他就回了一个字:“嗯。”   若不是他冷着一张脸,姜言意都要怀疑他在门口站半天,就为了等她这句话。   她硬着头皮把人迎进去,店铺里面还没置办桌子,空荡荡的,只有原先收账处有个柜台,姜言意便顺手把那盆番椒放到了柜台上。   又去后边的院子里找了一张可折叠的木桌搬过来,摆上一把椅子请他坐。   先前铺子门是关着的,现在请他进来了,为了避嫌,姜言意索性就把铺子门开着。   她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原主人留下的茶叶,自己又还没来得及买,不好让他干坐着,就回厨房端了一盘南瓜饼出去:“实在是招待不周,方才做了些饼子,大将军且将就着用些吧。”   封朔冷淡点了一下头,用手拿起一块吃起来。   姜言意只觉他这满脸的冷淡和吃南瓜饼的动作,实在是违和。   他吃了一块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维持着一脸的高贵冷艳吃起了第二块。姜言意不由得看了看天色,正是午时,难不成是他从军中回来,但都护府的厨子以为他中午会在军中用饭,没做他的饭?   她试探着问:“厨房里有南瓜焖饭,大将军可要尝尝?”   封朔又高贵冷艳吐出一个字:“嗯。”   之前他来火头营私灶吃过饭,姜言意见知道他的饭量,盛饭时特意找了个大海碗,一铁铲子下去,锅底金黄的锅巴连着米饭和南瓜一同被铲了起来。   姜言意端着大碗出去的时候,发现那盘子南瓜饼已经少了大半,她倒是挺意外的,南瓜饼虽好吃,但权贵大都不怎么喜欢,他们都更青睐那些做法讲究的精致糕点,这位大将军倒是不挑。   姜言意心道不愧是行伍中人。   她恭恭敬敬把南瓜焖饭呈了上去,“大将军慢用。”   封朔见她盛饭用的碗堪比汤盆,神情微滞,精致的嘴角瞬间抿紧了,但见她神色无比诚恳,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饭量虽大,可吃饭从来都是用的小碗,得益于皇室的规矩教养,哪怕他用小碗添十次饭,用饭时依旧斯文优雅。   冷不丁地被人递了这么大个碗,封朔感觉自己好像因为饭量大被嫌弃了。   但这碗饭闻起来实在是香,看起来也十分有食欲。   米饭粒粒分明,米香浓郁,嚼起来软硬适中。油煸过的南瓜黄澄澄油亮亮,吃进嘴里却半点不觉油腻,咸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金黄的锅巴约莫是最好吃的部分了,嚼起来酥脆生香。   封朔头一回知道米饭和南瓜竟也能好吃成这样。   姜言意见他动筷,自己从早上饿到现在,肚子里空城计已经唱了好几回了,便回后面的院子去端自己的饭碗。   怕封朔传唤,她搬了个小马扎到店铺后门的檐下坐着吃。   封朔不经意一抬头,就瞧见她坐在那边,手里捧着个半大的瓷碗,嘴里塞了食物两颊鼓起像只仓鼠,好吃得两眼惬意眯了起来。她身后是一片爬满绿藤的院墙,淡紫色的三角梅在阳光下开得正艳。   他突然觉得,这小厨娘怪好看的。   心底升起一丝隐秘而荒唐的想法,他不太想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了,也不想知道她未婚夫是谁,她跟陆临远究竟有何关系……   姜言意吃完那口饭,就发现封朔正看着自己这边。   她探头一瞧,好吧,他的大海碗已经空了。   她以为封朔盯着自己这边,是不太好意思让她添饭,便十分善解人意地地走过去问:“大将军,您要添饭吗?”   她骤然出声,封朔这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点了下头。   姜言意捧着大海碗去锅里舀饭,秋葵本准备多吃一碗的,一瞧姜言意进来时手上只拿了碗,没拿筷子,就知道外边那位大将军是要添饭。   她眼巴巴看着锅里仅剩的一碗饭,可怜兮兮放下了铲子。   姜言意安慰她:“晚上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秋葵一双眼这才又亮了起来:“还是南瓜焖饭吗?”   姜言意道:“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秋葵立即道:“南瓜焖饭!”   姜言意哭笑不得,这傻丫头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些,一个南瓜焖饭就让她高兴成这样。   等姜言意把饭端出去,封朔看到碗没满时,约莫也猜到了什么,他一言不发吃完,走时留了二两银子到桌上。   这顿饭本就是他送那盆番椒的还礼,姜言意自是不能收他钱,赶紧追上去还给他:“大将军,这顿饭粗劣得很,怎好收您银钱。”   封朔反问她:“不好吃就不收钱?”   姜言意被他问得有几分尴尬,心说这大将军还真是个聊天杀手,他当真半点不懂人情世故么?   她硬着头皮把碎银往他跟前递了递,面上维持着笑意道:“以前在火头营时,大将军您就多有关照,而今小店开在都护府旁,还望大将军您以后也常来照顾生意才是,今日这饭钱,实在是收不得。”   封朔比她高出许多,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小厨娘微颔首低眉,笑意盈盈,仿佛是谁家送丈夫出门的小媳妇儿。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给银子是他觉得自己没吱个声就过来,吃光了锅里的饭让她们二人都没得吃,心下过意不去。但此刻这小厨娘又执意要还他。   封朔不自觉拧了拧眉,在他看来,左右不过二两碎银,给都给了哪里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但她一说以后常来,他又心动了。   便问:“你这店打算什么时候开张?”   姜言意其实现在还不确定,毕竟她是打算开火锅店,没有辣椒就先卖清汤锅子,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火锅肯定有市场,这条街权贵又多,大户人家自然不缺吃个锅子的银钱。   麻烦的是她还得找人把店面布置一下,定制桌椅板凳,煮火锅专用的锅子,以及盘碗碟子这些。   她想了想道:“约莫得下次军中休沐。”   军中每十天才有一天的休沐,差不多也就是十多天后才能开业。   封朔看了一眼她尚还空荡荡的店面,了然点头。   姜言意便道:“银子您收回去吧。”   封朔视线落到她掌心,她手小小的,五指细长,白嫩得不像话,那一小块碎银被她拖着,像是雪地里凸起的一块岩石。   他伸手取走银子时,指腹不经意划过她掌心,触手一片温软细腻,仿佛是摸到一片带着温度的微微凝固了的牛乳。   封朔只觉似乎有什么触角一样的东西从指间一直蔓延向他心底,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指尖一片酥麻。   他赶紧收回手,把那只手背到了身后,:“本王下次再来。”   他走出铺子,转个弯便是自家府邸,邢尧正提着食盒站在那里:“主子,宋嬷嬷听说您一会儿要回军营,怕是来不及用饭,让厨房备了菜给您。”   封朔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摩挲着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温润细腻的触感,闻言只淡淡道:“本王已用过饭,赏给你了。”   姜言意对某人的蹭饭行为还一点不知,她抱着那盆辣椒整个人都快笑成一朵花儿来。   秋葵不解:“花花,你怎老抱着这盆栽傻笑啊?”   姜言意一脸憧憬道:“有了它,就可以做出好多好多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来!”   秋葵一听能做好吃的,瞬间也把盆栽当宝贝,兢兢业业照料得比姜言意还上心几分。   为了快些把店开起来,姜言意下午列了个清单,把要买的东西全写下来,打算分批采购。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这些,她准备先去市场上打听打听,看哪里的师傅手艺比较好,到时候再去细谈。   自己如今也算是安身立命了,还不知京城那边情况如何,她想了想,决定修书一封寄往京城楚家。   她本来是打算写给原身的弟弟,问一下他和姜夫人近况如何,顺带给他们报个平安,自己现在不敢回京城,只能以后有再找机会同他们见面。   但姜言意又怕出什么意外,这封信若是没到弟弟姜言归手上,那可就麻烦了,毕竟脑子进水的便宜渣爹是绝对靠不住的。   在原身记忆中,外祖一家倒是挺疼她的,特别是那个也进了军营的舅舅。   信写好后,姜言意拉着秋葵一道出去溜达,打算看看市集上有没有辣椒卖,顺道去驿站寄信,驿站的信件都是一大早送走的。   她跟秋葵都没有发觉,自她们二人出了门后,就一直有人鬼鬼祟祟跟着她们。   姜言意从驿站出来后,那人又迅速进了驿站,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封信件。 第31章 (捉虫) 要不要翻墙过……   暮色四合, 都护府大街的店铺也都打了烊,只有都护府门前的两盏灯笼还在夜色发出拳头大一团亮光。   便衣装束的侍卫拿着信进了府门,言有东西要交与封朔身边的常随邢尧。   他身份低微, 自是没资格直接面见封朔的。   府上的小厮直道他来的不是时候, “邢护卫跟着王爷一道去剿杀前些日子袭击丁家村的那支突厥军去了,怕是得明早才能回府。”   侍卫不敢离去, 他奉命一直暗中监视那姓姜的厨娘,直觉告诉他, 手上这封要寄往京城的信至关重要, 怕延误情报, 便一直站在廊下等着。   回廊另一头款款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穿丁香色蔓枝纹比甲,底下是鹅黄色襦裙, 手上套着一只水色上乘的碧玉镯子,神情颇有几分傲然,可见在府中地位不凡。她身后的小丫鬟们手上都捧着金玉碗盘, 盘中食物有的只动过一口,有的索性碰都没碰。   小厮见了那女子, 忙热络唤了声:“芳晴姑姑。”   女子容貌秀丽, 不过双十年纪, 既称呼其为姑姑, 显然是从宫里出来的人, 侍卫连忙低下头去, 不敢打量。   芳晴是太皇太妃身边的大宫女, 在府上除了主子们,也就只有宋嬷嬷和老管家高她一头。   她见侍卫这身打扮,问了句:“府上怎有外男?”   小厮忙道:“这是为王爷办事的, 说有要紧信件得当面交与邢护卫。”   芳晴当即斥道:“没规矩!太皇太妃居于此处,府上岂能有外男留夜!”   她一搬出太皇太妃的名头,小厮和侍卫都被吓到了,侍卫忙道:“姑姑息怒,小人这就去府门前等王爷。”   秋意一天比一天浓,夜里冷风刺骨,在府内回廊这里等着还能避避风,在府外等着就得一直吹冷风了。   芳晴一听这是要经邢尧之手交与封朔的信,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什么,对侍卫道:“把信件交与我,我代你转交给邢护卫便是。”   侍卫有些犹豫,他能在封朔手底下做事,自然晓得要紧的东西能不能经旁人之手。   芳晴见他不做声,眉眼一厉,喝道:“还担心我食言不成?”   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这股气势一出来,侍卫哪里顶得住,赶紧把信件递了过去:“有劳姑姑了。”   芳晴接过信带着几个婢子趾高气扬离去,侍卫生怕再惹上什么麻烦,赶紧离去。   走远了,芳晴才粗略瞧了一眼手上的信,从那斗大一个字的簪花小楷上勉强认出是要寄往京城的。她并不关心这封信来自哪里,牵连着什么,只是暗喜又有了一个接近封朔的理由。   一股冷风袭来,廊下的灯笼被吹得摇晃不已,人影也跟着晃荡。   芳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这个时辰了,也不知王爷用过晚膳了没……”   后面的婢子晓得她那点心思,便道:“王爷清缴突厥军去了,怕是还来不及用。芳晴姐姐你中午费了那般心思才做出的午膳,何故要说是宋嬷嬷让厨房做给王爷的?”   芳晴佯怒瞪婢子一眼:“总归是为了王爷好,说是我做的和说是宋嬷嬷让厨房做的有何区别?”   婢子打趣道:“自然是有区别的,王爷身边这么多年没个知冷热的人,芳晴姐姐您一来,可不就有人知冷热了吗?”   芳晴被这番话捧得心头一阵雀跃,嘴上却训斥道:“谁给你的胆子编排主子?我只盼着娘娘能早日好起来,切末再像今日午间这般,王爷前去请个安,都险些叫娘娘用茶盏砸破额头……”   若不是这个缘故,王爷哪里会饭都没用就离府。   夜寒露重,芳晴没回房休息,反倒是去了厨房煲汤,一面让小丫鬟留意着大门那边的动静。   封朔回府时,已过子时。   芳晴从小丫鬟那儿得了信,听闻封朔在书房,赶紧揣上信件,端着熬好的汤过去。   却在书房门口就被侍卫拦了下来,“书房禁地,不得擅入!”   跟在封朔身边的侍卫可不比府上那些小厮,个个一脸冷漠,竟是半点面子也没给她这个太皇太妃跟前的大红人。   芳晴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是前来给王爷送宵夜的。”   侍卫冷漠回绝:“王爷酉时之后从不用膳。”   这盅汤算是白熬了,芳晴尴尬之余,又有几分不甘心,想说自己有信件要呈给封朔,又怕这侍卫直接让自己把信转交给他。思来想去便道:“我有关于太皇太妃的事要当面禀给王爷。”   侍卫这才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让芳晴进去。   芳晴大喜过望,赶紧端着汤盅进门。   高脚烛台上点了五支蜡烛,将书案前那一块儿照得通亮。   里面的人正凝眉在烛火下写着什么,身上的戎甲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周身尽是刚经历一场厮杀后的桀骜与逼人戾气,叫人不敢直视。   那双凛冽凤眸中是一片残冰碎雪,眼角下方被溅到的一粒血珠好似一颗小小的朱砂泪痣,让他整张面容都妖冶了起来。   芳晴听到了自己心跳邹然加快的声音,她痴痴望着封朔,一时间忘了言语。   封朔久未听见芳晴出声,不耐烦一扬眉,瞧见她那副神色时,周身气息便冷了下来,“母妃如何了?”   芳晴被这道令人胆寒的嗓音惊得回神,磕磕绊绊把太皇太妃今晚用了什么菜说了一遍。   眼见封朔面色阴沉,芳晴也知道自己打着太皇太妃的幌子求见他怕是会惹得他大怒,赶紧把汤盅放到一旁的矮几上,从怀里掏出那份信:“入夜时分有人进府,托我将这封信交与王爷。”   封朔停下笔,冰刀子一般的目光刮向芳晴,精致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轻轻呵了一声。   他什么都没说,但芳晴只觉自己两腿抖得几乎快站不住,从头到脚都一阵阵的发凉。   邢尧皱眉看向芳晴,他自知她是触了主子的大忌,先是以太皇太妃为借口进书房,现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线人送来的信件拿了去。若非她是太皇太妃身边的大宫女,怕是主子早已下令将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封朔冷峭开口:“本王的人若是连东西都不知道给谁,那也没活着的必要了。”   芳晴面色一慌,她没料到事情竟会这般严重。   在宫里的时候,但凡有什么密函信件,她作为太皇太妃的大宫女,自然都是由她经手过的,她以为自己在封朔身边也能有那样是待遇,眼下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芳晴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哆嗦着唇祈求道:“王爷,奴婢发誓,奴婢绝对没看过这封信,这封信从一交到奴婢手上就是这样的。奴婢……奴婢是不忍看那来送信的人深更半夜一直等着,这才决定帮他呈给王爷您,求王爷看在奴婢伺候太皇太妃娘娘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封朔听她这般说,眼神愈发冰冷,唇边凝着一抹冷笑:“若不是念着母妃,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说话?”   闻言,芳晴脸上血色褪尽,哪怕跪着,都浑身抖如筛糠。   封朔寒声问她:“这信,是如何到你手上的?”   芳晴这才颤着嗓音如实交代了。   封朔眼中寒意更甚,满脸讥诮:“出了宫,连怎么当条听话的狗都不会了吗?手都能伸到本王这里来,谁给你的胆子?”   芳晴悔不当初,叩头如捣蒜:“王爷!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担心王爷没用晚膳,想送盅汤给王爷……”   封朔眼底全是冰冷和厌恶:“下次再拿母妃当借口,你这条舌头也就不必再留了。”   “拖下去,杖则三十。”   书房门口的侍卫立即进屋拽人,邢尧上前把芳晴手中的那封信拿了过来。   处在封朔这个位置,每日收到的密函不计其数,若是兹事体大的,送来的密函上都会有暗印标记。   邢尧见这封信上并无暗印,只当是封普通信件,那晚个三五天再回复也不迟。   他将信放到了书案案角,又把书案上那堆尚未整理的信件按照有无暗印分了出来。   没有暗印的一大摞全放到了姜言意那封信上,这些是可以暂缓回复的。有暗印的紧急密函另放一摞,那些得在两天内回复。   老管家福喜沏了茶给封朔送来的时候,便瞧见了芳晴被人堵了嘴在院子里行杖刑。   他暗自摇了摇头,芳晴的那点心思,自是瞒不过他的眼。只是平日里看她本分,也从未逾越什么,这才没有敲打,谁料她今日竟做出这等蠢事来。   他进书房给封朔添完茶,便劝道:“王爷,府上总得有个女主子才像样,您如今也二十有二了。”   他原先是宫里的太监,说话时嗓音比常人更尖细些。   大宣朝的女子通常都在未及笄时便定亲,男子定亲同样是在弱冠之前,除非是家中服丧才会延迟几年,像封朔这样的亲王,这个岁数身边连个暖床女婢都没有的,实在是少见。   早些年小皇帝还未继位时,不少朝臣就以此来抨击他,更有甚者,直接放出谣言,说什么封朔本就男生女相,指不定是有龙阳之好。   京中权贵不乏又好娈童的,但府上同时也有娇妻美婢。封朔自始至终孑然一身,流言便愈传愈离谱,说他是个跟那些南风馆的小倌儿没甚区别的,甚至编出他跟麾下猛将的风流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最后这谣言之所以止住,京城内再也无人敢传,是封朔用极其暴戾的手段,将那些编造谣言的人,割舌,丢去南风馆一度风月。   那些人怎么造谣他,他便怎么把谣言所说的验证在他们身上。   好几个造谣生事的朝臣直接死在了南风馆,一时间满朝震惊,却无人敢说什么。   老皇帝缠绵病榻,早已牵制不住他,若不是还有太皇太妃这最后一根铁链拴在他颈上,怕是新帝都坐不上那张龙椅。   也正是因为那些年里,他行事太过凶残暴戾,加上新帝即将继位,京中排得上名的权贵都不敢把女儿许给他。   ——怕自家女儿在他这里受苦,更怕家族成为新帝继位后的打压对象。   福喜说完那番话后,没听见封朔应声,不由得叹了口气:“正妃的人选若是没有中意的,先抬个侧夫人也成。”   原本伏案批阅公文的封朔,在听到这话时顿住了手中的笔,眉眼间皆是霜色:“辽南王府只会有一位正妃。”   福喜是看着封朔长大的,当年先帝是怎么对待他们母子的,他再清楚不过,封朔如今这样一幅性子,很大程度上源于先帝和太皇太妃。   封朔刚出生那会儿,先皇觉得自己对不住先皇后,是打算活活掐死他的。   太皇太妃知道先帝在自己身上找先皇后的影子,她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没有跟先皇后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了。太皇太妃以死相逼,才让先皇留了封朔一命。   福喜是打心底里希望封朔和太皇太妃都能从那段过往里走出来,这对母子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想起往事,他不禁红了眼眶:“太皇太妃后来虽不认得您了,可但凡见着个三五岁的孩童,太皇太妃都会愣上许久,问身边人的她的衍奴哪去了……”   衍奴是封朔的乳名。   封朔听到此处,脸上的冷漠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抬手盖住了眼。   福喜颤声道:“老奴想着,若是您有个孩子了,太皇太妃见着孩子,或许会好起来的。”   封朔问他:“我若为了要个孩子就随便纳个妾,将来王妃过门又如何自处?”   “您若无意,待生下孩子将那妾室打发便是了,将来王妃过门,自是把孩子交与王妃抚养。”   封朔冷冷看向福喜:“你觉得,她们这般境遇,同我母妃又有何异?”   福喜哑然。   已至四更天,是去西州大营的时辰了。   封朔没再同福喜说什么,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就欲出门。   他从前一贯是去军营用饭的,府上的厨子自然也乐得不用早起备饭。如今虽多了一个太皇太妃,可太皇太妃这个时辰也没起,所以厨房现在还是一片冷锅冷灶。   他本是准备往大门那边去的,途径西跨院时,瞧见那一堵高墙,突然就改了方向朝那边走了去。   那堵墙后面便是姜言意租下的院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边。   但是抱臂贴着墙根站了一阵,浮躁的心绪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幼年时在皇宫的记忆浮上心头。   宫里的人都说他母妃得宠,但他知道母妃身上总是伤痕不断,数不清的日夜里,母妃都是抱着他在哭。   她说:“衍奴,你快些长大,长大了把母妃从这囚笼里接出去。”   她还说:“衍奴,你将来一定只对一个姑娘好,别负了人家。”   封朔打住回忆,抬头望了望尚还在一片暮色中的天,他不喜欢回想这些。   母妃那双流着泪的眼和伏跪在先皇脚下祈求的身影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下。   封朔垂眸一看,是一个熟透了掉下来的石榴。   挨着高墙种了一颗石榴树,颇有些年头了,约莫是这宅子从前的主人子嗣不旺,种下求子的,如今树已高过墙头,探出一片华盖般的浓阴到了墙那头。   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上面挂满了熟透的果子。   封朔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一跃翻上墙头,刚摘了个石榴,却不小心碰掉一个,石榴“啪嗒”一声掉进了姜言意那边的院子里。   他微微一怔。   要不要下去捡起来? 第32章 (捉虫) 只要操作足够骚……   翌日, 姜言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自打穿过来,她还没这么舒舒服服睡过一个好觉。   她穿戴整齐刚踏出房门,就见秋葵蹲在院墙那边, 不知在干嘛。   已经升高的太阳微微有些刺眼, 姜言意眯着眼伸了个懒腰:“秋葵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秋葵听到话音回过头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花花, 天上掉石榴了!”   姜言意听得一愣,走过去一瞧, 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掉进了三个石榴, 其中一个砸坏了, 另外两个又大又红的许是落到了花圃土壤上的缘故, 连果皮都没擦伤。   砸坏的那个果蒂发褐,约莫是熟透了自己掉下来的, 另外两个果蒂却是新绿的,不像是会自己掉下来的样子。   姜言意抬头看了看院墙那头露出的半颗石榴树,疑惑道:“莫不是昨夜刮风, 把这两个石榴给刮下来了?”   不然解释不通啊。   秋葵眼巴巴看着姜言意:“花花,可以吃吗?”   她虽然馋, 但也知道这东西不是她们院子里的, 怕吃了被主人家骂。   姜言意盯着两颗石榴有些发愁, 从理论上讲, 自是应该给人送回去, 但从操作上来讲, 会显得很做作。   若是寻常邻居也就罢了, 你院中的东西落我这里来了,我给你送回来,邻里之间还能借此拉近关系。   但隔壁高门大户的, 别说府上的主子,便是下人们也不会在意树上被风刮跑了两个石榴,若为此专门跑一趟还石榴,只怕门房还以为她是想借机打秋风。   姜言意颇为纠结了一会儿道:“你吃吧,我一会儿做些糕点给附近的邻居们送去,到时候顺便给都护府的门房说一声石榴的事就行了。”   这样也算是礼尚往来。   开店前给周边邻居都送个礼,攒个好人缘,邻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归是和睦些才好。   毕竟有句老话叫“远亲不如近邻”,她跟秋葵两个弱女子在这里,真要遇上个什么事,还得靠街坊邻居帮衬。   秋葵听姜言意说可以吃,才乐滋滋地把两个石榴捡了起来。   姜言意则溜溜达达去院角,瞅了瞅被自己种进花圃里的辣椒,从院子里的水缸里舀了一小瓢水,小心地淋到了根部的土壤里。   她昨日跟秋葵去集市上逛了一圈才知道,辣椒在这里叫番椒,听说是商队从关外带回来的,是个稀罕物件儿,拿着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这可不是就是把辣椒整成名花异草了么?   先前姜言意不知这盆辣椒贵重,如今既晓得了,就总觉得受之有愧。   虽然那日在军帐中,封朔显然没把这盆辣椒当回事,可他再不当回事,辣椒在市面上的价值也摆在这里。   就像是有人视钱财如粪土,随手给了你一块金子,你不能说反正对方没把这点钱放眼里,给自己就是理所当然吧?   姜言意觉得,以后封朔再来吃饭,可不能收他饭钱了!   火锅店对这位大佬实行终身免费制。   昨日从集市上回来后,她还隐隐有了个想法:以辣椒目前的稀有程度,她把这盆辣椒好好养着,以后搞个种植培育,在辣椒市场饱和之前,把辣椒当盆栽卖怕是比她用辣椒做火锅还要赚钱些。   自己这火锅店开业就先卖清汤锅子,这个时代的人虽然也吃辣,可茱萸的辣味跟辣椒是比起来,简直是青铜和王者的区别。   让从未体验过辣椒味道之霸道的古人适应吃辣还得需要一个过程。   上来就主打红汤锅子,一来市场上辣椒不够价格又贵,做成赔本买卖了可咋整?二来怕人们的接受度不高,开门做生意却门可罗雀,那还不完犊子!   思来想去,姜言意觉得红汤火锅得徐徐图之。   等她的火锅店有名气了,再慢慢推出红汤火锅,老顾客出于信任,肯定愿意尝试的。   前途一片光明!   她越想,越觉得那位大将军送的哪里是盆栽啊,简直是个聚宝盆!   自己的辣椒培育计划若是成功了,到时候得再送份重礼去他府上,一则是为了答谢赠椒之恩,二嘛,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到时候生意若是越做越大,肯定会有不太平的时候,路子什么的,得尽早铺下才行。   姜言意盯着那株辣椒,眼神慈爱好似一个老母亲。   “花花,吃石榴!”秋葵剥下一把石榴递给姜言意。   姜言意回过神,收起了老母亲般的眼神,一把将石榴果肉丢进嘴里,一嚼爆出一口酸甜的果汁来,她斗志满满喝了一声:“今天也是要努力开店的一天!!”   秋葵虽然不知道姜言意为什么突然这么振奋,但也很开心,跟着她喊:“开店开店!”   二人在院子里笑做一团。   姜言意准备给邻居们送桂花糕,虽然她觉得南瓜饼也挺好吃,但送人的话,还是桂花糕更好一些。   她在白案这一块会的不多,之所以会做桂花糕,还是以前看小说那会儿,桂花糕在所有小说中出镜率太高了。   她一时好奇,就自己在网上找了教程捣鼓,做出来倒也像那么回事。   姜言意进了厨房,把籼米粉和糯米粉倒进盆子里混匀。   做桂花糕主要是用籼米粉,这样口感才不粘糊。加点糯米粉只是为了增添黏性,让做出来的糕点不至于一碰就散了。   桂花糕做法精细,在用水上也讲究。用牛乳为最佳,没有牛乳用豆浆替代也成,直接用清水的话,味道会稍微欠一点。   姜言意初来乍到,新鲜牛乳不知去哪里买,为了做个糕点哼哧哼哧用石墨磨豆子煮浆她又嫌麻烦,便让秋葵去外边看看,有没有卖朝食的摊子有卖豆浆的,买些回来。   秋葵出门没多久就端回来两大碗豆浆,姜言意只用了一些,剩下的豆浆她打算一会儿炸两根油条陪着当早点吃。   做桂花糕,米面的这个“潮”度讲究,水多了黏糊,水少了桂花糕蒸出来就是散的,不成型。得达到用手一捏,米面就团吧在一起,一掰它又能全散开的潮度才行。   做完这一步,姜言意用面箩把米面筛了一遍,这样做出来口感才松软。筛完拿湿帕子盖上饧一会儿。   她让秋葵生了火,热锅炒馅儿,姜言意打算有馅儿的和实心的桂花糕都做一些。有馅儿的馅料用的是花生粉和红豆沙。   为啥用豆沙馅?因为糖太贵了,姜言意觉着肉疼。   她把花生粉下锅用小火炒香,舀起来后立马混进干桂花和豆沙拌匀,桂花被炒热的花生粉一裹,香味瞬间迸了出来。姜言意加了点大油添香润色,据说这类传统点心,不加大油就没那味儿。   秋葵趴在灶台边上香得直吸鼻子:“我现在觉得桂花糕才是天下第一好吃的糕,南瓜饼只能排第二了。”   姜言意笑眯眯道:“改天给你做枣泥糕。”   秋葵馋得快哭了:“花花,我们直接开个糕饼店吧!”   姜言意被她逗乐了。   她把饧好的米面在模具里浅铺一层,撒上干桂花后又铺一层粉,这把馅儿铺上去,上边又是一层米面一层干桂花,用铲子压平后上蒸笼蒸。   可算是完工了!   姜言意顺带揉面炸了两根油条,跟秋葵一人一根下着豆浆吃完算是解决了早饭。   *   桂花糕出锅,姜言意取下模具切块儿装盘,给临近的几家各送了一盘过去。   街坊邻居们先前听说赵大宝的胭脂铺子被人盘下来了,但新来的佃户深居简出的,她们都还没见过。   今日瞧见是个模样生得标志、做事又干练的年轻娘子,初次见面就给她们送糕点,旁的不说,为人处世这一点是真的周到,瞬间对姜言意有了好印象。   姜言意回去的时候,食盒里塞满了邻居的回礼。   这是个不错的开端,她心里高兴,走路时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最后那一大盘子是拿去给都护府的。   姜言意敲开都护府狮首衔环的红漆大门,递上那盘桂花糕说明来意,门房收下后说会禀给府上的主子。   也是赶巧,姜言意前脚刚回去,封朔后脚就策马到了家门口。   他在街口处就瞧见了姜言意从自家府门前离开,想起自己今晨不仅没捡走掉进她院子里的石榴,还刻意摘了两个给她,心底莫名地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挠,迫切地想知道她是过来干嘛的。   进了府门,他第一件事就是问门房:“隔壁铺子的厨娘方才来过?”   门房被问得一愣,回归神来后赶紧把姜言意送桂花糕的事情说了:“那姑娘说,咱们西跨院那边的石榴树昨晚被风刮了两个石榴下去,故此特意做了盘糕点送来。”   封朔深色的眸子微微一亮,问:“糕点呢?”   门房才进屋,封朔就驾马到了府门口,糕点自是还没送走。   他给封朔开门时顺带把糕点放旁边的耳房里了,眼下一听封朔问起,赶紧去端了出来。   心下却微微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事禀给管家,让管家知道这份人情便是了,怎料封朔似乎对此事颇为上心。   门房想到那送糕点的小娘子生得一副好颜色,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暗道以后若是碰上那小娘子的事,可得机灵着点。   封朔端着那一大盘桂花糕大步流星往西跨院那边去,一夜未眠的疲惫在此刻消散了些许。   西跨院跟姜言意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他在这里味觉能恢复个九成左右。   他坐在亭子里吃糕点,盘中的桂花糕切成了好看的菱形方块,上面星星点点缀着干桂花,入口松软,中间的馅儿香甜软腻。   是他从前还未失去味觉前吃过的桂花糕的味道。   或许是甜食能让人放松,这一刻他眉眼间退去了凌厉,神情甚至有几分惘然。精致的眼睫半垂,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浮动,嘴角勾起的是一个微苦的弧度。   那日掌心被他抓破的伤口还没结痂,今日练兵动武,将伤口又一次撕裂了。有血迹沾到桂花糕上,他一并咽了下去,仿佛是将过往一齐吞下。   入口腥甜,他方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年无数次咬紧牙关往肚子里咽的鲜血,满是铁锈味。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像条恶犬一样抢来的。   只有味觉,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拥有的东西,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他想留住自己的味觉。   入口的东西辨得出酸甜苦辣,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但除了味觉之外,他在那个厨娘那里,还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只是太过模糊。   他有种直觉,靠近她一些,或许自己兴许就能弄明白那是什么。   “花花,桂花糕好好吃!”   隔壁院子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封朔思绪。   因为习武,他耳力比旁人敏锐了不少,便是没有刻意去听,那边传出的动静在他耳中也格外清晰。   “馅儿真甜!”   “花花你快尝尝!”   叽叽喳喳,全是一个人的声音,不是他想听见的那道嗓音。   像是上天终于顺了一次他的意,院墙那边很快响起一道含着笑意的清丽女声:“我在吃石榴呢,这个的甜味更合我心意些。”   封朔目光不由得移向院角那棵石榴树。   她喜欢吃石榴。   这盘桂花糕就是两个石榴换来的。   若是掉下去的石榴多点,她明日会做什么?   *   当天夜里,一道黑影避开府上巡逻的侍卫进了闲置的西跨院,丧心病狂把半棵树的石榴都薅下来,翻墙偷摸放进了隔壁院子里。   邢尧站在墙头一边帮自家主子放风,一边忍不住出言提醒:“主子……树已经快秃了。”   月色下,封朔精致的嘴角抿得很紧,他看着姜言意房间的方向,低喃一声:“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心乱。” 第33章 闹鬼了?   第二天姜言意起床看到落了一院子的石榴, 整个人都傻了。   她跟秋葵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这得多大的风才能把半棵树的石榴都给刮下来啊?”秋葵仰头呆呆望着院墙那边的石榴树。   而且这风只刮石榴的么?   怎的连片叶子都没给刮下来?   姜言意发现落到地上的石榴没有一个摔坏的,仿佛是有人故意摘下来放院子里的一般。   她狐疑道:“莫不是有人想陷害我们?”   作为邻居, 却把人家院子里石榴树上的石榴偷摘一半, 这名声一毁,她开店还不得被街坊邻居的口水给淹死?   姜言意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赶紧招呼秋葵一起把石榴捡进竹筐里,抱着竹筐狗撵似的去隔壁都护府还石榴。   得在幕后黑手带人前来人赃并获前洗脱嫌疑才行!   门房大清早的听见拍门声本有些不耐烦, 开门一瞧是昨日来过的那个小娘子, 瞬间换了一副热络脸色, 瞧了一眼她抱着的半筐石榴, 又有些不解:“姑娘你这是?”   姜言意解释道:“今早起来发现院子里掉了这么多石榴,我的铺子就在隔壁, 跟都护府是近邻,实在是惶恐得很,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才把石榴都捡来送还。”   门房看了一眼石榴新绿的果蒂,想到昨日封朔对这厨娘微妙的态度, 怕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他一个小小门房自是不敢替主子做决定, 便道:“劳姑娘稍等片刻, 我去了禀了管事的来。”   姜言意道了声多谢。   不多时, 门房就领着一个面白无须、一脸和善的胖管事过来。   门房对着胖管事道:“就是这位姑娘。”   姜言意赶紧对着这位胖管事屈膝一拜, 算是见了礼。   福喜来之前已经听门房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觉得这新来的邻居倒是个懂礼的, 昨日因为院子掉下两个石榴,就做了一盘糕点当回礼。今日院里掉下的石榴多了些,又捡来归还。   他本想直接让门房传话, 把那筐石榴赠与对方算了,但门房一说那厨娘昨日送来的糕点被封朔拿走了,福喜心中诧异,这才起了过来看看的心思。   他瞧着姜言意不仅模样生得标志,礼数也周全,任自己这个在宫里当过差的都挑不出半点错来,不由得高看了几分。   这边陲之地,便是达官贵人家的姑娘,性子都养得颇野,真正知书达礼的数不出几个来。   福喜不动声色打量姜言意,看到她抱着的那筐石榴,想到封朔这两天一直往西跨院那边跑,心中顿时有了个猜测。   王爷莫不是看上了这姑娘?   他待人一贯是张笑脸,深浅都藏在眼底,此刻也只笑呵呵拱手道:“近邻搬来此地,还未贺乔迁之喜,失礼失礼。”   他一出声,姜言意才反应过来这是位公公。   “哪里哪里,是我铺子里琐事缠身,未能早些来府上拜访才是。”姜言意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不过分谄媚也不过分生疏:“今日登门叨扰,是为还这筐石榴。”   姜言意说着把筐子往前递了递。   福喜见她品行端正,谈吐举止都颇为得体,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   虽然身份低了些,但品性好才是重要的。这么些年,自家王爷总算是有个能看得入眼的女子了,福喜隐约能猜到掉下去的这些石榴都是封朔的手笔。   他自是盼着封朔身边能早些有个贴心人的,便道:“这些石榴既落到了近邻院中,便是近邻的。”   姜言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赶紧道:“这怎么好……”   福喜打断她的话:“西跨院那边是一直闲置着的,那棵石榴树没人打理,果子落地上也是可惜了。”   他见姜言意面上还是有几分犹豫,又道:“过些日子府上的太皇太妃娘娘做寿,听闻近邻擅厨,届时还望能过来帮忙一二,这石榴就当是提前的谢礼了。”   人家都这么说了,姜言意也不好再推拒,只得道了谢。   这都护府的下人,小到一个门房,大到一个管事,待人接物都颇为亲和有礼的。姜言意突然觉得,府上的下人尚且如此,府上的主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她不知道封朔就是大将军时,就觉得那位大将军当是这般仁德亲厚的。知道封朔就是她感恩戴德的大将军后,才因为那次他闯军帐拿令牌的事情耿耿于怀。   但平心而论,他不管是自掏腰包改善军中伙食还是大赦营妓,做的都是好事。   姜言意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一刻,她是真的放下了之前对封朔的成见。   她抱着筐子回了自家小院。   秋葵因为得了这么多石榴开心不已,但姜言意盯着隔壁院那棵石榴树,猛然又想到了她们一开始的问题:   “秋葵,你说这些石榴是怎么掉下来的啊?”   隔壁的管家说挨着他们院子的那个跨院是闲置的,但石榴莫名其妙地掉了这么多到她们院子里,还毫发无损……   这院墙少说也有一丈半高,常人也翻不过来。   姜言意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秋葵,你说会不会是隔壁那个跨院闹鬼啊?”   不然怎么会闲置呢?   姜言意本来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自己都能魂穿,这世上指不定真有阿飘存在。   秋葵拿着一个石榴正准备剥,一听到姜言意这话,吓得立马放回筐子里去了,哆嗦着道:“花……花花,你别吓我。”   封朔今日特地早了半个时辰从军营回来,就为了瞅瞅那小厨娘今日又送了什么回礼。   他进府时还特地问了门房一句:“隔壁铺子的厨娘今日可有来过?”   门房立即狗腿道:“来过,抱着一筐石榴准备来还,说是昨夜掉进她们院子里的。不过管家没收,把那筐石榴送给她了。”   封朔听到前半句脸色正有些黑,听到后半句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邢尧站在他身后,嘴角没控制住轻扯了一下。   他就说昨晚主子把石榴薅下去太多了吧。   封朔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瞬间飞过来一记眼刀,邢尧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   封朔撂下一句:“她若送东西过来,直接拿到书房。”   门房赶紧应是。   *   封朔本以为姜言意收了石榴,专程跑来归还就已经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她若聪明些,应该能猜到什么的吧?   她要是继续回礼,就说明她对自己也并非无意。   若是不回……若是不回……   封朔打住了这个假设,她怎么可能不回。   但心中到底还是有一丝不安在里面。   等待的时间里,他回书房处理这些天堆积下来的折子和信件。   大宣朝上下都铺着一张看不见的网,网子上的线交叉纵横,来自各方势力,每一根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跟新帝是这张网上最大的博弈方,他的人时刻盯着新帝那边,新帝又何尝不是盯着他。   他一目十行处理信件,需要回复的再修书一封。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过,门房那边还是没传来消息。   封朔眉宇间渐渐有了些不耐,漂亮的凤目里带着尖锐的冷。   邢尧看了一眼旁边矮几上热了好几次的午膳,劝道:“主子,身体要紧,先用饭吧。”   封朔突然弃了笔,神情阴郁:“出去!”   邢尧见他不愉,想说什么又没敢开口,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他好歹在封朔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约莫能猜到他为何烦闷。   他昨日说“不想自己一个人心乱”,故意摘下那么多石榴,就是想让那边院子里的厨娘发现不对劲儿。   但今日那厨娘先是来还石榴,现在又半点动静也没有,主子可能是觉得那个厨娘不想回应他的心思。   邢尧兀自摇了摇头,心说那厨娘能懂他的心思就怪了。   他若不是昨晚跟去摘石榴又听封朔说了那句话,他都搞不懂自家主子这番举动。   在排兵布阵上登峰造极的人,到底是怎么才想出这么个见鬼的计策来的?   封朔现在暴躁得像只好不容易主动示好、却被人无视了的猫。   他坐时一向是将腰背挺得笔直,此时却将整个人都瘫在椅子上,两手搭着太师椅的扶手。房门紧闭,屋子里有些幽暗,他似乎与这暗色融为了一体,俊逸又清贵的面容上带着一抹自嘲。   过了许久,才故作无所谓说了句:“真当本王稀罕?”   他不再是当年皇宫里那个满心恐惧泪流不止只为求一丝垂怜的少年了。   如今他想得到的东西,自有一千种方法弄到手。   今日只是他选了最笨也最隐晦的一种罢了。   大抵,还是曾经刻进了骨子里的卑微作祟。   如果他不是辽南王,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是会继续属于他的?   封朔闭了闭眼,幼时母妃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他耳畔:   “衍奴的妻子啊,是将来要跟衍奴携手走过一生的人,你要待她好。母妃盼着你们这一生都能走平坦大道。但若有趟那些泥泞烂地的时候,衍奴得背着她,莫要叫她吃苦。衍奴若是摔进了泥泞里,也别怕,她会掺着你站起来。夫妻就是这么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的。”   “世上好姑娘很多,但会骗人的姑娘也多,衍奴要好好辨清楚,别认错了人。”   他这辈子杀孽太重,踩着尸山血海一路走到现在,封朔不奢望能遇上那么一个人了。   只是,在阴暗中呆了太久的人,也会有那么一刻渴望被阳光照在身上的滋味。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那个对的人,但待在她身边能有片刻的安心,这么多年,他也只对她一个人生出过一些难以启齿的旖旎心思。   “扣扣——”   外间敲门声打断了封朔的思绪。   他沉声开口:“何事?”   邢尧道:“主子,太皇太妃派人前来传话,让您过去一趟。”   封朔微微一怔,随即褪去了眉宇间的阴郁,眼中甚至有些喜色。   太皇太妃偶尔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太皇太妃才会主动要求见他。   这一天的不快都在这一刻消散,封朔几步上前拉开房门,喝了一声:“喜子!”   福喜闻声,连忙上前:“王爷。”   封朔脚下健步如飞,边走边吩咐:“让厨房备母妃最喜欢的吃食,我亲自送过去。”   福喜小跑着才能跟上封朔的步伐,见他这般,也以为是太皇太妃病情好转了,满脸喜色下去准备。   封朔端着一碗糖蒸酥酪走进太皇太妃院中,院中的婢子见了他都无声屈膝行礼,显然院子的主人是个喜静的。   他进屋时,太皇太妃正半倚在软榻上看书,身边的婢子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   芳晴跪在软榻下方,神情凄惶。   封朔有些担心这是一场梦,他轻唤一声:“母妃……”   谁料这一声刚喊出,就迎面砸来一盏热茶,他侧脸躲开,半个肩膀还是被洒出的茶水浇了个透。   茶盏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太皇太妃重重一拍桌案,冷冷看着封朔:“你好大的胆子,哀家的人,你也敢动?   浇在身上的茶水是滚烫的,可封朔一颗心已经冷了下来。   对上太皇太妃冰冷的视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母妃并没有恢复神智,她只是知晓了大宫女芳晴的事,这才把自己叫过来罢了。   太皇太妃坐在软榻上,脸上余怒未消,几个原本跪在软榻下方给她捶腿按肩的的婢子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娘娘……”宋嬷嬷被她扔茶盏的动作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便又湿了眼眶。这对母子明明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怎就弄得跟仇敌一样?   封朔看了一眼跪在太皇太妃跟前的芳晴,再平静不过的一个眼神,却吓得芳晴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他没有回答太皇太妃的话,像个没事人一般上前,把自己端了一路的糖蒸酥酪递过去,“母妃,儿臣带了您最喜欢的甜食。”   太皇太妃嫌恶一拂袖,将那碗缀着红豆、碎杏仁和葡萄干的糖蒸酥酪也打翻在地。   玉碗落地的声音清脆。   整间屋子陷入了死寂,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芳晴脸色惨白如纸,跪在地止不住地发抖,她没想告状,她前天夜里被打了板子,昨天下不得床没能来伺候太皇太妃,但今日一来,就叫太皇太妃发现了端倪。   她说出实情,不是想让太皇太妃教训封朔,她只是不甘心,想让封朔看到太皇太妃对自己的重视,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她没料到太皇太妃会这样对封朔。   宋嬷嬷生怕封朔跟太皇太妃母子离心,赶紧道:“王爷,您莫要跟娘娘计较……”   封朔没有急着回答宋嬷嬷的话,也没有看跪在地上煞白着脸的芳晴,只淡淡扫了一眼另外几个不知如何自处的婢子一眼,周身气息阴郁:“你们都退下。”   婢子们平日虽都在太皇太妃跟前伺候,但也知道谁才是这府上真正的主子,得了他这话,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太皇太妃见状,艳丽张扬的脸上全是愠怒:“反了!你们一个个都反了!”   “娘娘,这是衍奴啊,是您的衍奴啊……”宋嬷嬷泣不成声。   太皇太妃听到衍奴两个字,神情有片刻恍惚,随即又被尖锐的冷嘲盖了过去:“那个贱人所生,先帝却让哀家抚养大的孽种?”   封朔这辈子听过的骂声不少,当年他对付那群朝臣时,比这尖锐难听十倍的他都听过   但只有今日这每一字每一句都能像钢针一样戳在他心上。   这是他母妃啊。   当年为了在吃人的皇宫里保住他,在先帝跟前扮演另一个女人,用世间最恶毒的话骂她自己,骂她儿子……以至于后来被活生生逼疯了。   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些什么,喑哑得生疼,封朔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临走前道:“母妃,儿臣给您换一个贴身伺候的人。”   言罢躬身作揖准备退下,不料太皇太妃猛然起身,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混账!”   封朔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那保养得益的指甲很尖锐,在他眼角下方划了一道口子,很快就沁出了细小的血珠。   太皇太妃看到那血迹,又看看自己的手,整个人都僵住,眼中有什么模糊了视线,她眨了一下眼,才惊觉自己落泪了。   太皇太妃只觉脑子里一阵抽疼,心口也揪做一团,几乎站不住:“宋嬷嬷,哀家疼……”   “母妃……”封朔一惊,忙上前搀扶,但他刚碰到太皇太妃的手,就被一把挥开。   太皇太妃跌回了软榻上,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得厉害:“宋嬷嬷……”   封朔看着自己被太皇太妃推开的手,忍下心底翻涌的悲意,对着屋外吼了一声:“快叫郎中!”   屋外早有人跑去请郎中。   太皇太妃指着封朔,看着宋嬷嬷吃力道:“让他走……”   宋嬷嬷搀扶着太皇太妃,见此情形,也只得红着眼对封朔道:“王爷,您先回去吧,老奴在这里看着娘娘。”   封朔看了一眼被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太皇太妃,眼眶红得厉害,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就算自己权倾朝野又如何?   母妃不认得他了……   这一刻,他似乎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一无所有只能祈求上苍垂怜的少年。   封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院子的。   邢尧带着人很快将芳晴也拖了出来。   她发髻都已经散了,披风散发跪倒在封朔脚下,痛哭流涕:“王爷,奴婢知错了,求您开开恩,奴婢今后一定只好生伺候娘娘,再也不生旁的心思了……”   封朔看都没看她一眼,嗓音寒凉如刃:“拖下去,杖毙!”   芳晴满心满眼都是悔意,这一刻她是真是怕了,她狼狈往太皇太妃房中爬去:“娘娘救——”   一句话没喊完,就被堵了嘴拖下去。   封朔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心口窒得慌。   秋风瑟瑟,挂在枝头的枯叶被卷了下来,打着旋儿落到他脚边。   封朔出了府,邢尧还要继续跟着他,被他屏退:“退下吧,本王想一个人走走。”   封朔会武,能于十万军中直取对方守将头颅。   邢尧不担心他的安危,得了他的命令,知道他想静静,便无声退下。   封朔漫无目的走着,脚下像是灌了铅,本想去来福酒楼大醉一场,等瞧见一道倩丽的身影在不大的店铺里忙碌时,才惊现自己到了姜言意这里。   姜言意之前订的桌椅板凳今天送来了,她正带着秋葵擦桌子,咋一回头,见封朔站在门外还吓了一跳。   不过……这位大将军好像有点狼狈。   怎么失魂落魄的?   姜言意出于礼貌打了个招呼:“大将军。”   封朔抬眸看她。   她站在店门口,腰上系着围裙,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皓腕,含笑的眉眼间全是朝气。日光从她头顶洒下,让她整个人仿佛都是从光影中走出来的一般。   他就这么看着她,唇抿得紧紧的,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姜言意被他盯得不自在,“怎么了?”   封朔动了动干涩的唇:“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他说的是“我”,而非“本王”。   姜言意愣了愣,见他状态确实是很不好,猜测他约莫是遇到了什么事,赶紧往边上让了让:“您坐。   想起上次在来福酒楼碰到他,他似乎也在买醉。   姜言意突然福临心至——他莫不是又被那个姑娘给血虐了一顿?   这种情况上辈子姜言意见得多,失恋什么的,找个烧烤摊子或是火锅店,一边哭一边吃,最好再来上两瓶啤酒。   吃完哭完那阵心碎劲儿也就过去了。   可惜自己托匠人打的铜锅还没送来,不然也能给他煮个失恋火锅了。   姜言意一边擦桌子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了封朔几眼,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半垂着眸子,跟座雕像似的,眼下不知是被什么刮伤了,干涸的血印留在那张冠玉般的脸上,好似美玉微瑕,看得人更心生怜惜。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孤寂,好似这人世间只余他一人了一般。   怎么怪可怜的?   姜言意擦完桌子,想了想还是招呼一声:“大将军您先坐会儿,我去后院搬点东西,一会儿再招待您。”   谁料封朔听到她这话,突然抬起头来:“我帮你。”   姜言意哪敢让他帮忙,赶紧道:“不用不用!”   但封朔已经起身往后院走去。   秋葵本在院子里试图搬那口酸菜缸,一见封朔进来,吓得立马躲厨房去了。   封朔单手就稳稳拎起了半人高的酸菜缸,微微偏过头问姜言意:“搬去哪里?”   也正是这一偏头,他瞧见了贴在院墙上的道道黄符,他昨天夜里摘下来的石榴也全堆在地上,最顶上那个还插着三炷香。   封朔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第34章 封氏表白   姜言意见他盯着那边, 颇有几分尴尬。   当着院主人的面说人家那边闹鬼,那她跟都护府这和谐的邻里关系估计就要走到尽头了。   她正想找个由头掰扯过去,躲在厨房的秋葵却以为她是被封朔这一身郁气吓得话都说不出了, 怕封朔对她动怒, 秋葵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帮她回答:“隔壁……老是掉石榴, 可能闹鬼!”   闹鬼?   他是鬼么?   封朔脸色黑如锅底。   姜言意见他面色不善,以为他是不悦自家院子被说闹鬼, 讪讪转移话题:“那个……可能是我盘下的这铺子风水不好。”   说完姜言意自己也沉默了, 她说的都是些啥?   封朔发现她总有本事, 能把自己满身的郁气硬生生给气没。   他不想再继续这鬼不鬼的话题了, 拎着酸菜缸一脸厌世问:“搬去哪里。”   在姜言意看来,他这是气得完全不想说话了, 但即使这样也还记着要帮她搬这口酸菜缸,这位大将军为人处世挺有品的。   她赶紧引着往厨房去:“搬进厨房就行。”   厨房的案板底下,已经放了不少坛坛罐罐, 都是姜言意这些天的杰作。   什么黄豆酱、水豆豉、泡萝卜……她都捣鼓了不少。   今天上午做了酸菜,打算下午做的糖蒜现在还在院子里的木盆里泡着呢, 明儿她还计划磨豆腐, 做一罐腐乳。   封朔把酸菜缸也放到案板底下后, 姜言意赶紧用盖子盖住, 以防掉灰尘进缸里。   她蹲下去用手推了推酸菜缸, 打算挪到边上一点, 这样她那罐糖蒜做出来, 还能挤着放到这案板底下。   但用了吃奶劲只把酸菜缸推动一点点的时候,姜言意就有点怀疑人生了,封朔单手拎这缸就跟拿个碗似的轻松, 怎么到她这里这么沉……   这就是男女力气上的差别么?   她继续用力把酸菜缸往边上推,这次很容易就挪动了,仰头一看,是封朔伸出一只手在帮她挪。   姜言意从他那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神里,莫名地读出了点“要帮忙就吱声”的傲娇感。   啧,她突然觉得这位大将军性子挺像一只波斯猫的。   她落落大方一笑:“多谢大将军。”   封朔被她那一笑看得有些晃眼,不自在别过脸去。   姜言意站起来时,忽而听得一句“小心”,她闻言一仰头,反而险些更快地撞上案板沿,好在封朔及时伸手帮她挡了一下。   这案板有点低,姜言意前几天蹲下去放东西站起来的时候,脑袋就在案板沿处被磕了好几次,每次都疼得她龇牙咧嘴,但下次放东西的时候,她还是不长记性。   这一次发顶撞上了封朔宽厚的大掌,不疼。   四目相对,他狭长的凤目半垂,眼底闪着旁人不可探知的幽光,她仰着头,一双秋水眸里满是错愣。   他暗色的袖袍垂下来,姜言意能闻到一股干净的皂角味。   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一点微妙的暧昧。   姜言意最先回过神来,她道了句“多谢”就准备站起来,却被封朔用另一手按住了肩膀。   姜言意僵持着这个姿势,脸上的错愣更多了些:“大将军?”   封朔一瞬不瞬望着她,凤眸幽深,他喉头动了动,似乎用力极大的勇气才问出这句话来:“你觉得我如何?”   姜言意有点发懵,但按在自己肩膀处的那只手力道有点些,似乎还有一股血腥味?   她一偏头,果然发现封朔那只手上有血迹。   她惊吓道:“您手流血了!”   他刚才是用的这只手搬酸菜缸,难不成是把手上的旧伤口给崩裂了?   封朔却并不理会,只一手按着她的肩膀,神情带着几分偏执,继续问她:“在你看来,我如何?”   她看不懂他的暗示,那他就明问好了。   姜言意懵逼了一阵,可算是反应过来了,封朔莫名其妙追着她问这些,可不就是失恋后怀疑自我,想找认同感么?   她赶紧道:“我觉得大将军你很好啊!文武双全、智勇无双、仁政仁德、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爱兵如子……”   她卡壳了一下,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的词了,又接上一句:“简直是个超级大好人!”   封朔十五岁便去了军中,打交道的也都是些大老爷们,对男女之间那点事,还是从将士们的荤话里听出来的。   他印象最深的,约莫是自己一个部下娶了个从良的花娘,旁人问她为何嫁了那么个大老粗,那花娘只含羞带怯说“将军是个好人”。   在他看来,说对方是个好人,可不就是喜欢的意思么。   此刻听姜言意说觉得自己是个超级大好人,那岂不是超级喜欢他?   封朔一双布满阴霾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一点亮光,耳根子红得厉害,他像是有些不确定一般,“真的?”   瞧这孩子被伤得哦,姜言意突然有点同情这位大将军了。   她用力点点头:“真的。”   又看看他还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小心翼翼道:“那个……我能起来了吗?”   蹲久了有点腿麻。   闻言,封朔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按在姜言意肩膀上的手,不看直视姜言意的眼睛,但又总是拿眼角的余光去瞟她,一双好看的眸子里淬满了光。   姜言意扶着案板起身,因为腿麻踉跄了一下,又被封朔一把扶住了胳膊。   他突然靠这般近,姜言意格外不自在,赶紧往边上退了退:“多谢。”   封朔耳根的红在慢慢往脖颈蔓延,他轻咳一声:“以后不必再同我言谢。”   姜言意正觉着他这话有几分奇怪,却又听他说了句:“往后要搬酸菜缸,来隔壁叫我。”   她搬个酸菜缸,还跑一趟隔壁找他这位大将军帮忙,大白天的姜言意还是不怎么困,没做这等白日梦。   她只当封朔说的是客气话,视线落到自己肩膀,看到上面的血迹,眉心下意识蹙了蹙。   这衣服有些厚,在这没有洗衣机只能自然晾干的古代,洗件厚衣服挺麻烦的。   封朔瞧见了,当即道:“我给你重新买一件。”   姜言意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洗洗就能穿。”   她看了一眼封朔那只流血的手,掌心血肉模糊,看起来就怪疼的。思及他是帮自己搬东西撕裂的伤口,姜言意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负罪感。   她指了指封朔那只手,犹豫开口:“那个……要不我给您包扎一下?”   虽然这位大将军事后不可能找她要医药费,可瞧他这样,就绝不像是个会把这样的“小伤”放眼里的人。   这些古人啊,不知道破伤风的可怕。   破伤风给姜言意带来的阴影倒不是曾经的现实生活,而是她当年真情实感追了个剧,里面的男配啥啥都好,简直是温柔霸总本总,可惜后来被编剧给写死了,死因还是因为小伤口感染了破伤风!   姜言意险些没给当场气死,那是猛得跟霸王在世一般的男配啊!   死于破伤风?还能再没牌面一点吗?   眼下看到封朔手上的伤口,她生怕这位大将军也是因为破伤风才在原书中领盒饭的。   毕竟这位大将军在原书中压根没出场过,只活在别人口中。   全书中后期才提了一句“辽南王死了”,具体怎么死的,书上没写,姜言意也就不得而知。   封朔丝毫不知他在姜言意心中已经因为破伤风挂了一次,只觉着小厨娘这是在关心自己。   他唇角一翘,说:“好。”   *   伤药和纱布是姜言意落脚这里第二天后就买好的。   有条件了就备个“医疗包”,这是姜言意上辈子就养成的生活习惯,不过她那时候备得最多的是感冒药和消食片。   姜言意领着封朔到外边院子里坐下,给他手上的伤口清理了一番,撒上止血的药粉,用纱布一边包扎一边叨叨:“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多了去了,但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   她在委婉地安慰他,就算被他心仪的那个姑娘伤了心,也不用这么糟践自己。   封朔却以为她是在说自己母妃的事,太皇太妃的病情也算不得秘密,原本轻松了不少的心情在想到母妃时,又沉重了不少,他道:“至亲在世却不能相认,苦否?”   姜言意给纱布打结的动作猛然一顿,心中一个咯噔,他他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不是陆临远那瘪犊子告的密?   姜言意心跳如擂鼓,她看了封朔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并未因自己欺瞒身份而动怒,方才还好心帮自己搬了酸菜缸,她稍微安心了一点,缓缓道:“自是苦的,但如今别无他法,不过我相信定有柳暗花明时。”   “柳暗花明……”封朔默念着这四字,忽而朗声一笑:“好一个柳暗花明!”   姜言意被他笑得心底发毛,正想解释自己当时欺瞒他也是迫不得已,话还没出口,封朔就喝了声:“拿酒来!”   有道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往日封朔是心中烦闷想喝酒,今日却是心中高兴想喝。   他喊出那句话后,姜言意僵在原地没动,迥然道:“小店……还未备薄酒。”   自以为有了把柄在人家手中,姜言意就像是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怎么看怎么怂。   封朔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吓到这小厨娘了,思量片刻,只觉这小厨娘莫不是怕他花天酒地?   他干咳一声:“无事,本王也不常喝。”   这对话怎么越来越奇怪?   姜言意是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但眼下身份暴露的恐慌感占据了她大半心神,也就没去细想这份不对劲儿。   她瞧着封朔似乎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样子,硬着头皮问了句:“您不怪我?”   封朔以为她是在说管束自己喝酒的事情,只觉这小厨娘平日里性子干练爽利,但对待感情一事怂萌得很,瞧着也怪可爱的。   他笑道:“我又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为何要怪你?”   她不喜欢他在外面喝酒,他以后不喝就是了。   姜言意听得一脸迷惑。   今天的大将军,这么通情达理的吗?   这态度,怎么也不像是对待一个欺瞒他这般久,又伪造户籍的有罪之人。   虽说他跟皇帝不对付,但自己名义上的庶姐还是皇帝的宠妃,脑子进水的渣爹如今又得皇帝重用,站在他的角度看,自己怎么着都像是个被皇帝安插过来的苦情细作才对……   她先前一直隐瞒自己身份,一则是怕皇帝的人发现了她,再次对她下杀手。二则是怕这位大将军压根不信她,毕竟在他们这个位置的人,心眼子都比常人多长了好几个,通常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人。   封朔不知姜言意脑袋已经快糊成浆糊了,他先前心情抑郁,不觉着饿,眼下满心愉悦,才觉腹中空空,问了声:“可有能果腹的?”   姜言意暂时把一脑袋浆糊收了收,“有,我这就去给您拿。”   姜言意回了厨房,她一个时辰前炖了只猪脚,眼下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戳进猪皮里,骨和肉也是轻轻一挑就能分开。   因为炖煮前先把猪蹄炸过,又在卤汁里炖了一个时辰,猪皮颜色红亮。她用的是猪后腿,虽说瘦肉比起猪前腿少了些,但更利于长时间炖煮并且肉质不散。   姜言意找出上次给封朔装饭的大海碗,盛了大半碗碗饭,又剔了半个猪脚的肉盖在饭上,把卤猪脚的汤汁舀了几勺浇进饭里,这才端出去给封朔。   封朔原本只想随便用些,但看到眼前这碗一半猪脚一半饭的猪脚饭,闻到这股浓郁的肉香,不由得食指大动。   猪肘肉入口软烂,肥而不腻,挨着猪骨的肉胶质细嫩,蹄筋软弹,口感层次十分丰富。   挑一筷子饭,米粒淋过汤汁,吃进嘴里也多了一股肉香的醇厚。   一碗饭吃完,他竟有几分意犹未尽,不过想到上次自己险些吃完了锅里的饭,让她们二人都不够吃,这次封朔也就没再提出添饭。   他放下碗,手刚伸进袖袋里,姜言意以为她是要摸银子,连忙道:“大将军对民女有恩,民女万不能再收您饭钱了!”   封朔不喜欢她对自己这副敬畏拘谨的样子,剑眉微蹙,道:“在我面前不必这般拘谨。”   她胆子这么小,万一碰上他母妃发怒的时候,还不知得吓成什么样。   他是准备摸银票的,想让这小厨娘过好一点。   但自己出门太急,只带了几两碎银,封朔转念一想,给银子太没诚意,显得他不上心,他一会儿得去集市上给她买点礼物回来才成!   一想到买礼物,封朔就坐不住了:“我出去一趟,晚点给你带东西回来。”   走到店门口却猛然又想起一茬儿来,他回过头看着姜言意神色认真地道:“你那未婚夫陈二狗,本王会帮你找的,找到了,再跟他解除婚约。”   姜言意:???   陈二狗?   所以他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他先前说的那些是什么?   解除婚约又是什么鬼?   她迷茫道:“二狗怎么了?”   难不成是封朔查到一个叫陈二狗的可能是她胡编乱造的未婚夫的人?发现对方已经娶妻生子了,为她抱不平?   封朔看着她茫然的眼神,脸色就要阴沉下来,又怕吓到她,只敛了敛英气的剑眉,道:“既然你觉得我很好,就不要再想旁人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本王会替你处理干净这些琐事的。”   言罢就转身离去。   姜言意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呆滞。   不是……事情的走向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姜言意仔细回想方才二人的对话,忽而惊恐瞪大了眼,这这这……这就是传说的走出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进入下一段恋情? 第35章 爆马(捉虫) 封朔说:你,是,姜,言……   姜言意现在有点慌, 指不定人家小情侣只是吵了个架,封朔转头就找自己也只是为了气他喜欢的那个姑娘。   能被他这等天潢贵胄喜欢上的,肯定也是是个样样拔尖的世家女吧?   自己怕不是得被当成那等趁虚而入的恶毒女配?若是被记恨上了, 绝对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瞬间姜言意头都大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封朔解释清楚,不然到时候想连夜扛着房子跑都来不及。   姜言意走到店门口看了看, 发现长街上已经没了封朔的身影,想到他离开前说一会儿还会回来, 姜言意也就暂且将此事放到一边, 把碗筷一收拾, 回后院去继续处理她那盆蒜头。   紫皮大蒜被她剥掉了两层皮, 整个放到清水中泡了将近一天,蒜头的辣味已经去了不少。   她把蒜头捞起来, 摆到簸箕上晾干水分。   一会儿装坛倒入盐水就行。   蒜头腌上个三天基本上就能把辣味排干净,到时候得重新装坛糖制。要想做出的糖蒜好吃,这最后一步糖制是关键, 比较传统的是用红糖,但姜言意觉得用红糖腌出来的颜色太深了, 没有白糖腌出来的好看。   之前买了不少干桂花, 她还想着到时候腌制的时候加点桂花进去, 这样做出来的糖蒜能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她在院子里捣鼓, 店铺外边有人吆喝一声:“掌柜的在吗, 您在瓷窑订做的碗具给您送来了!”   姜言意赶紧叫上在一旁劈柴的秋葵:“走, 咱们取碗去。”   火锅店要想做出自己的特色, 味道肯定是重中之重,但打造一套市面上买不到的碗具也能让客人眼前一亮。   细节上多花点心思总是没错的。   这样懂行的人晓得你家锅子是真的好吃,不懂行的也会觉得, 这地方挺别致,有格调。   姜言意带着秋葵从后院出去,前边连着的就是店铺。   *   铺子外面停了一辆牛车,一位六旬老叟站在牛车旁,正在准备搬放在车上的瓷碗瓷盘。   从牛车上还下来一人,身穿天青色的长褂,容貌俊秀,满身书卷气,不是陆临远又是谁。   他将长袖卷起一截,看起来文弱的人,撩起衣袖来手臂倒是不显瘦弱,他温和道:“老人家,我帮您搬些。”   老叟忙道:“公子载我一程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麻烦公子。”   陆临远谦和一笑:“不麻烦,送您过来也是顺路罢了。”   说这话时,他手上已拿起一摞梨花形状的小碗,小瓷窑做出来的东西,算不上有多精致,但胜在塑形别致,他夸赞道:“贵窑这打模子的师傅好手艺。”   老叟见他虽也是个读书人的打扮,但不似那些个自命不凡、不屑同他们这些白丁言谈的,又生了几分好感,笑呵呵道:“模子不是瓷窑的师傅做的,是这铺子掌柜自己的。”   陆临远听老叟这么一说,对这铺子的掌柜又好奇了几分,二人步上门口的三级石阶,恰好碰到姜言意和秋葵从里边的院子里出来。   看到姜言意,陆临远眉头下意识一皱,然而老叟已经热络跟姜言意打起了招呼:“姜掌柜,东西老朽都给您送来了,您瞧瞧。”   姜掌柜?   这些瓷碗瓷盘是她订做的?   陆临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由得打量起这店铺来。   店面打扫得很干净,里面桌椅板凳陈列整齐,布景算不上真有多雅致,但附庸风雅绝对是够了的。   姜言意看到陆临远也是一愣,上次不愉快的谈话她还历历在目呢。   但老叟一说碗盘的事,她又把注意力拉了回来,只当没看到陆临远这个人,跟老叟一同清点她订做的瓷器,发现没有损坏的也没有漏件的,便结清了价钱。   “劳您大老远的跑一趟给我送过来。”姜言意给老叟倒了碗茶水。   那日招待封朔连茶水都没一杯,事后姜言意就去买了不少花茶,名贵肯定谈不上多名贵,但胜在泡开了好看,味道也还尚可,用来开店时给客人当免费茶水也挑不出错。   老叟接过茶水道了谢,又说:“瓷窑那地方偏得很,拦了半天也不见有个牛车骡车路过,幸好这位公子心善,载了老朽一程,不然今日指不定何时才能给掌柜的您送来。”   姜言意算是知晓了陆临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她客客气气跟他道了谢,生怕他又误会什么,倒茶都是叫的秋葵去倒。   陆临远瞧着她这副生怕跟他扯上半点瓜葛的模样,这几天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复杂。   他不记得上辈子的姜言意是哪般模样了,只是想起她,伴随着升起来的就是习惯性的厌恶。   但这一刻,他发现眼前这人和他习惯性憎恶的那人,找不出半点吻合的地方。   手上的茶一直拿着,却终是没喝。   陆临远从她和老叟的谈话中,也约莫知晓她要在这里开店。他不知这一世的姜言意的是得了什么际遇,又是什么,让她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在这边陲之地开起了馆子。   但这一切,又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离开时,陆临远在店门口的台阶下冲着姜言意作了个揖:“陆某恭祝店家生意兴隆。”   她既已将过去都放下,自己又何必再将陈年往事挂在心上。   只是在店中那人盈盈一福身,说出那句“多谢”的时候,他心底还是莫名的怅然了一瞬。   有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仿佛是那个喜欢了他十多年的姑娘,在这一声“多谢”后就再也不存在了。   封朔拉着满满一马车精挑细选的礼物回来时,正好瞧见陆临远对着姜言意的铺子作揖,而姜言意也回了他一礼。   那日在军营,二人似乎还多有龃龉,怎的又突然冰释前嫌了?   他近日琐事缠身,这二人究竟是何关系还没查清楚,但远远瞧着,那郎才女貌颇为登对的样子,他莫名地觉得扎眼,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吁——”马车在姜言意店铺门口停下,封朔长腿一迈从车上下来。   “王爷!”陆临远一见到封朔,心底那点怅然瞬间所剩无几,满眼满脸都是见了贤者的欢喜和崇拜。   所谓盖世英雄,当如眼前人这般才是!   封朔冷淡点头致意:“贤侄怎在此处?”   陆临远忙道:“路上遇见一老翁,见他要去送瓷器,又拦不到牛车,这才载了这老翁一程。”   在京城那等繁华之地是见不到牛车的,但关外马匹皆被征到了军中,百姓为了出行方便,代步就只能找牛车或是骡车。只有一些达官贵人家中养了马,出行才有马车。   封朔瞥了一眼那前来送瓷器的老叟,老叟被他这周身气势所震慑,话都不敢多说一句,陆临远说完,他就只点了点头,算是为陆临远的话作证。   得知他到此处只是巧合,封朔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他状似无意问了句:“贤侄和这铺子掌柜似有几分相熟?”   陆临远不愿意叫崇敬之人发现自己骗过他,矢口否认此事:“哪里,临远是从这老翁口中得知这女掌柜要在这里开店,这才恭贺了女掌柜几句。”   听他这般解释,封朔心中算是完全舒坦了,虽然依旧是一张不苟言笑的的脸,但莫名的叫人觉着和善了几分。   他见陆临远牛车上还放着几摞书和一些杂物,顺带问了句:“贤侄可找到住所了?”   陆临远被贬西州,从吏目一职,掌文书,官职从九品,对于一个世家嫡子来说,算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但面上他并无怨天尤人之意,这个年纪能心胸就能豁达至此,撇开自己心中对他一些隐秘的偏见不谈,封朔觉得此子算是个可造之材。   自那日军营一别,陆临远就再也没有受过封朔的传召,他原本还有些忐忑,如今封朔一主动问起他居所的事,他只觉激动万分,忙答道:“就在都护府大街后面的石盘胡同。”   从石盘胡同到小厨娘这店铺可用不了半柱香的时间。   虽说陆临远一再否认自己不认识那小厨娘,但封朔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面上丝毫不显,只道:“石盘胡同到衙门的路程远了些,本王记得衙门在吉祥楼那边有一片府宅,当有闲置才是,贤侄拿了我的令牌去吉祥楼那边安置。”   “怎好因这等琐事麻烦王爷……”陆临远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遭这样的冷遇,州府衙门的人对自己这个京城来的排外,自是会在住行这些地方下软刀子,所以他此刻倒也不像上一世那般觉着愤懑。   但封朔的反应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陆临远还想再说些什么,封朔已经把一块令牌扔了过来:“去吧,莫再推脱。”   陆临远一时间心潮彭拜,不愧是他仰慕的贤者,这般礼贤下士,自己还不算他麾下幕僚,封朔就已经关心起他的住行来。   可惜上一世他不得门路,连见封朔一面都未曾,这究竟是何等憾事!好在他重生了,一切都可以重来!   陆临远握着那块令牌,心中一阵激慨,顿生一股“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   姜言意看着陆临远跟封朔说了几句话,紧跟着红光满面的离去,好似一个追星成功的狂粉,她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沉默中。   这真的是原书中那个风流倜傥、玉树兰芝的男二?   莫不是也被人给穿了吧?   她没能出神太久,因为封朔已经抱着高高一摞礼物盒进铺子来了。   他把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往桌上一放,看着她,耳根又开始发红,简明扼要说了两个字:“礼物。”   秋葵这辈子都没见谁买过这么多礼物,新奇张望着,封朔瞥了她一眼,从边上捡了个最小的礼盒放到她跟前。   秋葵看了看他给自己的小盒子,又看了看他推到姜言意跟前的那高高一摞大盒子,突然觉得有点饱。   封朔对着姜言意道:“这些是给你的,车里还有。”   说着他又要出去拿。   姜言意赶紧叫住他:“大将军!”   封朔偏过头看她,夕阳照在他精致的侧脸上,那张初见时只觉深寒冰冷的脸孔,在这一刻似乎也柔和了许多,他深邃的凤眸里噙着点点笑意,好似碎了满天星辰:“怎么了?”   望着眼前这张含蓄却生动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姜言意觉得他做这么多,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但她很快掐灭了自己念头。   想啥呢,他这不是被心仪的姑娘伤到了想另找个情感寄托么!   姜言意正色道:“这些我不能收,大将军您拿回去吧。”   封朔嘴角的笑纹一丝一丝收了起来,他看着她,问:“什么?”   他目光冰冷得让姜言意有种自己说错一句话,就会被他拧断脖子的错觉。   姜言意下意思缩了缩脖子,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不能继续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她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将军您有心仪的姑娘就该好好对她才是,便是吵架了,也该等这股气性过去了,再考虑是分是和的问题,而不是拿民女做消遣。”   封朔死死盯着她,“你觉得我是在消遣你?”   姜言意想点头,但被他那迫人的视线盯着,愣是没那个胆子点下去。   封朔上前一步,目光沉沉,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暗淡了下去,暮色自他身后泼墨一般展开。   姜言意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她退,他便再进。   最终她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他与她隔着一步的距离,没再上前。但姜言意只觉他周身的压迫感像是一张大网将她牢牢束缚。   “花花……”秋葵以为他想欺负她,要过来帮忙。   封朔忽而充满戾气一回头:“退下!”   秋葵快被吓哭了,不肯走,又不敢上前:“不许欺负花花!”   姜言意怕他迁怒于秋葵,忙道:“没事,秋葵,你先去后院等我。”   秋葵摇头不肯走。   “听话,晚点给你做枣泥糕。”姜言意安抚道:“我跟大将军把一些事说清楚。”   秋葵这才一步三回头进了后院。   封朔掷了一根筷子过去把门掩上。   门“啪”的一声合上,筷子也掉落在地,姜言意心口也莫名跟着颤了一下。   难以想象,一根筷子被他掷出去竟也能有这般大的力道。   她被他逼到了墙角,暮色四合,街上来往的行人渐少,便是有人路过,也瞧不见这死角。   姜言意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他,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么作死的方法跟他摊牌。   “心仪的姑娘?为什么你不觉得,我心仪的就是你呢……”   姜言意听到他自嘲一般的呢喃,他轮廓分明的下颚在暮色中显出几分苍白。   姜言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否认:“您……您别戏弄我了。”   “戏弄?”他眼底漾起几分轻嘲,“不是你在戏弄我么?”   姜言意傻了。   怎么说得好像她是个对他始乱终弃了的渣女一样?   她又怂又囧:“我发誓我没有。”   封朔深深地望着她,“你不是说,我是个好人么?”   姜言意点头:“你是好人啊,李师傅也是好人,赵头儿也是好人,秋葵也是好人。”   封朔:“……”   原来在她这里,好人只是这个意思么?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他自作多情?   他唇角几乎快抿成一条直线,眼中的寒意一层一层蔓延开来,掩盖了那份支离破碎。   他忽而用力一掌拍在了墙壁上,姜言意吓得闭上眼。   封朔看着她因为害怕而抿紧了的樱唇,她眼睫扑闪着,好似颤动的花蕊。有一瞬间他恶劣地想,亲上去,咬出血来才能解他心头的恨。   他真的靠近了几分,却又在只剩咫尺的距离时停下。   最终他退开了一步,压下心底翻滚的黑色怒意,道:“是封某唐突了。”   言罢没再多说一句话,扭头就走。   姜言意站在后面,看见他那被包扎过的手紧紧捏成了拳,白纱下有鲜红溢出,是血。   她怔在了原地。   她好像误会他了。   但是……他喜欢自己?他喜欢自己什么呢?   一时间,姜言意心乱如麻。   邢尧本以为封朔出去走走,回来时心情会平复很多,谁料封朔回府时,周身气息比出府那会儿还要阴沉。   “主子……呃!”   邢尧刚上前,就被封朔猛地一掌拍到了对面墙上。   他毫无防备,猛然被这么一砸,整个人都懵了,檐角的瓦也被震落下来几片。   封朔周身戾气环绕:“叫上所有死士到演武场。”   邢尧看着封朔离去的背影,捂着胸口扶着墙根才站了起来,心道主子上一次动这么大的怒,还是在得知先皇想要太皇太妃陪葬的时候,这次究竟是什么事惹得他大动肝火?   这一晚整个都护府数百死士都在演武场被揍得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本王养了一帮什么废物!明日加训!”封朔站在演武场中间,汗水湿透了衣衫,他脸上也带着几道擦伤,更显悍野,眉眼间戾气不减。   倒了一地的死士都不敢吱声,心中叫苦不迭。   *   秋意正浓,都护府那口荷花池早已凋零得只剩几个枯褐的莲蓬还举着。   夜里的池水冰冷刺骨,封朔赤着上身淌进池水里。   他手上的伤口沁出来的血丝在冰冷的池水中晕开,身上的血腥味也淡了去。   他抬起手,缠在手掌上的的纱布不断往下滴落血水,他静静看着,眸子里透出几分自嘲和颓然。   岸边传来脚步声,是邢尧。   他手上捧着一封信:“主子,京城的探子传来的密报。”   信上加盖了两枚暗印,是刻不容缓的急报。   封朔转过身来时,眼中只剩一片与平日无异的冰冷,他走到岸边,立即有侍卫将他的外袍取来替他披上。   封朔拆开信,取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看完。   他眉峰微敛,略微沉思后,将信纸拿到侍卫捧着的蜡烛上点燃,烧为灰烬。   “小皇帝要对付楚家了。”他说。   这一瞬间邢尧在脑子里权衡利弊,皇帝动楚家,约莫是因为楚昌平接棺回京一事。   他们跟楚家并无来往,楚家这一辈人也只有一个楚昌平拔尖些,但他当年因为与长公主的婚事,拂了圣意,从此失了圣心。   楚昌平眼下若还是云州总兵,封朔保他,算是拉拢一个盟友。但他已然被皇帝削了兵权,被贬永州。永州比起西州还要贫乏,他便是想在那边东山再起,没个十年八年也看不出成效。   不管怎么看,皇帝动楚家,他们袖手旁观才是最好的选择。   封朔迟迟没有给出决断,但邢尧已经猜了个大概。   事关朝堂,封朔回书房处理剩下的公文和信件。   有暗印的他前天夜里已经看完了,没有暗印的这两天也抽空了看了大半。   因为心中烦闷,封朔今夜处理这些信件时并不静心,他一手执笔,一手捏着眉心:“茶来。”   邢尧很快捧了茶上来。   封朔用受伤的左手去接,怎料茶是刚烧的滚水,连带杯底也烫得惊人。   他一个失手没拿稳,茶杯落到书案上,茶水瞬间洒了出来。   封朔顾不得被烫到的手,一把将桌上的信件折子全抓了起来。   邢尧吓得跪倒在地:“属下该死!”   一旁的福喜则手疾眼快拿了干净的帕子铺到书案上,防止茶水蔓延。   封朔面色沉沉没有说话,等清理干净了书案,他才把折子和信件都放回去。   因为方才那情急之下的一抓,信件虽没有被茶水沾湿,却有不少都被弄皱了。   封朔本是想将那些信件碾平,却猛然瞧见最底下那封信上,露出的半个斗大的簪花小楷有几分眼熟。   他将那封信抽出来,看了一眼信寄往的地址,眸子不由得眯了起来。   京城楚家?   能将簪花小楷写成这斗大一个的,封朔这辈子只见过一人有如此天赋异禀。   那小厨娘跟楚家有何关系?   他拆开封口处的火漆,取出三张薄薄的信纸,愈往下看,脸色愈发凝重。   最后,他只不辨喜怒吐出几个字:“你,是,姜,言,意。” 第36章 抄了楚家   两日后, 京城。   姜府大门前一大早就有两辆青篷马车停下,马车的徽印上刻着一个“楚”字。   穿着石青褂子的体面仆妇上前拍门,开门的小厮从门洞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大清早的, 谁呀?”   仆妇喝道:“老婆子是金陵楚家老夫人院里的人, 老夫人身子不爽利,想看咱们四姑奶奶一眼, 今儿是来接四姑奶奶回楚家的。”   楚家四姑奶奶,可不就是如今的姜家主母。   小厮一脸尖嘴猴腮相, 一听说是楚家人, 立即把门洞的隔板放下来:“夫人得了疯病, 被老爷下令关在院子里, 谁也不见。”   仆妇却是个厉害的,当即叉腰怒骂起来:“有你姜家这般做人的吗?过路的父老乡亲大家都来评评理, 我家姑奶奶嫁到他姜府,病了不但不给请大夫,还不让咱娘家人看了是吗?今儿是家中老夫人身子不好, 想见见这个出嫁的女儿,好歹也是亲家一场, 你姜家竟然连门都不开!”   “可怜我家那苦命的姑奶奶啊, 怎就摊上这么一家子人!”   “我家老夫人有疾, 想请出嫁的姑奶奶回去侍疾都不让, 你姜家这是什么门风?姜敬安还是堂堂三品大员, 这是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楚家的仆妇扯着嗓门大骂, 声音飘出几条街去, 姜家大门前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个个都对着姜家指指点点。   看门的小厮顶不住,赶紧搬来了管家。   姜尚书进宫去了, 不在府上。   管家一见这架势,让人骂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抹了两把额前的细汗,只得让小厮赶紧开门把人迎进来:“不知楚府的人今日要过来,老爷进宫去了,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些才是。”   楚家仆妇哼笑一声:“你姜家出了位惜嫔娘娘,如今门楣高的很,若不是我楚家姑奶奶还在你们府上,当我楚家愿意来踩你这高门槛?”   她带着人横冲直撞,直接往姜夫人院子里去,管家想拦都拦不住。   走过一道垂花门,忽见一女子娉婷走来,身上的衣衫虽是丫鬟的服饰,可人家手上戴的是金丝攒镂花的镯子,耳坠子是饱满莹亮的上品东珠,发髻上斜插着好几根实金的珠花簪。   没有哪一样首饰是丫鬟该佩戴的。   嫣红见了楚家仆妇一行人,静心描绘过的细眉一挑,用一副女主人的口吻训斥道:“这是干什么?吵吵嚷嚷,还有没有规矩体统了?”   楚家仆妇冷冷一笑:“哟,姜尚书这是何时抬了个妾?怎的咱楚家是半点风声没听到?”   嫣红一听她是楚家人,脸色就是一变,再被她这么一刺,脸色更难看了些。   管家忙道:“这是府上的嫣红姑娘,原是大小姐身边的婢子,如今在老爷书房里伺候笔墨。”   “原来是个贱婢啊,不知道是还以为这是贵府的女主人呢!”楚家仆妇一通冷嘲热讽,管家脸上都有几分挂不住了。   他道:“夫人如今在病中,府上大小事务都是嫣红姑娘管着的。”   也是在隐晦地告诉楚家仆妇,抬了嫣红做妾,只是迟早的事情。   却见那楚家仆妇直接上前一步,一手扯住嫣红精心梳理的发髻,左右开弓就给了她两耳光。   “一个骚浪贱蹄子,也配在当家主母娘家人跟前说规矩体统?我呸!”楚家仆妇对着嫣红狠狠啐了一口:   “你便是真被抬为妾,见了主母娘家人也只有磕头见礼的份!不过姜家可真是好门风啊!女儿院子的婢子往当爹的床上爬,姜敬安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嫣红只觉头皮都亏被这仆妇给扯下来了,脸上也被打得火辣辣的疼,当即哭了起来。   姜家的护院想上前阻拦,却被楚家带过来的打手给绊住了,楚三爷后来从了军,府上的下人自然也全换成了练家子,姜家的护院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管家喝道:“你们楚家人别太过霸道,这可是在姜府!”   楚家仆妇抬手就将嫣红耳朵上的两只耳坠扯下来,扔在地上一脚碾个粉粹:   “霸道?谁家丫鬟当成你姜家这般的?穿金戴银、描眉画眼,别家的小妾怕是过得都没她舒坦!我家姑奶奶人在病中,我这是帮我家姑奶奶教训府上刁奴!”   嫣红耳朵都被扯出血来,她跌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欺人太甚!你楚家欺人太甚!我不活了!”   她说着就要朝一处假山石撞去,姜府的丫鬟们忙拦下她,七嘴八舌劝慰。   楚家的仆妇在楚老夫人跟前伺候了一辈子,什么样的小妖精没见过,见此,直接走过去,一手揪起她的头发,按着她的头就往地上狠撞两下,直磕得额角破皮,鲜血直流。   这下嫣红不闹着要寻死了,她哭嚎着直喊“救命”。   “不是不活了吗?喊什么救命?小贱蹄子,你才几斤几两?少在老婆子跟前作这些妖!”楚家仆妇一脸鄙夷把人扔在地上,带着人直奔姜夫人的院子。   姜夫人的院子里不仅上了锁,门口还有护院看守。   楚家仆妇见了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让随行的打手放倒两个护院,又踹开了院门。   里面的丫鬟仆妇知道当家主母失了势,个个伺候得都不上心,甚至把原本是拨给姜夫人的份例占为己有。   大门打开时,她们正在院子里嗑瓜子唠嗑家常,见气势汹汹来了这么多人,才惊慌站了起来。   楚家仆妇一眼扫过去,发现里面没一个熟面孔,心下不由得沉了沉,她怒喝:“你们夫人呢?”   被关在房间里的姜夫人约莫是听到了杨婆子的声音,赶紧用力拍门,哭喊着:“杨妈妈,是杨妈妈吗?”   杨婆子心下一凛,姜夫人听个声儿都能认出是她来,这哪里是得了疯病的样子。   她忙带着人往院子里面去,发现姜夫人所在的房间房门也上了锁时,气得眼都红了:“姑奶奶,你这遭的都是什么罪……”   门上方的纱窗早已被姜夫人这些天撕掉了,隔着两指宽的门缝,能瞧见里面的姜夫人蓬头垢面,衣裳似乎也没换洗过。   姜夫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娘家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妈妈……姜敬安他不是人!他把我身边的人都发卖了,房妈妈也被他送走了……他怕我回娘家告密,对外宣称我疯了,把我关起来……”   房妈妈的姜夫人的乳母,对姜夫人再衷心不过。若是房妈妈还在,以她的手段,哪里会让姜夫人受这些罪。   杨婆子听得心头火起,大骂:“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亏得当年他仕途不顺,还是三爷一手提拔的他!”   姜夫人贴着门框痛哭:“阿意被送到西州去了,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您快回去禀了父亲,让他写信给三哥,让三哥去救阿意……”   杨婆子听着这话,再也没忍住眼底的泪意,哽咽道:“表小姐她……她被三爷接回来了……”   姜夫人咋一听,心中狂喜,但一见杨婆子泪眼婆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哆嗦着,却终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如滚珠。   杨婆子让打手破开房门,没了房门倚靠,姜夫人整个人也软软地往地上滑,好在被杨婆子一把接住了。   姜夫人身上有一股馊味,显然是长时间没有梳洗过。   房间里的饭菜像是从潲水桶里捞起来的,夜壶满了也没人进来倒。   杨婆子抹了一把泪,没忍心再看,自己架着姜夫人往外走。   瞧见站在外边院子里的一群姜家仆妇,她直接吩咐打手们:“打!给我把这群刁奴往死里打!”   姜府的管家这时候也带着一波护院敢过来,见她们已经把姜夫人带了出来,喝道:“你们不能带夫人离府!”   姜夫人一看到他,就发了狂一般,扑过去对着管家又抓又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楚家的打手们把那群仆妇揍得哭爹喊娘,牙都打落几颗才停手。管家带着护院一过来,他们又跟护院对上了。   管家本是姜夫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却成了姜尚书的心腹。他不敢对姜夫人动手,只能一个劲儿地躲,脸上被挠了破皮了好几处,姜夫人身上那股味又刺鼻得狠,熏得他作呕。   杨婆子见打手们已经放倒了护卫,赶着抱住姜夫人的腰:“姑奶奶,咱们先带上表少爷回府看望老夫人!”   看老夫人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愿意是楚昌平昨天半夜里运回了“姜言意”的棺材。   杨婆子来之前,楚昌平特地交代过她,让她带了姜夫人和小公子就立即回府。楚昌平是看准了姜尚书进宫,才让府上仆妇来接人的,若是姜尚书在府上,必然不会放姜夫人母子离开。   杨婆子怕姜尚书一回来,她们就走不成了。   姜夫人发泄一通,也分清了轻重缓急,冲着管家啐了一口,带着杨婆子一行人往儿子姜言归的院子里去。   姜言归自从断了腿,就再也没下过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伺候。   他好歹是姜尚书的独子,他院子里的人伺候他还是算上心,至少姜言归身上是干干净净的,但也仅限于此。   院子里所有下人都跟聋子哑巴一样,不管姜言归问话还是发怒,他们都不会搭理。   姜夫人母子见面,都抱头大哭了一场。   姜言归听闻姐姐灵柩回京,紧紧抿着发白的唇,两手死死拽着身下的床单,他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因为这些日子卧病在床,手臂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隐约能看到皮下的青筋和血管。   他枯井一般的黑眸里毫无生气,空洞得诡异,只有泪珠一串一串地从眼睑处滚落,他艰涩出声:“带我去见……阿姐。”   此时的皇宫,新帝看着桌上刚送进来的折子,俊逸的脸上凝起一抹冷笑:“楚昌平擅离职守,私回京城,有谋逆之嫌,禁军统领何在?”   站在御书房下方的禁军统领立即出列:“卑职在!”   新帝嗓音幽冷如一条吐出信子的毒蛇,“你速带一千禁军前往楚家,抄家!” 第37章 这不是我家阿意   姜夫人一行人紧赶慢赶回了楚家, 她思女心切,顾不得身上的狼狈,直接去了停放“姜言意”棺木的院子。   姜言归也一道过去, 但他双脚都还缠着纱布, 又没个轮椅,只能由下人用担架抬着走。   楚家二老都在院子里, 楚老夫人年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半夜里楚昌平带着棺材回府, 她就哭晕厥了一次, 楚老太爷怕她伤心过度, 没敢让她去看棺材里的外孙女成了个什么样。   他本想亲自瞧瞧,被楚昌平拦下了, 说给“姜言意”换身衣裳整敛遗容了再看。   言辞虽隐晦,但楚老太爷知晓外孙女被送去了那等地方,眼下儿子再这么一说, 心知外孙女怕是死前连件遍体的衣裳都没有,又落了不少泪。   他手中的拐杖用力拄地, 大骂:“昏君!无道昏君!”   等姜夫人哭着进院子, 老二看到她这般狼狈, 知道了姜夫人再姜家过的日子, 又是一阵痛哭。   “我的儿啊!娘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嫁给那姓姜的混账!”   “你是他的结发妻啊, 他怎能这般对你?阿意那孩子便是有千般万般不是, 那也是他的骨肉啊!这人的心思怎就这般狠呢?”   楚老夫人抱着女儿, 哭得几欲昏厥。   他们若是能早一步得到自家外孙女被发配边关充妓的消息,便是使银子召些江湖草莽,在半道上劫也能把人给劫下来。   偏偏姜尚书那头封死了消息, 等风声穿到他们耳中,为时已晚。   姜夫人抱着母亲亦是流不尽的眼泪:“母亲,女儿过得好苦……还有我那可怜的阿意……”   想到女儿,姜夫人胡乱抹了两把眼泪,起身直接往摆放棺材的房间里去。   人死了十多天,也是入秋天气转凉了,腐臭味才没那般大,除了亲近熟悉之人,旁人根本认不出这究竟是不是府上死于非命的表小姐。   几个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用水给棺材里的人擦身净面,旁边摆放着一套入土穿的绫罗绸衣。   姜夫人拨开几个仆妇,流着泪要看自己死去的女儿最后一面,却在瞧见棺中女子布满尸斑的脸时怔住。   倒不是这女子死相恐怖,而是……这根本不是自己女儿!   姜夫人哭声一顿,还以为是楚昌平收尸时认错了人。一想到自己女儿还在关外不能埋骨,一时间又悲又气,吼了一声:“这不是我家阿意!”   此时边上的仆妇也给棺材中的女子穿上了寿衣,还以为她是悲伤过度,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宽慰道:“夫人节哀顺变吧。”   姜夫人不理她们,扭头就往屋外走:“三哥,你带回来的哪里是阿意!”   楚昌平被姜夫人问愣住了,“里面不是阿意?”   姜夫人红着眼道:“我自己的女儿,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不认得?”   此时屋子里的几个仆妇也说里面的人整理好遗容了。   楚昌平这些天日夜兼程赶路,被姜夫人这样一顿吼,本就昏沉的脑子隐隐有些胀痛。   他进屋亲自去看,楚家二老也跟了进去。   姜言归要进去被姜夫人按住:“你腿脚不便,别进去了,里面不是你姐姐。”   姜夫人痛心自家女儿怕是还在异地的荒郊野岭不能入土为安,姜言归一双空洞死寂的眸子里却升起几丝波澜。   舅舅带回来的不是他阿姐,是不是说明他阿姐有可能还活着?   屋子里,楚家二老看清棺材里的人后,楚老太爷气得给了儿子两巴掌。   “你怎么当舅舅的?自家外甥女都能认错?”   楚昌平这些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脸上胡茬都长了一截,此刻只觉脑子里一片钝痛。   楚老夫人心疼儿子,楚老太爷还要动手时,就被楚老夫人拦了下来:“别打了!昌平心里也苦。”   楚昌平喃喃道:“不可能啊,我打听到的,埋在那里的分明就是阿意,辽南王得知她出事,还赠棺下葬。这口棺材就是辽南王赠的……”   这时,外边又有小厮传话:“老爷,有您的信!”   知道楚昌平回府的下人不多,且都是楚家的忠仆。   这小厮叫的老爷,自然是在叫楚老太爷。   楚老太爷心下正乱着,哪有心思看信,当即就道:“放书房去,我晚些时候再看!”   外边的小厮看了一眼信上的印章,诚惶诚恐道:“老爷,这是辽南王府来的信。”   辽南王府?   楚老太爷跟楚老夫人面面相觑,他们楚家跟那位在朝野上下以残暴闻名的辽南王可并无交集。   楚昌平听到“辽南王府”四字却是心头一凛,快步走出房门,夺过小厮手中的信拆开。   印有辽南王大印的信封里,装有一张信纸和另外一个小信封。   楚昌平飞快看完那页信纸,几乎是狂喜道:“阿意还活着!”   楚家二老闻言忙从房里出来,姜夫人一把夺过了楚昌平手中的信纸,看完之后一时间竟不知是悲是喜。   喜吗?女儿尚在人世是欢喜的。可皇帝马上就要对付楚家了,这是灭门之灾啊!   她一个内宅妇人,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这种祸事,眼下早已慌了神,只惶惶不安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三哥,陛下要以你擅离职守、意图谋反的罪名捉拿你,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跟楚昌平一道回来的亲信也从街上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告知:“三爷,一队禁军出了宣武门,往都和大道这边来了,约莫是冲着咱们来的!”   楚老夫人才得知外孙女还在人世的消息,来不及高兴,猛然得知这怕是有灭门之灾,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晕了过去。   “老夫人!”   “夫人!”   “母亲!”   一时间,不大的院子里再次乱做一团。   楚昌平掐了楚老夫人人中才把人给唤醒了。   楚老夫人泪眼朦胧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悲痛不能自已:“我的儿啊……”   姜夫人哭着给了自己两耳光:“怪我,都怪我!若是我当初好好教阿意,不惯着她,她哪里会胆大到去用那等下作的手法对付宫里的惜嫔娘娘?都是我种下的恶果,是我曾经苛待了惜嫔娘娘,我去宫门前给她磕头,求她放楚家一条生路,她要我的命我都给……”   楚昌平把那个小信封交给姜夫人:“这个时候莫说这些傻话,阿意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此!是这昏君无道!你便是跪死在宫门前,他也不会收回成命。姜家今后你们母子不回也罢,楚家再不济,还是养得起你们母子二人,姜敬安那匹夫怕惹祸上身,想来近日就会写放妻书与你。这是阿意寄来的信,你好生收着,我不能再留在家中了……”   说这话时,楚昌平又看了一眼楚家二老,这才对姜夫人道:“我若不在了,你代我好生孝敬爹娘。”   只一句话,说得一家子人都红了眼眶。   姜言归坐在担架上,从未有哪一刻像这般痛恨自己这双废腿,他两手紧紧抓着担架的扶杆,眼眶通红:“舅舅!”   楚昌平摸了摸姜言归的头:“你身上有楚家一半的血,也算是楚家男儿,莫要自弃,将来你母亲、你姐姐都还得倚仗你。你不立起来,她们靠谁?”   一番话说得姜言归泣不成声:“言归记住了……”   楚昌平这才转头跪下,给楚家二老磕了两个响头:“父亲,母亲,孩儿不孝,给家中招来了这般大的祸端。”   楚家二老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   楚老太爷看了辽南王写给他的信,知道辽南王会派人接应楚昌平,只要他出了京城,那么皇帝就动不了他。他道:“快些出城去!再晚些怕出什么意外!”   只要楚昌平不在府上,便是禁军进府搜查,找不到楚昌平人,这罪名也就扣不下来。   楚老夫人也流着泪道:“去吧!”   楚昌平再看了家中老父老母一眼,一咬牙转身离去。   楚老太爷这才吩咐府上的下人:“把棺材抬下去,若一会儿禁军进府查到了,便说是何管事家中的亲戚来府上遭了意外。等风头过了,再寻个风水好的地方把这姑娘葬了,都是苦命的人……”   禁军走到都和大道时,忽同一队华贵车辇撞上。   禁军霸道惯了,前边的小喽啰开口便是:“让开让开!禁军办事!别挡道!”   马车上的金纱车帘被一双涂着鲜红豆蔻的玉手撩起,车中女人雍容妩媚,唇边噙着一丝冷笑:“你们禁军,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本公主的车驾都敢冲撞!”   瞧见车中人是文淑长公主时,方才出言的禁军噤若寒蝉。   文淑长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当今圣上的亲姑姑,她在圣上跟前说的话,比太后都管用。   禁军统领发现前边的异样,赶紧催马上前,得知了事情的始末,扬手马鞭就甩到了那名禁军身上,那名禁军脸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却是声都不敢吱一声。   禁军统领冲着长公主抱拳:“手底下的人不长眼,冲撞了长公主,肖某代他向您陪个不是。”   长公主冷哼一声:“本公主还以为自己这是失了圣心呢,什么狗都敢在本公主跟前乱吠!”   禁军统领将腰身伏得更低了些:“岂敢!肖某还有皇命在身,就不陪长公主多言了,改日再亲自登门请罪。”   长公主脸色一变,因为保养得宜,她半点不显老态,三十多岁的人,瞧着跟那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差不多。她道:“肖统领这赔罪的诚意本公主可是半点没看到,还想用皇命压本公主么?”   她吩咐车夫把马车往前赶了些,严严实实堵住都和大街这条道,这才看着禁军统领道:“本公主的车驾今日就停在此处了,肖统领要么带着你的人绕道,要么……就好生给本公主赔罪。”   禁军统领一贯知道这位姑奶奶不好惹,怎的今日就这么巧,刚好犯到她头上去了。   绕道走是不可能的,楚家就在都和大街中段,若是去晚了,叫楚昌平听到风声逃了,回头他在陛下跟前可没好果子吃。   禁军统领道:“长公主,您莫要为难在下。”   若不是这位长公主当年在婚事上跟楚家结下了梁子,他都要怀疑长公主故意在此刁难,是为了帮楚昌平脱困了。   长公主显然半点没有罢休的意思:“肖统领既觉得本公主是在为难你,那咱们就到陛下跟前说道去吧!”   禁军统领下马,冲着长公主行了个大礼:“卑职管教下属不力,冲撞了长公主,还望长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这竖子一般见识!”   长公主冷哼一声,这才放下了车帘:“本公主的车驾过了尔等再行。”   华贵的车队缓缓横穿都和大道。   禁军统领看着长公主马车后面还有七八辆马车,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他刚露出一脸怒容,正路过的一辆马车突然掀起车帘来,里面是个唇红齿白的公子哥儿,眼底风情万种:“我瞧着肖统领对公主殿下还是有诸多不满呢。”   禁军统领赶紧抱拳:“不敢。”   此人是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男宠,实在是开罪不得。   后面几辆马车里也陆续有人掀开车帘,都是些或清俊或妖冶的小郎君,嘟嚷着马车怎在此处停了这般久。   等长公主的车队走过,已过去差不多半刻钟,禁军统领赶紧上马准备前去楚府抄家。   身后却又有小黄门驾马赶来,隔着老远就喊:“肖统领留步!”   禁军统领只得停在原地等小黄门上前。   小黄门到了跟前,勒住缰绳道:“传圣上口谕,命禁军统领肖乾即刻前往各城门处捉拿楚昌平!”   禁军统领不知怎的不到半个时辰,陛下就改了圣诏,他道:“那楚家还抄不抄?”   小黄门道:“自是不抄了。”   禁军统领心中更窝火了些,面上却不敢显露,只道:“卑职领命!”   皇宫。   御书房能砸的花瓶玉器通通都叫龙椅上那位砸了个干净,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偶有碎瓷飞迸过来,在脸上割了道口子,也不敢用手去擦血迹。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新帝将龙案的所有奏折一并扫落在地。   “朕是怎么交代樊威的?把人送去他军营里,他倒好,把人留着给朕的好皇叔当把柄!”新帝怒急反笑。   总管太监碰了杯热茶递上去,“陛下您喝口茶消消气……”   他一把挥开,“滚!”   滚烫的茶浇了一身,总管太监却也不敢多言。   新帝双手撑在龙案上,眼中怒气掀天:“把姜敬安给朕叫进来!”   刚退出御书房的姜尚书又被小太监给叫了进去。   他刚一进门,一本折子就砸到了他面门上。   新帝怒不可遏:“你不是说那对母子都被你关在府上了吗?怎的现在人又到了楚家?”   姜尚书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惶恐。”   姜夫人母子离府,他的确是毫不知情。   新帝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脑仁儿也一抽一抽地疼,他一手揉着眉心道:“你那嫡女没死。”   这话落到姜尚书耳中,只有惊,没有喜。   新帝狠佞道:“她如今在辽南王手中,辽南王估计就等着用她大做文章呢!朕若是此时动楚家,就正合了他的心意!”   若是单单只有一个姜言意在辽南王手中,那么不成什么气候,只要姜尚书这头咬死了说她不是自己女儿,一句“污蔑”就能揭过去。   但如今姜夫人母子回到了楚家,有了她们做证人,那么他发配世家嫡女去边关做营妓的事情一揭露,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君王无德,可不就是给了他的好皇叔可乘之机?   新帝正焦头烂额时,御书房外又有宫人来报:“陛下,大事不好了!”   新帝抓起龙案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说!”   小太监被砸的头破血流,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樊小将军酒后失仪,轻薄了惜嫔娘娘……”   新帝只觉血气一阵上涌,他提了挂在一旁的龙泉宝剑就往后宫去。   姜尚书跪在地上整个人也是一颤,瞬间白了脸色。   此时千里之外的西州,封朔坐在西跨院的凉亭里,一墙之隔就是小厨娘那边厨房里炒菜的动静。   他跟前的石桌上的黑白两色棋子正厮杀着,他左手落下一枚黑子,右手紧跟着落下一枚白子。   清冽的凤眸里翻涌的是京城此刻的风云。   “皇侄,这一局,你破不了了。” 第38章 心乱了   长公主刚回到府上, 城门口处探子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楚家三爷已赶在禁军封城前出城了。”那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扶着长公主在软榻上坐下,又跪在软榻下方,奉上一杯香茗。   长公主却并不接, 她拨弄着自己手上镶了五色宝石的镂花金丝镯子, 目光不知散落到了何处,“楚昌平, 这是本公主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那小郎君颇有几分拈酸吃醋,道:“公主殿下对那姓楚的武夫, 可真是长情得很。”   长公主淡淡一眼扫过来, 面上并无怒色, 却吓得小郎君抬手就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奴嘴碎,奴该死!”   长公主涂着鲜红豆蔻指甲的手抬起了那小郎君的下巴, 眼底半分波澜也没有,她道:“本公主一直留你在身边,就是因为你听话、乖巧。本公主今日只是带你们出去游湖, 回来跟禁军撞上了,明白?”   小郎君连连点头:“奴明白。”   长公主收回手, 又躺回了软榻上, 漫不经心道:“下去吧。”   小郎君这才连滚带爬出了大殿。   贴身的侍女上前给长公主按肩, 瞧着殿内那一笼箱血玉玛瑙, 笑道:“辽南王此番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晓得您喜欢这些物件, 特地收罗了这么多送来。”   长公主只淡淡瞧了一眼, 兴致缺缺。她愿意帮楚家,不是因着辽南王这份合心意的大礼,只是单纯为了那个人罢了。   她抬手拂弄香炉里升起来的细烟, 想起近日朝廷上的变动,细眉轻锁:“本公主不愿看陛下一错再错,为了个女人,他做的都是些什么荒唐事!”   先是把世家嫡女发配去边关充妓,再是贬谪陆大学士嫡子,如今若是再抄了楚家,等事情败露那一日,他这不是等着天下人口诛笔伐么?   长公主刚为此事烦忧,殿外又有婢子匆忙前来传信:“公主!大事不好了!您快进宫去吧!”   长公主身后的侍女面上一慌,还以为是辽南王的人给她们送礼一事被宫里那位知晓了。   长公主面上倒是镇定得出奇,起身让侍女为自己整理华裳时,才问那婢子:“宫里出了何事?”   婢子慌张道:“听闻是樊小将军酒后轻薄了惜嫔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砍了樊小将军,樊贵妃当场哭晕过去了,现在陛下又拿着剑往皇后宫中去了!”   “荒唐!”长公主等不及侍女为自己整理好华裳了,拖着长长的衣袂就往外走:“备车!”   樊家小儿子跟随樊威回京后,樊家给他在宫里谋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   毕竟这天底下,最得脸也最容易升迁的就是皇帝跟前的人。   樊家手握兵权,如日中天,便是前几日辽南王从西州送来的弹劾折子,加上一帮大臣收罗的民间证据,也只让樊家小儿子挨了一顿板子。   今日却因为动了皇帝心尖儿上的人,就被直接砍了!   长公主光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安抚樊家就头疼,那可不是像陆家一样的死衷之臣!   而且皇帝往皇后宫中去了,必然是惜嫔被樊家小儿子轻薄一事有皇后在里面推波助澜。除去惜嫔,打压樊贵妃,一石二鸟,皇后何乐不为?   但以长公主对皇后的了解,这绝不是皇后自己能想出的计策,不然樊家小儿子在御前当差这么久,为何偏偏就在今日轻薄了惜嫔?   这里面绝对也有辽南王的手笔!   也是这一刻,长公主才觉出辽南王手段的可怕,能找上她也就罢了,深宫里也有他的人么?   皇后怀有龙嗣,眼下便是犯了弥天大错也动不得,更别提只是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嫔。但皇帝提剑去了坤宁宫,长公主不得不担心自己这个侄子又发疯。   此时的皇宫早已乱做一团,到处都是宫女太监的哭声。   新帝一身明黄龙袍半边都是血迹,手上的长剑也血泽未干。   坤宁中的人一早就得了新帝提着剑往这边来的消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哭着劝她快些去太后宫中躲一躲。   皇后脸上带着凄然,她是个端庄的美人,眉眼如画,气质雍容。   此刻正轻抚着自己腹部,眼底噙着泪冷笑道:“他最好是连着本宫一并杀了,再扶持他那心尖儿上的人坐上这后位吧!”   “娘娘,您何苦在此时同陛下置气?您怀有龙嗣,等陛下气性一过,您服个软这事也就揭过了。惜嫔那贱人此番之后,还能得圣宠么?待小皇子出生,陛下早把那贱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看在小皇子的份上,陛下哪里还会跟您计较这些!”   大宫女一番苦口婆心劝说,见皇后还是不为所动,只得赶紧遣人去慈宁宫请太后过来。   *   坤宁宫的大门被新帝一脚踢开时,皇后还在殿内用今日的安胎药,身前的矮几上摆着膳食。   看着手持长剑、逆光走进殿内的人,皇后甚至还有心情问他:“陛下可难得到我这坤宁宫来一趟,景意,给陛下布筷。”   在一旁伺候的大宫女看着新帝手上那把还滴着血的长剑,哆哆嗦嗦在矮几上添上一副碗筷。   新帝眉眼一厉,抬脚就踹翻了矮几,精致的菜肴全洒到了地上,大宫女也被吓得一声尖叫。   皇后喝完最后一口安胎药,才抬眼看向新帝:“陛下这是作甚?”   新帝手中长剑指向她,嗓音幽冷如初冬太液池里凝起的薄冰:“朕有没有说过,让你安分守己些?”   皇后眼底全是凄凉和自嘲:“陛下不妨告诉臣妾,何为安分守己?是看着自己的丈夫夜夜宿在别的女人宫中还要喜笑颜开?还是身为六宫之主就因为吃了你赏给藏娇殿那位的荔枝,取荔枝回来的宫人就要被你活活打死?”   辽南王安插在皇后身边的人,能成功煽动她用樊家小儿子还对付姜言惜,还得归功于帝后不合多时。   每年第一批送进宫和最后一批送进宫来的荔枝都是最稀罕的。   今年最后一批送进宫的荔枝只有三盘,一盘自是摆在了新帝寝宫,一盘送去了太后宫中,皇后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最后一盘当归她所有才是。谁料新帝一早就把那盘荔枝赏给了惜嫔。   皇后派去取荔枝的人跟藏娇殿那边的人起了争执,最后荔枝自然是被皇后的人强势拿走了。   藏娇殿那位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很是甩了新帝好几天的脸色,新帝为了给她出气,动不得有孕在身的皇后,就下令把皇后宫中那日去取荔枝的宫人拖去慎刑司杖毙。   新帝听得皇后这番话,面上怒意更重:“就因为这些,你便下此毒计想害死她?毒妇何配掌管六宫?”   一句“毒妇”,激得皇后拼死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瞬间滚落出来。   她苦笑一声,闭上眼道:“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若是嫌臣妾碍眼,想为新人腾位置,不妨一剑结果了臣妾!”   她宫里的人早在被抓住时就咬舌自尽,证据全无。   眼下皇后抵死不认,新帝怒火中烧,真恨不能直接一剑了结了她。   但是……不能……   倒不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而是皇后娘家在朝堂上的势力。   剑锋抵着皇后咽喉,只差几厘的距离。   殿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紧跟着是太后的哭骂声:“混账!你这混账!”   太后由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扶着快步进了大殿,一见新帝用剑指着皇后,险些没给气晕过去,她几步上前一把打落新帝手中的剑,护在了皇后跟前:“这是你的皇后!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嫡长子!你要做什么?”   皇后是太后娘家的侄女,摒去婆媳这层关系,二人也是姑侄。   皇后见了太后,满腹委屈才有了地方发泄,当即大哭起来:“母后……”   新帝本就因楚家的事气得不轻,现在自己心爱的女人又被设计,他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皇后的哭声更让他烦躁,他偏过头,冷冷看着太后道:“这皇后是母后您替儿臣选的,不是朕自己选的。”   “混账!”   太后气红了眼,扬手就给了新帝一耳光。   打完之后,太后看着自己的手,也愣住了:“皇儿……”   新帝舔了一下唇,尝到嘴角的血腥味,他吩咐左右的人:“送太后回慈宁宫。”   太后怕他真对皇后下手,吓得厉声道:“你忘记你能登上皇位,你舅舅出了多少力?”   这话让新帝彻底冷了眸色,他登基这两年,太后娘家人借着这从龙之功,无数次得寸进尺。   外戚当政,试图把他当成一个傀儡皇帝,他故意扶持樊家,本就是为了打压太后娘家人的气焰。   他道:“舅舅的桩桩功绩,朕都记着的,不劳母后提醒。”   太后被他气得心口一阵阵抽疼,伸手指着他:“你……”   新帝冷眼一扫左右的人:“朕的话尔等都听不见是吗?送太后回慈宁宫!”   宫人们只得簇拥着太后离去。   皇后倒伏在凤榻上,面上心如死灰,只流着泪问他:“陛下既这般厌恶臣妾,当初又何必下聘娶臣妾……”   新帝没有理会他,冷声道:“皇后无德,即日起,禁足于坤宁宫。”   皇后看着他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泣不成声。   等长公主进宫时,宫里这场闹剧已经结束。   长公主看着坐在龙椅上的新帝,斥道:“你不该在此时动手杀了樊盛年。”   新帝抬起一双阴沉狠佞的瑞凤眼:“他动了朕的女人,该死!”   “那前些日子文武百官弹劾他时,你怎不杀他?”长公主质问道:“你如此行事,今后朝野上下还有何人信服于你?樊盛年该死,但不该因这样的理由而死!你若因之前弹劾一事定罪将他砍了,对樊家是敲山震虎,对满朝文武也是一个交代!”   “但他轻薄后妃,你才将他砍了。你让朝臣怎么想?朝臣只会觉得你为君不仁!炭火不落到自己脚背不知道疼!”   新帝解释道:“辽南王弹劾樊盛年一事,樊威上交了松州兵符保樊盛年。”   长公主问他:“所以松州兵符都还抵不上你后宫里一个嫔?”   新帝沉重闭了闭眼:“姑姑,惜嫔是无辜的。她只是被卷进了这场阴谋中而已,宫里有辽南王的暗钉,朕已经悉数揪出来了。”   长公主怒极反笑:“她无辜?你犯下的哪一件糊涂事不是由她引起的?那就是个祸害!”   新帝突然道:“楚昌平逃出京城了,肖乾说,是姑姑在都和大道处拦了他将近一刻钟。”   长公主面上半点慌乱没有,她迎上新帝的目光,“陛下这是在怀疑我?”   新帝不答,长公主兀自笑了笑,整敛袖襟,“肖统领手底下的人冲撞了我的车驾,我连一个像样的赔礼都要不得了?无怪肖统领敢那般敷衍我,想来是我在陛下这里,早已是个外人。楚昌平当年金銮殿上拒婚,本公主如今还要上赶着去帮他不成?”   言罢她拂袖而去:“说不得你那心尖上的人,陛下只当我今日未进宫过罢!”   新帝这才示意一旁的总管太监上前拦住长公主,自己也软了语气:“姑姑息怒,是今日诸多事宜,都太过巧合了些。”   “姑姑是朕在世上至亲之人,姑姑都不为朕好,世上还有何人为朕好?”他起身向长公主赔罪:“方才是朕失言了。”   长公主看着新帝,眼底有些黯然,到底是自己胞弟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可以说长公主比太后更了解新帝。   她知晓他继位以来,纵着樊家像一条疯狗,是为了制衡外戚,也是在打磨一柄他剑指之处,绝无须发的利刃。   这些年他想要暗地离对付谁,都是由樊家出面,反正他给樊家绝对的宽容和权利,所有骂名也由樊家背,就像把姜家嫡女发落去军中充妓也是交给樊家善后一般。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陛下,水清则无鱼,可一池水若是腐臭了,也是养不出鱼的。”   如今的朝堂,已经被樊家搅得浑浊不堪了。   新帝道:“姑姑说的这些,朕心中都有数,只是……辽南王突然力保楚家,朕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楚家,除了一个楚昌平,实在是再没什么堪用的地方。   这个问题,长公主也没想通,但私心里还是不愿新帝再打楚家的主意,她道:“陛下还是先想好如何给樊家和姜家一个交代吧。”   长公主虽看不上惜嫔,可那好歹也是姜尚书家中庶出的女儿,樊家赔了一条人命,要想让樊威罢休,除非姜家这边也赔上一条人命。   后妃受辱,寻短见似乎再合理不过。   三日后京城的消息再传到西州时,封朔正在西州大营练兵。   他看完密函后,一言不发递给了在一旁探头探脑张望的池青。   池青看着密函啧啧两声:“这小皇帝还真是个痴情种,愣是把他那宠妃被轻薄的消息给死死瞒了下来。昭告天下樊盛年是醉酒后跌入太液池淹死的,樊家可不是陆家那般好拿捏的。没了陆家这一膀,如今新帝这一臂怕是也要生异心了,我觉着京城那边怕是有好戏看了。”   封朔一身玄甲在太阳底下烨烨生辉,他看着不远处的校场正在操练的将士道:“近日西州城戒严,但凡有外来人口,都盘查仔细些。”   池青知道他这是怕小皇帝得知姜家嫡女还没死,会派人过来下杀手,他颇为痛心地道:“为了一个楚昌平,咱们这次人力财力可都折损了不少。”   且不说散出去的那些钱财,光是在京城布下的那些暗钉都被拔出来大半,这是多少年的经营啊。   若是皇宫的暗钉还在,今日才送到他们手中的密函,早该昨日就已经抵达西州了。   封朔并不接话。   池青一边肉疼地摇扇子,一边又开始嘴欠:“不过我觉得那姜家嫡女还挺痴情的,她先前伪造身份时,不就是说自己来西州是为了找未婚夫的吗,她口中的陈二狗可不就是陆临远?”   走在前面的封朔突然停下脚步,池青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他后背上了。   他摸摸鼻头茫然看着封朔。   封朔道:“她跟陆家小子已经没有婚约了。”   池青听得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一会儿,狐狸眼里突然精光四射。   有猫腻!   姜言意自那天后,就再也没见过封朔。   他送的那整整一马车礼物,她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日子是一天天的过,她为了开店的各项事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一闲下来,莫名的还是会想起他那天走时的那个眼神,还有他手上纱布里沁出的血。   这天忙完了,她又坐在院子里想着事情出神。   “花花?”   “花花?”   秋葵叫了姜言意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花花最近怎么老是发呆?”   姜言意神色略有尴尬,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有吗?”   秋葵用力点头:“有!”   姜言意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准备浇辣椒,“可能是冬天快来了吧,人有些皮懒。”   她拿着水瓢到了院角,这才发现那株辣椒已经全红了。   姜言意喜出望外:“秋葵,你快过来看!”   秋葵看到红艳艳的辣椒,兴奋得脸都红了,问:“可以做好吃的了吗?”   姜言意摇头:“现在还不行。”   一株辣椒太少了,得尽快开始种植培育才行。   只不过这关外的天气实在是愈来愈冷了,她今晨起来发现屋檐上还凝了霜,哈出的气也是白腾腾的。   这个时代又没有薄膜,想弄个温室大棚育苗都不成。   她想了想道:“咱们出门去花卉市场那边逛逛。”   那些卖名贵花草的商贩,冬天里也肯定有给花草保暖的措施,自己去学一学,回来依葫芦画瓢照着做就行。 第39章 司马昭之心   姜言意出门后问了下隔壁成衣铺子的绣娘, 打听到了西州最有名的花庄,便带着秋葵过去了。   古人比现代人更爱花,这些日子姜言意做了不少市场调查, 发现但凡有点格调的酒楼饭庄, 桌上都会摆一盆花卉。便是平民百姓,舍不得拿银子去买, 也会自己去山里挖几丛幽兰种在房前屋后。   文人墨客也作词“饮宴不常,名色亦异, 碧桃盛开, 举杯相赏名曰‘爱娇之宴’”。   这“娇”自然是指花。   姜言意想着借着此次机会, 正好可以买些花卉回来, 毕竟自己的火锅店目前定位是中高端,不能在这个细节上掉链子。   到了胡家花庄, 她看着摆在外边那些不合时令也开得绚丽的花,很是感叹了一番古人的聪慧。   在后世反时令的花卉虽以常见,但那也是得益于高科技的硬件设施和大量的实验数据基础。在古代想做到这一点, 全凭花师的匠心。   花庄的管事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姜言意衣着虽算不得多华贵, 但也十分体面, 当即热络招呼起来:“娘子想买什么花?”   对于摸不清身份和年纪的女子, 唤“娘子”这个称谓是最保险的, 就像称呼男子为“公子”一般。   姜言意想看别人的养花的花房, 自然得拿出点诚意来, 她道:“我打算开个馆子, 特地来瞧瞧有没有什么适宜的花。”   花庄管事一听是开馆子要买花,当即意识到这是一笔大生意,态度更热络了几分, 引着姜言意看:“过几日红梅便开了,娘子不妨买株梅树回去种在院子里,这红梅也称‘浇红之宴’,用在开店当日,算是个好兆头。”   姜言意点了一下头,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花庄管事是个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当即又介绍其旁的花卉来:“有道是海棠‘暖妆’,瑞香‘拨寒’,牡丹‘惜香’,您瞧瞧,中意哪个?”①   海棠牡丹可不是应季的花。   姜言意道:“我想去贵庄的花房看看,可方便?”   花庄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娘子随我来。”   姜言意觉着这管事答应得也太干脆了些,就不怕自己偷师学艺?   等看到那养花的花房,姜言意才惊觉自己方才是想法太过天真。   人家这光是一个花房,都比她租下的整个院子大,四面封得严严实实,只在特定的时间段才会往里面通风,房顶用的奢侈的琉璃瓦,这样才能透光。一走进去,里面的暖气就迎面扑来。   管事颇为自得地道:“这间花房一到秋冬,底下的地龙就没断过,得益于此,里边的花卉才四季常有,放眼整个西州,除了都护府的花房,别处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大的花房了。”   姜言意故作淡定点了点头,内心苦的一比。   且不说用琉璃瓦造一座花房,光是用地龙供应一整个秋冬,炭火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到时候辣椒还没种出来,自己就得先破产了。   姜言意正想着能不能跟管事的打个商量,自己出钱,租下他们这花房一小块地来培育辣椒。   然而她话还没出口,前方一棵罗汉松遮掩下就传来一阵暧昧声响。   “少爷……您别为难奴婢,叫少夫人知晓了,少夫人会打死奴婢的……”   “我的心肝儿,爷护着你,她哪敢……”   管事的没料到府上的二世祖会在此处,尴尬咳嗽了两声,提醒里面的人。   姜言意也颇为不自在,对管事道:“劳您带我看这一遭,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我瞧着还是外面那几株秋菊合适些。”   管事的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是想快些离开花房,正要引着姜言意出去,躲在罗汉松后面的二人却走了出来,“贵客既是来看花草,急着走作甚?”   男子身形干瘦,眼下一片青黑,哪怕穿着绸衣,也跟只猴儿似的。   他身旁的婢子手拢着自己领口的衣衫,俏脸霞飞。   姜言意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管事的晓得那婢子底细,原本是在少夫人房中伺候的,因为模样生得颇为俏丽,约莫是跟少爷有了什么首尾,这才被少夫人打发来花房这边种花草。   怕府上这位二世祖对来买花的客人也生出什么心思,管事的连忙道:“少爷,这位娘子已经选好花了,小人现在带这位娘子出去取便是。”   胡百万两眼直勾勾盯着姜言意,一手拨开管事的上前道:“娘子看中了什么花草?尽管拿去,帐全记在本少爷名下。”   他方才虽只听见姜言意的声音,但这么多年阅女无数,当即辨出这是个美人,眼下一见,果真不假。   姜言意一听花庄管事的叫这男子少爷,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原本还想谈租借地方培育辣椒,现在却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了,她道:“多谢少东家好意,我瞧着暂时没什么想买的了,告辞。”   言罢就拉着秋葵的手快步离去。   花房管事见胡百万似乎还想追,赶紧拦下他,道:“少爷,那是良家子,可不是府上的婢子!”   胡百万魂儿都快没了,哪里听得见管事的劝告,想追出去又被管事拦住了,他索性揪着管事的衣领问:“那小娘子是何许人?家住何处?”   且说姜言意跟秋葵离开了胡家的花庄后惊魂未定,寻了个隐蔽处躲着见无人追出来这,才放了心。   二人又逛了逛其他卖花的铺子,发现都是些小作坊,便是有个花房,种在里面的反季花卉也都是半死不活的,跟胡家那花房没得比。   自己手上就那一株辣椒可以育苗,金贵着呢,姜言意也不敢在花房一事上敷衍,万一把苗儿冻死了就亏大发了。   但她目前没那个本钱盖花房,胡家花庄今日见识过他们少东家后,姜言意是不敢再跟他们合作的。   那管事的倒是说都护府还有一个花房,姜言意想了想都护府的门槛,还有那日封朔莫名其妙的态度,更没那个胆子去都护府谈租借的事。   她叹了口气,大不了这个冬天她先不育苗了,等开春了再育苗。   逛了一下午,姜言意最终一盆花也没抱回去,只又入手几个插花的瓷瓶,跟一家小花店的老板娘谈了笔生意,以后由这花店的老板娘每隔几日给她店里送些现折的花枝来,价钱也公道。   这个时节木芙蓉开得正好,晚些时候花店老板娘这里的红梅也多,买花枝花不了几个钱。   二人回了铺子,本以为今日在胡家花庄的不愉快就这么过去了,谁料第二天,那胡百万却找上了门来。   胡百万手上抱着一盆贵重的白毛菊,身后七八个小厮手中也各捧着一盆菊花。   他见到姜言意,两眼发直,眼珠子险些都不会转了:“听闻小娘子爱菊,今日特地送了些过来。”   胡百万在西州城是个有名的浪荡子,他今日这般招摇,早有许多看热闹的围在了店门口。   姜言意今日开店门,是之前订做的匾额到了,一会儿木工师傅会过来送匾,怎料碰上胡百万来这么一出。   她倒也没像寻常良家女子一般,遇到这样的事羞愤难堪,瞥了一眼外边看热闹的人群,眉眼间始终清清冷冷的,甚至还能平静对胡百万道:“劳烦胡公子帮我个忙。”   胡百万本以为她还会扭扭捏捏推拒一番说不要这花,怎料开口就是让他帮忙,心道不愧是能自己开门做生意的小娘子,性子果然是要大方得多。   他殷勤道:“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姜言意道:“我这铺子小,站不了这么多人,胡公子先让你的人退出去些。”   胡百万心说这铺子也不小,何至于七八个人都站不下,但不好拂了这漂亮小娘子的面子,便做了个手势,让随从都退下。   他的随从们刚要放下手里的盆栽。   姜言意就道:“把盆栽带上。”   随从们面面相觑,等着胡百万发话。   姜言意冲着他盈盈一笑:“劳烦了。”   胡百万被姜言意这个笑容晃花眼,都不记得今是何夕,只两眼发昏吩咐手底下的人:“照做!照着小娘子的话做!”   他带来的随从们都抱着盆栽退了出去。   姜言意看着他继续浅笑道:“劳烦胡公子也站到外面去。”   胡百万猜不透她是在玩什么把戏,但凭着他挥金如土的本事,整个西州城还没有他搞不定的女子。这小娘子性子落落大方,比起他之前见过的女人都够味,他也愿意陪着美人闹腾。   他站到店门口后问:“这样?”   姜言意道:“再退出去一些,退到台阶下面去。”   胡百万有些发懵:“退到下面去作甚?”   姜言意脸上笑意深了些:“胡公子一会儿就知晓了。”   胡百万被姜言意这一笑迷得神魂颠倒,站到台阶下方了还问:“这样?”   姜言意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两手把门用力一合。   “啪”的一声,铺子大门关上了,里面甚至传来上门栓的声音。   街上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声,胡百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耍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封朔今日乘马车回府,快到家门口时发现这段路堵得水泄不通,被迫停车时也目睹了这场闹剧。   他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邢尧自从知晓封朔对姜言意的心思后,凡事跟姜言意有关的,他也跟着上心了几分。   眼下就跟围观的百姓问了几句,套出那胡百万的身份来。   他赶紧汇报给封朔:“这泼皮是城西胡家花庄的少东家,胡家虽是商贾,但在西州算是个地头蛇,先前那盆番椒,就是胡家送的。”   封朔淡淡瞥了一眼姜言意铺子紧闭的大门,视线落在胡百万身上略微停留了几秒,放下车帘。   清冽的嗓音这才从车厢里传来:“查,她是如何被胡家泼皮缠上的。”   *   胡百万自知丢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誓要找回场子来,当即对着七八个随从道:“给我把门砸开!这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   姜言意和秋葵躲在后院,听着前边铺子里的砸门声,秋葵害怕得攥紧了姜言意衣角。   她颤着嗓音道:“花花,他们……他们进来了怎么办?”   姜言意也怕,但比起秋葵还是要镇定许多,她道:“□□的,他砸我门,闹到官府是他理亏!”   如果这不是在都护府大街,姜言意倒也不敢如此托大。   但都护府大街一带西州权贵聚集,州府衙门对这一块的巡逻也重视,基本上每隔半个时辰就有衙门的人路过一趟。外边聚集了那么多人,衙门的人肯定也会很快被引过来。   不过最先来的却不是衙门的人。   胡百万正让随从砸门,人群里忽而闯入一支铁甲卫兵,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热闹都不敢再看了,纷纷作鸟兽散。   胡百万的随从还想踹门,却被那群卫兵直接一脚踢翻在地。   “你大爷的,知道你们打的是谁吗?”推攘之中,胡百万也摔了个屁股蹲儿,他张嘴就要骂,发现站在跟前是一支铁甲卫兵时,这才惊慌闭了嘴。   “误会!军爷,都是误会!”胡百万变脸比翻书还快,对着邢尧拱手堆笑。   邢尧冷冷看着他:“流氓在都护府门前寻衅滋事,来人,把他们全押去西州府衙!”   胡百万和他的随从被捆得跟拉去屠户那里的宰杀的肉猪一样,被封府的府兵押去了西州府衙。   邢尧这才回到了马车旁:“王爷您何必将他扭送至府衙去,让府兵教训这泼皮一通岂不更省事?”   军营不管市井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是规矩。   但王府的府兵可以管。   封朔手肘撑着车壁,正翻阅一卷兵书,睫羽扫出一片冷弧:“胡家既是地头蛇,想来在各处都有经营,且看西州府知州如何处理的此事吧。”   封朔这么一说,邢尧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知州治罪的轻重,就能摸清胡家跟西州府衙关系究竟如何了。   他上任这不到半月里整顿完了西州军营,现在是时候整顿府衙了。   等封朔一回府,底下的人也将昨日姜言意去胡家花庄的消息也打探得差不多。   邢尧看着在案前笔走龙蛇的人,将下面的人报上来的消息说给封朔听:“那厨娘……不是,姜家嫡女昨日去了胡家花庄,似要买花,但最后匆匆忙忙就走了。她去了不少花店,花没看上多少,反而都在问人家有没有花房,瞧着似乎是想租借个花房自己种点什么。”   封朔听到此处,落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旁的安福赶紧道:“咱们府上的花房是闲置的。”   封朔抬眸看了安福一眼,安福瞬间闭嘴了。 第40章 “窈窕淑女!”   姜言意得知是隔壁的府兵先一步赶走了胡百万时, 想到封朔,一时间心底又升起几分复杂。   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那天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自己跟封朔身份悬殊,便是想跟他好生谈谈也是不可能的。   姜言意到现在还是不信封朔是真瞧上了她。   毕竟她除了这张脸, 就只有厨艺尚可, 真实身份还是一个大麻烦,封朔看中她哪点了?   论美色, 人家乃天潢贵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论厨艺, 她确实烧得一手好菜, 但也称不上大师级别, 人家王府又不是没大厨。   在感情面前, 姜言意也从不把厨艺算作一个筹码,她上辈子一头扎在了捣鼓自家老火锅店上, 恋爱是没顾得上谈,只被家里人逼着去相过一次亲。   相亲时对方说对她很满意,因为她会做菜。   这让姜言意很反感, 感情对方相亲是为了找个免费厨子?   那次相亲自然是没结果,以后不管家里三姑六婆怎么劝, 姜言意也没再去相过, 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火锅店上。   她不太愿意去回想上辈子的事, 如今人在异世, 想起这些也只是徒增伤感。   来到这异世, 若不是前些天封朔突然整那么一出, 她也从未想过婚嫁之事, 心确实是乱过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平静。   她很清楚自己跟封朔不是一类人。   那天之后,封朔就再也没出现过, 或许人家压根也没再把那日的事当真。   深吸一口气,姜言意收起了所有思绪,不愿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等那送匾额的木工师傅前来敲门送匾,她才又开了店门。   隔壁成衣铺子的陈娘子见识到了胡百万上午那一通闹,特意叮嘱了她几句:“大妹子,你今后可得当心些了,那胡百万是个浑人,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可没少糟蹋姑娘。”   “偏偏他家里那个母老虎又是个蛮不讲理的,先前来福客栈有个唱曲儿的姑娘被他几番骚扰,他家中那个母老虎二话不说,带上一群恶仆直接过来把人家姑娘拖到大街上打,说是那姑娘勾引了她男人!”   姜言意错愣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娘子神情颇有几分讳莫如深:“西州没变天那会儿,官府上下都是胡家打点好了的,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咱平头老百姓哪里斗得过这些人?也是如今西州换了大将军,胡家行事才收敛了些。”   她见姜言意似被吓到了,心中起了几分怜惜,道:“你也别太害怕,以后馆子开起来了,每日晚些开张,早些关门就是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胡家就是再大的本事,还能反了天不成?”   姜言意道了谢,回头又把自己铺子的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秋葵有些害怕:“花花,万一上午那波人下次还来怎么办?”   姜言意冷静道:“许是看店里就咱们两个女子,觉着好欺负罢了。”   她用手轻轻抚过定做的“姜记老火锅”匾额,心中已有了主意:“咱们招两个跑堂的,最好是会些拳脚功夫,这样以后便是有人来闹事,也不怕。”   一些体力活儿也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先前姜言意是觉得反正店铺不大,她跟秋葵两人应付得过来,但今日的事,却让她意识到了安危问题。   秋葵苦着脸道:“咱们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姜言意想了想道:“我们是没有门路,但赵头儿和李师傅在火头营多年,人脉广。等过两天开店时,李师傅他们过来,我跟李师傅说说这事儿。”   秋葵用力点头:“嗯!”   姜言意捏了捏她最近圆润了不少的脸,笑道:“怕什么,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店开起来了,这样寻衅滋事的还多着的呢!”   秋葵一听她说可能以后还会有今日这样的事,顿时有些担心,但一看姜言意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又有了底,她道:“有花花在,我不怕!”   心情好了些,姜言意准备去厨房试试前些天请人新垒的烤炉。   厨房后门外边有一个半丈宽的小坝子,以前的房主人往这里堆了不少杂物,姜言意把杂物清出去后,靠着墙根垒了一个烤炉,还顺带打了一个专门放砂锅瓦罐之类的小炉灶。   偶尔熬个汤什么的,用砂锅味道会更好,用小炉子也比较省柴禾。   她们住在大街上,柴禾炭火什么的,都得拿钱去买,自然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姜言意打算做蛋挞来试试这个烤炉效果怎么样。   西州是大宣朝的边城,因着关外就是游牧民族,奶制品在这里倒也不算特别稀罕,姜言意发现市面上甚至有黄油卖。   这两天她已经打听到都护府大街斜对角的玉带坊就有专门卖牛羊羊奶的,不过每日得去得早些才有,那些鲜奶都是供给附近的达官贵人的。   姜言意今晨去买菜的时候就买了一瓦罐鲜奶,她估摸着得有一斤,顺带买了些黄油。   蛋挞的做法在姜言意看来比做传统点心反倒简单些。   她取了面粉加上黄油和糖,掺水揉面做蛋挞皮。   面团揉好了饧面的时候,取一团黄油用擀面杖碾平,碾平后用同样的方法把民团也擀平,铺上黄油,像叠被子一样把面团叠过来,再次擀平。   反复折叠面团和黄油并不断擀平三四次后,这千层蛋挞皮就算是做好了。   姜言意像卷花卷一样把面团卷成圆筒,用刀切成一指厚的剂子。   因为没有锡纸,她直接把剂子放入先前定做的梨花形瓷碗上,碾平剂子使其服帖,一个蛋挞皮算是成型。   蛋挞液往鲜奶里加入几个鸡蛋搅拌均匀就行,喜欢吃甜的可以在调液时放点白糖。   姜言意磕的鸡蛋比较少,倒不是舍不得鸡蛋,而是鸡蛋加多了,蛋挞吃起来没那么嫩。   怕自己垒的这烤炉温度不够,烤不熟白费了食材,姜言意初次上烤箱烤的时候,就只放了六个蛋挞。   用这总原始的设备做蛋挞,姜言意怕控制不好火候,就一直守在烤炉前。   秋葵搬了个小马扎坐到旁边陪她,姜言意一边嗑南瓜子,一边给秋葵讲起了自己以前看过的剧、话本小说。   秋葵听得入迷,手上拿着南瓜子,半天也不见她嗑,偶尔姜言意喝口水润润嗓子,她都有些等不及,眼巴巴问:   “那杨家女将后来都如何了?”   烤炉里传出一股甜丝丝的焦香,姜言意来不及回答秋葵的话,连忙熄了火,“改天有空再给你讲啊,我先把蛋挞拿出来,不然一会儿全糊了!”   这烧柴火的烤炉不比后世的烤箱,烤箱一断电里面就自动冷却,这柴火的余温却能再烤几个番薯。   姜言意用沾了水的湿布帕子护着手,这才把几个蛋挞端了出来。   靠边上的几个有些焦糊了,好在糊得不厉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和奶香,姜言意等蛋挞稍微冷却了些,拿起一个尝了尝,外壳酥脆,里层软嫩香甜,是记忆中蛋挞的味道。   果然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啊,姜言意享受地眯起了眼。   秋葵一面馋蛋挞,一面又想听故事,嘴里吃着,心里还跟猫爪子挠似的,她含着满满一口蛋挞含糊不清道:“这个糕点最好次(吃),发发(花花),厚(后)来扬家女将呢?”   姜言意哭笑不得:“我觉得等开店了,我干脆在店里说书算了。”   秋葵好不容易吃完一个蛋挞,赶紧重重点头:“我觉得可以!”   一墙之隔的都护府,封朔正在西跨院的凉亭里处理公务。   隔壁院厨房飘来的香甜气息让站在一旁的邢尧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香。”   封朔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邢尧赶紧眼观鼻鼻观口,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   封朔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鼻翼,嗅了到那股叫人没法忽略的浓香,执笔的手微顿,他遮掩一般问了句:“楚昌平现到了哪里?”   邢尧赶紧道:“皇帝下了禁令,如今各大州府对于出城进城的人排查都严苛了起来,楚三爷跟随从混在商队里,现还在渝州,怕是得有些时日才能抵达西州。”   管家福喜是个人精,那日隔壁姜家姑娘把一马车东西退回府上,封朔又一连几天脸色阴沉,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原先还觉着那姑娘身份低微了些,现晓得对方是世家出生,福喜更盼着二人能成。   他添茶时便道了句:“我瞧着娘娘近日胃口不佳,隔壁姜家姑娘似乎擅厨,老奴斗胆想请隔壁姜家姑娘过来给娘娘做些点心。”   封朔眸色明明亮了一瞬,却只绷着张脸回复:“府上这些琐事,你安排就是。”   福喜应了声,嘴角抿着笑退下了。   封朔瞧见他嘴角那抹笑,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恼意,却又无从发作,连带瞧一旁的邢尧都觉着碍眼起来,道:“你也退下。”   邢尧还以为是自己那“好香”二字惹得主子不痛快了,暗骂自己哪壶不开不开提哪壶,名知主子现在拉不下那个脸过去,还偏偏提这一茬儿,怕又被抓去当沙包,他赶紧灰溜溜走了。   等西跨院再无一人,封朔才搁下毛笔,走到凉亭外挂着鸟笼的桂花树处,微拧着眉头看笼子那只漂亮的绿毛鹦鹉,教它道:“窈窕淑女。”   鹦鹉歪了歪头,鸟瞳圆溜溜的,一派蠢萌,似乎根本听不懂封朔在说什么。   封朔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窈窕淑女。”   鹦鹉这次换了个方向歪头,继续用那沙雕的眼神盯着封朔。   封朔气得没脾气了,池青还说这只鹦鹉聪明,哪里聪明了?   他往食槽里扔了一粒薏米,骂了句:“傻鸟。”   这次鹦鹉不呆了,它扑腾着翅膀在笼子上蹿下跳:“傻鸟!傻鸟!”   封朔一挑眉,直接打开了鸟笼的门,在鹦鹉扑腾着飞出去的一瞬,将它攥在了掌心。   鹦鹉似乎知道自己的小命被人捏在了手中,非常识时务开口:“窈窕淑女!”   去而复返的福喜刚一踏进院门就听到鹦鹉这嘹亮的一嗓子,在封朔杀气腾腾看过来时,连忙退了出去,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   封朔:“……”   他目光沉沉看向被自己捏在手中的鹦鹉,鹦鹉赶紧更嘹亮地叫了一嗓子:“窈窕淑女!” 第41章 (捉虫) 像野草一样疯长……   姜言意用小碗做的蛋挞很大, 她吃了两个就饱得打嗝。   剩下的蛋挞液还有一半,她怕放坏了,全倒进蛋挞皮里放烤炉里烤着。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 这次姜言意就能较好地把控火候, 烤出来的蛋挞没有一个焦糊的。   蛋挞皮上的千层褶纹理分明,中间的蛋挞液受热凝结后微微胀起, 金黄色的蛋挞配上底下的白瓷梨花形小碗,卖相那叫一个精致。   姜言意觉得可以考虑把蛋挞纳入火锅店的甜品菜单里了。   她把蛋挞取出来放凉, 用火钳把烤炉下方火塘里未燃尽的大块木炭夹进一旁的土陶坛子里, 土陶坛子上面用木板压住了, 炭火在无氧环境下很快就会熄灭。   这是寻常人家收集木炭的一个普遍法子, 做饭时顺手把灶里的木炭挑出来,放坛子里存着, 这样冬天的时候,也能攒下一些炭,省几个买碳的钱。   前边的铺子里突然传来敲门声, 有了上午胡百万闹事的经历,二人都比较谨慎。   姜言意亲自去前边铺子里, 隔着门缝瞧见是隔壁封府的管家, 这才开了门。   福喜带着两个小厮, 笑呵呵冲姜言意抱拳:“叨扰近邻, 实在是不好意思。”   姜言意忙道:“哪里, 您这话就见外了, 今日上午铺子里有泼皮闹事, 亏得贵府的府兵赶走了那泼皮。”   福喜便关心了句:“近邻可有被那泼皮手底下的人伤到?”   “倒是不曾。”姜言意退开一步让出道来:“您进店坐坐吧,我给您倒碗茶。”   福喜摆摆手:“往后那泼皮再来闹事,近邻只管叫人到府上来知会一声, 府上府兵诸多,奈何一个泼皮还是不在话下的。”   “今日却不是为讨茶而来,太皇太妃这些日子胃口欠佳,往往用不上几口吃食就放碗筷了,底下的人只能想方设法做些合她口味的点心。听闻近邻擅厨,这才前来求助一二。”   姜言意笑道:“我在点心上功夫尚浅,不敢在贵府厨子跟前班门弄斧。不过也是赶巧,我今日做了些点心,您瞧瞧,若是觉着尚可,能呈到太皇太妃跟前,也是小店的荣幸。”   说着,姜言意便示意秋葵去将厨房的蛋挞取过来。   不多时,秋葵就用拖盘端着六个蛋挞出来,空气里瞬间弥漫起一股甜腻的奶香。   福喜在宫里当差时也见过不少御膳房做出的点心,瞧见这点心时,还是不得不道一句做得真是精巧。   姜言意拿起一个递给他:“您尝尝。”   福喜尝了一口,神情颇为诧异,夸赞道:“这打底用的是罗汉饼么?这股酥脆劲儿好!上边又嫩得跟奶豆腐似的,近邻果真是手巧!”   罗汉饼因其饼子内部层层叠叠,状似叠罗汉而得名,做蛋挞皮时也折叠了数层,二者有些相似之处。   “您过誉了。”姜言意含笑道。   福喜犹豫片刻后道:“有个不情之请,近邻可愿教王府的厨子做这道点心?这一百两算是买下近邻的点心方子。近邻放心,这道点心的做法王府的厨子绝不外传,只在府上做给太皇太妃用。”   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   一百两卖一个做蛋挞的方子,这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自己布置店面,已经花了不少钱,后面还得采买食材什么的,手上的银子的确捉襟见肘,封府的人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简直是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上了枕头。   姜言意有些心动,但顾忌着对方是封府,已经受了封朔不少恩惠,不愿再占人家便宜,便道:“民女今后在此开店,还得多仰仗贵府庇佑,一道点心方子罢了,哪还能收您钱。”   她知晓太皇太妃身份尊贵,若是在外边买吃食,万一吃食上有什么问题,这就牵连众多说不清了,把方子给王府,让王府的厨子自己做,是最保险的法子。   福喜笑呵呵道:“近邻既是开门做生意的,哪能让近邻吃闷亏?王府收罗菜单,给的都是这个价钱,近邻就不要再推拒了。”   他这话出来,姜言意顿时安心了不少,不是对她一人这般大方就行。   有道是钱货两讫,心中才不会觉着愧疚。   自从那日封朔一番骚操作后,姜言意日夜反思自己,生怕自己占了人家便宜。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上学时有个男同学说喜欢你,你觉得你两没可能,也跟对方明说了,但对方给你买个早餐啥的,你还是照单全收。   这就扯犊子了。   确定了买卖,择日不如撞日,姜言意让秋葵看家,自己跟着福喜去隔壁教学。   都护府是七进的院子,姜言意进府后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徒步走一个大学校园,原因无他,太大了……   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何之前福喜会说府上的西跨院是闲置的,院子这般大,封朔又孑然一身,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只有太皇太妃了,自然会有一些小院落空出来。   姜言意哪里知道,福喜故意带着她绕了一个大圈,就为了路过花房。   这一路上福喜偶尔会介绍一些院落,路过花房的时候,他就颇为惋惜地道:“府上两位主子都不爱侍弄花草,可惜了这么大个花房,一直空着,我几番想把这花房租出去,但找不着租客……”   姜言意想到自家后院那盆辣椒,心中有个念头在疯狂涌动,她试探着问:“我瞧着贵府的花房修建得这般好,便是租,租金也不便宜吧?”   福喜哪能不知道这是小姑娘在探他的口风,他道:“王府没指望租花房赚的那点租金,只不过是咱家瞧着花房一直空着,觉着浪费了这地方。”   姜言意几番犹豫,还是开了口:“管家,贵府的花房可以不整租,按尺亩租吗?”   福喜道:“自然是成的。近邻若是想用花房,直接用便是,哪还要租金……”   “租金是肯定得给的。”姜言意赶紧打断福喜的话,想到辣椒育苗有了着落,她眉眼间都是笑意:“既跟贵府做了邻居,哪能一直占贵府的便宜。”   福喜暗自点头,见她半点小便宜不贪,越发觉着眼前这女娃娃品性是真挑不出任何不好来。   最终姜言意用市场价租下了都护府花房一小块地。   她手把手教会王府的厨娘做蛋挞后,回家就一门心思放到了辣椒育苗上。   京城,皇宫。   藏娇殿外一株秋海棠开得正艳,花束探出半个宫墙,衬得一旁枯黄的落木更萧索了些。   秋风瑟瑟,一群宫女太监在殿外跪了一地,寒意透过衣衫一点点浸入膝盖骨里,但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朵秋海棠被风卷落,飘至新帝绣着金龙翻云纹的鞋面,新帝负手而立,面色冰寒,一双瑞凤眼阴霾密布,对着殿内之人道:“你若一日不肯吃东西,朕便让他们在这外边跪上一日!”   京城的秋来得晚,白日里还好,到了晚间,也寒凉得厉害,不少宫人听到新帝这么说,都吓得颤抖起来,对着内殿磕头哭喊:“惜嫔娘娘,求您用膳吧!”   姜言惜缓步从殿内走出,她已绝食了两日,本就清瘦的人,下巴现在更是尖得可怜,肤色苍白,唇上也没多少血色,甚至干裂了一层皮。   她虚弱道:“你也只会用这样的法子了,是吧?”   新帝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跟在新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忙道:“惜嫔娘娘,奴让御膳房炖了您最爱喝的雪蛤汤,你喝些吧?”   得了他示意的宫女端着托盘上前,然而姜言惜只看了白玉碗中的汤羹一眼,抬手就打翻在地。   看着新帝愈发难看的脸色,她心底难得升起几分报复般的快意。   她看着新帝,哪怕身体虚弱让她说话时嗓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像是针在刺一般,“你是皇帝,我反抗不了你,株连九族,连坐赐死……哈……”   她甚至笑出了泪:“我连死都不怕了,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听她这般说,都慌了神,叩头如捣蒜:“惜嫔娘娘,求您开恩呐!奴婢不想死……”   姜言惜只看了这群哭天呛地的宫人一眼,便拖着疲惫的身躯转身。   然而她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新帝猛地一把扣住腰身,打横抱起往内殿走去。   她太瘦了,这华丽的衣袍下,几乎只剩一副骨头,新帝抱起她时,只觉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这让他心口莫名地窒痛了几分。   姜言惜拼了命的挣扎,拳打脚踢,甚至抓乱了他的龙袍,挠花了他的脸,然而什么用都没有。   她被新帝死死按在了床榻时,几乎是认命地闭上眼。   他对她,一贯是用强的。   然而新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强行剥去她的衣裳,只沉声吩咐:“汤来。”   一碗八珍汤送到了他手中,他仰头灌入一口,俯身就哺喂给姜言惜。   姜言惜紧闭双唇不肯喝,他手按住她下颚,不知是怎么用力的,就让姜言惜松了嘴。   一口汤哺进去,流出来大半,姜言惜被呛得直咳嗽。   新帝用明黄的巾帕给她擦了嘴角,寒声问:“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朕像这般喂你?”   姜言惜眼角滑落清泪,没入鬓角之中:“我死了,就合了所有人的心意,我自己也能解脱。”   新帝手上青筋暴起,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没有朕的允许,你便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你且看着,朕要想罚姜敬安,还寻不到由头么!”   一提到姜尚书,姜言惜终于慌了,她又悲又恨:“你无耻!我父亲鞠躬尽瘁一辈子,你个昏君!”   候在外间的总管太监听见姜言惜的骂声,大气不敢出一声。   若是旁人胆敢这样斥骂新帝,项上人头早就不保了,但这是姜言惜骂的,新帝只是冷笑一声:“继续骂。”   姜言惜闭上眼,不看他,声音里尽是自嘲:“我在皇宫里,不过是个笑柄,陛下便是养只金丝雀,也比跟我耗着有意思的多。太后娘娘容不下我,皇后娘娘容不下我,大长公主也容不下我,人人都道是我用尽了狐媚手段,勾着陛下……”   “何人胆敢这般妄议,朕命人拔了他的舌!”新帝满身戾气道。   樊盛年轻薄了她,他杀了樊盛年,朝堂不稳,太后和大长公主得知一切缘由是因她而起,自然对她没好脸色。   他还得用樊家,为了稳住樊家,只能先封樊家的女儿为皇贵妃。   樊盛年是被皇后用计使人带过去的,皇后如今有身孕,有太后和大长公主护着,他动不得皇后,但樊家得知了内幕,如今正跟皇后外戚斗法。   樊家的权利是他自己赋予的,他随时可以收回来,樊家若是能趁机绊倒皇后外戚,他今后在朝堂上便不会再受外戚钳制。   新帝缓和了语气:“朕已经杀了樊盛年……”   姜言惜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陛下是真不知害我的人是谁么?”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许久之后,新帝道:“等皇后生下龙嗣,朕便废后。”   “龙嗣”二字落入姜言惜耳中,她瞳孔瑟缩了一下,手无意识揪住了身下的锦被,浑身都透着一股冷意,却还笑着对新帝道:“原来皇后娘娘有喜了,当恭喜陛下才是。”   新帝面色有些许难堪,他手落在姜言惜腹部:“朕一直想跟你有个孩子……”   姜言惜躲开了他的手,像小兽一样拱起背脊,拒绝他的触碰。   “陛下,英国公还在御书房等您议事。”候在外边的总管太监眼瞧着就快过了时辰,犹豫再三,还是出声了。   新帝闭了闭眼,对姜言惜道:“朕先去处理政务,晚些再来看你,你好好用膳,若想见你父亲,叫人通传便是了。”   新帝走出大殿后,狠戾吩咐禁军统领:“加派人手前往西州,必须把姜家嫡女的人头给朕带回来!”   等辽南王手中没了这张底牌,他有的是法子对付辽南王!   西州。   福喜端着一盘小蛋挞进了封朔的书房:“这是请隔壁姜家姑娘来府上教厨娘时做的。”   封朔看着手中的公文目不斜视:“放下吧。”   福喜将那摆在白玉小碗中的蛋挞放到了封朔案边上,躬身退下时又道:“听明檀院的下人说,太皇太妃用这道点心时多用了半块,想来也是喜欢得紧。”   封朔眸子里有了些许光彩:“让厨房的人这几天给母妃多做些备着。”   福喜应是。   封朔看了一眼这做工别致的糕点,没动,问邢尧:“让你安排人暗中保护姜家嫡女,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邢尧道:“属下已派了人严密监视着都护府大街,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发现的。”   封朔沉吟片刻,吩咐道:“还是派人贴身保护稳妥些,她开店兴许会招帮厨,你下去安排一下。”   邢尧领命退下后,封朔想着姜言意和京城的事,注意到放在案边的蛋挞,这才拿起浅尝了一口,入口比想象之中更香甜些,奶香之中混着蛋香,里层软嫩,外壳酥脆,有些像千层酥,口感丰富。   封朔毫不犹豫解决了余下的三个蛋挞。   手上的公文突然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出了书房,又往西跨院那边去。   到了西跨院凉亭处,封朔习惯性地抱臂靠着亭柱站着,凛冽的凤目半垂,下颚线精致又清冷。   微风轻轻浮动他绣着赤金色暗红的衣摆,手上的玄铁护腕在太阳底下折射出粼粼光泽。   被鲜血浸红的纱布干了晕开一圈淡淡的黄色,依然缠绕在他掌心,风吹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酥酥的痒意,好似那天她帮他包扎伤口时,不经意触碰到他掌心的柔嫩指尖。   封朔下意识地合拢五指想抓住什么,等掌心的伤口被挤压生出几分痛意,他迷惘的眸子才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封朔微微偏过头看院角那棵石榴树,目光散落出去很远,他喜欢待在这里。   一墙之隔,对面院子里的任何声音都能清晰传入他耳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记挂一个人的,一开始,他觉得她是细作,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仿佛理所当然。   后来,他发现她是他的味觉,烦心时总想往她身边凑,为了能感知五味似乎也没什么。   但有些东西,是一早就落在心间的种子,稍沾雨露便会催更发芽,像野草一样疯长。   太阳西斜,他背靠亭柱,精致的面容一半在日光里,一半隐匿在阴影中,狭长的凤目眼尾上挑,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姜言意。”   上午因为不合时宜叫了几声“窈窕淑女”的鹦鹉正被关在一旁的鸟笼里面壁思过。   它歪了好几次脑袋,拿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小心翼翼盯着封朔,只不过因为眼睛外边覆着一圈白眼影,瞧着格外沙雕。   鹦鹉用尖红的大鸟喙啄了两下空荡荡的食槽,又盯了封朔好几眼,发现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它空了一下午的食槽。   猛然听见封朔说话,为了一口吃的,它还是放下了尊严,努力学舌讨好狗逼主人:“姜言意!”   几乎是瞬间,封朔的手就捏住了鹦鹉的的脖子。   鹦鹉瞪圆了一双眼,瞬间禁声。 第42章 (捉虫) 开店当天遇上砸……   姜言意回去后瞧着自家院子里那株红透了的辣椒, 想到马上就可以育苗了,坐在小马扎上支着手托着腮傻乐不停。   辣椒籽拿去育苗,剩下的辣椒壳儿可以当作料, 这点辣椒做红汤火锅是不可能的了, 但麻婆豆腐、剁椒鱼头、水煮肉片、辣子鸡丁……随便一道川菜,姜言意光是想想都能流口水。   秋葵见她一直神游天外, 有些担忧地上前摸了摸姜言意的额头:“花花,你怎么老盯着这株番椒傻笑啊?”   此时就在隔壁院子的封朔, 刚面色阴沉一把揪住胡乱学舌的了鹦鹉, 听见“番椒”二字, 不由得继续凝神细听那边院落的动静。   鹦鹉用两只爪子扒拉着封朔的手, 本就圆溜的一双眼在此时瞧着更圆了几分,仿佛是把“害怕”两个字写在了鸟脸上的。   “花花你早上不是才给番椒浇过水吗, 怎么这会儿又浇水了?”   “我心里高兴。”   “不枉花花你这般上心,番椒长得真好……”   她照料那盆番椒很是上心?   封朔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扬。   鹦鹉记住了那道含着笑意的轻柔女声,对它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因为这狗逼主人一听见那道女声, 捏着自己柔弱身躯的力道就小了不少。   它现在不想吃饭了,它只想回自己的鸟笼里继续关禁闭。   但是狗逼主人带着它翻上了凉亭顶。   凉亭所建之处地势颇高, 封朔站在凉亭顶上, 正好能看见院墙那边的情况。   只见姜言意半蹲在栽种番椒的花圃处, 格外怜爱地轻抚每一个番椒。而那番椒, 也早已从他送给她时的青红变成了大红, 显然是一直被精心照料着的。   他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泛起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番椒虽珍贵, 但她好歹是世家女,不至于被这么一盆花草就迷住眼。   封朔坐在亭子顶上,一腿屈膝, 一腿落在亭檐外,握着鹦鹉的手轻搁在自己半曲起的膝头,被浅风吹乱了的碎发散落在额前,微微遮住了那双狭长而清冽的凤目。   他呢喃一般道:“其实你对本王也是有意的吧?”   然而……   下一刻,就见姜言意笑容满面地把番椒植株上红彤彤的果子全薅了下来,还扭头对秋葵道:“盼了这么久,可把它给盼红了,晚上炒了它做好吃的。”   封朔刚勾起的唇角就这么僵住。   偏偏手上的蠢鹦鹉还在这时候抖机灵学他方才的话:“其实你对本王也是有意的吧?”   封朔:“……”   他决定今晚加餐,让府上的厨子做道清炖鹦鹉汤。   当晚,姜言意摘下辣椒后剔出辣椒籽,把辣椒籽铺在筲箕里放檐下风干。她用两个辣椒做炒了一盘鱼香肉丝,剩下的打算晒干了碾成辣椒面。   用饭的时候,秋葵眼巴巴看着一整盘肉丝,一双眼都快盯成斗鸡眼了,还是没找到一片鱼肉。   姜言意已经夹了一箸肉丝到碗里开始扒饭,见秋葵干端着碗不吃,不由得问了句:“秋葵你怎么不动筷?”   秋葵用木著戳了戳碗里的米粒,有些迷茫道:“没有鱼?”   姜言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虽然这道菜叫鱼香肉丝,但它不是用鱼做的。”   见秋葵还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姜言意打了个比方,“你看之前在火头营,咱们做狮子头,不也没用狮子头上的肉?”   秋葵懵懵懂懂点了点头,这才没再纠结菜名,也用木著挑起一大著木耳肉丝,吃进嘴里一脸餮足眯起了眼:“好吃!”   虽然没有用鱼肉,但吃进嘴里似乎又有一股鱼香味。   她突然问:“花花,青菜萝卜也可以做成肉味吗?”   姜言意夹菜的动作一顿,道:“把青菜萝卜调成肉味估计又点难,但确实有不少素菜做出来口感类似荤菜。”   秋葵一双眼瞬间亮晶晶的:“我想学,吃不起肉,把素菜做成肉味最好了!”   这孩子是以前苦日子过怕了。   姜言意想了想道:“想学菜可以啊,那从明天起就得开始练基本功了。”   她们现在虽是在这这里安定了下来,但以后的日子谁又说得准呢?   秋葵比正常人呆了些,以前又当过营妓,姜言意不知道她以后还能不能遇到一个不介意她过去的好郎君。如果秋葵掌握一门手艺,将来便是出了什么事,她不论是去别人馆子里当厨子,还是去达官贵人府上当个厨娘,都算是一条出路。   秋葵一听姜言意这般说,放下饭碗就要去捧茶给她。   姜言意忙道:“咱们就不兴师徒那一套了,你能学多少,我就教你多少。”   秋葵认真道:“我只学一点点,这样方便以后给花花打下手。”   秋葵在火头营待过一段时间,知道每个厨子都不会轻易教人做菜的,毕竟那是人家的吃饭的本事。   姜言意对她已经很好了,她不贪心,只是听姜言意说可以把素菜做成肉菜,这才心动了。   姜言意却正色道:“要学什么就得认认真真的去学,不然我岂不是白教了。你若是会做菜,将来咱们的店开大了,你还能帮衬我不少。”   秋葵感动得眼泪花花直转:“那我努力学,以后给花花赚好多好多银子!”   姜言意心口因为她这些傻话软成一片,她道:“好,咱们都赚大钱,先吃饭。”   秋葵吸了吸鼻子,这才高高新兴又端起了碗。   *   这一夜姜言意那边安宁祥和,胡家这边却是一片鸡飞狗跳。   胡百万调戏民女不成,反倒被押去西州府衙的事叫胡府的少夫人知晓了。   胡少夫人是西州府知州大人的亲侄女,她因为自幼体形过人,到了及笄之年家中也无人上门提亲。胡家为了能在西州更如鱼得水些,才叫家中嫡子娶了知州大人的侄女。   胡少夫人胖得平日里走个路都一步三喘,三个丫鬟站一起都没她一个人体型大。偏偏又是个爱拈酸吃醋的性子,仗着娘家为官得势,但凡胡百万多看了府上哪个丫鬟一眼,她都能让人直接把丫鬟给买了。   胡家二老对这个官宦之家出身的儿媳妇,哪怕有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要小辈房里闹得不太过分,他们索性也就懒得过问。   对着这么一个强势又分量十足的媳妇儿,胡百万十次有八次都下不去口,只能一番搪塞,跑出去偷腥。   今夜他是被人抬回来的,屁股险些被打成了个烂柿子,一路哭爹喊娘。   扭送他去衙门的是封府的府兵,谢知州便是有心袒护侄女婿,也不敢落封朔的面子,只能从严发落。   胡少夫人得知丈夫干的那些荒唐事,气得下巴上的半斤脂肪都跟着颤动起来,用鸡毛掸子狠抽了胡百万屁股两下,胡百万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胡少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丈夫刚挨了板子,不能再打。   胡百万看着胖得几乎快找不出眼睛的发妻,忍下心中的恶心,痛哭流涕道:“娇娇,我错了,但真的是那婆娘勾引的我……”   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能娶到知州的侄女,一张脸自然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因为常年浸淫酒色,两眼泡肿,身板也干瘦得厉害。   胡少夫人冷哼一声:“你那点小心思真当我不知道呢?”   胡百万顿时顾不得屁股上的疼,拉着她的手,心肝宝贝地叫着一通哄。他是风月场里的常客,哄人的手段还是有几分,胡少夫人很快被他安抚下来。   “大伯也真是的,怎就让手底下的人下了这般重的手。”气性一过,胡少夫人又心疼起自己丈夫来。   取了药酒要亲自为胡百万上药,但她手劲儿大,下手又没个轻重,胡百万咬着枕头好几次差点痛晕过去,额角冷汗涔涔,一脸菜色,却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感动涕零的模样。   胡少夫人这下对自己丈夫是彻底不气了。   她让丈夫歇下,自己去了外间。   从下人口中问出了胡百万跟姜言意相识的经过后,胡少夫人气得锤了椅子的扶手两下,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妖精,打着买花的名头往我家花房里钻,可不就是奔着我相公来的!”   边上几个伺候的丫鬟欲言又止,但都知道她的脾气,没敢吱声。   也就胡少夫人把胡百万当个宝贝,外边那些良家女哪个不是对胡百万避之不及?   胡少夫人坐的椅子是木匠改良过的,寻常椅子她身形太胖,根本坐不下去。亏得这木料结实,不然被她这么一顿锤,怕是得散架。   胡少夫人继续问今日跟着胡百万出门的小厮:“可知那小妖精是何来历?背后靠着什么人?”   “小的打听过了,据说她不是西州本地人,前不久才搬到那里的,盘下都护府旁边的铺子是打算开馆子。铺子里没个男人,是她自己当家,平日里没见她跟哪家权贵走得近。今天少爷被都护府的人扭送去了衙门,约莫是大庭广众之下砸门,闹得太大了,都护府不好坐视不理。”   知晓姜言意背后没个靠山,胡少夫人就放心多了。   若是她有个靠山,胡少夫人要做什么,还是得先去谢知州的府上通个气,毕竟那只是自己大伯,又不是她亲爹。   这些年谢知州帮她收拾不少烂摊子,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胡家每年孝敬谢知州的钱财够多。   胡少夫人鄙夷道:“正经人家的女子,哪个会做这等抛头露面的营生?明着开馆子卖吃食,背地里还不知卖什么!她既不要脸,那本夫人就把她的脸皮给扯下来,看她今后在那条街上还怎么做人!”   小厮道:“她这馆子还没开起来,若是这些天她一直关着铺子,咱们的人去砸门,怕是还得被扭送去府衙。”   胡少夫人冷笑一声:“还没开起来正好,下去打听打听她何时开张。等她馆子开张当天,本夫人非得带人过去把她的馆子砸个稀巴烂不可!”   “我就不信了,我教训勾引我丈夫的小贱人,都护府还能派人来捉拿我不成!”   姜言意并不知自己已经叫人盯上了。   这些天她忙着育辣椒苗,亏得都护府的门房好说话,她每天早晚都去一趟隔壁府上的花房,给洒下的辣椒籽浇水。   余下的时间还得忙开店的各种琐事。   店里的硬件设施是一应俱全了,但还有不少细节的地方需要慢慢完善。   这个时代的牛基本上都是耕牛,和战马一样珍贵,家中有牛的农户还得给牛上个户籍。若是无故宰杀耕牛,被人告发了得蹲大狱,所以市面上基本没有卖牛肉的。   猪肉虽然也好吃,但涮清汤锅子就差强人意了,姜言意把目光主要锁定在了羊肉上。   亏得这是关外,家家户户都牧羊,肉铺里羊肉货源充足。大抵是这边的羊肉供过于求了,价格倒没有姜言意想象中的那般贵,不过也不便宜。   这个朝代只有权贵商贾才吃得起羊肉,自己的火锅店一开始就是中高端定位,姜言意知道自己的火锅店肯定是有市场的。   不过既然顾客群体是权贵富商,他们家中肯定都有厨子,自己现在要做的,是怎么让这些人觉得自己店里的羊肉锅子,比他们家中的厨子做出来的要好吃。   开店的前三天,姜言意赶紧又找铁匠师傅给自己打了个烤架。   秋葵不太懂姜言意这时候又请人打一个烧烤架作甚,姜言意只说开业那天能用到。   为了宣传一下自家的火锅店,姜言意找了大街上一个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帮忙。   她买下了小贩整把糖葫芦,还说三日后会再找他买三把糖葫芦,只不过要那小贩这几日在集市上叫卖糖葫芦时带上她的店名。   小贩走街串巷一整天也不见得能卖完一整把冰糖葫芦,自然乐意跟姜言意合作。   于是接下来一连三日,凡是小贩走过的地方都能听见这样一句吆喝:“三日后都护府大街‘姜记古董羹’开业,届时进店食客皆送一串冰糖葫芦——”   古人把火锅称作“古董羹”,因食物投入沸水中时发出的“咕咚”声而得名,只不过这时候涮的普遍是清汤锅子。   这营销手段虽然称不上有多高明,但在全然无营销、仅凭口碑招徕顾客的古代,洗脑效果还是十分显著,至少半个西州城的人都晓得都护府大街有个姜记食店要开张了。   还没到开业那日,就有不少孩童时常会到姜言意铺子跟前晃悠,胆子大些的还会问她有没有糖葫芦赠。   姜言意通常都会捡块糕饼递给她们,说开业当天进店用饭会免费赠送,孩童们这才兴高采烈地离去。   秋葵心疼姜言意要送出去的那些冰糖葫芦和糕饼:“花花,咱们这还没开业赚钱呢,就先散出去不少钱了。”   姜言意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这么点花销打响名气,已经是咱们赚了。”   在后世不管做什么,光是宣传都得成为一大笔开支,姜言意在这一刻真的突然觉得,在古代做生意挺好的,至少竞争力比后世小了很多。   可能是两人都有些紧张,距离火锅店开业的前一晚,姜言意跟秋葵都睡不着。   二人守在厨房,秋葵一遍一遍地擦洗碗碟,姜言意本来是打算四更天再起床吊汤的,索性也就生火把汤先吊上了,又把外边烤炉的火也点燃,烤了几屉蛋挞。   “花花,蛋挞明天也是免费送的吗?”秋葵便擦碗边问。   “嗯,咱们是指望着卖锅子赚钱的,自然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人花钱来吃锅子。”姜言意道。   她有信心,只要食客吃过一回她们的锅子后,以后一定会成为回头客。   秋葵颇为肉疼地道:“可我觉着这样好亏啊。”   冰糖葫芦也就罢了,蛋挞可是用牛乳和鸡蛋做的。   姜言意安慰她:“放心,这些银子都会赚回来的。”   *   等到天明,姜言意跟秋葵都回房换了一身新衣,早早地把铺子门打开,外边的牌匾上挂着红绸,瞧着就喜庆。   只不过因为时辰尚早,街上还没几个人走动,就连卖朝食的都才开始摆摊。   大家都是一条街做生意的,姜言意偶尔也会去街边的小摊买吃食,她做锅子生意跟他们买朝食的也没什么竞争,相处都颇为和睦。买馄饨的大娘和卖煎饼果子的大叔跟她寒暄几句,送了碗馄饨和煎饼果子给她算是恭贺开店。   姜言意道了谢,没再做早膳,跟秋葵一起吃了馄饨和煎饼果子当早点。   秋葵平日里最爱吃的一个人,眼下嚼着馄饨竟也有几分食不知味,时不时又往门口出瞟一眼,担忧道:“花花,怎么还没人上咱们店里来?”   姜言意也紧张,不过比起秋葵还是好上许多,她道:“买锅子本就是做的午食和晚食,现在还早着呢,自然没什么人。”   太阳露出半个脸的时候,花店老板娘才把姜言意定下的木芙蓉花枝送来,见面就道:“恭喜姜掌柜,开业大吉!”   “多谢,这是小店自制的点心,拿去尝尝吧。”姜言意递给花店老板娘一个蛋挞。   因为烤蛋挞用的是梨花形状的小碗,蛋挞成型后也是梨花的形状,瞧着格外好看。   花店老板娘还未见过这样的点心,很是新奇,尝了一个发现味道也好,连连夸赞,还亲手教姜言意插花。   她送来的木芙蓉花枝是刚折的,花上还带着露水,瞧着就娇嫩得很。   姜言意送走花店老板娘,摆弄好每一桌上的插花,铺子外忽而传来赵头儿和李厨子的声音,“姜掌柜——”   姜言意忙满脸笑意迎了出去:“师父,赵头儿!”   李厨子和赵头儿都换了一身干净的便衣,跟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十多个火头军,每人背上都捆着一大捆劈好的木柴。   李厨子笑容比平日里和蔼了不少,看着姜言意这一身,对赵头儿道:“瞧瞧,可不就有那女掌柜的样儿了!”   将近半月未见,姜言意突然觉得火头营的人都倍感亲切,她笑道:“师父你可别打趣我了,大伙儿都进店里坐!”   赵头儿指着那些火头军背着的柴禾,“这群兔崽子听说你在这边开店了,非要跟着来瞧瞧,西州大营那边旁的没有,他们给你准备了些柴禾,也省得你开店在木柴上再花冤枉钱。”   姜言意心中感激,对在西州大营的那段经历也没那般排斥了,她一一谢过大老远背柴禾过来的火头军,一个个毛头小子羞得面红耳赤。   成衣铺子的娘子先前不知晓姜言意的底细,眼下瞧着这一幕,还以为李厨子跟赵头儿是她亲戚,又见这么多大小伙儿给她背柴来,不由得打趣:“大妹子你这开店好啊,以后柴禾都不愁了。”   姜言意笑道:“以后陈姐姐院子没柴了,过来拿便是。”   “那我可当真了!”衬衣铺子的娘子也跟着笑。   一早上的紧张可算是在李厨子他们过来后消散得差不多。   姜言意让他们把柴禾都放进后院里,给火头营的人都倒了茶,又要去拿蛋挞招待,李厨子忙道:“我们都是吃了朝食过来的,现在还饱着呢,有什么活儿,全都交给这群兔崽子去做,大老远带他们过来,可不是让他们来闲逛的!”   姜言意道:“没什么可忙的,大家只当这里是自家,别拘谨。”   李厨子瞪她一眼,放下茶碗:“这时候了还说这种见外话,走,带师傅去厨房瞧瞧你吊的汤怎么样。”   姜言意被李厨子凶了,却只觉心中暖意融融,她带着李厨子去了厨房。   赵头儿坐在外边铺子的柜台处,打算等今日忙起来了,帮姜言意看着账上,他正打量着这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店铺,忽见一群人跟着一辆马车气势汹汹朝着这边走来。   看服饰,他们似哪个府上的家丁,手上都拿着跟半丈余长的棍子。   等马车停到门口时,赵头儿心道不妙,他赶紧喝了声:“吴愣子,把兔崽子们都给我叫出来!” 第43章 本王教得么?(捉虫)……   赵头儿口中的吴愣子, 正是那大块头的火头军。   他一瞧外边来的这些人怕是来找茬儿的,几步奔进后院,对着或站或坐的火头军们喊了一声:“有人来砸店, 兄弟们抄家伙!”   姜言意这后院里没什么能当武器的, 十几个火头军直接抽了几根柴禾往外边去。   吴愣子吼的那一声,厨房里也听得分明。   秋葵第一反应是胡百万又来了, 坐在灶膛子后面的小马扎上,脸一下子就白了:“花花, 怎么办?”   姜言意解下身上的围裙:“没事, 我先出去看看。”   李厨子叫住她:“怎会突然有人来砸店?你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姜言意三言两语把胡百万的事情说了, 李厨子生气把汤勺往锅沿上一磕, 怒道:“一群地痞无奈!敢欺负我火头营出来的闺女!师父跟你一道出去看看!”   李厨子走在前边,姜言意看着他干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 心中一暖,鼻头却隐隐有些发酸。   或许都是在灶上当了一辈子厨子的缘故,姜言意觉得李厨子跟自己上辈子的父亲很像, 脾气像,对做菜的那股执着劲儿也像。   每次李厨子对她好, 姜言意都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她跟在李厨子身后走进了前面的店铺, 原本也不怵胡百万来闹事, 但现在好像是心中找到了什么力量支撑, 变得更有底气了些。   *   胡少夫人在几个婢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下了马车, 为了显出气势, 她出门前特意带了十多个家奴, 本以为光凭这阵仗就能吓住这铺子里的女掌柜。   谁料她还没来得及吩咐家奴们砸东西,铺子里就走出十几个手上拿大块柴禾的大汉。   能进军营,体格上肯定都是过关的, 个个都生得高大威猛。   相比之下,她带来的这群家奴就跟裹了层布的瘦猴儿似的。   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大截,硬碰硬的话,她们这边肯定讨不到好。   胡少夫人脸色难看,心道这小狐狸不赖嘛,竟然知晓她今日要上门来教训她,故意找了这么多泥腿子来这里来充场子。   赵头儿是个精明人,哪怕两拨人明显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还能拱手笑着问一句:“夫人是要来小店用饭吗?”   胡少夫人尖锐道:“那等勾人丈夫的贱人做出来的羹汤,本夫人怕吃了想吐。”   她打定主意是要让姜言意在这条街上丢尽脸面,以后没法抬头做生意,眼下虽忌惮着对方铺子里的十几个大汉,不能直接让家奴把店砸了,但大骂几句让姜言意名誉扫地还是可以的。   恰在此时,姜言意跟着李厨子从后院走到了铺子中。   李厨子一看她马车上有胡家的标志,猜到了这胖妇人身份,直接怼了回去:“你这刁嘴妇人当真是不讲理,你何不问问这整条街的街坊邻居,看那日到底是你男人在铺子前死缠烂打,还是我闺女行事不端。”   胡少夫人听他一口一个“我闺女”,脸色瞬间难看了下来,狠狠剜了之前打探消息的小厮一眼。   不是说着店铺掌柜的是个孤女么?   不过她也不怕一个六旬老头,破口大骂道:“我怎知晓这条大街上有多少人钻过你那闺女的裙底,会为着你那闺女说话。笑话,我夫君何等人?若不是这小贱人勾着我夫君,我夫君能瞧上她?”   姜言意倒了一杯冷茶,直接往胡少夫人身上一泼,皮笑肉不笑道:“我瞧着尊夫人今晨似乎没净口,赠您一杯茶漱漱,不必客气。”   胡少夫人身上这身衣裳是新裁的,料子是妆花绸,她宝贝得紧,眼下被人泼了一杯茶,胡少夫人又惊又怒,嗓门贯穿了整条都护府大街:“我的新衣裳!”   这番动静早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   姜言意适时提高了嗓音道:“尊夫人那句‘笑话’,我就原封不动送还给您。整个西州何人不知你夫君是个见了姑娘就走不动道的浪荡子?你胡家再有钱有势,也不能这般颠倒黑白,我开门做生意,你却编出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污我清誉?”   “那日拖走你相公的是都护府的府兵,尊夫人不妨去都护府拍门问问,他们为何要押你相公去衙门。至于我如何为人,街坊邻居们都可作证。”   因为胡少夫人方才那一通胡搅蛮缠的话,男邻居们没出言,女邻居们却是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不带这般仗势欺人的,人家姜掌柜多标志一个人,还能看上胡家那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不成?”   “胡家这对夫妻,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专挑人家开店这天过来砸场子,心肝儿是有多黑啊!”   “故意的,还记得来福酒楼唱曲儿的那小桃红吗?明明是胡百万几番骚扰人家,一群恶仆却把小桃红拖到大街上打得只剩半口气,胡家是真把自己当西州的土皇帝了!”   “姜掌柜多和善一个人,怎就被这对夫妻缠上了……”   围观的路人们一开始只是看热闹,听人这么七嘴八舌的一说,加上胡百万在西州的名声,瞬间明了了眼下的情况。   甚至还有有路人帮腔怼胡家,半点没朝胡少夫人预期的发展。   胡少夫人听着周围女人们的议论声,气得一身赘肉乱颤。   往日她想对付谁,全凭她一张嘴说,身边带着一群恶仆,那些个被她围堵的姑娘便是想为自己澄清,声势也盖不过她去。   今天还是头一回吃闷亏,胡少夫人气得心窝子疼,怒气一上头,脑子也不太清醒了,只想着要怎么找回场子,当即厉声喝道:“给我砸店!”   换做平时,她身后的一群恶仆早耀武扬威地开始动手砸了,但今日他们看了看铺子里手拿柴禾的十几个火头军,再瞅了眼他们自己手中的棍子,心中颇有点发怵。   胡少夫人吼了一嗓子后,身后的仆人们却没动静,她气得转身就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厮一耳光:“耳朵聋了不成?本夫人让你们砸店!”   一群恶仆唯有硬着头皮上。   火头军们怕弄坏了姜言意店里的东西,不等他们冲到店里,直接出去在大街上扭打做一团。   军营里出来的始终比一群游手好闲的家奴的能打,胡家的恶仆们很快就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   胡少夫人气不过,赶紧吩咐一旁的婢子:“你快些去衙门带人过来,说我在大街上被人打了!”   婢子飞快地离去。   胡少夫人艰难地撸起袖子,要亲自对阵姜言意。   姜言意又不傻,光瞧身板就知道自己硬刚不过。   她身形灵活,胡少夫人追不上她,索性拿店里的碗盘出气,论起就往地上砸。   碎瓷飞溅,胡少夫人虽穿着绣鞋,可体重在那里摆着,她自己一脚下去,一块碎瓷正好刺穿她绣鞋底,扎进了脚心。   胡少夫人痛得一声惨叫,抬起脚来半弯下身子想看自己扎进碎瓷的地方,但因为太胖根本没法弯腰,反倒是一个重心不稳,跌了个屁股蹲儿。   屁股坐下去的地方刚好也有她自己方才杂碎的瓷碗瓷盘,碎瓷扎进肉里,胡少夫人再次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痛得整张脸都白了。   她身边仅剩的几个婢子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上前去扶。   姜言意也没料到胡少夫人前脚砸了自己一套碗盘,后脚就遭报应了。   她赶紧对着门口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道:“劳烦大家伙儿一会儿都做个人证,她是自己摔到的,跟小店没干系。”   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一片哄笑声,显然也觉得胡少夫人今日带着恶仆过来教训人,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让让!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大街上出现一队官差,引着官差过来的正是胡少夫人刚才指派出去的婢子。   那婢子一回来,见胡少夫人坐在地上,脚上是血,裙子下面也有血沁出来,满脸苍白,呆了一瞬,赶紧上前去试图把她扶起来,脸上躁得慌:“夫人,您月信来了?”   不然怎么屁股那一团全红了。   胡少夫人气得想打着婢子两耳光,可惜没那个力气了,只能带着哭腔吼:“我腚上扎碎瓷了。”   “哦哦。”婢子连忙把胡少夫人扶起来,但她力气太小,胡少夫人脚上也扎了碎瓷,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试图往婢子身上放。   婢子压根扶不起她,反倒是被压得闪了腰,跟着胡少夫人又一道倒进了碎瓷堆里,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这次胡少夫人后背上也扎被扎入一片碎瓷,痛得她惨叫连连。   姜言意瞧得目瞪口呆,她头一回见识到何谓“遍体鳞伤”,还是对方自个儿折腾的。   官差头目认得胡少夫人,见胡家家奴被打得鼻青脸肿,胡少夫人又扎了一身碎瓷,他沉着脸对身后的官差们做了个手势:“店主蓄意伤人,店铺查封,把人全部给我带回衙门!”   姜言意发现这官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很有一套,那婢子去扶胡少夫人又摔一次,明明这群官差也是亲眼目睹了的。   她不知胡少夫人跟谢知州的关系,只在这一刻敏锐地觉得,官府跟胡家背地里怕是牵扯不浅。   她若是就这么进了大牢,等着她的还不知是什么呢,姜言意手中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几个官差上前要捉拿他,得了李厨子和赵头儿暗示的火头军们上前挡住了他们。   见状,官差头目冷笑道:“尔等还想造反不成?”   赵头儿为人圆滑,在军营之外的地方比李厨子人脉更广些,他拱了拱手道:“这位捕头我瞧着面生,不知袁猛袁捕头可还在衙门当差?”   官差头目瞥他一眼,“袁捕头早几年就已告老还乡了。”   人情面子是求不到了,赵头儿只得换了话术:“我等都是西州大营火头营的人,今日是这妇人上门挑衅在先,她身上的伤,也是自己摔的,官爷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人,未免有失妥当。”   军营跟官府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官差头目也没把一个火头营当差的看在眼里,当即嗤笑了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子办案,还要你们几个伙夫教么?”   火头军们都面带怒色。   忽而,人群外传来一道冷冽嗓音,“他们教不得,本王教得么?” 第44章 她的靠山(捉虫)   店铺外围观的众人都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那官差头目虚眼一瞟, 瞬间脸色大变:“王……王爷?”   火头营的人见封朔出现在此处,也颇为惊讶,连李厨子和赵头儿都拘束了起来, 更别提那些年轻的火头军, 个个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儿。   姜言意眼中露出几分诧异,她还以为……经过的那日的事情后, 开店时封朔不会前来捧场。   封朔一袭墨色蟒袍,衣襟上用了暗红与赤金的双线绣着卷云纹, 三尺宽的腰封上缀着一枚双鱼佩, 通身贵气。   他一手负在身后, 一手托着一只精致鸟笼, 鸟笼里的绿毛鹦鹉收拢了翅膀,挺着胸脯, 神情似乎也颇为倨傲。   跟姜言意的视线对上时,封朔目光平静,反倒是姜言意眸光复杂, 很快就有些不自在别开了眼。   封朔也移开了视线,嘴角往下压了压,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这是他不悦的一个征兆。   他清冷的凤眸扫过一店狼藉, 最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官差头目:“西州府衙便是这样办事的?”   官差头目额角冷汗涔涔, 他负责都护府大街这一块的治安, 自然也晓得各家铺子身后站着哪些权贵, 平日里当差也从没出过错处。   这铺子原本是赵大宝的胭脂铺子, 那赵大宝能买下这个地段的铺子,也是给谢知州送过礼的,他听说姜言意盘下的是赵大宝的铺子, 也就误以为姜言意身后是没人的。   何况此番姜言意惹上的是谢知州的亲侄女,整个西州府都在谢知州管辖范围之内,官差头子自然也就识时务的站到了胡少夫人这边。   怎料这姜记的女掌柜身边的贵人这般多,连辽南王都为她说话。   官差头子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道:“小人……小人只是想请掌柜的去衙门问个话,这不当街斗殴,又伤了人,衙门那边总得录个口供不是……”   “不过既是王爷识得的人,这口供也就不必录了……”   他示意手底下的官差架起胡少夫人,灰溜溜准备离去。   封朔却又开口叫住了他:“衙门有衙门的规矩,既是要录口供,在这里录便是。”   官差头子后背已经叫冷汗湿透了,他打官腔说的是要录口供,结果人家原封不动地把他的话给送回来了。   “这……这……”   他现在当真是骑虎难下。   邢尧见封朔眉宇间的不悦更重了些,赶紧喝道:“磨蹭什么?人家这掌柜的还要开店呢!”   官差头目被这样一吼,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录口供。   姜言意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给封朔坐,邢尧本来准备搭把手,但是转念一想,可能主子不太想坐他搬来的椅子,就站在一旁没动。   姜言意摆好了椅子对封朔道:“大……王爷您坐。”   在军营里那会儿,火头营上下都管封朔叫大将军,姜言意也习惯了这么称呼他,如今出了军营,十次有八次都改不过口。   封朔扫了她一眼,大马金刀坐下,左臂有些闲散地靠着椅子扶手,时不时扔给笼子里的鹦鹉一粒薏米。   他虽没有看官差头目是怎么录口供的,摆出这副姿态似乎也不太关心,但官差头目问话时还是头皮发麻,仿佛脖子上悬着一把大刀,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来。   问起今日这场斗殴的缘由,赵头儿一口咬定是胡家人先挑事的,胡家十几个家奴拿着棍子招摇过市,这一路过来街上的行人也都可作证。   在问及胡家人为何要上门挑事时,姜言意便把前些天胡百万砸门的事说了,整条都护府大街的人都可作证,那日的确是胡百万胡搅蛮缠。   胡百万挨板子一事官差头目是知晓的,他原先以为只是这位王爷想整治西州府衙了,正好胡百万平日里又是个浑人,便拿了胡百万开刀。   可今日一瞧,辽南王明显是护着这铺子女掌柜的。   官差头目悔得肠子都青了,怎的就让他摊上了这等破事。   胡少夫人因为拈酸吃醋,不分青红皂白当街打人也不是头一次了,今日之事,是胡家先起的头,认证物质已经具在。   录完了姜言意这边的口供,官差头目还是象征性问了问胡少夫人,他们所言是否属实。   胡少夫人被两个官差扶着,她脚底扎进一块碎瓷,屁股上也扎了碎瓷,站又站不住,坐又坐不得,这个姿势保持久了,浑身都难受。   扶着她的两个官差都咬着牙关,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有些承受不住她这一身重量。   胡少夫人自小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她还从未受过今日这种气,身上被瓷片扎到的口子疼得死去活来,但她也不是半点脑子没有,见封朔护着姜言意,心中知晓自己今日再闹下去,肯定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她看着姜言意姣好的面容,真恨不得扑上去给她脸划个稀巴烂。   贱人!四处勾勾搭搭,这辽南王指不定也是她裙下臣!   胡少夫人咬碎了一口银牙,勉强忍下一腔怒气,恨恨道:“是我误会了姜掌柜,打扰了姜掌柜做生意……”   姜言意旁的不怕,就怕她回头管自己要医药费,继续找茬儿,赶紧道:“你这一身伤,是你自己砸了我店里的碗盘,又不小心踩到碎瓷割伤的,跟小店全无干系,还望官差大人做个证,小店利薄,可不负责给胡少夫人请大夫。”   围观的百姓也是头一回见上门打人,却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的,都哄笑起来。   被姜言意这些天用糖葫芦手段营销过来的孩童们挤在最前边,胆大的指着胡少夫人笑嘻嘻道:“我瞧见了,她摔了盘子不小心扎到了自己脚,又跌了个屁股蹲儿,把屁股给扎出血了!”   胡少夫人难堪至极,做势要冲上去打那说话的男童:“满口腌臜话,没教养的东西!”   两个官差本就已经快扶不住她了,眼下她再用力一挣,两个官差脱力只得松了手,胡少夫人压根站不住,再次跌到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那个肥婆她又摔了!”   站在前边的孩童们直接拍手大笑起来。   胡少夫人摔出一脸鼻血,又疼,又丢脸,再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心思,气急败坏吩咐府上的家奴:“你们都是死人么?送我回家!”   姜言意皱眉,这胡少夫人还没说不会找自己拿医药费呢。   她正欲开口,封朔却先一步道:“寻衅滋事,恶意砸坏人家店里的东西,还能理直气壮离去,尔等把大宣律法当什么了?”   寻衅滋事这些都是小罪,反倒是封朔最后一句,让官差头目腿软了一下。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目无王法。   目无王法再添点油加点醋,简直可以说成是有谋逆之心。   官差头目现在不怕得罪谢知州了,这番话若是穿到谢知州耳中,只怕谢知州从此都能不再认这个侄女。   他赶紧拱了拱手,“王爷教训得是,小人这就将他们全部收押大牢!”   官差一拥而上,将胡家恶仆全部绑了起来,胡少夫人一听自己还要坐牢,今日这么多事情堆积下来,她那颗本就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已经完全给气昏了,张嘴便道:“你们敢让我蹲大狱,你们知道我大伯……唔唔……”   官差头目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没脑子的话来,赶紧堵了她的嘴,让人把她架走。   自己则对着姜言意拱了拱手:“姜掌柜,您把今日店里摔坏的东西列个单子,回头我上胡家去一趟,让胡家把东西按原价赔给您。”   姜言意赶紧道了谢。   官差头目这才对着封朔行了个大礼:“小人告退。”   封朔满脸冷淡,只矜贵点了一下头。   官府的人一走,看戏的也散了大半,不过也因祸得福,胡家风风火火地来这么一出,姜言意这锅子店的名气反而更响了。   今日有火头营的在此帮忙,店里的碎瓷都不用姜言意自个儿收拾,她转个身就已经有人打扫干净了。   她不太敢往封朔跟前凑,借着写摔坏的碗碟清单,躲去了柜台后面。   若是寻常客人,赵头儿也就帮她招呼了,但大马金刀坐在店里的是封朔,赵头儿也没那个胆子上前去,他只得催促姜言意:“今日大将军帮你解了围,你还不快去问问大将军想吃些什么?”   姜言意偷偷瞥了一眼不辨喜怒的封朔,那天被他逼到墙角的记忆涌上来,她怂得不行,握着笔杆子道:“我……我先把这赔偿的清单写完。”   赵头儿探头一看,发现她写的那斗大的簪花小楷,只觉辣眼睛,一把拽下她手上的笔:“就你这笔字,写的清单人家能看清楚就怪了,我来你给你写。厨房那边也有老李看着,你招呼贵客去!”   姜言意就这么被无情赶出了柜台。   她看看封朔,又看看赵头儿,赵头儿坐在柜台后面,朝她做了一个上前的手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姜言意心说若是没有那天的事,她现在接待封朔也是半点不怂的,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她眼下只觉着万分尴尬。   最终她硬着头皮走到封朔跟前,笑得脸都快僵了,才挤出一句客套话:“今日之事,多谢王爷。”   封朔抬起一双清冽的眸子,他眸光总是冷冷的,叫人永远猜不到那层冰冷之后究竟隐藏着些什么。   他抬手将那鸟笼递到姜言意跟前:“你之前说过的,开店时让我来捧场,开业大吉。”   笼子里的鹦鹉在此之前似乎已经因这句话被训练了多次,封朔话音刚落,它就立马展开翅膀,仿佛生怕说迟了就被拿去炖汤:“开业大吉!”   嗓门那叫一个嘹亮。 第45章 揽客骚操作   姜言意被鹦鹉逗乐了, 她接过笼子,再次向封朔道了谢,又问“不知王爷想吃些什么?”   封朔见她似乎挺喜欢着鹦鹉, 唇角也不着痕迹勾了勾, 瞥了一眼裱在墙上的菜单道:“来个羊肉锅子。”   姜言意给他添了茶,忙去厨房弄锅子。   高汤是一早就吊好了的, 舀入锅中冲滚水就行。锅子底部放了烧红的银炭,这样即使端上了桌, 锅子里的汤也会一直沸腾。   她弄这些的时候, 李厨子问了声是什么锅, 姜言意一答羊肉锅, 李厨子就手法极快地帮她片出一斤羊肉来,切得不薄不厚, 正是用来涮着吃的最佳厚度。   锅子一端上桌,羊肉和各类配菜也摆了上去。   姜言意先前做的各类酱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只可惜腐乳还没发酵好。   开中高端火锅店, 服务自然也得到位,自然不可能让客人自己去打酱碟。   姜言意问:“王爷吃酱碟的口味是偏重还是偏淡?”   羊肉火锅的酱碟讲究一个“辛、辣、卤、糟、鲜”, 在这吃辣还不太盛行的古代, “辛”一般是用蒜蓉, “辣”则是茱萸。   封朔以前也吃过锅子, 但那时候他没有味觉, 根本辨不出入口的东西究竟好吃不好吃。   他道:“随意即可。”   姜言意琢磨他这话, 约莫就是不挑了。   她拿了一个精致的梨花形小碗, 去陈列调料罐的柜台前搁酱,先放液体的酱料,再放固体的酱料, 顺时针搅拌时不沾碗,这样调出的酱料才不散不泻。   调好酱碟,姜言意将酱碟捧回封朔桌前:“您慢用。”   铜锅里的水咕噜咕噜滚着,汤是清汤,锅子上方升起蒙蒙白雾,浮在汤面上的枸杞红枣在这一刻好似落花一般,一旁的白颈瓷瓶里还插着几株娇艳欲滴的木芙蓉。   桌与桌之间都用半人高的竹制屏风隔开,屏风上用竹篾编织了各类花鸟图腾,细看虽说是粗糙了几分,但在这边陲之地开这么一家馆子,已颇有几分“雅趣”。   封朔拿起木著,这才发现木著上也雕刻了修竹纹,还有一个篆体的“姜”字。   他打量摆上桌的碗碟,见大都塑形别致,打酱碟的小碗是梨花形,摆放菜品的盘子则是叶子形,碗盘外璧或是勺子柄上,也有一个篆体的“姜”字,显然是在烧瓷时就绘上去的。   封朔原本只是想随便吃些,如今倒是真觉着这不起眼的小店颇有几分意思。   他用加长的木著夹起一块羊肉放进锅里,涮好后放进酱碟里蘸酱,入口的瞬间,愣了许久。   锅底的汤约莫是用老母鸡吊的,但没有一点鸡肉味,只余鲜味,羊肉有些微膻,裹上酱料后入口,五味在舌尖绽开,直叫人回味无穷。   他突然明白为何权贵都喜欢吃这古董羹了。   姜言意在这时又端了两个盘子上来,两盘都绿油油的,一盘是香菜,一盘是茼蒿。   她笑道:“这是小店今日开业赠的配菜。”   吃羊肉锅子涮点香菜或茼蒿,这时行家都懂的搭配,不过有的食客不喜食香菜,有的食客又颇好这一口,姜言意索性把两盘都端上来了。   封朔看了看两盘绿油油的菜,眉头下意识就要皱起,不过也没说什么,只迟疑点了下头。   姜言意一贯是看不懂这位大佬心思的,招待完他,又去别桌上菜。   她虽然让卖糖葫芦的小贩帮自己宣传了好几天,但今日开业,进店用饭的客人还是不太乐观。   马上就要到饭点了,她店里一共只有五桌客人。   前来要糖葫芦的孩童倒是不少,不过既然能被一串糖葫芦哄到这里来,家中也都不富裕,自然没那个闲钱下馆子吃火锅。   姜言意买的三把糖葫芦就放在柜台处,她见孩童们一直围着不走,想着反正是花在营销上的银子,就一人发了一串糖葫芦。   孩童们这才喜笑颜开离去。   赵头儿坐在柜台后面帮她看账,见状直摇头:“你这做生意的,还没赚钱就先赔钱了。”   姜言意不好意思笑了笑:“先把名气打出去嘛。”   之前看热闹的人虽多,但就跟姜言意先前担心的一样,羊肉锅子不便宜,那些有钱吃羊肉的,都有自己信赖的老店,或是自家府上的厨子手艺就不错,不会这般轻易就把钱砸进她店里。   赵头儿光是看这店铺的陈设,就知道她花了多少银子在里面。   怕姜言意难过,他道:“开馆子不是这么容易的,都有个起伏的过程,下次休沐我跟老李约几个军营里的老友过来。”   他们在军中的老友,再不济手底下也管着百来十号人了,吃个锅子的钱肯定是有的。   姜言意知道赵头儿是怕自己这生意做不下去,到时候回不了本,她心中感激:“多谢赵叔好意,但哪能一直麻烦您和师父,我既决定在这里开店,肯定就想好了这些的。”   她去后院,让两个火头军帮自己把烧烤架搬到铺子门口,燃上银炭。   赵头儿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他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样的炉灶,不过瞧着应该是用来烤东西的   姜言意正用棕树叶做成的扇子催风让银炭燃得更旺些,她一边扇一边道:“用来做炙肉的。”   古人管烤肉叫炙肉。   赵头儿听了暗自摇头,心说这闺女不懂行,开馆子什么都买什么都做,那肯定是不行的,到头来反一样也做不好,赔了口碑。   但今日是姜言意铺子开业的日子,姜言意眼下干劲儿又足,他也不好说不吉利的话。   炭火已经生了起来,姜言意快步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找出前些天就削好的竹签子。   李厨子听说她想烤肉,也跟赵头儿一样觉着不可行,但拗不过姜言意,看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又于心不忍,只得帮她切起了小块羊肉。   秋葵在前面的店里守着,以便食客们要求添茶水或是要加菜。   姜言意手脚麻利串好几签子羊肉,拿上自制的辣椒面和孜然粉去外边开始烤肉。   这个时代虽然辣椒还没被搬上餐桌,但孜然已经是大众所知的香料,不过在这里被叫做“枯茗”。   孜然跟烤肉那是绝配,再撒上一点辣椒粉,香味简直能飘出一条街去。   当街烤肉串,视觉和味觉上的双重冲击引得不少行人驻足。   等肉烤得七分熟时,姜言意撒上孜然和辣椒,那股香味直往人鼻尖里钻,把肚子的馋虫一同勾了起来。   很快就有人上前问姜言意:“你这炙肉怎么卖的?”   姜言意道:“小店今日开业,这炙肉不卖,进店吃锅子,免费送五串炙肉。”   不管什么时代,“免费”两个字总能最快地击垮顾客的心理防线。   那人见姜言意烤的炙肉分量足,还一连送五串,顿觉就算她这里的锅子味道差强人意,那也值了,抬脚就往店内走:“给我来个古董羹,炙肉快些拿上来。”   “好嘞,您里边请。”   这才开始烤就招徕了一位顾客,姜言意心中高兴,脸上笑容也灿烂了起来。   里面的食客听见她说免费送炙肉,原本就被那味道勾得不行,赶紧喊了声:“掌柜的,咱们这桌的炙肉可还没上!”   姜言意回道:“正烤着呢!一会儿就给您端上来!”   亏得今日过来的火头军多,不缺人手,姜言意赶紧让几个火头军去后院帮忙多串些肉串过来。   坐在另一桌的封朔也闻到了烤肉香,不过碍于身份,他自是不可能像那桌的食客那般嚷嚷出来,只往外瞥了一眼。   一名火头军正端着姜言意刚烤好的肉走进店内,不期然撞见封朔的视线,他端着托盘的手就是一抖,脚下转了个弯,往封朔这桌送来了:“大……大将军,您……您请用。”   方才喊话的那桌,食客见烤肉端去了另一桌,正想嚷嚷,瞧见坐在那一桌的是封朔时,果断闭嘴了。   从辽南王嘴边抢肉吃,他还没这个胆子。   赵头儿坐在柜台后面,见姜言意真用这法子揽到了客,但一听那傻闺女说炙肉是送的,心中顿觉血亏,不过多一位客人就能多回点本钱,他还是热络迎了上去。   问清食客想吃什么锅子,就让临时跑堂的火头军去厨房给李厨子传话,秋葵则拎着茶壶上前去添茶。   食客瞧着桌子之间都被隔开,仿佛是个简易的包间,碗盘又设计得精巧别致,原本是冲着炙肉来的,也因这些小物件对这家店增了几分好感。   因为姜言意当街烤肉的骚操作,加上孜然粉和辣椒面这等外挂,前来询问的人越来越多,还没到午时,店里就已经座无虚席。   里面一热闹,外边瞧着店中生意红火,食客们潜意识里就觉着这家店味道一定不错,闻着勾人的炙肉味,再一听这肉串是吃锅子送,排队等都乐意了。   路过的达官显贵见此盛况,难免也起了尝鲜的心思,又不愿多等,便留下丫鬟小厮在此候着,把锅子打包拿回府上去吃。   姜言意的辣椒面不多,往肉串上洒得也很少,毕竟古人可能还不太习惯吃太辛辣的东西。   但有好几桌食客吃了免费赠送的烤肉串,花银子买都要再来一份。   姜言意瞬间觉得,古人吃辣这一块肯定有市场,她现在只恨自己的辣椒太少了。   也亏得今日火头营来了十几个火头军,店里不管怎么都忙得过来,传菜的上菜的收拾桌子的,半点不耽搁。   姜言意在外边烤肉串,后院也有火头军帮她串肉串,到后面,不仅羊肉不够了,竹签子也不够了。   竹签子倒是好说,她店里人手够,让两个火头军砍根竹子回来帮自己削就成了。新鲜羊肉可得去肉铺那边再买。   成衣铺子的陈娘子上午还觉得姜言意这店里的生意,以后怕是不好做,谁料这会儿功夫就火热成了这般。   她虽然眼馋,但自家是开成衣铺子的,心里倒也不酸,见姜言意走不开,她道:“大妹子,你若信得过我,我让我男人去马屠户那里跑一趟,给你再买些羊肉回来。”   “这可多谢陈姐姐了!”姜言意也没料到店里的生意会火成这样,她叫了两个火头军跟陈娘子的丈夫一道去买肉,这样也能多扛些肉回来。   火头军们以往便是进城,也鲜少来都护府大街,对这边的铺子不熟悉,有陈大郎带路,姜言意就放心了。   她忙昏了头,连封朔是何时出店门的都没注意到。   直到一盏温热的花茶递到她跟前,递茶的那只手修长,指腹粗粝,但骨节分明依旧十分好看,袖袍的卷边上绣着卷云暗纹。   姜言意一抬头,就对上封朔那双深沉的凤眸。   他说:“喝茶。”   姜言意愣住,一时间没上手去接,递茶……不太像是封朔的作风吧。   好在正是饭点,现在大街上的人也不多了,店里又忙,也没人注意这外边。   她为了招徕顾客,一边烤肉一边吆喝了半天,嗓子早干得冒烟了。   姜言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封朔递来的茶盏:“多谢王爷。”   她吨吨吨一口气把那盏茶喝了个干净,这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封朔眉头一直轻拧着,嗓音低沉:“你这是在当掌柜,还是在当店小二?”   姜言意知道她这是在说自己当街买烤肉串的事,她这掌柜跟前边街头的来福酒楼比起来,的确是没牌面。   不过自家店小,李厨子他们只是今日得闲过来帮忙而已,这些事总不能让旁人来做。   她捧着空茶盏尴尬笑了笑:“今日刚开店,是手忙脚乱了些。”   封朔看着她鼻尖的细小汗珠和烧炭时沾上的一点炭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姜言意僵在原地,一时间也忘了躲开。   “啪——”   烤架上的烤肉长时间没有翻动,焦糊后竹签子都直接燃了起来。   姜言意被这声音惊得回神,回头一看顿时满脸肉痛:“我的烤肉!”   封朔的手也在距离她面颊只有寸余时收了回去。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主子,要给太皇太妃娘娘带回去的锅子已经做好了。”   恰在此时,邢尧从店内出来,身后一名护卫手上还端着热气腾腾的铜锅。   姜言意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事,面上是她招徕顾客时的笑意,对他们道:“炙肉烤好了,我一会儿送到贵府来。”   封朔盯着她脸上的笑看了两秒,才点了头,“多谢。”   语气是他一贯的清冷,但莫名的能让人感觉到他似乎一下子不悦了起来。   姜言意佯装不知,低头继续翻动烤肉,等封朔走远了,才抬手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一定是在烤肉架前站太久了,热得慌。   陈大郎很快带着两个火头军扛着羊肉回来,见了姜言意就道:“马屠户那铺子里都没羊肉了,这两头羊还是现杀的。”   “劳您帮我跑这一趟,您晚间跟陈姐姐可得赏个脸,一道过来吃个便饭。”姜言意道。   陈大郎不善言辞,连连摆手:“都是邻里,帮衬着些当是应该的。”   正是午间,对街开首饰铺子的何杏娘突然往大街上泼了一盆洗菜的水,阴阳怪气道:“姜掌柜,你那店里可得弄干净些,昨日我铺子里就蹿进来一只老鼠!”   姜言意自打搬到这里来,还没瞧见家中有老鼠,何杏娘这么在大街上嚷嚷,心思可全写在脸上了。   姜言意想不通自己开个火锅店哪里碍了她的眼,店里还有那么多客人,她也没心思跟何杏娘吵嘴,只道:   “那可巧了,我这店里倒是一只老鼠都没瞧见过。今日用的肉都是今晨才买回来的,至于面粉米粮这些,家家户户都有,何姐姐可别因为我今日开店,就冤枉到我头上来,怪伤和气的。”   何杏娘被她轻描淡写几句怼了回去,脸上不好看,哼笑一声:“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开馆子不招耗子的。”   陈娘子听见她们说话,出来帮腔道:“我这铺子就挨着姜妹子的馆子,真要有耗子,那耗子不先跑我铺子里来,反倒跑杏娘你那边去啃金疙瘩了?耗子成精了不成?”   何杏娘一个人说不过她们两个人,瘪了瘪嘴,端着水盆扭腰回了自家铺子。   陈娘子这才对姜言意道:“别理她,她男人在来福酒楼有分红,来福酒楼那边生意好,她们分红才多,今日看你的馆子生意这般红火,估计眼馋着呢!” 第46章 轮到她爬墙了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姜言意觉得等火锅店稳定下来后,不管有没有老鼠,自己都得养只猫了, 至少得叫外人寻不着任何找茬儿的由头。   不过抓老鼠的土猫, 市面上基本上没人卖,通常都是邻里间, 谁家的猫下崽了,长到一两个月就去抓只回来养着。   母猫一窝生得多, 寻常人家中也不会养这么多猫, 送人的话还可以当个人情。   姜言意将养猫的事暗暗记在了心里。   开业这天生意的红火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新宰的那两头羊卖完后, 又去屠户那里宰了两只才够数,店里一直到下午才得闲片刻。   但住在附近的达官显贵, 也有中午没订到锅子的,便留了话让她们晚些时候做一个,府上的下人申时过后来取, 嘱咐一定得有炙肉,加钱卖都成。   这些达官显贵到底是单纯想吃美味, 还是见着这新开的“古董羹”生意好想跟个风尝尝鲜, 姜言意是不得而知了, 有银子赚她也没功夫去揣摩权贵们到底在想什么。   她收拾了外边的桌子, 又弄三个锅子, 切了好几大盘羊肉片端出去。   “今日多亏了大家伙儿帮忙, 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这顿只管敞开肚皮吃!”她招呼今日帮忙的火头军们:“菜都在厨房里,不够再加。”   “够了够了,姜师傅, 这羊肉贵着呢,咱们都是粗人,吃不惯这些,反倒是觉着猪下水更香。”   “叫什么姜师傅,现在得叫姜掌柜了!”边上有人笑道,“姜掌柜您也别忙活了,坐下吃吧,咱们这些人都不见外,可用不着您亲自招呼了!”   姜言意笑着让他们先吃,自己去厨房叫李厨子出来用饭。   李厨子用剔出来的羊骨和着白萝卜炖了一大锅汤,他一边把萝卜羊肉汤舀进盆里,一边数落姜言意:   “你这女娃子,什么都让敞开肚皮吃,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以为店里的生意还能每天这样好不成?那群兔崽子不挑嘴,这羊骨炖大白萝卜,他们都能把汤底给你喝干净。”   姜言意把切段的香菜撒到汤盆里,羊肉汤混着香菜,香味更浓了了些。   她笑道:“都是应该的,今日多亏师父您和这帮兄弟,不然我这一开店手忙脚乱的,还不知怎么办。”   说到人手的事上,李厨子在灶上待的时间最久,厨房这一块什么样的工作量配多少人手,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道:“你初次开店没个经验,但我瞧着你这店里的生意,以后虽不至于忙成今日这般,但也闲不下来。高汤你可以自己提前吊好,不过灶上还得找个墩子师傅,你才忙得转。”   “跑堂传菜怎么着也得还要一个人,添茶倒水收拾桌子让那叫秋葵的丫头做就成,你是掌柜的,得坐在柜台那里看账才像话。炙肉若是以后也想继续烤,还是得再招个人。”   一说到这里,李厨子又心疼了,“今日也就罢了,往后可莫要再吃锅子送炙肉串了,你叫师父说你什么好?烤个炙肉,你用猪肉不成么?白白送出去那么多羊肉!”   姜言意知道李厨子说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好,她原先只打算请两个会功夫的跑堂,但今天在门口站了一整天,她才惊觉这馆子忙起来,跟她在火头营那会儿也不相上下。   李厨子给她分析的人手配置是最合理的。   她点头道:“以后不会送炙羊肉了,也就今日为了打响名气才送。不过师父您说的跑堂的,我倒是想问您有没有门路,我想招两个会拳脚功夫的。”   李厨子上午见识了胡家前来闹事,也明白姜言意的顾虑,他道:“墩子我能给你找来好几个,但会拳脚功夫的跑堂,我得回头问老赵去。”   姜言意讨好一笑:“谢谢师父。”   “咱师徒两就别说这些见外话,你能在这都护府大街上把馆子开得风生水起,是你有本事,师父回头跟人说起,那脸上也是有光的。”   说道此处,李厨子又叹了声:“但人呢,有时候眼光得看长远些,你冒尖儿了,总有人忌恨,暗地里使阴招儿整你。今天上门闹事的是胡家,明天还不知是哪家,隔壁就是都护府,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逢年过节多走动走动,搭上这条线,那些躲在阴沟里见不得你好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姜言意想起封朔之前递茶给她的举动,心中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了头:“我记住了。”   外边的火头军进来端菜,李厨子也就没再跟姜言意多说,背着手出了厨房。   火头军坐了两桌,已经吃了大汗淋漓,见了姜言意和李厨子赶紧让他们坐下吃。   赵头儿一人坐在另外一桌,见状也催促道:“老李你磨磨唧唧半天,锅子都快凉了。”   李厨子瞪赵头儿一样:“锅子底下有炭燃着能凉到哪儿去?一把年纪了嘴馋也不嫌丢人。”   这二人是老友,在火头营那会儿就经常互怼,火头营的人早已见怪不怪。   姜言意出门去叫陈娘子夫妇过来用饭,陈娘子推脱说用过了,怎么也不肯过来,姜言意便送了一碗炙羊肉过去。   姜言意哪里知道,陈娘子收了这碗炙羊肉过意不去,接下来几天赶工给她了一件衣裳当还礼。   等用完饭,李厨子他们便回军营了,毕竟从城内回城郊的西州大营,还得走上一段路。   姜言意瞧了一眼时辰,才刚到申时,差不多也就下午三点多的样子,让预留晚上的锅子的人家得申时之后才来取,古代一个时辰相当于后世的两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五点后才会过来。   姜言意想起自己今日一忙,还没来得及去花房看育苗的辣椒,又怕店里来客人,秋葵招呼不了,便把店门关了一半,去都护府给辣椒苗浇水。   这些天她早晚都要去一次,门房到点听到敲门声,就知道是她,每次都笑脸相迎,热络不已,这次也是一样。   开了门便道:“姜掌柜您上午没来,我还道您今日是忙忘了。”   姜言意笑道:“今日馆子开张,有些分身乏术,现在才得空了。”   门房拱手贺喜:“开业大吉,祝姜掌柜生意兴隆才是。”   姜言意道了谢,往花房那边去。   封府虽大,但姜言意进进出出这么多次,路上基本上没碰到过丫鬟,洒扫之类的粗活都是小厮、或者上了年纪的粗使婆子在干。   她隐隐有耳闻,听说辽南王不近女色,在太皇太妃过来颐养天年之前,府上是半个年轻婢子没有的。   现在府上有了婢子,也全在太皇太妃跟前伺候,轻易不得出太皇太妃所在的院子。   姜言意回想了一下自己印象中的封朔,觉得要么是她,要么是世人,一定对封朔有什么误解。   *   她到了花房门口,发现往日在这边当差的小厮没在,心中还有些奇怪。   等拎着半桶水走进花房,瞧见蹲在她育辣椒苗那块地边上的人影时,错愣不已。   日光透过屋顶的琉璃瓦照下来,给花房里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封朔半蹲在地上,绣着暗红色卷云腾蛇纹的衣摆垂落在地。他身旁放着一个水桶,那双适合执笔拿剑的手,此刻正拿着木瓢,细致地给已经生出绿芽的辣椒苗浇水。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微微侧过头,瞧见站在门口的姜言意时,神色微微一变。   姜言意尴尬打了个招呼:“王爷您也来浇花啊?”   封朔迟疑点了点头,起身把剩下的半瓢水浇到了一旁开得正艳的四季牡丹上,维持着一脸的清冷矜贵道:“嗯,瞧着这些绿芽长势喜人,顺手浇了浇。”   姜言意看了一眼看了一眼摆在花房边上的几盆四季牡丹,发现只有他刚浇过的那一盆,底部的泥土是湿润的。   他若是不知这辣椒苗是自己的,又何故多此一举解释。   一时间万般思绪涌上姜言意心头,她没有戳穿他欲盖弥彰的谎言,福身道谢:“劳烦王爷了,这是民女向贵府的管家赁下的一块地,打算种些小玩意儿。”   封朔把木瓢扔回水桶里,就着桶里的水净了手:“哦,原是如此。你种的是什么?”   姜言意怕引得他误会,没直说是辣椒:“一味佐料,有了它,做出的菜能更好吃些。”   封朔沉默好一阵。   他原以为她费尽心思找个花房,种的会是什么名贵花草,结果只是做菜的佐料。   这个答案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姜言意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回答,的确像是把这花房大材小用了,她不愿多说。好在辣椒苗已经浇过水了,她也不用再留在这里,便道:“民女告退。”   封朔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她快走到花房门口时,才问了一句:“你……还要继续找你的未婚夫?”   姜言意步子一僵,心想着他不知自己的身份,近日举动又反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约莫是在探她的口风。   她的真实身份那般棘手,在此之前又一直欺瞒封朔,他若知晓这一切,还不知会如何变脸。纵然知晓他对自己约莫是有几分喜欢,姜言意也不敢拿这攸关性命的事情去赌。   她道:“自然是要找的。”   她很清楚自己对封朔欣赏和敬畏居多,这些情愫距离喜欢还太远。   且不说如今身份悬殊,便是她恢复了自己世家嫡女的身份,跟封朔也不可能拥有一段平等关系的交往。   古人三妻四妾是常态,或许他今日对她有几分意思,但指不定明天目光又落到别的女子身上去了。   她若让自己陷了进去,将来或是因为嫉妒不甘成为一个怨妇,或是在深宅大院里为了儿女为求全,或是万念俱灰求一封放妻书……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局。   这个时代的思潮是如此,自己从异世而来,带着那个世界的爱情观,想在这里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无疑是荒诞又可笑的。   她总不能因为在穿越之前看了不少男女主至死不渝的言情小说,就深信自己穿来这异世也能遇上个一辈子只对她好的如意郎君。   一旦走错路,再想回头就难了。   所以有些还未萌芽的情愫,还是一早摒弃了好。   封朔听着她的话,手上捻着一瓣四季牡丹,指尖的力道已经将花瓣掐得稀烂,语气却又平静至极:“真长情,他若对你无意呢?”   “长情”二字用得微妙,可惜姜言意现在心乱得很,满脑子都是他堂堂一个王爷,问自己这些合适吗?   她隐约猜到封朔是想跟她说什么,掩在长袖下的手紧张得捏住了衣角,“他若对我无意,后半生我自己一人继续开馆子也挺好的。”   言外之意便是不会再考虑婚嫁之事。   封朔听完她这话,想起的却是那日陆临远在店外朝着她作揖,她屈膝还礼的那一幕。   那一礼后,她将往事都放下,只愿在这边陲之地当个厨娘,是被陆临远伤透了心么?   手中碾烂了的花瓣扔下,他看着站在花房门口处的姜言意,眼底夜幕一般的暗色慢慢涌上来,深沉而压抑,出口的话却清风云淡,他说:“挺好?”   清冷的两个字落入姜言意耳中,莫名地叫她心悸了一下。   她拎着水桶的那只手紧了紧,几乎是落荒而逃:“民女告退。”   日子一天天的过,自从开业那天火锅店的名气打出去后,姜言意店里的生意一直不错。   会拳脚功夫的跑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毕竟当跑堂又不赚钱,真正有那么几分本事的人,要么去了镖局,要么去高门大府当护院。   墩子师父李厨子倒是给姜言意介绍来了一个,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姓郭,生得膀大腰圆,倒不是胡少夫人那种胖,她身板是真壮实。   据说家里男人原是个杀猪的,去年病死了。郭大婶自己经营了猪肉铺子一阵,没经营下去,想去酒楼给人家当个墩子师父,别人又觉着她刚死了丈夫不吉利,不愿意要。   姜言意倒是不介意这些,只要对方是个能做事的。   真正让姜言意见识到郭大婶本事的,还是一次她们去买肉时,肉铺的屠户忙着给另一家宰羊,顾不上她们,郭大婶自己上阵杀了一头羊,手起刀落,动作比那屠户都还利落几分。   有了这么个得力帮手,姜言意的确是轻松不少。   店里暂时没招到跑堂的,她们三人辛苦些,每日只要不贪心接太多的生意,倒也能撑过去。   老顾客们晓得她们店里忙,在姜言意推出订餐制后,若是想到店里去吃,也愿意提前预约拿个号,定个过去的时辰,这样也省得排队。   算是误打误撞,名气打响后一波不得已的“饥饿营销”,反倒让姜言意的火锅店在西州城权贵圈子里更有名了。   毕竟都知道这家店的锅子供不应求,哪家权贵拿到了号,哪家又没能吃上,无形之中竟成了一种攀比。   姜言意一直担心自己的店成为同行眼中钉,虽然火锅店蒸蒸日上,但她也没放松戒备。   食材采买上她跟赵头儿取了经,保证所有食材的新鲜来源。店里的清洁每一处也是她自己把关,生怕有蟑螂老鼠。   养猫的事姜言意一直没忘,她托了陈娘子帮忙问,但这马上就要入冬,基本上没有哪家的母猫下崽。   姜言意索性花钱找一户农人买了只土猫回来,但这土猫不抓老鼠,反倒是想法设法偷吃她店里的点心,放在厨房的羊肉也不放过。性子颇野,许是不是自己从小养大的缘故,一点也不亲近人,姜言意瞧着它身上脏,想给它洗洗,压根没机会近它身,就连偶尔想摸摸,都得冒着被抓伤的风险。   土猫一天基本上也不呆在店里,老是神出鬼没的,姜言意每次看到它,都是它在厨房偷吃肉的时候。   勉强养了两天,搞得得姜言意很头大,抓又抓不到那只猫,她后面把肉和点心看得严严实实的,那只猫没得吃,负气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姜言意后知后觉,养猫猫狗狗都是得讲缘分的。   唯一欣慰的,约莫就是封朔送的那只鹦鹉格外懂事。   不过这个认知也很快被姜言意否定了。   *   这天早上姜言意起床时,只觉比平日里冷了不少,打开门一看,发现院子里的青石板地砖上竟然凝了一层明霜,脚踩上去咔嚓作响。   她去看了看放在炉灶旁一整晚的鹦鹉,发现除了漂亮的绿毛上沾了些灰,鹦鹉依旧神采奕奕这才放了心。   前些天夜里变冷的时候,姜言意就不敢把鹦鹉挂在檐下了,怕夜里降温,每晚就给炉子里留个火,把鹦鹉笼子放到炉子旁,夜里起来添一次银炭,到第二日天亮,炉子里都还是有暖意的,鹦鹉也不会被冻到。   她刚进厨房,鹦鹉赶紧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控诉大叫:“饿死鸟了!饿死鸟了!”   她从橱柜里拿出薏米,给它食槽里放了些,“你这不还没饿死嘛。”   鹦鹉本来速度极块地啄着碗里的薏米,一听姜言意的话又停下了,仰着脑袋继续控诉:“饿死了!饿死了!”   姜言意用小刷子轻轻清理鹦鹉羽毛上的灰垢:“你这不是饿死了,是脏死了。”   姜言意以前没养过鹦鹉,不知道平日里要不要给鹦鹉洗澡。不过这天气越来越冷,她便是有心给鹦鹉洗洗也不敢冒险。   鹦鹉歪了歪脑袋,显然还没学会“脏死了”要怎么说。   它等了一会儿,发现姜言意没有继续教的意思,又埋下脑袋继续啄碗里的薏米。   姜言意觉得这只鹦鹉挺聪明的,之前没这么冷的时候,把鸟笼子挂在店门口,只教了它几次,但凡有人进店,它就会说一声“欢迎光临”,离开时,它还会说一声“下次再来”。   不少食客都说这只鹦鹉有灵性,甚至有出高价想买的,姜言意没肯卖。   小动物总是养着养着,就养出感情了,哪里是几个银钱就能取代的。   鹦鹉吃完薏米,姜言意打开笼子,给它喝水的专用碗里倒上温水,鹦鹉喝了点水,颇为满足地扇着翅膀去了院子里。   姜言意并不担心它飞走,鹦鹉每天早上都会去院子里飞上一圈溜达,到了时间又会自己飞回来。   她生了火打算做早饭。   火锅店只做中午和晚上的生意,他们早晨可以偷懒睡个好觉。   郭大婶在西州城内有房子,晚上不留在店里,只等中午过来上工就行,住这里的还是只有姜言意和秋葵。   姜言意正在厨房揉面准备蒸小笼包,院子里突然传来秋葵的声音:“花花,鹦鹉好像在墙上下不来了!”   姜言意放下手中的活儿出去一看,果然瞧见那只蠢鹦鹉站在院墙上,半天不动一下,眼睛像是打瞌睡般,一闭一闭的。   这显然是被冻狠了才有的征兆。   姜言意忙去找了一把梯子搭上墙根,让秋葵稳着底下,自己爬上去把鹦鹉捧下来。   “花花你当心啊。”   青石板地砖上结了霜,有些打滑,秋葵很是担心。   那只蠢鹦鹉颇会选落脚地,它站的地方下面正对着花圃,梯子根本摆不下去,只能搭在旁边,爬上墙头后还得往前走几步才能抓到它。   姜言意爬梯子时不怕,站到墙头了,一眼就能瞧见地面,才觉胆战心惊。   墙是青砖砌的,约莫有一尺厚,只要小心些,还是出不了事,但今日打了霜,踩上去有些滑,姜言意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她刚要走到鹦鹉跟前时,鹦鹉像是打瞌睡突然惊醒了,自己扑煽着翅膀飞了下去。   姜言意险些没给气得吐血,她担心那只蠢鹦鹉是冻坏了飞不下去,结果竟然是它在墙头打瞌睡!   她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往都护府那边的院落一瞟,才发现封朔不知何时站到了西跨院院门处,正眸光幽幽望着她,神色莫测。   自从那日花房偶遇之后,她去都护府看辣椒苗,再也没碰到过封朔,他也没来过店里。只有府上的管家来过几次,说是太皇太妃喜欢吃锅子和炙肉,让送些去府上。   姜言意无暇顾及封朔为何会出现在他们府上闲置的院落,只觉着这辈子的尴尬全在这一刻了。   跟封朔的视线撞上,她奇迹般地明白了他这一刻在想什么,赶紧解释道:“我不是想翻墙,我是上来救鹦鹉的!”   但光秃秃的墙头上除了她,连跟鹦鹉毛都瞧不见。   封朔就这么幽幽盯着她,满眼写着“你不用解释了,本王都懂”。 第47章 (捉虫) 本王不磊落的时……   姜言意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囧着脸转身, 因为这一分心,脚下踩到霜冰一滑,身体一失衡, 整个人就从墙头栽了下去。   “花花!”   秋葵看着姜言意摔向了院墙那边, 吓得尖叫一声。   姜言意也以为自己这一摔,不死也得半残, 她吓得死死闭上了眼。   但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来,腰间一紧, 她被一个有力的怀抱接住, 一声细微的闷哼在她耳畔响起, 因为距离太近, 似乎还有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窝,带起一阵酥酥的痒意。   姜言意惊魂未定掀开眼皮, 封朔俊逸的脸孔近在咫尺,他薄唇轻抿着,精致的下颚线绷得很紧, 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他身后那棵石榴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了大半, 冷风一吹, 便打着旋儿落下。   这一刻, 天地万物似乎都是寂静无声的。   唯一清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比一下急切。   “你……你没事吧?”姜言意担心自己从这一丈半高的院墙跌下来, 惯性太大怕是伤到了封朔的双臂。   封朔眼眸半垂, 薄唇淡淡吐出一个字:“手。”   姜言意视线往下一移, 才发现自己跌下来时,情急之下攥住了他的衣襟。   她囧到不行,赶紧松开:“抱歉抱歉……”   掉下来时手上能拽到的一切东西都被她当做了救命稻草, 姜言意本能地下了死力气,以至于把封朔的衣襟都扯松了,露出半个精瘦遒劲的肩头。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左肩胛处一直延伸向被衣襟掩住的后背,愈往后那道疤愈宽,看着便触目惊心。   姜言意觉着按照这道疤的走势,怕是占据了他大半个后背,肩胛处的伤痕,反倒是像是被利器劈在后背时,力道太大撕裂过来的。   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还能活下来,也真是命大。   姜言意光是看着这道已经愈合的伤疤就觉得疼,不敢相信他刚受伤那会儿是怎么撑过来的。   封朔似乎不愿意叫人看见他这道疤,见姜言意视线落在自己肩头,扶着她站稳后,就立马伸手将衣襟拉拢。   只不过手在肩胛处轻掩了一下,眉头拧着,似乎方才那一声闷哼也是由这道疤引起的。   这种程度的伤就算好了,可能也会留下点后遗症,直觉告诉姜言意,应该是他刚才接住自己时,扯到了旧伤。   她赶紧道:“我给您找个大夫看看吧?”   “本王无碍。”   他打量她片刻后反问:“可有伤到?”   姜言意摇头。   就是他一把揽住她腰身的时候,力气有点大,现在她后腰那一片,还有些细微的疼。   封朔道:“鹦鹉飞到了墙上能自己飞下去,下次别爬墙了。”   他这话咋一听好像是在陈述事实,但姜言意莫名觉得他像是在推翻她之前说的“爬墙是为了救鹦鹉”。   她默了一秒,觉得还是有必要再为自己辩解一下:“今日降了霜,我以为它飞到墙头上冻坏了,飞不下来。”   “便是如此,为了一只鸟,你连自己命都不要了?”   语气中带着薄怒,似在指责。   姜言意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抬头望进封朔那双深沉的凤眸里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只鹦鹉是他送的。说是,好像显得自己格外珍视他送的礼物;说不是,她都爬墙了,这不口是心非么。   姜言意一时间也有些心烦意乱,她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封朔的感情,喜欢那只鹦鹉,到底有没有几分封朔的原因在里面,到现在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二人相视无言。   姜言意率先撑不住垂下了眸子,一排鸦羽似的眼睫时不时扑扇一下,丰润的唇轻轻抿起,唇色嫣红,像是开在四月里最娇嫩的蔷薇花瓣,诱人采撷。   “不会有下次了,今日给王爷添了诸多麻烦,实在是惭愧。不过……能否向王爷再借个梯子。”   她这也算是翻墙入院了,都护府各大门处都有小厮看守,她今日压根没从人家府门进来,却从府门出去,叫人看见了岂不是浮想联翩。   自己如今开门做生意,名声这玩意儿一毁,那么生意差不多也毁了。   还是借梯子翻墙回去稳妥些,墙那边梯子还在她院子里,她小心一些,出不了事。   封朔目光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了片刻,把想压着她花蕊似的唇吻到她哭的想法摁了下去,别开眼冷声道:“没摔个缺胳膊少腿就这么不甘心?”   姜言意忍不住反驳:“我会摔下来还不是被您吓到了。”   封朔冷了脸色:“本王生得有那般吓人?”   姜言意心说这哪是长相的问题,他随便往哪儿一杵,哪儿的空气就凝滞半天,简直阎罗在世。   嘴上却道:“哪里哪里,王爷您丰神俊朗、貌比潘安、颜如舜华、俊美无双……”   封朔淡淡撂下三字:“马屁精。”   姜言意:“……”   这还能不能好了?   不夸他不成,夸也不成了是吧?   封朔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她吃瘪的样子,转身留给她一个后脑勺:“跟本王来。”   听语气似乎愉悦了几分。   姜言意忙拎着裙摆跟上去:“去搬梯子吗?”   封朔脚步一顿,没忍住回过头看她:“……你脑子里除了梯子还有什么?”   又一次被怼,姜言意默念这是救命恩人,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封朔带着她在府内七拐八拐,姜言意虽经常进府来给辣椒苗浇水,但都是直接往花房去,也不敢在人家府上乱走乱逛,眼下见封朔带着她走了半天,周围的景物都陌生得紧,也瞧不见半个仆婢。   她不由得问了句:“王爷,您这是带我去哪儿?”   封朔走在前面,“你想本王带你去哪儿?”   姜言意头皮一阵阵发麻:“您……您别拿民女说笑了。”   封朔没理她,自己继续往前走。   姜言意看了看这条半个人影不见的狭道,犹豫了片刻,还是小跑着跟上了封朔的步伐。   封朔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她刚追上来,他就嗤笑道:“不怕本王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姜言意狂拍马屁:“不怕,王爷您是磊落君子,哪里会做这等趁人之危之事。”   封朔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她意味不明道:“本王不磊落的时候更多些。”   触及他那个克制又侵略意味十足的眼神,姜言意心跳瞬间加快了,手心也全是汗。   这里是都护府,是他的地盘,他若真要对她做点什么,她又能如何?   “花花!”   不远处突然传来秋葵惊喜的声音。   姜言意的思绪被打断,她一抬头,就见秋葵跟着几个都护府的小厮往这边来了。   秋葵瞧见姜言意从墙头栽下去那一瞬间,是真的被吓到了,眼眶里泪花花直打转,若不是封朔在此,她怕是会直接冲过来抱着姜言意哭一场。   “王爷。”小厮们见了封朔连忙行礼。   “免礼。”封朔嗓音散漫   为首的小厮向封朔解释:“隔壁姜记的人方才过来拍门,说是他们掌柜的上墙救鹦鹉,不小心摔到我们府上的西跨院去了,小的正准备带人过去看看。”   这条道是去西跨院的必经之路。   “本王去西跨院练武正巧碰见了。”封朔看了姜言意一眼,淡淡道。   姜言意可算是明白封朔为何不让她翻院墙回去了,她当时脑子里一根筋,压根没想到秋葵在那边见她摔了,会跑到都护府去拍门求助。   她真心实意向封朔道谢:“王爷今日的救命之恩,民女没齿难忘……”   封朔打断她的话:“行了,本王也只是碰巧去那边,顺手救了你。你非要这般叽叽歪歪,那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对……”   在姜言意一瞬间慌乱起来的目光里,他故意上下打量她一番,才慢悠悠接上后半句:“你以身相许?本王岂不是亏死了!”   听到这个答案,姜言意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因被他戏耍生出了几分恼怒。   她躬身行礼:“王爷若有用得上民女的地方,民女必当万死不辞,以报今日救命之恩。”   封朔似乎不喜欢听她说这些,哼笑一声,突然冷了语气:“早知道该让你摔个半死不活的。”   言罢便甩袖往回走。   姜言意不太懂他的喜怒无常,小厮引着她和秋葵出府,她也没再多留。   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姜言意也不知何故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她才发现封朔并没有走远,他靠墙根站着,脊背绷得很直,一手按着左肩胛处,微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色。   一定是救她的时候扯到了旧伤。   姜言意心口莫名揪了一下。   回到店里,姜言意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封朔的这个恩情,她不报,心里始终不安。   可若说报吧,她又不知道拿什么去报。   姜言意愁得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根。   秋葵脑子里少了那根筋,察觉不到姜言意的反常,还以为姜言意是因为今早从墙头跌下去,吓到了。   但郭大婶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瞧出姜言意的不对劲儿。   这日用午饭的时候,郭大婶就半开玩笑似的问姜言意:“掌柜的怎心事重重的?”   姜言意勉强笑了笑:“受了别人的大恩,愁着怎么报答呢。”   郭大婶道:“是隔壁府上的那位贵人吧,那人家可不稀罕您报恩,人家稀罕的是你这个人。”   姜言意夹菜的筷子一顿,脸上躁得慌:“郭大婶你可别乱说,人家是王爷,天横贵胄的,我又是什么身份?”   郭大婶却道:“就是皇帝老子那也是个人,皇帝还在民间选妃呢!”   姜言意只觉郭大婶这话奇怪,她道:“这哪里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郭大婶突然转了话锋:“还是掌柜的心里其实有人了?”   姜言意垂下头戳着碗里的米饭并不动筷:“没有。婶子,有些事我跟您说不清楚,但为人自知之明总是得有的。”   郭大婶听到这话,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什么。   “婶子是过来人,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拧巴啊,是替你们急得慌。”她叹了口气道:   “婶子年轻时那会儿跟你一样,什么都担心,什么都怕,恨不能长了双眼直接把往后几十年的路都给看清了再走,但有些事哪里是一早就看得清的?”   “婶子想起家里那个短命鬼,时常就悔。成亲那会儿,他说,他一定得比我活得久些,等百年之后我先去了,他亲手为我料理完后事,再来找我。他说我这辈子,事事都是他操心的,后事也一样得他来帮我操办,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谁又能想到呢,脚一蹬先走的人却是他……”   郭大婶说到这里抹了一把泪,直摇头:“我常想啊,当年要是晓得他短命,我才不跟他成亲,省得像现在这般,想起他还得为他哭一场……但这辈子若是真能重来,我又只想在他活着的年头里对他好些,不吵架了,也不斗气了,我跟他的这辈子太短,哪能全耗在吵嘴斗气上了……”   姜言意拿出自己的丝巾递给郭大婶,“婶子快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办。”   郭大婶平日里是个要强的人,膝下没个儿女,也找不着人说这些,她接过丝巾揩了揩眼泪:“让掌柜的看笑话了。”   姜言意摇头:“婶子是个重情义的。”   郭大婶平复了下情绪道:“姜掌柜你能自己撑起这么大个馆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凡事也有自己的主意。我这些话,你听听就罢了,莫嫌婶子烦。”   “怎会。”姜言意道:“我身边没个长辈,有些事,确实不知如何决断。我也就跟婶子你说这些罢了,我……跟他身份是云泥之别,他这份欢喜约莫也只是一时新鲜,我若是把自己赔进去了,将来深宅大院,怕是得生生熬死在里面。”   这个他,自然是指封朔。   郭大婶说:“婶子是个粗人,想事情也没你想得细致长远。但你怎就认定那位贵人将来会厌弃你?掌柜的,有些东西,不能只凭自己猜测臆想的。不管身份相差多少,但至少这些日子我瞧见的,那位贵人府中上下待您都是颇为敬重的。上面的主子若是没放话,下面的人会做到这般吗?”   她见姜言意不答话,眼神变了变正准备继续说,却不小心碰掉摆在桌沿的碗筷,她眼睛都没往那边看,手一伸就把碗筷接住了。   若是姜言意此刻没有被她那些话扰乱心神,此刻一定会怀疑,毕竟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墩子师傅能有的反应速度。   郭大婶看着姜言意语重心长道:   “您若是当真半点心思没有,一直这么避着倒也没错,那边明白您的态度了,估计后面也就放下了。但您若只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一直避着,我倒是为那位贵人觉着不值了。您甚至都不知晓他的品性,怎就把以后都没影儿的事尽往坏处想?”   “您求什么、要什么,得叫他知晓了,看他那边怎么答复,是尽说哄人的谎话还是真心实意地为将来做打算,弄清这些了,再做考量也不迟。”   郭大婶这番话于姜言意而言,称得上是醍醐灌顶了。   她一直自恃冷静,但在感情上其实跟只刺猬一样,没有绝对的安全感,她不会把自己袒露给对方。   就像郭大婶说的,她巴不得把以后的路都看清了再走,生怕踏错一步。   封朔的喜欢,对她而言绝对是突然的,她本能的反应也是躲开,并且在心乱后想象将来各种凄惨的境遇,让自己对这份感情敬而远之。   但不管是害怕身份暴露后封朔的反应,还是担心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新鲜,归根结底都是自己根本不知道他这份喜欢究竟有多少。   她不了解他。   姜言意仔细回想关于封朔的记忆,他确实是挺凶的,但是……好像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蛮不讲理。   今晨从都护府离开时,封朔靠着墙根按着肩胛处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姜言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愧疚。   撇开一切不谈,封朔对她的大恩已经有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军营把她从麻子脸手上救出,第二次是胡少夫人闹事时帮她撑腰,第三次是今晨她从墙头跌下去被他接住。   姜言意越想越心虚,颇为纠结地搓了搓脸:“那我明日买条老参去隔壁道谢吧。”   先探探底,再决定要不要把真实身份和盘托出。 第48章 大将军说:你不要过来!……   翌日, 姜言意去都护府看辣椒苗时,顺带拿上了斥巨资买下的老参。   门房一听说老参是要给封朔的,不敢自作主张决定收不收, 去请管家福喜来。   姜言意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跟随门房一道出来的却不是管家福喜,而是池青。   这还是姜言意出军营后头一回撞见池青, 她打了个招呼:“池军师。”   池青手上拎着些大包小包,虽用纸包好了, 但还是能闻见那股浓郁的药味。   他一双狐狸眼骨碌碌转着, 上下打量姜言意:“是你啊, 听闻你在隔壁开了个古董羹馆子?”   “做点糊口的小生意。”姜言意道。   池青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红漆木盒上, 来前已经听小厮说了她带着一根老参,努了努嘴问:“怎的突然想起送老参?”   想起昨日的事, 姜言意尴尬又不失礼貌地一笑:“民女昨日上墙头救鹦鹉,笨手笨脚跌了下去,幸得王爷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见王爷身体似有不适,就想着给王爷送条老参补补总是好的。”   池青听她讲起封朔身上身体不适时, 脸色就变了变:“你跟我来。”   姜言意不明所以, 但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到了僻静处, 池青才问她:“你如何知晓的王爷身体不适?”   姜言意只觉池青的目光比平日锐利了不少, 她如实道:“王爷身上的那道旧伤, 约莫是在救我时被扯到了……”   “你看到过王爷身上那道疤?”池青突然打断她的话, 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虽然只看到了蔓延至肩胛处的那条伤疤, 但也的确是看到了,姜言意迟疑点了点头。   池青脸色却难看了起来:“王爷身上有伤的事,你还说给谁听了?”   姜言意见他这般郑重, 也意识到这其中兹事体大,忙摇头:“除了池军师,民女还未给第三人说过。”   她买老参,纯粹也只是觉得这样的礼品拿的出手一点。姜言意不懂医理,只觉着人参既然是好东西,用来进补约莫也挑不出错处。   池青这才缓和了脸色,只是收起了面上的吊儿郎当,把手上那一堆药包递给姜言意:“他既对你如此信任,想来你说的话他听得进几句,你把这药拿去煎了端给他吧。”   “这……我……”姜言意觉得池青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她刚想解释,池青却意味不明看着她道:“你知道他身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吗?”   对上池青略有些失神的目光,姜言意只得闭嘴摇头。   池青目光散落在远处只剩一片枯褐色荷叶梗的池塘里:“嘉元十三年,南境翰明国入侵,扈州失守,主帅弃城而逃,百姓来不及疏散,王爷带着三千残兵,在扈州城门处死守,为百姓争取撤离时间。”   “当时围城的翰明国是足足五万大军!”说到这里,池青笑了一下,是那种苍凉的笑。   “三千将士力竭而死,王爷身陷囹圄,那一次带兵的翰明元帅擅使一把宣花大斧,传言他甚至用那把斧子劈开过城门。”   “翰明元帅想亲自砍下王爷的头颅,王爷精疲力尽,不敌,只能故意在后背露出破绽,本是想跟翰明元帅同归于尽,却不想那一宣花斧下来,有个幕僚替王爷挡下了。”   “只不过那一斧子力道蛮悍,挡斧子的人直接被劈成了两半,斧子还是余力不减,劈在了王爷后背,留下了一道斜贯整个背脊的大口子。好在翰明元帅也直接被王爷一戟挑飞了头颅,这一战……”池青顿了顿,嗓音有些哑然:“不亏。”   姜言意光是听他描述当时的战况,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问:“那个幕僚是……”   “是我兄长。”   这几个字池青说得轻飘飘,似乎半点听不出难过,可攥着扇子的手力道已经大的骨节泛白。   “王爷那次重伤后,因着军中条件艰苦,又一路被翰明军追缴,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伤口总是刚愈合又崩裂,有时候连止血的药都没有……如今伤口虽好利落了,但每逢严冬霜降,伤口里面还是疼得厉害。”   池青回头看姜言意,神色间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往年王爷在南边,天冷的时候伤口也不会痛成这样,如今在北境……这个秘密若是传出去了,突厥人趁着严冬发难,西州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但王爷性子执拗,不肯听大夫的好好疗养,有劳姜姑娘去劝劝了。”   姜言意听完他说的这些,突然想起一段原书中的剧情来。   女主姜言惜到西州寻陆临远,却被突厥王子掳走后,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向突厥开战,西州沦陷之际,辽南王坐视不理。   看书那会儿姜言意还以为这是辽南王想看皇帝和突厥人斗得两败俱伤,现在却觉得,真正的原因会不会是封朔旧伤复发,根本没法出战?   姜言意捧着一堆药包,秀气的眉毛拧了拧:“这……我如何劝得?”   池青道:“姜姑娘既然都见过王爷身上的伤了,怕是只有姜姑娘才劝得。”   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姜姑娘”,姜言意微微有些不自在,但她如今恢复了良籍,池青这般称呼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姜言意还在纠结他那话时,池青已经冲她拱了拱手:“此事便托给姜姑娘了。”   一直到池青离开,姜言意才终于意识到他那话哪里不对劲儿,他说她看过封朔身上那道伤疤了,但封朔那道伤疤主要是在后背啊,只怕池青所说的“见过”和她真正看到的相差颇大。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无缘无故怎会见到陌生男子的后背!   池青绝对是误会她和封朔有什么了!   姜言意囧得想找块豆腐撞死。   追上去解释的不可能的了,池青离去没一会儿,一个小厮就往这边来了,恭恭敬敬给她引路:“姜姑娘请随小人来。”   姜言意看了手上的老参盒子和药包,只得跟了上去。   到了一处院落,远远便能瞧见院门前站着几个披甲佩刀的侍卫,小厮上前说明了来意,侍卫看姜言意一眼,进院通报后,出来时便道:“姜姑娘请进。”   态度比之前恭敬了不少。   姜言意抱着一堆东西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了在院中下棋的封朔。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他披了件玄色大氅,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并未束发,只在额前用了一根宝蓝色的额带将墨发松松绑住,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几许,为他平添几分少年气。   肩头垂下来的墨发压着领口雪白的狐裘,大氅上金线绣的卷云纹在日光下闪着微芒,他一手撑着头,手肘抵着石桌,另一只手捏着一枚墨玉棋子,似在沉思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石桌旁有个小炉子,茶壶里的水滚了,咕噜咕噜响着,壶嘴冒出的白气升腾上去,让封朔精致的面容也有了几分模糊。   “你来做什么?”   姜言意听见他问。   姜言意一时间也听不出他这话究竟是个什么语气,只道:“我给王爷拿支老参来补补身子。”   封朔侧首一看,瞧见她怀里那几个药包,轻嗤一声:“是池青跟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吧,那小子是活腻歪了,本王回头就砍了他!”   听他这语气,姜言意就知道池青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她道:“王爷乃国之栋梁,怎可讳疾忌医?”   封朔被她一扰,下错一步棋,现在整盘棋局都乱了,他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篓子里,好整以暇看着她:“本王如何,与你有干系吗?”   他是一朝王爷,他也有他的傲气。   做不到将一颗心完完全全捧到她跟前去,只为求她多看一眼。   他自问不比陆临远差,她眼中若一直看不见他,他又何必再强求?   姜言意本想好好跟他谈谈的,但见他心情不好,便暂时歇了这心思,福身道:“叨扰了王爷,是民女之过,民女告退。”   她快走到院门口时,封朔终于黑着脸出声:“回来。”   还是继续强求吧。   姜言意回过头,面对封朔怒气沉沉的一张俊颜,颇为无辜眨了眨眼。   封朔指了指一旁煮茶的小炉子,撂下两字:“煎药。”   姜言意道:“我可不是王爷府上的丫鬟。”   封朔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本王的丫鬟,那就好办了。”   姜言意暗恼自己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撂下东西想走,但因着那一丝莫名的心疼,还是留了下来:“王爷,我们能好好谈谈么?”   封朔也知道不能逗她逗得太过,半垂着眸子问:“谈什么?”   她想问他喜欢自己什么。   但话到了嘴边,迎着封朔的目光,姜言意愣是说不出口。   最终她自暴自弃拿起药包去小炉子旁:“我给您煎药。”   反倒是封朔看着她,眸中若有所思。   药煎好了,封朔闻着那味儿就直皱眉。   不过他以往也喝过药,知道这药虽然难闻,但真正喝下的时候是没有味道的。   他接过姜言意递来的药碗后,直接一口闷,却在药汁入口时,脸色巨变,全吐了出去:“这是什么东西?”   姜言意光是闻着味就知道这药肯定苦得厉害,但中药不都是这个味么?封朔为何反应这么大?   她不解道:“就是您的药啊?”   难不成他以前都没喝过?   封朔头一次觉得恢复了味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放下药碗:“本王晚点再喝。”   等她走了,他味觉没那么灵敏的时候再喝不迟。   姜言意却以为他是想趁自己离开后倒掉,思来想去,似乎只能找到一个他不喜欢喝苦药的理由。   那么池青说他老是不配合大夫疗养,似乎也说得通了。   她道:“我叫人给您取碟蜜饯来吧?”   封朔脸色又黑了黑:“不必。”   最终他端起药碗往墙根处走去,他离她远一点喝药总行了吧?   姜言意怕他倒药,也准备跟过去。   封朔却视她为洪水猛兽一般:“你站在原地,不许过来。” 第49章 他说:过来,我教你……   姜言意顿住脚步:“您不倒药, 我就不过来。”   “本王不倒,本王就在这边喝!”   封朔见她没有再上前的意思,这才一仰脖把药全吞了下去。这点距离他味觉依旧灵敏, 头一回在有味觉的情况下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苦得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姜言意心惊胆战看着他:“您没事吧?”   封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   姜言意想说从您的表情上来看,您似乎有事, 不过到底是没那个胆子说出来。   封朔大步走回石桌前,拎起桌上的茶壶准备狠灌几口漱口。   姜言意发现了他的意图, 赶紧摁住茶壶:“茶解药性, 我给您烧壶开水吧。”   等她烧好开水, 封朔觉得自己怕是得被这个味熏去见阎王了。   他恶狠狠盯着姜言意:“你故意的!”   他这副表情虽然凶, 但奇怪的是姜言意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莫名地有几分想笑, 她也确实没憋住,唇角弯了弯。   封朔脸色更难看了:“你笑什么?”   姜言意从袖袋里拿出一包松子糖,这是她去集市上买老参时顺手给给秋葵买的, 秋葵平日里最喜欢吃这些甜食,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她道:“药是有些苦, 您吃点甜食压一压。”   封朔把脸扭做一边:“拿本王当三岁小孩哄么?”   姜言意直接拿起一块吃了起来:“谁说的只有小孩才能吃糖?”   封朔侧过脸, 突然一把拽过她拿着半块松子糖的手, 张嘴就把她吃掉一半的松子糖咬走了, 咔嚓咔嚓嚼得粉碎, 仿佛嚼的不是那颗松子糖, 而是她。   姜言意没料到他会这般, 一时间呆若木鸡。   封朔眉眼间全是乖戾:“你知道本王对你的心思,没做好那个打算,就别招惹本王!”   他主动挑开这层纱窗纸, 姜言意窘迫过后,心中倒是突然有了一股勇气,她迎上他的目光问:“王爷……看中了民女什么?”   她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秋水眸,专注看一个人时,总给人几分含情脉脉的错觉。   封朔攥住她手腕的大掌不曾松开,甚至还有越握越紧的趋势,他盯着她那双潋滟澄澈的眸子:“本王要是知道就好了。”   握住的那截皓腕纤细温软,脆弱得好似他轻轻一折就能断掉,指腹感知到的温度像细芽一般延伸向心底,让他心跳不受控制,脑子里的旖念野草一样疯长。   封朔有些烦躁地收回手,别过脸不看姜言意:“你走吧。”   姜言意突然也来了脾气:“就因为您是王爷,您若对民女有意,民女就必须回应您么?”   “王爷您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但民女要赔上的却是一辈子,民女胆小,不敢高攀。”   封朔听出她这话中的转机,喝道:“谁说的本王是一时兴起?”   他盯着姜言意:“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本王立马遣媒人上门,三媒六聘娶你。”   姜言意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人什么脑回路,怎么突然就说到婚嫁上去了。   她道:“您是王爷,王妃人选怎可随便?”   三媒六聘是娶正妻才有的待遇。   在他这个位置,正妃侧妃必然都是幕僚们精挑细选为他选出的,要么在朝堂上得势,要么在军中能帮衬他,绝不可能娶一个对他全无助力的女子。   封朔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嗤了一声:“本王当年一无所有也打出了今日的根基,如今若是连成亲都做不得自己的主,那本王这些年岂不是白建树了?”   他目光落到姜言意身上,变得深沉起来:“愿意与否,皆在你。”   姜言意一时间有点懵,她以为她要面对的是要不要接受告白,现在怎么就变成要不要接受求婚了?   眼见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她抬手制止封朔继续说下去:“等等……咱们先把事情捋一捋。”   封朔沉默看着她,等她说。   姜言意心情复杂、神色呆滞指了指自己:“您中意我?”   封朔“嗯”了一声,耳根微微泛起了红。   姜言意继续道:“但您从来没正式向民女表明过您的心意,今日姑且算是第一次。”   封朔反驳:“本王问过你。”   虽然那次是个乌龙。   显然姜言意也想起他说的“问过”是哪次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封朔就直接道:“今日算第一次就今日。”   姜言意点点头,继续道:“所以,您看,您向我表明心意,我这边都还没确定……您突然谈婚论嫁,是不是太快了些?”   封朔心说他哪里知道喜欢一个人这么麻烦,看对眼不久成了么,反正他是一样就相中她了。   不过女子大多羞涩,总得给她们点台阶下。   诶?等等!   封朔突然抬起一双灿落星辰的眼:“你的意思是,婚嫁之事后面再说?”   翻译过来不就是有戏?   姜言意被他炽热的目光盯得如芒在背,赶紧道:“这也不是答应你了的意思,咱们……可以先处处,双方脾性都有个磨合了,再考虑以后的事。”   可能是那颗松子糖的缘故,现在封朔觉得嘴里一点也不苦了。   他多精明啊,姜言意说得含蓄,他却偏要问出他想要的的那个答案:“你也是心悦本王的?”   姜言意脸皮没他厚,闹了个大红脸,气鼓鼓看着他。   怎么会不动心呢,只是对他有太多隐瞒,一直敬而远之罢了。   封朔难得心情大好,肆无忌惮大笑起来,他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你还没见过母妃,本王带你去见母妃!”   姜言意真快给他跪了,哪有他这样的,一言不合就成亲见家长,她压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姜言意死死扣住他的手,“王爷……这也太急了些,我还没答应要不要接受您的喜欢呢!”   封朔微怔,眉头又拧了起来:“你不是也心悦本王吗?”   可能是知道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凶恶,姜言意胆子也大了,她鼓起勇气道:“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有时候并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在一起的。能得王爷爱重,民女惶恐,民女也是敬重王爷的,但是……民女有事瞒着王爷,心中有愧。”   “王爷且再给民女一点时间如何,等民女想清楚了,告知民女隐瞒您的事时,也一定给王爷您一个答复。”   “这般麻烦。”封朔皱眉:“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隐瞒身份一事,本想在这时就告诉她,自己早知晓她身份了,但姜言意说了一句:“很多。”   “等民女想清楚之后,都会告知王爷的。”   封朔听到“很多”二字,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道:“你总得给本王一个期限。”   姜言意想了想道:“一个月如何?”   一个月,只要多加接触,再怎么也能摸清一个人的品性,看清他值不值得托付了。   “成,一个月就一个月!”封朔若是有根尾巴,此刻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把棋盘上的棋子全扔回棋篓里,心情极好地道:“正好本王这几日不用去军营,可以骑马带你去关外转转,草原上的戎葵你还没见过吧,开花时跟一片火海似的!”   他这一刻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姜言意默默打断他:“王爷,您还是先好好疗养吧。”   一说到疗养,封朔就想到那碗苦得要命的药汁,瞬间变了脸色:“本王无碍。”   姜言意看着她不说话。   封朔想着反正她若不在,自己喝个药也尝不出多少苦味,便拧了拧眉道:“本王以后按时喝药便是。”   姜言意说:“天气愈冷了,您还是少见风为妙。”   封朔:“……”   封朔喝药时,俊脸上那个扭曲的表情,一直在姜言意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想了想,还是将此事告知了管家福喜,问能不能把一些味重的药材替换,改成药膳。   福喜听说之后,便找了郎中,郎中把另开了方子,用药膳药浴的法子双管齐下。   福喜把做药膳的事交给姜言意,说是府上的厨房不太方便,太皇太妃不喜欢药味,开高价请姜言意帮忙烹制。   姜言意何尝不知这是封朔的意思,她以店中繁忙为由推拒,福喜从王府护卫里调了两个过来给她当跑堂。她说自己还要管账上,福喜直接把王府管账的账房先生都借给她了。   一下子多了三个帮手,姜言意这下是彻底闲下来了,想着反正也得多了解封朔,便接下了做药膳的差事。每日还能分出更多精力去照顾自己的辣椒苗。   亏得她上辈子在农村待过一段时间,逢年过节也会回乡下外婆家,帮外婆干过不少农活。虽然她没有直接学过育辣椒苗,但农忙时候家家户户育秧苗,她还是知道这些育苗的流程,作物品种不同,育苗手法却是大同小异。   辣椒苗经过炼苗之后便可分株了,当初那小小一把辣椒籽,如今都变成了数百株幼苗。   辣椒的成熟期差不多是两到三个月,等这个冬天一过,这一批辣椒就正是收成的时候。到时候自己有了更多的辣椒种子,开春之后完全可以租几亩地,再次育苗,请佃户帮自己帮自己打理,自己得闲便过去视察一番。   姜言意觉得可能不久之后,自己就要实现辣椒自由了。   因为心情好,她去拿给封朔送药膳的食盒时,嘴角也是一直上翘的。   这几天她做好药膳,都是先把食盒拿去给封朔,自己再去花房看辣椒苗,等她从花房出来,封朔那边差不多也吃完了,她再去拿食盒就行。   “玩完泥巴回来就这么高兴?”   姜言意才走到房门口,就听见了他的声音。   最近天气干冷得厉害,封朔身上的旧伤受气候影响,这些日子下棋看书也不在院子里了。   一连给他送了好几天的药膳,姜言意大概也摸清了一点他的脾性,他真正生气的时候和他嘴欠的时候是两码事。   现在明显就是属于嘴欠的时候。   姜言意道:“您之前不也去花房那边玩泥巴。”   说的是她开店那天,他在花房帮自己给辣椒苗浇水一事。   老底被揭,封朔脸色不太好看。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屋子里燃了地龙,他身体本就强健,只是因为天一冷,旧伤就隐隐作痛出门时才不得已多加衣裳。如今在室内只着一身单衣倒也不觉着冷。   墨色的长袍领口微斜,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长发未束,只在额前用了额带勒住,比起平日里的冷厉,眼下更多了几分慵懒随意。   身前摆着棋局,他闲暇时总是自己跟自己对弈。   姜言意收捡碗筷时,就发现碗里的肉和汤都没了,一起炖汤的素菜和一些可食药材全被挑了出来。   她忍不住道:“你只吃肉的吗?”   封朔回她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吃肉管饱。”   在军营里那会儿,每天只有吃足够多的肉,才不会饿得那般快。   早些年封朔没味觉,当然是选择吃最管饱的、最经饿的肉食,如今恢复了味觉……素菜是什么东西,有肉香吗?   姜言意只是单纯看不惯他挑食,反正药效已经全融进了汤里,他既然喝了汤,姜言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封朔自己跟自己下了几天棋,约莫是有些烦了,突然问姜言意:“可会下棋?”   “不会。”   “过来,我教你。”封朔来了兴致。   姜言意以往看小说时,里面的主角经常有下棋的戏份,姜言意一直觉得特别有逼格,眼下封朔一提,她还有了学一学的心思。   她走过去,盘腿坐在了封朔对面的蒲团上,提前给他打了个预防针:“那个……我是真的一点也不会下。”   封朔还是那句话:“我教你。”   不知不觉,他已经很少在她跟前自称“本王”了。   姜言意拿的黑子,封朔手拿白子。   他道:“黑子先落。”   姜言意便在棋盘交叉处落下一子,封朔看着她落下的位置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也跟着落下一子,继续给姜言意讲解:“棋盘上是有气才能活的,有气的棋子是活棋,无气的棋子是死棋。”   二人落下的棋子渐渐多了,他便指给姜言意看:“你看,你在此处落子,这一片就都成为死棋了,落到这边,你这盘棋才能活。”   “噢噢,谢谢。”姜言意从善如流把自己刚落下的棋子捡起来,放到了封朔说的活棋位置上。   封朔眼皮一跳:“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哪有你这样下棋的?”   姜言意眨巴眨巴眼:“我既不是君子,又不是丈夫。”   封朔默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在围棋上造诣颇高,姜言意自认没什么慧根,也学得颇快,几盘下来,她基本上已经能和封朔杀上几个回合。   “光下棋没什么意思,咱们来加个注吧?”姜言意很快就飘了。   封朔俊眉一挑:“你想下什么注?”   姜言意起身跑到他书案前,取了几张废纸过来,撕成条,一脸兴奋道:“谁输了就往谁脑门上贴纸条。”   封朔:“……幼稚。”   姜言意大放厥词:“要不再加个真心话也成,上一局我差点就能赢你了。”   封朔不说话,只轻轻呵了一声。   几局下来,姜言意简直被血虐,子都还没落几颗,这盘棋就结束了,她脑门两侧贴的纸条越来越多,得用一只手扒拉着才不至于挡住视线。   封朔始终气定神闲,只在每一局姜言意输的时,喝着茶慢悠悠问出他的问题:   “你喜欢本王吗?”   “喜欢本王什么?”   “何时喜欢上本王的?”   ……   这些问题他不觉着羞耻,但姜言意脑袋已经快垂到地面上去了。   她为什么要作死跟他比围棋?   姜言意一把扯下自己脑门上的纸条,愤愤道:“围棋我初学,肯定比不过你,咱们来下五子棋!我一定赢你!”   封朔蹙眉:“五子棋?没听过。”   姜言意已经看到了翻身的曙光,五子棋她从小学下到高中,几乎就没输过,没道理赢不回来。   她笑得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很简单的,一学就会,虽然我下五子棋很厉害,但前期我也会让着你的。”   封朔单手撑着下颚,目光落在姜言意嫣红的唇上,眸色幽深了起来:“不必让我,不过这注可以重新下。” 第50章 (捉虫) 那个笑怎么看怎……   姜言意正在把棋盘上的黑子捡回自己的棋篓子里, 随口问了句:“改成什么注?”   一抬头望进封朔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红着脸道:“咱们说好了的, 在我没答应你之前, 你不可以占我便宜!”   有风从半敞的轩窗吹进来,封朔掩唇浅咳嗽几声, 问她:“本王何时占你便宜了?”   姜言意一听他咳嗽,赶紧爬起来去关窗户:“你何时把窗户打开了?大夫说了你得少见风……”   封朔见她着急的样子, 深邃的眸子里漾开点点笑意:“你这般关心本王么?”   “不关心, 怕你短命!”姜言意没好气道。   关好窗户, 她回到蒲团前重新坐下:“注可以重新下, 但不能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赌注。”   封朔视线落在姜言意身上就没移开过,像是一头饿久了的狼, 在打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块肉该怎么下口:“什么叫奇奇怪怪的赌注?银子算么?”   姜言意一噎,嘟嚷道:“银子自是不算的。”   封朔揶揄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本王赢你银子算是占你便宜。”   姜言意:“……”   这人就是故意的, 好想一锅盖焖死他!   她埋头继续捡棋子:“咱们赌多少钱一局?”   封朔淡淡道:“来个小的吧,十两银子一局。”   姜言意捡棋子的手一抖。   十两银子还算是小赌?她火锅店生意那般红火, 一天也才赚个十两左右。   她控诉道:“你这是‘何不食肉糜’!”   封朔扬了扬眉:“你不是说你下五子棋很厉害?你赢本王的钱, 有什么‘何不食肉糜’的?”   姜言意转念一想, 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但莫名的心底有一丝不安, 她道:“咱们就闹着玩而已, 不盛行这等豪赌风气。”   封朔狭长的眸子睨着她:“那你说多少银子一局?”   姜言意伸出一根莹白纤细的手指。   封朔蹙了蹙眉, 端起茶盏喝茶润喉:“一两就一两吧。”   姜言意迥然又不失礼貌地一笑:“我的意思是一文钱。”   封朔一口茶还没喝下去,听到这话被呛得直咳嗽:“你掉钱眼里去了?这赌注跟没有似的,算什么彩头?”   姜言意有些心虚, 但理不直气也壮:“我这不是怕你输太惨么!”   封朔还是头一回碰上敢公然挑衅他的,他用手背拂去唇边的水渍:“本王不怕输。”   他样貌生得好,这个动作说不出的撩人。   但姜言意被他那个野性十足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人也怂了不少,见他似乎没带手帕,讨好一般递上自己的手绢,跟他打商量:“那要不……你赢一局,我就欠你一顿饭。我赢一局,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只是小事,绝不有违律法道义。”   封朔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在嘴边掩了掩:“为何我赢了你,你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帕子上有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清雅好闻。封朔擦完之后就直接把帕子收进了自己袖中。   “我又不会占你便宜,这不是还没想好你若输了让你干什么。”   姜言意刚说完,就看见他把帕子收起来的这一幕,她老脸一红,“那是我的帕子。”   封朔单手撑着头,手上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现在是本王的了。”   姜言意:“……”   论脸皮之厚,她是绝对比不过某人的。   行叭,反正她也不止那一条手帕。   收拾干净了棋盘,姜言意道:“那赌注咱们就定下了……”   “谁说定下了。”封朔狭长的凤眸半抬:“你说的赌注怎么看都是本王吃亏。”   姜言意:“……那你说怎么定吧?咱们说好了的啊,不许下奇奇怪怪的注,不许占我便宜!”   封朔道:“本王赢了,你也得答应本王一件事,这才叫公平。”   姜言意本有些犹豫,封朔幽幽道:“你不是说自己五子棋棋艺了得?”   姜言意:“……”   虽然知道这是激将法,但她还是一口应了下来:“行!”   不让某人经历一番毒打,他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人外有人”!   姜言意拿着黑子在棋盘上率先落下:“五子棋没什么讲究,整个棋盘随处都可落子,只要五颗同色棋子连在一起,便算赢了。”   封朔第一局手生,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姜言意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笑眯眯道:“王爷天纵奇才,在初学者中算是不错的了。”   封朔看着她嘚瑟的小样,只道一句:“受教了。”   第二局开始,姜言意正想着要不要适当放下水,省得伤了某人的自尊心,然而几步就被人堵死了路后,她沉默了。   封朔气定神闲开口:“一件事。”   姜言意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她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儿,恨不能把棋盘盯出两个洞来。   她怎么可能输了!她怎么会输呢?   她撸起袖子:“这次是我大意了,再来!”   封朔目光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多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视线,不动声色饮了一口茶。   片刻后,棋局胜负已定,他幽幽开口:“两件事。”   “再来!”   “三件事。”   “再来!”   ……   “一百零一件事。”   姜言意萎了,默默放下棋子:“不来了。”   她把下巴搁在棋盘上,一脸生无可恋,早上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已经被薅得像个鸟窝。   封朔说:“你不用故意让着我的。”   姜言意:“……”   这厮绝对故意的!   封朔望着她好整以暇道:“本王欠你一件事,你欠本王一百零一件事,你先说吧,想让本王做什么?”   姜言意一双招子骨碌碌转了一圈,从棋盘上爬起来道:“我想让欠你的一百零一件事都不作数。”   封朔勾唇浅笑,只不过那个笑怎么看怎么阴恻恻:“你做梦呢?”   姜言意从封府回到店里后,叹气声就没停过。   她坐在柜台里面看账,秋葵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一边用干净的棉布帕子擦盘子一边问:“花花怎么一直叹气?”   “哎,”姜言意生无可恋把手中的账簿翻了一页:“欠了别人一屁股债。”   秋葵瞪大了眼:“要还很多银子吗?”   姜言意握着毛笔,无语凝噎望天:“比欠银子还难还。”   封朔说他欠她的那一件事,也只能抵消她欠在他那里的一件。姜言意想着反正抵消了也欠了人家一百件事,她这还不如不抵消呢。   封朔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按了半个时辰的肩,他看着清瘦,可肩膀硬邦邦的跟块石头似的,她手都快废了好吗!   姜言意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要是一开始就赌银子多好,就算一两银子一局,她现在也只欠封朔一百两银子……   啊,一百两银子?   不行不行!   姜言意换了个方向反思自己,为什么要作死跟他下棋……   要是不下棋,就没有这悲惨的一天。   姜言意一边自怨自艾,一边一目三行翻看账目。   看到今天的账目时,猛然发现中午有人买了十份炙羊肉。   她那点辣椒粉已经在开店前几天烤肉时霍霍完了,如今用烤架烤的东西,想要吃个辣味就只能刷一层油泼茱萸酱,唯二不放辣烤出来味道还十分美味的约莫只有蒜蓉茄子和蒜蓉粉丝了。   作为店里的两道招牌小菜,有的食客忌食蒜蓉打死也不点,有的则为了这两道菜一连好几天都来吃锅子。   炙羊肉虽然也受不少权贵青睐,但因为没了辣椒的那股香味,导致现在销量不是特别好,甚至也有权贵说过店里的炙羊肉口味不如之前香了。   坊间倒是一夜之间传出不少抨击她这店里的吃食的言论,说什么味道不好,食材来源不新鲜……这些言论后面必然是有人在幕后引导的。   但不管外面怎么说,姜言意店里食材的来源都是跟西州城内几户大家合作的,说她店里的食材不好,卖羊肉的马屠户拎着屠刀就第一个不服。   想用这撇足方法搞垮她的店,怕是得先得罪卖食材给她的那些人。   毕竟姜言意这火锅店名气大,进店去吃的也都是达官显贵,他们说姜言意在他们那里买的食材,脸上也有光,无形之中就把自家卖的东西拉高了一个格调。   姜言意时不时又推出几个新鲜菜式,店里的生意就没有不景气的时候。   老顾客们常来吃,味道好不好,心中也有数,权贵圈子里的名气,可比那些坊间造谣的声音重要多了。   毕竟姜言意的顾客群体是中高层,不是坊间那些暗地里收了旁人几个钱、连她店门都没踏进来过就开始满嘴胡言的人。   只有偶尔有慕名来店里的豪商,为了显出自己多气派似的,趾高气扬问一句:“坊间都说你们店里的东西不好吃?”   每逢这时,姜言意就淡笑道:“客官您尝过之后就知晓好不好吃了,至于坊间那些说法,小店倒是没接待过那些客人,不知他们如何得知的不好吃。”   问这种问题的多了,有时候不用姜言意出面,秋葵都能直接回一句:“说这些话的人连店门都没踏进来过,怎知我们店里的锅子好不好吃?”   但凡有点脑子的食客,都晓得怕是这家店惹了别家眼红。   姜言意开店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下子买十份炙羊肉的,心下奇怪,不免问了句:“秋葵,你记得买了十分炙羊肉的是位什么客人吗?”   这个时间点临近关门,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封府的过来帮忙的账房先生和两个护卫也回去了,郭大婶在后厨忙活,肯定不知道点菜的客人是何面貌,姜言意只得问秋葵。   秋葵比划了一下:“三个人,满脸大胡子,点了好多肉,还划拳喝酒。”   因为开店以来,进店吃锅子的基本上都是体面人,秋葵对那三个野人一样的食客印象特别深刻。   姜言意光是听她说满脸大胡子,划拳喝酒,就能想象出是怎么一副场景。   她盯着账本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倒是把饭钱也是结清楚了的,顺口问了句:“结账的时候没有闹事?”   秋葵摇头:“没有。”   听描述不像是地痞无赖,姜言意也就放了心,只当是不拘小节的绿林好汉,她道:“咱们还是得尽快招两个会功夫的跑堂。”   今日算是运气好,人家不闹事,刚好也有封府的两个护卫在这边。   但若改天恰好碰上闹事的呢?店里只有三个女流,不免让旁人觉得好欺负。   关店门前,姜言意照例把店铺每一个死角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不妥才闭门。   第二日,她晨起后照常做朝食,秋葵去前边开店门。   姜言意之前做的酸菜已经发酵好了,她打算做个酸菜肉丝面。   面团还没开始揉,外头突然传来秋葵的一声尖叫。   “怎么了?”姜言意心神一凛,赶紧往外边的铺子去。   秋葵站在门口,瞧着台阶处的什么东西脸色发白。 第51章 翻车现场(三更合一)……   姜言意走近一瞧, 发现店外台阶处死了一只老鼠和野猫。   老鼠被吃掉了一半,血淋淋的,野猫死状则更为凄惨些, 周边一堆呕吐物, 两眼翻着死鱼白。   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姜言意还是被吓了一跳, 心中升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姜言意往长街上看了一眼,发现各家铺子都陆续开了起来, 几个卖朝食的小贩之前还喜欢在姜言意门前摆摊, 毕竟他们只做早上的生意, 姜言意的火锅店是做中午的生意。   姜言意脾气好, 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她们偶尔也会送份朝食姜言意表示感谢, 毕竟若是在别人店门前摆摊,少不得被吆五喝六地赶走。   今天那些小贩却都离她的店铺远远的,显然是忌讳那只死猫。   姜言意问卖馄饨的妇人:“大娘, 您今早摆摊的时候就看到这只猫死在我店门前了吗?”   卖馄饨的妇人神色不自然点了点头,像是怕姜言意多问什么, 赶紧埋头忙活。   姜言意看了其他小贩一眼, 其他小贩也大多眼神闪躲。   姜言意心知他们这是怕牵连上他们自己, 毕竟他们没甚根基, 她如今跟封府走得颇近, 都还有人敢出这种阴招, 那说明对方实力也不小。   姜言意明白他们的顾虑, 可心中到底还是觉出几分世态炎凉。   她没再问什么,只对秋葵道:“咱们先把这死猫和老鼠处理了,把店门口清理干净。”   秋葵点点头去后厨拿灶灰, 死猫呕出的一堆脏污用灶灰裹了好清理些。   对街首饰铺子的何杏娘出门买了张煎饼果子当朝食,看见姜言意店门口的死猫,用手颇为晦气地在鼻前扇了好几下:“姜掌柜,你这店里的吃食是不是不干净啊?野猫吃了你店里的老鼠都给毒死了,煮出来的东西人还能吃么?”   有人想砸自己招牌,姜言意说话便半点不留情面了:“何大娘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且不说这野猫的死因还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被毒死的。这老鼠在我店门口便是我店中的了?”   就是怕招老鼠,姜言意腊肉都还没敢熏,店里用的肉是每天早上买新鲜的,一切能吃的东西也都是收进柜子里放好了的。   何杏娘年过三十,能在都护府大街开个首饰铺子,家境还是不错,颇重保养,是个体态风骚的妇人①。   往日不管她怎么阴阳怪气,姜言意面子功夫还是会跟她维持一下,开口叫她一声“何姐姐”算是抬举,今天直接叫了声“何大娘”,可把何杏娘气得不轻。   她煎饼果子都顾不上吃了,叉腰骂道:“这条街这么多户人家,那野猫怎就偏偏叼只老鼠死在你门前?那老鼠不是你店里的,还是旁人栽赃陷害的不成?整条街开馆子的,除了你这破古董羹,就只有街头的来福酒楼,笑话!人家来福酒楼多大的家业,瞧得上你这点小生意?”   她嗓门又尖又利,惹得街上不少路过的行人都驻足观看。   野猫死状凄厉,见了直叫人心头不适。   姜言意找了个空箢篼暂且罩住了野猫和老鼠的尸体,她嗓门没何杏娘有穿透力,但字正腔圆,每一句话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照何大娘您这样说,前几天我还瞧见金玉窑那边的姑娘进了您铺子里买首饰,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那些姑娘本就是您这里的人?”   这话可不就是说何杏娘是个开窑子的老鸨么。   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何杏娘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是个没脸没皮的,可别往我身上泼污水!果然没爹娘教养的人大不一样,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姜言意生平最恨别人动不动就指爹骂娘,她皮笑肉不笑:“是啊,可怜何大娘您双亲走得早了些,不然也能好好教教您了。”   何杏娘气红了眼,把手上的煎饼果子一扔,扑过来就要跟姜言意动手:“你个小贱蹄子,我今天非撕了你这张嘴不可!”   眼见要动手了,周边的街坊邻居还是过来拉架,几个妇人拉住何杏娘,七嘴八舌一通劝。   何杏娘撒泼被拉了回去,哭天呛地说姜言意辱骂她早死的爹娘。   姜言意听着她号丧似的哭声,淡定来一句:“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您自己说的。”   何杏娘好不容易被几个妇人劝住,哭声慢慢小了下来,被姜言意这么一激,哭嚎声又尖锐了好几个度,几个在何杏娘跟前劝慰她的妇人都受不住她这么个嚎法。   何杏娘咽不下这口气,搬了个板凳坐在自家店门口,骂街一般对着姜言意一通乱骂,各种难听话都有。   姜言意跟秋葵处理了野猫和老鼠的尸体,又打水来把门前的台阶都清洗了一遍,权当没听见。   等何杏娘骂得疲软了,姜言意又故意刺她几句,何杏娘正在气头上,脾气一点就燃,跟个战斗机似的,继续火力十足谩骂。   如此反复几次,何杏娘到后面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   姜言意这才道:“何姐姐你也真是,我开店以来自问没有得罪过您的地方,便是哪里碍你眼了,有什么事咱们私底下说也成啊。你看你,骂了一上午,但凡有个人往这条街路过,都没心思进店买东西。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我中午才开始卖锅子,但弄得周边邻居们店里一上午没生意,何必呢?”   何杏娘瞪圆了眼想继续骂人,但是一开嗓,喉咙痛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街坊邻居们听何杏娘叫骂了一上午,本也对她有诸多不满,何况姜言意说的是事实,就因为何杏娘闹这一出,他们店里也一上午都没个生意。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般奇怪,对别人的事可以作壁上观,但涉及自己的利益,那就不行了。   “杏娘,今日这事是你做得不地道。”   “就是,这都护府大街又不是你家的,闹腾一上午,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多少年了,还是这副德性,遇到屁大点事就跟所有人都欠了她似的……”   吵架最可怕的不是一对一,而是一群人都在指责你。   换做平时,何杏娘尖着嗓子吼两声,也就把这群人吼回去了,但今天她嗓子哑得话都说不出了,想怼人也怼不了,最后气得直接关了店门,不做今日的生意了。   经过此事,明眼人算是瞧出来了,这位姜掌柜看着和和气气一个人,但惹到她了,那才是真没好果子吃。   毕竟何杏娘在都护府大街落脚十几年了,除了今天,哪次骂街吵架她有落过下乘?   姜言意的确是主张和气生财的,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她,她也绝不是个软柿子。   何杏娘明里暗里挑衅过她多次,前几次她都不痛不痒怼回去了,这次何杏娘蹬鼻子上脸,她也没必要再留情面。   秋葵一脸羡慕看着姜言意:“花花好厉害!”   她从小到大,都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就算被人骂了,都想不到怎么还嘴。今天何杏娘骂人时唾沫星子满天飞,她光是看着那场面都怕,姜言意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还能挑何杏娘话里的漏洞怼回去。   姜言意道:“做人必须得这样,欺善怕恶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不强硬起来,哪有那么多好心人来帮你?”   秋葵用力点点头,又问:“那只猫是何杏娘弄的吗?”   姜言意想了想,摇头:“应该不是她。”   没有谁会这般蠢,自己一手栽赃,再跳出来蹦跶。   幕后之人姜言意也想过,整条街只有来福酒楼是做吃食的,但就像何杏娘所说,来福酒楼产业那般大,而且主要业务是承包达官贵人府上的酒席,跟她的火锅生意完全不冲突啊。   她到西州城内后,唯一得罪过的就只有胡家了。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胡家搞的鬼?   姜言意心事重重煮了药膳,送去都护府时,门房颇为歉疚地道:“忘了给姜掌柜您说一声,今早池军师来了一趟,王爷大清早就跟池军师一道去军中了。”   姜言意皱眉:“大夫不是说他这几日需要在府上静养吗?”   门房为难道:“这……王爷的事,小人也不敢过问,约莫是军中有什么要紧事吧。”   姜言意心知一个门房也不可能知道封朔突然去军营的缘由,把熬好的药膳交给门房后,便回了店里。   郭大婶来上工时,进店就大骂:“大清早的弄只死猫在人家店门口,当真是丧尽天良!”   姜言意有些疑惑:“婶子你怎知晓的?”   郭大婶道:“我来的路上,就听不少人在议论,说有只野猫吃了咱们店里的老鼠被毒死了。杏林堂坐诊的大夫一上午就被好几户人家请去看诊了,都是昨日吃了咱们店里古董羹的贵人,一听说死猫的事,怕店里的东西不干净,都觉着身子不舒服。”   姜言意眉头狠狠一皱,她店外早上才死了只猫,那时候街上还没什么人,她和秋葵就已经把野猫和老鼠的尸体清理干净了。何杏娘骂街也就一开始说了几句老鼠的事,后面骂的都是别的。   关于野猫的谣言不可能传这么快才是,绝对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然而不等姜言意多做思考,两个络腮胡大汉就一路骂骂咧咧走进店里。   一个独眼龙,一个刀疤脸,独眼龙抬脚就踹翻了一套椅子:“掌柜的给我出来!”   秋葵一看到这两个大汉,神色就有些害怕,转头对姜言意道:“花花,是昨天来吃饭的人。”   姜言意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害怕,起身道:“我是店里的掌柜,两位客官有话好好说,若弄坏我店里的东西,可得悉数赔偿。”   刀疤脸大汉上下打量姜言意,目光淫邪:“早听闻这店里掌柜跟权贵们做的是皮肉生意,就连王爷都被迷得神魂颠倒,模样生得这般俊俏,想来传言不假了。”   姜言意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大宣律法,造谣生事、非议皇室者,当以割舌罪论处。”   封朔是皇室。   说话的大汉脸色一僵,独眼大汉瞪了同伴一样,这才恶狠狠冲姜言意道:“昨日我们兄弟三人在你店里吃了锅子,今日我三弟就腹痛呕吐不止,如今人正在回春堂,你说怎么办吧!”   姜言意第一反应他们是想讹银子,并且店门口的死猫也是他们弄的。   毕竟他们衣着也不像是手头宽裕的人,可昨日在她店里大吃大喝,还有钱结账,今日死猫一事刚出来,就跑来她店里闹事。   但一细想又经不起推敲——他们若只是为了一点银子,没必要大费周章造谣她店里的食物不干净。而且几个草莽,也没那个本事这么快煽动谣言。   姜言意冷静开口:“我看了昨日的账目,你们是昨日中午来店里吃的。昨夜的晚膳,今晨的朝食,都有可能是造成令弟腹痛呕吐的缘由。”   “呸!你店里的老鼠都吃死猫了,还想跟你爷爷耍花腔呢?”独眼龙咄咄逼人。   约莫是见真有人吃锅子吃出了问题,店外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姜言意后背挺得笔直,哪怕这二人再怎么蛮横无赖,她也分毫不露怯,在气势上半点不输,喝道:“你亲眼看见那只野猫吃了老鼠死的?”   独眼龙被姜言意吼得一愣,“不曾。”   “那你见着那只老鼠是从我店里跑出来的?”   “也不曾。”   姜言意冷笑:“那你如何认定老鼠是我店里的?令弟的事,报官吧,官府会给一个交代。”   刀疤脸帮腔道:“官府,西州的官再大能大过隔壁那位王爷去,掌柜的您在床上好生给王爷舒筋活骨一番,到时候官府肯定是判您无罪的。”   他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着店外围观的众人道:“苦的还是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平头老百姓啊!”   姜言意脸色难看,但也凭着这番话认定了他们跟胡家有关系,直接爆粗口:“你放屁!”   开罪胡家之后,她也摸清了胡家在西州的地位,胡家生意做得大,因为垄断了整个西州的花卉市场,他们家也做香料,顺带研制胭脂水粉,还开了银楼和布庄。   西州的知州谢大人,是胡少夫人的亲伯伯。   那次因为封朔出面,谢知州六亲不认,把胡少夫人也罚了板子,胡家一名管事亲自来她店里送礼赔罪后,她跟胡家就再也没了交集。   谁料胡家竟是在这里等着算计她。   不过这两个草莽,言语之间不仅在抹黑她,也在刻意抹黑封朔,胡家当真是这般不知死活?还是攀上了更高的枝儿?   思及此处,姜言意不禁觉得奇怪,今日都护府大街闹成这般,这一带巡逻的官兵竟一直没出现。   郭大婶听了两个无赖的话,似乎比姜言意还气愤几分,狠狠呸了一声:“一群狗杂种,那嘴是在粪池里拱过吗?你们能在西州城内安生当个地痞无奈,也不摸着良心问问究竟是托了谁的福!若不是辽南王在西州,突厥人早杀进城来,把你那脑袋砍下来当夜壶了!”   “臭老娘们!”那刀疤脸眼神一厉,抬手就要打郭大婶。   “婶子!”姜言意担心郭大婶吃亏,忙喝了一声:“住手!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了!”   刀疤脸置若罔闻,气势汹汹往这边来,怎料郭大婶脚下把一根板凳往那边一勾,刀疤脸就被绊了个狗吃屎。   郭大婶顺势坐到了地上,看起来就像是被吓得跌倒在地一般。   她抬脚就往刀疤身上狠踹几脚,一边踹一边喊:“救命呐,打人了!”   那几脚的力道姜言意不清楚,但她看见刀疤脸捂着被踹的地方,整个人蜷缩得像只虾米。   姜言意目瞪口呆,所以郭大婶……其实是个隐藏的武功高手?   门外围观的人看不清里面的形式,但郭大婶叫得这般凄厉,他们都以为是两个大汉仗势欺人,不免又对姜言意几人生出几分同情。   可官府的人都没过来,他们见那两个大汉彪悍,也不敢贸然出手相助。   “住手!”门外传来一声沉喝,挤进来的却是个样貌清俊的年轻男子,是陆临远。   “穷书生别多管闲事!”独眼龙正准备去帮刀疤脸,没心思搭理陆临远。   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是西州府衙的人!”   姜言意的火锅店名声,他早有耳闻,同僚玩笑说来这里吃上一顿,他百般推脱,不愿踏足这边,怕放下的前尘再牵扯上来。   但今日偶然路过此地,听闻里面惨叫连天,他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总不能因为一些旧恩旧怨,就把刻在骨子里的大道弄丢了。   今日就算只是一个陌不相识的女子被人欺凌,他陆临远也会站出来。   姜言意见到陆临远,也愣了愣,她没想到,再次见到他,会是在这等情境之下。   看到陆临远手上的令牌,独眼龙和痛得龇牙咧嘴的刀疤脸对视一眼,则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边的人不是说,今日西州府衙不会管都护府大街么?   “尔等缘何闹事?”陆临远问两名大汉。   “我兄弟三人昨日在此吃了锅子,今日我三弟腹泻呕吐不止,必然是这店里的锅子不干净!”   “你们既都吃了,为何只有你三弟腹泻呕吐,你二人还如此生龙活虎?”陆临远质问。   两个大汉被问住了,他们原本就是地痞无赖,哪里跟人讲什么道理,支支吾吾道:“我三弟……自小体弱,身体不如我二人强健。”   “既然体弱,或许是肠胃消化不好,这不是你等污蔑人家店铺吃食不干净的理由!”陆临远沉声道。   刀疤脸赶紧补充一句:“今晨他们店门口死了只野猫,是吃了她们店里的老鼠死的。”   姜言意立即反驳:“老鼠不是我店里的!”   陆临远还是头一回见姜言意这般凶悍的模样,只觉陌生得紧。   若是从前,他见到世家贵女这般毫无仪态,只会觉得没规矩。但后来几经绝境,他也知晓不是有人生来就能锦衣玉食,自小习琴棋书画的。   前世国破那会儿,多少世家贵女不堪忍受这跌落凡尘的命运,自行了断。能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少之又少。   放下曾经对姜言意固有的偏见,陆临远突然觉得,她已经比大多数贵女做得好。   她从前做错了事,但如今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认,还得自谋营生,已算是得到了惩罚。   想活着,并不是一件错事。   姜言意被他盯得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还望大人主持公道,还小店一个清白。”   陆临远这才回过神,问“那只死猫可还在?”   “还在。”姜言意还没来得及拿去埋了,只装进了箢篼里。   陆临远点头:“带上,一并拿去医馆给大夫,看大夫如何决断。”   独眼龙不知接头那边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但对方只要他把姜言意带去回春堂那边就行了,他们兄弟二人一开始闹事,也只是想多讹点银子,再把姜言意骗过去。   眼下只多了一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反正是衙门的人,自有他们衙门那边自己决断。   独眼龙便指着姜言意道:“我三弟还在回春堂不知死活,你得随我们一道过去!”   今日之事总得有个了结,姜言意点头:“可以。”   郭大婶忙道:“掌柜的,我跟您一块去。”   姜言意看了郭大婶一眼,犹豫片刻点了头。   今日见识到了郭大婶勾板凳的那一脚,再联想那日她劝说自己的话,姜言意对她的身份隐隐有了个猜测,只是不敢确定。   两个大汉身形彪壮,陆临远又只是个文弱书生,自己的战斗力更不用提了,若是中途再生什么变数,怕是凶多吉少。带上一个会武的郭大婶,保险一些。   姜言意倒是想过去封府求助,但自己跟封朔的关系还没定下来,且先前这二人那样一番抹黑自己和封朔,她若此时再上门求助,反倒是验证他们说的话是事实一般。   就算后面查出他们三弟腹泻呕吐跟自己的火锅无关,百姓可能也会怀疑是王府给医馆施压。   所以姜言意打消了去封府求助的想法,交代秋葵关好店门,便跟几人一道往回春堂去。   西州府衙。   谢知州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恭恭敬敬呈上一杯酒,谄媚道:“大人,您请用。”   “底下的人都交代好了?”樊尧年怀中抱着一名衣衫半解的美婢。   那美婢接过谢知州递来的酒,就要喂给樊尧年。   樊尧年不喝,美婢娇羞一笑,懂了他的意思,自己含进嘴里哺给他。   当着谢知州的面,二人旁若无人亲热了起来。   樊尧年是樊威的长子,在幼弟樊盛年死后,皇帝为了稳住樊家,不仅将宫里的樊贵妃封为皇贵妃,还提拔他为骠骑大将军。樊尧年跟他弟弟樊盛年是一路货色,所到之处少不得美酒美人。   谢知州对如胶似漆的二人视若无睹,他献上的美人博了樊尧年欢心,他只会更开心。他殷切道:“只要那姜氏女离开都护府大街,下官就有的是法子拿住她,就是怕辽南王那边得了消息……”   自从姜言意还活着的消息传到皇帝耳中后,封朔为避免有人暗下杀手,不仅在各大城门处严格管控进城出城的人,在整条都护府大街也都布下了严密的防护网。   平日里瞧着是没什么,可谢知州得了上面的暗示,好几次派死士前去刺杀姜氏女,派出去的死士没一个是活着回来的。   折损了几十名死士,好不容易才摸清了那道防护网的分布范围。   樊尧年听得谢知州的话,冷笑一声:“突厥王子混进西州,只怕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事。等姜氏女一死,陛下在辽南王手中就再无把柄。待突厥跟辽南王斗得两败俱伤之际,陛下发兵北上,不仅能重新夺回西州,还能收缴了辽南王的兵权!”   他看了谢知州一眼:“届时,我自会禀明陛下,让你坐上西州都护的位置。”   谢知州贪财,也好高官厚禄,可突厥王子是怎么在层层封锁下潜入西州城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一旦东窗事发,这就是一项通敌叛国的诛九族大罪。   他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辽南王在军中一贯以神勇著称,若是突厥大败……”   “他必死无疑!”樊尧年语气笃定,一双大手在美婢身上攀游,眼神却十分阴鹜。   龙椅上那位敢走这步险棋,也是费了大力气才查到辽南王的一大弱点。辽南王因为当年的旧伤,一遇严寒便会痛得连兵器都握不住。   从一开始诱辽南王前往西州,龙椅上那位就在布局了。   只不过本以为留在西州大营的突厥细作能一直撑到严冬时节,谁料封朔转眼就把细作清得干干净净。   辽南王如今已经开始着手整治西州府衙,若是西州府衙也尽在他掌控中了,届时西州便是一个铁桶,不管废多大的力气都撬不开。   所以必须得在封朔彻底肃清整个西州前,彻底搅乱这桶水。   联手突厥除去辽南王,是新帝最疯狂的一步棋。   樊尧年深知,在新帝眼中,辽南王的威胁可比突厥大得多。   新帝一开始的打算是,若辽南王出兵,那么十有八九会战死;若是辽南王不出兵,到时候名声也臭了,整个大宣朝的百姓都会唾骂他。   这样他将来便是想要造反夺位,也不得人心。   如今新帝既燃派了他前来,就没打算在让辽南王活着走出西州。   樊尧年能做到骠骑将军的位置,也绝非草包,辽南王全盛时期,他自是不敢招惹这位“活阎王”,可一个兵刃都握不住的病王,他能宰十个!   谢知州不知关于封朔旧伤的秘密,光是想想封朔在军中的名声就觉着胆寒,“万一……”   “没有万一!”樊尧年一把推开怀中的美婢。   谢知州见自己坏了他的兴致,吓得连连作揖:“下官该死,樊将军少年英雄,怎会不敌辽南王!”   樊尧年冷哼一声:“楚昌平还是云州总兵那会儿,不也号称百胜将军么?还不是被本将军一枪挑下了悬崖!”   此时的西州城门处,一队镖师压着几车货物缓缓走来,每个镖师身上都披着防风的黑斗篷,头戴斗笠,腰配长剑。   这些天西州城门口处进出盘查得愈发严了,守卫们一见来了支商队,全都打起精神,“做什么生意的?路引拿出来?箱子全打开!”   守卫头子做势已经要上前去开箱了,镖师头子伸出一臂拦下他,不等守卫头子动怒,他亮出一块令牌。   守卫头子瞧见令牌上冰冷戾气的一个“封”字,脸色巨变,直接示意身后的小兵们抬走尖木路障:“快快快,放她们进城!”   一行人进了城,镖师头子抬起斗笠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西州城,硬朗的五官英气十足,只不过眼眶微微发红,正是楚昌平。   他道:“这一路被追杀堵截,可算是到西州了。”   宫里那位派来的的杀手像是一群疯狗,各处设伏。若非楚昌平坠崖假死,又有辽南王的令牌在手,每到一处都有辽南王的人接应,只怕再拖上小半个月,都不一定能抵达西州。   他身后的亲信上前:“三爷,咱们先去找客栈落脚还是先去看表小姐?”   这一路风尘仆仆,一行人全都没个人样。   楚昌平担心外甥女。皇帝为了杀他,把樊家长子樊尧年都派来了,只要外甥女一日还活着,龙椅上那位就一日不会安心。   虽然知晓外甥女如今在辽南王的庇护下,但楚昌平还是怕出什么意外,一方面也是见外甥女心切,他点了几个亲信:“杨岫、蒋沙、邴绍、范闸,你们几人随我去见阿意,其余人等先找客栈落脚。”   亲信们纷纷领命。   此时的姜言意尚且不知自己在别人的设计中。   两名壮汉带路,姜言意和郭大婶、陆临远跟在后面。   回春堂在城南,是普通百姓才会去看病的医馆。城南这一带有些像西州城的贫民窟,西州府衙都不愿派人专管这一带。大街上若是无缘无故死了个人,若是没人报官,都不会官差前来。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吃不饱穿不暖,但街头巷尾光着屁股乱蹿的小孩也多。   穷人似乎越穷,就越喜欢生。哪怕吃饭都成问题,可家里的孩子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蹦。   姜言意看着脏乱的街巷直皱眉。   陆临远也发现了不对劲儿,这二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又哪来的钱去吃锅子?   他沉声问:“还有多远?”   刀疤脸似乎已经看见了接头人许诺给他们的那一笔丰厚银子,答话语调也轻快了不少:“马上就到了,前边巷子拐个弯儿就是。”   一行人刚走进巷中,姜言意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郭大婶一把拽到了身后。   箭矢铺天盖地般射过来,郭大婶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舞得密不透风,那小山一样的身躯,在这一刻出奇地灵活,密密麻麻的箭矢全被她格挡到了一米开外的地方。   陆临远不会武,但他身边一直隐匿着数名暗卫,此刻一见他遇险,也纷纷跳了出来。   只有那两个带路的络腮胡大汉,直接被射成了个筛子,血流一地。   “掌柜的快走!往都护府大街那边跑!”郭大婶护着姜言意往巷外退。   姜言意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想过有人针对她,却没料到是要直接置她于死地。   这般大费周章只为杀死她的人……姜言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原书中的男主,毕竟胡家一介商贾,还没这等本事。   每一根箭似乎都要落到她身上来,但又被郭大婶手上的软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挡开。   姜言意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跳的厉害,脚下也一阵阵发软,基本上是被郭大婶拎着走的。   郭大婶这一手漂亮的剑法,也的确超乎姜言意的想象……她早该料到的,马屠户杀猪宰羊几十年,郭大婶若只是个普通墩子师父,宰羊的手法怎么可能比马屠户还利落。   软剑与利箭相碰发出刺耳的叮鸣声。   姜言意迟疑开口:“婶子,您是封府的人?”   郭大婶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边隔档四面八方飞来的利箭一边道:“王爷只让老奴到您身边护您周全,那日那番话,是老奴自己想跟您说的,王爷这么些年头一回对一个姑娘上心,老奴盼着王爷身边能有个知冷热的人。”   已经退到巷外,郭大婶推了姜言意一把:“掌柜的快走!”   姜言意踉跄着后退几步,眼见几个杀手经从墙头跃了下来,陆临远有几个暗卫护着,倒是毫发无损。她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半点忙帮不上,反会让郭大婶为了顾全自己而碍手碍脚。   她忍着泪留下一句“婶子万事小心”,咬咬牙狠心往大街上跑去。   这群杀手的目标是姜言意,一见姜言意跑了,也不恋战,直接去追姜言意。   郭大婶拖住了一半人,陆临远见状,也吩咐自己的暗卫们:“拖住他们!”   *   姜言意一路狂奔,因为太过害怕,倒是感觉不到累,但浑身的血仿佛都在倒流,让她手脚不受控制地发冷。   她担心郭大婶寡不敌众,一路喊着救命,可街上没一个人搭理她。   姜言意第一次因为太过害怕而想哭,她死死咬着牙关,照郭大婶的话往都护府大街跑。   比起官府的人,她现在更信任都护府的府兵。   身后很快有几名杀手追上来,姜言意鞋都跑飞了一只,还是跑不过这些练家子。   一名杀手提刀掷向她时,姜言意刚好因为跑掉了鞋的那只脚踩到一粒石子,脚底钻心的疼让她瞬间飙泪,整个人跟着也跌了一跤。   那把大刀刚好掷到姜言意摔倒的不远处,想到自己差点就被这把刀砍成两截儿了,望着明晃晃的刀锋,姜言意明明不想哭的,眼泪却掉得更凶,“救命——”   从来没有哪一次,她觉得自己距离死亡是如此近。   街上的行人见此躲都来不及,哪里有人敢上前。   这里正好是一个三岔路口,前方左拐再过一条街就是都护府大街了,右拐则是进出城的必经之路。   身后的杀手约莫是见姜言意跑不动了,也不再穷追猛赶了,提着刀不急不缓走过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姑娘到了黄泉地府,莫要怪罪。”   那柄大刀冲着自己砍下时,姜言意闭上眼,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刀法看着挺利落的,她应该会瞬间毙命,不会像封朔后背那道伤一样,平白疼上许久。   但那一刀终是没落到姜言意身上来,一支雁翎箭瞬间穿透了杀手的胸膛,与此同时,飞来一脚将那名杀手踹出去老远。   “敢动老子外甥女,老子先消了你这个灾!”   一道粗犷的嗓音自从头顶传来。   姜言意泪眼朦胧仰起头,就见到一张刚毅端正的脸孔,虽然蓄了短须,但剑眉星目的,依旧俊逸。   是原身记忆中的舅舅的模样,只不过下巴上的胡茬更长了一截。   她说怎么寄信回去这么久,一点回信都没有,原来是舅舅亲自来西州找她了!   一时间,劫后余生和见到亲人的狂喜让姜言意鼻头阵阵发酸,眼泪滚珠子似的砸了下来。   但“舅舅”二字还没喊出口,另一道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姜言意视线里。   封朔身穿蟒袍,肩上披着厚重的狐裘大氅,墨发用金冠束得一丝不苟,面沉如霜,又是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他手上拿着一把玄铁弓,站在三步开外,听不出情绪唤了一声:“楚三爷。”   楚昌平闻声,也赶紧对着封朔抱拳:“王爷。”   姜言意心头的激动和狂喜都卡住了,她现在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封朔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此处?他跟舅舅还认识?   要是让封朔知道自己骗了他这么久……姜言意觉得自己刚刚保住的小命可能又要没了。   “主子,余孽已尽数伏诛!”邢尧从城南那边驾马过来,下马后向封朔汇报情况。   姜言意往城南旧巷那边一瞥,发现郭大婶和陆临远都慢慢从那边走来。   他们都平安无事,姜言意心头松了一口气,但眼前这个世纪难题才真正要了她的命!   姜言意痛定思痛,最终在楚昌平又一次将无比慈爱的目光挪过来时,她半瘸着腿爬起来,赶在楚昌平开口前,假装不认识他,向他福身一拜时拼命眨眼:“多谢这位壮士搭救之恩。”   舅舅是自己人,事后还能向舅舅解释,封朔这厮脾气阴晴不定,可不是这么好解释的。   先把封朔瞒过去再说。   楚昌平和他身后的亲信们听到姜言意这话,都惊得半天都没过神来。   壮……壮士?   楚昌平上下打量姜言意,不太理解她向自己眨眼是要传递什么消息,想着莫不是自己外甥女受了太大刺激,失忆了?   他脸上的痛惜之色顿时更明显了些,沉痛开口:“阿意,舅舅对不住你,舅舅来迟了……”   姜言意:“……”   是她眨眼不够努力吗?   她心如死灰瞥了封朔一眼,却见封朔正目光幽幽望着自己,神色有点一言难尽。 第52章 憨王吃醋进行时   姜言意坐在医馆里, 脚上被摁进去的石子已经挑了出来,缠上了一圈纱布。   她想想方才在大街上出的糗,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昌平坐在她对面, 门口有楚昌平的亲信把守, 医馆里没有其他病人,郎中带着小童在后厨煎药。   姜言意垂着脑袋跟只鹌鹑似的, 把自己从军营到西州城开馆子的事都讲了一遍,“我那时候谁也不敢信任, 怕惹来杀身之祸, 就胡乱编造了个身份。出军营后只身一人, 担心中途出什么意外, 也不敢贸然去别处,只得现在西州城开个馆子暂且落脚, 修书往京城抱平安。”   “王爷虽仁德,但因为之前有欺瞒之嫌,我也一直不敢叫他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方才见了舅舅, 怕叫他撞破,不得已才故意装作不认识舅舅。”   她三言两语概括了在西州的这些事, 楚昌平何尝不知她是避重就轻了说的。   他用力锤了一下方桌, 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都怪舅舅, 舅舅上次来西州, 若是打听仔细些, 起棺回京时就叫人先验尸一遍, 也不至于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才找到你。”   那次也是阴差阳错, 封朔以为死的是姜言意,叫人用棺材收尸葬了。   楚昌平的人费了大力气,只打探到“姜言意”已死的消息, 挖坟起棺后,因为那名营妓死前凄惨,连个遍体的衣物都没有,楚昌平没忍心细看。   他是私离驻地永州的,怕旁生枝节急着回京,路上也找不到为“外甥女”清理遗容的婆子,只得先把棺材运回京城,毕竟他总不能让手底下一群大老粗去给“外甥女”净面换衣。   姜言意却不知还有这事,疑惑道:“舅舅来过西州?”   楚昌平点点头,将运错棺材的事说了。   姜言意心中一时间有些微妙,可以说这一切的乌龙都源于那口棺材了,所以她跟封朔的缘分是从一口棺材开始的?   楚昌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不淡定了。   “此番舅舅还能到西州来见你,也是多亏了辽南王,不然整个楚家恐怕已经叫那昏君抄了!你寄来的信,也是辽南王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舅舅还以为,你一早就向辽南王坦白了身份。”   不然封朔为何要帮楚家?   楚昌平在官场爬摸打滚多年,可不信辽南王帮楚家只是看不惯皇帝所为。   他原先猜测的是辽南王想以姜言意的遭遇为一柄插入世家权贵的利刃,皇帝失了人心,到时候辽南王举事就是一呼百应。   姜言意会成为辽南王拢聚人心最有利的武器,不过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曾被皇帝发落去军中当营妓,那她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辽南王救了楚家,楚昌平肝脑涂地也要报恩,可这份恩若是得用外甥女的清誉去报,楚昌平倒宁愿没有承这份恩情。   他此番前来西州,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看外甥女,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想让辽南王打消用外甥女的名誉做舆论武器的念头,他愿在辽南王麾下效犬马之劳以报大恩。   在楚昌平看来,外甥女已经够苦了,就算是为了对付那昏君,楚昌平也不愿再用这等伤害外甥女的方式。   姜言意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寄往京城的信是封朔派人送去的,皇帝知晓舅舅来西州给她收尸后,要对付楚家,也是封朔保下的楚家……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了?!   姜言意一时间心乱如麻,缓了好一会儿才顾得上问:“母亲和言归可还好?”   楚昌平想起妹妹和外甥回楚家时的狼狈样,心中就难受得紧,又怕说了让姜言意平白担心,只道:“都好,等时局稳定些了,我再想法子把她们都接出京城。”   如今皇帝虽碍于把柄在封朔手中,不敢动楚家,但京城终究是不安全了。   现在是封朔钳制皇帝,等真正天下大乱的那一天,楚家人怕是又得成为皇帝手中的人质。   姜言意还想问些什么,门口就传来楚昌平亲信的声音:“三爷,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楚昌平应了声:“我这就去。”   他转头问姜言意:“阿意如今在何处落脚?舅舅先让人送你回去。”   姜言意道:“就在都护府边上。”   今天这场刺杀必然不简单,楚昌平去封朔那边可能也是商讨此事。   楚昌平听姜言意说她的馆子就在都护府边上,眉头下意识皱了皱,但转念一想,或许是辽南王为了更方便派遣人手保护姜言意,也就没说什么。   姜言意被石子摁伤了的脚目前不能踩地,她身边又没个丫鬟,楚昌平只好亲自把外甥女搀着走了出去:“回头舅舅给你买几个使唤的丫鬟。”   姜言意想了想自己那本就拥挤的小破院,还有每月要发给丫鬟的月钱,顿时肉疼了起来,回绝道:“多谢舅舅好意,但如今这样就挺好的,我已经习惯了,何况关外也不比京城。”   楚昌平先前被见到外甥女的喜悦冲昏了头,如今慢慢平复,再听姜言意的谈吐,只觉跟自己记忆中的外甥女相差甚远。那个娇气又任性的女娃娃,在关外竟被搓磨成了这般。   外甥女懂事了,楚昌平本应该高兴,但此时他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沉重,她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才被迫成熟起来的?   一时间眼底又泛起几分涩意,他道:“阿意,只要舅舅还在,一切就还和从前一样。你就算不是姜家嫡出的大小姐了,也还是我楚家的表小姐,不必苦着自己,知道吗?”   或许是血脉使然,听着这些话,姜言意心中一阵酸涩,眼中也涌上几分泪意:“我知道,舅舅。”   医馆外边有人,姜言意不愿在外人面前哭鼻子,将眼泪强忍了下去。   陆临远手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他坐在医馆外的一把竹椅上,大夫正在给他包扎。   陆临远提出悔婚那会儿,楚昌平还在永州,隔着千里之遥,便是心中窝火,也不能将陆临远怎么样。   如今见了他,新仇旧恨加一块,做势就要上前揍人:“枉你陆家自诩清流,做的那叫人事吗?我楚家表姑娘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公然悔婚坏她名誉?”   定亲了的女子一旦被退婚,不管是不是女方的过失,被嘲弄都只会是女方。后面再想相个好人家,也只能在低一档的人家里挑,跟退亲的男方门庭相当的人家,都不愿再与之结亲,不然传出去就像是捡人家不要的破鞋一样,惹人笑柄。   姜言意赶紧拦住他:“舅舅,都过去了。”   她如今再不想跟陆临远有任何瓜葛,也怕陆临远误会自己对他还有什么心思。   楚昌平见姜言意拦着自己,以为外甥女对陆临远念念不忘,又怒又难过,喝道:“你个傻姑娘,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   姜言意尴尬得头皮发麻:“我没有!舅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前是我执迷不悟!”   那桩婚事,本就是原身强求来的,若说陆临远有什么错,约莫就是他没有跟他那强势的母亲反抗到底,被按头认下了这门亲事。   *   不远处的马车里,封朔透过半撩起的车帘望着医馆外的这一幕,嘴角几乎快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她可不就是在护着陆临远?   他知道她跟陆临远订过亲,他有他的傲气,对于她们那段过往,他一直没派人去查,但这一刻,他无比想知道她们过去都有些什么。   她说她瞒了自己很多事,要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他的感情,其中是不是就有陆临远的原因。   今日出来的有些久了,寒风侵骨,哪怕披了狐裘,后背的伤还是从骨子里泛出丝丝疼意,封朔掩唇低咳两声。   邢尧在马车外听见封朔咳嗽,有些担忧道:“主子,先回府吧。”   封朔目光落在那道清丽的身影上很久,才放下车帘,“她和陆临远的过去,一张纸都不许漏下的给本王查清楚。”   这森寒阴冷的嗓音让邢尧心头一凛。   *   姜言意感觉到有一束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四下看了一眼,只瞧见对面街角一辆缓缓驾走的气派马车。   隔太远她瞧不见马车上的徽印,但莫名觉得方才那道视线,就是从马车中传来的。   此时,大夫也帮陆临远包扎好了手臂上的伤口。   姜言意那“执迷不悟”四字,在陆临远听来,却莫名地有些刺耳。   她曾经的确是“执迷不悟”,甚至说一句恬不知耻也不为过。   但如今这话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陆临远突然觉得,她从前对他的那些喜欢,都变得轻飘飘的,好似一片细沙糊出的幻影,被“执迷不悟”这四字一砸,就散了一地,再也寻不到了。   他掩下心中莫名的情绪,起身向楚昌平作了一揖:“悔婚一事,是临远对不住姜姑娘。但感情之事,总不能强求。”   楚昌平忍下怒气,看着眼前这个作揖致歉的青年道:“你一句对不住就能了事,她赔上的却几乎是一辈子。”   若没有那一场婚约,不会有无妄之喜,在悔婚之后,也不会就酿成无妄之灾。   楚昌平是个粗人,但对自己外甥女的秉性还是了解几分,不到穷途末路之时,她不会做出那等不计后果之事。   姜尚书的偏心楚昌平早就见识过,他记得有一年新春,他去姜家拜年,那时的姜言意才五岁,姜尚书带着庶出的女儿跟宾客们寒暄,对她这个嫡出的女儿不理不睬,前来拜年的人若是不问一句,怕是得以为那庶出的女儿才是姜家嫡女。   五岁大的奶娃娃躲到后院里偷偷地哭,他抱着自家外甥女出府去街上看花灯,给她买了一堆小玩意才把人哄住了。但送她回家时,奶娃娃还是瘪着嘴哭,眼泪跟滚珠子似的:“舅舅,爹爹不喜欢我,没人喜欢我……”   就是从那时起,楚昌平想着,他楚家的表姑娘,自有他楚家人宠着。   别人有的,他楚昌平的外甥女也一样不差。   他知道那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他妹妹姜夫人又是个一味溺爱的,在孩子面前也时不时破口大骂府上的庶女、姨娘,他说过姜夫人多次,但姜夫人总是不长记性。   母亲引导的仇视,父亲不公平的待遇,让外甥女从懂事起性子就刁蛮,只要逮住机会就会针对庶姐。   小打小闹这么多年,最后生出那等毁人清白的心思,约莫也是知晓自己被退婚名誉已毁,而陆临远又以死相逼要娶庶女,她才彻底走上了歧路。   楚昌平的话让陆临远心口重了重,想说什么,但楚昌平已经拦下一辆牛车,带姜言意离去。   医馆旁挨着一株槐树,秋末冬初的时节,枯叶飘零一地,陆临远看着坐在牛车上渐行渐远的少女,风一吹,槐树上又有不少枯叶打着旋儿落到他脚边。   他一直觉得,姜言意如今这番境遇,全是她自作自受,跟他没有半点干系,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愧疚和惶然来。   姜言意回到店中已是下午,楚昌平把她送到店里才去了隔壁封府。   他虽然一身风尘仆仆,但气宇轩昂,身边还跟着几名亲信,瞧着颇为气派。   等楚昌平一走,街坊邻居借着关心姜言意的名头,就进店来一番打听。   “姜掌柜的,那位大老爷亲自扶着你进店里来的,是你亲戚啊?”   姜言意笑着点头:“是我舅舅,从京城来看我的。”   一听是京城来的,众人更觉不凡了些。   “我就说姜掌柜这身气度,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您那舅舅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人!”   “姜掌柜,您舅舅成亲了吗?我有个侄女,虽然双十年纪了,但才情样貌那是没的说……”   “你那侄女一个坡脚,哪里配得上人家!”   “你个卖豆腐的寡妇,我侄女再怎么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比不上你不成?”   ……   自家舅舅虽然是个帅大叔,但姜言意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问姻缘。她尴尬笑两声,“诸位邻居,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招待你们了,等改天再请诸位来店里坐坐。”   城南那边的刺杀早传得满城风雨,众人听姜言意这么说,再看她脚上还缠着纱布,说了几句慰问的话都离去了。   姜言意这才松了一口气,关了店门往后院去。   郭大婶约莫是被她识破了身份,怕她多想,回封朔那边复命去了,没再来店里。姜言意倒是没想那般多,她还想亲口跟郭大婶道个谢,今日若是没有她,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她准备等明日去给封朔送药膳的时候,给他说一声郭大婶的事。但一想到封朔,姜言意心中又乱的很,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是长大成人去看自己幼儿时期的黑历史的一样,她先前不知道封朔早识破了她的身份,装得跟什么是的……   姜言意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暂且把这些抛到脑后,打量起放在后院的菜。   今天店里的生意虽然没做,但食材都是提前一天订好了的,院子里堆放了不少羊肉和各式各样的素菜,姜言意瞧着颇为头疼。   好在这时节的素菜基本上都是青菜萝卜这些耐放的,比较难处理的是那些刚宰的肥羊。   她站在院子里叉腰看了一会儿,对秋葵道:“咱们拿一只做烤全羊,再弄个羊肉锅子,羊排的话……做成烟熏羊排,剩下的羊肉吃不完就搭个棚子,熏成腊羊肉。”   今晚得给舅舅办一桌接风宴。   跟楚昌平一道来西州的亲信有十来号人,正好能帮她解决今日这些没能卖出去的食材。   一会儿还得遣人去马屠户和其他供菜商那边说一声,明后两天也不必给她店里送食材来了。   胡家抹黑了她的店,现在便是继续开张,店里也没什么生意。那三个大汉死了两个,剩余一人被封朔抓了,等审讯完他对今日的刺杀知道多少,今早她店门口死猫和胡家有没有关系也就知晓了。   等澄清了一切,她这火锅店再继续开。   这两日姑且偷个闲,她也正好把自己脚上的伤养一养。 第53章 王爷觉得自己头上有点绿……   因为没有专用烤羊的土窑, 姜言意只能在院子里搭了个临时火塘。   今天马屠户送来的几只羊都很肥,一只羊去了皮毛内脏都还有五十斤左右。   姜言意在肉厚的地方改了刀,找了个大木盆用精面粉、盐水、鸡蛋、姜黄、加水调成糊状的酱料, 她店里平日调味用的辣酱都是茱萸酱, 今天为了把羊烤好吃些,她把买回来后一直没舍得用的胡椒粉也拿来调味了。   茱萸的辛辣味比起胡椒要淡一些, 而且没有胡椒的香,所以市面上胡椒贵得咋舌, 哪怕家里有钱的权贵, 也只在逢年过节或是待客的时候, 才会让厨子用胡椒做菜。   不过胡椒虽然也是辛辣味的调料, 名字里也有个“椒”字,跟辣椒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胡椒形似没有张口的花椒粒, 颜色为白色,对生长环境的要求也比辣椒高得多。   姜言意把胡椒粉混入酱料中后,一边把酱料往全羊身上抹, 一边肉疼地感慨:“等我的辣椒种出来了,胡椒就退位让贤吧!”   她就买了那么一丁点, 贵得跟什么似的。   秋葵也学着姜言意的样子往全羊身上抹酱料, 她跟着姜言意学厨有一段时间了。姜言意也是开始教她之后, 才发现秋葵出奇地固执。   学厨入门基本上都是从处理各类食材开始, 刀功自是不必说, 得长年累月地练。秋葵不管学什么, 从动作、姿态、甚至择菜切菜的角度, 都要照着姜言意来,做不到跟姜言意一样,她就不肯学下一样。   这也导致了, 她学东西特别慢,但是基本功很扎实。   姜言意涂好了酱料,又往改刀的口子里也搓抹上精盐,这只羊颇重,她脚又受了伤,便是跟秋葵一起抬着挂上去,怕是一个不注意,就得把全羊摔进灰堆里。   姜言意准备去隔壁成衣铺子找陈大叔帮忙把全羊挂到火塘上方的架子上。   她开了门,才发现店外站着两人,跟门神似的。   这二人是楚昌平身边的亲信,姜言意之前见过,她问:“你们二位在此是?”   二人抱拳道:“我等奉三爷之命,在此保护表小姐。”   姜言意发现街坊邻居都在探头探脑地看,想到自己以后还得再这条街上做生意,她颇有些不自在,道:“你们进来吧。”   她铺子门都关了,这二人还站在门口,看起来怪怪的。   二人有些犹豫。   姜言意便道:“我在院子里烤羊,那只羊颇重,我挂不上去,劳二位帮我挂上去吧。”   二人这才进了店,不过店门一直半开着,这是为了避嫌,省得叫有心人搬弄是非。   有了这二人帮忙,那只烤全羊很快被挂到了火塘子上方,但凡有什么重活累活,也是他们抢着干,姜言意和秋葵都轻松了不少。   这二人一个叫杨岫,一个叫邴绍。前者颇通人情世故,说话的分寸也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后者则像个闷嘴葫芦,基本上只做事,不说话。   姜言意把要下锅涮的羊肉切出来后,剩下的羊排焯水,放入锅中下葱姜、大料、茴香等调料炖煮,煮到骨肉分离的程度才捞起来。   烟熏羊排,最重要的自然是后面烟熏的步骤,考虑到在厨房里熏,烟太大,姜言意让杨岫、邴绍二人把大锅搬出去,在院子里搭了个三脚架把锅架起。   火塘子上方烤着的全羊是一股焦香,炖煮好的羊排则是带着膻味的浓郁肉香。   杨岫和邴绍跟着楚昌平从永州到西州,又从西州回京城,最后再一路逃亡到西州,热腾腾的饭菜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啃得最多的就是又冷又硬的干粮,哪里吃得上这些美味。   此刻光是闻着羊肉味,肚子就已经响了好几次。   杨岫咽了咽口水问:“表小姐,您用这口锅是要煮什么?”   在他看来,煮好的羊排完全是已经可以吃的了。   姜言意正忙着给火塘子里加柴:“把羊排熏一下,味道会更好。劳你们二位各走一趟,去都护府知会舅舅一声,一会儿直接来这边用饭就行。落脚在客栈那边的人也全叫过来吧,正好解决了我店里囤积的这些羊肉。”   二人得了话,一人去都护府,一人则赶紧跑回客栈叫其余弟兄一并过来。   大祸烧热了,姜言意丢了两把茶叶进去炒香,洒上一早就切好的红糖,锅里瞬间冒起了滚滚浓烟,姜言意把箅子放上去,再把筲箕里煮好的羊排全铺到箅子上,盖上锅盖焖一会儿。   锅沿处不断冒出浓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甜味。   秋葵有些担心地指着锅道:“花花,糊了!”   姜言意往火塘子里添了几根柴禾,“没事,烟熏羊排就是这么做的。”   熏制三分钟就可以熄火了,姜言意焖了一会儿才揭开锅盖,糖烟一股脑涌出去后,箅子上的羊排色泽金黄,仿佛是浆过一层糖衣,但因为是烟熏的,色泽更自然些,瞧着也更漂亮。   姜言意扯下一小块肉尝了尝,满意点点头:“就是这个味!”   羊肉的肉质细嫩,水煮前已经煮入了味,后面烟熏则多了一股茶香和甘甜,烟熏的甜度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觉得腻。   她一回头见秋葵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狂咽口水,好像一只得不到骨头的小狗,姜言意又心疼又好笑,掰下一根羊排递给她:“尝尝。”   羊排煮得软烂,轻轻一碰就骨肉分离。   秋葵拿起羊排开始啃,好吃到舍不得把羊排从嘴里拿开、腾出半点空隙说话,只能睁大着一双黑溜溜的眼冲着姜言意狂点头。   *   傍晚吹的是东风,院子里熏羊排的香气全往封府那边飘去。   封府的下人闻着这股味,都忍不住咋舌:“隔壁姜掌柜今儿又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怎这般香?”   邢尧端着厨房热好的药膳从檐下走过,面无表情看了说话的两个小厮一眼:“嘟嚷些什么?”   “邢护卫。”两个小厮行了礼,战战兢兢垂下头去。   邢尧道:“下去吧。”   两个小厮这才如释重负,快步离开。   邢尧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往姜言意铺子方向望了一眼,也忍不住道:“真香。”   书房里,封朔和一众幕僚还有楚昌平也刚谈完要事,众人陆陆续续出了书房,都闻到那股带着焦甜气息的肉香,狠吸了几下鼻子。   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封府的厨子在备晚膳,好一番夸赞。   楚昌平是最后一位离席的,他刚走到门口,就碰上候在外边等着传话的小厮。   “楚大人,府外有您的人让传个口信,让您一会儿去姜记古董羹用饭。”小厮脸上堆着笑。   “有劳。”楚昌平向小厮点头致意,他原本心事重重,闻到空气中这股香味,腹中竟也生出几分饥饿来。   楚昌平刚离开,邢尧就提着装了药膳的食盒进屋:“主子,该吃药膳了。”   封朔早年失了味觉,因此嗅觉比常人更敏锐,他坐在书案后看着布防图问:“她今晚做的什么菜?”   这个她,自然是指姜言意。   邢尧想起在外边吹风带过来的那一阵肉香,咽了咽口水道:“好像是烤全羊,还熏了羊排。”   封朔看着摆在自己跟前的药膳,突然半点食欲也没有了。   *   楚昌平的十几名亲信在姜言意店里坐了两桌,铜锅里的高汤沸腾着,可以随时涮羊肉,桌上摆着几大盘切好的烤全羊和羊排,一群人哪里吃过这等好东西,吃相说是狼吞虎咽也不为过。   姜言意怕肉吃多了容易腻,还用烧烤架烤了几份蒜蓉茄子。   楚昌平看着她娴熟的翻烤手法,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外甥女了。   他道:“舅舅记得你从前下厨,拿刀都拿不稳。”   姜言意也知道自己这厨艺跟原身相差颇大,她道:“在军营里那会儿,我在火头营当过一段时间的帮厨,灶上烧菜的师父收了我做徒弟,我想着有门手艺总能讨个活路,便跟他学了这些。”   她确实拜了李厨子为师,此话不假。   楚昌平听她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却能想象她那段时间过得有多艰难,嘴里的羊肉很香,但楚昌平只觉像是含了一片黄连,苦得厉害,他道:“阿意,你受苦了。”   姜言意把烤好的茄子放进盘子里端过去,“舅舅别这般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总以为在院子里抬头望见的四方井就是天,如今在西州经历了诸多,也算见识了一番天辽地阔,不再拘泥于过去的种种。从前我做错了许多事,有些惩罚是我该受的,只是害了言归……”   若是没有原身使计坏女主清白,原身的弟弟也不会被皇帝迁怒,叫人打断了腿。   她是借原身的身体才能再活一次,原身的亲人,她也当自己的亲人看待。   说起这个话题,气氛难免沉重。   楚昌平拍了拍姜言意的肩:“有些事不是你的错,不要全揽到自己肩上。言归很担心你,若不是如今楚家被皇帝严密看守着,他当给你寄信来的。”   姜言意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问:“他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离开京城时情况紧急,还未亲眼看过言归的伤,但听闻,他两条腿的膝盖骨都被敲碎了,这辈子估计是站不起来了。”楚昌平说这话时嗓音有些颤抖。   姜言归只是个半大少年,姜尚书对他一向是非打即骂,姜夫人则一味溺爱,这也导致了姜言归在这个年纪性格叛逆,时常跟书院里一帮纨绔子弟斗鸡走狗。   但朝堂上分个党派,大臣们的儿子在书院念书自然也是分党结派。   姜言归的腿被另一群纨绔打断了,只推出一个小官的儿子出来当替死鬼,外人只当是一群小辈打闹没掌握好分寸,这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龙椅上那位依然是清清白白的一代明君。   楚昌平叹了口气道:“你母亲当姑娘时就被家里惯坏了,成家了也一直是个拎不清的,你和言归的事若是还没让她醒悟,我打算等把她们都接出京城后,把言归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正好跟你承茂表哥有个伴儿。”   楚承茂是楚昌平的独子,他当年抗皇命拒娶公主,三媒六聘娶回来的发妻,终究是在生产时败了身子,没过两年就撒手人寰。   这些年他一手把独子拉扯大,身边也没再添人。楚家二老心疼儿子,便是想劝他续个弦,但他常年在关外,二老手也伸不到那边去。   他一人又当爹又当娘的,倒是把楚承茂教养得极好,两年前楚承茂就金榜题名中了榜眼,不过楚承茂性子随了楚昌平,后来也弃文从武了。   平心而论,原身姐弟两都没被教好,一是姜尚书疏于管教,二是姜夫人过分溺爱。   就像楚昌平说的,姜夫人在楚家当姑娘那会儿,因着是嫡出,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边有父母兄长宠着,已经被惯坏了。后来嫁了姜尚书,彼时的姜尚书家中门庭不高,她稍有不顺心就闹脾气能回娘家,姜家也拿她没法。   作为原书中的无脑恶毒主母,姜夫人身上几乎囊括了一切无脑恶毒主母的标配,暴躁、易怒、愚蠢、容不下庶出子女,又教不好自己的儿女。   姜言意听楚昌平说起以后的打算,便道:“这古董羹店我打算一直开下去,到时候母亲若愿意,可以来我这边。”   姜夫人纵使有千般不好,但她对自己一双儿女是没话说,只不过她自己就不是个通透的人,自然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楚昌平本以为姜言意开个馆子只是权宜之计,眼下听姜言意说想一直开下去,以为是她见外:“舅舅便是再没本事,为你们母女三人买个院子备些奴仆的银钱还是够的,阿意何苦再做这些?”   入夜了温度降得厉害,姜言意伸出手在炭盆上方烤了烤:“舅舅别多心,我只是想自己找点事情干,这一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心底也踏实。”   楚昌平是个开明的人,想着外甥女经历了这般多,兴许是心境发生了变化,她不想再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他也尊重外甥女的选择,只道:   “那就随你吧,你既执意要继续开这馆子,舅舅留几个人给你当帮手,你若要出去,就把他们带上,如今西州城内也不太平。”   这话正合了姜言意的心意,她一直念着要找两个会功夫的跑堂,这下可有着落了,她道:“多谢舅舅。”   “傻丫头,跟舅舅还说什么谢?”楚昌平摇头失笑。   一屋子人正吃着,店外的门突然被人敲响。   姜言意开门一瞧,发现来人是封府的管家福喜。   他笑呵呵道:“王爷让老奴送些酒水过来。”   他身后的几名小厮捧着花雕酒,姜言意粗略看了一眼,少说也有五六坛。   姜言意想着这酒兴许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给的,也不好推拒,让开一步让福喜进屋:“劳烦您跑一趟了,进屋坐坐吧。”   福喜笑道:“老奴就不叨扰了。”   他示意身后的小厮把酒坛子抱进屋去。   楚昌平听声音辨出是封府的管家,还是上前寒暄了几句。   姜言意暂且想不到拿什么当还礼,便去后院把烤全羊卸下一只羊腿,又捡了几块羊排包在一起,拿出去给福喜:“一点吃食不成敬意。”   福喜一边客套一边接过羊腿和羊排,三言两语跟楚昌平结束了谈话,带着小厮们离去。   楚昌平一肚子才说了几句,被迫咽了回去,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微妙,他怎么觉着,这封府的管家跟他有的没的掰扯半天,就是为了等姜言意砍好羊腿和羊排拿过来?   楚昌平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这烤全羊和烟熏羊排虽好吃,但辽南王是什么人,还能稀罕这些?   他不知,此刻跟姜言意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的都护府西跨院,某位金尊玉贵的王爷正坐在挂了挡风竹帘的凉亭里啃羊排。   接下来一连两天,姜言意的馆子都没开张,好几户想吃锅子的人家遣人来问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原本这些人也没把胡家泼的污水放心上,现在却有些埋怨起胡家来了。   你要对付别人我管不着,但让我没得吃了,那我就不舒服你了。   胡家最近的日子格外不好过,他们本是得了谢知州的指示,收买三个地痞无赖,想搞臭姜言意古董羹店的名声,借此出一口恶气。   谁料前脚得知姜言意的店关门了,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后脚自家的花庄、布庄、胭脂铺、银楼就全给查封了。   胡家傻眼了,赶紧去抱谢知州的大腿,但谢知州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里顾得上他们。   原本以为攀上的高枝樊尧年,是得了皇帝的密令来西州的,根本不敢跟封朔硬对上,现在西州城全城封锁,樊尧年东躲西藏自顾不暇。   胡家只得散财往各处找关系,但有封朔在上面镇着,被胡家找上的官员压根不敢收他们送的礼。偶尔找上几家好口腹之欲的官员,想到如今羊肉古董羹没得吃了,更不给胡家好脸色。   相比之下,姜言意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多了,每天在自家后院里晒晒太阳,逗逗鹦鹉,闲来无事再下厨给自己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因为伤了脚,姜言意每次做好药膳都是让秋葵帮忙送去都护府,再由门房转交给封朔。   今日姜言意起床时发现脚已经没那般疼了,只是踩地时不太得力,她刚炖好药膳,就有人来敲门,是韩将军府上的管家来请姜言意去他们府上帮忙办个席面。   “今日休沐,韩将军成亲,我们本是请的李师傅,但听说李师傅腰疼的老毛病犯了,人在军营来不了,李师傅让我们来找姜掌柜您。”管家是个面善的,说话也和气,“咱们府上的老夫人也说您店里的锅子做得好,请姜掌柜您过去办席她放心。”   姜言意火锅店这几日关门的事已经在西州城传遍了,想来李厨子在军营也有所耳闻,推荐她去办席,想来是怕她没了生意,此番去韩府上办席,能结识更多权贵,方便以后揽客。   这个时代的厨子,出名的捷径通常是去达官显贵府上办个席面,做的东西好吃,口口相传那名气也就出来了。   李厨子是一番好意,姜言意想着自己脚上也伤也好了不少,不好推拒,便应下了。   她本想今日亲自去封府送药膳,眼下也只得让秋葵帮忙拿去给门房,她自己则带着杨岫和邴绍二人去韩府办席。   路上路过药堂,姜言意买了不少进补的药材,想着既是军营里的将军成亲,到时候去贺喜的必然也有很多军营里的人,若是遇上相识的,还能托人把这药材带去给李厨子。   封府。   邢尧把门房送来的药膳呈给封朔的时候,封朔正在看一份公文。   眼见又是邢尧送来的,封朔丢开手上的公文:“她伤还没好么?”   邢尧道:“想来是还没好,主子若是关心姜姑娘,不妨送些补品去?”   封朔先前让人下去查的关于姜言意和陆临远的过往,那厚厚一沓纸,他一字不漏看完后的的脸色,邢尧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他在封朔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就没瞧见过他那样难看的脸色。   封朔不语,一想到她曾经对陆临远近乎偏执的喜欢,以及那日在医馆外,楚昌平吼的那一句“你还护着他”,他心底就有无数黑色的怒意在翻滚。   这些天一直避着不见她,也是怕压制不住自己的妒火,吓到她,把她推得更远。   封朔捏了捏眉心问:“韩路泊可是今日成亲?”   邢尧道:“正是今日,请柬前些日子就已经送到府上了。”   “他成亲,本王还是得亲自去一趟。”封朔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大氅,邢尧忙上前帮他披上。   人人都道封朔凶残暴戾,但他在军中的威望却无人能及。私底下,他跟自己的大将们也都是过命的交情。   封朔一边往府门出走一边想,去吃完这顿喜酒,回来的路上买点小玩意拿给姜言意吧。   这已经是放低姿态的极限了。   她若满心满眼只有一个陆临远,他又何必再自讨没趣!   他自认为这是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却瞧不见自己脸色已经阴沉得吓人,门口套马车的小厮两腿都已经打起了摆子。   *   韩府办婚宴,请的厨子不止一个,姜言意是里边唯一一个女厨子,她主要负责炖菜和吊汤这一块。   姜言意自己开火锅店,目前只卖清汤锅子,吊汤的手艺自是没得说。只要把控住火候了,大多时候都清闲,别的厨子忙不过来了,她还能搭把手。   来福酒楼掌勺的厨子也被请过来帮忙,姜言意本来还当心旁生龃龉,但来福酒楼的厨子却是个心宽体胖的,腆着个富贵肚,说话颇为幽默风趣,时不时说几句趣话逗得厨房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姜掌柜店里的古董羹我去吃过,那味道,绝了!我回去就跟掌柜的说,还好那姜掌柜自立门户,若是一开始就到来福酒楼来当厨子,我这饭碗怕是已经没了!”来福酒楼的厨子说话嗓门大,整个厨房都能听见。   他负责炒菜,左手颠锅右手颠勺,动作半点不含糊,嘴上还跟说评书似的:“酒楼掌柜的就说,那可不行,他得赶紧把姜掌柜请到酒楼来做事。我就说,晚了!人家当掌柜当得好好的,作甚想不通来给你当厨子?你把掌柜的让给人家当,看人家来不来!”   “掌柜的他就不吱声了,这下要丢饭碗的可不是我了,是他自己了!”   这话显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厨房里的人还是哄笑做一团。   姜言意道:“姚师傅,您可别打趣我了,我那小店哪里能跟来福酒楼比?”   来福酒楼的姚厨子笑道:“我跟你师父老李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都说你做菜有慧根,小丫头就别自谦了。”   这顿席面办得比姜言意想象中愉快,她不仅结识了好几个有名的厨子,还听他们把自家东家一番吐槽,或是讲买食材时遇到的以次充好的不良商贩,各种趣事都有,厨房里的笑声就没停过。   姜言意脚上的伤还没全好,站久了不舒服,她负责的炖菜和汤做好了,跟灶上几个厨子知会一声,又跟厨房管事的打了个招呼,就去外边了。   厨房管事的让她去坐席,姜言意份子钱都没随一份,自然是不好意思去。   她准备去外边转一圈,看赵头儿有没有来,这样就能托赵头儿把进补的药材拿给李厨子。   但不知是不是今日韩府的宾客太多了,姜言意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赵头儿,也没瞧见一个熟面孔。脚上一阵阵泛疼,人太多姜言意又找不到个暂时能坐的地方,她只能踩着一地瓜子壳花生壳儿往僻静处走。   地上有鞭炮炸过之后落下的红纸,瞧着怪喜庆的。   韩府有一片湖,湖上盖了个凉亭,因为马上入冬,这边冷得很,倒是无人往这边来。   姜言意准备去凉亭里坐坐,一瘸一拐走到了凉亭里,才发现里边有人。   是陆临远,他脸上盖着一本书,估计是累了,正躺在横椅上小憩。姜言意之前在外边看时,栏杆阻碍了视线,根本瞧不见他。   听见脚步声,陆临远似乎方才被惊醒,拿下盖在脸上的书有些慌乱地坐起来,歉意地拱手:“是在下失礼了。”   待瞧清来者是姜言意时,陆临远面上的不自然更多了些。   他从未在姜言意面前失礼过,今日之所以会在韩府凉亭里睡着,还是府衙的事情太过繁杂,各种琐事他每天秉烛三更都处理不完,实在是太过困倦。   姜言意怕他误会又是自己故意制造出来的偶遇,解释道:“我在湖那边瞧着这里没人,这才过来的,不知陆公子在此,打搅了。”   她屈膝一礼后就想退下,陆临远见她走路颇为吃力,知道她脚上有伤,叫住她道:“你在此休息吧,我正好有事要去前院。”   姜言意为陆临远的态度有些错愣,这位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倏不知此时封朔也到了韩府,他觉着前院吵闹,韩府的管家忙引着他到花厅的隔间去休息,只不过前往花厅正好会途经那片湖。   封朔远远瞧见湖对面亭子里似有两道人影,一男一女,似哪家借此机会幽会的公子小姐。   他对这些没甚兴趣,随意一瞟后就准备移开视线,却猛然觉着那道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好家伙!可不就是那个脚上受了伤、柔弱得走几步给他送药膳都不行的小厨娘么!   而那男子,不正是陆临远!   封朔瞬间黑了脸。 第54章 (大修) 两情相悦   姜言意是背对通往亭子的小径站着的, 她正准备回路临远的话,却发现陆临远突然变了脸色。   姜言意一回头,就见封朔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   她暗道一声失策, 军营里的将军成亲, 封朔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还是得赏脸过来喝杯喜酒的。   迎着封朔那幽冷森寒的目光, 姜言意下意识觉得脖子发凉,仿佛自己是个背着现男友偷偷跟前男友约会的渣女。   呸呸呸!   姜言意赶紧打住脑袋里这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又不是故意推脱不去封府送药的, 见了封朔有什么好怕的, 因此在封朔走到跟前时, 她神色已经变得极为坦荡。   “王爷。”陆临远拱手作揖,面上是再明显不过的崇敬之色。   见封朔脸色难看, 他心中不免也忐忑,他之前一口咬定不认识姜言意,后来楚昌平找来西州,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眼下封朔面色阴沉,或许就是恼怒自己骗了他, 陆临远心中又愧又悔, 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陆临远一瞬间变了好几次的神情压根没落尽封朔眼底, 他看着挺直腰板立在一旁, 无比坦率看着他、半点不觉心虚的姜言意, 只觉心口那股郁气又重了了几分。   他沉声问:“你怎在此处?”   姜言意被他森寒的目光冻得一缩脖子, 正准备回话, 身后却传来陆临远的声音:   “惭愧,临远贪睡,在亭中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准备离去时正巧碰上……姜姑娘进来歇脚。”   陆临远见礼后因为一直没得封朔“免礼”二字,就一直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半垂着头,自然也没发现封朔问话时目光是看着姜言意的,还以为封朔是在问他。   三言两语,算是把他和姜言意为何会在亭子里解释了一遍。   封朔瞥了陆临远一眼,道:“方才在前厅时,宋大人似在找陆贤侄。”   宋大人是陆临远的顶头上司,陆临远不疑有他,拜别封朔匆匆离去。   韩府的管家见势不妙,本想劝说几句,却被邢尧支走,邢尧隔着老远看了亭子一眼,自己也识趣地退下。   支走了陆临远,亭子里只剩姜言意和封朔二人,明明八面来风,但因为跟前站了这么一个人,姜言意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有些稀薄了。   天气越发寒冷,她的唇被风吹得有些干,甚至中间有皲裂的小口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瓣道:“王爷您身上的伤还是少吹风为妙。”   封朔盯着她,视线里的压迫感极强:“你为何会在此处?不是说脚上有伤需要静养,不良于行么?”   姜言意听出他这话里有副兴师问罪的意思,知晓他怕是误会了,道:“前几天我走路都还要人搀着,今日才好了些。李师傅腰疼,不能来韩府办席,人家找我过来办席的,大喜的日子讲究一个吉利,我总不能推拒了!”   听她一番解释,封朔心中妒火消了大半,只不过脸色还是有些臭:“你办席不在厨房里,跑凉亭里来?”   姜言意正打算继续解释,却猛然打住话头,有些狐疑看着他:“王爷……您这是在吃醋?”   “笑话!本王吃哪门子醋!”封朔摆出一副冷煞面孔。   姜言意心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必然也清楚她跟陆临远曾有过一段婚约。   她如今跟陆临远是当街碰到都恨不得划一条三八线,也不想因为今日这事跟封朔旁生嫌隙,道:“这凉亭的横凳上躺了个人,周遭又种着草木,我在外边哪里看得见?”   “本王没问你这些,你说这般多作甚?”封朔嘴上这般说着,原本一直紧抿着的唇角却已经改为上翘。   姜言意:“……”   她默默告诉自己不气,他就是时不时喜欢嘴欠一下而已。   也是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原先那些关于身份败露后的担忧,在封朔这里压根都不存在。   仿佛他从未介意过她那些谎言一般,她跟他的距离,似乎还和之前一样,又似乎更近了一点。   姜言意感觉自己心中有个地方塌陷了一角,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你笑什么?”封朔问她。   姜言意不答。   湖风吹过来,二人的衣角似乎在风里碰到了一起,有一瞬间封朔似乎知晓了她为何而笑,视线交汇时,他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却又很快不自在别过眼,耳根绯红。   湖风吹久了,封朔没忍住掩唇低咳了两声。   姜言意道:“别站这里吹风了,找个避风的地方坐着吧。”   封朔伸出一只手,看样子是准备让姜言意扶他。   瞧把他给金贵的。   上一秒的心悸荡然无存。   姜言意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提醒他:“王爷,我脚疼。”   封朔睨她一眼:“本王是让你搭着本王的手借力走。”   姜言意:“……”   封朔幽幽道:“你若不介意,本王抱你走也成。”   这次轮到姜言意不理他了。   等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凉亭,邢尧从假山后走出来,神情颇为迷惑。   先前见主子那神色,他还以为会大怒一场,怎么二人在亭子那边说了几句话,就变成主子嘴角抿着笑意追在姜姑娘身后了?   拖封朔的福,他派人一番打听,可算是问出赵头儿在礼房帮忙写送礼的簿子。   姜言意拿着一早买好的药材拿去给赵头儿,约莫此时正是饭点的缘故,前来挂礼的人正多,姜言意见赵头儿正忙着,也就没挤上前去。   礼房摆了好几张桌子,只有一张是用来写礼单簿子的,其余的则是备着给宾客推牌九打马吊,宴席摆在前院,这边不摆席面,到饭点了宾客们都赶着去用膳,因此倒是有位置空闲了下来。   姜言意随便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想等赵头儿忙过这一阵再过去找他。   桌上的托盘里摆了盐焗过的花生和瓜子,地上也是一堆瓜子壳花生壳。   姜言意闲来无事开始剥瓜子吃。后厨用饭得等所有宾客都吃完了,才跟韩府的下人一起开席。姜言意倒是不稀罕这顿饭,只是想把给李厨子的补药,让赵头儿帮忙捎过去才一直等着,不然她早回自家小店去了。   坐在姜言意边上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穿着福禄寿喜纹的褂子,见姜言意一直嗑瓜子,笑眯眯看着她,目光慈祥而和善。   “老人家您怎不去前边用饭?”姜言意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问了声。   老婆婆约莫是年纪大了耳背,听不见姜言意说话,见姜言意正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的,便指了指自己耳朵,摆摆手。   姜言意猜测这应该是韩府请来的全福老太太,她不知这老婆婆一直看着自己是何故,想着莫不是把托盘摆得有些远,老人家不方便拿?   她抓了一把瓜子要递给那老婆婆,老婆婆笑着摆手,又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已经掉光了牙的牙床。   姜言意后知后觉,难不成是老人家自己没了牙,嚼不动这些,见自己吃得香,这才一直盯着她看?思及此处,她不免老脸一红,把手上还没剥完的瓜子放回了托盘里。   *   封朔在席上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只喝了韩将军敬的一杯酒就离开了。   旁的武将闹腾的再厉害,却也不敢在封朔跟前劝酒,封朔一走,整个宴席才算活络了起来。   他算了一下时辰,见姜言意去给个东西,这么久没回来,起了过去看看的心思。   识得封朔的多是军中将士,韩府的下人和一些旁的宾客都没见过封朔,有些眼力劲儿的看他这一身装束能猜个七七八八,眼力劲儿差点的便只把他认做普通贵客,却也不敢怠慢。   封朔走到礼房这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姜言意。   边上的老妇人似在跟她说些什么,她听得认真,但眉毛扭了好几道弯,偶尔才颇为纠结地答上一两句。   她身后的墙壁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挂了红绸,一派喜庆衬着她娴静的表情,封朔突然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他出神看了一会儿,等姜言意注意到他的目光,往这边瞟来,他才不紧不慢走过去,耷下眼皮,睫羽在眼睑处扫出一片好看的弧度:“东西给了?”   嗓音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柔和,似乎也在一片热闹里染上几分人世间的烟火气。   姜言意摇头,没顾得上问封朔怎会来这边,道:“赵头儿正忙着呢。”   他们虽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可容貌都极为出色,便是不知封朔身份的人,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瞟了两眼。   “他一直忙着你就一直在这边傻等着?”   秋末冬初的时节似乎格外喜欢刮风,封朔的嗓音也在风里被吹散了:“东西给我,我拿去帮你转交。”   “不行,会吓到赵头儿的。”姜言意摇头。   她的真实身份在赵头儿他们那里还是个秘密,让他们知道自己跟封朔有一腿儿,还不得把赵头儿当场吓得晕厥过去。   好在封朔在这些时候还是颇为讲理的,没说什么。   姜言意身旁的老婆婆见她跟封朔说话的态度似乎颇为熟稔,笑眯眯递给她一个红封。   在别人的婚宴上,能得全福老太太一个红封,在姻缘上寓意极好。   边上有妇人以为姜言意是不知这个习俗,笑道:“小娘子接下吧,这是最后一个全福红封了,安老太太儿孙满堂,接了她给的红封,小娘子怕是也好事将近了。”   封朔就杵在边上,姜言意听到这话莫名地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她还没想那般远呢。   然而不等她说什么,封朔仗着手长,已经接下了老婆婆递给姜言意的红封,末了还瞟姜言意一眼:“你身上没地方放了,放我这里也是一样的。”   姜言意:“……”   她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睁眼说瞎话了。   赵头儿终于忙完,姜言意把补药给赵头儿后,又问了几句关于李厨子身体状况的,这才告别。   姜言意前脚一走,封朔后脚也跟着走了,赵头儿先前忙着没注意到他们,单是这一幕就瞧得他眼皮一颤。他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但此刻心中的这个猜测,还是让他有点吃不消。 第55章 为何要出来救我?……   回去时, 姜言意乘坐的是封朔的顺风马车。   杨岫和邴绍因为没有请柬,一直在府外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姜言意出了韩府, 封朔说送姜言意一程, 二人也只当是他看在楚昌平的份上,没有多疑。   上了马车, 封朔问姜言意:“先前那全福太太跟你聊了些什么?”   主要是之前看到的姜言意那副欲言又止又颇为纠结的模样,让他有些好奇聊天内容。   他问起这个, 姜言意两条眉毛就又开始抽:“老太太口音太重, 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我说话她又耳背, 也听不清我讲的话。”   封朔嘴角轻轻扯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原来她跟那老婆婆各说各话讲了半天, 气氛倒是出奇的融洽。   从韩府倒都护府大街颇有一段距离,封朔闭目养神, 姜言意听见集市上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则小心地把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往外看。   他们路过的是一处专卖吃食的民坊,蒸笼掀开时那热气腾腾的白胖肉包子, 草把子上似燃了火的糖葫芦,胖娘子在案板上剁切的烧鸡, 糖艺师傅手上灵活捏出的精巧糖人儿……   马车缓缓驶过, 这些景象都跟铺开的画轴似的一幕幕在眼前展开, 姜言意痴痴地看着, 笑得眉眼弯弯。   她喜欢做菜, 也喜欢美食烹制时带给给这人世间的烟火气。   马车走过了美食坊, 姜言意念念不舍放下车帘子, 回头时就见封朔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用一种姜言意看不懂的神色盯着她。   姜言意忙把车帘子捂严实了些:“是透风进来了吗?”   封朔摇头,很快又闭上了眼。   她贪恋美食坊那边的人间烟火气, 她不知,他的人间烟火只是她而已。   姜言意不懂封朔明明看了她半天为何又不说话,但他继续闭目养神了,她也没再出声,无聊地拨弄起车帘子下方缀着的流苏。   马车陡然一震的时候,姜言意毫无防备险些被那股惯性甩出车厢,好在封朔及时一把揽住了她。   鼻尖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暧昧是半点没有,姜言意只觉眼冒金星,她用手摸了一把,还好没流鼻血。   “咻!”   利箭从车窗射进来,封朔抱着姜言意就地一滚,避到了马车窗户旁边,而他们方才呆的地方,数只箭已经扎穿了马车底。   姜言意发现那支箭上带着血迹,她顾不得自己此刻还被封朔半压在地上的尴尬姿势,扒拉着封朔的手臂努力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在封朔右臂发现一道血迹。   姜言意面上一慌,扭头对他道:“你受伤了!”   因为她努力扬起脑袋去看封朔手臂上的伤,本就跟封朔挨得极近,眼下再一转头,唇正好就印在了封朔脸上。   温热的触感让姜言意呆若木鸡。   封朔也愣住了。   四目相接,还是一上一下的尴尬姿势。   姜言意最先反应过来,她赶紧推开封朔一骨碌爬起来,用食指和拇指掩着唇瓣,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她那情急之下的一推似乎碰到了封朔的伤口,他闷哼一声道:“无事。”   姜言意顿时更加手足无措了,她不知封朔右臂伤势如何,但见衣袖染红了一片,只怕是伤到了动脉,必须得用布条系紧伤口上方止血才行。   “你流血厉害,必须得先把伤口处理一下。”   姜言意试着像以前电视剧或小说中的女主一样,把自己裙摆撕下一截来当布带用,但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这身衣裙质地太好,她使出吃奶劲儿都没能撕破。   她两手扯着裙摆对上封朔疑惑的视线时,姜言意默默收回爪子,把裙摆捋平。   玛丽苏古装剧欺她!   剧中的女主怕不是个金刚芭比才能一撕就把裙摆撕成布条。   最终姜言意用自己的发带绑住了封朔伤口上方。   还好她穷,买的发带也不是什么花里胡哨却不经用的布,粗荨麻结实得能捆猪。   封朔头一回见给人包扎伤口不缠伤口处,反而把布条绑在伤口上方的,他没好说姜言意绑的地方不对,只神色有些微妙的道:“绑得有点紧。”   姜言意一脸认真地科普:“绑紧点才能止血,忍忍就好。”   此时,马车外传来近搏的打斗声,还有箭矢不断扎到马车壁上发出的声响。   这辆马车内壁是浇灌了铁水的,箭射不穿,但那不间断传来的利箭破空声还是让姜言意提心吊胆。   刺客人多势众,封朔前去吃喜酒带的护卫不多,加上杨岫邴绍二人,围在马车四周也只能勉强让刺客不得靠近。   但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人杀过进来后,封朔的护卫们明显就落了下风,邢尧跟那人对上,好几次都险些送命。   青鬼面具人一脚踢在邢尧胸膛上,邢尧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捂着胸口大骇不已,此人这一脚的力道了得,只怕也是个马背上的将军才对。   他自诩身手不错,此刻却也深知不敌。   主子身上的旧疾在严寒天气痛如蚁噬,这等情况下若是跟此人对上……   邢尧心中一凛,大喝一声:“快护着主子走!”   一名护卫奔过去赶车,却轻而易举就被青鬼面具人放倒在地。   青鬼面具人嗤笑一声:“人称辽南王乃大宣战神,我瞧着也不过是只缩头乌龟!”   马车内,封朔似乎并没把车外的厮杀放在眼中,听着那挑衅的话,他还有心情问姜言意:“午间在韩府没吃什么东西,你一会儿回去了打算做什么菜?”   这是谈吃什么的时候么?   姜言意看着他手臂上的伤,脑子里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以形补形四字,她道:“做清炖猪肘子吧。”   受伤了还是吃清淡些比较好,红烧的口味重了点。   “要炖多久?”   “大半个时辰就能好。”   封朔点头:“一个时辰后吃猪肘子。”   从这里回都护府大街,用不了小半个时辰。   说完这句,他撩起车帘就往外走。   姜言意揪心喊了一声:“你身上有伤!”   封朔没有多少血色的嘴浅浅勾起,眼底升腾起来的却是无边戾气:“犬吠得本王心烦,得叫这野狗闭嘴才是。”   邢尧见封朔出了马车,也有些担忧:“主子,您回车上吧,属下能应付。”   封朔吐出两字:“退下。”   对面的青鬼面具人见封朔面上带着几许病态的苍白,着蟒袍满身清贵,仿佛只是个病王爷,半点没有沙场将军的悍野,不由得嘲讽:“这副模样还敢应战,当真是不知死活!”   封朔眸光平淡无波,淡淡道:“弓来。”   邢尧赶紧递上一张普通大弓。   这张弓太轻,封朔拉弦时特意收着几分力,不然弓怕是得直接折断。   “咻!”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射去。   青鬼面具人连忙侧身躲避,利箭擦着他耳际飞过,带起的风速卷起了耳边的鬓发,箭锋所过之处,落下几丝断发。   不等青鬼面具人站稳,第二支第三支箭也接踵而至,他每次都只能被迫摆出各种诡异姿势险险躲过,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道口子,头顶的发冠也被射掉了,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放箭人仿佛是算准了他的反应速度,故意猫逗老鼠一般在戏耍他。   这样赤裸裸的羞辱可比言辞上的谩骂有力得多,鬼面人恼羞成怒,持剑直奔封朔而去:“受死吧!”   封朔搭在弦上的最后一支箭也正好松了弓弦。   利箭飞出去,鬼面人身形一矮,头往后仰躲过这一箭,脸上的面具却直接被劈成两半,掉落在地。   显然封朔这一箭也没打算要他的命。   没了面具遮掩,那张桀骜又满是戾气的脸孔,不是樊尧年是谁。   樊尧年不蠢,他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凭着封朔射出的这几箭,哪里像是拿不动兵刃的样子。   他是个再惜命不过的人,当即就决定撤,但此时封朔却像是站不住了一般,后退一步靠着马车才稳住身形,掩唇咳得撕心裂肺,面色也越发苍白。   显然方才放那几箭只是强弓弩末,他硬撑的。   机会难得,一旦错过这次,下次再想下手怕是他身边的护卫就不止这么几个了。   樊尧年心下一番衡量,一咬牙,拿着剑再次向着封朔杀来。   其余杀手们也跟着樊尧年再次发动进攻,邢尧忙带着护卫们迎了上去,杨岫邴绍二人也去帮忙。   姜言意见封朔咳嗽得这般厉害,右手因为方才拉弓使力,鲜血已经把他袖袍染红了一大片,她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眼见樊尧年的剑就要抵达封朔面门,她也不知自己哪儿生出来的勇气,拎起车厢里的小马扎探出半个身子把手中的马扎砸向了樊尧年。   与此同时,封朔只微微一侧身就躲过了樊尧年那一剑,并且一把抓住樊尧年持剑的手用力一折。   骨节错位的“咔嚓”声响起,樊尧年手中的利剑落地,砸在他面门的马扎也滚到了地上,樊尧年直被砸出两股鼻血来。   封朔回头望马车车厢内看了一眼,姜言意赶紧缩了缩脖子。   樊尧年额头的青筋因剧痛而凸起,他顾不得其他的,趁封朔不备想用藏在另一只手里的匕首行刺,封朔后脑勺却长了双眼睛似的,抓住他握匕首的胳膊反手一拧,骨节错位的“咔嚓”声再次响起。   樊尧年惨叫出声,怒喝:“你身有旧疾是假的!”   寒风浸骨,封朔也咳嗽得更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他道:“本王身有旧疾不假,是你太废物了。”   樊尧年气得双目充血,却又奈何不了封朔。   他一伏诛,余下的刺客不成气候,纷纷被封府赶来的铁甲卫擒拿。   封朔将樊尧年手脚都卸了,才吩咐邢尧:“绑回去。”   樊尧年因剧痛而冷汗涔涔,嘴上却丝毫不软:“你最好此时就杀了我!”   封朔瞥他一眼,对邢尧道:“用刑时只要人还在喘气,便无须顾忌,势必要问出突厥王子的下落。”   说完这话他又一阵狠咳。   邢尧抱拳:“属下遵命,主子,您快回马车。”   封朔点点头,一脸苍白回了马车,姜言意赶紧扶着他坐下,封朔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怎……怎么了?”姜言意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现在看着他,一说话就容易结巴。   许是旧疾的原因,他手上有些凉,捏着她手腕时,姜言意只觉浑身一激灵。   封朔一瞬不瞬盯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方才那般凶险,为何要出来救我?” 第56章 你打算何时告知你舅舅?……   他目光太过深沉灼人, 姜言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道:“你是西州的大将军,你若出了事, 整个西州还不得乱套。”   “只是因为这个?”   “当然, 你也救过我好几次,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那剑往你身上砍。”   “还有呢?”   姜言意双颊有些发烫, 她别过脸道:“我心地善良、见义勇为不可以么?”   封朔嘴角扬起,似要笑, 只不过很快又收住, 喉咙里窜上一股痒意, 他掩唇低咳两声:“想从你嘴里听出一句真话还挺难。”   姜言意脸上更烫了些。   马车在封府停下, 姜言意下车时,封朔道:“一会儿我来店里吃清炖猪蹄。”   姜言意愣了一会儿, 竟然没发现他这话有哪里不对劲,看了一眼他衣袖上的血迹才想起来:“你先回府看大夫,别出来吹风了, 猪蹄炖好了我送到府上来。”   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吃!   “这样也好。”封朔道。   *   杨岫邴绍二人跟着姜言意一同回店里, 杨岫回想方才姜言意下车时, 封朔虚扶的那一把, 还有二人间熟稔的语气, 看着姜言意的背影, 眉头蹙起, 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什么。   这几天店铺虽然没开张, 但秋葵每天还是要把碗盘桌子都擦一遍,姜言意说过她几次,让她这几日没开张不必这样, 但秋葵一如既往的固执,好像这些事情是她每天必须完成的使命一样。   姜言意从外边进来的时候,秋葵正把刚擦干净的碗放进柜子里,见了姜言意,疑惑道:“花花,你脸好红。”   姜言意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烫的脸,忽悠道:“是吗?可能是外边风大,吹红了。”   杨岫邴绍二人进屋,听她这般说,杨岫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姜言意进厨房看了一圈,发现做清炖肘子的调料都齐全,只是没有新鲜肘子,便让杨岫去马屠户那里买了只猪腿回来。   但凡清炖,吃的就是一个鲜味,现在吊高汤时间肯定来不及了。   姜言意找了些干笋用温水泡着,干笋炖腊肉是上辈子姜言意老爸最拿手的菜,每逢过年桌上必不可少。   干笋比起鲜笋更香,腊肉的口感醇厚,姜言意光是想想那味道,都忍不住咽口水。不过她现在还没熏腊肉,只能去集市上买鲜肉。   姜言意是马屠户那里的老客户,每次送来的肉,马屠户处理得都比卖给别家的干净些。尽管如此,杨岫把肘子买回来后,姜言意还是仔细检查了一下,看有没有没刮干净的猪毛,有的话则用镊子拔掉。   她把肘子和其他猪腿肉焯水之后,割了花刀放砂锅里加水炖煮,放入姜蒜、大料、茴香、陈皮等调料去腥提味。   干笋泡一夜之后泡发的效果为最佳,不过眼下时间来不及,姜言意等干笋泡软了,就切段后一并放进锅里煮着。   想着杨岫邴绍二人跟着自己去韩府办席,到现在也是饥肠辘辘,姜言意让秋葵帮忙削了些土豆,下锅煮了六个人分量的米。   灶烧土豆饭配清炖猪肘子,姜言意自己是十分好这一口的。   土豆饭的做法跟南瓜饭一样,都是先用大油爆香葱姜后煸炒土豆,放调料炒入味,再往上面铺米饭。   做灶烧饭,姜言意在火候把控上一向很好,这次也是锅底的米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后,姜言意就让秋葵熄了火。   掀开锅盖时,浓郁的米香和锅底被烙得金黄的土豆锅巴香味顺着热气一同飘了出来。   姜言意拿铲子一铲,底下金黄的土豆锅巴就被翻了起来。她放的大油不多不少,锅巴看起来金灿灿的,但入口又不会觉得腻,因为是柴火烧出来的,味道似乎更香些。   “盛饭去前边店里吃吧。”姜言意道。   之前她们自己用饭要么是子厨房旁的小桌子上,要么是在外边院子里。但如今多了杨岫邴绍两人,厨房的小桌子坐着就显得有些挤了,在外边院子里吃又冷得慌。   秋葵点点头,用力吸着鼻子,仿佛是生怕食物的香气都跑光了,勤快地拿起碗盛饭。   姜言意则去小炉子旁看砂锅里炖的猪肘子,她用湿帕子捂着把砂锅盖子揭起来,顿时一股浓郁的肉香和笋香窜入鼻尖。   姜言意用筷子戳了戳肘子,发现筷子轻轻一碰就能扎进肘子皮里,肘子已经炖得软烂,她满意点点头:“肘子也能出锅了。”   姜言意找了个汤盅,把准备拿给封朔的肘子先装起来,这才把其他猪腿肉连肉带汤装进汤砵里,放上几段香菜端出去。   这顿饭虽没几个菜,但几人都吃得肚子撑,越是家常的东西,有时候吃起来反而越可口。姜言意特地多煮了两个人分量的米,可那一锅土豆饭还是被吃得干干净净,就连肘子汤都被杨岫邴绍二人倒碗里拌饭吃了。   虽然饭后二人都抢着去刷碗,但秋葵对这两个“跑堂”还是不太满意,原因无他,她心心念念的锅巴被他们铲走大半。   姜言意对秋葵的哀怨不得而知,饭后她拿着汤盅去封府送汤。   封朔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出门时他穿的是一件墨色蟒袍,此时穿的是一件月白色袍子,姜言意走近后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药味,想来是回府后,大夫给他包扎手臂的伤时,得知他吹了冷风,又让他药浴了。   屋子里燃了地龙,封朔没再披那件厚重的狐裘大氅,一头长发未束,只用了额带松松绑住,露出精致的下颚线条。   他坐在红木交椅上,手执一卷书,时不时翻动一页,姿态有些闲散。   “不是说炖肘子只要大半个时辰么?”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地道。   姜言意打开食盒,把还有些烫手的汤盅捧出来,“炖是只要大半个时辰,食材处理不费时间么?”   听着她跟以往既然不同的语气,他轻轻一挑眉,唇边带了一抹笑:“胆肥了不少。”   姜言意把汤盅放到他跟前:“哪敢,您快趁热吃吧。”   封朔用用左手拿勺子舀了一口汤喝,干笋的香味融入汤里,让这原本算不得出彩的肘子汤多了些许风味。他说:“味道不错。”   肘子皮用木著轻轻一剔就能撕下一块来,皮上带着肥瘦相宜的嫩肉,口感细腻,胶质感十足。   姜言意一开始见他用左手拿汤勺还不觉得奇怪,眼下见他用左手拿筷子,似乎也没有半点不适应,不由得惊疑道:“你左右手都能用?”   封朔瞟她一眼:“正常人左右手都能用。”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左手也能拿筷子、写字这些?”   封朔点了一下头,他以前就是个左撇子,只不过后来受到的异样目光多了,才强迫自己用右手。   姜言意一脸艳羡道:“好厉害。”   她眸子里亮晶晶的,是真的充满了新奇和敬佩,没有半点虚假的情绪在里面。   封朔感觉自己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那一角也跟着软了下来。从前他用左手,旁人看他总是像瞧猴儿似的,甚至还会出言耻笑,这是唯一一次有人因为他用左手而夸他。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有什么厉害的?”   “就像你现在,就算右手受伤了,左手也能拿木著用膳,不必靠旁人。”姜言意觉得这家伙颇有几分凡尔赛的嫌疑啊,她道:“抄书的时候,两只手一起写,岂不是就省了一半的时间?”   回想自己上辈子的学生生涯,语文老师要求抄写各种古诗词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那时候若是有两只手写字,也不至于写作业写到手酸。   封朔望着姜言意,那些因为曾是左撇子而遭到的歧视与嘲笑,在他心头似乎渐渐远了,黑色的阴霾褪去,照进了一丝暖阳。   他握着木著,意味不明说了句:“你不知道生来就是左撇子的人,命格不祥么?”   姜言意心说封建迷信还是真是害人不浅,一个左撇子都能扳扯出这么多花样来,她一脸无语道:“这种话你也信?”   封朔喝了一口汤,汤汁醇浓鲜香,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属于那些回忆里的冰冷似乎全被这阵暖意驱走,他说:“不信。”   姜言意见他喝汤,笑眯眯道:“多吃点肘子肉,以形补形。”   封朔刚拿起木著的手一顿,换了双公筷夹起一块连皮带肉的肘子肉喂给她。   姜言意摆摆手:“我来之前已经吃过了。”   难怪她晚来这么久。   封朔手并未收回去,还一直举着:“下次可以到这边来吃。”   说着,他又把筷子往姜言意唇边送了送,“是公筷。”   虽然有个一月之期,但姜言意现在自己都弄不懂他们这算什么阶段了。   他用的既是公筷,太见外又显得矫情,姜言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吃下了那块肘子肉。   封朔看了她的脚一眼,幽幽道:“以形补形,你也多吃些。”   姜言意:“……”   这恋爱没法谈了!   接下来封朔不管说什么,姜言意都不理他,索性捡起他放在案上的那本书看。   但他看的是兵书,姜言意只看了两行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很快就夹上书签子放回原处。   封朔见了,道:“那边书橱里有些书,你自个儿去瞧瞧,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他书橱里收藏了不少孤本,在外边一掷千金都买不着。   姜言意不知这些,估摸着封朔吃完那盅汤还得有一会儿,果真起身去书橱那边找书。   书架上的书一排排罗列得颇为整齐,姜言意发现基本上就没有新的,显然这些书不是摆设,而是有人时常在翻看。   姜言意找了半天,可算是在一片兵法国策中找到一本前朝大诗人的游记,她翻了几页,发现里面有讲游历时的各地的风俗和吃食,顿时有了几分兴趣,捧回去盘腿坐在窗边的蒲团上津津有味看起来。   天光从纱窗照进来,她盘腿坐着,手肘撑在矮几上,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的食指按在身前的书页边上上,指尖葱白,书页泛黄,两者相衬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碎发被她挽到耳后,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孔,神情娴静,许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唇角便往上弯了弯,含笑的一双眼仿佛是三月春阳下湖面荡起了清波。   封朔用完那股盅汤,一抬头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窗前的人,没舍得出声打破这这一刻的美好。   姜言意察觉他的目光转过头来,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明艳不可方物:“吃完了?”   “嗯。”封朔淡淡应了一声,突然道:“你打算何时告知你舅舅我们的事?”   “啊?”   姜言意一脸娴静瞬间变成一脸惊吓,手上的书都掉地上了。 第57章 开了家跟您一模一样的店……   封朔凝眉看着她, “怎么?”   “没事,没事。”姜言意手忙脚乱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   封朔一针见血道:“你在怕什么?”   姜言意一张脸快皱成包子,她正想说什么, 忽闻几声细微的猫叫从屋外传来, 她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府上养了猫?”   封朔道:“未曾,许是近日天气冷了, 府上燃了地龙,附近的野猫过来取暖了。”   封府的厨房一到夜间门窗都会上锁, 平日里下人也打扫得极为干净, 厨房里并没有老鼠, 加上太皇太妃不喜欢猫, 因此府上通常连根猫毛都瞧不见。   咋一听见猫叫,封朔心下也有几分奇怪。   姜言意听那猫叫声还甚是稚嫩, 恐怕是几只小猫,她道:“我出去看看。”   她循着猫叫声,拨开封朔屋外的文竹丛, 果然在地龙的火墙处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猫崽,一眼瞧去约莫有四五只, 白的橘的花的都有, 全部还没睁眼。   母猫不在, 猫崽们许是饿了, 闭着眼挤在一团, 仰着脑袋叫唤, 声音稚嫩又可怜。   它们身下除了一些落下来的枯竹叶, 基本上没什么保暖的东西,全靠着屋子底下地龙的温度把墙外这一片也烘暖和了,上有屋檐遮蔽, 前面又有文竹丛挡着风,小猫们才得以存活。   封朔披着大氅跟在姜言意身后,瞧见这一窝猫崽,他眉头皱了皱:“哪来的一窝猫崽?母猫呢?”   姜言意道:“许是出去觅食去了。”   她看了看文竹丛稀疏的顶部,有些忧心地道:“若是一下雪,这窝猫崽在这里怕是也活不下来。”   封朔睨她一眼:“你想养?”   姜言意点点头,带着几分讨好看向封朔:“我那边没地龙取暖,现在就把小猫转移过去,怕把它们冻死了,而且母猫万一回来了,找不到崽,这些猫崽就没吃的,暂且养在你这里成么?”   封朔矜贵点了一下头:“这地方可以借你养这些小畜生,但喂食之类的,本王可没那个空闲。”   姜言意当即就道:“我自己每天过来喂!”   小猫还得靠大猫喂奶,她每天拿些吃食过来喂大猫就行了,一想到这窝猫崽若是全部存活下来,她到时候就有好多只猫可以撸,姜言意顿时满眼都是笑意。   封朔听她说每天都要过来喂猫,唇角则不着痕迹勾了勾,说了句:“好。”   姜言意蹲在文竹丛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一只奶橘色的猫崽,猫崽闭着眼用力扬起头,拖长了音叫唤一声,嘴巴和鼻子都粉粉的,两只小得可怜的耳朵贴着脑袋,只浅浅覆了一层绒毛。   姜言意心都快萌化了,又用指腹轻轻摸了两下它的头。   封朔见状若有所思:“你喜欢猫?”   姜言意道:“这么可爱的小东西,谁见了不喜欢?”   她收回手,钻出文竹丛:“我回去找点暖和的旧衣服拿来给她们做窝。”   封朔叫住她:“你有旧衣服么?”   这个问题,还真问到了姜言意,她和秋葵的衣裳都是出军营后刚买的,哪有什么旧衣裳,就连床单被褥也都新的,剪下来给猫崽们做窝,是有一点点心疼。   封朔见姜言意神色纠结答不上来,道:“我屋里有旧衣。”   封朔拿给姜言意的旧衣是件棉袍,衣服里边的绒棉十分保暖,姜言意又钻了一次竹丛,把棉袍铺到猫窝里,出来的时候耳后一捋发被竹枝勾散了。   她自己毫无知觉,一脸欣喜道:“我回去做猫饭!”   封朔盯着她因这一阵忙活而白里透粉的双颊,眸光微暗,突然向她耳后伸出手。   姜言意因为他伸手的动作下意识想后退一步,只不过忍不住了。   封朔擦过她耳际,带起一阵酥酥的痒意,从她头上摘下一片枯竹叶。   姜言意见着他手上的枯叶愣了愣,不好意思笑笑:“谢谢。”   封朔扔下那片枯竹叶,问:“还有专门给猫吃的饭么?”   姜言意道:“自然是有的,母猫刚下了崽,我回去给母猫做点能催奶的。”   话落她发现封朔神情有些微妙,姜言意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不妥,这是古代,她这样说是太过直白了一点。   姜言意顿时尴尬得能找个地方钻进去,好在封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拿了食盒,准备回府时又想起郭大婶的事,问:“对了,郭婶子还好吗?”   她那天被楚昌平救下时,见郭大婶走来似乎并未受伤才放心下来,后面被身份暴露一事分散了太多心神,这几日养伤没到封府来,还没来得及跟封朔说郭大婶的事。   她这样问,显然就是并未介意郭大婶是他派去的人。   封朔缓缓道:“她亡夫的忌日是这几天,向我告假回去祭拜亡夫了。”   姜言意心口一重,想起那日郭大婶向她说起自己亡夫时的神情,她问:“郭婶子的亡夫当真是个屠户?”   封朔点头:“她本是慕武侯家中武婢,那屠户是她同乡。五年前慕家被抄,她护着慕家两位公子出逃,她亡夫为了掩护她,死于禁军刀下。”   姜言意唏嘘不已,又觉着慕家被抄一事,原身似乎听谁说起过,她脑子里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印象。   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么一个名字来:“慕家是不是有位公子叫慕玄青?”   封朔眸色一敛,眼底闪过一抹沉痛,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你识得他?”   姜言意摇头:“不认识,只是突然想起跟我表哥说过亲的谢家二姑娘。”   谢家门楣高,谢二姑娘原本是跟武侯世子慕玄青定了亲的,谁料慕家出了这等大事,两家的婚事自然也不作数了。旁人怕同慕家沾上关系被牵连,对谢二姑娘这个武侯世子的前未婚妻也敬而远之。   谢家操心女儿的婚事,但门当户对的人家又因为怕牵扯上慕家不愿跟他们结亲,门楣低些求上门的,又没个看得过去的,眼见谢二姑娘已到二九年华,成个老姑娘了,谢家上下更是忧心。   两年前她表哥楚承茂高中榜眼,想求娶谢二姑娘,那时楚昌平还是云州总兵,楚承茂不管是家世还是人品相貌,都是上上之选,谢家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事。   谁料站出来说不的却是谢二姑娘,她言是自己配不上楚承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为武侯世子慕玄青守节。   楚谢两家的事,封朔也有所耳闻,冷风吹过的时候,他下意识抬手按上了一直撕裂到自己肩胛处的那道大疤,神色沉寂:“他原本有机会回去娶谢二姑娘的……”   姜言意见他这副神色,忽然想起之前池青同自己说的,是他兄长为封朔挡了那致命的一斧子,又想到郭大婶是慕家武婢,如今却衷于封朔……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池青,或许就是慕家小公子。他那死去的兄长,则是武侯世子慕玄青!   姜言意被自己的想法给惊住了。   封朔或许看懂了姜言意在想什么,但他并未出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天际,目光深沉而悠远,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苍凉。   他立在寒风中,像是一座屹立在北境无人可攀越的高峰。   “王侯尚且命如草芥,黎明苍生又能是个什么活法。”   他嗓音很轻,字字却重若千钧。   姜言意心口莫名颤了一下,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为何他麾下数十万将士都信服于他,而皇帝又忌惮他了。   回到自家院落的时候,姜言意脑子里还回想着封朔说的那句话,心莫名地跳得有些快,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暗恨自己没出息。   但封朔说那话时的那神态,那语气,真的很戳她!   有句话对喜欢二字阐释得好:“始于颜值,陷入才华,忠于人品”。她认识封朔以来,这是头一回见到他作为一方王侯的胸怀。   脱下那身战衣,他是那个愿意跟自己玩五子棋、陪自己幼稚的矜贵青年;披上战袍,他是与麾下二十万大军同生死共进退的辽南王。   姜言意心中有些微妙的情绪,她好像,真的喜欢上封朔了。   但平心而论,姜言意找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封朔喜欢的地方。   她也想不出自己不可替代的理由。   如果说之前姜言意纠结封朔喜欢自己的原因,是想让自己认知清醒,从而对他敬而远之。   那么现在,她想的则是如果这条路确定要跟封朔一起走,她要如何跟他比肩。   在感情上,姜言意也觉得自己慎重得有点拧巴,比如现在,她就已经在想,若是将来真有“等闲变却故人心”的那一天,她要怎么样才能保持自己最后一份体面。   退一万步讲,便是封朔一直待她如初,但他们真在一起了,将来的路肯定不好走。封朔是藩王,他要拉拢势力,最稳妥最紧密的约莫就是联姻。   真若有那么一天,封朔是没有退路的,他只能一直走下去,因为一旦退了,死的就是站在他身后的无数人。她的名分和他身后数十万同袍的性命比起来,他又能如何抉择?   姜言意剁着砧板上的猪肉出神,决定走的路改变了,要么对于未来的一切也得重新规划了。   她必须得强大起来,才能捍卫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   “花花,肉已经剁成泥啦。”秋葵伸出手在姜言意跟前晃了晃。   姜言意回过神来,用两把刀一铲一掀,砧板上的肉就被她掀进了一旁的盘子里,“这是做给猫做的肉羹,剁得细些不妨事。”   姜言意上辈子忙于工作,没养过猫,但这不妨碍她云吸猫,也看了不少养猫达人做猫饭的视频,实操是没问题的。   土猫比宠物猫好养许多,吃得也没那般讲究,不过大猫现在得奶五只小猫,身体需要有足够的营养,奶水才充足。   下奶最好的食材自然是鲫鱼,但鲫鱼昂贵,而且天气一冷,市面上也不一定能买得到新鲜的。所以姜言意用的是猪肉,她打一个鸡蛋拌进肉泥里,下锅清水煮熟后就连着汤汁一起舀起来。   猫连生肉都吃,对食物的味道自然也没什么要求,据说盐对猫的肾脏不好,因此姜言意什么调料都没放。   秋葵坐在灶膛子后问:“花花方才在想什么?”   姜言意正把猫饭装食盒里,想了想道:“在想赚钱的法子。”   “咱们现在人多,等店里营业了,每天多买些锅子!”秋葵以为姜言意是担心这几日店里没收入。   姜言意抿唇一笑:“靠着卖锅子赚钱,一辈子衣食无忧自然是够了,但离富可敌国还远着呢!”   兵权她这小身板是玩不动的,政权她也接触不到,唯有掌握经济链这条路似乎可行一点。   *   姜言意把煮好的猫饭拿去封府,放到猫窝外边,这样母猫一回来就能吃到。   因为期待母猫快点回来,她一下午都呆在封朔房里看书,时不时又跑屋外去看,却始终没见着母猫,她不免有些担心,若是母猫不要这窝猫崽了可不妙,刚出生的猫崽没有母猫带,是很难存活的。   好在地龙的暖意让猫崽不至于冻着,姜言意伸手摸过,发现每只猫崽身体都是暖烘烘的,这才放了心。   她又一次从屋外进来的时候,封朔在案前处理公文,见状不由得道:“几只小畜生,也值得你这般上心?”   姜言意道:“比不得王爷您上心,檐下那几块挡风的隔板不是王爷您命人放的么?”   封朔面无表情道:“是院子里的小厮放的,本王不知。”   对于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姜言意早已见怪不怪。   没有他的吩咐,院子里的小厮哪有胆子在檐下放隔板。   喜欢猫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姜言意不禁脑补了一下等猫咪们长大了,他在人前各种嫌弃猫猫们,人后又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做贼似的溜去撸猫的画面,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封朔落笔的手微顿,挑眉看她:“笑什么?”   姜言意坐在窗边捧着书换了个姿势看:“没什么,我笑这书上写的趣事呢。”   封朔狐疑看她一眼,没再多问,眸中却多了几分暖色。   从前他觉着她胆小,现在她胆子大了些,倒是怪有趣的。   姜言意又看了一会儿书,瞧着时辰不早了便打道回府,出门时正巧跟邢尧碰上。   “姜姑娘。”邢尧抱拳行礼。   姜言意点了一下头,算是回了礼。   邢尧快步走进房内,姜言意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他脸色难看,只怕是有什么棘手的事。   他们商谈要事,她也没再门口过多停留,往府外走去。   *   邢尧进屋后,抱拳道:“主子,能用的刑都用过了,还是撬不开樊尧年的嘴。”   封朔眸子里的暖色在顷刻间褪了个干净,眸光锋利如刀:“本王亲自去审问。”   姜言意的火锅店原本是打算次日恢复营业,但当天下午楚昌平让亲信带了消息过来,说是西州城内还有乱党没有肃清干净,避免出意外,让她再晚两天开店。   赚钱哪有小命重要,姜言意知道此事约莫和她跟封朔一道回来时遇到的刺杀有关,她不敢托大,接下来几天也就依然闭门不营业,不过自己马上有猫了,腊肉可以熏起来!   翌日用过早饭后,姜言意带上猫饭和封朔的药膳一并去封府时,惊喜地发现母猫已经回来了,正趴在猫窝里,一旁盘子里的肉羹被吃得干干净净。   只不过母猫很警惕,姜言意一靠近,它跳起来就跑开了,攀上不远处的高墙看着姜言意,发出威胁似的低吼声。   姜言意这次没敢摸猫窝里暖乎乎、毛茸茸的的猫崽们,放上猫饭就离开了。   她进屋把药膳拿给封朔,再出来时发现母猫已经从墙上下来了,正在吃肉羹。   虽然母猫现在不亲人,但姜言意还是有种投喂成功的满足感。   撸猫这种事,得徐徐图之!   回府后,她带着杨岫邴绍二人去马屠户那里买了头贴满肥膘的猪,又宰了两头羊,准备熏腊肉,做腊肠。   马屠户笑呵呵问:“姜掌柜买这么多肉,是馆子开张了吗?”   “还没呢,缓几天再开。”姜言意在一旁挑选做腊肠的肠衣。   马屠户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问:“您知道来福酒楼名下今日也开了家古董羹店吗?完全是照着您的店开的,碗盘勺筷也全是订制,又卖锅子,又卖炙肉,还送花糕茶点!”   姜言意拎着粉肠的手一顿。 第58章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回去后, 姜言意就让杨岫去来福酒楼开的古董羹店买了个锅子回来。   杨岫邴绍二人是在姜言意关店后才被楚昌平安排过来的,见过他们的人不多,也不会叫人起疑。   等杨岫回来的时间里, 姜言意带着秋葵和邴绍先把买回来的肉处理了。乡下人家过年都会宰一头肥猪, 熏制腊肉也是家家户户都会的一门手艺,不过地域不同, 熏制的手法上存在些许诧异。   姜言意用的是上辈子她父亲做腊肉的老法子,用竹签子在肉上扎小孔, 方便烟熏入味。起锅把生花椒炒熟, 加入粗盐继续翻炒, 等盐炒烫了, 花椒的香味也融进了盐里,用这样的盐抹肉, 熏出来的肉会更香。   抹盐这一步是个技术活儿,盐多了到时候腊肉咸得下不了口,盐少了更糟, 肉会腐败掉。天寒地冻的,粗盐糊在手上又有些伤手, 邴绍便一人包揽了抹盐的活儿, 只让姜言意在一旁把关, 看用盐的量是否合适。   均匀抹上盐的肉块皮朝下放进大石缸里, 隔几天翻动一下, 腌制个十几天后再用果木炭松柏枝熏制就成腊肉了。   邴绍抹了几块坐墩肉后, 自己也慢慢能把握盐的用量了, 姜言意就去剁做腊肠的肉馅。她跟秋葵一个人一个砧板,各自手拿两把菜刀哐哐当当一阵剁,备下一盆肉馅倒也没花多少时间。   姜言意打算做三种口味的香肠:五香、麻辣和甜味的。   五香的比起麻辣的, 只是少放了些茱萸粉。在没有搅拌机的时代,大料、桂皮、豆蔻、丁香、莳萝、花椒这些调料想研磨成粉,就只能用石臼捣末。   姜言意刚把肉馅分装三盆拌匀调料,还没来得及处理肠衣,杨岫就回来了。   他买回来的锅子放在外边桌上,铜锅里的汤还滚着,打包的鲜肉鲜菜都在食盒里装着,随时可以涮。   天气虽冷,但挎着食盒端着铜锅走这么一段路,杨岫还是出了一身汗,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前额道:“来福酒楼名下新开的店叫来福古董羹,今天开业好大的排场,还请了人去店门口舞狮,去那里吃锅子的人也多,等了许久才把我定的锅子做好。”   姜言意心说这来福酒楼的东家还真是精明,她花大力气把古董羹在西州弄出名声来,如今她店没开张,想吃锅子的人又多,对方再开个专卖锅子的店,可不就把顾客都引过去了。   因为杨岫是打包的拿走的,装各类食材的自然也是用的来福古董羹的碗盘,吃完之后把碗盘锅子给人家送回去,这是不成文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规矩。   姜言意看了一眼那些碗盘,气笑了。   她店里的碗盘的模子是她自己做的,市面上根本没有。来福酒楼倒好,直接照着她店里的碗盘模子做,只是仗着财大气粗,烧瓷时在碗外壁烧了花鸟釉,碗沿处又釉了金边,瞧着就比她店里的碗盘精致了不少。   徽印那里的“姜记”两个字也换成了“来福”。   这简直就像是把直接她店里的碗盘直接上了个色!   就连秋葵都指着来福古董羹店里的碗碟说:“花花,这些碗和盘子跟咱们店里的好像啊。”   姜言意只能感慨一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对方学她的营销手法她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你开个店,就连碗碟样式都照着她店里的来做,姜言意心情十分复杂。   她深吸一口气,问杨岫:“他店里面是怎么布置的,你看见了没?”   杨岫道:“跟咱们一样,桌与桌之间都隔了屏风,只不过是木做的。”也更精美些。   姜言意已经不想说话了,她把目光放到了一旁的铜锅上。   但凡煮锅子,功夫可全在汤底上,她拿了个小碗舀汤喝,想瞧瞧对方在吊汤这一块到底有几分硬本事。如果锅子本身的味道不好,那么搞再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也是白搭。   汤汁入口的瞬间,第一感觉就是鲜得过分了些,仿佛是尝了一口煮化的鸡精。   有个词说得好,“过犹不及”。   姜言意赶紧喝了两口茶压了压,才又涮了一片羊肉吃。   因为汤汁鲜得过分,涮肉吃时没直接喝汤那么刺激味觉,体感倒是不错。   姜言意放下筷子,中肯道:“这吊汤的师傅手艺挺好。”   吃清汤锅子,没下肉前,里面的汤是可以喝的。   对方把汤吊得这么鲜,显然是没打算让食客喝这汤,重心全放在了在肉涮出来的口味上。   杨岫一听姜言意这么评价,就道:“据说那边吊汤的师傅,是从京城来的,以前在祥云楼做事,祖上进宫当过御厨,这吊汤的法子就是宫里用的。”   祥云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去那里用饭的人都非富即贵。   姜言意道:“不亏是生意人,这来福酒楼的东家当真是真精明得没边了。”   旁的不说,单是对方店里的厨子祖上有个“御厨”招牌,这就很吸睛了啊,就算有食客对他家的古董羹原本没甚兴趣,但一听说皇帝和宫妃们也是吃的这些,哪还能没个尝鲜的心思?   最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招聘在,想从味道上中伤对方也行不通,哪怕是事实,人家一句“御膳房就是这么个做法”,就能把一切都给怼回去。   姜言意真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有千八百亩的辣椒,做出个红汤火锅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做王炸,但问题是她培育的辣椒都还是些小苗。   姜言意自闭了整整一天,杨岫等人本有些担心她,想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楚昌平,但第二天姜言意晨起后,似乎又恢复了精神,做什么都干劲儿满满。   还用昨天熏制好的腊肠做了一锅甜肠煲仔饭,砂锅底下的锅巴又是秋葵跟杨岫邴绍二人抢着吃完的。   姜言意昨晚睡前烦心了许久,一面是为来福古董羹照搬照抄自己店里的东西生气,一面又迫切地想干倒对方,抢回属于自己的顾客群。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到这异世后从来没梦见过自己上辈子的亲人,昨夜却梦到了她过世已久的爷爷。   梦里是爷爷第一次教她做火锅的场景,老宅外的榕树叶片青黄,太阳光从树叶间隙里照下来,透过古旧的雕花木窗在屋内洒下碎金般的光点。老人家教她制红汤炒料,吊清汤锅底,布满褶子的脸上,神情从容而安详。   “阿意,厨子做菜,讲究一个五味调和,凡事都有个度,用料把握好那个度了,做出来的菜就好吃。为人也是一样,人生百味,自己把控好了,这日子过得才能有滋有味,做菜做人,都要静下心来。”   梦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姜言意哭了一场才平复了情绪。   天塌下来当被盖才是她的性子,姜言意也觉得自己近日或许是因为担心跟封朔的身份差异,迫切地想干出一番事业,心绪才有些浮躁了。   她刚穿过那会儿那样艰难都没心烦意乱过,如今不过是有人开了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店,有什么好烦心的,她能打造的火锅店特色多着呢!   *   姜言意去给封朔送药膳时,封朔约莫也听底下的人说了来福古董羹的事,见她眼眶红红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哭过了?”   姜言意怕被他笑话,瞪着眼道:“才没有,是熏腊肠的时候被烟熏的!”   今日除了药膳,姜言意还切了一盘腊肠一并送过来,五香、麻辣、甜的都有,因着用果木炭熏出来的,入口带着一丝果木的清甜。   封朔没戳破她的谎言,只道:“来福古董羹的锅子我尝过,不及你做的好吃。”   初尝味道确实惊艳,但一直都保持在那个鲜度,多尝了几口,味蕾上就会觉得累,后面反而尝不出什么味了。不像姜言意店里的锅子,味道一直都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度,能味蕾上的感触始终灵敏。   姜言意道:“对方开店卖锅子,我才不介意,只是什么都照着我店里来,哪有这么无耻的?”   说完她又怕封朔误会什么,道:“我也就跟你说说而已,这事你不许插手,我自己能解决。”   人家正正当当开店,又没犯什么事,封朔若是直接命人把店给查封了,只会让他自己担上污名。   封朔问她:“你想怎么解决?”   姜言意眉眼一扬:“我自有我的法子。”   见封朔吃完了药膳,姜言意收拾了食盒就要走,封朔却突然叫住她:“别急着走,有东西给你。”   姜言意疑惑回过头,就见封朔从旁边拖出一个大木箱,“打开看看。”   姜言意狐疑上前,打开木箱盖子后,瞧见里面满满一箱各式各样的防冻护肤膏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这送礼的方式……跟个暴发户似的。   封朔一点都没发现不妥,道:“那天在韩府就见你唇干得开裂了,听说用些口脂能防冻裂,不知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姑且叫人搜罗了这些,你拿回去捡着喜欢的用就行了。”   在西州用得起防冻护肤品的,都是家中富足的人家。普通人通常是割一团羊油往冻裂的地方抹,权当药使。   因此这满满一箱护肤膏药,盒子都做得极为精巧,还没打开都能闻到里面的芳香气息,显然价格不菲。   姜言意道:“我觉着……我怕是用不完这么多。”   封朔以为她是想推拒,直接道:“用不完扔了也成,总之本王给你了,你不能退回来。”   最终那一箱护肤膏被封府的小厮送到了姜言意家中。   秋葵蹲在箱子旁直吸鼻子:“花花,好香。”   不是食物的香,而是脂粉香,但比她从前在青楼里闻到的那种劣质脂粉好闻了许多。   姜言意琢磨着,就算是她跟秋葵两个人一起用,这些护肤膏几年内也用不完,但又怕放久了坏掉,那才真是可惜。   要不……她推出一个冬季到店里吃锅子,给年轻姑娘或是夫人们做免费护肤的活动? 第59章 灵魂画手   姜言意一番深思熟虑, 最终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点子。   原因无他,顾客接受度暂且不谈,她也没那个功夫去挨个帮女客们做护肤啊, 而且人都有个短板, 姜言意在护肤这一块确实是个外行,不然她也不至于让自己嘴唇干到皲裂。   若是另请人专负责护肤这一块, 姜言意不仅得免费提供护肤膏,还得多算一个人的工钱, 那就更不划算了。   而且……封朔送的这一箱护肤膏虽然多得离谱, 但他看到自己唇干裂了, 就想到给她备这些, 虽然送礼的方式有点独特,但这再怎么也是他用心去准备的, 她转头就拿给别的女子用,岂不是糟蹋了他的一片心意。   姜言意回想了一下上辈子那些商圈的经营模式,觉得后期如果有胭脂水粉店愿意合作的话, 她倒是可以腾出个地方给对方摆个专柜,她只收租金, 对方拿一些价格适中的护肤膏让前来吃锅子的夫人小姐免费试用, 同时再推销胭脂水粉或质地更好的护肤膏。   这个时代的富家女子出门也是会点上妆容的, 但是定妆的技术肯定没有后世完善, 因此出门在外, 吃东西都讲究, 一切以不会弄花妆容为首。   她店里若是有个妆娘, 可以免费帮女客补妆护肤,前来吃锅子的女客肯定会翻倍。   不过这个点子得暂时往后放,毕竟愿意跟她合作、手艺又过得去的妆娘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到的。   姜言意之前决定开锅子店时就做过市场调查, 这个时代人们的娱乐项目少,在大馆子里吃个饭,听听胡姬弹琴唱曲儿,或是听人说评书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若是请胡姬来店里唱曲儿,怕一些女客觉得不端庄,反而流失了客人。   而且市面上流行的曲子也就那么几首,她若请胡姬来唱曲,来福古董羹肯定也能。除非她能开个外挂,把后世的歌单曲谱全背下来,让胡姬唱后世的曲子,兴许能仗着新颖招徕一波顾客。   但记得词谱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姜言意五音就没全过,上辈子那些火遍大江南北的歌,词她都只勉强记得一两句,她所有的天赋基本上都在厨艺上了。所以姜言意也打消了请胡姬驻店唱曲揽客的想法。   请人说书倒是可行。哪怕她是个金鱼脑子,那些经典老剧从小看到大,还能忘了情节不成?   姜言意当即道:“咱们店里恢复营业后,请个说书先生来坐堂吧。”   秋葵虎躯一震,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控诉道:“花花,杨家将的故事你还没给我讲完!”   姜言意笑眯眯安抚她:“到时候让说书先生到店里来讲。”   说书的,讲的也不外乎就那么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姜言意觉得自己原来世界里,四大名著能流传千百年,其中的魅力自是不用多说,她相信这些故事一定能受食客们喜欢。   到时候来福古董羹店就算也请了说书先生,还能跟她店里讲一样的故事不成?   揽客的新点子定下了,姜言意便让杨岫邴绍二人出去把西州城内的说书先生都打听一番。她提供故事,以后自然得长期合作才好,不然来福酒楼一过来挖人,对方就立马走人,她岂不是又为他人做嫁衣?   姜言意想找个重信义,人品也过得去的,至少不会干出拿了她的故事、身价一涨立马翻脸不认人这种缺德事。   不过开店做生意,最重要的还是菜品本身。   姜言意思来想去,觉得大多数食客秋冬季节喜欢吃锅子,很大程度是因为锅子暖和,不管吃多久都不会冷。   清汤锅子来福古董羹有御厨这块招牌,厨子吊汤功夫本身也够硬,她想把人家比下去有点难,但她还可以卖干锅啊!   干锅在姜言意原来的世界作为属于八大菜系中的川菜,而川菜用料辛辣也是从清朝才开始的。   原身作为尚书府小姐,记忆中从没吃过干锅这种东西,显然这个世界还没有干锅。   姜言意瞬间有了斗志,她就不信来福酒楼的厨子还能在短期内就学会干锅怎么做!   姜言意当天就画了个草图,跑去铁匠铺子,让铁匠师傅给自己打十个可以摆到桌上的小炉子,小炉子中间镂空,可以放银炭,以此来保持锅底的热度。   但约莫是这个时代还没人提出过打造那样的小矮炉,姜言意又是个灵魂画手,铁匠师傅一连打了个四五个都不是姜言意想要的样子,回炉重造了好几次,打铁的师傅都暴躁了,吓得姜言意跟秋葵大气不敢出一声。   好在经过这四五次的修改,小炉子总算是成功打造出来一个。   姜言意拿着放冷后的小炉子左右翻看,喜不自禁,吹了一通彩虹屁:“师傅您手艺真好,整个西州城怕是都找不着像您这般手巧的了。”   铁匠是尊铁塔似的黑脸汉子,性子直,脾气也火爆,听见姜言意一通夸赞,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喜色,只道:“你那草图若是稍微画得像样一点,也不至于白费我这么多功夫。”   被怼的姜言意:“……”   看来在铁匠这一行,顾客并不是上帝。   作为一个灵魂画手,她也很绝望……   秋葵听见他这么说姜言意,一向胆小的人,倒是恨恨瞪了那铁匠一眼。   铁匠察觉她目光里的敌意看过来,秋葵顿时怂了,缩得跟只鹌鹑似的,却还梗着脖子瞪他,仿佛所有的胆量都用在瞪人的那双眼上了。   铁匠看了秋葵几眼,没说什么,再开口时脾气却收敛了几分:“余下的炉子三天后能打好,到时候自己来取。”   姜言意旁观了他打铁的过程,知道打造看似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小铁炉,得费不少功夫,怕他嫌麻烦偷工减料,便道:“师傅您手艺好,这批炉子每个我再添五文钱,权当是您的辛苦费。”   铁匠因为打铁出了一身汗,他用手扯了一下身上的短褐麻衣,顾忌着姜言意和秋葵是女子,没好直接光膀子,不耐烦道:“价订好了就没有再变的道理,我还得靠这门手艺吃饭,不会砸自己招牌,三天后交货的那批炉子,要是有一个质量比你手上这个差,你这批货我直接不收钱!”   这铁匠虽然说话不太中听,对待客人也是一副“老子就是天王老子你能咋地”的态度,但性子是真耿直。   姜言意礼貌道了谢,付了定金后,拿着打好的那个炉子跟秋葵一道离去。   一直到走出铁匠铺子,秋葵都还心有余悸,跟姜言意嘀咕道:“花花,那个铁匠好凶。”   姜言意道:“他看着脾气不好,但我瞧着品性倒是不坏,有时候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秋葵自己闷头想了一会儿,问:“所以他是个好人吗?”   这个问题问到了姜言意,她纠结道:“咱们也就今天才跟他接触这么一会儿,还不能盖棺论定一个人的好坏,人性本就是复杂的。好人有阴暗的时候,坏人也有行善的时候,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秋葵似懂非懂点点头。   她们买好菜回去的时候,正碰上首饰铺子的何杏娘拿着一把瓜子倚在门边嗑,见了姜言意,她立马露出一副嘲讽的嘴脸:“姜掌柜,您这古董羹店怎地不开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您是怕了人家来福酒楼呢!”   姜言意心说这何杏娘一天是吃饱了撑的么,怎就这这么喜欢到处蹦跶挑事,她气定神闲回了句:“您今儿嗓子不疼啦?”   何杏娘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呸了一声将嘴里的瓜子壳吐出去老远,“再过几日我且看你还能不能得意下去,人家来福古董羹掌勺的厨子祖上是御厨出身,今儿去吃锅子的人都说了,你那店里的锅子,跟人家那味道没法比!”   姜言意把一些菜交给秋葵,让她拿到厨房去,回了何杏娘一句:“我这店能不能开下去,就不劳何姐姐您操心了。不过虽然听闻您家在来福酒楼有分红,但人家下面的古董羹店可是分出去的,我寻思着您也沾不到他家古董羹店的分红,在这里沾沾自喜个什么劲儿?”   何杏娘没料到这小丫头片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但嘴皮子一利起来,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她气急败坏叉腰道:“我瞧着你店开不下去了,心里就是高兴成么?”   姜言意笑眯眯道:“那怕是得叫您失望了。”   说完她就从里面关上了店门,让何杏娘想再说一句怼回去都没机会,只能对着她紧闭的店门无能狂怒叫骂两声。   姜言意当晚就做了里脊肉、排骨、鸡肉三样荤菜混合的干锅。因为没有辣椒,胡椒又太贵,姜言意用了大量的茱萸代替。   里脊、鸡肉洗干净后放葱姜片、料酒、精盐、老抽腌制就行,为了口感更细嫩,可以裹一层薄淀粉。排骨比较麻烦,腌制去腥后,还得焯一遍水。   姜言意下了宽油,把排骨炸好后,借着热油,将鸡块煎炒至七分熟才捞起来,一早就切好的土豆条也下锅炸酥。   要不是时间不够,她甚至想磨个豆腐,起张豆皮,顺带做点炸豆腐条当配菜。   做干锅味道好不好,重点全在“五香油”的练制上,所谓“五香油”,就是把各类香料放进油锅里煎炒后提炼出香味的油,用这个油爆香姜蒜,那味道当真是绝了,整个厨房都是香气。   姜言意把一早备好的青花椒、红花椒和茱萸全倒进锅里一同翻炒,等麻辣味直冲鼻尖的时候,先把腌制好的里脊肉下锅炒至七成熟,再把土豆皮、藕片、豆芽这些配菜倒进去一起炒,最后才铺上一开始就炸熟的排骨和鸡块,加水焖上几分钟。   等食材全熟了就转移到小锅里,撒上葱段、香菜和白芝麻,一份香喷喷热腾腾的干锅就做好了。   杨岫邴绍二人踩着饭点回来,姜言意往桌上的小炉子里放入烧红的银炭,把小锅一端出去就可以开饭。   二人一进屋子,杨岫就说了句:“好香!”   秋葵抢着道:“花花说了,这是店里营业后要卖的新锅子!”   杨岫咽了咽口水,他虽是楚昌平亲信,但平日里也没闲钱去吃香的喝辣的,许多吃食他听都没听说过,因此见姜言意做出了个干锅,除了觉得自己前二十余年吃的可能都是假饭,倒也没生出别的疑惑,道:“到时候买这锅子的人肯定多!”   姜言意担心几人之前没吃过口味这般重的食物,容易上火,特意泡了壶菊花茶拿出来。   吃饭时她问杨岫:“打听得如何了?”   虽然姜言意以店里人口简单为由,让他们不必见外,平日里吃饭也是同桌,但她一问话,杨岫还是半点不敢随意,筷子都没再动,先回答姜言意的话:   “西州城说书有名的就那么几个人,但都有老东家,怕是请不动。倒是有个老秀才,据说从前在西州城说书那是一把手,曾在来福酒楼说书,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来福酒楼的东家给轰走了,他名声一臭,别的地方也不肯让他坐堂。蹉跎到了这把年纪,就算没人再介怀当年那点事,也没人请他说书了。”   姜言意来了兴致,问:“怎么个手脚不干净法?”   炉子的炭火烤着,锅里的红油还咕噜咕噜冒着泡,诱人的香味勾得杨岫不动声色咽了好几次口水。   他才啃了一块排骨!其他肉食还没来得及动筷。   邴绍跟秋葵正在抢肉吃,秋葵还顾着姜言意,自己埋头吃时,不忘给姜言意碗里夹肉。   姜言意正问话,杨岫也不敢继续动筷,眼瞧着邴绍的筷子又一次精准无误夹起了排骨,他毫不客气地往桌子底下踹了一脚过去。   心说这小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原来聪明劲儿都用在这里了,他不爱说话,姜言意就只能找自己问话。   杨岫踹碗那一脚,心里总算是舒坦了,他正准备回答姜言意时,哀叫一声的却是秋葵,她拿着筷子茫然又委屈:“谁踢我?”   杨岫:“……”   邴绍:“……”   姜言意:“……”   场面十分尴尬。 第60章 (捉虫) 挖墙脚   姜言意给秋葵碗里夹了一块鸡肉, 清咳两声道:“是我抬脚时不小心踢到了你。”   秋葵这才将信将疑继续吃饭。   杨岫不自在道:“那个老秀才家里穷,家中老母亲到了临终之际,说想吃点鱼肉。但老秀才当年进京赶考, 路费都是向亲戚街坊借的, 落榜之后灰头土脸回乡,还欠了一大笔银子。老秀才没钱给家中老母亲买鱼吃, 在来福酒楼说书时,正巧有个包间的客人点了一盘鱼, 客人结账时, 那盘鱼只被动了两筷子, 老秀才就偷偷把鱼藏了起来, 准备带回去给老母亲。”   “谁料被酒楼一个店小二瞧见了,那店小二就向酒楼管事的告了密, 说是秀才手脚不干净,偷偷藏下了客人点的鱼。酒楼管事的一查,果然发现了被老秀才藏起来的那条只被动了两筷子的鱼, 以为是老秀才偷吃的,当即上报了酒楼东家。酒楼东家让秀才卷铺盖滚蛋, 秀才解释但没人信他, 他和那盘鱼都被酒楼的打手一同扔到了大街上, 声誉尽毁。”   “后来老秀才腆着脸说尽好话, 才向鱼贩赊买了一条鱼, 拿回家做给老母亲吃时, 老母亲得知他在酒楼偷鱼的谣言, 最终没肯吃那鱼,却是张着嘴去世的。后来这事闹大了,当日包间里点鱼的员外倒是为老秀才说过话, 说那鱼是他没吃完的,但谣言已成巨浪,这点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下去,所有人到现在都还坚信,老秀才就是嘴馋,偷吃了酒楼的鱼。”   都说人生百态,姜言意怎么也没想到外人口中一句那老秀才手脚不干净,里头竟有这么多冤屈,她不免唏嘘:“改天你们二人同我去见见那老秀才。”   她已经决定请老秀才过来坐堂,这老秀才曾经能在来福酒楼坐堂,说书的本事肯定是过硬的。又跟来福酒楼有这样的过节,姜言意也不担心他后面会被来福酒楼挖墙角。   *   做出了好吃的,姜言意自然没忘记给封朔捎一份过去。   一个意外之喜是,她连着喂了好几天的猫饭,那只母猫总算是对姜言意戒心没那般重,虽然还不敢上手撸,但她现在去放猫饭时,母猫趴在猫窝里,几乎不会听见动静就跑了。   几只小猫都睁了眼,缩在母猫身下喵喵叫,一个赛一个乖巧。不知是不是姜言意的错觉,她们个头似乎比刚出生时大了那么一丁点,身上的猫毛也浓密了些。   她进屋时,便满脸喜色对封朔道:“我觉着这窝猫都是能养活的。”   封朔今日穿了一件乌金缂丝锦衣,一头长发用金冠束起一半,一半披散在身后,清贵而隽秀。   “这窝猫吵死了,一天到晚叫个不停。”他语气中嫌弃的意味很明显,但面上并无厌烦之色。   姜言意赶紧道:“你再忍几天,等小猫再大一点,身体强健些,我就把它们都挪到我院子里去。”   现在母猫对她已经不像之前那般防备了,姜言意觉得再过一段时间,她肯定能把猫猫们一同带走。   封朔撑着头看姜言意:“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往日是她要忙店里的事,不能常来这边,这几天她脚伤好了,店也没开门,来的时间却比之前还要少些。   姜言意献宝一般把盖着锅盖的干锅端上桌,笑眯眯道:“忙着做好吃的。”   哪怕有锅盖捂着,但锅子里传出的麻辣辛香还是十分勾人。   她把一并带过去的小炉子拿出来:“把银炭放到这里面,就可以煨着吃了。”   封朔自动把姜言意的话理解成了“忙着给他做好吃的”,唇角微扬,心情顿时好了几个度,嘴上却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做菜法子。”   姜言意心中一紧,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干笑两声敷衍道:“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怕封朔再问什么,她催促道:“你掀开盖子尝尝。”   封朔道:“今晨还未药浴,我药浴完再出来吃。”   姜言意点点头:“那你快去。”   饱腹沐浴,对身体不太好。   话落姜言意就发现封朔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往后罩房去。   姜言意怕干锅冷了,出门让小厮取了烧红的银炭放到小炉子里,把炉口的两块铁板掩上,只留一道小口,让里面银炭的温度传出来,暖着锅子。   做完这些她习惯性去封朔书橱处找书看,小厮还没退出房门,无意间瞧见这一幕,神色甚是惊讶,甚至能用惊恐来形容。   在封朔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知晓,他房间里书橱那一块是不能碰的,便是平日里打扫,也是由邢护卫动手。   他刚想提醒姜言意不能碰那些书,就听姜言意往后罩房的方向问了一声:“上次我看的那本游记怎找不着了?”   后罩房里很快传出封朔清冷低沉的嗓音:“书架第三排,左数第六本书。”   小厮一脸见了鬼的神情,脚步虚浮走出了房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看来王爷对这位姜姑娘委实是不一般,他此后对姜言意愈发恭敬起来。   这些姜言意自是不知,她照着封朔的话,果真找到了自己上次没看完的那本书,还顺带发现了一些别的志趣游记,书页很新,跟其他被经常翻动的大不一样,显然是新买来的。   姜言意突然心口小鹿乱撞似的狂跳了两下,这些书,莫不是封朔为自己找来的?   “可找着了?”后罩房里传出封朔的嗓音。   姜言意点点头,点完头才发现封朔看不见,脸上微烫,答道:“找到了。”   她看着书架上一本新放上的志趣野谈,问封朔:“你书架上第三排,左数第二本书是什么?”   “《扈阳伽蓝记》,前朝光禄大夫沈炫之辞官后游历各处古寺时所作,虽说是借空门哀悼前朝倾覆,但里面的关于各处古寺的传闻风俗还是可以看看。”   姜言意一直都知道封朔的嗓音好听,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好听成这样。   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么?   而且他把自己整个书架上的书,位置都记清楚了?   姜言意不信邪,又问了好几本书,发现封朔都能准确无误答上来。   她不死心,仰着头望着书架最顶排那些明显没怎么经常翻动的书问他:“最顶上右数第十一本是什么?”   “《兵经百篇》。”说这话时,封朔已经从后罩房出来,他换了一件挑丝双窠云雁袍子,发梢沾了些水汽,有些湿意,几缕蜿蜒披散在肩头,跟他穿得一丝不苟的云雁袍形成了极致的反差,加上他那张清冷的面孔,莫名多了几分禁欲感。   他见姜言意还站在书橱前,道:“兵书枯燥,怕你不喜看。”   姜言意回头,顿时被惊艳了一把,她拿着手上的游记走过去,“咳,我就是好奇问问。”   她在自己经常看书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书橱上的书你都看过。”   封朔瞥他一眼:“放进书橱里的书不看,留着当摆设么?”   姜言意已经为他添加了一个博学多才的滤镜,哪怕他此刻说话的语气欠揍,但听起来也没那般讨厌了。   她双手捧着下巴问:“新放上去的那些志趣游记也是你看过的?”   封朔道:“粗略翻过,觉得尚可一看,便留下了。”   虽然某人喜欢嘴硬,但姜言意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她赶紧招呼封朔坐下:“尝尝我做的香锅。”   封朔在她对面坐下,他早膳一向只用个五分饱,今晨却就着白米饭下着锅子吃了个十分饱。   姜言意满脸期待望着他:“味道怎么样?”   封朔自恢复味觉以来,还没把山珍海味都吃遍,他记忆中没吃过这样的锅子,但自己失去味觉时有没有尝过这样类似这样味道的菜,封朔也不确定。   他沉吟片刻后道:“不错。”   对于他这样的回复,姜言意倒没觉着失望,毕竟人家一个王爷,什么美味佳肴没吃过,能得“不错”二字,想来在其他权贵中也能大受欢迎的,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封朔被她那个笑容晃了神,眸光微深,转头望向窗外。   为了房间里能采光透气,下人在窗户处装了一层挡风的明纱,现在房间里就算开了窗户,寒风也吹不进来,但从里边能瞧见外边的景色。   “再过几日,西州城内当要下雪了。”他道。   姜言意跟着他转头望向窗外,窗前的文竹因为有地龙暖着,半点不见颓势,在严冬腊月依旧繁茂,文竹丛上方是半片灰白色的惨淡天空。   这时候姜言意尚且不知封朔那话里的意思,权当他是感慨时令,等几日后姜言意跟杨岫邴绍二人去城南找老秀才,发现不少官兵在街口处发放棉被米粮,才知封朔是忧心一旦下雪,西州城内或许又会有数不清冻死饿死的人。   两日后。   城南一带领取棉被米粮的百姓在街上排着长队。   姜言意路过时一眼望去,只觉每一张脸孔都是灰扑扑的,她记不住也辨不出谁是谁,但每一双眼睛都在死灰般的暗淡中又燃起了光,仿佛黑夜里迸出的火星子,渺小却又将夜幕灼得千疮百孔。   耳边全是“辽南王仁厚”、“辽南王慈悲心肠”、“辽南王善德”之类的声音,他们夸的是封朔,姜言意心中却也跟着欢喜得紧。   杨岫邴绍二人先前已经探过路,几人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老秀才的住处。   屋舍破败,四面透风。   院子里搭了个偏棚,棚下是一个简陋的火塘子,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正用炭棍在地上比划着,教围在火塘子边上烤火的几个孩童认字。   姜言意扣了扣满是铁锈的门环,老者才转过头来,虚着眼往门口看:“不知是哪位贵客光临寒舍?”   他须发花白,显出些潦倒老态,但精神头还不错。   姜言意让邴绍把路上买的一壶酒和一只烧鸡拿过去,含笑道:“非是贵客,今日贸然叨扰,是想请老先生出山说书。”   提及说书二字,老者眼中闪过一抹怅然,连连摆手:“我好些年没干过这一行了,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您另寻他人吧。”   他指着酒和烧鸡道:“这些东西也一并拿回去吧,小老儿无功不受禄。”   姜言意道:“老先生莫要自谦,当年您说书,哪次不是满堂喝彩……”   “皆是往事,无需再提,且回吧!”   老者似乎不愿多谈关于说书的话题,板着脸起身要亲自赶他们。   杨岫邴绍二人怕他对姜言意不利,忙护着姜言意。   姜言意则怕二人下手没个轻重,忙道:“别伤了老先生。”   几人被轰出大门,老秀把酒和肉全还给邴绍,“碰”的一声关上了破旧的院门。   姜言意没料到会吃这么个闭门羹,一时间心情复杂。   杨岫看着她道:“掌柜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姜言意隔着门喊话:“老先生,我是姜记古董羹的东家,是诚心想请您出山说书,您若改了主意,随时来姜记古董羹找我。”   里边只传来老秀才一声:“你走吧。”   姜言意叹了口气,今日算是无功而返了,她把酒和烧鸡都留在院门口,带着杨岫邴绍二人离去。   路上杨岫不免埋怨老秀才几句,“这老古董,颇不识抬举。”   姜言意道:“算了,一切随缘吧。他当年说书栽了那般大的跟头,老母亲也是含恨而终,他不愿再说书也是情有可原。”   算算日子,今天她打的那几个炉子也能取了,回去的时候,姜言意顺道去铁匠铺子取炉子,却又碰上一个老熟人。   是来福酒楼掌勺的姚厨子。   他们上次一同在韩府办酒席,姜言意对他印象还不错,但如今因着来福酒楼东家这一出,也不知姚厨子在里面是个什么立场,打招呼时就没之前那般自在。   倒是姚厨子颇为不平,道:“姜掌柜的,来福酒楼东家不厚道,可不是我老姚不厚道,您可别把我也给记恨上了!”   古代虽然没有版权意识,但来福古董羹店什么都照搬她店里的,旁人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姜言意道:“哪有的事,姚师傅你来这里是想打件什么东西?”   一说起这个,姚厨子就是一肚子火,指爹骂娘的脏话都蹦出好几句,“那古董羹店里新来的厨子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老子这把菜刀是祖传的吃饭家伙,他个狗娘养的,给我拿去砍大骨,您瞧瞧把我这刀糟蹋成了什么样!”   来福古董羹店铺挨着来福酒楼,反正是一家,后厨也就没分开。   姚厨子拿在手上的菜刀,豁了个大口子,好几处都给砍卷了。   同为厨子,姜言意自然看得出这是一把从做工到塑型都极为讲究的切菜刀,拿这样的刀去砍大骨,换做她,她也得心疼死。   姜言意唏嘘道:“可惜了这样一把好刀。”   姚厨子简直是心在滴血,他愤然道:“那鳖孙动了老子祖传的刀,老子气不过打了他一顿,东家倒好,当着酒楼所有人的面公然训斥我!”   “老子在来福酒楼累死累活干了十几年,东家才给我开一千五百钱一月的工钱,当年入股分红的时候,东家也没让我入股。如今倒好,那新厨子不就祖上有块御厨招牌么?东家不仅给了他分红,工钱开的也是两千钱一月!”   姜言意道:“此事确是来福酒楼东家不对,他就算不知这刀不能用来砍大骨,但姚师傅您这么多年汗马功劳,他也不该这般寒了您的心。”   姚厨子在来福酒楼干了这么多年,再怎么也是有情分在里面的,姜言意一个外人都这样说,姚厨子更觉着心酸了些,摇着头没忍住红了眼眶:“这人心呐,都是向钱看。当年东家刚开酒楼,处处艰难,有一次甚至半年都结不出工钱,楼里的人走了大半,别处开高价钱请我去,我都没走。如今来福酒楼红火起来了,当年那点情分,东家怕是早忘干净了。”   他叹了口气道:“姜掌柜你那古董羹店快些开起来,把那鳖孙给比下去,老子就见不得他处处高人一等的样儿!祖上是御厨怎么了,他又不是御厨!”   姜言意眸光微动,试探着道:“姚师傅,我是真心为您不值,您跟我师父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您撑起来福酒楼这么多年,如今还得受这份气!您要是愿意,不如来我店里干,我给您开双倍的工钱。”   她一开业得推出干锅,做干锅可比汤锅麻烦,需要一个厨子一直在后厨管着灶上。郭大婶是墩子师父,切菜还行,掌勺就欠些火候。   她若把自己困死在灶上了,外面帐就没人看。   姚厨子擅做炒菜,她之前才韩府办席已经见识过他的本事了。   若是姚厨子愿意从来福酒楼出来跟着她干,以后干锅就交给姚厨子做,她也能省不少心。 第61章 他生辰   姚厨子听了姜言意的话, 沉默了片刻,推拒道:“姜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虽不满东家, 但若就因为这事就离开来福酒楼, 那就是我老姚不厚道了。”   姜言意笑道:“姚师傅您是个重情义的。”   她拿了小炉子,结完账跟姚厨子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她倒是想跟这铁匠说一声, 这炉子是她独创的,不能再给旁人打这样的炉子。但转念一想, 这东西没打出来前铁匠是得摸索半天, 可既然已经有模型了, 依样画葫芦就容易得多。就算这个铁匠不肯帮找上门的人打, 别的铁匠也不会有钱不赚。   她总不能把天底下所有的铁匠都收买了。   唯一能抵制这等风气的,大概也只有让这个时代的人觉醒版权意识, 但这肯定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了。   *   姜言意先从铁匠铺子拿着锅炉离开,姚厨子跟铁匠谈好修复菜刀的价钱后,也离开铁匠铺子回来福酒楼。   姚厨子今日是因为祖传的菜刀被人砍坏了, 来福酒楼东家又堂而皇之偏向新来的厨子,他心中憋屈得慌, 这才直接撂挑子跑出来修菜刀。   如今气性一过, 觉着自己丢下今天要做的席面不管, 确实也是失职。   他哪里知道, 他跟姜言意一前一后离开铁匠铺子的事很快就被有心人传到了来福酒楼东家耳朵里。   等姚厨子一回酒楼, 发现楼里依然井然有序, 半点没有出乱子, 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纳罕,后厨他负责的那一块, 如今还没人能接班,难不成是改了菜式?   他叫住一名店小二:“今日马员外家订的席,主菜改了?”   姚厨子是后厨的总厨,楼里上下的人都对他颇为尊敬,店小二道:“是金师傅提议换成了锅子,马员外对改了的主菜也满意,还给了赏钱。”   金厨子就是来福酒楼新来的厨子。   如今西州城权贵圈里汤锅盛行,宴请宾客的话,吃一顿锅子还比定制席面贵上不少,马员外对酒楼做不出席面用锅子来补偿的举动,自然也没什么不满。   姚厨子一想到今日这篓子是那姓金的帮自己堵住的,虽然愧疚自己的意气用事,但也更憋屈了些。   他正准备回后厨,东家身边的小厮就从楼上下来了,“姚师傅,掌柜的找您。”   姚厨子心知东家找他必然是为今日撂挑子的事,也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跟着小厮一道上楼。   来福酒楼的东家在一间包间里等着,小厮把姚厨子领过去后,就退了出去。   “东家,您找我。”姚厨子在酒楼里做了十几年,说话自然也没有旁人那些客套话。   来福酒楼的东家姓徐,是个中年人,身板干瘦,咋一看气质儒雅,细辨就能发现藏在眉宇间的精明,好似一只黄鼠狼。   “老姚啊,来福酒楼能有今天,这么些年,多亏了你。”徐掌柜拨着算盘道。   姚厨子不擅说这些,心中的愤懑一过,再听这话,愧疚感更重了:“东家哪里话。”   徐掌柜道:“我知道你在酒楼呆的时间长,威信重,底下的人也都敬着你,在后厨你一向是说一二不二。金师傅一来,因着人家祖上是御厨,傲气重,跟你多有龃龉……”   姚厨子算是听明白了,徐掌柜觉得他在厨房称王称霸,针对金厨子,只是因为金厨子有自己的傲骨,不像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尊敬有加。   姚厨子打断他的话:“东家,天地良心,是那姓金的瞧不上咱西州这小地方,一口一个京城如何,我看不惯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偶尔才跟他怼几句。但他转头就拿我祖传的菜刀去砍大骨,这口气我确实忍不了!今早打了他,我不后悔!但扔下席面不管,这一点我确实有愧,损失了多少,我都赔给东家您。”   徐掌柜道:“赔偿的问题姑且不谈。你总说金师傅的不是,但今日金师傅被你打了,你扭头就走,金师傅却连医馆都顾不上去,第一时间想的是怎么把今日的席面给做出来。”   姚厨子满腹愤懑又升上来:“东家,您这话说得可就真叫我伤心了,我在来福酒楼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岔子,就因为今日这头一回,你就觉着只有那姓金的是全心全意为酒楼好,我这十多年就是白干了?”   徐掌柜道:“来福古董羹一开起来,是碍了谁的眼,我想你也清楚。姜记掌柜听闻是西州大营李厨子的徒弟,你跟李厨子又是穿一条裤子的。上次你们在韩府办席就见过了,今日你前脚离开酒楼,后脚就跟姜记掌柜在铁匠铺子碰了面,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姚厨子怒道:“整个西州城就冯铁匠打铁的手艺最好,我那把刀被姓金的毁成了那般模样……”   徐掌柜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别老拿你那把菜刀说事了,你要多少把,我找人重新给你打多少把,能赔你那把菜刀了么?你是我这酒楼里的老人,下边的人都拿你当半个掌柜,但是……老姚,我才是这酒楼的东家。”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注定要比旁人多好几个心眼,今日姚厨子扔下席面不管,又正好在铁匠铺子跟姜言意见面,实在是太巧合了些。   平日里姚厨子仗着自己资历老,对酒楼的管理也时常指手画脚,徐掌柜心中对他早有不满。   徐掌柜那句话一说出来,姚厨子好久都没做声,好一会儿后才道:“所以东家您今日把我叫过来,不是怪我没做完今日的席面,而是觉得我跟姜掌柜有什么勾结?这些年酒楼里的跑堂小二偷奸耍滑,我看到了便训斥两句,您嫌我管得宽了?”   如果说之前姚厨子还对他心怀愧疚,眼下就只剩下失望了,他苦笑一声道:“今日在铁匠铺子,姜掌柜听说我祖传的菜刀被人砍大骨砍毁了,倒是为我不平,想邀我去她店里做事。”   徐掌柜一听这话,瞬间变了脸色。   姚厨子接着道:“但我念着在来福酒楼做了十五年的情分,回绝了!我这一回来东家你就知道我见了何人,想来东家是一早就不放心我了,派人跟着我的罢。”   徐掌柜想从姚厨子口中套话,只道:“并非如此,只是有人恰巧看到了。你既说没应姜记东家,我且问你,她在铁匠那里打的那些铁皮盒子是拿去作甚的?”   姚厨子那时候全程心疼自己的刀,哪里记得问姜言意打的是什么东西,他摇了摇头,失望至极道:“我没问姜掌柜,也不知那是拿去做什么的。”   徐掌柜的神情明显不信。   姚厨子却也没有再多言的意思,他取下腰间一大串钥匙,放到徐掌柜桌上:“这是库房的钥匙,东家,您当年对我有知遇之恩,但后来不管酒楼到多艰难的境地,我都没生出过离开的心思,在酒楼干了足足十五年,也算是还清了您那份知遇之恩。”   徐掌柜虽然早有培育新人取代姚厨子的意思,但眼下他这举动,却还是让他慌了,喝道:“老姚,你这是做什么?”   没了姚厨子,他这酒楼办席的业务,一时半会儿找谁接手去?   但姚厨子离开时头也没回:“我不干了,东家您聘请高明吧。”   徐掌柜气得拍桌:“还说跟那姜记的黄毛丫头没勾结,你们这分明就是串通好了的!”   姚厨子离开来福酒楼的时,姜言意尚且不知。她现在还为老秀才的闭门羹忧愁,以至于第二天去给封朔送药膳时,整个人都有些颓。   封朔问她缘由,得知是昨日去请老秀才说书碰壁的事,思索片刻后道:“你何不遣人去看看他近日在做些什么?”   姜言意被封朔这么一点,倒有点醍醐灌顶了。   老秀才要是真心再也不愿说书,那么日子肯定就还跟从前一样过,她也就没烦恼的必要了,直接锁定下一个目标。但他若是有那么一点动摇,可能就会看看话本,练一练自己说书的本事,这就表示还有劝说余地。   姜言意回去后让邴绍又去老秀才那里瞧瞧,邴绍一直到下午才回来,险些错过晚饭。   姜言意问:“如何?”   邴绍道:“那老秀才闭起门来在院子里给一群孩童说书,本事的确是过硬。”   他顶着冷风都蹲在人家门外偷听了一下午都没舍得走,故事从老秀才嘴里说出来,实在是精彩得很。   姜言意一听,这不有戏!便让邴绍每天都带点糕饼烧酒之类的去请一遍老秀才。   但邴绍是个闷嘴葫芦,好听话他又不会说,每次都在冷风中隔着院门听老秀才说书,虽然冷了点,可故事被老秀才讲得引人入胜,他觉着还怪享受的。   等老秀才讲完了,他才把糕饼烧酒放到老秀才门口离去。   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邴绍这个忠实听众终于打动了老秀才。   这天他再次拎着烧酒兴致勃勃蹲人家门口准备偷听时,老秀才就直接开了门。   邴绍以为他是要赶人,十分上道地放下烧酒就准备自觉离去,老秀才却叫住他说:“走吧,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邴绍这才注意到,老秀才今日换了一身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净的衣裳,瞧着像是他见客才穿的。   邴绍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张面瘫脸,老秀才没在他脸上看出任何鄙夷或是同情的情绪,那藏在满身补丁后的自尊得以保存,干瘦的背脊又挺直了几分。   *   对于老秀才愿意出山,姜言意是十分惊喜的,跟老秀才谈妥坐堂的事宜后,便谈到要说的“书”上。   作为东家,是有权决定他们说书人说什么故事的。   不管什么时代,人们对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兴趣的重要多些,姜言意便把《红楼梦》前几回的故事口述与老秀才,老秀才要了纸笔,且听且写,等姜言意说完,他已经记了个大概。   “东家这故事好,小老儿后来虽不说评书了,但西州城里说什么故事,还是清楚的,从未听人讲过东家说的这故事。”老秀才啧啧称奇。   姜言意道:“这故事是一位姓曹的老先生所著,我虽拜读了他的书,但认知尚浅薄,描述不出他老人家字句间的深意一二。”   老秀才忙问:“不知是何书,有机会当拜读一番才是。”   姜言意只摇头:“如今已寻不到他老人家的书了。”   老秀才自动理解成了是前朝人所著,后来又被朝堂列为禁书烧毁了,便也只跟着惋惜。   他道:“东家且听我把故事说上一回,看有无记漏的地方。”   姜言意点头。   老秀才一拍醒木,整个人瞬间就进入了状态,哪怕姜言意从前已经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但还是被老秀才所讲的内容吸引。   他口才了得,情绪调动也到位,听下来只觉酣畅淋漓。   就冲着这项本事,姜言意给他开的工钱很足,但老秀才只肯要一半。   他道“亡母一去,小老儿这辈子原本没打算再说书,但蹉跎到这把年纪,也只剩下这三寸烂舌好使了。当年亡母下葬,都是周边近邻帮衬着才办完了丧事。小老儿哪天若是脚一蹬去了,怕是还得麻烦他们,如今只想着挣几个棺材钱,将来莫给邻居们添扰才是。人老了,评书说得没以前好,东家是个心善之人,我念着东家的好,这一半钱便够了。”   老秀才性子也拧,姜言意劝不动,便让隔壁成衣铺子的陈娘子做了三身衣裳,给老秀才说书时穿。   姜言意的店恢复营业前一天,西州府衙给出了判决,之前姜言意店门口死猫一事,还有坊间关于她店里吃食不干净、碰瓷三兄弟,都是胡家搞的鬼。   告示在府衙前的公布栏上贴了整整一天,不仅把所有污名洗刷干净了,还免费给姜言意的火锅店宣传了一波。   但来福古董羹为了打压姜言意的店,也是下了大手笔的。   姜言意去马屠户那里卖羊肉的时候,马屠户说羊全被来福酒楼买走了。   没有羊肉,明日的汤锅还怎么卖?   姜言意忙让杨岫邴绍二人去城内其他肉铺,得到的答案都是被来福酒楼买走了。   羊肉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各大肉铺也是根据市场需求量来囤肉的,所以羊肉基本上都囤得少。来福酒楼如今是西州最大的古董羹店,富贵人家图对方店里的御厨招牌,也不买羊肉回自己府上让厨子做了。所以来福酒楼倒是有能力在两天内把这些羊肉都卖出去。   姜言意心中记下这口气,让杨岫邴绍二人出城跑一趟,最后终于从城外一户农人手里才买了两只羊回来。   本以为来福酒楼买光城内羊肉这操作已经够骚了,岂料开业这天来福古董羹才更加豪横地上演了一出什么叫财大气粗、只要能搞死你不计代价——他们家今日的锅子直接半价售卖。   姜言意店恢复营业后,便是有忠实顾客想来姜言意店里吃,也被对方这波操作给吸引过去了。以至于姜言意的店到了中午,还门可罗雀,跟来福古董羹门前的热闹比起来,实在是冷清得可怜。   恶心人谁还不会。   姜言意直接让杨岫去来福古董羹点了个锅子,然后点了整整四头羊的羊肉,说是打包拿走。   店小二招架不住,赶紧把来福酒楼东家给叫出来。   杨岫长相凶悍,一身匪气,何况人家也没说不给银子,是来福古董羹自己放出的话,不管吃多少,一律半价。   但他点了四头羊的羊肉,却只付两头羊的钱,数量少的时候减半不觉着肉疼,数量一多心底就难受了!来福酒楼的东家看出杨岫明显是想找茬,试图让酒楼的打手“劝劝”杨岫,只是最后全被“劝”地上去了。   杨岫嘴皮子利索,把人放倒后反倒卖起惨来,大声嚷嚷道:“你来福酒楼怎地出尔反尔?你自己说的半价卖,为何我买四头羊,你就不肯卖?”   虽然一下子买这么多羊肉,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但原本闻风而来的食客们,却因为杨岫这一嚷嚷就有些犹豫了,就连店里正吃着的食客都变了脸,问徐掌柜一句:“你们店里的锅子究竟是不是半价啊?”   徐掌柜急得焦头烂额,只得先安抚那些食客:“是半价,是半价,一律半价。”   杨岫赶紧道:“我要的羊肉为何不卖?”   徐掌柜圆滑道:“在店里吃才半价。”   杨岫一脸凶相:“哟,你这还临时加条件呢?大伙儿评评理,他自己说的今日店里的锅子半价售卖,如今又说只在店里吃才半价,一会儿是不是还得说必须得午时在店里吃才能算半价啊?”   杨岫这一顿嘴炮,正好说中了不少观望中的食客所担心的,已经有不少人摇头离开,还有原本想来定个锅子的人家,一听说打包买不是半价,再瞧见来福古董羹这边又要等这般久,就直接往姜言意店里去。   徐掌柜今日大出血就是为了把姜言意的店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一见眼下这情况,怕杨岫继续胡搅蛮缠,赶走了他店里的食客,只得忍痛把四头羊用两头羊的价钱卖给了他。   杨岫还理所当然地找他们借了板车拉羊肉,又要了来福古董羹两名跑堂的帮忙送过去。   等徐掌柜瞧见杨岫是把羊肉拉到姜言意店里时,气得脸都绿了,冲动之下跑到姜言意店铺前想骂一通。   然而不等他说话,姜言意就笑意盈盈开口了:“哎呀,今日可得多谢徐掌柜您,我昨日去各家肉铺,都说店里的羊肉被您全买走了,谁知道您买肉竟是为了在今日行这等善事。小店用两头羊的钱买了您四头羊,还真是怪不好意思。”   徐掌柜活这么大岁数,可算是体会了一把何为字字诛心!   姜言意这事做得确实不太厚道,可从大宣律法上看,也寻不出到错处。   就跟他明目张胆照搬人家店里的陈设一样。   徐掌柜深知当街理论自己也捞不着什么好,反倒是平白叫围观的人看笑话,只得灰头土脸离去。   但有了杨岫这一出,再去来福古董羹店里吃饭的人也有样学样,开口就要半头或整头羊的人不在少数。   让姜言意啼笑皆非的约莫就是何杏娘了,何杏娘先前不知自家的分红不包括来福古董羹店,如今瞧见姜言意用买两头羊的银子买了四头羊回来,把店门一关,也屁颠屁颠跑去狮子大开口要买两头羊。   毕竟买回来吃不完做成熏羊肉,过年时宴请宾客,桌上摆盘羊肉也倍有面子么!   这样的便宜傻子才不占。   来福古董羹可算是自食恶果了一次,这么多人买羊肉,他们囤的那点羊肉根本不够看。后面不得已宣布今日不半价售卖了,没薅到这羊毛的人不禁怨声一片。   就连原本在店里吃锅子的食客心中都不舒坦起来,虽然也不是拿不起吃锅子的这几个钱,但你原先说半价,等人吃完又又不半价了,逗猴儿呢?   再者,那些狮子大开口的不实行半价也就算了,但一部分食客本就只吃了个正常分量,人家也就是冲着半价优惠来的,你突然取消优惠,那可得好好扳扯扳扯了。   *   没了来福古董羹这边的恶意消费碾压,姜言意那边进行得就顺利多了。   来福古董羹什么都学她,店门口放了个烤架烤炙肉。   但姜言意不仅放了个烤肉架烤肉,还把一个做好的干锅也摆在了门口,素菜铺在锅底下,肉类铺在上层,一眼望去全是肉,视觉冲击力巨大,麻辣香味也顺着北风飘出老远。   锅底下还有小炉子温着,吃多久都不会冷。   路过的人还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锅子,只要兜里有钱,十有八九都有进店尝鲜的心思。   一有客人点干锅,姜言意就只能钻进后厨去忙,门口交给杨岫招呼着。   食客们进店后发现店铺里面设了长案,案板上摆着醒木,还有几分好奇,心说这巴掌大的小店竟也请来了说评书的。   待店里客人坐满了大半,老秀才一抚醒木,一开嗓,店内就不自觉静了下来,老秀才嗓音很有穿透力,到后面店门外都围了不少听书的人。   也亏得老秀才这一说书,食客们心思全放在听故事上了,吃得慢,桌子没能腾出来,姜言意也就不用一直埋头在后厨炒干锅。   她揉着发酸的颈背去前边店里一瞧,发现食客们吃东西的动静都很小,生怕把老秀才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姜言意心满意足搬了个小马扎坐角落里,准备跟着休息一会儿,这一转眼却发现封朔不知何时到了店里来。他似乎更钟爱汤锅一些,铜锅鼎沸,桌上摆了一盘切好的羊肉片。   大庭广众之下,姜言意也不敢明目张胆过去,就用眼神询问他怎么来店里了。   封朔也给了姜言意一个眼神眼神,但是姜言意跟他对视了半晌,还是没看懂他想表达的意思,纠结得两条眉毛直打架。后面店里客人一多,姜言意又钻进厨房忙去了。   羊肉汤锅跟干锅相比的好处约莫就是不管吃多久,都能一直吃下去。   姜言意发现封朔从中午坐在那里,一直到傍晚都没走,别说杨岫和邴绍,就连秋葵都偷偷摸摸看了封朔好几次,疑惑他怎么还没吃饱。   干锅的受欢迎程度远超姜言意想象,要求打包拿回府的人也多。   她除了中午那会儿偷个闲,其余时间就全在厨房了,锅铲挥到后面,酸得两只手都没甚力气,收账全靠杨岫邴绍二人帮着。   经历了这一天,姜言意累得腰酸背痛,愈发觉得一定要找个厨子专负责做干锅。   可喜可贺的是,恢复营业后的第一天,生意依然火爆,店里新推出的干锅大卖,老秀才说的《红楼梦》也被食客们四处转述,噱头全搞起来了,姜言意很满意。   封朔在店里坐了一下午,似乎有什么话想跟她说,但姜言意后面忙起来也没顾得上他,因此晚间用过饭后,姜言意又往封府跑了一趟。   她如今进出他的房间的已经很随意了,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今日怎来店里坐了一下午?”   封朔坐在圈椅上,周身气息本有些阴郁,听到姜言意的声音,那股郁气才散了个干净。   他精致的眉眼轻抬,肩头搭着织锦羽缎大氅,捻金银丝线的墨色长袍上金银绣纹闪着幽光,有种清月笼烟的出尘感,看了姜言意许久,才说一句:“想看看你。”   姜言意心头莫名跳了一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羞意,嘀咕道:“我们不是天天见面么。”   屋子里已经有些暗了,封朔的神色在四合的暮色中变得不那么明晰,姜言意不太能看清他眼中的神色。   她往他那边走去,问:“火折子在哪里?怎么不点灯?”   她在桌上翻找火折子的时候,封朔就偏过头一直盯着她的侧脸看,神情专注又有些偏执,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全都卡在喉咙里。   在姜言意找到火折子准备点燃蜡烛的刹那,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许是这些日子药膳药浴的缘故,封朔手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沁凉,但姜言意还是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封朔说:“你今晚能留下来吗?”   姜言意吓得头发根都险些竖起来,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她手上一抖,险些没拿出火折子,还好封朔及时接住了。   蜡烛被点燃的刹那,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   也是这时,姜言意才看清封朔额角有一道擦伤,像是被什么碎片迸裂时割到的。哪怕他用了碎发遮挡,但还是很明显,血迹也是新的。   封朔显然并未在意自己额角的伤,只有些失神道:“生辰的最后几个时辰,想跟你一起过。”   姜言意愣在原地。   今天……是他生辰?!! 第62章 雪夜的吻   “你……你等会儿。”   姜言意留下这句, 突然转身就往院外跑。   每次她来封朔这边,邢尧都会非常自觉地出去,跟院门口的护卫们呆一块, 封朔没有传唤的话, 他一般不会进屋。   见姜言意步履匆匆从院子里跑出来,邢尧心下虽诧异, 但还是抱拳见礼道:“姜姑娘这是要走了?”   姜言意摇头,“不是。我想问问你, 他今日吃长寿面了吗?”   这个“他”, 只能是封朔了。   邢尧眼中有淡淡的疑惑:“长寿面? ”   邢尧的态度让姜言意心中有些奇怪, 他是封朔的贴身护卫, 竟不知今日是封朔生辰?   但等不及姜言意再问,封朔突然出现在院门口, 直接对她道:“我送你回去。”   封朔这样子,明显是不想让自己问太多,姜言意便是有再多疑惑, 也只能先压在心底。   她本想让封朔回房休息,但一想到他主动提出要送她, 可能是有话要在路上同她说, 便也没拒绝。   暮色笼罩天地, 封朔手上的灯笼照出一团不大的光晕, 他走在前面, 夜风吹得灯笼轻轻摇晃, 投在地上的影子便也变得婆娑起来。   姜言意落了半步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言。   再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封府大门, 封朔还是没开口,姜言意忍不住问他:“你生辰……怎么府上的人似乎都不知情?”   他作为一方藩王,他过寿, 西州官府这些人精,怎么可能不扎堆过来送礼,姜言意越想越觉得奇怪。   封朔停下脚步,微侧过头看她,眼尾上挑的凤眸在灯笼的光晕下妖冶惊人,只不过眼底透出的自嘲同样叫人惊心。   他在笑,是那种透着丝丝凉气的笑,仿佛是隆冬湖面上照在太阳底下的碎冰。   “他们记得的不的是我的生辰,是太子的生辰。”   太子的生辰?   姜言意不懂他的话。   垂花门处一株寒梅已经吐出不少花骨朵儿,冰冷的娇艳,却不及他一敛眉来得惊艳。   “太子南巡遇刺那年,母妃生下了我。先皇不能接受太子身亡的事实,一度把我当成幼时的太子,此后,我过的每个生辰,都是在太子生辰日。”   他说得风轻云淡,那段混乱而充满阴霾的记忆,好似皮影戏一般在他脑海里一幕幕掠过。   先皇在元后死后,就暴戾无常,宫中每年选秀,都是底下的人拿着元后的画像去选的。入宫的女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元后的影子。他母妃这一生痛苦的源头,或许就是因为跟元后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幼时的他,也神似小时候的太子。   先皇在太子也死后,有一段时间一度自欺欺人,让他母妃扮元后,把他当做幼时的太子,以全先皇妻儿还在的念想。也是从那时起,太子的生辰,成了他的生辰,年年皆是如此。   哪怕玉碟上有他真正的生辰八字,但谁又敢忤逆先皇?   先皇入戏时,恨不能把天上星辰都摘给他们母子二人。清醒之后,又觉得愧对元后母子,对他和母妃非打即骂,似乎只有惩戒他们,才能让先皇抵消对元后母子的愧疚。   皇家丑闻不得外传,将错就错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已把前太子的生辰当做他的生辰。   从前记得他生辰的还有母妃,如今母妃失了神智,早已不认得他。   今晨若不是福喜给他备了个红封,他自己都不得这个真正的生辰日了。   封朔抬头望了一眼满天疏星,轻轻一笑,用漫不经心掩饰了那份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不过一个生辰罢了,又不是错过了今年,就等不到明年的了,这辈子还长,过不过又如何……”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姜言意从后面抱住了他。   封朔怔了好一会儿,才垂眸看那双扣在自己腰间的细嫩玉手。   他脑子短暂空白了片刻,才找回几分神智,故作戏谑:“姜言意,你作甚?”   姜言意侧脸贴着他的后背,有些心疼地道:“封朔,生辰快乐!”   “以后只要我还在,每年的生辰,我都帮你过,好不好?”   封朔没说话,只突然弃了灯笼,攥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扯进自己怀里。   他的大氅很宽大,把姜言意裹进去绰绰有余,凛冽的寒风全被隔绝在了大氅之外,姜言意鼻息间全是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她的脸轻轻搁在他肩头,也是此时,姜言意才发现,他看起来清瘦,肩膀却很宽厚。   天地间寂静无声,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灯笼落在地上,烛火很快燎燃了纸糊的笼子。   姜言意瞧见了,忙要去灭火,封朔拦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别动。”   “灯笼点着了!”   “不管。”   “哦。”   火光映着相拥的二人,夜幕下一大片一大片飞雪缓缓落向人间。   细雪落到姜言意纤长的眼睫上、面颊上、头发上,她轻轻眨了一下眼,雪花消融的时候带起一片刺骨的冰凉。   她惊喜仰起头:“封朔,下雪了!”   封朔也抬起头看这初冬的第一次雪,“是啊,下雪了。”   垂眸时,他抬手轻轻帮姜言意拂去发上的细雪,望着她如花笑靥,喉头动了动,倾身在她额前落下一吻,虔诚而庄重。   他的唇温热,落在脸上的细雪沁凉,姜言意眼睫扑闪了好几下,心口咚咚直跳,大脑好像都不会思考了。   封朔退开时,隐匿在夜色中的耳根已然红透,语气倒是平静:“再晚些就要宵禁了,我送你回去。”   先前那句让她留下,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下说出的话,她一个未出阁女子,若是夜不归家,少不得落人口舌。   流言蜚语不是刀子,却胜似刀子。   他怎舍得让她陷入这样的非议中。   姜言意看了一眼天色,马上就要到戌时了,一更三点是宵禁时辰。   她抿了抿唇道:“你还没吃长寿面,我回去给你做碗长寿面。”   封朔想了想道:“做好了你不用送过来,本王自己过去。”   姜言意知道他这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他身份尊贵,便是被夜间巡逻的官兵撞上,也没人敢多问什么,便点了点头。   封朔一直送姜言意到大门口,门房是个机灵的,见他们手上没灯笼,便又拿了一个给姜言意。   杨岫邴绍二人每次都是等姜言意关店后才赶在宵禁前回客栈,姜言意怕他们瞧见了什么,回头就告诉了楚昌平去,就没让封朔再送。   她跟封朔的事,她打算自己亲自跟楚昌平说,在此之前,不想叫楚昌平听到什么风声,省得他担心多想。   姜言意是头一回这么晚从封府回来,杨岫邴绍二人虽有些担忧,但姜言意才是主子,她不说,他们作为跑堂兼护卫,也不敢逾越过问,见姜言意平安回来,便回客栈去了。   秋葵已经帮姜言意在房间里放好了炭盆,她袄裙外面还套着一件镶了棉的比甲,搓着手哈气道:“花花,下雪了,好冷。”   自从跟着姜言意开店后,秋葵吃得好,睡得香,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了起来,之前姜言意给她买的冬装,现在穿着都有些紧了,干活儿时不太方便。   “回头我让陈娘子给你做件厚实点的冬袄,快回房睡吧,明天还有得忙呢。”姜言意说着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双护膝来。   这护膝本来是她做给楚昌平的,现在封朔生辰,她也来不及备什么贵重礼物,只能凑合把这个送给封朔了,虽然不贵重,但好歹是她一针一线缝的,里面镶了兔毛,十分保暖。   “花花你还不睡吗?”秋葵打着哈欠问。   “我把明天要用的汤吊好,你先睡吧。”姜言意把护膝从柜子里捡出来放在床头。   姜言意每晚都要吊汤,秋葵不疑有他,只道:“花花把护膝拿出来干什么?”   “一会儿看火时顺便把这剩下的两针缝完,有点事做还能醒一下瞌睡。”   “那我先睡了,花花你别弄太晚,需要帮忙就叫我。”说话间,秋葵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回自个儿房里。   或许是做贼心虚,姜言意见秋葵离去,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天气一冷,她房间里夜间会放炭盆子,姜言意就把鹦鹉放到了自己房间里。   这个时辰鹦鹉已经站在笼子里的小枝上睡着了,姜言意往它的食槽里扔了一粒米,它只动了动眼皮又继续睡了。   看到鹦鹉,不免就想到鹦鹉的主人,姜言意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她把护膝包起来,放到桌角,这才关上门往厨房去。   揉面前,姜言意先用用砂锅煲了个干贝排骨竹荪汤,干贝增鲜,竹荪作为“草八珍”之一,不管是营养价值还是药用价值都很高。   这个汤熬出来做面的汤底,鲜香浓郁,滋味自是不必说。   长寿面之所以叫“长寿面”,源于这碗面的面条是一整根,中间不能断。   姜言意揉面的功夫是绝对到家的,从韧度到劲度,总能把握得恰到好处,揉面这一块考究基本功扎不扎实,就是看能不能把面撑到头发丝儿那般细。   姜言意倒是有这个手艺,不过做寻常吃的面条,没必要炫技一般把面撑到那样细。   煲汤需要些时辰,姜言意有些担心封朔来早了没得吃。   她把面条做好了,就一直留意着屋外的动静,但外边除了远处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就只有偶尔夜巡的官兵路过的声响。   封朔之前说会过来,别不是为了让她听话回来,诓她的吧?   姜言意看了炉子上水开得咕噜噜的砂锅,一时间有些心乱。   封府地牢。   一阵风从天窗里吹进来,挂在墙上的马灯烛火摇曳了两下。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潜入,在关押樊尧年的牢房前停下。   樊尧年受了重刑,整个人窝在稻草堆里,蓬头垢面。   察觉到牢房外有人,他先是一惊,等黑衣人扯下面巾时,神色就转为了狂喜,他脚上血淋淋一片,站不起来,几乎是爬向牢门处的:“快救我出去!”   黑衣人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物,察觉到对方的冷淡,樊尧年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他眼底闪过一抹惊恐:“不……不可能……陛下还要倚仗樊家,他不会杀我……”   他双手撑着身体想往后退,却被黑衣人一把攥住了身上的铁链。   樊尧年像条死狗一样被黑衣人拖了回去,那条带着血腥味的冰冷铁链缠上了他脖子。   “救——”   樊尧年才喊出一个字,黑衣人就猛然勒紧了铁链。   樊尧年一手抓着脖颈处的铁链,一手往后伸,用力去抓挠黑衣人,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眼底一阵阵泛白,抓挠的力气也越发小了,在最后一次挥手时,误打误撞扯下了黑衣人身上一块令牌。   正在此时,地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刺客潜入了地牢!”   樊尧年已经完全不动弹了,黑衣人慌乱往外看了一眼,伸手探了探樊尧年的鼻息,确定人是真死了,这才撤离。   狱卒们冲进牢房一看,只见樊尧年脖子上勒着一圈铁链,人已经没气了。   黑衣人解决了樊尧年,直奔封府西跨院。   翻过这座院子,那边还有一个必杀之人。   只不过黑衣人在踏入西跨院后就顿住了脚步,瞧着坐在凉亭中的人,顿时如临大敌。   他权衡片刻,掉头就要往回跑,但邢尧已经带着府兵封死了所有的退路,就连其余两面墙头,都站满了弓箭手。   今夜,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黑衣人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他眼神一恨,不管不顾直奔阻隔姜言意院子和西跨院的那面墙而去。   只要翻过那面墙,擒拿姜氏女,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轻功了得,脚在墙上一蹬眼见就要翻墙而过,一枚茶盖却猛然从凉亭中掷出,正中他后背。   杯盖圆滑并不锋利,在这一刻却如同利器一般破开皮肉,千钧之力,让黑衣人脊柱仿佛被击碎,整个人直挺挺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响。   雪下的大,这会儿功夫地上就已经积了一层薄雪,黑衣人身下涌出大片鲜血,把地上的积雪染红。   封朔从凉亭中缓步走出,看了死去的黑衣人一眼。   邢尧上前递给封朔一块令牌:“主子,此人是大内侍卫。”   今日冷风吹得有些久了,封朔掩唇低咳两声:“可让樊家的眼线看清了。”   邢尧点头:“只怕此刻皇帝派人杀了樊尧年的密报,已经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了。”   封朔道:“让他们先狗咬狗一阵吧。”   樊尧年落到了他手中,谢知州已锒铛下狱,突厥王子这些日子正被严密追捕,新帝如何不慌。   樊尧年若是把勾结突厥是新帝指使的事抖出来,新帝的皇位才是真的坐不稳了。   唯一的法子,只能是让樊尧年再也开不得口。   新帝想樊尧年死,但樊威已经死了幼子,长子再一死,他可就没儿子了,自然会想方设法保住自己儿子。   让樊威自己的人看到是新帝杀了樊尧年,两次杀子之仇,樊威还能再对新帝衷心就怪了。   京城一乱,新帝无暇再给西州这边使袢子,他的人也能想趁乱把楚家人和姜夫人母子都接出来。   等待熬汤的时辰里,姜言意把护膝拿到火炉边上,又绣了几朵精致的云纹。   院墙外边传出一声大响时,她被吓了一跳,凝神细听片刻,又没有声音再传来了。   她不放心捧着灯去外边看了一圈,秋葵瞌睡一向睡得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半夜打雷都震不醒她,因此这点动静也没闹醒秋葵。   姜言意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又回了厨房。   汤已经煲得差不多了,姜言意不确定封朔会不会来,但瞧着到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想了想还是继续煮面。   来不来是他的事,煮不煮就是她的心意了。   面用清水煮好后,捞进干贝排骨竹荪汤打底的大海碗里,烙个煎蛋卧上去,铺几片滚过水的青菜,再撒上一点葱花,一碗长寿面就做好了。   封朔还是没来,姜言意忍不住跑前面店里,把店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   是不是封朔其实已经来过了?   只不过他敲门自己在厨房没听见?   姜言意各种各样的想法冒出一大堆,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牵挂一个人的时候,心情是这样的。   没等到封朔,她有些失落地往回走。   路过院子时,猛然发现墙头好像站着个人。   姜言意举起手上的油灯一看,墙头的人身着蟒袍玉带,可不就是封朔。   封朔也没料到自己翻墙的时候会被姜言意撞上,微微有些尴尬,他从墙头轻巧一跃,到了地上,轻咳一声道:“这样过来隐蔽些。”   姜言意瞅了一眼他干干净净的大氅,眼尖儿地发现不是他之前穿的那件了。   她抱着油灯,神色有些微妙。   刚才那一声大响,莫不是他爬墙时不小心摔下去了?所以才回去换的衣裳? 第63章 (捉虫) 你唇怎么肿了……   雪越下越大, 火塘子里的火驱走了雪夜里的寒意。   姜言意看着坐在桌旁吃面的封朔,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腿上瞟。   那墙有一丈半高,他没摔个缺胳膊少腿儿, 还能生龙活虎坐在这里吃东西, 真是命大。   她对人不设防的时候,脑子里想什么, 是全写在脸上的,封朔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他阴着脸道:“你脑瓜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   姜言意顺口道:“想你啊。”   此话一出,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 只有火塘子里的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姜言意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回答太过暧昧, 她咳嗽两声道:“我的意思是, 我在想你身上的伤。”   为了避免尴尬,她用火钳把埋在热灰底下的土豆翻起来, 用手捏了捏,嘀咕道:“怎么还没熟?”   封朔以为她烤土豆是饿了,把面碗递给她:“你吃些?”   姜言意第一反应竟然没觉得他这举动不对, 一本正经道:“这是长寿面,专门给寿星吃的。”   封朔神色罕见的认真:“面给你吃一半, 寿命也分你一半, 没什么不好的。”   姜言意握住火钳的手一顿, 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   这家伙还真是撩人而不自知!   她一边把土豆重新埋进热灰里一边道:“说什么胡话, 我吃了晚膳的, 现在还不饿, 长寿面就是图个吉利, 你若是吃不下了,就放着吧。”   怎么可能吃不下,封朔把面汤都给喝了个干净。   干贝熬出来的汤不仅鲜, 还有一丝淡淡的清甜,竹荪和排骨炖得软烂,口感醇香细腻。   再来一碗他也能解决。   姜言意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放下碗后,就把绣好的护膝拿给他:“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了,只做了个护膝。”   还有一刻钟才是子时,虽然平淡了些,但也算是帮他过了一个生辰。   封朔接过,指腹轻轻摩挲上面的绣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绣工算不得多精致,但针脚下得绵密,显然每一针都是用了心思的。   可能是火塘子的火燃得太旺了些,也可能是刚才吃下的面汤暖着胃,封朔只觉心口也暖融融一片。   这烂透了的人生,似乎也没有他曾经觉得的那般糟糕了。   屋外大雪如盐如絮,屋里火光正旺,封朔看着姜言意柔美的侧脸,一向清冷的凤目中,忽而有了几分微醺。   姜言意一抬头,就跟他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她想别开目光的,但视线像是被什么绞住了一般,挪不动分毫。   封朔的唇压下来的时候,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的唇比她想象中柔软很多,许是之前喝过酒,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蜻蜓点水般一触就分开,轻柔得好似羽毛在唇上轻轻拂过,姜言意以为结束了,谁料他的唇却再次压了下来……   这次有些粗鲁,吻得生涩而野性,也是这时,姜言意才真切意识到,他在这方面其实很强势。   以至于她毫无反抗之力。   秋葵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的时候,姜言意都没反应过来,封朔就已经一道掌风扇过去,掩住了厨房的门。   秋葵是起夜,她见厨房的灯还亮着,门又是关着的,不由得疑惑唤了声:“花花,你还没睡吗?”   姜言意赶紧拉着封朔躲到厨房后门外,自己再打开厨房的门道:“汤还没吊好,我嫌门开着吹风冷,就把门关上了。”   秋葵缩着脖子,两手搓着手臂瑟瑟发抖:“花花你弄完了快些睡,这都子时啦,诶……花花,你嘴唇怎么肿了?”   姜言意用手摸了一下有些微微刺痛的唇,“是吗,应该是我刚才尝汤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   “啊?严不严重,要不要找药敷一敷?”秋葵一脸担心。   姜言意良心有点痛,但还是只能继续昧着良心撒谎:“没事,已经不疼了。你别站外边了,着凉了怎么办?”   秋葵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去茅房的,赶紧一脸痛苦捂着肚子往茅房去。   眼见秋葵进了茅房,姜言意让封朔从厨房里出来,翻墙回去。   因为刚才那个意动之下的吻,二人现在都有些不自在,连对视都不曾。   姜言意本想给封朔找个梯子,怎料他在院墙上一蹬,轻轻松松就翻上了墙头。   姜言意生怕他又摔下去,赶紧低声提醒他:“当心脚滑。”   封朔:“……”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眼瞧着封朔的背影消失在墙头,姜言意才回厨房收拾,跨进房门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这真是第一次翻她院墙?   次日姜言意睡到天光大绽才起床。   推门就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院墙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檐瓦上垂着一指来长的冰凌,水晶般剔透,瞧着倒是怪好看的。   姜言意把鸟笼挂到厨房檐下去,搓着手哈气:“这天儿可真冷。”   鹦鹉在笼子抖着翅膀学舌:“真冷真冷!”   秋葵已经在火塘子里烧好了火,还埋了几颗番薯在边上的热灰里烤着,招呼着让姜言意进去烤火。   姜言意给鹦鹉食槽里添了水,又放了些碎米,没进屋去烤火,反而从地上捏了个蓬松的雪球。   “秋葵!”姜言意唤了一声。   秋葵呆呆看过来,姜言意手中的雪球正巧落到她肩膀上,砸了她一身碎雪。   秋葵愣了一会儿,憨笑起来。   也不围在火塘子旁烤火了,跑到院子里也捏了个雪球往姜言意身上砸。   雪冻手,但姜言意跟秋葵跑来跑去的,出了一身汗,倒也不觉得冷。西州这场雪下得极大,她们院子里的积雪都快没过小腿了。   二人玩累了,才进屋在火塘子旁烤火,从灰堆里掏出烤红薯,一人一个捧着当朝食吃。   烤红薯鞭剥开皮,里面的红薯肉黄橙橙的,一丝连着一丝,热气腾腾,吃进嘴里甜津津的,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腻。   姜言意道:“一会儿咱们把院子里的雪铲出去,在门口堆个雪人好了!”   秋葵一听对雪人,连连点头。   两人加快了速度啃红薯,被烫得直抽气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言意用铁铲把院子里的干净的积雪铲到篓子里,再拎去门口。   沿街的人家门前的雪都已经清扫干净了,街上因为行人多了,积雪被踩化后,地上已成了一片泥泞。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把手笼在袖子里,冻得弓背缩脖的。   姜言意多弄了几篓子积雪到门外,然后跟秋葵一起滚雪球。   路过的熟人见着了,不免调侃一句:“姜掌柜童心未泯啊。”   每次姜言意都只笑笑,算是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等郭大婶和杨岫邴绍到店里来,姜言意让郭大婶去厨房切羊肉片,今日大雪,进店吃汤锅的人必然会多些。杨岫被叫去铲院子里的雪,邴绍则被安排去接老秀才。   今日雪这般大,城南那一代又很难拦到一辆牛车,姜言意怕老秀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出什么意外。   她做了个将近一人高的雪人,用核桃做了眼睛,数颗石子做成一个带笑的嘴巴,再财大气粗买了一整把冰糖葫芦插到它身上当手。   过路的孩童瞧见雪人旁边那整整一把红艳艳的糖葫芦,馋哭的不止一个。   因着雪人在店门口旁甚是瞩目,但凡过路的人,不免都对姜言意的店铺多看两眼,倒是跟后世穿着卡通套装在店门口做宣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到午间,姜言意的店就开始忙碌了,虽受大雪天影响,到店里来用饭的客人不多,但要求打包到府上的还是有不少。   羊肉锅子居多,干锅点得少些,姜言意也乐得清闲。   她一开始的营销方案是只要点单,都会免费送一盘小菜,冬天素菜难寻,肉类又太贵,姜言意送得最多的就是豆芽和豆腐,偶尔也会送碟花糕。   但她不擅长做糕点,店里的花糕除了蛋挞,都是在一家糕饼铺子买的,但后来来福酒楼卖起了更精致的花糕之后,她店里的花糕就只有蛋挞能得食客青睐,只不过她不送蛋挞,这就导致她的店在花糕上不占优势。   白案这一块姜言意确实比不上人家那些做了几十年糕饼的师傅,花大价钱去买精致的糕点,她又觉得不划算。   思来想去,姜言意觉得西式蛋糕制作成本偏低,口味松软偏甜,或许能靠着新颖得权贵们青睐。   她试做时用自制烤箱做废了三个蛋糕,才终于成功了,第一个是温度不够,没烤好,第二个是温度过高了,蛋糕全糊了,第三个……冷却后直接缩水了。   姜言意觉得西式蛋糕在用料上其实跟传统的蒸糕差不多,只不过成型上一个用烤的,一个用蒸的。   掌握好做蛋糕的火候和各层份用料后,姜言意接下来做的戚风蛋糕上都零星撒了些葡萄干,这样能丰富口感层次,尝到的甜味也不单一。   做戚风蛋糕比做蛋挞省时省力多了,新品上市自然是先免费推销一波,打开了市场再进行收费制。   让姜言意欣慰的是戚风葡萄干蛋糕作为赠品送到食客桌上后,收获了一致好评,还有食客直接要买一份,说家中老母牙口不好,吃这样蓬松酥软的点心再合适不过。   店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外边天寒地冻,进店后却觉着暖意融融,只因着姜言意在每个桌子底下都设了炭盆子,炭盆里燃着银霜炭,烧得久,却又一点烟也没有。   进店的食客只觉店里处处都安排得周到,用饭的心情都愉悦了几分。   “今日何时开始说评书啊?”有昨日来过店里的老客忍不住嚷嚷。   昨日没听过的食客不免问一句:“说的什么书?”   “保你没听过!《红楼梦》!”   “这是什么书?来福酒楼那边的丁先生都没讲过。”   一说起丁先生,不免有人接茬儿:“听说今日来福古董羹也请了丁先生过去,瞧着可不是在跟这边打擂台?”   “吃食尚且不论,单论说书,这西州城内,还有哪个能比丁先生说得好?”   “那可不一定,我昨儿听着这店里说书的老先生口才也了得!”   食客们争论不休时,老秀才在后院喝了一口茶,也整理了一番衣领往外边店里去,他背脊挺得笔直,依然是和昨日一样,一拍醒木一开嗓,就说起了今日的评书。   一开始店里还有说话声,很快就静了下去,一些好听评书又吃不起锅子的人,便冒着风雪蹲在店门口听。   姜言意怕老秀才冷,让杨岫给老秀才桌子底下也放了个炭盆子。   今日是军中休沐的日子,按理说李厨子应该会到她店里来,但眼见中午都快过了,李厨子还没来,想起李厨子腰疼的老毛病,姜言意不免有些担心。   中午这一波都忙过了,姜言意招呼着众人吃饭时,李厨子才携着一身寒意过来。   姜言意忙上前去迎他,“师父,往后若是再下这么大雪,您从西州大营过来不方便的话,就别过来了,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办。”   严冬不比寻常季节,通往西州大营的那条路都少有人走。   杨岫邴绍二人都是头一回见李厨子,因着姜言意叫他一声师父,二人对李厨子便也敬重几分。   老秀才跟李厨子年纪相当,李厨子一看他衣着再看殿内设的长案,就猜到了他身份,眼瞧着姜言意把这店开得红红火火,他是打心里高兴,这一路过来的郁气也散了不少。   他道:“不是路上耽搁了,是我去了老姚家中一趟。”   姜言意端了个火盆过去给李厨子烤手:“姚师傅怎么了?我前几天还在铁匠铺子遇见他。”   李厨子叹了口气道:“他跟来福酒楼东家闹掰了,如今没在酒楼做事了。”   “那老东西就是个直肠子,死脑筋!早些年我就跟他说过,酒楼东家是个生意人,让他别把自己太当个人物,跟人家称兄道弟,他不听。现在人家酒楼东家弄了个御厨后人来,不需要他那两把破铲烂勺了,任人把他祖传的菜刀都给砍坏,你就说这丢不丢人!”   姜言意那天问姚厨子愿不愿意出来跟着自己干,姚厨子说这样不厚道,她本以为姚厨子还在来福酒楼做事,怎地突然就走了?   姜言意道:“这事我知,当时我还为姚师傅不平,想让他过来跟我一起开店,姚师傅还说这样做的话不厚道,他何时走的,我还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李厨子道:“来福酒楼自然不敢把他走了消息放出去,这么多年,来福酒楼有多少老客是被老姚的手艺给养出来的,他一走,那些老客能留得住就怪了。来福酒楼的人还有脸去劝他回去,我过去才把人骂走了。”   他话锋一转,对姜言意道:“你一贯是个心大的,做菜的方子什么的,自己还是防着些。老姚跟我说,来福酒楼的东家一直盯着你呢,你那天在铁匠铺子跟他碰巧撞上,他一回去来福酒楼东家就问他你打那铁皮盒子的是用来干什么的。”   “老姚今日去取修补好的菜刀,还听那铁匠说有人让他再打几个那样的铁皮盒子,铁匠没肯接单。”   姜言意虽跟姚厨子接触不多,但大概也清楚姚厨子的脾性。   不过凡事她都不太敢托大,之前在铁匠铺子里那句话纯属试探,姚厨子转头就真跟来福酒楼闹掰了,她不知这是不是来福酒楼东家的把戏,万一对方是听他要挖人的意思,故意将计就计呢?   不过李厨子姜言意还是信得过的。   她道:“那铁皮盒子只是个热锅子的小炉子,藏着掖着也总会被人给仿了去,诚如师父您所说,只有看好方子才行。我店里新推出了干锅,但一个人实在是分身乏术,想请姚师傅过来一起干,师父您觉得怎么样?”   李厨子摇头:“老姚怕是不肯来,来福酒楼东家本就觉着他跟你店里有什么牵扯,他若前脚离开来福酒楼,后脚就来你这里,岂不是落人口实?”   正吃饭的老秀才突然摇着头感概一句:“人呐,这一辈子不是被旁人给逼死的,是被自己给逼死的。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为自己活,是为旁人的口舌活的。”   姜言意给李厨子添了副碗筷,他跟老秀才年纪相仿,又都是膝下无儿无女。   李厨子一辈子在火头营兢兢业业,老秀才年轻时受过太过非议,而今反倒豁达些。   两个老人喝了几两小酒,一番谈天说地,倒是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李厨子席间被老秀才一番话说动,回头又劝姚厨子去。   但姚厨子过不去心底那个坎儿,始终没肯应。   来福酒楼一见姜言意这边铆足了劲儿挖人,也慌了,来福酒楼的管事亲自去了姚厨子家中好几次,不过姚厨子都没肯见他。   姜言意这边来没来得及继续挥锄头,又被来福酒楼的另一波操作给惊呆了。   来福酒楼发现他们请了西州说书说得最好的丁先生去说评书,还是没能从姜言意这里抢到客源,一番打听,才得知姜言意这边说的书,他们压根没听过。   姜言意店里因为每日来听书的人太多了,地方又不够大,老秀才已经从之前的每天说一场,改成了每天说三场。   场场座无虚席,进店的人又不好干坐着,往往都要点些吃食,连带着店里的锅子也卖得及好。   来福酒楼直接派人过来听评书,听完了跑回去在自家古董羹店里转述起《红楼梦》。   基本上是姜言意店里今天才说完的一章故事,明日来福古董羹店里就能听到了。   论精彩程度,自然是姜言意这边的老秀才说得好,而且总能听到最新故事情节。   可碍于姜言意店里食客爆满,门口也挤满了人,一些挠心挠肺听不到评书的人,就只能去来福古董羹听。 第64章 古董羹赋   有道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性。   来福古董羹这般无耻, 姜言意现在防他们就跟防贼似的。   说书先生都要脸面,也不会好直接来姜言意店里听,基本上都是酒楼的小厮去听了, 回去转述, 说书先生自己把故事整理一番后再讲。   来福酒楼的丁先生能在说书这一块做到一把手的位置,口舌自是了得, 就算小厮听了故事,回去转述得干巴巴的, 他拿了故事的框架自己润色一番, 再讲出来依然精彩, 还多了一些独到的理解, 颇有特色。   姜言意十分头疼对杨岫邴绍二人道:“你们留意着些,这些天常来店门口听评书的都是来福酒楼的小厮, 他们若再来,直接把人赶走得了。”   这招儿一出,来福酒楼的小厮也不蹲店门口吹冷风听评书了, 拿着酒楼东家给的钱堂而皇之进店边吃锅子边听。   姜言意也让杨岫把人拦下了,这单生意不做也罢。   小厮倒是气得一蹦三尺高, “我进店吃锅子, 你们作甚拦我?哎哎哎, 走过路过的大伙儿都来评评理!我拿钱进店, 这姜记竟拦着不许!”   如今姜言意的锅子店跟来福古董羹擂台打得火热,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有不少人围观看热闹。   姜言意听着外边来福酒楼小厮的嚷嚷声, 合上账本走出店门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家, 他若亲自过来吃锅子,我就不拦着了。他开店但凡有哪里不懂的地方,问我也成啊, 大家都是一条街做生意的,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还能藏着掖着不成?徐掌柜使钱让你们这些酒楼的下人天天往我店里跑,你们学得又不精,这不白糟蹋了徐掌柜的钱么?”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砸下来,围观的人只当是看了个来福酒楼的笑话,哄笑声一片。   有看客道:“姜掌柜店里又新烧了一批瓷器,那石榴壶、南瓜盏都怪有意思的,不知来福酒楼那边什么时候也能把这些瓷器烧出来。”   小厮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也不敢在姜言意店门口撒泼了,扭头就走。   姜言意本以为这样就能让来福酒楼那边晚几天再听到最新故事,岂料第二天来福酒楼还是复述了今日老秀才说的书。   她怎么也想不通,让杨岫去一番打探,才知徐掌柜是直接给钱,让一些没钱吃锅子的人来她店里吃,听了故事回去转述就行。   这就让人防不胜防了。   丁先生说书多年,攒下的听众不少。这些日子老秀才名声大噪,一些好事之辈不免拿老秀才跟丁先生做比较,有的说老秀才讲得细腻动人些,有的说丁先生说书浅白处见深意,把原来的故事润色后更符合实际,略胜一筹。   这日老秀才正在店内说书,一名食客突然用力把茶盏往桌上一放,鄙夷道:“讲得拖泥带水,半点没有丁先生言辞利落!就这点本事,还敢班门弄斧?”   老秀才说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中途打断,他没理会那人,继续说。   那名食客却不依不饶,大声嚷嚷道:“掌柜的在哪里?就这说书水平,是嗓子里卡痰了还是气喘不过来?膈应得我饭都吃不下了!他若再说下去,这顿饭钱我可就不给了!”   老秀才被迫打断,脸色有些讪讪的。   别的食客本就在这人开口时就心有不满,眼下他再次打断,不免就道:“我觉着说得挺好。”   “这人忒不讲道理,故意找茬儿的吧?”   “可叫我开了眼界,世上竟还有这等无礼之人!”   姜言意正在后厨做干锅,听杨岫说店里有人找茬儿,解下围裙就出去了。   闹事的食客是名中年男子,看衣着还颇为富贵,翘着二郎腿一副“老子就是天王老子”的模样。   姜言意面上维持着礼貌的笑意道:“客官,不知小店哪里招待得不周到?”   那食客耷拉着的眼皮懒洋洋一抬,剥了瓣儿橘子扔进嘴里,嘴角的大黑痣跟着他咀嚼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嚼完了把籽儿随意一吐,用下巴示意坐在案前的老秀才:“店里样样都好,就是听这老东西说书,耳朵里跟只苍蝇在嗡嗡叫似的,白惹得心烦,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一把年纪就别学人家说书了。”   姜言意嘴角还挂着笑,眼底却已经冷了下来。   哟呵,这人怕不是个职业黑子吧。   她看了一眼被他挤兑得不知如何下台的老秀才,恨不能给这人两个大嘴巴子。   她给了老秀才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问店内其他食客,“诸位也是这般觉得的吗?”   其他食客自是说不,只不过能到这里吃饭的,都是些体面人,豁不出那个脸面去跟找茬儿的这人争吵罢了。   姜言意便笑着对那找茬儿的黑痣食客道:“您瞧,店里其他人都喜欢这位老先生说的评书呢。”   黑痣食客剔了剔牙,傲慢道:“哪有旁人喜欢我就跟着喜欢的道理?我就是觉着他说书的本事不到家,今儿你要么把这说书的给我轰走,要么我就不给钱了!”   老秀才这辈子听过各种骂声,但被人质疑说书的本事还是头一回,一面心中难受怀疑起自己的口才来,一面又不愿给姜言意添麻烦,起身拱了拱手道:“掌柜的,我这桌子就先撤了吧。”   说书人撤桌算是一项耻辱,只有被人轰下台,东家也不愿再雇佣的才会撤桌。   其他食客一听,立马帮腔道:   “这评书说得好好的,怎就突然撤桌了?”   “正听在兴头上呢,管那等闹事之人作甚?这馆子又不是他开的!”   “就是,听这评书又没收你钱,说话怎那般恶毒?积点口德吧!”   ……   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那黑痣食客倒是个脸皮厚的,半点不觉得羞愧,反而摆出一副无赖样来。   姜言意安抚老秀才:“今日这评书您且继续说。”   她转头对那黑痣食客道:“我已让底下跑堂人去邀了官府的人过来,您再坐一会儿,给不给钱,咱们上衙门说理去。”   黑痣食客“呸”一声,吐出了嘴里的牙签:“怎么着,在你姜记古董羹吃个饭,说不得半句不好,不然就得报官呐?你这生意做得未免太霸道了些!”   面对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姜言意面上半点怒色不显,只道:“客官您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您没说是我这店里的锅子不好吃啊?我卖的是锅子,不是评书。”   黑痣食客没料到姜言意是个嘴皮子厉害的,当即瘪瘪嘴道:“你这锅子也比不上人家来福古董羹的。”   姜言意好脾气道:“您到来福酒楼去点个菜,说比不上京城酒楼里做的,您看来福酒楼会不会不收您钱。”   这奚落的话,让店内的食客都噗嗤笑出声来。   黑痣食客本想再说些难听话,但姜言意目光已经全然冷了下来,门口处杨岫邴绍都抱臂站着,臂膀上的腱子肉隔着冬衣形状也十分明显,看他的眼神格外不善,他没敢再继续找茬儿。   结了账走出店门,才狠狠呸了一口:“臭婊子开的店,煮的锅子都是一股骚膻味!”   站在门口的杨岫和邴绍对视一眼,邴绍心领神会,尾随那黑痣食客出去了。   *   黑痣食客一路走走逛逛,拐进一条小巷时,墙头突然掉下一个竹筐将他兜头罩住,紧跟着无数拳脚就招呼到了他身上,拳拳到肉,却又避开了所有要害。   黑痣食客被打得哭爹喊娘,“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没人理会他,拳头还是雨点一般落到了黑痣食客身上。   等路过的行人经过小巷时,发现靠墙躺着个头罩竹筐的人,还以为发生了凶案,赶紧报官,官府的人过来,才发现这人倒是没死,只不过满口的牙都被打落了,脸也肿成了个猪头,疼晕过去了。   *   徐掌柜近日颇为红光满面,自从他店里的丁先生也说起《红楼梦》后,甭管是古董羹店还是酒楼,生意都比以前好了不少,就连徐掌柜自己闲来无事,都在柜台处撑着下巴听评书。   这个下午他也是这般的,府上的下人却匆匆忙忙跑来店里,神色慌乱道:“大爷,二爷被人给打了。”   徐掌柜在做生意上颇有所成,他胞弟却是个不成器的,成日只知道往赌坊窑子里钻。   徐掌柜听到下人的话,第一反应是他赌钱又被赌坊追债,或是狎妓跟人起了冲突,他不耐烦道:“他多大个人了,每次惹了麻烦都得我去给他擦屁股。”   下人犹豫了一下道:“二爷满口的牙都被人给打落了,听二爷自己说,八成是姜记古董羹的人干的。”   徐掌柜一听跟姜记有关,脸色变了变。   这天下午老秀才虽然把后半场评书说完了,但状态明显不太好。   等到用晚膳的时候,老秀才甚至饭都没吃两口,心事重重的模样。   姜言意知道他必然是那黑痣的食客的话影响了。   她道:“那人是故意的,您别往心里去。”   老秀才点点头,但筷子还是拿起又放下,精神头也没往日好。   等到第二日,快到中午了老秀才还没到店里来,姜言意让邴绍去城南老秀才家一看,才得知老秀才病了。   原来老秀才昨夜想练说书,自家周遭都是邻居,他一开嗓整个大院的人都能听见,老秀才怕扰了邻居们休息,便去旷野练嗓子,大晚上的着了凉,今晨病得床都下不了,嗓子也哑得话都说不出。   这天兴致勃勃来店里听老秀才说书的人,得知老秀才今日不来,不免有些扫兴。   甚至有进了店的,又直接起身走人了:“既听不到最新的回合,还不如上来福古董羹再听一次昨儿的,丁先生说得也不差!”   秋葵气得把筷子都掰断了一根:“花花,他们怎么能这样?”   姜言意摸摸她的头:“不气,咱们想法子就是。”   今天的生意虽没有老秀才说书时那般红火,但也算不上太冷清,姜言意店里的吃食味道过硬,别人仿制也仿制不来,还是有一批忠实顾客。   一位老客户进门来,都不用言语,姜言意就能笑问一句:“还是老样子吗?”   那名食客含蓄一笑,点点头,抬脚往常坐的位置走去时,想起外边听到的传言,还是忍不住道:“姜掌柜,听说您叫人打了店里的食客?”   姜言意一头雾水:“此话从何说起?”   食客道:“据说有食客昨日来你店里点了锅子,觉着不合胃口,结完账回去的路上,就被人打了,满口的牙落了个干净。”   姜言意瞬间就想到了昨日那名黑痣食客,,她道:“亏得昨日我店里还有别的的食客在,分明是那食客咄咄逼人,几番出言辱骂我店里的说书先生,最后还想不结账就走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走出了我店门的,怎的被人打了,还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正忙活的杨岫邴绍二人听到她这话不免心虚。   今日来店里的其他食客也有昨日在场的,纷纷附和姜言意的话。   其余不知情的人,也知晓了这是刻意抹黑,觉得姜言意一介女流,撑起这么打个店,还得忍受这些流言蜚语,不免对她同情了几分。   姜言意对外人虽是这般说的,心中还是有数。眼见没客人再来店里时,她看了杨岫邴绍二人一眼,往后院去。   二人自觉跟上,到了后院,不等姜言意问话,邴绍便道:“掌柜的,是我自作主张打了那鳖孙,他嘴巴不干净。”   杨岫忙道:“是我让邴绍去的,不曾想给掌柜的添麻烦了,回头我就向三爷领罚。”   姜言意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可弄清了那人的身份?”   邴绍点头:“那人的来福酒楼东家的胞弟,平日里就是个浑人。”   姜言意一听又是来福酒楼,心中窝火得紧,道:“来福酒楼既然还有脸恶人先告状,那咱们就把这盆污水给他泼回去!”   “你们雇些人,也去来福古董羹闹,务必把来福酒楼干的这些恶心事闹到人尽皆知!”   *   杨岫直接去了一趟客栈,把楚昌平的其他亲信全叫了过来,一行人乔装一番,混进了来福古董羹。   来福古董羹的人已经眼熟杨岫了,他就没进店去,只跟其他吃不起锅子的人一起站在门口听评书。   丁先生说书的时候,楚昌平的亲信故意大声道:“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半点没有姜记古董羹那边讲得细腻。”   台上的丁先生脸色微僵,自打他坐上西州说评书的第一把交椅,还没人说过他的评书说得不好。   他本想无视,继续说书,奈何很快又有声音响起:“要不是今日姜记那边的说书先生病了,没来说书,谁来这边啊。”   “保不准是被人给气病了的,昨儿就有人在那边闹事,口口声声说人家店里的说书先生说得不如丁先生好,你当时是没在现场,那人说得话,一句赛一句的难听,吃了锅子还想不给钱!跟个无赖没甚两样!”   “这位兄台说的我知道,昨天在姜记闹事的可叫没脸没皮了,据说还是这酒楼东家的胞弟。明明是人家老先生那边先说的故事,他倒好,一口一个人家老先生不配说书,丁先生说的固然好,可这不也是转述人家老先生说的么?”   “哟呵,这就有意思了,这边不是说,是姜记那边蛮不讲理打了食客么?原来那食客是徐掌柜的胞弟!”   “看样子就是过去闹事的!别人店里摆什么,卖什么,这边立马有样学样。如今连评书都照搬别人的,也不嫌丢人!”   台上的丁先生更尴尬了些,争辩道:“丁某所述,皆是丁某自己所构思的。”   他说的是辞藻,说书人说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取胜便在辞藻和情绪调动上。   站在门口的杨岫立即大声道:“既是丁先生自己所构思的,那丁先生且说说,这《红楼梦》下一回是故事是什么,可别每次都等人家姜记那边说完了,你这边才讲啊。”   “这……这……”丁先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喜欢听他说书的食客不免道:“这天底下的故事还不都那些?哪条律法规定了说评书不能说同一个故事?”   杨岫瞥那人一眼:“你倒是说说,你还在何处听过《红楼梦》?怎的有的人脸皮厚比城墙呢?用了别人的故事,转头还骂人家说得不好,当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你还别说,我在姜记门口听一段评书,回头随便去哪个面馆子一坐,怕是也能当个说书先生了。”   面对这些冷嘲热讽,丁先生面上挂不住,撑开折扇挡着脸,匆匆离去。   闻声而来的徐掌柜见他用扇子挡着脸快步离去,赶紧追上去:“丁先生,您这是去哪儿?”   丁先生冲着徐掌柜作了个揖道:“掌柜的,您另请高明吧。”   言罢就逃一般走了。   徐掌柜气得直甩袖。   来福古董羹店里有食客见丁先生走了,听到一半的故事也没了,不免对着刚才一唱一和出言的几人发脾气:“姜记那边如何干我们什么事?你们气走了丁先生,我们上哪儿听评书去?”   杨岫道:“他们气病了姜记的说书先生,人家那边不讲下一回合,你听个屁!要怨就怨气病了姜记说书先生的人去。”   说话的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气病了姜记说书先生的人,可不就是徐掌柜胞弟么?   虽说都知道生意人会耍些手段,但来福酒楼今日这一出,的确是令人不齿,以至于来福酒楼口碑也下降了许多。   回头封朔听说此事时,看着趴在案头练字帖的姜言意,眼中有些莫名的情绪:“遇到了这样的事,为何不同我说。”   姜言意注意力全在运笔上,听封朔再提起这事,显然已没放心上,只道:“做生意总能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我自己不学着去应付这些,每次都要借你的势,路走得越顺,将来遇到个坎儿,跌得就越狠。”   封朔将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你能这样想也不错,我活着的时候,自是不会让人伤你分毫。但若有一日我死了,我希望你有自保的能力,能好好活下去。”   听见那个“死”字,姜言意手一抖,练了一半的一页字就这么被墨汁弄花了。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的生活离原书剧情太远,她都忘记封朔最终是会死的,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她把毛笔搁下,不高兴道:“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封朔挑眉道:“如今都有脾气了?”   姜言意气鼓鼓瞪着他,推开字帖:“手疼,不练了。”   封朔放下手中书卷,好笑道:“是谁说自己的字丑,想找我借字帖练字的?你这才写了几页?”   姜言意反驳道:“我才没说我的字丑,是不好看!不好看跟丑能一样吗?”   封朔默了一秒:“有区别吗?”   姜言意:“……”   这恋爱果然是没法谈了。   她起身就要走,却被封朔长臂一伸就轻松困在了他胸膛和桌案间,并不是拥抱的姿势,他似乎只是为了教她练字,拿起毛笔递给她,嗓音里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你啊……”   可能是他尾音里那份宠溺太过撩人,姜言意心中那点微妙的恼意突然就消了。   她握着笔杆,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在纸上挥墨,嗓音低醇:“握笔讲究‘擫、押、钩、格、抵’五字,你笔都握不稳,写出的字自然不好看。”   他的一缕长发垂下来,时不时扫过姜言意耳翼,带起一阵微凉的痒意。   姜言意“嗯”了一声,另一手却不自在抓了抓自己耳朵。   封朔看着她原本莹白的耳朵红透了,眸光微深,突然俯身轻咬了一下。   不疼,但那一瞬间浑身如遭电击,姜言意错愣回头看他。   始作俑者却还能用一副夫子教训学生的口吻跟她说:“专心。”   若不是他嗓音哑了,她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因为老秀才身子骨欠佳,这场风寒一连三五日都没到姜言意店里,想听评书的人挠心挠肺,一开始还不觉有什么,到最后却愈发埋怨起来福古董羹来。   封朔后面去店里时,专写了一篇《古董羹赋》夸赞姜言意的店,老秀才不在的这几天,姜言意店里的生意竟一点也没受影响,不少文人墨客都慕名而来,酒过三巡找姜言意要了纸笔,吟诗作赋,再观摩一番封朔的真迹。   也是这时,姜言意才知道,封朔的书法竟然在整个大宣朝很受追捧,甚至有豪商掷千金要买封朔作的那篇赋,姜言意肉疼了很久,还是没舍得卖。   她直接把那张赋裱起来,挂在店里当活招牌。其他慕名而来的才子,姜言意也把他们所作的夸赞自己火锅店的诗词裱了起来,无形之中倒成了一个古代网红美食店。   有了封朔的这篇赋,姜言意的店也有了足够的噱头,可以直接媲美来福古董羹的御厨招牌,不用再被来福酒楼压一头。   比起姜记古董羹的蒸蒸日上,来福酒楼和古董羹的生意都大不如从前,徐掌柜恨不能宰了家中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胞弟。   他翻着账目“啪”的一声合上,喝道:“酒楼这边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前天卢员外都说酒楼的席面水准大不如从前了。姚厨子那边怎么样了?”   酒楼管事答道:“礼不肯收,我去了他家两次,也不肯见人。”   徐掌柜烦闷道:“这些个臭做菜的都习惯把自己当个人物,他既不愿回来,就不必再去找他了,我就不信我拿着钱,还找不到更好的厨子。”   酒楼管事应是,想起丁先生因为之前丢了脸,不愿再跟他们酒楼合作了,又问了句:“东家,那咱们楼里的说书先生,再请的话,请谁?”   徐掌柜瞪他一眼:“还嫌不够丢人?你以为人家店里那篇古董羹赋真是在夸人?这是王府那位在敲山震虎呢!”   虽然之前就有传言说姜记掌柜跟辽南王怕是有什么首尾,但一个市井女子,一个天潢贵胄,徐掌柜只当是旁人杜撰的,毕竟那姜记掌柜真要攀上辽南王这根高枝,何故还做这些抛头露面的营生。   可如今辽南王这篇赋,却不得不让他深思了。   来福酒楼算是安分了,可别的馆子没那个眼力劲儿的,还在学之前来福酒楼请人转述姜言意店里的评书。   但他们请的说书先生基本上都上不得台面,转述出来的故事枯燥无味,一些细致情节要么省略了,要么讲错了,去店里的食客压根不捧场,都不用姜言意烦心。   她的店噱头足,吃食新颖别致,味道又好,因为店铺小,以至于预约吃锅子的人,经常三天内的号都是排完的,姜言意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琢磨着可以开个分店。   可惜她这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京城传来的消息给打乱了。   樊威反了,集新帝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惜嫔命丧樊皇贵妃之手,新帝怒杀樊皇贵妃,樊威带领的叛军节节败退,如今正逃往郢都。   姜言意看过原书,自然清楚女主姜言惜没死,死的是照顾她的宫女,只怕姜言惜此刻正在前往西州的路上,毕竟男二陆临远在这里。 第65章 被气死前,他先捏死她吧……   战事虽是从京城那边传来的, 距离西州千里之遥,但酒楼茶舍里都在议论此事。   姜言意店里,老秀才也不说《红楼梦》了, 给食客们讲樊威造反后是怎么一路杀到郢都的。过什么关斩什么将, 经了无数张嘴传到这边,跟真实战况早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只要结局没错,中间发生的事传得再离谱也有人听。   与此同时, 这几日封朔的幕僚们往往一大早来府上, 商谈到天黑才离府。   因为经常议事耽搁, 封府厨房也拿捏不好主子们开饭的时辰, 十有八九都是早早做好了饭菜,等幕僚们议完事, 饭菜早已放冷了。后面王府管家直接到姜言意店里买锅子给幕僚们吃,才算是解决了这一难题。   药膳姜言意每天依旧给封朔熬着,只不过他一天到晚都在书房那边忙, 姜言意也寻不到什么机会见他,药膳基本上是邢尧帮忙转交。   楚昌平也跟封朔的幕僚们一起议事, 偶尔来见姜言意也是饭都没吃完就又得匆匆离去。   这天他过来吃午膳时, 已是申时, 店里忙过了已经闲了下来。姜言意要给他弄个汤锅, 楚昌平直说时间来不及, 随便吃点果腹的就行。   正好她今日做给封朔的药膳是清蒸羊肉, 从药学角度来讲, 这道菜健脾长肌,对体虚畏寒者大有裨益。   姜言意想给自家的羊肉汤锅弄个养生特色,就特意烹了一大锅, 富贵人家往往最重养生,这份药膳卖得比姜言意想象中还要好,原本计划卖一天才能卖完,到现在锅里已经没剩多少,姜言意就把剩下的清蒸羊肉全端给楚昌平吃了。   楚昌平看到端上桌的清蒸羊肉,想起在封朔书房时,闻到的药膳味,他拿着木箸的手微微一顿,想起之前杨岫禀报给自己的消息,看了姜言意一眼,迟疑开口:“阿意,这羊肉……”   姜言意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到跟前,“怎么了?”   楚昌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这羊肉,蒸得不错。”   他想问她跟辽南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这男女之间的事,他一个当舅舅的,也不知该从何问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等姜夫人来西州了,让姜夫人问比较好。   他这个当舅舅的,唯一能做也就是尽快壮大势力,真要遇上个什么事,他才能给姜言意撑腰。   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算是帮封朔办了几件漂亮差事,也向封朔麾下一帮虎将证明了自己绝非是虚名之辈。他拿出本事来了,封朔拨给他人马,才能服众。   楚昌平心事重重,这顿饭也吃得急,姜言意几乎没见他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了,担忧道:“时间紧您何必跑这一趟,有什么事让人带个话给我也成啊。”   楚昌平两口扒完碗里的饭,接过杨岫递来的大氅披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地契递给姜言意:“这是一万两银票和胡家的地契,你好生收着。胡家被抄后,那片宅子我买了下来,阿意你若是得闲,带人过去把宅子收拾一番,这些银票你看着用,宅子那边要添些什么东西,自己买便是。”   谢知州通敌叛国放突厥王子进了西州城,掩护突厥王子的就是胡家的商队,谢知州锒铛入狱后,胡家也没能脱得了干系,如今名下所有产业都被官府查封。   胡家那座宅子是三进的,地段也好,价钱可不便宜。   姜言意错愣道:“舅舅怎么突然买了宅子?”   楚昌平道:“一早就打算买了。如今樊威一反,京都大乱,禹州信阳王也跟着举旗……”   楚昌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到姜言意也不懂这些朝堂政事,便打住了话头,只道:“京城的豪绅们现在都举家外逃,趁此机会,我正好能回去把你母亲和你外祖母她们都接来西州。”   楚家人一家老小都过来,确实得买个大宅子才住得下。   姜言意忙问:“那舅舅你何时动身?”   楚昌平道:“已经传信回京城楚家那边了,等部署好西州的一切就动身,也就这两天的事。”   门外亲信在催促,楚昌平又叮嘱了一句“这店你开着权当是讨个趣打发时间,别耗费太多心神,苦了自己。”   姜言意知道他约莫是听说了之前她跟来福酒楼的龃龉,舍不得她辛苦,她道:“我省得,您不用担心我,宅子那边我得了空就过去收拾好,等母亲她们一过来,就能直接住人。”   送走楚昌平后,眼瞧着这个时间段店里没什么客人,姜言意便让郭大婶和秋葵看店,自己则带着杨岫邴绍二人去街上,打算买些肉做成肉干之类的吃食,让楚昌平带着路上吃。   杨岫邴绍二人都是跟着楚昌平出生入死过多年的,知道但凡赶路,那就是天天只有啃干粮的份,出门在外怕出什么意外,只要身上的干粮还没吃完,客栈的东西他们都很少吃。   马屠户的肉铺生意好,经常是一到下午好肉就卖完了,姜言意想做肉干,瞧不上剩下的那些边角肉,只能去别的肉铺转转。   沿途路过专卖肉干的铺子,姜言意顺便问了下价钱。   “哎哟,姜掌柜,整个西州城,就找不着比我这店里味道更好的肉干了,全是羊后腿肉做的,您是稀客,按一钱两斤的价卖给您,平日里我都是卖的一钱五!”   十钱才值一两银子,这么算下来,他这风干的羊肉干一斤得卖五十文。   姜言意自己店里每天都得买进好几头羊,对新鲜羊肉的价钱再清楚不过,马屠户那里的上品羊肉也才二十文一斤,做成肉干价格翻了一倍多,这老板倒也不算坑自己。   姜言意道:“我想尝个味再看买不买。”   “您尽管尝!我这羊肉保您挑不出半点不好来!”老板信心满满,说着就用刀子在一尺来长的肉块上切下一小块递给姜言意。   因为这些肉是自然风干的,佐料也只加了盐,入口干硬,很是考验牙口,不过保存了羊肉的原汁原味,也别有一番风味。   老板很是热情,姜言意尝了人家店里的东西也不好空着手走,想了想道:“给我来两斤吧。”   “成!”老板很快称好肉干,装进油纸里时,他多放了一块食指大小的肉干进去,笑呵呵道:“这是赠给您的。”   “多谢。”姜言意给了钱。   老板一包好,她身后的杨岫便上前一步拿过。   不远处的干货铺子里突然传来争执声。   “这海参沙嘴都坏了,闻着也一股土腥味,拿回去做菜谁吃?如何买得!”   “从前店里也是进的这样的海参,姚大师傅,您要是有气,回去找东家撒去,别冲我发火,东家给的钱只够买次品海参,您要买上品海参,就自己掏腰包补上!”   “奶奶个腿儿的,老子不在你们酒楼干了还不成?用这等劣质东西做菜,败老子名声!”   争执的正是姚厨子和一个面生的小厮。   姜言意眉头笼起:“那是姚师傅?”   西州城有名的厨子就那么几个,肉干铺子的老板也认得姚厨子,一听姜言意的话,便道:“就是之前在来福酒楼做菜的姚师傅,不知怎的,现在没在来福酒楼做事了,前不久才去了泰和楼。原本有不少喜欢姚师傅手艺的人也跟去泰和楼尝鲜,但吃过了都说姚师傅做菜的水准大不如从前。”   姚厨子一直没肯应到姜言意店里来,为了不讨人嫌,姜言意也好一阵没让人去姚厨子那边了,最近又忙,还不知他已到了泰和酒楼做事。   姚厨子被泰和楼的小厮气得甩袖就走人,一转脸瞧见站在对街的姜言意,神色有些不自然打了个招呼:“姜掌柜。”   二人在街边随意找了个茶馆坐着喝了碗茶。   姜言意看出姚厨子的拘谨,率先道:“听闻姚师傅如今在泰和楼高就。”   姚厨子叹了口气道:“可不是睁着眼都踩粪坑里去了。”   先前姜言意为了请他去店里,不仅让李厨子来当过说客,前前后后也往他家中送了不少礼,姚厨子因为怕来福酒楼那边搬弄是非,一直没肯应。   他如今去了别的酒楼做事,当街撞见姜言意,心下难免尴尬又觉着愧对。   姜言意倒是表现得落落大方,似乎并未因他没去古董羹店而生出半点芥蒂,问:“此话怎讲?”   姚厨子道:“泰和楼东家想用我的拿手菜当招牌,可楼里采买的食材,就没一样是看得过眼的,用劣等食材做出来的菜,那些个达官贵人舌头刁着呢,真当人家尝不出来!不怕您觉得我老姚自夸,自我到了泰和楼,不少熟客都过来捧场,可用他店里那些食材烧出来的菜,我自己都觉着丢人!这份活计,不要也罢。我老姚做了这么多年的菜,总不能在这把岁数还把名声搞丢了。”   不偷工减料是做一个厨子的原则。   姜言意听了他这番际遇,道:“姚师傅,我还是那句老话,您若愿意来我这小店帮衬,我给您之前在来福酒楼双倍的工钱。”   姚厨子离开来福酒楼后,找上门请他的人也不少,他深思熟虑才决定了去名气仅次于来福酒楼的泰和楼,怎料这地方外面看着光鲜,后厨却是乱得很。   别的馆子连个光鲜的外壳都没有,后厨还不知是怎样的。   姜言意自己也是干厨子这一行的,在做菜上不会有生意人那般多投机取巧的心思,在她店里做菜必定是真材实料,不会遇上这等糟心事。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诚意已经再明显不过,姚厨子心下感激,可又怕在来福酒楼那边落人口实,犹豫道:“多谢姜掌柜抬爱,我回去好生考虑考虑,回头再给姜掌柜您答复吧。”   前几次他都说直接拒绝了的,姜言意一听,就知道有戏,她笑道:“我等您的消息。”   姚厨子一回家,隔着院门就听见里边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堂屋的来福酒楼管事,他发妻拘谨坐在一边,来福酒楼的管事架着二郎腿,打量着这寒酸的屋子,眼底尽是轻蔑。   姚娘子一见丈夫回来,便起身道:“我去伺候母亲喝药,大郎你跟酒楼管事的坐下谈谈吧。”   姚厨子点了一下头。   姚娘子一走出屋子,酒楼管事便道:“姚师傅啊,您在泰和楼的事东家也听人说了,您还真以为随便一个酒楼都能做到来福这般?如今南边一打仗,家家户户都捏着银子紧巴巴过日子,酒楼生意也没从前好做了。但东家是个念旧的人,让我来请您回去。”   他语气咋听恭敬,可眼底全是轻慢,姿态也颇有几分高高在上:“你这拖家带口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几岁稚子,你不回酒楼做事,拿什么养这一大家子人?”   他拍拍姚厨子肩膀,笑着起身:“话我是带到了,姚师傅您自己好生想想。”   等酒楼管事一走,姚厨子气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姚娘子从正屋出来,手上抱着刚哄好的小儿子。见他气愤拍桌,冷眼道:“大夫开的药今天是最后一副了,米缸也快空了,我一天做刺绣,捏针把十根指头捏废了,也赚不了几个钱!”   姚厨子这么些年在来福酒楼做事的工钱,大部分都花在了老母亲吃药看病上,剩下的省着些花也够一家人开支。   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母亲病重,请大夫抓药几乎是掏空了家底。   面对发妻的苛责,姚厨子心中愧疚,想起管事那副嘴,却又更加烦闷,只道:“你专心带孩子,别做刺绣了,银子的事,我会想办法。”   姜言意回去时,还买了十余斤新鲜猪肉。   她觉着外边卖的肉干太过干硬了些,当特色小吃是不错,但靠这个管饱,就有点考验牙口了。   当天晚上的锅子卖完后,姜言意就在厨房里做起了肉干。   她把买回来的猪肉和店里剩的鲜羊肉洗干净,让秋葵烧了最大的那口锅,锅里水沸后加入生姜、花椒、茴香,把洗过的肉都放进锅里焯水去腥。   郭大婶手劲大,在帮她用石舀捣一会儿做卤料的花椒、茱萸、八角、茴香这些香料。   姜言意把焯过水的肉捞起来放进筲箕里,等放凉了,用刀顺着肉的纹理方向把肉切成略厚的肉片。   做肉干,不顺着肉的纹理切,后面很容易散掉,不方便携带。   猪肉的肉质不如牛肉紧实,她切时便叹了一口气:“可惜市面上没有卖牛肉的。”   不然用牛肉干当干粮,吃了更管饱。   秋葵在火塘子后面捧着脸问:“牛肉更好吃吗?”   大宣朝杀牛犯法,除了一些权贵能尝个鲜,贫民百姓是没这个口福的。   姜言意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牛肉的味道,砸吧嘴道:“忒香!红汤锅子涮毛肚更是人间美味!”   她在封府花房培育的辣椒苗如今已经开花了,再过不久,她兴许就能做个红汤火锅过过瘾。   “毛肚是什么?”秋葵问。   “就是牛肚,牛下水。”姜言意嘴上回着,手上动作却半点不慢。   这个时代有钱人家都不屑吃下水,郭大婶一开始听姜言意说牛肉,还以为是她从前在姜家吃过,眼下再听她说牛下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她并未做声。   秋葵跟个问题宝宝似的:“花花以前说,汤有毛汤、奶汤、清汤三类,那红汤又是什么?”   所有的肉都已经切完了,姜言意把郭大婶捣碎的卤料放进锅里调卤汁,再将切好的肉倒进去小火慢煮,这一步是为了卤入味。   普通肉干卤好后,风干就能吃,十分耐放,要在楚昌平离开西州前等这些肉自然风干是来不及了,不过姜言意有烤炉,把肉里的水分烤出来一些,就能存放地更久。   她一边忙活一边道:“红汤的汤面红通通的,吃起来辛辣烧舌头,等以后我做出来,你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了。”   肉卤上了,姜言意把之前留的一块猪后腿肉切皮、去膘、剔筋、剁末,这块肉她想用来做猪肉脯。   猪肉脯的制作过程比肉干复杂许多,颇费力气,所以姜言意只留了小部分肉试做,大部分肉都做成了肉干。   刚刚做卤料的香料没用完,姜言意拌进肉馅里,放上盐和少许姜水蒜水,按顺时针搅拌。加姜蒜水的目的是为了去腥。   猪肉脯最重要的一味调料是鱼露,在她原来生活的世界,历史上五代十国时期就有人用了,只不过那时叫鱼酱,多在沿海一带会用这味调料。   但姜言意今日在市集上没看到有卖鱼露的,可能是这个世界还没人用这味调料,也有可能是西州离海太远,在这交通不便,货运也不发达的朝代,没能从沿海一带传过来。   姜言意不知道不加鱼露,对做出来的猪肉脯的口感影响会不会大,她打算先做一点试试。   如果味道还行,这些肉馅就全做成猪肉脯,要是味道一言难尽的话,把剩下的肉馅灌香肠也不算浪费。   店里要烤蛋挞、烘焙蛋糕之类的,姜言意之前就去铁匠那里打了好几个铁质的托盘。   她在案板上铺了一层油纸,挖上一团肉馅儿扑上去,再盖上一层油纸,把肉馅压平后,用擀面杖擀薄,撕开上层的油纸后撒上一层白芝麻。   郭大婶就没见过这么怪异的制肉方法,疑惑道:“掌柜的,您这是在试做新菜品?”   这是经后世改良过的肉脯,在古时候还没谁这般折腾做过。   姜言意便顺着郭大婶的话点点头:“看做出来效果怎么样,如果还行的话,咱们店里的特色菜以后就又多了一样。”   “掌柜的是打算烤制还是熏制?”   郭大婶觉得这块肉馅饼做出来味道可能跟烤香肠片差不多。   “烘制。”   姜言意给外边的烤炉里生了火,等上边炉子里烧热了,才把托盘放进去。   柴火烧热的烤炉不比后世的电用烤箱,里面的温度升得慢,如果过早把肉脯放进去,温度不够会让肉质变得绵软难嚼,这个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温度得把控好。   做猪肉脯家常做法会刷蜂蜜水,没有蜂蜜水蘸点糖水也成,主要是为了让猪肉脯做出来有个咸中带甜的口感。   反正是做来自己人吃的,姜言意现在也不不差钱,她豪气地挖了一勺蜂蜜兑成蜂蜜水,等烤了一刻钟候,再把托盘取出来。   之前的肉馅儿已经变成棕红色的一整块,空气里浓郁的肉香混着芝麻香,余味无穷。   秋葵惊呼:“好香。”   看着也很好吃!   郭大婶也没料到这肉馅铺平了烤出来的味道跟她想象中大相庭径,不由得对姜言意更佩服了些:“还是掌柜的点子多。”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姜言意没好意思邀功,这是一代一代不断改良方子传到后世的做法,并非她自创的。   郭大婶以为她是说她的厨艺都是李厨子教的,对姜言意这话倒也没多想。   秋葵本以为肉脯已经可以吃了,却见姜言意拿起自制的小刷子蘸上蜂蜜水,给烤得金黄的猪肉脯两面都刷了一层,又送进了烤炉里。   姜言意一转头瞧见她眼巴巴的样子,好笑道:“再烤一会儿才能好。”   秋葵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天色,有些担忧对郭大婶道:“婶婶,时辰不早了,您再不回去,就不能在宵禁前赶回家了。”   烤炉里肉香味四溢。   郭大婶找了个马扎坐下:“我腿脚利索,家中住得也近,不着急。”   最后出炉时闻到那一阵浓郁肉香,姜言意就知道这猪肉脯做得很成功。   她用湿帕子护着手把托盘拿出来,用刀把肉脯切块,给秋葵和郭大婶一人递了一块,自己也捡了块尝。   因着是用肉泥碾压成块的缘故,肉质很紧,里面的调料用得丰富,越嚼越香,咸辛中又有蜂蜜淡淡的清甜。   是记忆中猪肉脯的味道!   当晚郭大婶尝完肉脯踩着宵禁时辰回去后,姜言意跟秋葵又忙活了一阵,才把所有的肉干和肉脯都做好。   姜言意还要吊汤,秋葵熬不住,姜言意便让她先回房睡了。   姜言意坐在灶膛子后,抱着膝盖盯着抖动的火苗出神。   给楚昌平一行人准备好这些干粮,她心中才踏实了几分。   战火距离西州虽然还很遥远,但她这几天还是很不安。她在西州消息闭塞,京城那边如何,她一概不知,原书中最先乱的是西州城,如今却变成了京城。很多东西都跟书中不一样了,但最终的结局,也会改变吗?   按原书剧情发展,女主离开皇宫后,到了西州会先跟男二陆临远虐一波,然后被突厥王子捋去草原当王妃,皇帝大怒,两国开战,抢回女主的途中却被暗算全军覆没,只有皇帝和女主活了下来,二人在关外一个村子里养伤时感情突飞猛进。   狗血就狗血在,男女主养伤的那个村子,全是忠于前朝皇室的人,他们蛰伏于塞外休养生息、静待时机复国。前期男女主隐瞒身份,没叫村子里的人察觉。直到女主有孕身体不适时,村里的神医为她诊脉,看到她手上的胎记才认出女主就是前朝公主。   而此时大宣朝上下都以为皇帝死在了战场上,亲王们为了争夺皇位纷纷举旗,趁着这一波内耗,南境明翰国再次来犯,北边的突厥王庭也不安生。   诸侯们为了保存兵力,谁也不愿抵御外敌,便是结了盟御敌,也各怀鬼胎。   山河将倾时,皇帝带着女主回到京城,稳定时局。女主在关外村落就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敢相信,从姜尚书口中确认之后,得知自己父母都是被先皇杀的,她家的皇位也是先皇夺走的,顿时崩溃了。   封后大典当晚,女主在自己口脂上涂了剧毒,皇帝毒发后,她含泪告知他一切,说尽绝情的话,在前朝义士的掩护下离开京城,却还是被禁军层层围杀,危机时刻,姜尚书带人去相助,为了掩护女主而死。   世上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一个为救自己而死,一个被自己所杀,大仇也已经得报,女主万念俱空,也不再关心这天下最后会落到何人手中,找了个佛寺归隐修行。   皇帝凭借主角光环没死成,但整个大宣朝是彻底沦陷了,北有突厥来势汹汹,南有明翰国大肆侵略,各路诸侯且战且降,最后在突厥和明翰国直捣帝京,周边诸小国也跟着围上来分一杯羹时,大宣朝支离破碎哪还能一战?   皇帝只得迁都,避而不战,保存实力。   原书中只在皇帝思念女主时,通过近侍向皇帝禀报消息才提了一句,辽南王死了。   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半个多余的字眼都没有。   姜言意想着这些,只觉心口窒得慌。   原书大部分笔墨都在写男女主的虐恋情深,相爱相杀,能筛出来的有用信息太少了,关于这些家国大事的走向,便是她有心改变其轨迹也能力不够,无从下手。   她蹲在灶台后面唉声叹气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为何叹气?”   姜言意一抬头就看到了封朔那张精致俊逸的脸孔。   他不知是何时过来的,她竟然连脚步声都不曾听到。想起原书中关于他一笔带过的死亡,她鼻头没来由地有些发酸。   “没什么,就是不喜欢打仗罢了。”   刚穿过来时觉得自己白捡一条命,无牵无挂怎么恣意怎么活。如今挂念的东西越多,反倒是越惜命了,长长久久,岁岁年年,她现在才明白这两个词的可贵。   “战火距离西州千八百里,你怕什么?”封朔嘴上这么说,但见她眼眶泛红,眉头还是不自觉拧了起来。   姜言意没法跟他说自己的担忧,岔开话题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封朔意有所指道:“不来怕某人哭鼻子。”   姜言意心中原本还有一丝伤感,被他这么一说,心中微恼,忍不住瞪他一眼。   封朔见她情绪好了几分,这才道:“你放心,西州乱不了。等你舅舅接应你母亲和外祖过来了,我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他不是头一回跟她说提事的事,但只有这一次,姜言意心中不觉得慌乱。   她问出困惑自己已久的那个问题:“你……喜欢我什么?”   封朔挑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姜言意两手放在膝前,道:“一直都想问的,只是现在才问出口罢了。论容貌我并非绝色,论才情我诗词都没读过几本,论家世我在姜家如今还是个死人,在楚家只是个表姑娘,对你的霸业半点助力没有……”   “你为何觉得本王是因为那些看重你的?”封朔打断她的话,面上神色未变,可还是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来。   姜言意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迷茫地抬起眼道:“难不成是因为我会做饭?”   封朔:“……”   他怕是迟早得被她气死。   他咬了咬后槽牙道:“那天底下但凡会做饭的厨娘,我是不是都得娶回来?”   姜言意认真想了一会儿,帮他否定了:“还得长得好看。”   封朔一时间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他道:“……你这还自夸上了?”   姜言意一脸真挚:“没有,这是实事求是分析。”   封朔:“……”   被气死前,他还是先捏死她吧。   他一把掐住她的双颊,姜言意脸上本来不肉的,却因为这个姿势,两颊被捏得鼓起,淡粉色的唇也跟着嘟了起来,好似一只离了水的河豚。   “唔,你干嘛?”她瞪圆了一双眼,艰难出声。   “因为是你,所以喜欢,明白了吗?” 第66章 怀疑   姜言意掰开他的手, 把自己的脸解救出来:“知道了。”   然后下一秒,她就又绕口令似的问:“为什么是我啊?”   封朔盯了她半晌,幽幽道:“本王一时眼瘸瞧上了你, 行么?”   姜言意:“……”   她气鼓鼓瞪着他, “敢问王爷这眼瘸的毛病何时能好?”   屋外风雪呜咽,冷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 吹动封朔垂落肩头的长发,裹出他修长的身形, 他看着她憋屈的模样, 眉眼间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 染上些许笑意:“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姜言意心跳快了半拍:“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封朔出来得急, 没披大氅,吹了风, 嗓子眼窜上一股痒意,他掩唇咳了两声道:“除了你,本王这辈子没哄过别人。”   姜言意唇角翘了翘:“那以后呢?”   “以后……可能还得再哄一两个小姑娘。”   还想找小姑娘?   姜言意瞬间变了脸色:“王爷还是现在就去找小姑娘吧。”   封朔含笑道:“没有你, 本王跟谁生小姑娘?”   姜言意闹了个大红脸,“你……下流!”   封朔笑了笑, 并未再答话。   这若叫下流, 他对她的下流心思可多着呢。   外边长街外响起敲梆子的声音, 封朔看了一眼她锅里滚着的汤, 问:“你每晚都要忙到这个时辰?”   “就今天而已, 先前做肉干耽搁了一阵。”姜言意瞧着锅里的汤吊得差不多了, 她给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木柴, 等这些柴燃尽,灶里的余温也能继续煨着锅里的高汤,等到明早起来, 就能直接用了。   封朔目光扫过灶台,瞧见她装在筲箕里还没来得及收进橱柜里的枣红色肉干,他捡起一块尝了尝,肉干经炖煮后干燥过,肉质流失了大量的水分,不如鲜肉质地软嫩,但口感紧实嚼起来却不算费力,卤煮时的香味似乎全被锁在了肉里,越嚼余味越浓。   旁边还有切成条状的肉脯,颜色更漂亮些,不过很薄,上面洒着白芝麻,表皮在烛火下黄澄晶亮,瞧着是油,拿起一块才发现覆在肉脯表皮的不是油,那股淡淡的清甜,属于蜂蜜。   封朔咬了一口肉脯:“这是店里要卖的新菜?”   “舅舅要回京城接母亲和外祖母她们,这是我给舅舅路上备的干粮。”   封朔道:“本王也要外出几天。”   姜言意愣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封朔说这话的意思。   他这是让自己也给他准备干粮?   姜言意狐疑道:“天这般冷,你身上的旧疾未痊愈,你去哪儿?”   “草原下了大雪,牛羊断了粮,突厥在入冬前没能抢到足够的粮食,行到绝处,势必会盯上关内。本王久不去军中,势必会让突厥大汗生疑。”   先前樊尧年既指使谢知州偷放突厥王子进城,肯定也把他旧疾一事告知了突厥高层,突厥王子入城,一是为探虚实,二是方便攻城时跟突厥大军里应外合。   樊尧年千算万算,只算漏了楚昌平被他挑下悬崖后没死,还把他潜入西州的消息带给了封朔,封朔这才顺藤摸瓜,把樊尧年、谢知州、胡家整个连根拔起。   只有突厥王子,身中一箭后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封朔封锁全城多日,也挨家挨户搜寻过,却始终没发现他的踪迹。   目前最坏的推测,就是突厥王子已经想办法出了西州城。   他若不能出战,这对虎视眈眈盯着西州的突厥人来说,这是一个进攻的绝佳机会。   所以他必须得去军中,甚至还得练兵演武,至少在明面上对突厥人是一个威慑。   姜言意记得池青说过,封朔旧疾的事没几个人知晓,不由得道:“突厥人怎么知道你身上的伤在严冬发作的事?”   封朔眼底闪过一抹讥讽:“自是拜宫里那位所赐。”   当年他受伤,好几次都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给他医治的军医都摇头说,便是能活下来,将来只怕也得病痛缠身。   后来他锁死了关于这伤的消息,给了军医一大笔钱财,让他把这秘密烂到肚子里,回乡养老。   此后为避免叫人发现端倪,他诊脉看病都只用自己府上的大夫。本以为此事不会再叫人知晓,怎料他在用大夫一事上太过谨慎,反让皇帝起了疑心。他审讯樊尧年时,才从樊尧年口中得知,皇帝命人找到那名军医,用刑逼问出了他旧疾之事。   这些封朔不愿多说,省得叫姜言意平白担心,他打住话头道:“汤弄好了你早些歇息。”   姜言意算是听明白了,他今夜过来,主要是为了只会自己一声,后面几天不用熬药膳了,毕竟他不在府上。   她心中有再多担忧,在这些事上却也帮不了他什么,只不过女主若在来西州的路上了,按理说,突厥王子应该也在西州,这些天西州城一直严查,兴许封朔就是在查突厥王子。   事关军机,封朔不说,她也不好询问。   但如果能擒拿突厥王子的话,突厥大汗为了儿子,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姜言意抿了抿唇,试探着道:“近日城门那边都只许进,不许出,是不是在抓什么人。”   封朔道:“有个突厥细作潜进来了。”   “也是名女子吗?”姜言意问。   之前在西州大营的时候,营妓中就混进了突厥细作,她话中的“也”字倒是挑不出错处。   只不过姜言意这么说,却不止是单纯好奇。在原书中,女主第一次见到突厥王子时,突厥王子为了躲避搜查,就是一身女装。   封朔摇了一下头,“是突厥王子。”   只不过姜言意的话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些思路,他手底下的人查遍了西州城内所有男子都没找到突厥王子,万一……突厥王子真扮成了个女人呢?   思及此处,封朔眉眼瞬间冷峭了起来,他道:“你早些休息,我走了。”   外边风雪大,姜言意见他身上并未披大氅披风之类的,想起他还有一件织锦鼠皮披风在自己这里,便起身快步往自己房间走去:“你等等。”   封朔在原地站了片刻,就见姜言意捧着一件披风过来,是他在军营给她的那件。   “你一直留着的?”封朔眼眸晶亮。   姜言意点了一下头。   这么好的料子她还能扔了不成,她又不傻。   但显然封朔对姜言意一直留着这件披风十分高兴,眼中的笑意都深了几分。   姜言意想起当初在西州大营的种种,恍惚间竟然也觉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她多讨厌他啊,谁能想到又会和他走到这一步?   姜言意自己唇边也扬起了一抹笑。   烛火下她唇色嫣红,一双漂亮的秋水眸里仿佛盛满了光,细碎的鬓发散落在脸侧,说不出的温柔。   封朔抬手帮她把那捋碎发拂到耳后,指节若即若离触碰到她脸上的肌肤。   望着她丰润的唇,他忽而问:“你今日用的什么口脂?”   姜言意没懂他为何突然这般问,答道:“是你先前送我的口脂,山茶花香的。”   封朔俯身在她唇上浅啄了一下,再次抬眼时像只偷到腥的猫:“的确是山茶花的香味。”   姜言意一愣,紧跟着脸红了个彻底。   这人……怎么这样!   封朔见她羞怯,眼底化开淡淡的笑意:“这次真走了。”   姜言意点头,眼见着封朔翻墙过去,这才进屋把做好的肉干肉脯都收进橱柜里,回房歇息。   姜言意的火锅店一如往常忙碌。   南边打仗了,对一些跟南边有生意往来的商贾是有点影响,但因为交通限制了贸易范围,导致南北通货并不发达,影响也就微乎其微了。   百姓初闻战事,惶恐了两天,也就该干嘛干嘛,日子还是照常过。米价肉价因为有官府管制着,只小幅度上涨了一下,很快就稳定下来。   顺应时局,如今酒楼茶舍里不仅讲起了南边的战事,一些各朝各代的野史也成了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说评书的先生们都讲起关于家国战事的话本子来,《红楼梦》没那么受欢迎了,姜言意便把另外一本名著《三国演义》搬了出来,店里再次食客爆满。   姜言意忙得恨不能有个三头六臂,此时姚厨子的到来,可算是让她缓了口气。   许是见识过泰和楼和来福酒楼的态度,如今姚厨子的心性也平和了不少,工钱他甚至没肯要姜言意开的双倍,在来福酒楼以前给他的工钱上还减了两钱,让姜言意给这个数就行。   姜言意知道自己店里忙,做事可不轻松,她给底下的人开的工钱都高,自然也不可能亏了姚厨子。   她喜欢和直性子的人打交道,一锤定音决定了每月给姚厨子的工钱,就带着姚厨子进厨房,做干锅的各类肉品都是她提前处理好的,食客点了什么,混合荤菜素菜下锅炒就行。   但油酥香料爆香这一步,不是灶上的老手就把握不好那个度,姜言意示范了一次,姚厨子就完全能胜任了。   他做炒菜的功夫了得,不管是对火候的把控还是对出锅时间的估量都恰到好处。姜言意尝了一块他做的干锅翅尖,因为体力上的差距,姚厨子不管是颠锅还是翻炒动作都更利落些,调料入味也更均匀,姜言意吃了连连点头,放心把干锅交给姚厨子做。   她正准备去外边柜台上时,正搭了个凳子站在火塘子上方割香肠的郭大婶却突然叫了一声,“掌柜的,咱们厨房怕是进了老鼠,你瞧瞧这截腊肠被啃成了什么样。”   姜言意忙过去瞧,郭大婶手上那截香肠可不就是老鼠啃的,她道:“婶子,你再看看其他肉有没有被咬过。”   郭大婶拨开挂在一起的腊肉,仔细看了看,“还有两根腊肠也被啃了,腊肉倒是没动。”   姜言意说:“把被老鼠咬过的全取下来,这些腊肠不能要了。”   她做腊肠时放的香辛料比较多,腊肠闻起来更香些,腊肉则只用了大量的盐腌制,咸得齁,估计老鼠这才只选了腊肠下手。   姜言意望着被咬过的几截腊肠,又心疼又生气。   是她大意了,因为一直没在厨房发现老鼠的踪迹,她还以为家里没老鼠,怎料腊肠都被啃了。   她道:“我下午就去把养在的隔壁的猫全抱过来。”   喂了这么久的猫,母猫现在已经不排斥她了,小猫们长大了些,也能到处跑。每次她去封朔院中,花圃里、文竹丛里、墙头上、甚至封朔书案底下,都能长出一只猫来。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小猫们还没教好,带过来若是四处捣乱的话,她的厨房遭殃。   此时封朔的书房里,一众幕僚正在为要不要开放西州城门闹吵不休。   “城门一日再关下去,百姓就一日惶惶不安!从南边逃难的百姓也全被拒之门外,这有损王爷贤名!”   “突厥王子还没找到,若是开了城门,岂不是放虎归山?”   “掘地三尺都没找着人,那肯定是没在城内了!”   “督办此事的是宋录事,搜查不力,当责问宋录事!”   幕僚们一番争吵,封朔烦躁蹙了蹙眉,斥道:“够了。”   书房内这才静了下来。   他沉声道:“宋录事何在?”   “卑职在!”宋录事原先是武将,不过后来从了文职,身形比一般文人更挺拔些。   谢知州倒台后,如今整个西州府衙他在接管。   “突厥王子迄今未搜查到,你总得给本王一个交代。”封朔道。   宋录事额角垂下冷汗来,整个西州他这些天都已经翻遍了,还是没寻到人,那突厥王子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跪下道:“是卑职无能。”   站在他身后的陆临远捏了捏手心,道:“王爷,西州城内的男子我们都已经搜查过,下官以为……我们当查查西州城内的女子。”   他今日虽能站在这里,却还没有说话的份,眼下贸然出声,不少人都诧异朝他望来。   陆临远将后背挺得笔直,这是他立功的机会,楚昌平都已经得封朔重用,他必须也得尽快让封朔看到自己的能力,不然日后便是有再多报复,手上没多少权利,也无从施展。   上一世,突厥王子就是以女子的身份潜伏在姜言惜身边,险些将他也骗过去了。   封朔昨夜听了姜言意的话后,连夜就让邢尧带人去搜查,西州本地女子的户籍、外来女子的路引都在一一核对中,但西州城说大步大,说小不小,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结果。   眼下问话,本是想让宋录事也下去彻查西州城内的女子,怎料陆临远突然提了出来,他压下心中的疑虑,问:“何出此言?”   陆临远道:“西州城封锁数日,只要突厥王子没长翅膀也不会打洞,就一定还在城内。传闻突厥王子面相阴柔,想来只有男扮女装一种可能。”   男扮女装,何其荒唐,众幕僚神色各异,都等封朔决断。   封朔道:“按你说的去查。”   陆临远神色有些激动,连忙作揖:“下官领命!”   已到午时,封朔对书房内众人道:“诸位都下去用膳吧。”   幕僚们陆陆续续出了房门。   管家福喜端着厨房备好的膳食进来,“王爷,您也该用膳了。”   往日他的药膳都是由姜言意做,但这些日子她看姜言意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是不忍她辛苦,正好他也准备去军营一段时间,就没再让她为自己熬药膳。   看着身前冒着热气的羹汤,封朔却半点食欲也没有。   他想起了在西州大营时,丁家村遇袭,是姜言意给他们透露的风声,昨夜姜言意那句话,也无意间点醒了他突厥王子可能扮做女人躲在西州城内。   而陆临远,不仅也事先知道了丁家村可能遇袭,现在也提出突厥王子或许男扮女装藏了起来。   看起来似乎都是巧合,但细想,不免就过分巧合了些。   仿佛……他们都事先知道这些会发生的事,只是在恰当的时机用一个恰当的理由说了出来。 第67章 他赌不起   下午姜言意带了个竹筐子去封府抓猫。   封朔和幕僚们在书房议事, 她直接去了他院子里,院门口的护卫应该是被封朔交代过,便是封朔不在院中, 也毕恭毕敬放姜言意进去了。   姜言意把带过去的肉脯和肉干放到里屋的桌上, 对站在门口的小厮道:“这些是给王爷的,劳烦转告王爷一声。”   昨晚封朔难得开一次金口, 还只是为了要点零嘴吃,姜言意哪能无视, 她过来时, 就把肉脯和肉干用油纸各包了些。   小厮知道封朔对姜言意的看重程度, 满脸堆笑道:“姜姑娘放心, 等王爷一回来,小的就转告王爷。”   姜言意被小厮热络的态度弄得不好意思, 点头说了句“多谢”,便去去文竹丛处迁移猫窝。   天冷得厉害,哪怕有地龙暖着, 墙外的文竹顶上都压了一层薄雪,猫窝顶上封朔用命人用隔板挡住了, 这才没落下积雪。   雪天不容易找到食物, 加上姜言意每天都过来投喂, 母猫现在也不外出了, 每天都窝在猫窝里专心哺小猫们。姜言意把母猫抱起来的时候, 母猫也只温顺叫两声, 半点没有之前的敌意。   母猫吃得好, 奶水足,小猫们一个个也被喂得胖乎乎、圆滚滚,跟个小绒球似的。   猫窝里只有四只小猫, 还有一只奶橘色的不知躲哪里去了。   她在外边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着,封朔房里她也看过了,还是没瞧见。   “糍粑,你在哪儿?”   “糍粑?”   糍粑是姜言意给那只小胖橘取的名儿。   她把小猫们经常玩耍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胖橘,不禁有些担心小胖橘是不是贪玩在雪地里冻久了没人发现,最后被大雪给掩盖了。   这么冷的天,还不得活活冻死。   姜言意越想越揪心。   正在此时,院门口突然传来护卫的声音:“王爷。”   姜言意回头就见封朔大步从院门口走来,他身着盘金缂丝锦袍,一头墨发用镂金如意冠束起,威仪不凡。邢尧本跟在封朔身后,见着姜言意在院子里,就自觉候在了院门口。   封朔见姜言意还有几分意外,看见被她装进笼子里的猫,眸中顿时了然:“要把猫带过去了么?”   姜言意点头:“厨房里挂着腊肠,招来了老鼠。”   她有些沮丧道:“但是糍粑不见了。”   封朔眉头轻蹙,寻思了一会儿,才想起糍粑是那只橘色的小猫。   他问:“房间里都看过了?”   “书案底下、柜子底下还有床底我都找了。”   封朔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有几分怪异,他道:“你等会儿。”   他进了屋,姜言意跟着进去,只见他从床角找出一双在室内穿的干净棉靴,从一只靴筒里倒出一只睡得正酣的小橘猫。   小橘猫猛然从温暖的靴子里被倒出来,在地上圆润滚了个圈,这才动了动睡眼惺忪的眼皮,奶声奶气叫了两声,迈着小短腿又要趴回靴子里继续睡。   姜言意哭笑不得,走过去把小胖橘拎起来:“糍粑你个小坏蛋,叫你这么久你都不应一声。”   小胖橘在她手上喵了两声,仿佛是在撒娇。   姜言意把小猫也放进竹篓子里,这才笑着对封朔道:“原来它钻你靴筒里去了,我说怎么找不着。”   封朔一贯冷着脸,似乎不愿搭理这些小东西,“讨人嫌的小畜生。”   姜言意知道某人也就嘴上这般说说罢了,她见过他处理政务时,小猫爬上卓,碰瓷一般躺到他正看的公文上。   他把猫拎开,下一秒那绒球又自己迈着小短腿跑过来,继续躺下。   他冷眼瞪着小猫,小猫奶声奶气回他一顿喵喵叫,最后他也只能无奈换一本公文看。   姜言意没拆穿他,拎起竹笼子抿着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封朔点了点头,望着她的眸色比平日幽深几许。   在姜言意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叫住她:“姜言意。”   “嗯?”姜言意闻声回过头来。   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仿佛是要通过这个名字将她从千万人中区分开来,有种说不清的情愫在里面。   寒风卷着细雪从门口灌进来,吹动姜言意身上海棠色的罗衫,她眉眼间是还没敛去的笑意,明艳又生动。   封朔站在屋中的暗影里,她正好立在门口处的光晕里,一黑一白,好似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封朔问:“你先前说,你隐瞒了我许多事,那么现在呢?”   姜言意怔了怔,想起自己不过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孤魂,眼神微黯:“只有一件事,是关于我从前的,等我觉得是时候了,就毫无保留的告诉你,可好?”   封朔扯了一下唇角,说:“好。”   得到他的回答,姜言意抱着装了一窝猫的竹筐往外走,没再回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封朔对她的心思,但她还不确定他这份感情有多重。古人敬畏鬼神,她若向他坦白了真正的身份,他能接受吗?   姜言意觉得自己就像是聊斋中的妖,只不过比较幸运的是,她若自己不开口,就没有谁能识破她的身份。   但她要是一时冲动暴露了自己,她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也许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不管是亲人、恋人、还是朋友,都会惧怕她,远离她,甚至会想烧死她以绝后患。   楚昌平对她很好,可这份好不是给她的,是给他真正的外甥女。姜言意渴望亲情,但也很清醒,她把原身的亲人当自己亲人看待的同时,也拿他们当恩人。   原身的亲人给予她多少,她都尽力去回馈。这也是楚昌平让她做回千金大小姐,但她还是想自己开店赚钱的原因,一味享受着原身的身份带来的好处,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死乞白赖的小偷。   如果她自私一些,大抵可以骗封朔一辈子,缄口不提自己是一缕异世孤魂。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既然是决定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就不该有所欺瞒。   说与不说,是她对这份感情的态度,接受与不接受,则是封朔该有选择的权利。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自己也还在犹豫中,她需要想清楚了,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封朔坦白这一切。   早晨才清扫过的庭院,已经又铺了一层积雪,姜言意的脚印落在雪地上,深深浅浅,蔓延向远处。   她不知,封朔坐在屋内,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目光深沉而偏执。   邢尧才抱着一摞名册进来:“主子,筛查了一宿,各街各坊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只剩城南那边还在挨家挨户搜寻。”   城南一带贫苦人家居多,各类三教九流的人都聚集在那边,黑户也有不少,想找个人颇为困难。   封朔敛了眸色问:“陆临远从哪里查起的?”   邢尧道:“城南。”   这便巧了。西州除了城南,还有好几处坊也是鱼龙混杂,他的人用了一宿才把其他地方查清,锁定城南,陆临远却直接从城南查起。   不排除陆临远靠直觉认为城南更方便藏人的可能,但封朔心中有了一丝疑虑,再有任何风吹草动,那份疑虑就只会被放大数倍。   他道:“派人暗中盯着陆临远,看他从城南哪条街巷开始搜寻的。”   邢尧领命就要退下,封朔突然叫住她:“你把先前查的,关于姜家嫡女的信件找出来。”   他先前只着重了看了她跟陆临远的部分,余下的还没看完。   邢尧虽不懂主子为何又要调查姜言意,但还是很快打开他书橱的暗格,从一堆整理有序的信件中找出封朔需要的那一摞来。   他放到封朔案上,封朔却又没动,靠着椅背,拢了眉心道:“退下吧。”   邢尧恭敬退下。   偌大的房间只剩封朔一人,他望着案角那摞信件,眸光深浅莫测。   既答应了姜言意等她自己愿意说的时候再告诉他,那么他就不该再暗查她的过往的。   但是心底那丝不安如影随形,催动着阴霾生长,他像个走到穷途末路的赌徒,而这是一场他绝对输不起的赌局。   姜言意带着一窝猫回到院子里,暂且把猫窝安在了柴房。   小猫们刚到新地方,有些害怕,也不敢四处活动,缩在母猫身边格外乖巧。   姜言意做了一盘猫饭端过去,母猫吃的时候,小猫们胆子才慢慢大起来,有两只小猫已经在学着母猫吃肉羹,只不过因为没掌握好技巧,糊了自己一脸汤汁,小猫甩了一下脸,又把脸上的汤汁甩给旁边的兄弟姐妹了。   天冷姜言意不敢给小猫们洗澡,不过饭后母猫很耐心地给小猫们舔了毛,姜言意也就没再操老母亲的心。   现在厨房有姚厨子和郭大婶把持,她算是彻底卸下了重担,当起了全职掌柜,只管柜台上的账目。   店里的老顾客听说姚厨子到了她这里,以前尝过姚厨子做的炒菜,不免问了几道姚厨子在来福酒楼的拿手好菜,这里可有卖。   姚厨子今日才过来,姜言意还没来得及准备这些,只推脱说还在安排中。   等到晚间忙完了,店里的人围着吃羊肉锅时,姜言意便提了一下这事。   她先前倒是没打算卖姚厨子的拿手菜,一则是店里主打卖各类锅子,二则是每日定干锅的人已经很多了,再炒小菜,她怕姚厨子忙不过来。   但有食客那般问了,她觉得还是征询一下姚厨子自己的想法,毕竟那些菜是他自己的招牌,姜言意也不想屈才。   姚厨子是个爽快人,姜言意一说,他便道:“哪有食客点名要吃,厨子不做的道理?姜掌柜您开给我这么高的工钱,我老姚再怎么也得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   姜言意道:“我原是担心您在灶上忙不过来,如今既要做炒菜,那我再给你寻个帮厨打下手。”   姚厨子连连摆手:“这点活算什么,掌柜的可别看不起我老姚!您再请帮厨的钱,还不如留着给店里买些好酒。”   姚厨子都这么说了,姜言意也没再坚持。   当晚定下了菜谱,姚厨子把食材调料说了,姜言意一一记下,让杨岫邴绍二人明天上午过来时,顺道把姚厨子要的食材买来。调料她厨房里一应俱全,不需要再买。   姚厨子倒是又提了一个要求:“掌柜的,咱能再打几把刀么?旁的不说,剔骨刀、斩骨刀、锯齿刀总得各备一把。”   姜言意汗颜,因为她店里主要卖锅子,对各类食材的切法也不怎么讲究,所以她在刀具配备上比较随意,一把切片刀一把斩切刀就够她用了。   眼下姚厨子一提出来,姜言意就连声道:“买,明天就买。”   姚厨子道:“我多一句嘴,掌柜的别嫌我烦。市面上卖的刀不如自己找铁匠打的好,城西罗铁匠手艺在西州城内算是顶好的了,掌柜的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找罗铁匠打几把刀。”   城西罗铁匠?可不就是给自己打炉子的那个铁匠么。   姜言意对那铁匠印象不错,道:“姚师傅别这般说,我在这方面经验不足,还需要您多提点才是,明日我就去城西找罗铁匠。”   一顿饭就这么过去,杨岫二人回去时,姜言意把昨晚做好的肉脯肉干拿给他们,让他们带给楚昌平。   老秀才跟他们顺路,自从下雪了,姜言意怕老秀才一个人走路上出什么意外,每次都让他们送老秀才一截,今夜也是如此。   杨岫邴绍等老秀才进了院门,才转身往回走。   城南一带今日处处是挨家挨户搜查的官兵,杨岫邴绍二人一路过来时都被官兵责问了好几遍。   从老秀才家走出没多久,又有一队官兵拦住他们,询问他们身份,并且要看身上有没有伤,二人依旧配合了。他们如今虽然跟楚昌平其他亲卫住一起,但一些秘密进行的任务不得向外透露,这是规矩,因此二人也不知城南这边是在查什么。   只在穿好衣服后回头看了那队官兵一眼,嘀咕几句。   也是这一回头,邴绍发现老秀才家中的灯还亮着。   这就有些反常了。   他跟杨岫不是第一次送老秀才回家,老秀才因为前些年穷困潦倒,连灯油都买不起,在自家早摸黑习惯了。后来到了姜言意店里做事,哪怕有钱了,晚上还是没点过灯。   邴绍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心细的,他当即道:“老秀才从不点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第68章 被发现了   二人一番合计, 又往老秀才家赶去。   方才查他们的那队官兵正好也到了老秀才所住的那处大院,将门拍得震天响:“官府查案,快些开门!”   院中各处屋舍陆陆续续亮起了灯, 男女老少都匆匆穿好衣物出来, 稚子不知发生了何事,吓得大哭, 年轻的夫妇怕惹事,连忙哄慰孩子, 孩童才止住了啼哭。   “官爷, 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名汉子开口问询。   官差一副冷煞面孔, 腰间佩一柄深寒大刀, 喝道:“官府查案还需要跟你说清原委吗?男人全部把上衣脱了!女人是本地人的拿出户籍来,不是本地人的把路引拿出来!”   院子里的人噤若寒蝉, 全都照做,官差发现一户人家屋里亮着灯,却没人出来, 不由得上前拍门:“开门开门!”   里面没人应声。   官差用刀指着院中人问:“里面住的是何人?”   之前问话的汉子答道:“是位老秀才,早些年在来福酒楼说书, 如今在姜记古董羹说书。”   官差继续拍门, 里面还是没回应, 他正准备破门而入时, 里头传来老秀才沙哑的声音:“谁在拍门……咳咳……来啦。”   房门从里面打开, 老秀才身形佝偻得厉害, 许是畏寒, 他不仅头上戴了顶毡帽,脖子上还围了条破烂围巾,整张脸几乎都被围巾包了起来, 咳嗽不止,像是感染了风寒。   周边的邻居见他病成这样,不免关心道:“老秀才,你这是怎了?”   “着凉了……咳咳……”老秀才佝偻着身躯一阵咳嗽,嗓音嘶哑得根本辨不出他原来的音色。   官差们可不会同情人,冷硬开口:“小老儿姓甚名谁,户籍拿出来。”   别人一听到要户籍,都得回屋去翻找,老秀才却直接从怀里摸了出来,颤巍巍递过去,他手上的冻疮化了脓,用布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只露出几个脏兮兮的指尖。   他咳嗽连连,仿佛是个肺痨鬼,上边主要让查西州城内的女人,一个可能身上有病的糟老头子,官差们也不愿跟他多接触,核对无误后就把户籍文书还给了老秀才。   避免意外,几个人还是进屋看了一眼,屋子简陋得可怜,什么都是破破烂烂的,家具也没两样,唯一能藏人的柜子里倒是塞了不少棉被。官差把棉被取出几床后,发现底下仍然只是一些打着补丁的破床单。   官差没了继续翻的心思,只道了句:“你这老头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倒是还有钱买这么多被褥。”   老秀才一顿猛咳,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邻居怕官差为难老秀才,帮腔道:“老秀才如今在姜记古董羹说书,姜记东家是个心善的,老秀才那几身体面衣裳,还有这过冬的棉被都是姜记东家买的。”   官差这才作罢,查完这一院子的人,他跟底下的人正准备去别处时,杨岫突然闯了进来。   官差呵斥道:“又是你?”   杨岫看了佝偻着腰的老秀才一眼,笑着跟官差解释道:“东家让我把这些吃食拿给老先生,瞧我这记性,转步就忘了!”   杨岫说着走进几步,要把装了肉脯肉干的两个大纸包递给老秀才:“这是东家给您的。”   老秀才伸出手来接:“有劳……咳咳……”   杨岫眼色一变,这肉干分明是姜言意让他们带给楚昌平的,老秀才不可能不知道,回来的路上老秀才还跟他们谈笑风生,怎么转头嗓子就哑成了这般?   绝对有猫腻!   在“老秀才”快拿到纸包时,他扼住“老秀才”的手用力一掀,同时踢出一记扫堂腿。   “老秀才”不备,被偷袭了个正着,整个人被杨岫那一脚扫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   “老秀才”舍了大门,爬起来就往后窗冲去,腰不弯了,背不驼了,身形无比矫健。   杨岫大喝一声:“他不是老秀才!”   在场的官兵这才回过神来,一窝蜂追过去。   “老秀才”用身体撞烂了窗,刚翻出去,一柄雪亮的大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早就在后窗守株待兔的邴绍冲屋内喊了一声:“人抓住了!”   “老秀才”想不通是哪里暴露了自己,眼神一恨,身形往后一仰避开刀刃,脚下发力踢中邴绍胸膛就要跑。   邴绍被踢得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反手一刀背拍到“老秀才”身上,“老秀才”身上许是有伤,被这一拍直接吐血,趴倒在地。   此时杨岫和几名官差也赶了过来。   官差揪起“老秀才”,扯下他遮住半张脸的围巾,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来。   头发因常年扎发辫而有些卷曲,身上还有一处因打斗而被裂开的箭伤。   这些特征都符合上边让他们捉拿的男子特征!官差们大喜过望,赶紧把人给绑了,冲杨岫邴绍二人拱手:“多谢二位壮士相助!”   杨岫邴绍二人抱拳回礼。   杨岫过来时已经把老秀才家里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发现老秀才,担心老秀才出意外,他三两句跟官差说明了情况,便一把攥起假扮老秀才的人,威胁道:“屋子里的老人被你藏哪儿去了?”   “杀了。”突厥王子乌古斯丹嘴角带着血,冷笑道。   邴绍直接一拳砸在他脸上:“说实话!”   乌古斯丹脸上笑意不减:“这就是实话。”   “信不信老子宰了你?”邴绍恨不能直接一刀结果了他。   乌古斯丹朝他吐了一口血沫,哂笑道:“你们慢慢找,总能找着的。”   “狗娘养的!”杨岫骂了声,手直接用力挖进他靠近他左胸上方的箭孔处:“说不说!”   乌古斯丹痛得整个人都痉挛,不得已开口:“在柜子里。”   “你玩老子呢!柜子里老子早看过了!”杨岫进屋找人的时候,把柜子里剩下的破烂被褥都翻出来了,底下只剩下一些放得杂乱无章的旧衣物,堆那么浅一层,哪能藏人。   “我没骗你,我敲晕了他,把人放到柜子里平躺着,这才堆上了衣物棉被。”乌古斯丹痛得受不住,冷汗一茬儿一茬儿往下掉。   老秀才的柜子里边没有隔板,是打通了的,他人又瘦,被人放柜子里用衣物一掩,还真难叫人察觉。   杨岫跟邴绍对视一眼,邴绍连忙从后窗翻进屋内,三两下刨开柜子底下那层衣物,果真发现了被人剥去外衣,只剩一身单衣的老秀才。   邴绍赶紧探了探老秀才鼻息,发现还有呼吸才松了一口气,冲屋外的杨岫喊:“人找着了!还活着!”   亏得乌古斯丹前脚才把老秀才藏柜子里,官差后脚就进来,并且打开柜子拿下了上方堆放的大部分棉被,杨岫找人时,又把柜子里余下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只剩一些旧衣铺在上面,老秀才这才没被憋死。   邴绍掐了老秀才人中,老秀才只是被打晕了,没受别的伤,眼皮颤了颤,总算是醒了过来。   见着二人,他惊魂未定道:“屋里进了贼人!”   “老先生放心,贼人已叫官府抓获。”邴绍道。   老秀才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跟杨岫邴绍二人一同回来时,路上就被官兵盘查了好几次,他便是再愚钝,也晓得官府必然是在找什么人。   杨岫邴绍一贯是把他送到院门口就回去,老秀才进屋后,就被人用刀挟持了,对方要他的户籍,老秀才心知不妙,说要点灯找,他这屋子里多少年没点过灯了,他只盼着有人能发现端倪才好。   对方拿了户籍,他颈后一痛就失去了知觉,对后来的事压根不知。   杨岫进屋听老秀才说了事情的原委,叹了句:“也是万幸,那贼人想藏身,不敢贸然杀人,否则屋子里有血腥味,会叫官兵察觉,所以才只打晕了您。”   老秀才听杨岫这么说,心中也是一阵阵后怕。   等老秀才险些遇害的消息传到姜言意耳中,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一早上的功夫,昨夜发生在城南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姜言意一开店门,周边的街坊邻居都围上来问她老秀才如何了,姜言意一迷茫,老秀才怎么了?   这些人见姜言意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才七嘴八舌把昨晚城南那边的事说了。   等杨岫邴绍二人过来时,手上除了昨日姜言意吩咐他们买的食材,还有摆小摊的商贩们赠的肉夹馍、大肉包、冰糖葫芦……脖子上大蒜都挂了好几串。   路上的百姓见了他们,都在夸“英雄有为”“打抱不平”“仗义勇为”之类的话,杨岫邴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比一个不自在,到了姜言意店里,二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姜言意端着托盘从里边走出来,托盘里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吊了一夜的高汤鲜浓无比,羊肉卤煮得软烂,清亮的汤面上漂浮着细碎的油花,料味醇厚,香浓诱人,几段绿油油的香菜点缀在上面。   杨岫邴绍二人齐齐咽了咽口水。   姜言意笑眯眯道:“快吃,这是给你们准备的早膳。”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点“幸福来得太突然”的迷茫感,连挂在脖子上的大蒜串都来不及取下,就饿死鬼投胎似的端起碗开始狼吞虎咽。   姜言意的火锅店中午才营业,因此并不管他们的早饭,往常他们都是在落脚的客栈里要两个馒头吃了了事,甚至为了空出肚子,下午和晚上多吃些好吃的,他们还不想吃早饭。   明明都是那些食材,他们也不知姜言意是怎么做的,这碗羊肉泡馍跟店里卖的羊肉锅子味道大相庭径。   或许是涮锅子的是鲜羊肉,味道胜在鲜上。做泡馍的则是小火慢炖卤煮过的卤羊肉,滋味更醇香些。   姜言意道:“听闻你们昨夜救了老秀才,他如今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一会儿估计就能来店里。”杨岫一边胡吃海塞一边道。   他们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以后天天见义勇为、除暴安良好了!   等二人吃完,姜言意让邴绍给老秀才带了些补品过去,让老秀才好生休息,今日就不必来店里了,谁料老秀才还是来了。   进店的食客都央着让老秀才讲昨夜的事,姜言意怕昨晚给老秀才留下了心里阴影,而且官府抓到的十有八九是突厥王子,传出去太多细节若被突厥王子的人听到风声,万一回头报复他们防不胜防,便一口回绝了。   尽管如此,今日她店里的生意还是前所未有的好,不少食客都说她这店门小了些,可以考虑换个大点的店铺。   突厥王子被俘,西州应该是乱不起来了。   姜言意最近也在盘算,到底是开个分店,还是扩大现有的店铺,不过不管哪一样,都不是项小工程,怕是得拖到年后去。   楚昌平一走,她抽空便去布置新买的宅子。   她不知道楚家人的喜好,便按照西州大户的格调去布置他们的院子。   原身母亲和弟弟的喜好姜言意还是记得,但他们喜爱的一些花瓶器物太过贵重,姜言意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便只在最经济实惠的条件下去陈设。   封朔去了军营,一连数日都没有传消息回来,姜言意有时候会望着那面院墙发呆。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那边的院子里只是少了个人而已,但似乎哪里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京城。   朱红的宫墙墙头落了霜雪,一树红梅在渺茫的一片白中显得孤零零的。   昔日奢华的藏娇殿如今宫人已被遣了个干净,深庭寂寥,人影空空。   内殿的门大开着,风卷着细雪吹进来,殿内的冷意又胜一重。   新帝披头散发坐在铺了如意团花锦缎的台阶上,龙袍褶皱,一身酒气,下巴上一片青色的胡茬更显颓废。   殿中央停放着一口棺材,棺材中的女子显然已经死去多日,只不过因为天气严寒的缘故,尸身败坏得并不厉害,面上半块尸斑没有,神情安详。她身上穿的,却是象征皇后之位的凤袍。   “你终于不跟朕吵了。”   新帝看着不远处的棺木,眼底全是血丝,痛楚和绝望在他眼中交织,酒壶从他手中滑落,顺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酒水洒了一地,沾湿了他的衣袍,他也毫不在意。   “你不是说,最喜欢下雪天么?下雪了,我带你出去看雪,可好?”   空荡荡的大殿里无人回应他,死一般的寂静。   新帝坐了一会儿,突然暴怒把自己脚边的酒壶踢开,双目猩红宛若一头困兽。他踉跄着站起来,走至棺木前,又像是怕吓到她,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怒气,只一瞬不瞬盯着躺在里面的人,仿佛是要把她的每一寸眉眼都记在心中。   “言惜,你再跟朕说一句话,好不好?”   从未在任何人跟前示弱过的新帝,却在此刻用祈求的语气跟一个死人说话。   多少矜贵和自负都在这一刻粉碎,心口像是破了个窟窿,这三九冬寒的冷全都汇聚在了他心坎上。   新帝用手盖住眼,掌下是一片湿意。   大长公主带着人走进大殿时,看到一身狼狈的新帝,眉头狠狠一皱,戾声喝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新帝不语。   瞧见棺材里的人着凤袍,大长公主面上怒意更甚:“荒唐!皇后尚在人世,你以凤冠冢葬她,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皇后?”   新帝终于开口,态度强硬:“她生前朕未能给她的,死后当补给她。”   大长公主气笑了,“樊威反了,信阳王自立为皇,你不着手平乱之事,还在这里为一个死人要死要活,你这是被下了什么降头?”   她吩咐身后的宫人:“把她身上的凤袍给我扒下来!还有没有礼法了!”   宫人们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大长公主见状,冷笑一声,自己就要上前去。   身边的老嬷嬷忙拦住了她,“公主,晦气得很,您别去碰!”   新帝满身阴鹜:“姑姑若还认朕这个侄子,就放过她吧。”   大长公主有些难以置信看着新帝:“你如今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连姑姑都不认了?你告诉姑姑,这个女人究竟有哪里好?”   新帝闭了闭眼:“她就是太纯善了,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他在阴谋诡谲中长大,从来没见过那样干净的一双眼眸,看人时永远不含半点杂质,好似林间的鹿。   这后宫的女人,每个都在为了自己或家族的利益拼了命的往上爬,只有她,从来不争不抢,一心只想逃离。   大长公主气得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强压着心中的怒气问:“纯善?我且问你,这皇位你还要不要了?如今各方亲王蠢蠢欲动,你还要让一个嫔着凤袍下葬,你以为你羞辱的是谁?是皇后和太后!是你舅舅一家!你如今还有多少人可用?没了你舅舅手中的兵马,你拿什么去跟反贼斗?”   新帝沉默不语,神色阴郁,这些东西,从小就是他母后用来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他到现在,都还得被这些东西压着。   大长公主见他似乎已经分清事情的轻重了,吩咐宫人:“给惜嫔重换一套丧服。”   宫人们这才战战兢兢上前。   死去多日的人四肢早已僵硬,宫人们颇费了些力气才把棺中人原本交叠放在身前的手掰开。   大长公主无意中瞟了一眼,发现“惜嫔”手上尸斑明显,但脸上却半个斑点没有。   大长公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微变,对新帝道:“陛下已不上朝多日,先请安国公、忠武侯、宋丞相等人到御书房议事吧。”   新帝仿佛是认命了:“一切听姑姑安排。”   大长公主便道:“来人,送陛下回寝宫洗漱宽衣。”   总管太监忙引着新帝往外走。   行至门口时,一名给“惜嫔”更衣的小宫女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吓得大叫一声。   大长公主那一瞬间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吃了那名宫女:“叫什么?殿前失仪,拖下去斩了!”   宫女忙磕头告饶,但这一叫也让新帝意识到了什么,他快步折回棺木前,赫然发现,棺木中的女子颈侧的皮因尸体水分流失,翘起来一块。   颈部以下的肌肤布满尸斑,颈部以上却白皙如玉。   这部分皮明显不属于这具尸体。   新帝伸手,把那块颈侧的皮一把撕了下来,站在棺材周围的宫人都面露惊恐,胆子小些的,也尖叫出声。   “惜嫔”颈下的那块皮一直连着整张脸,是一张做工十分精致的人皮面具!   看着棺木中那张属于藏娇殿大宫女的脸,新帝目光在那一瞬间深寒无比:“好!好得很!”   他身上的颓然在顷刻间褪去,只剩无边戾气。   “姜敬安在哪里!”他血丝密布的眼底全是狰狞和疯狂。   姜夫人母子和楚家人刚坐上出城的马车,这些日子京城混乱不堪,出城的商贾也多,城门处但凡使些银子,都不会过多为难。   楚家周围一直有禁军看守,家仆出门买菜都会有穿常装的禁军尾随。   他们寄出去的书信会被拦截,从别处寄来的书信也会被截下,基本上跟外界失去了联系。   封朔的人为了接楚家人出来,买下了楚家隔壁的宅子,又打通了两家的院墙,这才得以用马车把楚家人和姜夫人母子从隔壁接走。   但因为楚家各处铺子都有人盯着,钱庄里的钱账目一动,也会被报上去,楚家人出逃只拿了家里一些留着平日里周转用的银票,还有值钱的首饰器物。   为避免引人耳目,他们所乘坐的马车也十分不起眼,内里空间狭小,因为时间紧迫,内里布置也十分简陋。   姜言归腿上有伤,只能躺着,身上搭着薄被,马车时不时颠簸一下,牵动伤口一阵阵钻心的疼,他额角全是冷汗。   姜夫人瞧着他这样子,心底一阵揪疼:“言归,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娘给你拿止疼的药。”   姜夫人抹了一把泪,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小瓷瓶来,她拔下塞子往手心里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   姜夫人慌了,又倒了两下,但瓷瓶里空空如也,她焦虑道:“药怎么没了?”   姜言归忍着痛道:“我没事,母亲。”   姜夫人掩面哭了起来:“你夜里都时常疼醒,这一路颠簸,没有这止疼的药,可怎么受得了?”   姜夫人这些日子在楚家并不好过,楚家横遭此难,二嫂怕惹祸上身,前些日子就要了一封和离书自请下堂了,现在二哥看到她,就跟看到仇人一样。大哥的长女原本看好了一户人家,如今亲事也黄了,大哥奚落她,大嫂说话阴阳怪气。   楚家二老虽然疼她,可兄嫂们也难,手心手背都是肉,二老说得了楚家大爷二爷一次两次,还能每次都护着她么?   姜夫人心中苦,她知道是自己给娘家带来了这么大麻烦,但她没法子,离开了楚家,她自己怎么带着残废的儿子去关外找女儿?她从前仗着父母宠爱,跟大嫂针尖对麦芒,如今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姜言归用的药极贵,只有京城的杏林医馆有卖,前天得到消息她们要离京的时候,姜夫人就给府上执掌中馈的大嫂说了一句,要多买几瓶药备着。   但楚府采买的下人回来,却根本没买这药,姜夫人知道大嫂不待见她们,为了儿子她本想闹到楚老夫人跟前去,是姜言归拦住了她。   眼下见儿子疼成这般,姜夫人什么也顾不得了,正好前边的路段堵了不少马车,她揩揩眼道:“我去找你大舅,让他派人去医馆给你买药。”   姜言归痛得脸色发白:“母亲,我不疼的,别给大舅添麻烦。”   姜夫人又心疼又自责:“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那是你亲舅舅,我的亲哥哥,你大舅母不给钱买药,你大舅还能不管你。”   姜夫人转身就下了马车。   *   对街的茶楼上,姜尚书跟一名儒衫老者临窗而坐,茶盏在寒天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二人的面容。   “先生所问,姜某一概不知。”姜尚书垂着眼皮用茶盖刮了一下杯中茶叶。   老者白发苍苍,若是有朝中老臣在此,必然认得此人乃退隐的前朝林太傅。   老者道:“公主若还在人世,老朽别的不求,只求逢年过节,陛下和娘娘坟前,有人祭拜添一抔新土。”   姜尚书眼底划过一抹悸痛,给出的答案却依然没变:“太傅太看得起姜某了,公主的行踪,您明察暗访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我又如何得知?”   他起身作揖:“府上还有琐事,就不叨扰太傅了。”   老者从容道:“敬安如今也是忙人,去吧。”   姜尚书走出房门后,神色就有些凝重了起来,这么多过去了,林太傅是如何查到他头上来的?   他心事重重往外走,街上马车正堵着,姜府的马车赶不出去,他在酒楼檐下站了一会儿,视线扫过喧哗的大街,却猛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69章 他说:别哭   楚家一共八辆马车, 二老的马车在最前边,其次是姜夫人的马车,后面则是楚大爷和楚二爷两家人的。   为了避免官兵搜查, 楚家的马车和城内一家富商混在了一起, 出城的路引也是借用的那户富商的,拉人的拉货的马车混在一起, 瞧着有二十多辆。   马车周围站太多人会令人起疑,乔装打扮的护卫们都是分散站开的,   姜夫人下了马车后, 就往楚大爷的马车走去。   按照她从前的性子, 大嫂刘氏敢这样在她背后扎软刀子, 姜夫人早告到老夫人跟前去了。但现在寄人篱下,她若闹到老夫人跟前, 给大嫂穿了小鞋,以后到了西州,儿子还要看病吃药, 她又没个银钱傍身,还是得看大嫂脸色过活。   楚家二老都上了年纪, 便是回回都护着她, 但将来二老去了, 儿子以后不良于行, 女儿名节已毁, 这辈子嫁人无望, 自己和一双儿女都只能依附楚家, 到时候楚家上下还不是大嫂说了算。她若是现在把大嫂得罪狠了,只怕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姜夫人掩下心中的怒气,敲了敲车窗, 唤了声:“大哥。”   楚大爷夫妇坐在马车里,楚大爷打起车帘时,姜夫人一眼就看到他们马车里的手炉和铺着的厚实褥子。   马车里的物件自然都是刘氏配置的,姜夫人想起自己儿子盖的那床薄被,怒上心头就要跟大嫂吵起来,到底是忍住了,她缓了语气道:“言归的药没有了,马车又颠簸,他疼得冷汗直冒。大哥,那是你亲外甥,你派人去给他买些止疼的药吧?不然他怕是得活活疼死在路上?”   楚大爷不耐烦道:“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这要命的关头我上哪儿给他买药去?”   楚大爷的发妻刘氏则眼神闪躲了一下。   姜夫人知道自己现在寄人篱下,可几十年的炮仗脾气哪是说改就改得下来的,被楚大爷这么一斥,她脾气上来便呛声道:   “是我愿意在这时候添麻烦吗?前天我就给大嫂说过要给言归买药了!是大嫂没让底下的人买。我知道你跟二哥都厌烦我,可咱们好歹也是同胞兄妹,打断了骨头都还连着筋呐!我若是有法子我也不愿来惹你和二哥厌烦,可我总不能看着言归活活疼死……”   楚大爷听她这般说,不由得看了发妻一眼。   刘氏讪讪道:“我吩咐了底下的人的,想来是负责采买的小厮躲懒,忘记了这回事。”   这显然是刘氏的托词。   姜夫人看着刘氏这副嘴脸就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刮子,她怒道:“忘记了?这人命关天的事能忘记?”   楚大爷没在这时候落刘氏的面子,对姜夫人没好气道:“我这就命人去买,你赶紧回马车去,街上人多眼杂的,若是被人认出来了,你怕是想拉着一大家子人去死!还嫌祸害这个家不够吗?”   楚大爷很快唤来一个护卫,把自己的荷包递过去,交代了护卫几句,护卫赶紧跑开。   姜夫人这才往回走,可还是没忍住眼眶一红。   今天这事明明是大嫂不厚道,但大哥还是一味地训斥自己,什么骨肉至亲,姜夫人这一刻是真的觉得自己在楚家就是个外人。   车帘子一放下,楚大爷就冷了脸对刘氏道:“言归好歹是我亲外甥,你这舅母是怎么当的?”   刘氏把手炉重重放下,道:“我怎么当的?你是不知道他那一小瓶药有多金贵,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女儿婚事没了,京城这么大的家业也带不走,两个女儿将来的嫁妆还不知怎么攒!家里这点银钱不紧着点花,到了西州咱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风去?他外敷内服的药我没给他断吧?就一瓶止疼的药丸子,说得我多对不住你那外甥似的,一个大男人,那点痛忍忍不就过去了!”   她话锋一转,又道:“你以为你这妹子是个心思单纯的?她故意在这时候来找你买药,可不就是为了做给你看?显得我刻薄了她们娘两,她从姜家回来是分文没带,我不信家中二老不会偷偷给她体己钱。”   刘氏嘴皮子利索,楚大爷说不过她。   但一想起心肝儿偏到没边的楚家二老,他心中也颇为不忿:“当年她成亲,爹娘恨不得把半个楚家都给她当嫁妆。如今好了,那些嫁妆全便宜了姜家。”   刘氏也有一肚子不满:“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我瞧着二老怕是还有意把家产再分给咱们这姑奶奶一份。”   一说到分家产上,夫妻两脸色更差了些。   此时姜夫人也走到了姜言归的马车处,她正准备上马车,身后却有人叫住她:“楚婉萍?”   姜夫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她回头一看,站在不远处的可不是姜尚书。   想起一双儿女的境遇,她悲恨交加,恨不能上前给他一耳光,但到底是有几分理智在,知道一家人这是在出城的要紧关头。姜夫人没应声,装作不认识他,直接上了马车。   姜夫人的态度看得姜尚书眉头一皱。   而且……楚家被禁军看管,她如何出现在此地?   这些马车都是要出城的。   姜尚书眼皮动了动,他在朝堂浸淫多年,很快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楚家触怒圣颜,皇帝收拾他们只是迟早的事,如今趁乱离开京城才是上策。   他虽不知楚家是如何出府的,但自己独子还在他们手中,皇帝对付楚家时,只要姜言归还在楚家,那么他姜家也得跟着遭殃。   一时间他心中竟有几分庆幸,还好今日跟林太傅约在了城门口这边的茶楼,不然楚家整一出金蝉脱壳,他怕是还得被蒙在鼓里。   姜尚书抬脚上前,乔装的护卫很快拦下了他,姜尚书身边的常随跟那护卫剑拔弩张。   酒楼上的暗哨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给了下面的人示意。   姜尚书乃三品大员,封朔派去接应的人自然认得,也正是因此,才不敢贸然在大街上动手。   姜尚书身边也带着几个练家子,若是打起来,引来了城门口的守卫,那么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接应的头目上前跟姜尚书交涉:“姜大人,您跟楚家好歹亲家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尚书看了这人一眼,面生,虎目威严。不知这人是楚家笼络到的,还是楚家搭上哪位大人物的线。   他负手道:“劳烦给楚家老爷传个话,今日只要把犬子留下,姜某人就当从未见过这几辆马车。”   姜家和楚家的家务事,旁人也没法插手。   接应的头目很快给了一旁的护卫一个眼神,护卫连忙跑向楚家二老乘坐的那辆马车。   片刻后,楚老太爷拄着拐杖从马车上下来,显然这些日子的变故,让他后背佝偻了些,穿着便衣更显出几分憔悴。到了姜尚书跟前,楚老太爷开口道:“敬安啊。”   姜尚书拱手道:“岳父大人。”   楚老太爷摆摆手:“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岳父,我楚家自问待你不薄,当年你升迁户部,是三郎前前后后为你打点。不求你看在跟萍儿夫妻十余载的情分上,单看三郎当年那份恩情,你今日就让我楚家一家老小出城去吧。”   这话不是指责,却胜似指责。   姜尚书身姿笔挺,忽略他蓄起的长髯,他似乎还是但年那个走马看遍长安花的俊秀状元郎。   只不过在官场几经沉浮,那一双眼里也多了几分旁人看不穿的老辣,姜尚书道:   “楚老爷,同是一家之主,你当知晓这肩上的单子有多重。楚家祖籍在淮安,根基不在京城,大难临头,一家老小尚且还能逃难去。我姜家百年根基都在京城,犬子若是随你们出了城,回头那把砍头刀悬在我姜家头上时,谁又肯开个恩饶我姜氏满门?”   姜家原是前朝旧臣,已经过了最兴盛的时候,在家族衰弱之际,正逢政变,姜家是最先变节的那一批旧臣,也正是因此,姜尚书到现在都还一直受人诟病。   楚老太爷知道今日不交出姜言归,他们是没法出城了。   前方拥堵的马车在慢慢往前挪,很快就是城门口了,耽误不得。   他狠了狠心,吩咐一旁的护卫两句,那护卫往姜夫人所在的马车跑去。   楚老太爷这才对姜尚书道:“你与小女既成怨偶,这桩亲事便就此作罢吧,你写一封和离书与她。”   姜尚书没有即刻应声,缓了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可。”   *   姜夫人自从上车后就心神不宁,一直握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说话:“言归啊,咱们一定能到西州的……”   姜言归发现母亲的异常,但猜不出是何故,腿上的伤还一阵一阵抽痛着,他虚弱开口:“母亲,怎么了?是大舅不肯给钱买药么?没事的,儿子不疼。”   姜夫人心疼抱住儿子:“我命苦的儿啊,娘从前不该造那么多孽,老天爷怎全都报在你和你姐姐身上来了!娘悔啊……”   姜夫人正哭着,车窗被轻轻敲了两下,楚家的护卫道:“姑奶奶,姜尚书要表少爷下车。”   姜夫人把姜言归抱得更紧了些,神色有些癫狂地道:“谁都不许把我儿子带走!我儿子得跟在我一块!”   姜言归终于明白姜夫人为何回来后会心神不宁了,姜尚书发现了他们!   一时间他也是心神俱震。   姜夫人态度强硬,护卫没法,只得转告给了楚老太爷。   楚老太爷亲自走到马车边上,苦言劝道:“萍儿,言归是姜家独子,他留在京城,姜家不会苛待他的。”   姜夫人抱着姜言归不撒手,哭道:“爹,言归就是我的命根子,言归若是走不了,那我也不走了!”   这会儿功夫,坐在后面马车里的楚大爷和楚二爷也知晓姜尚书过来讨要独子。   楚大爷夫妇怕出事,也跟着下车过来看看,正好听到姜夫人说这句。   眼瞧着前边的马车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轮到他们出城了,楚大爷心急如焚,几乎是立即低吼道:   “出嫁从夫,你本就是姜家妇!你回你的姜家去便是!真当是楚家欠了你的?再耽搁下去,咱们所有人都出不了城,言归回了姜家依然当他的少爷,咱们若是走不了,这一家老小都等着上断头台吗?你从小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性子,到现在都还要拉着所有人陪你死!你有儿女,我跟二弟就没有儿女了?楚婉萍,旁人的死活你不顾,你至少为爹娘想一想!”   姜夫人被楚大爷骂得哑口无言,却还是不肯下马车,只一味地哭。   楚大爷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可若是把儿子一个人丢下,她狠不下这个心!   给姜言归买药的护卫赶了回来,刘氏眼尖看到了,趁着楚大爷骂人的功夫,她避开楚老太爷,让那名护卫把药给了自己。   她和楚大爷是夫妻,护卫完成了任务也没多心,刘氏讨药,他就给了。   马车里,姜言归眼底也全是泪,他用力掰开姜夫人的手:“母亲,我回姜家去,您跟外祖父他们一起出城。”   他扭过头对楚老太爷道:“外祖父,我回去。”   楚老爷含着泪背过身,颤声吩咐一旁的侍卫:“楚忠,你把少爷抱出来。”   一名穿短褐的黄脸大汉,进马车把姜言归强行抱出了马车,姜夫人死死不肯松手,几乎是拉着姜言归的衣角一起跌出马车的。   她哭得肝肠寸断:“言归……我儿……为娘跟你一起留下!”   姜言归也是满脸泪痕,他哽咽着摇头:“母亲,您去西州!阿姐还在那边等您,您去好好照顾阿姐!我在京城什么都不缺,阿姐在西州就只能盼着娘你过去了!”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姜夫人整颗心都快碎了,她一面哭一面捶打自己的胸口:“老天爷啊,我造的孽就报应到我一个人身上来吧,别这么折磨我的孩子们啊……”   姜尚书远远看着这一幕,眼底仿佛也是有几分悲悯的,但很快就被掩去。   楚家的护卫抱着姜言归下马车后,姜尚书身边的随从就接过了姜言归。   姜尚书看着这个眉眼精致的半大少年,突然惊觉,自己似乎从未好好看过他,以至于突然看到这张脸,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陌生。   他吩咐下去:“外边风雪大,带少爷进马车。”   姜言归跟姜夫人分别时还哭得像个孩子,现在脸却绷得紧紧的,说不出的冷硬,在姜尚书说出这话后,他几乎是立即反驳:“我就在外面。”   姜尚书看了儿子一眼。   姜言归并没有跟他对视,只望着楚家越行越远的马车:“我要看着母亲出城。”   马上就要过城门了,姜夫人连掀开车帘再看他一眼都不能,姜言归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出来。   姜尚书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也望着楚家渐行渐远的马车,眼底似乎藏了些什么,但无人能看清,或许连他自己都看不清。   远处忽而马蹄声如雷动,沿街所有人都朝长街尽头望去。   一队禁军驾马疾驰而来,一路撞翻了不知多少货摊行人。   “陛下有令!捉拿户部尚书姜敬安!”   为首的禁军在马背上大喝,声音被寒风卷着穿到城门这头来,尖锐刺耳。   姜尚书面色微变,他身边的随从全都大惊失色。   此刻楚家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城门,姜言归被带走后,姜夫人情绪波动太大,楚老夫人便让她上了他们的马车,一路都在宽慰女儿。   姜夫人猛然听见一禁军要捉拿姜尚书,肝胆俱颤,挣脱楚老夫人的手,跌跌撞撞往外去:“姜敬安犯事了,我儿言归怎么办!我要去把言归带回来!”   姜夫人脚下不稳,几乎是摔下马车去的,幸好马车行驶得不快,她摔下去也没受什么伤。   然而这动静却让城门处的守卫警惕了起来,用长矛指着她:“什么人!”   姜夫人压根不管拿长矛指着自己的守卫,爬起来又往城内跑去,马车里的楚家人心跳都险些骤停。   守卫要用长矛扎姜夫人的腿,跟在车旁的楚家护卫立马放倒那名守卫。   守卫头子见此,厉声喝道:“拦下这些马车!”   驾着楚家二老那辆马车的车夫也是护卫乔装的,他大喝一声:“老爷夫人坐稳咯!”   狠狠一甩马鞭,驾着马车疾驰出城,两侧的城门守卫想用长矛杀马,都被其余乔装的护卫拦下。   马车出了城,楚老夫人才敢从车窗处探出头,含泪喊一声:“萍儿!”   此时的姜夫人正不管不顾往姜尚书一行人那边跑去,城门下的异常惊动了城楼上的守军,披甲的守将站在城楼上指挥:“关城门!”   楼下的守卫刚被楚家护卫和封朔的人放倒,城楼上又跟捅了蚂蚁窝似的涌下来一片卫兵。   两拨人厮杀成一片,楚大爷夫妇还没能出城,他们坐在马车里,听着外边的厮杀声,吓得手脚冰凉。   时不时有刀剑砍到车壁上,楚大爷和刘氏这辈子就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胆都快给吓破了。   刘氏泪流满面,破口大骂:“讨债鬼!你们楚家出了个讨债鬼!要拉着一家子人跟她陪葬!楚婉萍这个丧门星!她最好是死在这儿!”   她气急,把护卫买给姜言归的药也直接从车窗处扔了出去。   封朔的人和楚家护卫人少,但胜在个个武艺高强,城门这边一时半会儿僵持不下,楚家的车夫全是护卫,个个都是胆大的,没被这情形下到,趁着混战的功夫,狂甩马鞭赶着马车出城去。   城门处乱着,城内姜尚书身边的常随、暗卫也纷纷现身,跟禁军杀成一片。   禁军头目大喝:“姜敬安,你还想造反不成?”   姜尚书神色已经平静,腰背挺得笔直,依旧一身三品大员的气度:“姜某人不知犯了何罪。”   禁军头目冷笑:“到了陛下跟前,你自晓得!”   “老爷,您和少爷快上车出城!”姜尚书身边的常随催促道。   趁乱出城的确是个好法子。   可他一走,留在京城的所有姜家旁支怕是得替他受天子的雷霆之怒。   到了他这个位置,凡事就不能只顾自己了,身后是大小旁支的几百口人命。   姜尚书沉默着没有做声,正好看到姜夫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我儿——”   姜夫人满脸泪痕:“言归别怕,娘来接你了……”   姜言归眼里的泪亦是夺眶而出:“母亲!”   姜尚书望着这一幕,闭了闭眼,吩咐抱着姜言归的那名亲信:“也罢,你护着少爷随楚家去吧。”   亲信红了眼:“老爷!”   姜尚书沉声道:“快去!”   亲信一狠心,抱着姜言归转身往城门处去。   姜夫人见他抱着姜言归来跟自己汇合,也是大喜,然而喜后,心中却又涌上一股悲意。   她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姜尚书一眼,大雪如絮,他缁色的锦衣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他也望着这边,隔着飞雪,眼神看不真切。   这个人啊,明明已经变了模样,却又还似她当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只这一眼,便成永别,却是她的永别。   利箭刺入胸膛的刹那,姜夫人不觉得疼,只是心口那里凉得过分。   抱着姜言归的那名姜家亲信也中了箭,踉跄着倒地。   姜言归在撕心裂肺大喊着什么,但那一瞬间姜夫人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看着那支穿透了自己胸膛的箭,以及染红了大片衣襟的血,眼角滑下泪来。   她终是……到不了西州了。   城门口处赶来一名楚家护卫,姜夫人用尽了力气,指了指随着姜家亲信一同跌倒在地的姜言归,吃力道:“带……他……走……”   姜夫人已经中箭,回天无望,楚家护卫抱起姜言归就往城门处奔去。   姜言归趴在护卫肩头,双目血红,字字泣血般哭喊着:“母亲——”   姜夫人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终踉跄着倒在了雪地里,溅起的雪末落在身上似乎一点也不冷,恍惚间她只是十五岁那年在雪地里贪玩跌了一跤。   “楚婉萍!”   有谁在叫她,恍惚间这嗓音里竟也是有几分难过的。   但她已睁不开眼了,这辈子,从儿时到当姑娘,到嫁人,到为人母,所有的记忆都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好似一场大梦,她已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   她也不想分清了,且睡过去吧……   盛京的这个冬天,可真冷。   西州。   姜言意正在做早膳,砂锅里的香菇鸡肉粥已经熬得又香又浓,她一边拿碗盛粥一边喊在院外扫雪的秋葵:“秋葵,吃饭了。”   秋葵很快蹬蹬蹬跑进屋。   姜言意把盛好粥的碗递给她,“再给我递个碗。”   秋葵从橱柜里拿了一个碗递过去。   交接的时候,她放手太早,姜言意没接住,“哐当”一声,如意纹瓷釉的瓷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姜言意皱了皱眉,秋葵则有些无措:“对不起,花花,我以为你已经拿稳了。”   “没事,碎碎平安。”姜言意蹲下身去准备把盘子的碎片捡起来,指尖却被碎瓷扎出一个大口子,瞬间溢出了殷红的血珠,其中一滴落在白瓷碎片上,触目惊心。   老一辈都说大清早摔碎东西不吉利,姜言意虽不迷信这些,可心头还是莫名地不安。   楚昌平回京已经好几天了,封朔去了西州大营后就没了消息,她担心京城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担心封朔的伤。   只盼着这不是什么预兆才好。   忧心忡忡又过了四五日,新买的宅子姜言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终于等来了楚昌平接楚家人抵达西州的消息。   楚昌平的亲信一过来传话,她扔下店里的事务,带上事先买好的礼品,匆匆赶去了新宅。   路上她问赶车的亲信姜夫人和姜言归如何了,亲信一时间似乎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只道:“表小姐您去了就知道了。”   姜言意从他这话里听出些许不妙来。   等到了新宅,她一进院子就正好碰见从前厅出来的楚昌平,比起去京城前,楚昌平似乎清减了不少,两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下去了,两鬓有了明显的白发。   “舅舅。”姜言意唤他。   “哎。”楚昌平应了声,又道:“你外祖母和大舅他们都在里面,进去看看他们吧。”   姜言意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问:“舅舅,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楚昌平摇摇头,却没忍住红了眼眶,他说:“你娘,没了。”   姜言意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有原身的记忆,但还没来得及跟姜夫人建立起感情羁绊。   论悲伤,她跟姜夫人还面都没见过,谈不上有多悲伤。可心口还是闷得慌,这是属于这具身体听到至亲离世本能的反应。   她问:“怎么没的?”   楚昌平抬眼望了望天,深吸一口气道:“出城时遇上了姜敬安,他要带走言归,不知怎的惊动了禁军,禁军要捉拿他,你娘为了回去救言归,死在了禁军箭下。”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想哭就在这里哭吧,进屋后就别哭了,这一路你外祖母眼泪就没停过,昏厥了好几次,她年纪大了,伤心不得了。”   姜言意点点头,楚昌平离去后,她一个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进屋。   她脚步声轻,进去又刚好站在玄关处,屋子里一时间竟没人发现她。   楚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一个中年美妇人正在伺候她用药,周围还围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   姜言意认得那妇人就是楚大爷的发妻刘氏,旁边的三个姑娘,面相跟刘氏肖似的两个便是大房的姑娘,瞧着年纪小些的那个是二房的。   “母亲,您再喝一口吧,不吃东西怎么成?”刘氏温声劝慰。   楚老夫人扭过脸,眼角又滑下泪来:“我吃不下,我跟我那可怜的萍儿一道去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楚大爷一听她这样说,不免动怒:“母亲,您可别提她了!从小到大,她给家里惹的祸端还不够吗?要不是您和三弟一直惯着她,她至于为人母了还行事没个分寸?教出的儿女也是一个比一个能闯祸!咱们举家灰头土脸迁到西州这来!是拜谁所赐您别忘了!出城时她疯疯癫癫的,这一大家子人也险些在那里送命!”   “你……逆子!”楚老夫人气得心窝子疼。   楚大爷发作完就怒气冲冲往外走,在玄关处撞见姜言意,脚步顿了顿,一句话没说,越过她便出去了。   也是这时,屋子的人才发现姜言意站在那里。   刘氏正帮楚老夫人顺心口,瞧见姜言意,神色有些尴尬,但很快就笑开:“阿意来了,你别听你大舅胡说,他平日里就是个浑人。”   楚老夫人一听姜言意在,忙抬眼往这边看来,看见姜言意时,瞬间又哭成了个泪人:“阿意,快到外祖母这里来。”   姜言意上前,楚老夫人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你娘命苦啊,她心心念念盼着来见你,结果还是没见着……”   刘氏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劝道:“母亲,快别哭了,您哭了一路,再哭下去眼睛得坏了。”   姜言意不知如何安慰楚老夫人,但这一刻被楚老夫人的情绪所感染,她是真的觉得心里难过,眼眶渐渐有些湿润:“外祖母。”   她一哭,楚老夫人反倒慌了:“阿意不哭,阿意还有外祖母,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姐弟两,除非是外祖母两脚一蹬也随你母亲去了。”   一旁的刘氏听楚老夫人这般说,眼中闪过一抹不快。   她见楚老夫人没再落泪,便把手上的羹汤递给姜言意:“母亲不肯吃东西,你好生劝她吃些吧。”   姜言意点头:“我省得。”   刘氏知道楚老夫人必然想跟姜言意单独说话,她道:“母亲,儿媳就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您差人叫我一声。”   楚老夫人似乎还在气头上,没有搭理她。   刘氏神色一僵,她走后,她的两个女儿和楚二爷的独女楚嘉宝便也跟着出去,只不过楚嘉宝似乎对姜言意敌意颇大,走前还恨恨瞪了她一眼。   姜言意察觉到了,但没做声。   等房间里只剩祖孙二人,楚老夫人又忍不住泪水涟涟:“姜敬安他就不是个东西!他若不拦着,你母亲缘何到不了西州?”   “我悔啊,当年怎么就眼瞎,给萍儿挑中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苦了她一辈子!”   “外祖母,莫要再想这些了,母亲也不愿看您难过的。”姜言意深吸一口气掩下心中那阵涩意,舀了一勺汤喂给楚老夫人:“您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我和言归都还指望着您长命百岁。”   楚老夫人用绢帕掩了掩眼角拭泪:“吃,怎么不吃,我还得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姐弟二人。我是想起萍丫头这心口就跟刀子在割一样……”   姜言意连哄带骗,可算是让楚老夫人喝下了那碗羹汤,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早就疲乏不堪了,但还是拉着姜言意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姜言意哄老人家睡着了才离开。   走出院子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大悲莫过于此。   路过原本给姜夫人准备的院子时,瞧见里面空荡荡的,姜言意心中涩意更重。   想起那个还未正式见面的弟弟,她去了隔壁院子。   姜言归腿不能下地,他坐在床上,两眼空空望着前方,肤色是一种病弱的苍白,精致的眉眼间死气沉沉。   屋子里伺候的是从京城楚家跟过来的护卫,这一路上约莫是一直伺候姜言归的,如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端茶倒水时发出的声音都极其微小。   姜言意进门时,护卫唤了声“表小姐”,就躬身退下了。   姜言意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看着躺在床上那个心如死灰的少年,心中颇不是滋味:“言归。”   姜言归眼珠这才动了动,他看过来,双目黑漆漆的,却半分神采没有:“阿姐。”   姜言意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我们没有娘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滑落一道水痕,又快又急。   姜言意俯身抱住了这个半大少年:“别哭,娘一直都在的,她在天上。”   姜言归一双漆黑却无神的眼睛里不断滑落水泽:“该死的人是我,我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该死的明明是我啊……”   逼近的禁军,铺天盖地的箭雨,那具中箭倒地的冰冷尸体,震天的杀吼,逐渐合上的城门……那天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数个晚上折磨他的噩梦。   姜言归痛苦闭上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他不是个废人就好了,这样母亲就不会为了回去救他,死在禁军手上!   他喃喃道:“该死的人是我……该死的人是我啊……”   他这副癫狂失神的样子看得姜言意又心疼又难过,狠心给了他一巴掌。   姜言归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姜言意道:“你给我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你死了有什么用?能把母亲换回来吗?还是能让杀死母亲的人抵命?”   “阿姐,我好恨!好恨!”姜言归终于崩溃大哭起来,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陷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他真的好恨呐!   姜言意看着他撕心裂肺大哭,她自己眼角也沁出泪来,她抬手抹去,望了望天道:“恨就得更加好好活着啊,你把自己弄得越不堪,那些想毁掉你的人就越高兴。活着,该报的仇才有机会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知,就是她今日这话,让眼前的少年在将来用尽诡计,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离开楚家新宅后,姜言意没有急着回店里。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她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漫无目的走着。   路过一户关紧店门的人家檐下的时候,她突然不想走了,就在人家店门口的台阶处坐下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漫天飞雪出神。   “你想冻病么?”   姜言意不知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被人一把拉起来裹进一个温暖怀抱的时候,闻到熟悉的皂角味,她突然鼻头发酸,不知怎么就落下来泪。   封朔感觉到她肩膀在颤抖,他轻抚她后背,沉默片刻后道:“对不起。”   他一收到消息,就知大事不妙,从西州大营赶了过来。   没能把楚家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接来西州,是他的人失职。   面对他的道歉,姜言意摇头,眼泪却没停下来。   这些眼泪里,有多少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情绪,又有多少是属于她的悲伤,她分不清。   她哭得直抽噎,封朔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别哭。”他不会安慰人,风雪浸骨寒,这句不像安慰的话却已用尽了他毕生的温柔。   他活了二十余载,到今天才知道,原来看一个人哭,心口真的会疼。 第70章 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姜言意哭够了, 吸了吸鼻子,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封朔看着她哭红的鼻尖,掩下眼底那一抹疼惜, 道:“听说了楚家的事, 在古董羹店没看到你,便寻过来了。”   他侧首看了一眼雪天灰蒙蒙的街道, 问:“想骑马吗?”   姜言意这才发现他竟是骑马过来的,他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立在不远处, 虽然没拴绳, 但十分通人性的没有乱跑, 大雪落在马鬃上, 马儿时不时跺跺马蹄,抖落身上的积雪。   姜言意还没骑过马, 现在心情沉重,确实想跑一圈散散心,但是看着那比整个人都高半头的马, 她纠结道:“我不会骑马。”   封朔瞥她一眼,“自然是我带你。”   姜言意还记着封朔身上的伤:“你旧疾畏寒, 还是不要了。”   封朔直接拉着她的手向战马走去:“已经在西州大营吹了这么多天的冷风, 不差载你一圈的功夫。”   以前他的封地在南方, 冬日里旧疾的隐患不明显。今年初到西州, 这里天寒地冻的, 背上那道旧伤才反反复复的疼, 用药膳药浴调养了这么久, 他身体底子好,起色很明显。   之前在室内尚且手脚冰凉,如今他握着姜言意的那只手, 在风雪中也是温热的。   封朔翻身上马,向着姜言意伸出手。   姜言意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手递给他,瞬间只觉整个人被大力往上一拽,身体就腾空了,稳稳落到马背上时,封朔已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温暖的狐裘斗篷里。   “走了。”他清冽的嗓音几乎是贴着姜言意耳翼传出。   或许是天气太冷,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落在她肌肤上时触感格外明显。   他一夹马腹,战马撒开四蹄就往空无一人的长街跑去。   这条街原本都是胡家的产业,如今胡家被抄,沿街的店铺都紧闭着门,街上也不见行人,地上积雪都覆了厚厚一层,马蹄踩踏间,扬起一片雪沫。   姜言意因为马儿奔跑的惯性身体往后仰,她后背正好贴着他的胸膛,他双手拉着缰绳,双臂自然形成一个保护圈,仿佛天塌下来,在这双臂范围内,他都能护她周全。   迎面吹来的风冰冷刺骨,封朔没让马跑太快,冷风吹在脸上倒是不觉得疼,但萦绕在心底的那股郁气似乎被这拂面的沁凉带走了大半。   鳞次栉比的的屋舍倒退一般飞快往后略去,檐下的冰凌在晨曦里泛着光,远处的山峦落了积雪,呈现一种烟笼似的灰绿色。   一朵雪花落在姜言意眼睫上,她轻轻眨了一下眼,雪花融化了变成细碎的小水珠挂在她眼睫上,她眸子里倒映着近处的长街和远处的群山,好似一口湖泊。   封朔直接驾马出了城,官道两侧重峦叠嶂,压着薄雪的枯草倒伏在路边,冷寂又添几分萧索。   姜言意听着踏踏的马蹄声,看着眼前的浩渺天地,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最后封朔驭马停下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谢谢。”   封朔道:“你我之间,还需要言谢么?等开春了,天气没这般冷的时候,我教你骑马。”   她说:“好。”   封朔继续道:“你力气太小,怕是拉不开弓箭,不过可以学用弓弩。刀要怎么挥,剑往哪里刺才能杀死人,我都一一教你。”   “我在的时候,你可以什么都不会。但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得有自保的能力。”   这也是为何他明知她开店辛苦,但并不阻止她的原因。他尊重她的一切决定,一句“为你好”,并不是肆意折断对方羽翼的理由,他愿意守候她从雏鸟蜕变成雄鹰。   姜言意因为他这话,眼眶隐隐泛红,她问:“封朔,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他用手指拂去她眼角的泪:“我原本打算等你母亲她们到了西州就上门提亲的……”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只轻轻拥住她:“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怕,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还有我。”   大雪很冷,这个怀抱很暖。   到这异世这么久,姜言意第一次知道,原来完完全全依赖、信任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从此悲喜忧欢都有了人诉说。   姜夫人虽葬在了京城,但丧期还是要服。   楚老夫人情绪不稳定,一日三餐都得姜言意劝着才吃,她只能住在楚家新买的宅子里,顾不上店里,好在灶上有姚厨子,出不了什么乱子,账目上老秀才也能帮忙看着,杨岫每晚再把账本带回来给姜言意过目就行。   楚昌平之前给她的那一万两银票,她花得节省,布置完整个府宅还剩了八千两,她还给楚昌平,楚昌平让她自个儿收着。姜言意没肯要,当晚就把银票交给楚老夫人了。   让姜言意比较关心的还是姜言归腿上的伤,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是不是在前往西州的途中太过颠簸磕碰过,姜言意好几次看见他痛得面色发白,浑身大汗淋漓。   明明外敷的药每天都在换,内服的药也顿顿都在吃,姜言意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不放心,第二日就请了西州有名的大夫来给姜言归看伤。   在此之前姜言意还没见过姜言归腿上的伤口,每次她来看他时,他都已经让下人帮他换好药了,这次大夫为了检查伤口,揭开他脚上缠的纱布,姜言意才发现他伤口已经化脓了,伤口外还有一层腐肉。   大夫看得直摇头:“伤口再这么溃烂下去可不行,得把这些腐肉给挖掉。”   姜言意心口揪做一团。   姜言归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脆弱得好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却还对她道:“阿姐,你别看,怪恶心的。”   姜言意没忍住红了眼:“你腿上的伤恶化了,你怎么不说?”   她扭身就要出去叫平日里伺候姜言归起居的那名护卫:“楚忠!”   “阿姐,不怪忠叔,是我不让忠叔说的,外祖母近日本就身体欠佳,我不想再让她老人家劳神。反正是条废腿,再坏下去也就这样了,大夫挖了腐肉还不是一样会化脓。”姜言归笑容苍白地道。   如今是严冬,他腿上的伤包太严实里面容易化脓,但若是不包严实,伤口生了冻疮更难办。   他的腿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化过一次脓了,大夫刮了烂肉如今还是这样,姜言归已经对这条废腿不报任何期望。   姜言意又急又气,心疼得不知道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知不知道,这伤若是腐化太严重,可能得生生把你两条腿砍断才能保命?”   古人不懂截肢的概念,她只能这样给姜言归说后果。   姜言意见胞弟神情怔愣,似乎根本不知伤口恶化的后果,心中不忍,转头对大夫道:“劳烦您把他腿上的腐肉给挖掉。”   大夫却连连摆手,直接收起药箱往外走:“我医术不够,不敢冒这个险!姑娘啊,这种腐化的外伤,您还是托人去军营问问吧,军营里的军医们最擅长处理这些。”   大夫一走,姜言意看着躺在床上的姜言归,道:“你就这么想折腾死自己?还是想气死我?”   姜言归虽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心智成熟了些,但终归只有十四岁,一些以前没接触过的知识他也不懂。   在姜言归说他的腿继续坏下去可能会没命时,眼底才露出几分脆弱和痛苦:“阿姐,我们终究是姓姜,不姓楚。我不愿再给外祖一家添麻烦了,若不是为了我这双废腿,母亲何至于丢了性命?”   他怕姜言意难过,没告诉她,在京城时,大夫开给他的药里本有一味镇痛的药丸,但太过昂贵,大舅母听说那药只是镇痛用的,便没让下人买。姜夫人曾求到大舅母跟前去,却被大舅母奚落了回来,话里话外都说为给他看病,楚家已经贴了不少钱进去。这样类似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京城已经发生过不少,若不是因为这些,姜夫人何至于在出城时还铤而走险。   楚家的祸事是他们招来的,大舅母的长女因此没了婚事,二舅母怕被牵连选择和离,姜言归知道大舅二舅都恨他们,也不愿管他这个累赘。   他没资格恨他们。   但一想到母亲的死,他心口就一抽一抽的疼,恨不能取而代之,为何他这样一个废人偏偏还活得好好的!活着继续受人嫌弃,拖累他阿姐!   姜言意知道姜言归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再联想楚家那两位舅舅的态度,也猜到了他和姜夫人在京城的时候可能就受了不少气,她看着床上咬着牙泪流不止的少年,心疼道:“你也知道,母亲不在了。言归,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只有你了。你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叫我怎么办?”   “阿姐……”姜言归双肩颤抖着,哭得无声。   姜言意握住他的手道:“你就当是为了阿姐,为了死去的母亲,也得好好活着,知道吗?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你若是不愿再呆在楚家,我在都护府大街租了一座宅子,还有一间房是空的,等你伤势好些了,我们就搬过去住,阿姐开了家古董羹店,够我们日常花销的。”   她记着姜言归腿上的伤,唤了下人进来给他先换新草药包扎好,楚昌平不在家,她只得亲自去了一趟封府。   封朔回了西州大营,但管家福喜听说她想请军医,忙命人骑马去西州大营传信,怕她等得急,又把封府的郎中借给她,让她带过来先给姜言归看伤。   封府的郎中更擅长内设调理,毕竟封朔受伤的时候少,便是有刀伤剑伤之类的,他自己就处理了,让郎中帮忙处理外伤的时候几乎没有。   郎中看了姜言归的伤,又给他把了脉,看完姜言归现在吃的药方子后,皱眉道:“这样的伤势,配这个药方的话,得服用黄芩镇痛丸才能见效,不然他伤口一直发炎,如何好得了。”   姜言意忙问:“黄芩镇痛丸哪里可以买到?我这就命人去买。”   姜言归听到“黄芩镇痛丸”几个字,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却怔愣了一下,只不过姜言意现在忙着问郎中,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郎中摇头:“那是京城杏林医馆才有的药,西州这地界哪里有卖?不过老夫倒是能做这药丸,只是得费些时日,里头有几味药不好找。”   “多谢大夫!”姜言意赶紧道谢。   郎中看了一眼姜言意化脓的腿,道:“这几天我先开一道别的药方,姑且煎给令弟吃着。等黄芩镇痛丸制出来了,再换回这药方。”   他不擅长处理外伤,姜言归腿上的腐肉最终是被从军营赶来的胡军医挖掉的,胡军医在处理这样的外伤上是一把好手,只用了少量的麻沸散,姜言归几乎没感觉到疼,伤口处的腐肉脓水就已经被清理掉了。   胡军医给姜言归重新上了药,又叮嘱了一些平日里饮食上要注意的,对于姜言意从一个营妓摇身一变成了楚家表小姐,他除了一开始有些震惊,后面倒是半点没表现出好奇。   活到他们这把岁数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好奇什么,不该好奇什么,心里都有数。   送走两位大夫,姜言意又宽慰了姜言归几句,才去厨房给他熬药。   姜言归躺在床上,神色看似平静,藏在被褥底下的手却死死捏成了拳头,一双眼幽暗深沉望不到底。   楚大爷的发妻刘氏听说姜言意请了三个大夫来给姜言归看病,在房里气得拍桌子:“她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下子请三个大夫,她还当这是在京城呢?哪来那么大家底给她败?合着咱楚家就欠了她姜家的?”   刘氏的大女儿楚淑宝在一旁做刺绣,闻言道:“母亲,你少说两句,我昨天去看言归表弟,发现他气色不太好,可能是腿伤又重了,言意表妹也是担心。一家人捡了条命才逃到西州,当互相扶持着过才是,您还说这些。”   刘氏被大女儿气得不轻:“她害得你好好一桩婚事都没了,你还帮她说话?”   楚淑宝扔下刺绣道:“那桩婚事哪里好了?那康二郎一没功名二没人品,家中通房丫鬟妾室加起来都五六个!您还跟我说这门亲事好,您是我亲娘么?”   刘氏怒道:“你个眼高于顶的,人家大伯是户部侍郎,户部那是多肥的差?你父亲一介白身,你还以为自己有那个命嫁进公侯之家?”   楚淑宝嘀咕道:“在户部当差是他大伯,又不是他,我三叔前几年还是云州总兵呢!官阶比他高多了!”   “你也知道那是前几年!”一说起这个刘氏又悔得肠子都青了,早几年楚昌平是云州总兵那会儿,她结交的官家妇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若是在那时候就把亲事定下了,何至于后来在矮子里拔高个?   说起楚昌平,刘氏也是一肚子怨气:“你成天三叔长三叔短的,你知不知道这一家子人,都险些因为你三叔多管闲事没命了!”   楚淑宝不乐意道:“三叔说过,只会在弟兄姐妹间逞威风那叫窝里横,敢对外人凶那才是真威风!楚家但凡有兄弟姐妹被欺负了,咱们就得一致对外!”   刘氏越跟女儿说话越堵心,这傻丫头要是再被楚昌平教下去,怕是有一天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她气得用手指头用力戳了戳楚淑宝额头:“你三叔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教你的你怎么就听不进去?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脑子的?”   她心里实在是堵得慌,直接叫上管事婆子往外走:“秦妈妈你跟我一道过去瞧瞧,姜家那丫头若是买一堆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银子走公账我可不认!”   管事婆子神色尴尬道:“是表姑娘自己给的银子,没从公账上支钱。”   刘氏这才舒坦了几分,但一想到姜言意这么爽快结了给姜言归请大夫的银子的缘由,她又不快起来:“据说三弟买下这宅子了,给了她一万两银票让她布置。”   她扫了屋内的陈设一样,瘪瘪嘴:“这房里寒酸成什么样,就没一样是看得过眼的,这一万两银票,她兜里不知留了多少!”   楚淑宝翻了个白眼:“母亲,剩下的八千两银票言意表妹昨晚就拿给祖母了。你往常一直说姑姑不会做人,我瞧着您这性子,跟姑姑八斤八两!”   刘氏刚要发怒,她就起身往门外走去:“我去看言归表弟了。”   刘氏气得直哆嗦,指着楚淑宝的背影对管事婆子道:“她是我亲生女儿么?”   管事婆子道:“这……大小姐怎么不是夫人您亲生的了?当年您生产,老奴在旁边看着的呢,稳婆丫鬟都没动手脚!”   刘氏瞪了管事婆子一眼,她觉得自己今天怕是得被活活气死在这里。 第71章 姐姐,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今日来府上给姜言归看病的大夫, 一个是封府郎中,一个是军医,这事还是传进了刘氏耳朵里。   她跟自己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嘀咕:“看来三爷在西州这边颇得辽南王重用, 不然人家堂堂王府, 还能卖她一个楚家表小姐的面子?”   管事婆子自是挑着刘氏喜欢的说:“可不,都是仰仗着三爷。”   刘氏一想起今后还得管这对拖油瓶姐弟就糟心, “也是三弟妹去得早,三弟妹若还在, 哪会让三爷去管这些闲事。那对姐弟现在是觉着有老夫人这个靠山在, 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他们也不想想, 借着三爷的名头求到人家王府去, 这么早就把人情花光了,以后遇着个事可怎么办?”   “这人情脸面啊, 用一次薄一次,自然得用在刀刃上才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当真是跟她那娘一样的性子, 凡事只求自己舒坦,不管别人死活。”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嫁进楚家这么多年, 伺候公婆丈夫也就罢了, 早些年还得处处讨好着小姑子, 现在小姑子又把一对儿女扔过来。半点没把她们照顾周全, 怕是公婆又要觉得是我苛待了她们。我若是心肠狠一些, 也学着二弟妹自请一封下堂书回娘家去算了!”   管事婆子忙劝她:“夫人, 您可别这么想,二夫人走是没个儿子傍身,她没盼头。您不止有两位小姐, 大少爷还跟着承茂少爷在永州历练。三爷是个有本事的,将来不管怎么,前途都不会差,大少爷跟承茂少爷交好,您跟二夫人不一样,您是有盼头的。您若是走了,以老夫人的偏心程度,两位小姐还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呢!”   刘氏没再说话,只暗自垂泪。   面对这场祸事,楚家大房二房一直怨姜夫人娘三,在楚昌平面前却重话都不敢说一句,半点不敢得罪楚昌平,毕竟楚昌平是楚家唯一一个在朝为官的,旁的不说,单在儿女亲事上,他们都还得靠着楚昌平才能结识到更好的人家。   刘氏私底下再怎么埋怨,但上头还有楚家二老立着,她怎么说也是个大舅母,表面功夫还是得做。   她让院子里的管事婆子挑了些补身子的药材送去姜言归院子里。   姜言意通过这两天相处,已经把刘氏的脾性摸清了,这个大舅母眼皮子浅、小心思多,惯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但真要说她有多恶毒,那也谈不上。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家拖儿带女的,自然也得为自己的儿女谋划。姜言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楚家所有人都会向楚昌平一样待他们姐弟,也没把刘氏那些小心思放心上。   她现在只盼着姜言归的腿伤能快些好,他伤到的是膝盖骨,古代医疗水平有限,也没法进行手术,大夫们都说他这腿就算是好了,只怕以后也不良于行。   可能是在床上躺久了,姜言意发现胞弟的饭量很小,跟同龄人比起来,他身形也过分单薄了些。   她给封朔做了那么久的药膳,大抵也知晓什么食材滋补什么。   姜言归伤到了腿,得多喝骨汤才行。   给姜言归煎药时,姜言意就吩咐下人去买了新鲜的猪大骨回来。   楚家如今还是刘氏执掌中馈,但府上的下人只有从京城带过来的那些,各个院子都缺人手,厨房那边也是一团糟。等她把药熬好了,回头一问,才知根本就没人去买,厨房的人都各有推脱和说辞。   姜言意知道以刘氏的脾性,她若是现在敲打了厨房的人,只怕刘氏还会觉得她越俎代庖,传到楚老夫人耳朵里,老夫人则觉得是刘氏管教不利,下人怠慢了他们姐弟,这婆媳两又得生出隔阂来。   刘氏如何姜言意自是不关心,但楚老夫人一把年纪,她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再为这些琐事劳神,这事若是闹大了,回头楚大爷又得跟楚老夫人吵,伤心的还是她老人家。   一番衡量,姜言意给姜言归说了一声,她回店里去看看,路上便买了猪大骨过去熬汤。   现在店里的生意基本上稳定了,她回去时店内也是座无虚席,老秀才在说评书,二人没顾得上打招呼。但秋葵见姜言意回去,倒是还哭了一场,怕她回了楚家,以后就不来店里了,姜言意安慰了她几句,只说是暂时住在楚家。   郭大婶和姚厨子都在灶上忙,走不开,姜言意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让她们接着忙,自己则去熬骨汤。   骨头里血水多,洗干净后,还得冷水下锅,同时放生姜料酒去腥,慢火加热再焯一遍水,这样才能把血水都煮出来,还能去除过多的脂肪,等熬汤时,熬出来的骨汤就不会太腻。   姜言意把处理好的猪骨放砂锅里,加了满满一大锅水,丢了几片生姜挽把葱结一起炖煮。   熬猪骨头汤必须得从一开始就加够水,若是中途添水,熬出的汤味道就没那么香浓。为了让猪骨里的钙质充分溶解在汤里,她还加了一点醋。   姜言归的伤适合吃些清淡的东西,姜言意连茴香、八角这些佐料都没放,就为了熬出骨汤这个原汁原味的香。   姚厨子看她心事重重的,想到大户人家府上,总有那么些不光鲜的事,他故意说些趣话,把话题往店里引,想让她高兴些,“掌柜的,您要是再晚几天回来,怕是这店得叫我老姚给开垮了,您给的吊汤方子,明明都是那些食材,可店里的食客都不买账,硬说不是以前那个味儿!”   姜言意正削着莲藕皮,笑道:“姚师傅可别说这些话来打趣我,这些天可多亏了您和郭婶子。”   姚厨子见她情绪好了些,才继续说:“我跟您说实话啊,您那做点心的法子,我是真不会,已经有不少客人抱怨问咱店里怎不卖点心了。”   姜言意道:“如今楚家那边走不开,我得把那边处理好了才顾得上店里。”   姚厨子点点头:“百善孝为先,掌柜的是个孝顺人。”   姜言意只是笑笑没作答,岔开话题问:“对了,老先生如今是住哪儿?”   老秀才自从上次遇险后,就不敢住城南那边了,自己在别处赁了个房子。   姜言意先前还打算把姜言归接到自己这里来住,但她这店里白天食客多,吵嚷得厉害,姜言归还是静养为好,她想给他找个舒适点的地方住。   他住在楚家,心情终究是沉重的。不过她们姐弟两若是搬出楚家,老夫人那边怕是还得费些功夫。毕竟她们搬出来,楚老夫人怕是会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她们,让她们在楚家受了委屈。   这其中的纠葛,姜言意光是想想都头大。   姚厨子听她问,颠着大锅道:“老秀才赁了我家附近一处宅子,咱那地段不好,花不了几个钱。东家您若是想看房子,不妨找房牙子问问。”   老秀才以前跟姚厨子一起共事过,也算是老熟人,如今老秀才每天跟他一道回家,也算是省了杨岫邴绍二人不少事。   姜言意点头:“我回头找人问问。”   这老店的店面如今看来实在是小了些,姜言意打算盘个更大的店,到时候把这边留着住人倒是不错。   她把削好皮的莲藕洗干净,切段放进砂锅里一起煮,掀开盖子时,里面飘出的骨汤香就已经十分勾人。   趁着熬汤的功夫,老秀才说完今天的第二场评书后,在休息时间,姜言意又把红楼和三国后面的几回故事说给他听,老秀才自己整理润色一番就行。   一砂锅的的汤熬了接近两个时辰,姜言意买的猪骨里有棒骨,里面的骨髓约莫是被熬化了,骨汤浓白,鲜香诱人。骨头上瘦肉用筷子轻轻一碰就掉,肉质细腻滑嫩,一点也不柴。   莲藕也被煮得软烂,用木箸轻轻一戳就能分为两半,因为莲藕淀粉含量高,吃起来口感绵厚。   她放了一勺盐,这才把莲藕骨汤装进汤盅里。熬骨汤盐要最后起锅时再放,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保证肉质的鲜嫩,盐放早了,会让肉里的水分过快流失,炖好后吃起来肉质比较老,口感略柴。   满满一砂锅骨汤,熬好后只装了两汤盅,姜言意想着正好给姜言归和老夫人一人送一盅去。   姜言归一向胃口不好,今晚的骨汤他倒是喝了个干净。   他吃下得下东西了,姜言意心中也高兴,问他:“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鲜浓的骨汤从喉间一路暖到胃里,姜言归因为吃东西,额前出了一层薄汗,他好看的眸子望着姜言意拿着汤匙的手,那双手从前白皙细嫩,但现在因为时常在厨房里忙活,瞧着没以前那般柔嫩了。   她握着汤匙时,五指是收拢的。   但姜言归记得自己阿姐握汤匙的习惯,她小拇指总是会微微翘起。   一种说不出的冷席卷了全身,他哑声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学会煲汤的?”   他对她的称呼微妙地从“阿姐”变成了“姐姐”。   姜言意并未察觉,关于自己厨艺的问题楚昌平之前已经问过,她道:“到了军营里后,我在火头营当过一段时间帮厨,拜了灶上一位厨子做师父,我的古董羹店能开起来,也多亏了他老人家帮忙。”   姜言归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望着姜言意那双平静而清明的眸子,“姐姐,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阿姐,是跟他母亲一样的性子,骄纵急躁又死心眼,有时候会做很多蠢事。   现在站在他跟前的人,明明还是他阿姐的模样,他却从骨子里感到陌生。   他阿姐做事没有这么冷静,明明她才是姐姐,但其实自己照顾她的时候更多些。   没了母亲后,支撑着他一路到西州的,就是为了他阿姐。可是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在眼前的人身上找不到半点他阿姐的影子。   仿佛……这具躯壳里换了一个人一般。   姜言归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可能,浑身就如至冰窖。   姜言意在他问出那话时,也警惕起来,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有些黯然道:“言归,我若再像从前一样活,只怕你现在也见不到我了。”   这句话打破了姜言归心中的疑虑,他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   姜言意道:“人总得成长的,我们有时候不得不磨去一些棱角,才能更好的活。”   姜言归缓缓抬起头,他的面容跟姜言意有几分像,眼角因泪意泛着殷红,这副相貌在男子身上,精致得有些邪气:“阿姐,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像从前一样恣意地活,不用敬畏任何人。”   姜言意摸摸他的头:“好,阿姐等着那一天。”   总算是安慰好了这敏感脆弱的少年,姜言意离开姜言归的院子轻轻呼了一口气。   第二日去给楚老夫人请安时,老夫人就拉着姜言意的手,一直夸她昨晚的骨汤熬得好。   刘氏带着两个女儿在一旁听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昨天姜言意让人把骨汤送来的时候,她正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自然也瞧见了那熬得鲜香的莲藕骨汤。   她心中不忿,姜言意从前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厨房都没进过几回,到西州这才多久,能煮出这样香浓的汤,刘氏是说什么都不信的。   她自己当姑娘的时候,都鲜少进厨房,嫁为人妇后,为了讨好公婆,笼络丈夫,这才不得不学了厨,刘氏自问自己做汤羹都做不出那样的好味道。   姜言意的店,刘氏也觉得是楚昌平帮她开起来的,毕竟店里的伙计本就是楚昌平身边的人。   姜言意昨天回了店里一趟,回来就带来了两盅骨汤,显然是店里的厨子熬的汤,她为了在老夫人跟前博宠,竟然好意思说那是自己做的!   刘氏看了自己两个女儿一眼,大女儿在神游天外,小女儿听老夫人说那骨汤的滋味,口水都咽了好几次。   刘氏心里更堵了,自己这两个傻女儿,当真是半点不懂得邀宠!   她想着楚老夫人平时就对姜言意姐弟爱护有加,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却是鲜少过问,心中愈发不平。   嘴比心快,她面上仍是一副笑容,“听说阿意开了个古董羹店,昨儿专去店里熬的骨汤?在京城时我想让淑宝学做糕点,灶上的师傅都教了她许久,可惜淑宝天资拙笨,若是能有阿意十分之一二,我呀,也就知足了。”   刘氏这话听着是在夸姜言意,可是处处都埋着刀子。   她说楚淑宝学做糕点都学了许久,又说姜言意那汤是从古董羹店拿回来的,可不就是在说那汤十有八九不是姜言意做的。   虽然楚老夫人疼爱姜言意,可若是知道姜言意为了争宠,把别人做的汤羹说是自己做的,就有些寒楚老夫人的心了,她不愿意孩子在这种事上走歪路。   果然,楚老夫人笑容没之前那么明显了,但还是没有说姜言意一句不是,只对刘氏道,“淑宝昨日拿着绣品来给我看过,你把孩子教得不错。”   刘氏得了楚老夫人一句对楚淑宝的夸奖,当即也心花怒放起来。   但她并不想这么轻易给姜言意台阶下,笑道:“昨日那汤我瞧着实在是好喝,阿意既然有这样的好手艺,也教教大舅母才是,大舅母也好煲汤给母亲喝,尽尽孝道。”   刘氏自以为聪明,但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姜言意没料到自己煲个汤,也能被她惦记上。   她本意是想孝敬楚老夫人,刘氏一番话让楚老夫人误会了,姜言意心里也不舒服。   她爽快道:“我手艺算不得好,不过大舅母若是想学,中午咱们就煲个骨汤好了。”   楚老夫人是过来人,知道刘氏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她听姜言意这么爽快应下了,又觉着那汤应该就是外孙女做的。   其实就算昨晚那汤不是姜言意做的,她也不会怪罪外孙女,毕竟姜言意姐弟孤苦伶仃,这般讨好她,也是心里不踏实,觉得没个倚靠,楚老夫人心中只有心疼。   她看了刘氏一眼,才笑着对姜言意道:“看来我老婆子中午又有口福了!”   楚老夫人那一眼,看得刘氏脸色有些讪讪的。   她心中也突然没底,姜言意答应得这么干脆,难不成那汤真是她自己做的? 第72章 她千挑万选看上的女婿……   汤得提前两个时辰炖上, 姜言意把中午要用到的食材一说,刘氏就赶紧吩咐厨房的人出去采买。   姜言意则抽空去姜言归院子里看他,她进房门时, 就见他手上捧着一本书, 床头堆了厚厚一摞书。   屋子里燃了炭盆有些闷,窗户那里留了一道小缝, 但这样反而让屋子里暖意消散了许多,空气却没怎么流通。   姜言意不由得想到了封府的地龙, 若是能在那样的院子里养伤, 对姜言归的伤会有利很多。   “今日腿疼有没有好些?”姜言意问。   姜言归看书看得真专注, 直到姜言意出声, 他才发现有人进屋了,“已经不怎么疼了。”   姜言归笑起来的时候, 颊边两个小酒窝,显出几分腼腆。   姜言意问他:“在看什么书?”   “杂七杂八的书都在看,打发时间消遣用。”姜言归犹豫了一会儿, 道:“阿姐,我想请个西席, 银子咱们自己出都行。”   他想读书, 姜言意自然是高兴的, 她道:“好啊, 我这几天正好在找房牙子看房, 到时候咱们搬出去住。”   姜言归皱眉:“不是说搬去阿姐店铺后面的宅子么?”   姜言意道:“那里吵嚷了些, 不利于你养伤, 你若开始读书了,住那里更不行。”   姜言归怕这笔开销大,忙道:“只要能跟阿姐在一起, 住什么地方我都愿意的,阿姐不用为了迁就我白花银子。”   “我原先也打算换个大些的店铺,不全是为了你。”姜言意宽慰他。   正在此时,照顾姜言归饮食起居的护卫楚忠进来道:“表小姐,大门处有个姑娘拎了条鱼来府上,说是找您的。 ”   姜言意正纳罕,自己在西州认识的人不多,是谁找上门了,去了大门处一看,来的却是秋葵。   她穿得跟颗球似的,手上拎着两条鲈鱼,见了姜言意,才咧嘴一笑:“花花,姚师傅买了鱼,让我给你送两条过来。”   如今这天寒地冻的,钓鱼可不容易,市面上也难买到鱼,姚厨子能这门路,想来还是以前就经常合作的鱼贩得了鱼就特意给他拿来的。   “姚师傅有心了,你这大雪天的跑过来,冻坏了吧,快进来烤烤火。”姜言意笑着把秋葵领进门。   秋葵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姜言意要去厨房处理下人买回来的猪骨,秋葵还像以前在店里一样,自觉跟了过去。   姜言意以为她是怕生,便也由她了。   刘氏一听说古董羹店那边有人过来,还跟着姜言意去了厨房,瞬间想到姜言意根本不会做菜煲汤,那人是她专门请过来帮她蒙混过关的。   刘氏赶紧从自己院子里,火急火燎赶去了厨房。   她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哟,我听说府上来了客人?”   秋葵的身份对楚家而言,算不上客人,刘氏这样说只会让秋葵难堪。   姜言意一向护犊子,之前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愿意跟刘氏做做表面功夫,现在态度却明显强硬疏离了起来:“是在我古董羹店里帮忙的姑娘过来送鱼,这大冷天的,我让她进来烤烤火。”   刘氏一看姜言意突然转变了态度,心中暗喜,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笑道:“既是阿意店里的人,更不能怠慢了,让这姑娘去客房坐坐吧,怎好让她留在厨房里。”   秋葵虽然呆了些,但刘氏的话还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捏着衣角道:“我不去,我在这里给花花打下手。”   她气鼓鼓瞪着刘氏,认定了刘氏是个欺负姜言意的坏人,她的思维跟常人不太一样,但脑袋里有她自己的小世界。   昨天姜言意走后,姚厨子跟老秀才摇头叹气说了不少话,秋葵听出他们是在说姜言意在这里过得不好,她觉得自己现在要是走了,姜言意可能会受这贵妇人的气。   刘氏被秋葵一瞪,瞬间想到是姜言意在外头说了她什么坏话,不过她也发现了这丫头脑子似乎不太正常,她看向姜言意:“阿意,你这店里的人……”   姜言意不愿秋葵被人当个傻子一样看待,打断刘氏的话:“舅母要不搭把手?帮我剥几个蒜。”   刘氏以前下厨时,食材都是下人处理好了的,每一步做什么,还有灶上的师傅指点,她只需要亲手把各种食材放进锅里去,差不多就算是她自己做的了。   姜言意让她剥蒜,刘氏还懵了一下,“剥……剥蒜?”   姜言意本来只是想给刘氏找点事做,见刘氏这副表情,以为是刘氏不愿,没说什么,又叫了一个厨房的下人帮她剥。   厨房里因为今日姜言意和刘氏亲自下厨,在下人们眼中看来甚是新鲜,所以不少下人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刘氏怕这边的事传到老夫人耳中,老夫人对自己的印象更不好,连忙上前一步抢过小丫鬟手上的蒜头,“不就是剥蒜么,我剥就是。”   她瞥了秋葵一眼,心中冷笑,觉得姜言意就是在跟自己拖延时间而已,想把她气走,然后让那个从店里赶过来的丫头来替她做饭。   因此剥蒜的时候,她心情也舒畅了那么一点。   只不过刘氏那一双手,也是鲜少沾阳春水的,每天各种各样的香膏要抹擦不知多少遍,这才将一双手保养得同双十少女无异。   她的手上的皮肤脆弱,又没蓄指甲,剥蒜时为了把那层薄皮抠下来,好几次抠伤了蒜瓣,蒜汁浸入指甲缝里,里面像是火烧一样疼。   刘氏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只觉得大拇指缝里又疼又辣,忍不住哀叫起来:“我的手……”   姜言意刚把猪骨焯完水,一回头见刘氏剥个蒜都要哭了,她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道:“大舅母,你下去用冷水浸浸,上点药吧。”   刘氏觉得这就是姜言意想支开她的计谋,不就是沾了点蒜汁儿吗,比起揭穿姜言意,这点痛算什么!   刘氏忍着痛说,“一点小红肿,不碍事,阿意你快些做菜吧,我还等着学呢!”   姜言意见刘氏一手用丝绢包着大拇指死死捂住,一脸痛色,但还是不肯走,她还颇为纳闷。   熬猪骨汤的工序跟昨天一样,姜言意把汤煲进锅里后,就开始处理秋葵带过来的两条鱼。   她用手掂了掂,两条都超过了三斤重。   想到楚老夫人和姜言归胃口都不大好,她决定做酸菜鱼。   天气太冷,鱼离水太久,已经被冻死了,这也省了姜言意用木槌敲晕鱼的麻烦。   楚家的厨子本来还想帮姜言意处理鱼,却见姜言意手起刀落就开膛破肚,三两下刮完鱼鳞,手法那叫一个凶残,但动作不得不说干脆利落。   洗干净鱼后,把鱼肉和鱼骨分出来,鱼皮上黑色粘膜洗干净,草鱼的土腥味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这粘膜。鱼骨剁段,鱼肉切片,刀法可以说十分精湛。   厨子这一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刘氏瞧了这么久,哪怕姜言意已经把汤煲上了,但她还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现在走了,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刘氏坚决要监视姜言意做完这顿午饭。   她觉得现在就是一个谁更能等的问题,姜言意想等她离开了找别人做,她在等姜言意出丑,刘氏都做到这份上了,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弃的。   姜言意可没空去猜刘氏的这些小心思,她把鱼骨和鱼肉分别腌制好,又把酸菜洗净后切成半指宽的厚片,下锅焯水,去掉酸菜的土腥味。   酸菜鱼算是一道经典川菜,姜言意以前做时,煮出来老有一股腥味,但鱼肉她明明已经完全去腥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通这个问题,后来才从一个做川菜的老师傅那里得知,酸菜也是有土腥味的,要想把这道菜做得地道,就不能怕麻烦,酸菜也得焯水煸炒去腥。   处理完酸菜,姜言意把锅烧热了,放大油,等大油化了,再加点香油一起烧热,煸炒葱姜蒜,植物油和动物油一起爆炒姜蒜,那股香味实在是霸道,厨房里所有人都在吸鼻子,探头探脑往锅里看。   姜言意下青花椒炒香后,把鱼头鱼骨先下锅煸出水气,这才下酸菜炒出酸气,这时候锅里的鱼肉香和各类佐料的香都已经出来了,姜言意顺着锅沿洒了一勺黄酒,烹出酒香,最后倒入一壶开水,锅里瞬间就咕噜噜开始冒泡,鱼汤浓白,香味顺着滚汤的热气直往上蹿。   姜言意放完调料后,煮了片刻,把鱼骨鱼头捞进一个汤砵里,趁着锅里的滚汤开始下鱼片。鱼片腌制时裹了蛋清,吃起来口感会更加滑嫩,又有一层薄淀粉在表皮,能充分锁住鱼肉的水分,几乎是下锅就熟了。   她把鱼片连汤带肉倒进汤砵里后,撒上切好的蒜蓉葱末和青花椒、茱萸,烧两勺热油往上一浇,“嗞”地一声瞬间爆香。   香气勾得下人们在门口聚成了一堆,连连夸赞。   刘氏则是一脸梦幻,明明她全程都目不转睛盯着的,但这盆香气四溢的酸菜鱼摆在自己跟前时,她还是觉得跟做梦一样。   姜言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问她:“大舅母,今日这两道菜可学会了?”   刘氏如梦初醒般:“啊?”   眼睛好像会了,但手似乎还没学会。   她心虚捂住已经不怎么疼的拇指,唉声道:“哎哟,我这手好疼,我先回去上个药。”   刘氏一走,秋葵瞧着要到饭点了,也跟姜言意说要回去,姜言意留她用饭,她说什么也不肯。   府上的下人老用异样的目光看秋葵,姜言意也知道她在这里不自在,便装了一盘点心带回去给她吃。   姜言意只做了这两道硬菜,小厮来报说今日府上会有客人,要加菜。姜言意可没那个功夫继续在厨房忙活了,便把位置让给了灶上的厨子。   等到开饭时,在内院一起吃的只有女眷,楚家的男人们似乎都在前厅陪那位贵客,楚昌平也专从外面赶回来了。   刘氏不知是听得了什么消息,离开厨房那会儿还沉着张脸,但现在眉眼间都是窃喜。   姜言意猜测约莫是跟府上那位贵客有关,她还发现,自己做的那盆酸菜鱼,直接被分走了一大半!   用饭时她都没夹几筷子,一盆酸菜鱼就只剩汤了。   刘氏的小女儿用木箸在汤盆里扒拉了一圈,最后只捞起一箸酸菜,两条眉毛都耷拉了下来。   刘氏见她似乎还想捞汤泡饭,低声呵斥道:“惠宝,你给我少吃些,再过两年你也得议亲了,谁家娶你这样的胖姑娘?”   楚惠宝咬着筷子,可怜巴巴看向她姐姐。   楚淑宝正在啃一块大骨头,收到楚惠宝的眼神,便道:“母亲,小妹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刘氏一想起一会儿得让楚淑宝去做的事,看到她撑得腰带都已经勒得紧紧的,头疼道:“你也给我少吃些!”   楚老夫人今日这顿饭也吃得高兴,见刘氏呵斥两个孙女,便道:“哪有你这样当母亲的,孩子们如今当姑娘想怎么吃酒怎么吃,以后嫁了人,伺候公婆哪还有这样的日子过。”   刘氏被楚老夫人训斥了,只得应是。   楚老夫人已经吃好了,用绢帕擦擦嘴道:“你跟意丫头学菜也学了,从明日起,也把这几道菜做给我老婆子尝尝。”   刘氏可算是晓得自己之前向姜言意犯难时,楚老夫人为何没做声了,原来是这里等着她。   刘氏心中暗自叫苦,说要学菜孝敬楚老夫人的话是她自己说的,现在楚老夫人把这话原封不动搬出来,她便是想反驳也反驳不了,搞不好还得背上个不孝的名声。   做菜有多苦尚且不说,关键是她压根不会啊!   刘氏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言意吃过饭就去看姜言归,但刘氏不知是要带着两个女儿消食还是什么,没回她自己的院子,反而在通往前院的垂花门处走走停停。   姜言意心下疑惑,皱着眉去了姜言归院子里。   楚淑宝吃饱喝足,只想回自己房里窝着看话本子,被刘氏拉着在这里吹冷风,她满脸写着不情愿:“母亲,这里多冷啊,咱回房吧。”   刘氏四下瞧了一眼,见没人路过这里,才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今日来府上的贵客是谁吗?”   楚淑宝打了个哈欠问:“谁啊。”   刘氏贴近她的耳根道:“辽南王!藩王中兵权最大的那个!”   楚淑宝拢了拢披风直接往回走:“娘啊,咱别做梦了成么?你是想我进王府去给人家当丫鬟吧?”   “呸呸呸!想什么呢!”刘氏把女儿拽回来:“辽南王身边有个军师,听说颇得他重用,我方才从厨房回院子里时瞧见了,那可真是长得一表人才!你三叔跟他是同僚,你配他,再怎么是够的,你跟我瞧瞧人家去,你若是愿意,我回头就跟你三叔说去。”   楚淑宝摸了摸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娘,我撑得慌。”   “让你胡吃海塞!”一说起这个刘氏就气,但还是拽着楚淑宝往外走。   他们走过垂花门,正要往前厅的耳房去时,却在檐下瞧见一截素色的裙摆。   “多谢。”檐下传来姜言意珠圆玉润的嗓音。   “举手之劳。”这道嗓音清润斯文,但明显是属于男子的。   母女三人在一棵雪松下猫着腰,瞧见姜言意手上拿着个什么瓶子,朝那一身竹青色袍子的男子屈膝行了一礼,便敛裙退下,而那男子也转过玄关离去。   刘氏恨得牙痒痒,等人走远了,才凶楚淑宝道:“让你磨磨蹭蹭,叫人抢先了吧!”   她千挑万选才看上的女婿,可不能就这么被人给截胡了! 第73章 摊牌了   姜言意是在去姜言归院子里的路上, 被一名小厮叫住,让她去那边的。   池青代封朔把药和新开的方子交给她,说封朔在跟楚老爷他们商议要事。   转交个物件, 封朔大可让府上的小厮代劳, 但他却让池青亲自交到自己手上,显然他是怕这药被人动手脚。   姜言意突然觉得, 封府的郎中之前说的,姜言归吃的药里, 少了一味配着吃的药丸一事不简单。   她仔细看了郎中新开的方子, 发现跟之前姜言归吃的方子又没什么不同。   姜言归之前吃的药, 还有好几包是从京城带过来的, 没煎完,那天封府的大夫也看过那些药, 说是没问题。   姜言意去耳房拿药时,楚忠看到她拿了从京城带过来的药包,突然道:“表小姐, 表少爷如今吃的这药比之前的见效些,还是煎大夫新开的药吧。”   姜言意感觉他有事瞒着自己, 追问道:“忠叔, 这些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楚忠犹豫了一下, 才道:“小人不是大夫, 不知其中的药理, 但少爷吃这副药, 药性似乎十分烈, 之前配杏林医馆的镇痛丸还不觉有什么。路上没了镇痛丸,表少爷光吃这药,好几次痛得用头撞车壁, 甚至让小的把他捆起来。”   姜言意没料到还有这样的隐情,她怒道:“你之前怎么不说!”   先前封府是大夫只说这药丸用于消炎镇痛,姜言意却不知与之相辅的其他药药性这么猛。   楚忠垂下头道:“是表少爷不让小的说。”   他不懂医理,之前也以为那镇痛丸只是单纯止痛用,治疗的药还是外敷的草药和每天煎给姜言归喝的药。路上姜言归伤口恶化,他们又是一路逃往西州的,姜言归交代他不许向楚昌平说,怕楚昌平去给他找大夫,又旁生枝节。   楚忠不知道单服那剂药会有问题,冬日伤口裹太严实化脓也是常有的,就没怀疑,怕整个楚家再次陷入危难中,姜言归又几次三番交代他,他才一直没说。   姜言意请大夫给姜言归看过后,换了药,姜言归的伤势明显好转,他才意识到,没有镇痛丸的话,单用那个药方会有大问题。   姜言意问:“你们从京城出发的时候,为何没提前去杏林医馆买药?”   楚忠为难道:“表小姐,小的是在路上才负责照顾表少爷的,在京城时,表少爷身边有楚家的奴仆照看,那会儿发生了什么,小的也不知。”   姜言意也知道自己有些迁怒了,她深吸一口气道:“对不住,忠叔,是我太激动了。”   楚忠十分自责:“表小姐哪里话,三爷让我照料表少爷,我没把表少爷照料好,这本就是我失职。”   姜言意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药包递过去:“以后言归但凡有什么,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镇痛丸我已找人制好,你去把这药拿去煎上吧。”   楚忠应是。   姜言意拐则去了姜言归房里。   姜言归已经用过饭了,手上捧着一本书正看着。   姜言意推门进去,他抬起头来,面上带着笑道:“阿姐来了。”   见姜言意不说话,脸色也明显不对,他收了脸上的笑问:“阿姐怎么了?”   姜言意道:“言归,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姜言归微敛了眸色:“阿姐何出此言。”   姜言意道:“为何离开京城前,你外敷的草药和其他内服的药都备了许多,只有镇痛丸没买?”   姜言归听到这里,脸上最后一丝笑也敛了去,攥着书卷的那只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你说话啊?”姜言意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因为腿上的伤发炎而耽误了治疗,就心疼得不行。   姜言归慢慢红了眼眶:“阿姐,我和母亲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躲到楚家去的,母亲从前就和大舅母多有龃龉,楚家遭此横祸,两位舅舅尚且对我和母亲冷言冷语,更别提大舅母。但凡要添个什么物件,母亲都得到大舅母跟前低声下气,说尽好话大舅母才给添置。那小小一瓶药丸贵成那般,舅母听说只是止痛用的,就没给买。母亲被逼得没法子,把外祖母给的镯子拿给下人,让下人拿去当铺典当了给我买药。此事叫大舅母知晓了,大舅母认为母亲身上有钱,后面要离开京城时,任母亲怎说,都没肯松口买镇痛丸。”   “母亲要告去外祖母跟前,是我拦下了她,不想再给外祖母添扰,也不愿让母亲看大舅母脸色,怎料却因此害了母亲,让她为我的伤烦忧,在出城时下了马车……”   姜言归当时以为那药丸只是纯粹止痛的,觉得自己忍忍就能熬过去。   后面在路上伤口恶化他也没往药上去想,姜夫人的死对他冲击太大,那时候他心如死灰,压根不关心自己一双腿如何。   到了西州,姜言意请大夫来给他看伤,说他喝的药必须得配镇痛丸,他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当时选择瞒下镇痛丸的事,一则是不忍姜言意难过,二则是怕姜言意冲动之下把事情闹大,捅到外祖母跟前去。   楚老夫人痛失爱女,这千里之遥颠簸过来,身体本就大不如前,他已经失去母亲了,他怕外祖母知道这些,也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姜言意听完姜言归的话,沉默良久。   楚家刚到西州那天,她去看老夫人,刘氏走后楚老夫人絮絮叨叨给她哭诉了许多,内容都是楚大爷楚二爷对姜夫人冷言冷语,时不时又拿话刺姜夫人之类的,老夫人骂得最多的就是姜尚书。   姜言意没跟姜夫人接触过,仅凭原身的记忆和原著中的笔墨,只觉姜夫人是个拎不清却又凡事逞强,出了事就找娘家人擦屁股的的性子。   因为对姜夫人的印象太过客官,也没切身处地跟姜夫人相处过,姜言意得知姜夫人跟楚家大房二房不合,闹了不少矛盾时,她也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觉得双方都有错。   现在听姜言归红着眼讲了在京城的种种,她心口不可避免的沉重了起来。   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后面,都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因果。   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对的地方,又似乎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杀害姜夫人的固然是禁军,姜尚书也的确是根搅屎棍,但楚家两位舅舅的冷嘲热讽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击垮姜夫人的心理防线?   且不论刘氏知不知道那镇痛丸的重要性,姜言归腿上的伤的确因此而恶化了,姜夫人也为之送命……哪怕她是无心的,但这份过错终究是存在的。   姜言意艰涩开口:“言归,对不起。”   姜言归仰起头,死死忍着眼眶里的热泪:“阿姐,我想尽快搬出楚家。”   姜言意说:“好。”   楚家前厅里,这顿饭也只有封朔跟池青吃得自在些。   池青得了封朔的吩咐,先把药丸和药方拿去给姜言意了。   封朔对楚家的龃龉一概不清,但他那日得知姜言意那般心急请了大夫,回府后特意问了郎中,郎中说,姜言归的吃的方子药性极烈,伤是好得快,但必须得配一味镇痛丸消炎止痛,否则伤口处犯了炎症,反倒危险。   在京城时给姜言归看病的大夫既然能开出这道方子来,定然也不可能忘记让他配镇痛丸服下。   封朔曾在吃人的皇宫里待过十几年,首先想到的就是楚家有人对姜言意姐弟不利,故意在药上做了手脚。他今日亲自来一趟,就是想摸摸楚家的底。   楚家人只有楚昌平和楚老太爷神色稍自然些,楚大爷和楚二爷畏畏缩缩,筷子都没敢怎么动。   楚昌平对于封朔的突然造访,也颇为奇怪,但下意识觉得,或许跟姜言意姐弟有关。   楚老太爷向封朔敬酒:“王爷到访,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封朔喝下了楚老太爷敬的酒,才道:“楚老爷过誉,听闻府上表少爷伤了腿,如今可好些了?”   楚老太爷受宠若惊道:“承蒙王爷关心,幸得贵府郎中妙手回春,那孩子这几日气色好多了。”   楚家三兄弟则神色各异,姜言归一个半大的孩子,怕是还不够分量让封朔亲自过问,里边的缘由就值得令人深思了。   封朔把席上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本王倒是听郎中提了几句,说是贵府表少爷所用的药性烈,却又没服用与之相配的镇痛丸祛炎症止痛。”   这话一出来,楚家父子四人都变了脸色,楚老太爷和楚昌平具是震惊,楚大爷眼神闪躲,明显心虚,楚二爷也惊讶,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   都是活了几十岁的人,只需一个对眼,就能把彼此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楚老太爷嗫嚅道:“竟有此事……”   封朔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人家的家事他也不方便插手,看楚老太爷和楚昌平的态度,也不像是会给姜言意姐弟气受的,他道:“今日多谢设宴款待,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辞了。”   楚老太爷看向楚昌平:“三郎,你送送王爷。”   楚昌平应了声,起身送封朔出了前厅。   二人都尚武,封朔今日着一袭墨色打底的暗红色绣纹蟒袍,更显清贵,楚昌平刚从军中赶回来,戎甲未退,较之封朔身形魁梧不少。   封朔走在前面,他步下台阶时,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肩头。   楚昌平突然叫住他:“王爷,您今日之举,是为了什么。”   封朔停住脚步,微微偏过头道:“自是为一人。”   他身侧就是一株雪松,他的身形却比雪松更挺拔几分。   尽管早有猜测,但楚昌平还是被他这话震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阿意没了母亲,我权当他们姐弟是自己的孩子。阿意命苦,楚某只盼他们这辈子平平安安度过,王爷对楚家的大恩,楚某没齿难忘,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报答。您要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只求您放过阿意吧!”   封朔唇角缓缓勾起,隔着纷飞的大雪看上去,冰冷又瑰丽,他道:“若非姜夫人身故,本王已三媒六聘迎娶她,等姜夫人丧期一过,本王自会遣媒人上门提亲的。”   封朔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远了,楚昌平却愣在当场。   他运棺回京时,皇帝要治罪楚家,封朔暗保他们,楚昌平就已经怀疑过封朔的动机,只不过那时他以为封朔是为了拿姜言意当筹码,以此来揭露皇帝的残暴不仁。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封朔保楚家,竟然是因为看上了姜言意!   他说的是三媒六聘,以姜言意的身份嫁他做正妃,门楣实在是低了些。   联想到封朔在军中对他屡屡委以重任,让他在短时间内在西州站稳了脚跟,楚昌平心中颇为复杂。   这是一头让龙椅上那位忧心得夜不能寐的北疆之狼,阿意入了他的眼,究竟是福是祸?   屋子里传来的瓷盘碎裂声打断了楚昌平的思绪,他折身回屋,就见楚老太爷正气得拿着拐杖追着楚大爷打,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地上也碎了不少碗盘。   “逆子!你个逆子!那是你亲外甥!你怎么狠得下心去?”楚老太爷胸口剧烈起伏。   楚大爷衣袍上沾了不少菜羹,狼狈得紧,他道:“我也是出城那天才得知素娘没给言归买镇痛丸,以为就是个止疼的药丸子,想着出了京城再去别处买,哪知道一路上都没买着!”   楚老太爷怒道:“别以为我老了,不知道你们夫妻俩打的什么算盘!我跟你娘还在喘气呢!楚家的基业,多也好,少也好,都是我跟你娘年轻时攒下的。你们夫妻俩成天把银子往自个儿腰包里刨,我跟你娘看在孩子们都大了的份上,没说你们。萍儿带着孩子回来,吃穿用度花的银子没让你大房二房私出吧?你们给她看的劳什子脸色?还背着我们克扣买药的钱!”   楚大爷没忍住道:“爹!你跟娘从小就偏心偏到没边!你们眼里就只有小妹!你们就没为儿子想过吗?我是家中老大,从小被你们呼来喝去,什么都不许跟弟弟妹妹争抢,有好东西也要让出来。我知道你跟娘从来就不待见我,那二弟呢?二弟妹因为这场祸事直接自请下堂离了楚家,你光知道姜家那对姐弟小小年纪没了娘,你知道嘉宝也没了娘吗?”   楚二爷因为楚大爷的话,面露愤懑之色,但什么也没说,只拎起酒壶灌了一口酒。   自从跟发妻和离后,他就成了个臭酒篓子。   楚老爷被大儿子问住了,他看看大儿子,又看看颓废不已的二儿子,一面愧对死去的女儿,一面又为这个家成了这模样难受,忍不住老泪纵横。   楚昌平进屋直接给了楚大爷一拳,打得他摔了个仰趴,爬起来时嘴角都破了。   楚昌平道:“二嫂怕事,自请和离,这如何能怪到小妹头上?就算没有小妹的事,只要将来楚家出事,她一样会走!”   “我今日只问你一句,不给言归买药,是你的主意,还是刘氏的主意?”   他大嫂都不叫了,可见是气得狠了。   楚大爷被楚昌平那一拳打怕了,嗫嚅道:“她……她背着我干的,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楚昌平转身就往外走。   楚大爷骇道:“楚昌平,你还想打你大嫂不成么?”   池青奉封朔的命令,把药给姜言意后,就在府上瞎晃悠。   楚家买下的是之前胡家的宅子,楚家做花庄生意,府上收藏了不少名贵花卉,只不过现在下大雪,应该是把花草都转移进了花房里。   一名小厮说要带他去花房看看时,池青也就却之不恭了。   刘氏躲在暗处,见小厮引着池青往花房去了,这才喜上眉梢。   她一早就把楚淑宝忽悠去了花房那边,只要池青一过去,就能跟楚淑宝遇上。   她自问自己女儿长得也不差,容貌虽不及姜言意,但姜言意曾被发送军营充妓,只要进了那种地方,管你是不是清白之身,名声已经毁了。   只要对方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该怎么选。   她哪里知道,她自己前脚离开花房,楚淑宝后脚就跟着离开,回屋睡大觉去了。   刘氏想到之前池青给姜言意的东西,还是不放心,想去姜言意那边探个究竟。   府上下人不够,楚老夫人本想给姜言意配个小丫鬟供她使唤,但姜言意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动手,便婉拒了。   她住处没个人看守,刘氏很容易就摸进去了。   姜言意的房门闭得紧紧的,但里面似乎有说话声传来。   刘氏靠近墙根,支起耳朵细听。   “你又是翻墙进来的?”   “……军营那边不是正忙着,你如何走得开?”   “……舅舅知道我们的事?他不同意?”   男声太低,刘氏听不真切,但她确保这屋子里绝对有男人。   刘氏心中大骇。   青天白日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把外男带入自己闺房!   池青被她指派的人带去了花房,房里的人肯定不是池青!这野男人貌似是军营里的人,听姜言意那语气,像是楚昌平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刘氏一番猜测,觉得房间里的野男人应该是个军营里的泥腿子,身份太低,楚昌平才不同意他跟姜言意在一起。   她心中不由得暗骂,姜言意这都有姘头了,怎么还盯着她瞧上的准女婿。   刘氏第一反应是叫人过来抓奸,但又怕事情闹大了,坏了自己两个女儿的名声,姜言意自是不怕的,毕竟她早没名声可败了。   刘氏眼珠子一转,轻手轻脚离开了姜言意的住处。   叫来管家说府上进了贼,她亲眼瞧见贼人往姜言意姐弟住的地方去了。   管家立马集结了护卫,把院宅围起来。   楚昌平脸色阴沉走进后院的时候,刘氏见他这副神色,还以为是楚昌平已经知道了姜言意房里藏了个泥腿子的事,她煽风点火道:“哎哟,三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家里进了贼!我瞧着好像是进了阿意房里!” 第74章 小没良心的   楚昌平冷冷看着刘氏:“是么, 家里进了贼,旁人都没瞧见,就嫂嫂一人瞧见了。”   刘氏听出楚昌平这话不对劲儿, 她收敛了面上神色:“三弟, 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   楚昌平那话,可不就是暗指她是家贼。   她执掌中馈十多年, 少不得有中饱私囊的时候,但她只贪些小便宜, 楚家二老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楚昌平突然发难, 刘氏不免恼羞成怒, 她指着姜言意的房门道:   “我知道小姑去了,你和爹娘都心疼小姑留下的一对儿女, 可女儿家名节至少还是要的吧?我刚才亲耳听见意丫头房里有男人的声音。你心疼外甥女,怎就不心疼你几个侄女?她们亲事都还没着落呢!”   这话一出来,围在院子里的护卫们神色各异, 管家看了眼楚昌平铁青的脸色,也是暗自叫苦。   他被刘氏叫来, 以为真是家中进了贼, 哪里知道这是上边的主子们在斗法。   楚昌平怒道:“满口胡言!”   刘氏尖锐道:“我是不是满口胡言, 你自个儿叫意丫头开门瞧瞧不就知道了!”   此时, 怕楚昌平气愤之下对刘氏动粗的楚大爷也赶来了这边。   楚老太爷虽气愤大房的做派, 但哪有小叔子打嫂嫂的道理, 带着二儿子一并往这边来劝架, 听了刘氏信誓旦旦的话,心中也是一个咯噔。   气氛正僵持着,姜言意突然打开了房门, 看着站了一院子的人,她诧异道:“怎地都到了我院子里来?”   刘氏见她神色坦荡,心中不免一慌,连忙上前几步,进姜言意房间里,床底下柜子里到处一通翻找,“人呢?”   姜言意站在门口处问她:“大舅母在找什么?”   刘氏暗恨自己一时嘴快把事情说死了,此刻也只破罐子破摔道:“我方才来这边看言归,明明听见你房里有男人说话!”   姜言意神色瞬间难看起来:“我好歹叫您一声舅母,您就是这么败坏我名声的?”   刘氏心说你进过军营,还有名声就怪了,但这话到底是没敢说出来。   她把姜言意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愣是没找着人。   楚昌平站在院子里,沉喝一声:“够了!”   楚老太爷也气愤指着楚大爷骂道:“你瞧瞧!你妹妹尸骨未寒!你们夫妻干的这叫什么事!”   刘氏心头一阵慌乱,今日这事她若是拿不出个铁证来,她这大舅母刻薄小姑子留下的孤女的名声就坐实了,心烦意乱见,她猛然发现姜言意换了一身衣裳。   先前在厨房做饭时,姜言意穿的还是一件柔绢素裙,现在却换了一件撒花如意百褶裙。   刘氏赶紧道:“大白天的,你好好的换什么衣衫?”   姜言意道:“我方才去看给言归煎的药,倒药时不小心打翻了药碗,弄脏了衣裙,换下来的衣裙还在脏衣篓子里放着,舅母方才没瞧见么?”   刘氏赶紧扑到姜言意放脏衣的篓子处,果真在那套衣裙下摆发现了一团棕色的药渍,那股药味也做不得假。   刘氏脸色瞬间一白。   姜言意看着她,神色平静得有些冷漠:“舅母还要继续找么?”   刘氏讪讪道:“误会……都是误会!我……我这不也是怕你被人欺负了嘛……”   哪怕刘氏确信自己有听到过男人说话,但此刻没有证据,她也瞬间改了话术。   屋外,楚老太爷都觉面上躁得慌,他狠狠骂大儿子:“还不把你房里那蠢妇叫出来!”   楚大爷也觉得丢人得紧,剜了刘氏一眼。   刘氏心中七上八下离开了姜言意的房间,这跟她预想的不一样。   她原想着,姜言意既然跟那泥腿子两情相悦,她整这么一出,既能让楚家其他人按头认下这门亲事,又不会让谣言闲话传出去,坏了自己两个女儿名声。   她这也算是帮了姜言意,怎料看戏的人都到齐了,姜言意房里的男人却平白无故不见了!   到了院子里,她忐忑叫了楚老太爷一声:“爹。”   又看向自己的丈夫:“大郎。”   她这才发现楚大爷一身狼狈,明显是被人揍过,忙问:“这……这是怎么了?”   管教儿媳本不该楚老太爷来做,但楚老夫人身子欠安,楚老太爷也怕老伴儿被气得一病不起,他指着刘氏道:   “你嫁入我楚家二十余载,我楚家不说厚带你,但至少不曾薄待过。我楚家的姑娘回了娘家,吃穿用度都是出在楚家的账目上,没用你刘家一分钱,也没从你大房克扣一分钱出来,你非但克扣给言归买药的钱,如今还睁眼说瞎话诬陷起意丫头来,萍儿生前跟你有再多龃龉,她死后那些旧怨也该了了。意丫头好歹叫你一声舅母,你却这般污蔑她,你这是什么心肠?”   “若不是念着你操劳持家二十余载,又千里迢迢从京城一路到了西州,我真想叫大郎一纸休书休了你!”   这话一出来,刘氏彻底慌了。   楚老太爷他们是怎么知晓姜言归药的事的?   莫不是这对姐弟告的状?   刘氏脑中一片空白,那句“休了你”,吓得她瞳孔一颤。   她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道:“爹,我知错了!我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言归的药……我不是故意的……当时账上银钱艰难,每一个铜板都得花在刀刃上,我不得已才停了那止痛的药,但其他药我没给言归断啊!”   楚昌平闭眼道:“那药丸子是消炎的,言归的腿险些因炎症给烂完了!”   刘氏跪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以为那就是普通止痛的药……我要是知道没了那药言归好不了,我说什么也不敢给他停了啊……”   楚大爷也跪在了楚老太爷跟前:“爹,儿子知道您和娘都不喜儿子,但刘氏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晨昏定省伺候了母亲这么多年,还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千里迢迢从京城跟到西州来,她便是犯了再大的错,儿子也不能不管她,您要罚,就连着儿子一起罚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楚老太爷心中也难受得紧。   他用拐杖在楚大爷身上重重打了三拐杖,转身老泪纵横而去,身形明显更颓然了些。   楚大爷是他嫡长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比起小的几个,他跟老伴儿的确是没怎么疼过这个孩子,对他也更严厉更苛刻,努力想把他培养成家中顶梁柱。怎料就是这样的教养方式,反倒让楚大爷跟他们离了心。   姜言意看着楚家这场闹剧,只觉满心疲惫。   她的确是去给姜言归拿药时,不小心弄脏了衣裙才回房准备换衣服的,推门进屋就发现封朔在房里。   二人只说了几句话,封朔就发现外面有人偷听,她隔着门缝看到了刘氏鬼鬼祟祟出去,便让封朔先离开了。   怎料刘氏大张旗鼓找来这么多人,倒像是想捉奸一般,姜言意将计就计陪她演到这份上,只为了寻个大点的由头,跟楚昌平和楚家二老提出带姜言归离开。   不过楚家其他人也知晓了刘氏克扣姜言归药钱的时,事情倒是更好办了。   楚大爷夫妇还跪坐在地上相拥而泣,楚二爷可能是想起了和离的发妻,拎着酒壶也回了自己住处。   楚昌平看着姜言意,喉间像是哽了些什么,说出口的只是一句:“阿意,舅舅对不住你们。”   姜言意道:“舅舅别这么说,只是有一件事,我很早就想跟您说了,我打算带着言归搬出去住。”   楚昌平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几分悲意:“你莫怕,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姜言意正色道:“舅舅,这是我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离开楚家,并不是以后就不跟这边亲近了,我想换个地方,言归心情舒坦些,伤也能好得快些。”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桩桩件件的事实又摆在眼前,楚昌平便是有再多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手底下两名护卫在姜言意店里当跑堂,他知道姜言意有好好生存下去的能力,加上今日辽南王那一番话,她身后有靠山,楚昌平清楚地认识到,让两姐弟搬出去,他们或许会过得更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好,这事我去给母亲说。”   姜言意不知道楚昌平是怎么给楚老夫人说的,楚老夫人的确没挽留她们,只是亲自来姜言归房里看了他一回,含着泪说搬出去了,也要经常回来看看她这个老婆子。   楚家如今中馈不由刘氏管着了,由楚老夫人自己操持,府上的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该买的下人也很快买到府上,分到了各处院子里,大房二房的孩子都被接到老夫人身边,由老夫人亲自教养。   姜言意在姜家族谱上是个“死人”,姜言归也不愿再认姜尚书那个父亲,姐弟二人改随了母姓,入了楚家族谱,过继在楚昌平膝下。   离开的前一天,姜言意去厨房给胞弟煎药,碰上灰头土脸在灶上煲汤的刘氏——楚老夫人每天都要喝汤,只喝刘氏亲手煲的,从处理食材到出锅,都不能假他人之手,楚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还会时不时来厨房盯梢。   这明着是让刘氏尽孝,但也是变相的惩罚了。   刘氏哪里受过这些罪,不是烧火时被熏得直流泪,就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千辛万苦做出来一锅汤,因为做得难喝,还得被骂一通让重做。   碰见姜言意,刘氏自知现在的境遇难堪,没主动跟姜言意搭话。   姜言意也只当做没看见她,煎好了药就要走时,刘氏才突然出声:“那天我确实听见了你房里有男人的声音。”   姜言意看着她灰扑扑的一身,没有否认:“舅母想说什么?”   刘氏激动道:“你既然跟那泥腿子好着,就别跟淑宝抢人好不好?”   姜言意一头雾水:“什么?”   刘氏怒道:“这个时候你就别装了!那天池军师来府上,给了你东西,我虽不知你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但你吃着碗里的,就别望着锅里的了!你把池军师让给淑宝吧!”   姜言意一阵沉默,她可算是明白那天刘氏的反常是为何了。   不过池青跟楚淑宝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到刘氏嘴里,仿佛二人已经有了什么一样。   她嘴角微抽,道:“您放心,我中意的人不是池军师。”   刘氏才不信她说的,怒道:“池军师仪表堂堂,才华斐然,我才不信你会死吊在一个泥腿子身上,你以为那泥腿子是辽南王么!你给我立个毒誓,这辈子都不打池军师的主意!”   姜言意只觉得莫名其妙,刘氏这蹬鼻子上脸的功夫还真是够恶心人的。   她看刘氏一眼:“毒誓我就不立了,不过我奉劝一句,您要真为表姐好,以后就离表姐远点,别误了表姐。有一点您的确说对了,我中意的正是辽南王。”   言罢就端着药离去。   刘氏看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你中意有个屁用!”   等到第二天要接姜言归出府时,姜言意一早联系的车行马车没来,来的却是封府的马车。   马车的车轮子是铁铸的,比一般的车轮子大了一倍,车厢宽大,用的木料也是黄梨木,拉车的马足足有三匹,个个票肥体壮,皮毛鲜亮。   车夫是个会说话的,三两句说明了来意:“姜姑娘是王府近邻,王爷和太皇太妃素日里也喜爱姜姑娘店里的吃食,两家交好。姜姑娘要借车,王府的马车正好闲置着,王爷便让小人把车赶来了。”   姜言意有些错愣,封朔怎么知道她今日接姜言归回去?   她瞟了一眼楚家人的神色,有些头皮发麻,再一想到封朔说过,楚昌平已经知道了她们的事,姜言意更不敢看楚昌平了,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对车夫道:“有劳了。”   楚家一家老小都站在大门处送行,楚家的父子几人在那日的宴席上,已经因封朔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察觉,如今封府派马车来接人,他们心中的那个猜测便更加明晰了些。   刘氏站在门边,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这车夫的话看似冠冕堂皇,可哪个大户人家会主动把车借出去?还是这样的好马车!   刘氏突然觉得,昨日姜言意在厨房说的是真话。   姜言意若是真跟辽南王有个什么,将来进了王府,还能有她这一家人好果子吃?   刘氏一颗心凉了个透,若不是扶着墙根,几乎快站不稳。   姜言归如今入了楚家的族谱,改姓楚。楚昌平亲自抱着他出去,把他放进华贵舒适的马车里时,楚昌平意有所指说了句:“言归,在外面要照顾好你姐姐。”   楚言归经历了这么多事,心思本就敏锐,他点了点头。   楚昌平扭头吩咐要跟过去照顾楚言归的护卫楚忠:“在那边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知我。”   “属下明白。”楚忠抱拳道。   楚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很多事也看得透彻,她在台阶处拉着姜言意的手道:“意丫头,但凡遇到个什么事,尽管回这里来。”   姜言意用力点头:“我自然会常回来看您,都护府大街离这里又不远,您要是想吃锅子了,差人来店里说一声,我保管亲自给您送过来。”   楚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我的意丫头手巧,这些日子你煲的汤做的点心,外祖母都喜欢得紧,外边卖的都赶不上我意丫头做的。能当女掌柜,我家意丫头是个有出息的。”   世人都觉得女子就该缩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楚老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姜言意心中动容。   马车驶离楚家时,姜言意探出车窗向楚老夫人挥了挥手。   大清早的,街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马车压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日头从东方升起来,金色的晨曦洒在高矮不一的屋舍间,有种别样的暖意。   马车路过卖包子的铺子时,姜言意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给了车夫和楚忠一人两个,她和楚言归一人一个。   包子在蒸笼里时瞧着白胖可人,但真正拿起来吃时,姜言意就挑出一堆毛病,皮太厚,揉面时面没饧好,馅儿太腻,味儿也没调好。   姜言意最近舌头被自己的手艺养刁了,只啃了两口就吃不下,眼见楚言归也只勉强吃了半个,她道:“一会儿到了店里,阿姐给你蒸一小笼包吃。”   离开了楚家,楚言归心中似乎也轻松了不少,他嘴角弯弯,露出两个小酒窝,“好。”   店里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马车抵达时,秋葵已经开起了铺子门。   姜言意不在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害怕,就央着郭大婶留下跟她一起睡。   眼见姜言意回来,秋葵可高兴坏了,忙进忙出端茶递水。   楚忠把楚言归抱去了一早就给楚言归收拾好的屋子里,房间虽不大,摆设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屋子里燃了炭盆,进屋就暖融融的。   铺在床上的毯子褥子都是鹅绒的,十分保暖,一旁的书桌上,笔墨纸砚也备了不少,床头的柜子处,还摆了些供他打发时间看的书。每一处都是用了心思去布置的。   楚言归只觉在楚家时的那些沉郁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像是枯朽的沉木,突然焕发了生气。   姜言意端着一碟点心进屋来,“地方有些小,你先住着,回头我找着了新住处,就搬过去。”   楚言归摇头:“阿姐,这里就很好,我喜欢这里,若是母亲还在,咱们一家人平平淡淡过日子,未尝不好……”   说起姜夫人,他眼中有些黯然。   姜言意把糕点盘子放到他床边的矮几上:“别想这些了,母亲也盼着我们好的。这里有些糕点,你饿了就先吃些垫垫肚子,我在厨房熬粥,一会儿配粥吃小笼包。”   姜言意转身时险些被绊倒,她低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小胖橘,比起她离开那会儿,小胖橘又大了一圈,正蹭着她的腿撒娇。   “是糍粑啊,你怎么比你几个兄弟姐妹胖了这么多?”姜言意给胖橘顺了顺毛,胖橘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几只小猫长得都很圆润,但不知是不是逃不开大橘定律,这只小胖橘最肉,跟颗绒球似的。   姜言意离开屋子后,小胖橘反而没跟着离开,跟楚言归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一会儿。   楚言归想了想,看向放在矮几旁的糕点,这是杏仁酥,颜色金灿灿的,表皮酥脆,外面覆着一层切成薄片的杏仁,坚果香和小麦香混杂,似乎还有一股奶香。   楚言归拿起一块糕点掰碎了放地上,胖橘走过来嗅了嗅,张嘴吃下了那一小块,又抬起头来,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楚言归,讨好一般叫了两声。   楚言归嘴角勾起,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把手上的点心掰碎了继续投喂胖橘。   姜言意正在厨房里准备朝食,粥已经用砂锅熬上了,她找了个干净木盆揉面,老道的揉面师傅讲究“三光”:面光、盆光、手光。也就是揉好面后,面团要光滑,盆底不沾面,手上不沾面。   姜言意揉面的功夫自是到家的,面的韧劲揉出来后,她用干净的湿布帕子搭在盆上饧面,开始处理新鲜猪肉准备馅料。   猪肉是刚从马屠户铺子里买回来的,再新鲜不过,姜言意切下一小块洗干净了放碗里,加姜片料酒腌着。   这一小块猪肉她打算一会儿放砂锅里煮皮蛋瘦肉粥。   姜言意以前在军营那会儿,见赵头儿因为盐不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鸭蛋,还以为这个时代没皮蛋,后来到了西州城自己开店,大街小巷的铺子摊位都逛过,才知道原来市面上也是有皮蛋卖的,只不过在古代,皮蛋的做法也是一门家传的手艺,外人自然学不去。   剩下的猪肉她洗干净剁馅,为了调和口感,姜言意用的是八分瘦两分肥的肉,把各类调料放进馅儿里后,剁了点姜末去腥,按一个方向搅拌均匀。为了让肉馅更鲜香,姜言意拌馅儿时还分加了三次高汤,最后才混入葱末。   饧好的面搓条,切成拇指厚的面块,用擀面杖一碾一擀,就成了圆圆的薄片。   秋葵在边上学,只不过她一擀,面皮就破了,这让她很丧气。   姜言意笑道:“功夫都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慢慢来。”   她给面皮里放的馅儿足,眼瞧着包不拢了,但她几根手指灵活地堆着褶子,最后一捻,所有的馅儿都被包在了里面,包子鼓鼓的,身上的褶子大小一致,顶部一个小窝,瞧着颇为雪玉可爱。   秋葵看得眼都不敢眨,她拿着姜言意擀好的面皮去包时,没敢像姜言意一样放太多肉馅,同样是两双手十根指头,她愣是看不清姜言意手指到底是怎么捻褶子的,试了好几次都扯破皮,洒出了馅儿。   秋葵自闭了,任姜言意怎么宽慰,她都不学了,跑去灶台后面专心烧火,弄得姜言意哭笑不得。   小笼包上蒸笼蒸着了,姜言意用小炉子烧水,把之前腌好的瘦肉洗干净,切成细丝,放进小锅里煮变色了才捞起来,剥了个皮蛋切丁,跟肉末一起放进砂锅里合着米粥煮。   粥熬好时姜言意放了一点香油,油遇上瘦肉能最大程度激发出肉的香味,放盐后撒上了点葱花,鲜香扑鼻。   姜言意拿碗去盛,粥浓白粘稠,里面缀着肉丝和皮蛋丁,光看着就很有食欲。   小笼包蒸了一刻钟左右便可熄火,姜言意没有小蒸笼,直接用大蒸笼蒸的,自家店里的人就不用见外,直接把大蒸笼搬到外边铺子,放桌上,人手一碗皮蛋瘦肉粥,围坐一桌,夹起一个小笼包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吸气也停不下嘴。   楚言归腿脚不便只能在房里吃,姜言意给他盛了一碗粥,又用盘子装了八个小笼包端过去。   蒸好后的小笼包胀大了不少,但皮太薄,热气一散,形状就微微有些塌。   楚言归用木箸夹起一个送进嘴里,包子皮松软,内壁像是被汤汁浸过,鲜香可口,肉馅的佐料搁得恰到好处,虽混入了肥肉,却完全尝不出肥肉的腻味,因为调馅时加了高汤,味道更加鲜美,再配一口粥,整个胃都暖了起来。   这顿饭楚言归吃得前所有无的满足。   杨岫邴绍二人来得早,赶上了早饭,二人跟楚忠原先都在楚昌平手底下当差,自是相熟。   楚忠左手一口皮蛋瘦肉粥,右手一口小笼包,跟二人叙旧:“你们在表小姐这里,天天都吃这些?”   杨岫说:“我们来的第一天,吃的烤全羊、羊肉汤锅和烟熏羊排。”   邴绍接话道:“最近吃爆香排骨干锅,味道也不错。”   楚忠只觉得嘴里的粥和小笼包,突然就没那么香了。   热热闹闹吃了个朝食,收捡碗筷这些事,有郭大婶和秋葵抢着做,姜言意落得清闲,在柜台处一边看账一边撸猫,明明很惬意的一个上午,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此刻在隔壁自己跟自己下棋,下了一上午的封朔,终于也忍不住问管家福喜:“你确定你交代了车夫,是我让他赶车去接人的?”   换做以前,她得知自己暗中帮她,早上门来了。   福喜奉上一杯热茶道:“老奴交代了的。”   封朔烦躁一挥手:“行了,下去吧。”   福喜知道他等人等了一上午,现在怕是心情不好,识趣退下。   封朔把棋子扔回棋篓子里,音色极低地呢喃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第75章 我不会骑马,你少喝点……   姜言意一直忙到傍晚, 总算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封朔既然能派马车去接他们姐弟,人肯定是在府上!   于公于私,自己都该去他府上道个谢。   灶上她中午炖了一只老母鸡给楚言归熬汤补身子用, 姜言意找了个汤盅, 给封朔匀出来一盅后,交代姚厨子他们晚饭不用等自己, 这才拎着汤去了封府。   她先去了封朔院子里,封朔不在, 护卫说封朔去了花房那边。   姜言意转步去花房, 外面冰天雪地, 花房里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不合时令的花草涨势繁茂,喜人得紧。   封朔穿着一身居家常服, 袖子挽起来一截,手上拿了个木瓢,正在给姜言意种的那些辣椒浇水。   姜言意去了楚家后, 好一阵没顾得上照料这些辣椒,只托付封府的花匠师傅帮忙照看一二, 眼下一瞧, 才发现这些辣椒苗都已经结果了, 只不过还不到半指长, 辣椒表皮都是一片青色。   姜言意喜不自禁, 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 她问封朔:“你先前不是一直在军营么, 何时回来的?”   封朔给就近的两株辣椒浇完水,把木瓢丢进水桶里,较于姜言意的开心, 他神情则显得冷淡了些:“在军营里待了大半个月,该震慑也都震慑完了,突厥王子如今被俘,突厥那边不敢轻举妄动,可以过个好年了。”   姜言意“哦”了一声,完全忽视了封朔面上那丝冷淡,喜滋滋巡视自己的辣椒基地去了。   每一株辣椒上都挂了不少小果子,等这批辣椒成熟了,正是开春的时候,到时候她有足够多的辣椒种子,可以培育更多的辣椒!   封朔看着满心满眼只有辣椒的人,脸色更臭了些,他冷着脸问:“你来作甚?”   姜言意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收敛了一下面上的笑,干咳两声道:“熬了些鸡汤,给你送一盅过来。”   封朔听到是专程来给他送鸡汤的,脸色才好了一丁点:“上午店里很忙?”   不忙!她只是完全把他忘脑后去了!   但是这话打死姜言意她也不敢说出口,便随便扯了个理由:“我那院子小,言归一搬进来,还有个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常随不知怎么安置,正在寻房牙子问房子的事呢。”   封朔成功被忽悠了过去,他道:“这好办,我府上的西跨院跟你那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反正闲置着也是闲置着,我叫人收拾出来,从你那边打通院墙就能进出,那院子大,你们姐弟住进去,再安置几个仆人也是够住的。”   合心意的房子不容易找,姜言意这些日子其实已经看了不少房源,但都差强人意。   封朔说得姜言意有些心动,上次她为了救鹦鹉,翻上墙头摔下去过,那院子确实很大,只要稍作收拾,是个不错的住处。   但她猛然想起入秋那一阵,院子里莫名其妙掉石榴下来的事,姜言意原本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穿越都让自己碰上了,她便存了几分敬畏之心。   姜言意觉得封朔可能也不知道他家院子闹鬼的事,只得旁敲侧击道:“这宅子前任主人住的时候,西跨院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命案?”   封朔略带疑惑瞥她一眼:“何出此言?”   姜言意道:“入秋时那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了,忽有一夜掉了半树的石榴到我院子里,我怀疑那院子里闹鬼。”   封朔:“……”   好一阵他都没说话。   姜言意觉得他是不想理自己。   总不至于自己说那宅子可能闹鬼他就生气了吧?   跟封朔相处了这么久,姜言意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你怎么了?”   封朔答非所问道:“那院子里没出过命案,石榴寓意多子多福,象征着吉祥长寿,掉你院子里了,也是个好兆头。”   被他这么一说,姜言意也觉得颇有道理,她点点头:“那我明日找福伯商量一下租金的事。”   封朔气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着,你还想给我钱么?”   姜言意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总不能老占你便宜。”   封朔看着她被自己捏得鼓起来的脸,指腹下的肌肤温润细腻,她一双眸子总是水光盈盈,好似会说话一般,涂了口脂的樱唇微启,丰润饱满,好似三月里沾了露水的桃花瓣一般。   他捏着她柔嫩脸颊的手松了力道,拇指下移,在她唇角轻轻按了按,眸色幽深如一口古井,仿佛是要拽着人的视线和他一起在无边暗色里下坠:“那你让我把便宜占回来好了。”   他粗粝的指腹按在她唇角的力道虽轻,但温热的触感却格外撩拨人。   姜言意感觉自己心跳漏掉了一拍。   他形状好看的薄唇就要压下时,她跟着闭上眼,然而花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姜言意心中一慌,赶紧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进来的是花匠,他每晚下工前都要来检查一遍花房里的花卉。   见封朔在里面,花匠赶紧行了一礼:“王爷又来看望这些番椒了?”   这个“又”字落到姜言意耳中,她心口莫名地一暖。   封朔神色颇有些不自在,他“嗯”了一声,吩咐花匠:“花房的花本王都看过了,你回去吧。”   花匠识趣地退下。   等花房里没人了,姜言意才含笑问封朔:“原来你经常过来帮我打理这些番椒啊?”   封朔避开她的视线道,“你当心肝宝贝似的照料着,本王还以为是什么呢,好奇过来看了几次罢了。”   某人嘴硬,姜言意也就不拆穿他了,她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鸡汤在你房里,回去后记得喝。”   封朔看了一眼四合的暮色,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我送你。”   从入冬开始,大雪就没停过,他们离开花房时,小厮递上一柄油纸伞,封朔撑伞送姜言意至垂花门处。   姜言意停下脚步道:“就送到这里吧。”   封朔知道二人还没定亲,在人前太过亲密,姜言意始终会有心理负担。   他没勉强,只把伞往姜言意那边递了递:“撑伞回去。”   “不用,从这里去我铺子里才几步路。”   姜言意没肯要伞,一步一步在大雪和四合的暮色中走远。   封朔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些许黯然。   他从没喜欢过人,也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人,大抵是不会有姑娘愿意接近的,所以在这段感情里,他一直都在最大程度的迁就姜言意。   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他都不勉强,为了她的名声,他也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不去做会对她造成困扰的事。   但她避嫌避到连一柄伞都不愿拿,还是让他有些受伤。   封朔正出神时,忽而有人一头扎进他怀里,踮起脚尖在他唇上飞快地印上一吻。   是走远了又折回来的姜言意。   “你如今不把自己身上的旧伤当回事了,我却做不到无视。”   她说完这句,瞪了他一眼,再次在大雪中跑开,到转角处回头向他挥挥手:“我回去了!”   封朔撑着伞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唇瓣,勾起的唇角怎么压不下去。   姜言意跑出封府后,背靠墙根站了一会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脸上烫得仿佛也要烧起来。   明明不是第一次跟封朔接吻,但自己主动跟被动的区别,似乎还蛮大的。   那个呆瓜,她隔老远回头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言意平静了一会儿,才回店里去。   姚厨子一行人用过晚饭已经回去了,现在店里只剩秋葵和楚忠。   因为房间不够,楚忠又要时时照顾楚言归日常起居,他便在楚言归房里打了个地铺。   秋葵在灶上给姜言意留了饭,姜言意草草吃完,把明日要用的汤吊上了,趁楚言归还没睡,给他房里添了个炭盆子。   楚言归正在逗那只鹦鹉说话,见姜言意进屋,问了句:“阿姐,这鹦鹉是你买的吗?”   姜言意道:“不是,店铺开业的时候,隔壁王府送的。”   “原来是这样。”楚言归面上笑得纯良无害,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今日搬迁,多亏了王府的马车。”   封朔在外风评不好,都说他残暴不仁,姜言意怕楚言归对封朔有什么偏见,道:“王府上下都挺和善的,我刚在这边开店时,有泼皮无赖闹事,还是王府出面帮忙解围的。”   姜言归一听有人曾来闹事,眼神下一子锐利起来:“那泼皮无赖是谁?”   “原是谢知州的侄女婿,犯了事,一家人早蹲大狱去了。”姜言意给一旁的油灯里添了些灯油,她说起这些时,神情平静,似乎早没放心上了,但楚言归放在被子底下的手还是握紧了几分。   他道:“阿姐,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这些气的。”   门没掩好,一股冷风蹿进来,油灯险些被冷风吹灭,姜言意赶紧用手拢住了那豆子大的一团灯火。   等楚忠把门掩上,那一团颤抖的灯火也终于在姜言意掌心变得明亮起来,她莞尔:“还好这风没把灯给吹灭,那些事早过去了,我都没放心了,言归你也别想太多,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我省得,阿姐你也回去早些歇着吧。”   等姜言意离开了房间,楚言归才望着桌旁的一豆灯火出神。   他何尝不是一簇在他阿姐庇护下才没能熄灭的小火苗,他得快些强大起来才行。   次日,封府的管家一大早就上门来跟姜言意商讨租借西跨院的事宜,说是商讨,但几乎都不用商讨,无论什么配置,封府的西跨院都是顶好的。   而且就昨天夜里,封府已经命人把他们那边通往西跨院的大门用砖头给砌上了,现在封府那边已经不能出入西跨院,得把姜言意这边的院墙打通才能进出。   姜言意除了能感慨一句封朔办事真快,一时半会儿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管家福喜把地契交到姜言意手上了,租金却没收,只说是封朔吩咐的。   当天下午姜言意去找封朔,封朔在房里看书,他从书卷中抬起头,捏了捏她鼻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道:“你这小脑袋瓜里,什么时候才能不要想这般多,我给你什么,你收着就是了。你迟早是我的夫人,将来整个王府的家业都得交到你手上,一处院落算得了什么?”   “可是……”   “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把你这一笔字练练。”封朔拿出字帖递给她。   姜言意两条眉毛瞬间耷了下来:“不了不了,我店里还忙着。”   封朔一时间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他问她:“练个字就这般难?”   姜言意破罐子破摔:“术业有专攻。”   封朔放下书卷,看了看窗外道:“罢了,你随我出城一趟,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封朔带着姜言意骑马出了西州城,直往郊外去。   若不是全然信任这个人,姜言意都要怀疑他是要把自己带去荒郊野岭拐卖了。   战马在一片梅林停下,大雪压枝,红梅怒放,美得好似一幅画卷。   封朔率先下马,双手穿过姜言意腋下,像抱小孩一样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去。   这片梅林显然少有人来,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黝黑的梅树根下偶尔可见一两茬刺破雪层挺立着的枯草。   姜言意披着防寒的红绒斗篷,斗篷帽子上用了雪白的兔毛滚边,衬得她面上肌肤欺霜晒雪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怎种了这么多梅树?”姜言意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问。   梅林雪景美是美,就是有点冻人。   封朔用大掌裹了她的手往梅林里面走,“西州城最有名的梅花酿就是这里产的,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行了一段路,便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转个弯,就见一座被大雪覆盖的草庐。   草庐外边放了好几个酿酒用的大缸,院子里也整整齐齐排列着不少装酒的坛子。   不等二人走近,就从草庐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叟,笑呵呵问封朔:“你来了,要什么酒?”   封朔道:“老样子。”   他低头看姜言意:“你喜欢喝什么酒?”   姜言意摇头:“我不会喝酒。”   “来这里不要一壶好酒实在是可惜。”他扭头对老叟道:“再来一壶果子酒吧。”   老叟应了声,去屋后取酒。   封朔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径直到一旁铺着竹篾席的矮几处,姿态闲散坐到了蒲团上,挑眉对姜言意道:“坐。”   竹窗半开着,抬眼就能望见外边的梅林。   姜言意也走过去,跪坐在蒲团上,望着窗外的景致道:“这确实是个雅致的地方。”   老叟很快送了酒水过来,封朔的是一大坛,她的则是一个小酒壶,不过酒碗都是巴掌大的土陶碗。   老叟笑呵呵对姜言意道:“老朽酿的果子酒不醉人,姑娘大可尝尝。”   下酒菜是一盘水煮花生和一盘豆渣饼,并不是多精致的吃食,但衬着这景这酒,倒是更有意境了些。   姜言意觉得比起这里,自己火锅店里的陈设,真的只算是附庸风雅。   一旁温酒的小炉子里火苗吞吐着,釜锅上方雾气腾腾。   封朔倒了满满一碗酒,一口闷,豪迈无比。   姜言意头一回见他喝酒,愣了愣,一双眼瞪得圆圆的。   封朔问她:“你看我作甚?”   姜言意道:“那个……我不会骑马,你还是少喝点吧。”   万一他醉倒在这里,今晚他们两怕是都回不去了。 第76章 作死的代价   封朔睨着她好笑道:“你不担心我酒后乘人之危, 倒是担心回去的事。”   他精致的眉眼好似用墨笔描上去的,一向清冷的眸子里漾着点点笑意,因为刚喝过酒的缘故, 形状好看的唇上沾着水光, 他身后就是遒枝怒放的寒梅,艳丽非常。   姜言意说:“你要是真醉了, 我倒是不危险。”   只有酒壮怂人胆,真喝醉了, 反而乱不了性。   这次轮到封朔愣了愣:“你一个女儿家, 谁教你说这些的。”   姜言意面不改色道:“书上看的。”   封朔不禁反思起来, 自己给她寻的那些游记, 里面真有讲这些东西?   姜言意抿唇笑笑,用老叟拿上来的土陶碗倒了一杯果子酒喝, 果子酒清甜,带着一丝微酸,并没有多重的酒味, 度数可能跟米酒差不多,一口喝下去, 从口腔一直凉到胃里, 莫名地舒爽。   是什么水果她没尝出来, 但味道十分清爽, 可以说让她很惊艳。   “这是用什么果子酿的?怪好喝的。”姜言意夸赞道。   封朔十分自然地把她喝过的酒碗拿过去, 送到唇边尝了尝, 凝眉沉思了一会儿道:“没尝出来。”   他恢复味觉不久, 以前虽喝过不少酒,但尝不出来味来。   姜言意见他用自己喝过的陶碗喝酒,本想说什么, 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亲都亲过了,现在计较这些,是不是太矫情了点?   她岔开话题道:“你常来这里?”   封朔看着窗外的梅林道:“不常来,这里也只有下雪的时候尚可一看。”   说话间,老叟已经端了个火盆子出来给她们取暖。   姜言意顺势问道:“老人家,您这果子酒是用什么果子酿的?”   老叟笑答:“是用山上的野梨子酿的,味道不错吧?”   他虽年迈,目光却通透清明,没有半点浑浊。   姜言意只觉被这老者看着,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他看透了一般,一个山野酒庐卖酒的老翁,竟也有这样的眼力?   她点点头:“很好喝,老人家这里的酒水若多,我倒是想多买些回去。”   老叟笑出声来,目光却看向了封朔:“难得,你竟带人来关照我这糟老头子的生意。”   封朔对姜言意道:“这老头子邋遢得很,你若是想买些在店里卖的酒,可别买他的。”   老叟瞬间换了一副怒容:“去去去,没良心的臭小子,还想搅黄老头子的生意!”   他看向姜言意时,又变了一副慈爱面孔:“女娃生得这般标志,脾气秉性也好,怎就瞧上了这浑小子?”   封朔搁下酒碗:“你这糟老头子再胡说八道,今日这酒钱就别想要了。”   老叟这才作罢,对姜言意道:“酒窖里的好酒还多着呢,姑娘要什么酒,老朽这里都有。”   姜言意对老者道:“果子酒和梅花酿我各要十坛。”   老叟乐得脸上的褶子全展开了:“这可是笔大生意,女娃且坐会儿,老朽给你们弄些果腹的吃食来。”   等老叟进了内屋,姜言意才问封朔:“你跟这老人家相熟?”   封朔喝着酒,目光却悠远了起来:“是位故人。”   姜言意心说难怪,这老者的气度不似凡人。   天寒地冻的,姜言意也不忍一个老人家在厨房忙活,她进厨房去帮忙。   老叟哼着曲调正在处理一块腊肉,见姜言意进去,看她一眼继续忙活:“女娃外边坐着烤火便是。”   姜言意道:“晚辈会些厨艺,这天寒地冻的,还是晚辈来做这些吧。”   老叟见她衣着整洁,一双手肤白细嫩,分明是个千金大小姐,只当她是好心,笑着道:“可别弄脏了你这一身好衣裳。”   姜言意坚持:“不会。”   她接过老者处理到一半的腊肉,腊肉切开后,瘦肉呈红棕色,肥肉则是琥珀一样的淡黄色,她夸赞道:“您这腊肉熏得好。”   老叟见姜言意切肉的刀法利落,不像是个花架子,光看这肉质颜色就知道好坏,显然是个会做菜的,也打开了话匣子:“这腊肉可是老头子用野山梨木烧成的果木炭熏制的,费了不少功夫。”   姜言意把洗干净的腊肉切成大方块,放锅里煮着,剥起一旁的冬笋:“今日在您这里可算是让我见到了不少好东西,这冬笋在市面上也难买到。”   老叟颇为自得地捋了捋那一把花白的胡须:“小丫头识货,城里头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的山珍,老头子这儿当家常便饭吃。”   大抵是聊得投机,老叟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上拿着个小筐子:“这里有些竹荪,天冷了,杀只鸡给你们炖汤喝。”   姜言意只看了一眼,惊讶道:“织金竹荪?”   竹荪又有“竹参”之称,作为“山八珍”之一,可见其珍贵了,织金竹荪在后世则被称为“真菌皇后”,比起普通竹荪,又珍贵了不知多少倍。   老叟见姜言意能叫出名字来,面上笑容愈发自得了些:“小丫头见识不浅。”   他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一到冬天,都没怎么下蛋了。   大雪天一抓鸡,自然是惹得鸡飞狗跳,他老了,腿脚不利索,抓鸡杀鸡拔鸡毛的活儿就落到了封朔身上,不过这对封朔来说也费不了什么事。   这样的上品竹荪不能浪费了,姜言意打算做道“竹荪芙蓉”,说起这竹荪芙蓉,在她原来的世界,那也是有名的国宴菜之一,外国总统来访吃了都赞不绝口。   姜言意把封朔处理好的鸡切下鸡胸肉留用,剩下的整只鸡切成小块炖鸡汤。   “竹荪芙蓉”里的“芙蓉”,自然也是指鸡肉,姜言意把鸡胸肉用刀背剁成细腻的肉泥,打入两个蛋清,加少量清水和细盐搅拌均匀,隔水蒸熟。   这一步对食材的处理讲究一个“嫩”字,好的“芙蓉”,蒸出来后比豆腐还嫩,入口即化,却又有浓浓的鸡肉鲜香。   老叟家中厨房狭小,人多了反而拥挤,他见姜言意在厨艺上似有两把刷子,给姜言意说清调料放在哪里后,便出去在火盆子旁跟封朔一起喝两杯小酒。   姜言意见锅里的鸡汤还要熬上一会儿,便打算先炒个腊肉煸冬笋。   冬笋清香鲜嫩,腊肉口感醇厚肉质紧实,这两者搭配,滋味是在是妙不可言!   煮好的腊肉用筷子轻轻一戳,皮就能被刺透。   姜言意把腊肉捞起来,放凉后切成薄片备用。锅里烧水,下冬笋片焯水去涩味。   等锅里水气干了,下香油烧至七成热后,把腊肉片和冬笋片一起下锅翻炒,腊肉里的脂肪被激出大油,跟植物油一混合,炒冬笋味道更香。   因为腊肉本身就比较咸,姜言意只放了一丁点盐,加入豆鼓、料酒、切段的蒜苗,最后再淋上一勺老母鸡熬出来的鲜汤,那香味直接飘出整个茅屋去。   在外面跟封朔喝酒的老叟吸着鼻子伸长了脖子朝厨房里面喊:“小丫头做的什么菜,怎地这般香!”   姜言意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竹笋炒腊肉,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老叟回头冲封朔道:“你小子口福不浅呐!”   封朔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唇边凝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道:“你输了。”   老叟探头一看,这局他果真又是回天乏力,他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早些年还能下赢你几盘,现在老是输,没劲儿!”   封朔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老叟喝着小酒,望着屋前的梅林道:“人老了,不想折腾了。”   封朔的视线也跟着他转向梅林:“当年慕家满门被抄,您在金銮殿上尚且愿死谏,如今天下势力割据,怎不愿出山了?”   老叟眼底划过一抹怅然:“文死谏、武死战,陈仲伯早在五年前就死在金銮殿上了,如今活在这世上的,不过一介卖酒翁罢了。”   封朔问他:“池青呢?你也不愿管他了?”   老叟笑笑:“我能教他的,都教了,能走多远,走到哪个位置,全看他的造化。若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望你能保他一命。”   封朔说:“自然。”   老叟道:“你替我护着他们兄弟二人这么多年,老头子我也欠你一个人情,若有合适的苗子,你且送到我这里来,我无法再教出一个慕玄青,但也不至于给你教出个酒囊饭袋。”   封朔没再用酒碗,直接拎起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看着窗外,用手抹去唇边的酒渍道:“再说吧。”   “开饭了!”   姜言意在厨房喊了一声,二人才止住话题。   冬笋腊肉炒好了,鸡汤也熬好了。   “竹荪芙蓉”剩下的步骤也简单,把熬好的鸡汤倒进锅里,泡好的织金竹荪切成片下锅在鸡汤里滚一遍,蒸好的“芙蓉”用勺子舀成薄片,下入汤内,即可起锅上桌。   竹荪芙蓉汤讲究一个浓而不腻,淡而不薄,清而生香。   姜言意把菜端出去,老叟则去拿碗盛饭。   冬日严寒,姜言意先给每人都盛了一碗汤,老叟这里的碗都是粗陶制的,但一点也不影响汤的香浓。   一口喝下去,整个胃都暖了起来,汤里有鸡肉和竹荪的鲜香,却半点油珠子不见。   老叟直喟叹:“这汤好喝!”   他拿筷子夹起一块肥肉相宜的腊肉,裹着一大口米饭吃下,连连点头:“这肉也炒得好!”   腊肉是肥肉部分煮得软烂,但瘦肉部分还是颇有嚼劲,蒜苗、豆鼓、冬笋的味道全混在里面,实在是香。   比起老叟的边夸边吃,封朔吃饭时约莫是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一句话不说,吃饭的动作也很优雅,只是下筷子的速度比谁都快,偶尔夹到一片全瘦的腊肉,他就不动声色放进姜言意碗里。   一顿饭吃完,冬笋腊肉吃得干干净净,竹荪芙蓉汤也喝得只剩个盆地,只有厨房那锅鸡汤还剩了些,老叟说要晚上留着泡饭吃。   姜言意有些撑,封朔带着她去梅林里溜达消食。   老叟看着二人大雪里二人的背影,坐在火炉子旁喝着小酒,脸上带着几分微醺,手打着节拍唱着那旧时常听的曲儿:“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①   许是刚吃饱的缘故,姜言意再次去外边赏梅,倒是不觉着冷。   她步子轻快走在前面,封朔披着大氅跟在她身后。   姜言意跑到一株歪脖梅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忽而跑到了树干处,扭头大声唤封朔:“你快来!”   她身后就是白雪红梅,但她含笑的眉眼却比那雪上寒梅似乎还要明艳几分。   “怎么了?”封朔望着她的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过去。   眼瞧着他就要到树下了,姜言意突然用力摇晃树干,梅枝上的积雪落了封朔满身,甚至还有落进他脖颈里的,冻得他一激灵。   恶作剧得逞,姜言意笑得前仰后合。   封朔看她一眼:“你今儿是反了天是吧?”   他抬脚去追,姜言意撒开脚丫子就跑。   只不过腿长和体力悬殊摆在那里,她没跑出几步就被封朔给逮着了。   姜言意两手紧紧攥着斗篷领口,因为刚才一阵跑,原本白瓷般的肌肤上泛起红晕,她怂凶怂凶地道:“不许给我衣领里面扔雪团。”   封朔直接俯身吻上她冻得微凉的唇。 第77章 方便面带来的新财路……   姜言意和封朔打道准备回去时, 老叟拎着三坛酒追出来。   封朔颇为意外的挑了下眉,道:“你这是打算赠与我的?”   老叟分出一坛递给他:“这坛是给你的,剩下的两坛你帮我跑个腿, 送到十里岗去。”   姜言意不知十里岗是何处, 但封朔听到这个地名,眉头皱了皱。   老叟道:“守在那里的将士十天半个月都吃不上一顿热饭, 天天啃冷荞面饼子,这么冷的天, 不喝点酒, 身上暖和不起来。”   封朔没说什么, 接过了那三坛酒。   老叟又对姜言意道:“丫头订的酒水, 老头子缓几天给你送来。”   他这里偏僻,姜言意怕他不方便运送酒水过来, 便道:“您给我个日期,我直接叫人过来运便是,省得您麻烦。”   老叟笑道:“不麻烦, 正巧进城去窜个门。”   姜言意只当这老叟是还有故人在西州城,封朔听到他的话, 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什么。   去十里岗还得往郊外走一段路, 二人驾马离开梅林, 路过一个村落时, 沿途都是黄土垒成的低矮房屋, 很难在外边见到人, 便是有贪玩在外面的孩子, 个个也衣着单薄,面黄肌瘦,几乎是皮包骨, 搓了个雪团送嘴里啃着。   见到他们骑马路过,孩童们大多是怯生生躲开。   姜言意以为自己之前在城南看到的那些人家已经够贫苦了,看到这个村落,才知道自己还是把这个世界的苦难想得太轻了些。   封朔坐在她身后,姜言意看不清他面上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只听他嗓音有些低沉,“没打仗这些人尚且活得艰难,世道一乱,他们还不知是个什么活法。”   西州是块贫地,主城内的繁华尚且只比得上别的州府一些小镇,郊外的村落贫瘠更是刻进了骨子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这一路封朔都很沉默。   十里岗在村落后面,远远能看到哨楼上燃着火盆,用茅草搭建的棚顶覆了厚厚一层积雪,因为火盆子的缘故,升上去的热气化开了一团积雪,露出枯黄的茅草。   两个哨兵缩着脖子站在哨楼上,远远瞧见他们骑马走近,举着弓箭喝了一句什么,封朔比划了一个手势,两个哨兵这才放下弓箭。   哨楼下也燃着一个火堆,三个哨兵抱着胳膊缩在一起,火堆上方架着一口锅,锅里煮着雪,天寒地冻的,湖水都结冰了,他们想喝水只能把雪给煮化。   其中一个哨兵在火堆里翻烤饼子样的东西,不知是被烤焦的还是饼子原本就是黑乎乎的,哨兵把烤好的饼子递给两个同伴,沾上了炭灰他们也没介意,囫囵嚼了吞下。   封朔独自下了马,拎着酒坛子过去。   哨兵们是最底层的将士,没机会见到封朔,并没有认出他来,先前见他打的手语是军中通信用的,只当他是个小将。   封朔把三坛酒递过去时,哨兵头子乐道:“不是只买了两坛么?”   封朔拍了拍他的肩:“剩下一坛当是赠与你们的,不可豪饮误事。”   哨兵头子冻得龇了龇牙,拢着脏兮兮的兵甲棉袍道:“小将军放心,咱们兄弟几人,这个月都得指望着靠这几坛酒夜里暖身子,若是只管痛快去喝,隔天夜里怕是得冻死在这里。”   封朔听他这般说,眉峰微敛,问:“军粮可够?”   正在烤饼子的哨兵答道:“粮食是够,只不过粗荞面饼子放久了,冻得跟石头一样硬,得在火里烤一烤才能入口。”   他们说话声极大,姜言意在马背上也听得清晰。   几个哨兵烤的那黑乎乎的饼子她也看到了,在灰堆里捡起来,焦糊得跟什么似的。   这样严寒的天气,吃点热乎乎烫嘴的东西胃里才舒坦得起来,守在这里的哨兵是没那个条件了。   她在打量哨楼那边时,几个哨兵也时不时偷偷打量她,是那种没有恶意纯属好奇的目光。   这地方偏僻,天寒地冻的,连只野兔都不愿出洞,哨兵们几乎没机会见到年轻的姑娘,姜言意斗篷宽大,帽子也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但娉娉婷婷往马背上一坐,自成一道风景。   哨兵头子笑问封朔:“马背上的是小将军的新夫人?”   在他们看来,也只有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才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出城赏雪。   “夫人”两个字落在封朔耳中格外中听,他侧头看了姜言意一眼,嘴角噙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点了头。   哨兵们不无艳羡地道:“小将军可真是好福气,祝小将军和夫人百年好合。”   一朝从了军,生死前程都是拿命去搏,今朝还能坐在这里啃几个焦糊的饼子,明日兴许就血溅沙场也不一定。等退了行伍,攒些银钱娶一门亲,生个大胖小子,常在父母膝下尽孝便是他们最大的奔头。   封朔说了句:“多谢。”   回去时,姜言意便问封朔:“你们在那边聊什么?”   一开始声音大她还能听见,后面声音小下去了,她就听不见了,只不过那几个哨兵看了她好几次,似乎在笑着跟封朔说什么。   封朔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在谈驻边防守的事。”   姜言意虽有疑虑,但也成功被带过了话题,她想起那些哨兵烤的焦黑饼子,问:“军营里何不直接发配粮食给这些偏远哨楼的哨兵,让他们自己煮吃的。”   封朔回了两字:“麻烦。”   哨岗那般多,一旦给粮食,那么油盐也得配给,这不是一项小工程,而且一旦有异动,哨兵都得尽快赶回报信,身上揣着饼子,什么时候都能吃。若是发粮食让他们自己煮,锅只有一口,若碰上个什么意外,指不定就有哨兵得饿肚子。   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总结下来,分发做好的面饼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姜言意感慨道:“这些在哨楼驻防的将士也挺辛苦的。”   封朔嗓音里说不上是沧桑还是冷硬:“有得吃还不是叫苦的时候。”   当年南境明翰国攻破边城,断了粮道,树皮草根他都跟着亲兵们啃过,若不是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在,怕是得生啖死去的同袍血肉。   姜言意曾在西州大营待过一段时间,也知道最底层的将士都不容易,作为一个军营的掌权者,封朔已经尽自己所能去让普通将士吃得饱了,但还想吃得好,这肯定是办不到的。   他供养的是二十万大军,不是几百几千人。   姜言意突然想起后世的方便面来,不管是干吃还是泡水吃都能果腹。   其实在她原来生活的朝代,在汉朝时候也有古代版的“方便面”,乃淮阴侯韩信所发明,称为“踅(xué)面”。   只不过是用荞面混合面粉烙成锅盖大的薄饼,晒干后切成条,吃时下锅滚沸水,捞进碗里放大油浇辣子即可,虽然只能存放三五天,但也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三军吃饭的问题。   她在火头营待的时间尚短,西州大营又没打仗,姜言意还真不清楚这个世界有没有踅面。   不过对哨岗,踅面还是有诸多不便,反观后世的方便面,倒是可以用在这种地方。   ——有条件的时候泡开水就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还可以搭配荞面饼子吃,既能暖胃又能果腹。没条件就啃干脆面,也不存在浪费。   姜言意思索了一路,回自己店里后,等晚间吊汤的时候,就取了一些面粉试做方便面。   和面、饧面她都是按照做普通面条的法子来做的,等面饧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抻面。   抻面由双条反复折合对拉而成:把面团搓成长条,左右手各握住面条的一头,这个力度得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握紧,面条摔到地上去了,这团面差不多就毁了,劲儿大了,又容易把面头捻断,可以说很考验厨子的功底。   遛条时,右手的面头向左手一搭即撒手,与此同时左手将面头向上一翻,成麻花状,再往案板上一摔,面条的劲道就出来了。经验老道的抻面师傅做这一步就跟表演杂技似的,还能把面条甩出几个花样来。   很多面都是抻面演变而来的,七折为大拉面,十二折则为龙须面。   手工抻出来的面滑爽筋道,绝不是工业机器搅出来的面团可比的。   姜言意学抻面那会儿,教她们的老师傅就时常感慨,说早些年大江南北随便哪处馆子,但凡是做面馆生意的,店里掌勺的厨子都遛得一手好条,甚至还得靠这项抻面的本事招徕顾客,如今基本上很难见到了,学厨的年轻人都讲究速成,有了搅面机,也不愿再费苦功夫去学这些,他们老一辈的,有时候真担心这些传了祖祖辈辈的手艺没了接班人。   一个时代的趋势不会因少部分人的执着而停下,但上辈子姜言意还是在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大城市里的工作,回老城筹划开一家老字号火锅店。   那是她爷爷一辈子的心愿,时代不同,一门手艺在不同辈的人眼中的意味也不同,年轻人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可能是老一辈兢兢业业生怕弄丢了的东西。   上一世的父母曾因为她放弃高学历好工作回老城反对过她,但姜言意觉得,读一些书,见识一些人和事,并不是就要把自己套进世俗的活法里。读书识人都只是为了明智懂礼,她已经见过这浮华背后的模样,还是更喜欢一锅一勺间烹炒出的烟火气。   姜言意打住回忆,抻好面条后,把面团绕放进碗里,装了差不多大半碗后,就放进蒸笼里蒸。   抻面比较麻烦,如果制作方便面成功了,后面需要批量制作的,制面条这一块,姜言意打算用做挂面的法子制面条,不然太折腾了。   后世的方便面,不管是油炸的还是非油炸的,都要经历蒸面这一步,不然面饼没法直接泡水吃。   油炸的方便面含水量很少,细菌没法生长,可以保存很久,风味也不错,但面饼里面的油脂放久了可能会发生变质。   非油炸方便面省略了油炸这一步直接烘干,含水量高于油炸的面饼,保质期可能没有油炸的面饼长,口感虽没有油炸的面饼好,但更健康。   姜言意做方便面也首选非油炸,原因无他,古代的油太贵了!   她自己开店,做一点尝鲜还好,如果要做大量的面饼,那就不是一般费油了,而且重复使用多次的油炸出来的东西也不健康。   她坐在灶膛子后面思索这些的时候,厨房的门开了。   秋葵起夜见姜言意还没睡,不由得过来看看:“花花,这么晚了你还在忙?”   “尝试做些小点心。”姜言意笑道:“你回去睡,我这里忙不了多久了。”   外边冷,秋葵缩着脖子走进厨房:“做噩梦了,睡不着。”   姜言意把小凳子往里面挪了挪,给她腾出点位置来让她跟着烤火:“怎还做起噩梦了?”   秋葵神色有些黯然:“梦见我爹娘了,还有舅母。”   她一提起她爹娘,姜言意又想起之前拜托封朔帮忙弄的良籍文书一事,她安慰秋葵道:“户籍文书都得层层审批,蹉跎几个月才拿到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南边打仗了,朝中的大臣们可能都忙着献计平乱,户籍的事估计没这么快下来。”   秋葵摇头:“户籍的事不着急,在花花这里我过得很安心,想一辈子都跟着花花。”   姜言意摸摸她的头:“傻丫头。”   面饼蒸熟了,姜言意把揭开蒸笼的盖子晾着,还是打算做一点油炸的面饼,她往小锅里下宽油,等油烧热了炸了五块面饼。   面饼蒸好是软的,在碗里虽然成型,但下锅后就奇形怪状了,姜言意为了不翻车太狠,等油先把面饼炸得定型了才用铲子翻动,榨干的面饼她捞进筲箕里控油。   秋葵跟着姜言意这么久,好吃的也吃过不少,现在看着这奇奇怪怪的面饼做法,没有产生半点食欲,只道:“花花你做的这个索饼①看起来不太好吃。”   姜言意说:“这才那到哪儿,还没成型呢。”   她把外边的烤炉点燃,把炸过的五块面饼和没炸过的五块面饼都放进烤炉里烤着,这才开始准备调料。   姜言意切了些肉丁,锅里下香油把肉丁炒熟后,放入生姜、茱萸、花椒、蒜末、豆蔻、茴香等香辛料,混入大油一起炒香放盐,为了增鲜淋了一勺吊好的高汤。   调料的麻香味很重,茱萸毕竟比不上辣椒,辣味有些寡淡。   姜言意用筷子沾了一点汁尝,觉得味道虽然比不上后世的调料,但还是过得去的。   大油可以在很长时间里保鲜,不至于腐坏,不过她炒的肉是用的鲜肉,可能保存不了多久,下次做,姜言意觉得考虑用肉干。   她被调料的香味勾起了食欲,但炉子里的面饼还要烤上一段时间,姜言意等着无聊,瞧见厨房角落里的几截莲藕,扭头问秋葵:“想不想吃卤藕?”   秋葵在姜言意制调料时就开始狂咽口水了,此刻姜言意一问,她就连忙点头,勤快地拿起藕节开始削皮。   姜言意把秋葵削好皮的莲藕切片放水里泡洗,等都切完了,才冷水下锅断生,煮上几分钟就可以关火,把藕片捞起来用筲箕沥水。   锅里控干水分,烧热油爆香姜蒜,依次下入花椒、茴香、香叶、豆蔻等香料,倒入一半莲藕翻炒均匀,放盐调味时放点糖提味,再倒点酱油调色,姜言意毫不吝啬地放了一勺高汤增味,最后才加水焖煮收汁。   这是做五香卤藕,起锅后,姜言意洗干净锅,按照同样的步骤又下了一遍调料,只不过这次加了大把茱萸,她嗜辣如命,不整点香辣的怎么行!   五香卤藕和麻辣卤藕姜言意各做了一大盆,跟秋葵一起坐在火塘子旁边吃边唠嗑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日子跟从前一边啃绝味一边追剧或看小说的日子没啥两样。   一想到绝味,姜言意口水又开始分泌了,怀念鸭脖的味道!   等烤炉里的方便面烤干水分,二人吃卤藕都吃尽兴了,不想再吃泡面,姜言意便把做好的面饼放进橱柜里,打算明天再试吃。   第二日,考虑到楚言归还在养伤,得摄入足够的营养,姜言意熬了个花生猪骨粥,花生炖得软烂,猪骨轻轻一抿,就能骨肉分离,配菜是一碟卤藕。   昨夜楚言归睡得并不沉,厨房那边的动静他听得分明,今晨就着一碗粥尝了五香卤藕,的确是觉得香脆爽口,回味无穷,若不是姜言意说他有伤,不让他吃辣,他还想尝尝让楚忠辣得直吸气的香辣卤藕是个什么味。   到了午间店里的生意不错,一名食客见秋葵拿着卤藕吃,也起了尝鲜的心思,让给上一盘卤藕,却没料到卤藕大受欢迎,姜言意原本已经从厨房解脱出来了,又不得已进厨房忙活。   今日军中休沐,李厨子跟赵头儿难得一起来看她。   李厨子跟姚厨子是老伙计,二人一胖一瘦,在灶上互怼颇有喜感,姜言意听他们说话乐得直笑。   赵头儿大老远跑这一趟,纯粹是为了听老秀才说书。   李厨子跟姜言意告状:“那老东西,如今军营不开私灶了,还是不少人大晚上跑火头营来,就为了听他转述几回评书,可把他给嘚瑟坏了。”   姚厨子腆着富贵肚,颠着大锅笑道:“就东家这店里生意的火热程度,我瞧着都可以盘个酒楼了。”   李厨子不比姚厨子粗枝大叶,他凡事都讲究一个踏实,听了姚厨子的话,便摇头道:“得一步一个脚印走扎实,丫头这店还没开多久,怕是拿不出那多余钱来,再攒攒。”   盘个酒楼的钱可不是笔小数目。   姜言意自己最近也在忧心店铺的事,她的店面太小了,不得已流失了很多顾客,整个西州城做得最好的古董羹就是她这里和来福古董羹,很多在她店里吃不上的,就去了来福古董羹。   两家的清汤羊肉锅子算是平分秋色,只不过姜言意店里花样多,各种各样的小菜配菜新颖,有封朔的那篇赋做招牌,又有姚厨子这个大厨坐镇,外加老秀才说的评书实在是吸引人,才一直压来福古董羹一头。   不过这样的打压对来福酒楼还是算不得什么,她的店只能容纳这么点客流量,多余的客流还是得流向来福。   姚厨子听了李厨子的话道:“钱的事好办,拉人入股可不就成了。”   以姜言意的古董羹目前的影响力,想跟商贾合作筹资确实不难,但按入股分红的话,到时候她苦心经营的火锅店,盈利后别人赚了大头,自己每天忙前忙后跟个打工仔一样,这就有点难受了。   姜言意道:“这事我好生琢磨琢磨再说。”   她现在手里的钱,可以扩大店铺,也够再开一个分店,盘酒楼实在是勉强了些。   跟楚家借的话,她想了一下大舅二舅的秉性,觉得到时候可能会被他们纠缠不清,单跟楚昌平说倒是成,不过很有可能演变成楚昌平资助她开店,后面死活不肯收她的还款。   姜言意还在思索这些时,姚厨子打开橱柜找调料,正好瞧见她收进橱柜里的面饼,好奇道:“东家,这是什么?”   姜言意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做的方便面来。   她道:“我尝试做的面,用开水一泡就能吃!”   这实在是稀奇,姚厨子和李厨子以及郭大婶都没听过面还能这样吃,哪怕还忙着,都忍不住朝这边看来。   姜言意找了两个大碗,把两种面饼分别放进去,从凝固的猪油调料里挖了一勺调料放进去,给碗里倒入开水,淹过面饼。   大油被开水一冲就开始融化,里面的香味也飘了出来,姜言意用盖子盖住:“一会儿就能吃。”   焖了大约三分钟后,姜言意掀开盖子,两块面饼都被泡软了,她用筷子把汤汁里的调料搅拌均匀,汤面上瞬间飘起了油珠。   面饼没被工业生产线专用的压板挤压过,并不是卷曲的形状,跟普通面条一样都是直的,但口感并没有相差多少,油炸过的口感比非油炸的好些,调料包用茱萸代替了辣椒,对姜言意来说有些差强人意,但味道也还说得过去。   李厨子跟姚厨子在厨艺这一块上是行家,二人头一回见用开水一泡就能吃的面,实在是新奇,也拿了木箸个挑一箸尝味,对视一眼后,半晌无言。   姜言意本没觉得翻车有多厉害,见二人这副神色,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李厨子没有答话,反而拿起橱柜里没有泡过的面饼,放到鼻下闻了闻,又掰下一小点尝。   他问姜言意:“你做的这索饼,也能干吃?”   姜言意点头:“可以干吃,都是上锅蒸熟了的,就是味道可能没泡开的好。”   姚厨子惊道:“东家,您这索饼我老姚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过。”   比起姚厨子的喜形于色,李厨子情绪则内敛得多,毕竟是在军营里做事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他平日里还管着手底下百来号人,自有一股威严在。   李厨子不说话,姜言意心中还真有点忐忑。   片刻后,他点头赞许道:“你这索饼做得有意思,能干吃也能泡水吃倒是方便。”   姜言意心说名字都叫“方便面”了,能不方便么。   她道:“我见城郊一处哨楼的将士都是啃冷荞面饼子,得知他们十天半月都吃不上一顿热饭,回来便试着做了这样的索饼。”   李厨子方才尝过她做的泡面,知道用料全是精面粉,便摇头道:“如今南边一打仗,粮草艰难,营里的将士都是吃荞面糊糊,用这样的精面粉做索饼,供给全军将士是不可能了。不过我可以回去禀了营里的将军,看他们怎么回复,若是可行,回头我向你买这方子。”   既是帮军营做一点事,姜言意倒没想钱的事情,她道:“哪还要钱买,我直接告诉师父您就成了。”   李厨子虎着脸道:“你这丫头,公私分明的时候就得公私分明,你以为军营缺那几个买你方子的银子?真不知你这性子是怎么把店开起来的!”   姜言意被他训得不好意思,姚厨子便帮腔道:“得了,老李,东家性子豁达,哪像你这老东西,一辈子都在叽叽歪歪、斤斤计较个什么劲儿!”   李厨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我徒弟,我不教她,就怕碰上你这样的老东西,仗着年纪大拿乔躲懒!”   “哎,你这老不死的,怎来训起我来了!”   ……   二人又是一番互怼,姜言意劝架无果,只得由他们两个老顽童闹腾去了。   李厨子当天带着几饼面饼和调料回军营去了,让姜言意等消息。   军营里的消息还没等来,倒是有一支商队进店来吃锅子时,无意间看到姜言意用开水泡面,大呼神奇,要了一碗面,尝过之后惊觉味道不错。   商队走南闯北的,时常有寻不到落脚地的时候,偶尔住的客栈吃食也不是那么和心意,顿时决定在姜言意这里多买些面饼,带着路上吃,方便又省事。   后世的方便面宣传时都说没添加防腐剂,只是因为面饼里的含水量低,细菌无法生长,又在无菌条件下,所以能保质很久。   因为没有真空包装袋,姜言意也不知她这自制的方便面保质期是多久,只能嘱咐购买面饼的商人一句:“要是发现这面饼变质了,就不能吃了。”   富商像是听了个笑话,“店家这话说的,咱们又不是傻的。”   姜言意有些汗颜,在这全无食品保质期概念的时代,人们判断食物能不能吃,都是看颜色变化闻味道,饥荒战乱断粮的时候,更没人讲究这些,毕竟树皮草根都有人抢。   面饼她用油纸密封好,加了猪油凝固的调料则装在带盖的竹筒里,省得赶路磕碰到。   接下来几天,方便面掀起的热潮远远超出了姜言意的想象,几乎是但凡有个赶路的旅人,都愿意来买一块面饼,她的调料因为只能一竹筒一竹筒的卖,倒也没受影响,因为不少人发现,挖一勺调料油,用于炒菜或是自己煮面吃,味道也相当不错。   一时间不管是面饼还是调料油都供不应求。   姜言意感觉自己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蚊子腿也是肉,她完全可以大规模生产面饼或是卖拌饭酱。 第78章 冬至羊肉饺子   因为店里人手不够, 每天还要忙古董羹的生意,方便面和调料酱制作数量有限,市场需求量又极大, 不止姜言意心焦, 连姚厨子和郭大婶都替她心焦起来,二人每天起早摸黑来她店里帮忙。   杨岫邴绍晚间也不回去了, 直接在前边铺子里把板凳并拢,底下铺一层棉被, 面上盖一层棉被将就着睡。   烤炉从原先的一个新增至五个还是不够用。   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 这种感觉就像是明知道有一大块金砖摆在眼前, 但是你搬不动它!   店里的收入来源还是锅子占大头, 姜言意心知方便面想赚钱,必须得是从零到整, 她们现在处在一个零售的阶段,每天累死累活做方便面,但赚的钱其实还比不上专卖锅子赚的。   但如果方便面后期可以批量生产, 那将会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   毕竟吃得起锅子的就那么几个人,但吃得起方便面的却是普罗大众。卖十块面饼赚的钱比不上卖一个锅子赚的钱, 卖一百块一千块面饼的钱还能比不上吗。   姜言意心知这事得徐徐图之, 为了不让店里的人累垮, 她限定了每天制面饼的数量, 让杨岫邴绍去打听城中有没有专做“须面”的面坊。这个时代的须面, 就是后世的挂面, 因为制面时需要晾晒, 面条从木杆上垂下形似龙须而得名。   姜言意打算跟面坊合作生产方便面,在面坊干过的人,对和面的工艺都熟悉, 做方便面的流程简单,到时候若谈得拢,她想借面坊的场地和工人批量生产方便面。   只不过人一多,眼也杂,别人学艺跟风只是迟早的事,姜言意打算打造一个品牌效应出来。   这样到时候就算遍地都是卖方便面的,有品牌效应在,主要的顾客群还是在她这里。   她原本还想做下饭酱,但光是做方便面就已经累得不行,怕又打开了市场但后续供应跟不上,姜言意只得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   这几天卖方便面和调料油赚的银钱琐碎又杂乱,姜言意不太会用这古代的算盘,握着自制的炭笔算得两眼昏花,好几次算出来账目对不上,愁得她直薅头发,有一次楚言归见她一边算账一边抓狂,便说闲着也是闲着,帮她对对账目。   姜言意只当是小孩好心,婉拒了几次,楚言归一再坚持,她才把账本递给他瞅瞅,本想让他知难而退,谁料楚言归一目十行看下去,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阿姐,你这里算漏了一笔账。”   “这一处也对不上,上一页还是一钱三,到这页就变成一钱五了。”   姜言意一脸懵逼:“是吗,我瞅瞅。”   她拿过账本,发现楚言归圈出来的地方真是有问题的,改正后仔细校对,再重新算下来,账本跟进帐的银子总算是吻合了。   姜言意十分意外:“你珠算本领不错啊。”   楚言归笑得露出一对小酒窝:“阿姐若是信得过我,以后店里的账我可以帮忙看着。”   姜言意摇头:“我正托人给你找夫子呢,等夫子一找到,你专心念书,店里我自己忙得过来。”   楚言归见姜言意为了开店这么辛苦,一直都想帮她做点什么,闻言便道:“看账也费不了我多少时间。”   姜言意见他坚持,想了想道:“那以后碰上难算的账目,我再找你看。”   虽然只得了她这样一句话,楚言归还是很高兴。   *   姜言意找来的泥瓦匠已经把她家院墙和封府西跨院打通了,改建立了一道垂花门。   姜言意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西跨院大变了样。她救鹦鹉掉下墙头去那会儿,西跨院里除了一颗石榴树,别的什么植株也没有,现在院子里却种了好几树红梅,这显然是封朔的手笔。   屋子里也是一早就被重新布置过的,里面的家具大到桌椅板凳,小到胡毯抱枕都一应俱全,完全是可以直接住人的模样。   给她和楚言归准备的房间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楚言归的房间里,分了里外两间,楚言归睡里间,楚忠夜睡外间,方便照料楚言归。   约莫是考虑到他行动不便,床和书案是挨着的,案头摆着文房四宝,那砚那笔,姜言意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绝非凡品。   另一边放着书橱,满满当当全是书,她随便翻看了几本,发现这些书并不是随意塞进书橱里充数的,每一本都很适合楚言归看,还有前人能者身负残疾写的诗集,全无半点颓唐,满满的斗志。   姜言意从前不知道被人放在心尖儿上宠是个什么滋味,这一刻却有些泪流满面的冲动。   以封朔的身份和家底,给一处宅子算不得什么,但他却对她亲人的关心都细致到了这份上。   姐弟二人的房间都设在东厢,她的房间里,封朔也放了一个小书橱,把她之前看的那些讲风俗人情、吃食的游记全摆了过来。   黄梨木的梳妆台上,硕大一面银镜光亮鉴人,几乎能照完她半身。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首饰盒子里的珠钗首饰也是琳琅满目,笼箱里应季的衣裳没有十套也有八套,全是最时兴的款式,每一件都是比着她的尺寸做的。   沉香木书案上摆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幅给她练字的字帖。姜言意翻开字帖,发现第一页就写了一行小字:每日练一页字帖,不可惰怠。   不知何时,她已经熟悉他的字迹,看着这行遒劲的瘦金体,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运笔时端得笔直的手腕,他看书写字时神情总是很专注,下颚线绷得很紧,满身清贵之气。   姜言意抬手抚过字帖上的字迹,嘴角扬起,眼中却隐隐有了泪意。   她这辈子何德何能,能得这样一个人这般喜欢。   *   冬至这天,西跨院那边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收拾妥当了,姜言意决定搬过去住。   秋葵死活要挨着姜言意的房间,不肯要西厢的大厢房,反而要了姜言意屋子旁边的耳房,不过虽说是耳房,但也比她们之前住的房间大上不少,姜言意也就随她去了。   之前房间不够,杨岫邴绍一直都是跟楚昌平的其他亲卫住一起,后来又在铺子里用板凳打地铺,现在院子够大了,他们和郭大婶都一道搬进来住。   姜言意原先租的宅子,正好留着当库房。   说是搬家,但西跨院那边什么都有,她们原本的东西也不多,都是些床单被褥之类的,来回几趟就搬完了。   只不过院子大了好几倍,扫雪就变得很累了,好在这差事不用姜言意和秋葵再去亲自动手,杨岫邴绍就把活儿给包揽了。   姜言意去厨房准备煮饺子。   冬至吃饺子是古时便有的习俗,民间甚至还流传着“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民谚。   在姜言意原来生活的世界,饺子起源于东汉,为医圣张仲景所创,因为主要是为了治疗耳朵上的冻疮所用,便称“饺耳”,形状也做成了半月形,好似耳朵一般。   羊肉在冬季是最滋补的肉食了,姜言意打算做羊肉饺子,与之相配的素菜,最营养的莫过于胡萝卜①。   做饺子皮自然也逃不脱和面这一步,蒸包子的面团要讲究软,做面条的则要稍硬,擀饺子皮的出于两者之间,这个度要怎么把握,就看厨子的了。   不过有个小技巧,揉出来的面团若是不够劲道,可以适当加点盐,提升面团的韧性和筋度。   做馒头的白案师傅嘴边就常挂着一句老话“碱是骨头盐是筋”,小小一个面团子,里头的学问也多得很。   姜言意今晨揉的面团劲道得恰到好处,不需要加盐提筋度。   饧面时,她就开始准备馅儿。   如今郭大婶住进来了,姜言意干什么都有人打下手,她和面时,郭大婶就已经帮忙把羊肉馅剁好,猪肉馅儿也剁了一些,姜言意直接加调料就行。   做羊肉馅的饺子,加点花椒水能有效去除羊肉的膻味,葱姜、料酒、精盐这些自是少不得的,为了增鲜,姜言意还淋了几勺昨夜吊好的高汤,搅拌均匀后倒入香油到馅里锁住水分。   据说羊肉和猪肉按三七分做馅,煮出来的饺子味道会更好,姜言意也调了一碗混合肉馅儿。   胡萝卜她去皮洗净后切成小丁,怕有人不喜欢吃胡萝卜,姜言意特地匀了一些馅儿出来,才把胡萝卜丁混进了羊肉馅里。   饧好的面团遛条切成小段做成剂子,用擀面杖擀成薄皮就能直接包馅儿,姜言意每次给面皮里舀馅儿时,都是满满一大勺,包好的饺子褶子漂亮,肚子鼓鼓的,憨态可掬。   秋葵生火把锅里的水烧滚了,姜言意往锅里放了些盐,才下饺子,这样煮出来的饺子不会粘连。   蘸饺子的酱汁,很多人喜欢单用陈醋,不过姜言意更好辛辣的,趁着饺子在锅里煮的时候,她找了两个小碗,一个碗里倒醋,一个碗里则放了油泼茱萸辣子和拍碎的蒜蓉、陈醋。   饺子一出锅,肉香味就飘出厨房去了,姜言意让秋葵喊大家伙儿用饭,她则把三种口味的饺子各装了一些,放进食盒里送去封府。   郭大婶见状,面上带了些笑意。   她和封朔的事还没捅明,姜言意怕羞,便以答谢邻里为由给封朔送去,顺带给成衣铺子的陈娘子也送了一盘饺子。   封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姜言意猜测封朔或许在见客,便没亲自去见封朔,让门房把饺子拿给封朔。   回去时大家都还没动筷,显然是在等她,桌上还多了一盘卤猪头肉,是陈娘子的回礼。   这顿冬至饺子宴,店里的人聚在一起也是吃得其乐融融。   一口咬破饺子皮,里面的汤汁烫嘴却鲜浓无比,不蘸酱都已经很美味。   姜言意原本还担心会有人不喜欢吃胡萝卜,结果明显是她多虑了,加了胡萝卜馅儿的反而是最受欢迎的。   楚言归好几次想沾辣酱,姜言意没许。   吃饭时,杨岫顺带把姜言意前些天交代给他的事说了一下,西州城做须面的面坊还是有好几处,他跟面坊管事的都谈过,结果不尽人意,甚至还有面坊见到了方便面的势头,大言不惭说要买断她们制方便面的方子。   说起这些,杨岫也是一脸晦气:“还有一家面坊,死了老东家,少东家又是个赌鬼,欠了赌坊一屁股银子。我去谈生意的时候,连个管事的都没。那少东家喝得烂醉如泥,说我们不如把他家的面坊买下来得了。”   他提这么一嘴,姜言意还真动了心思,她抬起头问:“盘下那家面坊要多少银子?”   杨岫被姜言意问得一愣,答道:“少说也得要个三五百两吧。”   姜言意又问:“面坊里制须面的老手都在?”   杨岫有些犯难了:“这……我还没打听得这般细,回头我再问问去。”   姜言意点头:“尽快。”   她余下的银子,不管是扩张门店还是开分店,都只有稳赚不赔的份,把这些银子抛到一家濒临倒闭的面坊,是有些冒险。   但姜言意很清楚,她古董羹店里的生意已经稳定了,目前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但若是想在短时间内把古董羹店做大,这是不现实的,方方面面都存在限制。   但方便面不一样,从市场需求角度来讲,方便面更受欢迎也更容易普及。   从成本角度和技术角度来讲,做方便面成本相对较低,技术含量也比做锅子低。面坊若是做起来了,后面再开分店,会比古董羹开分店容易很多。   哪怕做出来的口味比向后世工业生产出来的差些,但在没有便利速食的古代,也已经够了。   她只是个厨子,倒腾不出让食品保质保鲜的防腐剂,但她把店铺开遍各个州府郡县,照样可以让大宣朝的百姓都去买她的泡面!   古代还没有加盟这样的说法,不过之前来福酒楼什么都照搬照学她的古董羹店,也给了姜言意不少启发,模仿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古人在商品营销这一块,只是因为前人实践得还不够,不像后世人一样,可以从各种商业竞争中学到技巧,所以才没那么多营销策略。但他们也不笨,分得清走哪条路最容易获利。   她自己先做起来了,势力足够壮大,这时候拉人入伙,才能达到加盟的效果。之前来福古董羹像个跟屁虫一样,什么都学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的古董羹店做得还不够大,这种时候就算她主动找上门想合作,对方也看不上,甚至只想把她的店给吃下。   方便面带来的利益,现在看起来很小,但推广至整个大宣朝了,那就是她的主要经济链,既能给她的火锅店提供经济支撑,又能为她的火锅店开到别的地方打下基础。   “阿姐,饺子凉了。”   “阿姐?”楚言归叫了姜言意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姜言意打断自己脑中的构想,偏头看向楚言归。   楚言归道:“你碗里的饺子凉了。”   姜言意出神太久,她不好意思放下筷子,“我已经吃好了。”   这些天楚言归看她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知道姜言意在忧虑什么,他道:“阿姐,你想再开个大些的店铺就开,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里有,之前离开楚家时,外祖母还偷偷给我塞了不少。”   姜言意打断他的话:“那些银票你自个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我店里的银子目前周转得过来。其实若是想过平淡的日子,维持现状就挺好,但我想试试,究竟能走多远。”   封府。   姜言意送去的那一大盘饺子刚摆上桌,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就拿了木箸夹起一个往嘴里送。   “诶!羊肉馅的!”老叟一咬就破出一口鲜美的汤汁来,他夸赞道:“这羊肉味儿地道!”   他说话的功夫里,池青已经又夹了一个开吃。   老叟气得用筷子头打了池青的手一记:“逆徒,一点都不尊师重道,你给我慢点下筷子!”   池青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不满嘀咕:“哪有吃饭还要人让着你的!”   封朔看着两人下筷子的速度,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直接伸手端走那一盘饺子,放回食盒里盖住:“这盘有些冷了,厨房正在煮饺子,一会儿就能吃。”   老叟察觉了点猫腻,眼瞅着那食盒上刻着姜记的徽印,想起在自己那里订酒的女娃说的地址也是姜记,他给了封朔一胳膊肘:“臭小子,这是那天那丫头做的饺子?”   封朔耳朵尖微微泛红,装作没听见老叟问的话,绷着脸一本正经说起公事:“信阳王和樊威结盟,断了朝廷粮道,南边平乱的军队怕是得就地向百姓征粮……”   老叟不买账,继续问:“问你话呢,是不是?”   封朔瞥老叟一眼:“你都知道了还问。”   老叟啧啧两声摇头:“徒弟大了不由师傅喽,吃口徒媳做的饺子都不成。”   封朔眉头皱得紧紧的,嫌弃道:“在国子监时,你就教了本王半篇赋,也敢以尊师自居?”   老叟梗着脖子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了你半天的老师,再怎么也是半辈子的尊师。”   池青接话道:“王爷,那饺子里有胡萝卜馅儿的,您不吃胡萝卜,属下可以帮您解决了。”   封朔:“……”   这一对师徒真的不是饿死鬼投胎么?   池青怂的倒是快,见封朔面色不愉,很快就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   只有老叟,不满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直接起身离去:“我给那丫头送酒去!”   池青扭过脖子冲他喊:“隔壁古董羹店就是了,你自己进店点个羊肉锅子吃,一会儿我就过来。”   老叟宽慰了那么一点,扭头故意说给封朔听:“可算是还有个有良心的。”   封朔慢条斯理一抬眼皮:“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过去帮你吃的,还是过去帮你结账的。”   老叟一脸惊吓。   池青厚脸皮嘿嘿一笑:“老头儿别怕,咱们记公账。”   封朔额角的青筋又开始跳了,池青一脸无辜。   等老叟一走,封朔便道:“他专程来看你的,你们师徒二人去好好聊聊吧。”   池青视线往一旁的食盒上瞟,他怎么觉得封朔是为了快些支开他吃饺子才这么说的?   封朔察觉了他的视线,寒着脸问:“你在看什么?”   池青反应飞快,张嘴就道:“属下在想有一事当不当禀……”   封朔懒得拆穿他,道:“禀。”   “先前搜查突厥王子,陆临远似乎颇想立功,最近倒是突然没动静了,家里还住进一名女子,深居简出的,不知什么来头。”   这是近日探子才查到的消息,池青正好想起这一茬儿便说了。 第79章 (捉虫) 本王得闲去教教……   老叟去姜记古董羹时, 正巧姜言意得了消息,那家面坊的少东家愿意跟她面谈转让面坊的事,她便带着杨岫外出了。   楚言归得知姐姐出去谈生意, 怕账上没人看着, 便让楚忠把自己搬到了前边店铺里的柜台处,楚忠则代杨岫在殿内当起了跑堂。   老叟的牛车从封府赶出来, 停在了店门口,他坐在牛车上, 两手笼在袖子里, 朝里边吆喝一声:“东家可在?定的酒送来了!”   楚言归探头一看, 发现驾车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 他不知姜言意买酒一事,便道:“阿姊有事出去了, 老人家先进店坐坐,烤火暖暖身子。”   又扭头吩咐楚忠把牛车上的酒坛子都搬到院子里,打算等姜言意回来后验完货再结清酒钱。   入冬后, 姜言意店门口就挂了一道挡风的竹帘,掀开竹帘进去, 里边每个桌子底下都燃了炭盆, 空气里也是一片暖意。   时辰尚早, 店内还没什么客人, 老叟进店后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 舒服喟叹一声。   他衣衫褴褛, 店内的伙计倒也没露出什么轻视的表情, 反而递了热茶,又邀他去厨房的大火塘处烤火,老叟对这店生出几分好感。   他目光扫过店内的布置, 看到封朔那篇赋时,不由得摇头失笑,视线在坐在柜台里面的小郎君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而看清他手上捧着的书时,神情却又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楚言归手中拿的,正是《六韬·慕子注》。   早些年武侯世子慕玄青在兵法上造诣斐然,他所注的《六韬》也为不少谋士所追捧。慕家被抄后,各大书行怕引火烧身,把慕玄青所著的时文经卷通通烧了,便是少有余留的,也得偷偷摸摸藏起来,他隐世经年,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研读故人留下的书籍。   老叟状似无意问了句:“小郎君看的什么书?”   楚言归见老者虽年迈,但目光炯炯,眉宇间气度似乎也不凡,心下不由得有些怀疑老者身份。   他旁边就是一个装各类诗集时文的竹篓子,可以很好地掩饰自己手中拿的当朝禁书,楚言归并未露出慌张之色,只道:“一些打发时间的闲书罢了。”   他的腿大夫都说今后无望站起来,仕途是断了,楚言归想过自己要想出人头地,就只能成为别人麾下幕僚,而慕玄青当年所注的《六韬》,则是所有谋士都奉若圭臬的。   楚言归从前被姜夫人宠着,姜尚书又鲜少过问他的课业,他在书院跟一众纨绔斗鸡走狗,肚子里的墨水少得可怜,做篇文章简直是要了他的命,更多的时候是让家里的书童代写。   如今他想一步成才自是不可能,看这本兵书注集都吃力得很,只不过还是每日都逼着自己看,有不懂的地方,他就问老秀才,老秀才能给他字面上的解释,而楚忠和杨岫邴绍等人是在军中待过的,可以把一些他和老秀才都不知道的东西很形象的描述出来。   如此,这兵书注集虽然枯燥,但他慢慢的倒也看得懂。   老叟见楚言归面色沉着,心中倒是对他有几分欣赏之意,他如今虽不为人效力了,躲在一隅卖酒,可外面的消息他还是知道个七七八八。   楚家举家离京,天子震怒,如今楚家定居西州,这古董羹东家是个姓姜的年轻姑娘,少年又与那丫头面容肖似,老叟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楚言归的的身份。   他问:“当年淮溪一战,淮安侯临阵逃脱,武侯世子为给淮溪百姓争取撤离时间,在牲畜尾巴上绑了扫帚,带着两千亲兵赶着牲畜前去迎敌,敌军远看是支精锐部队,其后尘土漫天,似有数万人马,最终不战而退。此计精妙否?”   这是慕玄青年少时的扬名一战,不少兵家都以此计为典故。   楚言归以前虽不学无术,可京城就那么大点地方,哪能没听过几句少年英雄的武侯世子这些赫赫战功。   慕玄青在标注这册兵书时,有的地方也举了不少本朝或前朝的战事为例,老叟说的这一战,也在其中。   楚言归不知老叟为何突然问起这些,但看着老叟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不知怎的,他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自是精妙的,不过我觉得冒险了些,若是敌将是个好战的,这一战便必输无疑了。”   老者徐徐诱他:“那你以为,当时战况该如何是好?”   楚言归挪不开视线,像是被老叟的一双眼摄住了心魂,“堵了淮溪主干道,诱敌渡江时,再疏通溪流泄洪。”   老叟目光变得尖锐而严苛起来:“敌军淹于洪水之中,淮溪所有良田屋舍还能幸免于难?”   哪怕明知老叟的责备来得莫名其妙,但楚言归心中还是莫名一惊,仿佛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震得他体无完肤。   楚言归迎着老叟的目光,眼神戒备而又倔强。   楚忠搬完酒坛子,就见一老一少在柜台处,神情微妙。   他上前道:“老人家,里边去烤烤火吧。”   老叟一身的威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慈祥贪嘴的卖酒翁。   他转身对楚忠道:“给我煮个羊肉锅子,烤完火想吃点暖胃的。”   老叟去了后边的院子,楚言归放在柜台上的手才微微颤抖了两下,把那本兵书偷偷放到了柜台下面。   在他说出答案后,老叟那个眼神,让他莫名地畏惧,比当年逃学被夫子抓到时更甚数倍。   他不禁怀疑起来,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卖酒翁么?   不等楚言归多想,池青也进店来,楚言归不认得他,但楚忠认得。   楚言归见楚忠对池青颇为恭敬,等楚忠到柜台前时,便低声问了句:“方才进店的年轻公子是何人?”   楚忠压低了嗓音耳语:“是辽南王麾下的军师。”   辽南王跟前的红人,那是整个西州的权贵都得上赶着去巴结的人物。   楚言归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从一旁的书篓子里随便捡了本诗集看。   须臾,老叟从院中过来,咋咋乎乎跟池青坐一桌吃起了涮羊肉,还把店里姚厨子的招牌菜都各要了一份。   楚言归坐在柜台处,面上波澜不惊,可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老叟跟池青是熟人?   虽然坊间一直有传闻皇帝跟辽南王不合,但辽南王到现在都还没有举事,他看了禁书,若是这二人发难,给阿姐招来麻烦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楚言归也有些后悔,他怎知那老叟一眼就瞧出了他看的是何书?   他惴惴不安时,老叟跟池青在一旁吃羊肉汤锅吃得滋滋有味。   老叟问池青:“门口那少年郎,你觉得如何?”   池青涮起一片羊肉就往嘴里送:“长得挺俊的,不过比起小爷略逊一筹。”   老叟说:“淮溪之战,他说当借淮溪之水攻敌。”   池青下筷子的手一顿,回头看了楚言归一眼,正好楚言归也看着这边,二人目光交接,很快又都移开了视线。   池青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的鱼羹,浑不在意般说了句:“狠劲儿挺足的。”   凡用兵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能用更柔和的的手段去解决问题,都不会剑走偏锋。   前朝历代,也有过屠城的战事,但一直为后世所谴责,所以在现世的兵法上,都讲究“仁武”二字。   当年淮溪一战,是慕玄青和淮安侯一起镇压反贼,反贼攻城略地时为了夺得民心,尚且打着攻下城池后不动城内百姓一砖一瓦的旗号,守城的官兵若是阻挡攻势损害了百姓的利益,自然也会失了民心。   楚言归说的法子好,可以击溃敌军,但百姓会怨声载道,便是胜了,后面也会留下一堆烂摊子。   封朔就是太雷厉风行,在战事用了不少极端手段,才落得个残暴不仁的名声。   老叟看着池青,眼底浮现出几丝怅然:“你兄长去时,你也才像他那般大。”   池青端起汤盅喝汤,许是因为太烫了,他咧了咧嘴,似乎在笑,眼底却有些微红:“兄长心肠若狠辣些,也不至于是那般结局了。”   武侯世子慕玄青,生来就风光霁月的一个人,他是多少京都闺秀做梦都想嫁的如意郎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生平的最后一战,就是因为他太仁厚,太君子,才着了别人的道,险些让封朔也一并死在那里。   池青听老叟说这些,大致猜到封朔跟老叟交代过什么了,他道:“老头子你想收徒就收,跟我磨叽作甚?我还能背地里为难他不成?”   老叟道:“听说他连四书都还没看完,前期自然得交给你带。”   池青一口肉噎在喉咙里,险些没给憋死,他怒目而视:“你自己接的差事你自己整,别想推给我。”   他端起杯子往嘴里灌茶时,老叟幽幽道:“谢家丫头又来信了。”   “噗——”   池青一口水喷出去了大半,还是被呛得不轻,他用手巾狼狈抹了一把脸:“我教还不成么,你那边别往京城回信。”   楚言归不知他们二人在细说些什么,只是瞧着他们时不时又看自己一眼,心中到底是有几分不安。   如果……他们真要为难阿姐,店里有邴绍和楚忠在,二人功夫都不错,倒是可以拿下他们,但怎么善后,这超出了楚言归的能力范围,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   姜言意回来时,池青二人还没离去。   进店看见楚言归在柜台处,神情阴郁,她当即问了句:“不是让你在房里好生歇着么,怎到店里来了?”   楚言归没说自己是想帮她看账,笑道:“在房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有个送酒的老翁来店里了,正跟熟人用饭呢。阿姐回来了,生意谈得可还顺利?”   姜言意瞟了一眼柜台上的账本,见明显是核算过的,就知道楚言归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帮自己。   都是亲姐弟,她知道楚言归这么说,是怕自己不让他操劳,她答道:“挺顺利的,不日便可开工了。”   那面坊东家欠了不少债,赌坊把面坊压了极低的价钱,要拿面坊去抵债,所以碰上姜言意想盘下面坊,少东家都快火烧眉毛了,也没跟姜言意扳扯,以三百五十两银子成交。   面坊里做面的老手都是家奴,卖身契一并给了姜言意,姜言意和面坊东家去官府过了户,如今那面坊的地皮和面坊的人都是姜言意的。   虽然把存的银子花了个精光,但姜言意心中还是高兴,只要方便面开始大规模生产,用不了多久总能赚回来的。   她回来时想起馋了好几天的鸭脖,顺道买了几只鸭子回去,准备当庆功宴。   杨岫拎着几只鸭子进了后院。   这个时辰店里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姜言意见老叟跟池青坐在一起吃饭,想到老叟跟封朔都熟,认得池青也就不奇怪了。   她拎着茶壶上前去给他们添了些茶水,笑着打了个招呼:“池军师,老先生。”   池青点头致意,老叟则笑呵呵回了姜言意一句:“你这店里布置得好,锅子也做得好。”   姜言意道:“您谬赞了,不知您今日送酒来,叫您久等了。”   老叟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这不正吃着呢。”   姜言意便道:“那您先吃着,吃完了回头咱再把酒过个数目,把帐结清。”   老叟点头说好。   姜言意进了后厨,池青才瞟了柜台处的楚言归一眼,似笑非笑问老叟:“你猜门口那小兔崽子先前阴着脸在想什么?”   老叟吃着肉不搭话。   池青道:“他怕是在想着怎么让店里两个练家子把你我二人绑了。”   老叟干咳两声:“这不挺有野心谋略的吗?你先练练他。”   这次是池青喝着汤不出声了。   老叟显然一开始是打算自己教楚言归的,只不过问了那个问题后,才改了主意。   池青在军中被称为笑面虎,那是除了一张脸白白净净,从心肝到肠子都是黑的。楚言归虽年岁尚小,但骨子里透着一股狠辣劲儿,这二人将来若是对上了,不好说。   老叟自然不愿自己教出来的弟子自相残杀,前期让池青教楚言归,互相磨磨性子,将来不管二人到了什么局面,都有这份师兄弟的情谊在里面,不至于闹到争锋相对、非死即伤。   姜言意搓着手在厨房炖酸萝卜老鸭汤,这个天气,就适合喝点酸酸暖暖的汤,滋补又开胃。   她把洗干净的鸭剁块,锅里烧水,下料酒、姜片,把鸭肉焯水去腥,捞起来洗掉血沫后,放进砂锅里加高汤炖煮。   酸萝卜切块一起放入砂锅,葱姜、桂皮、八角安排上,慢炖一个时辰就能炖出汤色澄亮的老鸭汤。   砍下来的鸭脖她留着没用,打算和买回来的鸭脖一起做卤鸭脖吃。   本没有单卖鸭脖的卖法,但鸭脖肉少骨头多,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喜欢,姜言意肯拿钱跟人卖鸭脖,这谁都乐意,但凡买了鸭的,在屠户那里顺道把鸭给杀好,就把鸭脖砍下来卖给姜言意了。   杨岫不太能理解姜言意的做法,一度以为姜言意这事高兴傻了。   换了大院子的好处就是姜言意想做什么好吃的时,不用再跟姚厨子抢着厨房了。   西跨院的厨房比她原来的小厨房大了一倍不止。   姜言意把处理好的鸭脖冷水下锅煮开,充分煮出鸭骨里边的血沫后,把鸭脖拉起来沥水。   锅里控干水下油,等油温一上来,把香叶、桂皮、八角、花椒、茱萸等香料放油锅里炒出香味后,放鸭脖翻炒入味,要想颜色好看,可以加点酱油,为了提鲜,姜言意还加了一小勺糖。   翻炒均匀后就倒入没过鸭脖的滚水,锅里咕噜噜直冒深棕色的泡泡。   姜言意盖上锅盖,大火煮了片刻就转小火焖煮收汁,等卤汁快干时熄火,揭开锅盖浓香扑鼻,卤好的鸭脖呈红棕色,表皮的肉因为翻炒时掉落一部分,一丝一丝的,甚是诱人。   姜言意找了几个盘子把鸭脖分装起来,端去外边小厨房,给姚厨子郭大婶他们分着吃,又单独给楚言归端了一盘去。   因为鸭脖不多,份量有限,每个人都吃得意犹未尽。   老叟进院子跟姜言意核对酒水数目时,姜言意邀他一起啃鸭脖,池青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跟进来。   在吃上面,他素来没什么原则可讲。   老叟询问了姜言意鸭脖的做法后,想了想问:“鸡脖子可以做这个吃吗?”   姜言意想起老叟院子那十几只鸡,突然替它们担心起来,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一笑:“这个……应该不可以。”   结清了酒钱,姜言意想到老叟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专程给她送酒过来,又赠了老叟一大汤盅酸萝卜老鸭汤。   老叟抱着汤盅,内心动摇了那么一下,出门时跟池青嘀咕:“小池啊,你若是太为难了,为师也不怪你,为师自己来教便是……”   “不为难,哪里为难了。”池青边啃着鸭脖边迈出店门,神情颇为懊恼。   明明他感觉骨头上还有肉,可就是啃不下来,又舍不得吐掉,太磨人了!   池青回封府复命时,封朔桌上摆着的食盒还没收下去,池青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没吃完的饺子。   他幸灾乐祸道:“都说了里面有胡萝卜你不信,剩下的给我拿回去当宵夜吧!”   他伸手想去拿食盒,却没拿动,定睛一看,封朔一只手搭在了食盒顶上,阴恻恻道:“本王留着当宵夜不成么?”   池青瘪瘪嘴,故意炫耀:“我去了她店里,不仅吃了羊肉汤锅,我还吃了鸭脖。”   封朔:“……哦。”   池青继续道:“老头子说姜家小子四书五经都还没学完,让我先带一阵,您要不安排一下,我这是直接住王府呢,还是住她家西厢房去?”   封朔眉毛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住王府。”   这早在池青预料之内,他不知欠揍为何物地道:“对了,一日三餐王府就不用给我准备了,我觉得姜记可以包饭。”   封朔从案上拿出一摞折子:“……突然想起来你最近应该挺忙的,这些你拿去处理,腾不出空去教人就别勉强了,本王得闲去教教就行了。”   池清:!!!   那以后在那边蹭吃蹭喝岂不是没戏了!   他瞬间改口:“王府的饭多香啊,我就喜欢吃王府大厨做的。”   封朔幽幽看他一眼,池清赶紧讨好一笑封朔这才把折子放回原处。 第80章 (捉虫) 你胡茬扎到我脖……   熬了酸萝卜老鸭汤, 姜言意借着去封府看辣椒的名头,用食盒给封朔装了一盅送去,鸭脖她也特意用碟子装了些拿过去。   她出门时, 楚言归喊了声:“阿姐要去王府吗?”ones   “我过去看看种的番椒, 那院子也是王府租给咱们的,理当送个礼。”姜言意嘴上这么说着, 心中却有些发虚。   楚言归乖巧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这是应该的, 那阿姐早些回来, 我让姚师傅等你一块用饭。”   姜言意道:“我还得去番椒地打理一番, 万一回来晚了, 岂不是耽搁姚师傅和老先生他们回去,饭好了你们就先吃。”   姜言意掀开竹帘出门, 外边大雪如絮,竹帘轻轻摇晃,她披着湖青色织锦斗篷的身影走远了, 楚言归却没收回目光。   楚忠来给炭盆子里添炭时,他神情有些阴鹜地道:“忠叔, 我怕阿姐受人欺负。”   楚忠年过三十, 是跟在楚昌平身边的老人了, 见识的人情世故也多, 表少爷自从丧母, 性情就一直不太稳定, 表小姐在的时候他乖乖巧巧, 表小姐不在的时候,他就像一头对谁都凶恶龇着牙的小狼崽子。   楚忠安抚他:“少爷,小姐是个有本事的, 没人能为难到她,真要遇上什么,三爷也不会袖手旁观。”   楚言归却道:“阿姐再厉害再有本事,我也担心她。”   阿姐请来给他看伤的王府郎中,离开楚家那日的马车,王府租给他们的院子……桩桩件件,都让他不安,若是辽南王以这些做胁,欺负他阿姐,他阿姐只是死撑着不说怎么办?   楚家尚且只是在辽南王的庇护下才得以逃到这边陲之地安身,真要发生个什么,辽南王府权势滔天,他拿什么去给他阿姐讨回公道?   “喵!”   缩在炭盆子旁烤火的小胖橘突然厉叫一声,一下子蹦出老远,背部一团毛毛卷曲了起来,小胖橘努力扭过头去舔被烤焦的那一团毛,叫声像是呜咽一般,细弱可怜。   楚言归被猫叫声拉回神智,掩下了心中的惶然,躬身抱起小胖橘,“你又在炭盆子旁睡着了?”   胖橘缩在他怀里,扬起脑袋冲他叫了两声,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责怪他没把自己照顾好。   它就睡个觉的功夫,怎么毛毛就被烤焦了一大团!   楚言归摸摸小胖橘的脑袋:“下次别睡炭盆子旁了。”   小胖橘生气甩了甩脑袋,不给摸。   楚言归唇角弯起,再次把掌心罩在了胖橘脑袋上,胖橘整只猫脸都被他的手给盖住了,只能不满叫嚷几声。   门口的竹帘又一次被打起,几个年轻公子哥有说有笑进店来,身上都穿着官服,显然是府衙的人。   楚言归抬起头,看见最后面那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倏地冷了脸色。   “陆兄,回回邀你来这姜记古董羹你都百般推脱不肯来,怎么着,这里的布置不比那些大酒楼差吧?”跟陆临远并肩的年轻公子边说边笑:“这店里的女掌柜生得可叫一副好相貌,真跟那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你不晓得,卢员外家的小儿子为了看这女掌柜,连着来吃了一个月的锅子,也是个风流种了……”   “杨兄,慎言,女儿家的名声,万不可这般玩笑。”陆临远拢着眉心道,他不管身形还是容貌,在几人中都是最出彩的,远远望去,当真是兰枝玉树之姿。   陆临远是被几位同僚硬拽过来,他百般推脱过,到底是没推脱成,他本担心见到姜言意,但无意往柜台处一瞥,瞧见坐在那里的是楚言归时,对上楚言归满是憎恶的眼神,他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楚家举家迁至西州的事,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楚言归。   从前他一直都是厌恶姜言意姐弟的,这对姐弟愚蠢又傲慢,姜言意恬不知耻,跟苍蝇一样一直往他跟前凑,逮到机会就欺负言惜。楚言归则是帮凶,他姐姐做的恶事里,都有一份他的功劳。   他对这对姐弟的厌恶,源于对姜言惜的喜欢。   如今或许是心境发生了变化,他们伤害姜言惜,应得的惩罚已经得到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们应受的,他的厌恶也就此终止。说把她们当陌生人看待,似乎又比对陌生人多了那么一层东西在里边,毕竟曾经有过太多牵扯。   陆临远这些日子想了许多,他退婚时尚且年少气盛,只一味地觉得这婚事是姜言意自己强求的,他为了姜言惜跟她退婚,是姜言意自食恶果。后来楚昌平的那些话,终于撕掉了他那层理所当然的遮羞布——他若是从一开始就跟母亲反抗到底,就不会有这桩婚事。   综其原由,是他自己当时太懦弱,才促成了这桩婚事,他并非全然无辜。   他们姐弟欠姜言惜的,一个被送去做营妓,一个被打断了腿,算是都还清了。   但他悔婚欠姜言意的,还从未还过。   同僚们点了羊肉汤锅,要了店里新买的梅花酿,从南边的战乱谈到风月之事,觥筹交错,且言且笑,陆临远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行酒令好几次都行到他这里结束,几杯薄酒下肚,他心绪更烦乱了些。   好不容易脱了身,都是同僚,他费了些力气才在府衙站稳脚跟,自然不能在酒桌上同他们交恶,离开前便去柜台处提前结了饭钱。   楚言归虽然憎恶陆临远,但想到阿姐店里的生意,不愿闹太僵赶客,面无表情说了结账的银子:“四两七钱。”   陆临远给了五两,缓声道:“不必找了。”   言罢就披上斗篷离去。   楚言归从抽屉里取出三钱就砸向了陆临远后背,冷笑道:“客官,找您的钱,收好了!”   几串铜板砸在陆临远披风上,又掉进了雪地里。   陆临远背对楚言归站着没作声,他身边的小厮是到了西州后才买的,不知两家的关系,被气得不轻,怒道:“怎么做事的,有你这么找钱的么?当心我告诉你们掌柜的去!”   陆临远道:“青松,走了。”   小厮瞪了楚言归一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铜板,追上去陆临远,还能听见他嘀咕:“大人,也就您脾性好……”   楚言归哂笑道:“你家大人脾性自是好的,六礼都到了请期这一步才悔婚,从未想过被他悔婚的姑娘会成为怎样的笑柄。”   成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基本过了纳征送聘这一步,就没有悔婚的。大宣朝的风俗,女子若是这时候被退亲,都是公认德行不佳、不守妇道,结亲的两家人怕是得从此变仇家。   小厮心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家大人怕是跟这小郎君家中有什么过节,没敢再吱声。   封府。   姜言意把汤拿过去时,还是烫的,她给封朔盛了一小碗,催促他趁热喝:“今日从面坊回来买了几只鸭子,用酸萝卜炖了汤,这汤清热凉血的,你尝尝。”   封朔没去接她手上的碗,反而一把揽住了她腰身往下一拉,姜言意被迫坐到了他腿上。   她手上还端着碗,不由得惊呼一声:“你作甚?”   封朔垂首嗅了嗅她发间的清香,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膀处:“抱你啊。”   只一句话,姜言意心就软了下去。   自那日出城后,他们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   姜言意靠在他怀里,絮絮叨叨把自己近日的事说给他听:“我盘下了一个面坊,以后打算卖面食。”   她没有说准备把方子给军营的事,李厨子负责管理火头营,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军中适合什么样的伙食,比起荞面饼子,方便面的制作成本的确是高不少。事情到底成不成,她等李厨子那边答复就是了。   若是给封朔说了,便是军中可能根本就不用她的方便面制造方子,封朔也会让底下的人高价买走方子。   封朔抬了抬眼皮:“银子够吗?”   姜言意道:“够,面坊死了老东家,少东家是个不成器的,欠了赌坊银子,急着还钱,便折价转卖与我了。”   她侧过脸去看他:“怎么,你想借钱给我?”   封朔双臂收拢了些,严严实实把人箍在自己怀里:“先借给你,赶在你还银子前把你娶了,你就不用还了。”   姜言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替我考虑得倒是周到。”   封朔似乎是想看她的笑颜,他微微扬起头,下巴无意间触碰到姜言意脖颈。   姜言意轻呼一声,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触电般用手捂住了脖子。   下颚触到的那一片肌肤细腻温润得叫人心惊,封朔喉头动了动,眸色暗了几分,他哑声问:“脖子怎么了?”   姜言意看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没什么。”   封朔不依不饶,眼底仿佛碎了星辰般,嗓音在这一刻低醇得撩人,“那你捂脖子作甚?”   被他这般追问,姜言意纠结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被你下巴上的胡茬扎到了,有点疼。”   封朔:“……”   暧昧的气氛瞬间无影无踪。   他不动声色抬起手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今早没有修面,短短的胡茬冒了出来,是有点扎手。   姜言意轻咳一声,用汤匙拌了拌碗里的汤:“再不喝汤得凉了。”   封朔还是没有伸手去接碗,只看了姜言意一眼。   姜言意痛恨自己竟懂了他那个眼神,想着好歹是自己看上的狗男人,宠一下就宠一下吧,她舀起一勺汤喂给封朔,封朔张嘴心满意足喝下。   汤放了这一会儿,已经不烫了,入口温热,不仅有鸭肉的鲜香,还有萝卜的酸味,催生了不少食欲。   他点头:“汤不错。”   随即接过姜言意手中的碗,舀起一勺要喂给姜言意。   姜言意羞耻感爆棚,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喝,你喝就行了,我在店里时就喝过了。”   封朔没有放弃的意思,她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封朔看着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把汤碗放到一旁的书案上,单手按住姜言意后背,让她被迫趴在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刮了刮她鼻头:“你个不知好歹的,嫌弃什么?这天底下除了母妃,还没人喝过本王喂的汤。”   不知好歹的某人只能讪讪一笑:“我这是受宠若惊。”   姜言意难得过来一次,封朔好不容易恢复了十成的味觉,自是把老鸭汤和鸭脖都吃了个精光。   饭后他道:“我帮你找了个教书先生。”   姜言意想起自己先前跟他说起过要给姜言归请夫子的事,没想到他竟上了心,心下一暖,问道:“是哪位夫子?我明日就亲自去府上拜访。”   西州临近关外,儒人仕子少得可怜,有几分真才学的,都被达官贵人请去当西席了,剩下些半吊子的,姜言意又不敢用。   封朔道:“那天不是带你去拜访了么?”   姜言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封朔说的是梅林卖酒的老叟。   “那老东西虽然有几年没教过人了,但以前学识还不错,好歹曾是三公之一,教你弟弟应是够的。”   封朔语气闲散,姜言意却是惊得不知道说什么。   位列三公,状元郎想去当学生怕是人家都不愿收,哪怕楚言归是自己弟弟,但他那点学识,姜言意心中还是有数。   她原本只是想让楚言归读书明理,心境开阔些,将来不走死胡同就是了,哪知道封朔暗戳戳请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她迟疑道:“言归以前读书不上心,我怕他入不得老先生的眼。”   这样学富五车的老者教楚言归,姜言意更多的是惶恐,她怕楚言归在读书上受挫更加自暴自弃,又怕浪费了老叟那样的师资。   封朔道:“放心,那老东西挑剔着呢,是块朽木他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他已经去你店里看过人了,亲口应了要教的,只不过前期得让池青先带带,今后言归跟池青就算同门师兄弟了,先处处也挺好。”   且不论楚言归最终会学成什么样子,单是有池青师弟这样一个身份在里面,将来他若是做幕僚,就没人敢轻视他。   姜言意看着封朔:“所以那日带我出城,根本不是你一时兴起,而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封朔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大掌抚上她脸颊:“哭什么,我做这一切又不是没所图。”   他图她。   自始至终都是。   陆临远回到家中时,已经掌灯了。   那几杯梅花酿初下肚不觉有什么,在风雪中走这一阵,酒劲儿才慢慢上来,他白皙的面颊上染上坨红。   纱窗映着烛火,可以瞧见里面有道倩影正忙碌着。   小厮见状没跟进去,知趣地去厨房窝着烤火了。   陆临远推门进去,姜言惜正在摆弄桌上的饭菜,见了他,立刻露出笑颜,“陆哥哥,你回来了。”   屋外寒风肆虐,大雪压枝,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袄裙站在灯下,好似一朵开在寒夜的淡黄色小花,柔弱却又坚韧。   姜言惜的容貌初看并不叫人觉得惊艳,可一旦记住了她的模样,就再也忘不掉,尤其是那双眼睛,好似山野间的小鹿,灵动而澄澈。   她上前接过陆临远解下的披风,挂到了墙上。   闻到陆临远身上的酒气,姜言惜眼神微黯,但面上还是挂着笑问:“陆哥哥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晚?饭菜我都热了好几次。”   喝酒吹了冷风,到了屋内暖和起来,陆临远才觉着头一阵阵的疼,他道:“对不住,言惜。今日推脱不得,跟几个同僚小饮了几杯。往后我若是没回来,你就先吃吧,不必等我。”   姜言惜听到他这话怔了一下,依然笑着,眼底却有了些许凄苦:“我这一辈子,都在等陆哥哥,不是吗?小时候等着长大了嫁你。入宫后,等着有朝一日你带我走……”   那滴泪终究是坠了下来,姜言惜抹了一把眼,继续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我做了陆哥哥最爱的东坡肉,快吃吧。”   陆临远见她这般,心痛之余,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姜言意来,到了西州之后,同样是绝境,但姜言意从不等任何人来帮她,甚至也不愿依靠旁人,她似乎宁愿做一棵被人踩进泥里也还能再长出的野草,也不愿做攀附的藤蔓。   他看着姜言惜,叹息道:“言惜,你不必为我这般。”   前世爱而不得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跟前,他该欢喜才是,可是看到她似乎只为了自己而活,陆临远欢喜不起来。   这辈子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若万一有个好歹,姜言惜这样该怎么活下去?   姜言惜背对陆临远站着,握着筷子的一双手捏得死紧,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陆哥哥不喜欢的,我都改掉就是了。”   脑门一阵阵闷痛,再听姜言惜这样说话,陆临远心痛到麻木后,只剩满心疲惫,“言惜,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是希望你好好的,无论何时都好好的,知道吗?”   他起身往屋外去,姜言惜叫住他:“陆哥哥,你去哪儿?”   陆临远心口也闷得发慌,怕姜言惜又误会什么,他尽量放柔了语气道:“吹了风有些头疼,我先去净室,你先用饭。”   姜言惜坐在桌前,看着满桌佳肴,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只有泪珠子一串一串地从眼睑处滑落。   她诈死出宫,姜尚书是户部尚书,给她伪造的户籍文书足以假乱真,这一路北上也没叫官兵察觉。她本以为到了西州,找到陆临远就可以跟他过双宿双飞的日子,陆临远是对她温柔依旧,但她却明显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变得陌生了。   逃跑的日子里她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抓了回去,甚至有时候会梦到被皇帝封时衍按在龙榻上用强,有时候又是梦到他跟他的皇后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恩爱有加……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恨封时衍的,但是梦到他跟皇后恩爱缠绵,为何又心如刀绞。   姜言惜咬着手背无声落泪,她不愿让自己去回想这些,陆临远跟从前待她不一样了,更让她惶然不安。   从小到大,陆临远都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   *   陆临远泡在浴桶中,头还是一阵阵地疼,府衙的事,南边的战事,京城陆家传来的密信……这些东西乱糟糟地在他脑子里,让他头痛更甚。   门“吱呀”一声轻响,他以为是青松进来了,疲惫道:“青松,给我搓搓背。”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摸上他脊背时,陆临远一激灵睁开了眼,他扭头一看,心魂俱颤。   姜言惜竟然只穿了一件兜衣。   “你这是做什么?”陆临远又急又怒,更多是却是心疼,忙一把推开姜言惜。   姜言惜咬了咬唇,跨进浴桶抱住了他:“陆哥哥,你要了我吧?”   她来了这么久,陆临远一直都是跟小厮青松挤一间房睡,把他自己的房间留给了她,平日里也都是以礼相待,半点不成逾越。   姜言惜闭上眼,脸贴着陆临远宽阔的背脊,泪水簌簌直掉:“你若不嫌我不是清白之身,便要了我吧,这辈子我只跟着你。”   他们曾山盟海誓,私定终身,姜言惜相信自己是只喜欢陆临远的,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或许就能断了对京城的一切念想。   余生她只想和这个年少初遇,情窦初开便喜欢上的人在一起,皇宫的一切,姑且当做一场噩梦。   然而陆临远挣开了她的手:“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跨出浴桶,赶紧扯了自己的干净衣物裹在姜言惜身上,满心怒火对上姜言惜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时,全变成了沉痛,他道:“言惜,我敬重你,你别这样。”   留下这话,陆临远随便披了件袍子,就出了净房。   姜言惜捂着脸悲哭出声,她都豁出脸皮做到这一步了,陆临远却还是不为所动,她不愿去想他是不是嫌弃自己不是清白之身,亦或者是变心了。   她自己已经没法再面对陆临远了,当天夜里,便收拾了东西,悄无声息离开。 第81章 接管面坊遇上命案   姜言意盘下了面坊, 隔天就请了泥瓦匠把面坊重新一通拾掇,厨房的格局得改造,新打几个灶台, 蒸锅也添了十几口, 土窑烤炉垒了一排。   面坊的老师傅们都不知这新东家这般大动干戈是要做甚,他们做须面的老手, 从业几十年,还没见过这么布置面坊的。   但还不了解心东家的秉性, 都没胆子开口说什么。   姜言意要用面坊原来的人, 自然得先敲打一番。   正是上午, 古董羹那边还没什么客人, 为了显得有气势些,她带了杨岫邴绍二人过去。   面坊在城西, 因为地段不是很好,院子倒是建得挺大。   今日雪停了,北风一刮, 反而愈发干冷得厉害。   姜言意坐在檐下的大交椅上,翻看着面坊伙计的卖身契, 杨岫邴绍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门神似的目不斜视, 满身威严。   交椅旁的火盆里干柴噼里啪啦燃烧着, 赤橙色的火苗舔舐着空气中的寒意。   姜言意着一身烟笼梅花白水裙, 外穿缎织掐花对襟袄, 素净又不失大气, 她不笑的时候,一双眸子仿佛是凝了霜雪的湖泊,清清冷冷的, 叫人不敢直视。   面坊的伙计们顶着寒风站在院子里,冻得两手缩在袖子里,时不时瞟这位女东家一眼,站在前面的不敢造次,站在后排倒是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几句。   姜言意翻看卖身契足足看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抬眼看了院子里的面坊伙计们一样,朗声道:“我姓姜,是姜记古董羹的掌柜,如今也是面坊的新东家。”   面坊伙计们纷纷禁声,等着姜言意继续说。   站在后排的两个伙计许是见姜言意是个女儿家,看发髻还是个当姑娘的,不由得轻视了几分,瞧一眼姜言意,扭过头嬉皮笑脸说些浑话。   姜言意眉头一皱。   杨岫得了她示意,沉喝一声:“最后面两个,出来!”   他身高八尺,又一身匪气,吼出这一嗓子还是十分有震慑力,两个伙计对视一眼,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慢悠悠走出了队列。   姜言意从其余伙计的表情中看出这二人应该一直都是老油条。   两个伙计站到前面,敷衍似的给她行了礼:“东家。”   轻浮浪荡的目光却一直往姜言意身上瞟,西州苦寒之地,鲜少见到这样的美人。   姜言意看都没看二人一眼,只道:“你们前东家许是个好说话的人,规矩礼仪这一块不曾管束过尔等,我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这礼,重新给我行一遍吧。”   二人没料到这新东家看着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但这巍然不动的姿态,显然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   气势不由得弱了一截,规规矩矩行了礼:“见过东家。”   姜言意端起桌上的茶盏浅饮一口,慢条斯理道:“这礼,行得还是不够规矩。”   两个伙计面上有了愤色,可一抬头,瞧见杨岫邴绍虎目正瞪着他们,面坊里和面的伙计哪能跟这些上过沙场砍过人头的人比,瞬间就被那个眼神给吓了回去,重新恭恭敬敬行礼:“见过东家。”   姜言意这才瞥了他们一眼,问:“你二人姓甚名谁,原先是做什么活计的?”   尖嘴猴腮相貌的伙计先开口:“小人叫马有,原先是负责将须面上杆的。”   所谓上杆,就是把发酵好的须面从发酵槽中取出,放置到高架上晾晒,这一步随便找个人都能做,根本没什么技术含量。   姜言意找出他的卖身契看了看:“你是外买来的?”   尖嘴猴腮的伙计点了点头。   姜言意又问他:“在面坊干了几年了?”   “三年。”   干了三年都还只是个上杆的,可见平日里就是浑水摸鱼偷闲度日的。   姜言意了解了个大概,便让他先退下了。她这高深莫测的态度,反而让面坊所有伙计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另一个伙计答话时,态度明显恭敬了很多,他跟那尖嘴猴腮的伙计差不多,都是前东家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做了几年,也只负责上杆。   两个刺头都被姜言意灭了气焰,接下来基本上姜言意叫出一个人,问什么,对方就恭恭敬敬答什么。   几个负责盘条和绕条的老师傅姜言意问的问题比较多,从他们自身的手艺到基本家庭状况,都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问制面工艺是为了弄清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到时候能不能担大任,了解家庭情况则是考虑这人的可用性和稳定性。   面坊原先有四十余人,倒闭后,做短工长工的全都另谋高就了,手里有余钱的,也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不愿再待下去。   现在剩下的这十几个人里,一类是没钱给自己赎卖身契走不了的,一类则是由面坊老东家一手带起来的,对这面坊有了情谊,舍不得走。   其中一位姓洪的老师傅,是面坊里的老人了,制面手艺精湛,一直都有其他面坊的人试图挖他,但老东家临终前托付他好生照料着面坊,老师傅这才一直没肯走,据说听闻少东家卖了面坊,他还哭了一场。   姜言意把面坊伙计的情况基本了解完了,留下那几个偷懒耍滑的伙计道:“我初涉面坊生意,也不知这面坊生意能做多久,看你几人都是大好年纪,又有一门手艺,不如去别处谋生。”   面坊的低迷情况这些日子他们都看在眼里,要不是没钱赎身,早走了。   几人都没有留在这里继续做事的心思,眼下姜言意这么说,他们又才被姜言意敲打过,确实没留在面坊做事的心思。   姜言意便让邴绍去找了人牙子过来。   人牙子来领人时,见是这家面坊的伙计,神色有些怪异,给钱时,只愿给一钱一人的价。   一百文买一个下人,这是做梦呢!   姜言意都险些气笑了,人牙子这是把价钱压低了十倍不止,她跟人牙子理论,人牙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撂下一句:“这家面坊的下人若要卖,只能开这么个价钱,您问哪个牙行都是一样,姜掌柜愿意卖就卖。”   姜言意想起自己说要买面坊伙计时,面坊少东家直接折了一半的价钱,前提是要她把面坊的伙计全部买下,她当时还以为是面坊少东家缺钱,如今看牙行似乎有意打压这家面坊,姜言意觉出点不同寻常来。   但这几人留在面坊里,绝对也是不安生的,姜言意可不愿他们到时候给自己捅娄子,权当是赔钱买个安心,索性就以一钱一人的价让人牙子把几个伙计领走了。   她折回院子里,刚接手面坊就发买了几个伙计,剩下的人明显都有些惶然。   姜言意让杨岫拿出从店里带过来的方便面,给他们每人发了三块面饼,一小罐调料酱。方便面如今在西州火热得很,面坊伙计们自然也认得这东西。   姜言意道:“这是给大家准备的一点见面礼,今后咱们面坊就开始做这样的面饼。”   底下的人得了好处,心下不免欢喜,一听姜言意说要做这样的面饼,又议论纷纷。   姜言意等他们骚动了片刻,才继续道:“你们的月钱,我也不定死,在原有月钱的基础上,若你们做出的面饼每月超出规定数量后,多出来的部分,就以五块面饼一文钱往上涨。”   这算是保底薪资加计件薪资的薪酬模式,为的是激励面坊伙计,做得多就得到的月钱就多,不至于一群人浑水摸鱼。   姜言意在西州大营时就得知,火头军一个月的月钱也才六百文出头,面坊普通伙计一个月的月钱差不多只有五百文。   这个时代一碗普通素面卖四文钱一碗,姜言意的面饼卖两文钱一块面饼。   毕竟是实打实用面粉做出来的,人力物力都费了不少,没法做到后世那样工业生产的低廉价格。   但因为比普通素面便宜了一半,方便携带,味道却还胜过普通素面些许,市场需求依然很大。   面坊伙计们听了姜言意的话,珠算能力差些的,一头雾水听不懂,珠算能力好的,在心中一合计,顿时面露喜色,只要手脚麻溜些,一天多做五十块面饼,一天就多挣了十文钱,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文,这都超过一半的月钱。面坊伙计们一番交头接耳,听懂了这个算法,都喜不自禁。   这个效果是姜言意愿意看到的,她道:“大家好好干,等面坊生意有起色了,大家的月钱我也会酌情往上涨。”   听得这话,之前的低迷全都不见了,伙计们个个摩拳擦掌,有人喊道:“东家待咱们好,咱们也不会叫东家失望的。”   这话音刚落,又有人问:“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面饼子?”   姜言意道:“等新打的灶炉干了,面坊就开工。”   今日该敲打也敲打了,该动员也动员了,面坊伙计们散了之后,姜言意单独跟面坊的洪师傅聊了几句。   她本以为以这位老师傅对面坊老东家的忠心程度,他该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才是,但洪师傅进屋便跪下给姜言意行了个大礼:“老奴谢过新东家。”   姜言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洪师傅:“您这是作甚?”   洪师傅老泪纵横:“田记面坊是老爷一辈子的的心血,若不是东家您买下了面坊,怕是少爷走投无路,只能把面坊抵给赌坊,这可不就是被徐记面坊给吞并了?”   徐记面坊是如今西州最大的面坊,姜言意自然也有所耳闻。   她听洪师傅絮絮叨叨把自家面坊跟徐记的恩怨说了一遍。   早些年田记面坊才是西州最有名的面坊,后来徐记一开张,就挖走了田记好几个老师傅和大多数伙计,田记从此一直走下坡路。   面坊老东家怕自家面坊的人再被挖墙脚,这才一直用有卖身契的伙计,但田记始终是大势已去。老东家过世后,徐记一度想吞没田记,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记一时半会搞不垮田记,但田记少东家是个烂赌鬼,徐记便联手赌坊牙行,一度将田记面坊逼至绝境。   田记少东家想卖房子卖家仆,可惜牙行跟徐记关系匪浅,只愿以压低十倍的价格买,田记少东家自然不愿,愁得天天买醉,正巧碰上姜言意想盘下面坊,这才寻到了出路。   在洪师傅看来,面坊就算落入旁人手中,也比被徐记面坊吞并强。   听完这段纠葛,姜言意也有些唏嘘。   回去时,她同邴绍道:“我现在能用的人不多,等面坊这边一开工,你就到这边当一段时间的管事,帮我看着些。”   外聘一个管事,姜言意信不过。   虽然方便面的制造工艺早晚是瞒不住的,但前期还是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邴绍做事踏实,又会武功,有他在面坊那边镇着,面坊出不了乱子。   杨岫更机灵些,在店里能帮她办更多的事。   邴绍一贯是个面瘫,得了姜言意的话,闷了一会儿,才问:“东家,那一日三餐我还能来店里吃吗?”   姜言意哭笑不得,道:“自是可以的。”   邴绍一听,便爽快道:“那我去那边当管事。”   杨岫给了兄弟一个白眼,邴绍故意落下半步,一脚踩掉了杨岫的鞋。   姜言意走在前面,对二人的暗中斗法一概不知。   她路过马屠户的铺子时,马屠户立马吆喝上了:“姜掌柜,店里有新鲜鸭脖,您要吗?”   姜言意她没料到自己只买过一次,马屠户这里就把鸭脖备上了,她道:“过称吧。”   正好上次的鸭脖店里的人都没吃过瘾。   马屠户就喜欢更这样爽快的客人做生意,赶紧把鸭脖过称,“三十三文钱,零头给您抹了,给三十文就成。”   姜言意给了钱,马屠户道:“您若是还想买什么,知会一声,我保管给您备着。”   姜言意想了想道:“鸡爪吧。”   这个时代的鸡鸭似乎都是整只卖,她自己想单买鸡爪肉铺里都不太方便。   但泡椒鸡爪、虎皮鸡爪实在是香啊!   马屠户只觉这位姜掌柜喜欢买的肉类都奇奇怪怪的,鸭脖、鸡爪,都是没什么肉的部位,想不通怎么有人好这口。   他十分纠结地应下了:“若是有人不愿要鸡爪,我便砍下来留给您吧。”   姜言意道了谢,这才带着杨岫邴绍二人回店里。   她在火塘子旁烤火,凳子都还没坐热,官府的人就找来了。   “姜掌柜,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官差板着脸道。   姜言意一头雾水:“不知是因何事要带我去衙门?”   官差道:“兴顺赌坊东家的儿子死了,兴顺赌坊东家认定是田记少东家欠债不还杀的人,我们在田记少东家身上搜出了大把银票,田记少东家说那银子是把面坊盘给你的钱,劳烦姜掌柜去公堂上做个证。”   姜言意没料到自己盘个面坊竟然牵连上了人命官司,店里快到中午了,生意正好,姜言意便让邴绍留下帮忙,只带了杨岫一人前去衙门。   到了衙门,她作为人证,先在公堂外等了一阵子。   田记少东家和赌坊老板都跪在公堂上,田记少东家约莫是被人狠揍过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赌坊老板则跪在一旁哭天呛地。   围观的百姓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火朝天,姜言意从她们只言片语中把事情经过听出了个大概,今早有人在烟花巷子里发现了赌坊老板儿子的尸体,正好昨晚田记少东家有了钱,又去狎妓,为了个花娘跟赌坊老板的儿子大打出手,结果赌坊那边人多势众,他被揍成了个猪头。   坐在公堂上的那位大人姜言意不认得,但瞧着颇具威严,有行伍之气。   底下的人禀报证人带到后,他朝外看了一眼,“宣。”   姜言意这才得以进公堂。   宋录事问姜言意:“堂下便是姜记古董羹的东家?”   姜言意不卑不亢道:“正是民女。”   同在封朔手底下做事,宋录事知道姜言意是楚昌平外甥女,如今又过继在楚昌平名下,并未为难,只公事公办问:“昨日你何时同田升交接面坊的?”   “民女昨日辰时一刻去的田记面坊,谈妥价钱后,又一道来了府衙过户地契文书,回去时已是午时。”姜言意答道。   田记少东家连忙叩头如捣蒜:“大人,小人当真是冤枉的,那笔银子,是小人转卖面坊家仆所得,绝不是从赵舀身上得来的。”   宋录事一拍惊堂木,喝问:“你昨晚同赵舀大打出手后,去了何处?”   田记少东家顶着一脸伤痕道:“小人买醉去了。”   宋录事接着问:“何人可作证?”   田记少东家如丧考妣:“小人买了一壶酒,一路走一路喝,都不知何时醉倒在人家屋檐下的。”   赌坊老板红着眼道:“还狡辩作甚,准是你气不过,回头趁我儿落单,杀了我儿!”   田记少东家百口莫辩:“我没有!”   眼见二人就要撕斗做一团,宋录事一拍惊堂木,让官差分开了他们,他正要说话,一名官差却匆匆跑来,附耳给他说了什么。   宋录事脸色变了变,沉喝:“退堂,隔日再审。”   田记少东家被暂时扣押了。   姜言意感觉自己来公堂这一趟,就是走了个过场。   离开时,倒是叫她瞧见了意外的一幕——赌坊老板上了来福酒楼东家的马车。   联想到洪师傅说的徐记面坊,来福酒楼东家也正好姓徐,姜言意后知后觉意识到,徐记面坊可能也是来福酒楼的产业。   徐记想吞并田记,拉了赌坊做帮手,如今赌坊老板的儿子死了,跟他有仇的田记少东家成了最大嫌疑人。   但之前在公堂上,那名官差究竟给宋录事说了什么?他匆匆就决定今日不审了?   *   陆临远今日在府衙当值,但整个人都心不在蔫的。他一早醒来发现姜言惜没在家中,四处寻不见人,心急如焚,但西州城内又出了命案,实在是走不开。   正心烦着,他无意间听旁观验尸的同僚说,凶器是一根蝶花簪时,脸色大变,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第82章 真正的凶手   陆临远叫住两个同僚:“你们方才说, 杀人的是支蝶花簪?”   被陆临远叫住的正是昨日一同去姜记用饭的公子哥,他道:“仵作验尸时,咱们就在一旁看着的, 那人腹部有一大团淤青, 像是被人踢的。但致命伤还是脖子上的扎伤。落在雪地里的那根蝶花簪正好跟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吻合,不出意外的话, 凶手应该是个女人,那田记面坊的少东家当是无辜的。”   另一人道:“不过仵作说, 死者腹部那团淤青, 看脚劲儿颇大, 都跟男子无异了, 寻常女子可没这么大力气,也有可能是田记少东家故意用蝶花簪杀人, 就为了转移视线。”   陆临远听他们说死者身上还有被重打过的痕迹,心下又稍安了几分,姜言惜柔弱, 可没有那把力气。   为了确认一下那支簪子,他道:“唐兄, 你昨日不是说今天下午得去程大人府上的赏梅宴么, 下午我替你当值吧。”   公子哥喜出望外:“我那可是份苦差, 成天跟着仵作到处跑, 正愁找不着人替呢, 陆兄, 够意思!”   边上有人似笑非笑道:“临远兄上次搜寻突厥细作大放异彩, 如今正得宋大人重用,自然得更勤勉些。”   这看似褒奖的话,实则是暗贬他献殷勤, 陆临远心下正乱着,没功夫计较这些,权当没听见。   只不过等他下午去仵作那边时,才得知那根蝶花簪已经被送去宋大人那里了,陆临远怕自己想瞧那支发簪表现得太过明显,叫人察觉出不对劲儿,没敢即刻去宋录事跟前。   姜言惜那根蝶花簪是从京城带过来的,西州根本没有那样的样式卖。   他原本还不担心姜言惜的户籍问题,此刻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到时候官府这边若是查到那发簪的样式来自京城,一查近日从京城来西州的人,姜言惜可不就得被揪出来了?   陆临远从未如此烦躁过,他都不知道是恼自己昨晚对姜言惜的态度,还是恼她永远拎不清形势,脑子一热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做不出在没名没分时就轻薄人家姑娘的事来,哪怕是曾经青梅竹马的时候,他们二人也是“发乎情,止乎礼”。   他总不能在她落难时,就薄待了她。   昨夜他的确是生气的,气她那般轻践自己,也气她或许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绝了她自己对封时衍的念想。   上一世,姜言惜在他和封时衍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封时衍。那时她决绝地说,她从离开皇宫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在想封时衍了。一路北上找到他,说要跟他共度余生,只是因为年少的诺言和对他的愧疚……   昨夜陆临远是想等姜言惜冷静之后再跟她好好谈谈的,他想告诉她,要想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可是等姜言惜回房后,他几次敲门,姜言惜都只说累了想歇息,怎料第二天醒来,她就偷偷离开了。   或许是情绪起伏太过强烈,陆临远只觉脑仁又一阵抽疼,他抬手按了按额角。   年少时总喜欢轰轰烈烈爱一场,可到底多经了几十年岁月,晓得这世间最难得的莫过于长相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既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怎可因曾经一诺和愧疚便将就?   他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只想在一切旧事发生前,用自己的力量去跟这命数搏一搏,不让这大宣朝的山河支离破碎、百姓流离失所、陆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陆临远闭目按了一会儿额角,很快宋录事便叫人来传他。   他只得收敛了心神过去。   “大人,您找我。”陆临远进门就朝着坐在案前的人作了一揖。   宋录事坐在太师椅上,身后的墙上挂着“清正廉洁”四个遒劲大字。   见到陆临远,他严厉的面色稍缓,道:“先前捉拿突厥细作,你在辽南王跟前谏言甚是足智,叫你前来,是想问问你对今日这桩命案的看法。”   陆临远心中莫名一紧,也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拱手道:“下官方才看了死者尸身,全身只有两处伤,腹部的踢伤,仵作验尸后言怕是男子所为。至于脖子上致命的簪子伤,下官以为,凶手故意用簪子杀人,很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这一切都是下官的猜测,还得看看那支簪子,才能推敲出新线索。”   宋录事神色讳莫如深:“你所想,正是本府所思,凶手八成是名男子,不过这蝶花簪在那里实在是蹊跷,或许找到这簪子的主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了。”   陆临远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道:“下官斗胆,想看看那根发簪。”   宋录事看了陆临远一眼,没说什么,将装在木匣中的蝶花簪递过来,陆临远双手接过,瞧清那根簪子的样式时,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正是姜言惜的簪子!   陆临远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装模作样端详了片刻后道:“惭愧,下官对女子的饰物了解不多,瞧不出什么玄机来。”   宋录事道:“你带人去查跟死者生平有牵扯的女子,回头我再让唐文显拿着簪子去西州城各首饰铺子问问,近日可有买这样式簪子的人。”   陆临远心头一跳,忙道:“唐兄好事将近,今天下午告了假,我带着簪子去查跟赵舀有牵扯的女子便是,指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首饰铺子也能顺道过去。”   宋录事脸色一沉:“命案未结他还有心思告假!”   他看了一眼陆临远,缓了语气:“你是个胆大心细的,这事交给你,我也放心,尽快拿出结果来。”   陆临远拱手谢恩:“下官定不辱命。”   姜言意回店里后,想到来福酒楼的徐掌柜和赌坊老板一同离去那一幕,总觉得不安。   若是徐记想借赌坊的势吞并田记面坊,自己盘下田记,只怕是无意间挡了徐记的道。   她的古董羹店先前本就跟来福名下的古董羹店有诸多龃龉,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姜言意让杨岫暗中打听徐家和田家的过节。   杨岫是个办事有效的,不到一个下午,就带了消息回来。   “东家猜的没错,那徐记面坊,的确也是来福东家徐掌柜名下的产业,徐记图谋吞并田记面坊已久。徐掌柜在西州经营多年,早前胡家还没被抄的时候,西州所有商户还以胡家为首成立了一个商行。”   “徐家在商行是二把手,如今胡家一倒,徐家就成了一把手,西州大小商户和牙行都得卖徐家的面子。”   姜言意听了这些,沉吟道:“难怪牙行的人买田家的房子仆人时开的价都那般低。”   田记少东家欠了赌坊的银子,房屋仆人卖不出去,被迫低价抵押给赌坊后,怕是还得欠赌坊一大笔银子,欠债不还,打断腿脚的常有的事,可不就帮徐记永绝后患了?   回头赌坊再把田记面坊转给徐记,肯定也能从徐记那里捞得不少好处。   赌坊这是跟徐记一起赚黑心钱。   但赌坊老板儿子的死,姜言意的确是想不通其中缘由了,以防万一,她让杨岫找人盯着来福酒楼东家徐掌柜近日的动静。   姜言意店里每每推出新菜式,都会在店门口免费赠冰糖葫芦做宣传,一些寻常人家家中的孩童尝尝来她这里要糖葫芦,偶有乞丐过来要,姜言意也一视同仁给了。   次数多了,也会有乞丐不好意思,甚至一大早专程跑过来,在姜言意还没开店门前,就把她门前的雪扫干净。   有这层缘由在里面,杨岫让几个常来姜言意店里要糖葫芦的乞丐帮忙盯梢徐掌柜,乞丐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徐掌柜每天去了哪里,都有乞丐跟杨岫报信。   楚言归已经正式开始跟池青习读四书五经,他虽在书院待过几年,但那一笔字,也就比姜言意好了那么一丁点。   姜言意端着新鲜出炉的虎皮鸡爪过去探视时,隔着门缝,正瞧见池青训斥楚言归。   “就你这字,刚开蒙的稚童怕是都比你写得好,念的几年书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池青穿着一袭天青色褂子,手上拿的约莫是楚言归抄写的诗文,隽秀的面容一派严肃,一改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眉眼间全是凌厉。仿佛是一株修竹,见惯了它清雅净直的模样,有一天被竹篾划破了手,才意识到竹一旦锐利起来也可胜过刀刃。   池青那张嘴,与其说他是在说教,不如说他是在吐刀子。   楚言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把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呛声道:“我只想学万人敌,跟穷酸儒士一样练字有何用?”   池青举起戒尺:“手伸出来。”   楚言归不情愿伸出手,池青用戒尺在他手心重重打了一下。   楚言归痛得手抖了一下,咬紧了牙,但始终没收回手。   池青神情罕见的冷漠:“无功无绩,靠着别人的庇护才能保命时,就收起这副心比天高的姿态。你以为是阎王不收你?那些本该你受的苦,扛到了别人肩上而已。你连几个字写出来都跟狗爪子按上去似的,还想一步登天学万人敌?无知自负,愚蠢至极!”   楚言归被骂红了眼,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池青注视着眼前的倔强少年,问他:“可知错了?”   楚言归道:“知错。”   池青把他抄写的诗文扔到他桌前,“明日交上来的课业若还是这样的字迹,这书,你不念也罢,我不教愚人。”   姜言意听了一阵墙角,知道现在不是进去看楚言归的时候,便端着虎皮鸡爪离去。   若不是亲耳所听,她还真想象不出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池青,当起夫子来竟严厉成这般。   楚忠就守在房门外,他见姜言意离去,怕她多心,跟着姜言意走出一段距离才道:“东家,严师出高徒,池军师言辞虽狠了些,但都是为少爷好。”   姜言意自然知道这个弟弟以前在学业上有多浑,据说耳后生反骨的人,天生就拗得狠,姜言意其实也暗暗发现楚言归性子有点偏执,让他读书的初衷,就是希望他修身养性。   池青能治住他,自是再好不过,但姜言意也担心物极必反。   她对楚忠道:“忠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的,我没有怪池军师的意思。”   怀揣着一肚子老母亲的担忧,姜言意进厨房煲汤,用猴头菌、黄芪、老母鸡和党参炖了一锅养胃补气的鸡汤。   老母鸡熬成的汤健脾滋补五脏,猴头菌养胃,黄芪造血,党参补中益气,这是一道再滋补不过的药膳,香浓又营养。   等池青教完今天的课业,从楚言归房里出来时,姜言意送了鸡汤过去,美名其曰驱寒暖胃。   不教学时,池青又恢复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见姜言意送鸡汤给他,还颇为意外,稍作思衬,想通其中缘由,笑道:“方才教训令弟,池某言辞是过火了些,不过池某也有分寸。令弟心气高,经历的变故虽多,却不曾真正吃过多少苦,不磨一磨,难成大器。”   姜言意没料到自己的心思一眼就被对方看穿了,尬笑道:“军师哪里话,言归能得您亲自教诲,是他的福气。”   池青道:“他是棵好苗子,但被耽误了太多年,从现在学起,能学多少,就看他自己的了。”   说完公事,池青喝了一口碗里的鸡汤,鲜香浓郁,滋味实在是好。   虽然怕某人公报私仇不敢在姜记蹭饭,但蹭点汤或糕饼吃也不错啊!   *   送走池青后,姜言意进屋去看楚言归,他正伏在案前专注练字,一笔一划都写得极为认真。   姜言意端着汤盅过去:“我熬了些汤,你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楚言归头也没抬地道:“阿姐放桌上吧,我练完这页字再喝。”   姜言意试探着问他:“你觉得池军师教得如何?”   楚言归先前是背对姜言意坐着的,不知道她来看过,落笔的手顿了一下,道:“极好。”   见楚言归似乎并未对池青心怀芥蒂,姜言意放心了许多,她细细端详楚言归的字,见他落笔时,就忍不住道:“你这横撇竖捺写出来,少了些力度,字就是散的,不成型。”   楚言归看姜言意一眼:“阿姐,你写的字跟我半斤八两。”   姜言意后知后觉这小屁孩是在怼自己,好歹她抱着封朔的字帖练了那么久,如今一笔字写出来,再怎么还是比楚言归这狗爬式字迹好看,当即道:“你把笔给我,我写两个字给你瞧瞧。”   楚言归不服气递给她笔,姜言意接过,挽起袖子,笔尖蘸墨,以毛笔的逆锋下笔,回锋收笔,一气呵成写下“言归”二字。   她写出来的是正楷,点画准确精到,结构疏密得当,虽还称不上有张有弛,但“形”的确是看得过眼了。   原身从前习字练的是簪花小楷,写小字时要以毛笔的尖峰下笔,字迹讲究一个圆润、娟秀。   姜言意刚穿过来那会儿,用不惯毛笔,加上原身的书法底子也不好,写字老是斗大一个,后来时常被封朔抓着练书法,临摹的又是封朔的正楷字帖,就导致她现在写出来的,根本不是簪花小楷。   楚言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阿姐,我记得你以前习的是簪花小楷。”   姜言意道:“寻不到簪花小楷字帖,闲来无事就照着楷体字帖练了,我如今的字写得可比你好多了。”   这半开玩笑的话语又激起了楚言归的斗志,他重新拿起笔:“我一定会好好练字的。”   姜言意好笑道:“先把汤喝了。”   楚言归闷声闷气道:“不喝,我要先练字。”   *   封府。   封朔看着摆在桌上的宗卷,面色不愉。   几个前来议事的幕僚和官员大气不敢喘一声。   昨天夜里,关在府衙大牢的突厥王子,大半夜喊腹痛,引狱卒上前后,用铁链勒死狱卒,拿走狱卒身上的钥匙解开镣铐,逃了出去。   封朔扫了一眼站在下方的宋录事,沉声开口:“搜寻可有眉目了?”   宋录事额角垂汗,抱拳道:“突厥王子是昨天夜里出逃的,城内宵禁,城门紧闭,他出不了西州。今早城门未开,全城戒严的消息就传到了四方城门处,出城不仅要检查路引,还需跟突厥王子的画像进行比对,所以目前突厥王子应当还在城内。”   此事兹事体大,切不可让突厥王子逃出去的风声走漏了,否则突厥那般又不安生,他连府衙的后生们都保密了。   封朔嗓音比屋外肆虐的北风还寒凉几分:“府衙是干什么吃的?几百号人竟然还能看丢一个半死不活的囚犯!”   宋录事跪下道:“是下官失职,不过下官已经查出了些眉目,只求王爷再宽限几天,下官定能将突厥王子捉拿!”   封朔轻抬眼皮:“三日之内,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录事以头磕地:“下官领命!”   封朔吩咐邢尧:“府衙若是人手不够,搜查时你带人过去增援,必要时乱箭射死都可,不能叫他逃回突厥。”   突厥王子若逃回突厥,迎接西州这个新年的将会是突厥的猛攻。   此事且议毕,幕僚和家臣们都悉数离去,管家福喜拿着一封盖了暗印的密信匆匆进屋:“王爷,探子送来的急报。”   封朔接过时瞧见上面有暗印,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纸扫了一眼,脸色微变:“速传楚昌平来!” 第83章 变故(捉虫)   姜言意考虑到要让邴绍去面坊当管事, 楚忠大部分时间又得照顾楚言归,便在姚厨子的介绍下又招了个跑堂的伙计,厨房也再招了一个墩子师父, 这样郭大婶就能出来帮她做事。   这天她正在盘算账目上的开支, 楚昌平突然来了店里。   正值午后,店内没什么客人, 几只小猫趴在柜台下方的火盆子处打盹,难得清闲。   姜言意给楚昌平斟上一盏热茶:“舅舅怎过来了。”   楚昌平避重就轻道:“你跟言归出来有一阵了, 老夫人惦念你们, 这几天若是得闲, 可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姜言意道:“最近做了新菜式, 我正打算过去做给外祖母尝尝。”   楚昌平点点头,又道:“我要离开西州一段时日, 怕她老人家担心,你和言归辛苦些,时常过去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能叫她老人家开心些。”   姜言意诧异问:“舅舅离开西州去哪里?”   西州有辽南王封朔坐镇,哪怕南边乱成了一锅粥, 但还是没人敢闹到北方来, 生怕惹到封朔, 偷鸡不成蚀把米。   楚昌平看着外甥女, 终说出了实情:“承茂带着承柏从永州赶往西州, 路上承柏的妾室生产耽搁了, 被朝廷的追兵追上, 如今他们都落到了朝廷手中,我带人去劫囚车。”   楚昌平话里的信息含量太大,姜言意缓了一会儿才消化完。   楚承柏是楚大爷嫡长子, 因为楚家只有楚昌平一人在朝为官,楚承柏考了几次科举都没中,楚大爷便把楚承柏托付给楚昌平,说是让楚昌平带着楚承柏多历练一番,让他长长见识。   “此事不能叫你外祖母知晓,她若是急出个好歹来,也是个事。”楚昌平交代姜言意。   姜言意这才算明白了楚昌平前来的真正目的,她跟楚言归时常回去看楚老夫人,分散她老人家的注意力,这样她才不会过分忧心。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楚昌平是去救楚承茂和楚承柏的消息传到了楚老夫人耳朵里,先前姜夫人的死已经给了老人家太大打击,只怕老人家会急得一病不起。   上了年纪的人,都禁不得折腾了。   姜言意掩下心中的担忧,道:“舅舅放心,我一定会多过去多陪陪外祖母的。”   楚昌平叹道:“你大舅母是个不会管事的,你大舅和二舅也只会窝里斗,几个表姐妹性子不坏,但经事太少,担不起大局。我今日下午就动身,楚家那边若有个什么,还得阿意你过去看着些。我留了百来十个护卫看家护院,你这边若是人手不够,也可从那边调些人过来。”   “西州这边出不了什么乱子,舅舅你前去救人,多带些人,路上自己当心些才是。”姜言意眉间笼上一层愁色。   楚昌平点了头,看着外甥女顶好的容貌,又想到这消息是辽南王的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先前一直没好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辽南王派了人增援。阿意,你母亲去得早,有些话,本不该舅舅同你说,但舅舅怕此番若是一去不回,将来就没人同你说这些了。辽南王是位枭雄,他这辈子要走的路还长,他现在对你重情固然是好,但将来这情分若是淡了,免不得会有新人。”   “别学你母亲,磋磨自己一辈子,该看开的时候就看开些,不管是攒些银钱也好,还是做生意有点自己的人脉也好,这都是你以后的退路。”   这也是他找到西州后,见姜言意开馆子,他从不插手的原因,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楚昌平知道,他护不了楚家一辈子,只有让小辈们自己成才,他们下半辈子的路才走得顺。   外甥女被辽南王看上,楚昌平从未觉得欣喜过,王侯将相哪个不是个风流种?   今日说着喜欢,指不定明日就换了新人。   姜夫人嫁给姜尚书这些年,受气了跑回娘家,娘家人还能把姜尚书骂一顿。将来姜言意若是在王府受气了,他们连把人骂一顿都做不到。   私心里,楚昌平更愿意给姜言意找个家世普通的稳重后生。   只不过这些都来不及付诸实践了。   楚昌平见姜言意被自己的话说得眼眶微红,赶紧打住话头:“舅舅走了。”   姜言意用帕子抹了下眼角,追出去送他:“舅舅路上万事小心。”   楚昌平上了马,冲姜言意挥了挥手:“外边冷,回屋去吧。”   言罢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轻夹马腹,马儿便驮着他走进了茫茫飞雪里,他身后黑色的披风垂落在马背上,像是一面旌旗。   楚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姜言意自然得把其他事情先靠后安排,当天就把店里的事情仔细交代了一遍。   准备让杨岫去车行租车时,封朔似乎猜到了楚昌平会给她说这些,已经让府上的车夫把两辆马车赶到店门口了。   只不过这次用的马车低调得多,规格看起来跟寻常马车无异。   楚忠把楚言归抱上了马车,因为马车空间狭小,姜言意便让楚忠跟楚言归同乘一辆,自己去了后面的马车。   她掀开车帘看见坐在里面的人时,还吓了一跳。   封朔一身墨色锦袍,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面容清隽俊美,只在看见姜言意时,狭长的凤目才柔和几分,吐出两字:“进来。”   姜言意怕被人瞧见端倪,赶紧放下车帘钻进了马车里:“你这是打算跟我一道去楚家?”   封朔轻轻一挑眉:“你若是不介意,本王就这么过去也不是不可。”   见姜言意蹙眉,他才收起了戏谑,如实道:“突厥王子越狱,如今正在城内搜捕。以防万一,西州大营那边得时刻准备着打仗,本王得过去布防。你两个表哥如今在被澹州刺史押送回京的路上,本王派了三千精骑随你舅舅一同去救人,风险自是有的,但胜算更高些。”   姜言意没料到他特意来见她一面,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些让她安心。   但封朔说的突厥王子越狱,很快让她联想到了原著剧情。   按理说,姜言惜这时候应该已经到西州了才对,如果逃不脱宿命论的话,姜言惜和突厥王子极有可能已经相遇了。   姜言惜要想从京城到西州,肯定得有一张户籍文书,姜尚书是户部尚书,伪造一张户籍自然不成问题。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利,走南闯北的一般是商户,普通人不会轻易出远门,再说,西州苦寒,便是南边逃难来的人也不愿到这里落脚。   这样一来,筛选出近日从京城到西州的人就容易得多了。   找到姜言惜,或许就能抓住突厥王子。   姜言意想不到怎么把这个消息告知封朔,又担心突厥王子逃回突厥后两国开战,只能硬着头皮道:“或许可以查一查近日从京城来的人?”   封朔眉心微蹙,以为是楚昌平告诉了她,突厥王子之前能混进西州城的真相。   封朔虽信得过姜言意,但楚昌平在军中多年,应当知晓不能把军中要事告知旁人。   他想娶姜言意,知道女子在这个世道活得艰难,没有个强势的娘家,容易叫人看轻了去,楚家人有能力的,他愿意给机会重用,帮姜言意打造出一个强盛的家世。   但若只是一帮庸人,他也不可能拿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封朔问:“突厥王子跟京城那边有联系的事,是你舅舅说的?”   姜言意没料到自己歪打正着,但封朔这么问,可能是不能外传的机密,她犹豫了片刻,道:“我只是在楚家给舅舅送汤过去时,无意间听他跟下属提了一句。”   当着姜言意的面封朔自是没说什么,不过已然决定,等楚昌平回来,必须得告诫楚昌平几句。姜言意送汤能无意间听到,别有用心的人必然也能偷听到消息。   姜言意怕自己的说法弄巧成拙,偷偷看了封朔一眼。   她把担忧和害怕全写在脸上了,封朔心软了几分,道:“南边正乱着,北边若是再起战事,可不是朝堂愿意看到的。”   刚说完这话,封朔忽然语气一顿。   朝廷不想北边打仗,但被围剿的叛军希望啊。   北边一乱,分散了朝廷兵力,南边的叛军就得以缓口气。   樊家的人之前还跟突厥王子接头过,若是他们再次合作,也不是不可能。   封朔喊了车夫一声:“停车!”   车夫是封府是人,对封朔惟命是从,“吁”了一声停下马车。   他们的马车在后面,突然停下,在前面一辆马车的楚言归也发现不了什么。   姜言意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封朔的大掌揉了好几下,他嗓音里透着几分欢愉:“本王先去忙正事,回头奖赏你。”   等封朔一撩马车车帘离去,姜言意都还在懵逼中。   他前一秒才否定了她的话,现在这又是突然想到什么了?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捏揉过后的温度,姜言意不自在摸了摸脸。   还好她没涂胭脂,不然被他这么一顿搓揉,怕是得成个大花脸。   马车在楚府门前停下,楚忠背着楚言归进去,管家前来相迎。   姜言意问他:“外祖母和外祖父近日身子可还爽利?”   许是楚昌平走前交代过什么,管家对她们姐弟二人的态度比以前恭敬了不少,“回二小姐的话,老爷身体尚好,就是老夫人这些日子胃口不佳,用不了多少饭。”   姜言意和楚言归都入了楚家的族谱,姊妹间的排行自然也变了。   楚淑宝排行老大,姜言意排行老二,二房的楚嘉宝是老三,楚惠宝则是老幺。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楚老夫人住的院子里,候在门口处的婆子掀开厚重的挡风帘子,楚忠背着楚言归进屋去,姜言意紧随其后。   屋子里燃了炭盆子,暖意融融,楚老夫人半坐在炕上,身后是几个宝蓝色的团花软枕,可能是姜夫人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之前还只是灰白的头发,如今已经白了大半,额上戴了嵌祖母绿宝石的抹额,虽在看一旁的楚家三姐妹做刺绣,但精神头明显不太好。   见到姜言意和楚言归,楚老夫人脸上才浮现出了笑容:“我昨儿还跟老三唠叨,说你这两个孩子,出去了就不回来看我老婆子,今儿你们就回来了!”   她拍了拍自己身侧的软垫,对姜言意道:“坐到祖母这里来。”   楚家三姐妹也在看姜言意姐弟,楚嘉宝因为生母和离的原因,只瞥了她们一眼就移开视线,满脸写着不高兴。楚惠宝年纪尚小,懵懵懂懂的。   楚淑宝年长几岁,是个心宽体胖的,见姜言意接下来的斗篷上被热气一熏,还冒着水气,便笑着对楚老夫人道:“祖母,你先让言意妹妹烤烤火,这一路过来,天寒地冻的,只怕手脚都是冰凉的。”   楚老夫人笑道:“还是你细心些,意丫头和言归都把手烤烤。”   楚言归除了楚老夫人问话他答几句,其余时间一概一言不发,鸦羽似的眼睫垂下来,半遮着眸子,肤色也是瓷器一般的冷白。   楚嘉宝暗中瞪他们一眼,楚言归突然抬起头来,目光锁定了楚嘉宝,黑漆漆的眸子冷冰冰的,萦绕着一股子戾气。   楚嘉宝被吓了一跳,慌乱收回目光。   姜言意在一旁跟楚老夫人说话,没发现这一幕。楚言归腿脚不便,不方便坐到炭盆子跟前,姜言意拿了个汤婆子给他。   楚老夫人絮絮叨叨:“老三也不知是在忙什么,这些日子饭都鲜少在家吃,我问他茂哥儿和柏哥儿何时到西州,他只说在路上了。我昨夜梦见茂哥儿和柏哥儿出事了,这心里始终不踏实。”   姜言意心中也不安,但还是宽慰楚老夫人:“外祖母,您别太担忧了,承茂表哥自幼跟着舅舅习武,不会有事的。”   楚老夫人点了点她眉心:“还叫表哥呢,他如今是你兄长了。”   姜言意不好意思笑笑,这称呼,她一时半会儿是没改过来。   祖孙几人唠嗑了几句,眼瞧着到了做饭的时辰,姜言意想到楚老夫人胃口不好,便道:“祖母,我近日跟古董羹店里的师傅学了新菜式,做给您尝尝。”   一听说要做饭,捧着绣绷的楚惠宝立马抬起头来,眼巴巴道:“厨房里有鱼。”   上次姜言意做的酸菜鱼实在是好吃,小姑娘惦记了许久,可惜府上的厨子做出来,都不是那个味儿。   姜言意笑道:“巧了,我也带了条鱼过来。”   做烤鱼的铁托盘和烤炉她也一并拿了过来。   冬天钓鱼不容易,她店里没有稳定的货源供给,偶尔买到鱼,都只是做给自己人尝尝鲜。   为了吃烤鱼,姜言意还找铁匠打了个专门做烤鱼的铁托盘。   *   姜言意去厨房,楚惠宝是个只顾吃的,想跟过去看,被楚淑宝给叫回去了,反而是楚淑宝自己以打下手的名义跟姜言意一起去了厨房。   楚老夫人有些疲了,打算小憩一会儿,也没再把孙女们都拘在房里。   楚惠宝因为没被准跟去厨房,小嘴瘪着,不太高兴。   一出房门,二房的楚嘉宝就刺了她一句:“你个只知道吃的憨丫头,自个儿老娘是怎么挨罚的都不记得了。”   楚惠宝黑白分明的眼眸瞪着楚嘉宝:“姐姐说了,是母亲做错了事。”   楚嘉宝嗤了一声:“枉大伯母为你们姐妹二人挣破了头,楚淑宝是个没心没肺的,净会胳膊肘往外拐,你是个蠢的,脑子怕不是被狗吃了!”   楚惠宝被她骂红了眼,眼泪吧嗒吧嗒掉:“三姐姐你太过分了,大姐姐说你没了娘,才让我凡事不跟你计较。”   楚嘉宝冷笑道:“我没了娘是谁害的?” 第84章 倒霉的孩子   楚惠宝争辩道:“是二婶婶自己不愿一同到西州来, 找二叔要了和离书走的,二婶婶走的那天,二叔还跪下来求她了。”   痛处被提起, 楚嘉宝说话更尖锐了些:“若是没出这些事, 我母亲缘何会走?”   楚惠宝吵不过她,泪眼汪汪道:“我母亲就没走, 是二婶婶不要你,三姐姐你别怪旁人了!”   她脸上胖嘟嘟的, 小嘴瘪着, 一双黑葡萄似的眼湿漉漉的, 眼睫上还挂在泪珠, 好不可怜。   楚嘉宝看着这个从小就不太聪明的堂妹,上手在她肉乎乎的脸上掐了一下:“有娘的孩子是个宝, 你跟你姐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伯母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蠢货!”   楚惠宝被捏疼了脸,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 “母亲对我们好是一回事,但母亲做错了事, 我们也得指出来。”   她揉揉被捏痛的脸, 又委屈又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三姐姐你一起玩了!”   楚惠宝跟颗小绒球似的沿着回廊跑远了。   楚嘉宝咬了咬唇, 用袖子抹了一把眼。   她转身准备回自己院子时, 正巧楚忠背着楚言归从老夫人房里出来, 对上楚言归漆黑得寒凉的一双眼, 楚嘉宝只觉心口一哆嗦, 扭过头就要快步走开。   楚言归突然叫住她:“三姐,言归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虽唤楚嘉宝一声姐姐,但其实只比楚嘉宝小了半岁不到, 甚至得益于男女身高上的差异,他已经比楚嘉宝高了一头不止,只是因为太过清瘦,肤色又苍白,看起来有股羸弱感。   楚嘉宝身形僵住,她背对着楚言归道:“什么话,你说吧。”   楚言归说:“是关于二婶婶的,前边有个亭子,咱们去亭子里说。”   楚忠背着楚言归到了亭子里,楚嘉宝不情不愿跟了过去,催促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楚言归对楚忠道:“忠叔,你去外边等我罢。”   楚忠看了楚嘉宝一眼,先前楚嘉宝和楚惠宝吵架的内容他也听了个大概,想着楚言归或许是想跟楚嘉宝谈谈,把楚言归放到亭子里的木质横凳上后,道:“小人就在前边角门处候着,少爷若是有什么事,就唤小人一声。”   楚言归点头。   楚忠离开后,他看向楚嘉宝时,眼底的暖意一寸寸褪去:“你恨我,也恨我姐姐和母亲。”   楚嘉宝下意识避开楚言归的视线,色厉内荏道:“你们一家子惹祸精,恨不得么?楚家在京城多少庄子铺子,全带不走!那些三分之一里本该是我的嫁妆!若不是因为你们,我母亲也不会离开楚家!”   楚言归笑了笑,目光却冰冷彻骨:“楚家的庄子铺子,有三分之一都是你的嫁妆?这话是二舅母以前教你的吧?你们倒是真敢想,二舅成天游手好闲,吃喝都是公中出的,那些家业尚还在祖父名下,他们夫妇倒是已经惦记上了。”   “至于你母亲,你扪心自问,她离开楚家是为何?只不过是怕到了西州吃苦罢了!在她心里,你和你父亲都不及她自己重要,仅此而已。”   自欺欺人这么久,现在被楚言归毫不犹豫地揭穿真相,楚嘉宝想维持最后一丝体面,可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涌了出来。   她恶狠狠道:“才不是,都是你们!不然我娘不会不要我……”   其实在楚家最不受重视的是二房,楚老夫人和楚老太爷虽对楚大爷严厉,但楚大爷再怎么也是个嫡长子,有好东西,二老都会先紧着大房。楚二爷才学平庸,考不上科举,也没那个经商的头脑,便一直浑浑噩噩度日。   楚家二老当年觉得二儿子生性懦弱,给他娶个厉害些的媳妇儿,这样将来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可谁知就是二儿媳太厉害了,导致二房基本上是二儿媳一人说了算,楚二爷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媳妇的。   二儿媳性子好强,少不得会跟执掌中馈的刘氏发生龃龉,但刘氏头胎就生了个儿子,在楚家地位稳了,二儿媳只生了楚嘉宝,便觉得低了刘氏一头,私底下没少拿楚嘉宝出气。   在楚家,楚嘉宝算是最乖巧的一个孩子,她努力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母亲更喜欢她些。   她也时常羡慕楚淑宝姐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刘氏口头上责骂,却也不曾真的对她们动过气,但凡遇到个什么事,都是刘氏挡在儿女前面。   她甚至羡慕姜言意姐弟,姜夫人为了她们二人,做了那么多,不要脸面,也不要性命……为何偏偏她的母亲是这样的?   楚嘉宝哭得狼狈,“我什么都按照她要求的做到最好了,她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楚言归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说了句:“人各有志,你母亲这辈子只为了她自己活罢了,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我阿姐不欠你们二房,你今后若还针对我阿姐,我不会对你客气。”   楚嘉宝呜咽着不做声。   她的哭声引来了楚忠,他在亭外迟疑了片刻,才开口:“少爷,这是怎么了?”   楚嘉宝还捂着脸蹲在地上哭。   楚言归看也没看楚嘉宝一眼,“没什么,走吧。”   楚忠看了看哭得直打嗝的楚嘉宝,想着楚言归腿脚不便,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约莫是两个小主子吵了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楚言归离开了。   亭子里再也没有旁人,楚嘉宝才得以放声大哭。   娘不要她了,爹是个酒鬼,她又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她今日不过是瞪了姜言意一眼,楚言归都要来警告她一番,为自己姐姐出头。   楚嘉宝是真的觉得难过,同时又羡慕姜言意,哪怕姜夫人不在了,但他们姐弟还是可以互相扶持着过,不像她,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全心全意为她好、挖空了心思为她谋划……   有人举起一块帕子往她脸上怼,楚嘉宝一边抽泣一边睁开眼,就看见跟个软面团子似的楚惠宝站在她跟前,笨拙地拿着帕子帮她拭泪。   见她睁开了眼,楚惠宝有些心虚道:“你……你别哭啊,以后我还跟你一起玩就是了。”   她本来准备去厨房找她大姐姐,顺便看看怎么做鱼,走到半路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分,忍不住跑回来找楚嘉宝,谁料就碰见楚嘉宝躲凉亭里大哭。   楚嘉宝听见楚惠宝的话,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她一把夺过楚惠宝手中的帕子自己擦泪:“笨丫头!”   楚惠宝不高兴道:“我才不笨。”   她从袖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块松子糖来递给楚嘉宝:“给你,这是我偷偷藏的最后一块了,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楚嘉宝吸了吸鼻子,慢慢止住哭声:“邋遢死了,我才不要。”   眼见楚惠宝要收回松子糖,她又一把抢过,放嘴里了:“我凶了你,你还回来做什么。”   楚惠宝一本正经道:“大姐姐给我说过,姐妹之间没有隔夜仇。”   楚嘉宝哼了一声:“我跟你又不是同胞姐妹。”   楚惠宝抓了抓头发,想不起那个词叫什么,“三叔常说,咱们楚家人都是一根树杈上长出来的。”   “笨蛋!三叔说的是同气连枝。”楚嘉宝帮楚惠宝把头上抓乱的小揪揪整理好。   松子糖的甜味在嘴里慢慢化开,似乎把心头那阵难过也压了下去。   夕阳的余晖从亭子外边照进来,这冬日的傍晚似乎也没那般冷了。   姜言意带过去的一条鲤鱼,楚家自己买的则是鲈鱼。   她打算用鲤鱼做烤鱼,鲈鱼最出名的吃法,莫过于清蒸。   楚淑宝自告奋勇要打下手,但她显然是个没下过几次厨的,连一些厨具都认不全,她自己也发现了似乎完全帮不上忙,只得说帮姜言意烧火,可她用柴火才塞满了灶膛子,火还是燃不起来,反把她自己熏得够呛。   厨房的烧火丫头全被她轰了出去,姜言意只得亲自过去帮她烧火。   “灶里的柴禾太多了,空气不流通,火反而烧不旺。”姜言意把柴禾退出来一些,又用竹筒往里边吹了吹,火很快燃了起来。   楚淑宝尴尬挠挠头:“言意妹妹你懂得真多。”   姜言意为了能让话题继续下去,便道:“我也是到了西州才知晓这些的。”   她回案板处继续处理鱼肉。   楚淑宝问:“言归的腿伤养得怎么样了?”   “伤口已经在长新肉了。”姜言意在鲤鱼鱼鳃处切了一刀,一手捻起一条白色的鱼线,另一只手用刀背轻拍鱼身,慢慢把鱼线拉了出来。   “那就好。”   楚淑宝话音刚落,发现姜言意从鲤鱼鱼鳃处拉出来的白色细线,好奇问:“这是什么?”   姜言意把一边的鱼线拉出来后,把鲤鱼翻了个面,切刀,开始拉另一边的鱼线,“是鲤鱼的鱼线,腥味很重,若不去掉,难以入口。”   楚淑宝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走过去捻起姜言意拉出的鱼线闻了闻,脸快皱成了个包子:“腥味确实挺重的。”   姜言意被她的举动逗笑,她把鱼洗干净后,把鱼砍为两半铺平,在鱼背上打了花刀,抹上盐、料酒、酱油、香油,放盆里腌制,这才处理起鲈鱼。   杀好的鲈鱼洗干净,从鱼脊骨处切开,这样可以防止鱼蒸熟后由于鱼骨收缩而变形。姜言意用盐和料酒腌制上,这才拿刀开始切姜丝、葱丝、冬菇丝。   楚淑宝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但明显有些心不在蔫,她犹豫了一会儿,对姜言意:“言意妹妹,我母亲先前做了许多对不住你们的事,我代她向你和言归道歉。”   怕姜言意误会,她又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我们小辈之间,不要有什么龃龉。”   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了,求原谅是没意义的,但该有的道歉还是得有。   姜言意切菜的速度分毫未减,只道:“能有什么龃龉?”   楚淑宝因为姜言意这个回答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姜言意似乎并未记恨她们,这又让她高兴了不少。   她现在是家中老大,总希望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和睦些。   姜言意因为楚淑宝的话想起从进府到现在,都没瞧见刘氏,不由得问了句:“怎没瞧见大伯母?”   楚淑宝不太自在道:“母亲受了风寒,在房里养病呢。”   刘氏哪里是受了风寒,她给楚老夫人做了一段时间的羹汤,被磋磨得够呛,实在是不想去楚老夫人跟前伺候了,这才谎称生病。   楚淑宝也不好拆母亲的台,刘氏这些日子做饭时常用冷水,原本一双保养甚好的手都生冻疮了,在房里哭天呛地的,她只好带着妹妹去楚老夫人房里伺候。   姜言意也就随意问了一句,听说刘氏病了,便道:“天气愈发冷了,给大伯母房里多放几个炭盆子才是。”   楚淑宝应声说放了的。   姜言意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把鲈鱼装进盘子里,往鱼腹塞葱段和姜片,周边洒上火腿丝和香菇丝。   但凡蒸菜,讲究的都是一个火候,火候不到家,做出来的菜口感就不对味。   大火烧开了蒸笼底下的水,姜言意才把鲈鱼放进去蒸。   楚淑宝见她有条不紊做着这些,羡慕道:“你会的菜式好多。”   姜言意在一旁切姜片和蒜片,“跟店里的师傅学的一点皮毛罢了。”   楚淑宝一听,赶紧撸袖子:“你店里还招帮厨吗?我也去打下手!”   姜言意哭笑不得:“暂时没这个打算了。”   楚淑宝闻言有些泄气。   姜言意把腌制好的烤鱼抹上调好的酱料搁铁盘子里,放入土窑烤炉中,开始做烤鱼,边忙活边道:“你若想学厨,也可以跟府上的厨子学啊。”   楚淑宝嫌弃道:“他们做的菜,我自己吃着都觉得乏味,还是不学了。”   她摆弄着灶台子上的厨具,突然神神秘秘道:“对了,你有心上人没?”   姜言意被她的语气下了一跳,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楚淑宝看了一圈四周,确定没人才道:“我前些天无意间听见祖母跟三叔念叨你的亲事,祖母说,若不是三叔把你和言归都过继了,她倒是想让承茂哥哥娶你,这样将来甭管怎样,都没人敢欺负你。”   姜言意手一抖,差点切到自己手指头。   楚淑宝被吓得不轻,赶紧凑上前去看:“你没事吧?”   姜言意放下菜刀:“没事没事。”   楚淑宝道:“瞧把你给吓得,在亲事这一块,我早被我母亲念叨得烦了,都懒得听他们说这些,等我攒够了钱,也像你一样开个铺子,自己当女掌柜!”   姜言意不想在亲事上多谈,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打算开什么铺子?”   楚淑宝摸了摸下巴:“胭脂吧,我捣鼓得最多的就是胭脂水粉了。”   听到这个答案,姜言意眸光微动,“你要是真想开胭脂铺子,我倒是可以在我店里给你辟一块地方,让你先试试。”   楚淑宝瞪大了眼,显然觉得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迟疑道:“在古董羹店里卖胭脂?”   姜言意把自己之前的想法说给她听,楚淑宝听了这些设想,不由得眼冒绿光:“这么说来,似乎挺赚钱的,我明天就去你店里卖胭脂!”   姜言意道:“你要卖什么胭脂水粉,哪些又是可以给女客免费用的脂粉都还没定好,缓几日准备充分些再说吧。而且……你母亲也不一定同意这事。”   楚淑宝狡黠一笑:“你放心,我自有我的法子!”   这姑娘老是元气满满,姜言意被她感染,脸上笑也多了几分,专心做菜。   鲈鱼蒸半刻钟就可以熄火,再用蒸笼内的余温“虚蒸”几分钟,这个温度蒸出的鱼肉嫩度刚刚好,掀开蒸笼盖时,清香四溢。   因为没有蒸鱼豉油,姜言意直接用酱油代替,淋了两勺在鱼身上后,铺上之前切好的细葱丝儿,锅里烧热油,油温上来后,用大勺勾了半勺浇到葱丝上,“滋”的一声,鱼肉的鲜味和葱香全被激了出来,再点缀上几段香菜,一盘清蒸鲈鱼就算做好了。   烤鱼还在土窑里烤着,姜言意处理起素菜。   冬日里常见的素菜莫过于莲藕和土豆了,这也是吃烤鱼的标配,莲藕爽脆,土豆软糯,可以丰富口感。   姜言意把土豆切成粗条,下宽油炸熟后再捞起来,锅里只留少部分油,下姜蒜爆香,倒入豆豉,豆豉被热油一炒,那股味实在是直冲天灵盖,姜言意自己都忍不住吞口水,她赶紧把莲藕、豆芽以及炸好的土豆条一起下锅翻炒入味。   等鱼烤熟了,素菜码到鱼肉上方,再放进土窑烤一刻钟,端出来浇一勺热油爆香,撒上香菜就行。   空气里全是豆豉的香味和鱼肉香,若不是顾忌着这两道菜被偷吃后都能一眼看出来,楚淑宝恨不能用筷子夹块鱼肉先尝尝,她哭丧着脸道:“咱们下次还是做酸菜鱼吧。”   做酸菜鱼她还能先吃一口解解馋。   晚饭是楚家所有人一起在楚老夫人院子用的,主菜除了两道鱼,还有楚家的厨子一早做好的排骨炖菜和熏制的鹅脯,汤是用文火吊了一整天的乌鸡汤,入口香浓,里面许是放了药材,细辨时有一股淡淡的清苦味儿。   楚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就喜欢吃些口味重的东西,今晚的烤鱼十分得她老人家青睐,反倒是楚老太爷喜欢吃那道清蒸鲈鱼。   楚大爷和楚二爷用饭时基本不说话,席间几个小辈倒是叽叽喳喳的。   楚惠宝咬着筷子,因为做的不是她喜欢的酸菜鱼,有点失落:“不是酸菜的。”   楚淑宝给她夹了一筷子鲈鱼:“不好吃吗?”   “好吃,但酸菜鱼最好吃。”楚惠宝捧着饭碗小声嘀咕。   楚嘉宝突然来了句:“我喜欢豆豉烤鱼。”   席间所有人都愣了愣,楚大爷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楚二爷一直都是个闷嘴葫芦,不怎么吱声。只有楚言归瞥了她一眼,很快就垂下眼用自己的饭。   楚嘉宝丝毫不关心自己这话带给席间所有人的错愣,面不改色夹了一筷子烤鱼到自己碗里。   楚老夫人短暂地怔愣后,笑得合不拢嘴,夹了一块烤鱼给楚嘉宝:“喜欢就多吃些。”   转头也给姜言意也夹了鱼,笑眯眯道:“意丫头也吃。”   姜言意向楚老夫人道了谢,楚嘉宝突然夸她的鱼,这是她没想到的,不过小姑娘对她和楚言归不再抱有敌意,这也是姜言意乐意看到的。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和谐。   用完晚饭时辰已晚,姜言意姐弟二人便歇在了楚家。   楚淑宝为了自己胭脂事业,决定先从楚老夫人下手,饭后她在楚老夫人跟前一通卖乖,提出想开胭脂铺的事,因为有姜言意自己开店的先例在,楚老夫人倒是不反对她卖胭脂。   可毕竟是过来人,楚老夫人想得周到些,她握着楚淑宝的手叮嘱道:“虽说你们是姐妹,但账上该算清的银钱还是得算清楚,账簿若是一开始就没算清,后面就更冗杂了,少不得龃龉。”   楚淑宝轻轻晃着老夫人的手撒娇道:“祖母放心,孙女省得。”   楚老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粗枝大叶的,自己做生意,可得细致些,还有,别给意丫头添麻烦啊。”   楚淑宝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   等楚淑宝回去跟刘氏说起这事,在床上“养病”的刘氏险些没给气死。   她尖锐道:“姜家那丫头自甘下贱,要去做这些抛头露脸的生意,怎地现在还怂恿你过去?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楚淑宝难得一脸严色,反驳道:“母亲,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刘氏被女儿气势压了一头,结巴道:“我……我那话哪里不对了?”   楚淑宝问她:“你既觉得没错,便去祖母跟前再说一遍!”   刘氏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你从小就跟我对着干,现在还学会了搬出你祖母来压我?”   楚淑宝板着脸道:“母亲,这不是跟你对着干,是你对错不分,是非不辨!做生意怎么就是自甘下贱了?你之前不还想我嫁给一个商贾么?您当时是想害我?”   刘氏手指头都快戳到楚淑宝脸上去了,恨铁不成钢道:“你……你真是要气死我!男人做生意跟女人做生意能一样吗?女儿家抛头露面的,你还要不要名声了?那次议亲,你若是点头了,嫁过去就是人家府上的少夫人,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是害你?”   “您简直不可理喻!堂堂正正赚钱怎么就败坏名声了?男人做生意跟女人做生意有什么不同?”楚淑宝越说越窝火:“祖母都同意我做生意的事,我就喜欢当女掌柜。”   刘氏气得抹泪:“造孽哟,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楚淑宝看着刘氏道:“母亲,咱们现在全靠着三叔才能在西州立足,吃穿用度全是公中的银子,从京城带来的银子够花多久?咱们一辈子都靠三叔一人养活吗?”   被楚淑宝这么一说,刘氏有些讪讪的:“这……”   楚淑宝不指望能跟刘氏扳扯清所有的道理了,见她软了态度,便道:“我做事有分寸,您就别瞎操心。若是闲得慌,不如给兄长的孩子做些衣服吧,先前兄长来信说,小嫂嫂有孕,估摸着也快生了。”   一说到儿子,刘氏又是发不完的牢骚:“你大嫂是个善妒的,进门两年无所出,仗着门楣高,你兄长纳个妾她都甩脸子,若是不纳妾,我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   楚淑宝翻了个白眼:“嫂嫂知书达礼,配我哥,简直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楚承柏的发妻,虽是前大理寺卿家中庶出的女儿,但配楚承柏一个功名都没有的人,实在是低嫁了。这门亲事若不是当年楚三爷还是云州总兵,根本就不能成!   她实在是不忍再听刘氏说什么言论来荼毒自己耳朵了,不等刘氏再说,便拉着在一旁已经解决了半盘糕点的楚惠宝从刘氏房里出去,“很晚了,母亲你早些歇着,我们也回房了。”   楚惠宝被姐姐拎着后领提溜走,还直勾勾看着那盘没吃完的糕点。   刘氏和楚淑宝经常吵嘴,一开始她还夹在中间,急得吧嗒吧嗒掉眼泪,后来就学会无视了,吃东西多快乐啊。   这一夜西州城内的大雪下未停,城内四处都是搜查的军队。   陆临远借着办案的名头满城找姜言惜,看着那支直属王府管辖的铁甲军心急如焚。   杀人的凶器是姜言惜的,这桩命案注定跟姜言惜脱不了干系,若是他先一步找到姜言惜,那么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可现在封朔的直系军队插手,府衙这边根本不敢与之硬碰。   小厮青松两手拢在袖子里道:“大人,咱们基本上把整个西州城都走一圈了,还要继续找吗?”   焦虑了一整天,陆临远现在头痛欲裂,被冷风一吹,只觉头重脚轻,他道:“继续找。”   姜言惜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西州来,他如何能不管她?   这个时间点还在街上的人少,陆临远被军队盘问了好几次。   头疼间,陆临远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封朔府上的铁甲军突然这般严密搜查全城,是不是突厥王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毕竟上一次这样大规模搜查,也是为了捉拿突厥王子。   他本以为突厥王子被擒已经改变了命数,但这一刻却有种或许逃不脱宿命的感觉。   死去的那人身上属于男子的踢伤,姜言惜落在雪地里的簪子……若是突厥王子逃了,会不会正好遇见了姜言惜?   *   此刻一间破庙里,破烂的庙门几乎挡不住肆虐的寒风,佛龛前的燃着的火堆被风一吹,火苗就几乎快伏到地上去。   姜言惜看着浑身大小伤口不计其数的“女子”,急得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姑娘,你坚持住啊……”   她昨夜离开陆临远家中,因为不识路,外面又黑漆漆的,只能循着有亮光的地方走,怎料阴差阳错去了花街,被一个醉鬼堵在巷角调戏。   她就要万念俱灰之时,有人从墙头翻过来,她本能地哭喊着求救,翻墙过来的女子一脚踹开那登徒子,但因为重伤体力不支,登徒子欲报复,那女子顺手拔下她头上的蝶花簪刺死了登徒子。   救她的女子受了重伤,一个人走不了,大晚上的她又找不着歇脚的地方,只得扶着她来了这个乞丐聚集的破庙。   一到破庙女子就昏死过去了,姜言惜发现她手腕脚腕上都有深深的血痕,若是再用力些,手脚筋怕是都得断了,也不知她是哪来的毅力支撑这么久。   姜言惜本想帮她清理伤口,但她一触碰女子,女子半昏迷间都险些折断她的手腕,恶狠狠叫她滚开,姜言惜只得作罢。   登徒子死时的场景一直在姜言惜脑海里,虽然人不是她杀的,但她还是害怕,缩在破庙守着救她的女子,一直没敢出去,肚子饿了也是用耳坠跟附近几个乞丐换了些吃的勉强果腹。   听乞丐们说花街死了人,西州城内又官兵开始大规模搜查,姜言惜更是怕得不行。   乌古斯丹醒来的时候就听见身旁有人啜泣,他厌烦皱了皱眉:“吵死了……”   一开嗓,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嗓子痛,头也疼,四肢酸痛,不是受伤的那种痛,头重脚轻,这是染了风寒。   乌古斯丹顿时骂娘的心都有了。   姜言惜听见他说话,却是喜极而泣:“姑娘,你终于醒了!”   她只当乌古斯丹的嗓音本就是沙哑的,并未发觉他的音色不似女子。   乌古斯丹风寒极重,头晕目眩的,看到跟前这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艰难出声:“给我一口水。”   姜言惜无措道:“没……没有水……”   破庙里没有锅,也没有放锅的架子,她又不敢出去,自己渴了都是去外边揉个干净的雪团吃。   她道:“你等等啊!”   乌古斯丹只看见她跑出去的背影,片刻后又跑了回来,往他嘴里塞了个雪团,“把雪吞下去也是可以解渴的。”   雪团入口,从喉咙一路凉进肺里。   乌古斯丹发誓,他要不是重伤又感染了风寒,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一定得拧断这中原女人的脖子!   她分明是想害死他!   枉他从入狱开始就精心潜伏,摸索大牢狱卒的换岗规律以及夜间当值的人数,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让狱卒放松警惕。先前跟谢知州合作,他早做过最坏的打算,也看过西州大牢的建造图,将里面的地形熟记于心。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他前去花街的据点跟下属接头,才发现据点早就被端了,为了掩人耳目,他烧掉了从牢里穿出来的那一身血衣,换了女装。   以辽南王的城府,知道他逃跑,肯定会派人去各个据点堵人,乌古斯丹知道花街不能再待,翻墙而出时,正好碰上有人轻薄一名女子,他当时受了重伤,跑这么远又耗费了不少体力,自己走只怕还没找到能暂时藏身的地方就晕死过去了,便出手救了那被轻薄的女人,想借此去她家中躲躲。   谁知那女人是个路痴,扶着他在城内圈圈绕绕走了半天,受过重刑的脚筋几乎快断裂,他差点就死在路上了。   姜言惜看出了他的不满,也知道他还在病中,一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都怪我太笨了……”   乌古斯丹很想冲她骂一句“你知道就好”,但是他现在说话都费劲,还是省了骂人的力气,瞥一眼四面透风的破庙,见姜言惜穿着又颇为体面,虚弱问:“你为何不回家?”   她回不回家他不关心,他只是想先去她家躲一躲,别的不指望,就指望能有口热水喝。   风寒不能再加重了!   姜言惜抱着膝盖,把头埋得极低,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家。”   刚说完这句她就开始抹泪。   乌古斯丹:……   大局为重,忍忍。   他以为她是离家出走了,耐着性子安慰:“跟家人吵架了?”   姜言惜把他当成了个可以倾诉的大姐姐,哽咽道:“我在这里没有家人。”   乌古斯丹:“……那你之前住在何处?”   姜言惜面上浮现出几丝凄苦:“我千里迢迢来到西州,只为了一个人,可是他不要我。”   乌古斯丹躺在地上,脸都绿了。   他对别人私奔的故事没兴趣!他只想找个能暂时养伤喝热水的地方! 第85章 属下这就去捉拿陆临远……   乌古斯丹虽重伤又感染了风寒, 但听觉依然敏锐。   远处大街上传来阵阵马蹄声和铁甲碰撞声,他若越狱,辽南王必然会全城搜索, 乌古斯丹知道自己怕是难逃这一劫了。   他嗓音沙哑问姜言惜:“你躲到这破庙里后, 有多少人见过你?”   姜言惜抱着膝盖摇头:“我没敢出去,只用耳坠跟巷尾几个乞丐换过馒头。”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半个没吃完的馒头, 小心翼翼递给乌古斯丹:“这是我给你留的半个。”   乌古斯丹没接,他看着姜言惜明明惧怕他却又固执守着他的模样, 在脑中权衡着利弊。   若是就这么被抓回去, 他这场越狱差不多就算白忙活了, 而且以后大牢里必然会严加看守, 他能逃出去的机会渺茫得可怜。   只要他还在封朔手中,那么突厥部落就不敢对西州发动袭击。   乌古斯丹斟酌片刻, 眼底划过一抹决绝,他吃力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狼牙吊坠,偏过头看着姜言惜道:“我也算救了你一命。”   火光下, 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带着血迹,五官的轮廓比大宣朝人深邃许多, 脖子上的厚围巾遮住了喉结, 看起来只是一个异族美人。   姜言惜点头。   乌古斯丹把狼牙吊坠递给她:“你帮我一个忙, 权当是报答救命之恩, 拿着狼牙现在就走, 此后几天都去北城门处的茶舍喝茶, 若是有人问你打哪儿来的, 你答从狼荼之乡而来,对方若问还有几头狼,你说都死了便是。”   狼牙是从他脖子上取下来的, 他发着烧,浑身烫得惊人,狼牙落到姜言意冰凉的掌心,还带着他身上的余温,但那足足有她小拇指粗的狼牙似乎萦绕着一股煞气,叫人不难想象拥有这颗牙的狼是何等凶恶。   姜言惜两手不自觉颤抖着:“我走了,你怎么办?”   乌古斯丹嗤笑一声,雌雄莫辨的脸上带着嘲弄:“你觉得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姜言惜难堪咬了咬唇瓣:“对不起……”   乌古斯丹听着逐渐靠近的马蹄声,眉间染上一抹躁色,若不是他重伤又感染了风寒,站都站不起来,他也不想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干啥啥不会、就知道哭哭啼啼的废物上。   为了让姜言惜走得更安心些,他咬牙切齿道:“现在就走!人是我杀的,跟你没半点关系,你留下来反会被当成同谋!”   姜言惜摇头:“是……是那人先轻薄我的,公堂之上,我为你作证,说不定能从轻发落。姑娘你救了我,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乌古斯丹还指望着她跑出去能帮他报信,她这般磨磨唧唧,乌古斯丹狂躁得想杀人,他昨晚若是再坚持一会儿,随便劫持个路人,可能境况都比现在好。   乌古斯丹摸出匕首,刀尖指向姜言惜,逼迫她道:“走!”   姜言惜只得流着泪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破庙。   乌古斯丹吃力喊道:“一定要去城门口处的茶舍!”   他喉咙剧痛,声音沙哑,喊不大声,姜言惜已经走出破庙,在门口处听得不太真切,以为乌古斯丹是在叮嘱自己,她感动道:“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躺在破庙里半条命都快没了的乌古斯丹:“……”   他想杀人!   姜言惜走过破庙前边的巷子时,碰到一个乞丐,这乞丐姜言惜白日里见过,他当时想用几个馒头占她便宜,姜言惜没理他,用自己的耳坠子跟几个小乞丐换了馒头。   现在再碰上这乞丐,对方还色眯眯打量着她,姜言惜吓得以手遮面,快步往外走去。   乞丐怪笑着追上来,只不过在巷口就遇上了搜查的军队,乞丐顿时吓破了胆,拄着棍子赶紧往回走。   姜言惜看到军队也是面色煞白。   坐在马背上的头目瞧见姜言惜,当即喝问:“什么人?”   姜言惜大脑一片空白:“民女……民女姓黎,从京城来西州投奔亲戚的。”   她从京城这一路到西州,每次出城门都会被官兵盘查一遍,此刻完全是凭着本能说出来的。   姜尚书给她伪造户籍时,说黎是她母亲的姓氏。   头目喝问:“京城来的,可有文书?”   姜言惜离开陆临远家时,自是把自己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了的,她从包袱里掏出文书递过去。   头目看了一眼,瞧不出文书的问题,只继续问:“既是投奔亲戚,为何半夜还在此地?”   姜言惜咬了咬唇,鬓发垂落一缕在耳畔,自有一股凄楚可怜,“民女路上花光了盘缠,又还没寻到亲戚,只得在这里将就一宿。”   这一带乞丐聚集,的确是个免费的临时落脚点。   头目问:“怎在此时出来?”   姜言惜手心全是汗,她似乎难以启齿,只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那跟着她的乞丐。   她做出这副举动,头目便也看明白了,她离开此处,或许是受到了乞丐的骚扰。   头目示意跟着他们一同搜查的老婆子给姜言惜搜身,主要是怕突厥王子女装,又盗取别人的户籍。   老婆子隔着衣服在姜言惜身上一通摸捏,确认她是女儿家后,便向头目点了点头。   头目这才示意底下的人放行。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搜身,到底是件难堪的事,姜言惜噙着泪离去,想起救她的女子还在破庙里,又良心难安,只得无措捏紧了乌古斯丹交给她的狼牙吊坠。   姜言惜一走,官兵开始盘问巷子里的乞丐,没从乞丐间找到可疑的人。   头目让底下的人去后边破庙搜寻,自己则喝问乞丐们一声:“你们可有看到一名受伤的女子或男子?”   乞丐们大多都摇头,只有尾随姜言惜的那名乞丐狗腿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烂牙:“军爷,昨天夜里,有两个小娘子落脚到了破庙里,其中一个会功夫,可厉害着呢,只不过貌似受伤了,另一个就是刚刚离去的那个小娘子。”   正在此时,搜寻破庙的下属也回来了,满脸喜色道:“头儿,找着人了!”   头目却来不及欣喜,一想到突厥王子的同伙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立马带着人去抓姜言惜。   *   姜言惜对西州路况不熟,她一路走走停停,又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帮乌古斯丹,路过一个巷口时,突然被人捂了嘴一把扯进去。   与此同时,举着火把骑着战马的官兵也从街尾追了过来,怒喝:“给我仔细搜!”   火光照在寒夜里不觉着有半分暖意,反倒是让姜言惜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捂着她嘴的人,身形清瘦,衣襟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松柏香,姜言惜瞬间泪如雨下。   陆临远低声说:“别出声,跟我来。”   二人上了马车,青松驾着马车往回走。   陆临远问姜言惜:“可有受伤?”   他的声音温和又给人一种力量感,仿佛不管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在他这里都能被治愈。   姜言惜摇了摇头,哭得无声。   陆临远想宽慰她,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他道:“昨天夜里花街死了人,你的簪子是凶器,昨晚发生了什么?”   姜言惜知道陆临远在府衙当差,把实情告诉他或许会对乌古斯丹有帮助,便一五一十把乌古斯丹救她的事说了,只不过下意识保留了乌古斯丹让她带着狼牙去城北茶舍喝茶等人的事。   陆临远听她说完,又问了几句关于救她的女子的样貌,便料定她口中的那姑娘就是突厥王子乌古斯丹。   他道:“人既不是你杀的,你也不必担心。回去后我想办法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姜言惜焦急道:“人家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怎能不管她?”   陆临远闭了闭眼,喝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真要跟他牵扯上,那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陆临远这话镇住了姜言惜。   袖袋里那颗明显不是中原饰物的狼牙,彻夜搜查的官兵,还有那姑娘深邃的五官……“她”身份显然不简单。   姜言惜捏了捏掌心,苦笑:“她在别人眼中或许罪大恶极,但对我而言,她只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话音刚落,马车就被人拦下。   陆临远呵斥的话到了嘴边也吞了回去。   搜寻的头目拦住马车喝问:“马车内是何人?”   陆临远示意姜言惜坐到一边,他这才把另一边的车帘掀开一条缝,因感染了风寒而低咳了两声:“见过袁将军,是陆某路过此地。”   头目在马背上冲陆临远抱了抱拳:“陆大人怎在此处?”   陆临远道:“惭愧,花街命案的凶手还未找到,府衙的人不敢放松,这不都在查案。”   宋录事在封朔跟前立了军令状,他怀疑突厥王子跟花街命案脱离不了干系,为了尽快找出凶手,抓住突厥王子,整个府衙的人都在不眠不休找寻线索。   头目对宋录事的事也略有耳闻,道:“陆大人辛苦,但为避嫌,还是劳烦陆大人掀开车帘。”   陆临远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自当如此。”   他手搭着帘子一寸寸掀开,头目也一直盯着他的马车。   “站住!”   “快拦住她!”   远处忽而传来喧哗声,头目回头一看,就见一名黑衣人带着一名女子越过了墙头,那女子身上的衣裙,跟姜言惜身上的衣裙如出一辙。   陆临远的车帘已经掀开一半,可以瞧见他马车后边是空的,车里没有旁人。   头目抱了抱拳:“叨扰陆大人了。”   言罢就催马去追逃走的二人。   陆临远放下车帘,吩咐驾车的小厮:“去客栈。”   他的暗卫拖不了多久。   他到西州经营这么久,陆家不管是财力还是名气都不弱,盘下一家客栈当据点也没费多少力气。   姜言惜后背贴着靠近车帘子的车壁,冷汗几乎已经浸湿了里衫,方才实在是太过凶险。   陆临远对她道:“祥云客栈是陆家的产业,你先在那里躲一阵子,今夜一过,我也会被怀疑上,你不能再跟我回去了。”   姜言惜心惊胆战点头。   *   头目带着官兵一阵穷追猛堵,总算把人堵进了一条小巷。   官兵们打着火把,这才看清,黑衣人带着的哪里是名女子,分明是个裹了绢布的草把子。   黑衣人见势不妙,赶紧越墙欲逃,怎料刚翻上墙头,就被人凌空跃起,一脚踹中胸膛给踹了下来。   胸口剧痛,后背砸在青砖地面,脊骨几乎失去知觉,黑衣人躺在地上,痛得浑身抽搐。   头目看着稳稳落地的劲装男子,赶紧抱拳:“邢统领。”   邢尧道:“把人绑回去。”   官兵们赶紧上前绑了黑衣人。   邢尧走出小巷,站在马车车窗外,压低了嗓音向车内的封朔复命:“主子,协助突厥王子出逃的女子并未捉拿到,但抓住了故意混淆试听的人,幕后显然还有主谋。”   封朔的嗓音从马车内传出,比这雪夜里的寒风冷意更甚:“带回去,用刑。”   今夜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抓住了越狱的突厥王子。   有突厥王子这个人质在,短时间内突厥是不敢对西州开战。但不知突厥王子跟其同谋交代了什么,若是突厥王子的同谋把消息传回了突厥,肯定会对西州不利。   马车往回走时,封朔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发现雪地上还有一道车辙印。   大雪一直在下,若是之前留下的印子,只怕早已被大雪覆盖了才是,但这车辙印很新,显然是有辆马车刚刚驶过去。   挂在车檐下的风灯照下拳头大一团昏黄的光亮,封朔一双狭长的凤目倒映着风灯的火光,他叫停马车,问邢尧:“今夜还有谁乘坐马车从这里路过?”   邢尧作为封朔的贴身护卫,自是不知这些,便问了小头目,得到答案后很快向封朔禀报:“是陆临远,府衙那边在查花街的命案。不过底下的人查过他的车,车上只有他和驾车的小厮。”   封朔没说话,他下了马车,看着地上两辆车留下的车辙印,意味不明轻呵了一声。   邢尧拿着灯笼走进,细辨封朔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印和陆临远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印,很快也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脸色大变:“属下这就带人前去捉拿陆临远!”   陆临远的马车先走,但大雪落了这么久,他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印,却还隐隐比封朔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印深些。   陆临远的马车上只有两人,封朔的马车上也只有他和驾车的护卫,但车辙印深浅不一,显然是陆临远车上还藏了其他人! 第86章 辽南王反了!   万籁俱寂的黑夜,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车辘滚动声很是清晰。   陆临远把姜言惜送到客栈后,思及封朔一旦开始查自己, 那么他名下的产业也瞒不住, 他让人带姜言惜去房间后,吩咐客栈管事:“明日城门一开, 就让客栈里丁家村的伙计带她去丁家村避一避。”   陆临远曾救了丁家村全村人,村民们都记着陆临远的恩情, 陆临远盘下这客栈当据点后, 为了防止别人安插眼线过来, 招伙计时就用了不少对他心怀感激的丁家村人。   管事的点头:“小人记下了。”   陆临远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又往外走:“让底下的人嘴巴严实些,今夜我没来过客栈。”   管事的一一应下。   他就要离开客栈时, 换了一身干净衣裙的姜言惜从楼上追下来:“陆哥哥,今晚的事……是不是很棘手?”   陆临远染了风寒,头痛欲裂, 只道:“我能解决。”   他抬脚欲走,却又问了一句:“你确定救你的的那个人, 没有交代你其他事或给你什么东西, 只让你离开?”   姜言惜看着陆临远, 犹豫了一下, 还是摇头:“她说人是她杀的, 跟我无关, 让我走。”   陆临远看着姜言惜的眼神里比从前少了些什么, 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点了下头,道:“明早你先去乡下躲一阵, 这家客栈也迟早会被查到。”   姜言惜听说客栈也会被查,终于意识到这事可能陆临远也没法周旋,她手捏着衣角,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女子”给她的狼牙交给陆临远。   但是还没等她做出决定,陆临远就已经披上大氅往客栈外走去了,只留下一句:“言惜,既然换了身份,就隐姓埋名好好活着吧,只当从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如今醒了,便都忘了吧。”   姜言惜怔在原地,她一时间竟也分不清,陆临远这话是让她抛开从前的一切好好活的意思,还是让她把他们二人曾经的种种也一并忘了。   陆临远走到马车前,才对追出来送他的管事道:“让伺候她的婢子留心些,若是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关外的物件,不动声色拿走便是。”   管事的听这一席话,明白了陆临远对姜言惜的态度,点了头。   嗓子里眼里呛入一口寒风,陆临远咳嗽两声,上了马车。   他没说下一个地名,青松也不敢擅作主张,问:“大人,咱们去哪儿?”   陆临远把大氅全笼到了身上还是觉得冷,他闭目道:“去府衙。”   青松一甩马鞭,马车再次驶向了了无边夜色中。   陆临远靠着车壁,只觉车厢里的寒气全在往他骨子里钻,今日一边查案一边找姜言惜,他一双棉靴早被雪水湿透了,现在冷意顺着脚心一阵一阵往身上蹿,冰冷彻骨。   心口也像是堵了什么,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闷得他发慌。   他知道,姜言惜撒了谎。   她说她喜欢他,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到的西州,却又和上一世一样,她宁愿为了一个陌生人保守秘密,也不愿相信他。   这一天一夜马不停蹄找她的担忧,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起来,陆临远第一次开始问自己,用自己苦心经营这么久的一切去保她,却只换来她的谎言和防备,究竟值不值得。   面对这份延续了两辈子的感情,他已经竭尽所能去维护,可惜他们二人间还是已经有了看不见的裂痕。   或许是这一世想做的太多,这一刻陆临远是真的感到疲惫了。   他摸索着拿起车上的汤婆子,出来整整一天,汤婆子也是冷冰冰的,早没了温度。   或许人心也是这般的吧,不管一开始有多炽热,总有凉透的一刻。   马车忽而停下,驾车的小厮勒住缰绳,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意:“大……大人,前边有一支铁甲军。”   陆临远眼皮一颤,他没料到会来得这般快。   天一亮,客栈的管事就安排了马车送姜言惜出城。   跟随她一道去丁家村的是一个在客栈后厨帮忙的年轻姑娘,原是丁家村一家农户的女儿,死活要留在客栈做事,店里做事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陆临远有那么点意思。   因为客栈没有丫鬟,昨夜便是她服侍的姜言惜。   姜言惜下楼时,农户女便冲管事的打了个眼色,意思是她昨夜没从姜言惜换下来的衣物里找到什么物件。   她哪里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全写在脸上,姜言惜早防着她,值钱的东西都是贴身藏着的。   姜言惜坐在客栈角落用朝食,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多,消息也多。   姜言惜就着肉包子小口小口喝着米粥,听到有一桌食客说起京城的事,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都说伴君如伴虎,那姜家好歹还出过一个嫔妃,怎的说下狱就下狱了?”   “一个嫔算什么,樊家女儿还当了皇贵妃呢,还不是说杀头就杀头了!”   “樊家是造反,本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姜家哪根樊家一样?”   “你们还不知吧,姜家跟楚家结了姻亲,樊威和信阳王结盟后,当即决定把永州也打下来,据说是永州守将楚昌平擅离职守,战事都逼到眼前了,主将不在,这还打什么打,丢了永州,楚家举家杀头也不为过!谁知楚家人举家逃出了京城,姜尚书还在城门处帮忙阻拦禁军,姜家这狱入得不冤!不过这亲家当得也真是够意思了,反倒是楚家人怪没良心的!”   姜言惜听到姜家所有人入狱,整颗心都凉了下来,她失手打翻粥碗却也顾不上了,站起来质问说话的那人:“你从何处听得的消息?”   说话的食客莫名其妙被姜言惜一通吼,心下正不舒服,瞧见是个相貌不错的年轻小娘子,才收敛了几分怒气,道:“西州城内还没贴告示罢了,往南的州县,朝廷在城门处都贴了告示,那楚家也是罪有应得,听说家里几个孙子都被捉拿,正要押送回京受罚呢!”   姜言惜不关心楚家人如何,她打断食客的话,喝问:“姜尚书也入狱了?”   食客觉得她颇有几分疯疯癫癫的,先前对她那点好感也没了,不耐烦道:“自然。”   姜言惜跌坐回了凳子上,泪水决堤一般漫了出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姜尚书会入狱。   而且一切还是因楚家而起!   客栈管事的来催她上马车出城时,姜言惜目光坚定道:“我不去丁家村了,我要回京城。”   管事的吓了一跳,他可不敢违背陆临远的命令,道:“姑娘,你莫要叫小人为难。”   伺候姜言惜的农户女从外边进来,之前她对姜言惜的敌意尚且是收着的,此刻却是直接写在脸上了:“为了保你,公子昨天夜里就被军营的人带走了,你还在作天作地作什么?是嫌害他不够?”   农户女也是刚从客栈的下人口中听说,昨夜陆临远的小厮青松过来报信,陆临远被军营的人带走了,陆临远让他们务必要在城门一开就送姜言惜走。   姜言惜本就因姜尚书入狱的事乱了心神,此刻再听她说陆临远被军营的人带走,更是吓得手脚发凉。   她拨开农户女就往外跑:“我去官府自首,保陆哥哥出来!”   管事的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气得用手指着农户女道:“事情搞砸了,有你好果子吃!”   农户女一脸委屈,更多的却是愤懑。   她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显能感觉到,陆临远被抓走跟姜言惜脱不了干系。   因为在店里习惯了,姜言意今日起得有些晚,若不是洗漱时一旁的丫鬟提醒她,她怕是忘了早上还得去给楚老夫人请安。   她草草收拾完毕,赶去老夫人院子里,倒也没误了时辰。   楚淑宝姐妹三人已经在那边了,祖孙几人在细说什么,脸上都带着笑意,时不时还有笑声传出来。   看到姜言意,楚惠宝别提多高兴,笑得比谁都甜。   姜言意给楚老夫人行礼时,还有些迷惑,想着这小丫头看到自己怎么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等她一坐下,才听楚惠宝扬眉吐气一般道:“终于不是我每次最后一个来了。”   楚老夫人和她两个姐姐都忍俊不禁。   楚老夫人点了点她额头:“意丫头还有早起的时候呢,你可是天天都那个时辰才起床。”   楚惠宝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   楚老夫人又拉着姜言意的手道:“在古董羹里忙坏了吧,多睡一阵再起来也不妨事的。”   姜言意一阵心虚,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店里睡懒觉睡惯了。   请完了安,祖孙几人在老夫人这里用了早膳,厨房的厨子熬了银耳百合莲子羹,火候和时辰都把控得不错,银耳熬得黏稠,吃进嘴里甜滋滋的。   莲子去了芯,入口丝毫没有苦味,百合和枸杞浮在银耳羹上面,煞是好看。   用完朝食,楚言归回他自己院子里看书,姜言意则被楚淑宝拉着去院子里一起折寒梅,楚淑宝想用梅花瓣做胭脂。   二人正折着花枝,隔着一道垂花门,忽听见有仆妇在议论楚家举家迁至西州的事。   “怪不得这府上从京城过来的老仆防咱们防得跟什么似的的,听说是这府上的三爷,擅离职守,把永州拱手送给了反贼!楚家其余人举家从京城出逃的时候,跟他们结亲的姜家还帮忙阻拦禁军,结果只有楚家人逃出京城了,姜家人全被下狱!”   “这也太不厚道了些!他们还有脸给姜家的两个孩子改姓?要我说,姜家那两个孩子也是白眼狼!”   楚淑宝气得扳断了一大截梅花枝,快步绕过垂花门:“哪个刁奴敢在此嚼舌根?”   两个扫雪的仆妇被吓了一跳,看着出现在垂花门处的楚淑宝和姜言意,眼神闪躲:“见过二位姑娘。”   楚淑宝喝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这……老奴也是从外边听来的,大姑娘莫要动怒。”胖仆妇讪讪道。   这两个仆妇都是楚家到了西州之后才买来的下人,平日里只负责做些粗活。   楚淑宝气笑了:“外边听来的?说些无凭无据的事,也不怕烂了嘴?”   一名体型壮硕的胖仆妇哂笑道:“大姑娘,这可不是旁人空口杜撰来的,各处郡县城门处都贴了告示呢,您堵得了老奴这一张嘴,还能把全天下人的嘴都给堵了?”   楚淑宝被她阴阳怪气的话气得不轻,撸起袖子跟这老妇动手,被姜言意拦下了。   楚淑宝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若不是姜敬安那个老匹夫故意拖延,我姑姑能死?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的胖仆妇道:“这都是皇榜上写的,大姑娘可别拿老奴撒气。”   她一说皇榜,姜言意第一反应是这消息是皇帝故意放出来的,就为了让逃到西州来的姜言惜知道,姜尚书入狱了。   但姜尚书对朝廷忠心,唯一的错处约莫就是帮姜言惜假死出宫了。帮助妃嫔逃出宫的罪名宣扬出去,未免可笑了些,所以皇帝把污水泼到了楚家身上。   反正楚家已经不可能再衷于他,把楚家说成不忠不义小人正和皇帝的意。   姜言意心中一阵恶心。   她没像楚淑宝一样被气得骂人,只看着两个仆妇道:“我楚家的事,还轮不到几个贱仆说三道四,你们既敢以上犯上妄议主子,我也留不得你们!”   身形干瘦的仆妇显然没把姜言意说话的当回事:“表姑娘,咱们可都是老夫人买回来的人。”   胖仆妇也抱着手臂道:“就楚家现在的名声,还有谁愿意来这府上做事?”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明显是觉得姜言意和楚淑宝都还个未出阁的姑娘,好拿捏。   楚淑宝的确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嘴脸,恨不能扇她们几十个巴掌才痛快,都快气哭了。   姜言意捏了捏楚淑宝的手,平静看着两个仆妇道:“祖母年迈,对府上的下人也宽厚,你们如今这是要蹬鼻子上脸,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倒要瞧瞧,没了你们二位,我楚家是不是还真就买不到其他下人了!”   姜言意很快喊了管家过来,让府上的护院拖着两个仆妇去外院,把府上新买来的其他仆妇也叫了过来。   两个仆妇哪里见过这等架势,慌了神,被护院架着一路哭爹喊娘地求饶:“二位姑娘,老奴再也不嘴碎了,求姑娘开恩呐!”   姜言意没理她们。   把人叫到外院去处置,是担心到时候她们嚷嚷起来,惊动了老夫人。   这些新仆进府时虽然被敲打过,但外边关于楚家的谣言传得正盛,不杀鸡儆猴给他们看看,保不齐以后还有嚼舌根的。   楚昌平让她这几日住回楚家,本就是想让她镇住底下的人。   但楚淑宝跟她在一块,楚淑宝作为楚家嫡长女,更有立场来说这些,姜言意也不愿落下个越俎代庖的名声叫人嚼舌根,省得坏了姐妹间的关系。   眼瞧着府上的下人都快聚齐了,她跟楚淑宝一番耳语,告诉楚淑宝接下来该怎么做。   楚淑宝虽跟刘氏学过管家,可还没真正实践过,猛然要在这么多人跟前立威,还是有几分怯场。   姜言意小声跟她说:“你尽管脾气大些,这样才能镇住她们,不然以后少不得还有嚼舌根子的仆妇。”   一想起那两个仆妇说的混账话,楚淑宝心底的火就蹿上来了,她握紧粉拳:“我骂死她们!”   楚家的下人见两个仆妇被人压着跪在雪地里,不免议论纷纷。   姜言意给了管家一个眼神,管家出言让下人们都安静下来后。   楚淑宝喝道:“你们都是我楚家买回来的家仆,这些日子,我楚家待你们如何,你们自己心中有数!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胆敢非议主子,我楚家绝对容不得!”   “一人两百个耳刮子,打烂了嘴发卖!再有犯者,绝不姑息!”   很快就有护院按住两个婆子,抡起大巴掌就开始掌嘴,每一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   两个仆妇一开始还能忍,后面就禁不住惨叫了。   “这大街上人人都在说,您也要挨个去掌嘴吗?”胖仆妇脸肿得像个猪头,想挣扎又挣不脱,痛得大声嚷嚷。   楚淑宝冷眼看着她:“旁人怎么说我自是管不着,但你作为楚家的下人,一边拿着楚家的月钱,一边嘴巴不干净,和着是到我家来当祖宗的,我还得供着你二位不成?”   这场杀鸡敬猴很成功,楚家的下人都被敲打了一番,便是再听到外面的什么消息,也不敢再乱传。   楚淑宝发落了两个仆妇,心口这股气还是没顺彻底,又让小厮去外边打探关于楚家的消息,想听听外边到底还能把事情传得多离谱   小厮出去一番,带回来的却是楚承茂和楚承柏被朝廷捉拿的消息。楚淑宝毕竟只是个还没当过家的姑娘,一时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倒在姜言意怀里   姜言意严令小厮不许把这消息传到老夫人房里去,又安慰楚淑宝:“舅舅已经带人前去劫囚车了,表哥他们都能平安归来的。”   楚淑宝啜泣着问:“你一早就知道?”   姜言意略微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了头,“舅舅是怕你们太过担忧,才瞒着你们的。”   楚淑宝抽噎了一下:“难怪前天夜里我爹跟二叔喝了一宿的酒,他肯定也是在为这事愁。”   姜言意轻拍楚淑宝的后背道:“承茂表哥他们被抓的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民间的老话都说,越是上了岁数的人,每年过冬都是个坎儿,先前姜夫人的死,已经让楚老夫人病了一场,若是再得知孙子有事,怕是又得急出病来,老人家的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   楚淑宝点点头,俨然是把姜言意当成了主心骨,问:“那外边那些流言怎么办?”   姜言意叹息道:“天底下那么多张嘴,自是管不住的,谣言止于智者。”   时间久了,这些议论声自然就淡下去了,若是要立即盖过那些谣言,除非发生一件更大的事,把百姓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姜言意是真没法子。   楚淑宝一番衡量,还是决定把兄长被抓的事情告诉刘氏,刘氏虽然小家子气又眼皮子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   哭了一遭后,刘氏也知道现在楚家不能乱,她管家几十年,不说管得有多好,可也没出过大错处,比起楚淑宝这个新手还是要老道得多,手把手教着楚淑宝怎么管教下人。   楚家上下都被整顿过了,如今固若铁桶,姜言意总算放心了些。   皇帝命人贴出来的告示明显对楚家不利,而楚昌平离开永州,也是因为自己,姜言意决定去找封朔商量。   她不知,此刻封朔也正集结了麾下猛将和幕僚们一同议事。   幕僚们针对怎么处置陆临远各执一词,吵得脸红脖子粗。   “陆大学士乃当世大儒,新帝贬其官职,惹得天下多少儒生口诛笔伐?他的独子若是死在西州,以陆大学士在儒生中的威望,只怕天下全是责骂王爷的文章,陆临远杀不得!杀不得啊!”   “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几篇儒生的文章还顶了天?陆临远包庇突厥细作,罪当通敌叛国,迄今拒不认罪,怎的杀不得?我要是陆老爷子,生出这样的不肖子,我得亲自提刀砍了他!”   “莽夫之言!不足为辩!”   “你……”   幕僚和武将们还要继续吵时,池青快步从外面走来,拱手道:“王爷,宋录事那边押送了一名女子过来,她自称是昨晚被陆临远救走的人。”   “会不会有诈?”   “还是审问一番为妙。”   幕僚们又七嘴八舌争辩起来。   坐在上方的封朔沉声开口:“让袁义去认人,看是不是昨晚逃走的女子。池青,你再去审陆临远,告诉他那女子自首了,审完二人对口供,看是否一致。”   池青领命退下。   封朔看着堂下众幕僚,不想再听他们吵怎么处置陆临远的事,问:“楚家的事,你们以为该如何?”   皇榜告示都贴到了西州城外,封朔没让西州城内贴那些告示,但流言如洪水,如今也压不住了。   楚昌平跟幕僚们打交道的时候比较少,但武将们基本上都是认可对方能力后,吃个酒聊得到一块去,那就能把你当过命的弟兄。   很快有武将为楚昌平说话:“那皇榜上分明是颠倒黑白!楚将军一家人离京时,姜敬安分明是阻挠她们,怎还成了帮他们拖住禁军?末将以为,是小皇帝见王爷您得了一员猛将,故意抹黑楚家的名声!”   有幕僚迟疑道:“永州失陷,楚昌平不在永州是真,这项罪名怎么也洗脱不了,王爷将来若要举事,麾下大将有弃城而逃的名声,只怕不利于拉拢势力。”   这话一出来,立马有武将反驳:“樊威和信阳王造反都不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楚将军不愿为朝廷效力罢了!还能被戳着脊梁骨骂?”   他们不知楚家跟皇帝的仇怨来源于何处,只当是楚昌平一早就想投奔封朔,所以才大老远的从永州迁到了西州,把京城一家老小都接过来,也是为了防止皇帝以其家人为质。   封朔听着幕僚和武将们的言论,并未做声。   他也在思考新帝走这一步棋的用意。   发配世家女充当军妓,新帝之前忌惮着自己这个污点,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却像是发了狂一般,仿佛根本不怕他这边爆出他曾经做的事,亦或者……是为了达到更重要的目的,根本顾及不上了。   封朔思衬半晌,没能得出结果。   但事关姜言意名节,他也不可能把姜言意曾被新帝罚去西州大营充妓一事抖出去。   底下的幕僚们还在争论。   书房里燃着炭盆子,开了轩窗透气,时不时有冷风从窗口钻进来,窗前苍翠的松柏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许是落雪太多,松柏枝丫承受不住,往下一塌时抖落了不少碎雪。   封朔似乎决定了什么,眸子染上和夜幕一样深沉的墨色:“楚昌平可为帅才。”   这话说出来,屋中没人反驳。   将才易得,运筹帷幄的帅才难求。   他沉声道:“永州之战,非是楚昌平擅离职守,而是他率旧部投奔了本王!”   这话一出来,房中寂静无声。   幕僚和大将们都愣了好一会儿,才狂喜问:“王爷这是要自己举事!”   封朔凤眸轻抬:“有何不可?”   早晚他都得反了朝廷,新帝想弄臭楚家的名声,这样他将来若是继续重用楚昌平,也少不得被人诟病。他不如就此举事,把新帝泼给楚家的污水给盖过去。   幕僚和大将们都欣喜若狂,跪地齐呼:“参见吾皇!” 第87章 憨王的不安   封朔在南边的封地有禹州和衡州两大富得流油的州府, 衡州临海,几乎垄断了半个大宣朝的官盐供给,禹州则素来有粮仓之称。   迁至西州后, 朝廷断了对西州大营的盐粮, 盐粮都是从禹州和衡州运过来的。   之前他没反,粮道自然不会拦截运往西州的粮草, 现在却得重视这个问题了。   西州不少普通百姓尚且食不果腹,哪来的余粮供给军营。朝廷若派兵前来攻打西州, 直接截断了粮道, 可谓是釜底抽薪了。   底下的幕僚一番, 沉吟道:“渝州地处中部, 南下凭着水路可直抵禹、衡两州,北上接壤兴岭, 其后便是西州,若要保下粮道,必须得取下渝州。”   “渝州乃兴安侯管辖之地, 兴安侯手握兵权,若是强攻, 咱们也得大伤元气。”   “自古以来都讲究一个先礼后兵, 不妨先派使者前去讲和, 探探兴安侯的口风。”   有幕僚摊了摊手, 摇头道:“派何人前去合适?兴安侯是名悍将, 他若对朝廷死忠, 那前去的人十有八九没命回来。”   自是要拉拢兴安侯, 派个孬种废物前去,只怕三两句话不合,就得被砍脑袋, 也显得他们对这场结盟不重视。   但若是派个有胆识有谋略的人前去,真要被兴安侯杀了,对他们也是不小的损失。   幕僚们尚没争论出个结果来,福喜进屋添茶时,附耳对封朔道:“王爷,姜姑娘来府上了。”   封朔捏了捏眉心道:“好生伺候着,我这边估计还有一阵才能过去。”   福喜刚出房门,池青又进来了。   他将录完口供的两张状纸呈给封朔:“王爷,袁义前去确认过,前来的正是昨晚逃走的女子。女子招供的也和陆临远说的一致,女子前些天到了西州城就一直住在陆临远家中,花街出命案的那天夜里,她跟陆临远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误去了花街,遭人轻薄,后被出逃的突厥王子所救。”   “死去的人是突厥王子杀的,那女子胆小,后来看到官兵搜查,怕惹祸上身才逃了,陆临远极力隐瞒此事,也是怕有损那女子的名节。”   良家女子在花街遭人调戏,还出了命案,的确是对女子的名声不利。   这话一出来,房内的幕僚和武将们不免都议论纷纷。   封朔问:“女子的身份可核实了?”   池青道:“她身上的户籍文书不像是假的,姓黎,京城人士。”   封朔一听那女子是从京城来的,想起那日在马车上,姜言意让她查从京城来的人,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和之前一样的怪异感。   这又是巧合么?   他暂时压下这些疑惑,慢条斯理把自己听了池青的汇报后,发现的疑点捋出来:“乌古斯丹救了她?乌古斯丹怕是没这般好心。”   这点池青也存疑,他无奈道:“乌古斯丹是个硬骨头,能用的刑具都用过了,还是撬不开他的嘴。那姓黎的女子瞧着似乎并不知乌古斯丹的身份,甚至还以为他是个姑娘,属下审讯她时,她也一直在为陆临远和乌古斯丹求情。”   封朔思索着,并未立即给出决断。   如果陆临远和那姓黎的女子都没撒谎,那昨夜的事或许真只是个误会,陆临远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保红颜。姓黎的女子并未犯罪,追究起陆临远,他顶多也只是个知情不报的错处。   封朔手握着青花瓷釉的茶盏,指腹摸索着杯盖上的纹路,却并不喝,他道:“带那名女子去地牢,务必要让乌古斯丹看见她被关进去,但不能让他们二人有任何交流。”   池青懂了封朔的意思,笑道:“还是王爷这一计妙。”   他们现在怀疑那女子是乌古斯丹的同党,但女子和陆临远都对此矢口否认,那么只要看看乌古斯丹瞧见女子被关进大牢后的态度,就能推敲出那女子究竟是不是无辜的了。   眼瞧着已经中午,封朔让幕僚和大将么都先下去用午膳,自己则去寻姜言意。   一下雪,封府花房的琉璃瓦就被大雪给盖住了,里面光照不好,辣椒的涨势也没之前可喜,姜言意甚至发现有几株长得比较茂盛的辣椒,辣椒皮变成了白壳。   她不太好使唤封府的下人,就让看守花房的小厮给自己寻了个木梯来,再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她搭着木梯爬上房顶,用竹竿把琉璃瓦上的厚雪给拨下去。   竹竿有些长,因为还得分出一只手来扶着木梯,单手拨雪实在是费力气,没弄几下,姜言意就感觉那只手又酸又痛,简直快废了。   她换了另一只手拿竹竿去拨雪,正忙着,忽听见一声沉喝:“你在做什么?”   姜言意低头一看,是封朔找了过来,约莫是关心她的安全,见她爬这么高,封朔脸色有些难看。   姜言意道:“我在清理琉璃瓦上的积雪呢!光照不够,番椒都起白壳了。”   封朔仰头看着她:“你下来,本王晚些时候派人来打扫便是。”   靠近屋脊的地方,竹竿短了些的确是清理不到,姜言意把竹竿递下去后,自己正准备顺着木梯爬下去,怎料那帮她稳着木梯的小厮因为空出一只手去接竹竿了,单手没稳住木梯,整个木梯大幅度一斜。   骤然失重的感觉吓得姜言意心跳都险些停止,好在她经常抡刀砍大骨、单手颠锅勺,比起真正的大家闺秀,还是有那么把力气在,牢牢抓紧了木梯才不至于摔下去。   封朔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木梯,姜言意这才得以稳住身形。   小厮吓得脸都白了,姜言意自己也是惊魂未定,两只脚重新踩上了木梯,她心里才踏实了那么一点。   封朔脸色格外难看,又怕吓到她,忍着脾气道:“我扶着梯子的,你一步步下来就是。”   姜言意心有余悸点点头,回过头正想告诉封朔自己没事,让他别太担心,却因为站得太高,瞧见了一墙之隔,被池青带走的姜言惜。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细瞧时,姜言惜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了一般,抬头往这边看来。   细雪飘飞,二人的目光在风雪中交汇,一人样貌艳若海棠,一人淡若雏菊。   两人视线里都有震惊和迟疑,只不过姜言惜眼中还多了一抹惊慌,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脚下的步子都变得慌乱起来。   姜言意看着姜言惜走远的背影,惊骇之后,若有所思起来。   封朔见她迟迟没从房顶下来,不由得喝了句:“你在看什么?”   姜言意回神道:“似乎瞧见了一位故人。”   她顺着木梯下了房顶,一双手早被冻得通红,封朔一把扯过她的双手,用自己掌心给她暖着,全无了在下属面前的威仪,黑着脸道:   “前脚才差点摔下来,后脚就不长记性,你是不是非得摔个缺胳膊少腿才知道悔?以后你再爬梯子,莫说瞧见了故人,便是瞧见了天王老子,也别分心。”   姜言意感觉他训自己跟训小孩似的,旁边还有个管理花房的小厮在,她脸上烧得厉害:“我知道了,你这么凶作甚。”   封朔瞪她一眼:“不凶你,你能长记性。”   训完了人,他才问起姜言意说的故人,问:“方才瞧见谁了,愣了大半天。”   封朔这话让姜言意有些迷糊,姜言惜都在他府上了,还是池青亲自领着的,他能不知道?   姜言意狐疑看了封朔一眼:“池青方才带了名女子从墙那边的甬道走过。”   她这么一说,封朔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握着她的手不急不缓往回走:“花街不是死了人么,那女子跟那桩命案有关。怎么,你认得她?”   姜言意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她盘个面坊都能跟原书女主扯上干系,不过封朔似乎真不知姜言惜的身份?   在封朔诧异的目光中,她心情复杂开口:“那是我庶姐。”   这话无异于是平地惊雷。   封朔想起池青审出来的那两张供词,气笑了,凌厉的凤眸中压抑着薄怒:“看样子陆临远还真是在把本王当猴耍!”   他的话让姜言意心中微微一惊,这事跟陆临远也有关系?   不怪姜言意迷糊,原书中不管是陆临远还是姜言惜,都跟封朔毫无交集。   现在因为她自己这个变数,导致了楚家举家迁至西州,也因为楚昌平之前赶到西州,带来了樊尧年来了的西州的消息,才让封朔顺藤摸瓜逮住了突厥王子,识破了樊尧年和谢知州的阴谋。   这些军机要事封朔和楚昌平也不会主动告知她,就导致姜言意现在对时局两眼一抹黑。偶尔封朔告诉她点什么,她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从占据了全书九成虐恋情深的剧情里扒拉出一点有用消息。   不过以原书中陆临远为了女主孤独终老,终生不娶的痴恋程度,他帮姜言惜隐瞒身份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封朔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查了不少姜言意从前的事,自然知道他们三人间的纠葛。   她曾经多喜欢陆临远啊,喜欢到甚至不惜赔上了自己半辈子。   封朔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她和陆临远从前的那些事,现在她拆穿姜言惜的身份,有没有几分陆临远的缘由在里面,他不清楚。   但封朔能感觉到自己心口下意识揪了一下。   那种你视若珍宝,她心里却有个角落或许记挂着其他人的滋味不好受。   封朔把姜言意裹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终于问出了从前无数次想问出口,却又因骄傲而回避的问题:“我若处置陆临远,你当如何?” 第88章 (捉虫) 封朔说:怪甜的……   姜言意反拥住他, 他比她高出很多,下颚正好可以抵着她额头,这个相拥的姿势, 就导致姜言意侧脸几乎是贴着他胸膛的, 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他会这样问她,大抵也是知道了原身曾经喜欢陆临远时做的那些事。   姜言意轻轻叹了口气:“封朔, 你在西州遇见的这个姜言意,跟京城那个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喜欢你, 也只喜欢你。陆临远如何, 跟我是毫无干系的。他做错了事, 该罚便罚, 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你有意重罚他。”   “这辈子别的东西你或许得去争去抢, 但在这份感情里,你可以坦荡磊落,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 让自己的人生沾上污点。他纵有千般好,在我心中却也不及你半分。”   封朔没说话, 大掌落在她后背, 指尖穿透她浓厚的长发, 掌心贴着她身上那件浅色的裙袄, 用力收紧, 他嗓音里带上一丝喑哑:“谢谢。”   他只当姜言意口中的现在的她跟京城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是姜言意已经彻底告别了过去的意思。但后面的表白, 对他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他争抢了一辈子,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有的东西他可以不用去争夺,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   也是头一回有人在意他的名声,他在世人眼中跟阎罗无异,什么骂名都可以往他身上安,他也早习惯了。现在这种被珍视的感觉,陌生却又让他贪恋。   幼时在宫中,多少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他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就连母妃在看到他身上数不清的伤痕时,也会哭着对他说,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他带到这世间来。   他一直都是被人弃如敝履的,哪怕后来裂土封王,世人敬他畏他,也只是因为辽南王这个身份和他曾经的战绩。   封朔闭上眼,让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去。   姜言意脸挨着他大氅上镶边的狐裘,道:“对我庶姐也是,你秉公办理便是,不要想着为我出口恶意什么的。”   她不愿封朔自降格局去做那样的事。   封朔问:“你不恨她吗?”   姜言意道:“我和言归从小到大,的确是对她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我因曾经做错的事受罚,该我承受的东西我没有资格去恨,只盼再无交集就好。流放我到西州、打断言归的腿、害死母亲、把楚家被逼到这步田地,有她的缘由在里边,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皇帝,我该仇恨的也是皇帝。”   平心而论,原身娘三,毕竟领了个恶毒配角的头衔,对姜言惜从小就非打即骂,原身甚至还找人坏她清白。姜言惜作为一个古早苦情小白花女主,基本上是前期在姜家被欺负,入宫后被妃嫔欺负,每次都得靠男主或男二才能解围。   她看小说那会儿就不太喜欢女主这个柔柔弱弱的人设,尤其是被男主各种强取豪夺后,嘴上说着恨,心底又爱得死去活来,实在是让她恨不得冲进书里去,把女主拎起来抖一抖,倒干净脑子里的水。   如今真穿进来了,拿的还是个恶毒女配剧本,遇上男女主稍有不慎就得狗带,她只想离她们远远的。原身自己和她的亲人,都已经受到了比女主惨痛百倍的惩罚,她们曾经欠女主的早还清了。   姜言惜犯了事,受她应受的惩罚便是,她不愿意看到封朔为了自己刻意去对付姜言惜。   冤有头债有主,皇帝和姜尚书欠她母亲的、欠楚家的,终有一日她会让他们还。   她让封朔知道姜言惜的身份,是为了让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她们手上。毕竟她脑子又不是有坑,总不能帮着姜言惜和陆临远一起瞒着封朔。   封朔一直没有说话,姜言意抬眼看他:“怎么,你觉着我优柔寡断了?”   封朔黑眸沉沉,说:“没有。”   他松开双臂时,两手改为捧住姜言意的脸,细碎而缠绵的吻就这么落到了她眉眼间,大雪还在下,雪花落到脸上的冰凉的,但他的唇却是温热的。   他吻得急切,像是害怕失去什么。   她永远坦率,永远都把是非对错分得再清楚不过。   他先前一直怕姜言意对陆临远有余情,就是因为陆临远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腔正气满身傲骨。   天底下的姑娘哪个不喜欢那样的磊落儿郎,但他每一步都是从阴谋诡谲中走过来的,他卑鄙他无耻他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   她这样的性子,喜欢的约莫也是书经上的那类正人君子罢。   姜言意被封朔亲懵了,她鸦羽般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恍惚间想起,他第一次吻她,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雪天。   封朔吻上她唇时,虎齿在她丰润的下唇瓣轻咬了一下:“在想什么?”   姜言意含糊道:“在想你啊。”   心底的不安奇迹般地被这句话安抚了下去。   封朔结束了这个吻,宠溺捏了捏她的鼻尖,“今天涂的什么口脂?”   姜言意老脸一红:“今天没涂。”   她才从楚家过来,口脂没带过去。   封朔抿了一下唇,似乎真在判断,片刻后抬起头看着她促狭道:“怪甜的。”   姜言意脸红得更厉害了,她过来时喝了银耳百合莲子羹,楚老夫人上了年纪,味蕾不太灵敏,所以吃东西口味都比较重,莲子羹里糖放得有些多。   她抡起粉拳在封朔胸膛上砸了一记:“不正经。”   封朔轻易就捉住了她的拳头,包裹在掌心,见她面红耳赤,也就没再逗她。   他知道现在整个西州都是关于楚家的不利言论,她嘴上不说,但其实心底也是担忧的,今日突然过来,可能也是为了楚家,便道:“外边关于楚家的谣言,很快就能盖过去,你别担心。”   他语气笃定,姜言意却有几分疑惑,流言蜚语堪比洪水猛兽,强堵是堵不住的,经历过后世的互联网信息时代,她知道要想盖过一个话题,除非引出另一个更有争议的话题。   楚家的这盆污水的皇帝泼的,除了等人们自己忘却,还能用什么方法盖过去。   她问:“你打算怎么做?”   封朔说:“我反了,就不会再有人议论楚家的事。”   姜言意委实是吃了一惊,她短暂错愣了一会儿,指出了关键所在:“但凡举事,都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才称得上师出有名。”   新帝虽暴戾,但继位以来,打压了只手遮天的外戚,又炼出樊家这样一柄指哪儿砍哪儿的利刃,虽然樊家恶名昭著,但不可否认新帝利用樊家排斥异己,制衡外戚,提拔了一批死忠于他的朝臣。   陆家世代肱股之臣,陆大学士作为当世大儒,却跟新帝理念不合,其一是新帝整顿朝堂时牺牲了太多无辜,其二是新帝在感情上太过意气用事,为了妃嫔贬谪臣子,实在是为陆老爷子所不能忍,才在金銮殿上怒斥新帝。   论私仇,肯定有无辜被牵连的世家憎恨新帝,可这没法动摇其根本,为一己私仇而反,在百姓中不会得势。   不触及自己的根本利益,没有谁愿意过流离失所的日子。   除非……她把自己被新帝罚至西州当营妓的事宣扬出去,新帝失德,那就有反他的理由了。   封朔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捏了捏她的手心道:“当年慕武侯在郢州一战大败,以至于郢州十四城的大宣百姓皆被明翰国所屠,满朝震惊,慕武侯畏罪自杀,随后慕家被满门抄斩。但本王接管南境战场时,才发现其中蹊跷颇多,慕武侯的死并不简单。”   当年陈国公大费周章用两个死囚换下了慕家兄弟,以此瞒天过海。辞官归隐后将慕家兄弟托付给了封朔。慕玄青跟随封朔出生入死,只为了查清慕武侯死的真相,替慕家沉冤昭雪。   而他和慕玄青都险些战死的那一仗,慕玄青曾在军帐中收到一支羽箭,箭头上附有“欲知武侯死因,死守郢州三日”的纸条。只可惜他们死守终究没能等来慕武侯死的真相,只等来明翰国大军压境。   姜言意闻言惊骇不已:“郢州失守,跟皇帝有关?”   封朔目光深沉:“那一仗后,慕家兵权就落到了太后外戚高家手中,新帝能成功夺嫡坐上龙位,慕家的兵权还是威慑了不少人。”   而新帝登记时,他受了重伤尚在逃亡之中,若是没有慕玄青替他挡下那一斧子,他估计也会死在战场上,后人是唾骂他守城不力还是感慨他以身殉国也未可知。   尽管早知道皇室夺嫡手法肮脏,听封朔说起这段往事,姜言意还是觉得恶心。   帝王权术下,葬送了多少忠臣枯骨。   如果封朔的推测是真,那么当年郢州之变,不仅让新皇拿到了兵权,还能顺带除去封朔这个威胁。   她忍着心中的不适问:“这些年可寻到了证据?”   “若是有证据,池青也不会至今不敢用他原本的姓氏。”他语气低沉,再抬眸时,目光已经锐利起来:“不过当年的证据找不到了,新帝指派樊尧年跟突厥王子接头的证据却不难寻。”   突厥王子如今还关在狱中,哪怕突厥王子抵死不认,让他在诉罪书上按手印也不难,樊尧年虽死,他爹樊威却还在。樊家一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一战线上的人。   樊威对新帝恨之入骨,让他配合指控新帝,樊威定然是乐意的。   为了除去一个眼中钉肉中刺的藩王,不惜引狼入室。不管新帝的算盘是不是让他和突厥斗得两败俱伤后再来个渔翁得利,既除去他又消耗了突厥兵力,实情传出去后,世人都会不耻。   王权至上,黎民苍生便命同蝼蚁乎?   封朔再去审陆临远时,陆临远因风寒,整个人都病恹恹的,肤色苍白,嘴唇也干裂得起了一层皮。   但见到封朔,他还是立马正襟危坐,努力让自己仪态看起来挑不出错处,仿佛是圣人跟前最恭敬不过的学生。   “下官见过王爷……咳咳……”他见完礼就一阵咳嗽。   封朔坐在太师椅上,牢房暗不见天日,只有墙壁上的火把带来几线光亮,他的冷峻的面容一半映照在火光下,一半隐匿在暗影中,一句话没说,就给了陆临远无尽压力。   封朔等陆临远咳嗽完了,才问:“你来本王麾下,本王不曾薄待你。今日,本王想听你亲口说说,那黎姓女子究竟是何人?”   陆临远心中大骇,他看着封朔那双凌厉威严的凤目,突然有种感觉,封朔已经知道了一切,如今问他,不过是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罢了。   他素来敬仰辽南王,如今却被他怀疑上,陆临远心中不好受。   指甲扎进手心却感觉不到痛意,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坦诚:“下官有罪,下官欺瞒了王爷。她……是姜家庶长女。”   封朔目光冷然:“池青可问了你不止一次,为何不说?”   陆临远有些难堪地道:“下官有愧,下官只是不想让政局纷争波及无辜。”   姜言惜曾是皇帝宠妃,落到封朔手中,最好的情况莫过于成为封朔对抗皇帝的砝码,好歹是痴恋了一世的姑娘,哪怕情分淡了,他也不忍心看她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转眼却又成为人质。   他原想着让底下的人拿走突厥王子交给姜言惜的信物,再将她送去乡下,他的人会给她一大笔银钱,她隐姓埋名好好度过这一生,二人缘尽于此也就罢了,怎料姜言惜会折回来找她,还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陆临远一面觉得没脸再面对封朔,一面又担心姜言惜的安危。   他跪地给封朔磕了一个头:“下官自知愧对王爷。”   听完他这番言辞,封朔只是冷笑:“波及无辜?你可知她险些帮乌古斯丹传信给了突厥暗桩?”   池青带着姜言惜去乌古斯丹跟前一试,果然就试出了东西,随后又以陆临远做胁,逼姜言惜说出了乌古斯丹让她逃跑时交代她的事,现已派人前去北城门茶舍诱捕突厥暗桩。   陆临远闻言,瞬间白了脸色,他痛苦道:“她当是……不知突厥王子的身份的。”   若是当时在马车上,他就捅破乌古斯丹的身份,姜言惜也不至于还傻乎乎把敌国王子当成救命恩人,陆临远现在是悔不当初。   哪怕姜言惜是无心的,但那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也和通敌无异,封朔便是杀了她都不为过。   封朔听到他的辩词,目光果然又冷了几分:“听闻你被贬西州时还曾在刑部任职,刑部便是这般办案的?”   豆大的汗珠从陆临远额角滑落,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姜言惜真被封朔处刑,一急喉咙里又窜上一股痒意,他边咳边道:“王爷,听闻皇上十分看重她,您且留她一命。此事的确是临远愧对王爷,临远愿为王爷肝脑涂地,以报王爷栽培之恩,望王爷再给临远一次机会!”   比起被当做突厥同党,姜言惜成为人质或许更好些。   封朔还未开口,邢尧突然行色匆匆从外边进来,附耳同封朔说了什么,封朔神色微微一变,没再继续审陆临远,起身离开了大牢。   陆临远隐约听见外边的牢房过道里传来邢尧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似乎在说楚家什么的。   封朔突然离开,跟楚家有关么?   楚昌平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一想到楚家已经举家迁至西州,而他还得躲躲藏藏,京城也是靠着陆老爷子在儒生中的威望才没人敢动陆家,陆临远就心急如焚。   他发了烧,头痛欲裂,努力从上一世的记忆中找寻这个时间段关于楚家的的信息。   上一世,楚昌平也来西州给姜言意收尸了,只不过那时死的的确是姜言意。   最后楚家所有人锒铛入狱,只有楚昌平一人在大长公主的帮助下幸免于难。楚昌平独子被活捉,楚昌平带着旧部前去救人,正赶上皇帝亲自出宫找姜言惜,两拨人马碰上了,楚昌平和他独子都死于乱箭之下。   陆临远觉得自己一定是烧得神志不清了,楚昌平遇难,他想的竟是姜言意姐弟今后在西州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了。   牢房外,封朔听完邢尧汇报完澹州传来的急报,面上一片阴霾:“澹州驻军不到五千,从何处调来的三万大军?”   刚赶过来的池青也是焦头烂额:“据探子来报,领兵的虽是太后的外甥高元驹,但随行的还有一千禁军,只怕真正领军的是龙椅上那位,调动的应当也是高家的屯兵。楚将军率三千精骑不敢与之正面强攻,加上如今民间对楚家骂声一片,楚将军等人进退维谷,朝廷那边又一直围剿,只得躲到了山上。”   封朔只略微沉思了片刻,便道:“放消息出去,说姜家庶女在我们手中,且看皇帝那边作何反应。另派人前去接应楚昌平,以备万全。”   皇帝为了姜言惜作为的那些疯举封朔也略有耳闻,甚至姜言惜前脚抵达西州,皇帝后脚就暗中带兵北上,封朔觉得这其中或许也脱不了干系。   若是皇帝当真重视姜言惜,到时候以姜言惜为质,能换回楚昌平独子自是再好不过。   楚昌平独子楚承茂曾是状元郎,后来弃文从武,只是那几年慕玄青风头太盛,京中儿郎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楚承茂又刚入军营,哪怕小有所成,名气也被慕玄青盖了过去。   封朔抬脚往外走,池青跟在他后边道:“还有一事需要向您请示。皇帝的兵马就盘踞在澹州,您举事的消息一散出去,皇帝带兵截下渝州易如反掌,没了粮道,西州这边的几十万将士饿都能饿死。依属下之见,眼下得先派人前去渝州游说兴安侯,能成自是再好不过,若不能成,也得另寻法子,收购至少能管三个月的粮草。”   封朔道:“就按你说的去办。”   池青苦哈哈问:“派谁前去渝州?”   封朔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后道:“陆临远。”   池青眸中闪过些许困惑,然而下一刻狐狸眼里瞬间放出亮光,便拱手道:“王爷高明。”   陆家跟兴安侯是世交,陆临远去游说兴安侯,再合适不过。   看在陆大学士的面子上,兴安侯便是再狠的心肠,也不能直接砍了老友儿子的头颅。   而且这步棋,还能试探出陆临远的忠诚与否。   先前封朔尚还觉得陆临远可用,怎知他转头就欺上瞒下,如今不管陆临远这么表忠,封朔都不敢全信了,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试他。   封朔没有理会池青拍的马屁,他吩咐邢尧:“楚昌平的事,口风紧些,别传出去了,姜家庶女严加看管,切不可让她寻短见或是逃了。”   邢尧抱拳应是。他何尝不知,封朔不让走漏风声,约莫是怕姜言意得知楚昌平遇险,心中担忧。   一旦决定反了朝廷,封朔跟幕僚们还有商议不完的事,为了防止突厥,西州以北的城墙每年都会加固,但南边的城防就太过薄弱了,粮草的事情有眉目了,还得着手布防。   姜言意回古董羹店看了一圈,发现就算自己不在店中,生意也差不了,她心中总算欣慰了一点,不用一直守着小店,她才能空出时间去做更多其他的事。   邴绍说面坊那边的锅灶都可以用了,本着面坊早开张早赚钱的想法,姜言意下午就跟邴绍一块去了面坊。   面坊有资历的老师傅一共有五个,两个擅盘面,三个是绕面的好手。   所谓盘面,是把发酵好的面团遛条盘进一口专用饧面的大缸里,等面发酵好了,再捻成拇指粗的细条飞快绕上两根木杆子,这一步就是绕面,绕好的面还需要二次发酵。   二次发酵成功的面拿去通风处晾晒,一根木杆子搭在高架上,把须面挂起来,另一根木杆子则用适当的力度拖着须面往下拉,拉到底了,那拇指粗的细条也就变成了粗细一致的挂面,晒干后可以保存很久。   这些做了几十年须面的老手做事不需要姜言意多嘴,每一步的工序都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第一天做事,其他伙计兴致也高,想在姜言意跟前展露一番拳脚,个个都很卖力。   这些人中,最短的入行也有个五六年了,不知姜言意打灶放大锅,又订做了簸箕大的蒸笼是用来干嘛的,但姜言意让他们把放蒸笼的锅生火,他们也没敢提出异议,一切照做了。   姜言意瞧见挂出来的面条已经变成细丝了,便让伙计取下来,放进蒸笼里蒸熟后,继续像做挂面一样,用木杆子绕上蒸好的面条,再放到打好的土窑里烘干。   这土窑是专做烤全羊的那类土窑,姜言意打造时特意让泥瓦师傅往大了做的,一次性能挂近十根木杆子进去,封住窑口,底下再用炭火烘上几个时辰,面条里的水分就全干了。   这做法虽比不上后世的工业制造,但已经是在当下生产条件下最为快捷简便的法子。   烘干水分的方便面取出来,用铡刀切成面块。   因为绕蒸好的面条时疏密不一,切出来的面块也是各有各的丑法,受限于当下技术,姜言意只能让伙计们把切好的面块挑选一下,密些的面块到时候卖两文钱一块,稀疏些的则一文钱一块。   伙计们对做出的方便面很是惊奇,哪怕眼下没有调料酱,他们也直接烧了滚水,只放盐泡了一块面饼子。   无油炸的泡面吃起来口味本就寡淡些,加上没有特质调料酱,这碗只有咸味的泡面实在是称不上好吃,可伙计们还是兴奋不已。在今天之前,他们从未想过把面先蒸熟再烘干,就可以变成泡水即食的食物。   意识到这将是个赚大钱的路子,伙计们都不用姜言意激励,自己就乐意加班加点赶制面饼。   当天下午做好的那些面饼,姜言意带回古董羹店卖,因为是直接摆在门口卖的,几乎是被一抢而空。   得知现在方便面能供应得上了,还有不少人来提前下单,姜言意预订的单子都写了好几页。 第89章 谁家的鸡?   面坊正式开业这天, 姜言意还是做了一波宣传,她的古董羹店开业那会儿,资金薄弱, 只能请个卖糖葫芦的走街串巷吆喝宣传一下。   现在靠着古董羹店里稳定的收入, 也请得起一支舞狮队了,“田记”面坊正式更名为“姜记”。   难得不是个下雪天, 今日面坊这边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不为过。   面坊门前贴了老秀才帮忙写的红纸对联,在舞狮的锣鼓声中, 邴绍拿了一根点燃的香递给姜言意:“东家, 这鞭炮您来点。”   姜言意还在孝期, 哪怕是这样的日子, 也穿得素净,上身是一件樱草色的对襟穿花袄, 领口处镶了雪白的兔毛,衬得她脸上肤色愈显白皙,原本过分艳丽的容貌, 也多了几分娇俏。   姜言意笑着接过,一手捂着耳朵, 一手用香去点燃了挂在高竹上的大红鞭炮,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 围观的百姓都拍手喝彩。   姜言意把香递给邴绍, 笑着对面坊门前的百姓道:“今日姜记面坊正式开业, 多谢各位前来捧场, 今儿的面饼子, 买五送一!”   这话又引得一片叫好声。   “姜掌柜,多的就甭说了,大伙儿都等着排队买呢!”人群中有人大声道。   姜言意笑着说好。   买五送一的礼包都是用油纸提前包好的, 纸面上还拓印了一朵墨色姜花,上面偌大两字“姜记”,旁边还印了个姜言意店里专用的小印章。   里面的面饼是五块两文的搭一块一文的。   这新颖漂亮的包装袋让不少人都觉得新奇,十文钱买一大包面就能管两天的饭,再寻常的人家,家里也不缺这点钱,一听还要送一块面饼子,铜板给得更爽快了。   有顾客只想买点回去尝尝鲜,只单买一块或两块面饼子,姜言意也让人用油纸包好,笑呵呵递给人家,在服务态度上是绝对挑不出错来的。   买方便面的人多,调料酱又能泡面又能炒菜,自然也遭到了哄抢。不过因为是用大油熬制的,成本价摆在那里,这调料酱想便宜也便宜不了多少,姜言意定的价是十五文一罐,刨去物料成本和人工成本,卖一罐的的利润差不多是八文。   楚淑宝听说姜言意的面坊开张,特意过来帮忙,她帮着姜言意收钱,经手的虽然都是铜板,可楚淑宝还是乐得嘴都合不拢。   等得闲时,她便满脸笑容对姜言意道:“原来这就是自己赚钱当掌柜的感觉。”   姜言意站了半天,腰都酸了,笑着问楚淑宝:“累吧?”   楚淑宝点头又摇头:“是不太轻松,可一想到这是自己辛苦赚的钱,心底高兴,又不觉得有多累了。”   说到赚钱上,她两条眉毛都飞了起来:“对了,我把我所有私房钱都拿去买胭脂了,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我都备了一份,不愁西州城的姑娘们不买账。”   姜言意道:“那一会儿忙完了去我店里,咱们商量一下柜台怎么陈列。”   楚淑宝就等她这句话,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忙过了最热闹的那一阵,买方便面的人就不怎么多了,好在姜言意还有二手准备。   她拿出面饼和调料酱,当街泡了一碗方便面,一边吆喝着热水一泡即可食用,一边现场示范,路上的行人原本不太知晓方便面的,一听这神奇的吃法,闻着那勾人的香味,不免也好奇了几分,围上来探头探脑地观望。   一有了看热闹的人群,后面路过的行人也会不自觉地驻足观望,飘散在空气里的香味勾起了他们肚子里的馋虫,兜里的银钱也就留不住了。   让姜言意有些意外的是,田记少东家也来给她捧了个场,赌坊儿子的死因查明后,田记少东家就被府衙放了出来。   看着面坊开业这般热闹,他冲姜言意拱了拱手,不免有几分唏嘘:“恭喜姜掌柜贺喜姜掌柜,面坊到了姜掌柜手里,当真是起死回生了,我少时,家中最鼎盛时也莫过于此,可惜祖宗基业终究是败在了我手上。”   他脸上先前被赌坊儿子带人打的伤还没完全好,眼角下颚都有淡淡的淤青,哪怕穿了体面的衣裳,但还是显出几分潦倒之态。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田记少东家内疚一笑:“瞧我这嘴,今儿您开业大吉的日子,我瞎说些什么……”   姜言意说了句不妨事,田记少东家又说了两句吉利话,买了五块面饼便走,这个插曲也就这么过去了。   面坊开业第一天上午的收入就很可观,姜言意跟楚淑宝数满竹篓的铜板时,险些数得老眼昏花,每数出一千文就用绳子串成一贯,上午一共赚了八贯三百多文。   楚淑宝掂了掂沉甸甸的钱吊子,感慨道:“瞧着买面的人挺多,可细分下去顶了天每人也就十几文的收入。我觉着还是卖胭脂赚钱,京城百香阁的胭脂,品质好的一小盒就能卖十几两银子呢!”   姜言意道:“用得起胭脂的姑娘就那么些,用得起上品胭脂的更少,但这面是人人都吃得起的。”   如果以后国泰民安,百姓生活富足,用得起胭脂的人家更多了,那的确会是很大一个市场。但现在和多人还在为了温饱发愁,银钱有限的情况,自然是先顾及温饱。面坊今日上午赚的这些铜板,大半分都是西市这边的百姓买的,若是全城的百姓都吃泡面,生意会更可观。   而且吃的东西,这顿吃了下顿就没了,这是每日必须得买的东西,不像衣裳首饰之类的,买一次可以用很久。   楚淑宝似懂非懂点了头。   面坊的伙计吃饭都是下工后自己煮,今日姜言意在这里,就准备帮他们做饭,权当是庆祝面坊开业。   她进了做饭用的小厨房才发现菜品不多,调料也没她古董羹店里齐全。   负责做饭的伙计还没见过会帮下人做饭的东家,在姜言意进了厨房后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拘束道:“东家,咱们都是些粗人,随便做些吃的就成了,大伙儿早上还说,烧水泡个面吃,那个味道好!”   姜言意没料到古人也没能逃脱方便面的魅力。她年少无知第一次吃泡面,甚至觉得那是人间美味。后来有段时间经常吃,以至于闻着味就觉得腻。但很长一段时间不吃吧,又馋得慌。   姜言意看着厨房的食材,想了想道:“那不如做冒菜吧。”   冒菜作为一道川菜,在做法上跟火锅出入不大,甚至也被成为“一个人的火锅”。   伙计没听说过“冒菜”,不过只当是自己见识短,没有提出疑问。   姜言意见厨房有现成的土豆和莲藕,便让伙计出去再买些肉和其他菜回来。   姜言意在处理食材时,楚淑宝自告奋勇给她打下手。   楚淑宝对做菜没什么兴趣,但就喜欢和姜言意聊些跟胭脂妆容有关的话题。大宣朝以瘦弱为美,愈是弱柳扶风,愈惹人怜爱,因此大多女子无论在形态还是妆容上都会凸显一股羸弱感。   而她和姜言意五官都是偏明艳的,加上身量修长,除非刻意去打扮,不然怎么都跟羸弱不沾边。   楚淑宝给姜言意讲自己在京城的遭遇:“你是不知道,京城的姑娘们,吃饭只端这么小个碗……”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给姜言意看,一脸无语道:“我觉着我喝茶用的小茶碗都比她们吃饭的碗大,而且碗里的饭只能盛一半,在家里还好,若是参加宴会,添饭还会被人笑话。我赴宴从来不敢多吃,都是回家了再填肚子,因为这个,没少被我母亲数落。”   姜言意把莲藕洗干净了削皮,切成薄片,听到楚淑宝的话不由得道:“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哪能拘着不让吃?”   楚淑宝像是找到了盟友,愤愤道:“我母亲说胖了嫁不出去,为了嫁人不让我吃肉,那我才不想嫁人呢!”   姜言意被她逗笑,道:“你哪里胖了,太瘦弱了容易生病的,现在这样就刚刚好。”   楚淑宝见姜言意处理完了莲藕,又捡起土豆递给她:“我母亲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京城时多吃半碗饭就得被她训半天。还好西州没有那些规矩,我来西州这些日子,发现这里的姑娘们个个精气神都好,不像京城,一眼望去全是病美人,每次参见宴会,我看着她们都觉得可能会晕倒一大片,还好祖母疼我和惠宝,在吃上从不拘着我们。我还是喜欢西州的风气,年轻姑娘们上妆容也不必把自己脸抹得跟命不久矣一样。”   姜言意道:“千人千面,不管是妆容还是形体,匀称自然就很好看,没必要为了别人口中的好看糟蹋自己的身体。”   楚淑宝狂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二人唠嗑了一阵,伙计买了菜回来,不过他只买了较为便宜的猪肉。姜言意把一半瘦肉切成薄片备用,另一半剁成泥混合香菜末,打上一个鸡蛋搅拌均匀后捏成丸子。   食材准备就绪后,她把锅烧干了下油,等油温上来了,挖了一大块调料酱到锅里,凝固的大油遇热融化,植物油和动物油混合激出阵阵浓香,姜言意一边用铲子翻炒,一边把香料下锅一起混炒均匀,一时间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调料辛香。   调料炒香后倒入滚水,若是用高汤滋味会更好些,可惜时间不够,来不及熬制。   水一开,姜言意先把土豆片、莲藕片、豆芽菜和豆腐放进锅里煮着,估摸着七成熟了,才把肉片和香菜肉丸子放进锅里,同时用滚水单独泡了几块方便面,等面泡涨了,用筷子夹到锅里煮入味,熄火后装入汤砵中撒上葱段和香菜,既好看又增香。   冒菜跟火锅的不同之处大概是火锅是涮着吃的,而冒菜则是一锅乱炖把食材全部煮好了吃。   饭是用木桶蒸笼提前蒸好的,姜言意喊一声开饭,在外边闻着味咽了半天口水的伙计们跟狗抢食似的冲进厨房,把两个冒菜盆和装饭的蒸笼一起端了出去。   十几个人围坐两桌,姜言意带着邴绍和楚淑宝跟几个老师傅坐在一起用饭。   面坊之前营生艰难,炒菜都不见得有多少油水,哪里有这样大口吃肉的时候,年轻的伙计们几乎是狼吞虎咽,从汤盆里挑起一箸菜,扒拉着热腾腾的米饭咽下,从舌根到舌尖全是麻辣的余香,回味无穷。   锅里的素菜似乎都煮进了肉香味,方便面也充分吸收了带有肉香的汤汁,吃到嘴里,只觉滋味比平时吃的好吃数倍,面坊的伙计们都赞不绝口。   楚淑宝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在席间没有半点不自在,甚至还会主动问老师傅们制面的工艺,看似不拘小节,但言辞间颇有分寸。   姜言意觉得这姑娘是个有主见的,她若是一门心思扑在胭脂上,将来指不定也能做出一番成就来。   吃完饭,楚淑宝摸着滚圆的肚子唉声叹气,走路都艰难。   姜言意哭笑不得,“你下次别吃太撑。”   楚淑宝揉着肚子哀怨道:“我要是能管住自己的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她说着还闻了闻自己衣服:“总觉得衣服也被熏入味了,希望回去后惠宝不会拉着我的袖子一边馋一边哭。”   姜言意说:“没这么大味,下次你过来,把惠宝她们也带上就是了。”   楚淑宝眉毛开始打架:“祖母不让惠宝过来。”   姜言意问:“为何?”   楚淑宝一脸纠结道:“祖母说惠宝太贪嘴了。”   姜言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再能吃,还能把我的店给吃垮不成?”   楚淑宝也跟着不好意思笑了笑。   她撑成这样,姜言意觉得走走消消食也好,就没叫牛车,带着楚淑宝直接徒步走回古董羹店。   刚到店门口,她就发现门前停了一辆牛车,牛车上没人,只有十几只鸡被绑了翅膀和双脚拴在一起,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煞是壮观。 第90章 真香!(第一更)……   楚淑宝瞧见这满满一牛车的鸡, 微微一怔,偏过头问姜言意:“店里这是要做全鸡宴?”   姜言意也摸不着头脑,她进店问杨岫, “外边那一牛车的鸡是怎么回事?”   杨岫道:“方才隔壁王府的车夫把牛车赶过来的, 说是给咱们的。”   姜言意心情有些微妙,这些鸡是封朔让人给她送来的?   他这送礼的风格还真是迥异多变、出人意料。   现在店里食客多, 把鸡拿进后院里得穿过店铺,怕冲撞了用餐的食客, 所以只能暂时把那十几只鸡放在外边的牛车里。   姜言意带着楚淑宝进店, 笑呵呵跟相熟的食客打个招呼, 对方知晓姜言意又开了一家面坊, 少不得恭贺几句。   楚淑宝是第一次到姜言意的古董羹店里来,发现这里除了地方小了点, 布局陈列一点也不比那些有名的大酒楼差,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一点不显脏乱。   半人高的竹制的屏风把每一桌都隔开了, 因此就算桌子间挨得很近,也不会给人拥挤感, 甚至因为有一道屏风挡着, 多了些隐秘, 食客用饭时也更自在。   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个细颈白瓷瓶, 瓶口插着一枝半开半敛的红梅, 配上桌上摆放的各类精巧盘碟, 怎么瞧怎么赏心悦目。   楚淑宝没来得及夸姜言意这店里的陈设, 就听见有桌食客喊了声:“小二,备纸墨!”   楚淑宝循声看去,发现喊话的那桌食客都是些年轻公子, 几杯薄酒下肚,面上带着几分微醺,许是发现有年轻姑娘在看他们,几个公子哥儿脸上更红了些,为了彰显自己文采,又行起了酒令,念诗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邻桌的食客或笑吟吟看戏,或跟友人点评一二这群年轻人的才学。   姜言意对这样的情形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她从柜台下方拿出笔墨纸砚交给杨岫,杨岫再拿去那一桌,公子哥们作诗时,也会引得周围吃锅子的食客起身去看个热闹。   作得一手好诗写得一手好字的,自然会赢得不少夸赞声,若是碰上装腔作势的,也会收获一顿奚落,这是在封朔给姜言意店里写了那篇古董羹赋后,店里兴起的,她自己也没料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的势头。   她的古董羹店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古代的网红火锅打卡点。   别的馆子想学这个噱头,可惜没那个名气终究是学不过去。   楚淑宝不知这些,觉得颇为新奇,趴在柜台边上小声对姜言意道:“经常有人来你店里作诗吗?那你在笔墨纸砚上的开支岂不是就得破费不少?”   姜言意笑眯眯小声给她解释:“名气打响了,才能赚得更多。”   她指了指一旁墙上好几册手工装订的诗集,“这些都是之前来店里吃了锅子,兴致上来作的诗,书行的掌柜跟我商量,说想把这些诗印成书卖,不过还有几位作诗的食客一直没再遇见过,我无从征得他们同意,便将此事搁浅了。”   这相当于是仅存于她店里的孤本了,不少读书人来店里,都会借那些诗集去观摩一番。   楚淑宝被姜言意说得兴致大起,也拿了一册诗集翻看,发现有的诗下面,还有人用小字回了一首,被诗主人发现了,不免又回赠一首,你来我往,颇有几分以文会友的意思在里面。   她感慨道:“阿意你可真聪明,我若是在诗集上留诗了,我也会隔三差五来看有没有人给我回诗。”   姜言意正在账簿上记账,闻言,捏着毛笔道:“若是有才子佳人因为对诗成了一桩姻缘,来店里留诗的客人只怕会更多。”   这个时代对女子严苛,西州在塞外,约束女子的规矩还少些,南方的都城里,越是大家闺秀越不自由,都讲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一个姑娘从小到大,见到的男子除了自家亲戚,基本上没几个外男,甚至府上来了男客,还得避嫌不见。   在姻缘上,基本上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有的在洞房花烛夜才知道自己嫁的人长啥样,其中是良缘的又能有几对?更多的时候只是女方忍气吞声,营造一个和谐美满的假象罢了。   所以话本子里,那些突破世俗礼教在一起的凄美爱情故事,总是格外受人青睐。   楚淑宝问:“阿意,你这店里不是卖古董羹么,你是怎么想到弄这么多东西的?”   姜言意道:“如果只想做点小生意,只考虑利钱就够了。但若是想往大了做,就得做出自己的内核的东西来,让别人即便是学,也只能学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客人选择一家馆子的原因有很多,食物好吃也是最浅显的理由,因为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难免也会腻味,还得有别的东西,去引导食客做选择,比如用餐环境、吃饭时可寻的乐子。”   她店里目前除了老秀才说书,写诗这些,姜言意还办了一个投壶活动,若是全中的,可以免费送一盘姚厨子的拿手菜。有了彩头,专门来这里参加投壶游戏的食客也多了起来。   楚淑宝是个会融会贯通的,几乎是立马就问道:“那我的胭脂,除了好用可以让女客买,还能有什么法子让她们喜欢?”   姜言意想了想道:“名人效应或许有用。”   见楚淑宝似乎不太理解,姜言意解释道:“你从京城那边来的,你改天上个好看的妆容,说京城的某位公主或县主画的就是这个妆容,别人还能说不好看么?若是问起你这个妆容是怎么点的,你再说用的是什么胭脂,什么手法点妆,再真心实意夸一番这个胭脂有多好,可不就卖出去了?”   楚淑宝狂点头,满脸写着钦佩,她感慨道:“还好阿意你不卖胭脂,不然我怕是得买得倾家荡产。”   姜言意啼笑皆非。   处理完了账上的事情,她拉着楚淑宝一起躲进了后院,商量胭脂柜台的布置,以及怎么给女客们推销。   等所有问题理得差不多,天也快黑了,店里的食客都走完了,杨岫把那一牛车的鸡都拎进了后院,等姜言意处置。   楚淑宝在房里继续写她的开店策划,姜言意则去厨房帮忙。   虽然馋无骨鸡爪馋很久了,但姜言意还是没有丧心病狂到把十几只鸡一起宰了。   几只老母鸡留着用来炖汤再好不过,反正她现在院子大,圈一块地方出来,暂时让它们多活一会儿还是做得到的。   姜言意挑了一只大公鸡,让杨岫杀好去毛。   姚厨子见到杀好的大公鸡,不由得也夸了句:“这只鸡养得好,煲汤喝补血益气,再温养不过了。”   姜言意道:“我打算炒着吃。”   姚厨子以为她是想做成干锅鸡块,摇头道:“那可浪费了这么好的鸡。”   姜言意却道:“这道菜的菜名就叫鸡公煲,就得用公鸡肉烧出来才好吃。”   说起来,这道菜还有一个故事,有个厨子用自己名字做前缀命名了这道菜,称作“XX鸡公煲”,因为他的名字跟山城地名一样,外地人都以为鸡公煲是山城名菜。   姜言意上辈子,就曾被大学室友灵魂发问过一次,室友说你作为一个山城人,火锅都会做了怎么不会做鸡公煲?   姜言意当时还不知“XX鸡公煲”不是本地菜,一听这哪儿成啊,赶紧自学了鸡公煲的做法,现在回想起来,好笑之余,当真是恍若隔世了。   鸡公煲最重要的两步莫过于熬制老油和制酱料。   老油贼香,是用四种油和十几种香料熬制而成的,这四类油便是植物香油、大油、牛油和鸡油。   其余三类油都好找,只有牛油不容易买,市面上偶尔有卖牛油牛肉的,都是宰杀的老牛。也是因着经常在马屠户那里买肉,关系熟了,马屠户那边有货源,才会提前给姜言意留一份。   熬老油时锅里下四种油,牛油是最后下的,烧至三成热,就放入生姜、葱头和蒜瓣爆香,紧跟着下青花椒、茱萸炒出麻辣味,最后下各类香料,用不让油温高于五成热的小火熬制半个时辰,把香料中的香味全都熬进油里,比普通的锻炒煎炸香了数倍。   酱料是用六成热的香油爆香十余种香料制成的,小火熬住小半个时辰后,下冰糖增鲜,同时淋上一勺黄酒增香。   斩切好的鸡肉洗干净血水,先用料酒和生姜腌制去腥,在用熬制的酱料腌制两刻钟,这一步是为了让鸡肉腌制入味。   等鸡肉腌制好了,锅里猛火烧热老油,下鸡块翻炒断生,再次放入茱萸、花椒、姜、蒜炒出香味,随后再加入莲藕、土豆、豆腐皮、冬笋、黑木耳、泡涨的方便面,撒上盐和料酒炒出香味,最后淋上一勺高汤煲上半炷香的时间,一锅掀开锅盖就香得流哈喇子的鸡公煲就算是做成了。   姜言意找了个小砂锅,盛了满满一砂锅后放上几段香菜,让杨岫把这一砂锅鸡公煲给封朔送去。   考虑到这些鸡是隔壁王府让人送来的,杨岫半点怨言没有地跑腿去了。   大抵是老油熬制得实在是香,都不用姜言意喊开饭,店里的人全都围在厨房门口等吃。   楚淑宝看到鸡公煲里也有方便面,一双眼瞬间就亮了,开饭时,别人都是夹肉吃,只有她,每一筷子都在精准无比地夹方便面吃。   楚言归在楚家待太久反而会让楚老夫人起疑心,姜言意前几天就让楚忠把楚言归接回来,只时常做些好吃的送到楚家去。   姜言意给楚言归夹了一块鸡肉,见楚淑宝在狂吃方便面,给她也夹了一块:“多吃点肉。”   楚淑宝嘴里吸溜着泡面摇头:“我觉得这一锅里最好吃的是方便面!”   跟中午煮在冒菜里的方便面不同,这次的方便面是直接炒干了的,浓油赤酱,本身又极容易入味,老油和各类食材的香味几乎全汇进了方便面里,简直是整锅鸡公煲的精髓所在。   姜言意觉得好笑,楚淑宝喜欢,她也就随她去了。   吃饭时不免又问起楚言归的功课,如今封朔造反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池青作为封朔麾下的军师,每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多少时间指导楚言归。   楚言归性子执拗,但池青那张嘴,当真是毒得没边,他现在已经被池青磨光了不知所谓的狂气,内敛了许多。   姜言意一问,他便如实道:“已经学完了《论语》,师兄说等师父得空过来考我,只是不知师父什么才有空,如今在看《中庸》。”   老秀才也吸溜起方便面,楚言归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还是颇有几分自得,对姜言意道:“少爷天资聪慧,能这么快学完《论语》已是难得。”   楚言归被夸了,姜言意心中高兴,豪迈道:“好好念书,明儿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身子!”   外边临时鸡笼里剩下的那些鸡,从鸡爪子到鸡翅尖,姜言意都在盘算怎么吃了。   封府。   陈国公虽然不愿再问世事,但封朔反了,他能指点的还是会指点一二。   他的行踪对外一直是保密的,毕竟当年用两个死囚换下慕家兄弟,若不是他归隐得早,怕是已经被政敌扒出此事弹劾入狱了。   他想找当年慕武侯死的真相,想掩盖真相的人必然不会让他得逞,甚至可能会在得知他行踪后派人暗杀。   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因此他出现在封朔书房时,除了封朔和池青,屋内再没有其他人。   “……皇帝那边传来消息,用惜嫔只能换回楚家一人。”池青颇为头疼地道:“楚昌平仗义,自是不肯只换自己儿子一人活命,楚承茂也是个有种的,在两军阵前喊,让楚昌平把他堂兄刚出世的儿子换出去。”   陆临远得以保命后,姜言惜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一门心思回京救姜尚书,得知要被当做人质送去皇帝那边,似乎知道逃跑无望,倒也十分配合。   封朔看着布防舆图,头也没抬,眼角眉梢全是冷峭:“皇帝那边不是派了个细作过来救人么,砍下那细作的手指给他送回去,只说那是惜嫔的,且看他松不送口。”   此法倒不是真要把新帝瞒过去,而是威慑,让他知道,自己派来的人已经落网了,下一次被砍的,或许就是姜言惜的手指。   池青感叹道:“我以为是已经够阴的了,没想到你比我还阴。”   封朔给他一个眼神,他瞬间闭嘴,没一会儿又对一旁优哉游哉饮茶的陈国公道,“老头儿,你好歹说句话啊。”   陈国公掀开眼皮睨了池青一眼:“你们这不说得挺好的么,要老头子我说什么?”   池青被他气得没脾气。   陈国公目光往封朔是舆图上瞟了瞟,道:“拿下渝州也不是保住粮道的长久之计,在渝州下油的水路截粮草不是难事。”   封朔道:“西州苦寒,不是产粮之地,周边郡县也不富庶,若是强行征粮,百姓怨声载道是轻,饿死是大。为今之计,只能尽力保住粮道。”   当然有更保险的方法,他可以带着大军迁回禹州,禹州毗邻衡州,他有最强的军队和最富足的补给,再无人可撼动他。可这样一来,西州没了驻军,几乎是把整个北方门庭拱手让人。   西州一旦失守,往南的三州二十七城,没有哪支军队可以抵挡突厥进攻,到时候整个北境必然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他如今看似是反王中实力最雄厚的,可一旦粮道被劫,就跟被人掐住了咽喉一样。   偏偏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除非他甘背负千载骂名,弃整个北境不顾。   气氛正凝重时,邢尧推门进来,说是隔壁姜记送了吃食过来。   哪怕有砂锅盖子捂着,但那香味还是已经飘了出来。   封朔看公文看得疲乏,便让邢尧摆筷布膳。   陈国公第一个动筷,夹起一块肉就赶紧往嘴里送,被腌制入味了再爆炒的鸡肉浓香滑嫩,味道醇厚,他啧啧称赞:“这鸡肉真香!”   封朔看着狼吞虎咽的师徒二人,忍着想把他们扔出去的冲动,面不改色动筷。   书房离姜言意的院子很远,他的味蕾不是很灵敏,这让封朔心情一点也不好。   池青发现封朔全程黑着脸,非常识时务的放弃了肉,专挑封朔不喜欢的素菜吃,但封朔脸色还是没好转,他不由得怀疑起封朔这是不愿让旁人吃姜言意烧的菜?   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该再下筷子了,但手还是没控制住。   陈国公美滋滋吃着鸡肉,终于想起自己草庐里养的那十几只鸡来:“我养的鸡你派人去给我抓过来没?今后住这边教小徒弟,可没功夫回去照料了,每只都是我从小鸡仔养大的,感情深厚着呢。”   封朔道:“已经让人送去姜记了。”   吃得正香的池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砂锅里的鸡肉,又看了看陈国公,欲言又止。   陈国公瞪池青一眼:“瞅你师父干啥?”   池青指了指他碗里那块鸡肉:“这可能是您养的鸡。”   陈国公整个人都是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吃下了那块肉。   池青:“不是感情深厚着么?”   陈国公意犹未尽咂咂嘴:“是啊,明日得再让那丫头宰两只鸡下去陪它。” 第91章 我想娶你(第二更)……   一直到陈国公找过来, 姜言意才知道自己收到的那一牛车鸡是他养的,为表歉意,姜言意忙说明天去集市上买一只大公鸡赔给他, 陈国公连说不用, 只道明日再给他做顿好吃的鸡肉就成。   池青抽不出空教楚言归了,现在他亲自过来教。   西跨院那边厢房多, 姜言意当晚就收拾了一间出来给陈国公住下。   楚淑宝回去时天色已晚,姜言意不放心, 让杨岫把她送回楚家。   她到现在, 凡事还是亲力亲为。   店里的厨房除了姚厨子, 另聘了一个墩子师父和一个专门洗菜配菜的帮厨。   秋葵先前是在外边帮忙招待客人, 但她有些呆,自己也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 更喜欢往厨房里钻,姜言意便让她去厨房给姚厨子打下手。   现在外边店铺里跑堂的只有杨岫和一个新招的伙计,新招的墩子师傅、帮厨和伙计都是本地人, 有姚厨子做担保姜言意便也信得过。   郭大婶也去了前边铺子里帮忙,姜言意若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就跟着姜言意一道出门, 保护她的安全。   姜言意从一开始就没把秋葵和郭大婶当下人, 现在也不可能使唤她们, 郭大婶偶尔抢着做事, 姜言意心中过意不去, 还会客气几句。   因此安置好陈国公的房间后, 姜言意在厨房吊汤时,郭大婶以上了年纪觉少为由过去陪她时,就忍不住念叨:“东家, 您现在生意越做越好,手头也宽裕了,身边还是该再添几个伺候的人。”   她从被封朔拨过来时,就把自己当做下人的,只是当时因为要瞒着姜言意,才编造了身份,但姜言意一直把她当成邻家大婶一样看待。   这段时间的相处,郭大婶也看出姜言意是个心地善良的,秋葵虽是她买下的,可她从没把秋葵当成下人,郭大婶也不指望秋葵憨憨傻傻的能伺候人。   她希望姜言意能买几个伺候她自己日常起居的婢子,不说别的,这端茶递水、整理房间、洗衣做饭的活儿总得有人做。   郭大婶倒是愿意跟个普通婆子一样伺候姜言意饮食起居,可惜一是姜言意不让,二是她半辈子习武,一双手杀鸡宰羊还行,伺候人这样的精细活儿就做不好了。   姜言意坐在灶膛子后面的矮凳上,闻言秀气的眉毛蹙了蹙,买进府的丫鬟每个月也得发月钱,如果只是为了伺候自己,她才舍不得花这个钱,盘面坊已经花光了她的积蓄,她想扩大古董羹店的事都被迫往后挪了。   姜言意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计算买一个丫鬟一年需要添加的开销,俨然一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守财奴:   “买一个丫鬟少说得两贯钱,西州一个丫鬟的月钱是六百文,一年要给的月钱就是七贯两百文。住姑且不算,丫鬟吃主人家的,按店里的伙食,每天就算十文钱,一个月我也得赔进去三百文,一年就是三贯六百文。这样一合计,买一个丫鬟,一年内我花在丫鬟身上的得有十二贯八百文!”   接近十三两银子!   郭大婶显然也被她算出来的这笔账吓到了。   她本还想说买个丫鬟花不了多少钱,以后还能一直使唤,姜言意把各项开支这么一算,她竟然也觉得血亏。   姜言意肉疼道:“我目前是暂时没买丫鬟的打算了,先攒钱扩张店面。”   郭大婶难得认同地点了点头。   楚淑宝虽然急吼吼地想开始卖胭脂,可她定制的雕花木柜还没做好,只能眼巴巴干等着。   姜言意现在只负责看古董羹店里和面坊那边的账,得闲再去面坊巡视一圈就成,虽然早有预料,但面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隐隐有赶上古董羹店的趋势,还是让姜言意惊喜万分。   楚家那边,她隔三差五就会带着捣鼓的新菜品过去看楚老夫人,楚家上下都在极力隐瞒楚承茂和楚承柏被俘的事,可楚老夫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经常问儿孙们,楚昌平为何不回来,楚家人都统一口风说是军中有事,才勉强安抚下了老人家。   姜言意也担心楚昌平他们,但她能力有限,只能祈祷平安。   为了转移自己的焦虑,她尽量把心思都放到了古董羹店和面坊的生意上,得闲也会去封府花房看看辣椒长得怎么样了。   经过上次的事情,现在花房那边每天都有下人去清理琉璃瓦上积雪,辣椒的长势也再次好了起来,不过有的辣椒可能是之前光照不够的缘故,就有些病恹恹的。   姜言意把植株上长得不好的辣椒摘了下来,让植株把有限的营养供给长得好的辣椒。   摘下来的辣椒都还是青红的,不能晒干了保存,就只能在新鲜的时候吃掉。   虽然陈国公一再表示他养的那些鸡姜言意可以随意宰了吃,但姜言意还是没好意思杀,毕竟鸡肉一旦做出来,陈国公也不好意思吃独食,肯定会分给大家。那是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鸡,姜言意可不好意思占一个老人家便宜。   所以每次陈国公说想吃鸡,姜言意都让杨岫去马屠户那里提溜一只回来。   古代的鸡比起现代的好处,大概就是全天下都是正宗土鸡,全天然无饲料喂养,鸡肉甭管怎么做,出锅都香喷喷。   手上拿着刚摘下的辣椒,姜言意觉得黄焖鸡可以安排一下了。   正宗的黄焖鸡讲究三绝,一是汤绝,汤味醇厚,咸中带辣,油而不腻。前世姜言意每次吃黄焖鸡,用汤汁泡饭,她能多干半碗饭。   二是肉绝,鸡肉滑嫩细腻,滋糯入味。   第三绝在米饭上,据说是用“两过油”的手法蒸出来的,蒸好的米粒颗粒分明,口感劲道,回味浓香。   姜言意离开封府,直奔马屠户的肉铺,买了两只鸡拿回店里。   陈国公已经知道他这些天吃的鸡不是他自己养的,而是姜言意花钱买的,正闹脾气呢。   看到姜言意拎着两只鸡回去,他虎着脸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见外的丫头!”   姜言意笑呵呵打圆场:“陈老先生,今儿给您做道好吃的焖鸡肉。”   陈国公才不接茬儿,甩袖道:“你见外成这般,今后我也不在你府上用饭了!”   到了下午,陈国公真做出了不在店里吃饭的架势,转步去了隔壁。   姜言意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可这老顽童闹起脾气来,她还真是头大。   她也没急着去哄人,进了厨房拿着菜刀切切剁剁,把两只鸡砍成小块,洗干净血水,用酱油和料酒腌制着。   鸡肉跟蘑菇一直是绝配,只不过古代没有金针菇,姜言意用了香菇代替。   铁锅烧热了,直接下鸡块翻炒断生,因为鸡皮里本身就含有油脂,所以事先不需要放油。等鸡皮炒得微微发黄了,捞起来,锅里下香油烧热,爆香葱姜后,再次倒入黄焖鸡翻炒,放入切好事先的辣椒和八角,淋上一勺酱油,炒至黄焖鸡上色后熄火。   把鸡肉倒入砂锅中铺上香菇片,加高汤和滚水焖煮,直到鸡肉煮得骨肉分离撒盐调味方可出锅。   “秋葵,可以熄火了。”姜言意说完这句就收拾起厨具,一扭头发现秋葵坐在灶膛子后边发呆,似乎没听见她方才说的话。   姜言意只得又喊了她一声:“秋葵,黄焖鸡做好了,可以熄火了。”   “噢。”秋葵这才如梦初醒般把灶膛子里的柴禾退了出去。   姜言意觉得有些怪异,不由得问她:“你怎么了?”   秋葵愣愣看了姜言意一会儿,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没。”   姜言意最近又忙古董羹的事又忙面坊的事,稍一得闲还得往楚家跑,对秋葵的确是关心不够。   她察觉到秋葵不对劲儿,但没有直接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以秋葵的性子,她既然不说,那别人也撬不开她的嘴。   姜言意拿了个小碗给她连汤带肉舀了一碗递给她:“快过来尝尝。”   秋葵跑过来,欢欢喜喜接过碗,准备吃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没再急着往嘴里送,迟疑道:“他们呢?”   姜言意觉得她口中的“他们”可能是经常一起吃饭的其他人,道:“这是先让你尝味道的,吃吧。”   秋葵这才端起碗吃了起来。   姜言意问她:“怎么样?”   秋葵用力点头:“好吃。”   她做的东西,秋葵就没有说不好吃的时候。   姜言意趁机问:“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秋葵慌张了一下,像是怕姜言意发现什么,赶紧摇头。   姜言意感觉更不对劲儿了。   秋葵却在此时小心翼翼问她:“花花,我的户籍文书还没下来,现在只有卖身契是吧?”   姜言意以为她是着急户籍文书的事,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给她解释才好,若是一切流程正常,她的免罪诏书差不多在年底就能颁下来,但先前南方战乱,皇帝自是来不及处理这些琐事了,现在封朔一反,她的良籍还是封朔替她求的,只怕皇帝那边根本不会批。   姜言意只能安慰她:“目前还没下来,但店里没人把你当下人看的。现在南边战乱,你回去也不安全,等时局稳定了再去给你爹娘重新立坟好不好?”   秋葵不知道为何,听到这消息像是沮丧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她道:“没事,我不急。”   说完又突然加了一句:“花花帮我把卖身契收好。”   姜言意道:“卖身契我拿给你你自己收着也成的。”   秋裤听了却连连摆手,让姜言意帮她收着。   姜言意只得摸了摸她的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记得跟我说。旁人欺负你了,也给我说,知道吗?”   秋葵鼻子一酸,像是要哭出来,只不过被她忍住了,“我会好好学做菜,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   这话的直觉告诉姜言意,秋葵绝对是被人欺负了。   她安慰完秋葵后,并没有声张,把黄焖鸡装了一瓦罐又添了两碗米饭放进食盒里,让杨岫拿去封府。   晚间依然是店里的人一起用饭,姜言意不动声色观察新来的墩子师父和帮厨,跑堂的伙计她也留意了几眼。   之前店里只有杨岫邴绍在的时候,他们两都只有被秋葵“欺负”的份,若是有新来的看着秋葵傻,就暗中排挤秋葵,姜言意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她其实也担心是姚厨子觉得秋葵笨手笨脚骂了她,毕竟姚厨子脾气火爆,火气一上来了谁都骂,所以姜言意也没好直接问姚厨子关于秋葵的事。   用过晚饭,姜言意倒是私底下问过郭大婶。   郭大婶跟秋葵相处的时间久,对她了解也相对较多,“那丫头虽然憨了些,但勤快本分,心思也单纯,东家不在时她还一个人苦练刀功,姚师傅偶尔瞧见了还会指点她一二,不像是会冲她发脾气的。”   被郭大婶这么一说,店里新来的几人就成了姜言意的重点怀疑对象,她让郭大婶明日去厨房帮忙,看看是不是有人挤兑秋葵。   一道黄焖鸡果然还是让陈国公消了气,只不过他回来时,顺便带了个王府护卫,让护卫把他养的那些鸡全宰了,让姜言意看着做。   姜言意被老爷子这波骚操作给惊住了,这些鸡肉吃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吃不完的,姜言意把一只老母鸡用来吊汤,其他的鸡砍下鸡爪鸡翅做成卤味。   剩下的鸡肉,她打算明日做个宫保鸡丁,看能不能全卖出去。   若是滞销,也可以做成熏肉存放,不至于浪费。   因为白天发生的这些事,姜言意这一晚辗转难眠,她索性爬起来,把自己床底下的放钱的箱子拖出来,数里面的碎银子:“一两银子,二两银子,三两银子……”   每凑够一百两,姜言意就会去钱庄兑成银票。   她正小声数着,窗户处突然传来什么东西砸到上面的响声。   姜言意盘腿坐在蒲团上,停止了数银子,凝神细听外边的动静。   很快又有什么东西砸到了窗棂上,像是谁在朝她的窗户扔小石子。   姜言意拿着灯走到窗户前,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窗叶。   油灯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外边黑乎乎一片,不过好在今晚有月色,又一颗石子砸落在窗边,姜言意眯着眼适应了光亮,才发现院墙上坐了个人。   银月如钩,夜色中看不清封朔脸上的轮廓,他身后就是深蓝的夜幕,他像是坐在了月亮尖儿上。   他冲姜言意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夜里万籁俱寂,姜言意无声合上窗棂,吹灭了屋里的灯,这才小心出了房门。外边月光很亮,适应了光线后,不用灯笼也能看清路。   只不过旁边的耳房睡的就是秋葵,前边拐角的房间里又是楚言归,脚踩在雪地上会发出“咔嚓”声,姜言意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到了墙根处,她仰起头小声问封朔:“你怎么过来了?”   封朔从墙上跳下来:“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事实上他每天半夜三更处理完公务,不管多晚,都会爬上墙头,对着姜言意的房间发一回儿呆,再回去歇息。   只不过今夜他过来时,正好发现姜言意的房间里灯还亮着,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朝她窗户上扔了两颗石子,她果真还没睡。   姜言意生怕有人起夜发现了她们,做贼似的四下看了一眼,才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外边寒意重,她把脖子尽量缩在了毛茸茸的衣领下面,看起来怪可怜又怪可爱的。   封朔忍着想捏捏她脸的冲动,眸光里带了一丝笑意:“你不也还没睡么?”   他看出姜言意的担心,长臂一伸轻松揽过她的纤腰,纵身越过院墙。   身体骤然失重,姜言意吓得两手死死扒拉住他劲瘦的腰身,落地后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道:“下次飞的时候先提醒我一声。”   封朔听了她的话,却说:“抱紧。”   姜言意迷茫仰起头:“啊?”   封朔道:“带你上房顶。”   姜言意吓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她赶紧八爪鱼一样把自己牢牢盘在封朔身上。   封朔站在原地没动,默了一秒,道:“把脚放下去,你这样我使不上劲。”   姜言意又怂又囧,“我怕。”   封朔:“……”   等二人好不容易上了房顶,封朔要拉着姜言意一起坐在积了厚雪的屋顶上,姜言意死活不肯:“会感染风寒的!”   封朔按着她坐下,又用大氅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有我的狐裘大氅在底下垫着,冻不着你。”   封朔的狐裘大氅防寒效果确实显著,姜言意被裹进去后,身上是一点不冷。只不过屋顶地势高,寒风更凛冽,脸就比较遭罪了。   姜言意恨不能把脑袋一起埋进封朔的大氅里,哆嗦着问:“你带我上屋顶干嘛?”   封朔抬了抬下巴,眸子里倒映着银月的光辉:“看月亮。”   姜言意实在是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这冰天雪地的,看什么月亮,今晚又不是满月……”   “不是满月也想跟你一起看。”封朔这句话很低沉,有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在里面。   姜言意承认自己没出息,她竟然被他这句话撩到了,像是一只炸毛的猫,突然就被捋顺了毛。   她没再嘟嚷自己的不满,缩在他的大氅里,脑袋靠着他宽厚的肩,仰起头跟他一起看着挂在夜幕里的弯月,天地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暗色的银白,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封朔突然偏过头对她道:“姜言意,我不想等了,我想娶你。” 第92章 她说,这个世界只是一本……   姜言意懵了一下, 被他这句话弄得猝不及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封朔看着她迷茫的模样,在心底轻轻一声叹息,偏过头, 微凉的唇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眸子里是姜言意看不见的暗流汹涌:“想把你跟我拴在一起,这辈子你就跑不了了。”   姜言扭头看他:“你说这话仿佛是做了亏心事。”   封朔伸手把她本就不怎么整洁的发髻揉得更乱, “对你,我倒是问心无愧。”   他看向天幕那一钩弯月, 道:“我最近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你死了, 我却不认得你。西州城破, 尸横遍野……”   每次梦醒,冷汗都爬满了背脊, 骨子里透着一股寒意。   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他甚至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世。但无边的虚妄感和惶恐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姜言意在听封朔说起梦境时, 心中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梦到的十有八九是他原本的命数。   也许, 是时候把一切向他全盘托出了。   她鼓起勇气道:“封朔, 如果我说, 那都是真的呢?”   封朔眸光几乎是瞬间就凛冽了起来, 揽在她腰间的手也不自觉加大了力度:“什么意思?”   姜言意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我说, 我跟京城的姜言意, 不是一个人。”   她心跳得厉害, 这一刻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说出一切后,会面临的是什么,或许亲人爱人都会同她反目, 但她也知道,是时候告知封朔这些了。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道“真正的姜家嫡女,在来西州的第一天就撞墙死了。”   封朔眸子里是一种姜言意无法读懂的沉重,他手轻抚着姜言意的脸颊,问:“若那一切才是真的,我现在是在梦里?”   姜言意摇头:“这个世界,在我原来生活的世界,只是一本书。你梦中所见,是书中原本的结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原来的世界死后,怎么就到了这具身体里。你现在看到的,经历的,都是真实的,只是跟原书的轨迹存在了差异。”   封朔觉得荒唐,可他先前就因为怀疑查过姜言意,到了西州的她,和在京城时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今这般,似乎能解释得通了。   只是未免可笑了些,他这二十几载以命相搏才得来的一切,苦痛也好,欢愉也好,都只是别人寥寥数笔就定下的命数。   封朔闭了闭眼,问:“那你究竟是谁?”   “我本名也叫姜言意,在我原来的生活的世界里,姑且是个酒楼掌柜吧。”   封朔说:“我从一开始遇见的,就是你?”   姜言意能感觉到他的臂弯有些僵硬,古人敬畏鬼神,在他们眼中,自己差不多就是个孤魂野鬼了。   这个怀抱,或许已经不能再为她所有了。   心口有些疼,尖锐的,窒闷的,仿佛是一把尖刀刺了进去,搅得鲜血淋漓。   姜言意直起身来,她明明在笑,但眼里的难过还是遮掩不住,“是,也不是。这具身体不是我的,我原来的样子,没有这么好看,普通到……混进人群里,或许你就认不出我来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姜言意才知道,原来自己在这段感情里,陷得比她意识到的还要深。   也是这时,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很害怕失去封朔。   说好的清醒,说好的理智,都变成了笑话。   初见时他站在火头营风灯下清冷的眉眼,相熟后他笑时总带着几分乖戾的嘴角,到后来他看着她会不自觉柔软下来的眸光。   往事桩桩件件在姜言意脑海里闪过,在他房里下棋被贴了满脑门的纸条,给他做药膳时他死活不肯吃素菜,她说要养猫他嘴上说着嫌弃、但猫崽爬进了他的靴筒里他眉眼间也只是多了几分无奈,得知姜夫人死讯时带着她骑马出城散心,梅林里她摇晃梅树抖落他满身积雪……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回忆和过往。   要把这一切都放下,就像是把一棵根茎都已经扎进心脉的藤蔓活生生拽出来。   疼吗?   怎么能不疼呢。   可选择了坦白,那这一切也是早该料到的。   封朔迟迟没有说话,姜言意不敢再看他的眼,别过头想掩盖自己满脸的泪痕,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吓到你了吧?这就是我之前说的隐瞒你的秘密。”   封朔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她么?   哪怕早就预想过这样的结局,这一刻姜言意心脏还是抽疼了一下。   脑子乱糟糟的,先前还觉得冷,现在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变得迟钝了,只有心口像是用尖刀开了个口子,被寒风剜得生疼。   姜言意只想快些逃离这里,她站起来,没了防寒的大氅,掠过屋顶的北风寒意浸入了骨子里。   “没什么的。很晚了,我该回去了,劳烦王爷下去后,帮我找个木梯来。”她努力掩饰,浓浓的鼻音却还是出卖了她。   眼泪止不住地流,姜言意狼狈抹了一把眼。   被人从身后用力一把抱住,重新裹进暖意融融的大氅时,她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你在说什么胡话。”封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息。   “我若是早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或许就不会招惹你了。如果改变不了那命定的结局,我死了,你该如何自保?”他曾说要教她骑马射箭,舞刀挥剑,让她有能力保护自己。   可他若死了,皇室和各路诸侯为了瓜分他的权利,她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姜言意没料到这才是他说那句“对不起”的缘由,悲喜交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不怕我?”   封朔让她转过身来,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怕你什么?”   “我是个从异世来的孤魂野鬼……”   “幸好,你来了,幸好,我遇见了你。”封朔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颊,“做那些梦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是你当真不在了,我当如何?现在我告诉你,姜言意,我会疯。”   “如果你说这才是梦境,我梦里的才是现世,我大抵永远也不愿醒的。”   “在你之前,我不知何为喜欢,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人的心上,真的可以住进一个人。下雪了,第一时间想叫你看,偶然搜罗到一支珠钗,觉得适合你便买下了,寻书时找到一册游记杂记,也会想你或许会喜欢……我没有刻意去想你,但睁眼闭目,全是你。”   姜言意死死抱住封朔,趴在他肩头呜咽着泣不成声。   封朔轻抚她后背的长发:“人在遗忘另一个人的时候,最先忘记的就是他的音容样貌,那些一开始让人记住的,反而是最容易忘却的。等我们都老了,或许你也不记得我现在的样貌,你还记得的,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这几十年光景,是我曾教过你的东西,是举手抬足不经意的小习惯。”   “我们会陪着彼此老去,容颜是岁月里最先消逝的东西,在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看到的都是彼此衰老的模样。我连你七老八十后的模样都不会介意,你还会觉得,我在意你如今是什么容貌吗?”   他单手抬起姜言意的下巴,细碎的吻落在她眼睑,让她哭都哭不利索:“傻不傻?”   “封朔。”姜言意带着浓浓的鼻音唤了他一声。   “嗯?”   “你娶我吧。”   “好。”   昨夜在屋顶吹了大半宿的冷风,第二日姜言意就病了,头重脚轻,床都下不来。   郭大婶一早起来在厨房煮好了粥,到了饭点还不见姜言意起身,来她房里叫她,才发现姜言意发烧了,浑身滚烫,一双眼也肿得跟个核桃似的。   “哎哟,东家,您怎么病成了这样?”郭大婶吓了一跳,忙让杨岫出去请大夫。   姜言意头疼,眼睛也疼,四肢酸软,浑身乏力,一说话,才发现嗓子也嘶哑得厉害:“不妨事的。”   “这还不妨事,您今日就别出门吹风了,好好养病。”郭大婶把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姜言意又按回了被子里,瞧了屋子一圈也想不通姜言意是怎么感染风寒的,道:“是不是屋子大了,一个炭盆子烧不暖?我再弄个炭盆子来。”   郭大婶手脚麻利,很快又找了个炭盆子来。   秋葵听说姜言意病了,急得眼泪花花都出来了,守在姜言意床前不肯走。   都说病来如山倒,姜言意现在胸闷恶心,东西也吃不下,若不是知道这在后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感冒,她怕是也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不过古代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因风寒感冒死去的人不少,因此人人都拿风寒当大病看。   大夫来给姜言意把了脉,又开了药,郭大婶去厨房煎药,秋葵则用温热的布巾给姜言意敷额头。   楚言归也想来看姜言意,考虑到他现在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怕把风寒传染给他,姜言意没让。   昨晚在房顶有多感动,姜言意现在就有多后悔,她为什么要在大冬天的晚上跑房顶去跟封朔那家伙上演一出生离死别?   就算要摊牌,找个安全暖和的地方的也好啊。   果然是情绪一上来了,做事就不经脑子。   她瘫在床上,脑门盖着巾帕,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此时在王府书房跟一众幕僚议事的封朔也是喷嚏不断,脑袋昏昏沉沉。   中途休息时,邢尧忍不住小声道:“主子,您怕是感染了风寒,一会儿让府上的大夫把把脉,开副药吧。”   封朔凤目一挑:“本王会感染风寒?阿嚏——”   书房四寂无声。   从来只会受刀伤剑伤的辽南王,也破天荒地受寒着凉了。 第93章 串串   姜言意被这场风寒折腾得够呛, 苦得要命的药一喝就是好几天,但还是头重脚轻,没有食欲。   封朔体格好, 也就头天打了几个喷嚏, 一副药下去,什么毛病都没了。   他得知姜言意病了后, 倒是派了府上的郎中过来给姜言意把脉开药,可惜还是没什么起色。   后世感冒的周期通常是七天, 姜言意只盼着再过两天自己能好起来。   楚淑宝已经来她店里开始卖胭脂水粉了, 不过生意没有想象中好, 一来是店里的女客本来就不多, 二来家境不错的姑娘,出门在外身边都有丫鬟婆子跟着, 防备心重,不会轻易试用来历不明的东西。   楚淑宝有些丧气,见生意做不起来, 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到姜言意房里陪她。   保养和妆容这一块姜言意是短板,她在技术上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 但见识过后世不少美妆博主带货, 也能给楚淑宝提供一点思路。   封朔听闻姜言意感染风寒后一直不见好转, 让郭大婶请了个女医去给她刮痧。   姜言意奶奶曾是个赤脚医生①, 她小时候生病奶奶就给她刮过痧, 不过刮的是脖子, 出痧后紫红一片, 风寒越是严重,出痧后颜色就越深。   女医给姜言意刮痧时,姜言意想着风寒好了还要做生意, 顶着满脖子的痧疤怕是没法见人,就让女医刮后背。   郭大婶怕她冷,给房里又添了几个炭盆子。   姜言意趴在褥子上,只着了一件杏色的兜衣。屋里的门窗都关严实了的,光线有些暗,但她整个后背还是白到发光,肌肤嫩白细腻,恍若牛乳。   常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骨,不单只脸上的骨,身上的骨架长得好的人,穿衣都比旁人好看几分。   姜言意身量修长,骨架却不大,不管哪里都恰到好处。   女医是个上了年纪的,早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识过不少美人,像姜言意这样骨相和皮相都绝佳的,还真没见过几个。莫说世间男儿,连她一个女子都不免起了几分怜惜。   旁边的小炉子里温着酒,等酒热了,她用沾了些到手上,揉搓姜言意的后背,“一会儿刮痧会有些疼,姑娘且忍着些。”   姜言意下巴搁在交叠的两手上,因为人在病中,精气神不好,显出几分病弱之态:“多谢大夫。”   女医用刮痧板沾了酒,就往姜言意雪白的后背上刮,看似没什么章法,但每一下都是顺着经络腧穴走。   姜言意一开始还能忍,后面就痛得绷紧了背脊。   郭大婶在旁边看着,知道她疼,安慰道:“方才刮的位置已经出痧了,等刮完,这风寒也就好了,东家且忍一忍。”   转头又对女医道:“劳烦方大夫下手轻些。”   女医姓方?   有一瞬间姜言意似乎就要想起点什么,但后背传来的阵阵疼痛又打乱了她的思绪。   姜言意只得同郭大婶说些别的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您这几天回厨房帮忙,可发现有人挤兑秋葵?”   郭大婶说:“新来的几个都是肯踏实做事的,跟秋葵似乎也没什么龃龉,我还旁敲侧击问过她们,她们跟秋葵处得还不错。”   刮痧板反复刮在一个区域的滋味有点不好受,仿佛是要把那层皮给刮开,姜言意痛得龇牙咧嘴:“新来的跑堂呢?”   郭大婶道:“那是个机灵的,一个一个秋葵姐的叫,也不像是会针对秋葵的。”   得出这么一个结果,姜言意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了。   刮痧的效果还是很显著,当晚天下午姜言意就觉得头不晕了,身上也不沉了。   打起精神看完面坊的进帐,发现面坊的利钱已经能追上古董羹店了,这两天还接下了好几个商队的大单子,姜言意实在是惊喜万分。   她病着的这些日子,厨房全靠姚厨子顶着,陈国公让人杀死的那些鸡,吃不完的都是姚厨子做成拿手菜卖出去,才不至于浪费。外边铺子里,杨岫也能独当一面。   姜言意决定下厨做顿好吃的给大伙,权当是慰藉他们这阵子辛苦。   厨房里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让她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一大块牛肉,瞧着有十来斤。问了姚厨子,才得知是一家农户养的耕牛在冰面上滑倒,摔折了腿,以后不能再耕地,便送去官府宰杀了,他托了人情才买到这十几斤牛肉。   古人吃牛羊肉大多讲究炖煮,吃一个原味。   姜言意切了一斤牛肉,片成薄片裹上香菜,用竹签子插上做成香菜牛肉。   她在吃上对店里的人一向大方,自己亲自下厨,就没有不见荤的时候。但若是姜言意不在时,姚厨子掌勺做饭给店里人吃时,或许是李厨子交代过他,他用油用肉都抠抠搜搜,仿佛生怕一群人把姜言意吃穷了。   因此每次姜言意说要亲自下厨,店里新来的几个伙计都高兴得像要过年一样。   姜言意风寒刚好,郭大婶不让她碰冷的,洗菜切菜这些都是郭大婶一手包办的。   姜言意则带着秋葵和其他人把处理好的食材用竹签子串上。   古董更店刚开张那会儿,姜言意为了招来顾客当街烤串,当时削了不少备用的竹签子,现在都派上了用场。   店里的老人以为姜言意是要烤炙肉,都很高兴,干活也利索。   只有新来的三人还没尝过姜言意烤串的手艺,但凭着姜言意做其他菜的功夫,以及店里老人的这股兴奋劲儿,他们也猜到了今晚又是一顿好吃的。   杨岫十分自觉地道:“东家,我去把烤肉的架子清理一番,顺便把炭先点上?”   姜言意知道他们约莫是误会了,好笑道:“今晚不吃炙肉,咱们吃串串。”   “串串是什么?”秋葵一边串莲藕片一边问。   姜言意给他们解释:“就是把串在竹签子上的食物放进锅里煮,吃的时候直接把竹签子拿起来吃,也可以蘸碟。”   串串香算是火锅的另一种形式,姜言意打算直接用老火锅的配方熬制锅底。   古人鲜少吃辣,她店里目前推出的麻辣火锅,炒底料时用的都是茱萸,连胡椒的辣度都不曾达到,却已经让不少食客摇头说辣。   一开始姚厨子还跟姜言意商量,说少放些茱萸,不然锅子不好卖,但那些前几天被辣得摇头的食客,却像是食髓知味一般,没过多久又来店里了,点名要再来一个上次吃的茱萸辣锅。   慢慢的,辣锅也成了姜言意古董羹店里的一大特色,毕竟其他地方,还没见过卖这等不伦不类锅子的。   清汤的锅子还有人会做,辣锅光是底料都用了三十余味香料,来福古董羹店的厨子亲自来吃过,都没法用舌头把里边的配料全尝出来,哪些调料先下哪些调料后下更是两眼一抹黑,学她卖辣锅这条路径只能悻悻作罢。   串香菜牛肉时,姜言意想到泡菜坛里似乎还有酸豇豆,便让秋葵去取一些来。   她把酸豇豆切成拇指长的小段,用切好的牛肉裹上两截豇豆,再用竹签子串上。   酸豇豆牛肉煮出来,又酸又辣,别有风味。   用刀剔无骨鸡爪时,只觉菜刀格外锋利,她赞了句:“找铁匠定做的刀果然好用,这么久了还利得跟刚开刃时一样。”   新来的帮厨是个手脚勤快的老妇,姓安,嘴边长了一颗大痣很有辨识度,闻言便笑呵呵看了秋葵一眼:“那铁匠隔三差五就来店里帮忙磨刀呢!怎能不快。”   秋葵埋头做自己的,并不理会安婆子。   姜言意正觉得这事可能跟秋葵的反常有关,然而没等她问,新来的跑堂便从外边进来,对秋葵道:“秋葵姐,那个妇人又来找你了。”   秋葵听到这话,串签子时一个不慎,险些戳伤了自己的手。   姜言意问她:“怎么了?”   秋葵似乎努力想遮掩什么:“没什么的,我出去一会儿。”   眼见秋葵心事重重出去了,姜言意才问那跑堂:“怎么回事?”   跑堂挠挠头道:“这……我也不清楚,之前您回楚家的那几天,有个妇人来店里找过秋葵姐。她自称是秋葵姐的舅母,但我问秋葵姐时,秋葵姐又说不是。”   姜言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出去看看。”   姜言意到了外边店里没瞧见人,掀开挡风的竹帘,才发现秋葵和那妇人正在外边拉扯,妇人穿着粗布衣裳,身板壮实,颧骨很高,长着一双吊眼,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只手攥着秋葵的胳膊,另一只手正用力掐着秋葵腰间的嫩肉。   “干什么?”姜言意喝了声。   妇人见她衣着体面,八成就是这古董羹店的女掌柜,这才松了手,收起一脸凶相,换了副笑脸:“您是这铺子掌柜吧?我是这丫头的舅母,她舅舅病重,想带她回去看看她舅舅,谁知这丫头死活不肯。”   秋葵腰间被妇人掐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她怕姜言意误会,几乎是立即就反驳道:“他才没病!”   妇人狠狠剜了秋葵一眼:“你个死丫头,你良心叫狗啃了?你走丢这些年,他生生给急出病来的!现在就盼着见你一面。”   秋葵怕被带走,怒道:“你撒谎!你只是又想卖我一次!”   妇人做势要打秋葵:“你不想跟我回去看你舅舅,竟然连这等丧尽天良的话都说得出口!”   姜言意把秋葵拉到自己身后:“她是我买回来的人,大娘你说话就说话,若是动手,我可就告到官府去了。”   妇人又连忙对着姜言意赔笑脸:“我这都是被这死丫头给气的,你说她怎么就撒谎成性呢?”   秋葵要是会撒谎就怪了。   姜言意语调客气,说出的话的却不客气:“秋葵是我从西州大营买回来的,她为何会进那种地方,大娘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拐卖人口,按律当斩!”   妇人气势低了一大截,讪讪道:“我是她舅母,我哪能做出卖了自己外甥女这种事。”   姜言意道:“良家子卖身为奴,在官府有备案,卖去何处,经手何人,都有记载。”   妇人听姜言意说这些,倒是不见得有什么畏惧的模样,甚至还嚷嚷道:“她当年自己走丢了,被花楼老鸨哄回去签了卖身契,跟我可没干系!”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她骗秋葵签了卖身契,拿了银子把自己摘干净了才这么有恃无恐。   姜言意并不动怒,反而还冲她笑了笑:“你也知道秋葵的卖身契如今在我手中,让不让她回去,都是我说了算。”   妇人被姜言意这话堵得一肚子火。   杨岫和跑堂的伙计见姜言意出去这么久没进来,也跟着到外边来。   妇人见店里出来两名男子,其中一个还一脸凶相,知道自己讨不着好,顿时歇了跟姜言意扳扯的心思,恶狠狠对秋葵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灰头土脸离开。   姜言意把秋葵带进店,寻了个僻静处才问她:“你舅母之前来找过你为何不跟我说?”   秋葵红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花花忙,不想给花花添麻烦。”   姜言意叹息一声,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秋葵舅母一看就是个泼辣的,牙尖嘴利,秋葵又嘴笨,便是有理都吵不赢她舅母。   秋葵听话点点头。   姜言意又问:“她找你作甚?”   她舅母一口一个是回去看她舅舅,但秋葵又说她舅舅没病,姜言意更倾向于是秋葵舅母撒谎了,可秋葵的卖身契在姜言意手中,她便是把秋葵哄回去又能如何? 第94章 他杀了谁   面对姜言意的问话, 秋葵迷茫摇头:“我不知道……”   父母双双离世,被舅母卖去青楼后又辗转去了军营,她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 遇到姜言意才终于又活出了个人样。   但是姜言意如今也找到亲人了,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羡慕得紧。   她当年被买进青楼时, 是舅母带她去赶集的,或许舅舅是不知情的。   所以当舅母找到她说舅舅病危时, 她抱着一点希翼跟舅母走, 但舅母带她去的地方明显不像是给舅舅养病用的, 反而像是烟火之地。   姜言意听她说了这些, 蹙眉道:“她还想再卖你一次不成?”   可秋葵如今本就是奴籍,若要再卖, 必须得拿到她的卖身契。她舅母既卖过她一次,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秋葵手捏着衣角,红着眼道:“我看地方不对, 扭头就要跑,被我舅母扯住了, 楼里出来几个婆子堵住我的嘴把我硬拽了进去, 我听见舅母跟他们说银子什么的, 婆子说验身后才能给……”   说到这里秋葵咬了咬唇, 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若是从前她不会哭的, 因为知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在姜言意这里这么久, 那些肮脏阴霾的过往似乎已经跟她毫无干系, 猛然又要被人推回那样的地狱,她也会拼命。   谁不渴望向阳而活。   姜言意听得又心疼又生气,“你个傻丫头,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给我说?”   秋葵眼泪吧嗒吧嗒掉,那几天姜言意在楚家,她总不能专程跑过去给姜言意说她被欺负了,后来姜言意回来,这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她也就没再说。   她怕姜言意担心,哽咽道:“花花别气,我没吃亏,她们拽我时碰到了去那边送货的铁匠,他认得我,威胁他们我是姜记的人,他们若是胡来,他就去报官,那些人才放我走了。”   只不过没拿到银子,她舅母怎肯罢休,一路追着她和铁匠大骂,骂她是个赔钱货,还是个克星,克死了她爹娘。   铁匠帮她说话,她舅母就阴阳怪气说她跟那铁匠是姘头,还故意把她以前在青楼待过,又当了营妓的事抖出来,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之前那铁匠还隔三差五上门来帮忙磨刀,那件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秋葵觉得难过:“在花花这里,我感觉自己似乎可以像爹娘还在时一样活,顶多会被嫌傻。但是把以前的经历抖出来后,别人看我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这一刻,姜言意突然觉得,秋葵就这样也好,曾经那些身体上的伤害已经过去了,但一辈子都得面对的,是流言蜚语的伤害。   她不懂世俗,就不会受伤。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明明是曾经是受害者,但到了旁人嘴里,待过青楼,当过营妓,便够他们浮想联翩,滋生出无限恶意。   大多数男子或自命清高指指点点,或恶俗说笑。最可悲的同为女子,在封建礼教之下,绝大多数也会对此避若蛇蝎,闭口不谈已算好的,可恨的是有的或许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不耻的语气品头论足。   从古至今,流言蜚语都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姜言意握着秋葵的手道:“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不用理会。”   她现在关心的还是秋葵舅母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以及锲而不舍地想哄走秋葵目的何在。   姜言意问:“你还记得你舅母带你去的哪里吗?”   秋葵点点头:“西市柳巷,挂红灯最气派的那座楼。”   西市柳巷是个烟花巷,难不成真是要把秋葵给卖了?   姜言意宽慰她:“不怕,下次你舅母若还敢来,我报官抓她。”   从秋葵这里问不出什么,要想知道秋葵舅母的目的,估计还得撬开她舅母的嘴才能知道。   姜言意让秋葵收拾好心情再回厨房。   菜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亲自掌勺制汤底。   考虑到店里的人吃辣的口味并不一致,姜言意打算煮个鸳鸯锅,清汤锅底用猪大骨和老母鸡吊出来的鲜汤就行。   辣锅的底料用老油炒制,能最大程度激出香料的香味,姜言意熬好老油,把茱萸和花椒都在油里过了一遍才捞起来,改小火炒糖。   油锅炒糖是门技术活,火候和翻炒的时间只要有一个没把控好,一锅油和糖就都废了。   辣锅汤面上飘着的红,不仅有辣椒红素,还有炒出的糖色,糖炒得好,汤色红亮且尝不出甜味,糖能在一定程度上增鲜,还能抑辣。   姜言意炒糖时半点不敢马虎,眼瞧着糖融化了,油面上咕嘟咕嘟冒起金黄色的糖泡,锅面上升起来的热气都带着一丝甜味,她赶紧把葱姜蒜下锅爆香,同时加入草果、丁香、茴香等十几味香料煸炒,香味炒出来后,锅里倒入骨汤,再撒上盐和之前炒过的茱萸、花椒熬煮片刻。   锅里的水沸腾得厉害,各类香料的香味混着茱萸的辣和花椒的麻刺激着人的嗅觉。   香料是天然的防腐剂,炒制辣锅的底料时炒多些,可以连用几天。   大锅里熄火后,姜言意把熬制好的辣锅底料舀些到鸳鸯锅里,冲上滚水就能直接煮串了。   虽然自己被某人害得感染风寒一病就是好几天,但有了好吃的,她还是没忘记隔壁王府的某人,让杨岫带着锅底和串好的菜品一起送过去。   楚言归行动不便,如今店里的人多了,每次吃饭他若是跟大伙一起吃,楚忠把他搬进搬出也不方便,姜言意又单独给他和陈国公备了个锅子,自己则和店里其他人一起在前边铺子里吃。   现在西跨院那边已经成了她们住的地方,店里的伙计轻易不会到那边去。   大抵火锅串串是最治愈的美食,秋葵看到满满一锅串串,先前那些不开心全抛到脑后去了,她跟姜言意的时间最久,如今在吃上也颇有心得了,她把荤菜全放辣锅里,素菜则多放在清汤锅里。   姚厨子和老秀才上了年纪,吃太多味重的肠胃不好,就喜欢吃点清汤的养胃,眼瞧着秋葵给他们塞了满满一锅素菜,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这丫头,怎把荤菜都往你自个儿跟前放!”姚厨子边说边抢了几根香菜牛肉签子放清汤锅里煮着。   秋葵一脸无辜:“肉要让辣锅里煮才好吃。”   “谁说的?”   “花花说的!”   正在一旁泡降火花茶的姜言意躺枪。   串串比火锅方便的一点大概就是不用满锅找食物,想吃啥,捏着竹签子就拿起来了,也不用再人手备一双公筷。   姜言意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古代人在吃锅子时比现代人讲究,哪怕是相熟的人,他们也会人手备两双筷子,一双筷子用于自己吃,一双筷子则专门夹菜。   姚厨子见姜言意这样煮的时候,就忍不住夸赞道:“东家不妨卖这样的锅子。”   姜言意无情拒绝:“串签子麻烦。”   自己人吃还好,若是用这个盈利,还不如直接卖火锅呢,食客要什么菜直接切好装盘就成。   若是卖串串,切好了还得多一个串签子的步骤,费时费力,不划算。   姚厨子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   香菜牛肉煮好后,秋葵眼疾手快抢了两串拿给姜言意。   新来的伙计一开始还有点拘谨,不太好意思放开了吃,尝了串串还拍马屁把姜言意一通夸赞,等发现其他人都不说话,全在抢肉吃时,也放下了那点不自然,奔着吃去了。   牛肉片切得薄,肉质细嫩,烫熟后吃进嘴里满口生津,裹了香菜的嚼起来层次感更丰富,裹了酸豇豆的外嫩里脆,麻辣之余,味蕾上又多了一道酸。   这点辣度对姜言意不成问题,其他人被辣得直灌花茶,却还是不肯放弃吃辣锅。   就连姚厨子和老秀才见他们吃得热火朝天,都忍不住把清汤里煮的肉沾了点辣锅的汤汁尝鲜。   封朔听说姜言意又送了吃食过来,赶紧让邢尧端上来。   邢尧面色颇为纠结地道:“过来的路上,碰上太皇太妃在前院赏梅,太皇太妃听说是隔壁姜记送的,就代您收下了。”   封朔神情微妙,他放下公文:“本王去明檀院看看。”   太皇太妃住院子一直都有重兵把守,外人进不去,里边伺候的人也出不来,便是太皇太妃吩咐她们去办什么事,也都是到院门口后转告看守的护卫。   只不过若是太皇太妃要亲自出门,护卫们也不没那个胆子阻拦。   明檀院的一切都是按照太皇太妃曾住的宫殿改造的,这样太皇太妃犯病时,才会以为自己还在皇宫里,而不是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州,又闹着要回京。   封朔没敢直接进去,站在暖阁外边听里边的动静。   “御膳房的厨子点子愈发多了,竟把古董羹想出了这样的吃法。”   “娘娘,这不是御膳房的厨子做的,是隔壁姜记卖的锅子。”   “这肉丸子做得巧,里边的肉馅跟外边不是一个味儿。”   封朔透过门缝朝里边看了一眼,太皇太妃手上拿着一双乌木象牙箸,照料她的嬷嬷把煮好的肉拿起来,用公筷剔到一旁镶金边的玉碗里,仿佛是在照顾一个孩子,“这些东西用的卤料重,娘娘少吃些,当心伤胃。”   舌尖被辣得发麻,太皇太妃兴致却很高:“哀家难得吃上一回合心意的膳食,莫要叨叨这些。”   嬷嬷只得继续帮太皇太妃布膳,太皇太妃被辣得直吸气,一口茶水一口菜这么混着吃。   封朔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福喜听说他来了这边,生怕太皇太妃犯病,母子二人又得吵起来。   难得一次见封朔不少阴着脸离去的,福喜也有些欣喜:“王爷,娘娘她……”   封朔对着福喜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回头看了暖阁一眼,道:“母妃喜欢姜记的吃食,你今后多买些给母妃吧。”   福喜连忙点头。   几天后,姜言意没能等来秋葵的舅母再次来店里找麻烦,反而等来了罗铁匠。   她在柜台处看账,罗铁匠掀开挡风的竹帘进来,肩头搭着个褡裢。   他生得高大,常年打铁,臂膀上的腱子肉也明显,大冷天只穿了件镶薄棉的单衣,似乎也不见他冷。   姜言意以为他是吃锅子,客气道:“罗师傅您想吃点什么?”   罗铁匠目光往里边扫了一眼,似乎没找着人,他收回目光道:“姜掌柜,借一步说话。”   因为信赖他的手艺,姜言意店里铁质的器具大部分都是找罗铁匠打的,算是熟人。   柜台处她让楚淑宝帮自己看着些,带着罗铁匠去了后边的院子。   原先的房间已经改成了一个简易花厅,可以供等座位的客人歇息,也能会客用。   郭大婶瞧着这铁匠人高马大,怕姜言意吃亏,就一直跟在姜言意身边。   进屋后,姜言意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罗铁匠就把肩上的褡裢取下来,往桌上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姜言意吓了一跳:“罗师傅这是何意?”   罗铁匠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姜言意在他那里打了那么多器具,就没见他说话客气过,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的他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搭理。   眼下还是头一回客客气气道:“想跟姜掌柜赎一个人,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一共五十七两,不知道够不够。”   姜言意心中隐隐有了个答案,但还是道:“我不太懂罗师傅的意思。”   罗铁匠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他憋红了脸,好在古铜色的肤色让脸上的红不是很明显:“我想向您求一门亲事,给秋葵赎回卖身契,娶她。”   郭大婶面色惊讶,显然她没料到事情竟是这么个发展。   相比之下,姜言意就平静得多,她道:“你知道秋葵跟常人不太一样,我没打算过让她嫁人。”   秋葵没个娘家人,小时候又烧坏了脑袋,虽不至于痴傻,但心智总比常人差一截。她若是嫁了人,姜言意担心她受气。   罗铁匠听到姜言意对秋葵的评价,眉头皱得死死的,反驳道:“她不笨,跟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固执了些。”   姜言意听出他话里对秋葵的维护之意,心中反而有些高兴。   有时候她也觉得秋葵傻,但其实不是的,人情冷暖秋葵很清楚,她甚至会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独自承担很多东西。   秋葵不能理解的,是律法没有规定,在世人眼中却约定俗成的东西,因为那些道理在她看来不该是这样的。   姜言意问铁匠:“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罗铁匠点头:“那些不是她的错。”   那天去花街送货碰到秋葵,从她舅母那里得知秋葵从前的经历,秋葵舅母口口声声说是秋葵自己走丢了的,但秋葵又说是她舅母卖了她。   罗铁匠在西州打铁多年,也帮衙门打过镣铐、刑具,有认得的人在牢里当差,托人问话不是难事。   当年青楼里犯事的老鸨如今还在大狱里,秋葵被买进去那天,刚好青楼被查封,所以老鸨对秋葵印象很深。   秋葵是被她舅母强拉着手在卖身契上按手印的,只要老鸨肯作证,那么秋葵舅母卖良家女,同拐子无异,是要蹲大狱的。   他忙前忙后,颇费了些功夫才让老鸨愿意当证人。   姜言意没料到罗铁匠竟默默为秋葵做了这么多,一时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她问:“你可知秋葵舅母那日为何要骗她去花街。”   罗铁匠面上露出几分不忿:“我把那老娘们打了一顿,问出来了,那老娘们说,是有人找上他们,给了五十两银子问秋葵的下落。她带秋葵过去,也是对方的意思,如果秋葵是她们要找的人,会再给一笔钱。”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笔数目,难怪秋葵舅母几次三番来找她。   而且如果只是单纯牵线找人的话,秋葵舅母不管秋葵的卖身契是不是在姜言意手中,那也说得通了。   对方能这般破费找人,来历只怕不简单,又约在花街那鱼龙混杂的地方见面,显然是见不得光。   姜言意问:“他们找秋葵作甚?”   铁匠呸了声:“一家人钻钱眼里去了,说是有个老泼财病歪歪的快死了,要找个命格相对的冲喜。”   姜言意只觉得这话漏洞百出,对方都不知秋葵的生辰八字,怎就知道秋葵的命格?   这显然只是托词。   姜言意心中烦乱,右眼皮跳了两下,她抬手揉了揉,知道铁匠会突然决定娶秋葵,想必也是怕秋葵真嫁给那老财主了。   她道:“我把秋葵当妹妹看待,万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你跟秋葵的事,得她那边点头了才算,我尊重秋葵的选择。”   罗铁匠听她改了口风,心中大喜,拱手道:“罗某谢过姜掌柜!”   “你不必谢我,这些银子你也拿回去。”姜言意道。   郭大婶听了半天,算是听出来这铁匠的用意了,笑眯眯捧了茶水递给他:“喝口茶。”   罗铁匠两手接过道了谢,心思却明显不在这里了:“姜掌柜店里的刀还好用吗?我去帮您磨一磨?”   姜言意想起之前自己夸刀好用时安婆子说的话,心中好笑,道:“有劳了。”   罗铁匠起身便往厨房去。   姜言意跟郭大婶走出房门的时候,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抿着笑道:“他们若是真能成,我也是替秋葵高兴的。”   知道了秋葵的过往并没有介意,反而是想方设法帮她出当年那口恶气,的确是难得。   她刚准备回前边铺子里,杨岫就快步走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地对姜言意道:“东家,外边来了官府的人,说是铁匠杀了人,要捉拿铁匠。”   姜言意拧眉问:“他杀了谁?”   “官差说是一个农妇。” 第95章 你让本王吃草?   死的人是秋葵的舅母, 因为前不久铁匠才打过她,目前官府认定铁匠十有八九是凶手。   铁匠被官差带走时,还一直回头再跟秋葵保证, 说自己只是打了人, 并没有杀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秋葵显然也呆住了, 急得直掉眼泪:“花花,怎么办?”   姜言意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官府那边会秉公办理的。”   秋葵听话点头, 但眼中还是泪涟涟的, 啜泣不止。   姜言意本想去找封朔, 让他派人帮忙调查此事, 秋葵舅母的死,显然跟找秋葵的那批人脱不了干系。   怎料封朔倒是先来找她了。   为了避人耳目, 姜言意把封朔带到了西跨院的客房里。   “兴安侯被策反,渝州驻军联合你舅舅手中的兵马,救出了你表哥他们, 即日便可回西州。”   这算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喜讯,楚家人平安无事, 又拉了一个兴安侯成为盟友。   但封朔脸色并没有多少喜色, 他道:“等你舅舅回来, 我们先把亲事定下, 一年后孝期一过, 就成婚。”   大宣朝的孝期少则一年, 多则三年。   封朔便是再心急, 也不能不顾姜言意还在孝期就安排婚事,但把亲事定下了,差不多也是昭告天下, 辽南王妃已经有人选了。   联姻永远是最牢固的结盟,各路诸侯到他麾下,想把家中女儿往王府送的不计其数,他把姿态摆明了,那些人才能彻底绝了心思。   得知楚昌平他们平安无事,姜言意心口的一块大石头的确是落地了,他急着定亲的用意,她又何尝不明白。   心中一片动容,姜言意说:“好。”   这些日子他每天处理公务到深夜,面上也有了几分疲态,姜言意瞧着怪心疼的:“你最近都没好好吃饭吗?都轻减了。”   说到吃饭,封朔就想起那盆被他母妃截走的串串。   他理直气壮点了点头:“没。”   姜言意:“……”   好好的温情突然就被他那个“没”字给说没了。   他说想吃鸳鸯锅,姜言意去厨房让姚厨子备了个锅子,高汤都是每天夜里吊好的,她之前炒的底料也还没用完,高汤和底料放锅里加滚水一冲,再用小炉子的银炭煨着就好。   姜言意知道封朔不喜欢吃素,挑拣食材时特意多备了些荤菜。   外边有食客点了一盘糖蒜,杨岫传话让里面备菜的手脚快些。   姜言意深秋腌制的那坛糖蒜已经腌好了,作为下酒菜,在店里颇受欢迎。   安婆子从泡菜坛里捡起一个蒜头把蒜瓣掰下来,蒜皮被浸泡到半透明,薄薄的一层裹着蒜瓣晶莹如玉,闻起来酸甜酸甜的,很有食欲。   吃火锅配糖蒜能解腻,姜言意想了想,亲自动手给封朔也剥了一小碟。   等她把锅子和配菜端去房里,封朔发现碟子里的肉没有串在竹签子上,道了句:“和那天你让人送来的有些不太一样。”   姜言意说:“就这么涮着吃味道也是一样的,竹签子用完了,还没削呢。”   炉子里的银炭燃得很旺,锅里的水也咕嘟咕嘟开始滚,封朔用木箸夹起一片梅花肉放到红汤锅里涮。   梅花肉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块肉,瘦肉占了九成,那剩下的一层肥肉呈丝状交错纵横,吃起来既不显腻,又不会因全是瘦肉而在口感上显得柴。下锅久煮不老,口感绝佳。   他用饭时,姜言意便把铁匠的事说了:“西街柳巷那边着实可疑,秋葵自从出了西州大营就一直跟我在一起,突然有人费大力气找她,铁匠问完她舅母后,她舅母就死了,这也太蹊跷了些。”   秋葵是姜言意身边的人,封朔也怕有人通过秋葵对姜言意不利,当即道:“我一会儿让邢尧亲自去督办此案。”   他应下了,姜言意就放心了一半,道:“衙门那边,要不你也让人去交代一声,我怕屈打成招。”   封朔看她一眼。   姜言意后知后觉自己有点像在吹枕边风。   她脸上没来由一热,但想到自己这也不算让封朔以公徇私,铁匠确实是冤枉的,她只是因为秋葵这层缘故,不想叫铁匠在牢房里吃苦头罢了。   于是她又把腰板挺了挺,大大方方迎上封朔的目光。   封朔看着她这一会儿心虚、一会儿理直气壮的小模样,唇角不自觉勾了勾:“都依你。”   姜言意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封朔这话一出来,她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见封朔一直在红汤里涮肉吃,清汤里那边一开始放下去的冬菇片到现在都还飘着,姜言意道:“你别光吃肉啊,清汤煮菜也很好吃的。”   封朔没接话,不过脸上嫌弃的意味很明显——他不喜欢吃素。   姜言意无奈,只得从碟子里捡了颗糖蒜,剥开薄如蝉翼的雪白外皮递给他:“尝尝这个吧。”   封朔没伸手接,直接用唇叼走了她投喂的那颗糖蒜。   入口第一感觉是甜,嚼开时口腔里弥漫出一股长时间发酵才能形成的微酸,还有一丝大蒜原本的辣味,但腌制太久,辣味已经不明显,主要是酸甜。   味道出奇地不错。   封朔虽然多年没有味觉,但他也知道大蒜是用作调味的,所以从来就没吃过蒜头,这还是第一次尝试。   原来这东西竟是可以直接当凉菜吃的么?   怕显得自己少见多怪,封朔平静点了点头:“味道还行。”   味觉一事他还不知要怎么给姜言意解释,把他们二人牵扯到一起是因为他时灵时不灵的味觉,但他对她的感情,不是起源于此。   怕姜言意误会自己喜欢她的初衷,封朔决定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比较好。   当天回去,封朔就让邢尧着手秋葵舅母的案子。   这一查,倒是牵扯出了不少东西。   暗中打探秋葵身份的那波人,是皇帝派来的,他先前在姜言意的请求下给秋葵写了一封请求恢复良籍的书信寄往京城。   皇帝虽没批下来,可他堂堂一个藩王,突然为一个发落为军妓的女子求良籍,还是让皇帝上了心。   都护府大街的防线他从一开始布下后,就没撤过,这样即便他不在府上,姜言意和太皇太妃的安全都有保障。   皇帝让西州城内的探子查探时,发现秋葵就住在封府旁边,都护府大街又布了天罗地网,便认定了秋葵是他的软肋。那时他正用姜言惜胁迫皇帝,皇帝这才让西州城内的暗桩找上秋葵舅舅一家,想抓了秋葵以此来威胁他。   一锅端了皇帝在西州城的暗桩据点,一番严刑拷打,秋葵舅母的死因便也问出来了。   暗桩得知铁匠要告秋葵舅母,怕秋葵继母抖出去太多东西,这才灭了口。   封朔告知姜言意案子结果时,姜言意听了也是一阵唏嘘。   她当初请封朔帮忙给秋葵恢复良籍,怎么也没料到反而是那封信险些害了秋葵。   封朔说完就喝起姜言意炖的鸡汤,却眼尖地发现食盒里还有一盘凉拌……草根?   米白色的草根被切成了寸长的小段,上面还有褐色的草结,结上长出头发丝一样的小须,怎么看都难以入口。   封朔眉头不由得皱起:“你让本王吃草?” 第96章 喜讯   姜言意把食盒里的两盘折耳根端出来, 道:“折耳根怎么了,折耳根好吃着呢!”   她今早去集市打算买点新鲜时蔬,发现有农人摆地摊卖从地里挖出来的折耳根, 当即买了几大捆, 回店里后就洗干净做了一盘凉拌菜尝鲜。   折耳根生吃会有鱼腥味,但用茱萸酱和藤椒油加上盐一拌, 再淋上酱油、香醋、蒜水,吃起来就相当的脆嫩爽口, 越嚼还越能尝出折耳根本身的清香。   她看着封朔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封朔在她期许的目光下, 只得夹了一箸, 入口的瞬间, 他表情就有点僵硬了,一嚼那股鱼腥味似乎从脆嫩的根茎里迸发出来了一般, 封朔囫囵吞下,赶紧灌了两口鸡汤才压下那股味。   姜言意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喜欢这道菜,折耳根的受众的确是两极分化严重, 有人喜欢,有人避之不及, 封朔明显是属于后者。   她担忧道:“你还好吧?”   但凡她做的菜, 封朔还是头一回这般大反应, 封朔怕伤了她的心, 咬着牙昧着良心说:“没事, 味道挺不错的。”   见姜言意面露狐疑,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一般, 又一次把木箸伸向了盘子里,只不过到底是没勇气再夹折耳根,反而是精准无误夹起了一瓣被拍扁了的大蒜。   之前吃的蒜瓣酸酸甜甜的, 口感很不错。   这颗蒜……齿关咬合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刚才吃折耳根面色还只是僵硬,现在他整张脸几乎都绿了。   辛辣和蒜臭几乎同时在口腔迸发,味道直往天灵盖冲。   封朔想不通是那里出了问题,在姜言意探寻的目光下,他只得若无其事咽了下去,想用鸡汤改味,但鸡汤是烫的,入口反而让蒜味更明显。   他拎起一旁的水壶,猛灌了十杯温茶水下肚,口腔里才稍微好受了一点,但舌根至喉咙处似乎还是有蒜辛味。   姜言意看得一脸懵逼,不明白封朔为何要生吃配料的大蒜,难不成是是她昨天做的糖蒜误导了他?   疑虑归疑虑,姜言意手上动作却不慢,赶紧从桌上的果盘里捡了个橘子剥给他:“吃个橘子会好些。”   封朔接过后囫囵吞下,橘子很甜,淡淡的橘香味压下了让他浑身不适的蒜辛。   姜言意又剥了一个递给他,封朔摆摆手,示意不要了,他低咳一声,试图补救:“本王……昨日是第一次吃蒜。”   言外之意是他以前没吃过大蒜,不知道大蒜是个什么味。   姜言意又心疼又好笑,解释道:“昨天的蒜是糖蒜,在泡菜坛里腌了将近两个月呢,所以才没多少蒜味。今日凉拌用的是生蒜,没经处理过,所以味重些。”   封朔看了姜言意一眼,发现她噙着笑的眉眼间除了有几分揶揄,倒是没再怀疑他生吃大蒜的缘由。   他佯怒道:“有这般好笑么?”   姜言意秒怂摇头,绷着脸和他对视,只是没忍到三秒就破功,笑倒在蒲团上。   封朔威胁道:“你还笑?信不信我现在亲你?”   生吃大蒜再接吻,这未免也太魔鬼了些。   这个威胁十分有效果,姜言意赶紧绷住脸,爬起来正襟危坐,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看的游记上。   只不过不经意一抬眼,发现封朔自己在剥橘子吃,她还是破功了,笑得前仰后合。   封朔瞪她一眼,扔下橘子做势就要来抓她。   姜言意吓得满屋躲,最后被封朔堵到墙角时,她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念叨着:“不许亲不许亲……”   封朔居高临下睨着她,恶劣地把她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揉成了个鸟窝,道:“先欠着。”   接下来几天,封府的厨子就比较倒霉了,他们王爷看到菜品里有蒜就会退回来,让他们重做。   厨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以前只挑素菜的王爷,怎么突然之间连有蒜的菜品也不愿碰了?   铁匠被无罪释放,他出狱时,秋葵要去接他,姜言意租了一辆牛车带她过去,见到铁匠秋葵还哭了一场。   秋葵舅舅是个身形干瘦的老头,因为常年下地劳作,背佝偻得不成样,他身后站着儿子儿媳,儿媳手上抱着个两岁出头的娃娃。   秋葵舅母的尸体被裹了草席放在一辆板车上,她舅舅脸上还有些许沉痛,但儿子儿媳脸上就只有不耐烦了。   秋葵舅舅走过来时,铁匠上前半步把秋葵护到了自己身后。   她舅舅有些讪讪的,一张土黄的脸满是皱纹和沟壑,下巴上稀拉有几根花白的胡须,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的一双手,在拱手作揖时手指都有些合不拢。   他对姜言意道,“您是秋葵东家吧?”   姜言意点了一下头,态度不冷漠,也不热络,但绝对让人亲近不起来。   秋葵舅舅说:“多谢您照顾秋葵,她是个命苦的孩子……”   姜言意冷硬道:“你们当初既然决定卖了她,现在也不必再来说这些话了。”   膈应谁呢!   秋葵舅舅没有辩解,只不过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些湿,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还是该谢的。”   他转头看向铁匠,二人目光相碰都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把视线落到了秋葵身上。   秋葵本就是一张圆脸,因为到了姜言意店里后伙食好,脸愈发圆润了,身上的衣裳也体面,相比之下,他们一家倒显得无比落魄潦倒。   他说:“舅舅对不住你,你恨舅舅也是应该的,但舅舅还是盼着你今后能过得好。”   只说了这么几句,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往板车那边走去。拉起板车,勾着背驼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他儿子在后面推,儿媳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子跟在旁边。   脚下缝缝补补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棉鞋被雪水浸湿,寒意顺着脚底往身上走,这条路就像这一辈子那般难走。   冷风灌喉,秋葵舅舅被呛得咳嗽,他把头埋得太低,热泪洒进雪地里,只砸出几个豆子大的小坑,很快就被脚印和车轮印给盖了过去。   那一年整个大宣都闹饥荒,家里锅都揭不开,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儿媳都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秋葵一根筋,听她娘临死前的话,到西州来投奔他。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老伴儿就没一天有过好脸色。   老伴儿决定卖了秋葵时,他是知情的,但一边是空荡荡的米缸和即将出世的孙子,一边是死了爹娘的外甥女,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灾荒年大户人家家中都只有赶走丫鬟的份,哪还会再买人?加上秋葵脑袋不好使,卖去给人做苦役都没人要,好在秋葵模样长得水灵,于是只能卖到花楼去……   秋葵看着她舅舅一家在大雪里走远的身影,原本的埋怨和恨像是被什么冲淡了,只剩一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   眼泪流出来,心口涩涩的。   自她爹娘死后,她终究是没有家的,哪怕世上还有亲人,但从今往后也只是路人。   铁匠跟她说:“莫哭。”   谁料就是这一句话,却让秋葵瘪着嘴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只不过现在帮她擦泪安慰她的不是姜言意了。   姜言意在一旁看得也有些感慨,秋葵所有的苦难都是从她舅母卖去青楼开始,常说人死如灯灭,再多怨恨都该消了。但她舅母卖了秋葵,一家子也没能活出个人样,如今又赔了性命,兴许这就是报应吧。   秋葵舅母一死,再告她拐卖秋葵也死无对证了,铁匠为了帮秋葵恢复良籍,忙前忙后这么久,为了打通关系还散了不少钱财出去,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回去的路上,姜言意问起他今后的打算时,他道:“我手上还有些余钱,年前赶着把房屋翻修一遍,年后就能成亲。以后我多接些活儿,总不会委屈了秋葵的。”   打铁都是卖力气挣钱,姜言意在他那里打过不少器具,知道这钱不好赚,而且越上年纪,成不了名家的话,能接的活儿就越少,毕竟体力跟不上了。   想到面坊那边如今邴绍一个人忙不过来,姜言意问他:“你若是不想打铁了,我这边倒是缺人,只要你做事踏实,赚的不会比打铁少。”   铁匠也知道打铁得看行情,他在西州城算是最出名的铁匠,赚的银子也不多,每个铜板都是抡了几千锤才砸出来的。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是要成亲,开销就大了去了。   他为人敞亮,说话也从不藏着掖着,当即道:“姜掌柜若还要人,我自是愿意过去干的,只是您也知道,我这人嘴笨,怕搞砸了您的生意。”   姜言意道:“不会。”   铁匠若来她这里做事,一来能赚更多的钱,将来他跟秋葵的生活也有保障。二来他以后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秋葵的事,她还能直接帮秋葵出气。   铁匠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他道:“秋葵的卖身契,我还是想帮她赎回来。”   秋葵是罪籍,和一般的奴籍不一样,奴籍只要主人家愿意,去当地官府就销掉。   罪籍必须得天子亲赦。   姜言意说:“秋葵的卖身契,我只是帮她存放。我相信你现在是真心想娶她,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且放在我这里,你若是敢欺负她,我随时都能把人带走。”   她握住秋葵的手:“我就是她娘家人。”   铁匠道:“姜掌柜用心良苦,我替秋葵谢过您。但往后她就是我的结发妻,她的一切东西,我想她自己存着就好。您若是对我不放心,我可以跟您去官府签卖身契。”   他宁愿自己卖身,也想帮秋葵拿回卖身契。   姜言意点了头。   牛车转头去了府衙,在官府登记签订身契后,铁匠说需要几天时间回去把打铁的铺子转让出去,再来姜言意这边做事,姜言意同意了。   再次坐上回古董羹店的牛车时,姜言意对秋葵道:“傻丫头,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秋葵知道,铁匠的卖身契在姜言意手里,是为她好。   她红着眼道:“谢谢花花。”   姜言意摸摸她的头:“哭什么,回去好好绣一身漂亮的嫁衣,再过不久你就是要当新娘子的人了。”   许是临近新年,喜讯也接连不断,李厨子那边传来消息,军营要她的方子,西州苦寒,哨楼的哨兵经常吃不上热食,用方便面能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急行军时,普通将士也能用方便面临时垫肚子,主力作战军自然还是得吃经饿管饱的食物。   方子卖了足足二百两,还因为军营那边现在设施不齐全,没法做面饼,又要给各个哨楼的将士发放军粮,只能把五千两的军需单子拿给姜言意的面坊做。   如今面坊那边忙得不可开交,还请了不少新伙计。   正如姜言意一开始预料到的,方便面的做法捂不住多久,看到这样庞大的市场,别的面坊也动了心思,开始分这块蛋糕。   其中来福酒楼徐掌柜名下的面坊势头是最盛的,依然是有样学样,听说为了拿下西州大营的生意,还给某位将军送了重礼,可惜毫无回应。   徐记面坊为了拉客,索性压低了价格卖,姜言意面坊里最便宜的面饼子卖一文一块,他那边卖两文三块面饼。   姜言意这边正好在忙军营的单子,没分出功夫去搭理。   万事开头难,楚淑宝的胭脂事业在经历了一开始的低迷期,现在也渐渐有了起色。   她是个热络的性子,来店里的女客,便是再不善言辞,也能叫她聊上一两句。   女子的天性就没有不爱美的,楚淑宝在胭脂水粉上是下了大本钱的,一些京城才有的货都叫她给弄到手了,开一盒给店里的女客免费试用,若是有想买的,再以三成利钱卖出去。   为了试用胭脂来店里的女客明显多了起来,姜言意在服务上便也更用心,不仅设了给食客放斗篷大氅披风的地方,还去隔壁成衣铺子订做了不少罩衣,吃辣锅时穿上罩衣,就能防止油溅到身上,脏了衣裳。   还有不少女子想跟楚淑宝学点妆容,一些京城那边时兴的妆容,西州这边少有人会。   在柜台处涂脂弄粉,一是地方小站不了多少人,二是店里还有不少男客,总归是不方便,姜言意又把后院原先她自己睡的那间房收拾出来,置了不少精巧的矮几蒲团,让楚淑宝在这里教女客们化妆。   一开始只有四五个人,后面就变成了十几人抢着排队,地方有限,楚淑宝每天又只教一次,女客们往往都得提前好几天订位置。   来店里的女客一多,男客便也多了起来。   往常只有在游湖赴宴时,才有机会瞧瞧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们,如今吃个饭便能“偶遇”。   古董羹店的生意火热远超从前,要是不想流失这些客源,扩充店面迫在眉睫。   姜言意拿着手上的巨款,决心开一家比来福酒楼规格更大的店!   抢生意嘛,谁还不会! 第97章 好处=椒麻鸡   每逢年底都是各处铺子易主的时候, 姜言意一番打听,最终选定了原本属于胡家产业的一栋茶楼。   胡家作为曾经的地头蛇,勾结突厥被抄后, 抄出来的银子那是非常可观, 西州最好的地段,铺子宅子几乎全是他们的。   部分地契已经被官府转卖出去, 还有一些大头的地契积压着。   徐掌柜成为商会一把手后,一直在努力吞侵胡家的产业, 说起来楚昌平买下胡家的宅子, 也跟徐掌柜结了梁子。胡家的主宅附带了花庄, 徐掌柜想接手花庄生意, 但宅子被楚昌平买下了,商不与官斗, 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冤家路窄的是,如今姜言意看中的茶楼,徐掌柜也瞧上了。   姜言意之前一直派人盯梢, 徐掌柜又何尝没防着她,知道她是楚家小姐, 忌讳着楚昌平是个当官的, 也怕她身后辽南王府的势力, 徐掌柜打算来个先礼后兵, 率先给姜言意递了请帖, 邀她加入商会。   很多贸易上的消息, 只会在商会内部交流, 这是为了避免被分走蛋糕。但凡碰上个什么天灾人祸,商贾们要解囊捐款,也是把银钱收集起来后, 由商会去和官府交涉。   而官府那边有什么新颁布的政令,也会提前给商会通气,商会里越有话语权的人,从中牟得的红利就越多,因为有油水的活儿全叫他们给揽了,商会里其他人趁着这股风也能捞上一笔。   没入会的商人无从得知这些消息,就只能两眼一抹黑瞎琢磨。   “只要楚掌柜不同徐某抢茶楼这块地皮,徐某保证,楚掌柜入会后,也能分得商会的一成红利。”徐掌柜是个生意人,从头到脚都是精明和算计。   姜言意如今对外宣称是姓楚,“姜记”的店铺,她一开始没改名,一则是好不容易打响的名气,突然改名可能会流失顾客。二则“姜”是她前世的姓氏,她想冠用这个姓把老火锅在这里发扬光大,也算是和前世唯一的一点羁绊了。   但楚淑宝问她古董羹店里的牌匾为何要叫“姜记”时,姜言意只能用前一个缘由搪塞。她店名不改,楚家人总会多心的,姜言意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换酒楼时,重拟店名。   此刻听见徐掌柜的话,她笑了笑道:“怕是得叫徐掌柜失望了。”   徐掌柜儒雅的脸上收起了笑容,只剩商人为利是图的冷漠:“楚掌柜何必以卵击石,你小小一个古董羹店,还能斗得过整个西州城的商会不成?”   姜言意说:“自是斗不过的。”   徐掌柜面色稍缓,却又听她道:“不过徐掌柜既然一开始就学我开古董羹店,现在又学我经营的面坊,证明我的法子还是赚钱的,不是么?”   被她这样毫不留情地揭穿,徐掌柜面上不好看,说了句“告辞”便起身离去。   等人走了,郭大婶才道:“东家,您这样下他脸面,不怕他怀恨在心报复?”   姜言意浅饮一口茶道:“只要我不让出茶楼,他怀恨在心已是必然。但低头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商场如战场,一开始就太好说话,后面只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徐掌柜肯亲自跑这一趟,就是知道他那边可能拿不下茶楼,才想让自己这边松手。   郭大婶跟了姜言意这么久,之前只觉得姜言意做生意点子多,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展露锋芒,道:“还是东家看得长远些。”   姜言意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面坊那边怎么样了?”   “先前邴绍一人得管面粉进货和面饼买卖,都没时间去后厨盯着伙计们,偶有一两个耍滑头的虚报面饼数量也难以查清,如今罗铁匠过去盯着后厨,底下的伙计老实多了。”郭大婶道。   姜言意揉了揉眉心道:“面坊那边的帐太杂了,还是得再招个账房先生。”   而且面坊那边做出的面饼,受限于技术条件,每一块的大小并不均匀,铡刀切割时,还会浪费不少。   后世的方便面工厂有专用的机械压面机,可以把和好的生面团挤压成薄片,再用滚筒切刀切成细条。这样既能解决面饼大小均匀的问题,又能达到一个注入灵魂的弯曲度。   姜言意倒是绘了草图,想让铁匠做一个可以人力操纵的压面机和滚筒切刀,但草图与实物有出入,加上铁匠没见过后世的方便面工厂,愣是没看懂她画的是啥。   姜言意一番解释后,铁匠大概懂了她想要的是一个什么东西,直言打造的难度太大,只说得闲了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这东西要是能做出来,省了盘面绕面的功夫,做方便面的效率会大幅度提升。   茶楼的竞标开始时,不止姜言意和徐掌柜看中了这黄金地段,旁的商贾也跃跃欲试,找关系送厚礼的不在少数。   姜言意趁机浑水摸鱼,让楚淑宝当中间人,把自己种的辣椒,果子少的以八百两一盆的天价卖了两盆出去,可把她给乐坏了。   辣椒从关外传来,被当成稀罕花草,大冬天还结着果子的更是少见,不少好名花的大户人家都喜收藏。   让她意外的是,那两盆辣椒出去走了一圈,最后被人当做厚礼送到了封朔手上,封朔又给她栽回地里去了。   姜言意空手套白狼赚了一千六百两,最后茶楼还是盘给她了。   她有点心虚,下厨做了一道椒麻鸡去找封朔,扯东扯西说了半天,终于说到茶楼的事情上:“那个……别人给你送了重礼,你把茶楼盘给我了,会不会不太好啊?”   封朔处理着公文头也没抬地道:“这些琐事本王可没功夫管,那两盆番椒也是下面的人呈上来的。你倒是不必心疼这些商贾,他们的钱,大多都是从底层百姓身上收刮来的。能让他们自愿掏钱的机会不多,这些钱到时候会花到百姓身上去。”   他这么说,姜言意就懂了,这礼一层层送上来,两盆番椒到封朔手上,中间各层的官员肯定也被塞了不少好处。   封朔接管西州后,没有及时打压这个陋习,就是想用让商贾们先自掏腰包一波。   只不过掏出来的这些钱,没有到各个官员手上,而是集中由官府管理。   这是官府给商贾们的一个下马威。   他说完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怎么,怕本王为了你以公徇私?”   在他说这些话之前,姜言意还有这样的错觉。   她点点头。   怎料封朔下一句就是:“那且当是本王为你徇私了一回。”   他靠着椅背,狭长的凤目半抬:“你打算给本王什么好处?”   姜言意:“……”   还能这样的?   她想了想,把食盒里椒麻鸡端出来,放到他跟前:“呐,好处。”   封朔:“……”   盘子里的鸡肉一丝一丝的,淋了茱萸麻椒油,色泽橙亮,鸡肉上缀着碧绿的葱末。   酱汁麻香十足,引得人食欲大增。   姑且……也算是个好处吧。   他看了半天的公文,腹中正有些饥饿,取了镶金乌木箸夹起一箸鸡肉尝进嘴里,麻香率先在味蕾上绽开,鸡肉很嫩,吃起来无骨无渣,肉本身的清香在麻油之下更明显。   姜言意笑眯眯道:“好吃吧?鸡肉是用大骨汤煮好再凉拌的,原本的鲜味一点都没流失。”   确实好吃,但不是他最想吃的。   封朔放下箸,倒了杯茶喝,说:“你舅舅快回来了。”   姜言意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商议的提亲的事。   封朔抬手捏住她的耳垂,稍微用了些力道细细摩挲,嗓音微哑:“快些到明年就好了。”   姜言意耳垂被他捏得有些痒,她躲了一下,却被封朔扣住双手按在了书案前。   姜言意有些慌,压低了嗓音呵斥:“你别闹。”   “我之前说了,先欠着。姜言意,现在得还的。”   他像是在跟她说笑,只不过呼出的气息不似他语调那般平稳。   粗粝的指尖从她耳垂滑下,划过雪白修长的脖颈,引得她一阵战栗。   他视线落在她颈侧白瓷般的肌肤上,眸色彻底暗了下来,拨开她披散在后颈的浓密黑发,用力吻了下去。   *   当晚,姜言意睡前点了三根蜡烛,在铜镜前拨开披肩的长发一看,发现挨近后颈那一片全是红点,还有一个浅浅的牙印。   倒是不疼,只不过想起封朔当时那个野性又克制的眼神,她心口没来由快跳了两下。   这家伙……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应付。   姜言意开始着手翻修茶楼时,楚昌平也带着楚承茂和楚承柏回西州来了,一同来西州的还有刚同封朔结盟的兴安侯。   楚家的小厮来报信后,姜言意就带着楚言归过去了。   楚家上下把楚老夫人瞒得很好,楚承茂和楚承柏回府后也被交代过的,在老夫人跟前绝口不提被擒一事。   姜言意和楚言归进屋时,楚老夫人看到长孙和刚出世不久的曾孙正喜极而泣,见到他们,又对孙子孙媳道:“你们姑姑去了,如今你们言意表妹和言归表弟都过继在昌平膝下,你们都是同胞兄弟姐妹。”   身姿颀长,一身行伍之气的青年便是楚昌平的儿子楚承茂,瘦弱憔悴些的青年是楚大爷的儿子楚承柏,旁边站着的年轻妇人是她发妻薛氏。   姜言意一一见礼,这次楚老夫人提了一嘴,她记着改口了,“兄长,嫂嫂。”   楚言归也跟着叫人,他腿上还没好全,姜言意找木工师傅给他订做了轮椅,他如今不用去哪里都要楚忠背了。   楚承茂看他们兄妹一眼,点了一下头,眼神淡淡的。   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个表哥就因为原身兄妹两做了许多蠢事而不怎么喜欢他们,眼下楚承茂有这反应,姜言意倒不奇怪。   楚承柏脸色憔悴,看都没往这边看,倒是她发妻薛氏给姜言意还了礼。   楚言归看着这一幕,嘴角轻扯了一下,垂下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楚老夫人抱着曾孙,问楚承柏:“柏哥儿,可给孩子取名了?”   “大名还未曾取,等父亲和祖父定夺。小名……唤平安……”楚承柏说着,嗓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生母刘氏在一旁瞧见了,斥道:“柏哥儿,在你祖母跟前哭什么呢!”   楚老夫人问:“这是怎了?”   刘氏抢着道:“他房里的月娘是在路上生产的,没挺过来。”   楚承柏的小妾因为在路上难产,后又被朝廷所抓,月子没坐好,败了身子,熬死在路上了。   楚老夫人叹息一声,说:“也是个命苦的孩子。”   又问:“可给孩子寻了乳母?”   楚承柏的发妻薛氏答道:“路上寻了一个。”   楚老夫人点点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娘,以后你就把他当亲生的养着吧。”   薛氏应是。   楚老夫人见楚承柏精神实在是差,心疼孙子,便把孩子交给薛氏,让刘氏带他们回院子里休息。   楚承茂是楚昌平一手带大的,擅武,出逃时为了护着楚承柏,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到现在都还没结痂,让他本就俊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野性。   楚老夫人问起他脸上的伤时,他满不在乎笑笑:“南边正乱着,路上不太平。”   “你这孩子,凡事还是得小心些。”楚老夫人语重心长道:“这破了相啊,将来说亲,人家姑娘都怕你。你看柏哥儿孩子都有了,你到现在还孤零零的一人,等过年啊,祖母得好好给你相个媳妇。”   楚承茂道:“小伤,过段时间就看不见疤了。祖母,孙儿的亲事不着急,如今天下正乱着,孙儿无心成家,想跟着父亲一起建功立业。”   “你啊……”楚老夫人语气无奈。   他又跟楚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楚老夫人才让他也下去沐浴换身衣裳。   屋里的小辈们便也都下去了。   姜言意帮楚言归推着轮椅出去,楚淑宝现在恨不得成天黏着姜言意,直接把自己亲兄长和以前最喜欢的二堂哥扔一边,跟着姜言意一起走了。   楚惠宝是楚淑宝的小尾巴,见状也跟了过去,还跟姜言意念叨:“二姐姐,今晚吃酸菜鱼吗?”   等着跟妹妹们叙旧的楚承茂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儿,他四下看了一眼。   好在楚嘉宝还留在房内,手上拿着个刚绣好的荷包,虽然荷包是湖绿色的,显得有些女气,但终于有个妹妹是记着自己的,还准备了礼物,楚承茂心中甚慰。   他刻意落后了半步等楚嘉宝,楚嘉宝追到门口时果然停下了步子。   楚承茂回头看她。   楚嘉宝手上捏着那个荷包,面无表情道:“二哥,让让,你挡着我道了。”   楚承茂让出半步,楚嘉宝捏着荷包蹬蹬蹬就跑了。   嗯,是朝着姜言意兄妹二人离开的方向去的。 第98章 将军排骨   姜言意推着楚言归回了她们在楚家的院子。   她们虽搬出去了, 但楚老夫人一直把院子给他们留着的,这样她们偶尔过来,也有地方歇息。   楚嘉宝过来给姜言意送了个荷包, 姜言意还挺纳罕。   楚淑宝笑道:“每年过年前夕, 嘉宝都会给家里人绣一个荷包,阿意你是今年第一个收到的呢!”   她看了楚嘉宝一眼, 假装吃醋:“往年都是我第一个收到的。”   姜言意闻言,笑着向楚嘉宝道了谢。   手上的荷包绣工精湛, 一针一线都是下了功夫的, 用的是苏绣, 便是在市面上, 也难买到这么精致的。   若是一个什么都不愁、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不会每年都费这样的心思和功夫去讨好一家子人。   姜言意想了一下二房在楚家的地位, 或多或少也能猜出眼前的姑娘为何要亲手做这些了。   不受宠爱的孩子,心思总是脆弱又敏感的。   楚嘉宝冲着楚淑宝哼了一声,本想靠近姜言意, 但目光触及坐在轮椅上看书的楚言归,又没敢过去。   楚言归的肤色依然苍白, 但面上的病气比起之前好了很多, 只不过身形太过瘦弱, 原本合身的衣裳穿在他身上还是显得宽大了些。   他发现了楚嘉宝的小动作, 但没做声。   楚嘉宝对楚淑宝道:“大姐姐你不带我一块捣鼓胭脂, 今年的荷包最后才绣你的。”   她看了姜言意一眼, 捏着衣角有些别扭开口:“二姐姐, 听说你盘下了如意坊的茶楼,我以后也想跟着你做生意。”   楚二爷自己不成器,她娘和离了又不可能再为她谋划。楚二爷膝下没个男丁, 将来再娶只是迟早的事,楚二爷也常因为她娘的事迁怒她,到时候有了后娘,亲爹变后爹只怕也不远了。   楚嘉宝一开始也想着到了西州也本本分分做个大小姐,到了年纪家里给她看门亲事就行了。   但看到楚淑宝作为楚家嫡长女都能不顾外人眼光跟着姜言意做生意,还赚了不少银子,不免也生了些想法。   女子出嫁前拼爹,出嫁后拼夫,但若没个强势的爹或有出息的夫婿,难不成这一辈子就不活了?   楚嘉宝算是楚家姐妹里心思最活络的一个,因为从小受到的关怀就少,她每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性的,哪怕她娘以前跟刘氏闹僵,冒着被她娘责备打骂的风险,她也要跟楚淑宝她们玩一块。   因为楚老夫人希望看到儿孙们和睦,她这样做能得楚老夫人喜欢。   楚淑宝姐妹的确是没什么心机,楚淑宝作为长姐,有时候虽然粗枝大叶了些,可待她和楚惠宝一直是一视同仁的,她一开始有目的的接近,到现在也变成了对楚淑宝姐妹掏心掏肺。   因为她娘的缘故,楚嘉宝一开始也是讨厌姜言意姐弟的。   但到现在,或许是同病相怜,她有时候想起母亲会在夜里哭红了眼,姜言意她们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她们母亲了,大概只会更痛苦吧。   看到姜言意带着楚言归搬出去后,非但没有过得艰难,反而一个人把生意慢慢做大,她是真的佩服姜言意,也想跟姜言意一样活得有出息。   姜言意对楚家三姐妹,也就对楚淑宝了解多一些,楚嘉宝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她一时半会还真不知怎么应对。   楚淑宝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但对自家姐妹的秉性还是再清楚不过,她半开玩笑对楚嘉宝道:“阿意是开馆子的,嘉宝你打算去帮忙洗盘子吗?你还是跟我一块捣鼓胭脂吧,呐呐,第二个荷包得绣我的啦!”   楚惠宝被宠着长大,但她身上没有身为家中长女被寄予的厚望,比起楚淑宝活得更轻松些,心性纯真,没从长姐几句话里听出什么,只记着荷包了,当即嚷嚷道:“第三个绣惠宝的!”   楚嘉宝揉了揉楚惠宝头上的小揪揪,“好好好,第三个绣你的。”   她也知道自己那话太突兀了些,向姜言意解释道:“大姐姐可以在二姐姐古董羹店里卖胭脂,我想着我也能过去卖珠钗首饰之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姜言意想了一下后世商圈的布局,又想了想茶楼的构造,她指不定可以打造一个古代商圈。   茶楼是西州城内罕见的五层高楼,修建时采用的是六边佛塔形,木质楼梯是螺旋往上的,底楼大堂中央还有一个室内水池,水池上设有戏台。据说这楼乃前朝一位反王所建,专供他享乐用。   胡家没倒那会儿,这茶楼也相当于一个更高等的销金窟,常有清倌胡姬在戏台上卖艺。   如今这楼倒了姜言意手上,她还指望着多做女客的生意,自然不会请清倌胡姬。   姜言意琢磨着,到时候一楼和二楼专卖吃食,三楼卖女子喜爱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四楼卖文房四宝和男子常用的折扇等风雅之物。   到时候名气大了,一些闲置不能全用完的地盘还可以租赁出去,既能赚租金,又能赚名气引生意。   心中有了个粗略的盘算,姜言意对楚嘉宝道:“你若是卖首饰,这本钱可得要不少。”   只卖普通珠花也就罢了,卖那些金银玉簪,没个几千两的银子打底,还真不敢做这生意。可若不卖真金白银打造的簪子,包铁包铜的普通珠花簪那些富贵人家家里的姑娘未必瞧得上眼。   楚嘉宝只想到了个点子,她还没做过生意,成本什么的,也没算过,听姜言意这么一说,不免有些沮丧:“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楚淑宝道:“阿意换了大地方,我的胭脂生意也有了起色,正缺人手呢,你为了不把第二个荷包绣给我,都不愿跟我一起做胭脂生意了?”   楚嘉宝何尝不知楚淑宝故意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没有心理负担。   这个看起来没心眼的堂姐,是把所有的心眼都用来保护这一家子姐妹了。   她红着眼说好。   姜言意跟楚淑宝相处的时候,也只觉得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天塌下来能当被盖。现在却觉得,这姑娘心思细腻着呢,只不过看得透彻,活得恣意。   她母亲刘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她倒是难得通透。   几人在院子里聊了一阵关于换地方后店铺的装修,楚惠宝闹着要吃酸菜鱼,姜言意才哭笑不得去了厨房,楚家三姐妹自是跟去了。   楚家的厨子已经在做菜了,砂锅里炖了羊肉,约莫是炖了有几个时辰了,汤汁熬得发白,肉和骨头用筷子轻轻一碰就能分开,现在只用小火煨着。   灶上的大锅里正在炸糯米圆子,香浓的糯米和现剁猪肉馅搓成的圆子,裹了鸡蛋液和面粉下锅走油,捞起来后酥脆金黄,吃进嘴里口舌生香。   案板上的墩子师父在切一只烤得表皮金黄油亮的烧鸡……   楚惠宝看得眼都圆了,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什么都想吃。   楚淑宝无奈,怕楚惠宝捣乱,只得先把她拎回房。   姜言意看着楚惠宝被她姐姐提溜走时那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也是啼笑皆非。   她给厨子说了自己要做酸菜鱼,厨子就专门腾出一口锅让她捣鼓。   酸菜鱼姜言意做过多次,熟门熟路就做出满满一大盆,做菜的手法之老道,让楚家的厨子也自愧不如。   姜言意瞧见一旁的木盆里泡着排骨,问了句:“这排骨打算做什么菜?”   厨子道:“回二小姐的话,本打算做粉蒸排骨,但采买的小厮回来迟了,怕一会儿赶不上饭点,打算用党参煲汤。”   已经有道羊肉汤了,再来个排骨汤就重了。   姜言意拿起一块排骨看了看,骨头细小,肉质紧实,她道:“这么好的排骨煲汤可惜了,做成将军排骨吧。”   厨子没听过这菜名,只得由姜言意自己来。   排骨已经在冷水里泡出了不少血水,但姜言意还是混合料酒和生姜把排骨焯了一遍水,此时排骨的腥味已经被去得差不多了。   控干锅里的水下油,六成热时下葱姜炒香,放入茱萸酱炒匀后倒料酒,锅里加水,倒入红曲水调色。   红曲从古至今都是炒菜上色的最佳天然染色剂,集市上卖的红曲酒便是用红曲所酿。   红曲水下锅后,整锅汤的颜色都变得红亮可人,姜言意放了点糖提鲜,增加味道的层次感,又勾了些酱油调味。   水开后把焯过水的排骨放入锅中,加香叶、桂皮、八角小火炖煮。   排骨的肉香在香料的作用下更加浓郁,红曲上色自然,炖煮后的排骨色泽红亮,十分好看。   排骨炖得软烂后起锅,若是想做简单些,直接装盘吃都成了。   但做将军排骨,还有一个油炸的步骤。   姜言意让厨房的下人拿了些红薯淀粉给她,把煮好的排骨裹上淀粉,锅里下宽油,等油温上来了,炸至外壳酥脆再捞起来,又酥了一小碟花生米。   锅里只留少部分油,扔一把切好的大葱片下锅翻炒,放入茱萸和青花椒炒出香味,倒入炸好的排骨和花生下锅炒入味后装盘。   若是有炸小麻花,最后炒排骨这一步也可以加点小麻花一起炒,可惜现在时间来不及,姜言意就没做麻花。   排骨出锅正赶上饭点。   兴安侯来了西州,楚昌平如今作为封朔麾下大将,自然得一起接待兴安侯,午饭就不回来用。   一家人还是在楚家二老的院子里用饭。   席间楚惠宝看到终于有她心心念念的酸菜鱼了,一双眼几乎要放光,动筷后几乎只管抬头夹鱼,埋头干饭。   楚老夫人特意让姜言意姐弟挨着她坐,约莫是也是先前请安时瞧见两个孙子对她们姐弟冷淡,想让孙子孙媳明白自己对姜言意姐弟的重视。   姜言意给楚老夫人夹了一块排骨。   楚承茂看到姜言意腰间挂着那个湖绿色的荷包,几个妹妹也抢着给她夹菜,就连楚惠宝那个吃货都忍痛把自己刚夹到的鱼片放到了姜言意碗里。   反观以前最得几个小家伙喜欢的自己,倒是无人搭理,楚承茂越看越不是滋味,见姜言意给楚老夫人夹了排骨,便道:“祖母老了,牙口不好,吃这些油炸的东西费劲儿。”   姜言意听出他语气不快,只当他是担心楚老夫人,道:“这排骨事先炖得软烂了再下锅炸的,吃起来不费劲。”   此时楚老夫人已经咬开了排骨,排骨外酥里嫩。煸炒时放了茱萸和花椒,外边金黄的表皮有一股麻辣味,正和楚老夫人的心意,牙齿轻轻一碰,里边的肉就咬下来了,肉质细嫩,炖煮时香料的香味全煮进了肉里,香浓无比。   楚老夫人笑着对楚承茂道:“祖母贪嘴,还咬得动哩!”   转头又给楚老太爷夹了一块,“这排骨好吃,老头子,你也尝尝。”   楚承茂还以为是楚老夫人故意给姜言意台阶下,他知道祖母偏爱姑姑的一双儿女,没说什么,只闷闷地也夹了一块排骨吃。   咬开那层酥香的外壳后,发现里面的肉质果真如楚老夫人说的那般软烂细嫩,楚承茂不由得愣住了。   他又夹了一块,夸道:“咱们府上的厨子做菜的本事不错。”   楚惠宝冲他做了个鬼脸:“这排骨和酸菜鱼都是二姐姐做的,才不是厨房的人做的。”   楚承茂夹起的那块排骨刚送到嘴边,一时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张嘴吃下了,只不过后面没再碰排骨和酸菜鱼,虽然这两道菜是他觉得最好吃的。   楚惠宝发现他没跟自己抢酸菜鱼吃了,还主动给他夹了一片:“二哥哥怎么不吃鱼了?”   面对席间所有人投来的视线,楚承茂昧着良心道:“我不喜欢吃鱼。”   楚惠宝满脸狐疑,明明刚才还跟她抢着吃的。   楚淑宝暗中捏了捏楚惠宝的手,楚惠宝知道姐姐这是让她不要乱说话的意思,便只管埋头吃饭了。   楚承茂筷子虽没往那两盘菜里伸了,可香味还是一阵阵往他鼻孔里钻,他瞥了坐在楚老夫人旁边斯斯文文吃饭的姜言意一眼,忍着!   他吃慢一点,以楚家人的用饭习惯,吃到最后肯定会有剩菜的。   但数双筷子在排骨盘子里和酸菜鱼汤砵里伸进伸出,排骨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了。   楚承茂心头那个“忍”字裂开了一道缝。   没事,还有酸菜鱼。   他安慰自己。   楚惠宝拿着勺子在酸菜鱼汤砵里捞了捞,舀走最后一片鱼肉后,又捞了两下,确定没有肉了,才有些失望地道:“没有鱼了……”   楚承茂:“……”   “忍”字裂开的缝隙更大了。   没事,大不了他用汤泡个饭行了吧。   楚承茂愣是吃到了最后,楚老夫人离席前还关切问了他一句:“茂哥儿在外面没好好吃过饭吧?”   瞧把孩子给饿的,这都添了多少碗饭了。   楚承茂看着酸菜鱼盆点点头。   楚老夫人交代他慢点吃,不够再让厨房做,这一顿老人家吃得有些撑,便由姜言意和楚淑宝她们陪着出去散步消食了。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离席,楚承柏死了爱妾还是一脸憔悴,她发妻薛氏说话温声细语,似乎再体贴不过,只不过上扬的嘴脸带了几分嘲弄。   刘氏心疼儿子,要去厨房再给楚承柏煲个汤。   饭厅里终于没人了,楚承茂正准备用勺子舀点酸菜鱼汤到碗里,收拾桌子的丫鬟小厮突然一窝蜂涌进来了。   楚承茂脸色不太好看:“作甚?”   小厮看他放下了筷子,以为他也吃好了,指着酸菜鱼盆,腼腆一笑:“二少爷吃完了,可以把这盆汤赏给小的么?大家伙都打算用这汤泡饭吃。”   楚承茂:“……”   他默默放下汤勺:“你端走吧。”   不就是一盆酸菜鱼么,有什么稀罕的。   小厮端着酸菜鱼盆欢天喜地退了下去,丫鬟们开始收拾桌子。   楚承茂心口闷突突的。   娘的,他还就是稀罕!   封府。   今日要设宴款待兴安侯,封府的厨子也是拿出了十八般手艺,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被送到了前厅。   封朔坐在主位上,下方左手边第一位坐的便是兴安侯,再往下这是兴安侯的几员心腹大将。右手边则是封朔麾下大将,楚昌平已然在列。   此番策反兴安侯有功,陆临远也有了席位,只不过排在最末,他比起之前更消瘦了些,面上倒是一派神色自若,显然被磨炼了不少。   “久仰王爷威名,今与王爷共商大举,乃杨某之幸。”兴安侯年近五旬,蓄了须,许是这几年修身养性,明明是个武将,却一身儒雅之气。   他冲着封朔举杯:“杨某敬王爷一杯。”   “侯爷客气,澹州之困,还多亏了侯爷出手相助。”封朔举杯回应。   烈酒入喉,除了一股灼烧的痛感,别的什么味道也尝不出。   姜言意今日不在古董羹店里,楚府距离这里太远,他一丝味觉也无。   “澹州一战,能险胜也是皇帝没料到渝州会反,等朝廷那边调集兵马,届时渝州也免不了一战。”兴安侯叹息道。   表面是在说渝州将处于危境,实则是在向封朔邀功,这次能打得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让楚昌平带着家眷突出重围,渝州军功不可没。   封朔道:“侯爷大可放心,西州屯兵二十万,遣三五万前往渝州驻防不在话下。”   兴安侯手上有五万兵权,小小一个渝州,若是再派三五万人马过去,到时候渝州是姓杨还是姓封就不好说了。   兴安侯没料到碰了这么个软钉子。   他既同意了跟封朔结盟,那么轻易不会再撕破脸,如今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划分到更多利益。   池青最擅长跟封朔唱黑白脸,当即就道:“侯爷尝尝这烤乳猪,是用山上刚抓的小野猪烤的,比普通豚肉滋味更好些。”   兴安侯提起筷子又放下,他亲自来西州这一趟,自然不可能只为了跟封朔吃一顿饭。   既然暗话封朔不肯接,他也就开门见山直接把话说明白了。   兴安侯道:“王爷,老夫也就不跟您卖关子了,老夫膝下只有一独女,举渝州之力走到这一步,只为了小女的将来。王爷既还未娶亲,渝州愿同西州结秦晋之好。”   这是让封朔娶他女儿做正妃的意思。 第99章 兄妹   此话一出来, 席间不免议论纷纷。   封朔麾下其他大将低声交谈,唯有楚昌平不发一言,本就刚毅的五官在这一刻显得更冷硬了些。   封朔若是应下了兴安侯的要求, 他也无从去斥责。   楚家能从京城逃出生天, 是封朔的恩情,他独子能从朝廷手中脱困, 也是封朔出人出力。   可这一切若要用外甥女一辈子委曲求全去换,楚昌平心里颇不是滋味。   池青看向封朔, 却见封朔放下酒樽, 他坐在高位上, 眉宇间有生在帝王家的威严, 也有一丝仿佛天生的凉薄:“大业未成,何以为家?不过侯爷忧心爱女, 本王倒也能理解。”   兴安侯听到前半句心中刚一个咯噔,这后半句倒是又让他心安了一瞬。   他道:“那王爷……”   封朔接过话头:“本王愿认县主为义妹,将来谁若敢欺她, 本王第一个不饶,侯爷可放心了?”   池青没料到封朔竟想出了这么个损招, 憋笑憋得辛苦, 只管埋头吃菜。   兴安侯面色微僵, 封朔认他女儿为义妹, 这就是把联姻这条路完全堵死了。   既已决定反, 那他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南边樊威和信阳王兵力不如辽南王雄厚, 他若现在倒戈去跟樊威和信阳王结盟,还不知得面临一个什么烂摊子,姻亲一事虽不成, 但如今在西州地界,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了。   毕竟是历经几朝的老狐狸,他面上丝毫不显怒色,拱手道:“多谢王爷抬爱。”   封朔不管兴安侯是真心跟他结盟还是暂时受掣,二人如今在同一条贼船上,兴安侯是个聪明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牵扯,还不至于因为儿女亲家没成就恼羞成怒。   兴安侯会被陆临远策反,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知道,封朔为了保住粮道,一定会不惜代价攻下渝州。   他反水了,跟封朔结盟还能保住手中兵力。   若是对朝廷愚忠,朝廷很大一部分兵权都把握在太后外戚高家手上,这些年皇帝一手提拔樊家制衡高家,皇帝和高家早有嫌隙。   渝州若是开战,他手上这五万兵马只要还没死完,高家轻易不会出手。皇帝手上那支军队,还得留着预防高家夺权,也不敢用来支援渝州,所以到时候他唯一的下场约莫就是把自己手上的这支军完全打散。   这顿饭对兴安侯一行人来说,用的不是很愉快,饭后封朔倒是送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去兴安侯落脚的客栈。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当事人或许心中不快,但这颗甜枣若是不给,当事人只会更加恼怒。   楚昌平心情复杂回了楚家,他先去见了楚老夫人。   “你这一走就是将近一月,信都不给家里捎一个……”楚老夫人话语间虽是埋怨居多,但看着楚昌平还是满眼心疼:“在外边要好生照料自己,婉娘去了有十多年了,我晓得你是个重情义的,可茂哥儿都长大了,你身边还是没个知冷热的人。将来茂哥儿若是娶亲,家里只有公爹没有婆母,也不像话,还是早些娶个续弦吧……”   楚昌平现在满脑子都是辽南王看上了自己外甥女这回事,只搪塞老夫人道:“娘,你说的这些,儿子都省得。如今乃多事之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您和父亲安康长寿,儿子就知足了。”   楚老夫人叹了口气:“茂哥儿比柏哥儿小不了几岁,柏哥儿孩子都有了,茂哥儿的亲事都还没个着落,你们父子俩啊,就没一个不叫我操心的。等茂哥儿娶妻了,再给淑宝看一门好亲事,那丫头咋咋呼呼的,得给她寻个性情温和的孩子,将来这日子才过得和睦。”   “意丫头才情相貌样样都好,也有主见,要我说啊,是几个丫头里最出息的。她如今换了身份,把以前的事瞒严实些,你留心给她找户好人家。嘉宝心思敏感,但本性不坏,我盼着给她寻个敦厚会疼人的夫郎。惠宝年纪还小,我还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她的亲事我现在倒是不担心。”   楚昌平听母亲说起孩子们的亲事,又想起今日宴会上辽南王的态度来,心口不免有些闷。   他三言两句结束了话题,楚老夫人看他一身戎甲未换,也心疼儿子,便让他下去了。   楚昌平离开老夫人的院子,径直去看姜言意姐弟。   *   楚言归现在走到哪儿都不离书,陈国公看起来笑呵呵好说话,但比毒舌的池青严厉了不知不少倍,骂起人来都是引经据典,不带一个脏字。   楚言归也是在陈国公亲自授课后,才顿悟师兄以前对他有多好。   姜言意和楚家三姐妹在外间,几人围坐在罗汉桌前叽叽喳喳讨论茶楼的设计。   姜言意提出到时候不仅在店门口显眼的位置陈列专柜,楼上还得专门辟出房间来,供楚淑宝教女客们化妆,也能存放楼下专柜摆不下的胭脂。   楚嘉宝绣活儿好,姜言意想让楚嘉宝用绸缎绣一些包装胭脂盒的袋子,有了模板,再拿去秀坊找绣娘照着绣,效率就会高许多。   胭脂水粉算是轻奢商品,在包装上比别的铺子多花几分心思,价格便是贵上几成,都会有人买。毕竟有钱买这些的女客,看中的是这胭脂能带给她们的惊喜,否则同样的东西,上哪儿买不是一样。   小厮捧着一包糕点从外间进来,道:“这是二少爷买的糕点,听说几位小姐都在这边,特地让小人送来。”   楚淑宝正听在兴头上,头也没抬让小厮放下,楚嘉宝正在跟姜言意讨论包装袋上要绣的图案,没工夫搭理小厮。   只有楚惠宝坐在绣墩上,肉乎乎的小手拿起糕点,啃得一脸满足。   小厮回头告知楚承茂,楚承茂郁闷得快自闭了。   楚家回廊外有一处池塘,入冬后池塘里结了薄冰。   他坐在回廊栏杆上,用小石子把池面上的薄冰砸开,神色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楚昌平从回廊处走过时,正好看到他,这里离楚言归的院子最近,楚昌平道:“想去看言归,怎又不进去?”   楚承茂扔完手上的最后一颗石子,从栏杆上跳下来,口是心非道:“对府上还不熟,四处转转罢了。我一向不喜欢她们姐弟俩,去看她们作甚?”   楚昌平抬手在楚承茂额头上敲了一记:“如今他们就是你亲妹妹,亲弟弟,你敢给他们甩脸色,我先把你赶出家门。”   楚承茂揉了揉被楚昌平敲疼的额头,“她们若董事知礼,不惹事生非,我甩什么脸色?但要是蠢还不自知,惹出一堆烂摊子,我可没父亲你这般好心,不问是非纵着她们姐弟俩。”   楚昌平做势又要揍儿子,但最终没打下去,只拍了拍他肩膀:“经历这些变故,这两个孩子只董事得让人心疼。你十几岁那会儿还不是犯浑?如今成了一家人,就莫说两家话,他们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作为兄长自该管教,但别摆出一副见外的脸孔。谁家孩子是一出生就听话的?都是教好的。”   楚承茂也就嘴上说说,毕竟他常年跟着楚昌平到处跑,见到姜言意姐弟的机会也少,这会儿对她们的印象还是几年前那刁蛮跋扈的模样。   乍一回家,发现全家人都对姜言意姐弟转变了态度,这两姐弟似乎也没从前那般讨人厌了,但他脑子里的刻板印象还没改过来,才觉着别扭。   今日中午听说是姜言意做的那两道菜,他还特意差人去打听了一番,得知姜言意一早就带着楚言归搬了出去,凭着自己的本事开古董羹店,又开了面坊,现在还盘下了茶楼,如今是西州城人尽皆知的女东家,他心情还有点微妙。   姜言意姐弟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对她们的疏离,所以也尽量不往他跟前凑。   他遣人买了糕点送过去,算是作为一个兄长,想主动跟弟弟妹妹示好。   但是!竟然被无视了!   楚承茂心底或多或少还是有点懊恼。   眼下听了楚昌平这番话,他也软了语气,“父亲说的是。”   楚昌平道:“我正好要去言归那边,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跟着楚昌平过去,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楚承茂犹豫片刻,抬脚跟上。   对于这父子二人突然过来,姜言意也不算意外。   楚昌平见她们在算茶楼的布置开支,他一个长辈也不知怎么跟几个小女娃插话,只能财大气粗说一句:“银子不够跟我拿。”   姜言意自是不会要他的银子,道:“目前的预算还是够的。”   楚淑宝故意道:“哎,三叔,我的胭脂铺银子不够,您给我点呗?”   楚承茂替父亲接话:“你就算了吧,做生意可别把银子全赔进去了。”   楚淑宝气呼呼道:“我赚钱了!二哥,你嘴巴这么坏,到现在也没能给我娶个嫂嫂进门,果然是有原因的!”   楚承茂冲她翻了个白眼:“不劳你费心,你这暴脾气才没哪个公子哥敢娶。”   楚淑宝难得有吵不赢的时候,扭头就向楚昌平求助:“三叔,你看他!”   楚昌平当即喝了一声:“承茂,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   楚淑宝神气挺直了腰板。   楚承茂一脸嫌弃,懒得再搭理她,进里间去看楚言归。   姜言意在一旁看着这堂兄妹二人斗嘴,乐得直笑。   楚淑宝的性子,当真跟大房不像,跟楚昌平和楚承茂待一块,反而更似一家人。   楚淑宝一点也不觉得吵不赢楚承茂找楚昌平告状是件丢人的事,反而对姜言意道:“二哥就是嘴巴坏,说不赢他没关系,给三叔告状,三叔会揍他的。”   姜言意跟楚嘉宝、楚惠宝都笑了起来。   里间传来楚承茂的声音:“我听见了啊。”   楚淑宝朝着里间做了个鬼脸。 第100章 提亲   晚间一家人难得吃了个团圆饭, 用完饭天色也不早了,姜言意姐弟便歇在楚家。   第二日姜言意记着要去给楚老夫人请安,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 拾掇一番再过去, 楚家三姐妹还没过来,倒是刘氏的儿媳薛氏已经带着孩子在老夫人房里了。   薛氏容貌并不出色, 但气度涵养很好,她本是前京兆尹的庶女, 能下嫁到楚家, 还多亏了那会儿楚昌平是云州总兵。   楚老夫人很满意这个长孙媳妇, 凡事拎得清轻重, 管教下人也有方。   “瞧瞧,念安在对祖母笑呢。”楚老夫人抱着曾孙, 笑得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她穿着福禄寿喜的团花缎袄,额前勒着镶了祖母绿宝石的抹额, 面相慈祥。   曾孙这一辈正好是“念”字辈,楚老太爷给曾孙取名“念安”, 也是希望大宣朝早日安定太平。   薛氏穿着一袭秋香色的阮罗衫, 这不过分艳丽也不过分素净的衣裳倒更衬她, 她笑道:“念安在我那里老是哭, 一到祖母您这儿就不哭了, 想来是就盼着要您抱呢。”   这话逗得楚老夫人开心, “你这嘴啊, 就跟抹了蜜糖似的。”   楚老夫人上了年纪,抱孩子抱久了手酸,姜言意便接过孩子帮忙抱一阵。   楚家的儿女皮相都不差, 便是平日里看起来窝窝囊囊的楚承柏,一张脸也是颇为俊俏的,不然薛氏当年也不会就这么嫁了他。   这孩子虽才一个月多,瞧着也是玉雪可爱。   薛氏似乎想跟姜言意攀近关系,笑道:“听闻二妹妹盘下了茶楼做生意,这可真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了。”   姜言意道:“小打小闹罢了,上不得台面。”   这话自然是自谦。   老夫人问起楚承柏:“听说柏哥儿昨儿喝多了,今晨可起了?”   薛氏道:“灌了一碗醒酒汤下去,现在还嚷嚷着头疼,没起呢。”   楚老夫人握着薛氏的手叹道:“好孩子,苦了你了,月娘是自幼跟在柏哥儿身边的丫鬟,他对她情分深,月娘又是为了给他诞下念安才去的,他这阵子怕是心里不好受……”   薛氏落落大方一笑:“祖母您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什么苦不苦的,相公重情义自是好的。”   她说这话没有半点拈酸吃醋的情绪在里面,姜言意有些诧异地看了薛氏一眼。   薛氏发现姜言意在看她,温婉大方回了姜言意一笑,倒弄得姜言意有些不好意思。   等楚淑宝三姐妹过来,老夫人这院子里才算是彻底热闹起来,楚淑宝哄小孩子很有一套,拿着拨浪鼓逗得小婴儿咧嘴直笑。   楚惠宝见状也要拿拨浪鼓去逗,奶娘和嬷嬷在旁边照料着,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薛氏道:“劳烦几位妹妹帮忙看着念安,我在灶上给祖母熬了汤,过去看看火候。”   “嫂嫂你去吧,我们在这边呢。”楚淑宝答应得爽快。   薛氏便带着贴身丫鬟出了院子。   她装了一盅汤让丫鬟给楚承柏送去,丫鬟忍不住为她抱不平:“月姨娘这一去,大少爷的魂儿也跟着丢了,您夜里要亲自照顾念安小少爷,天不亮就起床煲汤,给大少爷喂醒酒汤还得受他一顿酒疯,都这样了您还记着给他送汤……”   薛氏用勺子搅着砂锅里的党参鸡汤,嘴角笑意凉薄:“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讨他欢心。”   丫鬟面露不解,薛氏却不再细说,只让她把汤给楚承柏送去。   丫鬟只当是薛氏嘴硬,不肯承认,红着眼道:“月姨娘那个狐狸精,再得宠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死了!少爷终有一天会忘了她的!”   薛氏扫了丫鬟一眼:“提她作甚?”   丫鬟自打了一下嘴巴:“奴婢该死。”   薛氏目光往门外瞟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行了,真要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她。”   她把剩下的汤装进另一口汤盅里,动作不急不缓:“她拼上性命才帮我生下一个儿子,生产这道鬼门关,这辈子我是不用再走了。”   丫鬟惊得说不出话来:“您……不打算要个自己的孩子?”   薛氏说:“念安就是我的儿子。”   正在这时,楚老夫人身边的杨妈妈从厨房外进来,她来得晚,只听见了薛氏主仆说的后两句,她感慨道:“少夫人,您对少爷的一片心,楚家上下都知晓的。方才我还瞧见大少爷身边的常随在门口,大少爷若晓得您这般爱护念安少爷,也会念着您的好的。”   薛氏佯装惊讶:“相公身边的常随过来了?想来是相公饿了,时芽,你快把汤给相公送过去。”   她的丫鬟显然不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只一头雾水端着汤盅出去了。   杨妈妈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来厨房看给楚老夫人煎的药,灶上的药还要煎一会儿,杨妈妈在厨房等着,薛氏把鸡汤装进食盒里后,提前回了楚老夫人院子里。   薛氏带着刚煲好的汤过来,楚家的姑娘们跟着沾光用了一小碗,权当是吃早膳。   楚老夫人身边的杨妈妈从外边进来时,看了薛氏一眼,耳语跟楚老夫人说了些什么,姜言意坐得近,听见“大少爷”“碎了”“休妻”几个字。   楚老夫人原本慈祥的面容瞬间染上怒色,“越来越没规矩!为了个妾室,他要闹成哪般?能娶到阿雯这样的媳妇,他就知足吧!”   楚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大,让还在逗弄楚念安的楚淑宝几姐妹都看了过来。   楚老夫人让她们出去,只留了薛氏在房里说话,不一会儿房里就传出薛氏的哭声和楚老夫人骂楚承柏的声音。   下人们也把楚承柏院子里的事传过来,说是薛氏炖了鸡汤,让丫鬟端去给楚承柏喝,怎料楚承柏突然发疯砸了汤盅,还大骂要休了薛氏。   楚淑宝作为楚承柏的亲妹妹,自然晓得自己哥哥是个什么德行,月娘模样妩媚,一直得楚承柏喜欢,反观薛氏相貌平平,楚承柏对她几乎没什么感情,但嫂嫂不管是对楚承柏还是对这一家人,都好得没话说。   楚淑宝愤愤道:“哥哥这是被猪油蒙了心么?我非去骂他两句不可!”   她跟个火药桶似的,转身就往楚承柏的院子跑去。   楚惠宝看看姜言意和楚嘉宝,又看看楚淑宝,不知该跟着哪边。   姜言意道:“惠宝,你去找你娘。”   大房的事,还是刘氏这个当母亲的自己管教为好。   楚惠宝点点头,往刘氏的院子跑去。   楚嘉宝看了姜言意一眼,道:“咱们这位长嫂,聪明着呢。”   姜言意先前就因薛氏的态度有些疑虑,眼下楚嘉宝再这么一说,她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应该没错了。   薛氏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对楚承柏深情,甚至有可能毫无感情。   楚嘉宝跟薛氏是一类人,她知道薛氏的处境,所以明白她做这一切的动机。   不一会儿,楚承柏就被带到了老夫人院子里,除了楚二爷昨晚喝得醉醺醺还没醒酒,楚大爷和楚三爷都过来了。   楚承柏指着薛氏骂道:“你个毒妇,我要休了你!”   楚老夫人气得把靠枕都扔过来打楚承柏:“你个不知好歹的,你今儿是发什么疯?”   楚承柏跪在楚老夫人跟前道:“祖母,这毒妇表里不一,蛇蝎心肠!”   薛氏大哭道:“你倒是说说,我哪里歹毒了?”   楚承柏气得浑身发抖:“你跟你那丫鬟在厨房说的话,全叫四儿听见了!你还想狡辩么?”   四儿是跟在他身边的常随小子。   薛氏道:“我说什么了,你叫他过来同我对峙!”   楚承柏怒道:“你说亏得月娘拼死帮你生了个儿子,你自己不用再去走这遭鬼门关!”   薛氏顿时哭天呛地,拉着楚老夫人的袖子哭道:“祖母,冤枉啊。我原话是说月娘是个命苦的,生下孩子就去了,您把念安交给我带,相公始终对我不放心,怕我苛待念安。我跟丫鬟说,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生养了,只好好带念安。”   杨妈妈是楚老夫人最信任的人,杨妈妈进厨房时,确实听见了那后两句,因此楚老夫人并不觉得薛氏这话作假。   单独审薛氏的丫鬟时芽,时芽脑子转得不快,可薛氏的确跟她表示过不愿自己再生个孩子。   一时间楚家上下都只觉得楚承柏不知好歹,发妻愿意抚养小妾的儿子,怕丈夫觉得自己薄待了孩子,都不打算生了,楚承柏竟还好意思嚷嚷着要休妻。   楚老夫人做势要打楚承柏,刘氏看儿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忙替儿子求情。   楚老夫人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自个儿瞧瞧,他是个什么东西!”   刘氏被骂得抬不起脸来。   楚老夫人又对楚昌平道:“昌平,你给我狠狠打这混账几棍,能娶到阿雯这样的媳妇,都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薛氏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祖母,你让他休了我吧,我如今不过是说一句把念安当自己的儿子,都能叫人污蔑成这般……”   楚老夫人喝道:“把他身边的常随四儿给我打二十大板,赶出府去!这些个刁奴,越来越不像话了。”   楚承柏咬牙切齿道:“薛雯!你躲得了这一时,躲不了一世!回房我打不死你!念安是我跟月娘的孩子,我随便抬个小妾也不会再把孩子拿给你养!”   眼瞧着他越说越过分,楚昌平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楚家就没有打女人的男人,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楚承柏跟着他在永州呆了有几年,他也拿楚承柏当半个儿子看待。   薛氏一直都是端庄得体的,反倒是他那小妾三天两头作妖,楚昌平从楚承茂口中得知,当初他们被朝廷军队所抓,也是拜他那小妾所赐,楚昌平本就对她那小妾没什么好脸色,只不过人都死了,他也不想追究。   今日楚承柏混账到底,他才出手教训了。   薛氏哭道:“祖母,您让他休了我吧,我回房他又要打我……”   楚老夫人气得直哆嗦:“这个逆子!好孩子,今后你就带着念安跟祖母住,不回他那院子,我倒要瞧瞧,他是不是要连我老太婆这个一块打!”   薛氏痛哭出声。   姜言意怕楚老夫人气出个好歹来,一手扶着楚老夫人,一手帮她拍着后背顺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衣冠楚楚又文弱的楚承柏,竟然是个家暴男,难怪她一直觉得薛氏对楚承柏好像没什么感情。   哪怕今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确有薛氏故意设计的嫌疑,但楚承柏自己是个渣滓也是事实。   楚承柏的常随已经被拖下去挨板子,楚承柏又被楚昌平那一巴掌打得嘴角出血,刘氏心疼儿子,刚叫了一声母亲,想为儿子求情,就听楚老夫人道:   “今日你们都在,我就把话说明了,阿雯是我楚家的长孙媳妇,今后府上便由阿雯执掌中馈。”   刘氏脸色一白,直接越过她,让孙媳妇执掌中馈,这一巴掌落在她脸上不可谓不疼。   她因为薛氏进门多年却无所出,儿子又不喜薛氏,没少为难过这个儿媳,如今儿媳直接爬到她头顶去了,刘氏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但不过不管她如何想,楚老夫人已经下了决定,其他几房也都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出了这事,最难过的反而是楚淑宝,她因为哥哥做下的那些混账事哭着给薛氏道了歉。   薛氏自是说没什么,几人去薛氏住处帮着收拾东西。   楚淑宝因为太难过,跑出门去哇啦大哭,楚惠宝和楚嘉宝都出去安慰她。   姜言意朝窗外看了一眼,薛氏唇边凝了一抹自嘲问:“二妹妹觉得我卑鄙吗?”   她知道杨妈妈会在那个时辰去厨房看给老夫人熬的药,离开老夫人院子时,也是收到了楚承柏身边的常随要去厨房的消息,故意赶在那之前过去,说出那样一番话,激怒楚承柏,却又在杨妈妈到时,说出念安就是自己儿子的话。   姜言意道:“遇人不淑不是大嫂的错。”   薛氏闻言弯了弯唇角,说:“谢谢。”   她是个聪明人,楚家现在什么形式,她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之所以铆足了劲儿讨好老夫人,而不是刘氏,是因为她知道楚老夫人才是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刘氏和楚大爷什么都不算。   此外,务必得跟三房的人打好关系。   楚承柏那个废物喜欢谁,念着谁,为谁失魂落魄,她一概不关心,那人唯一的用处,约莫就是留个种了。已经有人拿命帮她生了个儿子,她现在只需要好好把孩子抚养长大,将来有个倚仗就行。   薛氏才来西州,房里的东西并不多,下人们只用几口笼箱就搬完了。   姜言意和楚淑宝姐妹三人刚陪着薛氏到老夫人院子里,忽有下人惊慌失措跑进来:“老夫人!老夫人!”   楚老夫人被楚承柏气得心口疼,正在床上躺着,再有人这般咋咋呼呼,杨妈妈没好气道:“慌什么?天还能塌了不成?”   下人被训斥了,缓了口气,但因为太过惊骇,说起话来还是磕磕绊绊的:“辽……辽南王来府上提亲了!”   姜言意正拿着拨浪鼓逗小念安,听到这话,一个手抖,拨浪鼓直接掉地上去了。   这一天的惊吓实在是太多,楚老夫人也怀疑自己听错了,她道:“你再说一遍,谁来提亲了?”   “辽……辽南王!”   这个称谓太过可怕,下人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几个年轻姑娘面面相觑,除了姜言意,其他人都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楚老夫人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缓了一会儿问:“给哪位姑娘提亲?”   “二姑娘。”   瞬间,一屋子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姜言意身上。   此时,坐在楚家前厅接待媒人的楚家父子四人也是一脸茫然。   封府纳采①的礼准备得很足,不仅有绑了红绸的活羊一只,白鹿一头,鸳鸯一对,鱼两条,大雁两只,还有酒十缸,米十斗。   保媒的是韩家老夫人,韩拓是封朔麾下一员猛将,甚得重用,韩家在西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保媒的人家身份越高,说明对女方越重视。由韩老夫人出面说媒,其诚意自不必说。   韩老夫人脸上的笑意那是堆都堆不下,她道:“楚将军,王爷有意求娶令千金,在这关头,王爷都还特意嘱咐老身,必须得按着三媒六聘来,万不可委屈了楚姑娘。您瞧瞧,这纳采的活牲活禽,都是王爷亲自去抓的,这冰天雪地里要捕一头白鹿可不容易。”   通常纳采只带一对活雁足矣,但封朔直接把历代礼法提亲曾用过的牲禽都抓来了。   楚昌平昨日在宴会上,才听封朔说“大业未成,何以成家”,今日媒人就上门来了,哪怕有心理建设,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道:“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些。”   许是来之前封朔交代过楚家的情况,韩老夫人道:“楚将军不必担忧,这才纳采,王爷的意思是,先把亲事定下,明年再成亲也不迟。” 第101章   韩老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楚昌平还能说什么。   他转头看楚老太爷:“父亲,您以为呢?”   楚老太爷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辽南王什么身份, 楚家又是什么身份?   他握着拐杖的手松了紧, 紧了松,一脸不可置信问:“这……这是要迎意丫头为正妻?”   且不说封朔本就是天潢贵胄, 便是楚家还风光那会儿,家中女儿送去做个侧妃都不够格。现在封朔成了几大反王中最有实力拿下京都的, 他的正妃人选, 再怎么也得是个王侯之女。   韩老夫人笑呵呵道:“这都按着三媒六聘来了, 可不是娶正妻么?”   楚老太爷握着拐杖迟迟没有说话, 楚昌平运棺回京那会儿,皇帝要对付楚家, 辽南王出手相助,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   辽南王并非一开始就看中了楚昌平的能力, 而是因为姜言意的缘故,才出手保楚家。   后来封府的大夫来给楚言归看伤, 辽南王在席上特意提了楚言归的伤势, 姐弟二人离府时封府的马车前来接应……那时他只隐隐察觉辽南王或许对外孙女又那么几分意思, 却不曾想, 对方是直接打算迎做正妻的。   楚老太爷张了张嘴, 最终只道:“王爷对楚家有大恩, 孙女能得王爷抬爱, 是她的福气。昌平,你是意丫头的父亲,此事你做主便是。”   楚昌平心情还是复杂居多, 他一面为辽南王这般看中姜言意高兴,一面又因这门第差距太大怕姜言意日后受欺负。他道:“儿女亲事,还是得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愿,劳韩老夫人等等,我遣人问问意丫头自己的意思。”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韩老夫人面上笑意不减。   楚家在西州根基并不深,势力也比不上封朔麾下其他大将,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就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但楚家人除了震惊些,倒是没像卖女儿般,赶紧一口应下这亲事,跟寻常人家议亲没什么不同,韩老夫人倒有些欣赏楚家的处事方式。   去问话的下人很快过来回话:“二小姐说了,一切凭三爷做主。”   女儿家羞怯,说这话,差不多就算同意了这门亲事的意思,韩老夫人受托走这一趟,自然是盼着亲事能成,她笑问楚昌平:“楚三爷,您看?”   纳采后女方若同意,便可问名,媒人把女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带回去交给男方,由男方用二人的八字在祖庙前占卜,此为纳吉。纳吉之后便可纳征,也就是下聘,聘礼一收,这亲差不多就成了一半。   楚昌平道:“劳韩老夫人亲自走这一趟,我让人将小女的生辰八字写与您。”   韩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老身可盼着吃楚三爷家这杯喜酒。”   姜言意也被封朔这波突然提亲给弄懵了,但该面对的始终都得面对。   前厅的小厮来问过话后,楚老夫人便让楚淑宝姐妹几人先出去,留下姜言意单独问话。   “好孩子,你告诉祖母,你是不是在西州大营那会儿就跟辽南王相识了?”楚老夫人嗓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刚到西州那会儿,她痛失爱女,还是姜言意每日嘘寒问暖照顾她饮食起居,偶尔谈起被送到西州大营的日子,姜言意也只说是在火头营烧菜。   她身边的杨妈妈眼神老道,光是看姑娘家的身段面相,就知道是不是处子。   从杨妈妈那里得知姜言意没在军营里受欺负,楚老夫人心中稍微安慰了些,但也怕提起那些经历让姜言意难堪,平日里便鲜少过问她在西州大营的日子,只当一切是重新开始。   可辽南王突然上门提亲,楚老夫人就不得不多想了。   面对楚老夫人的问话,姜言意点了点头。   她一个女儿家,长辈不主动问起这些,她也没法跟她们说。   姜言意道:“祖母放心,他并非传言中的那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他待我,也一直是守礼的。”   这是想告诉楚老夫人,封朔没欺负过她的意思。   楚老夫人叹道:“傻孩子,辽南王府门第高,祖母是怕你身份低微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光占着正室的名头,却被小妾爬到头顶作威作福的,楚老夫人这辈子见得太多了。   她道:“你现在年轻,模样也好,他自是喜欢的。但等你老了,还有年轻的漂亮的小姑娘会往他身边凑,那时候你是争不过的,必须得有个儿子傍身。你虽过继到你三舅膝下了,但你母亲的孝期,再怎么还是得守一年,这一年里啊,祖母找人给你调理身子。”   姜言意就是再傻,也懂了楚老夫人说的调理身子是怎么一回事。   她红着脸道:“这才纳采呢,我身体也好,不需要调理。”   楚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听祖母的话,祖母总不会害你。”   等姜言意从楚老夫人房里出去,楚淑宝三姐妹瞬间围了过来。   被六双眼睛滴溜溜盯着,姜言意正有些尴尬,却见楚淑宝一脸难过:“阿意,听说辽南王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好男色,他是不是想借着对楚家的恩情,娶你回去当幌子啊。”   姜言意:“……”   这个发展是她没料到的。   楚嘉宝脸色也有些担忧:“我在京城时,倒是听过一些风声,说是辽南王根本无法人道,所以性情才如此残暴,他若是在你过门后折磨你可如何是好?”   姜言意:“……”   她很好奇,封朔的名声到底是有多烂。   年纪最小的楚惠宝紧张捏了捏衣角,道:“他可能会把二姐姐关起来,不给二姐姐饭吃。”   姜言意:“……他脾气倒也没这么坏。”   *   当天回古董羹店,姜言意就去找了封朔。   封朔本以为她会惊喜,但姜言意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把你名声弄好一点吧?”   封朔:……?   他停下笔,从公文中抬起头,只稍作思量,便明白姜言意是在说他在外面的名声,好笑道:“嫌弃了?”   姜言意搬了个绣墩坐到他书案旁,闷声闷气道:“我心疼。”   他脾气确实不太好,但绝对没传言中那般不堪。   甚至为百姓做了许多事,也从未宣扬过。   封朔揉了揉她的头发:“天下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那些宵小之辈,才喜欢鼓弄流言,等本王诛尽宵小,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姜言意把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扒拉下来,抱住他的胳膊,用脸轻轻蹭了蹭:“我不想你被人这样误会。封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谁的声音大,他们就相信谁。你不屑去制造这些声音,我去。”   冬日的衣裳穿得厚,但姜言意两手抱着封朔胳膊时,他手肘正好抵在她胸前,那一处似乎比别的地方绵软许多。   封朔拿着毛笔的那只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从笔尖坠下,污了半页纸。   他不动声色抽出手臂,“你去?你要如何做?”   姜言意小脑袋瓜飞速运转起来,她道:“天冷了你施个粥,我找人混在领粥的人群里大肆宣扬你的仁厚爱民,那些饭都吃不上的百姓自会感激你,名声都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还有前线的战绩,不管是说书还是编写成戏文,要在百姓间多加宣扬才是。”   西州到现在还能安定,全是封朔的功劳,南边不少百姓连年都没法过,全都在逃命。   有时候总得要有点对比,才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有多好。   封朔道:“都依你。”   他话锋一转:“我让韩老夫人去楚家说亲了。”   姜言意这才有了几分羞意,咳嗽两声:“我知道,怎么这么突然?”   封朔看着她若有所思:“怕夜长梦多。”   此时姜言意还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等不久后茶楼修整完毕,古董羹店搬迁那日,才知道了兴安侯在宴会上要封朔娶他女儿一事。   姜言意搬迁店铺选在了腊八节前两天,茶楼大门前换了黑底金漆的新匾额,因为这一片街区叫如意坊,姜言意在给茶楼取名也就用了这个地名,叫“如意楼”。   一楼和二楼都卖古董羹,清汤的以羊肉锅和菌锅为主,红汤的受众没有清汤广,不过已经有了一批嗜辣的食客。   如今地方大了,姜言意手头也阔绰,如意楼的装修比起原先的古董羹店更雅致好看,不过风格还是沿用了从前的。   跑堂的小厮楼上楼下各配了五个,后厨也增加了人手,清汤和辣锅的方子在姜言意自己手上,提前吊好高汤、炒好底料就行,招的多是墩子师父和打杂的帮厨。   正式营业前,她给店里的伙计都统一做了新衣裳,料子用得体面,伙计们统一着装后,这地方看起来也就高档了不少。   姜言意还简单给他们培训了一下,从端菜上菜的姿势到跟食客说话要用的敬语,都身体力行讲解示范。伙计们都能做到,她店里的服务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跟别的地方拉开了差距。   正式开业这天,姜言意能用的揽客计策都用了,来店里的食客也不少,可地方太大了,大多数食客又往楼上走,以至于楼下大堂里看着空荡荡的,给人一种门可罗雀的错觉。   老秀才原本要在楼下的戏台上说书的,因为楼下没几个食客,都不好意思开嗓。   姜言意颇有几分头疼,这的确是她失策了,她只能吩咐杨岫:“你去买扇屏风回来。”   把屏风立在大门口处,既能挡住视线,又赏心悦目,也算是两全其美。   开业第一天生意的好坏影响到店铺的口碑,若是开业都没几个人来捧场,在旁人眼里这家店也就不咋地。   姜言意心里正愁着,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大爷似的走进楼里,嚷嚷问有什么好吃的。   虽然对方态度很拽,但经姜言意培训过的店小二还是客客气气介绍了店里的各类汤锅和干锅,以及姚厨子的拿手菜式。   “东西瞧着不像个东西,怎地价钱比别处贵了这么多?”为首的汉子环视大堂一圈,瘪瘪嘴:“难怪店里没几个客人。”   桌上有免费赠送的一盘桂花糕,汉子捡起一块咬了一口,当即呸了一声,嚷嚷道:“这是人吃的么?一股子馊味,蒸糕的时候捏了老鼠屎进去不成?”   店小二面色难看,也意识到了眼前这人是来找茬儿的,只道:“哟,这位爷,咱们店里的花糕,便是那些达官贵人尝了都说好,您还是头一个说难吃的。”   汉子直接把一盘桂花糕倒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老子说它难吃,它就是难吃,开店做生意,还不许老子说东西做得不好?这是哪门子规矩”   汉子嗓门大,在门口处都听得一清二楚。   姜言意还没怒,楚淑宝倒是看不下去了,她一拍柜台站起来:“这桂花糕是店里免费赠送的,你一分钱不花,糟蹋店里的东西,哪来的脸?信不信我报官?”   汉子打量着楚淑宝,目光下流:“谁不知道这楼是你们楚家盘下了的,楚三爷官威大着呢,我自是怕得厉害。”   “你!”楚淑宝气得要捋袖子。   姜言意按住楚淑宝,对那汉子道:“店里的东西不合壮士的口味,劳烦壮士去别家吧。”   她一开始还担心是来福酒楼那边又作妖,但对方知道既她们是楚家人,封朔提亲的事,差不多也满城皆知了,却还敢来闹事,背后的人肯定是个硬茬儿。   汉子站起来,跟着他的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喽啰也踢开板凳起身。   汉子说:“我吃了你店里的糕点,现在肚子疼。”   姜言意吩咐方才接待他们的店小二:“去给这位壮士请个大夫来。”   店小二就要往外跑,那汉子却调笑道:“哪用得着大夫,东家用手给我揉揉,兴许就不疼了。”   他言语轻浮,不仅门口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就连楼上有食客听见了他的混账话,都忍不住起身到栏杆处往下张望。   姜言意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店里功夫最好的杨岫不在,郭大婶确是一直跟着姜言意的,当即喝了声:“腌臜东西,还不把人打出去!”   楼下几个小二都过去推搡汉子,不曾想汉子几人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小二们完全不是对手,直接被撂倒在地。   郭大婶正准备亲自出手,忽从楼上传来一道女声:“混账!”   紧跟着一名着胡服的女子直接从楼上跃下,取下挂在腰间的长鞭对着闹事的几人就是一顿猛抽。   几个大汉都没敢怎么还手,有个脸上还被抽破了皮,几乎是落荒而逃。   女子收起长鞭,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颜姣好,比起寻常闺阁女子,眉宇间更多了一股英气。   楼上的宾客们都拍手叫好。   姜言意上前向女子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打量了姜言意一眼,爽朗笑道:“我姓杨。”   她往柜台上放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扫了一眼姜言意和楚淑宝、楚嘉宝,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又掏出两枚十两的纹银放一起:“你这楼里的东西好吃!胭脂也好看,我买两盒。”   楚嘉宝都没来得及用绣了漂亮花纹的袋子给她把胭脂盒包好,她就随便捡了两盒胭脂,步子轻快出了店门。   姜言意跟楚淑宝两姐妹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虽然有这么个不愉快的插曲,但生意还是得做。   姜言意让一个店小二跟着被打跑的那几个汉子,看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来福酒楼的徐掌柜可能是听说了姜言意这边有人闹事,装模作样过来吃锅子,见了姜言意,拱手道:“听说楚掌柜今日迁铺子,特来恭贺楚掌柜。”   他扫了楼下的大堂一眼,纳罕道:“怎地楼下都没几桌人?您这店里评书都没人听了吗?”   他故作可惜道:“厨掌柜的古董羹再都护府大街那会儿生意多好啊,小店经营容易,酒楼可不是谁都能开。”   姜言意皮笑肉不笑:“劳徐掌柜关心,我这楼里生意还行。”   徐掌柜说:“我是真心实意为楚掌柜您考虑,这酒楼您若是做不下去,不妨转给我,趁早收手总不至于最后赔了本。”   姜言意还没答话,杨岫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喊道:“东家,快让后厨备菜,安老太太做寿,要在咱们楼里办席。”   徐掌柜听到这消息,脑子懵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安家是西州大户,安老太太做寿,这席面少说也得有个三十余桌。   姜言意道:“您瞧,我这还得忙,就不跟徐掌柜多说了,徐掌柜想吃什么,给店小二说就成。”   徐掌柜只觉店里用饭的食客似乎都在指指点点笑话他,这饭肯定是吃不下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楼的大堂正好可以留给安家办寿宴,对方说要吃锅子,但这是店里接到的第一单大生意,姜言意想做出个口碑来,亲自去厨房看着,还打算做祝寿用的长寿面。   正忙着,楚淑宝突然钻进厨房,把姜言意拉出去,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方才解围的那姑娘是谁吗?”   姜言意摇头。   楚淑宝脸色复杂道:“是兴安侯县主,我方才听人说,三叔回西州庆功那日,兴安侯在宴会上就提出让辽南王娶她。”   姜言意可算是明白封朔为何要急急忙忙上楚家提亲了。   不过那姑娘若真是兴安侯县主,她走时的表现也不像是要针对她,反而……有点像给她和楚淑宝、楚嘉宝一点见面礼。   兴安侯落脚的客栈。   从姜言意店里跑出去的几个汉子跪在房里,兴安侯指着他们的鼻子怒骂:“废物,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为首的汉子道:“侯爷,是……是县主出手,咱们才撤退的。”   兴安侯踹了汉子一脚,怒道:“筝儿性子直,可辽南王胆敢如此羞辱我儿,这口气本侯如论如何也咽不下!”   *   客栈另一间房里,杨筝抱着绣枕已经在床上乐得滚了好几圈。   照料她的丫鬟疑惑道:“县主,您傻笑什么?”   杨筝翻坐起来,下巴搁在绣枕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今日帮了他妹妹,他会感激我的吧?” 第102章   店里突然有了这么好的生意, 姜言意一点也不敢懈怠,她亲自盯着后厨备菜,生怕哪一环出了差错, 又让姚厨子加了几个贺寿的菜式。   一楼的大堂也得重新布置一番, 挂上红绸,墙上置烫金的寿字牌匾, 祝寿的喜庆瞬间就出来了,用于寿宴的花糕上也用模子印了福禄寿喜的花纹。   男女席面得分开, 大堂的桌子就得分列两边, 中间用杨岫买回来的那扇十二叶的红木山水屏风隔开正好。   “巳时过后安府贺寿的宾客差不多就得到这边来用饭, 杨岫, 你去请个戏班子来。”姜言意巡视大堂时,看着空荡荡的戏台, 吩咐杨岫道。   祝寿讲究一个热闹,请戏班子唱戏虽说要多花几个钱,但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杨岫有些犹豫:“东家, 咱负责出席面就成,请戏班子, 这不得倒贴钱进去么?”   姜言意说:“你照我的话去做便是。”   安府老太太过寿, 这是大事, 从邀哪些人到寿宴摆什么菜, 都应一早就计划好才对, 安府的下人却突然找上他们, 明显是府上出了什么纰漏, 没法招待这些宾客。   这场寿宴若是办好了,不仅是帮安家找回了面子,还能借此机会跟安家交好, 再则,也是把如意楼的口碑打出去。   来这里用饭的都是达官显贵,以后他们家里若是要办个什么席,嫌在家里办麻烦,承包给如意楼,那就又是一桩桩大生意,所以今天这席,就算不赚钱也得要办得漂亮。   杨岫跟在姜言意身边这么久,也知道姜言意凡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每次他们觉得姜言意是在做亏本买卖,但后面却又赚得盆满钵满,这次他也选择了听姜言意的。   等到安家的宾客过来时,一楼的小二们便招呼着他们落座。   过来用饭的宾客多多少少有几分要看安府笑话的意思,但一进门,立马有小二迎上来接过他们脱下来的披风或大氅,说是拿去烘干,比去别人府上贺寿做客招待得还周到,宾客们不免觉着新鲜。   等引着到了席间落座,发现大堂布置喜庆,不仅有小二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还端来取暖的炭盆子,宾客们心中顿生好感。   相熟的人坐到同一桌,或唠嗑家常或说大宣朝如今的战事,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的是贺寿的曲子,一派热闹。   一些人人不喜食古董羹,先前也没来吃过,此番只是因为给安府贺寿才顺带过来,听闻这里存有辽南王真迹,还有来店里用饭的才子作诗的诗集,起了好奇心思难免会要求看上一看,兴致上来跟着赋诗的也不在少数。   姜言意在三楼辟了一块地方专卖文房四宝,机灵些的店小二就会忽悠宾客去三楼逛逛,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们买些笔墨纸砚。无怪他们积极,主要是姜言意事先放了话,这卖出去的东西,只要是他们自己说动宾客买的,可以算提成。   卖文房四宝的对面就是专卖胭脂的房间,不时有女客跟着楚淑宝从楼下上来,或是买了胭脂从房里出去。被店小二一通游说的公子哥面皮薄,怕什么都不买被姑娘们笑话,大多会买些纸笔。   *   姜言意瞧着大堂的宾客们差不多都落座了,就吩咐厨房那边赶紧把锅子端上来。   办这类大型席面得照顾大多数人的口味,羊肉是待客最拿得出手的肉类,古人吃辣也不普遍,席间还有老人小孩,所以寿宴准备的是一律是清汤羊肉锅。   莲藕、冬笋、冬菇、豆腐之类的小菜则用各式各样的盘子摆成好看的形状端上去,盘子中间或边缘还会放上几朵梅花,原本普通的食材似乎就多了点意境。   宾客们赞不绝口,原本看笑话的心思也荡然无存。   安老太太由儿媳和孙媳搀扶着进了酒楼,姜言意上前去招呼,惊喜发现,这安老太太,竟然就是那次在韩府,给她和封朔红封的老太太。   “老太太福寿安康。”姜言意嘴角抿着笑向她问好。   安老太太耳背,听不清姜言意说什么,但似乎认出了姜言意,也冲她点头笑笑,一派慈祥。   “母亲,宾客们还等着,咱们去那边吧。”扶着安老太太年近四旬的贵妇人道,她眼角上挑,嘴唇薄得过分,神情甚是倨傲,许是只把姜言意当成了一个普通商女。   姜言意猜测着妇人约莫就是安老太太的儿媳妇了。   别人都发话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让一个店小二引着她们往大堂去。   安老太太的孙媳妇倒是给姜言意点头致谢,她脸上虽涂了脂粉,可眼眶还是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哭过。   姜言意也冲安少夫人点了一下头,安少夫人那双眼睛,莫名给她一股熟悉的感觉。   宾客们都用饭去了,楚淑宝和楚惠宝也得闲休息片刻。   楚淑宝手肘撑在柜台上,一手托腮冲姜言意嘀咕:“安家少夫人肯定是被她婆婆骂哭的,你看她婆婆那副刻薄样儿。”   姜言意往大堂那边看了一眼,安老太太跟几个老太太说完了话,已经在席间落了座。   她冲楚淑宝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少说两句,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姜言意还不知安家是什么情况,但楚淑宝方才跟几个年轻姑娘聊妆容时,就把安家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她凑近姜言意几分,小声道:“据说安夫人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媳,只是因为安将军当年受伤被她所救,为了报恩才娶了安少夫人……”   这熟悉而又狗血的剧情……   姜言意虎躯一震,打断楚淑宝的话,“这位安将军是不是叫安永元?”   楚淑宝惊疑道:“你怎么知道?”   姜言意心说自己能不知道么,安永元在原书中那是西州副本的反派啊!   书中他发妻被自己母亲苛待至死,以至于遇见女主时,发现女主有一双跟自己发妻如出一辙的眼睛,就囚禁了女主,只不过很快就被皇帝赶来砍了脑袋。   难怪她方才瞧见安少夫人,觉得她的眼睛有一丝熟悉感。   姜言意之所以能记得安永元这个反派,还是因为皇帝误以为他碰了女主,女主又死不解释,随后二人展开了一系列虐心肉偿的情节。   古早言情雷点是比较多,但尺度绝对大,肉也炖得香,哪像后来的小说,清汤寡水,索然无味。   姜言意捋了捋剧情,发现如今的时间线已经跟原书对不上了。安永元囚禁女主的剧情在女主被陆临远气得离家出走之后,突厥王子掳走女主之前。   目前突厥王子和姜言惜都还被关在大牢里,安永元的发妻也没死,应该不会再发生他囚禁女主的情节。   想归想,姜言意心底还是有了几分担忧,面对楚淑宝的疑问,她搪塞道:“酒楼里今日要办安府的席,我还能连主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么?”   楚淑宝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她拍拍自己脑袋:“是我傻了。”   姜言意借口去后厨看看离开了柜台,实则是去了女客那边。   她跟安老太太虽只有两面之缘,但老太太给她的印象很好,她还是不希望今日的寿宴出什么纰漏。而且安永元算是封朔麾下一名得力大将,原书中安少夫人的死对他打击巨大,几乎是一蹶不振。   现在封朔正是用人之际,她也盼着安少夫人一直好好的,这样安永元就不会走上原书剧情。   姜言意虚眼瞟了一眼,发现安少夫人坐在安老太太身边,安老太太还时不时给她夹菜,祖孙俩倒是十分和睦,安夫人对儿媳的不满,却几乎是直接写在脸上的了。   边上有一桌妇人在边吃菜边谈论安家的事。   “今儿安府还得多亏找上了如意楼,不然这脸可丢得没边喽!”   “不知安家那边是怎么了?说好的是在府上做寿,怎地临时又换了地方?”   “啧,还不是安家那孙媳妇,小门小户出身,压根不知道怎么管家,婆母把安老太太的寿宴交给她来办,可不就搞砸了?”   “娶妻还是得娶贤,给老人家做寿这么大的事也能出幺蛾子,可见这孝心也没几分。”   “这都不算什么,我听闻啊,那小媳妇不安于室哩!”   “还有这事?她能嫁进安家都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吧,还不知足?”   这话刻意压低了嗓音的,一桌妇人都不自觉凑拢了些,姜言意正好站在靠墙放置茶壶的矮几处,也听得真切,她假装泡茶,故意拖延时间。   只听那说安少夫人不安于室的妇人小声道:“这丑事被压下来了罢了,据说是跟府衙那边一个姓陆的小官有了首尾,两人偷情还双双坠湖,她被那姓陆的救起来,安将军当时去接人,脸都是铁青的。”   “难怪今日安老太太过寿都不见安将军从军营回来……”   这一句句不是刀子,却胜似刀子。   姜言意没做声,可能是她敏感了,但几个妇人一说府衙那边姓陆的,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陆临远。   不过原书中陆临远跟安少夫人就毫无交集,应该不是陆临远才对。   眼瞧着小二端着托盘过来上菜,姜言意打住思绪,过去亲自端起两盘贺寿的菜,放到安老太太那桌:“这是小店赠送的贺寿菜,恭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是用雕了精美花纹的南瓜为容器盛的甲鱼汤,宰杀好的甲鱼加银耳、香菇、火腿肉,提前两小时用砂锅炖至软烂。   雕琢了福禄寿喜纹的南瓜上蒸笼蒸至七成熟后取出,这时候的南瓜熟而不烂,倒入甲鱼汤后也不会变形或是压破瓜壁。盖上南瓜盖子,形状十分别致,甲鱼汤不仅味鲜,还多了一丝回甘。   “福如东海”是一道蒸鱼,杀好的整鱼改刀后先油煸至两面金黄,用香浓的骨汤炖煮切丝的香菇和火腿,后用香菇火腿点缀鱼身,汤汁灌入鱼腹调味,再上笼炖焓。蒸好的鱼表皮金黄,里面的肉细腻嫩滑,清香十足。   安老夫人耳朵不好使,但看到姜言意上菜又说了什么,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冲姜言意点了点头,算表示感谢。   安夫人也难得开了一次金口:“我代家母谢过店家。”   她目光上下打量姜言意,许是觉得姜言意容貌太过艳丽,眼中流露出些许高高在上的鄙夷来。   姜言意不为所动,依然含笑道:“夫人客气了。”   说完她便离开。   两道菜的寓意极好,特别是“福如东海”的南瓜雕花,引得宾客们啧啧赞叹。   这是姚厨子的招牌菜,不仅考验刀功,也是个细致活,下刀的力气稍重一点,这南瓜就雕毁了。   安夫人在姜言意离开后,用帕子掩了一下口鼻,仿佛是闻到了什么让她难受的味道:“这酒楼东家瞧着面生得很,不知是何来历?吃饭的地方还摆弄脂粉,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呢!”   挨着安夫人坐的妇人小声道:“安夫人您潜心礼佛不知道,这位东家可了不得,她是楚家的二姑娘,辽南王前几天刚去楚家提亲,光是纳采礼都叫人咋舌。”   安夫人意有所指说了句:“模样生得好。”   这话是明着是夸姜言意的容貌,实则是说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   楚家得了这么一桩好亲事,不少人家都眼红着,只不过当着面不敢说出来罢了。   那妇人听了安夫人这般说,也望着姜言意的背影掩唇笑起来:“楚家几位姑娘都做起这抛头露面的生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楚家揭不开锅了呢。”   平日里一直耳背的安老太太突然出声:“素娘,我乏了。”   安夫人只得打住话题,对桌上几位还在用饭官妇道:“你们慢用,母亲身子骨不好,我先带母亲下去歇着。”   官妇们便说了些恭维的话,安老夫人起身,安少夫人自然也得跟着上前搀扶。   姜言意在柜台处一边看账本,一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粗略算了一遍,如意楼今日开张不到半天,就已经赚了有两百多两银子。   这个数字成功抚慰了姜言意这些天因为花钱如流水而受伤的心灵。   她喜滋滋问一旁的楚淑宝:“你们卖胭脂赚了多少?”   楚惠宝负责管账,立马脆生生回了句:“三十七两了。”   都是个不错的开头,姜言意心情甚好,看着忙碌的大堂,她正琢磨着一会儿做点什么好吃的犒劳伙计们,一个店小二就慌慌张张跑过来,对姜言意道:“东家,安家夫人摔了!”   姜言意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安老夫人摔了,忙往柜台外走:“在哪儿摔的?”   小二道:“安老夫人乏了,安夫人送她上车后,下马车的时候,不知怎地崴了脚,直接从车辕处摔了下去,门牙都崩断了一根。”   如意楼前就是大街,铺了青砖的,门牙磕地,还真有摔断的可能。   姜言意走出店门,就瞧见安家的马车前已经围了一堆人,安夫人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嘴边捂了手绢,但手绢已经被鲜血染红。   反倒是安少夫人手足无措被挤在一旁。   明明吵闹的是安家马车前,但姜言意似有所感,视线朝着对街望去,果然瞧见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车帘半撩起,里面的人可不就是封朔。   他怎么在这儿? 第103章   封朔跟姜言意对视一眼后, 很快放下了车帘,他的马车低调,又停放在不起眼的位置, 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   姜言意也知道现在不是问封朔为何会来这里的时候, 在封朔放下车帘后,她带着郭大婶和一个小二往安府的马车那边走去, 招呼着安府的下人先把安夫人搀进楼里,扭头又吩咐店小二:   “快去请个大夫来!”   安夫人自知丢人, 见姜言意过来, 为了体面拿下了掩在嘴前的手绢:“多介(谢)店家恼(好)意, 不必麻谈(烦)。”   崩断了一颗门牙, 安夫人现在讲话都是漏风的,而且这一摔不仅摔断了牙, 鼻骨似乎撞得不轻,她手绢上的血,大半都来源于鼻血。   安夫人只觉得整张脸都是麻的, 磕到门牙时还磕伤了舌头,如今舌头也捋不转, 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 若不是顾忌着场合, 怕是得疼得哭爹喊娘。   她若是在姜言意店里摔的, 还能把过失归咎于姜言意的古董羹店, 可这是在街边, 从自家马车上摔下来的, 就算碰瓷也碰不到姜言意店里去。   这副狼狈样进店去,被赴宴的宾客看到了,她面子里子都得丢光。   那些个达官贵妇什么德行, 安夫人再清楚不过,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所以在姜言意提出让她进店休息、又让人去请大夫时,她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安夫人被安家下人七手八脚送上另一辆马车,跟安老夫人一道回府,只留安少夫人在酒楼招待宾客。   姜言意带着安少夫人进店,安夫人摔了的消息被掩了下来,除了当时在外边的人瞧见了,里面用饭的宾客还不知安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丑。   安少夫人在玄关处用手绢抹了一下眼角,勉强换上一副笑颜对姜言意道:“今日这宴席,店家用心了,我在此谢过店家,请戏班子和多送的那几道菜,结账时店家把银子一并算上。”   她说起话来声儿不大,但条理甚是分明。   姜言意觉得这安少夫人,也不像先前那几个妇人说的那般不会管家。   她客套道:“少夫人哪里话,多亏您府上照顾小店生意才是。”   等安少夫人回席间招呼女客,姜言意带着一肚子疑惑坐回了柜台处。   楚淑宝磕着瓜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姜言意:“我刚刚打听到的,你知道安家这场寿宴怎么办砸的吗?”   姜言意凑过去一点:“我听着呢,你说。”   楚淑宝一脸八卦道:“安夫人想扶持娘家侄女给儿子当贵妾,安少夫人瞧着是个性子软的,在这档子事上却死活不肯点头,安老太太又是个护孙媳的。安夫人不知是真给气病了还是装病,愣是让安少夫人起早摸黑服侍了她大半个月。”   “后面安老太太要做寿,老太太见安夫人病了,就让孙媳执掌中馈,安少夫人要是办好了这场寿宴,那以后管家的权利可就落到她手上了。怎料就在安老太太寿辰的前一夜,安家厨房里进了耗子,把备好的菜和肉全给糟蹋了,安家不得已,这才临时把做寿的酒席包给外面酒楼做。”   姜言意道:“那耗子莫不是安夫人找人放的?”   楚淑宝脸上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八成就是她,难怪在安老夫人马车前摔断了牙,这可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楚嘉宝附和道:“亏得她还是个吃斋念佛的,连婆母寿辰都敢做手脚。”   她看了席间的安少夫人一样,连连摇头:“你看她儿媳性子软的,在家里不知得受多少气。”   姜言意也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这位安少夫人第一次管家就能把寿宴上的事情都安排好,也不像是个蠢笨的。但在这些家事上,她若是自己不立起来,别人也帮不了她。”   西州有名的酒楼有好几家,办大型宴席都得提前预订,这样酒楼才能提前采买食材、备菜。   如意楼刚开张,虽然有以前的顾客基础,但在办宴席这一块毫无名气。安少夫人能直接找上她们,约莫也是知道古董羹备菜简单,客人一到就能直接吃,不至于干坐着等。   有这等判断力和决策能力,安少夫人性子要是再强硬一点,哪还有她婆婆作妖的份。   安夫人会跟着一道过来,估计也是听如意楼还没什么名气,以为安少夫人要在这里出丑。想着事情闹大了,安老太太颜面尽失,可能也不会再喜欢这个孙媳。   到时候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安少夫人被休都有可能。   她一个外人都能看明白这些,安少夫人自己大抵也清楚她婆婆安的是什么心思。   楚淑宝叹气道:“安少夫人嫁的若是个普通人家,这日子兴许还能过得轻松些。”   门第之差带来的,有时候不仅是涵养气度上的差异,还有思想观念和处事方式的不同。这位安少夫人是直接被捧上这个位置的,在大户人家家里,还用她以前那套处事规则,自然是行不通的。   一味的好说话只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想要镇得住人就必须得拿出自己的脾性来。   姐妹几人正说着话,郭大婶过来道:“三楼有两位姑娘想买胭脂。”   楚淑宝两姐妹一听说有生意,哪里还坐得住,立马上楼去了。   姜言意失笑摇摇头,烤着炭盆子正觉着无聊,琢磨着明儿得把家里那几只猫带过来,忽见一道挺拔的人影出现在了柜台跟前。   望着封朔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姜言意终于想起来自己又把某人给忘记了,她尬笑两声:“我以为你只是路过。”   封朔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   姜言意正觉得头皮发麻时,他才道:“要一间雅间。”   店小二以为是来了新客人,忙过来给封朔引路。   姜言意在柜台处坐了一会儿,才上楼去。   她进门时,发现小二已经给封朔端上来一口锅子,还是红汤的,菜也上齐了,一眼望去全是肉,除了两盘店里开业免费赠送的豆芽和豆腐。   “今日怎得闲过来?”姜言意拉开凳子坐到了封朔对面。   封朔正在涮一片切得极薄的梅花肉,木箸夹着纹理分明的肉片在翻滚的辣汤里来回划动,汤面时不时还有茱萸和花椒粒因为水开而被顶上来。   摆放在桌角的瓷瓶里,一枝寒梅含苞待放,因为锅里升腾起来的雾气,花枝上凝了一片小水珠。   封朔把涮好的梅花肉放到姜言意碗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听说有人来找麻烦?”   他这么一说,姜言意就明白了。   他是听闻有人来她店里闹事,专程过来的。   姜言意心底那一丝他隐瞒兴安侯要他娶女儿的不满也散了个七七八八,夹起碗里的梅花肉吃下,“闹事的人已经被打跑了,多亏了兴安侯县主出手相助。”   梅花肉俗称老肉片,在秘制的火锅汤底里涮熟后,汤底里的香味全融到了肉里,细嫩的口感加上肉片本身的醇香,实在是令人回味无穷。   对姜言意而言,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茱萸不够辣,使得这个红汤火锅不够地道。   封朔听到兴安侯县主几个字,蹙眉道:“闹事的也是兴安侯的人,他们这是想自导自演一出戏么?”   被一片梅花肉勾起了的馋虫的姜言意正在涮第二片,她道:“我瞧着那兴安侯县主性子还挺爽利的。”   封朔瞥她一眼:“没人会把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   姜言意嗓音凉飕飕地道:“王爷,怎么没听您说过兴安侯想当您岳父啊?”   封朔听出她话里的醋意,道:“他现在已经是本王义父了。”   他认兴安侯县主为义妹,可不就把兴安侯的辈分也抬了一辈。   姜言意原本也没怎么醋,一听他这么说,没忍住轻笑出声:“绕来绕去,兴安侯还是在辈分上占了你便宜。”   她把涮好的梅花肉捞起来,发现自己这边还没油碟,就去蘸封朔那边的油碟。   封朔方才给她涮了一块,见姜言意把肉片放到自己这边的碗里,理所当然的认为她这是帮自己涮的,嘴角不自觉勾了勾,拿起木著正准备享用。   却见姜言意用木箸夹着肉片饱蘸酱汁后,又夹起送进她自己嘴里了。   封朔:“……好吃吗?”   姜言意不明所以点点头:“好吃啊。”   某人勾起的嘴角慢慢凝滞,最终还是自己动手涮肉。   姜言意不太明白,这人前一秒还好好的,怎么后一秒又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吃了点肉垫肚子,她又想起问正事来:“安夫人真是从车辕处自己摔下去的?”   当时封朔就在外边,未免太巧合了些。   封朔专注涮肉:“本王怎知?”   就是他做的,只不过不想让姜言意知道。   安夫人出了如意楼,嘴巴还不干净,安老太太又耳背,她一脸鄙夷同丫鬟说姜言意开的如意楼同那花街柳巷无异,不巧被封朔听到了,就出手教训了她。   姜言意纳罕道:“那这还真是报应了。”   封朔问:“怎么了?”   姜言意便把安夫人苛待儿媳做的那些缺德事说了,原书中安永元和男女主的纠葛也一并告知他。   跟封朔彻底坦白的那晚,她就简明扼要告诉了封朔原书中这个王朝和主要人物的大致走向,只是现世早已和原书剧情脱轨,很多东西只能作为参考和预判。   “我想着,若是安少夫人一直好好的,或许安将军能一直为你所用。”姜言意道。   封朔似在沉思什么:“言意,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第二个跟你一样,从异世来到这里的人?”   姜言意握着木著的手一滞:“为何突然这般问?”   封朔说:“一月前,安少夫人曾意外坠湖,是陆临远把人救了起来。”   而在姜言意说的原书剧情里,陆临远和安少夫人从无交集。   先前陆临远也多次和姜言意一样,似乎能预料一些事情,封朔早有过怀疑,现在安少夫人的事,让他疑心更甚。   姜言意吃着刚从锅里捞起来的火锅豆腐没说话。   一月前,可不就是突厥王子越狱的前几天。   因为安少夫人还活着,所以才没有了安永元囚禁姜言惜的剧情?   如果陆临远是出于保护姜言惜的角度,才蹲点去救安少夫人,似乎能说得通。   但陆临远若也是穿的,那他何必为了姜言惜做到这份上?而且原书根本没写安少夫人是怎么死的,陆临远如何去赶巧救人?   姜言意想了想自己初见陆临远时他的态度,迟疑开口:“陆临远应该不是和我一样来自异世的人,不过我可以试试他。”   封朔只撂下两字,“不许。”   姜言意看着他瞬间变臭的脸色,好笑道:“你还担心我跟他有什么不成?”   封朔看她一眼,给她碗里夹了个煮得软烂的无骨鸡爪:“不许就是不许。” 第104章   姜言意离开包间时, 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处碰见了楚淑宝两姐妹,她们人手端着一碗小汤圆,坐在木梯上吃得正香。   瞧见姜言意, 楚淑宝赶紧招呼她:“阿意, 这汤圆好吃,你也去舀一碗尝尝。”   这都过了中午了, 因为楼里还有不少客人在用饭,楼里的伙计们还不得闲, 楚淑宝姐妹为了不给后厨增加负担, 饿了就先吃些糕点甜汤垫垫肚子。   姜言意让后厨烧了两大桶全天供应的甜汤, 一桶是银耳枸杞汤, 一桶是软糯可口的小汤圆,虽是大锅熬制的, 味道却比一些人家家里的厨子自己煮的还好吃些。   姜言意才跟封朔吃完一顿火锅,还不饿,便道:“你们吃吧, 我去楼下看看。”   顺便给她们做点好吃的。   楚嘉宝突然问:“二姐姐,你怎么在竹字号包间待了这么久?”   她们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竹字号包间, 姐妹二人在这里已经吃完大半碗汤圆, 通往竹字号包间又必须得经过这里, 她们没瞧见姜言意路过, 那只能是在她们来这里吃汤圆前, 姜言意就进包间了。   姜言意不好意思说是封朔过来了, 搪塞道:“一位老婆婆不会涮肉, 我帮忙涮了一阵。”   看着她下了楼,楚淑宝一手端碗,一手手肘抵着膝盖, 手掌拖着脸,偏头看着楚嘉宝道:“嘉宝啊,一会儿我吃锅子你帮我涮肉呗。”   楚嘉宝吃着甜滋滋软糯糯的小汤圆,头也不抬地道:“自己涮!”   楚淑宝偏着头,正好瞧见竹字号包间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男子一身墨色细锦缂丝长袍,肩头搭着厚重的狐裘大氅,虽只看清半张侧脸,却也担得起“面若冠玉”四字。   楚淑宝傻了,这就是姜言意口中的“老婆婆”?   在封朔走过来前,她赶紧拉着楚嘉宝上了三楼:“快走快走。”   “这是作甚?”楚嘉宝一头雾水被堂姐提溜到了三楼。   楚淑宝带着堂妹躲在三楼的楼梯口,看着那男子从二楼走过,他身后一名护卫压低了嗓音在同他汇报什么:“王爷,兴安侯那边……”   护卫话刚说了个开头,身披大氅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手阻止了护卫继续说下去,他抬头朝三楼看了一眼,凤目幽深狭长,明明只是一个眼神,被他目光盯上的那一瞬间,后颈却好似抵了无数柄利刃。   封朔很快收回目光,带着邢尧离去。   楚淑宝跟楚嘉宝吓得瘫坐在三楼木梯的栏杆处,森寒的冷意爬满背脊。   楚嘉宝心有余悸道:“这……这人是谁?”   楚淑宝脸色发白:“西州城还能有几个王爷?”   楚嘉宝打了个哆嗦。   楚淑宝想到姜言意方才是跟封朔在一起,就止不住地心疼姜言意,难怪姜言意不肯同她们说实话,是怕她们担心吧。这位辽南王光是一个眼神就这么吓人,跟他呆在同一间房,换做她,她能直接晕死过去。   为了姜言意的名节着想,她并未将此事告诉楚嘉宝。   楚嘉宝哆嗦完却道:“二姐姐的如意楼开业,辽南王都前来捧场,咱们三姐妹都在这里,怎不见二哥哥过来?”   楚淑宝细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心中对楚承茂的不满胜过了对封朔的恐惧,她道:“你今年别给他绣荷包了!”   *   此时被楚淑宝姐妹二人惦记的楚承茂,还在酒肆跟人拼酒。他自小由楚昌平带着,在军营里长大,军痞子们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楚家在西州势单力薄,需要尽快扎稳脚跟,回西州的路上,就尽量和底层的将士们打成一片,到现在已经陆陆续续结识了不少小头目。   一坛烧刀子空了,楚承茂踢开脚下的空酒坛,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醉得四仰八叉的一群军汉道:“你们几个龟孙输了,今晚得去如意楼用饭!”   醉得七荤八素的军汉们话都没听清,只含糊着回应:“去,去。”   楚承茂也知道自己醉了,他晃了晃脑袋,提起桌上的茶壶,把一壶冷水对着自己脸浇下才清醒了几分。   他用脚踢了踢一个喝倒在地的小头目,骂了句:“醉成这样,还怎么去如意楼,玩小爷呢!”   酒肆的店小二看他还算清醒,赶紧满脸堆笑过来找他结账:“爷,酒钱一共是五两七钱,您看?”   楚承茂从腰封里掏了掏,摸出一把碎银,数出六两递给店小二。   店小二看他穿着体面,又醉醺醺的,没打算再找钱,乐呵道:“谢谢爷!”   他揣着银子转身就想跑,却被人提溜住了后领。   楚承茂习武,身形虽跟魁梧不沾边,可身高九尺有余,胳膊上全是腱子肉,拎着店小二就跟拎了只小鸡仔似的。   店小二都快吓哭了:“爷,您这是作甚?”   楚承茂伸出手:“找钱。”   店小二哭丧着脸找了三钱银子递给楚承茂,楚承茂这才松开了他后领。   门口一名楚家的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承茂少爷,小人可找着您了!”   楚家几个姑娘都在外边做生意,楚老太太也不放心,早派了小厮在店门口盯着,万一有个什么事,也能及时通知家里。   几个大汉前去闹事时,楚家的小厮见势不妙,就立马跑回楚家报信了。   楚家如今是薛氏管家,楚昌平在军中,她便派了楚家的护院赶往如意楼,又让小厮去找楚承茂。   只不过楚家的护院刚出门,就听说已经如意楼那边已经解决了纠纷,这才作罢。   派去找楚承茂的小厮却没撤回来,小厮也是跑了不少地方,才打听到了楚承茂的行踪。   楚承茂一双眼被酒气熏得有些红,他看着哭丧着脸的小厮,问:“找我作甚?”   小厮道:“有人在二小姐的如意楼闹事……”   楚承茂一撸袖子抬脚就要往外走。   小厮吓得赶紧抱住了楚承茂小腿:“承茂少爷,您先听小的把话说完,闹事的人被兴安侯县主出手教训了,少夫人不放心,想让您去如意楼看看几位小姐。”   楚承茂醉了七分,现在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他捏着眉心道:“我现在过去。”   小厮看他走路都不稳,哪里敢让他徒步走过去,把自己当做一根人形拐杖,扶着楚承茂离开酒肆去拦牛车。   酒肆里一名醉得七荤八素的小头目似乎听见小厮的话,嘿嘿笑了两声,酒后说胡话一般,道:“楚……楚老弟,那日你救的那个矮个娘娘腔就是……就是兴安侯县……县主……”   白天的寿宴算是有惊无险,除了安夫人在她店门外摔断了牙有点不吉利,如意楼不管是菜式还是服务,都让今日前来的宾客们赞不绝口。   姜言意跟安少夫人结算了办席的银子,安少夫人为表感谢,多给了十两银子,姜言意便让厨房打包了一盒适合老人家吃的花糕递给安少夫人拿回去。   不少富贵人家觉得这场寿宴办得不错,前来问价的就有六七家,有老顾客想借着地方办席的,利落得多,直接给了定金,如意楼三天内的酒席生意算是排满了。   安少夫人在安府家仆的簇拥下要离开时,姜言意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她,“方才我查账目,发现有笔银子没算清,劳烦安少夫人随我到楼上重算一遍。”   安少夫人听出姜言意这是想找她单独谈谈的意思,便交代下人:“你们先把给祖母贺寿的寿礼放到马车上去。”   一些宾客得了消息,就没再去安府,直接来了如意楼,生辰贺礼自然也一并拿到了如意楼来。   一个颇有资历的婆子阴阳怪气道:“少夫人,夫人摔伤了,将军又不在府上,都知道您孝顺,这申时都快过了,您还是该尽快回府看看夫人才是。”   安少夫人面上有些难堪,这婆子是安夫人身边的人,话里话外都在说她还不回去服侍安夫人,是对安夫人不孝。   她道:“刘妈妈,我已派人去西州大营通知将军了,母亲身边离不得您,您带着给祖母的寿礼先回府吧,我随后就回来。”   哪有下人先走,把主子留下的道理。   但婆子是安夫人身边的人,安夫人对安少夫人什么态度,婆子再清楚不过,当即皮笑肉不笑道:“老奴忧心夫人,少夫人都这般说了,那老奴就先回去了。”   婆子带着安家下人趾高气扬离去,只剩安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还等着她。   姜言意看安少夫人已经红了眼眶,轻叹一声,没说什么,带着安少夫人到了二楼一间雅间。   “楚姑娘想同我说什么?”安少夫人坐下后,也没跟姜言意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姜言意一听她对自己的称呼,就知道这位安少夫人必然也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给安少夫人倒了一杯茶,“夫人不必紧张,这是年前的君山银针,夫人尝尝。”   安少夫人捏着手绢道:“多谢楚姑娘盛情,只不过我粗鄙得很,也尝不出这些好茶的滋味,就不浪费楚姑娘的茶水了。”   她句句都是贬低自己,但真正的目的却是不碰这里的茶水,这份警惕姜言意还是挺欣赏的。   姜言意没再劝,自己喝了一口,道:“虽是冒昧了些,但还是想问夫人一句,您认得陆临远陆大人吗?”   安少夫人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她站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姜言意的嗓音依旧不急不缓,很是平静:“我知道您和安将军之间因为陆大人有了龃龉,夫人只需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有法子让您和安将军冰释前嫌。”   安少夫人指甲已然抓破掌心,她苦笑着看向姜言意:“是他让我嫁给安永元的!” 第105章   姜言意懵了, 这么说来,陆临远是一早就跟安少夫人相识?   她斟酌开口:“您跟陆家……”   安少夫人自嘲道:“我出生在扬州一个戏班,本是陆老夫人买给陆少爷的一个玩物。”   陆临远为了姜言惜跟陆家决裂那会儿, 陆老夫人觉得儿子只是鬼迷了心窍, 为绝了儿子的念想,就遣人四处搜罗, 寻了一个跟姜言惜有几分像的女子。   姜尚书不允自己女儿与人为妾,陆家又不愿娶一个庶女当主母, 所以陆老夫人才想出了这主意。   “陆少爷不肯碰我, 后来他被贬西州, 陆老夫人遣我先来西州打点好一切, 以便照顾陆少爷。谁曾想路上遇到了山贼,我险些受辱于贼人, 是将军救了我……”   安少夫人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已:“我本欲寻短见,也是将军拦下了我,将军说他会对我负责, 愿娶我为妻,我这样的人哪里配……消息传回京城陆家后, 少爷来信说, 让我嫁给将军, 等他抵达西州时, 我动用将军府的关系, 就能帮衬他不少, 我便对将军隐瞒了一切。”   “将军听闻我娘家没人, 怕我在西州立不住脚,对外宣称是我曾救过他,有这层缘由在里边, 我嫁入安府就容易得多。”安少夫人以手绢掩面,哭得悲切:“将军是个好人,这辈子就没人待我这般好过,我知道婆婆不喜欢我,可我本就有愧于安家,婆婆待我再不好,我也只当是赎罪。”   “有了将军的孩子后,我只想跟将军好好的过日子,怕少爷再找上我,就主动写了信给少爷,怎料那信落到了婆婆手上,婆婆一口咬定我与人通奸。将军看完信,知道我当初嫁他只是为了帮少爷铺路,虽没揭发我,但彻底跟我离了心,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说,当天就收拾东西去了军营。”   “我想过寻短见,可肚子还有我和将军的孩子,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但婆婆憎恶我,连带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口一个野种的叫,婆婆还想把娘家侄女抬给将军做贵妾,我不同意。”   安少夫人抬起眼,努力想遏制夺眶而出的泪,可惜泪水还是潸然而下。   她抹了一把眼睛,声音里满满的自嘲:“我跟婆婆的侄女发生了口角,那天雪下得大,廊下的青砖都结了霜,我被她推了一把,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肚子里孩子没了。将军赶回来后,婆婆说,是我故意摔的,是我心虚不敢把孩子生下来,那八成不是将军的孩子……”   安少夫人眼眶通红,她的手绢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姜言意把自己的手绢递了过去。   安少夫人一边哽咽一边道:“将军来看我时,同我说,等我坐完小月子,就送我去乡下的庄子静养。我不知道他是不愿再原谅我,还是信了婆婆的话,但我活在这世上的确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去投湖自尽,却又被少爷救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少爷之所以到西州之后再也没找过我,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想用我铺路,他当初写那封信,只是怕我寻死或傻等他,他想我好好地嫁人,过自己的日子。”   姜言意没料到实情竟是这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安慰安少夫人些什么。   她敏锐抓住了一点:“你投湖那天,可有旁人知晓?”   怕安少夫人误会,她又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陆公子恰好出现在那里有些好奇。”   安少夫人摇头:“我谁也没告诉,少爷为何会出现雁湖,我也不得而知。”   就是因为那次陆临远刚好出现在那里救了她,安永元才愈发猜忌她和陆临远。   姜言意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安少夫人跟陆临远是旧识,但投湖时没有提前和陆临远通信。   安少夫人和陆临远的关系在原书中并没有被提及,以至于她先前误以为安少夫人和陆临远不曾相识。   现在的问题是,安少夫人和陆临远到西州后从来没有通过信,是什么原因让陆临远刚好出现在雁湖,救下了安少夫人?   还是陆临远事先知道了安少夫人会投湖,也知道时间和地点,专程去救人的?   结合封朔之前的话,姜言意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还不敢确定。   安少夫人自己慢慢止住了哭声,看着姜言意道:“人这辈子,寻死的勇气只有一次。我知道严冬腊月的湖水灌入口鼻是个什么滋味,我被救下来了,就不打算死了。我现在拥有的这些,或许本就是我不配有的,可我既然得到了,那我也想抓住。”   “楚姑娘,你想知道的,我都告知你了,这辈子我什么都认命,唯独对安永元,想同这命数争上一争。尽管他现在憎恶我,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姜言意问:“你同安将军解释过吗?”   安少夫人眼神哀凄:“说过了,可那封信是事实,当初嫁他……我的确也别有用心,他不会原谅我。”   姜言意笃定道:“安将军心中是有您的。”   这二人之间,阴差阳错的误会太多了,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解开心结。   安永元现在不肯回头罢了,原书中安少夫人死后,他活得跟行尸走肉无异。   安少夫人苦笑两声:“他心中有我?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心肠可以冷硬成这般!楚姑娘,你知道不甘心是什么滋味吗?”   姜言意说:“虽不曾经历,但能明白。”   安少夫人只是摇头:“你不明白,我同他,再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了。”   她起身要走,姜言意叫住她:“安少夫人,你若愿意,可以按我的法子去试试。”   安少夫人回头看姜言意,一双眼红肿得厉害:“什么法子?”   安永元得知母亲摔伤了,当即从西州大营回了安府。   他先去给安老太太请了安,再去看安夫人,安夫人上下嘴唇和鼻子都肿了,舌头磕伤后现在痛得话都不敢说,看到儿子只一味地流眼泪。   安永元是名真正的武将,身形壮硕,脸上有道一寸来长的疤,因为总是不苟言笑,府上下人乃至军中将士都少有不惧他的。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安永元一身戎甲未换,满脸风尘仆仆,他看了一圈,没瞧见安少夫人,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芸娘何在?”   安夫人说不出话来,她身边的婆子尖酸道:“哎哟,将军,谁敢说少夫人呐!老太太的寿宴险些办砸了且不提,夫人摔成这般,老奴催了好几次,让少夫人早些回来,不说时刻守着,好歹该来看上一眼。少夫人直接让老奴自己回来!”   安永元问:“她现在何处?”   婆子道:“在如意楼呢!宾客都走完了,也不知少夫人是要在那里见什么人。”   安永元脸色一沉,道:“我去接芸娘回来。”   自从上次安少夫人投湖寻短见后,他直接下令安少夫人身边时刻都要有人跟着。   他怕安少夫人出意外,也怕她在那里见陆临远。   安夫人气得拍床,奈何她现在嘴肿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   她身边的婆子懂她的意思,叫住安永元道:“叫人去传个话得了,哪还用得着您亲自去接。”   安永元看了婆子一眼:“谭妈妈,您是府上的老人了,好生伺候母亲便是。安家的主母,再怎么也还轮不到一个下人说三道四。”   婆子被安永元的眼神吓得一激灵,不敢再吱声。   安府的下人很快套了马车,安永元上车后便让车夫赶往如意楼。   到了如意楼,安家的车夫说明来意后,如意楼的店小二道:“安少夫人一早就走了,没在这里。”   车夫问:“可知我家少夫人何时走的?”   店小二想了想道:“申时三刻,对了,安少夫人还留了一封信,让转送去安府,不过楼里生意忙,还没来得及把信送到贵府去,正巧贵府来人了,我这就去把信拿来。”   店小二很快取了信递给车夫,车夫转交给安永元。   安永元扫了一眼,信封上的确是安少夫人的字迹,写着“吾夫亲启”。   他撕开封口的火漆,看完信纸上娟秀的小字,双目隐隐泛红:“去雁湖!”   雁湖是安少夫人第一次投湖的地方。   此刻在湖边半山腰的雁归亭里,姜言意和安少夫人、楚淑宝姐妹正围着一个小火炉瑟瑟发抖。   姜言意一边烤手一边对安少夫人道:“等安将军过来,你不要真跳湖,装作要跳的样子就行了,但话说得生离死别一点。”   转头又给安少夫人的丫鬟说:“你就站在不远处,歇斯底里哭,有多难过哭多难过。”   小丫鬟一脸迷茫道:“我需要说什么吗?”   姜言意想了想道:“喊你家少夫人就行,重要的是哭,明白吗?”   小丫鬟用力点头:“明白。”   姜言意起身朝远处喊:“二哥,人来了没?”   一到如意楼就被姜言意揪来当苦力的楚承茂蹲坐在一棵大树上,看了一眼远处的官道,无奈回话:“道上没人。”   安少夫人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他大抵是不会来的。”   姜言意伸手去捏炉子边上烤的红薯,“再等会儿,可能已经在路上了。你想好一会儿见了他得说什么。”   红薯还没烤好,但开了小口子放火堆旁烤着的板栗和白果已经裂壳了。   姜言意捡起一颗白果,剥开壳后露出黄绿色的果肉,有的果肉部分还裹着一层金棕色的果衣,烤熟的白果有一股独特的草木清香,吃进嘴里软糯可口。   白果常用于煲汤做药膳,楚淑宝她们还是头一回尝炭烤白果,十分新奇。   “糯糯的,好香!白果烤来当零嘴吃滋味甚好。”楚淑宝尝了一颗后眼都亮了。   姜言意把烤好的白果分给安少夫人和她的小丫鬟,安少夫人心事重重,没肯接,她的小丫鬟眼馋了好久,见安少夫人没有不准的意思,便接过剥壳吃了起来。   白果是养生的食材,但含有微量毒素,吃多了容易中毒,姜言意烤得少,一人分不到几颗,所以也不担心食物中毒。   她对楚淑宝道:“白果不能多吃,板栗可以。”   炭烤板栗的果肉黄澄澄的,又香又糯,甜度比糖炒栗子更自然,引人回味。   几人吃完了白果和栗子,楚承茂那边终于传来消息,安永元来了。   安少夫人带着她的丫鬟赶紧去湖边,姜言意和楚淑宝两姐妹用积雪把泥炉的火给灭掉,以免安永元看到烟生疑。   雁归亭在半山腰,能将雁湖的一切尽收眼底。   楚承茂回来时,姜言意塞给他半截烤好的红薯:“辛苦二哥了。”   楚承茂看着挤在一起吃烤红薯,目不转睛盯着下方的姐妹三人,神色有点一言难尽:“我就不该趟你们这趟浑水。”   楚淑宝赶紧冲他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二哥你别出声。”   楚承茂:“……”   此时雁湖边上已经传来安少夫人丫鬟的哭声,姜言意看到安永元下马车了,只不过他跟安少夫人没说几句话,就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扛肩上扛走了。   在一旁撕心裂肺假哭的丫鬟瞧见这场面,吓得哭声都卡了一卡。   半山腰亭子里围观的几人面面相觑。   楚淑宝捧着烤红薯道:“阿意,情况好像跟你猜测的有点不一样。”   姜言意:“……我看出来了。” 第106章   且说安少夫人被安永元一路扛上了马车, 他臂力惊人,在军中也就封朔能与之一战,安少夫人哪里挣脱得了。   多日的委屈和心酸一股脑爆发出来, 安少夫人在他肩头哽咽得不能自已。   等上了马车, 安少夫人头一句话便是:“将军既不信我,也不愿再看到我, 今日还来这一遭作甚?不若让我死在这湖里,还安家门楣一个干净!”   安永元一手按着她, 是一个完全不允她挣扎的姿势, 下颌线绷得死紧, 似在强忍着怒气, 沉声吩咐车夫:“回府。”   两位主子还在斗气,安少夫人的丫鬟也不敢到里边去, 就跟车夫一道坐在了马车外边。   马车在一片泥泞的官道上走远。   安少夫人还想挣扎,安永元轻易就将人钳制住,他脸上那道疤看着本就凶悍, 眼底隐隐有血丝浮现,更叫人不敢与之直视, 他说:“莫闹。”   安少夫人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 眼泪簌簌直掉:“将军以为我是在做戏么?您不想看到我, 连祖母生辰都不愿回来。我这辈子, 出生没得选, 成为戏子没得选, 被人买走也没得选, 将军若是当初没有救我,任我一刀结果了自己,这辈子也就一了百了。”   “将军于我有恩, 我这辈子都念着将军的好。您若只是厌弃了我,我自知身份低贱,万不敢怨将军,可我当真没做过对不起将军的事。您骂我不知足也好,不知羞也罢,我是真的想跟将军好好过下去,我唯一跟陆家有过往来的只有那封信,我想跟陆家彻底划清界限啊……”   安少夫人说着这些掏心子的话,她一刻也不敢停,生怕安永元厌恶听这些,不等她说完就走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知道谁对我好,我也会贪心,想一辈子跟着将军,相夫教子……”   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安少夫人下意识摸了摸平摊的腹部,眼泪流得更凶,   “我知道今日是我胡闹了,可将军您也只有今日才会回来,过了今日,我便是想见你一面都难。一开始我只是想用这个法子见您一面,跟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可站在雁湖边上的时候,我就想,直接跳下去好了,我嫁给将军后,享的清福已经够多了,该知足的。待我去后,将军另娶佳妇,日子必然也过得和和美美……唔……”   安少夫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用力捂住了嘴,安永元手劲儿大,捂得安少夫人口鼻生疼。   他眼中的血丝比起先前更多了些,一眼看去只觉他双目猩红,恍若一头恶兽。   安少夫人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像刀子般在他凌迟着他的心。   安永元说:“我若早知道你是陆家的人,你从山贼窝里出来要自缢,我绝不会拦你。”   安少夫人听他这般说,双肩颤动着,哭得无声,眼底已全然黯淡了下去,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终究是不肯原谅她,也不信她,觉得当初遇上山贼,也是为了跟他有交集而故意安排的。   安少夫人心口痛得有些麻木了,安永元替她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他指腹粗粝,还有皲裂的大口子,硌得她面颊有些疼,但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一直往下掉。   她迄今还记得,她被他从山贼手中救下,险些受辱要寻短见时,他拦下她,怕她再轻生,故意说:“安某貌丑,求妻不易,姑娘若不介意,可嫁安某为妻。”   如今看来,这一切错误的源头,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安少夫人哭得太久,双眼红肿得厉害,勉强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是妾身对不住您。”   安永元抱她抱得很紧,脸上那道疤因为肌肉绷紧而显得有些狰狞:“可这世间没有早知道,芸娘,你现在是我安永元的妻。”   安少夫人眼睛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来了,听见那句“是我安永元的妻”,却还是哽咽出声。   安永元拂去她眼角的泪珠:“从前是我不对,但往后的日子还长,芸娘,我们好好过。”   姜言意一行人担心出什么意外,赶着马车去追安家的车,到了一处路口,却瞧见了安少夫人的丫鬟。   丫鬟在路边被冻得直跺脚,看到她们的马车,瞬间笑逐颜开:“楚姑娘,可等到你们了!”   姜言意闻声撩开车帘问她:“你怎一人在此处?你家少夫人呢?”   丫鬟虽被冻得瑟瑟发抖,可脸上的笑就没收起来:“将军接夫人回府去了,特地让我在这里等您,说今日多谢您,改日再登门拜访。”   楚淑宝和楚嘉宝原本也有些担心,听见丫鬟的话,瞬间从车帘子底下挤出脑袋来,问那丫鬟:“你家少夫人跟你家将军和好了?”   丫鬟乐得直咧嘴,用力点了点头。   楚淑宝赶紧双手合十念叨:“真是菩萨保佑,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姜言意得到这个答案也松了一口气,她对那丫鬟道:“你上车来,我们载你回城。”   丫鬟忙说不用,“多谢楚姑娘好意,我去前边路口拦个牛车回去就成。”   楚淑宝道:“这冰天雪地的,到雁湖这边来的人少,你拦牛车还不知要等多久呢,上来吧,反正也就顺路的事。”   丫鬟连连道谢,这才上了马车。   *   如意楼开张第一天,虽有几场意外,但好在结果都不错,生意也红火得很。   从前姜言意只知道花钱如流水,接下来几天的好生意还是头一遭让她体会到什么叫“赚钱如流水”。一楼的大堂专门用来办酒席,就没空出来的时候,随着酒楼名气越来越大,接待寻常客人的二楼桌椅都不够用了。   姜言意又定了一批桌椅,把闲置的三楼也辟出一块地方,用于生意好时临时待客。   安少夫人在西州没什么闺中密友,因为上次姜言意帮她的事,她同姜言意亲近,得闲就来如意楼找姜言意。   姜言意从她口中得知,安永元趁着安夫人养病,把府上家仆里里外外都整顿了一通,给她提拔了不少心腹,现在整个安家的下人都看清了主子的态度,没人再敢轻慢安少夫人。   只是安夫人时不时又故意刁难儿媳,甚至大冷天的非要安少夫人用冷水给她洗褥子。   安少夫人性子软是软,但也有她自己的小聪明,她洗完褥子当天就大病一场。   安永元回家见发妻卧病不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仅以安少夫人曾落水受寒、伤了身体要调养为由,不让安少夫人再去安夫人跟前伺候,连晨昏定省的请安都免了,倒是把安夫人气得够呛。   楚淑宝姐妹听着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偶尔也会感慨一两句,说安永元看着凶神恶煞,却是个会疼人的,只盼着将来挑夫郎也能挑到这样的。   转眼就是腊八,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街头巷尾卖年货的多了起来。   西州府衙放出风声,从腊八节开始,一直到年后元宵节,每天都会在城南施三大桶粥。   姜言意之前想的法子奏了效,有了一个赞扬封朔的人,就有第二个,从南边逃难过来的人,把南边的惨烈一说,再对比西州城穷苦百姓还能领官府的粥喝,普通人也能安安心心过个好年,对封朔的赞扬声很快就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   只不过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逃荒的百姓,哪怕西州城严进严出,城内百姓还是日渐增多。   西州粮草本就艰难,全靠着从渝州走水路运过来。樊威和信阳王起了内讧,现在南边牵制不了朝廷太多兵马,朝廷开始集中火力攻打渝州和渝州下游的粮道。   西州城内还没有任何征兆,但姜言意明显感觉到战事在一步步逼紧。   封朔每天都和幕僚们商议到深夜,姜言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如意楼的生意步上正轨,面坊的生意也超乎了姜言意的想象。   方便面在关外的商队中卖得极好,邴绍甚至提议姜言意得扩建面坊,只不过被姜言意否决了。   楚昌平给姜言意透了风声,不久后官府会严格管控粮食的进出,入城的粮食只能卖给城内百姓,不能再外销。   现在西州的僵局在于,西州是靠封朔的另外两块封地禹州和衡州供起来的,粮草是西州的一大命脉,银子也是。   战事耗得越久,银子的花销就越多。   以三大州府同整个大宣朝的国库耗,肯定耗不过,所以封朔反了之后,才一直盘踞西州,没直接同朝廷硬拼。   信阳王和樊威不要名声,没钱没粮了打到哪儿抢到哪儿,封朔却不能。   姜言意冥思苦想了好几天,还是没能想出个尽快赚大钱的法子。   郭大婶见她愁得厉害,宽慰她:“打仗的事自有王爷身边的幕僚们出主意,东家别愁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姜言意叹了口气:“面坊的生意不能往外边做,接不了大单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婶子,您说西州做什么生意能赚出个金山银山来?”   郭大婶好笑道:“这地方种庄稼庄稼不好,养牛羊,牛羊入冬也缺草,您要想赚金山银山,除非有人肯买这地里的泥巴。”   这话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姜言意一改之前的颓态,拿起桌上一个上釉漂亮的瓷碗,喜不自禁:“对啊,西州有瓷窑,粮食生意不能往外边做,瓷器可以!”   往南边不好卖,也可以买到关外的小国,用这些小国形成一条经济链,钱粮都能通过贸易从这些小国换取,西州便可脱离禹州和衡州独自支撑,朝廷对渝州和渝州下方的粮道钳制就不起作用了。   姜言意当天就去找了封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封朔桌前堆着高高一摞公文,他近日显然是没好好歇息过,眉宇间能看到明显的疲态。   “法子不错,但时间来不及。”封朔背靠太师椅,难得露出几分闲散,熟门熟路拉过姜言意,把人抱到了自己膝上。   书房的门没有掩好,姜言意频频抬头往外看:“你别不正经,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封朔把头埋在她肩颈处,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白嫩的脖子:“就抱一会儿,怎么不正经了?”   他鼻子凉凉的,姜言意脖颈处的肌肤又敏感,当即瑟缩了一下,手抓紧了他的衣襟:“你别。”   封朔看她这反应,眼神瞬间暗了下去,手不自觉掐紧了她腰肢,哑着嗓音道:“出息。” 第107章   姜言意微恼, 在他胸前捶了一记。   封朔低笑两声,把人完全圈进自己怀里,下巴搁在她肩头, 闭目道:“听闻你给安府的少夫人出了个馊主意?”   姜言意不满道:“安少夫人和安将军和好如初了, 哪算是馊主意?”   封朔说:“雁湖水深,真要出了意外, 安家那边可不好交代。”   他单手托起姜言意下颚,有些粗粝的手指在她小巧白嫩的下巴上摩挲了两下, “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吃这一套的。安永元若没有赶过去, 你叫他们夫妻怎么收场?”   姜言意偏过头躲开他的手, 小声嘀咕:“别人我才不敢用这样的法子去试,也是安将军看重安少夫人, 我才觉得可以冒险一试。”   她仰起头见封朔似乎疲乏得很,便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后, 柔若无骨的十指搭在他肩上,用力揉捏推拿, “人生在世, 不过几十载光阴, 能好好在一起, 又何必要在误会和猜疑上磋磨?”   姜言意说完, 好一会儿没听见封朔吱声, 一低头才发现他靠着椅背双目微瞌, 竟是睡着了。   她走到前面,心疼摸了摸封朔下巴上冒出来的淡青色短胡茬儿。   麾下几十万将士把性命托付于他,西州钱粮都得靠禹、衡两州供给, 朝廷那边又步步紧逼,他现在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刃上。   姜言意寻了条薄毯搭在封朔身上,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后,轻手轻脚离开了书房。   刚走出房门口就遇上邢尧,他手上抱着厚厚一摞公文,见了姜言意,恭恭敬敬唤了声:“楚姑娘。”   姜言意把食指放到唇边,示意邢尧小声些,她回头往屋内看了一眼,见封朔没有醒来的迹象,才低声对邢尧道:“他睡着了,让他小憩一会儿。”   邢尧叹了口气:“王爷已经好几宿都没合眼了。”   姜言意好看的眉头蹙起:“不睡觉怎么成?便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邢尧无奈道:“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王爷近日心里烦,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多劝。”   姜言意知道封朔的脾气,他说不,底下的人谁还敢再吱声。   她回看了房门一眼,对邢尧道:“我回府煲个汤,一会儿送过来亲自看着他喝。”   邢尧闻言大喜过望,对着姜言意深深一揖:“多谢楚姑娘。”   古董羹店搬迁到如意楼后,姜言意原来的铺子就闲置了下来,她整理一番后在铺子里卖起了面饼子和调料酱,因为地段好、以前的口碑也在,这里倒成了方便面的又一个售卖点。   店里生意稳定,秋葵一人看着就成,若是遇上个什么事,往院子里喊上一嗓子,楚忠就会出来帮忙。   姜言意之前闲来无事,在铺子里做过一次关东煮,本是打算给自己人吃,结果卤料的香味引来了路过的食客,问店里是不是推出了新锅子。   最后那一锅关东煮,一半被她们自己吃掉了,一半卖了出去。   秋葵一人在铺子里时,买面饼和调料酱的人也不是一直都有,无聊的时候居多,姜言意现在又得去如意楼那边看着,她闲得慌,便央着姜言意让她卖关东煮。   关东煮的锅底是姜言意用老火锅的配方改良的,卤煮出来的食材香味诱人,直叫人口舌生津。   吃一顿古董羹得花不少银子,但几串关东煮,大多数人家还是愿意尝鲜。   藕片、土豆片、海带结、豆腐泡这些素菜卖一文钱两串,香菜肉丸和包心鱼丸则卖一文钱一串。这进帐看着零碎,可不出几天,就能卖出一贯钱来,食材的成本不过百来文出头,能净赚八百多文。   一些机灵的小贩也学着开始卖关东煮,但做出来的味道却总是差强人意,生意远赶不上姜言意店里的。   姜言意回去时,秋葵正坐在小马扎上,旁边放着一个炭盆子,另一个盆子里是泡涨的海带,她手指飞快地挽起海带打成结,等一根海带打完了结,再用剪刀把小结都剪下来,洗干净后串上竹签子,放进炉子上的铁锅里煮。   香味顺着热气一直往铺子外面飘,时不时又有食客进店来。   姜言意跟秋葵打了个招呼便直奔厨房,现在铺子里不卖锅子,厨房的食材也就没那般齐全了,姜言意看了一圈,打算去马屠户那里买只鸡,炖鸡汤给封朔补补,顺带还能给楚言归也送一盅过去。   只不过等她去了马屠户的肉铺,才得知今日的鸡已经卖完了。   “掌柜的,您瞧瞧,这里还有两只鸽子,都说‘一鸽胜九鸡’,鸽子炖汤,可比老母鸡炖汤还滋补!”马屠户拎起两只肥壮的鸽子给姜言意看。   姜言意纠结了一会儿,道:“成,劳烦帮我把鸽子杀好。”   自己杀还得烧水汤鸽毛,姜言意嫌麻烦,   “好嘞!”马屠户拿着鸽子去一旁,边忙活边道:“您的如意楼一开张,直把来福酒楼都给盖过去了。从如意楼到我这铺子里是比原先远了不少,但只要您提前给个口信,我把您楼里要用的肉送去如意楼都成,您要用肉,还是上我这儿来买!”   前几天如意楼生意好的时候,后厨储备的鲜肉不够了,底下的人去附近肉铺买了些,姜言意估摸着马屠户是听说她店里的人去了别处买肉。   她道:“自然,一直都是从您这儿买肉的。前几天是预订的肉不够了,赶时间才让伙计去就近的地方买。”   马屠户咧嘴笑开,把杀好的两只鸽子用干荷叶包好后递给姜言意,:“我可盼着掌柜的生意再红火些,您的古董店一迁,整条都护府大街都没从前热闹了。”   姜言意笑道:“您过誉了。”   她接过包好的鸽子时,马屠户瞧见对街走过的一名手上拎着大包小包东西、头上戴帷笠的女子,不解道:“那女游医胃口也忒大了些,天天都能瞧见她到这集市上买一堆吃的回去。”   姜言意顺着屠户的目光看了一眼,只觉那女游医背影有些熟悉,她道:“指不定是家里还有人。”   马屠户摇头:“内人前些天染了风寒,听说这女游医刮痧的手法了得,我还专程带内人去过,这女游医是个寡妇,就她一个人住,平日里也深居简出的。”   一说到刮痧,姜言意就想起了之前给自己刮痧的那名女医,可不就是方才走过去的那人。   她手上拎的那些若全是吃的,怕得是七八个人的饭量。   经马屠户这么一说,姜言意也觉得有几分奇怪。   她拿起鸽子本想跟上女游医去看看,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集市上就瞧不见女游医人了。姜言意想着还得给封朔煲汤,只得先回了铺子。   平心而论,姜言意不是很喜欢用古代的打火石,一擦一股硝石味,很是刺鼻。   火烧起来后,锅里舀进冷水,先把两只鸽子下锅,倒一勺烧刀子焯水,去腥的同时,把血沫都煮出来。   鸽子是上等补品,不仅健脑补肾,还能调节人体血糖,不管是对于最近劳神的封朔,还是用功读书的楚言归,都是大补。   煮干净血水后,姜言意把两只鸽子捞起来,放进砂锅里,加水、姜片,再把香葱打个结一起放进去,改用小炉子炖煮。   等水开的时间里,她拿出几颗干红枣用刀剔去核儿,把香菇用热水泡发,又切了几片淮山和北芪。   砂锅里的汤煮开了,才把处理好的食材都放进去,还加了一勺枸杞,几颗肉桂,几根党参。   鸽子汤本就是一道药膳,加入这些药材,不仅能提升汤的美味,营养价格也翻倍。   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后,掀开砂锅的盖子,鸽子肉的清香和各类菌菇药材的香味混在一起飘出来,姜言意感觉自己光是闻这味道仿佛都能延年益寿了。   她用勺子舀一碗尝了尝,汤很鲜,但味道被菌菇、药材综合后,更多的是一种清淡而又醇厚的浓香,搭配肥而不腻的鸽子肉,喝这样的汤实在是一种享受。   姜言意满意点点头,把鸽子汤分装两盅,一盅给楚言归送去,在房里教楚言归的陈国公瞧见是鸽子汤,连说自己也跟着有口福了。   剩下的一罐姜言意亲自给封朔送去。   她进门时,封朔已经在处理公文了,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他看着手上的公文,眉头一直拧着。   姜言意不动声色把汤盅放到了他案头,封朔抬起头来,嘴边挽起一抹笑:“你来了。”   姜言意给他盛汤:“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封朔搁下笔:“这府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接过汤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先前姜言意还没觉得他清减,被邢尧那么一说,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封朔瘦了。   她把炖得一碰就骨肉分离的鸽子肉舀进他碗里:“多吃点肉,好好补补。”   鸽子经常在天上飞,肉质比鸡肉更紧实弹性,入口生香。   一盅汤喝完,封朔只觉连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姜言意问他,“遇到什么烦心事了,眉头皱成这样?”   封朔道:“越来越多逃难的百姓涌入西州城,现在西州城鱼龙混杂,昨夜还有人试图劫狱劫走姜言惜。”   姜言意道:“两害取其轻,要不还是关闭城门吧。”   封朔捏着眉心道,“我担心是新帝混进城了,以防万一,你近日出门身边多带些人,回头我再寻一名会武的婢子给你。”   他先前急于提亲,是想把亲事定下来,省得再叫旁人打给他送女人的主意。   但他还是低估了新帝对姜言惜的重视程度,新帝若是潜入了西州城,那么姜言意就会成为一个活靶子。 第108章   姜言意知道自己现在有了个准王妃的身份, 新帝若混进了城,一定会盯上她。   为了不给封朔添麻烦,接下来几天她便一直称病待在家中, 如意楼都不怎么去, 凡事都是吩咐杨岫出面。   因为封朔总是不按时吃饭,姜言意每到饭点就做好饭菜给他拿过去, 看着他吃完才回来。   眼瞧着邴绍能在面坊独当一面,杨岫跟了她这么久, 如意楼那边有他看着也出不来什么差错。姜言意盘算着, 等资金回了点本, 她还是得去谈谈瓷窑的生意。   虽然封朔的意思是瓷窑生意不好做, 短期内赚不了钱,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毕竟在她原来生活的世界, 瓷器在外邦就十分受欢迎。   到时候杨岫若是愿意继续跟着她做事,如意楼那边就得招个掌柜管理楼里的日常琐事;但杨岫若想留在如意楼,她也不会强求。只是杨岫办事牢靠, 人又机灵,不管什么事, 姜言意交给他去做总归会放心些。   楚淑宝和楚嘉宝听说姜言意病了, 还带着楚家老幺楚惠宝专程过来看过她一次。   “府上每人都订做了两套过年穿的新衣裳, 我这次过来可不仅是看你, 嫂嫂让我把你和言归的身量尺寸带回去, 好叫绣坊那边在年前赶制出来。”楚淑宝一边攥着楚惠宝的手不让她摸盘子里核桃酥, 一边对姜言意道:“祖母这几天也着凉了, 特意让你也穿暖和些。”   装病的姜言意难免有些心虚,“我省得,祖母年纪大了, 让祖母多注意自个儿才是,等我风寒好些了,就过去看她老人家。”   楚淑宝说:“再过不久就是年夜了,到时候你跟言归一道回来,就住那边,把年过完再回这边。”   她一个不留神,楚惠宝已经拿起果盘上一个橘子剥开吃上了。   楚淑宝头疼道:“惠宝,你来的路上不是才吃了两串糖葫芦吗?”   楚惠宝看看胞姐,又看看姜言意,一张小圆脸别提多无辜:“糖葫芦又不管饱。”   楚淑宝说:“你留点肚子一会儿吃饭。”   楚惠宝捏着另一个橘子不肯放手:“橘子都是水,吃了不占肚子。”   姐妹几人都被她的话逗乐了。   楚嘉宝吓唬她:“惠宝,你这么贪吃,以后当心遇上个坏婆婆,不给你饭吃。”   楚惠宝闻言,真露出害怕的神色来,把那个橘子放回了果盘里。   姜言意好笑道:“你们可别吓唬惠宝了。”   楚淑宝道:“阿意,你可别跟二哥一样惯着她,她嘴里虫牙都两颗了,有她疼的时候。”   楚惠宝一脸不服气:“奶嬷说了,那两颗牙掉了还会长新牙的。”   楚淑宝捏捏她肉乎乎的脸:“等你换完牙,以后牙坏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楚惠宝一面心虚一面害怕,生气冲着胞姐做了个鬼脸。   楚淑宝扶额,哭丧着脸对姜言意道:“你瞧瞧,在如意楼得愁胭脂生意,回家还得被这小丫头气,我这脸上都愁出斑来了。”   说是斑,其实就是一个不仔细看压根瞧不清的小黑点。   姜言意起身道:“我自己做了一罐蜂蜜柚子茶,据说经常喝那个能祛斑,我去给你们泡一杯来尝尝。”   那是之前她买了几个柚子,一时嘴馋做给自己吃的。   楚淑宝一听能祛斑,整个人都精神了,“还有这好东西,阿意你快去拿来给我们瞧瞧。”   姜言意很快捧来一个小瓷罐,揭开封罐的油纸,瞬间飘出一股清甜中又带点柠檬酸的香味。   几姐妹瞬间围了上来。   白瓷罐里,金色的的糖浆像蜂蜜一般黏稠,里面细丝状的柚子皮金黄透亮,光是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增。   姜言意用室内的小泥炉烧了一壶开水,倒进描金边的白瓷小碗里后兑冷水把水温降下来,挖上满满一勺蜂蜜柚子糖浆放进温水里化开。   之所以用温水,是因为高温会破坏蜂蜜里的营养物质。   随着糖浆融化,一小碗茶水已变成好看的淡金色。   楚惠宝先端起喝了一口,她咂了咂嘴,似乎没尝清味道,埋头咕隆咕隆把一碗水都给喝完了,才道:“甜滋滋的,但又有点淡淡的酸味,好喝。”   她眼巴巴看着瓷罐里剩下的糖浆,问姜言意:“二姐姐,这个可以直接当零食吃吗?”   姜言意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常把这个当果酱挖着吃,兴致上来了烤个面包切片涂上酱汁吃也是一种享受。   她轻咳两声道:“可以是可以,但你有虫牙,不能吃。”   楚惠宝瞬间一脸沮丧。   楚淑宝和楚嘉宝喝完蜂蜜袖子茶,都大呼惊奇。   楚淑宝道:“阿意,这个茶你怎不在如意楼卖?”   姜言意纠结道:“柚子只有秋冬季节才有,蜂蜜也不便宜。”   她这么一说,楚淑宝就明白了。   她思量片刻后道:“阿意,我给你卖胭脂三成的分红,你把这个方子教给我,我回头找府上的厨子做出来,看能不能在身份显赫的姑娘们中间卖开。你看成不成?”   姜言意笑道:“方子你要用拿去便是,分红就不要了。”   楚淑宝难得严肃:“这可不行,多亏了你如意楼客人多,我的胭脂生意才能做下去,你之前只收租金不要分红就已经让我过意不去了,这次再怎么也得收下,不然……不然我就不去如意楼卖胭脂了。”   胭脂都是她和楚嘉宝两个人一手经营起来的,姜言意也不忍心要她们这么多分红,无奈道:“一成就够了。”   楚淑宝说什么都不肯,楚嘉宝也跟着帮腔,最后各退一步,姜言意除了租金外,拿她们两成分红,把蜂蜜袖子茶的方子写给了楚淑宝。   蜂蜜袖子茶做法简单,把柚子洗干净后,用刀把那层黄绿色的皮削下来,尽量要薄,不要刮到白瓤,否则会有一股苦味。   这一步考验刀功和耐心,削下来的皮切成细丝,姜言意刀功好,若是想炫技,能切成头发丝一样细。   袖子皮是一类药材,可以祛痰镇咳,用袖子皮泡水喝,有同样的效果。   柚子的果肉去皮去核儿,捣碎后和着切丝的袖子皮一起放入锅里,加糖用清水煮,大火煮开,小火煮烂。   果浆变黏稠时要时刻搅拌,若是糊锅了,做出来的袖子茶就是苦的,等橘皮煮成半透明的金黄色时,就可以熄火了。   等果浆放凉了,加入蜂蜜拌匀。蜂蜜天然防腐,做出来的果浆可以存放许久,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姜言意每次做得都不多,又泡水又当零嘴吃,几天就能解决完一小瓷罐。   楚家三妹姐在她这里高高兴兴吃了顿饭,下午便拿着蜂蜜袖子茶的方子回去了。   虽然楚家会给她和楚言归做两套新衣,但姜言意还是自己又让成衣铺子的陈娘子给楚言归也做了两身。楚家做的,是楚老夫人对她们姐弟的关怀,她让人做的,是自己给这个弟弟的心意。   料子和里衬都是姜言意亲自选的,杭绸的面料,鸭绒做底衬。   面坊和如意楼的伙计,过年也得给他们做一身新衣裳,普通布料和棉絮花不了几个钱,这种逢年过节的小恩小惠,不仅能提升伙计们的忠诚度,还能让他们有种自豪感,毕竟别家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其他酒楼或面坊想挖人,也没那般容易了,甚至一些普通人家以在如意楼当伙计为荣。   隔壁成衣铺子的陈娘子时常跟姜言意开玩笑说:“我这铺子全靠给你店里的伙计们做衣裳,生意才勉强做得下去。”   姜言意得闲也会去隔壁跟陈娘子学学刺绣,权当是修身养性。   她绣工一般,上次封朔生辰给他做的那套护膝,就废了她不少功夫,可惜成品不尽人意。私心里,姜言意还是想等自己绣活儿过关了,亲手给封朔做一件衣裳。   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对街首饰铺子的何杏娘听说姜言意的如意楼生意火红,抢着去她那里租摊位的店家都赚了不少钱,也动了心思,从前处处跟姜言意不对付的一个人,看姜言意跟陈娘子走得近,愣是腆着脸也拿个绣绷挤过来努力找话。   她说的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在奉承姜言意,还有一句是贬低来福酒楼的。   “那来福古董羹店脸皮厚比城墙,学您又怎么着,您的古董羹店现在开了大酒楼,去他那边的客人反而愈发少了。”何杏娘说起话来,腔调像在唱歌一样,还颇有几分抑扬顿挫。   “要我说啊,姜掌柜……哎哟,瞧我这嘴,现在是楚掌柜了,再过不久得是辽南王妃呢,您才是会赚大钱的人。哎哟,我打第一眼瞧见您,就觉着您气度不凡,心说哪家能养出这么俊的姑娘来……”   姜言意严重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这和杏娘当初挖苦她时,说的话要多刻薄有多刻薄,现在倒像个没事人一般,把她夸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上无。   她跟陈娘子对视一眼,陈娘子捏着针线,飞快地在料子上穿梭,摇了摇头,冲着姜言意有些无奈地笑笑。   何杏娘叭叭叭说了半天,嗓子都快冒烟了,奈何姜言意就是不搭理她,权当没瞧见她这个人。   何杏娘也够能屈能伸了,被姜言意无视这么久,也不见她动怒,甚至看不出她有半点尴尬:“楚掌柜,您给个话吧,我想在您如意楼里也赁一块地方卖首饰。”   姜言意委婉拒绝:“已经租完了。”   “哎,这……怎么就租完了呢,如意楼下明明来贴着招租的告示……”何杏娘还想继续叨叨,秋葵却找上门来了:“花……东家。”   郭大婶交代过秋葵,在外面得喊姜言意东家或掌柜的,秋葵现在已经慢慢改口了。   姜言意看秋葵忐忑又欲言又止的脸色,知道她肯定是有话想跟自己说,便向陈娘子告辞,她起身后何杏娘还想追着她谈招租的事情,姜言意礼貌又不失疏离道:“家里有事,改日再同何掌柜叙旧。”   一句话把和杏娘所有的话都堵死了,只不过这个“改日”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姜言意带着秋葵回铺子里。   秋葵臂弯里挎着个菜篮子,显然方才是出去买菜了。   姜言意问她:“怎么了。”   秋葵捏着衣角,忐忑看了姜言意一眼,问:“花花,你之前说我的工钱都存在你这里,现在有多少了?”   西州普通帮厨一个月的工钱是五百文,姜言意从一开始给秋葵算的就是一贯钱,现在才过了三个多月。   她道:“之前卖古董羹给你算的一月一贯钱,现在你一个人看着铺子卖面饼和关东煮,给你算的是一月一贯五钱。等这个月末,你存在我这里的就有四两五钱了。”   “怎么?是要购置新房吗?傻丫头,这样的大事钱不够同我说便是了,我给你的嫁妆添箱准备得可不少。”   姜言意管秋葵吃住,零嘴也没断过,秋葵从来没有问过姜言意工钱的事,她今日突然问起,姜言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和罗铁匠要买新宅子。   秋葵摇头:“不是要买屋宅。”   她似乎怕姜言意凶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买菜路上,碰到一个卖身葬父的姑娘,我……我想买她。”   秋葵这么一说,姜言意就明白了,秋葵心善,因为她自己的爹娘死的时候,别说棺材,连卷草席都没有,这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所以看到有人卖身葬父,她就容易感同身受。   姜言意问她:“会不会是江湖骗子?”   秋葵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我蹲在街角看了她好久,不是骗子。那个姑娘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一直没人肯买她,都说她晦气。”   姜言意叹了口气,从腰封里摸出五两碎银拿给秋葵,“你把这银子拿去给那姑娘,让她好生把她父亲安葬了吧。这笔银子我出,若有剩下的,让她自己收着当盘缠。”   乱世人命如草芥,她做一点小生意,帮不了全天下的人,但碰上了,还是能帮则帮。   秋葵接过银子,红了眼眶:“谢谢花花。”   姜言意说:“权当是行个善缘,快去吧。”   秋葵点点头,放下菜篮子便小跑着出门去了。   姜言意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怎料第二天一早秋葵去开铺子门时,就瞧见了站在铺子门口的“雪人”。   姜言意听见秋葵说昨日卖身葬父的姑娘找上门来了,出去一看,还惊了一把。   那姑娘头上肩上全是积雪,不知在铺子外站了多久。   她身形娇小,跟个小豆丁似的,身后却背着一把跟她身形完全不符的大刀,头发乱糟糟的,垂下来不少碎发挡住了大半张脸,脸上的胎记被遮住了一部分,但还是有大半红印从左脸一直延伸向脖颈,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跟个乞丐无异。   姜言意打量她时,她也在打量姜言意,只不过她的目光跟姜言意从前接触到的任何目光都不同,这姑娘光是看着一个人,都能让人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重量。   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的确只能用重量来形容。   姜言意冲她礼貌一笑,道:“外边风雪大,进屋说话吧。”   小姑娘背着她的大刀进屋,郭大婶听到外边的动静出来,一看到她身上的刀,瞬间警觉了起来。   那小姑娘仿佛有着狼一样的敏锐度,也扫了郭大婶一眼,她目光落到姜言意身上时,问:“是你买下的我?”   她嗓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天生的。   姜言意微微颔首,“是。”   小姑娘道:“我爹死前我发了誓,谁若出钱葬了我爹,我愿为奴十年。从今天起,我跟着你。”   姜言意感觉这小姑娘或许是绿林中人,道:“我这里不缺下人,你既葬了你爹,便寻你亲人去吧,盘缠不够,我再给你些盘缠都成。”   “我没有亲人了。”   小姑娘说这句话时嗓音哑得厉害,她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姜言意也看不清她是何神情。   “我在我爹死前立的誓,不能违背。”   姜言意头疼道:“你多大了?”   “十七。”   姜言意上下打量她 ,这干瘦的小身板,实在是不像有十七岁。   她继续问:“叫什么名字?”   “我爹没给我取名,一直管我叫丫头。”   姜言意看了一眼她背上那把大刀,问:“从前做什么的?”   “跟着我爹走镖。”   姜言意有些诧异道:“你爹是个镖师?”   小姑娘点头。   姜言意跟郭大婶对视一眼,一个镖局要想站得住脚,得跟官场和绿林都有关系。   在这方便郭大婶比姜言意懂得多些,她问:“你爹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嗓音沙哑吐出三个字:“霍临山。”   姜言意不知霍临山是何许人物,郭大婶却清楚,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镖师。   世道一乱,商贾自然得往没有战火的地方逃,带不走的值钱家当,都会寻镖局把东西送过去。百姓饭都吃不上了,占山为王的贼寇不在少数,为了劫镖杀人越货再寻常不过。   郭大婶低声把这些告诉姜言意后,姜言意看着小姑娘道:“你会武?”   小姑娘点头,直接放下豪言:“你边上那位不是我的对手。”   郭大婶从这小姑娘进屋后的吐息就看出她身手不错,不过这般狂妄,还是让郭大婶有些不快,她对姜言意道:“东家,我可以试试这丫头。”   现在是非常时期,突然冒出来个会武的小丫头,姜言意想留她,又当心有诈,迟疑片刻后道:“去后边院子里吧,那里地方大些,把忠叔也叫出来。”   封朔派了影卫盯着宅子四周的,郭大婶跟这小姑娘在院子里动手,其他影卫必然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若有个万一,也能及时敢过来。把楚忠叫上,也是为了防止这小姑娘别有用心,真要有个什么,郭大婶和楚忠联手,胜算也大些。   楚忠被叫到外边院子里,站到了姜言意身侧,院子里郭大婶和那小姑娘已经短兵相接。   姜言意是个外行,看不懂其中的招式,但郭大婶先前能在一帮刺客手中护她周全,她还是信得过郭大婶的功夫,小姑娘每一招都是大开大合,看着瘦瘦小小的,力气却不小,院子里的青砖都被她踏碎了好几块。   姜言意只觉得郭大婶和这姑娘打得难舍难分,她问楚忠:“如何?”   楚忠低声道:“那丫头的气息稳些。”   意思就是打到最后,不出意外小姑娘的胜算会更大。   这个结果确实让姜言意惊讶。   最后郭大婶没跟那丫头打出胜负来,姜言意叫停她们,让她们洗把脸一起用朝食。   楚忠私下问姜言意:“小姐想要用这丫头?”   姜言意想了想道:“先放面坊那边去吧。”   把人放自己眼皮子底下,对方武艺高强,若是真有异心,她这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放面坊那边去,还能有邴绍盯着,她掀不起什么风浪。   楚忠也赞同姜言意的做法。   秋葵许是觉得那姑娘跟她同病相怜,对她格外照顾。   郭大婶洗完脸出去时,秋葵看那姑娘手脸都脏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没好好洗过了,还偷偷递了一块胰子给她:“你别怕,花……东家人很好的,郭大婶和忠叔也都是好人。”   小姑娘捧起胰子放到鼻尖嗅了嗅才用到身上,不知是好奇香味还是想靠嗅觉闻出有没有毒。   她知道自己身上邋遢,对秋葵道:“我想用这水擦擦身子。”   秋葵会错了意,很快就回房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拿给她,小姑娘没肯穿秋葵的。   不过秋葵还是无意间在她脱下来的外袍里瞧见一卷羊皮轴。   她好奇问那小姑娘:“这是什么。”   小姑娘因为洗脸把头发扎了上去,她半边脸都是骇人的红斑,不知是因为秋葵帮她让她对秋葵亲近,还是看出秋葵傻乎乎的对她没设防,她道:“是别人托我爹走这一趟镖让带的东西,我爹和收货的主人家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秋葵看她和郭大婶比武,见识过她的厉害,道:“你这么厉害,你爹肯定更厉害。”   “那是自然!”小姑娘眼眶有些泛红,嘴角抿得死死的:“若不是那女游医下药,我爹才不会败!”   朝食是香菇鸡肉粥配酱香饼。   粥熬得很稠,鸡肉被撕成一丝一丝的,鲜香细嫩,无骨无渣。   酱香饼揉面时被揉和多次,内里不但有千层褶,揉面时还包了调好味的猪肉馅进去,锅底刷一层薄油,把饼子摊平烙至两面金黄时,里面的肉馅也熟了,撒上葱花和芝麻粒,更是增香。   姜言意喜食辣,会在切好的酱香饼上抹辣酱,一口鸡肉粥软糯粘稠,一口酱香饼外脆里软,香辣开胃。   除了楚言归和陈国公是在内院用饭的,其他人都是围坐一桌在铺子里吃。   小姑娘看着眼前的粥碗里不仅是白米,还有肉,几乎是狼吞虎咽,一口下去一碗粥就去了小半碗,酱香饼的香味她也从来没闻到过,直接用手拿着咬。   像极了一只饿久了的小动物,面前突然摆上两盆肉,不知道该先吃哪一盆。   姜言意原本多做了一份,打算吃完了拿去给封朔拿去,结果一顿饭吃完,她发现这小丫头饭量惊人,把封朔的那份直接吃掉了大半。 第109章   小姑娘说要与姜言意为奴十年, 为避免意外,还是得去官府备案。   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官府那边都是有记载的, 这也是遇上全城搜查时官兵挨家挨户查问户籍的依据。还有一点则是, 官府能辨别户籍文书的真假,以防上当。   小姑娘说自己没名字, 姜言意看了她的户籍文书,发现她爹还真没给她取名, 文书上姓名一栏直接写了个“霍丫”。   姜言意让郭大婶带着霍丫去官府, 把霍丫的卖身契过户。   等人回来了, 她问霍丫:“你想不想改个名字?”   霍丫有些费解:“我没名字。”   她跟着她爹走镖多年, 也跟一些大户人家家里的奴仆接触过,知道一旦签了卖身契, 主人若是不满意奴仆的名字,可以直接给奴仆改名,当即道:“东家给我取个名吧。”   她听郭大婶和秋葵都管姜言意叫东家, 便也跟着这般称呼。   姜言意想了想,问她:“你生辰是何时?”   霍丫大半张脸都掩在碎发底下, 她道:“不记得, 我爹说, 刀口上舔血挣钱的人不过生辰, 否则短命。我只听我爹说过, 我娘是在初春的芦苇地里生下我的。”   初春的芦苇都还是一片嫩芽, 古诗中管初生的芦苇叫“葭”。   姜言意道:“叫蒹葭如何?葭便是芦苇。”   没长穗的荻的称“蒹”, 不管是荻还是芦苇,在早春都是一片生机盎然。   “霍蒹葭?”霍丫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头:“这名字好听!多谢东家赐名。”   姜言意见她喜欢这个名字, 心中也高兴,想到她穿这一身脏兮兮的衣裳去面坊做事也不方便,道:“一会儿你梳洗干净,换身得体的衣裳再去面坊。”   姜言意身量高挑,霍蒹葭身形娇小,姜言意的旧衣裳她穿不了,只能穿秋葵的。   秋葵倒是大方想把自己的新衣拿给她,可惜她入冬后胖了不少,霍蒹葭瘦瘦小小的,穿上秋葵的新衣太大了,只有还在西州大营时姜言意买给秋葵的那身冬衣才勉强合她身。   姜言意领着霍蒹葭去隔壁陈娘子的铺子里,让陈娘子给她量身,做两件新衣。   霍蒹葭一开始还抗拒陈娘子的触碰,知道姜言意的用心后,才配合了,只不过一直闷着不说话。   陈娘子给霍蒹葭量尺寸,自然也发现了她从左脸一直蔓延向脖颈的红斑,她当着霍蒹葭的面没说什么,只在姜言意付定金时才道:“我知晓你是个心软的,不过这世上苦命人多了去了,你买的婢子还是要买得用的。”   在陈娘子看来,秋葵是个缺心眼的,这个丫头瘦得跟猴儿似的,不知能做什么,脸更没法见人,若是去如意楼做事,怕是得吓跑客人。   姜言意道:“我有数,劳烦陈姐姐先做这丫头的衣裳。”   不然霍蒹葭只有那一身衣裳,没法换洗。   陈娘子无奈道:“我省得。”   等出了成衣铺子,霍蒹葭才对姜言意道:“东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是来报恩的,东家不必对我这般好。”   姜言意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习武之人的耳力,她跟陈娘子在铺子里面说话,当时霍蒹葭在门口看料子,她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她竟然全听见了。   姜言意道:“不是给你一个人做的衣裳,在我这里做事的伙计都有。”   听到这个答案,霍蒹葭愣了愣,最后只道:“东家是个好人。”   当天下午霍蒹葭就被带去了面坊。   邴绍盯人盯了好几天,来给姜言意送面坊的账目时,姜言意问起霍蒹葭在那边如何。   邴绍一贯面瘫的脸上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手脚勤快,力气也挺大的,就是爱打人。”吃得也多。   姜言意翻看账本的手一顿:“打人?”   邴绍说:“面坊里除了几个老师傅和老实的伙计没被她揍过,其他人都挨了不少打。”   面坊好不容易去了个小丫头,一些伙计不免有逗逗她的心思,结果一个个都被她揍得哭爹喊娘,现在面坊的伙计们怕霍蒹葭怕得跟什么似的。   大锅饭抢了她的肉会挨打,背地里说她坏话会挨打,调侃良家少妇也被她按住一顿锤。   姜言意觉得这小丫头怪有意思的,又问:“她可有跟什么人来往?”   邴绍摇头:“没发现。”   姜言意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现在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霍蒹葭确实是为了报恩来找她的,要么就是隐藏得太好。   她暂且压下这些怀疑,把一封写好的拜帖拿给邴绍:“你去瓷窑那边走一趟,让他们烧制一百件彩瓷和青花瓷,再打听一下常年往关外走的商队有哪些。”   要想做瓷窑生意,还是得先试试有没有市场,若是商队能把这一百件瓷器卖出去,那么她就可以着手跟瓷窑东家谈谈合作的事情。   不知不觉她已在家中呆了半月有余,楚言归就是再迟钝,也发现了异常。   这天姜言意熬了鲫鱼汤给他送去时,他便问:“阿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养了这么久,他脸上终于有了点肉,但身形还是偏瘦,因为养病久不过见光的缘故,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跟姜言意长得最像的地方是嘴唇,但姜言意嘴角总是微微翘起,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明艳动人。他的嘴角却是拉平了的,有股子形容不出的冷漠感。   姜言意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一手拿着着绣绷,一手捏着绣花针努力挽救自己憋足的绣工:“能出什么事?看我不去如意楼了,成天呆在家里,嫌我烦?”   这番话一出来,楚言归不免有些狼狈,他努力辩解:“阿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言意是故意说这些来堵他话的,她打断楚言归的话道:“如意楼现在有杨岫看着,我管账就成,以后咱们还得开好多家铺子,我还能每天都去盯着么?”   以前姜夫人管理自己陪嫁的那些铺子,就是每隔一季让铺子里的掌柜来交账簿就行,楚言归暂时打消了疑虑。他看出姜言意绣绷上绣的祥云纹是男子衣袍上常用的花纹,目光落在上面,变得有些凉薄:“阿姐以前最烦做针线活,交给下人去做不就成了。”   姜言意用的线太长,打结了,她有些头疼地把打结的地方慢慢捋开,“等我绣活儿好一点,给你和舅舅还有祖母她们绣套护膝。”   那线结解开了,姜言意才抬起头:“你看嘉宝绣给咱们的荷包,绣得多好看,我要是绣太丑了,也拿不出手。”   楚嘉宝给楚言归也绣了一个荷包,只不过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哪里去了。   楚言归突然问:“也要给辽南王做护膝吗?”   封朔生辰的时候姜言意已经给他绣了一个,新年就不再给他绣护膝了,看能不能给他做件衣裳,姜言意摇了摇头道:“不给他做护膝。”   楚言归捏着的手指松了松,道:“我不希望阿姐嫁给他。”   姜言意诧异挑了挑眉,好笑道:“怎么了?”   楚言归唇角抿紧:“我怕他负了阿姐,他有他的宏图霸业,能陪你的时间少之又少。这世间的男儿,不是全心全意待阿姐好的,都配不上阿姐。”   听着这半大的少年这席话,姜言意心中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她停下手中的绣活道:“谢谢你,言归。他待我已足够好,我也相信他不会负我。”   楚言归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对我,对楚家都有恩,但是将来他若对不起你,我还是不会放过他。”   姜尚书给他的阴影太大,在姜家,姜夫人和姜尚书几乎就没有不吵架的时候。   这辈子,在他心头位置最重的只有亲人,哪怕以后会被人说成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只要谁伤害了他的亲人,他必然不惜一切代价报复。   姜言意知道他心思敏感,摸摸他的头道“言归,阿姐信任的人,你也是可以信任的。”   楚言归迟疑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我可以见见他吗?”   对于楚言归的要求,姜言意虽有些奇怪,但想到他迄今为止,的确还没见过封朔,便道:“等他得闲,我给他说说。”   封朔听池青和陈国公都说起过楚言归,对于他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太过惊讶。   能堂而皇之去姜言意那里用饭,他自是不会拒绝。   只不过楚言归为了姐姐的名声,才不会让他登门造访,反而把地方定在了如意楼。   池青知道了,还笑话了封朔一通,成功给他自己揽过去几件苦差。   姜言意窝在家里这么久,也想借此机会去如意楼看看,便雇了马车,把楚忠和郭大婶都带上,一道去如意楼。   封朔一人单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跟在她们后面。   涌入西州城的难民虽多,但官府登记造册后,不少身强力壮的都去修筑城防了,修筑城防工钱虽没几个,可管饭,不少年轻力壮的都去了,现在还在城内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眼瞧着路过一条小巷时,巷子里突然斜冲出一辆马车,直撞向姜言意的那辆车。 第110章   驾车的是楚忠, 郭大婶和姜言意姐弟坐在马车里,他见势不妙,赶紧用力一甩马鞭大喝:“保护好少爷和小姐!”   拉车的马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 无法在巷子里的马车撞过来时完全避开。   姜言意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条件反射性地把楚言归推向郭大婶:“婶子,带言归出去!”   横冲过来的马车把巷口的小摊都撞飞了, 这股惯性若是撞到他们的马车,车里的人不死也得伤。   楚言归脸色惨白, 他伸手想抓住姜言意的袖子, 却抓了个空, 那一瞬间他眼底满是祈求和脆弱:“阿姐!”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 郭大婶抱着楚言归跳下马车,她会武, 护着楚言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卸力,但还是折了手臂。   姜言意在车厢里,因为楚忠努力调转马头试图尽量避开那辆马车, 以至于她只觉整个车厢都是天旋地转的,若不是死死抓住了车窗处的横木, 几乎要被直接甩出车厢去。   眼瞧着从斜巷里冲出来的马车就要撞上来了, 拉车的马突然被人一刀砍下了马头, 马头落地, 血涌如注, 那匹马直挺挺倒在了大街上。   身后的马车由于惯性拖行了一段距离, 碾上马的尸体时才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一个重心不稳, 身体前倾摔了下去,倒在一地马血中,脸上身上都狼狈不已。   嗒、嗒、嗒。   封朔手中的横刀刀尖还往下滴落着血珠, 他冷峻的面容上、绣着暗红色蟠螭纹的墨袍上都溅到不少血渍,眼底是比他手上那柄刀更甚的尖锐杀意。   他发现异样后,当即斩断了他那辆马车的缰绳,直接驭马赶上前来才阻止了这场刺杀。   车夫显然被吓傻了,两股颤颤,眼神惊恐望着封朔,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往后退。   封朔上前一步,手中的横刀用力往下一刺,正中车夫大腿,车夫抱着腿痛得引颈嚎叫,脖子上青筋凸起。   邢尧带着几名护卫赶过来,封朔寒声道:“带回去,严刑逼供。”   车夫很快被绑了拖走。   封朔这才抬脚走向姜言意所在的马车,他掀开车帘时,就瞧见姜言意两手还紧紧握住车窗处的横木,脸色发白,显然是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他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努力缓和了语气道:“没事了。”   姜言意点点头,手脚还是有些发软,看到封朔向她伸出手,才把手递了过去。   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正好扑进封朔怀里。   封朔手死死按在姜言意后背,用平缓的语气重复那一句:“没事了。”   不知是在说给姜言意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姜言意也缓过劲儿来,她刚才踉跄那一下,纯粹是坐马车坐久了,路上又颠簸,正常的腿软而已。   封朔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喜形不表于色的一个人,这一刻她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慌乱。   姜言意只觉心口软得一塌糊涂,她回报住他:“我没事。”   封朔还是没松手,直接把她从车上打横抱了下来。   郭大婶折了手臂,扶不起楚言归,封府的两个护卫把他搀着带了过来。   他腿上的伤口是好了,但里面的骨头还没长好,平日里从来没站过,第一次站立,膝盖处像是针扎一样疼,没走几步路额头就已经布满了细汗。   “阿姐……”楚言归看到封朔抱着姜言意,以为她受伤了,眼神无比痛苦。   楚忠知道楚言归的腿伤站不住,忙把马车里的轮椅取出来,让他坐着。   姜言意不好意思在弟弟面前跟封朔亲密,捏了捏封朔硬邦邦的胳膊,示意他放自己下去,但封朔视若无睹,只对楚言归说了一句:“她没受伤。”   姜言意连忙附和着点头,又问楚言归:“你伤到没?”   他脸色太差,看起来不像是没伤到的样子。   楚言归摇了一下头:“我没事,倒是郭婶子为了护着我,折了手臂。”   如意楼是去不成了,一行人打道回府,因为封府有现成的大夫,姜言意在马车上看楚言归额前的冷汗就没干过,忧心是他强撑着站起来时又伤到了骨头,郭大婶的手也需要看大夫,便一道去了封府。   封府的大夫先给郭大婶接骨,才给楚言归看伤。   大夫让楚言归把裤腿撩上去,封府有地龙暖着,倒是不担心冷。   大夫见姜言意没有避嫌的意思,想着她们是姐弟,便也没说什么,倒是楚言归,似乎有些难堪:“阿姐,你去外边等我吧。”   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自家兄妹,平日里也是需要避讳的,楚言归腿上的伤药一直是楚忠在换,除了那次他伤口化脓,姜言意还没瞧见过他腿上的伤。   对于封府的大夫姜言意还是信得过,见楚言归十分不愿她在房里,便起身道:“我就在外边,有什么事叫我声就是。”   楚言归点点头,楚忠也道:“小姐放心,我在屋内看着的。”   姜言意这才出了房间。   封朔亲自审问那名车夫去了,她在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鹅毛般落向人间的大雪,有些失神。   这场事故背后肯定有主谋,只是不知是皇帝还是谁了。   房间里。   楚言归把裤腿撩上去后,封府的大夫就知道他为何要让姜言意出去了。   伤口是好了,但膝盖处全是狰狞的疤痕,光是看着就有些犯恶心。而且他小腿有肌肉萎缩的迹象,跟大腿完全不成比例。   大夫按了按楚言归膝盖下方的部位,问他:“疼吗?”   楚言归摇头,眼神灰暗。   他早先就发现自己小腿以下几乎没知觉,知道自己这辈子无疑是个废人了,他怕姜言意伤心,也就一直瞒着姜言意没说腿没知觉的事。   只是两条小腿因为肌肉萎缩明显变小了,他自己看着都恶心。   大夫取一根银针扎入那地方,楚言归的腿才不受控制抽搐了一下,大夫继续问:“现在呢?”   楚言归道:“有一点疼。”   大夫点点头,按住他膝盖内上侧的穴位时,还没问,楚言归就闷哼一声:“疼。”   大夫脸色有些凝重,他拔出膝盖下方的那根银针:“小郎君腿上不少筋脉已然坏死,但还未完全丧失知觉,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长好前腿上切忌不能再使劲,至于像正常人一般走路,这辈子怕是无望了……”   楚言归打断大夫的话:“您告诉我这两条废腿会不会让我死就行。”   大夫道:“这倒不会。”   得到这个答案,楚言归无所谓似的勾了勾唇角:“这便够了。”   楚忠看着他这样,心底难受,别过眼去。   大夫开了方子便退出去煎药,说给楚言归服药后,再针灸治疗他的小腿,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肌肉萎缩。   房间里再无旁人,楚言归才对楚忠道:“忠叔,别告诉阿姐。”   楚忠是真心疼这两个孩子,他道:“这么一直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小姐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楚言归说:“阿姐为了如意楼和面坊的事已经够烦心了,我不想再让阿姐平添困扰。再说了,我这双废腿,大夫都没法子,阿姐又能有什么法子?”   楚忠知道楚言归说得在理,终是应了下来,半蹲下身子帮他把裤管放下去。   楚言归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眼底全是偏执和戾气:“母亲的大仇,我会报。害阿姐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在那些人没死干净前,我也会好好活着。”   今日若不是他要出门,就不会遇上这场刺杀。   楚言归恨自己,更恨那些躲在阴沟里时刻准备着害人的蛆虫!   天阴阴的,封府地牢更是暗不见天日,只有火盆子里吐着猩红的火舌。   几块烙铁已经在火盆里被烧得通红,车夫被绑在刑架上,头偏向一边,身上全是鞭打过后的伤痕。   “主子,人晕过去了。”邢尧上前查看后对封朔道。   封朔面色森寒,他做了个手势,立马有狱卒将一桶带着冰渣子的冷水浇到车夫身上,车夫被泼醒后,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   “本王再问最后一次,何人指使的你?”封朔语气比这严冬的飞雪还凉薄几分。   车夫看着是个软骨头,一张嘴却严实得很,大半条命都没了,还是不松口:“无人指使,是小的惊马了……”   眼见封朔脸色愈发阴沉,邢尧不禁都捏了一把冷汗,他道:“主子,这人是在求死,已经不能再用刑了,属下明日再来审他……”   封朔嘴角笑意冷峭:“封时衍的狗还真是忠心,尔等胆敢为了姜言惜伤本王的王妃一根手指头,本王便将姜言惜整只手砍下来!”   车夫听到“姜言惜”二字,眼皮终于动了动,面上露出些许讥诮的神色:“一帮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也配提公主。”   封朔眸色微变,他早听姜言意说过原书剧情,知道姜言惜是前朝公主。   如今的大宣朝已经够乱,他并不想让前朝人也卷进来把水愈发搅浑,且不说姜尚书如今在皇帝封时衍手上,没有姜尚书的佐证,姜言惜不一定会相信她自己是前朝公主,单是指望她给皇帝封时衍下毒,以封时衍的多疑,姜言下毒成功的几率也小得可怜。   把人留在手上,用来牵制封时衍才是最好的选择。   车夫拖到现在,突然暴露姜言惜前朝公主的身份,显然是不再担心姜言惜的安危。   封朔瞬间想明白了什么,目光森冷吩咐邢尧:“立即带兵前往琵琶巷!”   西州除了府衙那边的大牢,就只有都护府的地牢能关人。   太皇太妃在府上,封朔不敢冒险把人关在府上的地牢,怕对方狗急跳墙劫持太皇太妃。   先前有人试图劫狱后,封朔就换了地方关押姜言惜。   对方潜伏这么久,显然是为了摸清关押姜言惜的地点,今日安排的刺杀,根本就是一出调虎离山!   邢尧听到封朔的吩咐,连忙转身往外走,只是不等他走出地牢,就有亲兵匆匆往外赶来:“主子,琵琶巷遇袭!犯人被劫走了!”   被绑在刑架上的车夫怪笑起来:“待公主光复大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封朔面上并无怒意,他指腹摩挲着茶盏的杯沿,轻嗤一声:“前朝旧部三千余人不到,尔等当藏头露尾的过街老鼠兴许还有活路,光复大齐?痴人说梦。”   知道关外有前朝旧部,封朔不会主动招惹,但避免万一,还是一早就派人前去查探过,知道大概人数。   车夫听封朔能说出前朝旧部的人数,神色由一开始的轻蔑变得惊恐了起来:“你……你如何得知?”   封朔并未回答他的话,起身离开地牢,邢尧跟在他身后问:“主子,此人如何处置?”   封朔想到他驾马车冲向姜言意那一幕,眼底升起无限寒意:“处以车裂之刑。”   饶是手上已经沾了无数人鲜血的邢尧,听到这样的刑罚不禁也打了个寒颤。   此时的都护府大街外,换了一身寻常妇人装扮的女游医看着封府,眼底露出几分悲悯:“余护卫走好。”   那车夫曾是前朝的御前侍卫。   女游医靠着一身好医术,在西州城潜伏了月余,平日里靠着走街串巷看病,哪条街哪处宅子住了什么人,她都摸清了底,因此在封朔换了地方关押姜言惜后,她很快就确定了位置。   “方姑姑,西州很快又会全城搜查,公主已经救了出来,咱们先回客栈吧。”跟着女游医的男子低声道。   女游医叹道:“也不知小五从那镖师的女儿手中拿到皇陵藏宝图了没,兴安侯那只老狐狸,看不到藏宝图,不会一直保我们。”   男子道:“若是芳晴姑姑还在就好了,她总有法子保我们。”   女游医听到这个名字,看着封府的高墙,眼底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怅然:“当年我被选进宫做宫女,她才五岁,后来被卖给封家为婢伺候疯妃。封佐那老贼造反时,多亏她得了消息提前给我报信,公主才能被换出宫。本以为这辈子还能再见她一面,怎料她就死在了辽南王手中……”   太皇太妃身边的大宫女芳晴,本名方晴,是她的胞妹。   女游医曾是前朝黎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黎皇后是前朝亡国皇帝齐帝的继后。   大宣朝开国皇帝封佐,也就是先皇,他没造反那会儿还是前朝的镇国大将军,他的妻子并非是难产而死,而是因为容貌太过出众,被齐帝瞧上了,在他外出打仗时,强行掳进了宫。   封佐为了颜面,才对外宣称发妻难产而去。   封佐忍辱负重十余年,苦心经营意图造反,但还是走露了风声,齐帝派人暗杀了他的独子。   同年,封佐的儿媳,也就是现在的太后,生下了封佐的孙子——如今的皇帝封时衍。而封佐的发妻在得知儿子被暗杀后,选择了自尽。   发妻死后,封佐更加下定决心要灭了大齐,后来遇到了跟他发妻长得一模一样,却更加年轻貌美的封朔母妃,他一度把封朔母妃当做了自己发妻,自欺欺人发妻还没死。   方晴便是从那时开始照料封朔母妃的。   齐帝昏庸无道,元后病逝不久,因为民间一直传言他声色犬马,齐帝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便娶了小他二十来岁的黎皇后为继后。   黎皇后容貌平平,确实没有惑君之姿。她本与姜尚书青梅竹马,奈何两家门第悬殊,那时的姜家早已没落,黎家不让女儿下嫁,后来为了滔天的富贵便送女儿进宫。   彼时还是白身的姜尚书,也由家中做主,娶了楚家四姑娘。   黎皇后生下姜言惜那年,封佐便反了。   换走姜言惜那晚,是一名太医进宫给黎皇后看病,太医的药箱里,装的便是一个要代替姜言惜死去的婴儿,而姜言惜则被太医装在药箱里带出宫。   黎皇后让太医给女儿找户好人家收养,太医出宫便死了,前朝旧部寻找姜言惜多年,怎么也没料到是姜尚书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把孩子抱回去了。   女游医闭了闭眼,不再去想那些荒唐的往事。   男子以为她是伤感芳晴的死,道:“姑姑勿要伤怀,兴许是芳晴姑姑一直给疯妃用药,叫辽南王察觉了。待公主复国,杀了辽南王给芳晴姑姑报仇便是!”   若不是药物控制,疯妃疯不了这么多年。   女游医神色平静:“我开的药不会叫人察觉,疯妃用药后只认得那丫头,是她地位稳了,翅膀硬了,心思也多了……”   前朝旧部躲出关外后,并非什么都没做。   早些年太皇太后发疯后,偶尔还会恢复神智,她们想从内部瓦解大宣朝,让大宣内斗,一个对先皇满怀恨意的儿子会是一把最好的利器。   所以就下药让大皇太妃一直疯下去,方晴再煽风点火,先皇自己又不是个东西,封朔也没让他们失望,成功成长为可以威胁天子的一方藩王。   太皇太妃出宫后,太皇太妃这步棋其实就已经废了,毕竟已经不能再借太皇太妃挑起封朔和皇帝的矛盾。   女游医曾传信让方晴不再跟着太皇太妃,以太皇太妃服用疯药对她的言听计从,只要方晴想,离开不是难事。   但方晴不肯,一开始她以为是方晴伺候太皇太妃这么多年有了感情,后来听闻太皇太妃一直疯着,才知道方晴并没有停止给太皇太妃用药,她跟在太皇太妃身边,显然是别有所图。   女游医思索着这些的时候,封府大门打开,街上很快涌入大批铁甲卫,跟着女游医的男子神色明显有些闪躲,慌道:“姑姑,怎么办?”   女游医倒是一脸泰然自若地带着他往回走,只低声呵斥男子:“别把你的心思写在脸上。”   男子点头,可还是控制不住偷偷打量那支军队。   邢尧亲自领兵准备去琵琶巷,见那男子一直拿余光瞟他们,贼眉鼠眼的,颇为可疑,当即喝了声:“站住。”   男子瞬间身形僵住。 第111章   西州城因为大量的难民涌入, 早就封闭了城门,修筑城防时外来的青壮年男子全去了,封朔让底下的人登记了名册, 现在要盘查一个人很容易。   女游医没料到这支铁甲卫的头子这般敏锐, 在邢尧驭马过去时,就先给了跟随她的男子一个眼色。   等邢尧到了跟前, 她才做出一副普通民妇的茫然面孔:“军爷,您叫我们?”   邢尧用马鞭指着跟随女游医的男子:“抬起头来。”   这男子不过十六七岁, 是前朝旧部中的后辈, 先前一直在关外, 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两腿抖得厉害,僵硬抬起头来。   邢尧问:“哪里人?”   不等男子回答, 女游医便满脸堆笑道:“军爷,这是我大侄子,南边打仗了, 逃难过来的……”   邢尧不耐烦打断她:“户籍文书可有?”   女游医道:“户籍文书没在身上,他现在兴安侯手底下做事, 军爷若不信, 可去吉祥客栈问问……”   吉祥客栈便是兴安侯落脚的地方。   男子听女游医这么说, 忙从身上翻出兴安侯的令牌。   邢尧瞥了一眼, 没表态。   要查这男子, 得过兴安侯那一关, 邢尧心知因为封朔拒了兴安侯县主、转头去楚家提亲一事, 兴安侯正恼着,这时候再去触霉头,兴安侯必然又得发作一番。   他半眯起眼, 问那男子:“姓甚名谁,哪里人?”   男子不敢直视邢尧的目光,又去看女游医,女游医给了他一胳膊肘,“你这孩子,看我作甚?这么打个人了还怕羞不成?军爷问你话,你快答啊!”   男子这才磕磕绊绊道:“回……回军爷,小人崔安,兰州吴郡人。”   女游医帮腔道:“军爷,这孩子怕生。”   邢尧没接她的话,反问:“你二人在此作甚?”   女游医脸上堆着笑道:“我前些日子在这边成衣铺子里订做了一身衣裳,今天来取。”   邢尧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哪家成衣铺子?”   女游医指了姜言意铺子边上陈娘子的铺子,“就是这家。”   邢尧吩咐一名护卫:“把铺子老板娘叫出来。”   陈娘子见官兵进铺子里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正有些忐忑,出了铺子后,邢尧便指着女游医问她:“这妇人先前有在你铺子订做衣裳?”   陈娘子经常没日没夜的做针线活,有时候想省几个炭钱,就没烧炭盆子,手上冻疮都长了不少,在女游医那里买过涂抹冻疮的膏药,这女游医还经常问起隔壁姜言意铺子里的情况,陈娘子对她印象颇深。   这一片的铺子,后面附带的都是小宅子。   但姜言意铺子里边除了原本就带的那套小宅子,还打通了封府的西跨院,住的人也多。   楚忠、楚言归和陈国公平日里都在西跨院,鲜少出门,外人甚至不知他们住在这里,陈娘子对这些也不清楚。   女游医先前借着给姜言意刮痧,进去看过院子的格局,他们的人又盯到姜言意带着霍蒹葭来过这铺子。   她是想从陈娘子嘴里旁敲侧击问出霍蒹葭是不是住在姜言意这里,可惜没问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为了不让陈娘子起疑,才订做了一身衣裳。   所以此刻邢尧问起,陈娘子便点了点头:“有,就几天前的事,不过我手上堆积的活多,还没做好。”   陈娘子狐疑道:“方大夫您先前不是说不急么?”   女游医笑道:“正巧走到都护府大街这边来了,便顺道过来看看。”   这一通盘问下来,除了那名男子竟在兴安侯手底下做事,别的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但兴安侯目前不能开罪,邢尧还赶着去琵琶巷,便放了女游医和那男子离去。   女游医和男子点头哈腰目送邢尧带着铁甲卫离开后,才强装镇定四处走走逛逛,慢慢离开都护府大街,待拐进巷子里后,女游医才气得给了男子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男子捂着被打的脸,低下头去:“对不起,方芷姑姑。”   女游医叹了口气:“罢了,早知道姜尚书那好女儿能被辽南王看上,我当初给她刮痧时就该下毒牵制住她。如今她那宅子里看着只有个傻丫头看家,暗处却不知有多少高手盯着,贸然进宅子找羊皮卷轴是不可能了,只盼着霍家那丫头把东西随身带着的,不曾交到姜家女儿手上。”   趁姜言意姐弟和府上的高手出门,潜进宅子里找霍蒹葭那张羊皮卷轴,才是女游医今日到都护府大街的主要目的。   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些暗处的高手压根没撤走,不得已才放弃了这计划。   等女游医方芷和男子回到吉祥客栈时,兴安侯身边的常随迎面走来便道:“侯爷在楼上等候方神医多时了。”   方芷点了一下头:“有劳。”   常随向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方芷上了客栈二楼,跟随他的男子要一道上去,被常随拦了下来,男子面上有些恼怒。   方芷见了,只道:“崔安,你就在楼下等我。”   男子这才作罢。   客房里,兴安侯着一身儒雅长袍,身前摆着棋盘,似在自己跟自己对弈,方芷进屋时,他手中的黑子刚好封死一片白子。   方芷率先开口:“见过侯爷,侯爷果真威仪不凡。”   兴安侯吩咐左右:“给方神医看座。”   侍从很快端来了椅子,方芷落座后,兴安侯便道:“西州又开始全城戒严,辽南王可不是只纸老虎,方神医一行人躲在老夫这里,辽南王若彻查下来,老夫也不好交代。”   方芷听出兴安侯是想索要藏宝图的意思,道:“皇陵里藏了大齐国库一半的金银财宝,这些都不够侯爷交代么?”   齐帝活着的时候,曾因纵欲过度而大病一场,病好后他便开始求长生,招了无数方士炼丹,还搬空了国库建一座助他登仙位的皇陵,闹得民不聊生。   为了修建皇陵,在民间抓了不少铁匠去当壮丁,传言整个皇陵里的地砖都黄金融成的,里面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只不过皇陵地势隐秘,竣工后,从底层的铁匠到监工的官员一律被砍了脑袋封口。   负责皇陵设计的总工程师绘了两张图藏在羊皮里,一张是前往皇陵的地图,一张是皇陵内部构造图。   总工程师死后,羊皮卷轴最先是落到了前去传旨的太监手里,后来大齐覆灭,羊皮卷轴也不知所踪。   齐帝终是没能葬进他秘密给自己修建的永生皇陵里,被大宣朝的开国皇帝封佐曝尸荒野喂狼。   前朝旧部不敢替齐帝收尸,只在关外给帝后立了衣冠葬,这么多年,一面暗访姜言惜的下落,一面找皇陵藏宝图。   多年来一直了无音讯,最近羊皮卷轴才又因战乱,被一群盗墓贼从坟墓里挖出来,再兴波澜。   兴安侯手上捏着棋子,面上笑呵呵,眼底全是老辣:“皇陵是否存在且不提,那张藏宝图,方神医总得先叫老夫瞧见了,知晓这并非虚物才是。”   方芷道:“侯爷且看绿林为争夺这张图掀起的腥风血雨,便知晓那是不是虚物了。”   兴安侯道:“方神医所言甚是,可整个绿林都在争,老夫如何确认藏宝图就在你们手上。”   方芷直视着兴安侯:“侯爷,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您有兵马,我有银子,咱们举旗,他封家就是一群乱臣贼子,咱们在民间一呼百应,我何须唬弄侯爷?”   兴安侯大笑两声:“方神医果真是女中豪杰,不过依方神医所言,这天下将来如何分?”   方芷道:“侯爷过誉,您膝下无子,可从旁支过继一个小子到名下,我别的不求,只要他娶公主,您登基后,拟定圣旨,将来传位给公主的孩子就行。”   算是兜兜转转一圈,皇位又回到了大齐皇室的手中。   齐帝虽荒唐,可大齐根基深厚,一些臣子也想扶持幼帝登记,只可惜还没付诸实践,先帝封佐便反了,屠光了大齐皇室。   一些前朝老臣宁死不肯变节,得知大齐还有血脉在,这才隐居关外,想着有朝一日推翻乱臣贼子的政权,重建大齐。   她们把姿态放得这般低下,兴安侯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他真心实意前来西州同封朔结盟,封朔却那般羞辱他,而今有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何须再处处受掣封朔,当他的马前卒?   兴安侯的算盘打得好,便是到时候一口气吞不下大宣的江山,几分天下,他守着前朝皇陵那些金银珠宝当个土皇帝也无妨。   方芷一通舌灿莲花,稳住了兴安侯后,才去看姜言惜。   经历过前几次的搜查后,黑户全都登记造册,若没有兴安侯庇护,她们根本无处可藏。   姜言惜已然是梳洗更衣过的,两手抱膝蹲坐在床角,一听见有人开门,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她被关了月余,虽不曾受刑,可还是消瘦得厉害,下巴尖了下去,便显得一双眼愈发大了些。   方芷看到那双跟记忆中的黎皇后如出一辙的眼睛,鼻子一酸,叫到:“公主,奴婢可寻到您了,您这些年受苦了。”   姜言惜眼底全是戒备,“你叫我什么?”   方芷红了眼眶:“公主,您是大齐公主啊!”   姜言惜抿紧嘴唇,“我不是,你们找错人了。我爹呢?”   前去救人的前朝旧部打的是姜尚书的名号,姜言惜才跟着她们走了,但被偷偷摸摸带到这家客栈,她多次问起姜尚书都没人回答她,她也发现了不对劲。   方芷见姜言惜这般,想到死去的黎皇后,心痛不已,噙着泪道:“当年镇国大将军造反,皇后娘娘为了保下您,让太医用药箱把您偷偷带出宫,您才得以被姜尚书收养。”   听到“姜尚书”三个字,姜言惜眼神终于变了变,但还是戒备居多:“我爹在哪儿?”   方芷只得先稳住她:“姜尚书如今还被关在大理寺大牢,京城的线人已经在想法子救人。”   姜言惜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方芷痛心道:“公主不妨想想,我骗您作甚?”   姜言惜无措抱紧了双膝,她从小就被姜夫人苛待打骂,被嫡出的弟弟妹妹欺负,只因为她是个庶出的,现在却突然有人告知,那个卑贱的庶女并非她的真实身份。   一时间,她只觉这命运可真是可笑之极。   她若真是前朝公主,曾经唯一疼爱她的父亲根本不是她父亲,那些经年累积下来的恨意和委屈,仿佛都成了她本该承受的。她也没资格再去恨去怨刻薄她十几年的姜夫人娘三。   她跟封时衍之间的一切又算什么?   姜言惜五指无意识掐破了掌心,嘴唇都被牙齿咬出了血,她失控冲着方芷吼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不是!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   凭什么!在经受了这么多屈辱和苛待后,她连恨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恨?   这荒唐至极的人生,她就合该承受这一切么?被命运如此捉弄么?   方芷见她情绪失控,有些癫狂的模样,赶紧用银针扎在她穴位住,姜言惜这才昏睡了过去。   方芷长叹一声,没忍住眼中的泪意,揩了揩眼角。   等她走出房门后,守在门外的崔安迟疑道:“方姑姑,这真是公主么?会不会是写那封信的人的圈套?”   他们一直都没找到前朝公主的下落,一月前才陡然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上说姜尚书的庶长女便是当年送出宫的公主。   方芷冷冷扫了崔安一眼:“虽不知寄信人身份,但我已经亲自核实过。姜敬安入狱后,京城那边林太傅也寻机会跟他确定了,姜敬安亲口承认的这便是公主,她胳膊上也有红痣胎记,你在怀疑什么?”   林太傅是前朝旧臣,也是前朝旧部里最有话语权的人。   崔安立马低下头去:“属下不敢。”   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了复国拼命,他听到姜言惜这样歇斯底里否认,心中不忿罢了。   方芷警告他:“看好公主,若是公主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崔安低头应是。   封府。   封朔审讯完犯人回来时,脸色比姜言意想象中还要沉郁。   她问:“审讯不顺?”   封朔摇了摇头,邢尧的搜寻还没楚结果,他不想细说,姜言意便也没再问。   她在回廊外站了有一会儿了,头发上、衣领处都沾了不少细碎的雪花。   封朔帮她一点点把头上的雪花拂去,回廊外种了几株寒梅,皑皑白雪中一点红,很是惹眼,但在这一刻都成了她的陪衬。   姜言意脸上原本白嫩的肌肤被风吹得有些微红,比起她平日里的明艳,眉宇间多了一缕愁绪,更看得人心生怜惜。   封朔用手背碰了碰她面颊,发现她脸上冰凉一片,眉心拧了起来:“在外边站这么久不冷么?”   院子里没人,姜言意脸贴着他温热的手背,没有退开,像是一个人徒步走了很久,突然找到了倚靠:“大夫在给言归针灸,我心里闷得慌,出来吹出风舒服些。”   封朔手下移,落到她后背,用了些力道把人拥进自己怀里:“言意,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姜言意以为他是怕自己吓到了,道:“我没事,也没被吓到,就是想快些结束这一切,不想再因为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担惊受怕……”   “我知道。”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是他被吓到了。   马车冲向她的那一瞬间,他心脏几乎骤停。   也是生平第一次,恨不能把人大卸八块。   他们怎么敢动她?   怎么敢!   姜言意能敏锐察觉到封朔的情绪变化,虽不知缘由,但下意识觉得应该跟今天的这场刺杀有关。   她侧脸贴着封朔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有些难过道:“封朔,我真的没事,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你……”   “姜言意,你告诉我什么是拖累?”   封朔一只手抬起她下颚,揽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姜言意突然吃痛闷哼了一声。   封朔赶紧松了揽在她腰间的手的力道,拧眉问:“在马车上被撞倒了?”   姜言意一点也不想面对封朔担忧的目光,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草包小废物……   楚言归的木质轮椅在马车上,楚忠调转马车时,轮椅撞过来刚好撞到了她腰椎上,当时只疼了一下,现在倒是一碰到就疼。   封朔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把人打横抱起就往自己院子里走。   姜言意知道他八成是带自己去上药,二人虽定了亲,但到底是还没成亲,怕被人瞧见了说闲话,急得直拽他衣服:“只是撞到了一下,不严重的!我回去让秋葵帮我抹点跌打损伤的药膏就成。”   封朔不说话,脚下步子也没停。   等到了他自个儿的院子,他把姜言意放到软榻上,从柜子里找出上好的化瘀药膏,才盯着又怂又囧的某人道:“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姜言意被他这句话吓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就行。”   她说的是想自己上药。 第112章   她腰侧有巴掌大一块淤青, 因为肤色太过白皙,看着吓人,疼倒是没那么疼。   封朔吓唬完她, 还是出了房门, 让一个老嬷嬷进来给她抹药。   姜言意趴在褥子上,老嬷嬷手上抹了药油给她推拿按捏, 她侧着脸看对面的书橱,他书橱里有什么书, 不知不觉她已了如指掌。   在一起久了, 似乎无形之中就会形成一种默契, 他一个眼神, 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没说出口的话,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封朔审完车夫, 她问起时他却没有多言,显然那场惊马不是皇帝安排的。   她在西州得罪过的人,算一算也只有胡家和来福酒楼的徐掌柜。   胡家已经彻底倒台, 来福酒楼的掌柜是个生意人,在生意上跟她有龃龉, 却也不至于做出这等谋财害命的事情来。   如意楼开张时遇上闹事的, 她派了人前去跟着, 得知那是兴安侯底下的人, 但解围的又是兴安侯县主, 后面兴安侯县主也曾多次来过如意楼, 对她和楚淑宝两姐妹都很热络, 似乎对那几个闹事的人身份并不知情。   那场闹事或许是兴安侯想给自己女儿出口恶气。   这样想来,今日的惊马不会是兴安侯的手笔,毕竟她就算死了, 封朔早已认兴安侯县主为义妹,也不可能娶她,兴安侯这么做是平白惹得一身骚。   姜言意把所有可能跟她有过节的人都想了一遍,还真想不出是谁是要置她于死地。   老嬷嬷给她上完药,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她自己爬起来穿好衣物才走出房门。   院外。   邢尧亲自去了琵琶巷一趟,把那边的情况告知封朔:“关押前朝余孽的的宅子边上一户人家家中起了大火,有人借着大火燃了大量迷烟,迷倒了宅子里的守卫,这才把人救走。”   当时火势蔓延,整条巷子都是逃命和救火的人,混乱不堪。   封朔负手站在一株雪松下,看着松针上的落雪不知在想些什么:“迷烟的来源可查到了?”   邢尧摇了一下头。   封朔似乎早有预料,面上并不见怒色。   邢尧继续道:“除了兴安侯落脚的客栈,属下已带人全城搜寻了一遍,没找到人。”   兴安侯是只老狐狸,看着和善,却最会装腔作势,查他落脚的客栈,摆明了就是不再信任这位盟友,邢尧不敢擅作主张。   他想起遇到了那个妇人和男子,道:“不过属下出门前,发现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子鬼鬼祟祟在都护府外,那妇人是个游医,小子贼眉鼠眼的,拿不出户籍文书来,但身上有兴安侯的令牌,属下没敢擅自扣留。”   他顿了顿,问:“要不属下带人去吉祥客栈走一趟?”   封朔答非所问道:“兴安侯麾下的大将宋征把女儿送去了路泊那里,现在如何了?”   兴安侯没把女儿嫁给封朔,到底是对这场结盟不放心。   封朔麾下有两虎将,一是韩拓韩路泊,路泊是他的表字;二是安永元。   这两人虽都是人中龙凤,可家中都已经有了正妻,兴安侯也舍不得让自己女儿与人为妾,便让麾下一员猛将宋征把女儿送去跟他们结亲。   安永元在军中的凶戾程度仅次于封朔,脸上还破了相,宋征自然舍不得让自己女儿受苦,选了跟韩家结亲。   韩路泊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但生得一表人才,又是个油腔滑调的,在风月场上是老手,少有姑娘不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邢尧道:“据说已经有了一月的身孕。”   娶妾不比娶妻,韩拓娶宋家女儿时,挑了个吉日,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进门了,宾客都没请。   封朔听到有孕,挑了下眉:“那小子动作倒是快,让他稳住宋征。”   兴安侯想通过姻亲关系把韩拓套过去,封朔倒是看上了他麾下宋征这员猛将。   邢尧跟了封朔多年,多少能猜到他几分心思,瞬间明白了为何封朔不让他直接去查兴安侯,而是问起宋征,惊疑道:“主子是想用宋征将兴安侯取而代之?”   “他自寻死路,本王成全他罢了。”   封朔语气算不上冰冷,但邢尧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一直以为是封朔受掣兴安侯,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先礼后兵。   兴安侯手上有五万兵权,宋征最得他重用,独得一万兵权。   派陆临远前去渝州游说兴安侯时,封朔就已经做好了若是游说不成,就让兴安侯底下的人顶了兴安侯位置的打算。   他若直接接管兴安侯的五万大军,或许还有兴安侯旧部会心怀怨恨,让兴安侯麾下的人接管,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封朔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邢尧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前朝余孽十有八九就躲在吉祥客栈,兴安侯死在了客栈,对外还能宣称是前朝余孽下的毒手。   权术永远和光明磊落不沾边。   成王败寇,谁赢了,谁就是后世史册上被歌功颂德的一方。   他抱拳道:“属下这就去部署。”   封朔点了一下头,又道:“让陆临远来见我。”   邢尧虽不知封朔的用意,但还是领命退下。   离开前他看到封府的小厮搭着木梯在檐下下挂灯笼,茫茫大雪中红彤彤的一团,很是喜庆。   算算日子,离过年没几天了,但注定有人过不了这个新年。   *   邢尧离去后,封朔才看向文竹丛遮挡的廊下,“出来吧,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姜言意慢吞吞挪出去,有些尴尬道:“你一早就知道我在?”   她上完药出去找封朔,见他在外院盯着一棵雪松出神,本想走过去吓吓他,怎料刚走到这儿,邢尧就过来了。   听他们谈起政事,她本想避开的,但封朔背对着她,邢尧却是正对着她的,她往回一走,邢尧可不就发现了她,只好猫着腰躲在文竹丛后面。   封朔说:“闻到味道了。”   “味道?”姜言意赶紧闻了闻自己身上。   虽然天很冷,大锅烧水也不方便,但她洗澡还是洗得很勤的,不至于身上都有味了吧?   她嗅完发现封朔嘴角绷着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气得抡起粉拳捶他:“你骗我!”   封朔轻易就捉住了她的拳头,俯身在她鬓边嗅了嗅:“没骗你,真有味道,不过是香的。”   姜言意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被调戏了,闹了个大红脸。   她转移话题:“姜言惜被兴安侯的人救走了?”   难怪他之前脸色难看。   封朔看出她的小伎俩,知道她面皮薄,没拆穿,“是前朝余党,兴安侯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便是了。”   姜言意听到前朝余党潜入了西州,还跟兴安侯接上了头,心中也是一惊,她敏锐抓住了一点:“兴安侯为人圆滑,他如今还在西州地界,是得了什么好处,才敢冒这样的险?”   这一点封朔也没想通,前朝旧部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她们能给开出什么让兴安侯心动的条件?   “收网后自会审问出来的。”他低头看着姜言意道:“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姜言意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的触角轻轻触碰了一下,这是她先前说的话。   正百感交集,封府的管家福喜从垂花门处走来,给她和封朔都见了礼,才对她道:“楚姑娘,门外有个自称姓霍的姑娘找您,说是您的丫鬟。”   姜言意一听姓霍,便猜到是霍蒹葭了,她问:“是不是脸上有红色胎记?”   福喜点头应是。   姜言意道:“是我的丫鬟。”   她借用封府的花厅见了霍蒹葭,霍蒹葭一身狼狈,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血渍。   “这是怎么了?”姜言意看到她这一身也吃了一惊,以为她受了伤,忙吩咐门口的小厮:“快去叫大夫。”   霍蒹葭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脸:“东家,我没受伤,这血不是我的。”   姜言意这才松了一口气,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蒹葭低下头,有些愧疚道:“听说东家险些被马车撞到,是我害了东家,没处理干净尾巴,叫东家也被人盯上了。”   姜言意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霍蒹葭从怀里掏出那卷羊皮卷轴:“我爹走了一趟镖,要送的货物就是这羊皮卷轴,我们被追杀了一路,最后我爹和收货的人都死了,我找不到人交货,便一直把这卷轴带着。”   “今日有人杀到面坊来抢这卷轴,我才知道东家也遇险了。”   以姜言意博览小说多年的经验来看,但凡有什么卷轴,那八成都跟宝藏有关。   如果去抢卷轴的人跟今日驾马车撞她、以及劫走姜言惜的是同一伙人,那么她八成就知道兴安侯为何要下水了。   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霍蒹葭手上的东西是不是藏宝图。   姜言意问:“蒹葭,这卷轴你打开看过吗?”   “打开过。”霍蒹葭顺手就把卷轴拆开了,一张泛黄的羊皮,上面什么都没有。   姜言意看到还愣了一下:“这羊皮上原本就是空白的?”   霍蒹葭点头:“我用水淹过,也用火烤过,上面一直都是空白的。”   霍蒹葭跟着她爹走南闯北,自然也听说过有的字迹要沾水或用火烤着才能看见,她爹死后,她想弄清这羊皮卷轴里藏了什么,就试了各种方法,可惜都没成功。   当初火烤时,还把羊皮卷烤焦了一块。   姜言意一时间也思绪纷乱,难不成霍蒹葭手上的羊皮卷轴只是个幌子?   她想着若是去抢这卷轴的人还活着,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便问:“今日杀去面坊的人还有活口吗?”   霍蒹葭拍着胸脯道:“东家放心,我下刀准得很!一刀一个脑袋,一个活口都没有,全死光了!”   姜言意:“……”   看着小姑娘颇为自豪的神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113章   姜言意缓了缓道:“蒹葭, 这羊皮卷轴交给官府去处理,你看如何?”   霍蒹葭点头:“这东西落到旁人手中指不定会招来祸端,交给官府再好不过。”   她摸了摸自己背后那把大刀的刀柄, 眼神像一头小狼:“我只有一个请求, 若是抓到杀我爹的那伙人,里面有个女游医, 我要亲自砍她脑袋!”   “女游医?”姜言意拿着羊皮卷轴的手一顿。   霍蒹葭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挡住了眼,只有嘴角抿得死紧, 显出几分倔强:“那游医擅做迷香迷烟, 我爹就是着了她的道!”   姜言意忙问:“你说的那女游医, 身形相貌如何?”   霍蒹葭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个年近不惑的妇人, 比东家你矮半头,大概这么高, 中等身材。”   霍蒹葭描述的这些,跟姜言意之前遇到的那名女游医都吻合,方才她又听见邢尧说琵琶巷遇袭有人借着火势烧了大量迷烟。   先前在集市也遇到女游医买了好几人份量的食物……   姜言意神色微变:“会抓到凶手的。”   她看着霍蒹葭一身血衣, 道:“你先去隔壁找秋葵,梳洗换身干净衣裳。”   霍蒹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 听话回去。   姜言意快步走出花厅, 问了封府的下人得知他在书房, 过去把羊皮卷轴的事告诉封朔后, 道:“城内有个姓方的女游医, 她住处应该还藏了同伙, 她们八成就是劫走姜言惜的前朝余党。”   原书中在关外村落里认出姜言惜是前朝公主的, 便是一个姓方的女神医。   姜言意先前一直没往关外的前朝旧部这个方向去想,毕竟在原书中那是男女主到了关外才触发的剧情。   但结合目前的线索看来,那姓方的女游医, 就是原书中给女主配药、让女主差点毒死皇帝封时衍的女神医无疑。   女游医一伙人抢夺霍蒹葭和她爹押镖的羊皮卷轴,显然是想以此为筹码同兴安侯合作。   战火一起,苦的永远只是最底层的百姓,目前天下是三方割裂的局面,东南是樊威和信阳王一党,西北是封朔,中部是新帝封时衍的势力。   三方各有掣肘,虽一直不得太平,但为了保存实力都不敢下死力气去打,战火蔓延范围有限,不会殃及更多的无辜百姓。   她和封朔都有意不让前朝的人掺和进来把水搅浑,毕竟前朝旧臣想复国,就巴不得天下再乱些,民生越苦,他们再跳出来画大饼,得到的支持就越多。   现在前朝的人突然蹦出来,显然是有人故意牵引了这条线。   算算时间,她上次感染风寒,女游医就已经来了西州,可不就是姜言惜被抓之后?   封朔让邢尧把陆临远找来,大概率也是怀疑上了陆临远。   虽然已经锁定了姜言惜就在吉祥客栈,但女游医的住处肯定也是一个据点,封朔很快就吩咐亲信带人前去设伏,特意嘱咐了他们不要打草惊蛇。   吉祥客栈那边一收网,若有逃脱的前朝余党再寻藏身处,就只能退回那里,一网打尽可比全城搜捕要容易得多。   部署完这些,封朔才看着铺在案前的空白羊皮卷轴问姜言意:“你那丫鬟的话可信吗?”   姜言意道:“我的人盯了她有段时间了,可信。”   她话音刚落,池青就火急火燎从外面进来:“前朝的藏宝图在哪儿?”   他进门才发现姜言意也在里面,赶紧作揖:“楚姑娘。”   姜言意福身还礼。   封朔把藏宝图拿给池青:“能看出什么猫腻吗?”   “空白的?”池青一边嘀咕,一边接过羊皮卷轴左右翻看,还伸手搓了搓羊皮卷的边缘,没发现里面有隔层,兴致顿时败了个干净,撇嘴道:“这羊皮卷轴八成是假的,指不定是前朝旧臣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只为了让兴安侯入局,协助她们救人。”   他把羊皮卷轴还给封朔,给自己倒了杯茶解渴:“亏得我听到消息就赶过来,还以为有了这笔钱能给将士们换一批兵器,再整支重骑兵,白高兴一场!”   重骑兵是靠无数银子养出来的,在战场上也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轻骑利于行军和执行一些突袭任务,但在正面战场对上重骑就只能一路溃败。   重骑从将士到战马都有重甲防护,远程放箭根本伤不了他们,只能近战。轻骑近距离对上全面武装的重骑,轻骑兵砍重骑兵数刀都不一定能伤到对方,而重骑兵只要一刀就能让轻骑兵非死即伤。   在战场上,若有一支重骑兵,正面交锋时重骑能把对方的步兵阵营碾压式冲散,后面的步兵再来收拾残局补刀,胜算就会大很多。   只不过组建一支重骑极难,几乎是把军营里拔尖的士兵都选过去,毕竟穿着重甲还能挥动兵器,对骑兵身手和身体素质都有要求。   战马也得选上等马匹,不仅要驮穿重甲的骑兵,还得披护甲以防刀剑劈砍,劣等马身上驮着这些根本跑不动。   历朝历代的天子为了防范臣子造反,都不允臣子私养重骑,只有天子手中才有重骑军队。   西州以南多丘陵,重骑的优势发挥不了,他们才能跟朝堂僵持。但出了西州地界,多为平原地势,他们早晚得同朝廷正面交锋,没有一支重骑部队不行。   池青来之前有多期望,现在就有多失望。   封朔原本也没寄望在藏宝图上,得到这个结果倒不觉得有什么,瞥了池青一眼道:“不是让你去筹钱了么?”   这苦差就是池青前几天嘴贱,调侃封朔好不容易有机会正大光明去姜言意那里用饭没去成,最后给自己揽上的。   他苦哈哈道:“我想方设法从西州商贾手里要钱了,但这些商贾也狡猾着呢,一个个腰缠万贯,哭穷卖惨却比谁都厉害,你要是不顾及名声,我倒是可以直接带人去抢。”   封朔瞪他一眼。   池青无奈摊手:“那我也没法子了。”   姜言意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才道:“西州富商们成立了一个商会,我从商会入手试试。”   封朔若是强行施压,也能让富商们大出血,但那样做,他之前大费周章攒下来的名声就没了,得让富商们“心甘情愿”掏腰包才行。   封朔抬起眼皮看她:“你想怎么做?”   姜言意道:“逐个击破吧。”   她带着如意楼和面坊加入商会,商会里的利益蛋糕必然得重新分配,通过竞标如意楼成功一事,商会里的人也知道她身后就是封朔。   她挨个拉拢商贾,暗示出钱资助军需就能得到更大的蛋糕,只要有一个人不再和其他商贾统一口风,那么其他商人就会心慌,为了不被踢出局,保住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份蛋糕,就只能跟着出资。   池青眼前一亮,抚掌道:“这主意好。”   封朔略加思索,似乎也觉得这主意可行,点了头:“需要府衙那边配合就同我说。”   姜言意去给商贾们画大饼,官府这边总得有点风声放出去,才能唬住那群老狐狸。   池青两手捧着茶杯,看看姜言意又看看封朔,“这事不是由我负责么?”   怎么需要配合是给封朔知会一声?   封朔淡淡撂下一句:“本王亲自督办,你回去监工修筑城防。”   池青:“……”   人性呢?   入冬以来,西州的大雪几乎就没停过。   陆临远站在院子里,看着墙头外落满积雪的枯枝,眼底好似一口枯井,无波无澜。他身形比起从前,又单薄了几分,肩头披着灰鼠皮织锦披风,时不时还是掩唇低咳两声。   他的小厮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从厨房走来:“少爷,该喝药了。”   枯枝上停了两只歇脚的雀鸟,陆临远目光注视着雀鸟道:“先放着吧。”   小厮口中念叨着:“怕不是上回落了病根,您这咳嗽一直不见好。”   他说的是陆临远冒着风雪找了姜言惜一天一夜那次。   院门在此时被人粗暴拍了两下,小厮忙跑去开门:“来了来了,谁呀?”   一开院门,小厮看到一队铁甲卫,瞬间禁声。   邢尧步入庭院,亮出封府的令牌:“劳烦陆公子随刑某走一趟。”   陆临远刚端起药碗,对邢尧突然上门来,面上也露出几分诧异,还有一丝隐秘的不安,他放下药碗拱手问:“敢问发生了何事?刑护卫要带陆某去何处?”   邢尧道:“陆公子见了王爷,自会知晓。”   邢尧一说封朔,陆临远心头那一丝不安便愈重了些。   他回西州城后一直谨小慎微,没有露出马脚才对。   到了封府书房,他依然像从前一样,对着封朔见礼:“卑职参见王爷。”   封朔坐在案前,抬起眼皮看着下方躬身作揖的青年:“那日你在这书房里同本王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封朔没让他起身,陆临远便一直僵持着作揖的姿势,这没头没尾的话,暗含警告的意味,他心中一沉,恭谨回答:“卑职记得。”   封朔说:“记得便好,你且说说,救走惜嫔的人,是谁放进西州城来的?”   陆临远心惊肉跳,面上却只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惜嫔被人救走了?”   封朔眯起凤目,念在陆临远几次立功的份上,他本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但陆临远这句话,直接让他失去了耐心。   他眼底刀尖一般的锐气骤聚,说出的话倒是慢条斯理:“陆临远,本王不杀你,并非因你是陆孟学的独子,本王惧天下儒生口诛笔伐。你到现在还活着,只是本王念着你曾救下丁家村数百条人命。”   陆临远慌忙跪了下去,半是惊惧半是惶恐,还有一丝难堪:“王爷息怒。”   自古忠义难两全。   他作为使节前往渝州游说兴安侯时,楚承茂一行人还是皇帝封时衍手中的人质,姜言惜在封朔手中成了谈判的筹码,甚至险些被斩断一截手指来胁迫封时衍。   到底是他执着过一辈子的人,姜言惜又是为了救他才自投罗网的,他于心何忍!   姜言惜不管是在封朔手中,还是在封时衍手中,都不会好过,所以他才联系了前朝旧部,想让姜言惜跟随他们躲去关外,远离这权利的漩涡。   信是在渝州写的,除了他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他不知封朔是从何怀疑上他的,未知的恐慌让他后背冷汗如出浆,顷刻间就浸透了里衣。   封朔居高临看着他:“看在那几百条人命的份上,只要你坦言,本王绝不追究。救走惜嫔的前朝余孽,究竟和你有没有干系?”   他在军中号称“活阎王”,周身气势一出,确实不是陆临远一介书生招架得住的。   陆临远因为伏跪的姿势撑在地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有些轻颤,他借着再次叩首将手上的颤抖遮掩过去:“望王爷明察,卑职对惜嫔被救走一事也一无所知!”   封朔半眯起眸子:“听闻陆大学士如今在京城过得甚是艰难,你不妨下去好好想想,再决定要不要同本王说实话。”   陆临远在府衙多次立功,犯下大错有实证的仅上次,此番他虽怀疑前朝旧部涌入西州跟陆临远有关,但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封朔早料到不可能轻易从陆临远口中问出什么,今日召见他,一是为了诈他看能不能诈出个结果,二是为了寻个由头先把他关起来。   他马上要着手对付兴安侯,就算前朝旧部潜入西州城跟陆临远有没有关系,以陆家和兴安侯的交情,兴安侯又是被陆临远规劝过来的,未免意外,他都得确保不能让陆临远通风报信。   陆临远被府兵带下去看押起来后,封朔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收回目光继续处理公文。   再过半个时辰,吉祥客栈那边就该有消息传来了。   吉祥客栈地处城东,是西州城最好的客栈。   自兴安侯道西州后,吉祥客栈便一直是被包下了的,从不接待外客。   客栈门口便是大街,沿街都是摆摊的小贩或担着货担叫卖的货郎。   大雪虽一直在下,但街上人来人往,积雪很快被踩化,裸露出铺街的青色石板。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骑在狮子骢上的人身后猩红的披风在冷风里一扬一扬的,狮子骢到了客栈门口才被勒住缰绳,这才看清,马背上的是名女子。   “县主回来了!”客栈门口的守卫忙上前去牵马。   杨筝翻身下马,挂在额前的眉心坠也跟着轻晃了几下。   那坠子是玛瑙制的,朱砂红的色泽衬得杨筝肤色如雪。   她扫了一眼大街,眸色骤变。   不对劲儿!   今天下午在这条街在摊位里做生意的、逛街卖东西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子,竟全无女子或孩童!   杨筝把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护卫时,便问:“我爹在哪儿?”   护卫没发现异常,恭敬道:“侯爷在房里。”   杨筝拨开护卫便往客栈里面去,进门就发现了几张生面孔,杨筝眉头皱得死紧。   几名前朝旧部发现杨筝眼里的敌意,也虎视眈眈盯着她。   兴安侯身边的常随出来唤了声“县主”,才让那几人收敛了敌意。   杨筝努了努嘴角问:“这些是客栈里新招的伙计?见了我也不知道行礼,一点规矩没有!”   语气骄横,仿佛只是个被惯坏的世家女。   兴安侯跟方芷接头一直是瞒着杨筝的,常随正愁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些人,杨筝一问,他就顺着杨筝的话道:“县主息怒,老奴会调教这些奴才的。”   杨筝哼了一声,对常随道:“本县主饿了,赶紧给我送些吃的到房里来!”   楼下几名前朝旧部已然把她当成了个骄横无脑的大小姐,没把她当回事。   上楼后杨筝敏锐地发现一个房间门口有人看守,她没作声,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常随很快带着客栈的店小二给杨筝送了吃食上楼,杨筝支走店小二后,让贴身丫鬟关上门,抽出匕首抵住常随的脖子,森然狠辣的语气跟在客栈楼下的骄横模样判若两人:“客栈楼下那些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面房间里又是什么人?”   常随对杨筝毫无防备,冷不防脖子递上一把尖刀,也吓得不轻,“县……县主,您先把刀放下……”   杨筝低喝:“混账东西,想活命就快说!客栈外面全是杀手,你以为能在地州地界部署这些杀手的还有谁?”   杨筝一句话,把常随的胆子也给吓破了,兴安侯的谋划他再清楚不过,若是辽南王知道了他们有异心,要对他们下手,这是西州,在辽南王的地盘,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常随一股脑把兴安侯跟前朝旧部的计划全说了。   杨筝听完,气得重重把匕首拍到桌上,“父亲当真是糊涂!”   常随道:“侯爷也是想为您出口气……”   “我巴不得辽南王另娶他人,我爹替我出什么气?”杨筝急得脑仁儿疼。   常随哑口无言,兴安侯答应跟前朝旧部合作,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想自己为王的心思在里边。   他道:“我这就去安排马车,送您和王爷出城。”   杨筝冷笑:“外边那些人把客栈盯得死死的,只怕马车还没跑出这条街,就被箭射成个筛子了!”   常随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杨筝道:“为今之计,只能我们自己抓了这些前朝乱党,把人献出去!让厨房备饭,在饭菜里下迷药!”   直接绑人还会打草惊蛇,不如用药来得快。   常随立马下去安排人手。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客栈后厨早就开始烧饭,前朝旧部知道兴安侯现在跟他们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对兴安侯的人并不设防,等饭菜上桌,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一个个胡吃海塞,没过多久就纷纷被迷倒。   守在姜言惜房门口的两名守卫看到楼下的同伴纷纷倒下,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然而他们势单力薄,也很快被杨筝派人绑了。   房门被一脚踢开的时候,正在房里因身世而暗自垂泪的姜言惜也被吓得一哆嗦,她看着脸色如霜的杨筝,本能地害怕:“你是谁?”   杨筝扫了她一眼,吩咐左右:“绑了。”   很快就有人上前绑了姜言惜,她想叫嚷着喊救命,又被堵了嘴。   一直在房里的兴安侯听到两名护卫被绑的动静,出房门就看到姜言惜也被绑了。   兴安侯眼皮一跳:“筝儿,你这是做什么?”   杨筝怒不可遏:“还不是父亲你做的糊涂事,再不把人交出去,咱们怕是得死在西州了!”   兴安侯还没反应过来杨筝话里的意思,他的常随就一副大难临头的神色道:“侯爷,辽南王已经查到咱们头上来了,客栈外全是杀手!辽南王这是想直接做了您,接管渝州!”   兴安侯也被封朔的雷霆手段镇住,但还是存了一丝侥幸:“怎么可能,西州城内这么多人,他便是挨家挨户盘查下来,也得数日……”   几天时间足够他拿到藏宝图,大不了实在瞒不住了,他再转头来个贼喊追贼,把前朝旧部卖了便是,回头再去寻宝藏。   他以为至少封朔会派人前来试探周旋,他都想好了打太极的说辞,怎料对方直接安排了一场罗网般的绞杀。   他哪里知道,西州城经过前两次全城搜查后,现在的西州城每五户人家为一伍,设伍长;十户人家为什,设什长。但凡官府查人,百姓们相互监督、检举,若知情不报,十家连坐。   只需一道搜查的命令下去,不到半日就能出结果。   杨筝不愿再同兴安侯多费口舌,怒道:“父亲不妨自己出门去瞧上一瞧,便知我说的是不是假话了!”   兴安侯好歹也从军多年,在客栈门口往外一瞧,就知道杨筝所言非虚,惊得后退半步,脸上血色退了个干净。   他追悔莫及,长叹:“是我小瞧了辽南王,是我小瞧了他!此番……便是把前朝公主一党交出去,只怕辽南王也不会放过我们……”   “筝儿,是为父对不住你!”   杨筝冷静得出奇:“把渝州也一并交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交出渝州,就等于交出兵权,她们对封朔再无威胁。   兴安侯上午还做着当土皇帝的美梦,现在就得被迫交出兵权,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接给呕出病来,卧床不起。   邢尧带消息回来时,封朔还颇有几分意外。   池青啧了两声:“这个兴安侯县主,倒是比她老子还强上三分。在你动手前,主动把人交了出来,推出一个替死鬼说兴安侯一直被蒙在鼓里,转手又献上渝州,好一招弃车保帅。”   他们若跟封朔来硬的,丢了性命,就什么也没了。   用这么一个下策中的上策,既能保住性命也不至于失了颜面,还替封朔把不追究她们的理由都想好了。   封朔没搭理池青,问邢尧:“前朝乱党都落网了?”   邢尧抱拳道:“还有一个女游医没找到人,据兴安侯那边的人说,女游医下午出门后一直没回去,守在女游医家附近的人也没瞧见她出没。”   封朔说:“尽快把人拿住。”   “属下领命。”邢尧说完就匆匆离开,继续去寻女游医。   几件棘手的事都尘埃落定,池青心情极好地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边剥边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位前朝公主。”   封朔嗓音淡淡的:“用她和新帝换三千石粮食,你说新帝肯不肯?”   橘子有些酸,池青鼻子眼睛都快皱一块儿去了,却又因为吃惊一双眼瞪得老大,颇为喜感:“勒索完新帝还给人家送一把枕边刀回去?!”   他嘶了一声:“不愧是你!” 第114章   封朔的人审讯了杨筝献出的前朝旧部, 但终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些前朝旧部对藏宝图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甚至压根没看过那羊皮卷轴是何模样。   封朔手底下的幕僚们查阅了各类古籍,也试用了不少法子, 还是没法得出藏宝图上究竟有什么, 慢慢也觉得这图八成就是个幌子,只为了引兴安侯上钩。   藏宝图是假的消息传了出去, 姜言意带着如意楼和面坊加入商会后,又开始煽动商会的商贾捐募军需, 商贾们一番大出血, 对官府颇有微词。   明眼人都看得出军营这是缺钱, 原本对那张藏宝图是假还有疑虑, 见官府这么逼商贾掏腰包,便也信了。   姜言意倒是依然想不明白, 女游医一伙人若只是想用假羊皮卷轴骗兴安侯,她们抢夺羊皮卷轴时何必那般拼命?   可惜她翻来覆去看过多次,还是找不出羊皮卷轴的秘密, 便也没再钻牛角尖,只当那是张普通羊皮, 专心做起眼下的事情。   商会的人姜言意已经挨个拜访得差不多, 今日就是募捐的日子, 徐掌柜是商会一把手, 募捐的地点自然也定在了来福酒楼。   郭大婶伤了手臂不方便, 姜言意让她静养, 现在去哪儿都是带着霍蒹葭。   来福酒楼就在都护府大街街口, 从姜言意原先的铺子走过去也就几步路。   姜言意步行过去,也是凑巧,路上她竟遇上面坊的前少东家, 田大郎被一群流里流气的人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   他刚爬出巷子又被人拖回去,路过的行人看到避开还来不及,又岂会喝止。   其中一个癞子头脚踩着田大郎的脸,手上拿着一菜刀,恶狠狠道:“狗杂种!没钱还敢来赌坊堵钱?砍了你这条胳膊做偿吧!”   田大郎吓得大叫,连连求饶,他看到站在对街的姜言意,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赶紧大喊:“姜掌柜!姜掌柜救救我!”   他并不知姜言意过继到了楚家的事,还像从前一样称呼姜言意。   姜言意听到呼声才看见被踩在巷子里的田大郎,还以为他是又被赌坊老板报复了,换了声:“蒹葭。”   霍蒹葭得了姜言意的指示,走过去左抡右摔,几个大汉就被她放倒在地。   几个大汉痛得满地打滚,怎么也想不通,看着干瘦的一个小丫头片子,挨她一拳头就跟被马踢了一脚一样疼,不敢再造次,灰溜溜滚了。   姜言意走近,看田大郎一身伤,道 :“你去看个大夫吧。”   田大郎鼻青脸肿爬起来,冲着姜言意作揖:“多谢姜掌柜出手相助,我这一点小伤,不碍事。”   姜言意问他:“那些是什么人?”   田大郎有些难堪道:“欠了赌坊一点银子,我会还上的。”   他说是一点,但都到了要剁手的程度,肯定不止一点。   他不去药堂,估摸着也是身上没钱看伤。   姜言意叹了口气,拿出五两碎银递给他:“少东家多保重,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田大郎拿着碎银心中百味陈杂,突然叫住姜言意:“听闻姜掌柜入了商会,田某先恭喜姜掌柜,不过姜掌柜还是当心些,我在赌坊时,看到徐掌柜和卢员外、张员外、陈员外他们聚在赌坊的雅间商议什么,似乎有提到您。”   他虽好赌,但对生意上的事情也了解一二,姜言意突然入会,商会里那群老狐狸指不定在盘算着怎么分走她生意红火的如意楼和面坊呢!   姜言意脚步一顿,田大郎说的那几人,都是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田大郎道:“就前两天,马车都是分批走的,生怕叫人发现他们去了赌坊似的。”   姜言意本以为募捐的事情已经稳了,听了田大郎的话,一颗心不免沉了沉。   是她小瞧商会里那些老狐狸了,她以为她挨个威逼利诱能让他们入套,怎料那些老狐狸私底下对了口风。   姜言意对田大郎道:“多谢。”   田大郎连连摆手:“是田某该谢姜掌柜才是。”   再次前往来福酒楼,姜言意不免有些分神,在脑海中想着应对的计策。   来福酒楼门口搭起了高台,四周挂了红绸,街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都在说西州富商们筹募军需的事。   姜言意一过去,就有侍者引着她到二楼的雅间。   商会里最有话语权的人都在里边,安少夫人赫然在其中。   西州最大的药堂便是安家开的,姜言意能这么快说动商会里的富商们募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安少夫人直接倒向了她。   富商们都知道是军营缺钱,但安家那么大的权势,都乖乖拿钱出来了,他们又有什么本事跟官府叫板?   公开募捐的主意是徐掌柜和几个员外提出来的,大抵是想让西州百姓都看着,官府这是直接找他们要钱了。   对于他们这招,姜言意早有防备,收买了几个最会起哄的,到时候会在人群里一味夸赞,把那些不好听的声音压下去。   她进门时,房间里的商贾们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只不过并没有多少善意,像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姜言意目不斜视越过他们,在安少夫人旁边落座。   为了显得稳重些,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檀青色的织锦翠羽衫,手上带了个祖母绿的扳指。   祖母绿过分苍翠,若在旁人手上看着或许还有几分显老,但姜言意那双手五指匀称,指节修长,凝脂般的白配上一抹苍翠老成的绿,无形之中似多了一股威严,只叫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进屋后一句话都没说,就在气焰上压了他们一头。   安少夫人气色比起之前好了许多,浅笑着主动跟姜言意搭话:“这一路过来,风雪可大?”   姜言意看了徐掌柜一眼,笑道:“徐掌柜考虑得周到,从我那宅子过来,没几步路,也吹不了多少风。”   徐掌柜是商会一把手,但在人多的时候,绝不主动去当那个恶人,难听的话只会撺掇旁人来说。   募捐军款反对意愿最强的就是他,在姜言意挨个拜访富商们后,富商们秘密去赌坊,八成也是徐掌柜的主意。   姜言意对别人都爱答不理,却突然主动提起徐掌柜,一则是想警告徐掌柜,自己知道他的小动作;二则,是想让当日跟徐掌柜一道入赌坊的几人猜疑。   果然在姜言意说出这话后,不仅安少夫人摸不着头脑,其他几个富商对视几眼,看徐掌柜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徐掌柜没料到姜言意这时候才来一招攻心计,想来是知道了他私底下约富商们喝茶的事,心中不安,只勉强冲姜言意扯了扯嘴角。   他原先是想伙同几个富商少捐些钱,毕竟法不责众,辽南王权势再大,还能因为他们捐钱捐少了,就抄他们家不成。   现在姜言意似乎知道起头的人是他,若是后面募捐的钱不够数,他跟姜言意又多有龃龉,姜言意转头把他往辽南王跟前一告。   仅对付他一个小商贾,可就不是法不责众了……   徐掌柜越想越心惊,手心全是汗。   到了募捐的吉时,来福酒楼外边已是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商会的人都相继走出雅间去外边募捐。   徐掌柜作为东道主,得招呼商会所有人,姜言意和安少夫人一道出去时,徐掌柜就道:“楚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少夫人看出徐掌柜是有事要和姜言意谈,便同姜言意说了一声,先出去了。   霍蒹葭一直跟着的,姜言意倒也不担心危险,到了玄关处,她才明知故问:“不知徐掌柜想同我谈什么?”   徐掌柜讪讪道:“从前在生意上的事,还望楚掌柜莫要见怪。”   姜言意道:“徐掌柜哪里话,您不开这古董羹店,姚师傅也不会到我如意楼来做事,我该感谢徐掌柜才是。”   徐掌柜被姜言意这番话说得一阵脸辣,但他也知道今非昔比。一些生意上无伤大雅的小事,辽南王或许只会觉得是姜言意自己不会经商,总不至于直接对付他,所以他才有恃无恐。   可现在问题是辽南王的军队缺钱,姜言意是在帮军队募捐,他却带头让富商们少捐些,辽南王估计会直接弄死他。   徐掌柜低声下气道:“这古董羹店徐某不开了,面坊也不开了,劳烦楚掌柜宽宏大量,莫要同徐某一介商贾计较……”   姜言意似笑非笑道:“徐掌柜邀几位员外去赌坊时怕不是这般想的。”   姜言意把赌坊都说出来了,徐掌柜更是满心绝望,还想再说什么,但姜言意只留下一句“王爷看到募捐的军资数目不错的话,兴许不会计较这么多。”   徐掌柜悔不当初,他本意是想腰包里多留点银子,怎料现在却得赔更多的银子进去。   但为了身家性命,钱财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公开募捐时,徐掌柜是头一个上去募捐的,直接捐出了三万两的巨款。   先前跟徐掌柜接头的几个员外是彻底傻眼了,还以为姜言意之前给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徐掌柜故意让他们少捐些,就是为了把他们踢出局,拿到原本属于他们的那份利益,赶紧也让小厮回家拿银票。   一些小商贾都是看富商们的举动行事,见富商们一个个的几乎快捐出一半家产去了,哪怕再心疼银子,也跟着捐了。   药堂赚不了多少钱,西州又贫瘠,安少夫人手中那三千两银票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全部了,之前商议时,不少富商撑死了也只愿拿出一千两银子来。   见到这情形,她不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坐在她身旁的姜言意:“楚姑娘,这是……”   姜言意也没料到她为徐掌柜一番恐吓后募捐的效果这么好,心中甚喜,但顾忌着是在外边,面上依旧一派稳重,只浅笑着对安少夫人道:“看样子大家都想为西州出一份力。”   今日难得没再下雪,太阳挂在天上只是个没甚温度的白影。   霍蒹葭站在姜言意身后,为了遮挡脸上的胎记,她还是梳了不少头发下来遮掩。   为了不吓到旁人,她没背她那柄沉甸甸的大刀,袖子里只藏了一把匕首,以便关键时刻保护姜言意。   酒楼对面的屋脊上,有什么东西在太阳光下闪了一下,霍蒹葭瞬间抬起头去。   发现有人冲着姜言意放箭时,霍蒹葭当即大喝一声:“东家当心!”   与此同时,她拔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只听“铮”的一声,利箭在匕首上擦出火星子,这才被挡开了。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对面屋脊上的人影已经消失,霍蒹葭拿着匕首去追,跑过酒楼大门前的关公像时,又倒回来扔了匕首,把那柄青龙偃月刀取下来,小小身板扛着大刀再次冲进了人群里。   众人这才回过神,尖叫声不断,徐掌柜心跳都险些停止,姜言意在他这里若有个什么好歹,他一家老小怕是都得没命了。 第115章   姜言意前不久才经历过撞马车, 这次的暗箭虽让她也受了惊吓,反应过来后倒是十分冷静。   她往下边的人群里看了一眼,伪装成普通百姓的杨岫和邴绍不动声色向姜言意点了下头, 按捺着没动。   先前姜言意姐弟险些被马车撞倒, 杨岫邴绍是楚昌平派来保护姜言意安全的,却都不在场, 二人心中自责得很,说什么也要回姜言意身边来做事。   此番前来募捐, 姜言意表面上只带了霍蒹葭一人, 但杨岫邴绍都在暗地里盯着的。   富商们的护卫此时也赶上前来, 护着自家主子躲进了来福酒楼。   安少夫人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凶险, 被丫鬟搀着站起来时,腿软得厉害, 脸色也一阵阵发白。   她方才就坐在姜言意身旁,那支箭射来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人都是懵的,现在心也跳得厉害, 仿佛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   姜言意见她的丫鬟几乎快扶不住她, 忙搭了一把手:“安少夫人可还好?”   安少夫人手上冰凉, 她勉强冲姜言意点了下头:“无碍的。”   她只是个旁观者都吓成了这样, 险些丧命于利箭之下的姜言意却一脸从容, 安少夫人心里不由得对姜言意有了几分敬佩之意, 能被辽南王看上的女子, 总有些过人之处的。   今日换做任何一个世家贵女,怕是都做不到像姜言意这般镇定。   姜言意扶着安少夫人进了徐掌柜单独为她们准备的雅间,又对门口的侍者道:“去请个大夫来。”   侍者忙出去请大夫。   姜言意虽知道霍蒹葭武艺不错, 但还是有些担忧,也怕一些富商心怀鬼胎,借此机会派人抢走募捐的银票,安抚好安少夫人后,她便出门去寻徐掌柜。   徐掌柜眼下正焦头烂额,碰上姜言意,作揖作得都快跪到地上去了,犹如大难临头般道:“楚掌柜,今日这场意外,当真是飞来横祸,王爷若是查起,还望楚掌柜替徐某说句话。”   姜言意自然知道放冷箭的人不可能是徐掌柜安排的,她问:“募捐的银票在何处?”   都这个时候了,徐掌柜是万不敢再贪图这笔财的,忙道:“我锁进了库房里,有不少小子看着,出不了意外。”   姜言意却道:“人心隔肚皮,今日募捐的钱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有人假扮贼人抢走银票,这局面可得徐掌柜自己收拾。”   能在胡家倒台后立马坐上商会一把手的位置,徐掌柜也不是个蠢的,跟商贾们打交道多年了,谁是什么德行他比姜言意更清楚,眼下被姜言意这么一点,他也知道万不可掉以轻心。   又朝着姜言意深深作了一揖:“谢楚掌柜提点,楚掌柜大恩,徐某没齿难忘。”   嘱咐完徐掌柜,姜言意转身正要回雅间,就见方才出门去请大夫的侍者已经领着一位女医往楼上去。   都护府大街的药堂就那么几家,坐堂的大夫姜言意也差不多都认得,上楼的女医身形臃肿,姜言意对此人没印象,想来那女医也不是都护府大街附近的大夫,怎地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大抵是有了先前女游医的教训,女游医又一直没落网,据称是她精通易容术,让搜查的官兵也无从下手。   姜言意现在看到女医神经就紧绷。   她去来福酒楼大堂转了一圈,杨岫邴绍现扮做食客混在大堂,见姜言意下楼来后,就不动声色跟着她绕去了后院。   “东家,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杨岫问。   姜言意低声道:“方才酒楼的侍者领了个女医上楼去给安少夫人看诊,我担心她是前朝的方姓女医。”   姜言意说的女医他们有注意到过,只不过那女医身形臃肿,头发花白,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医婆,酒楼又有女眷受惊了,二人这才没多想,被姜言意这么一说,便也警惕了起来。   杨岫问:“这可如何是好?”   姜言意道:“定然是冲着我来的,她要想救姜言惜,就不敢冲我下死手,先前那只箭,或许是想引开蒹葭。”   “安少夫人还在房里,未免万一我先上去,你们二人一会儿扮做酒楼的小二进来添茶水,看我眼色行事。”   杨岫邴绍纷纷应是。   姜言意这才转身上楼。   雅间里,安少夫人坐在八仙桌旁让头发花白的医婆把脉。   “少夫人受了惊吓,好生静养几日便可,老身开个安神的方子,照着这方子抓药吃上几回就无碍了。”医婆声音出奇的慈祥平缓。   安少夫人向她道了句多谢,又对姜言意道:“楚姑娘,你也让这位女大夫把把脉吧。”   姜言意在进屋前还不敢确定这医婆是不是姓方的女游医,但进屋后闻到她身上那股跟一般的大夫不太一样的药味,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了。   当厨子的旁的不行,嗅觉和味觉却比旁人敏锐些。   姜言意先前风寒刮痧,闻到过女游医身上的药味,跟这医婆身上的如出一辙。   未免女游医察觉,姜言意装作不知她身份的样子道:“那支箭没伤到我,倒是城东那边又出了一桩纵马伤人的命案,官府的人被耽搁在了那边,不知何时才能过来。”   她故意这么说,是想让女游医放松警惕,毕竟官府的人来得晚些,她的机会就多些,不至于走极端拼个鱼死网破。   方芷易容后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无异,听到官府的人会晚些过来,眼神微动。   安少夫人心善,听到临近年关又出命案,难免唏嘘一番。   方芷在这时道:“我瞧着这位姑娘气色不是很好,有阴虚火盛之态,老婆子行医多年,医术还是过关的,姑娘若是信得过老身,不妨让老身替姑娘针灸一番?”   姜言意心说她信得过就怪了,推脱道:“多谢大夫好意,出门在外不太方便,回头我请您来府上诊脉吧。”   方芷贸然提出要针灸,姜言意这番婉拒也让她找不出理由再开口。   方芷只得笑着应是,她去收拾自己药箱时,手摸向药箱隔层里的迷烟竹筒。   “客官,小的来给您添壶热茶!”   正在这时,杨岫拎着茶壶进门来,邴绍端着一盘糕点跟在他后边,方芷已经摸到了迷烟竹筒,见这情形,又只得先把迷烟放下。   姜言意不动声色观察着她,在杨岫邴绍把东西放到桌上时,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眼神。   说时迟那时快,杨岫回身一个扫堂腿就将毫无防备的方芷扫到在地,在方芷反应过来之前,邴绍上前直接将她一双手卸了,方芷惨痛出声。   安少夫人吓得花容失色,从凳子上站起来,惊魂未定看向姜言意:“楚姑娘……这是……”   姜言意见方芷被制服,也松了一口气,道:“此人是官府缉拿的要犯!”   邴绍将方芷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扯,安少夫人看到一脸褶子的老太太瞬间变成了个一脸凶相的中年妇人,还被吓得后退一步。   官府的人很快赶了过来,安少夫人这才知道姜言意之前说的纵马伤人只是骗那女医的。   姜言意本以为来的只是些官府的小喽啰,到窗前一看,瞧见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肃冷的人,还愣了愣。   他怎么亲自来了?   一朵雪花悠悠从窗前飘落,长街两侧屋舍鳞次栉比,檐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道旁落光了的叶子的枯枝上结了冰霜,远远望着仿佛真如琼枝玉树一般。   封朔一身戎甲,身形比松柏还笔挺几分,面容肃冷,他胯下比寻常战马还高了半头的乌云马打着响鼻,呼出的热气在空气里形成一道白雾。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封朔在马背上抬眼朝这边望来。   纷飞的雪花多了起来,一大片一大片往下落,好不容易晴了半日,竟是又下雪了。   姜言意看到封朔收回目光,从战马上翻身下去,似直接往酒楼这边来了。   她心口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   酒楼里果然不出姜言意所料,有个富商瞧上了这场骚乱带来的机会,找人假扮同伙抢商会募捐的银票,好在徐掌柜经姜言意提点后,已将银票换了地方。   同徐掌柜交涉了解当时情况是府衙的宋录事,封朔径直上楼来寻姜言意。   面相上安永元比封朔凶狠了不少,但安少夫人敢罚安永元跪搓衣板,却不敢多看封朔一眼,从封朔进房门后她整个人就大气不敢喘一声。   姜言意见状,想着官府的人来了,可以由官府的人送安少夫人回去,安全上也有了保障,便让安少夫人先回去。   安少夫人求之不得,客套话都没跟姜言意说几句,带着丫鬟就匆匆离去。   姜言意哭笑不得,睨着封朔道:“瞧你把人吓得。”   顾忌着杨岫邴绍还在房里,封朔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看了姜言意一眼道:“怎就没吓到你?”   这句话不像是在撩人,但姜言意就是莫名觉得脸热,她赶紧说公事:“你瞧我帮你抓到了谁!”   封朔挑眉往地上看去,他没见过女游医,但审完大牢里的前朝旧部,又让画师按着供词画过女游医的画像,结合那些特征,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前朝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方芷狠狠呸了一声:“乱臣贼子!我大齐的江山绝不是尔等鼠辈坐得稳的!”   封朔冷笑:“坐得稳坐不稳,你大齐国也灭了十余年了。”   方芷脸色瞬间难看了下来。   封朔吩咐在门口待命的邢尧:“把人带走!”   邢尧很快带着侍卫进屋拖走了方芷,封朔看了还在房内的杨岫邴绍一眼。   二人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垂着脑袋杵在屋内就是不肯走。   封朔何许人也,自然能猜到这大概是楚昌平吩咐的,最终他只揉了揉姜言意的发顶:“回头给你记功,但以后不许再冒险!”   他是听说有人放冷箭险些伤到姜言意才从西州大营赶过来的。   姜言意心中高兴,眉眼间都是笑意:“我募集的军资粗算也有十五万两!”   这个数目是封朔没想到的,他颇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拿刀子抵着人脖子逼他们捐的?”   若不是顾忌杨岫邴绍二人还在屋内,姜言意很想掐着他胳膊上的肉狠狠拧上一圈。   她咬牙切齿道:“才不是。”   封朔看她跟只炸毛的猫似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罕见的温柔,“走吧,本王亲自送你回去。”   姜言意怕霍蒹葭遇到什么危险,让邴绍去找人,她前脚才说完,后脚下楼就遇上了霍蒹葭。   霍蒹葭手上还拿着那柄血淋淋的关公刀,距她一丈之内压根没人敢靠近,发现她往那边走,围观的百姓就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但霍蒹葭垂头丧气的,一脸灰扑扑,仿佛是个自认倒霉的倒霉蛋。   见了姜言意第一句话就是,“东家,我下刀太狠,忘记留活口了。”   先前杀光了袭击面坊的人,姜言意说想要个活口,霍蒹葭就一直把这事记到了心上。   姜言意没料到她懊恼成这般竟只是因为这事,宽慰她:“没事,已经抓到主谋了。”   霍蒹葭一双眼这才又亮了起来。   得知主谋就是害死她爹的那个女游医,霍蒹葭恨不得拎着大刀立马去砍脑袋,姜言意给她说官府还得审讯女游医,霍蒹葭闷突突道:“审完之后要砍脑袋就让我去。”   她转身把关公刀还给来福酒楼的伙计,伙计接过大刀,看着上面还没干涸的血迹,一阵腿软。   女游医入狱,军资也筹到了一部分,姜言意只觉脑子里那根绷了数日的弦一下子松了。   她心情好就喜欢钻厨房捣鼓,问霍蒹葭和秋葵她们想吃啥。   霍蒹葭在面坊顿顿啃馒头下泡面时,经常听邴绍说姜言意做的柴锅饭锅巴是一绝,她过来许久了,还没尝过姜言意做的柴锅饭,当即说要吃柴锅饭。   杨岫邴绍总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争,秋葵虽然更想吃腊肠煲饭,但霍蒹葭瘦瘦小小跟个豆丁似的,她不自觉就让着她些,最终晚饭是柴锅饭。   冬种的嫩土豆和翠绿可人的豌豆用大油混合着香油下锅一炒,土豆块和豌豆上都裹了一层淡金色的油光,素菜和动物油结合,激发出的香味总是格外诱人。   姜言意只放了些盐,有些食材需要浓油赤酱,但柴锅饭吃一个原汁原味才叫地道。炒入味后她往锅里加了些水,让底部的土豆和豌豆不至于被烧糊,再把煮至七成熟的米盖上去,再沿着锅边淋上之前沥米沥出来的醇香米汤。   米饭的香味几乎全煮进了米汤里,用米汤烧柴锅饭,出锅后大米的香味会更加浓郁,烙出的锅巴口味也更好,并且更容易粘连,毕竟米汤里淀粉含量颇高,只不过对火候的把控要求更高。   为了搭配柴锅饭,姜言意还炖了个排骨汤,汤里加了沙参、黄芪、当归、茶树菇这些药用食材,排骨炖得软烂,用筷子轻轻一碰就骨肉分离,肉质入口软嫩,一点不柴,汤鲜香醇浓,温养滋补。   之前腌制的腊肉姜言意用老盐菜配上蒜苗炒,还没出锅呢,一群人就被香味勾得受不了,守在厨房门口等着开饭。老盐菜被腊肉爆炒出的油浸炒过后,别有一番风味,挑一箸老盐菜扒饭,撑死了都还能再来半碗。   霍蒹葭这顿饭吃得太饱,最后只能瘫在火炉旁挺尸。   郭大婶伤了手,杨岫和邴绍非常自觉地承包了碗筷。   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姜言意在火炉旁给两个小丫头讲话本子,霍蒹葭还时不时会应姜言意一声,以前最喜欢听姜言意讲故事的秋葵倒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纳鞋底上。   姜言意光是看那鞋底子的大小,就知道她肯定是给罗铁匠做的。   想到年关一过,这傻丫头就得嫁人了,姜言意竟突然有了点老母亲般的伤感。   她对秋葵道:“以后到了他那边,他若是敢对你不好,一定要回来同我说,可别傻傻的受气。”   火炉子的干柴噼里啪啦燃着,秋葵愣愣地抬起头来看姜言意,眼眶慢慢红了,点点头说好。   霍蒹葭捧着肚子艰难换了个姿势,冷萌冷萌道:“他敢对你不好,我砍他脑袋!”   这话成功吓得秋葵扎到了手。   她连忙道:“他对我挺好的,每次过来看我,都会给我买糖人或糖葫芦。”   霍蒹葭说:“我爹以前也给我买。”   她觑了一眼秋葵用来纳鞋底的粗布,问:“西州这么冷,你纳鞋底时镶快羊皮进去保暖些。”   她以前跟着她爹走南闯北的时候,来北方地界,她爹都会找人订做一双羊皮靴。想起往事,霍蒹葭眼底有些淡淡的伤感。   秋葵手捏着针在鬓角拂了拂,才继续下针:“铺子里都只卖整张的羊皮料子,我用不了那么多。”   用来做衣物的羊皮可不是直接从羊身上剥下来就成,还得经过许多道工序处理,被这么一处理,价钱也翻了好几倍。   霍蒹葭闻言便道:“那羊皮卷轴反正没用,你把它裁下来纳鞋底吧。”   她看向姜言意:“东家你觉得呢?”   秋葵也眼巴巴看着姜言意。   姜言意现在也全然没对那羊皮卷轴抱任何希望了,道:“拿去用吧。”   秋葵一听,连忙欢天喜地去拿那羊皮卷轴,她比着罗铁匠的尺码用炭笔画了个鞋样子,拿起剪子就开始剪。   姜言意失笑摇摇头,正感慨之余,用剪刀剪鞋样子的秋葵突然惊奇道:“这是什么?”   姜言意回头看她:“怎么了?”   秋葵拿着羊皮卷轴过来给姜言意看:“花花,里面有东西!”   姜言意看到羊皮卷轴最中间的地方因为剪开后露出来的隔层,愣住了。   难怪池青他们捏着边缘找隔层找不到,原来是在最中间。   她取出隔层里两块巴掌大泛黄的的图纸,借着火光细看,发现图纸上确实是地图,只不过字迹只有芝麻大小。   现在外界都知道藏宝图是假的,不再盯着西州这边,结果藏宝图居然是真的!   姜言意心口怦怦直跳,如今封朔若是暗中派人去寻这宝藏,不仅不用担心绿林抢夺,还能不动声色把西州的军防都做起来。 第116章   藏宝图交到封朔手中后, 封朔当即命人鉴定了藏宝图的真假,随后秘密派遣一支军队前往藏宝地点寻宝。   皇帝封时衍那边已经答应了以三千石粮食换取姜言惜,此番以前朝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为首潜入西州的前朝旧部已经尽数落网。   把姜言惜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后, 盘踞在关外的余下前朝旧部为了救回姜言惜, 也会一窝蜂地涌向朝廷,不会再盯着西州。   姜言意从商会募集到的那笔军款, 用在了买马上。   西州的马在冬季便宜,因为草料不足, 原本膘肥体壮的马匹一瘦, 看着就不像良驹, 卖不出好价钱。但常年在军中和战马打交道的人, 一眼就能看出马的脚力如何。   旺季时一匹战马要价最低也得二十两银子,西州大营一次性买进五千余匹战马是笔大生意, 再加上池青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把一匹马的价钱压到了十五两银子。   一支由五千人组成的小型重骑兵部队已经在暗地里开始训练,与此同时, 姜言意先前着手的瓷器生意,也有了好消息。   她订做的一百件瓷器, 托商队运去关外卖, 谁知在关内卖不动的瓷器, 在关外却颇受追捧, 价钱翻了近十倍不止。   邴绍把赚的银子交给姜言意时, 面上难掩兴奋之色:“还是东家眼光毒辣, 东家看准的生意, 就没有不赚钱的!”   姜言意心中虽高兴,不过现在经手的银钱多了,慢慢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小生意喜形于色了, 她问:“替我们卖瓷器的那支商队现在怕是在大批收购瓷器吧?”   邴绍脸上的笑容收了收,道:“东家猜得没错,那支商队一回西州就去瓷窑收购瓷器了,我打算请示完东家,也去瓷窑走一趟,东家觉得这次订做多少瓷器是好?”   替她们跑商的商队看到瓷器在关外的暴利,怎么可能不会心思。   一个市场的生意要想做得起来,先机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   目前跟她们抢着做关外瓷器生意的只有这个商队,但往后掺和进来瓜分这个蛋糕的人会更多。   姜言意思量片刻后道:“瓷窑现成的瓷器八成已经被那支商队买完了,咱们再订做,等瓷窑交货也得等到年后去,此事先不急。”   邴绍心说这翻了十倍价钱赚银子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哪能不急,他以为是先前商会募捐,姜言意把手头的现银全投进去了,道:“东家,若是银子不够,咱找三爷借点也成!”   姜言意手上的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一目三行核对着账簿上的账目:“瓷窑那边年后官府兴许会接手。”   姜言意没打算独自垄断瓷窑的生意,一是她手中的启动资金不够,二是商会的富商们筹募军需大出血了一波,总得给他们点甜头,关外的瓷窑生意就是一颗好的甜枣。   她若一个人独吞这块蛋糕,必然会引人妒恨,到时候别说那支商队会跟她抢着做关外的瓷器生意,便是商会里的其他人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她一人同整个商会为敌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生意越做越大,姜言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适当地让出一部分利益,得到一大批盟友,比自己死守着那点利益腹背受敌好得多。   官府接管瓷窑后,瓷窑出产的瓷器底部的徽印肯定也得改,市场上同样质量的瓷器,价格却不一样,很大程度取决于落款的瓷窑徽印。商队这个时候买瓷器,若能在年前出关卖掉还好,若是等到年后,价格就会低数倍。   到时候为了规范市场,运出关外的瓷器,也得要有官府签发的文书才能出关,最先得到通关文书的,肯定是商会里的人。   让官府监管瓷窑,最大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她手中,但商会里那些老狐狸分到了蛋糕,自然也不愿意旁人再来分一杯羹,再有旁人想插进来做这生意,商会上下一起排挤也能把人给踢出去局去。   姜言意这么一说,邴绍就明白了,心底那点因商队一回来就抢他们瓷器生意的不满也消了大半。   他想起另一桩事来:“东家,咱们要不也自己弄一只商队?”   盐铁是官府垄断了的,但那些靠做茶叶或米粮生意发家的,都有自己的商队,走南闯北四处跑商。   邴绍想到今后他们还得去关外卖瓷器,有支自己的商队,也放心些,一直雇佣别的商队,邴绍怕那些商队中饱私囊。   姜言意原本打算只做个中间商,她从瓷窑批发价拿瓷器,再租别人的商队拿去关外卖,就不用再算养商队的本钱,就跟后世电商业务一样,只管配货发货,物流就交给物流公司,省心省力。   眼下邴绍这么一说,姜言意也想到了这个时代买家和买家信息不能时时互通这一点,还是有一支自己的商队靠谱些,商队去关外卖瓷器,还能帮她找找有没有辣椒。   若能找到原产地大批买进就再好不过,胡椒在这个朝代贵比黄金,等她的辣椒大规模种植,非把胡椒的地位取而代之不可。   她种在封府花房里的辣椒已经全红了,就等着开春租地播种。   姜言意想了想道:“这事你跟杨岫一起去办,务必要招可靠的人。”   关外有沙匪,时常偷袭商队,因此商队里半数都是练家子,去一个地方要想同那里的人交流,还得有一个精通当地语言的向导。   邴绍满脸喜色应下了。   回头姜言意把官府接管瓷窑的想法说给封朔。   封朔稍作思量,便想通其中的种种利弊,挑眉对姜言意道:“本王从前怎没发现,你竟还是个经商奇才。”   姜言意嗔他一眼:“你少挤兑我。”   封朔好笑道:“这可不是挤兑,是夸赞。”   得了他这句话,姜言意就理直气壮摊手伸向他:“那您打算给什么奖励?”   封朔讳莫如深道:“正好有个拿得出手的礼物。”   姜言意原本只是开玩笑,见他这副神色,倒是真的好奇起来:“什么礼物?”   封朔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带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姜言意一头雾水跟着他出去。   封府的马厩里养了十几匹马,每一匹都体型健壮,毛色光滑鲜亮。   封朔的乌云马远远地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在马厩里发出呦呦的叫声。   马厩的管事见封朔亲自过来,赶紧迎上前去:“王爷。”   乌云马见到封朔,已经开始兴奋地踢马厩的隔板。   封朔见状道:“把它放出来罢。”   马夫听令打开马厩的门,用力攥紧了缰绳还是被乌云马拖着一路跑,几个马夫一齐上前都没能制住它,正担心酿成祸事,乌云马跑到封朔跟前兴奋转了几个圈就安静下来了。   封朔抬手摸了摸乌云马头上的鬃毛,道:“近几日不得空,改天再带你出去跑几圈。”   乌云马打响鼻时呼出一大片白色的雾气。   姜言意感觉自己被溅了不少唾沫星子,赶紧后退一步,封朔见状大笑两声,姜言意气得直瞪他。   封朔拍了拍乌云的头,又吩咐一旁的马夫:“把乌云关回马厩里。”   可怜的乌云,自以为能出去溜圈,结果它的狗逼主人转步就又把它关回去。   封朔抬脚继续往前走,姜言意跟在他身后问:“你该不会是想送一匹马给我吧?”   都走到马厩来了,姜言意能猜到封朔也不觉得奇怪,他道:“先前说了等开春了就教你骑马,前些日子韩拓去选马种时,碰巧买到一匹雪域马,送你正好。”   刚经历过乌云的唾沫星子,姜言意想现在对什么马都不感兴趣,但封朔吩咐马夫把那匹雪域马牵出来时,姜言意还是惊艳了一把。   那匹雪域马比封朔的乌云马矮了很多,但体型匀称,四肢修长,加上毛色纯白如雪,若不是马头上没长个尖角,姜言意都要怀疑这马是传说中的独角兽。   “好漂亮。”姜言意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颜狗,只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伤脑筋的问题,眼巴巴看向封朔:“我那边没马厩。”   封朔瞥她一眼:“养在这里便是,你什么时候想骑,过来牵就行。”   他过马夫手中的缰绳,对姜言意道:“这是匹母马,性情温顺,你摸摸看。”   姜言意伸手摸了摸雪域马的脖子上漂亮的马鬃,马儿果真很安静地站在原地,只偏头拱了拱姜言意的手,一双眼黑亮而晶莹,仿佛是通人性一般。   这让姜言意格外惊喜。   封朔看着她眉眼间毫不掩饰的欢喜,目光不自觉也柔和了下来:“想不想驾马出去走一圈?”   姜言意拉着马缰有些犹豫:“现在?”   封朔点头。   姜言意为难道:“我不会骑马。”   封朔说:“我教你。”   刚被赶回马厩的乌云又被提溜出来,只不过乌云依旧兴致高涨,一点也没因狗逼主人的反复无常生气。   看到那头矮了它一大截的雪域马,乌云趾高气扬越过它走到了封朔跟前,还打了个响亮的响鼻,仿佛是瞧不起雪域马。   雪域马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往旁边避了避。   姜言意护犊子:“你的马好像对我的马有敌意。”   封朔摸了摸乌云高高昂起的头,好笑开口:“乌云脾气不好,马厩里的马几乎都被他欺负过。”   姜言意看了一眼雪域马,赶紧道:“那你给我的马换个马厩,离你那匹马远点!”   封朔失笑着应好。   城内街道上时不时有行人来往,不方便学骑马,封朔带着姜言意去城郊。   不下雪的天气反而更冷些,路旁积雪融化了一半,露出棕褐色的草茎,枝头的雪凝结成小块的冰,在晨曦里闪着淡金色的光泽。   姜言意披着樱草色的斗篷坐在马背上,还是觉得八面来风,吹得她直缩脖子。   封朔驾着乌云马跟在道旁,时不时又纠正她:“抓缰绳的姿势错了,缰绳一端用你拇指按住,另一端用无名指和小指夹紧。”   “小腿敲夹马腹,力道轻是慢走,力道大是跑。”   练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姜言意基本能独立在马背上坐稳了,便是夹马腹小跑起来她也能控制。   这样从不会到会的一个过程,姜言意还是颇有成就感。   她脸上是收不住的明媚笑意,在雪林玉树间扭头问封朔,巧笑嫣然:“转弯呢?”   封朔耐心给她做示范:“右腿靠后夹马腹,左腿靠前夹马肩,同时向左拉动左边的缰绳便是左转,你试试。”   学一个转弯容易,但右转是跟左转却是对着来的,姜言意老把夹马腹的位置记混,还有一次险些摔下马去。   她也没指望一个上午就学会骑马,虽然鼻尖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可她依旧一脸满足。   回去的路上姜言意驾着雪域马慢悠悠跟封朔并排走着,远处的天和积雪未融的山峦已然模糊了分界线。   封朔扭过头问她:“你何时回楚家?”   再过两日就是新年,她和楚言归都得回楚家去过年。   姜言意捏着缰绳道:“明日就过去。”   封朔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太皇太妃疯癫不认识的事,姜言意早有耳闻,想到届时他得一个人在偌大的王府过年,姜言意有些心软:“封朔,新年快乐,提前给你说,早说总比晚说好。”   封朔回头看她一眼,大半个身子探出马身,长臂揽过她,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到时候我去找你,听你再说一次。” 第117章   年关说到就到, 西州城内的酒楼茶馆都关门让底下的伙计回去过年。   姜言意先前让陈娘子做的衣裳也全部完工,如意楼和面坊的伙计人手一件新衣裳,外加一个包了一百文的红封, 伙计们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连声道恭喜发财。   老秀才家里只剩他一人,冷清得紧, 索性同姜言意说了一声,在如意楼门前摆了个摊子, 帮人写对联。   他写得一笔好字, 如意楼和面坊的对联都是他写的, 姜言意在都护府大街的铺子门口也贴了一副。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家家户户打扫门庭、辞旧迎新的那种喜庆,当真是能从门前火红的对联上看出来的。   街坊间经常灰堆里打滚似的小孩, 也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若不是鼻子下面依然挂着两条鼻涕,姜言意都快认不出来。   她们回楚家过年, 楚忠和杨岫邴绍本就是楚家家奴,自是会跟着一道回去, 郭大婶折了手臂还没好, 秋葵主动留下来照顾郭大婶, 陈国公说要去封府过年。   霍蒹葭权衡了一下, 觉得跟着姜言意能吃到的好吃的多些, 选择跟着姜言意去楚家。   马车才到楚家门口, 得了门房通报的楚家三姐妹就迎出来了。   楚淑宝高挽着袖子, 脸上还蹭到了不少面粉,看到姜言意,就跟瞧见了救星似的:“你可过来了, 我同祖母说,今年过年咱们几姐妹自己下厨。祖母想吃春饼,这个时辰了我面皮还没做好。”   楚老夫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往常楚家过年,家里的厨子都会按照楚老夫人的口味备南方的年节小吃。西州过年不兴吃春饼,楚家新招的厨子也不会做,楚淑宝问了府上的老仆做春饼的工艺,只可惜那老仆也是个半吊子,会说不会做。   楚忠背着楚言归下马车,姜言意帮他把斗篷的帽子拢好挡风,闻言笑道:“敢情你盼着我过来,就为了让我摊张春饼?”   楚淑宝唉声叹气道:“好阿意,这时候你就别挤兑我了。”   楚承茂抱臂站在一旁,分外嫌弃看了楚淑宝一眼:“是谁在祖母跟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在如意楼后厨偷师学艺,现在什么菜式都会做的?”   楚淑宝脸上挂不住,扭头就怼:“二哥你个就知道吃的,还好意思说我!你也来厨房帮忙,和面你去和!”   楚承茂无情拒绝:“夸海口的又不是我。”   楚淑宝气得直哼哼,另外姐妹几人倒是都笑了起来。   姜言意第一次带丫鬟回家,霍蒹葭脸上又有胎记,只有年纪最小的楚惠宝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其他人倒是微怔后就没把这事放眼里。   楚惠宝看了看哥哥姐姐的态度,很快也收起了自己表情上的异样。   霍蒹葭从小到大没少因为自己脸上的胎记遭人嫌弃,她在姜言意那里没被薄待过,跟着回到楚家,楚家人也没把她当怪物看,霍蒹葭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感动。   楚言归被送回了他自己院子里,楚承茂为了不听楚淑宝念叨,躲去楚言归房里同楚言归下棋去了。   姜言意把防寒的斗篷解下来,霍蒹葭拿去暖房帮姜言意烘干,姜言意则跟着楚淑宝进了厨房。   大堂嫂薛氏正在灶台上忙活,见了姜言意,也热络道:“言意过来了。”   “嫂嫂炖的羊排么,好香。”姜言意鼻子灵,进屋就闻到了味儿。   薛氏笑道:“采购的小厮买的多,还剩了一架羊排,三叔说你做的烟熏羊排好吃,我不会做,就等着你过来掌勺了。”   楚淑宝连忙道:“烙春饼也得阿意帮帮忙。”   姜言意把袖子捋起来,“剩下的羊排先焯去血水,下锅煮着,一会儿院子里架一口锅熏,我瞧瞧面和得怎么样了。”   做春卷皮的面盆里,面粉一片泥泞,一碰就沾手,姜言意道:“和面时水放多了些,再添些面粉。”   楚淑宝赶紧在姜言意的指挥下添了两勺面粉,姜言意从飞絮状慢慢抓揉成光滑的面团,揪下一小块用舌尖碰了一下尝盐碱度。   边上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低头就看到楚惠宝一脸惊吓:“二姐姐,生面团是不可以吃的!”   姜言意哭笑不得,“我没吃。”   她扔掉那块小面团,在水盆里净手后给面团又添了一勺盐。   做春饼要用高筋面粉,揉的面筋度不太够,加点盐能提升筋度。   楚淑宝点了点楚惠宝的额头:“你个馋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么?”   她手上有面粉,这么一点,给楚惠宝额头上沾了个白指印,楚嘉宝瞧见了直闷笑。   姜言意被她们感染,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春饼演变到后世成了春卷,只不过这时候的春饼还不需要下油锅炸,而是在饭桌上直接用一张薄饼卷自己想吃的菜就行。   做饼春的面揉好了还有压面、饧面和甩面三道工序。   姜言意手握成半拳,用指关节沾了些水按压面团,等水全揉进面里,再沾水继续按,直到面团被手抓起,从面盆里拉起来全然不会断裂,就说明压面压好了。   做饼的面饧面跟做包子馒头用的面不同,得用冷水浸过面团饧上半个时辰。   这期间姜言意着手准备做春饼的馅儿,这个时代猪肉虽有人吃,但富贵人家在年节时都更倾向吃羊肉,照料老夫人的杨妈妈说,从前江南那边,过年都兴吃羊肉馅的春饼,所以薛氏她们备的肉馅也是羊肉的。   不过府上还有下人,做些猪肉馅的分给下人也无妨。   姜言意切了些白菜丝,打算混进肉馅里一起吃,口感丰富些。   她往锅里下油,等油温上来了,先把切成丝的羊肉倒进去大火煸炒,放盐、黄酒和酱油,炒至七成熟后放进白菜丝继续炒,等白菜熟了就勾芡起锅。   用同样的法子做好猪肉白菜馅后,姜言意问楚惠宝:“惠宝想吃豆沙馅的吗?”   楚惠宝在边上帮忙给几个姐姐递盘子,闻言就用力点了点头:“想。”   楚淑宝凶巴巴说一句“当心你的虫牙”,但还是开始准备豆沙馅。   瞧着这姐妹二人,姜言意笑得直摇头。   面已经醒好了,她把面上的水倒掉,开始甩面,这个步骤比较费劲,得一手抓起面,让面从手心往下掉三寸后再甩回手心,直到面团上劲为止。摊春饼时手上的面团好不好甩,就看这一步。   既要做春饼,楚家的厨房里也早早地搭起了鏊子①,鏊子烧热了,刷上一层薄油,姜言意手上拿着面团往鏊子上顺时针一转,再往手心一收,多余的面团就又收回来了,只留一层薄薄的面皮粘在鏊子上。   片刻后春饼边缘翘起,用手一揭,一张饼皮就烙好了。   姜言意烙完大半的春饼后,楚嘉宝瞧着好玩,也想试试,姜言意把剩下的面团交给她,楚嘉宝弄得手忙脚乱,一个不小心,把整个面团都拍鏊子上了,引得厨房的人都笑起来。   姜言意想做些炸春卷吃,她用饼皮包足了馅料,以面粉封口,下油锅炸至金黄后捞出,春卷外壳酥脆,里边的白菜肉馅香浓多汁。   羊肉白菜馅、猪肉白菜馅儿和豆沙馅的她各炸了一盘。   羊排煮好后已经在院子里架起锅用红糖炒茶叶和香料熏上了,既是过年,席间必然少不得鱼,姜言意还做了一道年年有余。   鲈鱼切花刀时,姜言意让楚家三姐妹和薛氏都在鱼身上切了一刀,算是大家一起完成的这道菜。   改好刀的鱼平铺在抹了油的盘子上,放上葱姜淋上调好的酱汁放入锅里蒸上小半刻钟,出锅后鲈鱼已然清香四溢,只不过盘子里有不少蒸馏水。   姜言意把蒸馏水倒掉,换了个干净盘子把鱼重新装盘,摆上新切的大葱丝和姜丝,锅里下油烧热青花椒和胡椒粉,再把油浇到葱姜丝上,“滋”的一声葱香和麻香全给激了出来。   作为主食的汤圆也是几姐妹一同完成的,有纯黑芝麻馅儿的,也有加了杏仁碎、花生碎、核桃碎和红糖的馅儿。   楚惠宝怎么也包不拢馅儿,楚淑宝让她搓了个实心的丸子,眼见楚惠宝太沮丧,楚淑宝逗她:“惠宝,你要吃到你自己搓的实心汤圆,你这虫牙明年就能好。”   这话成功分散了楚惠宝的注意力。   开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在吃汤圆,楚惠宝把她自个儿碗里的汤圆全夹破了,黑芝麻和花生红糖馅料全流到了汤里。   “没有……”楚惠宝没在自己碗里找到实心汤圆,又眼巴巴地往楚淑宝和楚嘉宝那里瞅。   刘氏呵斥她:“惠宝,吃饭就吃饭,你老盯着你姐姐碗里作甚?”   楚惠宝捏着筷子道:“我在找我搓的实心汤圆。”   刚吃完一颗汤圆的楚承茂脸色变了变:“原来是你搓的,我还说刚才那个汤圆里边怎没馅儿。”   楚惠宝一听,瘪嘴就要哭:“二哥哥吃了我的汤圆,我的虫牙好不了了……”   楚承茂一头雾水,楚淑宝赶紧给楚惠宝夹了个炸春卷:“小妹吃这个。”   楚老夫人看着儿孙们的小动作,问:“怎么回事?”   薛氏笑道:“淑宝逗惠宝说,吃到她自个儿搓的实心汤圆,明年虫牙就能好。”   这话一出来,席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楚家这边其乐融融,封府虽也贴了年节的剪纸,但终归是太过冷清了些,府上的下人知道主子的脾气,便是过年也不会把高兴挂在脸上,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做着自己的事情,全然没有半点过节的样子。   封朔独自在书房处理公务,管家福喜进来说太皇太妃那边备了饭,让封朔过去用年饭,封朔自是清楚太皇太妃厌恶他还来不及,绝不可能让他过去用年饭,八成是宋嬷嬷的主意。   他若不去,心里还能有个念想。去了,无非又是大过年是被太皇太妃打骂一通。   封朔闭了闭眼,在外人眼中他是权势滔天的一方藩王,但当真回身望去时,这辈子除了一地荒凉又还剩些什么?   唯一能让他软下心肠的人,此刻应当还在楚家欢度年节,有她在的地方,似乎总能热闹些。   大抵是觉得书房太过冷清,封朔换来邢尧:“可有从前朝大宫女口中审问出些什么?”   邢尧抱拳道:“嘴硬得很,像是想一心求死。”   封朔合上看了一半的公文:“本王亲去审讯。”   *   封府地牢里丝毫瞧不见新年的气息,墙上的火把映着地上还没干涸的血迹无端显出几分阴森。   方芷被狱卒拖出来的时候,已然是个血人。   狱卒见她绑到刑架上,又泼了一桶冷水,方芷才幽幽转醒。   看见封朔,方芷冷笑开口:“大年三十王爷还亲自来审讯,倒是也不嫌晦气。”   封朔目光冷戾:“本王左思右想,让你活着过了这个年,终是便宜了你。不过听说当年慕武侯军中有你们的眼线,你只要告诉本王慕武侯那一仗究竟是如何败的,本王就留你一命。”   慕家兵败后,兵权就落到了太后外戚高家手中,前朝这些人还不至于会帮着高家拿到兵权,以壮大封时衍的势力,她们肯定知道什么隐情。   方芷大笑起来,她浑身都是受刑后的伤,笑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慕家的事的确是皇帝的污点,可我凭什么要帮你用这个污点去扳倒他?封家的孽种,不配坐拥我大齐江山!”   邢尧甩手就给了她一鞭子:“嘴巴放干净点!”   方芷挨了一鞭子,半天都没力气再开口。   她方才那话,却让封朔料定她必然知晓些什么,他半眯起眸子道:“你们尊贵的大齐公主,正在被送回京城的路上,你若从实招来,本王大可行行好送你回她身边去。”   方芷喉间动了动,一边咯血一边大笑:“辽南王,你知道太皇太妃为何多年来一直疯疯癫癫吗?”   封朔没开口,但眸光瞬间锐利了起来。   方芷嗤笑道:“因为我给她用了十几年的疯药啊!”   封朔手背青筋凸起,黄梨花木制的太师椅扶手竟直接被他给捏碎了。   他越怒,方芷便笑得越开怀,“太皇太妃身边的太宫女芳晴,是我的胞妹,这么些年,用了疯药的太皇太妃一直对她言听计从……呃……”   喉咙被大力锁住,空气稀薄得方芷两眼泛白,但她一直咧着嘴冲封朔阴狠地笑着。   封朔凤目猩红,死死盯着面前这张被鲜血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脸,恨不能将她剥皮抽骨。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封朔退开一步,方芷垂下头颅止不住地咳嗽。   邢尧担忧唤了声:“王爷……”   封朔用尽自制力才强忍着没有将眼前这死囚给千刀万剐了,他狠佞道:“找大夫给她看伤,本王会叫这毒妇知晓何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既这么喜欢给人用药,便把她做成药人!”   药人可不是试用普通药,一些不致命的毒药也需要有人试用,当真是生不如死。   从地牢出来,方芷的话一直萦绕在封朔耳畔,他心口重得厉害。   他一直以为母妃是病了这么多年,结果是被奸人用药物控制了……   封朔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件,就往太皇太妃住的明檀院去。   比起封府其他地方,明檀院要有烟火气得多,暖阁里备了一桌子美味珍馐,太皇太妃坐在桌旁,却不见动筷,像是在等什么人。   封朔站在暖阁门口,一句“母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太皇太妃就先看见了他。   “皇儿……”   岁月从不败美人,太皇太妃笑起来时还同那双十少女无异。   这句“皇儿”让封朔一阵神情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太皇太妃真的能认得他了。   太皇太妃起身,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封朔手上的血迹时凝滞,变成了担忧:“皇儿,你受伤了?”   “母妃。”封朔怔在原地,还是不敢相信太皇太妃真的恢复神智了。   “宋嬷嬷,快叫大夫!”太皇太妃焦急吩咐宋嬷嬷。   封朔这才如梦初醒,迈开步子走进暖阁:“我没受伤,母妃。”   他在水盆里净手洗干净了血迹,才坐到太皇太妃身边。   太皇太妃容颜如旧,眼神到底还是苍老了,她看着已然能顶天立地的儿子,眼底慢慢有了泪光:“公务繁忙吧?我让宋嬷嬷传信给福喜,叫你过来用饭,这会儿菜都有些凉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封朔的个头,发现跟她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孩童相差巨大,心中止不住地伤感“我儿都这般大了,这些年,母妃总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却一直醒不过来……今朝清醒了,母妃也不敢见你,母妃待你不好,让我儿一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封朔心口酸胀得厉害,他摇摇头跪在了太皇太妃跟前,头搁在太皇太妃膝上,千言万语哽在心间,最终能叫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母妃……孩儿想您。”   这句话让太皇太妃泪落连珠,哽咽道,“快起来,母妃蒸了你最喜欢吃的年糕。”   封朔抬起头来时,面上虽是笑着的,眼眶却通红,太皇太妃也用帕子揩了几回泪,把桌上的菜尽数往他碗里夹。   “母妃听说你定亲了,对方是个有本事的姑娘。”   “她很好,母妃见了也会喜欢的。”   “我儿喜欢的姑娘,自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母妃怎会不喜欢?”   姜言意在楚家守岁,她从下午等到晚上也没听说封朔会上门来,不由得怀疑封朔之前那话只是逗自己玩的。   晚间城内有人放烟火,楚承茂也弄了些烟花在院子里放,最好玩的楚惠宝吃饱喝足野够了,反而是最先吵嚷着要睡觉的。   姜言意推着楚言归出去看烟花,楚承茂抱臂靠回廊站着,烟火炸响时,他有些失神地盯着一个方向看。   兴安侯县主四处打听楚承茂行踪,动不动就制造一番偶遇的事情姜言意略有耳闻。   只不过吉祥客栈在东边,楚承茂看的却是南边,姜言意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第118章   “二哥哥, 你在看什么?”楚惠宝打着哈欠问。   楚承茂收回目光,说:“看星星。”   “星星?”楚惠宝也仰起头往天上看,烟花炸响后整个夜幕都是绚烂的, 只有等烟花燃尽了, 夜幕才又恢复原本的漆黑。   夜空里确实有星星,但因为云层遮蔽的缘故, 并不算亮。   刘氏催促楚惠宝:“惠宝,回去睡觉了, 你不吵着困吗?”   年夜饭是薛氏和姜言意几姐妹操持的, 她一个当家主母, 如今算是被彻底架空了权利, 下人们什么都请示薛氏。她给人当了一辈子的儿媳,薛氏进门不久又随楚承柏去了永州, 当婆婆的威风是一点没逞到。   好不容易儿媳回来了,因着儿子闹的那一出,老太太索性把管家的权利交给了薛氏, 刘氏当真是想想都心窝子疼。   哪家当婆婆当到她这份上的,别家都是媳妇哄着婆婆, 到她这里, 因着是老太太放给薛氏的管家权利, 且不说薛氏为人心细, 什么都处理得当, 便是她揪住了一个错处, 也不能拂了楚老太太的面子去教训薛氏。   偏偏没有一个孩子能理解她的苦心, 大女儿是教不好了,刘氏想把小女儿好好教,省得两姐妹都胳膊肘往外拐, 但这小女儿又是个憨的,成天就知道吃,刘氏想想都心累。   这场年夜饭席上人人都在笑,刘氏却只觉不自在。   楚老太太上了年纪,夜里熬不住已经和楚老太爷回房歇息了,她不好立马走,便叫了楚惠宝,想以带楚惠宝回房的由头离去。   楚惠宝确实困了,被刘氏一叫,又看了看楚淑宝:“大姐姐呢?”   楚淑宝摩拳擦掌道:“我跟嫂嫂和阿意、嘉宝约好了一起打马吊守岁,惠宝你困了就先跟娘回房睡。”   楚惠宝虽然贪玩,但实在是困得厉害,只得打着哈欠跟刘氏一道走了。   看完烟火,姜言意先送楚言归回房。   他的腿肌肉萎缩终究是没能瞒过姜言意,大夫每隔几日又会上门来给他针灸热敷,姜言意也交代了楚忠要时常给他按摩推拿、舒筋活血,如今肌肉萎缩倒是不明显了。   只不过哪怕是过年,他面上也没多少欢喜,姜言意几乎没看见他笑过。   进小院后,姜言意就问他:“言归,有心事么?”   楚言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去年这个时候,我同刘侍郎家的儿子从平康坊回来,还被母亲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打,今年就只剩我们两个了……”   姜夫人的死一直都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姜言意轻叹一声,安慰他:“母亲在那边,也盼着你一辈子平安喜乐的,今日是过年,别想这些伤怀的了。”   楚言归点点头,他手抚着桌上厚厚一摞书卷:“阿姐,你说我若是早些用功读书该有多好?”   姜言意道:“现在也不迟。”   她早看出楚言归也不喜欢呆在楚家,他们虽过继到了楚昌平膝下,跟楚家这年轻一辈关系也好,可到底少了一层血缘在里面,又因为举家迁至西州的事,不愿再给楚家添麻烦。   “等开春,我再给你置一处宅子,面坊和如意楼的生意做大了,也多盘几个铺子给你。”姜言意已经做好了打算,以后给楚言归多置些房产地契,他就算不会做生意,光靠收租一辈子也不愁吃喝。   楚言归听了,忙道:“我不要宅子,阿姐,你别担心我,我以后会有出息的。”   他不想成为姜言意的拖累,他会努力成长起来,成为姜言意的助力。   姜言意知道这半大少年的自尊心强,便顺着他的话道:“那是自然,我家言归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被她这么夸,楚言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再看会儿书便歇下了,阿姐跟淑宝姐她们约好了打马吊,再不去她们怕是得埋怨你了。”   姜言意道:“那成,我这就过去了,你看书别看太晚,早些歇着。”   楚言归听话点了点头。   姜言意回到前厅时,下人已经摆好了桌子,楚淑宝姐妹和薛氏各坐一方,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家常。   眼瞧着姜言意过来了,便让下人把桌子上的果盘撤下去,赶紧把马吊牌拿上来。   “就等阿意你了。”楚淑宝一边吐瓜子壳一遍发马吊牌。   楚嘉宝附和道:“二姐姐一会儿可得散点财给我们。”   姜言意笑着坐下来:“我牌技不好,还指望一会儿你们放放水。”   姜言意所言不假,她牌技确实烂,几局下来一直在输钱,楚淑宝也就比姜言意好了一点,薛氏和楚嘉宝赢得多些。   新年大节的,楚家的护卫也放松警惕小酌了两杯,墙头悄无声息翻进一道黑影时,都没人察觉。   黑影熟门熟路摸到了姜言意所在的院子,正准备翻进去,却又瞬间隐匿了气息。   霍蒹葭扛着她那柄用布带把刀鞘缠得严严实实的大刀踢开房门走进院子里,警惕四下看了一圈,像小动物一样耸动鼻尖,似乎在辨别空气中的气味。   片刻后霍蒹葭没找到气味的来源,又扛着大刀回了房间。   黑影从房顶跃到了屋舍后边,从后窗翻进了姜言意房间里。   虽然没有点灯,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床榻上毫无隆起的痕迹。   她不在房里?   封朔蹙起了好看的眉。   *   此时的楚家前厅里,一直输钱的姜言意和楚淑宝跟打了鸡血似的,誓要扳回一局,赢钱的薛氏和楚嘉宝倒是老神自在。   这马吊一打起来,就不知时间为何物。   等街上的打更声响起时,姜言意才如梦初醒问了句:“还有一刻钟就子时了吧?”   薛氏已经有些犯困了,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嗯,就要子时了。”   这一局又是楚淑宝输的最惨,她往荷包里掏银子时,发现荷包已经空了,不由得哭丧着脸道:“不玩了不玩了,乏得紧,回屋睡觉了。”   楚嘉宝笑她:“阿意输的最多都还没打退堂鼓呢,大姐姐你可别输不起啊。”   楚淑宝道:“我要是有阿意手底下那些生意,我也不怕输。”   姜言意赶紧道:“可别,我也输怕了。”   这话让几人都笑了起来,薛氏哈欠一直没停过:“都这个时辰了,大家都回房吧。念安这个时辰该醒了,我还得过去看看。”   楚承柏的长子楚念安如今虽是寄养在薛氏膝下,但薛氏没生养过,平日里都是奶嬷带孩子,她得闲也照料一二就是。   牌局一散,姜言意才觉得乏得紧,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回自个儿住处。   她进院子时霍蒹葭又听到了声,估计是从脚步声听出是她,这次从耳房出来肩头没再扛大刀,站在门口揉了揉眼问姜言意:“东家回来了。”   姜言意“嗯”了一声,问:“怎还没睡?”   霍蒹葭道:“东家回来了我再睡,东家打马吊赢钱了没?”   “可别提了,一直输。”姜言意因霍蒹葭的话心口暖融融,说起打马吊又有些气馁,道:“这么晚了,你快进屋去歇着。”   霍蒹葭应了声,这才关上了门。   姜言意回自己的房间后没发现屋内有什么异样,她点上烛台的蜡烛,把防寒的斗篷解下来挂到架子上,转身去矮几旁倒水时,才发现红木椅上坐了个人。   姜言意条件反射性哆嗦了一下,差点惊吓出声,好在忍住了。   “你何时过来的?”她压低了嗓音问。   “在你打马吊的时候。”   封朔嗓音平静,但姜言意莫名有一种他在挤兑自己的错觉。   她尬笑两声:“我不知你会偷摸过来,用完晚饭还没听说你会来府上拜访,以为你是明天才过来。”   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儿才是初一。   封朔没接话,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在橘橙色的烛火下,狭长的凤目透出几分懒散和随意,当真是睁眼闭目都撩人于无形。   他说:“过来。”   姜言意就步子不听使唤地往他那边走去了。   封朔执起她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翡翠镯子套在了她手上。   她五指纤细修长,好似没有骨头一般,皓腕如雪,这翡翠镯子跟她食指上那枚祖母绿的扳指极其相衬,过分清冷的色调里,给人一种矜贵的疏离感。   颇有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雅贵气。   所谓入乡随俗,姜言意在生意上少不得同一些贵妇人打交道,不管哪个时代,女人们能快速打成一片的话题,不是胭脂水粉就是衣裳首饰,姜言意自然也在这些上面下了功夫。   玉可分两种,硬玉里翡翠为最佳,软玉里最有名的则是和田玉。   封朔给她的镯子是罕见的龙石种,乃整块翡翠里最好的一部分,色泽通透纯粹,水头极好,一眼瞧过去只觉温润晶莹,水淋明澈。   她抬起手看了看套在腕上的镯子,肉疼道:“你可真不把银子当钱花,有买这镯子的钱还不如留着招兵买马。”   这么无暇的一块龙石种翡翠打磨成的镯子,怕是得上万两银子才买得到。   封朔没料到自己精心准备的年节礼物竟得了她这么个评价,知道她是担心军需,好笑之余又只觉歉疚——他待她还不够好。   她事事都以他为先,亏损如意楼和面坊都要给军营筹钱,很多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当时没说不代表不知道。   瓷窑那边的生意,让底下的人接手后,他已经早早地打过招呼了,绝对会让姜言意赚大头,这也算是他暗地里给姜言意的一点补偿。   看着姜言意脸上心疼的表情,封朔只觉整颗心都软了下来,他道:“早些年别人赠了一块原石给我,前段时间才找玉匠磨的,没花几个钱。”   听他这么说,姜言意一双眼才亮了起来。   她止不住地拨弄自己腕儿上的镯子,怎么瞧也瞧不够。   看她高兴,封朔唇边也凝了一抹笑意,子时的打更声再次响起时候,他缓声道:“言意,新年欢喜。”   姜言意也抬起头来看他,眉眼含笑:“新年欢喜。”   封朔一把拉过她,把人拥进怀里:“母妃说相见你,改日带你去见她。”   姜言意微怔:“太皇太妃她……”   封朔唇角弯了弯:“病好了。”   芳晴死了三月有余,太皇太妃没再被药物控制,已经慢慢恢复了神智,虽然有时候同封朔说话时说着说着就又忘了自己是谁,但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歇斯底里。   府上的郎中说,太皇太妃的病情会随着断药的时间变长而逐渐好转,再过个一年半载,兴许就能跟正常人一样了。   姜言意听封朔这么说,心中也高兴,当即应了下来:“我过几日正好要去王府拜年。”   封朔捉住她戴了镯子的那只手,她雪腻的手背实在是太过招人,封朔忍不住啄了一口,抬起眼来促狭道:“另一只手留着戴母妃给你的镯子。” 第119章   姜言意被他说得报涩之余, 又有几分忐忑。   封朔早已见过楚昌平和楚老太爷,但自己可还没见过太皇太妃呢。   都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姜言意虽跟丑不沾边, 可心中还是没底, 自古婆媳关系都是一大难题。   见识过安夫人和刘氏对媳妇的态度后,姜言意对婆媳关系更加恐惧了。   安少夫人性子软, 但安夫人看不上她小门小户的出生;薛氏作为高门贵女,配楚承柏绝对是低嫁了, 为人处世也有分寸, 可刘氏还是不喜欢这个儿媳, 觉得薛氏相貌平平配不上他俊俏的儿子, 还老用薛氏进门没生个一儿半女打压薛氏。   楚承柏死了的小妾月娘其实也不太得刘氏喜欢,刘氏觉得月娘样貌太妖娆, 成天只会勾着她儿子,才耽搁了她儿子读书。   真要遇上个刘氏这样的婆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她一脸纠结问封朔:“太皇太妃……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性情温婉知书达礼的, 还是性子爽朗快言快语的?”   封朔睨着她好笑道:“母妃喜欢我中意的女子。”   姜言意抡起粉拳捶他:“这时候就别耍嘴皮子了。”   封朔知道她担心什么,道:“母妃性子和善, 见了你肯定会喜欢你的, 别担心。”   他看了一眼夜色, “时辰不早了, 我得回去了。”   姜言意却道:“等等。”   言罢就转身往床榻处去。   封朔促狭道:“你这是舍不得我走, 要邀我共榻而眠么?”   姜言意瞪他一眼, 从枕头下取出自己缝了好几天才缝好的绫袜:“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   她的绣工比起从前是好了许多, 但之前一直在忙商会募捐的事,做衣服时间太赶了些,就只来得及做双绫袜。   封朔眸光微亮:“给我的?”   姜言意晃了晃腕上惹眼的翡翠镯子, 故意道:“礼尚往来嘛。”   封朔被她给逗乐了:“合着这镯子,就只够换一双绫袜?”   姜言意做势就要收回袜子:“不要我拿给三叔。”   封朔避开她的手:“送人的东西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姜言意嘟嚷道:“你不是不要么?”   封朔把绫袜收进袖袋里:“本王何时说过不要了。”   “扣扣——”   门在此时被扣了两下,紧跟着传来霍蒹葭的声音:“东家,你睡了吗?”   姜言意忙冲封朔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这才道:“刚歇下,怎么了?”   霍蒹葭道:“少夫人房里的丫鬟过来说,孙少爷不见了。”   楚念安不见了?   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不见了。   这个时辰,薛氏定然也不敢惊动楚老夫人和刘氏,若是让刘氏知道楚念安不见了,肯定会到老夫人跟前哭闹一通,把孙子要到自己身边带。   姜言意便朝着屋外道:“让她给嫂嫂带个话,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霍蒹葭应了声好,脚步声便慢慢走远了。   姜言意把防寒的斗篷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对封朔道:“你趁现在出府,一会儿府上的护卫把墙根和角门都守住了,就走不了了。”   封朔突然道:“楚家的护院晚上有人送酒过去?”   姜言意摇头:“当值的护院三叔不让他们喝酒。”   封朔道:“可能楚家出了内鬼,我从后院进来时,正瞧见几个护院在廊下吃酒。”   他这么一说,姜言意虽不知带走楚念安的人目的何在,但心中不免也有些慌:“他们这是支开护院,偷偷把楚念安带出府了?”   封朔见她面上担忧,道:“雪下得大,马车走过的地方都能瞧见车辙印,我派人去沿着车辙印找,你三叔那里有可以宵禁后城内通行的令牌,你去拿令牌等我消息。”   大雪天带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外出,只有乘马车才能掩人耳目。   姜言意点点头:“孩子不见了大嫂现在肯定也着急,我先去她那边。”   封朔看着她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只不过这份不悦不是针对姜言意,而是害姜言意大雪夜也没法睡个安稳觉的人。   *   姜言意过去时,薛氏正在训斥带孩子的奶娘。   “你同念安在一个房间里,孩子不见了你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薛氏眉间压着薄怒。   奶娘一脸菜色道:“少夫人,奴婢当真冤枉,奴婢喝了厨房送的一碗蹄花汤,一直闹肚子,等奴婢如厕回来,就发现念安少爷不见了。”   正说着她脸色又是一变,捂着肚子道:“少夫人,我……我这肚子……”   薛氏疲惫摆摆手道:“去吧。”   奶娘捂着肚子狼狈退下。   在门口撞上姜言意礼也来不及行,就匆匆离去。   薛氏坐在圈椅上,用帕子抹泪,瞧见了姜言意,才勉强稳定了情绪:“阿意你来了。”   姜言意安慰薛氏:“嫂嫂别着急,哪有在自个儿家中丢孩子的,多问几个下人,总能问出是谁带走了念安。”   薛氏只一味地摇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平日里千防万防,生怕孩子有个什么闪失叫他们拿到错处,也就今夜守岁同你们姐妹几人打了会儿马吊,怎料一回来奶娘就说孩子不见了,我只敢找你商量,奶娘喝的那蹄花汤,就是母亲叫人送来的……”   这个反转是姜言意没料到的,难怪刘氏早早地就要回房,原来是要回来部署这一切么。   她问:“你的意思是念安在大伯母那里?”   薛氏有些心力交瘁摇了摇头:“母亲那边我还不确定,但我让人去大郎院子里看过了,他没在家中,不知是不是他带念安出府去了。”   她自嘲笑了笑:“他们母子平日里想看孩子,我从来没阻拦过,今晚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没安好心,母亲怕是就等着我闹到她院子里,她好趁机把事情捅到祖母跟前去。”   孩子若在刘氏那里还好,她顶多被刘氏刺几句照料孩子不上心,大晚上的还同几个姑娘打马吊,全然把孩子抛到脑后。   若是没在刘氏那里,刘氏不仅要说她照料孩子不上心,再给她扣上个不孝的名声都有可能。   她就算说刘氏让厨房给奶娘送了有泻药的蹄花汤,只怕也没人相信,毕竟刘氏一个当祖母,作甚要对付自己孙子的奶娘。   姜言意细细一琢磨,只觉刘氏那边八成只是个幌子,她故意露出破绽等薛氏去闹,实际上孩子是被楚承柏偷偷带出府了的。   刘氏和楚承柏要想对付薛氏,只偷偷弄走孩子也没用,除非在孩子身上大做文章。   如果楚念安病了,薛氏发现孩子不见了今晚却不声张,明早楚承柏带着孩子从外边回来,说是看孩子病了才连夜带孩子去医馆,楚老夫人心疼曾孙,或许当真会怀疑薛氏有没有悉心照料曾孙。   刘氏可以趁机提出由她带孙子,再添油加醋一番说薛氏平日对孩子不好,夺了薛氏执掌中馈的权利都有可能。   相反,就算薛氏今晚去刘氏院子里闹了,弄得整个楚家鸡飞狗跳,明早楚承柏再带着孩子“看病”归来,楚老夫人只会对薛氏更加失望。   姜言意当即道:“嫂嫂,咱们连夜出府去把念安接回来。”   薛氏茫然道:“咱们去哪儿接?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咱们也出不了府啊!”   她自责道:“我今夜就不该去打马吊。”   姜言意安慰她:“嫂嫂别这般想,哪有被贼偷了,还怨自己招贼的。三叔那里有宵禁后城内通行的令牌,我去拿。”   薛氏揩了揩眼泪道:“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一道往楚昌平院子里去,经过水榭时,忽然听到一道清润的嗓音:“大半夜的你们不睡去哪儿?”   姜言意举起灯笼往水榭那边看了看,才发现黑黢黢的水榭里坐了一人。   “二哥?”姜言意走近几步后看清人才叫他。   楚承茂一人待在水榭里,他脚下是一堆燃尽后的纸灰,似来这里处理什么信件的。   薛氏对着楚承茂福身一拜,红着眼道:“小叔,大郎连夜带着念安出府去了。”   楚承茂被薛氏这没头没脑的话弄晕了:“大哥大晚上的带着念安出府作甚?”   薛氏不好开口,姜言意便替她说了:“大伯母让厨房给念安的奶娘送了一碗蹄花汤去,结果汤里被下了泻药,奶娘闹肚子时,念安被大哥偷偷抱走,大嫂跟我们打完马吊回去才发现孩子不见了。”   楚承茂和薛氏都被一同俘虏过,那时他就见识过楚承柏对薛氏和小妾的态度。刘氏又是个溺爱儿子的,一面觉得薛氏容貌一般配不上她儿子,一面又因为薛氏进门几年膝下无所出更加不待见薛氏。   他们大半夜整这一出,楚承茂最先想到的也是可能想对付薛氏。   他看着姜言意和薛氏道:“你们这是要出去找念安。”   姜言意和薛氏都点了点头。   楚承茂一脚把燃烧后的纸张碾成灰烬,道:“我同你们去。”   大晚上,两个女眷出门他也不放心。   姜言意求之不得,楚承茂身手不错,有他在,万一遇上危险也是多了一份保障。   而且楚承柏若真是想用孩子来对付薛氏,楚承茂在场,也算是个证人。   楚昌平的书房楚承茂的可以随意进出的,他轻易就拿到了通行令牌。   姜言意想到封朔说的会派人去查楚承柏的行踪,借口回房换件厚实些的斗篷,果然在她房里的桌子上看到了封朔留下的纸条,上面写着“顺康坊”三个字。   顺康坊是条有名的花街,楚承柏不愿给薛氏好脸色,成日里花天酒地,倒是时常去那地方厮混。   楚承茂亲自驾车,临行前他问:“去哪儿找人?”   姜言意顺口道:“到大哥常去的地方去吧。”   薛氏便道:“他常去顺康坊。”   她这话时一点也不见哀怨或凄苦,显然是根本不在意楚承柏进出这些地方,倒是楚承茂眉头狠狠皱了皱。   楚家的男人几乎都不纳妾,楚承柏是唯一一人,其中少不得刘氏的推波助澜,她以薛氏没生个一儿半女做由头,便是楚老夫人怨她坏了家风,刘氏一句为了给楚家添丁,老夫人便也说不得她什么。   马车很快抵达顺康坊。   大年三十,夜不归宿的人还是少,顺康坊今夜的生意不怎么好,门口的灯笼都只亮了一盏。   楚承茂跳下马车道:“我进去问,你们在马车里等着。”   这是为了她们的名节着想。   薛氏担心孩子有什么好歹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道:“多谢小叔好意,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楚承茂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阻拦。   姜言意和薛氏都用手帕做了面巾,跟着楚承茂下车。   薛氏的丫鬟先下去,然后伸手扶薛氏。霍蒹葭瞧见了,也有样学样来扶姜言意,弄得姜言意哭笑不得。   霍蒹葭把姜言意扶下马车后,才又从马车坐榻底下取出她那把绑着布条的大刀,姜言意都不知她是何时把刀放马车上去的。   薛氏瞧见这一幕,愣了愣,问姜言意:“阿意,这是……”   姜言意忙对霍蒹葭道:“蒹葭,今晚不砍人。”   “噢。”霍蒹葭这才把大刀塞回了马车里,只不过神情看起来颇为失望。 第120章   几人跟着楚承茂进了花楼, 迎上来的老鸨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脸上涂了脂粉,体态风骚。   “哟, 这位郎君瞧着面生, 是头一回来吧?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可都俊着呢!”老鸨刚招呼完楚承茂,就看到了跟着他进来的姜言意和薛氏, 这样的情形可不少见,她面上的笑顿时收了收。   姜言意和薛氏都是经得住大场面的, 没因为闯花楼而觉得不好意思见人, 落落大方站在一旁, 光是那一身气势都让楼里的姑娘不敢随意打量她们。   空气里浮动着各式各样的脂粉味, 楚承茂眉宇间强压着一份不耐:“我来寻我大哥。”   能在宵禁后出城的,这身份可不单是富, 得往贵字上走了。   这一行人,非是小媳妇带着人来楼里堵自己个相公,而是家中兄弟和家眷一道找了过来, 老鸨能经营起一个顺康坊,那也是人精中的人精, 十分识时务没敢搪塞, 问道:“郎君兄长叫甚, 我让人给郎君带路。”   “楚承柏。”   到顺康坊狎妓的嫖客, 大多长得歪瓜裂枣, 楚承茂一表人才, 身上隐隐有行伍气, 面相却又清隽俊朗,坊里的姑娘明里暗里都在眼送秋波,这让他脸色更难看了, 说这话时也十分冷淡。   老鸨却是瞬间热络了起来:“哎哟,竟是楚二公子大驾光临!”   西州新贵就那么几个,跟辽南王府定下亲事的楚家绝对是其中翘楚,楚承柏在顺康坊,老鸨很容易就猜到了楚承茂的身份,也知道楚承柏所在的大房全靠三房接济才能过日子,将来楚家真正掌权的还是眼前这位,她当即就道:   “香儿,带楚二公子去楚大公子所在的房间。”   立即有一个举止媚态的年轻女子上前来:“几位贵人请同小女子来。”   女子抛给楚承茂一个媚眼,走起来路一步三摇,腰肢扭得像一条水蛇,被楚承茂冷脸相待了也不觉面上挂不住,反而掩唇轻笑出声。   到了二楼,隐隐就能听到婴孩嘶哑而虚弱的哭声,都不用再要人带路,循着哭声很容易就找到了楚承柏所在的房间。   薛氏好歹照顾了楚念安一月有余,她是打算拿楚念安当后半生倚仗的,哪怕不是亲生的,也是尽了心思去抚养的,哪能没有感情,听进这揪心的哭声,直接抢在楚承茂之前撞开了房门。   房间里,仅几个月大的婴孩被放在圆桌上,别说襁褓,连厚衣裳都没穿一件,在这严冬的天气里,冻得浑身发青,哭声都是虚弱无力的。   别说薛氏,就是姜言意也看得心口一揪。   拔步床上的一对男女听到破门声才匆匆爬起来,女人抱着被子遮到脖颈,楚承柏看到薛氏找过来时明显就慌了:“你……你如何过来的?”   薛氏解下自己身上防寒的斗篷先裹住了楚念安,这才一个箭步上前,左右开弓给了楚承柏两耳光:“楚承柏,你还是人吗?这是你亲儿子!你这是要活活冻死他!”   薛氏下手极重,楚承柏吃痛,抡起巴掌就要打回去,被楚承茂抬手截住了。   “大哥,你今日之举未免太荒唐了些,归家后自己同祖父说吧。”楚承茂收回手时因压制不住心头的火气推了楚承柏一把,楚承柏被推得摔了个屁墩儿。   他不敢同楚承茂动手,今日跟刘氏合计偷带楚念安出来,的确是像姜言意之前设想的那般,他想用楚念安做文章,自己把孩子带出来弄病了,看完大夫明早回去再诬赖说是薛氏没照料好,他只是昨晚去看孩子,发现孩子病了没人管,这才连夜带孩子出府看病。   薛氏毕竟不是孩子的生母,楚老夫人心疼曾孙,到时候他再恳求几句,楚老夫人就不会再让薛氏带孩子。   这是他和月娘的孩子,他才不想把月娘的孩子交给薛氏这个表里不一的蛇蝎妇人带!   楚承柏清楚薛氏如今的境遇,她只是薛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不然当年薛大人在任时,也不会把薛氏嫁给他一个连功名都没考上的人。   薛氏不敢跟他和离,楚家跟着辽南王反了,她就算不再是楚家妇,薛家那边未免万一,还是不敢再接纳她,所以她只能死乞白赖待在楚家。   楚承柏现在想做的就是把她休出楚家,偏偏她是个心机深沉的,不仅得了楚老夫人喜欢,夺了母亲执掌中馈的权利,还想用月娘的儿子做下半生的倚靠,他怎能如她意!   楚念安是他儿子,但一个小小风寒楚承柏怕动摇不了老夫人,他想让楚念安生一场大病,才故意让孩子冻了这么久,孩子一直哭,他心里烦乱,又被房里的女子几次三番引诱,这才有了后面的荒唐。   楚承柏一直以楚家嫡长孙自居,哪怕处处不如楚承茂,也一直用因为楚承茂有个比他厉害的爹来麻痹自己,但私心里对楚承茂还是存了几分妒恨,被楚承茂一教训,心底那点微薄的自尊更是叫嚣得厉害,色厉内荏道:“承茂,我房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管!”   薛氏素来都是聪明又知道隐忍的一个人,哪怕到了这一刻也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没在人前跟个怨妇无异哭闹,眼眶红了却没掉一滴眼泪。   姜言意抱起桌上哭累了嗓音细弱得跟猫崽叫一样的楚念安,看着孩子被冻得青紫的脸,心口就揪做一团,听到楚承柏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   “你房里的事?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还有理了?难怪几次科举都中不了,你那圣贤书怕是都读狗肚子里去了!礼义廉耻四个字知道怎么写吗?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冻了多久?你配做人吗?”   姜言意骂起人来就跟连珠弹似的,一句接着一句,直把楚承柏骂了个狗血喷头。   霍蒹葭头一回见识到深宅大院里这些肮脏事,又不能上手揍人,她心里憋屈得慌,姜言意这么一顿骂,她心里瞬间舒坦,一直在旁边用力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   楚承茂贯会欺软怕硬,对上楚承茂他心底再多不满都还收敛了几分,对姜言意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刘氏时常埋怨他们落得如今的的境遇都是姜言意母女害的,他心口一直憋着一股对姜言意姐弟的怨气,眼下被姜言意戳了痛脚,当即就道:   “你个丧门星别给我说话!你姓楚吗?身上流的是我楚家的血?辽南王这才上门提亲,你这王妃的威风就摆出来了?”   姜言意正要回怼,楚承茂就道:“我楚承茂的妹妹不姓楚姓什么?”   楚承柏一和楚承茂对上,气势就弱了一大截,只冷笑道:“好啊,我知道,她很快就是辽南王妃了嘛,全家都在上赶着巴结她,我才不像你们这些软骨头!”   他这么说,也让楚承茂彻底冷了神色:“楚承柏,你有种就把这话再说一遍!”   楚家在西州能有今天,一是楚昌平父子的确争气,二是封辽南王地里对楚家也多有照拂。   楚家人能平安到达西州,他和楚承柏被朝廷所抓时能突围,都是辽南王出力,人家为楚家做这些,只是看在姜言意的面子上。   楚昌平一直觉得亏欠了姜言意,楚承柏白捡回一条命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楚承茂是真恨不能照他脸打上几拳,看能不能把这混账打醒。   楚承柏见楚承茂满身戾气,哪还敢再说,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楚承茂喝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姜言意虽然也被楚承柏说得窝火,但眼下重中之重还是楚念安,她对楚承茂道:“哥,咱们先去给孩子找个大夫看看。”   楚承茂这才收敛了一身戾气,率先往外走。   薛氏不愿再多看楚承柏一眼,接过姜言意怀里的孩子也走了。   姜言意是最后一个出房门的,霍蒹葭一直磨磨蹭蹭没走,等姜言意出门了,她才赶忙上前狠踹了楚承柏两脚:“你个鳖孙王八犊子,敢骂我东家!我打不死你!”   楚承柏被那两脚踹得直翻白眼,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肋骨断裂,最后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接晕了过去。   床上的女子吓得一声尖叫。   姜言意已经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听见那边传来的尖叫声,霍蒹葭又步子轻快追了上来,她眼皮一跳,问霍蒹葭:“蒹葭,你打人了?”   霍蒹葭使劲儿摇头,一脸诚恳:“没有!”   她是用踹的!   姜言意也不想再搭理楚承柏给自己添堵,便道:“走吧。”   她和霍蒹葭很快就追上了薛氏和楚承茂。   几人就要离开顺康坊时,突然从楼上奔下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女子身后还有龟公在大叫着:“快拦住她!别叫那小贱蹄子跑了!”   楼下大堂的打手瞬间就过去拦人。   瞧见这架势,姜言意不免也多看了一眼。   女子蓬头垢面的,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有些清瘦,她很快被打手制住,却还在歇斯底里挣扎。   姜言意想到秋葵以前也是被舅母买进花楼的,看到这姑娘心中不免起了怜悯,刚要喝止,那姑娘抬起头来似乎这才看清大堂里的人,立即沙哑着嗓音叫了一句:“楚承茂,救我!”   楚承茂听见这声音如遭雷击,有些不可置信一般回过头去。   他脸色是姜言意从未见过的难看,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拨开了顺康坊的打手,扶住了那衣衫褴褛的女子。   老鸨也看出楚承茂跟那女子是相识的,不敢得罪楚承茂,却又不想就这么失一颗好苗子,脸上堆着笑道:“楚二公子,这姑娘是我顺康坊的人,买时可花了我不少银子……”   “闭嘴!”楚承茂恶狠狠打断老鸨。   女子站不住,身形摇摇欲坠,只虚弱冲楚承茂道:“送我去都护府,求你了……”   姜言意听到女子叫楚承茂名字时有些懵,现在听到她要去都护府,更懵了。   都护府可不就是封朔府上? 第121章   姜言意看了那女子一眼, 她状况不是很好,楚承茂顾忌着男女有别,只敢扶住她一只手臂。   姜言意便对跟着自己的霍蒹葭道:“蒹葭, 你去扶那位姑娘。”   薛氏虽担心孩子, 却不能在此时放下这姑娘不管,也吩咐她的丫鬟:“时芽, 你去帮忙。”   霍蒹葭看着人小,力气却不小, 她几乎一人就把那女子整个人架起来了。   姜言意让霍蒹葭过去扶这女子, 是为了给她一份体面, 不然她若是晕倒在这里, 被楚承茂抱走,顺康坊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回头往外边一传,她和楚承茂之间就说不清了。   女子知道姜言意的用意,向她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微微颔首致谢,举手抬足间不经意展现出来的气度和涵养, 都不似普通人家中的姑娘。   楚承茂也知道侄儿还等着看大夫, 耽误不得, 在姜言意让霍蒹葭去扶住那女子后, 便扯下自己腰间的玉坠递给老鸨:“今夜出门得急, 身上没带多少银钱, 你且拿着着玉坠, 明日我会让人送钱过来换回玉坠。”   老鸨眼珠子一转,哭天呛地道:“哎哟,楚二公子, 可不是我不放人,这姑娘……我买时花了足足三百多两……”   楚承茂却不吃她那一套,冷笑道:“便是三千两你也明日再同我扳扯,耽搁这孩子看病,有你好果子吃!”   老鸨这才把那点惺惺作态流出来的眼泪收了回去。   几人上马车后,直奔附近的医馆。   大半夜的大夫被拍门起来,因着楚承茂脸色难看得吓人,那点不满和嘟嚷都咽回了肚子里。   给楚念安把脉时,大夫眉头皱得紧紧的:“可真是作孽哟,这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怎地烧成了这般?”   楚念安被薛氏的防寒斗篷裹着,这会儿功夫身上倒是不冷了,只是浑身烫得厉害,一张小脸都红了,一直难受得啼哭,却又因为之前哭哑了嗓子,只发出猫崽似的细弱声音。   “大夫,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薛氏在顺康坊那会儿都没落泪,此时看着楚念安仿佛喘不过气来,心疼得红了眼眶。   大夫摇头道:“这么小的孩子,老朽不敢贸然用药,针灸也怕孩子受不住,只能想法子给他把热降下来,我回头再开一副药浴的方子,你们回去了也给孩子连着药浴几天,这严冬腊月的,稚子发热最容易反复。”   幼年因病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数,也有因为高烧烧坏脑袋的,薛氏抱着孩子,再也维持不了那份强装的体面,哽咽出声。   确如楚承柏所想,她如今的境遇,若同楚承柏和离,今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她原本只想好生抚养这个孩子,刘氏不喜欢她没关系,她讨老夫人欢心,和家中弟弟妹妹打好关系就行了。   但这孩子若是有了个好歹,她这辈子终是没法再楚家真正立住脚,将来的倚仗也没了。   “嫂嫂别伤怀,念安是个有福的,老天爷会保佑他的。”姜言意看薛氏落泪,知道她的难处,心里也不好受。   这个时代的女子,在家当姑娘时以父为天,出嫁后以夫为天,等有了孩子,便是以子为天。   薛氏从小生长在这里,接受的是这样的思想观念,性情已经比一般女子刚强冷静得多,娘家回不去了,夫婿又不是个东西,她只能寄望在孩子身上。   所以楚念安病了对她的打击才这般大。   薛氏哽咽道:“阿意,我不像你有本事,我现在是真不知怎么办了……”   “你先别着急,咱们一切听大夫的。”姜言意看楚念安因为哭太久又发热,嘴唇都有些干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在病中多喝点热水补充身体水分总是没坏处的,她便让楚承茂兑了些温水给她,又找大夫拿了个干净的勺子,一点点喂孩子喝水。   楚念安哭太久现在累得眼都不睁,感觉到勺子伸过来了就张着嘴主动往勺子那边靠,原本细碎的哭声也变成了细碎的哼唧声。   此时大夫也和老伴儿一起给屋子里多烧了几个火盆子,确保屋子里不冷后才解开楚念安的襁褓,用浸过冷水的帕子敷在楚念安前额、颈部、腋下和腹股沟。   每隔一会儿又把帕子放回冷水里浸过后拧一遍敷上去,姜言意和薛氏也过去帮忙。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楚念安身上的热可算是降下来了。   大夫备好了药浴的温水,说药浴能把孩子体内的寒气逼出来,会好的快些。   楚念安人小,用个木盆就能给他当浴桶,姜言意和薛氏手劲儿不够,托着楚念安药浴一会儿还好,时间久了就手酸,只能由楚承茂来。   等楚念安药浴完,薛氏用斗篷再给他裹好后,没过多久他就出了一身汗,许是身体不难受了,睡觉时都安静了许多,只偶尔发出哼唧声,但呼吸还是很重。   给楚念安药浴的时间里,大夫也给那女子把完脉,说她是太过劳累,有体虚之症。   大晚上的楚承茂也没法即刻送女子去都护府,让她先到楚家休息一晚,言明日亲自送她过去。   从顺康坊出来到一同坐马车回府,姜言意都没找着机会问楚承茂那姑娘的身份,不过楚承茂从遇到那姑娘开始,身上似乎就绷紧了一根弦。   等回到楚家,薛氏一颗心全扑在了楚念安身上,给那姑娘安排客房还是姜言意去办的。   姜言意回头打算问楚承茂那姑娘的身份,等她找过去,却得知楚承茂连夜带人又出门了。   这一晚姜言意累得不轻,可想着那女子的身份和楚承茂半夜出门的目的,又毫无睡意,索性就在前厅等楚承茂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楚承茂回府后,得知姜言意还在等他,便直接往前厅来。   “有什么是不能明天问的,非要等到现在?”楚承茂语气似责备,但话却是关心的话。   姜言意面上的倦色很明显,她问:“二哥你这么晚还出门,是去做什么了?”   楚承茂道:“去把尾巴处理干净,省得日后惹麻烦上身。”   他口中的尾巴,姜言意猜测怕是顺康坊那些知道她们带走了这女子的人。   若只是想敲打那些人,让他们不要走漏风声,省得以后败坏了那女子的名声,楚承茂大可不必连夜赶过去,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隐情   她迟疑开口:“那位姑娘是……”   “她是盛安谢家的二姑娘。”楚承茂道,他声线低缓,说这话时带着一丝沙哑和不太明显的落寞。   谢二姑娘,可不就是同武侯世子慕玄青定亲的那位姑娘,慕玄青死后,楚家也为楚承茂上门去求娶她,但被她推拒了。   姜言意想不通她和封朔之间能有什么关联,便直接问楚承茂了:“她去都护府作甚?”   楚承茂摇头:“这个我确实不知。她只说,有人在追杀她,她为了甩掉那群人,迫于无奈才躲进了顺康坊。”   虽然还是有很多谜团,但好歹知道了那姑娘的身份。   *   初一这天全家人都得早起去楚老夫人院子里请安,姜言意昨夜睡得太晚,今早几乎是闭着眼睛起床的,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眼下青黑一片,气色也不好。   听说今日封朔还要来楚家拜年,平日里懒得上妆的姜某人,也里三层外三层地涂脂抹粉,试图把眼下的青黑给盖下去。   等她去楚老夫人院子里,虽不至于太迟,却也算是晚到的。   楚老夫人一眼就看出姜言意气色不好,笑着问:“你们昨夜打马吊打到了何时?怎地你和你嫂嫂都乏成这样?”   薛氏替姜言意答道:“昨晚念安发热了,正巧阿意过来看念安,跟我一道照顾了念安一阵,回去晚了。”   姜言意一听薛氏这么说,就知道这是要瞒着楚老夫人的意思。   大年三十夜,家里出了这样的荒唐事,吉利不吉利且不图了,只怕得把楚老夫人给气得当场背过气去。   姜言意便顺着薛氏的话点了点头。   楚老夫人听说曾孙病了,果然心急,忙问:“可退热了?”   薛氏道:“孙媳一晚上都看着念安的,没再发热。”   楚老夫人原本因为得知曾孙病了的那一点不满,在看到薛氏一脸憔悴,又听说她亲自守着孩子照料了一晚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反说了些孩子有奶娘看着,让她多注意自个儿身子的话。   一旁的刘氏神色异样,颇有些坐立难安的的模样。   楚老夫人看了一圈,没看见楚承柏,不由得问刘氏:“怎不见承柏?”   刘氏讪讪道:“柏哥儿病了,我怕他把病气过给您,就没让他过来。”   她说这话时,楚昌平脸色十分难看,姜言意估摸着,楚昌平是已经知道了楚承柏做的那些荒唐事,但不想让家里这个年因为楚承柏过得不愉快,才没在老夫人跟前说。   楚老夫人交代了刘氏几句让她好生照料楚承柏,一家人这才开始用早饭。   厨房煮的糯米小汤圆,珍珠粒大小,雪白软糯的圆子盛在描了金丝如意边的白瓷碗里,瞧着就怪好看的,里面放了糖和醪糟,吃起来软糯香甜,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姜言意喝了几口甜汤,胃里暖起来了,浑身的疲倦也跟着消减了许多,只觉满心惬意。   配菜是一碟拌三丝,一盘咸鸭蛋,还有一碟烟熏鹅脯、五香腊肠。   姜言意觉得其他菜都做得一般,倒是那鸭蛋腌得好,蛋黄橙黄多油,吃起来咸香开胃,佐以甜糯的小汤圆,吃完一点也不觉着腻。   用过早饭姜言意才得知,楚承柏确实是在家,只不过不是风寒,而是被打断了几根胸肋骨下不得床。   楚承柏指正是她唆使丫鬟打他的,可惜楚昌平压根不信,楚承茂又说是他气不过楚承柏的作为才揍人的,打伤楚承柏的名头就这么落到了楚承茂头上。   不过楚承柏确实混账,楚昌平一点也没怪罪儿子。   如今楚家真正当家做主的是楚昌平,他已经打算等过完年,就把楚承柏送到乡下的庄子去,说是让他修身养性,但这和变相的驱逐没什么两样了。   楚老太爷老了不管事,楚昌平硬气起来,楚大爷也拿他没法,只放话说楚承柏若是去乡下,那他也跟着去。   昨夜谢初霁提出要去都护府,姜言意现在又跟封朔定了亲,楚承茂再怎么还是得了解她缘何要去都护府。   用过朝食后他去看谢初霁,比起昨日的狼狈,梳洗过后的谢初霁又变成了那个曾经名动京城的大才女。   楚承茂没进屋,只在院子里远远看着她,问:“好些了?”   谢初霁在屋檐下对着他屈膝福了福身子:“昨日多谢楚二公子搭救。”   她是个温婉的美人,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和她周身的婉约截然不同的倔强和清冷。   听到她对自己称呼的变化,楚承茂笑了笑,没说什么。   谢初霁看到他眼底的失落,有些难堪垂下眼。   楚承茂说:“你要去都护府,总得告诉我你是去找何人·。”   谢初霁吐出三个字:“辽南王。”   楚承茂眸色微变:“你寻他作甚?”   谢初霁抿了抿唇,似乎不愿多说。   楚承茂道:“他同我妹妹订了亲,你不说个缘由给我,我贸然送你过去,我妹妹作何想?”   谢初霁初到西州,还不知楚家和辽南王府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面,听楚承茂这么说,终于松了口:“我找到了为慕家平反的证据。”   她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轻颤,垂下眼帘掩盖了眸中的湿意。 第122章   封朔过来时, 楚家刚放完迎春的爆竹,贴了新春联的大门外全是放过爆竹后的红色碎纸。   都说正月初一是“扫帚生辰”,这天不能扫地, 否则会扫走一年的财运, 所以楚家庭院里厚厚的积雪也没下人去扫,凋零的红梅花瓣落在雪上, 倒是出奇的好看。   封朔身份尊贵,就连楚老太太和楚老太爷都亲自到大门口来迎他, 姜言意和小辈们站在一起, 因为觉着自己熬了一宿的夜丑得厉害, 一直颔首低眉的, 都没敢抬头看封朔。   她这难得难得婉约的姿态反倒引起了封朔注意。   封朔不动声色多瞧了几眼,发现她面上抹了胭脂, 不同于往日的素净,还当是她上了妆不好意思被自己看到,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个清浅的弧度。   大过年的, 戏班子也是不接活儿的,便是想请个戏班子来府上热闹一番也不成, 封朔一来, 楚家除了楚昌平父子, 其他人明显都拘谨得紧。   邀着封朔到了待客的前厅, 楚老太爷憋了半天, 只憋出“喝茶”两个字。   封朔也看出这一家子的拘束, 因此刻意避开了政事时局的话题, 只说些家常闲谈。   可惜一盏茶还没喝完,能聊的话题就几乎全聊完了。   楚家的男丁除了“生病”的楚承柏和腿脚不方便的楚言归,全都在前厅陪客。   封朔道:“怎不见贵府小公子, 陈国公说他棋艺精进了不少,本王今日得闲,正好同他杀上几局。”   这看似无意的话,却让楚家所有人都重视起楚言归这个看似前程尽毁的少年来。   能拜陈国公为老师,又得封朔看中,楚言归将来便是再不济,也绝对会是他麾下谋士。   对比楚言归的大好将来,楚大爷想起大年初一被人打得没法下床的儿子,脸色就一直没好看过,对楚昌平的不满也几乎是全摆在脸上,却又不敢在封朔跟前造次,只推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早早地离开了。   楚昌平没让楚言归过来,只是担心他腿伤不方便,封朔都开口了,他便让楚承茂过去把楚言归带来。   楚承茂去见过谢初霁后,满脑子都是帮她牵线、告知封朔慕家平反有望的事,但未免万一,谢初霁在府上的事得保密,前厅人又多,他一直没寻着机会向封朔引荐。   现在过去接楚言归,想到一会儿楚言归得陪封朔下棋,有机会单独接触封朔,便在路上嘱托楚言归告诉封朔。   他把楚言归送到前厅后,又折回后院找姜言意,想让谢初霁扮成姜言意的丫鬟,楚言归那边给封朔传信后,再由姜言意带着谢初霁过去。   虽说引荐谢初霁只是为了公事,但这样安排,也不至于把姜言意蒙在鼓里。   楚承茂找过来时,姜言意正和楚淑宝几姐妹、薛氏在老夫人院子里配老人家说话,楚承茂让她去前厅送盘年糕,女眷们还当是辽南王想见姜言意,楚淑宝和楚嘉宝都露出一脸八卦的笑意。   楚惠宝在房间里闷久了也想出去走走,嚷嚷着要跟姜言意一起去。   楚淑宝吓唬她:“你不怕辽南王了?”   楚惠宝抓抓头发,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形容:“不怕,他长得和二姐姐一样好看。”   屋子里祖孙几人都笑了起来,楚老夫人道:“你这憨丫头,好看可不能用来形容男儿。”   楚惠宝不解:“那该说什么?”   楚老夫人道:“得说英武。”   “鹦鹉?他长得不像鹦鹉啊?”楚惠宝一脸呆萌。   楚淑宝哭笑不得:“行了,惠宝,你就别丢人现眼了,开春了还是给你寻个西席,好歹肚子里装点墨水,将来才不至于贻笑大方。”   楚惠宝不高兴嘟起了嘴,“才不要,写不好大字,先生又要打我手心。”   楚嘉宝笑道:“那你得好好练练你那一笔字了,你在京城时就因为字写得丑气走三个夫子。”   楚老夫人被几个孙女逗得合不拢嘴:“那惠宝可得学学你二姐,你二姐以前那笔字也见不得人了,现在倒是像模像样了。”   楚惠宝可怜巴巴扭头看姜言意:“二姐姐是怎么练好大字的?”   姜言意好笑道:“多练几幅字帖。”   楚惠宝一张胖嘟嘟的小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楚淑宝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承茂在门口催,姜言意便起身先跟他过去。   楚惠宝还想跟去当小尾巴,被她姐姐楚淑宝给摁住了。   姜言意跟楚承茂一道走在回廊里,她对封朔还是有几分了解,封朔在人后偶尔会不正经,但在人前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   她猜到这八成是楚承茂的主意,便问他:“二哥让我过去,是跟谢姑娘有关吧?”   昨夜谢初霁救提出过要见封朔,姜言意能猜到楚承茂也不意外。   他边走边道:“她说她手上有为慕家平反的证据,想见辽南王。”   这个答案让姜言意有些惊讶,仔细一想,似乎一切又解释得通了。   当年慕家被抄后,陈国公废了大力气才用两个死囚换下了池青和慕世子,此后这兄弟二人一直隐姓埋名在封朔麾下。   谢初霁待慕世子一往情深,慕世子给她透露过自己的行踪也不足为奇。   到了谢初霁住的客房,她对楚承茂的安排没什么不满,很快换了一身丫鬟的衣裳跟着姜言意一起往前厅去。   *   前厅。   封朔已经同楚言归下完了一盘棋,他教过姜言意下棋,姜言意很聪明,但棋路总是保守而温和的,楚言归的棋路可以说跟姜言意完全相反,每次都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棋盘上黑白两子血戾厮杀,比起楚言归的不死不休,封朔每一步都像是步步为营,仿佛早算到了楚言归所有能走的路数。   最后楚言归所落的黑子被白子彻底困死时,封朔意有所指道:“棋路也是心路,单凭一股狠劲能杀出当下重围,但人一辈子,要过的坎可不止眼前这一道。狠之前,还得看清后面要走的路。”   半开的轩窗外,大雪飘飞如絮,偶有雪花落到窗棂上,顷刻间就被屋子里炭盆的热气给融化了。   一盘棋下完,楚言归后背却几乎被汗水湿透。   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突然觉得他是自己这辈子穷极一生也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世人只说辽南王如何凶残暴戾,朝廷官员也骂他是条疯狗,可不管遭受多少骂名、有多少人恨不得要他的命,他依然是这乱世最大的王。   他是踩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过来的,他的确狠,但至今立于不败之地,不单是狠,而是早已运筹帷幄、掌握了全局。   楚言归看着封朔,抿紧唇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外间响起扣门声,是姜言意带着谢初霁过来送糕点了。   房间里的下人早被楚言归以不吵到下棋为由打发了下去,楚老太爷枯坐了一阵,实在是想不到同封朔聊什么,趁着楚言归和封朔下棋,也离开了前厅,更别提楚二爷一个臭酒篓子,自是早早地回自个儿院子里喝酒去了。   姜言意端着年糕进门,瞧见棋盘,含笑问了句:“言归输了?”   封朔道:“他下得比你好。”   姜言意顾忌着在外人面前得给封朔留点面子,就只瞪了封朔一眼。她把年糕盘子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后,问楚言归:“闷不闷,我推你出去透透气?”   这是要回避的意思,毕竟谢初霁说的可能是机密。   不等楚言归答话,封朔就道:“窗户一直开着的,不闷。”   又指了指一旁的梨花木交椅,“坐,不妨帮言归看看下一局。”   谢初霁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瞬间就看明白了封朔的态度——他没打算让姜言意姐弟避嫌。   姜言意坐下后,谢初霁对着封朔福身行了一礼:“见过辽南王。”   门外有楚承茂守着,没人会到这边来。   “谢二姑娘不必多礼。”从她进门到现在,封朔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据说,你拿到了为慕家平反的证据?”   谢初霁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是,我想请王爷替慕家翻案平反。”   封朔问:“证据。”   谢初霁从怀里拿出一叠书信递给封朔:“慕武侯麾下曾有名叫廖坤的参将,当年慕武侯兵败,非是先皇盖棺论定的慕武侯通敌叛国后畏罪自杀,而是被此小人陷害了!”   “廖坤?”封朔眉头蹙起:“慕家被抄后,他倒是满朝唯一一个敢冒死替慕家求情的。”   谢初霁双眼通红,眸中恨意翻腾:“他惺惺作态罢了!当年慕武侯重用麾下另一名参将,他怀恨在心,正逢先帝抱恙,几位皇子暗中斗法,太子遗孤虽得先帝喜爱,但先帝忌惮外戚,一直打压外戚高家,高家空有诸多虚衔,却并无实权。”   “为了助皇孙夺位,高家看上了慕家的兵权,买通了慕武侯麾下的参将廖坤,武侯兵败那一仗,是廖坤为敌军夜开城门,无数大宣百姓、将士被于睡梦中被斩杀,那封指正慕武侯通敌叛国的信,也是他借慕武侯的名义的同南境明翰国联系的……”   当年给慕家定罪的铁证,正是一封南境明翰国元帅亲笔写给慕武侯的信。   慕武侯死后,明翰国元帅本能直接再攻打下一城,却主动停兵三日,言是敬佩慕武侯,哀恸失去了这样一位盟友。   此举更是让朝中原本为慕武侯一家求情的官员都不敢再上疏求情,以为当真是慕武侯通敌叛国。   封朔这些年一直在为慕家找平反的证据,他本以为那封信是明翰国陷害,当年明翰国元帅停战也只是一场作秀。   只可惜派了无数人去查证,都找不到突破口,他险杀那位明翰国元帅时,也曾在战场上质问过对方,那明翰国元帅一口咬定慕武侯是他盟友,桩桩件件的事实都摆明了慕武侯仿佛真的通敌叛国了。   若不是信得过慕武侯的为人,封朔都快被那些证据说服了。   而今谢初霁查出是有人冒用慕武侯的名义同明翰国元帅书信往来,这个谜总算是解开了。   封朔怎么也没想到,看似忠心慕武侯的旧部,才是把整个慕家送上思路的真凶。   他一封封翻看谢初霁递来的信件,越看脸色越差,到最后已是阴云密布,:“当年玄青曾主动找过廖坤,原来从那时起高家就知道他们兄弟没死。”   廖坤表面上同高家不对付,实际上却是高家的走狗。   当年慕玄青以为他是可信之人,把找到的线索都合盘拖出,以为他真是要帮慕家伸冤,结果廖坤却是把慕玄青的一切动向都汇报给了高家。   用死囚换下慕玄青兄弟二人的陈国公也成了高家的眼中钉,只不过陈国公在高家找到证据前,就先辞官归隐,这才躲过高家的算计。   慕玄青太过信任廖坤,一直怀疑是身边有别人的眼线,几番清除把自己的势力刮去了一层皮还是无果,哪知真正的叛徒在他所有书信寄往的终点。   谢初霁苦笑道:“三年前世子在军中收到的那张穿在箭上的信纸,也是高家的手笔,高家知道世子一心想查明真相,为慕武侯平反,才出此计策,想把世子和您都耗死在那一仗。”   那一仗封朔并不是主帅,打了数月下来手中只剩几千残军,朝廷援军迟迟未到,明翰国却是几万虎狼之师,主帅都弃城而逃。   最后慕玄青战死,封朔重伤丢了半条命。   查了几年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只不过是血淋淋的,和当年慕家上下数百口人被送上刑场砍头时流到菜市场街口的鲜血一样疮痍刺目。   封朔手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把信纸都捏得起褶子,眼底却是一片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他们欠慕家的,也是时候还了。” 第123章   京城这个冬天冷得厉害, 长寿宫那口老井里的水都冻住了。   取水的小太监把拴着井绳的木桶扔下井去好几次,才砸破了井面上那层冰,打了水上来。   一旁的老太监两手揣在袖子里, 看了一眼太后寝殿的方向, 暗自摇了摇头:“这口井几十年没结过冰,今年结冰不是个好兆头啊, 太后娘娘怕是不行了。”   小太监诚惶诚恐不敢接话。   太后娘娘病了有些时日了,太医院的太医每日一波一波地来, 片刻后又被高皇后盛怒骂走。   高皇后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她是太后亲侄女, 晨昏定省都会过来看太后。   反倒是新帝忙着平乱, 又得安抚藏娇殿那位,少有空闲过来, 便是来了,也是坐不到一刻钟就走,这天家的母子二人, 就没有和颜悦色过的时候。   太后寝宫里,窗口和房门处都挂了挡风的厚帘子, 殿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伺候的宫女低垂首站在床榻两侧, 大气不敢喘一声。   高皇后坐在榻前, 亲自喂太后喝药, 几勺药下去, 太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呕, 一偏头,就把刚喝下的药又吐了出来,一旁的的宫女忙拿着痰盂去接。   高皇后见状, 眼泪就跟滚珠子似的掉了下来:“姑母……”   她手忙脚乱拿帕子去擦太后唇边沾到的药渍,但太后还是干呕得浑身抽搐。   “大长公主到——”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传声。   厚重的挡风门帘被掀开,暗沉的寝殿里这才出现一丝亮光,大长公主逆光走进殿内,她身着绣着金线牡丹团花的宫装,长长的衣袂拖曳在身后,发髻上的金钗步摇随着她走动而轻轻晃动,面上点着精致的妆容,雍容华贵。   看到啼哭不止的高皇后,大长公主眉头狠狠一皱,斥道:“新年大节的日子,你哭什么?”   高皇后被大长公主训得不敢再抽噎,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大长公主走到榻前,看着面色灰败的太后,坐下来握住了太后微凉的手,“都是一群不会伺候人的,一个风寒也让你躺了这么久。”   太后头发白了许多,她比大长公主年长几岁,可此时却像是差了一个辈分的人。   太后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喘息着道:“阿瑜,你来了。”   封瑜,是这位天下至尊至贵的大长公主的名字。   大长公主说:“时衍胡闹,他不在京师的这些日子,我得替他镇着满朝文武,没能得空来看你。”   大长公主在朝中虽没有实权,可三公九卿见了她都得低一头。   太后抓着大长公主的手用了些力道,吃力道:“阿瑜,你得帮他,你是他亲姑姑,他只能指望你了……”   太长公主道:“自然。”   太后这才松了手,她像是行将就木,眼底再也没了从前浅薄的野心和欲望,只剩对生的苟延残喘:“哀家这些日子,老是梦见你兄长,哀家知道,哀家的日子怕是要到了。”   大长公主说:“你就是爱胡思乱想,不过一场风寒,再喝几副药就好了。”   太后摇头:“哀家自己的命数,哀家清楚,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了……”   她偏过头看高皇后。   高皇后掩面痛哭出声。   太后看着她缓缓道:“你被哀家惯坏了,这辈子没受过多少委屈,但往后,你得学会隐忍和委屈了。”   高皇后悲切之余,脸上多了一丝茫然。   大长公主道:“她是大宣的皇后,她这一胎若是生下皇子,便是将来太子的生母,没人敢动她,便是皇帝也不行。”   太后点了头,又看着侄女,语重心长道:“这后宫的女人,没有哪个不是熬过来的,皇帝现在是被鬼迷了心窍,你且熬到孩子出世,男人有了自己的骨血,心思就会收了。”   高皇后含着泪点头。   说完这些话,已让太后疲乏得紧,她一双眼将闭未闭,仿佛一盏风里的烛火,将熄未熄。   大长公主给了高皇后一个眼神,随即转身出了寝殿。   高皇后看了太后一眼,才抹着泪跟大长公主出去。   到了外殿,大长公主问高皇后:“皇帝可来看过太后?”   高皇后难堪摇头:“半月前来过一次,同母后发生了争执,此后就再也没来过。”   大长公主目光锐利叫人不敢逼视:“你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就别把自己只当成一个不得丈夫喜爱的正妻,整天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高皇后被大长公主的话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大长公主继续道:“皇帝继位这两年,高家仗着你和太后的势,又屡屡以当初的从龙之功说项,在朝堂上处处掣肘皇帝,皇帝心中对你岂能没有怨气?”   高皇后被说得眼眶通红:“我……本宫回头提点父亲。”   大长公主拧眉,额心精心描画的莲花钿也跟着蹙了起来:“高太傅如今这架势,倒是像想架空皇帝,自己揽政。”   高皇后脸色瞬间就白了:“姑姑,父亲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大长公主冷声道:“这些话你同本宫说无用,得叫陛下看到。”   说完这句她便离开了长寿宫,只留高皇后一人僵立在原地。   片刻后,高皇后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面上的惶然无措通通收了起来,嘴角凝了一抹冷笑:“架空皇帝?”   在封时衍登上帝位前,高家也是一直韬光养晦的,她能被送进宫来,可不是当真什么都懵懂无知。   只是封时衍喜欢惜嫔那样的蠢货,她才模仿惜嫔的言行举止,试图能让封时衍对她动心罢了。   高太后一死,封时衍变本加厉打压高家只是必然的事。   与其等家族势弱,她在皇宫苟延残喘,倒不如不用自己肚子这个孩子将封时衍的帝位取而代之!   *   大长公主走出宫门口时,一片在枝头挂了足足一个秋冬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她看着灰蒙蒙的天,面上那层生人勿进的冰冷出现了些许惘然:“旧时那些人,走的走,死的死,有时候本宫瞧着这皇城,也觉陌生冷清得紧。”   跟着她的侍女劝道:“公主别想太多,生死轮回谁也逃脱不得。”   冰凉的雨点落到大长公主脸上,竟是下起了雨夹雪。   侍女忙着撑伞,大长公主望着森严又冰冷的甬道和两侧的朱红宫墙,不知在想些什么。   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禁军,为首的禁军身高九尺,面容刚毅,气宇轩昂。   大长公主神情有片刻恍惚,看着那名禁军走近,仿佛是看到了多年前的楚昌平下朝后跟同僚一道出宫的场景。   那队禁军走到宫门前时,为首的禁军对着大长公主抱拳:“参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收起面上那一丝恍惚,又变成了个尊贵不可攀的先皇掌上明珠。   她冷淡点了头,问那名禁军:“汝唤何名?”   禁军抱拳,恭敬道:“卑职冷震。”   大长公主点了下头,没再说话,在侍女撑伞护送下朝着远处的马车走去。   上车后,侍女小心翼翼问:“公主是不是又想起了楚三爷?”   她自小就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同大长公主情分不一般,自然也知晓几分主子的心思。   大长公主单手撑着额角,没出声。   这辈子,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见既是为敌,还不如不见。   西州。   转眼已到正月初六,这天是店铺大开张的日子,西州所有铺子几乎全都开门了。   如意楼和面坊还放了鞭炮庆祝新年开业。   瓷窑已经正式被官府接手,姜言意是第一批拿到瓷器出关文书的商户,她在楚家住了这么久,得回去忙生意上的事。   立春后城郊的的耕地就开始买卖,姜言意打算等不下雪的时候,亲自去郊外看看,买几亩适合种植辣椒的地。   楚承柏被送去了乡下庄子上,对楚老夫人只说是他去庄子上读书清净些,老夫人半点没怀疑,还盼着他能有出息,楚大爷狠话是放了,但到底还是没跟着一块去庄子上。   姜言意去楚老夫人院子里给楚老夫人辞行时,正碰上有客人在。   楚家是西州新贵,平日里也鲜少主动同人结交,来拜年的都是楚昌平在军中的下属和同僚,这还是头一回有女眷来府上。   “这是老三膝下的意丫头。”楚老夫人笑呵呵同她旁边坐的老太太介绍。   那老太太穿着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缠枝褂子,额间勒的抹额也只绣了如意纹,没嵌宝石,估摸着家境应当不如楚家。   她见了姜言意频频点头:“无怪能得辽南王看重,老姐姐你这孙女,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她标志的了。”   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约莫双十年纪,穿着石榴裙,只不过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姜言意受了夸赞只做羞涩状低头不语,话留给楚老夫人去回。   楚老夫人和那老太太拉了不少家常,期间姜言意注意到楚老夫人时不时又盯着那姑娘看,估摸着楚老夫人八成是在给楚承茂看亲事,但她打第一眼就觉着,这姑娘不是楚承茂那嘴贱毒舌的家伙会喜欢的类型。   而且这个时代的姑娘大多十五六岁就嫁人了,这个年纪还当姑娘的少见,姜言意正感慨楚老夫人开明,听到楚老夫人吩咐丫鬟去请楚昌平过来,她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眼前这姑娘怕不是给楚承茂看的,而是打算给楚昌平续弦的。   没过多久得了楚老夫人吩咐的丫鬟就回来了,在楚老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楚老夫人脸色微变,有些歉意地看着那老太太道:“对不住老姐姐,军中有事,三郎去军营那边了。”   老太太忙笑着说不妨事,楚老夫人又同她聊了几句,把人送走后,才同姜言意念叨:“这姑娘原本定亲了,但为她母亲守孝三年,男方等不了,这才退亲了,在家中留成了老姑娘。德行样貌全都没得挑,偏偏老三死活不肯续弦!你说将来茂哥儿成亲,这家中都没个主母,像话吗?”   听老夫人这般说,姜言意就知道楚昌平并未去军中,只是不肯过来罢了,对于长辈的婚事,姜言意也不好多说,只道:“父亲自有他的打算,祖母别烦心了。”   “我怎能不烦心,茂哥儿的亲事到现在都也还没着落呢!”   一说到楚承茂,楚老夫人心头的忧虑更重了,她看着姜言意道:“阿意,你老实同祖母交代,听说初一那晚茂哥儿出门带了个姑娘回来,还瞒着家里所有人,他同那姑娘究竟是何关系?”   楚老夫人是个正派的,早些年楚承柏和他房里的丫鬟月娘胡来她都颇有微词,她担心楚承茂学那些个浑人养外室。   姜言意怕编谎没跟楚承茂和薛氏对口风露馅,便只装傻道:“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没听说啊。不过二哥是个做事有分寸的,祖母您就别想东想西的,他觉得该告诉您的,自会告诉您。” 第124章   姜言意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楚老夫人, 向老夫人辞行后便带着楚言归回都护府大街。   秋葵是个勤快肯干的,加上有郭大婶拿主意,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 从初六开始, 铺子里又卖起了关东煮和方便面的面饼。   让姜言意有些意外的是隔壁成衣铺子的陈娘子夫妇关店回乡下去了。   “陈娘子说现在的绣活儿不好做,若不是花花你在她铺子里订做的那些衣裳, 她这铺子怕是早开不下去了。乡下的爹娘年纪大了,也需要人服侍, 她便和陈大哥一同回乡下去了, 走前还做了一身新衣裳给您, 说是谢你这几个月来照顾她生意。”   秋葵从柜子里取出陈娘子所的衣裳拿给姜言意。   姜言意捏了捏衣料的边角, 料子算不得顶好,但绣工精致, 她感慨道:“她之前怎地也没说一声。”   郭大婶一直在在都护府大街这边,陈娘子过来送礼,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道:“兴许是怕东家你伤怀,陈家娘子还说, 以后进城赶集就顺道过来看看您, 还能给您带点新鲜山货。”   高门大府间的人情来往或许还有几分利益掺杂在里边, 这小门小户的往来, 当真就只是邻里情分了。   姜言意感慨之余, 随口说了句:“不知隔壁会再开家什么铺子。”   得盼着铺子主人是个好相与的才行, 姜言意虽不怵谁, 但若来个跟对街首饰铺子的何杏娘一样性子的,她们两家又是挨着的,今后少不得一地鸡毛。   郭大婶听了笑道:“东家放心, 隔壁已经租出去了,租客是个姑娘,据说是池军师的亲戚,跟陈老爷子也相识,常过来同陈老爷子下棋呢。”   姜言意放衣服的手微顿,问:“那姑娘是不是姓谢?”   郭大婶纳罕道:“东家你认得那姑娘?”   姜言意道:“自是认得的。”   当日谢初霁在楚家交给封朔证据后,提出要见池青,封朔的人便带她离开了楚家。   先前封朔为了便于保护她和太皇太妃,在整条都护府整条大街都设了暗哨。   想来是为了保障谢初霁的安全,刚好陈娘子年后又不租那铺子了,封朔手底下的人才把那地方给谢初霁落脚。   封朔和慕玄青当年大费周章都没能查到蛛丝马迹,谢楚霁能拿到这些为慕家平反的罪证,只能说也是廖坤的报应。   谢家是纯臣,当朝太后和皇后都是高家女儿,高家当初拿着慕家的兵权拥护封时衍登上帝位,立下了从龙之功,高家这些年在朝堂上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跟慕家定过亲的谢家自是被高家百般针对,在朝堂上日渐势弱,廖坤表面跟高家不和,背地里却一路高升。   当年谢初霁和慕世子定亲,全京城谁见了不说一句郎才女貌,廖坤觉得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能和当初的慕武侯比肩,妄图让自己的草包长子娶谢初霁。   谢初霁不愿嫁,故意买通一些地痞无赖到处散播谣言,说廖坤长子娶她,是娶只破鞋。   她那时还不知廖坤是高家的走狗,只想抹黑自己名声,让廖家主动放弃结亲。   廖家面子上果然过不去,退而求其次娶了谢初霁胞妹。   谢初霁追悔莫及,但事已成定局。   她胞妹嫁过去后,因廖坤长子成日花天酒地,甚至在书房同婢子胡来,她胞妹跑去闹,却被甩一封休书说她善妒要休了她。她胞妹盛怒之下砸了廖坤长子的书房,这才无意间发现了一道暗格,找出了这些信件。   高家留着廖坤,只为了把廖坤当成一颗暗棋,从廖坤这里知道慕家兄弟寻找证据的进度。廖坤也知道高家若是彻底没了慕家兄弟的威胁,必然会想方设法除掉自己,所以才把这些年同高家来往的信件都留了下来,以求穷途末路时自保。   他的书房表面上有重兵把守,但高家权势滔天,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廖坤也不敢拔掉,他自己的书房反而不安全,所以才把信件都放到了长子书房的暗阁里。   谢初霁胞妹当天就拿着休书和这些信件回了谢家,谢大人怕高家和廖坤报复,第一时间安排家眷离开京城回了盛安老家。   盛安是安阳王管辖地界,高家要想动谢家,势力伸不到这么远。   谢初霁几次三番寄信到西州,但之前池青交代了陈国公,若有谢初霁的信寄过来,不用给他,也不要回信。   兄长已故,婚约不再,池青希望谢初霁嫁个好人家,不要再为了慕家的事奔波烦忧。   可谢初霁联系不上池青,还以为是他也出了什么事,又一心想为慕家翻案,这才自己带着信件和几个家奴前往西州,一路都被高家的人追杀,家奴死伤殆尽,她自己也是躲进花楼才逃过一劫。   姜言意看得出来楚承茂至今不肯说亲,是还在等谢初霁,谢初霁也的确是个值得被人喜欢的姑娘。   但感情的事,又岂是外人一句值不值得、配不配就说得清的?   谢初霁若是一直念着慕世子的,姜言意倒觉得楚承茂这辈子怕是也等不到谢初霁回头。   一个到死都那么好的人,谁又能忘得掉。   只不过接下来的几天,姜言意就发现鲜少来都护府大街楚承茂,每天上午都会在谢初霁出门时候“碰巧”路过,偶尔会打个招呼说上一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只点头致意就擦肩而过。   姜言意从一开始每天蹲在铺子门口啃着煎饼兴致勃勃地偷瞄,到后来就只习以为常在楚承茂回去时,让霍蒹葭抱一坛酒出去递给他。   这二人别说擦出火星子,她觉得都快变成一潭死水了。   等有一天兴安侯县主也一脸沉默走进铺子里,点上一份关东煮不吃,只手支着下巴看楚承茂从门前路过时,姜言意整个人都麻了。   霍蒹葭倒是一脸艳羡加惋惜:“我要是楚二公子就好了。”   姜言意不解:“为何?”   霍蒹葭抱着她那柄缠着布条的大刀一脸神往:“县主人长得好看,又能打,每天一起切磋武艺多好。”   姜言意被这傻丫头逗乐了。   杨筝和谢初霁都是很好的姑娘,能被她们喜欢上是幸运,喜欢上她们也值得。   姜言意由衷地希望这三人都能好好的,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封朔从拿到为慕家平反的证据后就又忙了起来,这个时代底层百姓能听到的声音,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他们耳朵里的。   要想平反的声浪大些,就必须得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找儒生写唾骂朝廷的文章自是封朔的人去办,说故事整个西州城可没几个说书先生能有老秀才说得好。   当年慕家的冤屈,老秀才每场说下来,到激动悲烈之处,都能说得酒楼的食客潸然泪下。   姜言意还资助戏班子编排了慕家被害的戏曲,戏台上的说书声和戏曲声终究是在百姓间掀了滔天巨浪,这浪从西州奔涌出去,每到一处都能卷起更高的浪花,等抵达京城时,高家和廖家在民间早已是骂声一片。   儒生们为慕家讨要公道的文章更是在天下读书人中口口相传,还有人作了打油诗给街头小儿传唱。   当年高家拥护封时衍登上帝位,如今封时衍自然也被怀疑成是当年指使高家的幕后主谋,一时间大宣朝真有了大厦将倾之势。   京城成了一片浑水自有封朔的人过去摸鱼,姜言意点了这把火,算是报了原身被皇帝发配军营的仇,回头就开始忙自己的瓷器出口生意。   年前杨岫邴绍已经把组建商队的事情办妥,在他们运送第一批官瓷出关时,姜言意还特地抱了一盆辣椒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到若关外有这样的植株,多带些种子回来。   现在姜言意身边有霍蒹葭在,杨岫和邴绍也放心许多,姜言意再安排杨岫跟着商队出关,他也就没推辞。   姜言意交代杨岫:“出关了切忌万事小心,财不可外露,到了地方也尽量莫同当地人起纠纷。”   方便面和肉干在这时候成了赶路必备食物。   单吃干粮,这一去数月,怕是得把嘴都给吃歪。但前往的异帮同大宣朝有饮食差异,不少大宣人都吃不惯那边的食物,宁愿啃自己带的干粮。   杨岫一一应是,又道:“东家放心,邴绍把先前出关卖瓷器的那支商队的向导给挖了过来,咱们此番出关,比起别的商队,更知道行情些,知道哪些部落小国开什么样的价,保管是高价卖了第一个回关内的。”   邴绍一贯是个话少只埋头做事的,杨岫不说,姜言意都不知他暗戳戳把人家商队的向导给弄过来了。   她笑道:“这个月给邴绍涨月钱。”   邴绍忙道:“都是东家有先见之明,那支商队囤积了大量瓷器,现在瓷窑由官府监管,改了徽印,出关的瓷器得有通关文书,那支商队办了文书,手上的瓷器却又和文书上要出关的瓷器不同,货物运不出去,卖不掉就只能赔在手里,底下的人跑了大半,我才把他们的向导挖过来了。”   姜言意说:“是你的功劳就别推脱,哪有人跟钱过意不去的。”   邴绍摸摸后脑勺,憨笑着没说话。   商队运送瓷器出关后,姜言意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只不过辣椒地还没着落,姜言意自己去郊外看过几回,都没找到适宜种植辣椒的地。   适逢陈娘子进城赶集,给姜言意送了满满一筐冬笋过来,听闻姜言意想在乡下买地,问清需求后,回头就给姜言意择了几块沃地。   姜言意亲自去看,发现土壤当真是难得肥沃。   她买下地,以后正缺人手帮忙打理辣椒,而陈娘子夫妇为了方便照顾家中二老,只有陈大郎一人下地耕种,陈娘子在家中一边织布做衣裳补贴家用,一边服侍老人,但每逢看病抓药,还是拮据得紧。   姜言意便请陈娘子夫妇以后帮她管理辣椒地,她支付酬金。   她付的酬金自是远高于市价,一是还陈娘子的人情,二是辣椒本就金贵,雇佣陌生农户姜言意也不放心,她还是比较信得过陈娘子夫妇的人品。   盘算了一个新年的事都一件件有了眉目,如意楼和面坊的生意依旧火热,商会的富商们一个个旁敲侧击开始试探姜言意有没有拉人入股的打算。   姜言意自是希望把生意越做越大的,只不过人多了,管理和制度也得跟上,不然她卖的火锅,在西州城是火锅,卖到别的西方还不知成了什么样,生意要想做大,肯定得做出口碑来。   加盟的事情没谈妥,姜言意跟个陀螺似的忙了这么久,也想先歇几天,便晾着一直试图跟她讨价还价的的富商们了。   大抵是这些天太累,过年期间又顿顿大鱼大肉的吃,姜言意现在看到肉食就腻味,吃什么都没胃口。   郭大婶看着姜言意喝了几口就放到一旁小几上的莲子羹,又见她精神不太好,不免心疼她:“东家,生意上的事您不必太过劳神,当心自个儿身子才是要紧的。”   姜言意瘫在铺了羊毛毯的摇椅上,肩头趴着一只日渐圆润的胖橘,有气无力道:“婶子,我想吃臭豆腐。”   姜言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怀念起以前家门口那条小吃街来,她家旁边就是一所中学,摆摊卖零食的小贩就没缺席过。   春有阿婆用艾草汁拌着糯米粉做出清香软糯的青团,夏有推着三轮车的大叔卖凉拌粉皮,秋有用梧桐叶或包谷叶裹着玉米面蒸出的玉米粑粑,冬有满街飘香的烤红薯……   一年四季都有卖的莫过于油炸土豆和百吃不腻的臭豆腐。   “臭豆腐?”郭大婶愣了愣,“城西那边倒是有人卖,我让蒹葭去给你买些回来?”   姜言意点了点头,整个人都蔫蔫的,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她倒是会做臭豆腐,但卤豆腐的卤料得十五天才能做出来,实在是麻烦。   霍蒹葭脚程很快,买了臭豆腐一路跑回来,姜言意吃的时候臭豆腐都还有些烫嘴。   但她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   豆腐没卤好,油炸时炸得太过了,外壳不是脆,而是有些硬,还没淋注入灵魂的汤汁。   郭大婶见姜言意食欲不振,伸手探了探姜言意的前额,惊道:“东家,您八成是病了,发着低烧呢。”   姜言意还以为自己是太累了,郭大婶这么一说,她也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不烫啊。”   郭大婶说:“您手可比您额头还烫呢,得,我给您请个大夫去!”   大夫来把脉后,最终确定姜言意是劳累过度加上感染了风寒,姜言意知道封朔忙,特地嘱咐了郭大婶不许告诉封朔自己病了的事。   她喝了药蒙头睡去,许是一直惦记着臭豆腐,做梦都梦到了自己在吃臭豆腐。   只不过这个臭豆腐比她白天吃到的还差劲儿,不仅咬不动,咬开了里面的汤汁还一股药味。   “姜言意,你把汤匙给我松开。”   迷迷糊糊中,姜言意好像听到了封朔的声音。   她嗫嚅了一下,本来打算叫封朔名字的,怎料张口叫的却是:“臭豆腐……”   封朔坐在床边,看着皱着鼻子委屈巴巴要臭豆腐的某人,好笑之余又有些心疼,他趁着姜言意开口说话的间隙把汤匙取了出来,舀起一勺药继续给她喂:“先喝药,病好了再吃臭豆腐。”   姜言意闻到药味五官就皱成一团,躲开不肯张嘴。   封朔也是头一回给人喂药,没甚经验,想了想,伸手捏住了姜言意鼻子,再把汤匙往她嘴边送。   结果姜言意呼吸不畅,硬生生给憋醒了。   睁眼后看到封朔还捏着她鼻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姜言意才才瓮声瓮气问:“你干嘛?”   因为低烧,她嗓子有些哑,脸上原本白皙的肤色也被蒸得一片霞红,刚醒来眼中一片氤氲,毫无防备又很好欺负的样子。   封朔收回手,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眼神微深,说:“喂你喝药。”   姜言意揉揉被捏疼的鼻尖,眼神里控诉的意味很明显:“哪有你这样喂的?”   “本王又没服侍过人,你闻到药味就躲,本王只能出此下策了。”他这般解释。   姜言意心里舒坦了一点,脑袋昏昏沉沉的,半坐起来,接过他手里剩下的大半碗药,一仰脖喝下去,苦得鼻子眼睛都皱作一团。   封朔问她:“苦吗?”   姜言意皱巴着脸点头。   封朔一手撑在她枕侧,一手托住她下颚,低头吻了上去。   姜言意的唇很烫,他唇上微凉,只不过很快也烫了起来。   结束时他呼吸不太稳,指腹摩挲着她白里透粉的脸颊,说:“好苦。”   窗外夜幕深沉,街上传来梆子声。   姜言意因为这个吻有点缺氧,脑子不太清醒,一听他说苦,仰头又回吻了回去。   后面就有点失控了。   第二天姜言意风寒倒是好了,但在家中都围了厚厚的兔毛围脖,郭大婶当她是怕冷,只有姜言意知道自己个儿脖子没法见人。   抄写账本时都时不时又揉揉手腕,实在是酸疼得厉害。 第125章   太皇太妃的病情一直反复, 时而清醒时而又认不得人。   先前姜言意说去拜年,但因为太皇太妃那边又犯病了,就只由楚家出面送了礼过去。   这天封朔倒是遣人递了消息过来, 说太皇太妃想见见她。   姜言意平日里只要不出门, 就是个难得捯饬自己的,一向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得益于先天优势,她一身皮子细腻如牛乳, 若不是西州的冬天太过干冷, 她怕是保湿的香膏都懒得抹。   眼下赶紧又重新梳洗着装, 姜言意五官太过明艳, 她怕太皇太妃不喜,上妆时特地把眉尾往下压了压, 看起来就多了几分温婉,面上只略施薄粉,点上绛唇, 一张玉面便已称得上国色。   衣裳是藕色的锦绶银丝缎裙,既不艳丽, 也不过显得过分素净。这个时代以瘦弱为美, 可惜姜言意身形一点也不羸弱, 好在腰肢纤细, 她把腰封裹紧些, 一段杨柳腰就出来了, 但也愈发凸显出身段的玲珑。   郭大婶在帮姜言意盘发髻, 霍蒹葭在边上不动声色瞅了瞅姜言意鼓鼓囊囊的前胸,又盯了一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脯,再瞧瞧一旁的秋葵。   秋葵最近又长胖了, 刚做好的喜服上身都勒得慌,胸前自然也十分有料。   霍蒹葭面无表情把领口的衣襟拉紧了一点。   胸前沉甸甸的打架是累赘!   梳妆完毕姜言意带了一株百年老参前去封府。   管家福喜对她再热络不过,直接引着她去了太皇太妃所在的明檀院。   哪怕早有心理建设,看到封朔母妃时姜言意还是惊艳了一把。   雪后初晴的天,晨曦淡而薄,没甚温度的光影照在古朴幽深的庭院中,青石板地砖上还有雪化后留下的水渍,莫名有些寒凉。   太皇太妃亲自在院中折梅枝,她着一身绛紫色的软银轻罗裙,肩头披了件防寒的狐裘披风,面上的肌肤在晨曦下白得似乎能发光,因为抬手折花枝的姿势,露出半截霜雪般的皓腕,她腕上没戴任何金银玉镯,只拴了枚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   只不过那红线似乎有些年头了,色泽暗淡,磨损得也厉害。   “娘娘,楚姑娘来了。”   福喜跨进院门后就向太皇太妃禀报。   姜言意福身做礼:“见过太皇太妃。”   太皇太妃把手上刚折下的梅花枝交给身后的侍女,转头看向姜言意时,眼底溢出点点笑意:“快起来,好孩子,可把你盼来了。”   她上前执了姜言意的手,许是在外边吹风的缘故,指尖有些凉。   太皇太妃上下打量姜言意,越看眼中的笑意越深:“那浑小子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姜言意心中是真忐忑,忙道:“您折煞臣女了。”   太皇太妃拉着她的手往暖阁走去,笑吟吟道:“折煞什么,我说是他的福气,那就是他的福气,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脾气软的,往后可得厉害些,才能镇住那浑小子。”   进了暖阁,立即有侍女上前来替她们解下防寒的披风。   暖阁里燃了地龙,暖意融融,单是穿着缎袄都有些热。   太皇太妃见姜言意只解了披风,颈上的兔毛围脖并没有取下来的意思,不由得问:“可是觉着冷?”   刚从外边进来,姜言意脸上被热气蒸出一片粉色,艳丽中带了几分娇俏,她摇了摇头道:“不冷,只是臣女风寒刚好,不敢大意。”   若被太皇太妃瞧见她脖子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她怕是没法做人了。   太皇太妃一听说她感染了风寒,便又说了些关心的话,才从首饰盒子里拿出一枚色泽温润的羊脂玉镯给姜言意戴上:   “哀家时不时又犯病,便是想照顾衍奴也心有余力不足,那孩子是苦过来的,性情比旁人偏执些,本性却不坏。我把他交给你了,将来哀家若不在了,还望你能同他扶持着过一辈子。”   封朔乳名衍奴。   皇帝名唤封时衍,封朔的乳名,颇有几分是封时衍奴仆的意思。   姜言意对封朔的过去知道一些,再听太皇太妃这般说,心中便只有心疼了,她道:“您放心。”   太皇太妃这才露出几分释然的笑意。   二人又说了些其他的,聊到花房时,太皇太妃对花卉颇有研究。姜言意种在封府花房里的辣椒,成熟的已经摘过头遍了,现在辣椒植株上还挂着些青红的。   太皇太妃笑道:“这番椒可难伺候,你种了那般多,怕是废了不少功夫。”   太皇太妃容貌实在是太过美艳,她一笑,姜言意竟有些晕乎乎的感觉,实诚道:“主要是为了吃。”   “吃?”太皇太妃微怔。   姜言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蠢话,她只能硬着头皮道:“辣椒当作料入味,可比胡椒香得多。”   太皇太妃怔了片刻,开怀大笑:“你这孩子当真是个豁达的,外边千金难求之物,到你这儿不过一餐一饭的佐料。”   姜言意被夸得心虚,道:“娘娘过奖了,臣女只是图口腹之欲罢了。”   太皇太妃面上的欢喜却越发明显了些:“人生在世短短百年,总得有所图,口腹之欲有何不好,哀家到现在都还惦记着扬州运河畔玫瑰酥饼的味道,在宫里时吃的玫瑰酥饼都不是那个味儿。如今在西州,单想尝个鲜都没人会做了。”   太皇太妃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带着几分怅然,笑着摇了摇头。   南北有饮食差异,这个时代交通又不便,一些南方特有的小吃,在北方很难吃到。   她是扬州人,但从有记忆开始就在扬州城的戏班子里了,父是谁,母是谁,一概不知。   姜言意见状道:“臣女倒是有幸学过做玫瑰酥饼,娘娘若是不嫌弃,臣女可做给娘娘尝尝。”   太皇太妃眼底透出几分喜色:“你这孩子怎这般手巧?那哀家今日可有口福了。”   封府的花房里有现成的玫瑰,府上的下人听说太皇太妃想吃玫瑰酥饼,当即去花房采摘了不少新鲜玫瑰花瓣拿过来。   做给太皇太妃吃的东西,厨房那边自是有人时时盯着,太皇太妃是个没甚架子的,也跟着进了小厨房。   时辰尚早,玫瑰花瓣采下来还沾着露水,花瓣肥厚,芳香扑鼻,摊在竹筛里,光是看着都格外赏心悦目。   姜言意把花瓣过水洗一遍后沥干水分,加入砂糖搓揉成玫瑰酱,瞧着有些干,又加了些蜂蜜增加湿度顺便调节香味,拌好的玫瑰酱避光腌制一段时间,保留住原本花香的同时,能去除花瓣里的苦味。   比较麻烦的是准备包馅儿的水油皮和油酥。   水封府的厨娘先前跟姜言意学过做蛋挞,二人算是相识,姜言意准备面皮时她也能帮忙。   水油皮揉面时加糖揉至面团表面光滑即可,油酥却是用熬制的大油加到面粉里揉制成的。   厨娘见姜言意准备了两类面皮,大为惊奇:“原来做这玫瑰酥饼,得用两类皮子,我先前照着姑娘先前教我做点心剂子的方子摸索着做,难怪做出来始终不对。”   姜言意笑道:“做蛋挞的胚子是油酥,没有水油皮包裹,做出来的饼子就极易掉渣,不好装盘摆放。”   味道也会有些腻,盖过了玫瑰馅儿原本的香味。   厨娘受教一般点了点头。   水油皮和油酥做好后搓成等份大小的剂子,姜言意给厨娘示范了一遍,“用水油皮剂子包汤圆一样包上油酥剂子,拿擀面杖碾平后卷起来,再次碾平卷成面卷,食指往中间压,面卷往中间收,压平后这面皮剂子就做好了。”   厨娘上手很快,姜言意带着她做了几个,厨娘基本上就学会了。   太皇太妃看得新奇,净手后也尝试自己做面皮剂子。   姜言意时不时指点一下,纠正一下太皇太妃的动作,又道:“紫藤花酥饼的面皮也是这么个做法,等开春了娘娘可以试试做紫藤花酥饼,味道不比玫瑰酥饼差。”   太皇太妃道:“可托了你这孩子的福,到时哀家可得试试。”   厨艺这一块姜言意是行家,加上太皇太妃和善,她说话也没一开始那般拘谨,二人把各个时节能做糕饼能入菜的花木几乎全讨论了一遍。   太皇太妃让人把那些花木全记下来,说是回头要把花房那边不能做菜的花木全拔了,换种这些可入菜的,姜言意哭笑不得,觉着太皇太妃也是个趣人。   面皮有厨娘负责做,姜言意就开始制馅儿。   她用小火把糯米粉炒熟后,又炒了些花生碎、杏仁碎和白芝麻,一起混到玫瑰酱里,糯米粉能增加玫瑰酱的粘稠度,口感软糯,花生、杏仁香脆,口感层次十分丰富,入口生香。   拌好的玫瑰馅捏成小团,用擀面杖碾平剂子,包上馅儿后压成饼状,在表皮刷上一层蛋液,再用细竹签子扎上些小孔放入炉子里烘烤,可以避免酥饼受热膨胀导致破皮。   一屉酥饼出炉时,饼子表皮酥黄,还没咬开都能闻到里面淡淡的玫瑰花香。   封府的厨娘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看得出太皇太妃也喜欢姜言意,便啧啧称赞道:“还是楚姑娘手巧,老奴光是闻着味都觉着香。”   姜言意拿了一个递给太皇太妃:“您尝尝。”   太皇太妃心底高兴,吃进嘴里的东西也觉得香甜了几分:“这馅儿调得好。”   “娘娘,王爷过来了!”福喜进小厨房传话,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   太皇太妃看了姜言意一眼,失笑着摇头:“往常我这边三令五申他都抽不出空过来,今儿还没到用饭时辰,这就过来了。”   姜言意被太皇太妃看得不好意思,道:“王爷往日公务繁忙罢了,心中定然是一直想着孝敬您的。”   太皇太妃笑道:“你这张嘴啊,就跟抹了蜜似的。”   二人出了厨房,小丫鬟端着新鲜出炉的玫瑰酥饼跟在她们后边一道往暖阁去。   方进暖阁,姜言意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   太皇太妃也是一怔:“臭豆腐?”   姜言意想起自己昨夜迷迷糊糊说的想吃臭豆腐,脸上不免一热,偷偷看了封朔一眼。   今日封朔穿的是一袭玄色蟒袍,袖口绣了银色卷云纹,行走之间恍若流星坠地,玉冠高束,眼角眉梢依然透着生人勿进的冷意。   他还没见过姜言意穿过这样显腰线的衣裙,目光掠过她不堪一握的纤腰,在她为了突出细腰而被迫勒得更为突出的胸前停留了一瞬。   昨夜的弭乱浮现在眼前,他耳根泛起一层薄红,眼神却暗了下来,忙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唤了一句:“母妃。”   太皇太妃进屋后瞧见放在桌上的臭豆腐,笑得合不拢嘴:“你有心了,我之前只同宋嬷嬷提过一句想吃,你今日就命人买回来了。”   “母妃喜欢就好。”封朔有些心不在蔫应了声,看似半垂着眸子在思索着自己的事情,目光却又时不时往姜言意那边瞟了过去,显然他事先并不知太皇太妃也想吃臭豆腐的事。   府上的婢子将玫瑰酥饼盘子放到了桌上,太皇太妃拿起一块递给封朔:“尝尝,这是哀家同楚家丫头学做的,这么好的姑娘,也不知你是怎么把人哄骗过来的。”   姜言意抱涩笑笑,没敢抬头。   封朔嘴角勾了勾,没说话,接过玫瑰酥饼咬了一口,他不是很喜欢吃甜食,但这玫瑰饼子入口并不腻,酥脆却口味单调的面饼更加突出了玫瑰馅的香甜。   他说:“不错。”   太皇太妃知道他幼年中毒失去了味觉,这些年无论吃什么,都尝不出味来,心疼儿子之余,难免自责,面上虽还笑着,却有了几分牵强。   约莫是引起了头疼,太皇太妃扶了扶额,片刻后蹙着眉心道:“宋嬷嬷,该传膳了。”   宋嬷嬷福身道:“老奴这就去通传。”   婢子捧着精致的菜肴鱼贯而入,放到桌上后又无声退了下去,只留几个婢子在边上伺候碗筷。   姜言意一开始还没发现不对劲儿,直到太皇太妃给封朔夹菜时说了一句:“皇祖母知道你政务繁忙,皇祖母这里你不常来就罢了,但皇后宫中还是要多去坐坐,哀家何时才能抱上皇曾孙?”   姜言意不解看向封朔,封朔却好似早已习以为常,只顺着大皇太妃的话道:“您别操心这些。”   姜言意只听说过太皇太妃时不时会不认得人,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她没敢表现出异样,不作声只吃自己的菜。   封朔买的臭豆腐味道还不错,表皮黝黑的豆腐外层吃起来脆,里层的豆腐细嫩而不腻,用勺子挖开后,往里边填充了酸豆角,又淋了秘制的高汤,实在是美味。   太皇太妃见姜言意夹了好几筷子臭豆腐,似乎才发现有这道菜,皱眉道:“你吃这等粗劣的吃食作甚。”   姜言意咬豆腐的动作一顿,看了封朔一眼,道:“儿臣想吃。”   太皇太妃面上多了几分无奈,但好歹是没动怒。   太皇太妃不清醒的时候,把她们二人当成了封时衍和高皇后,用完饭后,封朔就带着她向太皇太妃辞行。   走出明檀院,姜言意才问封朔:“太皇太妃一直是这样么?”   封朔漫不经心笑了笑,唇角扯出的弧度微苦:“从前她认得我,但以为她自己是先皇后。现在发病时,连我也会认错,不过这样也好,我去看她,她至少不会动怒。”   姜言意不知如何宽慰他,只道:“太皇太妃的病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封朔眺望着远处的山峦道:“自然。”   转过头来时,他面上已毫无失意的神情,问姜言意:“马术练得怎么样了?”   姜言意近日就没得空练过,道:“在没人的地方能跑了。”   封朔说:“抽空给你做了把弩,带你去演武场试试。”   他平日在府上也会练武,自然设有演武场。   姜言意被他拖去演武场,手上还塞了一把定制的小弩时,内心是拒绝的,之前做玫瑰酥饼揉面她手都因为发酸没劲。   封朔以为她是想躲懒,没忍住手痒,捏了捏她白里透红的粉嫩脸颊:“还记得我给你说过什么?我会教你骑马,还会教你使剑、挥刀、用弩。这样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有保全自己的本事。”   他握着姜言意的手,教她怎么用弩瞄准对面的箭靶。   姜言意用心去学了,但箭从弩上射出,力道极大,她手上没劲儿,险些握不住弩。   “重来,手不要抖。”   封朔语气不重,但却给人几分严厉到冷漠的感觉。   许是习惯了这人一直宠着她,突然拔X无情用这么严厉又生疏的语气说话,姜言意心底升起一股委屈,扭头看了封朔一眼。   封朔发现她红了眼眶,还愣了愣,“你哭什么?”   姜言意更委屈了,把弩往他怀里一塞:“我人笨,不学了。”   她想走却被封朔拎住了后领,“你跟我闹什么脾气?”   姜言意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你凶我。”   封朔眉心拧了拧,可能是这辈子都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问题,“我何时凶你了?”   “就刚才。”   封朔仔细回想她红了眼眶前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无奈:“说你手抖就是凶你了?”   “你表情凶。”   封朔看了姜言意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姜言意,若是在军中,练弩手端不平,还抖成那般,不被本王赏军棍算好的。”   姜言意眼圈这下子是彻底红了,恼道:“我手抖怪谁?”   她挣开他的手大步走远了,封朔还愣在原地。   就一个多时辰,她手到今日还酸? 第126章   姜言意是真恼了, 一连好几天都对封朔避而不见。   那把弩倒是被郭大婶拿给了姜言意。   姜言意气性还没过,“给他送回去,我不要!”   郭大婶一脸为难:“东家, 您这不是让我难办么?”   姜言意自己和封朔斗气, 也不好牵连下边的人,便没再说什么。   年后的生意比起年前更忙, 如意楼如今是当之无愧的西州第一楼,每天不管是承接宴席还是招待散客都忙得不可开交, 如意楼上也入驻了不少商户, 渐渐有了后世商圈的影子。   姜言意每日要看的账目比起从前更繁杂, 她能抽出空闲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这天好不容易看完账本, 已是夜幕深沉,瞧见放在房里的那把弩, 姜言意看了看戴在自己腕儿上的玉镯,想起太皇太妃的话,心里一声轻叹。   她恼封朔不体贴, 但封朔本就是一个古人,素日里已足够迁就她, 只是在军中多年, 教人武艺时也改不了他练兵的那一套。   他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她研制一把弩, 自己却因为一点小不快就跟他闹脾气, 姜言意觉得自己可能是真被他宠坏了。   心里想着这些, 当日那股郁气也慢慢消了。   姜言意拿起那把弩细细端详。   弩身是用上等黄阳木做的, 手握的地方被研得很光滑, 不难看出制这把弩的人是花了心思的。   和弩一并拿过来的是装在箭匣里的十支精铁短箭,箭尖寒凉锐利,在烛火下似乎还泛着冷光。   姜言意拿起一支箭装到了弩弦上, 照着那天封朔的话,端平手腕,箭指窗外做出瞄准的姿势。   挂在窗前的鸟笼,原本瞌着眼睛的鹦鹉突然掀开了眼皮,拍着翅膀叫到:“大坏蛋来了!”   “大坏蛋来了!”   姜言意一个手抖差点按动开关把箭给射出去。   她起身拿着弩把房间四周都打量了一遍,又打开窗户往外瞧,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才作罢。   秋葵睡在隔壁耳房,她瞌睡一向睡得死,鹦鹉的叫声并没有吵醒她,反倒是耳朵灵敏的霍蒹葭从房里跑过来敲门问:“东家,您没事吧?”   姜言意朝门外道:“没事,是阿黛乱叫。”   阿黛是姜言意给鹦鹉取的名字,本来是想叫“阿呆”的,毕竟这只鹦鹉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但鹦鹉坚决抗议,姜言意每次叫它“阿呆”,它扯着大嗓门回好几句“不呆,不呆”。   叫它阿黛,它倒是安静如鸡了   霍蒹葭也被鹦鹉骂过“丑丫头”,要不是顾忌着姜言意,她怕是早想吃烤鹦鹉了,一听是鹦鹉乱叫,便也回了自己屋子。   姜言意最后再朝窗外瞅了一眼,才关上了窗户。   只不过一转身,发现房里多了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吓得条件反射性后退了半步。   看清来人,姜言意松了口气的同时,脸也不由得板起来:“你何时来的?”   封朔在红木圈椅上坐下,手中捏了只惊恐瞪大一双豆子眼的鹦鹉,漫不经心道:“方才。”   他视线下移,落到了姜言意手中的弩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言意不自在把弩往身后藏了藏,“你来作甚?”   看到他手上捏着鹦鹉,又道:“你把阿黛放开。”   封朔挑了下眉,答非所问道:“那话是你教这蠢鸟说的。”   被他一双幽深暗沉的眸子盯着,姜言意没来由一阵心虚,“不是。”   她只是前几天恼得厉害,一个人看账目看得头大的时候,自言自语骂了他两句,谁料被这蠢鹦鹉学舌学过去了。   封朔也没再跟她深究这个问题,问:“可喜欢这把弩?”   姜言意也觉得自己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矫情了,明明心底不恼了,可他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问她这些,她又有些不舒服,故意道:“还凑合。”   封朔眉心不着痕迹蹙了蹙,他站起来,把缩着脖子一句话也不敢再乱叫的鹦鹉放回鸟笼。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但光是站起来的这个姿势,无端的就让姜言意感到一股压迫感,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封朔偏过头看她,目光里带着点促狭和嗤笑的意味。   姜言意心中莫名有些怂,面上却不能示弱,梗着脖子瞪了回去。   封朔眼底嗤笑的意味更明显了些,他不紧不慢上前两步。   他进,姜言意就退,退到腰后抵上书桌上,姜言意只觉自己心脏似乎也被什么撞了一下,怦怦直跳,同时升起来的,还有些许恼意。   “你作甚?”她色厉内荏。   封朔没说话,只不过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有点刺眼。   他俯身,在距离姜言意面颊不过寸余时停下,烛火下,她嫣红的唇瓣好似三月的桃花蕊,娇嫩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似乎还要靠近,姜言意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他接吻,偏过头避开。   他目的却不在于此,手绕到她身后夺下了那把弩,拿过后双手握住,手臂上肌肉绷起,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既是凑合着用的东西,不要也罢。”   眼看他做势要折断那弩,姜言意赶紧上前一把夺了下来,瞪着他道:“这是我的东西!”   “不是不喜欢么?”   “不喜欢也是我的!”   知道她口是心非,封朔心中那点因为她一连几天故意不见他的不快也消散了些,他似乎极喜欢捏她脸,抬手便捏了上去,指腹下光滑温软而紧致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姜言意,死鸭子嘴硬说的就是你吧?”   他指腹粗糙,姜言意脸上的肌肤细嫩,他摩挲着是舒服了,姜言意却觉着硌得慌,赶紧偏头避开:“疼!你才是鸭子!”   这个时代对于南风馆的小倌儿还没有鸭的说法,封朔也没觉出她这还嘴有哪里不对劲。   不让捏脸,他好脾气地拿过她手揉捏起来,“手还酸吗?”   姜言意瞪他一眼,抬脚使劲儿往他鞋上碾。   封朔吃痛,直接双手穿过她腋下,像抱小孩一样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姜言意身形已经算高挑,平日里站着却还是只达到他肩膀的高度。她方才去看那把弩时已经准备睡了,因着屋子里燃了许久的炭盆,暖意也上来了,就没穿厚衣裳,此刻只着单衣,跟穿着绵帛锦袍的封朔比起来,更显得身形娇小。   姜言意气得张牙舞爪想挠他,最后被封朔大掌贴着后背按进他怀里时,嗷呜一口就要咬上他脖子。   封朔戏谑道:“你确定要在脖子上留印?”   他明日还得同麾下武将幕僚们议事,若是被人瞧见他脖子上有咬痕,别人姜言意倒不怕,若是楚昌平看见了,姜言意想想都头大。   她不甘心松了口。   封朔却道,“肩膀可以给你咬。”   没道理人家主动让咬她还客气的,姜言意扒开他衣领,看到他一身腱子肉时,又担心起自己牙口来。   他平日里着衣会让人觉着他身形清瘦,脱下那身衣袍,却是十分精装。   那晚就是他那八块腹肌让她昏了头。   封朔好笑睨着她:“你究竟是咬还是不咬了?”   一再被挑衅,姜言意愤愤瞪了他一眼:“你别喊疼。”   她当真用力咬了下去。   片刻后姜言意在烛火下泪眼汪汪捧着镜子看自己的门牙——把牙给硌疼了。   封朔看着自己肩膀上那个血牙印,眼底是姜言意看不懂的神色,扭头看向姜言意时,却只剩下宠溺:“出息,我肩膀都不疼,你牙倒是疼了。”   姜言意不想理他,把镜子举高了些,继续看自己牙有没有坏。   封朔走过去拥住她,镜子里就多出了一张男子的脸,容颜俊美却不失英气,相反姜言意本是国色,却因为那苦逼的神情,多了几分娇憨。   姜言意只着了里衣,封朔被她咬那一口,扒乱了衣襟,在镜子里只露出一截领口,二人相互依偎着,仿佛是一对老夫老妻。   姜言意还扭过头控诉他:“都怨你。”   她脱掉外袍太久,手上都有几分冰凉了,封朔用自己的外袍裹住她,见她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好不可怜,心疼之余,却生出更多想欺负她的歧念。   他把那些歧念压了下去,好笑道:“我帮你看看牙。”   姜言意用舌头碰了碰门牙,苦哈哈道:“我总觉得我牙好像松了。”   封朔说:“张嘴。”   她老老实实张嘴,她一口牙长得极好,乍一眼看去好似排列整齐的扇贝,封朔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她门牙,说:“没松。”   姜言意这才放心了。   只不过封朔手指却没拿出来,他半眯起眸子,盯着她猩红靡艳的舌,指尖探过去时,呼吸也重了。   房里很快响起一声闷哼。   封朔看着自己手指上鲜明的牙印,目光阴晴不定。   姜言意这贸然一口下来,可比咬在肩头的疼多了。   瞧见他手上也被自己咬见血了,姜言意不免有些讪讪的:“都是你自找的。”   条件反射,她控制不了。   封朔说:“还好是手。”   很快,姜言意的房门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片刻后再次打开,他披在姜言意身上的外袍也被扔了出来。   霍蒹葭听到声响扛着大刀就从她自己房里冲出来,好在封朔轻功了得,在她出门前就先离开了院子。   秋葵都被那关门声震醒,裹着被子一脸迷茫爬起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姜言意搪塞道:“我在抓老鼠!”   最后几人帮着她在房里四处赶老鼠,忙活了近半个时辰什么也没找着,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姜言意自己去库房找来锤子、铁钉和木板,回房把窗户钉得严严实实的。   郭大婶路过,不解问:“东家这是作甚?”   昨夜参与抓老鼠行动的霍蒹葭拿着个鸡腿边啃便道:“东家说有老鼠跑到房里去,把窗户钉上防老鼠。” 第127章   事情传到封朔耳中时, 他只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   邢尧到现在是越来越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抱拳道:“主子,刺青师傅找来了。”   封朔视线落在手中的公文上, 并未抬头, “先安置在府上,池青那边可有传消息回来?”   池青称得上是封朔的心腹, 藏宝图兹事体大,在年前便秘密交给池青去办了, 因着池青一直未归, 谢初霁提出要见池青时, 底下的人才只能先安排了地方给她住下。   “已在返程路上, 池军师扮做商户绕开了官道,走的川西绿林。”邢尧道。   如今世道一乱, 各路诸侯纷纷举旗,商户们反而不敢走官道了。   碰上山中匪寇,请的镖师够多, 兴许还能保住性命,若是碰上军队, 那就得去见阎王爷。   不少王侯手中兵力不够, 军粮军饷都是抢百姓的, 名声一臭, 想了个更毒辣的法子, 让底下将士扮做匪寇再去烧杀抢掠。   官道上遇上军队, 商队就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军队会杀光商队里的人,全盘收走商队物资,再栽赃说是山贼干的。   民间早已是怨声载道, 除了年老走不动的还留在故土,年轻一辈的能走的都往别处逃难去了。   川西绿林那边的山匪封朔也有所耳闻,他眉头微拧,吩咐下去:“派人前去接应。”   据说川西绿林的匪寇不劫穷苦百姓,专劫富商,甚至还暗杀了几个草菅人命的狗官,受过恩惠的百姓在当地军队围剿山匪时,还会主动向山匪通风报信,以至于到现在,川西绿林一带山匪的势力倒是越来越大了。   池青一行人带着从皇陵运出来的财宝,扮做商户日夜赶路,必然会被山匪盯上   邢尧抱拳应是。   不等他退下,管家福喜就拿着一封加了三枚暗印的信件匆匆进屋来:“王爷,京城送来的的急报。”   加急了三枚暗印,这消息怕是跑死几匹千里良驹才从京城一路送到西州来的。   封朔接过后拆开封口的火漆,一目十行看完,脸色瞬间严峻了下来,“传韩拓、安永元、楚昌平、宋博州即刻来见本王。”   顿了顿,又道:“把陈国公也叫来。”   邢尧料想是京城那边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忙遣人去各处通传。   姜言意用过早饭就去了如意楼,之前跟商会的人约好了今日在如意楼继续谈加盟如意楼开分店的事。   临近中午才回来,眉宇间有着淡淡的疲惫。   郭大婶如今更多地留在家中操持事务,见姜言意进屋,便迎上去问:“东家回来了,今日的生意谈得可还顺利?”   姜言意把沾了雨雪的织锦披风脱下来递给秋葵拿去烘干,“徐掌柜在泗水城有人脉,想入股在泗水城也开酒楼卖锅子,他是个钻钱眼里的,泗水城那边没自己人,我不放心……”   自募捐军款一事后,明面上徐掌柜还是商会一把手,但背地里整个商会都已为姜言意马首是瞻。   徐掌柜在姜言意跟前自是点头哈腰,可有前车之鉴在,姜言意也不敢对他全然放心,凡事都留了心眼。   她注意到桌上放了一盒点心,像是谁家送的礼,便问:“府上来了客人?”   郭大婶道:“是隔壁谢姑娘前来拜访。”   谢初霁偶尔会来府上找陈国公下棋,姜言意见过她几次,却没怎么说过话,印象里她是个看似温婉,骨子里却透着清冷的美人。   姜言意道:“点心拿去院子里给陈老爷子罢。”   陈国公不喜旁人称呼他的官衔,更愿意跟个山野老叟一样逍遥自在,姜言意等人平日里边这般称呼他。   郭大婶道:“陈老爷子不在府上,谢姑娘言是有事想找您商谈。”   姜言意眼底升起几许疑惑:“找我的?”   郭大婶点了点头。   姜言意便抬脚往后院去,顺带问了句:“陈老爷子去了何处?”   “您出门不久,王府那边就来人,说了几句话陈老爷子便过去了。”   姜言意没做声,只思索着,王府那边突然来人,怕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之前姜言意还没开如意楼时,把后院的房间整理了一间出来当做接待女客的花厅,现在那间屋子里的陈设还是没动,郭大婶安排谢初霁在这里等姜言意。   “如意楼那边有事耽搁了,劳谢姑娘久等。”姜言意进屋后道。   她在商会里跟商贾们打交道久了,现在眼底哪怕是含笑的,却也慢慢叫人看不清深浅了。   这屋子当时因为预算不够,置的都是矮几和蒲团,谢初霁着一身梨花白的挑线撒花裙,跪坐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身前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她面容却似深秋霜寒的湖泊,只叫人觉着清冷不敢接近。   “楚姑娘生意繁忙,是我叨扰了楚姑娘才是。”她微微颔首,两肩瘦削,倒更显得身姿单薄。   单论容貌,自是姜言意更甚三分,只不过谢初霁那一身书香世家温养出来的气质,实在是出众。   见的人多了,姜言意自然也知晓什么叫看人下碟。   这谢家姑娘一身书香傲骨,想来不是个喜欢虚委以虚蛇的,她便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不知谢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初霁道:“楚姑娘敞亮,此事真要说来,倒也叫我耻于开这个口。”   姜言意听出她似有难言之隐,道:“谢姑娘但说无妨。”   谢初霁抬起头道:“我见西州城内少有学堂,想办个书塾,教授这里的孩童们读书习字,只不过建书塾和买书的银钱开支却想不到法子。听闻楚姑娘是商会的人,前些日子还募集过军需,今日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想问商会那边能不能出资修建书塾。”   姜言意未料谢初霁求上门来竟是为办书塾一事,当即道:“谢姑娘大义,此事我自当尽一份力,明日我便同商会其他人商谈此事,届时再给你答复。”   办书塾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西州城内家贫不曾入过学堂的稚子上千人,谢初霁便是好心想免费教学,她一人也教不过来,还得再招夫子、院长,进行规范的管理。   穷人家的孩子若是有钱上学也不会等到今日,靠收学生束脩给夫子们维持生活是不可能的,届时不管是修建书塾,还是买书,亦或者按月给夫子们的那笔维持生计的银钱,都得由商会出。   商会的人先前募集军需才大出血了一波,现在再想从他们荷包里掏钱,怕是艰难。   谢初霁得了姜言意那话,真诚道了谢便离去,姜言意想留她用饭她都没肯。   郭大婶进屋去添热茶时,见姜言意疲惫地揉着眉心,劝道:   “东家,您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谢家姑娘想法是好的,只不过到底是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不曾吃过多少苦,自然也不知经商的难处。办书塾也不是钱拿出去就能办的,里头麻烦多着呢。如今世道又乱,从前读书是为了考科举,现在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图什么?饭都吃不饱,只怕书塾办起来了,不收钱都没几个人来听讲学。”   郭大婶是看着姜言意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知道她有多不容易,现在手底下能用的人多了还好,不用再事事亲力亲为,以前没开如意楼时,守着个不大的铺子,吊汤、炒料哪一样不是她自己深更半夜还在忙活。   外人瞧着她生意红火,短短数月就开起了酒楼,可这一切不都是她铆着一股劲儿自己挣出来的么?   男人都做不下来的生意,她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格局,不是她经商路比旁人顺利多少,只是她用了比旁人多十二倍的心思罢了。   手里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若是又全砸出去了,书塾建起来有用倒还好,若是没用,郭大婶都替姜言意心疼。   姜言意从后世来,自然知晓教育的重要性,道:“书塾得办,多认几个字,多明几分理,西州这些孩子将来走的路兴许就能跟他们父辈不一样。”   郭大婶叹了口气,知道姜言意在这些事上心肠软,没再说什么。   姜言意想着办书塾是惠民的事,由官府出面,到时候她再去商会推波助澜,兴许效果会更好。   但整整一天,封府的小厮都说封朔压根没离开过书房,姜言意在家中瞧见西州官员一波波赶来封府,又一波波离去,陈国公还是没回来,她愈发确定了肯定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   封府书房。   冬末的时节,天依旧干冷得厉害,窗外被积雪压了一个严冬的文竹叶稍已然枯黄。   房门掩得严实,书房外还有铁甲重兵把守,一派森严。   天光从半闭的窗叶洒进来,斜照在封朔身上,他半边脸都没入了阴影中,细长的凤目半垂,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跟前的书案,问堂下众人:   “廖家满门被斩首,高家除了一个身怀六甲的高皇后,全都锒铛入狱,新帝断尾求生,舍高家为慕武侯平反,以熄民怒,诸位以为现下该如何?”   幕僚们个个眉头紧锁,没吱声,他们本以为拿住了高家的错处,就捏住了新帝的把柄,却不料新帝狠辣至此,不顾太后,也不顾有孕的高皇后,直接抄了高家。   在高家的丑事暴出来后,天下藩王纷纷举旗,现在却又被打成乱党反贼。   韩拓在军中对接前线,对前线战况再清楚不过,道:“清平侯造反后,忻州不到半日就被朝廷的重甲骑兵攻下,忻州之下便是渝州,渝州虽有运河阻挡铁骑,但只要朝廷兵马过河,怕是难守。”   朝廷府重甲骑兵,始终是一个威胁。   立即有幕僚劝道:“王爷,咱们的势力如今盘踞在一南一北,朝廷便是有心攻打,也得先收拾中原一带举兵造反的反王,我等不如先休养生息,待池军师带皇陵宝藏归来,组建一支重甲骑兵,同朝廷势力均敌时,再正面开战不迟。”   “你的意思是要弃渝州于不顾?此举同那背信弃义的小人有何异?将来还有谁人肯与我们结盟?”一名武将当即怒喝。   哪怕兴安侯同封朔结盟后有了异心,但如今他把整个渝州的兵权拱手相让,封朔若是不管渝州,那必然得被世人戳脊梁骨。   被骂的幕僚向着封朔深深作揖:“小人只是为大局考虑。”   封朔问安永元:“那五千重甲骑兵训得如何了?”   这只骑兵便是用姜言意在商会募集到的那笔钱组建起来的。   安永元出列,他素来是个少话的,开口嗓音低沉如闷雷:“末将请命,率这五千重骑前往渝州。”   能放出请战的话,自是表示这只军队已经可以上战场了。   封朔却道:“五千重骑由路泊接手。”   他看向韩拓,“此外再带三万大军前往渝州驻防。”   五千重骑从创立到现在,一直都是安永元在带,突然兵权易主,屋内众人神情都有些微妙。   但安永元面上丝毫不忿都没有,只抱拳道:“末将领命。”   韩拓随后也抱拳:“末将领命。”   封朔的任何决定,他们都不会在人前有异议。   商议了整整一天,此时天外已是一片暮色,封朔独留了安永元下来,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出了书房。   待房内再无旁人后,安永元才抱拳问:“不知王爷留末将是有何吩咐?”   高几上已经掌了灯,橘黄的灯光下,封朔面容却丝毫不见暖色,一双眼深不见底:“本王让你把重骑交与韩拓,你可有不服?”   安永元道:“末将不敢,王爷做了决断,自有您的考量,末将听命便是。”   封朔在手中的公文上批注几字后,合上文书才看向站在下方的人道:“待池青归来,还需从关外买进数万良驹,你既能把五千重骑练出来,这几万重骑也由你来练。”   安永元愣了一下,从来不苟言笑的人,那张磐石一般缄默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狂喜:“末将谢王爷!”   封朔这才道:“下去吧。”   安永元声线更铿锵了几分:“末将告退。”   封朔让他留在西州,是为了继续练出一支能跟朝廷军队正面匹敌的的重骑。   安永元用兵以狠、稳出名,哪怕是一场看似必胜的仗,他也会极致小心,把敌人一道一道困死。   相反韩拓用兵讲究一个出其不意,多次以少胜多,他手中的重骑还不能跟朝廷硬碰硬,由韩拓带领再合适不过。   而且今后他若是得南下亲征,北边必须得留一个能镇住突厥的人。   韩拓年少有为,但在军中的资历还是太年轻,不及安永元有威望。   西州固若金汤,他南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第128章   皇城今日没下雪, 天却是一片阴霾。   宫檐下结着冰凌,哭声从太后寝宫里传出来,这座巍峨宫殿里, 连空气都是压抑而窒闷的。   封时衍面沉如霜, 快步从甬长的宫道走向太后寝宫,他脚下步子迈得极快, 身边的太监小跑着都还追不上他。   在听见从太后宫里传出的哭声时,封时衍停下步子, 身形明显一颤。   跟着他的总管太监面上也露出了不妙的神色。   宫道尽头就是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两侧朱红的宫墙年前刚上过一遍红漆, 墙头堆着白雪, 相衬之下宫墙像是被血水染过一般,慈宁宫似一头盘踞在这血墙之后的巨兽。   封时衍抿紧唇, 加快了步伐朝慈宁宫走去,进宫门时,宫女太监啼哭着向他行礼。   那哭声嗡嗡的, 震得封时衍头疼。   “哭什么!”   他俊美的面容上戾气横生。   哪怕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还是抱了一丝幻想。   跪在他脚下的宫女呜咽着出声:“太后娘娘…… 薨了。”   “薨了”两个字出现在封时衍耳朵里, 他身形似乎晃了一下, 面色苍白了下来, 薄唇抿得死紧, 一言不发迈步进了太后寝宫。   越往里面走, 哭声越大, 暗沉沉的寝殿里, 弥漫着一股常年不散的药味。   贴身伺候的宫女嬷嬷跪在太后榻前,一个个哭得不能自已。   封时衍看到榻上的太后时,眼中闪过几丝痛苦——太后是半张着嘴去的, 她去时还有心愿未了。   封时衍跪了下去,四面八方嗡嗡的哭声吵得他头痛欲裂,他周身戾愈甚,咆哮出声:“都滚出去!”   跟着他过来的总管太监忙打发寝殿里其他宫人出去,只有贴身照料太后的老嬷嬷留了下来。   “母后。”   封时衍干涩唤了一声。   一旁的老嬷嬷止不住地流泪:“娘娘听说高家满门入狱,三月后问斩,气急攻心,终究是没挺过来。”   封时衍眼底慢慢浮现出血丝,额角青筋凸起,哑声道:“母后,朕是为了保住大宣江山。”   老嬷嬷道:“娘娘临终前说,您若是还念着她是您生母,又抚育您二十余载,便留高家一条活路。”   封时衍没说话,只不过周身戾气环绕。   须臾,有小太监匆匆忙忙进殿禀报:“陛下,坤宁宫那边闹起来了,皇后娘娘说要来看太后。”   高家入狱后,高皇后也被禁足坤宁宫,大有生下孩子就被打入冷宫之势。   封时衍扯了一下嘴角,过分单薄的嘴唇显出一股子薄情和冷漠:“人都去了,她还来看什么?”   这话便是不让高皇后来见太后娘娘最后一面的意思了。   殿中人都不敢作甚,噤若寒蝉。   片刻后,封时衍起身,挺直的背脊线条冷硬:“传礼部和钦天监的人入宫。”   这是要商议太后入殓的后事。   他走出慈宁宫时,紧随他左右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封时衍突然停下脚步时,总管太监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却听他问:“高家旁支一脉有待产的妇人?”   总管太监弓着腰道:“是,高家庶出的五公子,有房妾室快要生产了。”   封时衍太阳穴阵阵抽疼,他闭上双目,再次睁眼时,像是做了一个什么艰难的决定:“孩子出生后,送出京城,对外宣称生了个死婴即可。”   总管太监忙道:“老奴明白。”   高家犯下的弥天大罪,是没法留活路的,此举也算是让高家留后了。   封时衍再次抬脚时问:“熹妃现在何处?”   姜言惜被他强行带回宫后,因为在外人眼中惜嫔已死,姜言惜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被他亲征时从民间带回的女子。   封时衍给了她妃位,“熹”也同“惜”。   曾经嚣张跋扈的樊皇贵妃在樊威造反后就被他赐死了,仗着高家和太后庇佑的高皇后,在高家倒台、太后仙逝后,也风光不再,如今高皇后最大的筹码约莫就是她肚子那未出世的孩子,整个后宫姜言惜独大。   都知道封时衍对姜言惜的宠爱程度,现在没人敢触姜言惜的霉头,底下这些太监也最会见风使舵。   封时衍一问起姜言惜,总管太监立马答道:“藏娇殿那边才传来消息,熹妃娘娘看姜尚书去了。”   姜尚书至今还被关押在天牢,算是封时衍牵制姜言惜的一大筹码。   自姜言惜回宫后,没有一天给过封时衍好脸色,昨夜他答应姜言惜让她见姜尚书,姜言惜才对他顺从了些许。   没有一件事可叫他顺心。   封时衍眉宇间烦躁又夹杂着深深的疲惫,“多派些人跟着她。”   顿了顿,又道:“派人去大长公主府报丧,让姑姑也进宫一趟。”   自从坐上这帝位,他没有一日安稳过。   身边便是亲信,他也不敢全然信任,走到如今,他唯一还能倚仗的,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   姜言惜在宫人的陪同下往天牢去,途经坤宁宫时,听见里面传出的凄厉哭声,蹙了蹙眉。   “皇帝,你放我出去,我要见母后!”   高皇后精心梳理的发髻在同禁军推搡时已经散了,哭花了的妆容更是狼狈。   姜言惜坐在步辇上,云鬓高耸,头上金钗玉翠不计其数,身上穿的是尚宫局新裁的衣裳,牡丹团花全用金线绣制,富贵非常。   她手肘撑在步辇扶手上,居高临下看着和禁军推搡做一团的高皇后,心底有些奇妙的感觉。   从她进宫开始,高皇后在她跟前一直都是盛气凌人的,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脏。   终于也有一日,是她在高处俯视这个大宣朝最尊贵的女人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叫了声:“停。”   华贵的步辇停在了坤宁宫门口。   “皇后娘娘,我等是奉陛下之命,妄娘娘不要为难我等!”   一名禁军在推搡时力道大了些,高皇后摔倒在台阶前,虽有宫人做了肉盾,但不知是情绪波动过大,还是当真摔到了,高皇后痛呼出声。   她身边的宫人也惊慌大叫:“太医!快传太医!”   高皇后怀有龙嗣,便是再不受宠,禁军们却也不敢怠慢,立即有人跑去太医院请太医。   高皇后担心太后的病情,又担心自己腹中的孩子,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只觉腹中阵阵绞痛,脸色也白了下来。   抬眼瞧见坐在步辇上的姜言惜时,高皇后瞳孔骤缩,仿佛是见了鬼一般。   姜言惜唇角弯弯,原本只称得上清秀之姿的一张脸,在上了浓妆后也多了些许媚态,“皇后娘娘见到本宫,似乎颇为惊讶?”   高皇后唇也发白,浑身不自觉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姜言惜缓缓笑开:“您当初设计我时,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高皇后死死盯着姜言惜,确定她是还活着,才冷笑着道:“贱人得势,便忘了自己身份。”   姜言惜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道:“皇后娘娘如今还这么威风,也只盼着能生下龙子了,毕竟太后已经薨了。”   高皇后今早只听到太后病重的消息,猛然听到“薨了”二字,牙关要得紧紧的,红着眼冲姜言惜吼道:“贱人,你胆敢咒骂母后!”   姜言惜眼底多了些许怜悯:“高皇后便当做是本宫妄言吧。”   一直憋在心口的那股郁气散了,姜言惜只觉浑身都轻松了下来。   她吩咐左右:“起轿。”   步辇走远了,高皇后却还是双目失神地盯着一处。   照料她的大宫女扶她起来时在她衣裙上摸到一片湿濡,低头一看发现裙摆已被鲜血染红了,尖声大叫:“娘娘小产了,快叫太医——”   身后的尖叫声丝毫没有让姜言惜回头,她眼底翻涌着诡异的恨色。   她若真是前朝公主,大宣皇室的人都该死!   此番去见姜尚书,一面是为了确保姜尚书的安全,一面也是想跟姜尚书确认自己的身份。   很快就到了天牢,封时衍显然是提前吩咐过天牢守将,姜言惜进去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狱卒领着她去了姜尚书所在的牢房。   天牢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姜尚书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干净的牢房,衣着还算整洁,显然是没被用过刑。   姜尚书在看到姜言惜时,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惜儿……”   姜言惜也红了眼眶,却是先屏退左右的人:“你们都出去,本宫要单独同本宫父亲说会儿话。”   知道她如今正得盛宠,狱卒和宫人们都不敢有异议,纷纷退下。   “是为父拖累了你……”姜尚书自责不已。   姜言惜心口酸涩,颤着嗓音问:“父亲,女儿有一事相问,还望父亲莫要欺瞒。”   姜尚书见她这副神色,便猜了个七七八八,长叹一声道:“你问吧。”   姜言惜已然哽咽:“我真正的身世,当真是前朝公主吗?”   姜尚书沉重闭了闭眼,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终究是瞒不下去了,他点头:“是。”   姜言惜泪水夺眶而出。   ……   从天牢离开后,姜言惜双眼红肿得厉害,伺候的宫人只当她是见了姜尚书,难过大哭了一场,没敢过问。   她坐步辇回藏娇殿时,却在月华门被大长公主拦下。   大长公主身着藏青色的织锦翠羽宫装,面色阴沉,周身气势迫人。   姜言惜如今在皇宫谁都不怵,见了大长公主,却还是心中一凛,下步辇行礼:“见过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一个箭步上前,扬手就给了姜言惜重重一耳光,声线冷厉:“谋害皇嗣,谁给你的胆?”   姜言惜被打得一个趔趄,头上的金步摇都掉了一只到地上,若不是被宫人扶着,几乎要摔到地上去。 第129章   姜言惜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扶着姜言惜的宫人也是一脸惶恐。   不待她站稳,大长公主又一耳光抡了过来,这下姜言惜是真的被扇得跌坐在地, 高高盘起的发髻也散了一缕下来。   大长公主目若寒刃, 她是真正的天之娇女,这辈子都站在权利顶峰, 那睥睨的目光投来时,姜言惜只觉比封时衍的目光还要让她有压迫感。   她捂着红肿起来的脸坐在地上, 一句话不说, 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好似一株开在深秋里摇摇欲坠的小花, 柔弱却又坚韧。   “太后刚去,你就敢去皇后跟前耀武扬威?当真是忘了, 山鸡插上凤羽,那也是山鸡!”   “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用你姜家满门抵命也赔不了!”   大长公主想起皇后腹中那个终究没能保住的孩子, 面色愈发阴沉,看着跌坐在地上满脸写着凄楚无辜的女人, 吩咐左右:“把人押去坤宁宫给皇后赔罪!”   她身边的宫女正要动手,   “住手——”   一声沉喝从远处传来, 一身明黄龙袍的封时衍大步流星走过来。   看到跌坐在地半边脸颊有着鲜红五指印的姜言惜, 封时衍没作声, 反而先对大长公主道:“姑姑。”   大长公主冷笑:“皇帝这个时候不去坤宁宫, 是来问罪这害得皇后流产的罪魁祸首的么?”   封时衍道:“高家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 天下百姓皆不能容,高氏女为后,大宣江山不稳。”   大长公主艳丽的唇角勾了勾:“陛下这是要废后?”   封时衍说的是朝中局势, 但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又曾有过他的孩子,如今太后刚去,高皇后流产昏迷不醒,他就已经在想着废后的事情,哪怕是在深宫里见惯了阴谋诡谲的大长公主,这一刻心底也为高皇后感到几分凄凉。   封时衍听出了大长公主话里的嘲讽之意,沉默一会儿才道:“高家满门抄斩,朕留她一命,已是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   “高家罪不可赦,本宫不为皇后求情,今日只问你,这贱人恶语刺激皇后,害得皇后流产,陛下当如何责罚?”大长公主手指姜言惜,凌厉的目光却是盯着封时衍的。   姜言惜依旧不言不语,好似听凭发落。   大长公主却看得眯起了好看的眸子,她这辈子经了多少人和事,单瞧姜言惜这姿态就知道她摆明了是相信封时衍不会动她,有恃无恐。   果然,封时衍看了姜言惜一眼道:“熹妃以下犯上,的确该罚,但皇后流产,是同禁军推搡时跌了一跤,朕已命人杖毙了那名禁军,熹妃言语之失,罚禁足三月。”   这话一出来,大长公主直接气笑了,“皇帝,本宫今日且放话在这里,你若是还执迷不悟,迟早得毁在这女人身上!”   言罢直接甩袖离去,显然是被气得狠了。   大长公主离去后,封时衍和姜言惜一个站着,一个半坐着,皆是沉默。   片刻后封时衍才俯身去抱姜言惜,却被姜言惜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红着眼吼道:“你别碰我!”   宫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生怕姜言惜此举会惹怒封时衍。   封时衍俊美的面孔果然阴沉了下来,却又在看到姜言惜被宫人扶着站起来、一只脚不敢沾地的痛苦神情时,瞬间缓和了脸色,她摔下去时崴了脚。   他强硬一把抱过姜言惜,无视她的拳打脚踢把人抱回藏娇殿。   “封时衍,你就是个疯子!”   “你放开我!放开!”   “恶心!我恶心!被你碰过恶心死了!”   姜言惜前所未有的歇斯底里,沿途的宫人尽量把头埋低,大气不敢喘一声。   封时衍充耳未闻,直到进了藏娇殿,掐住姜言惜脖子把她死死按在榻上的时候,才猩红着眼冷笑道:“你第一天知道朕是个疯子?”   “恶心?你在西州跟陆临远同居一室,做那些事的时候不恶心么?”他重重一拳砸在塌边的矮几上,矮几瞬间化为一堆碎木。   他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嫉妒和戾气,整个人像是一头被人觊觎了伴侣而发狂的野兽。   姜言惜冷冷道:“封时衍,别把所有人想得跟你一样龌龊!他跟你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   封时衍一手死死按着她,一手挑开她衣襟的系带,大掌覆上那团温软,动作如此暧昧,说出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姜言惜,有时候我真想从这里剖开,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心!”   “陆临远是不会强迫你,因为他是个孬种懦夫,他不敢!他要是有担当,会和你妹妹定亲?他要是能护你周全,会让你被人设计险些没了清白?”   姜言惜痛苦闭上眼,泪水簌簌直掉,从眼角流入双鬓。   封时衍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只是一直麻痹自己不去细想罢了。   看姜言惜难过成这样,封时衍烧在心底的那股火又变成了不知名的钝痛,他松开锁住她咽喉的手,躺到一边望着连枝纹金纱帐顶苦笑:“姜言惜,你就算再恨朕,这辈子也就同朕这样耗着吧,互相折磨也总比痛断肝肠好,是不是?”   姜言惜闭目流泪,一句话也不肯说。   封时衍兀自道:“你同皇后说的那些话,朕更愿意相信你是吃醋了……”   “封时衍。”姜言惜打断他:“我只是想报复而已,那个孩子没了,皇后会痛苦,你也不会好过。”   这一刻,她突然就觉得,激怒封时衍,就这么死在他手上也好。   这见不得光的身世,这不堪的一生,这从她出世就落在她肩上的血海深仇……她通通都不想面对了。   她恨封家人,若不是他们狼子野心造反,她这辈子岂会是以一个不堪的庶女身份被欺凌着长大?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她所受的这些苦,只要大齐还在,她根本不会遭受的!   大长公主在她面前盛气凌人,但大长公主那份尊贵,不是从她这里抢去的么?   大长公主凭什么羞辱她?   每在这皇宫多待一刻钟,她心中的恨就深一分。   这世上最讽刺的,莫过于无条件对她好、愿意为她和全天下抗衡的人,却是她不得不杀的仇人。   姜言惜是当真觉得累了,从年少期盼着加入陆家成为陆家主母的美梦,到入宫后同封时衍的纠葛,她一直挣扎,可从未挣脱过,现在已然是精疲力尽。   封时衍听到她的话,久久没出声,就在姜言惜以为他许是没听见时,封时衍才伸手抚上她小腹,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气道:“姜言惜,那你赔朕一个孩子吧。”   云收雨歇时,封时衍依然紧紧拥着姜言惜不曾放开,似乎想通过这个拥抱把人揉进自己骨血里。   他身上汗黏黏的,眼神却沉寂:“姜言惜,别想着离开朕,朕只有你了,绝不会放手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轻,姜言惜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容貌虽不出彩,可一身雪腻的肌肤实在是招人,封时衍抚弄了片刻,扭过头怜爱吻了吻她被大长公主打肿的脸,一手钳住她的下巴,再次发狠一般吻了上去……   一手握着她腰肢,动作凶猛。   似乎只有从她身上索取更多的欢愉,才能抚慰他心口火烧一般的灼痛。   总管太监站在内殿门口处,听着里边传出的声音,急得焦头烂额,犹豫片刻,还是扣响了殿门:“陛下,礼部和司天监的人已经在御书房等着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大长公主也在。”   一刻钟后,封时衍才从内殿走出,眼尾似被指甲之类的锐物划伤了一道,让他本就俊美的脸庞多了一丝邪气,领口下似乎也有若隐若现的抓痕。   进殿送热水的小宫女只敢偷瞥一眼,就赶紧埋下了头,脸红得厉害。   “好生伺候熹妃。”封时衍只留下这句,就匆匆往御书房赶去。   姜言惜裹着被褥躺在床上,双目失神望着帐顶,一只手搭在自己腹部,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该沐浴了。”宫人来边上轻声唤她。   姜言惜这才随便披了件衣袍起身,进浴桶时,她吩咐左右:“都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呆会儿。”   所有小宫女都退下了,唯独一个相貌最为普通的,拿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她,压低了嗓音道:“公主,这是避子药。”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小宫女就也退了出去。   姜言惜看着自己手上的药瓶,面上露出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能叫她公主,必然是前朝的人了。   高皇后醒来时,只觉下腹钝痛,她用手摸向小腹,发现原本隆起的腹部平坦下来时,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血色褪尽:“我的孩子呢?”   贴身照顾她的宫女不敢说话,只哽咽不止。   高皇后张着嘴,却因为悲到极致发不出声来,片刻后才撕心裂肺哭吼出声,嗓音尖锐得传出整个坤宁宫去。   过路的宫人听到坤宁宫传出的凄厉哭声,都不免驻足回望,片刻后才或悲悯或麻木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这华丽又冰冷的宫阙里,昔日高高在上的一国皇后尚且落得如此下场,更何论命如蝼蚁的宫女太监?   废后的圣旨颁下来时,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早已各谋出路。   捧高踩低在这处处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更是司空见惯,传旨的太监念完圣旨,耷着眼皮傲慢道:“娘娘,您早些搬去冷宫吧,明儿这坤宁宫可就得落锁了。”   高皇后刚没了孩子,身子正虚,又逢太后逝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含恨呸了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   传旨的太监冷笑道:“高家倒台,太后过世,陛下已经废了您,您还当自个儿是曾经那个风光不可一世的皇后娘娘呐?”   留下来照顾皇后的大宫女跪倒在太监跟前,哭道:“公公,劳您行行好,给陛下带句话,娘娘还在小月子里,求陛下念在太后娘娘的份上,让娘娘做完小月子再去冷宫吧……”   太监一脚踹开宫女,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拍了拍自己衣袍下摆:“小贱人想害咱家!而今谁还敢为高家求情?”   太监冷嗤一声后才带着几个小太监扬长而去。   大宫女哭倒在床前:“娘娘,这可怎么办……”   “他如今为了自保,把高家推出去抵罪,坐着高家为他挣来的皇位,想和那贱人一起致本宫于死地,那本宫就拉着他一起去死!”高皇后捏着被角的手因力道太大而指节泛白:“你今夜去别宫找倒夜香的冯太监……”   大宫女神色一凛,先前皇后设计惜嫔和樊盛年,曾同辽南王有过合作,那冯太监,就是辽南王安插在皇宫的最后一枚暗桩。   因为冯太监手上捏着皇后的把柄,所以皇后才一直不敢动他,那太监隐匿得极深,封时衍也没查出来。从前皇后胆战心惊,生怕冯太监威胁她做什么事,却没料到如今,还是她先去低头求人。   *   西州。   如意楼会客厅里集聚了整个西州有头有脸的商贾。   姜言意坐在首位上,身穿金丝白纹的昙花织锦裙,耳边坠了镂空的金丝镶琉璃耳坠,面上只略上一层薄妆,本就明艳的五官仿佛是蒙尘宝珠被拭去了尘垢,美艳不可方物。   几个代表家族前来议事的年轻公子哥不觉看呆了,喝茶时茶水倒到了衣裳上,才被烫得跳起来。   屋中响起阵阵嗤笑声,出丑的几个年轻公子也面露窘态。   但姜言意抬眼环视一周,那起哄的笑声瞬间就小了下去,笑得最大声的几个商贾被姜言意目光扫到,甚至有些讪讪的,如坐针毡。   等房内彻底静了下来,姜言意才道:“如意楼新招的面点师傅是从京城那边过来的,以前在康亲王府当差,擅做一些宫中的点心,这凤尾酥是他的拿手糕点,诸位不妨尝尝。”   每两张太师椅中间都放了一张矮几,矮几上置了精致的白瓷点心盘,里边摆了数枚焦黄色的鸡尾状糕点。   糕点底部是一个半圆球,一层一层叠堆着酥脆的面壳,上端生出二寸多高交缠在一起的金黄色酥丝,呈半透明状,如云似雾,精致好看。   入口外酥里软,似乎还有虾肉的鲜味,引得富商们啧啧称赞。   尝过糕点后,几个资历老员外一脸精明,几人对视一眼,互换了眼神后,由其中一人开口道:“楚掌柜今日把我等都叫来,该不会只为让我们尝您这楼里新出的点心吧?”   姜言意周身的气势半点也不比那老员外弱,面上虽是笑吟吟的,却总叫人觉得有些距离感,她道:“今儿还真没打算同诸位谈生意上的事。”   这话一出来,底下不免交头接耳。   姜言意把他们聚集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是姜言意同意加盟在泗水城再开一座如意楼的事,现在姜言意这么说,一群商贾是当真摸不着头脑了。   徐掌柜直接问:“那今儿您叫大伙儿来的目的是?”   姜言意道:“官府新贴出的告示不知诸位看过没?”   几个敏锐的老头子赶紧不做声了,只剩那些接管家中生意没多久的年轻公子哥道:“瞧见了,官府不是要办书塾么?”   姜言意道:“诸位在西州做生意,赚的每一分钱也都是西州百姓的血汗钱,西州贫瘠,百姓大多目不识丁,而今王爷体恤百姓,愿出资一部分修建书塾,咱们这些行商的,也当为西州百姓尽了力才是。”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在座的若是还听不明白了,那也不用走经商这条道了。   几个老古董最先唱反调:“合着您的意思,就是又要让咱们掏钱了呗?”   “先前募集军款,我半数家底都捐进去了,家产都变卖了好几处,现在一家老小十几口人都喝西北风呢,楚掌柜,就算辽南王拿刀抵咱脖子,那我也是拿不出钱来了!”   一名大腹便便的富商说着就要离席:“我家中还有事,对不住,楚掌柜,先行一步!”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一堆人站起来纷纷说有事。   霍蒹葭在门口处拦下了最先离开座位的那名富商,她板着脸用力一拍桌案,结实的木料直接碎成了渣。   此举成功镇住了在场的商户。   胖富商扭头看向一脸淡然坐在首位的姜言意,脸色变了变:“楚掌柜,您这是什么意思?”   姜言意笑笑道:“菜都没上齐,牛员外就嚷着要走,这就是您不对了。”   富商们彼此对视一眼,最终只能退让一步,先回了各自的位置,只不过脸色都难看得紧。   姜言意这才吩咐下去:“上菜。”   很快就有店小二端着精致的菜肴进屋来,面对这些平日里排着队才能预订到的美味珍馐,商贾们想到吃下这顿饭又得出一波血,那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几乎没人动筷。   一名老员外道:“楚掌柜,不是咱们不肯出资,咱们这些什么家底,您当是清楚的。咱们名下又没有一座可以日进斗金的如意楼,做生意每花一个子儿出去都得再三掂量,更别说是捐钱,您这不是逼咱们上绝路吗?”   “是啊,楚掌柜!”   底下顿时一片附和声。   姜言意没直接回答他们,也没同他们讲道理。   再多的大义,再多的道理,在想让一群老谋深算的商人掏钱时,说那些都是无用的。   她偏头看向徐掌柜:“徐掌柜以为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徐掌柜道:“泗水城比西州繁华,古董羹的热潮也传到那边去,若在泗水城再开一座如意楼,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徐某人生在西州,自然也愿意为西州父老乡亲做点事,只不过实在是囊中羞涩。”   “楚掌柜若同意在泗水城再开一座如意楼,咱们多多少少能赚几个讨饭钱,够一家老小温饱了,出资修建书塾也是应该的。”   他这话铺垫了这么多,无非是告诉在座商贾若在泗水城修建一座如意楼,得有多赚钱,同时又想以此施压,让姜言意同意。   商贾们听到他这话,也知道官府那边表态了,他们硬推也推不了多久,不如借此机会把泗水城开如意楼的事定下来,纷纷附和徐掌柜。   姜言意在来之前就料想过会有这样的局面,一切都在把控之中,她淡淡开口:“诸位想在泗水城开如意楼可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面露喜色。   “不过我有三点要求。”姜言意不急不缓补充。   徐掌柜忙道:“楚掌柜说说看,是哪三点要求。”   姜言意道:“第一,古董羹的方子是我的,你们要用的汤包底料可以跟我拿,但我不提供方子。”   如意楼能做到现在这么大,味道出众的古董羹绝对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商贾们也没指望能从姜言意那里要到方子,纷纷点头。   姜言意这才继续道:“第二,在泗水城开的如意楼,分十股,我不出资,但我要占三股。”   “这……楚掌柜,您这未免就狮子大开口了些。”徐掌柜第一个反驳。   姜言意似笑非笑道:“在那边开的如意楼,从楼里装饰到经营模式,都跟我现在的如意楼一模一样,你们靠的也是我现在的如意楼名气去招徕顾客,这楼的模子和名气,就是我的出资。徐掌柜觉得占三成的股不妥,那便占四成吧。”   “三股,就三股。”胖得看不见眼睛的牛员外连忙道。   徐掌柜也只得咬牙应下了。   这里最有话语权是莫过于徐掌柜和牛员外,他们二人都表态了,其他人自然也没异议。   “至于这最后一条嘛,便是你们若只打着如意楼的名号,却卖些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菜式,我有权收回如意楼的牌匾。”   姜言意把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急不缓道:“诸位能在做生意这条路上走到今天,自然也明白,长久的口碑才是生意能做下去的硬招牌。泗水城的如意楼若开成功了,名气彻底打响了,咱们今后还能开无数个如意楼,那才是赚大钱的时候。”   这番话下来,富商们脸上的不忿便消失得一干二净,点头应是:“楚掌柜说得对,凡事得看长远些。”   如意楼的生意谈妥了,出资建书塾也动员成功,姜言意便让邴绍拿出她事先写好的入股条约,入股的有哪些人,各自出资多少,占股多少,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签字画押后去官府备个案,泗水城的如意楼便可以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了。   从如意楼回到家中,姜言意整个人都懒洋洋地往躺椅上一躺。   郭大婶一边帮姜言意捏肩一边问:“东家今日心情颇好,想来是同商会那边的人谈得还顺利。”   霍蒹葭旁观了全场,听郭大婶问起,神色那叫一个激动:“婶子,你是不知,东家在那群老奸巨猾的商贾们跟前可威风了!”   姜言意往嘴里塞了两块马蹄糕果腹,咕噜噜喝下一杯茶,摸起放在桌上的契书就又要往外走:“我去隔壁王府一趟。”   郭大婶叫住她:“我熬了鲫鱼汤,您拿一盅过去?”   姜言意干脆利落回绝:“王府什么都有,不缺这盅汤的。”   她是去谈正事的,才不是去投喂某人! 第130章   姜言意把那张商贾们都按了手印的契书放到封朔跟前时, 封朔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越来越本事了。”   姜言意把下巴一抬,哼了声:“银子我给你弄到手了,修建书塾的事就等你这边了。”   封朔放下那张契书, 道:“回头我交给宋博州去办。”   宋博洲是西州录事, 谢知州倒台后,一直都是他在接管西州府衙, 修建书塾这些惠及民生的事,自然也归他管。   姜言意道:“书塾建好后, 我想在书院里立一块石碑, 把出钱修书院的商贾名字都刻上去。”   此举是在名声上给商贾们一点甜头, 凡事都得有张有弛。   先前商会的人募集军需, 随后她就带领商贾们一起做瓷窑的生意,让商贾们多多少少都赚了些银子, 这次再提出捐款办书塾,商贾们反对才没那么激烈。   已经有了在泗水城开如意楼的这颗甜枣,她再给一颗, 不过是镌刻个石碑的事,就送了富商们一波糖衣炮弹, 何乐而不为?   再者, 书塾修建起来了, 也有利于封朔在外的名声。   如今天下大乱, 别的州府百姓谋生都成问题, 西州穷苦百姓家的孩子却能免费上学堂, 商贾们也“自发”出资修建书塾, 听起来怎么都觉着西州好似一处世外桃源,既可以吸引更多商贾把财富带过来,又有利于封朔招贤纳士。   姜言意考虑的这些, 封朔自然也明白,他道:“都依你,名单上出资的商贾,今年的赋税可减免一些。”   官府出面给了好处,跟姜言意想方设法给府上们的好处不一样,这是明摆着告诉富商们,响应官府制定的政令,官府也会在一些方面给他们优待。   姜言意点点头,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封朔看着她意味不明道:“这就走了?”   姜言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故意走近几步,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倚靠在他书案前,媚眼如丝问他:“不然呢?”   封朔没说话,却突然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大手按着她后颈,让她整颗脑袋都埋进了他胸膛。   春寒料峭,西州冬末春初还时常雨雪霏霏,常人一身冬衣还不敢换下来,但封朔只着了件开春穿的锦袍,身形看起来挺拔而清瘦。   姜言意毫无防备,一头栽下去,唇上的口脂还印在了他交领处雪白的中衣上。   封朔呼吸很平稳,但姜言意明显感觉到他的心跳声加快了。   她反应过来刚想挣扎,就听见门口传来两声干咳。   紧跟着是邢尧的声音:“太皇太妃听说楚姑娘来府上了,让楚姑娘过去坐坐。”   封朔一手按着她后颈,下巴抵着姜言意的脑袋,嗓音听不出喜怒:“知道了,你退下吧。”   邢尧自知怕是撞破了主子的好事,正尴尬不已,得了这命令,赶紧退出去,还体贴带上了房门。   封朔松开手时,姜言意跟只鸵鸟似的手忙脚乱从他怀里爬起来,脸红得快滴血。   果然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虽然现在让邢尧误会了他们,但瞧见封朔抱着她,还是比瞧见她倚坐在书案上对着封朔搔首弄姿好……   封朔狭长的眸子染上点点笑意,睨着她道:“不继续了?”   姜言意又尴尬又抹不开脸面,只得揪了揪他手臂内侧的软肉泄恨。   封朔皮糙肉厚,非但不觉得疼,反倒因她的窘样笑出声来。   姜言意羞恼不已,转身往外走:“我去看太皇太妃。”   封朔合上手中的公文站起来:“正巧得闲,陪你一块过去看看母妃。”   他雪白的领口那个嫣红的唇印格外瞩目,姜言意道:“要不你换身衣服?”   封朔只淡淡回了她一个字:“忙。”   姜言意只得折回去,用手绢沾了些茶水把他领口的唇印擦掉,在此期间,封朔一直盯着她看。   虽说是她站着,封朔坐着的,但封朔那目光,总让姜言意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压迫感,她嗔他一眼:“看什么?”   封朔嗓音懒洋洋的,略带几分痞气:“看你啊。”   “那你慢慢看。”姜言意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被他这句话撩起的涟漪,故作镇定开口。   擦干净那个唇印,她刚要收回手,却被封朔一把攥住了皓腕,从手背看,她五指纤细白皙,嫩葱根一般,甚至看不太清指节,只不过手心和指腹却有些不太明显的茧子。   封朔轻轻摩挲了一下她手心的茧子,音色低沉得有点黏,说不出的性感,“怎么弄的?”   姜言意道:“练弩时磨的。”   封朔做给他的那把弩虽小巧,但箭放出去,好几次都震得她手心发麻,慢慢有了一层茧子,她用弩时才愈发娴熟了,如今在二十步开外也能射中箭靶。   封朔没说话,盯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片刻,滚烫的吻才落在她手心,温热的唇贴在她掌心那层薄薄的茧子处久久未动,“疼吗?”   “没磨出茧子的时候疼,茧子起来了,就不痛了……唔……”姜言意正说着话,不妨低呼一声。   封朔在她掌心重重吻了一下,湿热的吻一路流连至她指尖,含住。   他闭着眼,纤长的睫羽垂在眼睑处,明明那么清冷的一个人,吮吻她指尖时,虔诚又带着点理智快束缚不住欲望的侵略意味。   姜言意被他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似乎知道她发作的临界点,在她要用力抽回手时,就率先放开了,幽深的凤眸平静得令人心悸,好似山雨欲来,道:“走吧,去看母妃。”   若不是他音色依旧磁性得有些发黏,单这副清冷正经的神态,姜言意都要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二人到明檀院时,伺候太皇太妃的婢子才说太皇太妃在小厨房,说是想亲自做些点心。   姜言意先前在明檀院的小厨房做过糕点,自是前去帮忙,封朔是个忙人,人虽来了明檀院,可还是不断有要紧的信件送到他手上来,他便在暖阁里抽空处理这些信件。   太皇太妃今日没穿华服,为了方便和面,宽大的袖子高高撩起,又用系带固定住。   瞧见姜言意,太皇太妃笑吟吟道:“瞧瞧,我先前就说你这孩子得多来府上坐坐,你一来衍奴就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你不来,他公务就繁忙得紧。”   姜言意被太皇太妃打趣得不知怎么回话,好在太皇太妃很快就自己揭过了这个话题:“人老了,手脚没从前灵活,做个点心,忙活了半天还没出锅。”   姜言意用系带绑好袖子后过去帮忙:“这些活儿都是熟能生巧,您长久没做过,生疏罢了,这是打算做什么点心?”   太皇太妃道:“福喜说衍奴近日胃口不佳,他幼时喜食荷月酥,哀家打算给他做些,那孩子肩上担子重,近日都瘦了。”   姜言意想起郭大婶走前让自己带过来的那盅鲫鱼汤,良心突然痛了一下。   她道:“这道点心我不曾学过,您到边上指点,我来做。”   太皇太妃道:“厨房腌臜,可别糟蹋了你这一身好衣裳。”   姜言意净手已经开始和面:“不妨事。”   太皇太妃也看出姜言意和面的姿势比自己老道多了,终是让开了位置。   “面揉好了得加豚油起酥两遍。”太皇太妃道。   姜言意揉了两下面团,只觉这面似乎更自己平日用的不太一样,揉起来格外服帖,道:“这面粉上劲儿快。”   一旁的厨娘笑道:“王府的面粉是从南边运过来的,往年进贡给宫里的,也是禹州的面粉。”   既是进贡的东西,那肯定是样样拔尖的。   面皮酥后,她在太皇太妃的指点下,用麻油、桂花、砂糖和金桔饼调制馅料。   馅调好后太皇太妃尝了尝,点头道:“味道正好,府上有年前腌制的青梅,可以再加点青梅进去。”   下人很快找来青梅,剔去核儿捣碎后混进馅儿里。   姜言意用酥皮包上馅儿,搓成椭球型,装进盘子里放进炉子烘烤。   面皮起酥两遍,因为有豚油的缘故,烤熟后和面时交叠在一起的面皮就分开了,掰开后里面是匀称的褶子,一层挨着一层,好似莲花瓣,中间的馅儿闻着有桂花的清香,还有一股橘皮独有的怡人芳香。   吃进嘴里外酥里软,咬开馅儿不仅是香,金桔和青梅的酸甜刺激着味蕾,直叫人食欲大增。   太皇太妃还让厨房的婆子煮了一锅豆浆,荷月酥做好后,太皇太妃不仅让婢子把荷月酥端去暖阁,连豆浆也备了三分,还往里面加了不少砂糖。   姜言意不嗜甜,以为太皇太妃是想让她们喝豆浆,本想说自己那碗少加点糖,但又不好拂了太皇太妃的意,便没作声。   几人进暖阁时,封朔刚吩咐完邢尧什么,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似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邢尧面上也一片严峻,给姜言意和太皇太妃见过礼后便匆匆离去了。   太皇太妃虽偶尔会发病,但清醒时还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局,有些担忧问封朔:“可是出什么事了?”   “而今这局面,哪天没有事发生?”封朔轻描淡写把话带了过去,瞧见婢子放到桌上的点心,倒是微微一怔:“荷月酥?”   那些疮痍不堪的记忆涌上心头,封朔神色未变,只是唇角微微抿紧了几分。   他七岁后就不被允许住太皇太妃宫殿里,上太学后曾因触怒先帝,被罚数日不许进食,责罚结束那一日,碰巧太皇太妃让宫女给他送一盘荷月酥去,他狼吞虎咽吃完,当晚就因为饥饿太久又暴饮暴食腹痛不止,又吐又呕,尝尽了苦头。   后来太皇太妃问起,他怕惹得她伤心,只说自己当日吃完荷月酥,是因为喜欢。   太皇太妃见封朔还认得荷月酥,眼底有些许欢喜,也有苦涩:“母后好些年没做过这东西了,还是楚家丫头手巧,我只提点几句,她就知道怎么做,你尝尝。”   三碗豆浆被婢子分别放到了姜言意、封朔和太皇太妃跟前。   姜言意正寻思着这豆浆莫不是得搭配着荷月酥吃,就见封朔已经用乌木象牙箸夹起一枚蚕蛹似的酥点,泡到了豆浆里,片刻后才夹起来吃掉。   他似乎心绪不佳,并没有对这道点心表态。   太皇太妃便笑着对姜言意道:“泡豆浆吃可比干吃还多几分滋味,好孩子,你也吃吃看。”   姜言意还是头回瞧见宫廷点心是这么个吃法,也好奇泡了一枚荷月酥到豆浆碗里,泡软了酥皮入口时,口感的确惊艳,酥皮变得香甜而绵软,吃到馅儿时,里面的酸在甜的对比下,更加回味无穷。   姜言意夸赞道:“不愧是宫里的点心,滋味果然好。”   有了这开胃的点心,封朔用饭时的确比平日里多用了半碗,只不过他一直心事重重的。   太皇太妃以为他是在烦扰军中的事,留她们用完饭,便叫封朔去书房处理他自己的事,也让姜言意得空多去府上坐坐,姜言意自是满口应下。   她同封朔一前一后离开明檀院,行至垂花门处时,发现封朔负手站在门边,似在等她,姜言意提起裙摆,加快步子迈了过去。   “怎么了?”她问。   封朔面上压抑着一层薄怒:“池青和从皇陵里带出来的宝藏都被川西绿林的山匪扣下了,本王得亲去川西一趟。”   那波山匪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厉害些,尤其是那山匪头子,传闻一根霸王枪使得是出神入化,朝廷前后派了好几波前去剿匪的军队,将领都死于他长枪之下。   池青的死活他不可能不管,皇陵宝藏关系到重骑的组建和往后的军需,便是踏平川西绿林,他也得把东西夺回来。   不过皇陵宝藏被找到了至今还是个秘密,池青带人去寻宝时也是避人耳目的。   他若带大军前去,不仅会打草惊蛇,还会让各方势力都注意到。所以此行只能带一支精骑,还得秘密行军,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川西。   姜言意一听他说池青和宝藏被山匪劫了,就知道大事不妙,也明白为何他一直面色不愉,忙道:“那你路上万事小心,金丝软甲记得穿上,护心镜也带着……”   “言意。”封朔突然打断她,明明之前神色还十分冷峻,在听她说起这些时,神情又柔和了下来,他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   “嗯?”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但姜言意总觉得今日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格外不一样,她耳窝都因为他的声线有些酥酥的。   他指尖勾着她一缕碎发,轻轻帮她别到耳后,道:“别担心,我还没娶到你,舍不得死。” 第131章   西州的冬天比南边来得早, 春天自是来得晚些。   南境已是山花遍野,这里杨柳才开始抽枝。   办书塾的事已经提上日程,官府那边选好了地基, 木工和泥瓦匠正忙着建房, 哪家有得闲的汉子,也会自发地前去帮忙。   一群半大的孩子时常围在外边看, 眼底盈满欣喜和渴慕。   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从来都是奢望,如今却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心中的欢喜不言而喻, 封朔在民间的呼声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姜言意听说封朔刚前往川西那会儿, 川西那边的百姓拥护那波山匪, 没少给他使绊子。   面对军匪,还能硬碰硬凭实力说话, 百姓反抗,手段温和了镇不住,手段强硬了又会被扣上一个欺压百姓的屎盆子。   亏得封朔如今名声大好, 拥护山匪的百姓先起了内讧。   山匪头子同封朔交过一次手后,逃回山上再也不敢同封朔硬来, 一边以池青为人质做胁, 一边借住地势死守。   战局目前是僵持了下来, 姜言意听陈国公说, 那波山匪在川西得人心, 封朔若是把他们招安了, 就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川西, 此后名望和势力也都能更上一层楼。   估计封朔也是这么个心思,只不过那山匪头子怕是不好劝降,得费些功夫。   比较棘手的是渝州的战事, 韩拓带着三万兵马和五千重骑前去增援,但他先前没同朝廷重骑正面交锋过,不知重骑在战场上的厉害,对面领兵的又是朝中老将,经验老道,韩拓吃了败仗。   渝州虽是勉强守住了,但兵马折损厉害,韩拓自己也受了重伤,不能再出战,一时间渝州那边士气低迷,岌岌可危。   兴安侯县主得知渝州怕是要失守,在消息传到西州的当天,就带着当初护卫她们父女来西州的三千将士杀回了渝州。   随后封朔的调令才从川西送来,安永元得镇守西州,由楚昌平带领五万兵马前往渝州接替韩拓。   姜言意做生意还行,在这些金戈铁马定乾坤的大事上,就深感自己无能为力。   行军打仗,素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渝州的军粮不从西州运送,而是从衡州、禹州走水路运过去。   方便面不管饱,但在紧急情况下能垫肚子,加上味道好,不少将士都比较青睐,西州大营火头营那边赶制不急,分了一些出来,让姜言意的面坊接活儿。   罗铁匠自从用精铁打出一台手动版简易压面机后,这段时间又陆陆续续做出好几台,面坊的产量是从前的好几倍。   对于前线的战事,姜言意心知自己干着急也没用,便把所有精力都投到了生意上去。   面坊开加盟店可比如意楼容易多了,徐掌柜和商会那些人还盯着泗水城如意楼这块蛋糕时,姜言意已经不声不响地把面坊开到了西州以南的州府。   方便面在西州卖得火热,但因为交通和战乱的限制,在别的地方还没掀起热潮,面坊一开始在民间的生意不怎么好,不过有军队那边的需求支撑着,倒也不至于开垮。   等百姓都接纳了这类可干吃也可泡水即食的神奇索饼,有机灵些的商贾想来分一杯羹,却发现生意怎么也做不起来。   毕竟面饼好做,搭配面饼的酱料再怎么调制,却也调不出那个味,加上姜言意的面坊在那边先抢占了市场,又有一套成熟的经营模式,新店很难越过老店去。   忙起来就容易忽略时间,转眼便是三月中旬,到了秋葵出嫁的日子。   罗铁匠置了新屋,身上没剩多少银钱,但还是租了一抬花轿,请人一路敲锣打鼓前来迎亲,该有的体面都给了秋葵。   西州家境殷实些的人家,嫁女儿备的嫁妆通常都是六抬。   姜言意拿秋葵当半个妹子看,嫁妆自是给她备了六大抬,又添了两小抬的衣裳首饰。   以罗铁匠的家境,秋葵穿绸戴金容易被人说道,姜言意也怕招来罗家三姑六婆眼红,秋葵应付不了,所以那些首饰,都打了纯银的,只背地里给了秋葵一对足金的镯子压箱底。   秋葵没有娘家人了,早上还是姜言意帮她梳的头。   秋葵一直很安静,直到盘好头发,要给她脸上抹胭脂时,才突然叫了声:“花花。”   姜言意应了声,问她:“怎么了?”   秋葵转身抱住她的腰,哭着道:“我舍不得花花。”   姜言意好笑着安慰她:“傻丫头,有什么舍不得的,以后你想回来就回来,还和现在一样的。”   话虽如此,但姜言意心中不免也多了几分伤感。   秋葵哭了一场,重新净面后上妆,才蒙上盖头由喜娘扶着出门。   姜言意送秋葵送到大门口处,看着她被喜娘扶上花轿,花轿又被人抬起,和着锣鼓声一路吹吹打打走远,只觉心口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   她在门口处一直看着花轿离开都护府大街,拐弯后瞧不见了,才转身回铺子里。   柜台处有个小马扎,以往姜言意每次从外边回来,秋葵都坐在马扎上,或忙着处理关东煮的食材,或一脸专注地数铜板。   姜言意想到今后自己再归家,就看不见那傻丫头了,没忍住心中的涩然,红了眼。   郭大婶安慰她:“秋葵是个有福气的,东家该为她高兴才是。”   姜言意抹了一把眼,笑道:“我是为她高兴的。”   郭大婶叹了声:“明年这个时候,您也该进王府了。”   想起封朔,姜言意心中难免忧虑:“也不知川西那边怎么样了。”   渝州开春以来雨水不断,爆发了山洪,让朝廷大军难以渡江才僵持了这么久,等洪水一退,届时还不知战局如何扭转。   川西地处中原,近日的暴雨也牵连到了这里。   川西山匪占山为王,封朔带兵驻扎在山下,对山寨形成围困之势。   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顶,发出“扑扑”的声响。   暴雨天气,帐内湿气也重,封朔看完从渝州传来的战报,将信件扔进火盆子里,火舌一燎,顷刻间信纸就化为了灰烬。   他精致的眉眼在火光下透着冷意:“传令下去,雨势一小,就攻打山寨。”   邢尧知道渝州那边形势紧张,封朔这是没时间再同这边耗了,当即抱拳道:“属下领命。”   山寨里,山匪们被围困多日,寨子里的存粮早已被吃光,暴雨天气也没法外出打猎。   一群衣裳褴褛的山匪抱着胳膊在缩在漏雨的屋檐下,或站或坐,吃了几天的树皮草根,个个精神都不怎么好。   其中一个黄脸汉子嘴里衔了半根草茎,蹲在地上,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神情很是专注。   “什么鬼天气!”一名山匪看着从檐瓦飞泻而下的雨线,狠狠啐了一口。   不知是谁肚子响了一声,在沉闷又潮湿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山匪们摸摸饿得发慌的肚子,默契地都没言语。   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面黄肌瘦,吞了吞口水对蹲在地上的黄脸汉子道:   “大哥,都说辽南王宅心仁厚,在他管辖的地方,百姓都有饭吃,家里有孩子的还能免费去书塾念书,咱们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降了吧?”   黄脸汉子没说话,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另一名山匪才道:“俺听说在辽南王麾下当兵,顿顿都有大白面馒头,还有索饼!那索饼干吃脆香脆香的,用滚水一泡,再挖上一团酱放进去,又辛又香!比镇上卖的肉汤面滋味还好!白面馒头沾汤汁,我一顿能吃十个!”   一番话说得屋内的山匪们皆是咽口水,腹中的饥饿感愈发明显了。   又有人道:“大哥,咱归降吧。”   也有反对的声音,“一群眼皮子浅的,咱们拿着那些钱招兵买马,到时候自己举大旗,大哥当了皇帝,咱们就是大官,娶他个七八房美妾,也过过那群狗官过的神仙日子!”   这话一出来,一些山匪不免又有些动摇。   飞黄腾达,娶一院子娇妻美妾,这是他们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有人小声嘀咕了句:“那也得有命活到那时候,咱抢的是辽南王的金子,那位在军中可号称活阎王。”   “娘的,熊三,你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小子是被那狗屁军师油腔滑调给说昏头了吧?”唱反调的汉子重重踹了一脚缺了个腿儿的板凳。   板凳“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被他骂人的山匪也不是个见怂的,眼看二人就要动手,一直没说话的黄脸汉子才扔下那根木棍,站起来道:“把辽南王的军师押过来。”   地上是一堆除了他自己,旁人瞧上半天也看不懂的简易舆图。   但那地上的划痕越到后面越杂乱无章,隐隐透出几分穷途末路的感觉。   踢板凳的山匪一脸喜色道:“大哥,您这是打算用那小白脸军师去跟辽南王换粮食?”   黄脸汉子只吐出两字:“归降。”   这话一出来,屋内的山匪神色各异。   “大哥,我不同意!”一直唱反调的山匪阴着脸道:“大哥怕事,我不怕!大哥若要归降,那咱们兄弟就把金条分了,愿意跟着大哥归降的,就带上你们的那份下山给人当马前卒去!”   “愿意跟我搏上一搏的弟兄,咱们就只要一直死守,等朝廷打得渝州那边节节败退,辽南王自会撤兵前去渝州支援!”   黄脸汉子一记扫堂腿就把那人放倒在地,拔刀抵着他脖子道:“你以为驻守在山下的是谁?从野狼嘴边抢肉,活腻了!只怕辽南王撤兵之前,会先屠了整个山寨!”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噤若寒蝉。   雨势稍停,山脚下一队人马已集结完毕,个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腰间别了双刀,眼中杀气凛然。   他们能跟着封朔千里迢迢南下,必然是军中的精锐,刀光箭雨一路厮杀到今日的。   只不过他们没等来最终的那道杀令——山匪头子带着池青和被劫的十几车金条下山归降了。   池青虽在山寨里被关押了数日,但一张嘴实在是能忽悠,一直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直到最近断粮才饿了几天肚子。   军营里还没到饭点,来不及备饭,只得烧水给池青和山寨里归降的那群山匪一人泡了一碗面。   一群人端着碗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吸溜,吃完面条,把汤汁都咕噜噜喝了个干净,碗壁光亮得像是被洗过一样。   那年纪颇小的山匪靠近池青蹲下,捧着空荡荡的碗舍不得放下,眼巴巴问:“池军师,军营里当真顿顿都有这样的面吃?”   池青喝了一口汤,打了个嗝儿,才用那慢悠悠急死人的语气道:“怎么可能。”   边上竖着耳朵听的山匪们一脸失望,暴脾气直接哼笑道:“我就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却听池青道:“这东西上战场时哪里能抗饿,也就来不及做饭时垫肚子用。”   意思是这泡面不过是塞牙缝的小点心。   “早知道辽南王军中是这待遇,老子当初还当啥山匪,直接从军得了!”立即有山匪骂骂咧咧:“老子不怕饿,老子要顿顿都吃这面!”   一群山匪狂点头。   军中的小头目来给他们登记名册,改入军籍时,个个都争先恐后挤上前去报名字。   池青喝光最后一口面汤,才优哉游哉往封朔帐中走去。   封朔在军帐中单独面见山匪头子。   山匪头子不会军中礼节,照着绿林那套做派,向着封朔抱拳道:“当日多谢王爷留了萧某一命。”   封朔略微诧异抬起眸子,重新打量起眼前这跟寻常庄稼汉无异的男子,“汝唤何名?”   当日他留这人一命想逼降他,放水本就隐蔽,没打算让此人记着这个恩情,这人倒是自己察觉到了,可见不简单。   “鄙人萧郸。”黄脸汉子头低了三分,算是对封朔的敬重。   当日他迎战封朔,旁人只当是他侥幸逃脱,只有他自己知晓,是封朔惜才,有意放他一码。   这些日子他在山寨一直琢磨,如何破这局,最后发现一切都只是困兽之争。   这接连几天的暴雨不仅阻挡了朝廷进攻渝州的进程,也是封朔给他的一个考虑时间。   这人聪慧通透,封朔倒是真起了重用他的心思,沉吟片刻道:“本王许你都尉一职,掌兵一万,你从山上带下来的那些人,重新编入军中,可有疑议?”   山寨里不过几千散兵游勇,远不能和封朔麾下的正规军相比。   但凡收编,都会把原有的人马打散重新编制,一则是方便管理,二则是以防有异心。   萧郸既决定归降,就没想过再带领自己原来的人马,拱手道:“一切听从王爷调遣。”   大军当天夜里拔营,全速赶往渝州。   因着行军紧急,一路上火头军几乎没煮过饭,都是用开水泡面饼。   军中的面饼吃完,但途经任何一处州府,都能从当地面坊补给到军需时,饶是封朔也有些惊讶。   他久未过问姜言意生意上的事,都不知她如今已把面坊开到了别的州府。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心为姜言意感到自豪。   哪怕没有味觉,用木箸挑起面条时,嘴边也不自觉带了一抹笑。   远在西州的姜言意,刚好也挑起一箸滑溜溜、香喷喷、贼劲道的酸辣粉,嗦完一口才叹气:“川西那边没个音讯传回来,舅舅在渝州也是苦战,我如今既不敢回楚家,也不敢见太皇太妃,自己心中都没底,不知怎么宽慰她们。”   安少夫人如今已有两月的身孕,平日里一直孕吐,常是吃得少吐的多,人都消瘦了下去。   姜言意听说她吐得厉害,特意过来看她,给她做了酸辣可口的酸辣粉,安少夫人才吃了顿饱饭。   安少夫人道:“我倒是佩服你,不管多大的事压下来,都没见你慌乱过。”   这次的酸辣粉是姜言意用油泼辣子做的,安少夫人碗里姜言意只勾了一点辣子,安少夫人就被辣得直吸气,却又舍不得停下木箸。   红亮的汤底上铺着一层肉沫炒制的浇苕,挑粉条时,粉条上也沾了不少肉沫,一口下去香浓多汁。   姜言意被夸了,神情却有些无可奈何:“我也慌,但若是不吃不喝成天只顾着担心,把身体拖垮了,除了添乱,也帮不上什么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了自有个儿高的顶着,把眼下的事做好才是要紧的。”   安少夫人被姜言意逗笑,感慨道:“我若是有你一半豁达就好了。”   姜言意蹙眉:“你如今有孕在身,安夫人还不消停么?”   安少夫人神色黯然:“婆婆虽不明着给将军房里塞人了,但同各家夫人来往时,少不得说我善妒、仗着将近宠爱目无尊长,对她不敬……”   这样一来,安少夫人出现在别家宴会上时,那些夫人对她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   姜言意问:“这事安将军知道吗?”   安少夫人摇了一下头:“王爷南下后,将军肩上担子就重了,半夜三更还在书房处理事务,我不好拿这些琐事去烦他。”   妇人间的闲话,也难传到安永元耳朵里去。   姜言意道:“你在孕期,可不能一直这般郁郁寡欢。我在城郊给我胞弟买了一处庄子,过几日正巧要去看看佃户帮我种植的番椒如何了,你同我一道去庄子上住段时间得了,我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   等她把安少夫人哄走,再找人把那些话传到安永元耳朵里,不怕安永元不为安少夫人打抱不平。   清明前正是田里的螺丝肉质最肥美的时候,此行正好可以看看那边农田里的螺丝多不多,若是数目喜人,姜言意还打算把螺丝做成如意楼的应季招牌菜。 第132章   姜言意买的庄子地方不算偏僻, 买下后请人重新修葺过,现在看起来同新的无异。   平日里负责打扫庄子的是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   去之前,姜言意先让人递了信儿过去, 让庄子上的婆子备好房间。   等她们过去时, 一切都已安置妥当。   庄子环山绕水,在马车上挑起车帘往外看, 入目皆是一片早春的新绿,在田地里忙活的农人瞧见官道上有马车驶过, 偶尔会直起腰来眺望半晌。   扎着角辫的孩童好奇地追在马车后面, 或闹或笑, 满是鲜活的气息。   马车在庄子前停下, 拴在大门口处的大狗立即犬吠起来,刘婆子夫妇忙迎了出来, “东家过来了。”   姜言意跟安少夫人乘坐的同一辆马车,她下车后扶了安少夫人一把,那条狗叫得厉害, 用力往前冲,颈上的狗绳几乎都要拴不住它, 安少夫人护着肚子往后避了避。   姜言意见状上前半步护在了安少夫人跟前, 对老翁道:“刘伯, 你把狗牵到柴房那边去。”   老翁连忙应了声, 把一直吠叫的狗牵走了。   楚言归和楚忠、陈国公三人共乘一辆马车, 楚忠先把轮椅拿下去后, 才把楚言归抱了下去。   进了大门, 里边并不是院子,而是一条幽长的青石板小径,小径两侧紫气如云, 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兰草,正是兰花吐蕊的时节,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雅的兰香。   陈国公也算见识过了不少好山好水,见到这幽兰小径,不禁也夸赞了句:“是个妙地。”   引路的婆子笑呵呵道:“这些兰草是翻修庄子时,东家让种上的。”   冬末春初,山上的兰草在乡下不是什么稀罕物,只不过寻到这一整片,还是费了些功夫。   安少夫人笑道:“言意是个懂雅趣的,不似我,俗人一个,真要给我块地儿,我也不知怎么捯饬。”   姜言意道:“你可别打趣我了,我还羡慕你日子过得清闲呢,安将军把府里府外一切事物都打点好了,哪还有你操心的份。”   几人说说笑笑,走过了幽兰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棵歪脖枣树,紫藤花缠绕在树上,整棵树都被花鬘包裹,垂下万千紫色花穗,形成一道天然拱门,地上也铺了一层淡紫色的落花,叫人不忍心下脚去踩。   姜言意路过时,抬手就摘下一穗紫藤花,送到鼻尖嗅了嗅道:“回头摘些做成紫藤花酥饼,给太皇太妃和祖母都送一份过去。”   到了院子里,刘婆子拿着茶壶给他们沏茶:“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不过这沏茶的水,是老头子一早去山上背回来的泉水,据说泡茶滋味会好些。”   姜言意和安少夫人都对茶道没什么研究,一盏茶喝下去纯粹只为解渴,只有陈国公惬意眯起了眼。   喝完茶,陈国公和楚言归摆上棋盘开始对弈,自从过年时跟封朔下了一盘棋,楚言归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到了棋艺上。   距离晌午还有一阵,姜言意先去看了辣椒,辣椒被陈娘子夫妇照料得极好,已经在地里分株种植了。   未免意外,种植辣椒的几块地都用荆棘藤做成的篱笆围了起来,篱笆门口还拴了狗,若是有生人靠近辣椒地,几只大狗就会狂吠。   姜言意笑着对陈娘子道:“你们有心了。”   “若不是掌柜你给了我和大郎这么好的差事,又赊借了银子给公婆看病,我们老陈家哪还有今天。”陈娘子现在也改了对姜言意的称呼,“我跟大郎都是粗人,也只能替掌柜你好好看着番椒地,报这份恩情。”   姜言意知道让她像从前一样称呼自己,可能反倒会让陈娘子不自在,没在称呼上纠结,道:“可别这么说,你我相识一场,给令尊令堂看病抓药,这点情分还能没有么?”   陈娘子被姜言意说得不好意思,咧嘴笑笑,心中感激更甚。   她得知姜言意想去田里捞田螺,她对这一带熟悉,便领着姜言意去了附近的水田。   田里淤泥多,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时,灰黑的泥一直糊到小腿。   姜言意穿着一身浅色的撒花裙,没法下田去亲自捞,便在岸边看着陈娘子叫来的几个庄稼汉帮忙捞田螺。   捞上来的田螺在清水桶里过一遍后,姜言意挑出个头大、体态圆,壳儿又薄的田螺,肉多的田螺和肉少的田螺拿在手上重量上的差别很明显。   姜言意一边挑田螺一边问那些庄稼汉:“我瞧着你们这边螺挺多的,可有捞到集市上去卖?”   一个面相淳朴的汉子答道:“这是荷花田里长的青螺,每年过了中秋才是一年中最肥美的时候,那时候西州城里吃田螺的富贵人家多。不过咱都是庄家人,没那个路子,找不到酒楼收,都是逢赶集的日子才背一桶拿去卖田螺的地方。”   姜言意问:“卖多少钱?”   汉子道:“这东西能有啥肉,卖不出几个铜板,品相好的活螺,一斤也就五个子儿。”   庄稼人一斤田螺卖五个铜板,但去集市上买那些小贩手中的螺,少说也得八个铜板。   姜言意心中有了数,挑选了足足半桶的田螺,回去时陈娘子本想让一个庄稼汉帮忙把田螺送到庄子上去,却见跟着姜言意的一个干瘦小丫头,单手就拎起了木桶,半点不费力的模样,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收了回去。   姜言意就同陈娘子道:“清明前我遣人来村子里收一趟田螺,品相好的五个铜板一斤,稍次些的四个铜板,你给村里人放个信儿。”   陈娘子一听,大喜过望:“掌柜的,你这哪里是做生意,是活菩萨吧!”   农家少闲月,四月人倍忙。①   庄稼人都得忙着一年之计的播种,现在便是得知有人收三月的螺,把田螺运去城里卖,只怕没几个人有那个空闲,但若是姜言意自己找人过来收,村子里的人哪里会放着这大好的赚钱机会不要。   乡下地方,百姓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想赚几个铜板艰难得紧。   姜言意回到庄子时,刘婆子已经在厨房生火做饭了,她带着霍蒹葭把田螺拿过去。   安少夫人本想到厨房来帮忙,但她如今正孕吐得厉害,闻到油腥味就止不住地干呕,姜言意让她去院子里好生歇着。   “今年这三月的田螺个头都比得上往年中秋后的螺了,东家打算把这田螺炒着吃吗?”刘婆子瞧了一眼桶里的田螺,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   姜言意往桶里加了些盐,道:“先吐上一天沙子,明天弄。”   她转头看见灶台上刘婆子洗好的腊肉,想起回来的路上看到的香椿树:“这腊肉混着香椿炒好吃些。”   刘婆子笑道:“庄子上有香椿树,我让老头子摘去了。一会儿再杀只老母鸡炖汤,东家觉着如何?”   姜言意道:“同我一道过来的那位夫人害喜,吃不下东西,杀只鸭和着酸萝卜煮老鸭汤。”   “好。”刘婆子应声出去。   姜言意把洗干净的腊肉切成巴掌大的方块,煮到筷子可以轻易扎破猪皮后捞起来,稍放凉些切成薄厚适宜的肉片。   这块腊肉半肥半瘦,瘦肉暗红,肥肉呈淡金色,瞧着就颇为好看。   刘老伯摘了香椿回来,就帮老伴处理鸭肉去了。   香椿直接入菜可能会有微量毒素,得焯一遍水去毒素。   姜言意把香椿焯水后切成小段,锅热后沿着锅边放一小勺香油,等油热了才把腊肉煎炒,锅底被油润过一遍,腊肉下锅后一点也不粘锅,炒出部分油脂后,再把香椿倒下去翻炒。   香椿本就极香,下锅后经热油一炒,那香味更是直接溢出厨房去。   姜言意加了些黄酒,又勾了一小勺盐,翻炒均匀后就起锅,没用其他香料,以防盖住了腊肉和香椿原本的香味。   刘婆子夫妇已经把鸭处理干净,刘婆子在姜言意的指点下把鸭块焯去血水后,加生姜、料酒八角、桂皮先炖了一个时辰,才放入切好的酸萝卜块,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煲半个时辰就可以出锅。   在这期间,得了陈娘子话的几户村民,有的提了一篮子春笋,有的抓了只老母鸡,有的捡了十几个鸡蛋……都来庄子上给姜言意送礼,一个个千恩万谢的,问何时过来收田螺,姜言意给了他们准信后,才陆续离去。   安少夫人笑道:“我可算晓得祖母常说的为商积德行善会有善缘是何意了。”   姜言意说:“这村子里的良田大多是种莲藕,若是道路再好走些,用牛车把藕拉到别处去卖,也是一个路子。”   受限于交通,这里很多东西都只能在当地产销。   既有了春笋,中午的菜就又加了一道春笋焖肉。   “饕翁”苏东坡先生曾为竹笋焖肉作打油诗一首: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   既能得东坡先生如此赞誉,这竹笋焖肉必然也是一大美味。   春笋清单鲜嫩,只不过有涩味,姜言意先焯一遍水去掉了涩味改刀切片,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切成小块,用生姜片焯水备用。   锅里下油,油温上来后先下肉,炒至变色,再加盐、葱、姜、蒜、花椒、八角、香叶,勾一勺料酒下锅后,锅里立刻“滋”了一声,冒起热气,姜言意赶紧用铲子翻炒。   香味完全融入肉里了,才放糖和酱油,炒出棕红的糖色,加水炖上一刻钟,肉炖至七分熟,放入春笋继续焖半刻钟收汁,装盘后不仅肉,连笋子都裹让一层漂亮的的红棕色。   开饭时姜言意让安少夫人先喝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开胃,安少夫人这顿饭可算是吃舒坦了,没再吐。   陈国公最为青睐那道春笋焖肉,嚷着让姜言意回去后也常做这道菜。   楚言归在饭桌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基本上只夹自己跟前的那盘菜,姜言意给他夹了两块焖肉:“言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楚言归年后身高直往上窜,身形依然单薄,但肩背比起从前还是宽阔了不少,五官张开后,脸上轮廓也清晰起来,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影子。   他的腿是没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但借住双拐还是能下地,更多的时候是用轮椅代步。   姜言意学弩的时候,他也跟着楚忠习了一套剑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倒不盼着能练出个什么名堂,只当强身健体。   鸡鸣三遍后就起床借住轮椅练剑,只为强身健体,姜言意是有些不信的。   她能为楚言归做的有限,该开导的都旁敲侧击开导过了,他今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姜言意左右不了。   当晚入睡前,姜言意见安少夫人看着院子里的月亮有些失神,知道她怕是在挂念安永元,打趣道:“这才分开一天,就对月相思了?”   安少夫人不好意思笑笑:“将军不管多忙,都会遣人来我院子里告我一声,让我早些歇着,不必等他。有时候他回来得晚,怕吵着我,就只来我床前看看,再去外间的软榻上睡……”   姜言意听得有些向往,嘴上却道:“得,本还想留你住个十天半月,你这才来一天相思病就犯了,明儿我就送你回去。”   安少夫人感慨道:“我是打心眼里佩服言意你,你是个有本事的,这辈子不倚仗任何人,也能自己闯出一条道来。我没甚出息,就只会惦念着一个家一个人了。”   姜言意说:“你惦念成这般,也是那个人值得你惦念。”   她眼珠一转,突然问:“你同安将军可有吵架的时候?”   安少夫人点了一下头。   姜言意一脸好奇道:“是你软下身段去哄他,还是他来哄你?”   安少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慢慢红了,话音细得跟蚊子哼似的:“都有。”   她知道姜言意同封朔定了亲,想着姜言意或许是想从自己这里取点经,犹豫了一下,又道:“将军性子沉闷,话少……”   她脸更红了些,最后只道:“言意你今后同王爷成亲了,在那些事上尽量纵着就是了。男人在那事上得了甜头,在别的地方就会反过来纵着女人。”   姜言意原本只是好奇,没料到安少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也跟着红了。   安少夫人不自在道:“言意,我……我也是把你当亲姐妹,才给你说这些的,当真是羞死人了。”   姜言意赶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大抵是睡前的谈话太过有冲击性,姜言意这晚破天荒地做了一场旖梦。   梦里是在封府的书房,封朔像从前一样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他在她跟前总是不正经的时候居多,往她脸上偷了个香。   她抬起头去看他,却又被钳制了下巴,迫使仰起头来,接受他的亲吻。   笔墨纸砚都被打翻,她被他按着趴在了书案上,始作俑者在她颈侧吮吻,却还捡了只笔递到她手中,嗓音低沉而沙哑:“阿意,字若是写得不好,得受罚。”   带着些许笑意的尾音撩人得紧,好似一把钩子,勾得她心魂都快没了。   她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毛笔,眼中噙着泪,眼尾却是一片诱人的殷红……   *   黑暗中,封朔陡然睁开眼,片刻后双眼适应了光线,发现自己是在渝州军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呼吸却依然有些粗重。   他起身,就着木盆里的冷水随便洗了一把脸,才把因梦里的荒唐引起的旖念压了下去。   血气方刚的年纪,心里又有人,他没少做过关于姜言意的梦,但没有哪次,能让他意动至此。   大抵,他是真的想她了。   封朔看着烛火下自己在水盆里的倒影有片刻失神。   天色尚早,他走出帐外时,火盆里的篝火还燃着,远处的天只露出一线苍茫的灰白。   “王爷。”大帐前的近卫冲他恭敬抱拳。   封朔道:“把乌云牵来。”   现在回去睡是睡不着了,不如骑马出去走走,顺便巡营。   渝州驻军刚同朝廷重骑交过手,韩拓手上那支重骑折损后只余几百人,根本不能和朝廷重骑交锋。   楚昌平擅用兵,但面对在阵前势如破竹的重骑,也颇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力感。   若不是封朔带兵及时赶来,杀进了朝廷大军后方的步兵方阵,引得重骑掉过头去,只怕渝州城门得被攻陷。   刚经历过一场苦战的渝州从里到外都透着疲敝。   换岗下来的将士营帐都来不及回,直接倚着墙根睡着了。   乌云通人性,走过城楼时,马蹄声都放轻了些。   封朔看着这座刚经历过战火的城池,眼神沉寂了下来。   胡军医此番也跟着南下,熬了一宿给受伤的将士们煎药,在炉子旁看火却也因太过疲乏打起瞌睡,脑袋往下一栽惊醒过来,看到封朔时,连忙起身作揖:“参见王爷。”   封朔道:“免礼。”   他扫了一眼营帐大通铺里或昏沉睡着或痛苦呻吟的伤兵,问:“情况如何?”   胡军医道:“渝州城里所有药铺的伤药都拿过来了,能用的大夫也都叫来了,但一直这么下去,药怕是不够用。”   “缺哪些药材?”   胡军医叹了口气道:“蒲黄、白茅根、仙鹤草、地榆这些止血的药材自是越多越好。”   封朔面色肃冷:“本王遣人出渝州买。” 第133章   三月底的雨水似乎格外多。   一觉醒来, 窗外烟雨朦胧,檐瓦下还滴落着水珠。   姜言意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染上一层新绿的草木, 一场旖梦的在心底搅起的涟漪尽数褪去, 眼底化开淡淡的愁绪。   她伸出手去接屋檐下方滴落的雨水,水珠砸在手心, 那一丝凉意似乎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且盼着渝州早日传来捷报才好。”   她嗓音轻得像是一句叹息。   时辰尚早,姜言意走出门时, 发现隔壁安少夫人房里还没动静, 估摸是还在睡。走到前院, 倒是能听见楚言归房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了。   她站在屋檐下静静听了一会儿, 才折身去厨房。   刘婆子已经生了火,锅里正烧着洗漱用的水, 见了姜言意,颇为惊讶:“东家起这么早作甚,怎不再睡会儿?”   姜言意用木盆打了些水净面, 道:“习惯了。”   生意越做越大,她陆陆续续买了不少铺子, 面坊也开到了别的州府, 各种账本每天都看得她眼花。   平日里白天得去各处铺子巡视, 但凡有个宴会什么的, 还得同商会的人应酬, 晚上熬夜看账目, 每一笔帐都得对上了才能安心入睡。   自她和封朔定亲后, 准王妃的身份让旁人在明面上说话会忌惮着她了,但背地里编排的一些话还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诸如她只是长了张狐媚子脸,床上功夫了得, 这才把封朔迷得神魂颠倒这样的言论,姜言意自己外出办事时,都听见过好几次。   民间也有一片声音为兴安侯县主鸣不平的,说封朔若是娶了那样一个能上战场的王妃,天下何愁打不下来。反观她一身铜臭,满心满眼都是算计,只怕生意能做到这么大,也全是封朔动用私权帮她的。   书塾办起来,姜言意提倡女子也可入学时,民间还有不少妇人对她破口大骂,说她居心不良,想坏了那些姑娘名节,毕竟女子怎可同男子一起在书院上学。   恶毒的言论听过太多,姜言意倒是不以为意了,她只是觉得可悲。   这个时代给女人戴上了沉重的枷锁,旁人想砸开她们身上那层枷锁时,还会引来她们的疯狂反扑,仿佛戴着那层枷锁,她们才能保住自己的贞洁,才能让男人在挑选货物一样挑选到自己时,感到满意。   并且她们以此为荣,终其一生都在钻研着怎么把这副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到自己女儿身上。   对于那些砸开枷锁的女性,她们又会挖空心思指指点点,极尽鄙夷和唾弃,似乎这样就能显得自己贞洁高尚。   姜言意倒是不曾怨恨,她清楚地知道,一个王朝几百年来根深蒂固传承下来的东西,不是自己一朝一夕、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只是很多时候她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无力,说那些愚昧的妇人恶毒吗?她们甚至连自己错了都意识不到。   那些骂声姜言意可以一一驳回去,但驳得了百人千人,却驳不了上万人。   她必须要站得更高,等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时候,才会有更多人听见她的声音,才能改变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的命运。   姜言意净完面,转身去看吐完沙的田螺时,发现一旁的桌子上放了一盒蜜枣红糖发糕,问刘婆子:“这是别人送的?”   刘婆子笑得合不拢嘴:“是村长家的婆娘一大早拿过来的,说是感谢东家您差人来村子里收田螺。”   发糕里掺了红糖,呈现淡淡的棕红色,闻着不仅有糯米特有的清香味,似乎还有红糖的甜味。   姜言意拿起一块送到嘴里尝了尝,发糕入口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红枣剔了核儿,被蒸得软烂。应该是揉面时加了糯米酒,一股清淡的酒香给发糕注入了灵魂。   姜言意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今早就吃螺蛳粉和发糕。”   刘婆子没听说过用螺蛳煮粉条,犹豫道:“东家,这田螺还是炒着好吃些。”   “中午再炒。”姜言意拿起一个螺蛳用软刷刷干净后,用剪子剪去螺尾。螺蛳的内脏在尾部,食用前必须处理干净。   这螺蛳已经用清水泡了一天一夜,中途换过几次水,也加了香油,沙吐得很干净。   刘婆子见状过去帮忙,她常年做农活,手劲儿比姜言意还大些,剪起螺尾也不费劲。   姜言意则去吊汤。   螺蛳粉的精髓几乎全在汤里,她把猪骨和鸡架子焯水后,往锅里重新加水,放了几片生姜,添了一匙米酒,又挽了个葱结扔进去。   螺蛳处理好后,冷水入锅焯水,加葱姜、料酒去腥,水开后再煮小半刻钟捞起来,螺蛳厣基本上就被煮掉了。   螺蛳粉的臭,不是来源于螺蛳,而是酸笋。   姜言意泡的酸笋用的原料是过年时陈娘子送给她的冬笋,泡到现在,泡菜坛的盖子一揭,臭味太过霸道,有时候传到前边院子里,楚言归都得遣楚忠过来问问是不是厨房这边出什么事了。   泡好的酸笋洗干净后切丝,年前收获的辣椒她也泡了不少,不过是捞了籽儿再泡的,籽儿现在已经是地里的辣椒苗了。   泡椒剁碎,酸豇豆和酸萝卜切丁,泡发的大黑木耳切丝。   炒料前,姜言意先提炼了葱油,用一半葱油一半豚油下锅加热后,还什么都没往锅里放,光是随着热气升上来的油味就有一股浓浓的葱香。   丢进姜蒜爆香后味儿更甚,放辣椒炒出红油,倒入酸笋翻炒,紧跟着放入八角、桂皮、白芷、紫苏等十多味香料,炒出香味来了,才把焯过水的螺丝倒进去继续炒。   刘婆子在灶台后边看火,闻着锅里呛鼻的香味,心里一阵犯嘀咕,想着姜言意方才还说早上用螺蛳粉煮汤,怎地转眼就炒起螺蛳来了。   不过对于自家这位东家的厨艺,刘婆子还是有所耳闻,哪怕昨天已经尝过了姜言意的手艺,今早闻着锅里炒田螺的香味,还是直咽唾沫,夸道:“同样是这些香料,到了东家手里,做出来怎就这般香哩!”   姜言意一边翻炒一边道:“下料的顺序、炒料的火候、起锅的时辰都讲究,哪一步有出入,做出来的味儿就始终差一截。”   “东家说的是。”刘婆子笑着连连附和。   螺蛳炒好后,锅里倒入吊好的高汤继续煮,姜言意则另用一口小锅炸起花生米和腐竹。   腐竹是用豆腐皮做的,刘婆子之前听说姜言意一行人要来庄子上,事先推了豆腐,顺带起了几张豆皮。   油温上来后转小火,倒入花生米时锅里“嗞”了一声,油层上方翻滚起小泡,花生米表皮的颜色慢慢变深,姜言意时不时用铲子推一推,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把花生米捞起来,继续炸腐竹。   昨天做老鸭汤,姜言意把鸭掌留下来了,她用锅里剩下的油把鸭掌炸了两遍,才放入螺蛳汤里一起煮,又放了点糖提醇增鲜。   卤蛋是昨夜就卤好的,直接放入汤里一起煮就行。   螺蛳粉要想吃起来爽口弹滑,粉得用陈年米来做,面坊的老师傅们做面是一把好手,作粉的功夫也不差,姜言意带来庄子的粉条,就是面坊师傅们做的。   冷水泡发才能最大程度保留米粉的弹性,泡软的粉条直接清水下锅,煮软后捞进碗里,淋上吊好的汤汁,铺上几片焯过水断生的菜叶,卧上切开的卤蛋,再放进煮得软烂香浓的鸭掌,缀上酸豇豆、酸笋丝、油炸花生米、腐竹,再添几段香菜。   姜言意自己馋得恨不得立即端起碗来上一口,给她打下手的刘婆子却是一脸欲言又止。   这粉看着是挺好吃的,怎地味道闻起来这么怪呢?   她不好意思说姜言意煮得不好吃,只在姜言意催促她给楚言归和陈国公送过去时,犹豫道:“这……东家,真要送过去?”   姜言意点头:“快送去吧,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万一他们吃不惯,你就给他们下碗面,我给安少夫人送去。”   刘婆子还以为姜言意也意识到自己煮砸了粉,没好拆姜言意的台,忙应是。   螺蛳粉送到楚言归和陈国公住处时,楚言归没做声,倒是陈国公捏着鼻子问了句:“这煮的什么?怎地闻起来怪臭的?”   刘婆子尴尬笑笑:“是东家一大早起来用螺蛳吊的汤,煮了粉。二位若是吃不惯,东家特地嘱咐老奴了,让老奴去厨房煮个面。”   一听是姜言意亲手做的,楚言归便道:“拿过来吧。”   一碗粉加的小料很多,汤色红亮,浮在表面的油却不重,看起来很美味,就是闻着味儿有点难以下口。   楚言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捡了块吸饱汤汁后泡软的腐竹吃。   他眉头蹙了蹙,表情颇为怪异,吃完腐竹放下筷子,用汤匙舀了一勺汤喝,细品之后道:“怪鲜甜的,酸辣很是开胃。”   他都这么说了,陈国公也起了尝鲜的心思,他先吃了鸭掌,这一吃,眼都亮了,直呼:“好味道!”   先炸再炖的鸭掌表皮软烂,极易入味,几乎不用嚼,舌尖一抿,肉就到嘴里了,胶质感很足。   当天下午,如意楼的人就租了马车来村子里收田螺,次日,跟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香的螺蛳粉在如意楼有了一个专门辟出来的小区域,一开始生意惨淡,到后面吃螺蛳粉的人趋之若鹜。   村子里的人也靠卖螺蛳赚了不少钱,都对姜言意感恩戴德。   安少夫人原本打算住两天就回安家,奈何姜言意烧的菜太好吃,有时候姜言意看账时,安少夫人还能跟着学到不少东西,她慢慢也就把回家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以至于安永元亲自上门来接人时,发现安少夫人比起离家前胖了一圈,整个人都愣了愣。 第134章   姜言意怕安少夫人尴尬, 帮她向安永元解释:“听闻芸娘前些日子孕吐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我留芸娘在庄子上多住一段时日, 不曾想惹得安将军担忧, 叫安将军亲自过来了。”   “楚姑娘言重。”安永元向着姜言意抱拳,“拙荆得楚姑娘照顾, 安某在此谢过了。”   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   安永元一贯是个不善言辞的,安夫人在贵妇们跟前诋毁安少夫人的那些话能传到他耳中, 还多亏了姜言意。他处理完府上那些嚼舌根子的下人, 又跟安夫人撕破脸把话说开了, 就等着安少夫人回府。   怎料左等右等都不见安少夫人回去, 他唯一能想到的,大抵就是安少夫人在生他的气, 毕竟她孕期受了委屈,自己却半点不曾察觉。   正好清明将近,他便以接安少夫人回去祭拜先祖为由, 亲自找了过来。   如今渝州战事紧张,安永元又得忙着练兵, 姜言意虽留了他们用饭, 但安永元却抽不开身。   “军营还有要事, 渝州被困, 城中药材短缺, 相邻几个州府的药材买过去也是杯水车薪, 得从西州送一批过去。”   安家开了一家西州最大的药堂, 在收购药材上人脉自是比别处广些,这差事落到了安家头上,安永元半点不敢马虎。   一辆马车匆匆而来, 又匆匆而去。   送走这夫妇二人,姜言意眉心不觉也蹙了起来。   粮草,药材,都是打仗时关乎人命的东西。   渝州横断南北,南边是鱼米之乡,药草也繁多,反观北地苦寒,药材稀缺。   安永元把安家药堂囤积的药材送往渝州了,后面若是突厥来犯,一药难求的就是西州。   霍蒹葭见姜言意愁眉不展,问:“东家是舍不得安少夫人?咱回城了,东家隔三差五又去看少夫人便是了。”   姜言意摇了摇头,“安将军是个护妻的,我到不担心芸娘。”   她叹了口气问:“再过不久商队也该抵达西州了吧?”   杨岫带领商队出关一月有余,前些日子刚传了信回来,说是在返程路上了。   霍蒹葭以前跟着她爹跑镖时,大宣朝大多数地方都去过,就是还没出过关,她道:“我爹说,西出阳关三月三,重归故里九月九。这一出关,没几个月怕是回不来,不过西州城就在关口,杨叔他们又有熟人带路,应该能早些回来。”   关外是大漠,用骆驼作坐骑,可不比在关内驾马,行程自是慢了不少。   姜言意道:“按去时一个多月,返程一个多月算,他们回来时怕是在端午前后。”   姜言意倒不是担心关外的生意,她是想借助商队,从关外别国大批买进药材。   一旦打起仗来,黄金都没粮食和药材值钱。   趁着西州城现在还安稳,自是能囤多少药材就囤多少。   清明祭祖,姜言意姐弟也回了楚家。   短期内京城是回不去了,没办法去先祖坟前墓祭,便只在新修的祠堂举行了祭祀。   楚家做了青团,姜言意也从庄子上做了青团和紫藤花酥饼带过去。   清明吃青团的传统在姜言意原来生活的世界起源于盛唐,油绿如玉的艾草糯米团子,跨越了千百年的光阴,在祖祖辈辈手中一代代传承下来,自有它的魅力在里面。   姜言意考虑到楚家的厨娘会做豆沙馅的,她便做了咸蛋黄肉松馅儿的。   肉松是姜言意自己用煮熟的里脊肉制成的,没有现代厨房工具,多亏了霍蒹葭用石舀把沥干水分的熟肉一点点捣成肉末,又快刀切碎。   蒸熟的咸蛋黄捣成泥,混进肉松重新捏团。   青团的青色源于嫩艾草的草汁,不过刚采摘下来的艾草苦味很重,捣汁前得先焯一遍水。挤出来的艾草汁混进糯米粉里,揉好的面就是翡翠一样的碧绿色。   把面团搓成长条分出剂子,像包汤圆一样包进咸蛋黄肉松馅儿,上锅蒸半刻钟就行。   出锅的青团吃起来糯韧绵软,肥而不腴,表皮有艾草清淡的香气,里边的咸蛋黄和肉松在艾草和糯米的清淡相衬下,咸香口感更为突出。   楚老夫人许久没见过姜言意姐弟了,自是拉着她们说了好一阵话,看到姜言意带去的青团和酥饼,笑得脸上都起褶子:“你来就来,每次还都得带东西,哪有回家还见外成这样的?”   姜言意道:“我为了跑生意经常在外边,没能在您膝下尽孝,做些点心孝敬祖母罢了,可不是见外。”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楚老夫人握着姜言意的手,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神似女儿的地方,咋看眉眼有些相像,但细观又觉着哪儿都不像姜夫人,最后只怅然道:“去祠堂那边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姜言意应了声,推着楚言归离开楚老夫人的房间往祠堂去。   楚言归腿脚不便,他拜完后,姜言意帮他把香插到姜夫人排位前。   “阿姐。”楚言归低声叫她。   穿堂的风带起一阵凉意,姜言意回过头去看楚言归,她身上的衣裙在风里轻轻浮动,一缕碎发落在颊边,窗外的石榴树正逢花期,万绿从中朵朵红,甚是惹眼。   “我想出去游学。”楚言归看着姜言意说完了后半句。   姜言意愣了一会儿,才道:“游学?”   “先生身上有四门学问,出世学、术学、游学、兵学。我愚笨得紧,独有术学可令先生满意,先生说我所见太少,所念过于执着,不若出去游历一番,见见人生百态,等知晓何谓‘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出世学和游学便算学成了。”①   楚言归语调平静而舒缓,在他那张长开后更显清雅俊秀的脸孔上,已能看出几分由书香纸墨温养出的淡然气度,但那双墨玉般的瞳孔里,似乎又藏着东西,幽深、隐秘,叫人不敢窥探。   明明一直都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姜言意还是觉得这个少年的成长之快,让她都有些陌生了,她思量片刻后道:“你一心求学,阿姐自是不会拦你,只不过现在世道正乱着……”   “正是乱世,我才更要去看看这世间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楚言归平静打断姜言意的话。   姜言意心知他都这样说了,必然是一早就决定了的,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还是放心不下:“若是遇上危险可如何是好?”   楚言归道“阿姐放心,忠叔会和我一同去。”   “祖母那边……”   “祖母那边就劳烦阿姐帮我隐瞒一二,说我外出求学去了便是。”   楚老夫人性情算是刚强的,但死了小女儿,最有本事的三儿子又还在疆场,得知楚言归要出去历练游学,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从楚家回去后,姜言意第一时间去找陈国公询问楚言归的事。   怎料陈国公竟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信中说他能教的都教楚言归了,世间典籍三万栋,他教弟子,非是教人咬文嚼字考个状元郎,姑且只是个引路人,走哪条路,走多远,他把楚言归引到道上了,将来全凭楚言归自个儿的造化。   姜言意本以为陈国公是回了梅林草庐,让邴绍去了一趟梅林,却得知陈国公也没回梅林,倒真同隐士高人一般销声匿迹了。   楚言归游学去后,姜言意看着偌大的院子,愈发觉着家里冷清得厉害。   从前不怕寂寞的一个人,现在竟也有些怕孤单了。   姜言意去牙行买了两个丫鬟,想热闹些,但两个小丫头吃倒是能吃,就是不爱说话,不仅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瞧见霍蒹葭也怕得紧。   姜言意颇为无奈,好在两个小丫鬟勤快本分,平日里又有郭大婶提点她们,做起事来手脚利索,姜言意也就随她们去了。   去年刚搬到这里时,她和秋葵留了许多南瓜籽儿,开春后全种在了靠墙根的花圃里,现在整片院墙都爬满了南瓜藤,甚至还有些绕到了隔壁院子的石榴树上。   家里那一窝小猫也全长大了,墙头的南瓜叶旁,屋檐上,柱子边,随处都能看到眯着眼睛打盹儿的猫。   姜言意摘了南瓜藤上的雄花,裹上面粉和蛋液下锅炸,又折了南瓜藤上的嫩尖儿炒着吃。   这是姜言意外婆最擅长的菜式,她从前去外婆家,想吃南瓜花了,跑去地里把南瓜花全摘了,因为没分出雌雄花,没少被外婆念叨。   雌花凋谢后,会长出小南瓜,雄花则不会。   刚出锅的炸南瓜花表皮的酥脆,里边炸熟的南瓜花又十分软糯清甜。   因为姜言意时常做些小菜分给周边邻居,便是一开始不太好接近的谢初霁,因为两家挨得极近,也时常会来姜言意这里坐坐。   她喜欢下棋,陈国公不在,她得知姜言意会下棋,同姜言意来过两局后,就黏上了姜言意,二人时常一边对弈一边谈论关于办书塾的细节。   谢初霁是大才女,她祖父又是同陆临远父亲齐名的当世大儒,有她做书院的活招牌,愿意送女儿上学的人家越来越多。自愿前来当夫子的才子也远远超过了书院招收夫子的人数。   姜言意上辈子没收到过情书,这辈子没收到过情诗,但是谢初霁收到的情诗信纸,多到可以用来生火。   她同谢初霁下棋时偶尔调侃起此事,谢初霁只挑眉道:“写下这些酸诗的人加起来,怕是还比不上你未来夫婿一根手指头。”   姜言意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谢初霁反调侃了。   她神情有点呆,像是没反应过来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竟然也会开玩笑。   谢初霁发现姜言意神色不对,倒是又变回了原本淡漠端庄的神情。   姜言意连忙笑着说:“你方才那神情语气,才让我觉着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谢初霁见状,放松了下来:“母亲常说我在为人处世这一窍不曾开过,我也不屑学委以虚蛇那一套,早年开罪过不少人,可惜还是不长记性,到现在这一身臭毛病是改不过来了。”   姜言意道:“这世上能随性而活的人少,你能这般是幸事。”   谢初霁笑了笑,颇有几分自嘲:“你这张嘴啊,什么都能被你说成夸人的话。”   她扭头看窗外时,注意到一旁的绣架上搭了一方红巾,上面还有绣了一半的戏水鸳鸯图样。   谢初霁眼中有了些别的东西:“在准备嫁衣了啊,盖头绣得真好看。”   手上的棋子被她扔回棋篓子里,她手指在一旁种了睡莲的陶缸水面轻轻划过,几尾金鱼在缸里追逐嬉戏。   谢初霁眼神疲懒下来,像是对姜言意完全放下了戒备:“有酒吗?”   姜言意去取了一壶年前在陈国公酒庐那里买的梅花酿。   谢初霁闻到酒味便笑了:“是陈国公酿的吧?”   不等姜言意回答,她就先倒了一杯自己喝下,眼眶慢慢红了:“那年他和陈国公在慕府后花园埋的那坛酒,我后来去挖出来了,就是这个味道。”   刚过清明,四处都还有踏青扫墓的人,姜言意估摸着谢初霁是触景生情,心里的情绪又积压太久,她性子孤僻,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今也就能跟自己多说几句话,才在自己跟前情绪爆发了。   姜言意宽慰她:“你已经帮慕家平反了,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吧。”   谢初霁却哂笑了一声,“他还活着,只是他不肯见我罢了。”   姜言意只觉手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   谢初霁半趴在桌上,因喝了酒两颊通红,口里说的不知是胡话还是她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他们是孪生兄弟,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第135章   姜言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   世人口中的慕世子那是人中龙凤, 能文擅武,一身君子气,是全天下的姑娘梦寐以求想嫁的如意郎君。   姜言意虽跟池青接触不多, 但就池青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哪里同君子沾边了?   谢初霁一双眼红得厉害,却故作淡然笑了笑, 重新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我同他定亲前, 就在菩提寺见过一面。”   “那时樊家正得重用, 樊盛年得知我那日在寺里上香, 带兵围了菩提寺, 妄图败我名节,迫我嫁入樊家, 幸得世子路过,出手教训了樊盛年,又派兵护送我回谢家, 我才躲过一劫。”   “他肋下有一道疤,是他救我时, 我手上拿着匕首, 误以为他是樊盛年的人, 惊惶之下刺伤的他。”   谢初霁眨了一下眼,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她至今记得, 他被刺伤时, 肋下两指宽的伤口往外淌着血, 她吓得大哭,慕玄青却只是皱了下眉,那张清雅隽秀又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孔上, 神情甚是平静。   他甚至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痞笑一声,反过来安慰她:“我身上被你捅了个窟窿都没哭,你哭甚?”   他语调懒洋洋的却并不显得轻佻,夕阳的斜辉照在他俊逸的侧脸上,让他整个人仿佛是从光里走出来的。   从那时起,她就记住了那个笑,也记住了那个人。   父亲同她说,慕家前来为慕世子提亲时,谢初霁心中是欢喜的。   只可惜这欢喜没能维持太久,慕家就出事了。   慕玄青在第一时间同她退了婚,她央求父亲打点狱卒、在金銮殿上为慕家求情,最后慕武侯通敌叛国的信件被查出来时,朝野再无一人敢为慕家发声。   慕家被满门抄斩时,她在刑场外的马车上几乎哭得晕死过去。   皇帝下令不准替慕家人收尸,谢初霁废了不少功夫,才买通人偷偷把慕家人的尸首从乱葬岗运出来。   在深山野林为慕家人挖坟立碑时,她亲自前去送行,发现被斩首的年轻男丁肋下都没有伤疤,正巧陈国公又辞官还乡,她才想到慕玄青兄弟兴许还在人世。   靠着谢家的人脉网,谢初霁打听到陈国公的落脚点,几次三番寄信前去,终于才撬开陈国公的嘴,得知慕玄青兄弟还活着。   “我知他处处与我划清界限,是不愿拖累我,可他怎不问问,我究竟怕不怕被拖累?”谢初霁哽咽出声。   若池青当真是慕玄青,姜言意倒是能理解他为何不愿再同谢初霁有来往。   谢初霁心性纯粹,可以为了他奋不顾身,慕玄青却不能自私地拖着谢初霁一起入火炕。   慕家没平反前,他就是一介受万人唾骂的卖国贼子,加上还有躲在暗处的仇人,他不敢冒这样的险。   事情若是败露,谢初霁犯下的就是杀头大罪,整个谢家也会被拉下水。   至于现在慕家已经平反,慕玄青却还是不肯同谢初霁相认,姜言意就想不通了。   只不过池青就是慕玄青的事只是她们的猜测,还没有证据。   姜言意问:“你如何确定池青就是慕世子?”   谢初霁双颊坨红似醉了,眼神却再清醒不过,她似笑非笑看着姜言意:“你会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认不出来么?”   这话成功问住了姜言意。   双胞胎便是再像,细微处也会有不同。   谢初霁叹了口气,面上有了些认命的神色:“说我冥顽不灵也好,顽固不化也罢,只要确认他身上究竟有没有疤,我就能知道究竟是不是我认错了人。”   姜言意觉着以封朔和池青的关系,他应当清楚池青究竟是不是慕玄青才对。   当晚谢初霁离开后,姜言意就写了一封信,第二日拿去隔壁封府,托人带给封朔。   渝州战乱,驿站已经不送寄往渝州的信了,但封府肯定有同渝州联系的法子。   姜言意把信交给福喜时,福喜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姜言意分外尴尬。   她寄信过去可不是同封朔诉说相思之情的,只是想问封朔关于池青的事。   渝州连日苦战,朝廷重骑势不可挡,接下来数日渝州城都高挂免战牌。   朝廷重骑猛攻过几次,都被城楼上的炮火给压制了下来。攻不破城,朝廷大军便从粮道下手,从南方走水路运往渝州的粮船和药材在半道被截,一时间渝州又陷入了险境。   主帅帐中灯火彻夜未熄,幕僚和武将们在帐内各坐一边,共商对策。   “……属下以为,是时候将新帝宠妃乃前朝公主一事昭告天下,必然会在朝臣中惹起众怒,可以此来牵制新帝。”   “不妥!前朝旧部既想反宣复齐,他们潜伏在京中,熹妃又是新帝枕边人,这就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剑。把剑拿到明处,这柄利器就没用了!”   “此言甚是,揭露新帝宠妃前朝公主的身份,新帝无非两条路可走,其一是承认宠妃的身份再行封典礼,以昭仁德之心;其二是赐死前朝余孽,新帝照样能像对待高家一样,言自己事先并不知情,从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故此,揭露新帝宠妃身份一计,不可取,不可取!”   一名上了年纪的谋士一边摇头一边道。   “这……新帝抄高家为慕家平反,已在民间积攒了不少名望,我等出师的名头虽和樊威等人统一了口径,以新帝让利番邦、谋害忠良为由,可樊家在大宣朝那是人人唾骂的鼠辈,这出师的缘由,难以叫人信服。如今粮道被断,在中原征粮艰难。”又一名谋士止不住地叹息。   萧邯出列道:“王爷,卑职愿前往川西征粮!”   他在川西备受拥戴,他若出面去川西征粮,百姓便是自己只有一碗饭,也会分给他半碗。   坐在主位的封朔却道:“再等等。”   帐中众人不解其意。   须臾,一名传令兵匆匆从帐外进来,半跪下双手将一方锦盒高举过头顶:“王爷,从京城送来的物件到了。”   邢尧上前拿过后呈给封朔。   封朔打开锦盒,取出里面手指厚的一摞信纸,看着帐内众人道:“慕家满门惨案,新帝可脱不了干系!”   众人传看信纸,纷纷大惊失色,几个暴脾气的武将甚至唾骂出声。   夺嫡时的党羽之争,能有多光鲜?   当年高家代封时衍拉拢慕家不成,慕武侯的夫人又是成王妻妹,与其让慕家最后成为成王助力,不如夺了慕家兵权。   高家胆敢如此行事,必然是同高太后商议过的,那些信件,就是高家同东宫来往时留下的。   高家留着信是想等到有朝一日新帝削弱外戚,走投无路时要挟新帝,怎料慕家的事情会败露,他们彻底回天无望。   高皇后最终会选择把证据给封朔,也是存了报仇的心思。   幕僚和武将们都对朝廷一番大骂后,立即有幕僚道:“春来暴雨连连,有几个村庄历年都有滑坡,不妨镌刻一方为忠良鸣屈的石碑放到滑坡处,待当地百姓发现,便称是上天示警!”   古人敬畏鬼神,这石碑之说传出去后,才平复不久的慕家冤案再被提起来非是难事。   等舆论发酵到一定程度后,再把铁证放出去,届时皇家陷害忠良就是天下皆知的丑事了。   封朔道:“准。”   议完事,幕僚和武将们都陆陆续续离开大帐后,邢尧才把从西州送来的信件拿给封朔:“主子,楚姑娘给您写了信。”   封朔神色间本有几分皮懒,一听是姜言意的信,瞬间精神了。   哪怕刻意压着嘴角,还是能瞧见那微微上翘的弧度。   封朔拆开火漆,看完信纸第一行后,面上的喜色就收了收。   看完信后,已称得上是面无表情。   邢尧不知信中写了什么,让封朔情绪波动这么明显,小心询问:“西州出事了?”   “并未。”封朔声线冷硬。   他离开数月,她头一回想起给他写信,结果通篇都在询问关于其他男人的事。   封朔越想,心底越不是滋味。   随手想把信纸揉成团扔了省得看着心烦,但一想到这是他南下后姜言意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又舍不得。   最终封朔把信收进一个小箱子里,还是提笔给姜言意回信。   不知她是听见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言论,怎会问他池青是不是慕玄青?   池青和慕玄青虽是双生兄弟,他却还不至于分辨不出。   慕玄青一死,世上再无君子。   这封信送到姜言意手中时,已经是五月中旬。   杨岫带着商队从关外回来,运了几大车的干辣椒,姜言意没急着把辣椒用来做菜,而是炒起了辣椒的价,想用辣椒顶替胡椒。   杨岫带着商队再次运送瓷器出关时,姜言意就让他们从别国大批购入治疗外伤的药材。   姜言意满怀着期待看完信,发现封朔用笃定的语气回复说池青不是慕玄青时,再思及当初池青告诉自己他兄长战死时的神情,愈发觉得池青不可能是慕玄青。   只不过这封信后半部分的语气,怎么越看越有一股酸味?   什么叫她想方设法打听别的男子?   姜言意觉着好笑,看到信纸末尾“甚念汝”三字时,眼神又柔软了下来。   姜言意见过他写字,甚至能想象出他在案前写下这三字时的神情。   她用手指细细描摹那几个字,缓缓道:“我也想你啊……”   这日谢初霁又来寻姜言意下棋,姜言意把自己给封朔写信询问的事告诉她后,谢初霁先是一怔,随即淡淡笑开:“我知晓他如今身份尴尬,他不想误了我,这才让身边的人一起做戏罢了。”   她捏着墨色棋子的手指,力道却大得骨节泛白。   谢初霁棋艺精湛,往常她和姜言意对弈,都是姜言意输多赢少,但今日谢初霁明显不在状态,竟让姜言意赢了好几句。   姜言意怕她受了刺激,担忧道:“你没事吧?”   谢初霁扶额,有些精神不济:“头昏沉沉的,许是昨晚着凉了。”   她身体不适,姜言意说帮她叫大夫也被谢初霁婉拒了,姜言意便没多留她,让她回家早些歇息。   五月的天暮色来得稍晚,谢初霁撑着一柄绘着寒梅的油纸伞走进细雨里,却并未归家,而是去了封府。   “请问池军师可在府上?”谢初霁面色有些苍白,眉眼间更显清冷。   池青在西州并无定居处,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封朔府上暂住。   自池青回西州后,谢初霁前来问过三五次了,门房依旧用之前的话回她:“姑娘,池军师在军营里,并不在府上。”   这次谢初霁没像前几次一样走开,反而问:“那他何时回来?”   门房有些为难,“这……池军师的行程,小人也不知啊。”   谢初霁福身做礼:“多谢,我在此处等他便是了。”   她撑着油纸伞在斜风细雨中一步步走下石阶,似一尊玉雕静静伫立在道旁,因着她容貌气度出众,路过的行人几乎都会多看她两眼。   门房看着站在石阶下的谢初霁,有些不忍,关上门后就去通报。   “池军师,那姑娘倔得很,一直站在门口不肯离去,这可如何是好?”   池青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看了一眼窗外四合的暮色,道:“天黑前劝她归去。”   门房应声退下,池青再看手上的竹简时,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烦躁把竹简扔到一旁,手轻轻按在肋下。   那里,有一道两指来宽的旧疤。   他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我怎么可能是他。” 第136章   夜色逐渐变得厚重, 原先的牛毛细雨倒是越下越大了。   封府门前已经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照在油纸伞上,有种别样的凄冷。谢初霁面色苍白, 握着伞柄的手在冷风里微微颤抖。   门房关门前又看了谢初霁一眼, 有些不忍道:“姑娘,你回去吧, 池军师今晚真不回来。”   谢初霁在雨中站了太久,唇上也被冻得没多少血色, 她道:“他何时回来, 我等到何时就是了。”   “姑娘, 你何必这么倔呢?”门房话刚说一半, 却见谢初霁身形踉跄了一下,手中的油纸伞落到雨地里, 她整个人也晕倒在地。   “姑娘!”门房大惊失色。   姜言意刚用完晚膳,封府的下人就过来敲门,说是谢初霁晕倒在封府门口。   谢初霁在西州伶仃一人, 就是病了,也没个人照顾, 姜言意同她相熟, 封府的人才过来寻她。   “可找大夫了?”姜言意想到之前谢初霁同她下棋时的恍惚, 心知谢初霁去封府堵池青, 可能是想最后确认池青究竟是不是慕玄青。   “已派人去请了。”封府的下人如是道。   姜言意去隔壁时, 大夫还没来, 她便让郭大婶帮忙烧了热水, 拧了帕子先给谢初霁热敷。   “你这是何苦?”姜言意一边拧帕子一边叹息。   谢初霁病得迷迷糊糊的,睡也睡不安稳,哪怕闭着眼, 眼角也是湿的。   大夫来看过后,开了药,姜言意才想起问封府的下人:“池军师究竟在不在府上?”   封府的下人不敢欺瞒姜言意,却也不敢直接承认,支支吾吾的。   姜言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就道:“带我去见池军师。”   封府单独辟了一处院落给池青住,姜言意过去时,池青院子的灯还亮着,几个面生的将领从院中走出去,个个行色匆匆。   约莫是知道太皇太妃住府上,将领们对府上女眷都十分避讳,迎面碰上都低着头,不敢多看。   下人进去通报后,姜言意才进了院子。   池青似乎早有预料,见了第一句话便是:“楚姑娘是为了谢姑娘的事来的吧?”   他收敛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一时间倒叫姜言意有些陌生。   不过封朔都给了准话,姜言意也不再觉得池青就是他兄长。   想起谢初霁的样子,到底还是觉得心疼,她道:“谢姑娘是个长情的,她总觉得你是慕世子,长痛不如短痛,你且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断了她的念想也好。”   池青扯了一下嘴角,“楚姑娘说的有理,我改日再会谢家姑娘。”   他都这样承诺了,姜言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觉得他和谢初霁之间有些怪怪的。   姜言意离开后,池青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兀自出神。   他要如何见她?   当年慕武侯屡建奇功,被先帝猜忌,他和兄长一人锋芒毕露,承担所有的荣耀和风险,一人偷光养晦,假装纨绔成天斗鸡走狗营造不成器的假象。   菩提寺偶遇谢初霁被樊家小子欺负,他只能借用兄长的名义出手教训樊盛年。   为避免他的藏拙被发现,也为了谢初霁的名声着想,菩提寺的事被掩了下来。却还是有他救人的风声传入先帝耳中,慕家被猜忌更甚。   家中父母只得替兄长向谢家提亲,以求打消先帝的疑虑。   兄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公子,谢初霁出了名的才貌双姝,乃世家子弟择妻的首选。   亲事一定下,几乎全天下都说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那时只觉得谢初霁是个有意思的姑娘,在家族存亡的危机前,那一丝始于一面之缘的欣赏算什么?   对谢初霁的那一丝欣赏逐渐变成动容,是在慕家出事,兄长同谢家退婚后。   旁人都对慕家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只有她,不管不顾扑过来,试图把慕家从泥沼中拉出来。   那时候谢初霁也像现在一样,等在慕家门前,求着要见慕玄青,兄长肩上扛着家族的重担,分不出一丝柔软来面对儿女私情。   他却是有些羡慕兄长的——有这样一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有了这份上心,此后就更容易注意到谢初霁。   但在兄长故去后,谢初霁却把他认成了兄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寄信给他,倔强又固执。   也是从那些信里,池青才得知,谢初霁对兄长如此钟情,起源于菩提寺那场搭救。   他不敢想象谢初霁知道当日救人的其实是自己会如何。   私心里或许奢望谢初霁能像喜欢兄长一样喜欢自己,但只要一想起为了家族惨死疆场的兄长,再念及自己对谢初霁的心思,池青就羞愧难当。   那是曾经和兄长订亲,得兄长敬重,最后兄长又为了护其周全才狠心远离的姑娘。   而且,英雄救美会成为一段佳话,痞子救美又算什么?   他不是兄长,身上没有那举世的赞誉和荣光,只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   若有姑娘被他救下,大抵是道一声谢后就极尽所能地同他撇清关系罢。   他不敢见谢初霁,是知道这真相对他们彼此来说都太过残忍。   相见不如不见。   谢初霁终究是强求来了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   雨后初晴的天,窗外草木苏荣,一片新绿。   二人为避嫌,选在了姜言意的如意楼见面。   谢初霁刚出病里,气色有些差,平日里一直素面朝天的人,也破天荒地忙上了回胭脂。   她喜欢下棋,走到哪儿都会带着自己的玲珑棋盘。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下棋能让人静心。   池青还没来,她自己同自己先对弈了一局,但显然下得并不合她心意,谢初霁眉头一直轻蹙着。   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的时候,谢初霁手中刚落下一枚棋子,她心跳也跟着加快了不少。   抬头看到那张清隽俊秀的脸,谢初霁一句话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流下来了。   池青没落座,而是走到窗边,有些懒散地靠窗站着,用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听闻谢姑娘找我,是想确认我究竟是不是我兄长。那我今日便告诉谢姑娘,我不是,谢姑娘认错了人。”   谢初霁攥着棋子的手发紧,她嗓音有些颤抖地道:“你肋下,有没有一道刀疤?”   “有,可不就是当年在菩提寺拜谢姑娘所赐?”池青语调懒洋洋的,一如当年在菩提寺初遇同谢初霁说话的语气。   谢初霁眼中刚升起一点希翼,就听池青道:“我在京城名声有多不好,想来谢姑娘也有所耳闻,当日我不借用家兄的名义,怕吓不退樊家小子。”   原来自己追寻了这么久的真相竟是如此。   哪怕上了胭脂,谢初霁脸色还是明显地苍白了下来。   池青没忍心看,把目光转向窗外,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家兄在世时,一直都希望谢姑娘此生安乐无忧,家兄故去多时,还望谢姑娘节哀才是。”   谢初霁眼眶慢慢红了,一瞬不瞬看着池青的侧影,问:“你呢?”   “他望我安乐无忧,你呢?”   房间里静默无声,呼吸声和因为哽咽而轻微的吸气声都清晰可闻。   池青脊背僵硬了一瞬,片刻后才道:“我自也盼着谢姑娘安乐无忧,一世长欢。”   *   池青离开如意楼后,姜言意才上去看谢初霁。   谢初霁她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继续破先前下到一半的残局,眼眶被泪意浸得通红,却倔强地没肯掉一滴泪。   姜言意没出声,就在一旁坐着静静陪她。   等谢初霁下完了这局棋,姜言意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谢初霁自己就道:“听说你店里推出了一种能辣得人哭的锅子,今儿贪嘴,倒是想尝尝。”   姜言意店里以前的辣锅都是用茱萸做的,近期才开始用辣椒炒制火锅底料,香味能勾得大街上的人走不动路。   只不过因为辣椒的味道实在是太霸道,打出的名号又是用千金难求的番椒做的锅子,吃得起的豪商只有极小部分人。   虽然正宗红汤火锅还没能达成全民普及的程度,但辣椒的食用价值已经炒上去了,胡椒价比黄金,辣椒只会更昂贵,姜言意手上捏着辣椒资源,其他州府的富商无不主动前来同姜言意套近乎。   她尽力把别的地方的财富往西州引,让西州百姓能吃饱饭的同时,又花了大笔资金修整道路,方便运送货物去别的州府卖。   百姓的日子有了盼头,都念着姜言意的好,就连新修的路也用了姜言意的如意楼命名,称“如意路”。   先前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话都被各种赞誉声给盖了下去。   姜言意去了一趟后厨,亲自备了菜让小二端到雅间去。   她怕谢初霁不太能吃辣,让人备的鸳鸯锅,红汤里红彤彤一片,上面还浮着不少干辣椒,光是瞧着就叫人不敢下筷子。   相比之下,清汤汤面透亮,飘着大葱和菌菇,清淡鲜香,倒是更合古人的口味。   红汤火锅不涮毛肚是没有灵魂的,现在以如意楼雄厚的财力和在西州城的影响力,姜言意想买牛肉比从前容易了不少。   甚至一些大户人家嫌自家厨子弄得不好吃,还会把备好的肉拿到如意楼来,给钱让如意楼帮忙做成菜。   谢初霁坚持要吃红汤,姜言意就帮她涮了一片毛肚。   巴掌大的毛肚下锅,红汤里的水咕噜咕噜滚着,瞬间就给特制的加长版火锅木箸镀上一层红油。   随着水开,锅里的食材和辣椒交替浮现到水面,麻辣的香味传出雅间,路过雅间门口的食客都会忍不住驻足嗅上一嗅,咽咽口水,叹一句“好香”。   姜言意夹着毛肚在红汤里来回涮上个七八遍,瞧着熟了,才放到油碟里递给谢初霁。   油碟里是鲜榨的芝麻油,浓香无比,里边还有葱段和香菜,把毛肚再碟子里拌上一拌,覆在毛肚上的红油融了一些到碟子里,毛肚入口的辛辣感稍缓,增香清热。嚼起来香辣脆嫩,很是爽口。   一片毛肚吃完,谢初霁赶紧倒了一杯败火的花茶喝下,才冲着姜言意点头:“浓油赤酱,味道比我尝过的任何菜都好,不知这是什么食材,口感甚是奇特,我从前竟未尝过。”   姜言意把涮好的一片牛肉放进她碟子里,有点纠结道:“方才吃的是牛肚肉。”   谢初霁握筷子的手一顿,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就要干呕。   姜言意忙拿了痰盂递给她。   谢初霁呕了两声,又喝了花茶压了一下才好些了,十分歉疚地看着姜言意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姜言意尴尬道:“是我之过,没提前询问你。”   谢初霁连连摇头:“世间肉类哪有贵贱之分,不都是果腹之物罢了,方才的牛肚很好吃。”   她像是想证明自己的话不假,做势又要涮毛肚,姜言意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忙阻止了她:“我就喜欢吃这个,今日贪嘴,你就留给我吧。”   谢初霁神色还是十分愧疚。   姜言意用勺子捞起一个煮熟的包心牛肉丸放到谢初霁碟子里,“吃点别的。”   古人不吃动物下水,姜言意自己对于一些内脏也不怎么喜欢吃,但对牛肚实在是没免疫力。   说到下水,前些日子她发现楼里的伙计把鸡杂全扔了,说一丁点东西,腥味又重不好处理,没法吃。   如意楼现在生意做大了,底下的伙计有时候浪费食材,姚厨子也看管不过来。姜言意颇为恼火,她把霍蒹葭放到如意楼两天后,伙计们倒是立马老实了,现在扔个东西都得请示酒楼管事的。   她心情好,给如意楼的伙计们做了一次鸡杂面后,现在楼里的伙计都拿鸡杂当宝。   这顿饭吃到后面,谢初霁不知是被辣的,还是心里的难过再也压抑不住,一边吃一边哭,喝了两杯酒,估计是又醉了,满脸坨红问姜言意:“你曾经那般喜欢陆家公子,是如何放下他的?”   姜言意差点被刚吞下的香菜猪肉丸给噎死,缓了缓才道:“不值得就放下了。”   “值得?何谓值得?不过是念亦或者不念罢了。”谢初霁眼神朦胧,却还是透出一股子悲伤。   姜言意以为她说的是慕世子,叹了口气道:“初霁,其实人生在世不止情爱的,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些东西,留在记忆里未尝不是一种珍重。”   谢初霁似点了一下头,又似完全醉过去,倒下时把脑袋磕桌子上了。   上次姜言意就见过谢初霁醉酒,她醉了和不醉的区别其实不大,顶多就是说话比平日里更直白大胆些,说完想说的话,倒头就睡。   姜言意只得无奈地唤霍蒹葭进来帮忙把谢初霁扶到马车上去。   霍蒹葭进屋后,眼神一直往火锅上瞟,小小身板抱起谢初霁后,问姜言意:“东家,这汤咱们能带回去晚上涮菜吃吗?”   姜言意爽快点头:“打包带走。”   辣椒在这个时代是稀罕物,一顿火锅得用不少辣椒,她巴不得当成两顿吃。   霍蒹葭道:“给秋葵姐也送一点过去。”   她们两人关系好,霍蒹葭吃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给秋葵留一份,抽空再送去面坊。   姜言意道:“直接把秋葵叫过来就行了。”   霍蒹葭却道:“她现在不能出门,也吃不下东西,跟安少夫人一样,闻着油腥味就吐。”   姜言意一怔:“你是说,秋葵有了?”   霍蒹葭点头,“秋葵姐说,等三个月落稳了胎,她再和铁匠一起来给您磕头谢恩。”   这些秋葵自己是绝对想不到的,应当是罗铁匠教她的。   姜言意高兴之余,更多的是欣慰。   以前秋葵在她这里,她以为秋葵不懂,就没怎么教秋葵这些人情世故上的东西。秋葵跟铁匠在一起后,铁匠却耐心教了她这些,秋葵也学得很好。   姜言意说:“这等好消息怎不早些告诉我?回去了你拿些补品代我去看看她,让她好生养胎。”   她原先最担心的就是秋葵和楚言归,现在秋葵有了自己的小家,以后也会为人母,姜言意算是放心了,只对楚言归还有些担忧。   那个少年一日日成长着,慢慢的,她也看不透了。   *   入夏以来,淮城下了第一场暴雨,不仅引发了山洪,还造成了山体滑坡。   淮城往年也有大雨,却从未像今年这般严重过。   战乱又逢天灾,往往是民心最容易动摇的时候。   滑坡滚下去的泥沙堵住了官道,官府的人前去清理路障,发现了那块镌刻了为慕家鸣冤的石碑时,便是官兵们都惊出一身冷汗,更合论本就被天灾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普通百姓。   一时间,大宣朝上下人心惶惶,皇帝无德、残害忠良的声音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淮城百姓把对朝廷的怒火发泄到了当地官府,昔日官差们有多威风,如今就有多狼狈,便是有佩刀,却也抵不过百来十人扔泥巴石块。   百姓甚至直接抢了官府粮仓。   淮城知府苦不堪言,正一筹莫展之时,底下的人通报说有人求见,自称是能解淮城之困。   淮城知府当即接见了来人。   来者是个清俊少年,瞧着还未至弱冠之年,双腿残疾,坐在木质轮椅上,身边跟着个黄脸短须的汉子,那汉子瞧着是个练家子。   淮城知府坐在太师椅上,姿态颇有些高傲地道:“底下的人通报说,你有法子治理淮城洪灾?”   楚言归并未将知府的轻视放在眼里,平和道:“鄙人不会治洪灾,想帮大人治的是民心。”   淮城知府本就细小的眼睛眯了眯,自有一股老辣和算计在里边:“民心?你说说如何治?”   楚言归淡淡吐出一个字:“反。”   淮城知府只觉项上人头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浑身的血几乎都在逆流,他重重一拍案,怒喝:“大胆!来人,把这厮给我抓起来!”   护卫想动楚言归,楚忠别在腰间的刀都没出鞘,赤手空拳就放倒了涌进屋子里的七八个护卫。   一名护卫拔刀想砍人,他直接挑飞那柄刀,刀落到淮城知府旁边的矮几上,距离他那只拍案的手只差毫厘。   淮城知府吓出一身冷汗,把手拿开时,抖得跟筛糠一样。   楚言归神色如初,依然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大人且听我说细说便是,何须动怒?”   淮城知府磕巴道:“你……你说。”   “淮城粮仓被抢,大人可知这是什么罪?”   淮城知府道:“轻则削官,重则斩首。”   楚言归笑了笑:“大人既知再忠于朝廷,等着自己的无非是这两个下场,不若顺应民意,反朝廷,投入辽南王麾下。”   淮城知府算是回过味来,冷笑道:“你是辽南王的人?”   楚言归反问:“大人觉得辽南王若想取淮城之地,需要派说客前来?”   淮州弹丸之地,处于渝州下游,接壤青州,虽建有粮仓,但也只是一个小的补给点,在大宣舆图上算不得军事要地。   辽南王若是看上这块地,只怕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打下来。   淮州知府沉默了。   楚言归这才继续道:“淮城百姓反的是朝廷,不是大人您。您顺应了民意,就能继续坐稳知府的位置,甚至还有可能归降有功,再升一级。”   淮州知府还是犹豫:“将来辽南王若是败在了朝廷重骑手中……”   楚言归打断他的话,神色冷峭:“辽南王便是只剩一支残兵,大人觉得会打不下淮城?”   所有的路楚言归都说得再明显不过。   现在不降,就等着日后被硬打下来。   淮州知府咬了咬牙,很快做了决定:“反了!”   楚言归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   楚忠推着楚言归离开时,低声问他:“少爷,您是想用淮城做投名状?”   楚言归瞳色如墨:“我要的可不止是一个淮城。”   他此番是借了封朔石碑一事的势,有了由头,就能轻易煽动民心。   淮城官府便是再差劲儿,一群流民还是没法直接抢了官府的踉跄,是他精心部署,为那些被他煽动的百姓策划劫粮仓的计谋,才导致粮仓成功被劫。   粮仓是劝降淮城知府的主要推力,只要粮仓还在,淮城知府不怕被朝廷追究,愿降的可能性就为零。   没了粮仓,归顺封朔才是淮城知府最好的选择。   而淮城相邻的州县,看到淮城不战而降,不可能不惶恐,届时他再去游说,就会容易得多。   毕竟有了带头的,天下大势又已至此,没人不求自保。   就算拿不下整个青州,他也得剜去半壁。   他将一步步踏入这政局,会凭本事让封朔底下的幕僚们都记住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一辈子顶着楚昌平幼子、王妃胞弟这样的名头。 第137章   皇帝失德, 上苍示警,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再掀波澜。   淮城归降封朔后,相连几座城池也纷纷被楚言归游说归降, 在高皇后给封朔的证据被昭告天下后, 百姓声讨朝廷,拥护封朔, 一时间大宣朝竟有大厦将倾之势。   安永元在短短几月内再次训出一支两万人的重骑,渝州终于不再闭而不战, 可以正面和朝廷重骑较量。   相比封朔这边为民心所向、士气正盛, 朝廷大军却如同丧家之犬, 驻扎地界内, 当地百姓遇上军队都会朝他们仍烂菜叶子臭鸡蛋。   在这样的局面下,两军交战, 朝廷大军节节败退。   起义的各方诸侯也看清了大势,加上封朔同兴安侯结盟后,对渝州之地如此维护, 诸侯们纷纷前来结盟。   入夏的暴雨过后,皇城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   日光照射在金色的琉璃瓦上, 仿佛是墙头窜起的火苗。   冷宫的大门被人粗暴一脚踹开, 落了红漆的木门重重摔在宫墙上,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只着一身素衣的高皇后坐在石桌旁, 颇有闲情地给自己指甲上涂了鲜艳的凤仙花汁。   看到盛怒中的封时衍, 高皇后弯起唇角, 眼底满是报复后的快意:“陛下怒成这般, 看来是皇位不稳了呢。”   封时衍上前一步掐住了高皇后的脖子,他脸上还沾着细小的血珠,眼神狠佞得仿佛是要吃人:“高檀, 朕早该杀了你!”   高皇后眼底恨意不比他少,狰狞道:“都是你逼我的!踩着高家的尸骨坐在龙椅上,陛下不会觉着良心难安吗?”   封时衍五指用力收紧:“那你且下去同高家人一同看着,朕究竟安不安!”   强烈的窒息感涌来,高皇后眼中泛白,用力抓扯他掐住自己喉咙的手,尖锐的指甲抓破封时衍手背时,高皇后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咽了气。   跟来的总管太监看着高皇后那个笑只觉瘆得慌,忙别开眼,惊呼一声拿了绢帕去包扎封时衍溢出血珠的手背:“陛下,您可别损伤了龙体!”   封时衍心底那股戾气还是没散,他神情极致阴郁:“传朕旨意,高家所有人曝尸三日,扔进山野喂狼!”   总管太监心底发毛,高丞相好歹是天子亲舅舅,不说留全尸,竟是连入土也不让。   新帝喜怒无常,阴阳不定,便是他作为大内总管,也摸不清这位的脾气,平日里伺候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   眼下得了封时衍吩咐,总管太监当即就应了声:“老奴遵旨。”   许是日头太过毒辣的缘故,封时衍只觉头有些昏沉,他抬脚离开冷宫时,忽而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总管太监大惊失色:“陛下!”   定眼一看,才发现封时衍被高皇后抓伤的那只手,已是青黑一片。   总管太监只觉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大长公主匆匆进宫,看到躺在龙榻上的封时衍手背已经开始溃烂时,饶是见过再多风浪也不禁心头一凛。   一碗碗解毒的汤药灌下去,那毒却还是在往封时衍身上其他地方扩散。   太医院们的太医们在寝殿跪了一地,个个额前都缀满了豆大的冷汗。   总管太监不必大长公主多问,就哭哭啼啼把封时衍被高皇后抓破手背中毒的事说了。   大长公主脸色难看,问太医院院使:“可知陛下中的是什么毒?有何解毒之法?”   院使神情狼狈:“据老臣诊断,陛下当是中的蛇毒,此毒乃大漠黑蛇的毒,非比寻常,迄今无解毒之法……”   大长公主瞳孔一缩:“大漠毒蛇?”   大漠远在关外,距离京城千里之遥。   高皇后能把高太后同高家合谋慕家兵权的信件交与封朔,这蛇毒,大长公主首先想到的也是封朔的手笔。   她沉重闭了闭眼,问院使:“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院使道:“这蛇毒是混进了凤仙花汁里,陛下被抓伤时,伤口沾到的毒素不多,龙体又强健,才得以撑到现在。为今之计,老臣只有用药遏制毒素蔓延,但这毒根除不了,总会一点点侵蚀脏腑。多则,兴许还有一年光景,少则,只有数月了。”   “陛下中毒一事,对外保密,对陛下本人,也瞒着他吧。”大长公主眼底涌上悲意,却还是很快做出了决断。   院使颔首道:“老臣明白。”   等寝殿里所有人都退下了,大长公主看着封时衍黑紫溃烂的伤口,终究是落下泪来,“衍儿,姑姑在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了。”   封时衍原本紧闭的眼皮忽而颤了颤,轻轻掀开一条缝,虚弱出声:“姑姑……”   大长公主几乎是喜极而泣:“太医!快叫太医!陛下醒了!”   封时衍试着自己坐起来,却发现半边身体都是没知觉的,他眉头蹙起:“朕……为何动不了?”   大长公主神情晦暗道:“陛下中了毒,体内毒素还没清完。”   听说是中毒,封时衍总算是想起自己是在冷宫晕过去的。   他看了一圈,没发现姜言惜,问:“熹妃呢?”   大长公主面上的悲意稍收,道:“臣妇命人封锁了陛下中毒的消息。”   封时衍知道大长公主不喜姜言惜,想多说几句但实在是提不起力气,只道:“朕要见她。”   *   藏娇殿。   姜言惜手中的袍子已经做好大半,就快完工了。   她针脚压得极密,像是把所有心思都缝了进去。   那日给她递药的小宫女如今已经升为藏娇殿的大宫女。   殿内并无旁人,宫女压低了嗓音道:“养心殿那边虽封锁了消息,但太医院的太医进宫后就一直没回去过,看样子皇帝是中毒不假。”   姜言惜没说话,只专注手上的绣活儿,指腹被针尖扎出了血,竟也没感到疼,流出来的血把绣出的金龙爪子染红了,好似那条金龙断了一爪般。   宫女眸子微眯:“公主这是在难过?”   “并未。”姜言惜终于出声,她抬起头,面上无喜无悲:“我们要如何出宫?”   宫女道:“正值酷暑,公主不妨以去行宫避暑为由出宫,只要离开皇宫,咱们的人就能救走公主。”   蛇毒是前朝旧部提炼出来的,她们本想让姜言惜毒死封时衍,但又怕姜言惜无法脱身,这才把目光放到了要复仇的高皇后身上。   姜言惜刚说了一个“好”字,殿外就有宫人通传:“陛下让熹妃娘娘前往养心殿。”   姜言惜和她的宫女脸色都是微不可见地一变。   封时衍刚中毒就通传她,莫不是查到了什么?   姜言惜心神不宁到达养心殿时,大长公主已经离去,封时衍昏睡在榻上,平日里一个眼神就叫人生畏的人,这一刻却显出几分脆弱。   姜言惜看着他肿烂的手背和一直蔓延到袖子里面的的乌紫,说不清缘由,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封时衍似有所感,掀开眼皮看到她在哭时,吃力抬起完好的那只手,似要抚她的脸颊。   姜言惜坐到了榻边,微微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轻轻挨着他手心。   封时衍神色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欣喜,他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问她:“哭什么?”   姜言惜摇头,不肯多说,眼泪却流得汹涌。   封时衍手抬起太久有些吃力,下移落到了她腹部,神情有些遗憾,他说:“朕一直想同你有个孩子的。”   姜言惜闭目流泪,一言不发。   她们之间不会有孩子的,每次事后,她都服了药的。   只不过这一刻,她倒是真的在想,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想到最后,姜言惜自己都觉得可笑起来,他们哪有以后呢?   她躺到他身边,轻轻拥住他:“陛下,宫里闷热,不利于您养病,我们去行宫吧。”   封时衍说:“好。”   他似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尽量满足她的愿望。   姜言惜瞳孔轻颤了一下,一滴泪坠入他胸前的衣襟里,她努力掩饰自己嗓音里的沙哑:“父亲年纪大了,在天牢我不放心他。您革了他的职,放他归乡可好?”   “朕明日就赦他出狱,他依然是户部尚书。”   “谢陛下。”姜言惜双肩颤动着,哭得无声。   封时衍轻叹一声,手轻拍着她肩膀:“别哭。”   他能清醒的时候不多,很快又昏睡过去。   姜言惜在他眼皮上落下一吻,哽咽着道:“封时衍,若有来生,我们好好的……在一起。”   这一世,国仇家恨,她们之间有太多不堪。   若有来世,生在寻常人家,嫁作君妇,恩爱白头,该多好?   大宣朝气数已尽,封朔带领重骑势如破竹,本该直捣京城,奈何南境明翰国看准大宣内乱,再次来犯。   明翰国同大宣朝实力相当,一直都是大宣劲敌。   此次出兵势头也足够凶猛,一下子打下南境三城,再往上就是封朔在南边的封地衡州。   封朔只得重新调整战局,如今起义盟军围了京城,朝廷不过是靠着最后的重骑军队苟延残喘。   他命楚昌平继续围困京城,自己则前往南境对抗明翰国。   战乱持续太久,粮草有往年的陈粮支撑着,倒还不足为患,伤药才是急缺。   整个大宣朝的药材在战乱时就被各方势力收刮干净了,军营里每天都有伤兵因为伤口发炎感染而死。   军医用药紧张,除了一些将领,都不敢给普通将士用药。   姜言意先前的担忧终于还是发生了,好在出关的商队再次返程,买回来了大批药材。   运送药材一事兹事体大,姜言意决定亲自南下一趟。 第138章   伤药现在各处都缺, 哪怕是盟军,争夺资源也是常有的事。   运药材南下的事得偷摸进行。   姜言意如今是瓷窑最大的股东,便拿了一些次品瓷器充数, 借着运瓷器南下做生意的由头运送药材。   走陆路比走水路危险些, 陆路沿途都能遇见流民,她们的行踪暴露无遗。   水路只需提防水匪, 从渝州上船后就能直达衡州。   安永元怕姜言意途中出什么意外,拨了三千人马给她。   从西州到渝州都是封朔管辖地界, 这一路倒是顺畅, 不过一天一夜, 就到了渝州, 进城前还碰到了楚承茂派去接应她们的军队。   楚昌平上京后,渝州便由楚承茂守城。   他是在军中摸爬滚打长大的, 很容易就能和最底层的将士们打成一片,尤其是先前在朝廷重骑猛攻下,守渝州城时和不少将士那都是过命的交情, 现在渝州军都很拥戴楚承茂。   他跟楚昌平的治军理论不同,楚昌平在军中资历老, 又有从前的战功摆着, 底下的将士自然敬重楚昌平。   楚承茂自然没法沿用楚昌平的治军方法, 他资历浅, 若是想楚昌平那般治军, 指不定还会被说成装腔作势。   驯服一支军队, 并不是拿到兵符, 将士就跟提线木偶一般听从指令,嘴上服心底不服的大有人在。   必须得拿出自己的魄力来,才会有将士愿舍命跟随。   楚承茂想拉出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亲兵, 这样将来扩大势力时,身边才有人可用。   姜言意被接进城主府后,楚承茂得了音讯赶过去,全程黑着脸数落她:“简直胡闹!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局面?”   姜言意挺直腰背,微垂着头,像个被训话的学生,“知道。”   楚承茂头疼道:“知道你还到南边来?”   姜言意叹了口气:“成千上万的将士等着药材救命,我哪里坐得住?”   之前渝州伤药短缺,不少将士活生生因伤口溃烂疼死,楚承茂亲眼瞧见过,因此姜言意说出这话后,他沉默了片刻,只道:“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们女儿家好生呆在家中便是。且说你如今的身份,真要走漏了风声,你不就是一个活靶子?”   京城虽被围困,但还是有不少州府不肯变节,声称大宣皇室尚在一日,他们就一日还是大宣臣子。   这些往往都是愚忠之臣,为官时也不曾欺压百姓,得当地百姓拥护,当以劝降为先,万不得已之时才强攻。但封朔如今被外敌牵制,也分不出精力去扫平这些州府。   除此之外此外,樊威的势力也是一个威胁。   先前各路诸侯前来结盟时,樊威也有到封朔麾下效力之意,但樊家从前的确做了不少天怒人怨的事,到现在也是靠搜刮民脂民膏补给军需,封朔丝毫没给情面,当着各路诸侯的面直言“不与樊家鼠辈为伍”。   樊威从此怀恨在心,虽不敢正面和封朔交锋,却也少不得暗地里使绊子。   此番若是得知姜言意亲自押送伤药南下,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劫道。   “二哥说的这些,我自是考虑过的。”姜言意看着楚承茂,神色平静:“晚些时辰还有一支商队会抵达渝州城,到时还望兄长帮忙接应。”   还有一支商队?   楚承茂眉头一皱,很快想通了其中关键。   只怕姜言意亲自押送的根本不是药材。   他惊道:“你这是用你自己做幌子,把各方势力都引过来,实则药材是另派人运送的?”   姜言意点头:“我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若什么都不做,这批药材只有三成的把握能送到衡州。冒险一试,倒还有七成把握。二哥,你也在军中,当知道王爷那边的大军急需这些药材。”   正值夏日,姜言意在西州都觉着自己每天都像是活在蒸笼里,更合论南方的天气?   她从前在军营里待过,见过给伤兵的营帐床位挨得有多挤,伤口不经处理,又是炎炎夏日,只怕很容易感染,若是再引发疫病,那才是最糟糕的。   明翰国是举一国之力来犯,反观大宣朝支离破碎,封朔用兵再厉害,军中各种内需跟不上,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如今不缺钱粮,还全靠前朝皇陵里的金银。   楚承茂沉思片刻后拧眉问:“那一支商队走陆路?”   姜言意却摇了摇头:“也是水路。”   她此番南下,安永元不敢托大,让她带了三千兵马,虽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她的安全,但到底还是招摇了些。   她走水路,若是被人猜到她这边只是个幌子,必然会认定真正运送药材的人走的陆路,转去陆路那边设防。   姜言意反其道行之,让运送药材的商队跟在自己后面。   她带着大队人马开路,什么风险都由她们先扛下来。再者,就算运送药材的商队碰上意外,她一掉头还能立马支援。   楚承茂直接在她脑门敲了一记:“你带人开路,后面有个商队紧跟着你,你这是把别人都当傻子吗?”   姜言意捂着脑门痛得龇牙咧嘴:“我没你想的那么笨,那支商队后面不跟着我走,跟着柳家的货船走。”   楚承茂问:“柳家?”   “就是江南一带胭脂生意做得最大的那个柳家。”姜言意一边揉脑门一边道:“西州大营火头营里有个姓赵的头目,他侄子是柳家女婿,现在帮忙管柳家的运货,南下之前我已经同那边通信儿了。柳家的货船每隔三月都会到渝州这边的码头来进货,就近一次进货就是这几天,我让杨岫邴假扮是卖香料的商队,带着药材上柳家的船,前来给柳家送香料的商队有好几支,不会有人察觉的。”   听姜言意这么一说,楚承茂不得不承认,这计策的确可行。   他把自己最后的担忧问了出来:“柳家进这么多货,若是被水匪盯上,药材不也没了?”   “柳家二爷是漕帮的人,这么多年,柳家的货船从未被劫过。”姜言意道。   水匪那都是靠水性讨活的,官府的人便是想拿他们,一上江,就处于劣势。   只有漕帮的人,同样个个都是擅水的好手,所以比起官府,水匪更忌惮漕帮些,轻易不会招惹漕帮。   楚承茂终于没再说什么。   倒是姜言意想起自己进城后听到的传闻,一脸八卦问他:“我听说兴安侯县主在和安王世子议亲?”   楚承茂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那个草包?他被安王骂了,一气之下去前线,险些被踏死于马蹄之下,杨筝出手救了他罢了。”   姜言意察觉到了楚承茂对杨筝态度的变化,看着他皱得紧紧的眉头,揶揄一笑:“那还真是谣传了。”   楚承茂在口舌上就从来没吃过亏,当即道:“你南下是来办正事的,还是一路支着耳朵听人闲扯的?”   姜言意干咳两声:“明早还有正事,我先下去歇着了。”   从姜言意那里离开后,楚承茂去巡查军营,演练新兵时,看新兵们练枪,怎么看怎么不得劲,最后罚每人绕军营跑五圈,新兵们叫苦不迭。   就连跟着楚承茂的亲卫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小声询问:“将军,您还在生三小姐的气?”   这亲兵是楚昌平留给他的,自然也知道楚家一些事情。   不过姜言意和楚承茂说运药材的计划时,是屏退了下人说的,亲兵不知情,只以为楚承茂是担心姜言意的安危。   楚承茂瞪亲兵一眼:“我生她什么气?”   他提笔想写什么,但很快又搁下,暗恼了半天,神色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去打听打听,封俊安那块狗皮膏药最近还有没有黏兴安侯县主。”   “啊?”亲卫不明所以。   楚承茂摸起一本书就砸到亲卫肩膀上,恼羞道:“啊什么啊,让你去就去!”   亲卫赶紧道:“将军您忘了,兴安侯县主和姚都尉一同巡视河道去了,封世子不会骑马,一直在渝州城内。”   楚承茂这才反应过来杨筝不在渝州城,脸色刚缓,立马又黑了下来:“姚允棠跟她一道去的?”   如果说安王世子是个草包,姚允棠虽出生寒门,但的确是个功夫比脸好看的俊朗小将。   现在告诉他,跟杨筝一同去巡视河道的是安王世子,楚承茂心底可能还舒坦一点。   但亲卫很诚实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正是姚都尉。”   楚承茂:“……”   *   姜言意在渝州修整了一天,以防随行的护卫晕船,姜言意买了不少梅子,从西州一路带到渝州的酸菜缸也全搬到了船上。   带酸味的食物可缓解晕船,七八月正是梅子上市的季节,先前姜言意怕在渝州买不到足够的梅子,或是买太多在船上放坏了,才提前腌制了十几大缸的酸萝卜。   次日登船时,楚承茂本想再塞一千护卫给她,但十几只大船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装不了这么多人。   楚承茂看着满满一船舱的酸菜缸,神色一言难尽:“你南下还带一船酸萝卜,是怕辽南王在衡州没菜吃?”   姜言意扔给他一个高贵冷艳的眼神:“这是以防随行的将士晕船吃不下东西。”   最后楚承茂只寻了一个水性极好的婢子给她。   姜言意倒是会游泳,不过原身不会,知道楚承茂是担心她,没推诿收下了这名婢子。   婢子姓陈,本名单一个渔字,据说是家中世代靠打渔为生,才起了这么个名。姜言意便给她取名为“沉鱼”,算是用了她原来名字的谐音。   酷暑难耐,之前坐马车赶路姜言意都还热得汗流浃背,如今坐船,一路有江风吹拂,倒是惬意,就连看那些令人头大的烂账心态都平和了许多。   她此行南下也并非运送药材一个目的,不管面坊还是如意楼,南边的好几家分店账目上都亏损得厉害,又没在战乱地区。   姜言意打算回程时实地考核一番,看究竟是经营方式出了问题,还是分店负责人中饱私囊做了假账。   坐船的确是这个时代最方便快捷的出行方式,船只穿行于青山碧水间,天还没黑就已经走过了三州六府,姜言意也算体会一把太白先生笔下“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感觉。   不过随行的护卫晕船倒下了一大半,吃不下饭,全靠吃梅子和酸萝卜缓解。   白天太平无事,就怕夜里遇袭。   到了晚上,姜言意索性不睡,时刻警惕着外边。   霍蒹葭、沉鱼和郭大婶都在房里陪她,霍蒹葭也晕船,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   干瞪眼一晚无事发生,第二天姜言意在补觉前,先把不晕船的护卫分为了两拨,昼夜交替巡逻,留出休息的时间,不至于到后面全都累垮了。   夜里,姜言意因为白天休息了,晚上倒是不困。她留了个心眼,没在自己房间,而是带着霍蒹葭、沉鱼和郭大婶去了底仓。   一直守到四更天,江面依然没动静,所有人都有些放松警惕了,船身在此时才突然晃荡了一下。   船上原本有些困倦的人瞬间惊醒。   夜色沉沉,江面又起了雾,远处是何情形根本看不清,挂在船舱前的风灯摇晃着,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晕。   放烟花向其余船只示警后,紧跟着七八只大船上也放了烟火,显然那边也出现了异样。   护卫们站在甲板边上,举着火把架着弓弩警惕盯着水下。   看似同寻常无异的江水底下,突然甩上来数把铁钩,牢牢钉在了船舷上,水面冒出一道道黑影,手上亦拿着弩,他们用弩射杀船上的水手、护卫时,另一些黑影攀着拴在铁钩上的牛筋绳爬上了船。   场面一度惊惶,一时间甲板上乱做一团。   姜言意在底仓也听见了外边烟花炸响的声音,她用力握紧封朔给她做的那把小弩,强迫自己冷静:“劫船的应该不是水匪,水匪分不出这么多人同时劫七八只船。”   而且水匪光是看她十几只船同行的浩大声势,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极有可能是某一方势力在找哪几艘船上藏了药材。   郭大婶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对方如果找不到药材,那么掘地三尺也会把姜言意掳走,她道:“东家,只怕来者不善,您和沉鱼先驾小船离开!”   沉鱼是个肤色有些偏黑的姑娘,做事干练,当即就道:“我去把小船放下水。”   姜言意却道:“我们现在大概在什么地界?”   “澹州,是信阳王管辖的地界。”郭大婶道。   信阳王虽同封朔结了盟,但他先前同樊威沆瀣一气,绝非善类。   如此,前来劫船的人应该不是信阳王的人,他就是再贪,也不会蠢到在自己地盘内动手,否则封朔回头必然拿他祭旗。   有人想把这个黑锅扔给他,信阳王肯定也不乐意背。   姜言意当即道:“让所有船只靠岸!”   在江上她带的护卫不擅水仗,出于劣势,靠岸后胜算大些,还能向信阳王寻求庇护。   郭大婶显然也对信阳王不放心,道:“东家,那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姜言意道:“我同沉鱼坐小船离开,只要我不落到信阳王手中,他威胁不到王爷什么。所有船只靠岸,跟随我们南下的将士才有活路。”   郭大婶懂了姜言意的意思,当即就传话下去。   只不过甲板上正厮杀得厉害,掌舵的船夫也乱了阵脚,黑灯瞎火的,方向都辨不轻,甚至还有大船互相撞到了。   沉鱼把小船划过去挨着大船后,姜言意换了一身下人的衣裳,才在霍蒹葭和郭大婶的护卫下尽量避开刺客,从船尾偷偷上了小船。   霍蒹葭上小船后,才把姜言意扶了上去,姜言意伸手去拉郭大婶,郭大婶却道:“我沉得紧,上船了反倒是拖累,有蒹葭护着您,我也放心的。”   “婶子!”姜言意慌了神,固执伸手要去拉郭大婶。   郭大婶却后退一步,对沉鱼道:“快带东家走!”   沉鱼用杆子在大船上借力一撑,小船一下子就飘出去老远。   郭大婶知道黑灯瞎火的,现在又乱,远处的船只看不清路,送走姜言意后,她带人回船舱取了数桶火油泼到船上,用火把点燃大船后,才赶在大火完全吞噬船身前跳入江中。   江面瞬间被火光照亮,会水的带着不会水的往岸边游,剩下的船只纷纷往岸边靠,这火光也引来了岸上的驻军。   夜袭的黑衣人们一看这情形,也不敢上岸,只拼死开走了几只没来得及搜寻的大船。   姜言意随沉鱼和霍蒹葭架小船走远后,在岸边随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随便落脚。   等第二日柳家的货船路过时,她们才重新登船。   姜言意得知昨夜郭大婶上岸后找了个身量与她相似的婢子假扮自己,并在信阳王过来后,同信阳王委以虚蛇一番后,让信阳王误以为有人质在手,还成功为随行的将士们讨要了住所,哭笑不得之余,知晓他们都平安无事,也彻底放心下来。   杨岫和邴绍一同押送的柳家货船,杨岫道:“昨夜江上有几艘大船往荆城去了,想来就是咱们被抢的那几艘,荆城是樊威的地盘,此番劫船的,是樊家无异了!”   担惊受怕了一夜,姜言意现在已是疲惫至极,她道:“放消息出去,说是樊家抢了咱们运往衡州的药材。”   就算樊威自个儿知道抢的是空船,但她此行声势浩大,又遇了险,外人可不会这么认为,只会觉得是樊威狡辩。   封朔的东西各路诸侯便是有胆儿肖想,那也没胆光明正大的抢。   樊威的就不一样了,只怕接下来的日子,樊威得被各路诸侯轮流讨伐一遍。   杨岫和邴绍本以为姜言意会气愤樊威狼子野心,听了姜言意的话,一时间竟觉得他们东家不去封朔麾下当谋士可惜了。   姜言意饱饱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便抵达衡州了。   衡州虽处于战乱,但一下船,看到街上的房屋建筑,姜言意就知道这是富庶之地无疑。   西州城除了比较繁华的几条街,城内大部分房屋都是黄土垒的。   衡州一眼看去,灰瓦白墙,街上也铺着整齐的青石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药材搬下船,装了十几辆马车,姜言意亲自带着药材前去军营,本想给封朔一个惊喜。   怎料到了军营才知晓封朔不在军中,而是亲自带一队轻骑勘察地形去了。   接待姜言意的是韩拓,见姜言意带来这么多药材,他眼眶隐隐发红,给姜言意行了个将礼:“韩某替衡州八万儿郎谢过楚姑娘。”   站在他身后的将领们也齐齐行将礼:“谢楚姑娘!”   这是他们拜见军中大将时才会行的礼。   浑厚的嗓音仿佛擂的隆隆战鼓声,震得姜言意心口发颤,同时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眼眶莫名就有些涩。   来到这里之前,姜言意只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把药材送到。   真正站在这里之后,她才无比庆幸,幸好把药材都带来了。   来都来了,姜言意自然是想见封朔的。   她在衡州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落脚处,韩拓便把姜言意暂时安排到了封朔帐中,让她等封朔回来。   封朔的军帐休息的地方和议事的地方是用帐布隔开了的,姜言意怕一会儿封朔回来随行的还有其他将领,就在军帐后边休息的地方等。   这一等,成功又把自己给等睡着了。   封朔披星戴月回到衡州军营时,已是三更天,一身戎甲来不及卸,交代完赶来大帐这边的几名将领,才终于腾出空倒了杯冷茶给自己解渴。   茶水入口,封朔眸色就是一变。   原本还打算交代一些其他事,却也等不及了,屏退几名将领后,连从火头营拿了饭菜回来的邢尧都被门口的守卫无情挡在了外边:“王爷说了,任何人不得进帐。”   邢尧端着托盘摸不着头脑。   大帐内,刚走到内室门帘处的封朔,手已经捏住了那层布帘子,却迟迟不敢掀开,手甚至不自觉地有些微颤。 第139章   随着内室的门帘被一寸寸掀开, 趴在方桌前的那道倩影也映入封朔眼帘。   姜言意来军营前特地在船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月牙白的撒花裙外镶了杏色的轻纱,薄纱上用金线绣了连枝花鬘, 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微芒, 素雅又不失仙气。   姜言意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因着这姿势, 衣裙紧贴着背部的腰线,衬着绸缎般的长发, 愈发显得腰肢纤细, 不堪一握。   夏夜军帐里闷热, 她睡得并不舒坦, 面上原本白瓷般的肌肤被热气蒸出一片淡淡的粉色,好似薄涂了一层胭脂, 在灯下仿佛是一副名家笔下的仕女图。   封朔站在门口,竟是看得痴了。   好一会儿他才放下帘子,轻手轻脚进屋, 走到桌旁帮姜言意把睡乱的碎发捋到耳后。   看着她明显疲惫的面色,封朔素来杀伐果决的眸子里, 也露出了几丝心疼, 嗓音沙哑得有些磁性:“呆瓜, 你来做什么?”   姜言意睡着了自是不可能回应她, 只用一只手挠了挠脸, 呼吸绵长。   封朔坐到桌旁, 大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姜言意的长发, 目光自始至终就没从她脸上离开过。   片刻后,想到姜言意这样趴着睡舒服,封朔才起身找了一床被子铺在他原本硬得硌人的床上, 又把竹篾凉席铺上去,再小心地把姜言意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这番动作虽轻,却还是弄醒了姜言意。   她睡眼朦胧看到封朔,眼底刚迸出欢喜,立马就被痛苦所代替,五官都快皱成一团。   封朔还以为她身上有伤,自己刚才不小心碰到了,面色瞬间冷峻得骇人:“怎么了?”   姜言意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四肢都麻痹得厉害,立即不敢动弹,她苦哈哈道:“手脚麻了。”   封朔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虚惊一场后倒是被她逗乐了,道:“按一按舒筋活血就好了。”   他刚按捏了一下姜言意的小腿,姜言意就失控叫出声,只觉小腿那一片仿佛是被万蚁噬咬,又麻又痛。   她带着哭腔道:“你别,疼……”   这把娇软的嗓音,似哭非哭,实在是撩人心弦,配上她那泫然欲泣的神情,封朔眸色瞬间就深了。   他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招人疼?”   她怕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会让人有多想欺负她。   姜言意脚还麻着,难受得紧,压根顾不上搭理他。   倒是站在帐外的邢尧和几名守卫听到里边传出来的女子娇啼声,面面相觑。   邢尧先前同封朔一道勘察地形去了,并不知姜言意来了衡州大营,当即目光如刃看向一旁的守卫:“帐内女子是何人?”   他跟随封朔多年,封朔对姜言意有多看中,邢尧比谁都清楚。   二人都定了亲,若是在这时候跑出来一根搅屎棍,楚家那边作何想且不提,光是姜言意那厉害的性子,邢尧都觉着这门亲事八成得黄。   守卫不认得姜言意,见邢尧板着脸问,还以为邢尧是怕这女子身份有问题,会对封朔不利,忙道:“属下不知,是韩将军把人带过来的,听说那姑娘姓楚,专程从西州给军营送药材来的。”   从西州来的,又姓楚,还是韩拓亲自接待的。   除了姜言意还能有谁?   邢尧瞬间把心放回肚子里,看着托盘里的宵夜道:“这些只能由我代劳了。”   帐内,姜言意手脚那阵麻痹劲儿可算是缓过去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先前睡着了,被热出一身汗,里边的衣裳紧贴皮肤,黏糊糊的一点也不舒服。   她扯了下领口问封朔:“这里可以沐浴吗?”   封朔视线落在了她因扯松领口而露出来的精致锁骨上,缓缓道:“大营外有条河,水甚清。”   姜言意察觉到他的目光,嗔瞪了他一眼。   封朔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一把揽过她腰身,直接把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额头抵着姜言意的额头,高挺的鼻尖轻蹭着她小巧的鼻尖,暗沉的视线也一直绞着姜言意的目光,呼吸之间都是彼此的气息。   明明没有亲吻,但这仿佛比亲吻还要让人脸红心跳一些。   姜言意被他看得受不了,偏头想躲开他的视线,却被封朔用一只手钳制住下巴扳了回来。   “为什么要来?”他离她太近,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全喷在姜言意面颊上,痒痒的,似蚂蚁爬过,本就闷热的夏夜,又多了另一种燥热。   姜言意看着他的眼睛道:“想你了,又担心你,就来了。”   封朔死死盯着她,眼底各种情绪翻涌,他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那只手绕到她脑后时,他低头攫取了她的双唇。   可能是心境的原因,姜言意竟觉得这个吻比从前的都要缠绵些。   若不是封朔托着她的腰,她几乎站不住。   在封朔扯她衣带时,她终于惊醒过来,推开了封朔,“我身上有汗。”   封朔没应声,只埋首在她颈侧吮吻,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他呼吸很重,眼底似燃了一把火,在她身前揉捏的手也没个轻重。   姜言意吃痛嘶了一声,又推了他一把:“疼。”   这下他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埋首在她胸前,半晌不见起来。   姜言意隔着衣服都感觉到了他呼出来的热气。   她脸上躁得慌,小声道:“我想沐浴。”   封朔又隔着衣服揉了她两下,再次抬头时,眼底的欲色终于褪去了些。   他道:“我叫人去火头营提热水过来。”   姜言意忙叫住他:“你自己平时在不在帐内沐浴?”   “去河边冲两桶水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麻烦。”封朔知道姜言意在顾虑什么,安抚她:“放心,没人敢嚼舌根。”   姜言意道:“我还是去河边好了。”   大晚上的,封朔一回军营帐里就叫热水,实在是叫人浮想联翩。   而且封朔自己从来不在军帐中沐浴,浴桶肯定也没备,底下的人还得大费周章去给她找浴桶,姜言意光是想想都没脸见人。   如果以后只过普通人的生活,她自是怎么自在怎么来,也不会介意旁人的目光。   但她嫁给封朔,久要走的注定不是一条平凡的路,今后要想镇得住人,就得树立起威信,若是这些闲话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利。   封朔见她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卸了戎甲驾马带她出营。   他说的那条河距离大营不远,驾马不过小半刻钟就到了。   今晚月色好,哪怕没打灯笼,四周的一切景物也都看得清,笼罩在银月的光辉下,有种朦胧的美感。   封朔把姜言意抱下马后道:“你去河边洗吧,我在这边等你。”   姜言意问他:“你不去河边洗洗?”   “等你回来了我再去。”封朔说完挑了下眉:“或者你想叫我跟你一起洗鸳鸯浴?”   姜言意不理他,自己往河边去了。   河水沁凉,几乎是瞬间就带走了积攒一身的热气。   姜言意蹲在河边洗了把脸,往回看时,却发现封朔和马都不见了,吓得她一激灵,立马折回去找人,拎着裙摆边走边喊:“封朔?封朔?”   旁边的林子里传出一阵窸窣声,姜言意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却是封朔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他手上抱着一捆柴,问:“怎么了?”   姜言意看到他手中的柴,也猜到他方才干嘛去了,但心里还是莫名有点委屈,道:“我一回头,发现你跟马都不见了。”   封朔好笑道:“马我找地方拴起来了,你还担心我丢下你跑了不成?”   姜言意不想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大半夜在荒郊野外的有点怕,嘴硬道:“我是担心你遇袭。”   这话说出来,姜言意自己都不太信。   封朔闷笑两声,道:“你说怕我被老虎叼走还可信些。”   姜言意瞪了他一眼,又拎着裙摆回河边去了。   脱衣裳前,她往岸上看了一眼,发现封朔背对着她坐着,在距河边不远处生了个火堆,火光甚至能直接照到这边来,顿时心安不少。   她来军营前已经沐浴更衣过一遍,只是后面身上又出了汗,衣裙黏得有些难受,在水里泡一泡后,瞬间整个人都清爽了。   她沐浴完把穿的衣裳也简单搓洗了一遍。   封朔坐在不远处,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身旁的火堆噼里啪啦燃烧着,不远处还传来哗哗的水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封朔!”河边突然传来姜言意的一声惊呼,封朔瞬间扭过头去,却发现河边空无一人,只有姜言意先前穿的那身衣裳还漂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他脸色骤变,忙往河边赶去,淌入河里一把抓起的却只是一件外袍。   他担心姜言意溺水,毫不犹豫一个猛扎往深水处潜去,怀里却突然撞入一个人。   封朔把人拎出水面,发现对方还笑得没心没肺时,真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他咬牙切齿道:“姜言意,我……”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姜言意双臂缠上他脖子,吻了上去。   封朔下意识想回抱住她,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虽穿了里衣,可那布料本就轻薄,现在沾水后恍若无物。   封朔脑子里的那根弦几乎快要绷断,唯一的一分理智强撑着让他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嗓音哑得不像话:“姜言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姜言意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水珠,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半垂着眸子回答:“知道。”   清冷的神情中透着一丝妩媚,仿佛是水妖。   但平日里最喜欢变着法儿从她那里偷香的人,在这一刻却恍同雕像一样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四周哗哗的流水声,莫名刺耳了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流淌得似乎格外慢,姜言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心底那份愿意把自己全心全意交付给他的果敢已经变成了懊恼和难堪。   她狼狈得想逃时,封朔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傻不傻?”   他嗓音咋听平稳,细辨才发现那一丝藏得极好的颤意,眼底是她看不见的炙热和虔诚,“在你还没风风光光嫁给我之前,我怎么舍得真正碰你?”   他的阿意,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第140章   次日是个艳阳天, 姜言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连日坐船,精神又高度紧绷,身子还是疲乏得紧。   霍蒹葭打了水来给她洗脸:“东家可醒了!”   这顶小帐篷是封朔昨夜命人临时搭建的, 供她和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住。   姜言意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过去净面, 沉鱼也从火头营端了早膳过来,她黝黑的脸上带着笑意, 似乎碰上了什么高兴的事。   姜言意不由得问她:“一直傻笑作甚?”   沉鱼把一碗薏米粥和两碟小菜摆在矮几上,笑吟吟道:“军中将士得知是东家千里迢迢运送药材过来, 都对东家您感恩戴德, 我和蒹葭姐姐早上去火头营, 还硬被火头兵硬塞了两个鸡蛋。”   姜言意笑道:“两个鸡蛋就让你高兴成这样?”   “不是为鸡蛋高兴。”沉鱼从进帐来时, 梁上的笑容就没收过:“是这里的将士们的夸赞和感激,让我觉着跟着东家南下这一趟值了。”   霍蒹葭也跟着点头, 她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比方:“就跟我从前跟着我爹押镖一样,成功把货物送到了,主人家给银子倒是其次, 主人家待咱热络,江湖上也夸咱镖局好, 我这心底就高兴。”   姜言意笑道:“两个傻丫头。”   她大清早没什么胃口, 只喝了那碗薏米粥, 炒的两个小菜, 火头营的厨子估计是按照将军们的口味来的, 下的油水很足, 小青菜简直是泡在油里面的, 姜言意觉着腻,压根没动筷子。   用完早膳她问起封朔,得知封朔正在他自个儿军帐里同大将们议事。   昨夜姜言意多多少少也听封朔头透露了一些, 马上就会有一场和明翰国的正面交锋,整个军营神经都是绷紧了的,松懈不得。   封朔说今日抽空送她回衡州王府,军中条件太过艰苦,让她这些日子暂住王府。   既得知封朔还在忙,姜言意便打算去火头营看看有什么食材,她想给封朔炖个汤补补,半年不见,他一直奔波于战场,比起从前瘦了不少。   衡州大营火头营里的人都是生面孔,但都对姜言意很是敬重,姜言意跟火头营管事的头子说明来意后,管事头子赶紧腾了一口锅给姜言意。   姜言意去库房看食材时,发现还有一桶活蹦乱跳的鲜虾,还惊讶不已。   “哪来的虾?”   她穿过来这么久了,在西州自己也开酒楼,还从没瞧见过市场上有虾卖。   管事头子道:“衡州临海,虾在这里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常有渔民撒网捕了虾运到集市上去卖。”   姜言意高兴之余,心道可惜,古代交通不发达,不然这新鲜活虾运送道别的州府去卖,肯定会遭哄抢。   不过等战事结束后,在衡州再开一座如意楼的想法是再坚定不过了。   到时候这边可以推出海鲜锅,绝对能成为一大特色。   她挑了十几只出来,本打算自己处理,管事头子直接让两个伙头兵帮她把虾处理干净了。   姜言意省了不少事,直接烧水用干贝和猪骨吊高汤。   处理干净的虾,肉质白嫩细腻,背部抽出虾线后有一道横贯首尾的大沟,边上一道一道的橙环看着格外赏心悦目。   姜言意给虾肉撒上盐,抓了些生粉拌匀后,又切了些猪瘦肉,放了盐和生粉后,还添加了些香油。   猪瘦肉下锅很容易把肉质煮老,生粉可以保持肉质滑嫩的口感,香油则能锁住肉里面的水分。   高汤吊好后,姜言意把虾肉和猪瘦肉一起放进汤里煮,火烧得旺,砂锅里咕咚咕咚滚着,热气顶着盖子,砂陶碰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几个帮着备菜的火头军时不时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用力耸动鼻子,小声和同伴们议论:   “咱们这位还没过门的王妃生得可真好看,真跟那画上的仙女儿一样!”   “你闻闻这汤,香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咱王爷可真有福气!”   “可不,军医那边伤兵一大片,没药只能硬捱,捱过了是捡回一条命,以后还不知落下什么病根,捱不过来的,就见阎王爷去了,亏得咱王妃送药过来,你们是还没听说,路上樊家半夜劫船,那是死里逃生啊!”   火头营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气声。   说话的伙头兵见同伴们这副震惊神色,很是自得,当即又道:“咱王妃当时在船上,心里这一寻思,她虽还未同咱王爷拜堂,可聘书已下,婚期已定,她已算是半个辽南王府的人。她若是落到了歹人说中,必然会成为咱王爷的软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跳了江!”   又是一片倒吸气声,火头营其他人纷纷说这也太凶险了,对姜言意愈发敬佩。   姜言意的灶台在角落里,距离那边颇远,听不见那群火头军在议论什么。   霍蒹葭习武,耳力了得,当即把她们的话复述给姜言意听,姜言意哭笑不得:“这传得也忒离谱了些,我哪有跳江?”   霍霍蒹道:“除了这点,其他的说的跟当时的情形也差不多。”   想起当日,霍蒹葭还是觉得憋屈:“回头我得多坐坐船,以后可不能再晕船了,当日若不是我晕船晕得厉害,任他来多少人,我都能把他脑袋拧下来!”   霍蒹葭正在帮姜言意洗蘑菇,说到气愤处,直接把蘑菇伞盖给扯断了。   姜言意赶紧把余下的蘑菇解救出来,“好好好,以后带你多坐船,蒹葭你可放过这些蘑菇吧。”   霍蒹葭看到被自己扯坏的蘑菇,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   姜言意把蘑菇洗干净后,切成薄片,在砂锅里的汤又一次开时,放进去跟猪肉和虾肉一起煮。   虾煲汤味道重在鲜美,蘑菇也是提鲜的食材,但植物的鲜比起海鲜的鲜更多一股清雅的醇香,猪肉调和了二者过分鲜香在味蕾上造成的疲惫感,让汤喝起来更加浓而醇。   鲜虾蘑菇汤出锅后,往汤盅里撒上一小撮葱花,汤色清亮,鲜香扑鼻。   姜言意让人给封朔送去后,正准备回自己临时住的军帐里,却见一个披着残甲的小兵急急忙忙跑进火头营,问管事头子:“胡军医那边煎药的药罐子不够用,火头营可有能煎药的器皿,借些过去。”   “火头营的锅炉都用着,只有那边有些土陶罐子,你若要,我叫人拿给你。”管事头子道。   小兵连忙点头:“自是要的,若是火头营有多余人手,还想借几个人过去帮忙煎药,自昨儿伤药到了,胡军医和手底下几个徒弟忙活到现在,压根没合过眼,实在是疲乏得紧。”   管事头子为难道:“火头营就这么些人,大军等着开饭,我这边可抽不出人手来了。”   小兵看火头营忙碌成这样,点了下头,和一道前来的几个弟兄拿了土陶罐子正准备回去,却听得一道清丽女声:“我得闲,可过去帮忙一阵。”   小兵忙回头,瞧见姜言意从火头营后方施施然走来,杏色的轻纱上金线绣的花鬘随着她走动星光点点,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当真是惊为天人。   小兵看痴了,被身后的同伴推搡了一把才慌忙回过神来。   他的几个同伴哄笑出声,火头营的管事头子忙板着脸训斥:“这是送药材过来的楚家姑娘,休得无礼!”   得知姜言意身份,几个小兵瞬间收敛了神色,连忙给姜言意赔罪:“小的不知是楚姑娘,实在是该死,还望楚姑娘恕罪。”   姜言意没做声,霍蒹葭想起姜言意以前说的,她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让自己替她回答的意思,当即板着脸对几个小兵道:“无需废话,带路便是。”   几个小兵再不敢看姜言意,忙人手拎着四五个土陶罐子往伤兵营走。   胡军医对于姜言意的到来颇感意外,他一宿没睡双眼浮肿得厉害,见了姜言意,脸上才难得露出几丝笑意:“老李当初没看走眼,他一早就说你这女娃娃是个能成大事的。”   姜言意道:“胡军医过誉了。”   胡军医却摆摆手:“你做生意赚多少银子,我老胡都不觉着算什么,但此番,还望楚姑娘受老胡一拜!”   他说着就对着姜言意深深作了一揖,疲惫让他眼神看起来格外沧桑:“是楚姑娘你救了这些小子的命,他们若能活着回去,家中老父老母才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伤兵们身上缠着纱布,有的手上端着药碗,有的躺着甚至不能动弹,却都在向姜言意道谢。   姜言意赶紧上前一步扶起胡军医:“您这是作甚,这些将士追随王爷,抵御外敌保家卫国,是大宣朝的英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胡军医摇摇头道:“是不是楚姑娘分内之事,大伙儿心里都有数,王爷能得楚姑娘相助,也是王爷之幸。”   “胡军医,里边几个将士伤势颇重,煎药时不妨将黄芪再加两钱?”不远处的军帐帘子被掀起,一个扎着长辫的年轻姑娘端着水盆出来,衣着打扮一看就是个利落的,眼底颇有些傲气,似乎把“干练”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胡军医顾不上和姜言意说话,回道:“那便再加二钱吧。”   那姑娘瞧见姜言意,明显怔了怔,虽只看了姜言意一眼就移开视线,但那目光分明是将姜言意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的。   女人的第六感让姜言意觉着这女子对她似乎有些微妙的敌意。   瞧着对方端着水盆走远后,姜言意才问胡军医:“那位姑娘是?”   胡军医道:“是衡州本地一家医馆的大夫,虽是个女娃娃,同你一样也厉害着呢,全靠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医馆。”   姜言意便没再多问,去帮忙煎药时,才低声吩咐沉鱼,让她暗中跟人打听关于那名女大夫的消息。   沉鱼出去给伤兵们递了一圈药回来,话也套得七七八八了,避开人向姜言意禀报:“那位女大夫姓安,据说医术高明,衡州同明翰国开战后,她是带头捐出药铺所有药材进军营帮忙看治伤兵的,深得将士们敬重。”   “不过现在嘛,将士们最敬重的女子是您了。”   同为女子,沉鱼自然也能发现那位女大夫对自家东家微妙的态度,因此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格外不好。   沉鱼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姜言意这才头回同那女大夫见面,也不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招人家不待见,便没再浪费精力在这事上,专心帮胡军医煎药。   霍蒹葭就跟个活雷达似的,只要那女大夫一到这边来,她目光瞬间就能准确扫到对方。   比起女大夫目光里对姜言意微妙的打量和敌意,霍蒹葭的眼神就可以称之为杀气沉沉了。   饶是那女大夫再淡定,被霍蒹葭盯久了,也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再到这边来晃悠。   姜言意哭笑不得看了霍蒹葭一眼:“蒹葭,你别吓唬人家了。”   霍蒹葭却道:“东家,您可别小瞧了那些敢在活人身上动刀子的人,救人杀人,全凭一念。”   姜言意颇为诧异霍蒹葭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正想同霍蒹葭说什么,胡军医那边正在给一个伤兵刮伤口的腐肉,让拿些热水过去。   姜言意帮忙送热水过去时,正瞧见一名胳膊生了腐肉的伤兵被几个小兵按着,胡军医抽出一把匕首,在生了腐肉的伤口处比划了一下,还不忘安抚那伤兵:“忍着些,现在有药了,刮去腐肉等伤口长出新肉就好了。”   胡军医正准备下刀时,姜言意忙叫了声:“等等。”   胡军医回过头,他脾性本来不太好,又熬了一宿精神不济,这会儿打断他的若是旁人,怕是得被骂得个狗血淋头,瞧见是姜言意,才收敛了脾性问:“怎了?”   姜言意指着胡军医手中的匕首:“这匕首可消过毒了?”   胡军医和按着伤兵的几个小兵皆是面面相觑,胡军医问:“何谓消毒?”   姜言意想到军营里这些伤兵若都是用没消过毒的刀子器皿动伤口,就一阵阵头皮发麻,她道:“您用这匕首刮腐肉时,先用开水把匕首烫一烫,便是消毒了。”   胡军医道:“我行医几十年,还没听说过这样的法子。”   姜言意只能和上次一样胡诌,“我以前瞧着京城那边的大夫都是这般做的,据说是用这样的法子刮完腐肉后,伤口不容易再化脓。”   她方才煎药时,已经听说不少伤兵挖掉腐肉后,没过几天伤口处还是化脓生腐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刀具没有消毒,造成感染了。   用开水烫一烫也费不了什么事,胡军医听姜言意这么一说,当即就准备叫人端盆开水过来。   那姓安的女大夫却不知何时到了这边来,冷硬道:“我早年倒是有幸去京城给一位贵人看过病,也同京城几大药堂的大夫探讨过医术,倒是从没听说过楚姑娘说的法子,楚姑娘不妨说说,您是瞧见了京城哪位大夫这般做的。”   这话就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了。   姜言意虽是胡诌的,但好歹也经历了不少风浪,哪能被她一句话就镇住,她回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姓安的女大夫道:“不知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我瞧着面生得紧,也叫不出个名儿来。”   胡军医看出她们二人不对付,赶紧打圆场,对姜言意道:“这是衡州仁义堂的安大夫。”   姜言意这次是连胡军医的面子也不给了,直接来了句:“没听说过。”   安素秋估计是从来没被人这般下过脸面,面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   姜言意好整以暇继续问她:“和安大夫探讨医术的几位京城大夫,安大夫不妨说说,我自幼在京城长大,虽说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劳烦太医院的太医前来诊治,但民间的大夫还是认得几个。”   这话姜言意是故意用来堵对方的,就算她说出几个民间大夫的名头,她说给他看病的都是太医,可不就是说,太医们用刀时会用滚水烫过。   民间大夫的威望自不能同太医比。   安素秋果然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还是硬气道:“军营这么多受伤的将士,照楚姑娘说动刀刮腐肉前都得用滚水烫一遍,得费多少时间?我知楚姑娘是好心,但有这功夫,又能救治一名将士了。”   “挖掉腐肉后又化脓发炎,伤口继续溃烂,且不说是不是白费功夫了,人命关天的事,安大夫还是莫要草率。”姜言意语气不种,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巴掌甩到了安素秋脸上。   安素秋眼眶一红,撂下一句“我才疏学浅,不配在军中帮衬”,便掩面离去。   一路都有伤兵在小声唤她:“安大夫……”   胡军医准备帮忙挖腐肉治疗的那名伤兵也对姜言意道:“楚姑娘,安大夫是好心,先前军医们都是这样治伤的……”   这话不用姜言意亲自来回,在里边煎药听见了外边争执的霍蒹葭和沉鱼都跑了出来,霍蒹葭面无表情怼回去:   “有更好的救治法子为什么不用?伤口好了又化脓,哪来那么多药材用?开水烫个刀费得了多少工夫?别人当大夫都是盼着自己医术精进,你们这个安大夫,把法子都送到她眼前了,她都懒得给你们用,亏得你们还为她说话!窝窝囊囊被伤病折磨死,还不如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军被砍死来得痛快。”   霍蒹葭吼完,伤兵们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正在这时,一个小兵拿着几页药方赶过来递给胡军医:“胡军医,安大夫收拾东西离开军营了,让我把这方子交给您,说以后王爷的药,她就不负责了。”   姜言意扯了扯嘴角,眼底透出些许凉薄。   她就说那个安大夫好似处处跟自己不对付,原来根源在这儿。   她问胡军医:“安大夫为王爷诊治过?”   胡军医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安素秋今日的反常是何故了。   他歉疚看向姜言意:“并未并未,半月前王爷受了伤,我给王爷诊脉后,开了方子,因着手底下能用的人不多,煎药的火候不到位,这边又有伤兵要时刻看着,便把给王爷换药煎药的事交与那丫头了,她……她这是鬼迷了心窍,还望楚姑娘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胡军医改了对姜言意的称呼,已是有几分祈求之意在里边了,他是个好前辈,乐意看到有为的后生。   安素秋年纪轻轻医术精湛,甚得他欣赏,他是真不希望安素秋走上歧路。   姜言意淡淡一笑:“我同她计较什么,衡州这边军医不够,还得再找些大夫来。”   胡军医看着姜言意明媚的眉眼,头一回感到心口莫名地冒着凉气。   她这话的意思,是安素秋既然走了,那她会找人补上空缺,安素秋就别想来个以退为进再回来了。   这已是再好不过的结果,胡军医再次向姜言意作揖:“老朽替那丫头谢过楚姑娘。”   出了这事,姜言意是没心情再在军营里呆了,已经到了中午,她连午饭都没用,也没去见封朔,直接带着霍蒹葭和沉鱼乘马车离开军营。   一路上姜言意一句话都没说,昨天晚上在河边有多感动,现在她心口就有多窝火。   什么玩意儿!   是头蒜就能觊觎她男人了?   姜言意面色一难看,就连平日里最不会看人脸色的霍蒹葭都不敢贸然出声了。   杨岫和邴绍昨天随便找了家普通客栈落脚,得知姜言意过去,忙找掌柜的给姜言意开了间上房。   姜言意只吩咐他们一句,让他们给其他州府铺子酒楼的管事传个信儿,重金请大夫到衡州大营,吩咐完就去了房间里一个人闷着。   杨岫问霍蒹葭和沉鱼:“东家这是怎么了?”   沉鱼道:“有个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贱人恶心到东家了。”   杨岫跟邴绍都听得一头雾水,沉鱼便把军营那个女大夫的事说了。   霍蒹葭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问她们:“我去把人……”   “别,这不是砍脑袋能解决的事。”沉鱼赶紧打断她。   霍蒹葭道:“不是砍脑袋,我是说我去把人偷偷揍一顿,东家会不会高兴点?”   几人都还没回话,姜言意的房门突然从里边打开了,“胡闹什么?多大点事?这里临海鱼虾多,我去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   几人看着姜言意下楼的背影,一向最为沉默的邴绍道:“东家瞧着不对劲。”   杨岫点头道:“八成还在生气。”   沉鱼说:“这种时候,得要人去哄东家。”   邴绍闷突突道:“哪能是个人就哄得好的。”   只怕该来哄人的那个,此刻还不知情。   衡州大营。   封朔同麾下大将们商议完战场布局,就收到了姜言意先前炖的鲜虾蘑菇汤。   他心中本有些高兴,但入口什么滋味也尝不出,他眉头不由得皱了皱,问邢尧:“她离开军营了?”   邢尧想起下边的人报的信,迟疑点了点头。   封朔不解,明明昨晚才说好的今日会陪她去王府,她怎突然变卦了? 第141章   邢尧犹豫了片刻, 斟酌道:“听说,楚姑娘去胡军医那边帮忙时,与一个大夫发生了口角。”   封朔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邢尧忙把那姓安的女大夫和姜言意之间的龃龉说了。   封朔本就打算好今日下午陪姜言意回王府, 忙活一上午处理完了军务, 眼下有的是时间。   听邢尧说清了事情原委,他饭也顾不上吃了, 让邢尧把汤盅带上,自己驾马出了军营。   哪怕他没有刻意交代, 但底下的人还是会时时关注姜言意的动向, 封朔轻易就从斥候兵口中问到了姜言意的落脚点。   姜言意在客栈厨房里, 看到各式各样的生鲜海产, 想到能做的美食,心底那股郁气才消了不少。   这里临海, 海参鲍鱼这样的食材虽说也稀罕,却没稀罕到北方州府那样的程度。   看着这些食材,比起海鲜火锅, 姜言意眼下倒是更想做一道后世的网络名菜——佛跳墙。   这种用料昂贵的大菜,她上辈子虽没亲自做过, 但出于好奇, 还是有了解过做法。   佛跳墙所用的食材极多, 火候和蒸制时间在这道菜上反而不是难题, 毕竟干厨子这一行久了, 对于火候和时辰心底都有数。   难的是前期对各类食材的处理, 单是发货这一样就格外讲究, 有的食材得油发,有的得水发。   放一起封坛蒸制前,有的食材得事先蒸过一遍, 有的得先炒,有的得先炸,工序繁琐,很是考验人。   怎么发货姜言意从李厨子和姚厨子那里学了不少,知道鱼翅、刺参、鱼唇、蹄筋这些得水发,不能沾半点油腥,而鱼肚得单独用油发,才能最大程度保留其鲜美滋味。   如今战乱,客栈里都没什么客人借宿,厨房也清闲得紧,锅碗瓢盆用着丝毫不打紧。   姜言意找了干净的瓷盆把要发的食材都发上,锅里用猪大骨和干贝吊上高汤,才开始处理鸡鸭和猪蹄羊肘。这些食材客栈的厨子都事先初略处理过一遍的,她只需要检查细微处弄干净了没,再按照自己制作的要求细致加工就行。   杀好的全鸡全鸭砍去脖子以上部分和爪子,斩成小块,拔干净了毛的猪蹄尖瞧着竟然粉嫩粉嫩的,姜言意都有点下不去刀。   这些食材处理好后先下锅氽水,去掉血水后,再下锅氽一遍,这次加一勺烧酒一起氽,方便祛除腥味。   氽好后捞起来放入筲箕里,锅里下油,烧至七成热后先爆香姜蒜,炒出香味后才把氽过水的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猪肚一起下锅翻炒,并加糖提鲜,淋酱油调色,最后勾一勺酒去腥增香,倒入用猪大骨吊出的高汤煮上一刻钟。   这煮出来的汤汁就是一会儿炖佛跳墙要用的汤底。   发好的鱼翅鲍鱼装坛煮前,都得先混着葱姜一起用蒸笼蒸熟,鲍鱼要蒸至软烂。鱼翅上锅蒸时,翅上得摆猪肥膘,鱼翅本身口感和粉条差不多,猪肥膘被蒸熟时会流出大量的油到鱼翅上,有油润着,不仅不易蒸散,还能增加鱼翅的香味。   鸽子蛋、冬笋和鱼肚需要用豚油炸一遍,再一起装坛煮。   一锅正宗的佛跳墙在煨制过程中几乎没有香味冒出,只在煨成开坛时,才会有浓香飘出,因此对煨制的坛子密封性格外讲究。   姜言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坛子,想到反正一会儿煨制时还得加不少烧酒进去,就让客栈掌柜的腾出一个密封性好的空酒坛子给自己。   掌柜的找了一个装十八年陈酿的酒坛子给姜言意,姜言意洗干净酒坛后,因为坛子常年装酒,里边还是能闻到醉人的酒香。   她把之前煮好的鸡鸭等食材铺在酒坛最底层,鱼翅鲍鱼等食材铺在上面,倒入汤汁后用荷叶封好坛口,并在边缘用细线系好,最后才用一个碗倒扣在坛口,放到大蒸笼里隔水炖。   隔水炖是闽菜的有名烹制手法,极好的密封性在炖煮时可以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香味,而且在蒸笼里受热均匀,比用明火炖煮出来的汤更鲜美,煲好汤色清澄,一点也不浊。   刚把佛跳墙炖上,姜言意就听说封朔来了。   她没出去迎,在厨房等着封朔自己找过来。   没多时,厨房外就响起店小二诚惶诚恐的声音:“参……参见王爷……”   封朔不耐烦挥了挥手,店小二如蒙大赦退下。   封朔走进厨房时,就瞧见姜言意坐在里面的方桌旁边,听见他进屋的声音也不看他,低头兀自折菜。   这是被无视了?   封朔低咳了一声,姜言意还是置若罔闻。   厨房门外,霍蒹葭、沉鱼、杨岫、邴绍四人鬼鬼祟祟扒着门框,自以为很隐蔽地“偷窥”。   沉鱼恨铁不成钢地道:“王爷单咳嗽作甚,倒是哄东家啊!”   “咳。”这次的轻咳声来自门外,几人齐齐回头,就见邢尧板着脸站在他们身后。   沉鱼赶紧拉着霍蒹葭遁了,杨岫邴绍两个大男人本来也不擅听墙根,纯粹是被沉鱼拉来凑数的,沉鱼和霍蒹葭一走,他们二人也赶紧离开。   邢尧替自家主子掩好房门后,才掏出两团棉花塞进了自己耳朵里。   古人有云“非礼勿听”。   为防一会儿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言论,回头被自家王爷修理,他非常有自觉性。   屋外的动静没能分走封朔半点心思,他皱眉看了姜言意一会儿,终于还是受不了这沉寂,道:“出了什么事,让你招呼不给我打一声就走?”   姜言意还是不理他。   封朔忍了又忍,拧紧眉头道:“说话。”   姜言意斜他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继续折菜。   封朔耐心告罄,直接上前一步攥住她一只皓腕,蹲下身去,几乎是与她视线平齐,语气颇有些恶狠狠,但细听就能发现其中的无措:“你倒是理我啊!”   姜言意抬眸,同他目光对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脱衣服。”   封朔不解:“什么?”   邢尧转述与他的,只是姜言意在救治手法上同一位女医发生了口角,如今那女医收拾东西走人了,姜言意也负气离开军营。   他找过来,姜言意莫名其妙同他闹脾气,此刻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封朔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但姜言意只瞪着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脱衣服。”   这次封朔没再犹豫,三两下就扒掉了自己的上衣。   他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卸甲后,退下打底的暗红色劲装,精壮的上身就直接袒露在姜言意面前,胳膊上腱子肉盘虬,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感。   姜言意的注意力却分毫没在他身材上,她是头一回如此直观地看到封朔身上那道直接横贯整个后背的大疤,哪怕那道疤现在已经变成了游龙刺青,但细看还是能瞧出当初那一斧子劈开后背的伤口走势,直叫人觉着心惊胆战。   姜言意用手捂住了嘴,眼眶微红。   封朔微微侧过头看她:“吓到你了?”   他自嘲勾了勾唇角,神情里却有些遗憾:“当初就是怕吓到你,才找人用刺青盖住了。”   他用手摸了肩胛处的龙首刺青,对姜言意道:“这牙印,还是你留的。”   他让刺青师傅在姜言意留的牙印基础上,刺了龙牙。   虽然这份心思有些羞于启齿,可是当那个牙印伴随着这个刺青会永远留在他身上时,他心底还是升起了一丝隐秘的、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的满足感。   似乎这样就把什么东西刻入了自己身体里。   姜言意先前对他有再多气闷,现在都消了,只觉鼻子发酸。   封朔左边胸膛上有一道新伤,伤口已经结痂了,却不难看出看出当时的凶险。   姜言意用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噙着泪问他:“怎么伤到的,还疼吗?”   封朔用指腹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半月前明翰国以车轮战术攻打衡州,我几天几夜没合眼,上战场时大意了,被砍了一刀。放心,当时也没多疼,就跟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   他越是这样说,姜言意心底就越是难过。   战场刀剑无眼,稍有不慎就能丢了性命。   封朔再厉害,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总会有疲惫不堪的时候。   姜言意哽咽了一声,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   只要一想到自己差点见不到他,那些因得知安素秋帮他换药的醋劲儿早抛九霄云外去了。   她哭成这样,封朔却慌了,有些笨拙地帮她拭泪,“你别哭,我真不疼。”   姜言意吸着鼻子道:“我不回西州了,我就在衡州待着,我要催着你按时吃饭,到点睡觉。不能这场战事还没结果,你就先把自己给熬垮了。”   封朔心中五味成杂,嘴上却道:“不许胡闹,衡州多危险?”   姜言意用手轻轻摩挲着他胸前的伤口,片刻后把唇贴了上去,再抬首时眼眶红得厉害:“我不怕危险,我只怕你出事。这也不是胡闹,你放心,我既决定留下来,肯定会想好万全的计策,真要发生什么意外,我也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封朔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揪了一下,却又有一股力量涌进四肢百骸,只叫他觉着这半年来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他自然知道姜言意的本事,她若留在衡州,要做的肯定也不只是照顾他。   但他也会心疼她、会担心她,所以才不愿她一道留在这边受苦。   封朔收紧双臂把人禁锢在自己怀里:“阿意,你说我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老天爷才让我遇见了你?”   姜言意头靠在他胸前,用手指头一下一下轻戳着他胸膛:“你既知道,从今往后就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封朔感动之余,又觉着她的这些小女儿心思可爱得好笑,道:“本王何时不是这般的了?”   姜言意哼了一声:“也不许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封朔算是头一回见识到了姜言意的醋性,只觉得这跟他讨价还价的小模样跟平日里在生意上那个冷静聪慧的女掌柜大相庭径,这样的反差实在是招人喜欢得紧。   他没忍住捏了捏她温润光洁的小脸:“本王身边连只母雀儿都没有,本王去哪儿看别的女人。”   姜言意这才道:“不是有个女大夫一直负责帮你煎药换药吗?”   封朔蹙了蹙眉:“女大夫?”   他稍作思量,就明白姜言意今日动这般大的气性是为何了,甚至笑出了声来:“你听谁说的?煎药一事本王倒是不知,但本王的军帐,你当真以为是闲杂人等能随便进的?换药素来是邢尧在做,军医那边每天送来的药,也是由军帐门口的亲卫端进来,银针试毒后才入口。你不说,本王都不知军医那边把煎药送药的活儿交给了谁在做。”   从一开始让姜言意觉得膈应的就是安素秋还帮封朔换药,一想到那女人不仅看过封朔赤膊的样子,换药时指不定还上手摸过,她心底就憋屈。   现在听了封朔的解释,姜言意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她羞窘不已,封朔骨子里的劣性却发作了,偏偏还将她抱坐到了桌上,一手攥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同他对视。   他眼底对她的渴望、对她的占有心思,从来都不加掩饰,像是时刻准备燎原的野火。   他在姜言意丰润的唇上亲了一下,一触及分,嗓音磁性得发黏:“本王就是再大的能耐,也管不着旁人的心思。你因此而迁怒于本王,那就是阿意你的不对了。”   “该罚。”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散在二人唇齿间。   灶里的干柴燃得正旺,映得灶膛子后边的墙上一片火光,大锅里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锅沿的水咕噜咕噜开着,屋外传来声声蝉鸣,掩盖了厨房里细碎的呜咽声。   顾忌着地方,封朔到底是没乱来,在姜言意整个人都软下来时结束了这个吻。   他唇角贴着姜言意鬓角问:“蒸笼里蒸了什么?”   姜言意挣开他的手站起来,整理自己被他扯乱的衣襟,每次接吻,最后被弄得衣衫不整的总是她,反观封朔倒是衣冠楚楚。   她瞪了罪魁祸首一眼道:“一锅乱炖的食材,准备给蒹葭她们做些好吃的。”   封朔听她这般说,也就没把蒸笼里的菜放心上,在他看来,姜言意做给旁人吃的,还能有专程给他准备的鲜虾蘑菇汤美味不成?   所以在姜言意对他说一会儿可以尝尝时,封朔义正言辞拒绝了:“我把你煲的汤一并带过来了,一会儿热一热将就吃就成。”   姜言意似乎有点纠结,不过她很尊重封朔的决定,点了点头道:“那行。”   等佛跳墙开坛时,封朔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蠢话。 第142章   封坛的荷叶一掀开, 当即荤香四溢。   十几种肉荤混在一起炖,香味互相渗透,其中又以海鲜居多, 汤汁看着是褐色, 但入口却极鲜,厚而不腻, 吃起来味中有味。   姜言意平时用饭一贯是让霍蒹葭她们一起上桌,但今日封朔在, 哪怕几人被佛跳墙的香味馋得不行, 也半点不敢逾越, 规规矩矩等她们先用完。   姜言意给封朔热鲜虾蘑菇汤时, 趁着空闲烧了小青菜,她对火候和调料都把控到位, 青菜炒好后虽断生了,但颜色还是碧绿的,菜上也没沾多少油水, 瞧着就有食欲。   她给自己盛了一小盅佛跳墙端上桌,端起饭碗时还热情招呼封朔:“你要不尝尝?”   虽是第一次做佛跳墙, 高汤现吊的, 装坛后也才炖了两个时辰, 但味道还是很不错, 装坛的肉都炖得十分软烂, 姜言意自己觉着比以往做过的任何荤菜都香, 她还是挺希望封朔能尝尝。   不过又怕封朔自幼在皇宫长大, 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腻了,只觉味道不过如此。   她想着以后有机会,时间也充裕的话, 再做佛跳墙可以提前一天吊高汤,装坛后煨炖时时间也久一点,那样味道或许会更好。   封朔跟前的那盅鲜虾蘑菇汤明明也是道荤汤,但在佛跳墙面前,被衬得像是一碟小腌菜。   他把汤盅不动声色移开了些,又把饭碗往姜言意那边推了推,说了句:“可。”   姜言意看着他推过来几寸的饭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封朔这是让自己帮忙夹菜的意思,她心说想吃啥自己夹啥就是,谁惯的还得帮他布菜?   但转念一想封朔大老远从军营跑过来只是为了哄自己,偶尔宠他一回又怎么了,就挑了块鲍鱼放到封朔碗里。   封朔让姜言意帮忙夹菜,纯粹是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把整只汤盅都给倒空了。   他将近半年没吃过有味道的食物,这头一回恢复味觉能饱餐一顿吃的还是这样的美味,尽管已经非常克制下筷子的速度,但连续两小盅都见底后,姜言意还是心领神会地换了个大汤砵,舀了满满一汤砵端去给封朔。   杨岫邴绍几人在客栈外靠着柱子望天。   沉鱼是新来的,一路上都没什么机会尝姜言意的手艺,她唯二见过姜言意做饭,就是上午在火头营给封朔煲汤,以及到客栈后煲的这一坛佛跳墙。   闻着屋子里传出的浓郁肉香,沉鱼口水都咽了不知几遭,她问霍蒹葭:“等东家和王爷吃完,咱们应该还能吃点剩下的吧?”   她以前在大户人家家里当过丫鬟,知道只有府上得宠的下人才能第一时间享用主人家吃剩下的大鱼大肉。   霍蒹葭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说:“应该能。”   沉鱼听见她转头在小声嘀咕些“秋葵姐说得对”“饭桶”之类的话,也不知她在嘀咕些啥。   等封朔用完饭,沉鱼自认为在抢饭上是很积极的了,但瞧见霍蒹葭和杨岫邴绍那架势,不得不承认自己开了眼。   几乎是人手一个大海碗,舀上半碗米饭,捞几大勺坛子里的肉盖到了饭上,拿起筷子就直接扒饭。   邢尧被叫来和他们一起用饭,他素来守礼,是最后一个去坛子里捞肉,一勺子下去,捞起来的大半都是褐色的汤汁。   虽然用佛跳墙汤汁拌饭也是人间美味,但他还是默默告诫自己,以后在姜言意这里用饭,千万别装矜持,不然吃不到好的。   客栈掌柜的也是头一回闻到此等美味,后悔姜言意做菜时没能硬塞个打杂的进去,不然也能偷学一二了。他本想同姜言意打听佛跳墙方子的事,在封朔亲临后,就彻底打消了这心思。   ——对方和辽南王关系匪浅,还能缺卖食谱的那点银子?   用完饭,姜言意一行人收拾行囊,由封朔亲自领进了王府。   他亲自接人进府,和府上的下人提前得了他话、替他招待找上门的客人是两码事,前者能让王府的下人直接看明白他对姜言意有多重视。   再者,姜言意千里迢迢运药材来衡州,路上还险些被樊威劫船的事如今已传得人尽皆知,有这层大义在里面,任谁也不敢轻易说姜言意一句不是。   姜言意此番决定留在衡州,除了想照顾封朔,倒是也因为军营里那位女大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封朔会站得越来越高,她要想封朔对自己始终如一,封朔本身的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需要封朔手底下将士们的认同和敬重。   那个姓安的女大夫,一开始想走的可不就是这路子?   让伤兵们对她感恩戴德,明明同封朔没有任何接触,但却在无形中让人觉着她同封朔有什么。   等时机成熟,她挑明自己对封朔的心思时,哪怕封朔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但在她底层将士们那里刷足了好感度,将士们只会觉得是封朔薄情对不住她。   如今姜言意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   安素秋负气离开军营后,想着军营伤患众多,大夫又人手不足,满心以为过不了多久军营就会来人请她回去。   她耐着性子在家中等了两天,怎料压根没人来找她。   安素秋开始有点不安了,想着绝对是姜言意给军医那边施压了,姜言意身后有家族支撑,过不了多久又是辽南王妃,军医们自然不敢开罪她。   安素秋越想越气,觉着姜言意为了一己私心,简直是没把受伤将士的性命放在眼里。   这日她出门买菜时,听见邻里间几个大娘在夸赞姜言意。   “咱王爷这未过门的王妃啊,可真是菩萨心肠,不仅不顾威胁千里迢迢送药过来,到了衡州发现军营里军医不够,这不又重金请了十几个大夫到军营!”   “我儿子就在衡州大营当兵,据说那位未过门的王妃,还从自己私库里拨银子买大鱼大肉来给伤兵们补身子!”   “我前些日子还在街上瞧见那姑娘了,生得那叫一个标致,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就没瞧见过那样的人儿,简直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听着这些夸赞的话,安素秋只觉又委屈又恶心,这些人是没见过当时姜言意同自己说话时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罢了。   她道:“人长得再好看不过一副皮囊,我瞧着那位楚小姐可没大娘你们说的那般好!”   几个大娘听见说话声都回过头来,安素秋是大夫,平日里邻里间都对她敬重三分。   其中一个大娘问:“素秋你不是去军营帮忙了?何时回来的?”   安素秋归家后怕被人瞧见了尴尬,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的,眼下被这样一问,满腹的委屈顿时化作眼泪流了出来:“我就是被那位楚小姐撵回来的!”   她觉着当日姜言意逼她逼到了那份上,和撵她也没什么区别了。   几个大娘面面相觑,“这……这话怎么说?”   安素秋平日里顶顶要强的一个人,在此时泣不成声:“王爷半月前受了伤,我给王爷治伤的事叫她知晓了。她便仗着身份故意刁难于我,让我照着她的法子救治受伤的将士,我不敢拿将士的性命当儿戏,同她争执了起来。她出生世家,我一介草民,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自然只有被她撵走的份!”   这番话一出来,几个大娘有人唏嘘,有人面上则有些狐疑,叹道:“那位没过门的王妃,瞧着不似这样的人啊……”   安素秋苦笑道:“莫大娘,我整个医馆的药材都捐给军营了,我自个儿跑回来,还能继续开医馆不成?”   几位大娘想着是这么个理儿,都是邻里间的,安素秋除了性子要强、傲气了些,秉性一贯不错。   几人心疼她的遭遇,再想起姜言意,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安素秋被姜言意羞辱、强撵回家的消息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上了年纪的大娘们和年轻小伙子对此格外不平,短短几日,还有不少人上门送礼慰问安素秋。   只有各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对此嗤之以鼻。   安素秋打小就被她爹嫌弃不是个男娃,说将来没人接手自己的医馆,安素秋因此立志做任何事都不能比男儿差。   她的确做到了,但她这么要求自己了,再看普通女性时,眼底或多或少就有些轻蔑,似乎无形之中觉着她们比自己低了一等。   年轻小伙子们见惯了温柔小意的女子,见到她这样气性高又确实有本事的,对她则格外追捧。   加上她容貌也不差,家境殷实些的,没病都要装病来医馆请她诊个脉。   关于安素秋和姜言意的言论,在衡州很快就出现了两极分化的局面。   大娘们心疼安素秋的遭遇,小伙子们觉着姜言意仗势欺人,大姑娘小媳妇们则觉得安素秋要是当真安分,人家至于把她撵走?   但认识安素秋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姜言意为军营做的那些事是整个西州城都知道,为安素秋说话的,一人说十句也说不过帮姜言意说话的那些人。   消息传到姜言意耳中时,倒是把姜言意给气笑了。   “我撵她走的?”姜言意停下看账,嘴角带了一抹嘲意。   沉鱼重重点头,也是一脸愤懑,“那些人还说什么,姓安的是把全部身家都捐给军营了,您名下产业那么多,捐出那点药材,对您来说不痛不痒罢了!当真是脑子叫驴踢了!那姓安的开一辈子医馆,怕是也攒不到您送给军营的那些药材!”   姜言意哂笑道:“那位安大夫估摸着是知道自个儿回不了军营了,想方设法也要给我泼几桶脏水添堵呢。现在言论是不是向着我仗势欺人,既然赶了人,就把那位安大夫捐给军营的药材还回去发展了?”   沉鱼有些惊讶:“东家您怎么知道?”   姜言意道:“那位安大夫聪明着呢,一开始只是想用捐药材博个美名进了军营好行事罢了。现在一步登天的机会没了,她自然得想办法挽回损失,药材如今可不便宜。”   霍蒹葭怒道:“东家,咱们不能还给她!不然也太憋屈了!”   姜言意却道:“还,怎么不还?咱们得把她编的谎话一个个戳破了,泼的脏水一盆盆给她扣回去,再大大方方地把药材拉去她家门口还她。”   只是看那位安大夫到时候还有没有脸收。   先前胡军医求情,她觉着人既然走了,也没什么好揪着不放的。现在看来,对方还是没掂轻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第143章   姜言意本以为这事就是那姓安的大夫不知天高地厚作出来的。   但随着当日在军营那里看着安素秋走的将士出来辟谣, 表明安素秋是自己离开的,并非姜言意撵走的,民间却传出那些将士是受姜言意胁迫才那般说的声音来。而且这些声音还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引导。   姜言意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 安素秋一个小小大夫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她派人去暗中查访那些谣言的来源,但得到的结果都是安素秋同她邻家几个大娘亲口说的。   口径统一成这般, 显然有人是借了安素秋这把刀,想在她身上捅个血窟窿。   至于这目的, 也不言而喻了。   她是封朔未过门的王妃, 如今楚昌平的势力虽算不上大, 但也绝对不可小觑, 还有一个楚承茂是后起之秀,在家世上越得过她去的没几个。   她又带着药材亲自南下, 赚足了名声,如今唯一的污点大抵就是安素秋扯出来的那些谎话。   对方把这个污点无限扩大了说,就算无法动摇她准王妃的地位, 将来无论何时,都能把这个子虚乌有的污点扯出来给她尽情泼脏水。   而这幕后的受益者, 自然是等着上位的那些世家女了。   衡州有名望的世家就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姜言意筛选出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几家, 让杨岫邴绍去查查那几家下人近期内都跟什么人接触过。   这有目标性地一查, 很快就查出了结果, 衡州兵曹从事家中的一名管事婆子, 原跟安素秋住一条街, 偶然听得了安素秋诋毁姜言意的那些话,转头当做笑话讲与兵曹府上共事的婆子听,碰巧被当家主母听到了。   家中有正待闺中的女儿, 这天下也迟早是封朔的,衡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存了把女儿献给封朔的心思,只不过封朔那边从未松口罢了。   兵曹家的主母觉着自家闺女跟了封朔只是迟早的事,能在大婚前就给姜言意扣上一个善妒容不得人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便命人煽风点火,把安素秋那些谎话传得人尽皆知,努力败坏姜言意的名声。   杨岫和邴绍绑了兵曹家的管事婆子回来,姜言意二话没说,直接让人押去给封朔。   对方家中跟军营有牵扯,她把人送过去,怎么处理这事就看封朔如何考量了。   兵曹家的管事婆子被抓,那边也不敢再生什么幺蛾子,甚至腆着脸携了重礼去王府拜见姜言意,可惜姜言意没肯接见。   没了幕后推波助澜的推手,为姜言意申辩的声音最终占了上风。   安素秋的谎言被戳破,她一贯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如今出门买个菜都被人指指点点。   一些泼辣的小媳妇甚至会当街讽刺她几句:   “某些人自以为有几分姿色,明面上是打着进军营治病救人的名头,暗地里安的却不知是什么心思呢!人家楚小姐什么身份什么胸怀?同人家比,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自己弃那么多受伤的将士不顾,赌气离开军营还好意思说是楚小姐撵人的,人家伤兵营的将士都出来辟谣了,好歹还是个大夫,这心肠怎就坏成这般?今后谁还敢找她看病!”   “她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块医馆的匾额都叫她弄脏了!”   流言蜚语是刀子扎在被人身上的时候不觉着疼,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安素秋才算是体会到了叫什么滋味。   她归家后没忍住大哭一场。   她那日同邻家几个大娘说那些,纯粹只是一时气不过,后面事情演变成全城皆知,也是她没料到的。   想到自己令家族蒙羞,以后在衡州城也没脸再待下去了,安素秋悲从中来,打算直接用一根白绫结果了自己。   也是赶巧,当日姜言意让杨岫带着银票去找安素秋,如今军营用药紧张,她捐给军营的那些药材原封不动还回去是不可能了,姜言意按市价给她换算成了银票,权当是军营向她买的那些药材。   杨岫问了路,到安素秋家后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如今坊间对安素秋骂声一片,他想到安素秋或许不堪骂名寻短见,当即破开了门,果然发现安素秋在自家医馆里上吊了。   索性杨岫破门及时,人还有的救。   都要闹出人命来了,坊间的骂声还是消停了些,邻家几个大娘都是看着安素秋长大的,见这闺女都要走上绝路了,便主动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杨岫当着围观众人的面把姜言意给安素秋的银票交与她邻家的大娘代为保管,让大娘在安素秋醒后交给安素秋,这才回王府向姜言意禀报此事。   姜言意先前还以为是安素秋自己策划了这些谣言,如今明白都是兵曹家使的障眼法,安素秋的确嘴坏说了那些话,但后面也是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的。   现在兵曹一家在谣言里全身而退,承受这谣言反击的却只是安素秋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是个受害者。   人家都自寻短见了,姜言意也不想再追究下去。   但人总得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后果,安素秋在衡州城信誉尽失,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封朔那边很快就给了姜言意回应,原本打算派给那名兵曹的差事交给了另一名下属,那名兵曹反倒领了个管理后勤的闲差,往后立军功升职无望。   兵曹百思不得其解,跑去邢尧那里探口风,才得知是自家夫人做了那些蠢事,一时间怒火攻心,归家后同自家夫人大吵一番,至此离了心,兵曹夫人后悔莫及且不提。   叫姜言意没想到的,倒是安素秋病好后,亲自来王府拜见她。   沉鱼同姜言意嘀咕:“她还有脸来见您?”   姜言意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且见她一见吧。”   沉鱼吐了吐舌头:“也是东家您心善罢了,您自个儿不也才十六岁出头?”   姜言意笑笑不语,她上辈子好歹也活了二十好几,在社会上打拼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比起古代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不管是人生阅历还是心性上都要成熟些。   得了姜言意的话,王府的下人才引着安素秋来见她。   夏日炎热,衡州战乱条件有限,姜言意着轻薄的冰丝纱裙半倚在竹制躺椅上看书,沉鱼在一旁给她打扇子,再随意不过的一身装扮,因为她容貌气质出众,一时间竟也叫人移不开眼。   安素秋进屋后怔怔看了姜言意一会儿,在沉鱼沉着脸提点她后,才想起来给姜言意行礼,“民女见过楚姑娘。”   “不必多礼,你大病初愈,且坐吧。”姜言意下颚微抬,示意她坐一旁的绣墩,手中的书翻了一页,语气有些慵懒地问:“不知安姑娘今日上门来,所谓何事?”   安素秋气色比起姜言意初见她时差了许多,显然是之前被骂言所困抑郁不已,如今眉宇间那股锋芒毕露的傲气没了,倒是多了一股坚韧感。   她看着姜言意,眼底没了之前的敌意,只有惭愧,“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其一是想向楚姑娘道歉,从前是我鬼迷心窍,恶语诋毁楚姑娘,经历过流言蜚语和生死,我知晓那是个什么滋味,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羞愧不已。”   姜言意眼底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凡事向前看。”   安素秋因羞愧红了眼,“谢楚姑娘宽宏大量。这第二件事,便是我想向楚姑娘道谢,当日若不是楚姑娘的人救下了我,或许我现在已在阎罗殿了。我也不怕楚姑娘笑话,我爹从小就嫌弃我不是个儿子,将来没法继承家业,我从幼时起就告诫自己,做任何事都不能比男子差。”   “我跟同龄的姑娘们玩不到一块去,她们嫌我没个女儿家的样子,给人看病时也不忌讳男女大防什么的,将来怕是嫁不出去。我便小心眼地觉着她们这辈子也就只会围着一个男人转了,私心里却还是想将来嫁进高门大府,好叫那些人再也说不出闲话来……”   “王爷是个盖世英雄,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喜欢英雄呢?我仰慕王爷的英名,胡前辈虽让我负责帮王爷煎药换药,但我其实连王爷的面都没见过。偶尔去送药,听军帐门口的守卫说王爷一忙起来又不按时吃饭,也只有楚姑娘您在时才劝得动王爷,那时我好奇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后来您千里迢迢运送药材南下,将士们都感怀您的大义,在伤病营初次见到您,我是真的嫉妒。显赫的家世、倾城的容貌,还能为王爷做到这份上……”安素秋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这世间再也没有谁能比您更配得上王爷了。”   这话,姜言意还真不知怎么接,索性没出声,只在心底埋怨封朔那招蜂引蝶的家伙。   安素秋神色愈发愧疚:“离开军营后,听到您为将士们做的那些事,我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才说了那些胡话的,事情演变成这般,也是我没料到的,最后自食恶果,我本想一死了之,多亏了楚姑娘派来的人,我才能继续苟活于世。”   她把姜言意先前让杨岫送去的银票原封不动还回来,“那些药材是我心甘情愿捐出去的,从一开始就只是想为用性命守着大宣国土的将士尽一份绵薄之力,这银票我不能收。”   姜言意见她这般,倒是叹了声:“胡军医同我说过,你在医术上颇有慧根,能一步步走到今日,你从一开始就跳脱了世俗,如今又何必用世俗束缚自己?莫要失了本心。我初到衡州大营时,伤病营的将士们敬重你,并非是因你的身份,而是感恩安大夫你的医术。寻常女子相夫教子,安大夫你治病救人,这本就是不同的两条路,不需要去比较的。”   安素秋被姜言意说得泪眼朦胧,她用袖子狼狈擦了擦眼道:“楚姑娘说的是,曾经我自诩清高,却不知自己还是落了世俗。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已打算离开衡州,去外面走走看看,四处游历治病救人,总能增长些见识。”   送走安素秋,对于安素秋的转变,姜言意心底还是挺高兴的。   她并非圣母心,对方对她恶语诋毁,本身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如今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幡然醒悟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人生也好。   傍晚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太阳都还没落山,天边的霞光耀眼,豆大的雨点就这么砸在了院中的青石板地面上。   农家人都说,艳阳天下雨是山里要长菌菇了。   姜言意正同霍蒹葭和沉鱼说笑再过半月就去附近山上采蘑菇,王府的下人突然通报说封朔回来了。   自从她到衡州后,封朔只有一日三餐饭点才抽空回府,今日竟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   她出去迎他,只转过回廊就撞见了。   姜言意笑道:“灶上的汤是我比着时辰煲的,怕是还得等半个时辰才能好。”   这场雨下得大,回廊的檐瓦都往下滴落着水珠,空气里的闷热倒是被雨水带走了大半,风卷过廊下,姜言意竟感到了一丝凉意。   封朔上前拉了她的手往屋中走,这是他头一回在人前同姜言意这般亲密。   进屋后姜言意一边给她斟茶一边问他:“怎么了?”   封朔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阿意,你想当皇后吗?”   姜言意莞尔道:“我既决定跟你,将来不管你走哪条路,我都是在你身旁的,你想坐拥这天下也好,想裂土封王自在逍遥也好,我的身份都只是你的妻。”   封朔用力抱了她一下,“阿意,有你真好。”   姜言意用莹白的指尖轻轻帮他梳理鬓角的发,“发生什么事了?”   封朔道:“各路诸侯要朝廷也出兵才肯一道出兵抵御明翰国。”   姜言意见他神情疲惫,指尖下移帮他揉按太阳穴的位置,问:“朝廷那边要你俯首称臣?”   封朔点了一下头:“宫里虽然对外一直隐瞒新帝重病的消息,但京城的探子来报,大长公主前不久召了六岁的淮王世子进宫,新帝显然是撑不了多久了,长公主在挑选幼帝。”   淮王生母只是个宫女,淮王一脉无权无势,大长公主扶持淮王世子登基,颇有些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在里边了。   封时衍一死,他和高家当年为夺嫡做的那些天怒人怨之事,就也跟着翻篇了。   封朔要夺帝位,得在大长公主挑选的幼帝继位前杀回京城才行。   但如今外敌当前,他一撤兵,不仅是衡州沦陷,大宣朝南边的大门简直就是对外敞开着的。   况且单耗他一方的兵力,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姜言意反问他:“封朔,你想要这天下吗?”   封朔执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我不想再让母妃回皇宫那地方,也不想你受半点委屈。”   现在看似是朝廷给了他选择,但他若是放手一搏,打下京城倒也并非没有胜算。   只是皇宫那地方对他和太皇太妃来说都没什么好的记忆,他反倒担心太皇太妃回到宫里病情又会加重。   经年战乱已让百姓苦不堪言,贸然迁都又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短期内迁都是不可能的。   他手底下的兵曹家中妇人对姜言意做的那些蠢事,也让封朔窝火。   他如今还没称帝,就有人这般不折手段,将来若是真当了皇帝,后宫若是只有姜言意一人,明面上会有大臣给姜言意施压,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腌臜伎俩。   封朔光是想想都觉着恶心。   相反他俯首称臣,朝廷那边除了在对外的名声上好听些,实质上也奈何不了他,只能任他占着半壁江山当个逍遥王爷。 第144章   姜言意能感觉到封朔厌恶皇城, 也厌恶金銮殿上那把龙椅,恐怕他幼时最想做的就是带着太皇太妃逃离那吃人的地方。   但走到了这一步,究竟是接受朝廷的归降条件、还是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拼个鱼死网破将这乾坤覆个彻底, 最终的决策还得同谋士们共议。   眼见大事将成, 封朔麾下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大多都是不甘心的。   反倒是先前同封朔结盟的各路诸侯作壁上观起来——朝廷派了使者前去画大饼,最终主宰这江山的不管是封朔还是即将登基的幼帝, 都不会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幼帝登基,朝堂上下全靠大长公主一介女流撑着, 届时他们架空皇权岂不美哉?   封朔夺位后, 对他们自然是论功行赏, 但面对一个能征善战的君王, 满朝文武哪个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因此,各路诸侯明面上还跟封朔是盟友, 但在商议要不要接受朝廷封赏时,话里话外都拿着家国大义做挡箭牌,劝封朔归降。   封朔手底下以池青为首的一帮谋士也不是吃白饭的, 哪能就这么如了朝廷的意,扬言让朝廷先出兵共同抵御外敌, 等收复失地, 再算私账。   朝廷那边自是不同意, 煽动民心造成舆论压力这事封朔手底下的人熟, 一首首大骂朝廷只会窝里斗, 任外敌来犯不作为的童谣、打油诗从衡州一直传到京城, 民愤被引到了极致。   甚至京城官员出门都会被街上的百姓往轿子里扔驴粪蛋、破口大骂。   原本死衷于朝廷的就是一些愚衷之臣, 君王和百姓就是他们心底的一杆秤,如今山河沦陷,朝廷却不肯出兵, 难免叫他们大失所望。   如今封时衍毒入肺腑缠绵病榻,根本无法上朝,大臣们在宫门前跪上一整天也不能得见天颜。   有道是“文死谏,武死战”,几个性烈的文臣在宫门前叩破了头,却还是只等来大长公主,怎能不寒心?   一时间心怀天下的文臣武将纷纷上书自请辞官,朝中能用之人本就没几个,此举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朝廷那边被逼无奈,最终派了一万重骑前来衡州共御外敌。   各路诸侯也没料到最后被逼得先低头的竟是朝廷,事已至此,也只得跟着出兵。   有了各方助力,硬抗了明翰国数月战火的衡州守军终于得以缓口气。   不知不觉竟已入秋了。   熬过了难捱的酷暑,南方凉爽的秋倒是让姜言意喜欢。   她如今的针线活可算是拿得出手了,得闲时,午后在落满银杏叶的院子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跟王府几个绣娘一同学做衣裳。   霍蒹葭捧着几个礼盒兴致冲冲跑进来,“东家,安少夫人托人给咱们带东西来了!”   姜言意正好缝完最后一针,她捻了个结,咬断细线,抬起头来笑着道:“日子过得可真快,离开西州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但这好几个月的光阴都没了。”   沉鱼帮忙接过姜言意做好的那件衣裳,墨色的长袍,单看样式就知道是男子的。   她抿着嘴偷笑:“可不,您给王爷做的这件袍子也足足做了大半月了。”   姜言意做势要打她,“你这贫嘴的丫头!”   沉鱼赶紧笑嘻嘻躲开,嘴上说着讨饶的话:“好东家,婢子知错了,您可饶了我这一回吧。”   姜言意无奈瞪她一眼,起身去看安少夫人寄来的东西。   几个包装得很严实的礼盒堆放在石桌上,   姜言意先看完安少夫人写给她的信,叹道:“大老远送这么多东西来,她有心了。”   安少夫人在孕期收了不少补品,她担心姜言意在衡州这边艰苦累垮了身子,给她带了不少补品过来。眼瞧着中秋将至,还送了一盒月饼。   姜言意打开月饼盒子,诱人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金黄色带着淡淡油光的饼皮上有的印着寓意吉祥的福喜纹,有的印着牡丹或莲花。   在这战乱之地,看着这样一盒月饼,竟莫名地有些感动。   姜言意想到远在西州的楚家三姐妹和楚老夫人,留守渝州的楚承茂和跟着楚昌平上京的楚言归,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她们这一家子,今年怕是难得聚齐了。   姜言意收起心中的伤感,心下很快做了决定:“蒹葭,你去把杨岫叫来。”   霍蒹葭很快叫来杨岫,姜言意吩咐他:“你去柳家那边的货船知会一声,让他们运些面粉到衡州来。”   “军营粮草不够?”杨岫第一反应就是这般。   姜言意失笑摇头:“中秋将至,我想带着衡州城的妇人们一起给将士们做些月饼。”   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奇怪,越是难以团圆的时候,反倒愈发渴慕团圆。   杨岫从前跟着楚昌平在军营里待过,知道军营基本上没节气的,打仗时更不要奢求这些,有命活着就该知足了,但没条件过节,不代表不想过节。   中秋带领衡州百姓一起给将士们做月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军民一心了,绝对能鼓舞士气。   杨岫二话不说就下去采购面粉。   沉鱼叹道:“东家,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让火头营那边自个儿做月饼不就得了,哪还用得着您又自掏腰包。”   姜言意点了点她额头:“现在衡州大营里可不止王爷手底下的兵,还有朝廷和各路藩王的势力,王爷是东道主,给自个儿手底下的将士发月饼,不给盟军发,传出去名声不好。咱们衡州百姓自个儿筹资做的,拿给衡州将士,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沉鱼摸着额头不好意思笑笑:“还是东家想得周到。”   姜言意看了一眼碧蓝的天,道:“不知言归那孩子同舅舅在京城怎么样了,我到了衡州也不知他有没有往西州写过信。回头我问问王爷他先居何处,若是时间赶得及,我倒想做些月饼叫人给他和舅舅带过去。”   京城。   昔日最繁华的都城,在战乱的阴霾笼罩下,如今也是一片萧索。   临街的铺子大都关了门,街上瞧不见几个行人,衣衫褴褛的乞丐缩在街角,眼神疲惫而麻木。偶尔有官兵巡城路过,沉寂的的大街上才能传出点声响来。   楚言归坐在一处临街的茶楼楼上,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大街上那顶被禁军簇拥着走过的轿子,嘴角满是嘲意,眼底狰狞的恨色像是烧不尽的野草,只待风吹,又能覆盖整个原野。   “我娘死时多疼啊,他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楚言归在笑,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却冒着寒气。   被禁军护送的轿子停在了一处府邸,府门前的牌匾上印着偌大的“姜府”二字。   姜尚书从轿中出来,他身形比起从前干瘦了不少,不管是头发还是胡须,都能明显地瞧见发白了,只不过气色还好,身上也整洁,瞧着不像是吃过苦头的。   他冲为首的禁军拱了拱手:“多谢大人送姜某回府。”   “姜大人客气,本将军这就回宫复命了。”为首的禁军在马背上冲姜尚书一抱拳,便带着底下的人离去。   姜尚书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正准备进府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不远处那家倒闭多时的茶楼看了一眼,但茶楼门窗紧闭,丝毫不见异样。   “老爷,您在看什么?”姜家的管家面容沧桑了不少,显然这大半年里,姜家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好过。   姜尚书入狱后,府上的下人被遣了个干净,只剩他一人。   姜尚书摇摇头,步入大门,看到满地的枯叶和清冷灰败的院落,一时间神情倒也有几分怅然。   人总是失去了什么,才会惋惜什么。   曾经他儿女都在时,他觉着吵闹,从未对那一双被姜夫人惯坏的儿女有过好脸色。心底有过一个人了,再看姜夫人,也是哪哪儿都是毛病,不温柔、不体贴、不擅辞赋,一看书就头疼,他这辈子都和姜夫人没过共同语言。   如今却觉着,那时兴许也没他想的那般坏,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在这头感怀,楚言归却已从客栈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   大抵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楚言归脸色总带着一股病弱的苍白,这才刚入秋,他出行时,楚忠就已经给他膝上搭了一层薄毯。   “先前熹妃就求皇帝放姜敬安出狱,但当时大长公主把持朝政,不愿遂熹妃的愿。如今朝中无人可用,才把姜敬安放出来了。”楚忠把宫里传出的消息说给楚言归听。   楚言归捻动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儿,眉眼间的戾气很好地隐匿在了那一身温文尔雅的气度下,“可真是父女情深,感人肺腑。”   他唇角弯弯,眼底却没多少笑意:“王爷那边的人只想利用前朝这股势力斗倒封时衍,我却不愿看到这父女二人好过。反正封时衍也没几天活头了,想法子让他知道,他身上的毒,全拜他那位熹妃所赐,狗咬狗,也怪有意思的,不是么?”   楚忠看着眼前这个捻着佛珠浅笑的少年,只觉后背升起一阵寒意。   那串佛珠,是楚言归在护国寺为生母立牌位时,方丈大师接见他赠与他的一串佛珠。方丈说楚言归身上有贵气,将来非是池中之物,只可惜身上戾气太重,赠他这串佛珠,希望能化解他身上的戾气。   佛珠戴了有些时候了,戾气减没减楚忠不知,但他很清楚这个少年手段越来越狠辣了,颇有些辽南王年轻时的势头。   楚忠道:“您说的这些属下去部署,不过中秋佳节将至,您要去三爷那边吗?”   楚言归没有直接回答,绕开话题问了句:“西州那边可有回信?”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忠条件反射性要帮楚言归稳住身形,却见他撑着车壁自己就坐稳了,宽大的衣袍下,他坚持练了数月剑的手臂在用力时也有腱子肉绷起,同“羸弱”半点不沾边。   楚忠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他方才问的话:“小姐运药材去衡州了,应该没收到您写的信。”   楚言归轻轻嗯了一声,面上的神情不便喜怒,片刻后才道:“阿姐还是那般,喜欢一个人就掏心掏肺,哪管自己会落得个什么境地……”   楚忠迟疑开口:“陆家公子哪能同辽南王比,辽南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小姐在衡州不曾受过半点委屈,三爷得知小姐去衡州,一早就派人暗地里去看过了,辽南王派人把小姐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姐此番南下,也颇得民心,百姓们都说她是女中豪杰。”   楚言归嘴角这才有了一丝明显的弧度。   这天底下所有的肮脏他愿意一人承担了,只盼着阿姐此生喜乐无忧才好。   他一粒粒捻动手上的佛珠,喃喃道:“阿姐的婚期不远了,舅舅忙于战事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及准备,我得给阿姐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该死的人,他也会一个一个的,让他们在阿姐大婚前死干净,省得晦气。 第145章   天子病危 , 整个皇宫看似平静,但背地里早已暗潮汹涌。   辽南王不管是兵力还是在民间的呼声都远高于朝廷这边,大长公主召淮王世子进宫的事情虽隐蔽, 可天底下哪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权势弱, 宫人们暗中也开始各谋出路。   大长公主虽尽全力在稳固朝堂,然而大势已去, 她以一人之力,也挽不住这王朝换代的洪流。   如今这皇宫里, 还有几人是忠心耿耿, 又有多少人是各方势力的眼线, 早已说不清了。   姜言惜踏进封时衍寝殿时, 日光正好从雕花的朱漆门框外照进来,她着一身藏蓝色的繁琐宫装, 织锦绣花的衣袂长长地拖曳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身旁的宫婢端着一盅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汁。   殿内明黄的帷幔一层层被宫女掀开,满室的阴沉终于透出几分光亮来, 睚眦兽口里吞吐着龙涎香的烟雾,却还是没能盖过那股苦涩的药味。   封时衍床前跪着几个伺候的宫人, 这里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 包括躺在龙床上的、曾经那位不可一世的暴君。   几个月的时间, 封时衍已经瘦得脱相了, 他吃不下东西, 全靠汤药续命, 以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 根本撑不起来。   姜言惜看着床榻上那个双颊凹陷,双目紧闭的人,用手捂着嘴,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自从封时衍发现自己一日比一日消瘦得厉害,他就不许姜言惜前来看望自己了,每日清醒时交代完朝中的政事,就是听宫人禀报姜言惜每日都干了什么。   细碎的抽噎声还是吵醒了封时衍,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你怎么来了?”   因为虚弱,声音不大,又喑哑得厉害。   “陛下……”姜言惜哽咽得不能自已,她从前的确是恨他的,可如今看他被蛇毒折磨至这般模样,她心底只剩酸涩。   她想抱住封时衍大哭一场,可他瘦得几乎只剩一个骨架了,她甚至不敢去触碰他,她记得他肌肉盘虬的双臂曾经多有力量。   眼前这个人脆弱得好似一盏风里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灭。   她最终只伏在床边呜咽不止。   封时衍双目空空望着帐顶,他骨相好,哪怕瘦削得厉害,一眼看去也只是一种憔悴脆弱的美感,不会叫人觉得可怕。   “惜儿,行宫的荷花都谢了。”   他吃力偏过头,轻抚她墨黑的长发:“对不起,不能陪你去行宫看荷花了。”   都到了此时,他还记着的,只是没能陪她一道去行宫。   先前京城被围,他们都不能出宫。   姜言惜摇头,泪如雨下。   她颤抖着握住了封时衍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像是在呵护什么珍宝,努力挤出一个笑:“陛下,我们来年再去。”   封时衍看着她哭红了的双眼,五指微微收拢,握住了她的手:“好,来年……来年朕陪你去。”   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谎言。   他等不到来年荷花开的时候了。   姜言惜端过侍女手中的药碗,狼狈抹了一把眼,“陛下,臣妾喂您喝药。”   她终于收起满身的刺,想陪他走过这最后一程。   封时衍如今闻到药味就反胃,但因为是姜言惜喂的,他还是一勺一勺全咽了下去,只不过才喝了小半碗,就再也忍不住全吐了出来,被子上,他自己的衣襟上、嘴角下颚,全都是药汁,一片狼藉。   边上伺候的宫女一拥而上,给他擦脸的擦脸,换衣服的换衣服,换被子的换被子,每个人都沉默而迅速,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姜言惜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等一切收拾妥当,封时衍已是疲惫至极,他不愿意叫姜言惜看见他这般狼狈的时候,道:“惜儿,回去吧。”   姜言惜流着泪应是,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寝殿。   伺候封时衍的总管太监耷着眼皮瞥了一眼姜言惜离开的背影,转身时瞬间换了另一幅悲悯神色:“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封时衍瞌着双目:“讲。”   总管太监眼神闪烁道:“熹妃娘娘宫里近日频繁有信鸽出没。”   封时衍原本紧闭的双目瞬间睁开了,他偏过头,眼底威严比起从前半点不减:“说下去。”   总管太监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以头抵地:“老奴……老奴听藏娇殿那边嘴碎的宫人说,熹妃娘娘似乎同陆公子有来往。”   说别的封时衍或许还不会怀疑,但提到陆临远,他的怀疑和猜忌就再也盖不住了。   他重新闭上眼,“查。”   嗓音里是隐忍的怒气。   总管太监知道他这明显是开始怀疑了,眼见目的达到,赶紧道:“老奴遵旨。”   *   跟随姜言惜的宫女是个谨小慎微的,眼见一路上姜言惜眼泪就没干过,她回了藏娇殿,屏退宫人才低声问:“公主,您心软了?”   姜言惜隐忍多时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红着眼沉喝:“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只是你们复仇的工具!”   宫女蹙眉:“您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复仇本就是您与生俱来的责任。属下劝公主早些离开皇宫,也是为了公主的安危考虑。您先前不肯离开说是不放心姜尚书,如今姜尚书已经出狱,皇帝一死,您在宫里就彻底没了庇护。如今皇宫各处都乱着,咱们趁机出宫才是最好的选择。您先前不也说今日见了皇帝最后一面,就出宫么?”   姜言惜闭上眼:“我以为我已经没有心了,看到他这般,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会难过。”   宫女道:“还望公主为牵连到此事中的前朝旧部多考虑,三日后林太傅会派人来玄武门接应,您不走,我们也不会走。”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皇帝若是知道,那毒是咱们交给高皇后的,只怕他不会再对公主您深情至此。”   这话终于让姜言惜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暗淡了下去。   二人都没发现,房门外有个小宫女贴着门框听着里边的动静,听到这些瞪大眼捂着嘴轻手轻脚离去。   *   鲜有人知,宫里的总管太监在宫外还有一处私宅。   素日里趾高气扬的人,却在此时满脸堆笑奉承一旁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姜小公子果真神机妙算,皇上一听说熹妃可能跟陆临远有来往,当即让老奴去查办此事。”   楚言归看了他一眼,嘴角轻扯,笑得凉薄。   总管太监赶紧自打了一下嘴巴:“瞧我这张嘴,如今该称呼您为楚小公子才对。”   楚言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言归有疾在身,不便饮酒,以茶代酒敬公公一杯。”   他算得很准,封时衍可以不顾一切宠爱姜言惜,唯独接受不了的就是她同陆临远还有来往,为了查出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必然会对姜言惜宫里的人一一排查,那些混进宫的前朝人必然就藏不住了,姜言惜的身份也会大白天下。   总管太监赶紧举杯:“楚小公子真是抬举老奴了,待王爷进京,还望楚小公子在王爷跟前替老奴多多美言几句。”   楚言归笑道:“自然。”   他喜穿一身白衣,又不良于行,言谈举止间都是世家公子的温雅,怎么看都不会叫人觉着有威胁。   他状似无意问了句:“不知大长公主那边近日有何动静?”   总管太监放下茶盏叹了声:“说起来,京城到了现在表面上还安定着,都是托大长公主的福,说句掉脑袋的话,她若是个男儿身,只怕当初帝位都不会落到陛下身上。”   楚言归笑笑应是。   总管太监怕楚言归误会,忙道:“大长公主本是陛下最信任的人,陛下开始猜忌大长公主,根源还得从大长公主帮楚三爷出京说起。”   楚言归对这段往事不知情,眸色微变:“还望公公细说。”   总管太监叹道:“当初楚三爷私回京城,那是掉脑袋的大罪,陛下命禁军前去楚府拿人,是大长公主在路上拦了禁军半刻钟,楚三爷才得以逃出生天。事后陛下查出了此事,虽没同大长公主撕破脸,但心中到底是有了芥蒂,不敢再同以往一样信任大长公主了。”   “大长公主心中对陛下有愧,加上一直以为陛下中毒是王爷的手笔,自是不可能站在王爷这边,这才想着等皇帝去了,再扶持淮王世子上位。”   知道了大长公主曾对楚昌平有恩,楚言归稍作思量,对总管太监道:“劳烦公公把皇帝中毒的真相也传到大长公主耳中去。”   大长公主虽是一介女流,可手段却不容小觑,不然封时衍倒下后,满朝文武也不会轻易就被她镇住。   没了毒杀封时衍的那层仇恨在里面,若能同大长公主讲和,自是省了不少事。   总管太监是宫中老人,也知道楚昌平当年拒婚大长公主的事,当即就道:“好说好说。”   西州   中秋前夕,杨岫邴绍一早就买好了做月饼的材料,姜言意也让人把衡州百姓一起给军营将士制作月饼的消息散布出去,不少百姓还自愿大包小包拿了些面粉过来一同做。   大小商贩也都多少多少买了些材料,姜言意原本是紧巴巴预算的食材,如今倒是完全不担心材料不够了。   姜言意让人在王府大门前搭起了棚子,每天都在那里现场指导民妇们做月饼,原本就会做月饼的糕点师傅也自发地教起前来学艺的妇人们做普通月饼。   柴火不够各家的汉子就去山上砍柴,半大的孩子也在自个儿母亲身边帮忙。   一些家贫的孩子一年到头怕是没吃过几块糕饼,看到烤出来的油黄月饼,馋得直咽口水也没肯偷拿一块,认真用油纸包好,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姜言意偶尔瞧见了,看着她们瘦得跟个豆丁似的,不忍心就拿一些递给她们。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些孩子说什么也不肯收。一个四五岁只在额前留了一撮头发的小孩犹豫着想上前去拿,却被他边上只比他大了几岁的姐姐拉住。   “小宝,不许拿,这是给军爷们的!”扎着鞭子的女孩训斥弟弟。   姜言意道:“你们一人拿一个不碍事,备的面粉多,还能继续做。”   女孩看着姜言意手中的月饼也在咽口水,却还是固执摇头:“阿爹和大兄都从军去了,我们不吃,指不定他们就能分到一个。”   小男孩听到姐姐这么说,也把手缩了回去,“小宝不吃,留给阿爹和大兄。”   姜言意看着她们童稚的脸庞和漆黑的眼珠,只觉心口涩得厉害,战场刀剑无眼,等这场战事结束,她们还不知能不能见到自己阿爹和大兄。   姜言意道:“将士们都能分到的。”   女孩眼底升起几许希翼:“真的吗?”   姜言意点头,女孩看着她手中的月饼,还是没肯拿,腼腆一笑:“那等给军爷们都分到月饼了,有剩下的,咱们再吃。”   言罢就拉着年幼的弟弟跑去自己母亲身边几许帮忙。   姜言意眼中有动容,也有别的东西。   “在看什么?”   身后骤然有人出声,姜言意还吓了一跳。   她回头瞧见是封朔,不由得瞪他一眼:“你何时来的,也不知会一声,专吓我。”   封朔好笑道:“一回来就听说你在这边,过来看看你。是你自己瞧得太出神了,怎还怨我?”   姜言意又看了一眼在棚子里的忙活的农妇和她的一双儿女,叹道:“等到战事结束,还不知有多少母亲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儿女没了父亲,一想到这些我心口就沉得慌……”   封朔道:“他们不上战场,受苦的就是他们妻儿。”   姜言意就是明白这些,心底才更觉得难受。   她道:“希望天下早些安定才好。”   她脸上的愁绪映入封朔深邃的眸子里,他只说:“快了。”   她们二人容貌气质出众,加上封朔那身格外有辨识度的戎甲,不少妇人小孩都在往这边张望。   姜言意道:“进府去说吧。”   封朔扫了四周一眼,知道她面皮薄,笑道:“不了,我只是回府取些东西,顺道过来告你一声,晚些时候可多安排些房间,被扣在信阳王手中的那几千人马被放回来了。”   信阳王本以为拿住了姜言意,就是拿住了封朔的软肋,在此次共同出兵抵御外敌时,就颇为拿乔,等得知姜言意一早就到了衡州,气得脸都绿了。   他要是敢对那几千将士动手,封朔又没软肋在他手中,自是讨不着好,只得含恨把几千将士都放了。   姜言意得知郭大婶和随她南下的几千将士平安归来,自是高兴,忙派人出城去接。   此时二人都还没料到,这事会成为信阳王怀恨在心的理由。   等到几日后大宣同明翰国正面战场交锋,本该绕去明翰国后方夹击的信阳王根本没赶赴战场,而是直接率兵北上,险些让在主战场牵制明翰国大军的重骑全军覆没。   “不愧是与樊家鼠辈为伍的小人!本侯下次见着他,非宰了他不可!”   “那老贼!他临时撤兵,老子底下八千将士就这么白白送了性命!”   大帐内,各路诸侯提起信阳王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他一路北上,看样子是冲着京城去的!”   “那狗娘养的!咱们在这儿出生入死,他这是夺龙位去了?”   “从樊威被打得跟条丧家之犬,他还庇护了樊威,老子就看出他不是个好鸟!”   “王爷,您看这事怎么决断?那老贼敢在这时候撤兵北上,想来也是同樊家一样,压根不把名声放在眼里的!”一名资历颇老的藩王对封朔道。   封朔看着身前的沙图,眼底只剩杀意:“八百里加急通知各路州府,不得给信阳王开城门!”   京城。   已近黄昏,藏娇殿一切同平日里无异,姜言惜换上前朝的人给她找来的宫女衣裳,而她则由一名被打晕的宫女假扮。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出宫时,一堆禁军却在此时围了藏娇殿,不准任何人进出。   “大胆,你们竟敢禁熹妃娘娘的足?”由前朝旧部假扮的大宫女恶狠狠瞪着禁军。   禁军头子不为所动:“我等是奉陛下之命,在此保护熹妃娘娘的安全。”   事发突然,姜言惜和她身边的前朝人不免都有些乱了方寸。   不多时,总管太监就前来传唤,说是封时衍想见姜言惜。   姜言惜心中更加忐忑,封时衍病成这副模样后,她主动去他都不让,今日是怎么了?   她重新换了一身宫装,再去封时衍寝殿时,不安了一路,再踏进那间满是药味的宫殿后,心情倒是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陛下,您找我。”她在龙榻边坐下,神情如旧。   宫殿里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只有封时衍一人。   他双目紧闭,哂笑着问她:“言惜,你可有欺瞒过我?” 第146章   姜言惜瞳孔颤抖了一下, 咬了下唇道:“陛下怎突然这般问。”   封时衍突然睁开眼,他过分消瘦,以至于眼窝有些凹陷, 死死盯住一个人的时候, 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眼底是浓浓的嘲意:“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明黄的锦被从他身上滑落, 同样明黄的绸制寝衣穿在他身上,衣服底下却空落落的, 似乎只剩一副骨架, 他费力抬起自己一只手。   因为枯瘦得厉害, 倒显得他五指格外纤长, 手背的皮皱巴巴贴着手骨,丝毫看不出那是一双曾经能挽弓能持剑的手。   “朕这辈子, 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嗤笑:“朕毒药都准备好了,却还日日喝那些汤药苟延残喘,只是想着能多看你一日是一日……”   “哪知最盼着朕死的是你, 前朝公主。”封时衍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尾一片猩红。   “看着朕被蛇毒折磨成这样, 觉着如何?可满意?”他试图挪动自己的身体靠近她, 眼底有恨意也有悲恸:“你若有心, 哪怕是块石头, 朕也该给你捂热了。”   “姜言惜, 你常骂朕没有心, 真正没有心的人, 是你吧?”他眼底嘲意更甚:“你该直接给我一刀的,那样反而痛快些……”   姜言惜从他叫出“前朝公主”那几个字时,手脚就凉了下来, 耳中嗡嗡作响,后面封朔又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清。   只在封时衍试图起身靠近她,却又因体力不支倒在榻上,却还要爬向她时,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她看着封时衍,张大嘴想哭却又发不出声来,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床榻离地面有一截高度,封时衍大半个身体探出龙榻,身体重心不稳滚落在地,身上没多少皮肉包裹的骨头摔在地上,关节处传来的刺痛却不敌心上的痛分毫。   他冲着姜言惜笑,破碎的眸光里满是偏执:“朕多喜欢你啊,你要天上的星辰朕都摘给你……”   “朕这辈子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没有对不起过你!”   说到后面,他嘴里已经开始溢血:“姜言惜,你好狠的心!”   姜言惜不敢靠近他,只崩溃大哭:“你要我如何?我父母死于你父亲之手,你封家的皇位也是从前朝夺来的!我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我生来除了报仇,还有旁的路可走吗?”   “没有!我这辈子都跟皮影戏里的提线木偶一样,从来没有哪一样是我能选择的!”   “被当做妾生女,被主母苛待,被家中嫡系欺辱,我以为自己能反抗时,却得知这身份根本就是假的!这十几年的委屈连恨都没资格去恨!老天爷把所有的不公都留给我了!所恨之人不能恨,所爱之人不能爱,你告诉我,这辈子我能如何?”   把一切都说开,姜言惜反而不害怕那个结局了。   她眼底水泽未干,眸子里却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封时衍,我们从相识起,就错了。”   如果没有这些纠葛,哪怕后来知道他是仇人,杀他或被他杀,都不会这般痛苦。   “嗬,”封时衍带血的嘴角高高勾起,眼底似有泪光闪现。   他从有记忆起就没哭过,东宫之主不好当,何况他只是太子遗孤,这些年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   宫里出生的人,哪个不会演戏?   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深思熟虑后才展现出来的。   权术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所谓光明磊落。   堆在皇位最底下的那层白骨,就是在权术中还妄想磊落的傻子。   谁的心眼更多,手段更狠,谁才能爬得更高。   在遇见姜言惜之前,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他也以为自己会永远铁石心肠。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是蚀骨毒,而他已经病入膏肓。   封时衍眼底充血,眼白部分也密密麻麻布满了血丝,一片猩红。   他不知是哪来是力气,扶着高几踉跄着站了起来,拔出挂在龙床前的龙泉剑,雪亮的剑锋直指姜言惜脖子,嗓音嘶哑:“确实错了,我早该杀了你。”   他自卧病在床起,就没再束过发,眼下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周身,有的还沾上了他吐出的鲜血,脸色青白,眼神狠佞又疯狂。   他藏在广袖下的另一只手,掌心早已被抓得鲜血淋漓,甚至有鲜血顺着他紧握的指节缝隙里溢出,滴在青黑地砖上。   姜言惜被他这般模样吓到,眼泪横流,下意识用双手撑着往后退。   封时衍拿剑的手在抖,眼底一片万念俱灰,他用剑尖挑起姜言惜下颚。   “姜言惜,你爱过我吗?”   声线嘶哑又颤抖,仿佛是在哭。   封时衍怎么会哭呢?   那个杀人如麻的暴君。   有一瞬间姜言惜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可笑得紧,但抬眼看到封时衍猩红的眸子里也溢出水泽时,心口确实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原来封时衍也会哭。   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软肋,除了她。   姜言惜只觉心口窒痛得厉害,那股痛意一直蔓延到嗓子眼,像是把血肉活生生给撕裂了,让她泪水流得更凶,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没有。”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走到这一步,再说爱,未免可笑。   不是所有情愫,都需要一个名字的。   封时衍拿剑的手抖得厉害,他有些偏执地笑开:“你骗我,你说过,下辈子,要和我好好地在一起。”   姜言惜哽咽着,也努力冲他笑:“封时衍,你也知道我是在骗你。”   这话无异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封时衍眼底闪过一抹狠决,“从来没有人,敢愚弄朕至此!”   手中的剑扬起再用力挥下时,姜言惜下意识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她的玳瑁头面直接被这一剑削掉在地,连带一缕碎发也被削掉,长发没了束缚,凌乱披散下来。   姜言意整个人都发着抖,她再次睁开眼时,眼泪簌簌直掉,这次不是来源于悲伤,而是身体本能的恐惧。   封时衍手中还握着龙泉剑,将脸冷硬偏向一边,薄唇冷冷吐出几个字:“滚,永远别叫朕再看到你!”   从养心殿出来时,姜言惜整个大脑都还是空白的。   封时衍知道她的身份,必然也知道她们今晚出逃的计划。   现在却放她离去……   姜言惜回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用手捂着嘴,眼泪肆意疯涌,痛得撕心裂肺,却连一声哽咽也发不出。   沿途碰到她的宫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来,不知她是遭遇了何事才这副狼狈模样,神色各异。   在姜言惜离开殿门后,封时衍就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拄着剑跪倒在地,嘴里不断呕出鲜血,他带血的手捡起姜言惜被削断的那一缕发,死死攥进掌心,按在胸腔的位置,比哭声还难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死气沉沉的寝殿。   出宫虽比原计划晚了一个时辰,但姜言惜还是扮做小太监跟着前朝旧部一同往宫门处走去,她一双眼红肿得厉害,铺了多少层粉都盖不住满脸的狼狈和憔悴。   带头的太监在宫门处给守卫看了令牌,又塞给一个鼓鼓的荷包,守卫敷衍地看了一下太监人数,做出了个放行的手势。   宫里的泔水桶每日都是这几个时辰送往宫外。   扮成太监的前朝旧部正准备出宫,身后却传来一声沉喝:“站住。”   大长公主一身翠羽宫装疾步往这边走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落在那队出宫太监身上的目光,恍若一把尖刀。   “参见大长公主。”守卫一见是大长公主,赶紧行礼。   封时衍已数月不成上朝,朝堂和宫里的事情都是大长公主一手代劳,守卫们自然不敢得罪大长公主。   “把这些人给本公主通通押进天牢!”若是眼神能杀人,大长公主怕是已将这些人千刀万剐过一遍了。   前朝旧部个个心头一凛,会武的已经不动声色摸向藏在身上的武器。   守卫不知大长公主何故对这队运送泔水的太监大动肝火,但还是准备听命行事。   一场打斗一触即发时,禁军统领带着人匆匆赶来,冲着大长公主抱拳道:“大长公主,陛下方才咳血了,您快去养心殿看看!”   大长公主知道封时衍的身体差不多已经油尽灯枯,她看了扮做太监混在人群里的姜言惜一眼,眼底杀意凛然:“那就劳烦肖统领将这群贱奴亲自押去天牢!”   从知道姜言惜是前朝公主,前朝旧部又策划了给封时衍下毒的那一刻起,她把姜言惜凌迟的心都有了。   姜言惜被大长公主那个眼神看得直发抖,低下头不敢再往那边看,心底对大长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却也是恐惧的。   她自然知晓大长公主有多恨她。   禁军统领得了大长公主的吩咐,抱拳应是。   大长公主却并未即刻前往养心殿,而是一步步走到姜言惜跟前,手狠狠掐着姜言惜的双颊让她被迫抬起头来,精心保养的尖锐长指甲几乎要扎破姜言惜的脸。   跟在姜言惜边上的几个前朝旧部打算动手劫持大长公主,刀都还没拔出来,就被大长公主的侍卫一剑砍了脑袋。   在场所有人都低呼一声,就连见惯了杀伐的禁军骤然看到骨碌碌滚落在地的人头,心中不免也有些发怵。   大长公主和姜言惜就站在边上,喷出来的血溅到她们衣裙上,就连脸上也沾了些血渍。   姜言惜眼底只剩惊恐,大长公主眸子里却只有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狠佞。   “前朝昏君在位时做的那些畜生事,也配尔等余孽叫嚣着复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如今落到了本公主手中,衍儿被蛇毒折磨受的那些苦,本公主都会加倍奉还到你们身上!”   她收回手时,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帕子细细擦了一边手,仿佛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姜言惜肤色如牛乳,脸上几个被指甲掐出来的红印子格外瞩目。   看着大长公主扬长而去的背影,她整个人抖得几乎快站不住。   大长公主赶去养心殿时,太医们已经离去,封时衍没躺在龙床上,而是罕见地坐在龙案后边。   他气色比起之前明显更差了些,但无论何时,只要他坐在这张龙案后,脊背都挺得笔直。   龙案上铺着大宣朝的山河舆图,封时衍一边看,一边又用瘦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细细描摹着什么,另一只手这掩在唇边,咳得撕心裂肺。   大长公主看着他在几排巨烛下的身影,没忍住红了眼眶。   那个背影,大长公主不记得是更像她早逝的兄长多一些,还是像年轻时的先皇多一些。   封时衍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老成,长大后性情酷似先皇,这也是先皇那般宠爱他的原因之一。   封时衍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左右伺候的人又被他屏退了,在他又一次咳出血后,大长公主才回过神慌忙上前扶住他,对着殿外大呼:“来人,快传御医!”   封时衍这才发现大长公主已在殿内,他看着被自己咳出的血染红的山河舆图,笑道:“姑姑,你看,多好的河山。”   大长公主强忍着泪水终是夺眶而出:“衍儿!”   封时衍眼底有些许落寞:“朕这辈子,落得这样一个结局,百年后怕是都得叫人耻笑。”   “我早就说过,那就是一个祸害!她害你至此,你竟还要放她出宫,衍儿,你究竟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大长公主痛心疾首道。   封时衍道:“我从祖父手里接过了皇位,自也该替祖父受这些报应。”   大长公主落泪不语,当年先皇反前朝,屠尽了前朝皇室。   都说一报还一报,话虽如此,当这所谓的报应当真落在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上时,个中滋味,还是不可言说。   封时衍缓缓抬起头,看着大长公主道:“朕在这世上,就姑姑一个亲人了,朕去了,还是希望姑姑好好的。”   “淮王一脉无甚根基,虽好掌控,但淮王世子登基后,整个朝堂君不君,臣不臣,只怕也平静不了多久。皇叔那边……到了这一步,势必也不会低头。”   “朕一直都忌惮皇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江山,唯有落到他手中,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最后这一场较量,是朕与他之间的,与其等朕败了……姑姑沦为阶下囚,姑姑现在倒戈皇叔,将来在这皇城里,才能荣华依旧。”   他把一早拟好的诏书拿给大长公主,苦笑:“姑姑,朕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封诏书里,是把云州赐予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若带着云州向封朔投诚,天下大定之后,她的风光比起现在只会更甚。   大长公主拿着诏书泣不成声:“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封时衍却看着她道:“姑姑,楚昌平离京的事,我都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事挑明了说。   大长公主眼底全是愧疚,多少话堵在喉头,最后只说出一句:“对不起,衍儿……”   封时衍神色平静得出奇:“您去寻他吧,剩下的局,朕陪皇叔走完。”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拿起诏书在烛火上点燃,扔到了地上,似乎把曾经的妄念和不甘都一并烧为了灰烬:“这王朝尚在一日,我便一日还是陛下您亲封的靖国大长公主。当年陛下登基时我站在您身后,如今,我自也还站在陛下身后。”   诏书燃烬,玉阶下只剩一片湮灰。   她道:“从一开始就没走到一起的人,往后也走不到一起的。衍儿,姑姑这辈子,只会对不起你一次。” 第147章 第一更   信阳王的叛变, 让封朔吃了一场败仗,虽守住了衡州,但还是大大折损了士气。   封朔一连多日未曾回过王府, 姜言意也猜到他那边事态棘手, 如今外敌猖獗,信阳王又回京夺帝位去了, 各路诸侯也没法再一门心思对外,封朔得先稳住他们。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虽一路往京城送去了, 但信阳王既然敢放手去博, 肯定也料到了封朔会派人前往京城报信, 必然会在路上截杀信使, 这急报最终能不能顺利传到驻扎在京城的楚昌平手中还不好说。   姜言意现在最怕的就是楚昌平还不知衡州这边发生的事,信阳王若编造个理由以盟军的身份接近楚昌平, 楚昌平手底下两万人马毫无防备,届时只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这个时代交通闭塞,通讯技术也不发达, 军营里的急报已经是最快速的传讯方式,姜言意担心楚昌平出事, 愁得夜不能寐, 却也别无他法。   转眼到了中秋, 她召集百姓把之前做好的月饼用板车拉去军营。   车行老板得知是要给将士们送月饼, 二话不说, 免费把板车租借给她们用, 家中有板车的, 也自发把板车带过来。汉子们自愿前来拉车,说没钱出点力尽份心意也好。   衡州百姓的众志成城,让连日忧虑的姜言意总算感到了一丝欣慰。   军营设在城郊, 距离主城有一大段距离,不少妇人都想拖儿带女跟去,盼着能见一眼自个儿丈夫。   姜言意知道人多了场面混乱,带着孩子路上又不好照顾,到时万一孩子走丢了,才是得不偿失。她给妇人们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劝住了她们,只带了几百个壮汉拉板车前去。   姜言意虽在西州大营待过一段时间,但军营里的斥候兵是怎么个监察法,她是一点不清楚。   运送月饼的车队距离军营还有五里地的时候,就直接被一小支军队给拦下了。   “前方军营重地,寻常人等不得再前行。”马背上的小头目语气不善。   姜言意之前送药材到衡州大营路上也被拦过一次,那次拦路的小将确定了她带的十几车都是药材,惊喜不已去向韩拓禀报了此事,韩拓猜到是姜言意才让他们放行的。   这次拦路的这个小头目面生,不过姜言意事先也有准备。   封朔知晓她给将士们做月饼的事,一早就给了她可以自由出入军营的令牌。   姜言意没直接露面,沉鱼撩开车帘,亮出那块令牌,嗓门嘹亮道:“我家小姐乃楚昌平楚将军之女,今日中秋佳节,我家小姐带领衡州城的百姓给将士们做了月饼,还望将军放行。”   小头目手底下的将士们听说板车上是衡州百姓送给他们的月饼,目光齐刷刷地往板车那边扫了过去。   姜言意的名头现在整个衡州城可以说无人不知,衡州大营的将士们也都知道他们王爷有个贤内助,便是还有想送个女儿给封朔做妾的大将,瞧见这势头,都麻溜歇了心思。   小头目一见沉鱼手中的令牌,又听说马车中人是姜言意,赶紧下马行礼:“末将先前不知车内是楚姑娘,冲撞之处,还望楚姑娘见谅!”   姜言意并未下车,只在马车上对着小头目点头致意:“小将军也是秉公行事,何来冲撞之说,快快请起。”   小头目在起身时才匆匆瞥了姜言意一眼,沉鱼正好在此时放下车帘子,那姣好的面容只昙花一现般就被车帘重新隔绝,小头目赶紧低下头去,心道神仙妃子大抵也不过这般容貌了。   想到他们王爷未过门的王妃不仅是个女中豪杰,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小头目心中没来由一阵自豪,带着底下的将士们帮姜言意押车,一路护送她们前往军营。   到了军营大门时,小头目上前同军营守卫说明姜言意的身份和来意。   守卫看着载满月饼的板车,神情先是迷茫,反应过来后就变成了狂喜,赶紧打开大门,又让人前去大帐通报。   很快就有一名着明光甲的大将往大营门口这边走来,姜言意没见过这名将军,在对方给自己行礼后,便也回了一礼。   “末将姓萧,单名一个邯字。”萧邯颔首道。   “原是萧将军,久仰大名。”姜言意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川西绿林头子萧邯的名号,她还是听过的。   封朔招他入麾下,至今还被传为一桩美谈。   萧邯让将士们前去卸货,再把月饼分发到各营去,将士们脸上都快笑出一朵花来。   姜言意让杨岫给帮忙拉车的汉子们都各给二十文,权当是辛苦钱,汉子们一个也不肯收,甚至有人直接道:“楚姑娘,咱来帮忙拉车,都是一份心意,您若是给钱,咱们倒不愿意来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辛苦钱自然是不能再给了。   姜言意感慨颇多,对一同前来的汉子们道:“今日多谢各位壮士了。”   “是咱们得谢这些军爷拼死守住了衡州!也谢楚姑娘让咱们有机会能尽一份力!”一个老汉道。   等将士们卸完月饼,汉子们拉着板车回去,姜言意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百味陈杂。   霍蒹葭站在她边上,也看着走远的百姓道:“从前我觉着,跟着我爹走南闯北那才叫干大事。跟了东家才知道,东家干的每一件都是大事。”   姜言意好笑点了点她额头:“这拍马屁的功夫跟沉鱼学的吧?”   沉鱼赶紧叫冤:“我说话还没蒹葭好听呢!”   霍蒹葭道:“不是拍马屁,我是真觉着东家厉害,武功盖世也只能杀百人,东家聚起来的人心,却是千军万马也冲不跨的。”   从姜言意号召衡州城百姓做月饼起,就算兵败的消息传出来,百姓们也没有惶恐哀怨,反而是为军营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些前来搬月饼的将士,一开始还如丧考批,听说是衡州百姓做给他们的月饼,一个个都精神抖擞了起来,仿佛是有一股力量重新支撑了他们。   萧邯带着姜言意一行人往军营里面去,途中瞧见有的大营已经在分发月饼。   “这是咱准王妃号召衡州百姓做的月饼,里边指不定就有你们老母亲或媳妇儿做的,吃了这月饼,玩命也得把南明耗子给赶出大宣河山去!”   “想不想回家?”   分发月饼的小将大声喝问。   底下的将士们歇斯底里吼道:“想!”   月饼发到每个将士手中,捏着那不大的一个饼,仿佛当真是拿到了家里人做的东西。将士们细细端详,就是舍不得入口。   姜言意在做月饼的材料上是花了大价钱的,条件和原料有限,没法全做蛋黄的,她带领百姓们做了传统的五仁月饼。   在后世最被嫌弃的一类月饼,却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到的东西。   棕红色的面皮底下,裹着核桃仁、花生米、松子仁、麻仁和瓜子仁,咬进嘴里皮软馅香,对绝大多数将士来说,可能一辈子也没吃到过这样的月饼。   将士们高兴之余,眼底也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们奔赴沙场,是为了守护故里的小家,也是为了守住这壮阔河山。   战事一起不知何年才是头,归家遥遥无期,这些都是压在心头的重担,小小一块月饼,却能让他们心中有片刻慰藉。   姜言意先前在军营里住过的军帐一直没拆,得知封朔还在议事,她便在帐子里等。   封朔过来时,面色虽略显疲乏,但眼底似乎泛着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给你带了盅汤……”姜言意话还没说完,就被封朔一把拉进怀里抱住了。   沉鱼见状赶紧拉着霍蒹葭退了出去。   姜言意捏起粉拳轻轻锤了封朔一记:“蒹葭和沉鱼还在呢,你作甚?”   “谢谢你,阿意。”封朔挨了打,却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突然道谢,倒让姜言意不太自在,“谢我什么?”   封朔松开双臂,两手捏住姜言意白里透粉的面颊一顿蹂躏,语气里掩不住的笑意:“前些日子吃了场败仗,将士们的士气一直没缓过来,你今日送月饼来,可算是让他们把士气都提起来了。”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能帮上封朔,姜言意自然也高兴。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都交给我。”封朔没再蹂躏她的脸,只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姜言意的:“等衡州这边稳定了,我就命人去西州把母妃和楚家人都接过来,咱们在这边完婚。”   姜言意浅笑着说:“好。”   衡州气候宜人,比起西州更适合种植辣椒,这边本身也富庶,想建成一个经济枢纽难度也低些。   她让封朔去喝汤,又把单独给封朔准备的几盒月饼拿出来:“这些日子你都没回过王府,我做了蛋黄月饼和冰皮月饼,给你带了些过来。”   封朔几口喝完汤,把里面的扇贝和虾都吃干净了,又从锦盒里拿起一个月饼开始啃。   姜言意温情了不到一秒,看到空空如也的汤盅,就沉默了下来。   扇贝、大虾、海虹和青豆用鸡汤炖出来的海鲜汤,素有“海鲜皇后汤”的美誉,做这道汤火候控制是关键,她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   送到封朔跟前,他两口喝完,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说高兴吧,这种感觉仿佛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问他是什么味他可能都答不上来。   说不高兴吧,他又喝得这么干净,已经很给面子了。   姜言意的心情只能用“复杂”两个字来形容。   锦盒里的冰皮月饼样式新颖好看,封朔还是头一回见着洁白如雪的月饼,瞧着新奇,便拿了一个,入口软糯酥滑,里边的馅儿香香甜甜的,封朔却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味道不好,只是他不太喜食甜腻的糕点。   偏偏姜言意还一脸期待问他:“好吃吗?”   封朔迟疑了一下,还是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姜言意拿起一个蛋黄的喂给他:“再尝尝蛋黄的,我先前试着做流心的,可惜没做成。”   封朔这是头一回吃月饼,以为所有的月饼都是那么个甜腻腻的味道,接过姜言意递来的蛋黄月饼,咬了一小口试图蒙混过关:“不错。”   正在此时,帐外传来池青的声音:“王爷,方才商议的布防,属下认为还有不妥之处,想同王爷细说一二。”   姜言意看了封朔一眼,“那我先回避一下。”   封朔黑着脸道:“不必。池青那狗鼻子,早不来晚不来,哪里是要商议军事,想赠口吃的罢了。”   姜言意哭笑不得。   池青进帐后,果然是有的没的说一堆,最后才两眼直勾勾盯着桌上的月饼:“听说楚姑娘给营中将士都准备了月饼?”   封朔斜他一眼:“火头营会给军中将领备。”   池青厚脸皮道:“我一个谋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又没上过战场杀敌,去火头营跟将军们抢月饼多不好意思。”   言罢又一脸艳羡地盯着那盒冰皮月饼:“楚姑娘这做的是什么月饼,我还从未见过。”   封朔虽不怎么喜欢吃冰皮月饼,但别人这么垂涎,他又一点也不想给,指着姜言意刚打开的那盒蛋黄月饼,一脸嫌弃看着池青道:“这盒你拿去。”   没能拿到好看的冰皮月饼,池青有点失望,但他十分明白见好就收这话,道了谢就拿着蛋黄月饼乐滋滋除了营帐。   姜言意看看池青,又看看封朔,欲言又止。   封朔被姜言意看着,赶紧轻咳了一声,以为姜言意是发现了自己其实不喜欢吃月饼,怕姜言意失落,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几口吃掉了没啃完的那个蛋黄月饼。   咬到蛋黄的时候,他神情就变了变。   怎么怪好吃的?   封朔赶紧叫邢尧进帐来,指着冰皮月饼道:“你把这盒月饼拿去给池青,把他拿走的那盒月饼换回来。” 第148章 第二更   最终邢尧端着一盒月饼出去, 只拿了两个空盒子回来。   “属下本是想去找池军师换回月饼,怎料其他将军也在,以为属下拿去的是王爷赏给他们的月饼, 属下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月饼就被抢光了。池军师说,他拿出去的月饼, 也是这样被抢完了的。”   听完这话,封朔脸色简直黑如锅底。   姜言意憋笑憋得腮帮子疼。   封朔阴恻恻道:“让拿些吃了月饼的将领来我帐中议事, 把池青也叫上。”   邢尧躬身应是, 姜言意在心底默默他们点了个蜡。   *   中秋自然少不得赏月, 晚上衡州大营里点了篝火, 姜言意教火头营的厨子们做了一顿简易火锅,不过这一锅乱炖煮熟再开饭的方式, 更像冒菜些。   将士们虽不能跟家人团聚,和一道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吃团圆饭兴致倒也不差,只在夜深人静时, 才失眠念家。   各路诸侯手底下的兵对衡州大营将士们的待遇羡慕不已,同样是从军, 人家得百姓爱戴, 中秋节还有月饼吃。反观他们, 平时饱饭都吃不上一顿, 一个营的将士同乡的也找不出几个来, 想家时连个说话的老乡都没有。   这一晚有月饼吃的将士们在想家, 没月饼吃的将士们更想家。   到点了将士们看似都各自回营歇息了, 但没一个睡着了。   姜言意在军营这边忙活完已是戌时,封朔怕她夜里赶路不安全,让她今晚歇在军营。   他自个儿还要同手底下的大将们议事, 姜言意睡不着,等封朔时,在篝火烧过后的炭堆里烤起了嫩玉米。   八九月份正是玉米收成的季节,不过大户人家都不怎么吃,觉着玉米粗鄙之食,寻常百姓家待客时饭里掺玉米都是瞧不起客人的意思。   先前王府厨房一直没买嫩玉米,姜言意还以为是玉米没成熟,今日在火头营看到了,一问才得知这层缘由。   姜言意作为一个现代人,对玉米那是半点偏见没有,嫩玉米不管是水煮还是炭烧,都是一大美味,用来炖骨头汤更是鲜甜无比,不过最经典的吃法自然还是用梧桐叶蒸出的玉米粑粑,每逢玉米收获的季节,乡下的老人都会蒸一锅。   姜言意一边给沉鱼和霍蒹葭讲玉米的这些吃法,一边又估摸着时辰翻烤木炭上的玉米,烤熟的玉米焦黄中带着一点焦黑,光是闻着味都觉着香。   霍蒹葭力气大,皮实不怕烫,找几根木棍削尖了把烤熟的玉米串起来,拍干净玉米棒子上不小心沾到的灰,直接上嘴咬。   玉米粒外焦里嫩,啃起来又香又甜,就是有点烫嘴。   霍蒹葭啃时不小心给脸上赠了一道烟黑,惹得沉鱼捧腹大笑,霍蒹葭追着沉鱼要打,沉鱼赶紧往姜言意身后躲,还恶人先告状:“东家,你看蒹葭!”   霍蒹葭送她一记白眼,把自个儿的大刀往边上一插,坐回原地继续啃玉米。   沉鱼赶紧小人得志般地冲她做个鬼脸,霍蒹葭哼了一声,捧着烤玉米冷萌冷萌转过身继续啃,一个眼神都不给沉鱼。   姜言意被这两活宝逗乐了,笑得快直不起腰来。   此时她们还不知,危险将至。   夜色里,一队人马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穿行在密林里。   一名斥候从前方折回,半跪在大胡子将领前禀报:“将军果真料事如神,今夜衡州大营篝火不息,看样子是在过节。”   大胡子冷笑:“幸得信阳王之前的情报,从横岭穿过来,果真没有衡州军的斥候。中原人看重中秋节,今夜他们吃好喝好,必定疏于防范,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一举夺下衡州,大宣的门庭也就被彻底打开了!”   封朔同部下商议完要事已是亥时,姜言意给他留了一根烧玉米,封朔没肯吃。   他伏案处理公文,姜言意就搬个小马扎坐他旁边,把玉米一粒粒剥下来喂给他。   让他自个儿拿着啃他不要,她剥下来的他又心安理得吃下了,姜言意都不知道他这是看她辛苦的份上给她面子,还是觉得自个儿拿着玉米吃不雅观才不要的。   这么想着,姜言意不由得闷笑出声。   封朔抬眸看她,“笑什么?”   姜言意抿着笑摇头,不说话。   封朔伸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眼底是他自己才懂的愧色:“对不起,阿意,今年没能陪你好好过一个中秋。”   姜言意放下手中的玉米,两只手抱住他的手臂,脑袋在他胳膊处轻轻蹭了蹭,仰起头笑意盈盈道:“你现在不就是在陪我?”   他一直在看公文,哪里算陪她?   她这般说,封朔心底愧意反而更重,他俯身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后山有萤火虫,我带你去看萤火虫?”   姜言意上辈子生活在城市,都没什么机会见到萤火虫,咋听这个提议,又是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去,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她犹豫看了封朔案前的公文一眼:“这些不急着处理?”   封朔揉了揉她的发,道:“不缺这一个时辰。”   姜言意眼底的欣喜瞬间就藏不住了,却轻咳一声,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你这么想看萤火虫,那我就陪你去看看吧。”   封朔神色无奈又宠溺,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骑乌云带着姜言意出了军营,直往后山去。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入秋的天气再没了盛夏的燥热。   姜言意坐在马背上,后背贴着封朔的胸膛,只觉自己倚靠着的仿佛是一座磐石,说不出的心安。   拂面的晚风带着初秋夜晚特有的清凉,她惬意眯起眼。   封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在夜色里格外低沉:“你若是喜欢萤火虫,一会儿我可以抓些回去,装进白纱布里,还能当灯用。”   姜言意笑道:“萤囊映雪吗?”   封朔低笑:“你知道的典故还不少。”   姜言意轻哼一声,抬了抬下巴,封朔在她身后闷笑。   行了一段路,远远就能看到远处密林里起起落落的莹绿色小光点,好似一条蜿蜒的绿色绸带。   姜言意初次见到这么壮观的萤火虫,只觉着惊艳,封朔神色却是一变,甚至拉住了马缰绳。   “怎么……”姜言意扭过头刚想问他为何突然停下,封朔却直接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有人在林子里穿行,人数怕是还不少。”封朔这话几乎是贴着姜言意耳朵说的。   封朔不是头回来这边,之前只有林子外围的萤火虫能看到,现在远远瞧着,林子深处的萤火虫也都飞了起来,而且是很连贯的一条光带,显然是有人在林中穿行,惊扰了歇在林子里的其他萤火虫。   姜言意听他这么说,一颗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这里是衡州大营的驻扎地,平日里巡逻森严,连普通百姓靠近五里地内都会被驱走,深更半夜从树林里钻过来的,肯定不是善类。   封朔很快翻身下马,对姜言意道:“横岭是道天然屏障,这边没有布防,有人摸过来,显然是布防图泄露了。你速回军营告知池青、韩拓、萧邯他们此事,他们知道怎么做,大营里的盟军将领不可全信,你回营后若是遇到他们,也别轻易求助。”   姜言意知道他这是担心盟军里出了内鬼,她脑子似乎很冷静,但心里还是没来由一阵害怕,她低声问封朔:“那你呢?”   封朔只握了握她的手:“我去探探林子里有多少人,你回去报信,大营那边早一刻钟知道敌情,就能多一分胜算。”   言罢封朔就松开手,只看了她一眼,就踏进了夜色里。   姜言意也知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她调转马头,驾着乌云原路返回。   她人轻,乌云又通人性,一路上跑得飞快,大营门口的守卫认得乌云,远远看到乌云托着人跑来,就撤开了栅栏。   出去时是封朔和姜言意一道驾马出去的,回来却只有姜言意一人,守卫看着姜言意到了军营还没有减速,直接驾着乌云冲进了军营,还有些纳闷。   姜言意向一名巡逻的小将问了池青的营帐,抵达时因为乌云跑得太急,她力气又不够,险些没拉住,让乌云直接跑进池青的军帐去。   池青拎着半壶酒闲散坐在案前,比起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倒是多了几分不羁。   他见姜言意驾着乌云,意外挑了下眉:“楚姑娘这是大半夜的练马术呢?”   姜言意没空同他拌嘴,一口气道:“横岭那边有大队人马穿过来,王爷亲自查探敌情去了,让我回营通知你和韩拓、萧邯将军。”   池青一听有敌军从横岭穿过来,手中的酒壶摔在了地上也顾不得,快步走出营帐,吩咐门口的守卫:“速去叫韩拓将军和萧邯将军前来!”   姜言意因为太紧张,一时间手脚软得有些不听使唤,没法自己从马背上翻下去,她坐在马背上对池青道:“王爷孤身一人在那边,还望军师即刻派人前去援助。”   池青一眼就看出姜言意是紧张的,让人去叫她的两个婢子过来,又宽慰她:“楚姑娘放心,我这就派虎步营的精锐前去接应王爷。对方大半夜的从横岭过来,人数必然有限,估摸着是想突袭,目标极有可能是粮草和药材。”   “他们在军中十有八九有内应,一会儿韩将军和萧将军会准备迎敌,我得去盯着各路诸侯揪住那个细作,楚姑娘你暗中去把粮草和药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封朔手底下最得用的便是他们三人,池青这一计,是直接把他自己和韩拓萧邯放到明处,让内应放松警惕,再由姜言意去完成最后一道部署。   池青拨给姜言意三千人马,让她去转运粮草和药材。   姜言意怕自己被认出来,若是被抓去当人质也是一大麻烦,和霍蒹葭、沉鱼都换了一身普通兵卒的服饰。   整个衡州大营看似平静,但早已有条不紊秘密进行着一切。   将士们思乡根本没睡着,得到有敌袭的消息,瞬间披甲拿刀集结完毕。   负责带队的小头目板着脸训话:“今儿白天衡州城的百姓才拿了月饼过来给你们吃,今晚若是不砍死两个明翰国耗子,都对不起你们吃的那块月饼!要是守不住衡州,更没脸去见衡州的父老乡亲!”   将士们心底的血性瞬间被激起来了,一个个恨不能立马冲去战场杀敌。   *   姜言意是头一回见到封朔手底下的嫡系部队做事的可怕效率,粮草和药材从装车到秘密运送出衡州大营,愣是没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她们走的军营侧门,离开前整个衡州大营看起来依然一片静谧,丝毫没有马上要作战的意思。   除了封朔自己的人,几方诸侯的人马愣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为避免揪出内鬼误伤其他人,池青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   只要有敌袭,最先冲出去的肯定会是已经准备好战斗的封朔嫡系部队,他们抵挡住了第一波攻击,几方诸侯的人马有准备作战的时间,不会有危险。   但如果有哪一方人马跟封朔的嫡系部队一样,一早做好了厮杀准备,那么内鬼就出来了。   韩拓带兵主要是对外,萧邯则是防止内鬼反杀。   哪怕已经带着粮草和药材远离了衡州大营,但姜言意心跳还是扑通扑通的。   今夜这场仗,只能胜,否则不止将士们的士气会一落千丈,横州百姓也会对军队失望。   她坐在马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速往后退去的树影,心里还是紧张得厉害,试图跟霍蒹葭和沉鱼说点别的缓解自己的焦虑:“我先前让人给舅舅送去的月饼,不知道他收到了没。” 第149章   马车忽而狠狠一震, 姜言意及时抓住了车窗沿,霍蒹葭又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肩膀,姜言意才得以稳住身形。   沉鱼就没这么好运了, 脑袋在车壁上重重磕了一下, 却也顾不得疼,赶紧护在了姜言意前面。   邴绍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有一支轻骑杀过来了, 杨岫迎敌去了,蒹葭你护好东家。”   霍蒹葭利落回了声:“交给我!”   敌军可没这么快杀过来, 这只轻骑很有可能就是内鬼。   姜言意当即道:“咱们下马车!”   她在军营里的事, 今晚肯定有风声传到了盟军耳朵里, 现在又是坐马车走的, 无异于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她在马车中,万一对方放箭, 她们怕不是得被射成个筛子。   霍蒹葭护着姜言意下了马车,她们都穿着普通兵卒的服饰,夜色又深沉, 隐进人群里瞬间就认不出来了。   姜言意几人躲到一辆粮草车后边,再回首时, 她先前乘坐的马车果然已经被箭射成了个筛子。   敌军在暗, 他们在明, 时不时又有冷箭放出, 弄得将士们人心惶惶。   姜言意忧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得先放倒对方的弓箭手。”   霍蒹葭闻言若有所思, 她在一片嘈杂声中闭上眼, 凝神细听弓弦拉紧又松开时的声音,以此来辨别弓箭手所在的方位,“东南方四个, 正南方五个……”   正好邴绍看到马车被射毁,担心姜言意受伤找了过来。   霍蒹葭直接唤住他:“你留下保护东家,我去解决那几个弓箭手!”   言罢也不等邴绍应声,背起自个儿的大刀就闯入了纷乱嘈杂的夜色里。   霍蒹葭边跑边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念叨着:“月亮暗一点就好了。”   她的大刀锃亮如雪,在月光下反光容易叫对方察觉。   许是这一刻老天爷都在帮她,一片乌云正好遮住了玉盘似的圆月。   霍蒹葭兴奋得快要跳起来,疾跑时两手在身侧直接摆成破风的立刀形,眼瞧着快要抵达目的地时,弓箭手都还没反应过来有人靠近,她手往身后一伸,拔出大砍刀就是一顿横劈竖斩,顿时整个林子里只闻阵阵闷哼声和重物到底的声音。   她像一只敏捷的豹子,砍完这边一抖刀上的血迹,瞬间就蹿到了另一边。   等遮蔽月亮的乌云散开时,躲在林子里的弓箭手只剩一地尸体。   突袭的这队轻骑带头的将领瞧着是个狠角色,杨岫勉强跟他过了几招,不敌。   眼瞧着杨岫被掀翻在地,那将领樱枪直取杨岫咽喉时,边上突然蹦跶出来个瘦骨嶙峋的小矮子,手拿一柄缺口破刀,直接砍断了将领手中那根长缨枪。   骑在马背上的大将被那股力道震得虎口发麻,看了看自己被平滑斩断的武器,又看看半路冒出来的霍蒹葭,神情就跟见了鬼似的。   主要是霍蒹葭个头本来就小,军营里最小号的兵服又是针对男子体型缝制的,穿在她身上大得离谱,两手垂下来,袖子都能直接拖到她膝盖去。   霍蒹葭虽然在袖口和脚踝处都用布带扎好了,可怎么看都像戏班子里偷穿了别人戏服的小孩。   偏偏又一身怪力,大将只觉自己这是碰上了个什么小怪物。   他大喝一声,扔了手中的被削去枪头的樱枪,拔出挂在马鞍处的双锏,驾马冲向霍蒹葭。   霍蒹葭身形灵活一闪,避开战马,那名大将冲了个寂寞。   他看出霍蒹葭身形敏捷,调转马头再次奔来,弯下腰试图一锏扫飞霍蒹葭。霍蒹葭仗着自己个头矮,步子都没移,只在锏荡过来时,往后一仰就轻松躲过了。   反倒是那名大将几次三番打不着人,恼得厉害:“娘的,哪儿窜出来的小矮子!光躲算什么本事,有种跟你爷爷过两招硬的。”   霍蒹葭戴的那顶小卒帽子也大了,不贴合她的脑袋,她方才往后一仰,险些把帽子给弄掉了。   面对叫骂,她面无表情把自己的豁口破刀往地上一插,用两只手把帽子戴正了,才重新捡起刀。   那名大将这辈子还没被人这般轻视过,恨得牙痒痒,喝一声“纳命来”便冲着霍蒹葭杀来。   霍蒹葭本来想砍马腿,但瞧着这是匹汗血宝马,刀挥到一半又改了方向,扯着脖子问在另一边杀敌的杨岫:“杨岫杨岫,我杀了这孙子抢来的战马能不能算我的?”   杨岫砍到一名小卒,衣襟上、脸色全是血,喘着气回话道:“杀退这孙子,你要十匹马都成!”   霍蒹葭顿时一双眼都亮了。   又一次主动发起攻击落空的大将本还恼火着,转头瞧见霍蒹葭那眼冒绿光的眼神,没来由一阵脊背发寒。   这次霍蒹葭不等他出击,自个儿扛着大刀跑了过去:“你给姑奶奶下来,别碰姑奶奶的马!”   大将都没反应过来,驾马跟霍蒹葭擦肩而过时,只觉腿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腿上早已血涌如注。   一条腿受伤没法再发力保持平衡,大将惨叫一声摔下马去。   霍蒹葭也是个奇葩,她怕两军混战时不小心伤到了她刚得的汗血宝马,瞧着那名大将爬起来都困难,便直接牵着汗血宝马往旁边的林子去,拴好马再跑回来。   大将好歹也征战多年,还从未受过这等侮辱,一时间脸都绿了。   等霍蒹葭喜滋滋跑回来时,他也终于艰难地拄着自己的双锏站了起来,指着霍蒹葭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   霍蒹葭想了一下江湖规矩,把大刀插到一边,很诚恳道:“是条汉子,你受了伤,那我就不用武器跟你打。来,我让你三招!”   大将:“……”   这咋还变本加厉侮辱起人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喝了一声,拿着双锏杀过来。   大将受了伤,行动速度缓慢,霍蒹葭一边躲一边数:“一招。”   “两招。”   “三招。”   “该我了!”霍蒹葭吼出这句时摆出拳架子还没来得及出手,那名大将就口吐鲜血踉跄着倒地。   霍蒹葭看着射入大将体内的那支箭怔了怔,这才看向骑马过来支援的萧邯。   萧邯一点也没意识自己抢了人头,还当是自己顺便救了个被人追着打的小卒,瞧见霍蒹葭的个头,他皱了皱眉:“几岁了,那个营的?打仗不是儿戏,小孩子别来添乱!”   不等霍蒹葭回话,他又吩咐自己的副将:“回头好好查查,十六岁以下从军的通通划去火头营。”   霍蒹葭没回话,但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把自己打架时弄歪的小卒帽扶正,因为帽子太大,帽檐几乎快遮住她眼睛了,她又只得把帽子往后拨了拨,瞧着颇为喜感,配上她那柄几乎跟她自个儿一样高的豁口大刀,仿佛是哪个村儿穿着兵服装神气的小屁孩。   眼见霍蒹葭扛着大刀又往人堆里冲去,萧邯眉心一拧,正想过去救人,看清霍蒹葭切西瓜一样的砍人手法后,萧邯沉默了。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突袭的这队骑兵领头大将已死,又有萧邯过来支援,很快就稳定了战局。   粮草和药材一车没少,姜言意也半点没伤着,萧邯算是松了一口气。   将士们修整时萧邯去见姜言意,“横岭那边的敌军已尽数被拿下,内鬼也被揪了出来,衡州大营如今已安全。”   这算是大获全胜了,姜言意惊喜之余,最关心的还是封朔:“王爷呢?”   以她对封朔的了解,只要封朔没伤着,应该会亲自过来才对,这么一想,刚落回原处的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   萧邯道:“王爷将计就计,让底下精锐换了明翰国的兵服,伪装成明翰国今夜突袭的这支军队,回明翰军大营去了。韩将军带着五万人马在暗处待命,届时里应外合,不出意外这一仗能打得明翰大军元气大伤。”   将士们的士气提起来了,还需要打胜一场硬仗来彻底稳固军心,同时也稳住民心。   这一仗若是胜了,封朔在这场博弈中就赢了一半。   姜言意问:“内鬼是何人?”   萧邯一脸晦气道:“是西泊侯那匹夫,背地里跟信阳王穿一条裤子。信阳王上京夺位去了,怕王爷这边抽出兵力去围剿他,这才串通了明翰国,想用明翰国牵制王爷。”   “京城可有传消息来?”姜言意不由得担心起楚昌平的安危。   萧邯摇头,见姜言意拢着眉心,又宽慰她:“王爷先前命人送信时,也给渝州送了急报过去,楚少将军若知京中有变,会立即带兵北上支援楚将军。”   京城。   正值三更天,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穿戴整齐的兵卒轻手轻脚从自己营帐里走出,悄无声息向着远处的另一片军帐靠近。   信阳王昨日率大军抵达京城,说是奉封朔之命前来和楚昌平一起围困京城。   送往京城的急报都被信阳王的人在路上劫了,楚昌平并不知他此行有诈,但信阳王作为一方藩王,只他一人上京,还是觉着蹊跷。   楚昌平多留了个心眼,在信阳王抵达京城当日,就派斥候去打探南边的情况。信阳王提出要在楚军营帐附近扎营时,楚昌平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信阳王虽是封朔的盟友之一,但楚昌平还不敢直接把自己大军的后背交给这样一个从前没打过交道的“盟友”。   信阳王是只老狐狸,楚昌平的戒备他看在眼里,同时也知道不能再拖了,楚昌平若是知晓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拿下京城前,少不得还得跟楚昌平一番苦战,当即决定在当天夜里下手。   要想靠近楚军的营帐,得先解决哨楼上的哨兵。   信阳王派几名小卒出去,故意制造动静吸引了哨兵的注意,这才让神箭手暗中靠近,抵达射程后放箭射死了哨兵,余下的大部队才一窝蜂冲向楚军营帐。   比起衡州大营的幸运,楚军大营这边没能事先知道敌袭,又是深夜,将士们睡得正沉。   这场仗称为单方面的屠杀更为准确,不少楚军将士在睡梦中被割断了喉咙,便是有惊醒的,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捂了嘴连捅数刀断了气。   黑夜里,楚言归陡然睁开双眼,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呼吸微重,额角冷汗涔涔。   他又梦到了姜夫人。   漫天的箭雨,被鲜血染红的积雪,缓缓合上的城门……   喘了一会儿,他才看向放在不远处的轮椅,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扶着床前的方几,咬着牙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吃力却坚定地走向轮椅。   他现在已经能站了,也能独自走几步,只不过不能坚持太长时间。   这是连楚忠都不知晓的秘密。   坐上轮椅后,楚言归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茶水下肚算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他自己推着轮椅本想出去吹吹冷风,怎料刚出营帐就闻到风里带来的浓郁血腥味。   楚言归神色一变,刚想推着轮椅去偏帐叫楚忠,就有一名信阳王的兵举刀向他砍来。   楚言归从轮椅暗格里抽出自己练剑常用的软剑,一剑取了小卒的性命,大喊:“忠叔!”   睡在偏帐的楚忠听见楚言归档叫喊,只穿了件单衣就提剑出来,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他也意识到了不妙。   楚言归那一声把信阳王手下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不少兵卒都朝他围过来。   楚忠一路杀过去,蹲下身示意楚言归上他后背:“少爷,属下先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楚言归却推了楚忠一把:“忠叔不必管我,你去哨楼那里找角,鸣角示警!”   军中以角声为令,每个哨楼都配有角,若有敌情,哨楼处的哨兵会第一时间鸣角,所有将士听到角声,会立即警戒。   楚忠如今虽是楚言归亲随,可早些年却是跟着楚昌平的,对楚昌平忠心耿耿,他知道今夜弄不好楚昌平或许会全军覆没,咬着牙把楚言归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就往哨楼赶去。   楚言归坐在轮椅上,一边费力抵挡四面八方攻来的兵卒,一边大喊:“敌袭,有敌袭!”   附近营帐里听到他呼声的楚军甲胄都来不及披,拿着武器就出来御敌,毫无防备的他们在杀红了眼的信阳王士兵手里占不到半点优势。   楚言归腿脚不便,一只手挥剑时,还得空出一只手操控轮椅,地上的碎石、尸体挡路让轮椅行动也十分笨拙,到后面他直接弃了轮椅,忍着膝盖骨处碎瓷片扎似的剧痛站起来,同一众兵卒杀做一团。   “呜——”   “呜——”   角声吹响时,身后的楚军大营像沉睡的野兽猛然惊醒,两军彻底杀做一团。   膝盖处的刺痛让楚言归眼前阵阵发黑,明明眼前是劈砍向自己的刀剑,但他好像看到了姜夫人,这一愣神就慢了一拍,他再躲开时那一刀还是砍在了他肩膀上。   “言归!”楚昌平驾马过来,一个横刀直接削掉了三四个小兵的脑袋,他一把将楚言归拉上马背。   楚言归整个衣襟都被血染红了,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楚昌平一时间也不知他哪些地方受了伤,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努力绷紧声线道:“撑住,我带你去看军医。”   楚言归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神色有些痛苦道:“舅舅,我没事,您先带着余下的将士们撤。”   信阳王是条疯狗,半夜突袭打得楚军方寸大乱,为今之计,只有先撤兵保存实力。   楚昌平也知道如今军心溃散,根本不能和信阳王硬碰硬,他很快吩咐下属:“传我令,全军将士往大雁沟方向撤!”   “宋起,你去把昨夜没放完的烟花全点了!给京城里边的人示警!李陨,你率三千人马断后!”   他们今夜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撤兵后,信阳王即刻攻城,驻扎在京城里的皇家守军只会更措手不及。   “末将领命!”   被楚昌平点名的两名大将都带着人马分头去部署。   楚忠找过来后,楚昌平把楚言归交给楚忠,自己又赶回去指挥战局。   一直到天明时分,楚军才尽数撤到安全地方,原本两万人马,如今折损过半,士气低迷。   楚言归肩膀上的伤被军医简单包扎了一番。   昨夜撤退得太匆忙,粮草都没来得及带走,没受伤的将士们在山上挖了些野菜混着仅抢出来的一点米煮成野菜糊糊勉强果腹。   楚言归端了一碗拿去给楚昌平。   楚昌平站在山崖处眺望远处的京城,神情严峻。   楚言归道:“舅舅,先喝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楚昌平看都没看一眼碗里的吃食,目光始终注视着京城的方向:“你吃,我没胃口。”   “胜败乃兵家常事,着了信阳王那等无耻之背的道,不怪您。”楚言归知道他心底不好受。   楚昌平没说话,只拍了拍楚言归的肩。   成千上万条人命压在肩上,作为主将,面对这样惨痛的败绩,心中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楚言归道:“只要朝廷守军撑上两日,承茂表哥带着渝州驻军前来,我们和朝廷大军前后夹击,信阳王就回天无望。”   楚昌平昨日派去南边打探消息的斥候今日才传了消息回来,信阳王竟是直接叛变回京城夺帝位来的。   衡州给楚昌平送来的急报路上被劫下了,但送往渝州的急报是安全到了楚承茂手中的,楚承茂已经率兵赶往京城。   楚昌平叹了一声:“朝廷怕是撑不到两日。”   闻言,楚言归也同楚昌平一样把目光投向远处的京城,从天明起,那边就一直浓烟滚滚。 第150章   一片泛黄的秋叶打着旋儿从枝头落下, 朱红的宫墙尽头步履匆匆走来一行人。   大长公主着一身绛紫色华服,脸上即使上了厚妆,还是掩盖不了一夜未眠的倦色, 她边走边吩咐小跑着跟在自己身侧的文官:   “信阳王大军攻城攻了一夜, 如今正是疲乏的时候。罗越之子空有其名,在用兵上却半点不及他, 若不是朝中现无人可用,陛下也不会启用他。本公主亲去城门督战, 宫里的一切就有劳太傅了。”   “臣定不辱命!”须发花白的老臣躬身作揖。   大长公主脚步微顿, 有些出神地看着宫墙外金黄的银杏树, 道:“京城若守不住, 这江山就得易主了。”   信阳王虽有个藩王的封号,却同封氏皇族没有半点亲缘关系。   在昨夜之前, 大长公主一直以为最后会同封时衍一决雌雄的是封朔,怎料半路还杀了个信阳王出来。   大宣江山若是落在了信阳王手里,那才是真的民生多艰。   到了城门, 大长公主亲自登上城楼,看到守城的将士一脸颓色, 头一回从心底感受到大厦将倾是何等不可挽回的巨力。   朝廷大军的军心是散的, 所有将士似乎都把恐惧和绝望写在了脸上, 根本没法迎敌。   信阳王大军就地生火做饭, 饱餐一顿补充体力后, 再次以车轮战术发起攻城, 城楼上的朝廷守军从一开始的惶恐到麻木, 到最后只剩下疲乏。   他们在京城安逸了太久,没打过几场真正的硬仗,先锋军和后勤部队的配合也是状况百出, 到饭点供应不上饭,滚石、弓箭这些对付敌军爬云梯的武器也不能及时补给。   城门还没破,就不断有守城的小卒弃甲而逃。   大长公主面沉如霜,她厉声喝住迎面跑来的一名小卒:“大敌当前,你跑什么?”   小卒瞧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看样子从军没两年,回话时两股颤颤,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还没娶媳妇儿……我不想死……”   大长公主眼神冷寂,仿佛在看一个死物,她拔出一旁侍卫的佩剑,一剑砍断了小卒的脖子,喷出来的鲜血溅了她一身,鲜血衬得她面容更加冷厉:“再有临阵脱逃者,这便是下场!”   城楼上还有退却心思的小卒,不免都打了个冷颤。   大长公主指着身后的京城,红着眼道:“城门背后就是你们手无寸铁的老父老母、妻女姐妹,你们不在这里为她们挡着,等城破后看着她们被欺凌侮辱吗?但凡有点血性,都得叫反贼踏过了你们的尸体才能越过这座城门去!”   这番话说得不少将士都羞愧低了下头。   大长公主喝道:“豁出命去也得把城门给我守住!”   守城的将士被这番话激起了血性,一扫之前的颓态,当真是拿命在堵城楼上的窟窿。   城楼下方不断有流箭和炮弹飞来,到处都是爆破声。   城楼守将捂着头跑上城楼,面上明显有慌乱之色:“大长公主,您先去城楼下躲躲,这上边危险。”   大长公主直接用刚砍了小卒的那把剑指着守将脖子:“城门若是守不住,提头来见!”   这守将是个沽名钓誉的,仗着父辈的功勋,平日里在朝中揽了不少贤名在身,如今朝中无人可用才被迫挂帅,大长公主若是不过来,只怕他躲着连城楼都不敢上来。   被大长公主用剑指着脖子,守将还是答得义正言辞:“请大长公主放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然城门守了半日不到,那名守将被流箭划伤了胳膊,就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不能再上城楼指挥,为了稳定军心,大长公主再次亲上城楼。   哪怕她在指挥战局上远不如那些将军,但只要她站在城楼上,就是飘在城楼上方的第二片旌旗。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病重得连床都下不了的封时衍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吩咐左右:“传御医前来。”   自他病重,太医院的太医们就一直是被扣在宫里的,院使很快来床前替他诊脉。   封时衍眸光沉寂望着帐顶:“下虎狼药。”   院使把脉的手轻轻一颤:“陛下……您如今的身子,怕是受不住那药力。”   所谓虎狼之药,无非是在短时间发挥奇效,可药力一过,对人的亏损也极大。   封时衍道:“姑姑一介女流都亲上城楼了,朕作为一国之君,哪能这般苟且?便是死,也该在两军阵前站着死。”   他话已至此,院使只得开了药。   一剂药喝下去,封时衍只觉身上的确是轻盈了不少,他沉声吩咐:“把朕的战甲拿来。”   总管太监有些忧心道:“陛下,甲胄太沉,便不换戎装了吧。”   封时衍瞌上双目,重复了一遍:“拿战甲来!”   总管太监没法,只得让宫人去取。   宫女捧着明光黄金甲的各部件鱼贯而入,封时衍长开双臂任宫女们给她更衣着甲。   戎甲的重量压在身上,仿佛是把这座江山都扛在了肩上。   甲胄比寻常衣物更能撑身形,封时衍换黄金甲后,单看身形,倒是英武如初。   他步履沉重上前,拿起最后一名宫女托盘里的佩剑,迎着白得刺目的天光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困住他多时的寝殿,猩红的战袍长长地拖曳在他身后,仿佛是一面染血的旌旗。   所有的宫人看着她们的君王,大抵都知道他回不来了,无声而默契地跪了下去,两手交叠放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谦卑而虔诚。   面对宫墙夹道两侧伏跪送行的宫人,封时衍喉头动了动,最终一句话也没说,目不斜视从夹道走过,唯有他身后猩红的战袍被秋风吹拂着,扬起一个凌厉的弧度。   宫墙外落木萧萧,纷飞的银杏叶也多了几许凄凉。   *   封时衍亲自赶到城门督战,朝廷大军士气大振,勉强撑过了这第一日。   但信阳王也算着时辰的,他知道楚昌平撤兵不敢再战是因为士气大损,楚军又没有军粮充饥,若是跟朝廷大军前后夹击他,朝廷大军有一道城门隔着折损不了多少,反倒是体力不支的楚军被他的军队回头咬住了,又得折损大半。   如今楚昌平只能等,等楚承茂带着渝州驻军上京。   信阳王心知自己想要取胜,就必须得在楚承茂的渝州军抵达京城前,把京城给拿下,所以攻城的车轮战术就一直没停过。   朝廷大军坚持了一天一夜,早已疲惫不堪。   第二日一早,信阳王直接下令,做完朝食把军营里的锅碗都砸了,剩余的粮草也烧了,不拿下京城,接下来他们就没粮吃。   再无退路的信阳王大军这天攻势比先前任何一天都猛,一个个都不要命似的往云梯上爬,十几个小卒推着攻城槌一下一下猛撞着城门,包了厚重铁皮的城门直接被撞出无数凹坑来,城门上方也抖落不少石灰,可见力道之大。   城楼上的朝廷守军人人都是惊惶的,攻城攻了两天一夜,他们能用丢下去砸敌军的石块都用完了,就连箭都不够了。   眼瞧着敌军到了射程内,爬上云梯,却别无他法,只能手持长矛,在人快爬上来时再给刺下去,但这样就导致不断有敌军爬上城楼来。   底下的城门门栓已经被撞得裂开了,几十个小卒挤在城门处用力推着城门,靠最里边站的因为受不住攻城槌撞门的力道,面色痛苦口吐鲜血,显然是被震伤了五脏。   封时衍两手撑在城墙垛上,瑰丽的鎏金护腕在日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泽,他眼底有野心,也有不甘,最后通通归为沉寂。   “传朕口谕,城楼下列阵迎敌!”他沉喝。   城门将破,只要守城主将没死,理应率兵迎战。   大长公主在城门这边守了一天一夜,原本精心梳理好的头发散落一缕下来,脸上也有些许烟尘,她看着封时衍下城楼的背影,眼底闪过几丝诀别的痛苦,高喊道:“臣妇盼陛下凯旋!”   京城将要被攻陷的消息传遍了皇宫每一个角落,宫女太监们拿着大包小包从各宫收刮来的财物匆匆跑路,禁军们也都自顾不暇。   姜言惜自被关进大牢,就断了对外的一切消息来源。   等宫外的前朝旧部趁乱溜进皇宫来天牢救她时,姜言惜不觉惊喜,只是心中恍惚得紧:“你们怎么来了?”   一名前朝旧部一边忙着帮姜言意打开手脚上的镣铐一边道:“信阳王攻城,狗皇帝亲自前去督战,城门马上就要被攻破了,狗皇帝死在信阳王手里那也是死有余辜!公主放心,我们能带公主安全出城的……”   那名旧部还说了什么,姜言惜已经全然没听清了,脑子里只剩下封时衍死了几个字。   那日她身份被揭穿,封时衍拿剑指着她时颤抖的手和猩红的眼不受控制地出现在她眼前,明明神情还是木然的,但眼底已经落下泪来。   被半扶着走出天牢时,姜言惜对随行的几名前朝旧部道:“我身份被识破后,姜尚书肯定也被抓了起来,你们去找找姜尚书,把他也救出来。”   几名前朝旧部忙又去牢里找人,只留姜言惜和那些受过刑的前朝旧部在门口等着。   姜言惜看了他们一眼道:“封时衍马上就要死了,前朝的仇也报了,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前朝公主。”   言罢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之前贴身照顾她的宫女想追,奈何手脚都被用过酷刑,行动不便,只能无措大喊:“公主,您去哪儿?”   姜言惜回过头,道:“我这辈子,出身没得选,命运没得选,我唯一能决定的,就是自己的死。”   言罢她没再回头,义无反顾往南城门的方向奔去。   烈日当空,城楼下的攻城槌还在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站在城楼上的朝廷守军已经被从云梯爬上来的敌军杀得所剩无几。   贴身保护大长公主的两名护卫身上都已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却还是不断有敌军从云梯爬上来。   大长公主看着正空的太阳,眼底也有了些认命的神色。   这半日,终究是守不过去了。   “呜——”   远处响起沉闷的角声,漫天沙尘里,只见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猩红的披风在风沙里一扬一扬的,身后跟着约莫一千精骑。   大长公主眯起眸子,有一瞬间当真以为是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   但随着那只轻骑靠近,马背上的人也逐渐能看清时,从来都以强势著称的大长公主,竟也红了眼眶。   她当然知晓楚昌平为何只带一千精骑前来,楚军断了粮,将士们没东西吃,楚昌平不敢冒险把余下的人马都折进来。   楚昌平带领的这只精骑是由自愿跟他来支援朝廷的将士组成的,这些人里,有的是纯粹对他死忠,有的是还有亲人在京城。   他们在信阳王大军后方撕开了一道口子,但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城门彻底被撞毁以后,一切都已成定局。   信阳王大军狂啸着杀进了城里。   封时衍坐在马背上,看着洪水一般从城门疯狂涌进的信阳王大军,高举起手中长剑,大喝一声:“杀!”   “杀——”   城里仅剩的一队重甲骑兵迎面冲了过去,厮杀声震天,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城门口处堆叠。   城门外的信阳王大军太多,堵在外边一时半会儿没法全冲进去,回过头就死死咬住了杀进重围里的楚昌平一行人。   眼瞧着京城唾手可得,但封时衍借着城门口一下子不能涌入大批军队的优势,指挥部下不断屠斩京城的小卒,信阳王急得眼都红了,像一头狂兽嘶吼着:“放箭!放箭!”   信阳王大军终于不再一窝蜂地往里边冲,而是由弓箭手统一放箭。   漫天箭雨射向了城内的重骑,不断有将士中箭倒下。   朝廷的箭早在城楼上就被用光了,他们现在没法远程还击。   一支箭射穿了封时衍肩胛,他像是不知道痛一般,再次举起自己手中长剑,大喝:“杀!”   “杀!”   这次回应他的声音薄弱了很多,重甲骑兵们驾马迎着箭雨直冲了过去,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也有骑兵冲到了弓箭手那边,驾马踏死数人,拔刀又砍倒一片。   这终究是负隅顽抗,封时衍自己也中箭坠马时,口里吐着鲜血,却还是撑着剑咬牙站起来。   有人试图活捉他,但还没靠近就被他一剑削了脑袋。   他脚下全是尸体,分不清是自己人的,还是信阳王大军的,原本清俊的一张面孔满是鲜血,仿佛修罗在世。   信阳王麾下的小卒们不敢再靠近他,拉紧弓弦对准了他。   “封时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这个声音终于让封时衍眼底掀起一丝波澜,他抬眼望去,只瞧见姜言惜从长街那头义无反顾向他奔来,还没到达他跟前,就被几支流箭射穿了身体,踉跄着倒下。   “言惜——”封时衍目眦欲裂,弃了手中剑,奔过去想接住姜言惜,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姜言惜倒在地上,口里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身上的箭孔里也慢慢渗出血来,染红了她的衣襟,她看着封时衍,唇一直翕动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封时衍跪倒在地,几乎是爬过去半抱起她的,他用手胡乱去擦她嘴角涌出的鲜血,神情前所未有的脆弱,口里只念着一句:“朕带你去找御医……朕带你去找御医……”   姜言惜喉咙里卡着血,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鬓角滑落两行清泪。   封时衍见她嘴里一直吐着血沫,俯下身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只听见极其微弱的几个字,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我……我爱……”   那最后一个字终究是没能再说出来,姜言惜的手无力地垂下,那双噙着泪的眼也缓缓合上了。   “言惜——”   封时衍死死抱住姜言惜尚还温热的躯体,痛苦嘶吼出声,在今日之前,从未有人见过暴君封时衍脆弱的时候,但这一刻,他抱着姜言惜的尸体,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落,仿佛只是个无措的孩童。   大长公主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也闭目泪流不止。   围在远处的拉紧弓弦的信阳王大军没有迟疑太久,铺天盖地的箭雨再次射来时,封时衍把姜言惜的尸体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躯体挡下了所有箭矢。   再落到姜言惜身上的每一支箭,都是穿透了他血肉的。   封时衍口吐鲜血,一字一顿道:“言惜,下辈子……我们……好好的……”   那是她曾经许诺他的,现在,由他把这个诺言说给她听。   城外,楚昌平带来的那一千精骑已经彻底被信阳王大军围住。   随着爬上城楼的信阳王麾下小卒越来越多,保护大长公主的两个护卫也相继死去。   大长公主站到了城墙垛口,用刀抵着自己脖子。   小卒们约莫是想拿活的,一时间没再上前。   楚昌平在城楼下方看到大长公主的举动,喝道:“封瑜!”   大长公主往城楼下看了一眼,楚昌平在人山人海里艰难地杀出一条路,努力往城门这边逼近。   她知道,他杀过来了也带不走她,反而只会赔上他自己的性命。   大长公主嘴角扬起,像是在笑,眼底却是一片泪光,她大声问:“楚昌平,若是能重来一次,我请父皇赐婚,你会不会娶我?”   楚昌平一刀砍死一个小卒,艰难在万军从中挺进:“不会。”   他说不会,却在千军万马中奋不顾身向她奔来。   大长公主笑着落泪:“也对,你当年要是同意父皇赐婚,我倒不会喜欢你了。”   她对他的喜欢,是从不甘心被拒婚开始,对这个人了解得越多,她才陷得越深。   大长公主最后看了楚昌平一眼,利刃割喉,从城楼上跃了下去。   她身上那件绛紫色的袍子被风吹得鼓起,衣襟上的金线绣纹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是凤凰涅槃。 第151章   “封瑜!”   楚昌平看着大长公主从城楼坠落, 催马试图往城门那边靠近些。   但举目全是信阳王大军,砍死一个又涌上来一大群,抱团的蚂蚁一般死死围住他, 让他前进不了分毫。   一名信阳王的小卒用长矛刺伤了楚昌平坐下的战马, 战马哀鸣一声,楚昌平弯腰一刀砍断那根长矛, 反手又劈死那名小卒,战马在人海里艰难前行了两步, 马腿被人砍断, 哀鸣着跪倒在地。   楚昌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无数把长矛齐齐扎向他, 他赶紧借势滚了好几圈才躲开那些长矛,最后捡起一根掉落在地的长矛借力一撑, 整个人腾空,脚蹬在围过来的几名小卒胸膛上凌空踩了一圈,力能碎石, 几名小卒捂住胸口惨叫连连。   他带来的一千骑兵完全被打散了,举目全然不见一个自己人, 他对付起信阳王大军的人海战术都如此吃力, 不难想象其他跟来的将士现下如何了。   楚昌平没法分心去细想这些, 也不敢去想——或许都死了吧。   厮杀声明明近在耳边, 却让他有些恍惚的距离感, 眼前朝他不断招呼来的只有数不清的长矛、利刃, 楚昌平不断重复着挥剑动作的手已经酸痛到麻木。   信阳王站在城楼上, 看着被困住的楚昌平,有些癫狂地狞笑着道:“给本王抓活的!”   一名小卒仗着楚昌平疲乏,逮着了空隙用长矛扎穿了他肩胛, 楚昌平闷哼一声,直接单手折断那根长矛,一剑砍死那名小卒。   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满脸,有些还溅到了他眼睛里,烈日当头,眼中涩痛,楚昌平只觉四周的一切几乎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   就在他觉得自己今日怕是也得命陨于此时,地面却突然震动起来,远处有什么声音,闷雷一般在缓缓逼近。   信阳王站在城楼上,视野开阔,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黄沙漫天,咋一眼看仿佛是洪水朝着这边奔涌了过来。   但很快所有人就反应过来,那不是洪水,而是楚家的援军!   马蹄狂踏扬起的漫天尘沙里,红底黑字的楚字旗迎着风猎猎作响。   楚承茂一马当先,拔出佩剑直指南城门:“杀!”   “杀!”   千军万马的呼声响遏行云,打头阵的是数千骑兵,在信阳王的步兵面前有着碾压性的优势。   他们保持阵型冲锋,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硬生生撕开了信阳王大军的阵列,随后赶来的步兵则如同洪流,不断挤进那道口子,并把口子越撕越大。   信阳王大军为了攻下城门,苦战多日,从今早到现在,更是豁出命去打,早已疲惫不堪。渝州军攻势猛烈,又有骑兵打头阵,信阳王大军根本招架不住。   一时间,战场上胜负已分明。   信阳王心急如焚,在城楼上拍着城砖喝道:“杀楚昌平,鸣金收兵!”   底下的人连忙敲钲①,鸣金声一起,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的信阳王大军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窝蜂往城门处挤,来不及进城的被后面追上来的渝州军砍倒一片。   楚昌平已经力竭,全靠着拄地的长矛才能站稳,奉信阳王之命前来杀他的几名将士似乎他看出他乃强弩之末了,彼此对视一眼,不断缩小包围圈的同时,大喝一声就要把手中兵器往楚昌平身上招呼。   “父亲!”   千钧一发之际,楚承茂带着人终于杀到了这边,他直接驾马撞开几人,紧随其后的骑兵很快取了他们性命。   援军抵达跟前,楚昌平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开,脱力扶着长矛半跪了下去。   楚承茂连忙翻身下马去扶他,那枚长矛还扎在楚昌平肩胛处,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早把他戎甲下的底袍染红,楚承茂搀着楚昌平胳膊肘,只觉自己手摸到的地方全是血,一时间心口发涩:“父亲,您还有哪儿伤到了?”   楚昌平摇了摇头,在楚承茂的搀扶下重新站起来,回望了一眼大长公主坠楼的方向,嗓音干涩道:“靖国大长公主以身殉国,胆色气概不输男儿,以公主之礼,厚葬了罢。”   这场仗很快到了尾声,信阳王眼见还有无数小卒挤着要进城,关不上城门,楚承茂带来的渝州军又紧咬着不放,情急之下做了一个荒唐决定:“不管没进城的那些人了,关城门!”   还有上千小卒堵在城外,信阳王此举,无非是要弃了他们。   眼瞧着城门被人从里面推着缓缓合拢,没进城的小卒们更是拼了命的往里边挤,城门合不上,城楼上又开始往下面放箭,挤在前边的全都是信阳王自己手底下的兵卒,瞬间就死了一片。   剩下的小卒们不敢再迎着箭雨往前,但身后又是虎视眈眈的渝州军,一时间满心绝望。   好不容易挤到了城门口的小卒看着并肩作战的同袍一个个惨死于自己人箭下,心中也寒凉得紧。   楚承茂喝道:“信阳王弃尔等性命于不顾,你们若在此时归降,一概不究!”   他手底下大嗓门的副将连忙跟着大喊:“信阳王麾下众将士听着,比起在城楼下等死,你们现在归降,楚军对你们过往一概不追究!”   这声音一出去,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少小卒都死在信阳王自己放的箭下,他们跟着信阳王出生入死,到头来只不过是被舍弃的可怜虫,与其在城楼下继续等死,还不如归顺楚军。   一时间城门下信阳王麾下的小卒们几乎是尽数叛变。   挤到了城门口处的小卒们直接对着昔日同袍拔刀相向,里边的小卒一见大事不妙,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城门处彻底乱成一锅粥。   楚军就趁着这乱局逼近了城门,不少有意投降的小卒一看大势已去,怕楚军误砍了他们,直接脱掉带有信阳王军队标志的兵服,扔掉了手中兵器。   眼见楚军也杀进了城内,自己麾下士兵又大批投降,信阳王急得焦头烂额,跟在他旁边的谋士赶紧道:“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今之计,咱们先撤吧!”   刚打下来的京城就这么拱手让人,信阳王一肚子火,却又别无他法,气得只能抽了军师一鞭子:“你个蠢货,怎么布阵的?”   军师捂着被抽得溅血珠的脸不敢吱声,信阳王匆匆往城楼下走,不甘心下达命令:“留两千人在城门处给本王堵着,其余人等随本王进皇宫抢金银珠宝去!抢了从北城门撤兵!”   信阳王带领着嫡系部队一路烧杀抢掠往皇宫赶去。   一路上遇到阻拦的禁军或带领的自家护卫抵抗的大臣,直接乱箭射死。   姜尚书被前朝旧部从大牢里带出来后,得知姜言惜往南城门去了,心急如焚,直接也往南城门这边追来,想带走姜言惜。   但信阳王大军京城后,四处砸门入室抢夺值钱的物件,不少百姓都闻风而逃,姜尚书想去南城门,逆着人群前行得艰难。   一名老妇被跑过的小子撞倒,包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老妇一边骂着“天杀的”一边佝偻着身子捡东西。   姜尚书见状,上前去帮老妇捡起落在地上的物件,又扶着她站起来:“老人家,当心些。”   “谢谢大老爷。”老妇见姜尚书衣着体面,连连道谢,又忍不住劝道:“城破了,皇帝都死了,大老爷在城南那边有家当也别去拿了,信阳王手底下那群兵跟土匪有什么差别?大老爷别为了钱财丢了性命!”   哪怕知道这一仗朝廷败局已定,但亲耳听到别人说封时衍死了,姜尚书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问:“皇上……去了?”   老妇叹息一声,连连摇头:“据说被箭射得跟个筛子一样,不知是哪宫的娘娘,跑去城门口那边,也是被叛军乱箭射死的。”   几句话下来,姜尚书浑身的血几乎都凉透了。   这要命的关头,贸然跑去南城门找封时衍的,除了姜言惜还能有谁?   老妇又惋惜说了些什么,姜尚书都没心思去听了,踉踉跄跄继续往南城门找去,心里期盼着姜言惜或许还活着。   越往城南走,目之所及越是疮痍,家家户户都有进门抢夺值钱器物的小卒,反抗的百姓直接被乱刀砍死,花季年华的姑娘衣衫不整从房间里尖叫着跑出来,又被身后的兵卒狞笑着拽住脚踝往屋子里拖……   看着这些,姜尚书当真是心如刀割,这一刻甚至不敢想象姜言惜若是还活着的境遇。   大抵是同理心作祟,他喝了一声:“住手!”   被打断的小卒不屑看了姜尚书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杭绸褂子上:“你这身衣裳不错,扒下来给老子穿!”   姜尚书把褂子脱下来递给那小卒:“衣裳给你,放开这姑娘。”   小卒直接一脚踹得姜尚书爬不起来,嗤笑道:“糟老头子瞎管什么闲事?”   不等小卒进屋,前方很快有一队骑马驾马而来,为首的小将骂骂咧咧道:“快撤!楚军已经杀过来了!”   大多数拿了财宝的兵卒都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赶紧东躲西藏,那名色欲熏心的小卒被同伴拉走时,直接挣开同伴的手,甩下一句:“要走你走,等楚军过来了,老子投靠楚军就是!”   被那名小卒揪住头发的年轻姑娘满脸泪痕,在这最后一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一口咬上那名小卒的手,直接把小卒的小拇指给咬断。   小卒痛得脸都扭曲了,什么欲念都抛到了脑后,对着那姑娘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个臭婊子,敢咬我?”   那姑娘被他打得弓起了身子,他还妄图用脚踹,只是这一脚还么来得及踹出,就被一截长鞭勒住脖子直接扯飞,重重摔倒了大街上,门牙都被摔断了两颗,鲜血糊了一脸。   杨筝此番和楚承茂一道上京支援,楚承茂率领大军追击信阳王去了,她则负责清理京城里余下的信阳王小卒。   她在马背上一眼就看到了这名赤膊的小卒在当街殴打一名女子,当即出手教训了这杂碎。   那名小卒痛得整个人都痉挛,刚手脚并用爬起来,杨筝第二道鞭子就抽了下来,小卒背上瞬间起了一道血印子,可见其力道之狠。   小卒被打得连连告饶:“我投诚!我投诚了!你们说了,投诚后一概不究!”   杨筝毫不手软地抽了第三道鞭子,打得小卒直接吐血倒地,她看着小卒,眼底是浓浓的厌恶:“进城后没有欺压掠夺百姓财务的可既往不咎,你这样的渣滓,根本不配为人!”   最后一句话落,杨筝给了亲卫一个眼神,亲卫上前一刀结果了那名小卒。   杨筝自己则翻身下马,解下自己戎甲后的白色披风替那名女子围上,对围观众人道:“诸位放心,我渝州军同辽南王一脉,此次上京只为征讨信阳王鼠辈,绝不会欺男霸女、抢夺财务!”   刚经历信阳王大军的洗劫,现在城内百姓都如同惊弓之鸟,哪怕杨筝放出了这样的话,百姓们还是明显不信。   杨筝唯有尽力约束自己手底下的兵卒,让京城百姓看到他们同信阳王大军的差别。   城内还有其他受惊的百姓需要安抚,杨筝并未再此地过多停留。   她走后,那名获救的女子对着姜尚书也是感激不尽,毕竟若是没有姜尚书叫住那名小卒拖延时间,她兴许就撑不到杨筝过来。   姜尚书忧心姜言惜的安全,简要同那女子说了几句,就要继续往南城门那边去找姜言惜。   他转身就发现楚言归在对面街角时,父子两远远对视着,竟是相对无言。   楚言归坐在轮椅上,身后站着楚忠,楚言归看着姜尚书,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讽刺和凉薄。   姜尚书脚下像是被钉子钉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反倒是楚忠推着楚言归缓缓上前来。   楚言归捻着佛珠串的指尖因为力道太大而泛起青白,他讥讽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竟不知姜尚书竟还是个大善人。路上遇见素不相识的女子遭人欺辱你都要出言喝止,当初自己的女儿被狗皇帝罚去军营,你怎么就不开口为她求求情呢?”   姜尚书眼底有些许沧桑:“我知你还在怨为父……”   “为父?你为的哪门子父?”楚言归打断他,眼中恨意鲜明,语气却是满满的讥讽:“忘了告诉你,我同阿姐姓楚,同你姜家可再没半点关系了。”   姜尚书闭了闭眼道:“当年言意行事荒唐,小小年纪被你母亲纵得不知分寸,想出那等毒计害惜儿,要降罪于她的又是圣上,我怎敢赌上姜氏一族去为她求情?”   这话出来,楚言归直接嘲弄笑出了声,心底的恨意却如藤草一样攀爬蔓延:“姜敬安,你把前朝皇室的余孽认作自己女儿偷养在姜家的时候,你怎么就敢赌上姜氏一族了?”   姜尚书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楚言归眼底因为的极度恨和愤怒而升起血丝:“你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妾’,薄待我母亲十余年!为了你那所谓的女儿,置我阿姐的死活于不顾!”   他指着自己双腿,冷笑着问姜尚书:“我这双腿,不也是因为我罚你‘宝贝女儿’跪着给我阿姐道歉,被人打断的么?”   “姜敬安,你对外人都能怜惜至此,对我母亲和阿姐可曾有过半点愧疚?”   面对儿子的质问,姜尚书只觉满心苦涩。   从黎皇后进宫起,他的心就死了,娶姜夫人非他本意,那只是家中父母安排的婚事。   姜夫人空有其貌,平日里只会研脂弄粉,半点不通诗词,他同姜夫人待在一起时,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在姜夫人生下姜言意姐弟后,他只觉自己玷污了对黎皇后的感情,他们姐弟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姜尚书,他背叛了对黎皇后的感情。   他看到姜言意姐弟,心底只会羞恼,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对她们娘三冷脸相待,反之加倍地对姜言惜好,把对黎皇后的那份愧疚也一并补偿在了姜言惜身上。   怎料他用这样的方式寻求自己心安,却让姜夫人和两个孩子变得越来越极端,都把姜言惜当成了眼中刺。   姜尚书长叹一口气,有些痛苦地道:“是为父之过。”   怪他曾经太清高,姜夫人年轻时也是姝色无双,才被家中父母兄长宠得无法无天。他那时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半点墨水没有、空有一副好相貌的脂粉美人动心过,为了捍卫自己对黎皇后的感情,才不断用姜夫人粗鄙不通诗词这些理由来麻痹自己。   在姜夫人故去后,午夜梦回,他不止一次地想起姜夫人的种种好来。   只是这辈子,他执念放下得太晚,真正想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全都回不去了。   他喉头动了动,看着楚言归,有些干涩地道:“无论你信不信,为父都只盼着你们三个孩子今后都好好的。”   楚言归冷笑,嗓音里满满的恶意:“不劳姜尚书费心,我同阿姐自是会好好的。至于你那‘宝贝女儿’,我母亲在出城时死于禁军的乱箭,她如今也被叛军乱箭射死,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姜尚书身形明显踉跄了一下,脸色发白,先前猜测是一回事,现在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   他细辨楚言归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看出这只是他想刺激自己的玩笑话。   但楚言归脸上愉悦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作假,他一手捻着佛珠,嘴角含笑望着他道:“我从前还没这般恨姜言惜的,自从知晓她连一个妾生女都算不上,作为前朝余孽空捡了一条命,还让我母亲和阿姐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我就巴不得她和狗皇帝早早下地狱!”   “想给你的宝贝女儿收尸么?那你可得快些去南城门处找找,几路兵马进城,我怕她们早被马蹄踏成肉泥了。”楚言归低声笑开。   姜尚书已然崩溃,瘫跪在地上,用力扯着自己头发,似乎想悲啼一声,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半天,才用头重重撞击地面,发出阵阵呜咽。   放在手心里十几年养大的孩子最终落得如此凄惨结局,忏悔后试图挽回的两个孩子,如今又视他为仇人。   而走到这一步,很大缘由只是因为他当年对几个孩子的不公造成的。   认清了这个事实,姜尚书可以说是心魂俱颤,前十几年他一直把几个孩子不合的原因归咎于别人,现在才明白,最大的错在他自己!   他撞得额头都破了,鲜血直流,原本束好的发也因为他方才发癫一般抓扯自己的头发全给抓散了,乱蓬蓬散落下来,好不狼狈。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眼再无神采,嘴角甚至往下开始流涎水。   楚言归至始至终都只坐在距离他三步开外的轮椅上冷冷看着他。   反倒是楚忠看着姜尚书的反常,有些迟疑道:“姜尚书这是……疯了?”   原本行色匆匆过路的人瞧见姜尚书这般,不免也多看几眼。   楚言归冷声道:“姜敬安,你装什么疯?”   姜尚书抬起头来,对着楚言归一边流涎水一边傻笑:“孩子……孩子……”   他站起来,做势要走过来。   楚言归直接拔出放在轮椅上的软剑:“滚!”   姜尚书显然是怕剑,没敢再过去,转身疯疯癫癫地走在大街上,看到半大的少年,或二八少女,都追在人家后面喊:“孩子……孩子……”   旁人都只当他是个疯子,避之不及,碰上厉害些的,指不定还赏他一顿拳脚棍棒。   楚言归一直在原地看着姜尚书疯疯癫癫满大街追着别人叫孩子,有一瞬间他眼尾隐隐泛红,佛珠在手中捻了一圈,最后只吩咐楚忠:“回吧。” 第152章   信阳王被楚承茂带兵围追堵截, 一路仓皇逃窜,最终被诛杀于淮水河畔,京城大定。   京城的捷报传到衡州时, 封朔这边也打退明翰国大军, 收回两城失地,军中上下士气大振, 衡州百姓欢欣鼓舞。   他凯旋回衡州这天,全城百姓都上街相迎, 欢呼声震天。   姜言意也去城门那边迎封朔了, 她怕到时候挤在人群里看不见封朔, 提前让杨岫预定了一家茶楼靠窗的包间。   大军进城时, 远远就看到高举的“封”字旗,黑底红字, 威严肃穆。据说明翰国这次被封朔打怕了,底下小卒们但凡看到封字旗,就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姜言意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西州大营外看到封字旗时的忐忑心情, 谁曾想,一年前她看到这面旗帜惶惶不安, 一年后再看到, 却只会觉着欣喜亲切。   封朔骑着乌云马走在最前边, 身后跟着韩拓和麾下其他几名大将, 他一身戎甲风尘仆仆, 清隽俊美的面容上一派肃冷, 不怒自威。   街道两侧的百姓都在高呼封朔的名号, 姜言意在茶楼上看着他走近,心底为他高兴,也由衷地感到自豪。   “东家, 您也叫王爷啊!再不叫王爷都快走过了!”沉鱼在边上瞧着下方的热闹场面,一个劲儿地催姜言意。   姜言意道:“街上这般吵闹,我叫他他也不一定能听见,今日过来本就只是想看大军进城,沾沾喜庆。”   沉鱼和霍蒹葭两个小丫头对这话没什么怀疑,但郭大婶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姜言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开口。   她看得出姜言意也在为封朔做出一些改变,从前姜言意一直都是随心随性的一个人,现在私底下她待她们虽是如旧,但在人前会有意识地树立威仪,不久以后姜言意会是辽南王妃,封朔登基,她还得执掌凤印,必须得拿出一国之后该有的气度仪态来。   郭大婶道:“前些日子王爷来信,说是让人启程去西州迎太皇太妃和楚家人来衡州,我估摸着,王爷是已经开始筹备和东家的婚事了。”   姜言意惊愕道:“接太皇太妃和祖母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道?”   不等郭大婶答话,一直闷不做声的霍蒹葭突然道:“东家,王爷好像往咱们这边看过来了!”   沉鱼也叫起来:“王爷是在看东家!”   姜言意原本心态平和,被这两个小丫头一咋呼,心口瞬间就跳得飞快。   她把目光投向下方的长街。   封朔正好走到距茶楼不远处,姜言意一垂眸,就跟他的目光撞上了。   明明只是一个对视,被他那黑沉沉的目光绞着,姜言意竟莫名地有些脸红心跳的感觉。   她慌忙收回视线,大军刚好也走到了茶楼正下方,封朔把姜言意的羞怯的神情尽收眼底,含笑收回目光。   跟在他身后萧邯就没这么好运了。   萧邯原本没注意到姜言意在茶楼上,还是跟他骑马并行的韩拓冲他挤眉弄眼了半天,指指封朔,又抬抬下巴示意他看茶楼。   韩拓不敢出声叫封朔听见了,否则又得被他们在某些方面小肚鸡肠的王爷“秋后算账”,他的意思是让萧邯看茶楼上的姜言意。   但萧邯一抬眼,最先瞧见的倒不是他们那位有着天人之姿的准王妃,而是跟个小豆丁似的站在准王妃旁边的小丫鬟。   他目光落在霍蒹葭身后背着的那把大砍刀上,心想她就觉着不沉么?   怎料不小心盯得太久,叫霍蒹葭察觉了,对方立即换上了一副立马能和他干架的表情,萧邯赶紧目视前方,再不敢乱看。   “个头不大脾气挺大。”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韩拓立马支起耳朵:“什么个头不大脾气大?”   萧邯来封朔麾下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韩拓这家伙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跟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军师是一丘之貉,他瞬间收敛了神色道:“没什么。”   没问出个缘由来,韩拓显然有点失望。   茶楼上,姜言意是一点没发现霍蒹葭差点扛着大刀冲出去跟人干架。   眼瞧着军队走过了,郭大婶才回答姜言意之前问的话:“王爷先前没告知东家要接楚家人来衡州的事,估摸着也是想给东家您一个惊喜。”   难为他在家国大事跟前还能顾及这些,姜言意只觉心口暖融融的。   大军回城,姜言意估摸着封朔单是同部下、诸侯议事都得忙到下午,晚上肯定也是和此番立功的将士们一同举办庆功宴。   她知道他酒量过人,但还是怕封朔在兴头上喝多了,回府后,便让厨房的人备好醒酒汤。   *   封时衍一死,天底下不管是当权的诸侯还是平民百姓,最关心的莫过于皇位的归属。   藩王里,势力最大、在民间呼声最高的都是封朔,他本身又是封氏皇族中人,这皇位几乎是没什么悬念的被推到了封朔跟前来。   结盟的诸侯早看清了局势,知道现在跟封朔争夺皇位绝对是蜉蝣撼树,既然争不过他,那就入伙。   庆功宴上对着封朔献殷勤的不在少数。   “王爷,此番大胜明翰国,京都安稳,实乃双喜临门,小女自幼习武,剑术曾得葛风大师指点,不若让小女舞剑助兴如何?”蓄着八字胡,腆着富贵肚的长宁侯满脸堆笑道。   封朔刚被敬过一轮酒,换做常人可能早已醉了七分,但他瞧着只是有几分微醺,一双狭长的凤目半瞌着,纤长的睫羽在烛火映照下投出一片深色的阴影,将他眼底所有神色都一并掩盖了去。   褪去戎甲后换的一袭墨色长袍,更显出他满身的清贵,衣襟上用金红双线绣的的蟠螭闪着微芒,仿佛是要在烛影里活过来。   单这副相貌,就算他不是权倾天下的辽南王,只怕天底下也有数不尽的姑娘挤破了头愿意跟他。   都知晓封朔治军严苛,哪怕是庆功,也没有舞女乐姬助兴,长宁侯在这时候提出这请求,很大程度上是想把女儿献给封朔。   正妃的人选有了楚家女儿,可侧妃还没着落呢。   更别提等封朔登基,宫里还有三宫六院。与其等到后面跟秀女们争,还不如现在就先占一个侧妃的位置。   长宁侯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封朔对楚家女儿的看重长他也略有耳闻,所以才故意等到酒过三巡后说出这话。   坐在封朔左下方的池青和韩拓都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怎料封朔看了长宁侯片刻,神色莫辨,最后说了一个字:“准。”   坐下下方刚夹了一块肉吃进嘴里的池青顿时一脸惊吓,差点被肉噎到,赶紧灌了一杯茶下肚,才缓过来。   长宁侯得了封朔的准许,脸上都快笑出一朵花来,立即把自己女儿叫进来舞剑。   他是个主意多的,看到姜言意备受衡州百姓尊敬,打仗时就把自己女儿也带上了,虽然在战场上半点军功没立,但回来后一直都在吹自己女儿是巾帼英雄。   片刻后长宁侯之女便执双剑进帐来。   池青一看到她那身格外修饰身段的窄身长裙就笑了,穿这样一声衣裳,明显是有备而来。   池青不是头一回见到封朔被盟军首领强塞女儿了,上次兴安侯不就是惨痛的教训么?   他小声同韩拓嘀咕:“我瞧着这位长宁侯长女,还远不如兴安侯县主呢!”   在座的大都是武将,长宁侯之女舞剑时身段的确是婀娜多姿,不过剑术就不敢恭维了,手臂绵软,仿佛手上拿的不是剑,而是绸带。   旁人瞧个乐呵,封朔虽让人进帐来舞剑了,却压根没往那边看过。   长宁侯长女几次三番用眼神去撩封朔,封朔好不容易抬了抬眸子,却只是犯困打了个哈欠。   场面一度尴尬,长宁侯长女大概也没料到会碰这么个壁,心中难堪得紧,面上也火辣辣的,毕竟是没经历过多少风浪的小女儿,心绪一乱,后面的剑舞得更是不敢恭维。   偏偏池青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她舞毕后,还带头鼓掌,大声说好,长宁侯长女简直无地自容,低着头都快哭出来。   封朔看了池青一眼,慢悠悠道:“军师都说这剑舞得好,自是该赏。来人,赐银百两。”   很快有亲兵端着一托盘的白银进帐来。   长宁侯面上有些讪讪的,这不是他预期的结果。   让自家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转头封朔还给赏银,可不就是把他女儿类比舞姬了?   长宁侯抬头想从封朔脸上看出点什么,对上封朔清越寒凉的目光,瞬间只觉脊背一寒。   封朔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哪有半分醉态,之前的微醺仿佛都是假的。   长宁侯万不敢在此时触怒封朔,哪怕知道封朔是在打他的脸,也只得笑着应下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封朔这一出杀鸡儆猴,也打消了不少想借这样的场合跟他联姻的王侯的心思。   从前他势力还没达到现在的盛况,哪怕拒了也得给兴安侯一个面子,现在他羽翼已丰,再有不识时务者,自是懒得留情面了。   庆功宴进行到这里,基本上也是尾声,封朔离席后,刚丢过人的长宁侯也赶紧带着女儿回去。池青打着哈欠嚷嚷困得紧,抬脚就要去自己在王府的常住客房。   韩拓叫住他:“萧邯醉了,你找人安置一下他。”   池青不乐意道:“你回军营顺道把他捎回去不就得了。”   韩拓不好意思笑笑:“拙荆听闻楚姑娘南下的事迹后,也来衡州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还赶着去看媳妇儿,没空照顾醉鬼。   池青瘪瘪嘴:“行了行了,赶紧滚。”   韩拓一走,池青用胳膊肘碰了碰醉倒在桌上的萧邯:“醒醒?还起得来吗?”   萧邯打着鼾,显然是醉酒睡死了。   池青神色一言难尽:“好歹曾经是个山大王,就这点酒量?”   他招呼王府管事的给萧邯备一间客房,管事的备好房间后,让两个小厮去抬人,怎料萧邯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抬着人走到长廊,两个小厮差点没给当场累趴下。   其中一名小厮眼尖瞧见霍蒹葭往这边来,赶紧道:“蒹葭姑娘,帮忙搭把手!”   霍蒹葭瞧着两个小厮步子发虚,直接走过去帮忙把人拎起来。   她个子小,拎着萧邯领口的衣襟,萧邯半边身子都还拖在地上。   瞧清萧邯的脸,霍蒹葭立即一脸嫌弃:“怎么是他?”   小厮瞧着霍蒹葭似乎跟萧邯有什么过节,怕霍蒹葭得罪权贵,忙道:“这是青云骑都尉,立了不少战功。”   霍蒹葭“哦”了一声,问小厮:“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小厮道:“西厢房那边。”   霍蒹葭拎着萧邯领口就要拖人,两个小厮准备帮忙抬脚,霍蒹葭却道:“不用帮忙,我来。”   于是两个小厮眼睁睁看着霍蒹葭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萧邯一路磕磕碰碰往西厢房去了。   封朔离开了宴席,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就赶去看姜言意。   过了中秋,夜里的凉意就一天比一天重,姜言意披了条薄毯,坐在罗汉床上看书,沉鱼怕她伤眼睛,多点了几支蜡烛。   封朔进屋时,姜言意手肘撑在矮几上,手抵着额头,脑袋一点一点的,竟是已经睡着了。   封朔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从她膝盖上拿下她翻看的那本书,还没来得及看是什么书,姜言意就醒了。   “你回来了。”她揉揉眼,因为不久前沐浴过,头发全披散了下来,少了同商人们打交道时的那股凌厉劲儿,像只困倦的奶猫。   “困了怎不睡?”封朔帮她把长发别到耳后,手顺着黑发轻轻往下抚,落到了她后颈处,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帮她捏了捏。   姜言意舒坦得眯起眼,看书看久了,脖子正酸,被他这么一捏,缓解了不少。   她道:“白天午间才睡过的,可能是冬困,最近老是乏得紧。”   封朔低笑出声,捏着她的后颈让她抬起头来:“这才哪到哪儿?你这冬困来得未免太早了些。”   姜言意不客气用自己脑袋蹭了蹭他肩膀,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蹙眉问:“你喝了多少?”   封朔记得她不太喜欢自己喝酒,便往少了说:“没多少,就一坛,庆功宴少不得要喝将士们敬的酒。”   喝了一坛还说没多少?   想到这是必不可少的应酬,姜言意也没再说什么,只问:“庆功宴上一切顺利吧?”   封朔坐在罗汉床上,背靠软枕,握着姜言意一只手,轻轻揉捏着她手指处的骨节,微仰着头闭目道:“还好。”   姜言意听出他嗓音里有淡淡的倦意,扭过头就看到他在烛火下精致的下颌线和因仰头的姿势而更加明显的喉结。   为了躺得更舒服,他扯松了领口,墨色的外袍下,纯白的里衣松松垮垮堆叠在那里,配上他此时清冷厌世又懒散的神情,姜言意只觉该死的诱人。   她看着他的喉结,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轻咬了一下。   封朔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他看着姜言意,神色似乎有点震惊,狭长的凤眸里隐约又有别的东西,浓郁深沉得叫姜言意不敢去细看。   她一手撑着她的胸膛尴尬爬起来,像一只试图偷腥被当场抓住的猫,干咳两声道:“我先前估摸着你快回来了,让蒹葭去厨房拿醒酒汤,她怎还没回来……唔……”   她话还没说完,封朔揽在她后背的大掌突然用力,把她又按了下去,以吻封唇。 第153章   他在这方面一向是比较强势的, 姜言意只有被迫承受的份。   大脑缺氧,手肘撑在他胸膛上久了有些酸软,姜言意试图换个姿势, 不小心碰到他腰侧, 封朔却突然闷哼一声。   姜言意连忙退开,目光扫向他腰侧:“怎么了?”   封朔锁紧的眉头不成松开, 嘴上却道:“无碍,一点小伤。”   能让他闷哼出声, 显然不是什么小伤, 姜言意从罗汉床上起身往外走:“身上有伤尽量别沾酒, 我这里有纱布和伤药, 我给你看看,重新包扎。”   姜言意的关心封朔一向是求之不得的, 但今夜他略微迟疑了一瞬,很快就回绝了:“军营里的金疮药好得快些,我回去让邢尧包扎就成,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他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有些反常的, 但他都这样说了, 姜言意也只好随他去。   封朔回房后, 解开墨色的外袍, 雪白的里衣腰侧已经被鲜血染红巴掌大一块了, 他脱掉里衣, 缠在腰侧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   他从抽屉里取出止血药和干净的纱布, 解开腰上的弄脏的纱布后,瞬间就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那道口子有三寸来长, 瞧着是被弯刀砍伤的,皮肉外翻,甚是吓人。   知道他受伤一事的人少之又少,眼下是关键时期,但凡有一丁点变故,诸侯们都会蠢蠢欲动。   庆功宴上被轮番敬酒,他来之不拒全喝了,也是不想叫人看出端倪。   同明翰国一战大胜在即,他可不愿看到这时候再冒出第二个信阳王。   从庆功宴上回来后直接去看姜言意,的确是封朔是本意,只不过其中也有掩人耳目的成分。今夜王府设宴,诸侯们都是带着随从来的,少不得人多眼杂,他还能去看姜言意,显然是身上的伤不足挂齿,诸侯们得到这个消息,就会忌惮三分,不敢生那些妄念。   封朔把纱布咬在嘴里,借着脸盆里的冷水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的血迹,伤口沾水疼得厉害,他额前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直都很稳,只在伤口清理完毕,洒烈性金创药的时候,伤口传来火烧一样的灼痛感,他才死死咬住纱布,有些痛苦地闭上眼,额角坠落一颗豆大的汗珠子。   捱过那阵灼痛后,封朔继续无比冷静地用纱布缠绕伤口。   他不敢叫姜言意看这道伤口,他怕吓到她,就像当初怕自己后背那道被斧子劈出来的伤疤会吓到她而选择用刺青掩盖一样。   她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他也不想再凡事都叫她担心,毕竟这伤在自己身上,叫姜言意知道了,除了让她徒增担忧,伤口也不会好得快些。   封朔只清闲了半日,便又一头扎进了处理不完的公文中去。   他亲自率兵追击明翰国这些日子,衡州积攒下来的公文都有一箩筐。在皇位一事上,他跟底下的人也出现了分歧,封朔想一鼓作气把明翰国打降了再登基,但各路诸侯和他麾下一些幕僚都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让他先登基。   为此封朔还发了好几次脾气。   姜言意知道封朔忙,每日除了饭点,她几乎都见不到他,有时候连饭点他都还在处理公事,她好几次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他都只说没事。   这天姜言意受邀去参加衡州贵眷们的赏菊宴,宴会上贵眷们都对她恭维有加,跟从前比起来,热络程度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弄得姜言意也是哭笑不得。   京城之困,全靠楚昌平父子解围,这一记大功,成功让楚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将来封朔一登基,楚家就是绝对的大功臣。   姜言意本身就得封朔看重,在民间的名望又高,如今家世也起来了,旁人再不敢觊觎她和封朔的这桩婚事,贵眷都上赶着巴结她,姜言意也是这时才从贵眷们口中听说了长宁侯长女舞剑一事。   她自是清楚封朔脾性的,封朔回来后对此只字未提,大抵也是不愿拿这样的事来给她白添烦扰。   因着在宴会上被贵妇人们拉着唠嗑了不少,姜言意回王府时就有些迟了,到家时王府的厨子已经把晚饭都给准备好了。   难得封朔也没在书房忙,而是花厅等她回来一道用饭。   姜言意颇为意外,进花厅后笑着问封朔:“今日这般快就处理完公文了?”   封朔闻声抬起头来,他素日里都是穿深色的衣袍,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件雪青色的袍子,许是衣裳颜色浅了,他身上那股压迫感似乎也淡了些,但整个人还是叫人觉着清冷不可接近,好似冬末时节松针上还未融尽的雪,乍看轻寒,触碰了才知道是砭骨的冷。   “还剩了些,用过饭回房再看。”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姜言意落座,又问:“怎这么晚才归?”   姜言意道:“徐夫人命人排了戏班子,自衡州战乱以来,酒楼客栈都少有开张的,戏班子也都迁去外地,如今衡州安定了,才又陆陆续续回来。难得听上一回戏,各家夫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只得把戏听完了。”   封朔对姜言意的喜好还是清楚的,比起听戏,让她看几册话本子她怕是更乐意,当下便道:“你迁就她们作甚,该她们迁就你才是。”   姜言意无奈看了封朔一眼:“听个戏和夫人们拉拉家常罢了,也费不了什么事。”   以她现在的身份,若是在宴会上早退,只怕那些贵妇人私底下还不知怎么惶恐。赏菊宴上的戏班子,唱的是如意楼的戏班子编排的戏,明显是为了博她欢心,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她再怎么也得给个面子。   说话间她已落座,待看到摆在自己跟前的碗具,姜言意不由得有些疑惑,怎么剪子、锤子、钳子这些都拿到饭桌上来了?   她拿起银铸的小锤子看了看,一脸迷茫问封朔:“这些用来作甚?”   封朔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蟹八件,你没吃过尖团?”   说着他示意边上伺候的下人把大盘子上的盖子揭开,姜言意这才瞧见白瓷大盘里摆着数只橘红色的大闸蟹。   封朔拿起手边的圆头剪,剪开蟹腿上的硬壳,把蟹腿肉放到姜言意这边的盘子里,道:“都说九雌十雄,九月适吃母尖团,十月则宜吃公尖团。这九月末十月初的时节,黄肥膏白,两者皆宜。”   姜言意倒是吃过大闸蟹,只是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吃蟹工具,饭桌上足足放了八样纯银打造的器具,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每一样上面还雕刻了精美的花纹,这精致程度,哪里是餐具,简直是工艺品。   古人管螃蟹叫尖团,姜言意上辈子只听说过古人吃蟹比现代人更讲究,眼下才算真正见识到了,单看这豪华的餐具阵容,就知道古代的吃货们为了美食有多努力。   连太白先生都夸螃蟹“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大吃货苏东坡先生赋诗一首,也只为换两只螃蟹,从古至今螃蟹都备受追捧,可见其有多美味。   上辈子姜言意母胎单身,没能有一个为她剥虾的男朋友,一朝穿越,倒有了个为自己剥蟹的未婚夫,她想着这些,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手托着腮,望着封朔傻笑。   封朔换了把小银锤,沿着蟹壳边缘敲了一圈,剥开蟹壳后,用勺子挖出蟹黄放到小碟子里端给姜言意,一抬头见她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嗓音低沉问了句:“笑什么?”   姜言意用勺子挖起一勺蟹黄借花献佛喂给他:“笑自然是因为心中欢喜,你也吃。”   还真是个傻姑娘,给她剥只蟹她都高兴成这样,封朔心底软成一片。   她主动投喂的时候可不多,他微微探过头吃下了她喂过来的蟹黄。   中秋吃蟹一直都是达官显贵们最为追捧的,封朔早些年自然也是吃过的,只不过因为没有味觉,尝不出旁人所说的极致美味。   蟹黄入口,味道倒是没文人雅士吹捧的那么惊艳,鲜中带着一点微咸,因为油脂多,口感格外细腻,有点像吃咸鸭蛋黄,滋味却又比咸鸭蛋黄更好些。   他笑了笑,像是时隔多年才解开一个谜题:“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剥蟹的手法娴熟,姜言意自然不觉得这是他头一次吃蟹,听见他这声低喃,不由得又低头嗅了嗅小碟子里的蟹黄,问:“什么味道?”   封朔不动声色盖过了话题:“管家说这是阳湖最好的尖团,不过如此罢了。”   姜言意觉着金尊玉贵的某人纯粹是好东西吃多了挑嘴,她一边啃蟹腿肉一边道:“我觉着挺好吃的。”   封朔继续用圆头剪给她剪蟹腿壳:“尖团性寒,不宜多食,今日只准吃两个,再吃也得隔两日。”   姜言意扒拉了一点蟹黄到碗里拌饭,听着他碎碎念,心里只觉怪甜的。   这个人在外人眼里是冷面阎罗,谁又能想到他对人好时,能细致到这份上呢?   她浅笑道:“我省得。”   她这个笑容太过明媚,眼底仿佛盛满了光,有一瞬间封朔觉得自己眼眸几乎要被她这个笑灼伤。   哪怕他现在即将走上权利的巅峰,对于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去,封朔还是不敢轻易揭开疮疤。   但他也清楚,有些事是不肯能瞒一辈子,眼前这个人那么美好,认定了一份感情就赤诚相待,对他再无秘密可言。反观他自己,一直藏着掖着,不敢告知她味觉一事。   人有时候越在乎,就越害怕失去。   他怕姜言意觉得他对她好只是因为她能让他恢复味觉,从此同他离心;也怕姜言意嫌弃他是个五味都辨不出的残废。   封朔眼神暗淡了一瞬,他微低着头继续帮姜言意处理螃蟹,故作轻松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阿意,我若有缺陷,你会介怀么?”   姜言意愣了一下,缺陷?   她用巾帕擦擦嘴,不解道:“介怀什么?世上哪那么多圣人,是个人都会有缺陷。”   显然她是理解成了性格上的缺陷。   封朔沉默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抬头,嘴角挽起一抹自嘲:“不是秉性的缺陷。”   这话就让姜言意有点蒙圈了,不是性格上的缺陷,那就只能是身体上的缺陷。   她目光来来回回在他身上扫荡了数遍,心底突然有了个惊悚的想法   ——他这次打仗回来,受伤了一直藏着掖着不叫她看,刚好伤到的又是腰,难不成是伤到了肾,从此不能人道?   不然他怎么一副自嘲又难以启齿的表情?   姜言意瞪圆了眼,蟹黄拌饭也不吃了,可能从小接受的是现代化教育,自己对恋人追求更多的也是精神上的契合,她缓了一会儿倒是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组织了一下语序道:   “封朔,这些问题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谈过了,就像你曾经对我说的,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那时留给彼此的都是最不堪的模样。我既然已经想好了和你走到那一天,这期间不管你是衰老、疾病、残疾,只要是你,那我们就还要一直走下去。”   这话像是一只柔软的触角,轻轻触碰到他心房,深深扎根了进去。   封朔微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微哑着嗓音道:“谢谢你,阿意。”   他这样,姜言意还真心疼得不行,“你我之间早晚都会成亲的,夫妻本是一体,自该相互扶持着走完这一生。不过封朔,该看大夫还是得看大夫,不要讳疾忌医。”   这些年封朔看了无数的大夫,都说他味觉恢复不了,但此刻姜言意这么说,封朔还是应声:“好。”   姜言意想到关于不能人道这样隐晦的事,若是叫外人知晓了,如今又是商议他登基的特殊时期,怕被人拿住把柄,一番斟酌后道:“我会吩咐底下的人,叫他们寻大夫时隐蔽些。”   封朔以为姜言意说的隐蔽是为了防止他受伤的消息走漏风声,为她的考虑周全还有几分欣赏。   两天后,衡州城有名的男科圣手偷偷摸摸来府上给他把脉时,封朔才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第154章   这名大夫很是仰慕封朔, 在被请来给封朔看病时,还难过了一场,随即下定决心一定要治好封朔。   这样的盖世英雄, 怎么能没有子嗣呢?   怀着一腔慷慨豪情, 被誉为男科圣手的大夫颤抖着手扣上了封朔的脉搏。   封朔也算是阅人无数,这大夫眼里的崇敬他是一眼能看出来, 但那痛心和一脸的惋惜是怎么回事?   大夫把了一会儿脉,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   封朔只当是自己味觉没法恢复, 因为从未有过期望, 此时倒也不觉着失望, 毫无波澜问了句:“如何?”   他满身清贵, 威仪天成,大夫不敢与之直视, 收回号脉的手,满面喜色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从脉象上看, 王爷身强体壮,龙马精神, 应当没有子嗣之忧才对。”   子嗣之忧?   封朔眉头拧起, 显然没懂这大夫给他看味觉是怎么看到子嗣这方面来的。   大夫看他拧眉, 还以为是封朔对这个诊脉结果不满, 赶紧道:“王爷若是感觉……感觉力不从心, 小人这里有祖传壮阳补肾的方子, 一副药下去, 保管药到病除。”   壮阳补肾?   这下封朔脸色是彻底冷若寒霜了。   此番诊脉甚为隐蔽,厢房里除了封朔,就只有那名大夫, 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大夫哪里见过这架势,顿时吓得两股颤颤,额前汗如滚珠。   心里更多的却是茫然,明明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辽南王身上也并无那方面的隐疾,为何辽南王脸色看起来还这般骇人?   封朔面沉如水问他:“你今日前来是给本王看何病的?”   大夫诚惶诚恐道:“是……是一位带着帷笠的姑娘找上小人的,说您此番征战伤到了腰肾,不……不能人道,让……让小人前来给您诊治。”   明明还未至深秋,但大夫只觉屋子里冷得跟地窖一般,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的,也不敢抬头去看封朔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已。   半晌,上方才传来封朔冷意森然的嗓音:“本王有这样的隐疾?”   大夫连忙否认:“没有没有,王爷您龙精虎壮,只有阳盛之态。”   封朔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冠玉般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霜色:“今日之事,本王不想叫第三个人知晓。”   大夫赶紧道:“小人今日从未来过王府,也没见过王爷。”   封朔这才道:“下去领赏,府上会有人备马车送你回去。”   大夫原本已经被吓破胆了,现在听说还有赏赐可领,对着封朔一番千恩万谢后,赶紧连滚带爬地走了。   大夫出门后,邢尧进屋来,瞧见封朔脸色难看得吓人,还有些疑惑,然而不等他开口,封朔就问:“她在哪儿?”   这个她,只有可能是姜言意了。   邢尧道:“楚姑娘在厨房,说是在做‘醉蟹’。”   封朔再不出一言,黑着脸起身就往厨房去。   邢尧跟在他身后,颇为费解,想着自家王爷这是怎么了,他还是头一回见自家主子提起楚姑娘依旧一脸不愉。   姜言意一大早把大夫接进府后,就去厨房忙活了,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前几天王府下人买回来的大闸蟹还没吃完,养在了水缸里,因为是湖蟹,比塘蟹含沙量少,这几天功夫沙子已经吐得差不多了。   姜言意技痒,当即决定做醉蟹。   虽说清蒸大闸蟹已足够美味,但醉蟹也别有一番风味。   醉蟹有生醉和熟醉之分,所谓生醉,就是直接把处理好的蟹用黄酒和醉料呛,熟醉则得用香料把蟹炒熟了再用醉料腌制。   后世做醉蟹最为普遍的手法是生醉,这样做出来的醉蟹肉质更为细嫩鲜美。   姜言意也打算做生醉,清理大闸蟹这种粗活有厨房的下人们去做,她则开始调制醉料。   醉料根据有没有加酱油这类能上色的调料,又分为红醉和白醉。   红醉做出来的醉蟹,里边的蟹膏有些发黑,但滋味更加鲜美。白醉只用了黄酒和糖,做出来的蟹开壳后膏色美观,滋味比起红醉的却欠些。   姜言意直接备了两种醉料,她先做的红醉,把生姜刮去皮,切成头发丝一样的细丝,等锅里水开后,把姜丝下锅煮上两刻钟。   醉料里放姜丝可去腥,醉蟹腌好后芳香无腥,甚是鲜美。   姜水煮到整个厨房都能闻到姜味后,姜言意往锅里倒入多出姜汤一倍的酱油,煮至一刻钟再加二两糖。   糖能提鲜,还能让腌好的蟹肉有一股鲜甜的味道。   只不过糖下锅后很容易糊锅,得不断搅拌,等煮到糖全化了熄火冷却,捞出姜丝,这红醉的醉料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整个过程不算繁杂,只是万不能沾到一点油星子,否则腌制醉蟹时就容易腐败。   “楚姑娘,这蟹都刷洗干净了。”厨房的粗使婆子端着一筲箕还在乱爬的蟹给姜言意看。   姜言意挽起袖子,露出半截雪藕似的手臂,指着一旁洗干净的大缸道:“全倒进去。”   转头又问:“烧酒取来了没?”   “烧酒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两个小厮人手抱着一坛老酒走进厨房,揭开封坛的油布,浓郁的酒香瞬间盈满了整个厨房。   姜言意一个不会喝酒的,光闻着味也知道这绝对是好酒,她道:“酒味这么浓,怕是陈年老酒吧?”   小厮满面笑容道:“楚姑娘识货,这是十八年的杜康酒,平日里王爷待客用的就是这酒。”   姜言意道了句难怪,把一坛半的酒倒入装蟹的大缸里后,张牙舞爪试图往缸外爬的蟹虽然还在挥动着钳子,但明显爬不动了。   酒越好,腌出来的蟹越香。   被酒水泡了两刻钟后,所有的大闸蟹基本上都醉死过去了,姜言意让两个小厮把缸里的酒水倒掉,淋上已经冷却的醉料汤,在醉料汤刚好没过螃蟹时,把之前捞起来的姜丝盖到螃蟹上,再倒入一斤酒水,用油布严严实实封住缸口,让两个小厮把大缸抬到地窖去放着。   她正在用白醉的醉料腌蟹时,封朔就找过来了。   厨房的人原本还想恭维几句,瞧见封朔面色难看,愣是一句话没敢说。   姜言意袖子挽到胳膊肘处,腰上系着围裙,因为低头忙活,耳边一缕碎发垂落在脸侧,门口的日光斜照进来,她带着镶宝石菱花纹金耳坠的耳垂在日光下白得惹眼。   周围人突然屏气凝声,姜言意抬起头来就看到了站在厨房门口的封朔。   他面沉如水,姜言意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让厨房的婆子帮忙把白醉的醉蟹缸封起来,自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封朔走去:“怎么了?”   封朔一言不发,执了她的手就大步流星往外走。   迎面碰上府中的下人,下人们显然深知自家主子秉性,都低下头不敢乱看。   姜言意一头雾水,封朔腿长,步子迈得大,走得又快,她被他攥着手,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一路上她都在问封朔发生了什么事,但封朔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被他带回院子,扯进房间,按在门上的时候,姜言意都还是懵的。   她眼里全是困惑,莫名其妙被这样对待,又有些生气:“你这是作甚?”   “作甚?”封朔恶狠狠盯着她,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你不是觉着我受伤了不能再人道么?我让你验验货可好?”   姜言意臊红了脸,却也觉出不对劲来,反问他:“怎是我觉着?这不是你自己同我说的么?”   封朔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手捏着她下巴,“我何时同你说的?”   姜言意有点委屈:“就那天吃尖团的时候。”   封朔怔了一下,蹙起眉头,总算明白这场乌龙是缘何而来。   他那天被姜言意一番话说到心坎里去了,感动之下,都忘了给她说自己是没有味觉。   他松开捏着姜言意下巴的手,改为轻轻刮了刮她鼻尖,有些无奈道:“我也没说是这方面的缺陷。”   姜言意十分不解,“那你说的是什么?”   封朔看着她清亮的眸子,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自己隐瞒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幼时中毒,此后就再也没了味觉。”   姜言意惊愕瞪大了眼,自己经常同他一起用饭,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没有味觉。   似知晓她所想,封朔道:“直到遇见你,我发现在你身边,我的味觉就能恢复一些。”   姜言意惊住了,她还是头一回知晓自己竟然还有药用价值。   她道:“这未免有些玄乎了。”   封朔苦笑:“的确是玄乎,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点了点姜言意额头:“你可别胡思乱想,我心悦你,绝非味觉。”   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味觉,他有一百种法子困住她,只把她当成一剂药即可,根本不用管她的喜怒哀乐。   何况他在火头营惊鸿一面注意到她时,还不知是她的原因让自己恢复了味觉,那时只觉着以她惊人的美貌和那身气度,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小营妓,他猜测她兴许是细作。   后面经历了许多事,确定了她不是细作,他是真的欣赏她。成了营妓,旁人都是一脸绝望认命,她却是不甘心的,拼尽全力也要和这命数搏一搏,不放过任何一个能逃出去的机会。   他欣赏她身上的那股坚韧劲儿,喜欢她眼底的鲜活和对未来的热切。   从她身上,似乎能看到这糟透了的人生似乎也没那么难走。   二人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姜言意自然清楚封朔的秉性,他可不是为了点口腹之欲就能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的人。   她道:“能让你恢复味觉,我自是高兴的。不过说起来,我从前还去算过命来着,那算命先生说,我若遇上自己的佳偶,我兴许不知,但对方一定能察觉到。我当时以为他胡说八道,现在看来还挺灵的。”   封朔揉了揉她的发顶:“我这辈子从不信命,但你来到这里若是上天注定的,那我姑且信一次。”   姜言意没能感动到一秒,他有些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白玉似的耳垂,突然说了句:“耳坠好看。”   姜言意耳垂很敏感,细微的痒意让她忍不住偏头躲了一下,不自在道:“好看么?在大街上随便买的。”   封朔嗯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是意在这个答案,那双在她耳垂作乱的大手落到了她腰肢上,微微用了些力道揉捏。   姜言意拨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封朔微低下头,几乎就要碰到她娇艳的唇,却又隔离点距离,或即若离,无形的撩拨。   他握起她的手放到了自己腰封上:“不是要看我的伤么?”   姜言意只觉着脸热,偏过头道:“不看了。”   封朔却不依她,轻易就把她的脸掰了过来,他接吻总是喜欢从嘴角慢慢碾过来,轻咬慢捻,一点一点撬开齿关,攻城略地。   不知是谁先乱了呼吸,停下来时,封朔气息不稳,却也只能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撂狠话:“以后有你受的。”   每次招惹她,最后不上不下难捱的都只是他自己。   姜言意没心没肺地笑倒在软榻上,满脸揶揄。   封朔实在是看不惯她这嘚瑟的小模样,索性挠她痒痒,姜言意怕痒,从软榻上一路滚到地上,连连告饶。   这一通闹下来,她发髻散了,衣襟也有些凌乱,看得封朔眼神一暗。   他没拉她起来,地上铺了胡毯,入秋的季节也并没有多凉,他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划过姜言意精致的锁骨,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缱绻:“阿意,我为你做一幅画吧?”   如今的京城,可比衡州安全得多。   楚老夫人听闻楚昌平重伤,想先去京城看儿子。考虑到衡州如今藩王聚集,太皇太妃过来他反倒多了一个软肋,他便让太皇太妃也一道先去京城王府了。   姜言意作为楚昌平名义上的女儿,现在衡州也并无再乱,她理应回京城侍疾。   封朔虽舍不得姜言意,但为了姜言意的名声着想,再过几日,还是得遣人送姜言意上京,这一别,怕是真得等到他打退明翰国,带领大军回京登基才能见到了。   姜言意看到了他眼底的暗色,有些警惕问:“什……什么画?”   封朔按在她锁骨上的手指力道加重了几分,抬起时却并未拿开,而是夹住她单薄的夏衫,往两边拨了拨,露出大片白瓷般的肌肤。   他嘴角微提,笑意里是只对她才有的浪荡神色:“你生辰将近,为你作副美人图。” 第155章   姜言意有些错愣,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的确就是她生辰了。   也是巧了,她和原身的生辰竟也是在同一天。   封朔不说, 姜言意都快忘了生辰这回事。   她问:“你怎知我生辰快到了?”   封朔指尖轻捻着她衣襟, 不紧不慢道:“交换庚帖时就知晓了。”   姜言意恍然大悟,她们定亲时, 媒人是要拿双方的生辰八字去算命的。   她好笑道:“算命先生怎么说,咱两八字合不合?”   封朔看她一眼:“天作之合。”   这话戳中了姜言意的笑点, 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封朔眼底多了些无奈的神色, 姜言意面皮虽然薄, 但比起土生土长的古代人, 对很多话题可没那么容易羞怯。   封朔回书案前拿了笔墨,“你躺到榻上, 我为你作画。”   姜言意扒拉了一下身上被他撩至肩头的衣裙,又扭头看封朔,仿佛在说“就这”?   她里边是一件藕荷色的齐胸, 外罩一件滚雪细纱衣,现在滚雪纱衣一半垂落到臂弯处, 一半还搭在她另一侧的肩头, 略有些凌乱的黑发垂落下来, 将那雪玉香肩半遮半掩, 魅惑天成。   这程度对古人来说或许已经够香艳了, 但放在现世, 拍艺术照都算保守的。   姜言意半点心里负担没有地躺到了软榻上, 摆好姿势又觉得差点什么,起身到窗前摘了朵粉色的木芙蓉,回到软榻处躺下时把花衔在唇瓣。   含糊不清对封朔道:“可以画了。”   她那身衣裳太过素净, 作靡艳的画有些违和,但嘴边衔了朵木芙蓉,万种风情就这么出来了。   淡粉色的花也不会过分抢眼,贴合她这身衣裳的颜色,把人的神态气韵全衬托出来了。   封朔半眯着眸子看了姜言意许久,才挥笔泼墨一般在纸上作画。   姜言意以为自己会僵持这个姿势到脖子酸,但封朔作画的速度倒是出乎意料地快。   他说“好了”时,书案上除了那副画,其他地方早已一片狼藉,沾了各色颜料的毛笔更是摆了一堆。   姜言意取下嘴边的木芙蓉,拉好衣襟兴致勃勃跑过去看。   不得不说封朔这一手丹青的确是了得,人像画得写实之余,又有后世相机拍不出的那种意境。   姜言意自己觉着这算是一副性感风的画,但画中香炉里烟雾缭绕,窗外的木芙蓉花开粉白两色,她衔着一朵木芙蓉半躺在软榻上,秋波萦绕的一双眸子里似多情又似无情,满满的高级感,半点不靡艳低俗。   姜言意一万个满意,半开玩笑对封朔道:“你这手丹青,就算你不是个王爷,去街上给人作画估计也能发家。”   封朔轻挑了下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本王为之作画的。”   姜言意赶紧拍马屁:“王爷您的工笔这么好,不画几幅传世之宝当真是可惜了。”   封朔揶揄道:“嗯,一副传世之宝有了。”   姜言意眨巴眨巴眼:“你舍得给旁人看?”   封朔看姜言意一眼,他当然舍不得。   被反将一军的封某人微微倾身,贴近姜言意耳畔,带着点戏谑的口吻慢悠悠道:“我留给自己看的传世宝。”   他呼出的热气全喷在姜言意耳朵上,姜言意只觉耳朵痒得厉害,不由躲了一下。   封朔轻笑出声,姜言意瞪他一眼,拿了画就要走,“我该回去了。”   封朔仗着手长,绕过她肩膀按住了画卷的一段,这个姿势相当于把姜言意困在了他怀抱和书案之间,偏偏当事人还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急什么,我再题一首诗。”   先前他给自己的古董羹店作过一篇赋,引得文人墨客争相前来店里打卡,姜言意对他的才情还是放心的,当真一脸期待地等着他作诗。   封朔换了支狼毫饱蘸墨汁,用行草字体在画左上角题诗。   他的字也是一绝,遒劲潇洒,自有一股风流意气。   题完诗,封朔垂眸问她:“认得么?”   姜言意心道自己练的书法虽不是行草,但还能不认字么?这是瞧不起谁呢?   她一本正经念起画上的诗来:“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①   姜言意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作的是一首淫诗,她闹了个大红脸,抡起粉拳就往他身上招呼:“你捉弄我!”   封朔朗声笑开。   姜言意气鼓鼓卷起画就要拿走,却又被封朔夺了过去,他道:“既是生辰礼,自该在你生辰时给你。”   姜言意冲着他哼了一声,拎起裙摆小跑着离开了他的院落。   封朔看着她的背影,提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   转眼就是十月初九,姜言意生辰前几天,封朔就又亲自带兵去前线了,她也得启程上京,这个生辰,两人注定是没法一起过的。   如今衡州以北基本上都安定了,姜言意此行便只带了一千随从。   想着京城那边湖泊不多,也不怎么盛产螃蟹,姜言意还把做好的醉蟹也带了一瓦罐回京。   封朔好饮酒,醉蟹有股酒香,甚得他心,之前姜言意做的那些醉蟹,几乎快被他吃完了,离开衡州前她还特地又腌了一缸蟹留给封朔。   一路风尘仆仆,姜言意生辰当晚抵达驿站时,亲自下厨做了碗长寿面打算犒劳自己。   郭大婶拿了个大木盒敲门进屋,脸上带着笑道:“东家,生辰欢喜。”   姜言意微愣,欣喜之余,心中的确是有些感动的:“婶子怎知晓我今日生辰?”   这些天忙着赶路,她也没给下边人透露自己生辰的事。   郭大婶道:“王爷出征前交代过老奴,这是王爷给您备的生辰礼。”   姜言意本以为盒子里是郭大婶送的礼物,一听的封朔送的,不由又生出几分期待来。   主要是这盒子四四方方的,体积还不小,像是能装不少东西,直觉告诉姜言意里边应该不是那副画。   她打开盒子,当真是眼前一亮,嘴角也扬了起来。   盒子里是一盏点燃了的走马灯,灯罩做工精美,每一面的灯纱上都有她的画像,或躺或立,或行或静,每一幅都栩栩如生,画的格外传神。   随着灯笼里烛火的热气上来,走马灯开始缓缓旋转,灯壁上她的画像也变得连贯起来,竟是按照从晨起到暮时她的活动来画的。   郭大婶看姜言意喜欢,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她憋着这么多天都没给姜言意说封朔给她备了礼物,就是等着今夜把走马灯点燃了拿给她亲自看。   郭大婶笑得合不拢嘴:“老奴活到这把岁数,还没见过哪盏走马灯有这般好看的。从绘这灯壁上的画,到打磨灯架子,都是王爷每晚处理完政务后,在房里一个人忙活的。”   姜言意只觉走马灯里的那盏烛火,似乎也一并照进了自己心里,让她整个胸腔都被这股暖意填满。   当晚她直接把走马灯放在自己床前,趴在床上两手撑着下巴,望着走马灯发呆,时不时又伸手去拨灯上的流苏穗子。   “我今年生辰只许一个愿望,你在战场上一定要平安。”   透过纱窗洒进来的月光皓白如霜,夜风从未掩实的窗棂缝隙里吹进来,屋中更添了几分凉意。   衡州的夜色同样凉薄,一钩狼牙弯月高悬在天际。   封朔处理完最后一册公文,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帐外深沉的夜色,竟已快到子时了么?   堆放公文的竹篓边上放了一副卷起来的画,他伸手摩挲着画卷,低喃:“阿意,生辰欢喜。”   今年没能陪她好好过一个生辰,彻底解决完南边的战事,往后她的每一个生辰他都会陪她过的。   因着此番赶路不急,等姜言意带着一千人马回到京城时,已是十余天后。   楚家人先到京城几天,楚昌平在楚府养伤,现在整个京城大大小小的事物基本上都是楚承茂在处理。   楚承茂杀信阳王一战成名,京城里一些倚老卖老试图刁难他的旧臣见识过他的手段后,深知他不是楚昌平那样正派的人,再不敢招惹这位看似好说话实则一肚子算计的小辈。   楚老夫人上了年纪,一路舟车劳顿,又听说楚昌平重伤,忧心过重,在路上时就病倒了,抵达京城后虽看到了楚昌平,但到底是伤了元气,卧病在床,请了不少大夫来诊脉,都没什么起色。   姜言意抵达楚家后得知楚老夫人病了,衣裳都来不及换一身,就去看望她老人家。   楚老夫人见到姜言意,少不得一顿数落:“我知晓你这孩子凡事都是个有主意的,可那要命的关头,你都不给家里知会一声就南下,你是要急死祖母吗?”   姜言意跪在榻前认错:“祖母别动怒,孙女运送南下,也是想为天下百姓尽一份力……”   楚老夫人还想训斥她,但看到姜言意过年时脸上才养出来的一点肉,现在早没了,又止不住地心疼:“你光惦记着天下百姓了,你可想过祖母?听说你的商船被劫,祖母当真是愁得几天几夜都睡不好,你说你这孩子,真要是有了个好歹,祖母到了那边,如何同你母亲交代?”   “祖母,您说什么呢,您身体康健,再过二十个年头都不在话下。”姜言意忙道。   薛氏也在一旁劝慰:“祖母,您就是忧虑过重,愁出病来的,您看,阿意这不好好的么,三叔现在已经能下地了,身上的伤也不打紧。”   楚老夫人道:“你们放心,就是阎王爷遣小鬼来勾我,老婆子也不会走的。”   她偏过头看着姜言意,说:“祖母还得替你母亲看着你成家,我的意丫头遭了不少罪,但这命里的富贵,谁也甭想抢了去。当初辽南王上门提亲,我同你父亲本是不愿同意这门婚事的,怕你将来在那高门大府里遭罪。”   “如今辽南王登基在即,祖母这心里更不踏实,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你同辽南王婚期已定,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往好了想,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躲不掉,那咱们就守住这福气。你父兄此番立了功,往后楚家在朝堂上说话也有分量了,就算辽南王对你感情淡了,顾忌着楚家,也不敢薄待你的。”   姜言意知道楚老夫人的顾虑,老人家一面担心她将来失宠,隔着一道宫墙,便是见上一面都难,更别提给她撑腰。但若是楚家站出来悔婚,且不说楚家得罪封朔后的日子会如何,单是她再寻夫婿也无望,毕竟谁也不敢得罪皇家。   她两只手握住楚老夫人苍老的手,道:“祖母您放心,孙女相信王爷不是那等薄情之人。”   楚老夫人叹息一声:“傻丫头,别把什么都赌在男人的心上,这情分啊,浓的时候是浓,但说淡,也就淡了。自古当皇帝是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你若是一心盼着他将来只对你一人好,到时候少不得苦头吃,有个孩子傍身,你往后的路才好走。祖母年前给你的方子,你有一直在吃吗?”   姜言意含糊道:“有吃的。”   那是调养女子月信的方子,据说是有助于孕育子嗣。姜言意喝那药,纯粹是因为之前宫寒,每次来癸水都痛得她死去活来,喝那药调理之后,现在明显不痛了。   楚老夫人这才满意了,又叮嘱了姜言意几句,让她去看楚昌平。   可能是这次伤得太重,姜言意见到楚昌平时,只觉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若不是身量和五官的英武摆在那里,他跟那些身形干瘦的文臣都有得一比。   “言归打算在年前把你母亲的坟墓迁到楚家的墓园,你觉着如何?”楚昌平在案前写着什么,他穿的儒袍,宽大的袖子从小臂处垂下,更显得整个人瘦削。   姜言意道:“自该尽这份孝道的。”   楚昌平点了头,又说:“年后你就要出阁了,辽南王那边是先登基还是先成婚都未可知,你祖母的意思是喜服和封后礼服都备着,不然等到辽南王班师回朝,怕时间紧,来不及准备什么像样的衣裳。”   姜言意颔首道:“一切都听您和祖母的。”   楚昌平继续道,“都说长嫂如母,如今府上的一切都是你嫂嫂在打点,你祖母应当吩咐她备好做喜服的段子了,你去她那里挑选自己喜欢的花色,想要什么样式的,刺绣要苏绣还是蜀绣,也只管同她说。”   姜言意道:“我都省得。”   楚昌平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你一路舟车劳顿,必然也累了,下去梳洗歇息吧。”   姜言意应声退下,走到门口时,回头看到楚昌平清瘦的的身形,还是没忍住唤了声:“舅舅。”   楚昌平抬起头来,用眼神询问姜言意还有何事。   姜言意有些心酸道:“您多注意身体,楚家还得要您撑着。”   楚昌平知道外甥女是关心自己,点了点头,对她说:“去歇着吧。”   姜言意这才离开了书房。 第156章   回去的路上, 姜言意迎面碰到推着轮椅过来的楚言归,楚忠罕见地没和他一道。   大半年未见,姜言意只觉楚言归又长高了许多, 哪怕身形依然清瘦, 但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挺拔,跟去年那个瘦弱的孩子相差甚远。   姜言意道:“正打算换身衣裳再去看你, 你怎过来了?忠叔呢?”   楚言归推着轮椅走近几步,看着姜言意缓缓笑开:“想阿姐, 就过来了。如今在府上, 我去哪儿已经不用忠叔时时跟着了。”   姜言意还跟从前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也是他坐在轮椅上罢了, 他若是站着,姜言意怕是不能再轻易摸到他发顶了。   她道:“听说信阳王攻城时你受了伤, 可好些了?”   楚言归点头,他对外人的那副阴狠乖戾全都收了起来,在姜言意跟前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半大少年, 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早好了,伤口都结痂了, 阿姐带回来的醉蟹我能吃。”   姜言意摇头失笑:“这大半年吃了不少苦吧, 现在对吃的也上心成这般了?”   楚言归道:“杨岫邴绍两人跟忠叔说你做的醉蟹时碰巧被我听到了。”   姜言意还不知自己手底下这二人, 每次回楚家, 都得向曾经的兄弟炫耀一波他们经常吃到的美味。   楚昌平的其他护卫只吃过姜言意做的一顿全羊宴, 记忆深刻, 楚忠以前也是能经常尝到那些美味的, 奈何跟着楚言归出去游历后,就过上了有条件热饭热菜,没条件啃冷馒头的苦日子, 听杨岫邴绍说他们每天吃的东西,楚忠都不想再搭理这二人。   姜言意好笑道:“以后阿姐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楚言归弯起嘴角,点头说好,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来:“没能赶在阿姐生辰时把礼物给你。”   “你还备了礼物?”姜言意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边是一颗椭圆形的墨色珠子,珠子中间鼓起,两端较小,分布着金色的梵印“卍”和一些细小的圆圈,甚是匀称,乍看这些图腾有些诡异,细观只觉其中玄妙非常。   楚言归道:“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位喇嘛,他赠与我此物,说是天珠,乃功德之物,戴在身上能消灾辟邪。”   姜言意对金银玉石还有几分了解,对天珠则是闻所未闻了,也不知此物有价无市,比玉石贵重得多。   她一听说能消灾,便把珠子交到楚言归手上:“既是消灾辟邪用的,那你戴着,阿姐什么都不求,只盼你平安顺遂。”   楚言归不肯收:“哪有送人的生辰礼还拿回来的道理?我身上有护国寺的住持大师赠的一串檀木佛珠,这天珠阿姐拿着。”   姜言意看到他手上的确戴着佛珠,这才收下了。   她回楚家,楚淑宝三姐妹也少不得过来找她唠嗑,几人在西州听说了她在衡州做的那些事,再见到她时几乎是把“敬佩”两个字写在脸上的。   一连好几天,三姐妹都是跟姜言意黏在一块。   喜服的料子、花纹都已经选定,薛氏让姜言意有空再去金玉坊转转,看看珠钗首饰。   姜言意想着太皇太妃也在京城,出于礼节,她再怎么也得去拜访一遭的,去金玉坊也能顺道看看有什么适合作为拜礼。   她同楚淑宝三姐妹出门时,一向忙得不见人影的楚承茂竟今日竟然得闲了,说要亲自送她们过去。   上马车前,楚淑宝还一个劲儿嘀咕:“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到了金玉坊,姜言意和楚淑宝三姐妹进坊挑合眼缘的金玉器物,楚承茂明显是头一回陪女子逛街,全程抱臂跟着,姜言意几人挑选东西听老板介绍每种玉的成分时,楚承茂靠着门框无聊得已经打起哈欠。   楚惠宝年纪小,对这些饰物不感兴趣,捧着一包松子糖坐在一旁边吃边等几位姐姐,见楚承茂打起哈欠,十分善解人意地道:“二哥,你有事你就去忙吧,不用等我们,大姐姐她们估计还有一阵才回去。”   楚承茂往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心不在焉道:“没事,今日不忙。”   楚淑宝正好在附近看珠钗,闻言不由得狐疑往楚承茂那边看了一眼,凑过头去小声对姜言意道:“有古怪,楚二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脾气了?”   姜言意也有些疑惑地朝楚承茂看去,楚承茂正盯着窗外。   一辆带着杨家徽印的马车停在金玉坊前,楼下的小厮赶紧迎了上去:“县主里边请,您想买点什么?”   “先瞧瞧。”杨筝明艳的五官自带一股英气,脚下步履生风,小厮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楚承茂在看到杨家马车时,神色就变了变,手握拳放在唇边低咳了一声,对姜言意几人道:“我去楼下看看砚台。”   在他匆匆下楼后,楚淑宝赶紧带着姜言意几人鬼鬼祟祟到楼梯口处偷窥。   只见楚承茂下楼时同杨筝迎面碰上,他拱了拱手道:“县主也来金玉坊买饰物?”   杨筝礼节性地还了一礼:“家母诞辰将近,过来为家母选份寿礼。”   楚承茂道:“正巧家妹几人在此选购首饰,先前平定京城之乱多亏了县主鼎力相助,今日县主在金玉坊买的东西,全算在我账上,也算是答谢县主相助之恩。”   杨筝蹙了蹙眉,道:“多谢楚少将军好意,但京城平乱乃杨家义不容辞之事,何须言谢。”   自从在西州被楚承茂屡次拒绝,杨筝说了不会再叨扰楚承茂后,哪怕到了渝州同楚承茂共事,杨筝一直都是这样一幅公事公办的疏离态度。   楚淑宝蹲在楼梯口瞧见这一幕,啧啧两声:“原来这才是楚二今日陪我们来金玉坊的目的,那家伙也有今天,活该!”   姜言意记得在西州那会儿是兴安侯县主到处偶遇楚承茂来着,大半年不见,这是风水轮流转了?   眼见杨筝往楼上来了,几姐妹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楚承茂站在楼下,神情颇有些懊恼,他召来金玉坊的掌柜,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掌柜的:“县主在你这里买的东西,通通按一成的价拿给她,差价我来补。这枚镯子,你届时拿给她,就说是店里送的。”   掌柜的接过一看,发现盒子里是一枚成色极好的血玉镯子,这样的镯子说是送,只怕没人会信。   楚家如今风头正盛,掌柜的自是上赶着讨好楚承茂,怕叫兴安侯县主发觉,办砸了事情,道:“一成的价实在是太低了,难免不叫人起疑,小人半价卖给县主吧。”   楚承茂在用兵和政事上脑子好使,在感情一事上就跟个愣头青似的,听了掌柜的话,心中不免尴尬,强装镇定点了点头:“你估量着行事即可。”   楼上,姜言意几人碰上杨筝自是寒暄一番。   杨筝在西州时为了接近楚承茂,没少光顾如意楼的生意,跟姜言意几人也算熟络,现在她虽主动同楚承茂划清界限了,但见了她们倒是不生分。   打完招呼杨筝去别的区域挑选寿礼,楚淑宝看着她的背影感慨:“县主多好啊,楚二当初作个什么劲儿啊!”   姜言意也算过来人,倒是看得通透些:“感情的事,并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也正好喜欢你的,一切都得看缘分。”   楚惠宝吃完松子糖换了一包枣泥糕继续啃:“那我盼着县主和二哥的缘分能深些,我可喜欢县主了。”   楚嘉宝戳戳她脑门:“你个小馋猫,你喜欢人家是因为人家老给你买各种好吃的吧?”   楚惠宝揉着脑门说才不是,几姐妹都笑了起来。   姜言意继续挑选拜礼,太皇太妃这辈子见惯了富贵,姜言意也想不出给她买什么好,挑来挑去,也就一尊白玉观音入得了姜言意的眼,想着太皇太妃信佛,她便请了这尊观音。   几人去结账时,正巧碰上杨筝,眼瞧着杨筝拿的那对琉璃种的翡翠镯子竟然以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被买走,掌柜的还送了一只血玉镯子,几姐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轮到她们结账时,楚淑宝觑了一眼边上的楚承茂,故意对掌柜的道:“金掌柜,咱们几姐妹在你这里买了这么多东西,您要不要也送咱们一只血玉镯子?”   掌柜的尴尬笑笑:“楚小姐……这……这……”   他求助一般看向楚承茂,楚承茂抱着双臂假装看外边的风景。   楚淑宝也就捉弄一下楚承茂,哪里会真要掌柜的送镯子,结了账,几人坐马车回府时,她还故意长吁短叹,“怎地只送县主镯子,就不给咱们送镯子了呢?”   楚承茂被她念叨了一路,耐心告罄,终于忍不了了:“楚淑宝,你还有完没完?”   楚淑宝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我说羡慕金玉坊掌柜的给县主送了一只血玉镯子而已,二哥你恼什么?”   楚承茂被她这么一堵,更憋屈得慌,直接叫停马车:“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   他下马车后,楚淑宝才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姜言意和楚嘉宝也是忍俊不禁。   马车再次行驶时,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叫骂声。   “哪来的臭乞丐?谁是你儿子?滚滚滚!”   姜言意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抱着一个半大少年的腿,一边呜呜哭泣一边喊着什么。   那少年看衣着家境不错,但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一脸嫌恶看着那乞丐,对着他又踢又踹,还吩咐家丁:“愣着做什么?给我打啊!”   一群家丁对着那乞丐一顿拳打脚踢,乞丐把瘦骨嶙峋的身体缩成一团,哀哀惨叫。   姜言意还以为是那少年仗势欺人,让车夫停车,喝了一声:“住手!”   少年瞧见是楚家的马车,不敢招惹,忙带着家丁跑了。   姜言意本想让车夫去扶起乞丐,再给他些碎银,待乞丐颤巍巍抬起头时,姜言意神情明显一怔。   自她穿过来,还从未见过原身父母,但她继承了原身的记忆,自然知晓他们是何模样。   乞丐那张脏兮兮的脸,瘦得有些脱相了,跟原身记忆中那个儒雅的姜尚书相差甚远,但姜言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姜尚书。   楚淑宝也看见了姜尚书,她知道姜言意心底只怕不是滋味,缓缓道:“据说信阳王大军进城那天,他就疯了。他先前开罪皇帝入狱,姜家被查封,家仆早已散尽,现在疯癫了也没个人照看,一直在街上乞讨。言归不让楚家的人插手管他,说楚家跟此人毫无瓜葛,任他自生自灭就是。”   姜言意盯着姜尚书看时,姜尚书显然也看见了马车里的她,他眼底有泪光涌现,爬起来跌跌撞撞朝这边追来,嘴里叫着:“孩子!孩子!”   姜言意眼底有淡淡的悲悯,姜尚书落得这么个结局,挺可悲的,但她并不同情。   原身的死,也有姜尚书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里面,她没资格替原身原谅这个所谓的父亲。   在姜尚书跑近时,她冷漠放下了车帘子,吩咐车夫:“走吧。”   车夫一挥鞭子,马车就跑远了,姜尚书追在后面,却怎么也追不上马车,字字泣血般喊着:“孩子!”   姜言意坐在马车里,神情淡漠,再也没有掀开车帘子往回看一眼。   姜尚书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跑越远,最后跌了一跤,额角在青石板地面上磕出了血,血一直流到他眼角。   他趴在地上呜呜大哭,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仿佛流出的是血泪一般。若是细听,就能发现他的呜咽声里发颤地唤着“阿意”两个字。 第157章   京城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 在姜言意印象里,似乎只是下了几场秋雨,天气就一日日地冷了起来。   这天晨起时,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 她同沉鱼道:“今日怕又是个阴雨天。”   霍蒹葭端着脸盆从外边进来,道:“东家今日可得穿厚实些, 外边下着雨夹雪呢!”   “雨夹雪?”姜言意刚梳好发髻,她起身走到门口处, 瞧见外边院子里果真是冷雨夹杂着细雪在下, 冷风钻进领子里, 冻得人直打哆嗦。   姜言意颇有些感慨地道:“又是一年冬了。”   去年这个时候, 她在西州同秋葵守着不大的古董羹店,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赚钱。   不过一年光阴, 再忆起那段时日,竟有些恍同隔世了。   想起秋葵,姜言意心底不由又有些挂念, 她离开西州时还是春末,秋葵的肚子还没显怀, 铁匠是个会疼人的, 让秋葵在家里好生养胎, 还请了一个婆子打理家务。   算算月份, 秋葵腹中的孩子现在怕是也有八个多月大了。   她道:“蒹葭你帮我留意着些, 近日若是有商队跑西州那边, 你只会我一声, 我让他们给秋葵带些东西过去。”   霍蒹葭父女从前就是在京城镖局里押镖的,在京城人脉颇广,现在她自己虽说不走镖了, 但和那些镖师的交情还在。打听个商队的走向,再容易不过。   霍蒹葭同秋葵交好,当即用力点了点头,又道:“再过两月秋葵姐怕是要生了。”   姜言意道:“西州气候不养人,等京城这边的如意楼和面坊开起来,她和罗铁匠到这边来定居你就有伴了。”   霍蒹葭十分高兴,咧嘴直笑:“到时候我教她们的孩子耍大刀!”   姜言意闻言不由得失笑。   沉鱼琢磨着姜言意那句话里的意思,不动声色看了看霍蒹葭,又看看姜言意,欲言又止。   姜言意坐在绣墩上,一手捧着汤婆子,一手翻看着账本,对霍蒹葭道:“蒹葭,你去厨房把朝食取来。”   霍蒹葭应了声就往厨房去了,姜言意这才看了沉鱼一眼:“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沉鱼有些紧张地搅着手指,咬了咬唇问:“东家……没打算带蒹葭进宫?”   姜言意目光从账本上移开,看向雨雪霏霏的窗外:“蒹葭的性子不适合宫里,她在宫外这广袤的天地,更自在些。”   她收回目光,注视着沉鱼:“我本意是带你进宫,你若是不愿,我自也不强求。”   沉鱼连忙跪下:“奴婢誓死追随东家,东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姜言意道:“起来吧,此事先别叫蒹葭知晓。”   沉鱼连连点头。   姜言意继续看账本,目光却有些失神,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对于以后带不带霍蒹葭进宫这个问题,她考虑了有一段时日了,宫里规矩多,霍蒹葭又是个不喜欢束缚的,让霍蒹葭拘在宫里,姜言意是当真觉着委屈了她。   正愁着,霍蒹葭就已经端了饭菜回来了,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显然是碰上了什么高兴事。   姜言意问她:“何事这般高兴?”   霍蒹葭道:“东家,南境大胜,明翰国被打得主动求和,辽南王大军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   姜言意听到这消息也是惊喜万分,提心吊胆了数月,总算了盼来了这场大胜。   封朔带兵抵达京城已是十一月底。   天灰蒙蒙的,下着大雪,但长街两侧依然站满了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   楚昌平和楚承茂作为封朔麾下驻守京城的部下,自是一大早就亲去城门口相迎。   姜言意出门比她们晚些,也正是晚了这么几刻钟,她才一出楚家大门,就瞧见一名面生的小厮哭丧着脸哀求大门口处的守卫:“侍卫大哥,劳烦您行行好,给楚三爷通报一声,我家老爷今晨一根白绫上吊寻短见,若不是被发现得早,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侍卫不耐烦道:“今日辽南王大军凯旋,三爷去城门口迎接大军去了,不在府上。再说你家老爷早不上吊晚不上吊,偏偏选在今日上吊,可不就是故意给辽南王添晦气么?”   小厮哭被怼得哑口无言,但没能把信报到楚昌平那里,他也不敢就这么回去,瞧见姜言意时,就跟看见了救星似的,“姜姑娘!姜姑娘!小的给您磕头了,求您给楚三爷带个话吧!我家老爷现在还闹着要自缢,望三爷前去劝劝!”   姜言意蹙眉,她在外被人称呼惯了“楚姑娘”,突然有人叫她“姜姑娘”,她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这小厮既能叫出她本姓来,必然是认得她的。   “你是哪家的下人?”她问。   一旁的沉鱼为她撑了伞,但还是有细小的雪花被风卷着落到了她发间。   今日雪大,她里边穿了织锦缎袄,外罩一件滚雪细银绣花的兔毛斗篷,这一身衣裳和她那双眸子皆是清清冷冷,无端看得人心头发凉。   小厮忙道:“姜姑娘不认得我了?我是陆家的小厮更庆啊,从前跟在少爷身边做事的。”   套完近乎小厮心头才猛然一激灵,他一时情急没想起来,去年姜家就说姜家嫡女暴毙而亡,那眼前这人是谁?   姜言意没理会他的震惊,知道了这小厮的身份,那他说的他家上吊的老爷,便是陆大学士了。   封朔回京后登基在即,陆大学士又是当世大儒,他在这时候自缢,对封朔极为不利。   姜言意稍作思量便道:“杨岫,去陆府。”   这时候去找楚昌平肯定来不及,她亲自过去看看罢。   陆家坐落在城西,跟大军进城的城东不在一个方向,街上倒是不拥堵,马车行了两刻钟就到了陆家。   姜言意下车后看着陆府大门前的匾额,曾经的高门大府,如今匾额上竟也有尘垢了。   小厮颤颤巍巍引着她往主院去,霍蒹葭和沉鱼都跟在她身后。   刚进院子,就听见卧房里传出茶盏碎裂的声音:“老夫不喝这药,辽南王已经入京,老夫去了,陆家满门才有个活路。”   小厮正要通报,被姜言意抬手制止了。   只听里边又传出妇人的啼哭声:“都是儿女债!当初那逆子若是没有鬼迷心窍退婚,陆家何至于同楚家结仇?”   姜言意在此时推门而入:“陆大人同陆夫人未免把我楚家想得太卑劣了些。”   她逆光走来,嘴角带着一丝轻嘲。   陆大学士夫妇看到姜言意,神色具是惊惶。   陆夫人指着姜言意的手不住地哆嗦:“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姜言意看着陆夫人,只觉她跟原身记忆里那个盛气凌人的贵妇相差甚远。   她笑了笑,道:“叫陆夫人失望了。”   陆夫人浸淫内宅多年,对于内宅那点事,再清楚不过,当即想到当初姜言惜进了宫,这两姐妹又跟仇人一样,只怕姜言意是诈死。   楚昌平突然多出来的那一对儿女,是姜家姐弟无疑了,想到此处,陆夫人瞳孔剧缩。   也就是说,辽南王要娶的,是眼前人!   封时衍为了姜言惜打压陆家,发配陆临远去关外的经历仿佛还是昨日,辽南王的残暴京中大臣都见识过,陆夫人光是想想封朔登基后对陆家的报复,整个人就几乎站不住。   她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姜言意跟前,泪流不止道:“言意,是我们陆家对不住你,求你高抬贵手,留陆家一条活路吧!”   姜言意避开她这一跪,陆夫人眼底的慌乱和崩溃更多了些。   陆大学士躺在床上,斥道:“你给我起来,跪什么跪?我老陆家,这辈子无愧于君,无愧于民,辽南王若是为一个女人就要置我陆家于死地,那就用我陆家满门鲜血叫天下看看,他跟那死去的昏君有何不同!”   姜言意皱了皱眉,她本是想来规劝这倔老头的,现在看来,这老头还真是一点不讨喜。   她道:“陆老爷,你什么话都说尽了,我只问一句,辽南王为难过您什么?”   陆大学士一时语塞,片刻后又愤愤道:“辽南王狼子野心,对付陆家只是迟早的事。”   姜言意冷笑:“大宣山河将倾,就是您口中这狼子野心之人守住了河山,他这辈子盛名得用命去拼才博来一个,污名你们这嘴一张一合,就给他安上了。”   “陆老爷不必杞人忧天,你陆家当年退婚,我谢贵府公子不娶之恩还来不及,又怎会记恨?王爷是心胸宽广之人,从不在政事上感情用事。”   陆大学士被姜言意怼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怒道:“你这等生父都能不认、任其饱受寒苦的不孝之辈,老夫凭什么信你?我儿到西州后投奔辽南王,屡次立功,又劝降兴安侯,辽南王既为贤是举,为何还把他关入西州大牢?现在又让他在学堂里当教书先生都不用他?”   姜言意眸光里浸着寒意,轻挑眉梢:“陆大人为陆公子鸣不平,可知陆公子被关大牢前都做了些什么?为了掩护姜言惜包庇突厥细作,王爷以姜言惜为饵牵制朝廷时,他又勾结前朝旧部救走姜言惜。”   “对了,想来陆大人还不知情,姜言惜就是前朝公主。您说,陆公子为了心上人几次三番背叛王爷,王爷还能用他吗?至于姜尚书,且不说他窝藏前朝皇室十余年,他曾经既送我去死过一回,我同他的父女情分在那时便已断干净了。”   这番话砸下来,陆大学士可以说是心魂俱震,半晌都无言。   能说的姜言意都说了,她转身往外走,行至门口时,脚步微顿,道:“陆大人自诩这辈子无愧于民,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多艰之际,您却关起门来臆想新任当权者会如何迫害您。”   她轻笑一声,讽刺意味十足:“您可别闷在府上每天想着自尽还觉着自己无愧于民了,且出府去瞧瞧,居庙堂之高又真正无愧于民的那些人在做什么。”   “你——”陆大学士被气得肝疼,手指着姜言意却又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姜言意没再理会他,戴上斗篷的兜帽重新走进了大雪里,沉鱼忙撑开伞小跑着跟上,霍蒹葭甩给陆大学士一个白眼,也快步离去。   陆夫人忙帮老伴儿抚胸膛,怕他想不开,碎碎念道:“楚家这丫头是马上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说话带刺得很,你别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   陆大学士看着帐顶,面上有难堪之色,但更多的却是惭愧:“她说的没错,这一载里,我被贬后就一直怨天尤人,自诩忠君为民,可大厦将倾,为民的事却是半点未曾做过,惭愧啊……”   陆夫人有些诧异:“老爷?”   陆大学士道:“如今的大宣朝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辽南王登基后,首先要提上议程的必然也是恢复科举,你遣人把我书房里的竹简拿过来。”   他为人虽古板了些,可在学问上,当世没几个人比得过他,往年的科举,最终的提案也都是由他来审核。   今年多事之秋,来不及按部就班让底下的人去做了,且盼着年后就能把科举章程重拟出来。   回去的路上,沉鱼有些忧心道:“东家,那位陆老爷要寻死,您把他冷嘲热讽一通,他若是当真结果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姜言意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这类老顽固,脾性不讨喜,但心底是当真有天下百姓的,他不信君主,我便是给他一百个一千个保证他还是不信。让他明白自己愧于百姓,他才知道自己真正该做什么。”   沉鱼道:“万一他羞愧自缢了呢?”   姜言意掀开眼皮,沉鱼缩了缩脖子。   她道:“能被捧到当世大儒这个位置上来,不会是个没有担当的懦夫。”   沉鱼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姜言意回楚家后,楚家其他人还以为她是去城东迎封朔去了,问她怎回来这般晚,姜言意只搪塞说街上人多,马车不好行驶。   等晚间楚承茂黑着脸回来,众人才知姜言意是代楚承茂跑陆府去了。   楚老夫人提到陆家就没好脸色:“你去陆家作甚?他们家老头子寻死,你一个小丫头去劝,回头人还是死了,可不得赖你?”   姜言意抱着楚老夫人的胳膊卖乖:“当时二哥和父亲都去东城门了,人家府上的小厮找过来,咱们府上没个人去,陆大学士若是有个好歹,还不是得赖咱们?”   “你啊,鬼机灵!”楚老夫人点了点她额头,叹气道:“他陆家再怎么也是高门世家,行事当真是越来越上不得台面了,真当咱楚家欠了他们的?”   楚承茂嗤了一声:“前些天我带兵巡城,同陆家旁支的小子发生了口角,我把人教训了一顿,只怕是那旁支的小子回去添油加醋说咱们楚家要报复他们陆家吧。”   楚老夫人当即瞪了楚承茂一眼:“这节骨眼上,你可收敛着些,少给楚家招敌。”   楚承茂应是,又对姜言意道:“你可出名了,陆家那老顽固傲气得很,自从进京后,父亲前前后后派了不少说客前去,陆老爷子都不肯拥护辽南王,嚷着国已不国,要告老还乡。今日你去陆家劝说之后,辽南王设宴陆老爷子虽没去,却送了礼。京城里不少倚老卖老的刺头儿都是看风向行事,陆老爷子表了态,他们也纷纷软了态度。”   楚淑宝几姐妹顿时又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姜言意:“阿意,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言意如实道:“就骂了他几句。”   楚淑宝几人神情格外茫然,显然是不信。   *   封朔回京后暂住王府,他那边琐事繁多,忙得抽不开身,姜言意又在楚昌平眼皮子底下,京城楚家的守卫可比在西州时森严得多,眼瞧着婚期将近,封某人也怕惹得未来岳父嫌,没敢去翻楚家的高墙。   琢磨来琢磨去,他往太皇太妃那边勤快跑了两天。   太皇太妃揶揄他:“可见仗打完了,你是真得闲了,一日三餐都有时间来陪母妃用了。”   封朔并不接话,给太皇太妃夹了一箸白玉笋丝:“今年的冬笋,您尝尝。”   一顿饭用罢,封朔起身道:“儿子明日再来看母妃。”   伺候太皇太妃的嬷嬷看着封朔走远了,才道:“王爷是个有孝心的,天天都过来陪您用饭,听书房伺候的下人说,王爷夜里处理政务一向都是到三更才歇息。”   太皇太妃看了嬷嬷一眼,笑道:“行了,难为他铆足了劲儿讨好我这么些天,连嬷嬷你都向着他说话了,送我的帖子去楚家,让楚家的姑娘们腊八都来府上做客罢。”   知子莫若母,太皇太妃哪能不知道封朔突然往她这里跑这么勤快,打的是什么主意。   自封朔回京,姜言意别说见他一面,就连他的书信都再没收到过一封。   姜言意还是从楚昌平那里得知,封朔的意思是先成亲再登基,原定的婚期是二月二龙抬头,为了赶上登基的日子,把婚期改到了腊月十八。   时间自是有些仓促的,不过好在楚家提前了数月开始准备,该备的东西都备齐了。   这小半月姜言意本是要呆在家中待嫁的,不过太皇太妃递了请帖来,万没有推辞的道理。   何况太皇太妃说的是楚家的姑娘们都去,这一趟去了回来,楚淑宝三姐妹在京中贵女里的地位又不一样了,将来说亲,只要不是封侯戴爵的,只有她们挑人家的份。   腊八这天姜言意和楚家三姐妹一同去了王府,太皇太妃招呼她们喝腊八粥:“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这是哀家同护国寺僧侣学着熬的腊八粥,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腊八节本为“佛成道节”,因释迦牟尼佛在这一日成道而得名,腊八喝粥已成为一种习俗,据说这天喝粥能得佛主保佑,因此腊八粥也称“佛粥”。   太皇太妃熬得腊八粥软烂香甜,一口下去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红豆的香味全在舌尖绽开,姜言意几人都说好喝。   楚惠宝最喜甜食,喝了三碗,若不是太皇太妃怕她撑坏肚子,让她别喝了,她怕是还得盛第四碗。   不过也因为她这般捧场,太皇太妃很是开心,赏了楚惠宝一对金蝴蝶珠花,让她们几姐妹有空常来府上。   离午饭还有一个时辰,太皇太妃似有些乏了,让一个老嬷嬷带着她们去府上的梅林转转。   楚淑宝一到梅林就咋咋呼呼带着两个妹妹跑没了踪影,姜言意沿着她们的脚步找了半天也没寻着人。   转过一片假山石林,瞧见梅林高出建了一座八角亭时,姜言意想也没想就转身走人。   亭子里传来一道低醇的嗓音:“我又为你作了一幅画,你不看看再走?”   姜言意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回走。   封朔嗓音里的笑意更多了些:“你走远了,我得再大声些叫你,你才能听见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若是引来楚淑宝她们,二人虽说婚期在即,可私底下见面被瞧见,姜言意还是怪难为情的。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往亭子里走去。   封朔好笑看着她:“这嘴撅得都能挂壶了。”   姜言意白他一眼:“不是忙么,今日怎得闲?”   封朔提起泥炉上的茶壶给她沏了一碗热茶,闻言挑了挑眉梢:“我这不有个贤内助帮我摆平了陆学士么,接手京城顺利了不少。”   姜言意接过茶并不喝,放到矮几上:“我得去寻跟我一道过来的姐妹们了,王爷是忙人,想来也没空理会我这闲人。”   这后半句,可算是叫封朔听懂她在闹什么小脾气了,他回京后一直寻不到机会找她,书信也没寄过一封。   他神情有些无奈,拉住她微凉的手在泥炉旁帮她揉捏着手骨取暖,“你当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两个护卫是干什么吃的?你舅舅如今见了我,就没个好脸色,我回京第一天就写了信给你,被你舅舅截下了。”   在西州时,外人面前他们一直都是守礼的。到衡州后,封朔时不时就当众拉个小手,大半夜还去姜言意院子外瞅瞅,跟她说几句话啥的。   杨岫嘴上不说,怀里揣的小本本上却是记了一笔又一笔,回京后就交给了楚昌平。   楚昌平虎目一瞪,觉着自家乖乖巧巧的外甥女怎么可能不守礼,把帐全算到了封朔头上。   姜言意听他这般解释,一想到楚昌平知道了这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那你还敢叫我过来?”   封朔用手背碰了碰她冻得微红的脸颊,眼底划开一抹他自己才懂的笑:“我得亲口告诉你,我以这江山作聘,来娶你了。”   朝臣们都让他先登基,再商议立后之事,他偏不。   这江山,是她同他一道打下来的,她应有的殊荣,不应该在他称帝之后才得到。   他受万民景仰,百官朝拜时,她理应站在他身侧,同他共享这一切殊荣。   寒风刮过亭子,他那副刚做好的画被卷风卷落至姜言意脚边,她俯身去捡画时,才发现他作给她的是一副千里江山图。   随着婚期愈来愈近,楚老夫人怕姜言意没了亲娘,没人教她成亲要注意的事,在一天早晨小辈们去请安时独独留下姜言意,给了她几册花花绿绿的小册子,让她拿回去自己个儿翻看。   “你身边的两个丫鬟,也就沉鱼还勉强入眼,那个叫蒹葭的小丫头,面上一大片胎记,自家人是不会说什么,但你当陪嫁丫鬟带过去会叫人笑话的。祖母给你备了几个好使唤的,你且带过去吧,身边有能用的人,你嫁过去了万事才方便。”   楚老夫人说完,就让身边的林妈妈去把那几个小丫鬟带了进来。   姜言意瞧着几个丫鬟模样水灵的水灵,妩媚的妩媚,大抵也猜到了楚老夫人的意思。   她捏了捏手绢道:“祖母,王爷待我极好,我新婚就带几个美貌丫鬟过去,这不是寒他的心么?”   楚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在感情上同你母亲一样一根筋。罢了罢了,你要嫁的也不是寻常勋贵,且随你了。”   从楚老夫人院子里回来,姜言意面上就笼着一层愁色。   霍蒹葭问她:“东家有烦心事?”   姜言意看着霍蒹葭澄澈纯粹的一双眸子,道:“快成亲了,心底总是有些忐忑的,蒹葭你随我去祠堂给母亲上柱香吧。”   霍蒹葭点点头,听话跟着姜言意一道去了祠堂。   姜言意点了三炷香,对着姜夫人的灵位拜了三拜,把香插进灰炉里,才问她:“蒹葭,你先前同我签订卖身契,说跟我十年,可想过十年后去哪儿?”   霍蒹葭道:“据跟我爹共事的镖师说,我还是个婴儿时,我爹就前边挎着我,后边挂着酒葫芦走镖。我这辈子没见过我娘,东家若是不需要我了,我唯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把我爹走过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若闯出点名堂来了,得自己开个镖局,让我爹在那头也能有向人吹嘘的资本。”   霍蒹葭说着这些一脸憧憬。   姜言意道:“若是现在你就可以开镖局,你愿意吗?”   霍蒹葭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姜言意道:“东家,你不要我了?”   姜言意揉了揉她的发:“傻丫头,不是不要你。”   霍蒹葭有时表现得很轴,但这时候却又出奇地清醒,她低着头道:“其实我都知道的,我性子莽撞,宫里规矩多,我若进宫了,迟早得给东家您惹麻烦。”   姜言意说:“不是怕麻烦,蒹葭,鹰不会被圈养在笼子里,良马也不会一直被关在马厩里,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霍蒹葭似懂非懂点了下头,把脸扭做一边。   姜言意以为她在生气,缓了一会儿,想继续好生给她解释,却发现她遮住大半张脸的头发下面有水珠滑落。   她不是在生气,她是在哭。   姜言意拿出手绢去给她擦脸:“好孩子,哭什么?”   霍蒹葭嗓音发哑:“东家别赶我走。我不进宫,我在宫外也能帮东家做事的。”   姜言意道:“说你是个傻丫头,你还不信,我何时说要赶你走了?我进宫后,就没法再亲自看管外边的生意了,我同嫂嫂谈过了,嫂嫂愿意在明面上帮我接手生意。我出资给你开个镖局,到时候要押送什么贵重的货物,少不得要你镖局的人出力,你不也是在帮我做事?”   这是姜言意这几个月来谋划的,她若成了一国之后,再每天忙着做生意,未免贻笑大方。   所以此番进京,她试图把如意楼和面坊开到京城来时,自己就一直是在暗处,明面上和商贾们接头的一直都是薛氏,也算是为后面让薛氏帮忙接手打理生意铺路。   姜言意选薛氏帮忙打理自己的生意,也是有考量的。   薛氏现在虽然还执掌楚家中馈,但只要楚承茂一成亲,她要是不想得罪妯娌,就得主动把中馈的权利交出去。   楚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可有官职在身的只是三房的人,大房二房跟着沾光罢了。   楚淑宝几姐妹能嫁个好夫家,薛氏却没有退路,这辈子只有盼着儿子成器。   她给了薛氏一个不错的选择,薛氏自然会全心全意帮她打理生意,毕竟酬劳是一成的股利。薛氏也明白姜言意往后的身份,知道若是瞒着她中饱私囊,那绝对是自讨苦吃,万不会做那等自毁前程之事。   这些日子姜言意带着薛氏学做生意,明显觉得薛氏是块经商的料,姜言意教的东西她都学得很快,甚至能举一反三。   有楚家目前的地位和姜言意这个准皇后做后盾,生意场上也没人敢给薛氏使绊子。   做出这个决定,姜言意也找楚昌平谈过,楚昌平很支持她的选择。   一大家子要想一直和和睦睦的,总不能什么都倚靠哪一房。大房到楚承柏这一代都是扶不起来的,好在薛氏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将来好生教导孩子,小辈们兄友弟恭,一代传承一代,楚家才能兴盛成为大族。   腊月十七这天,封府“催妆”的人就来了,姜言意从前瞧别人成亲,只是瞧个热闹,哪知这些具体步骤。   她只听说过“催妆诗”,还是头一回知晓前一天男方家中就会有人带上酒菜和公鸡来府上,名曰“催妆”。   薛氏作为姜言意娘家嫂子,在封府来人后,就带着楚家一早就准备好的几马车床单被褥赶往封府了。姜言意听老仆说,这叫“铺房”,要在大婚前一天由女方娘家人带着被褥过去布置新房。   后世一些地方结婚,新娘的嫁妆里也有被褥,姜言意以前不太清楚这些习俗,现在才算彻底弄明白了。   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姜言意到底是有些紧张,这一晚几乎没什么睡意,索性起床把生辰时封朔给她做的那盏走马灯点燃了,看着转动的走马灯,心境才逐渐平和了下来。   后半夜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薛氏叫起来梳妆了。   “姑姑去的早,长嫂如母,我且代姑姑替你梳头了。”薛氏今日为了喜庆,穿的一件镶兔毛的石榴裙。   姜言意坐在梳妆镜前颔首道:“有劳嫂嫂了。”   薛氏嗓音里有淡淡的惆怅:“祖母四更天就醒了,怕过来见了你哭,耽搁梳妆,这才在院子里没过来。”   姜言意心中也有些不舍,楚老夫人是真的疼爱她和楚言归,许是出嫁在即,人就容易变得感性,她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往后祖母就多劳烦嫂嫂照顾了。”   薛氏看她哭,不禁也眼眶一红,道:“我会好生照顾祖母的。”   盘好发髻后,楚淑宝在上妆这一块是行家,她亲自给姜言意上妆,为了压住这身金红华贵的嫁衣,妆容得往艳丽方向涂。   姜言意的眼睛是潋滟的桃花眼,楚淑宝用金色的眼粉帮她把眼尾勾长,又用朱红的眼粉填充,画了一朵几乎延伸到鬓角的凤尾火烧云,华丽又贵气,最难得是姜言意撑起了这个妆容,睁眼垂眸间,仿佛当真是凤凰在耀日升起时睥睨人间。   在房里打下手的几个小丫鬟瞧见了,都震撼得不知作何言语,街上响起鞭炮声,才叫她们回过神来。   薛氏朝外看了一眼道:“新郎官来了,快快快,去宗祠,三叔在那边等着的。”   封朔到了楚家大门外,今日随他来迎亲的基本上都是军中将领,文臣里同他交情过硬的,也就一个池青了。   楚家这边的亲眷不敢为难这位未来天子,全靠楚承茂带着几个族亲撑着不肯轻易叫他们进门。   “新郎官做首催妆诗啊!不催妆新娘子不出来!”媒人为了把气氛弄热闹些,赶紧吆喝。   饶是封朔平日里再不近人情的一个人,面对未来大小舅子虎视眈眈的目光,也只得放下身段做起了催妆诗:“楚四姑娘贵,出嫁王侯家;天母调天粉,日兄怜赐花……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①”   众人一片喝彩声,堵在大门口的楚承茂带头起哄,“一首不够,再来一首!”   世人皆知辽南王武艺了得,见识他文采的机会可甚少,便也跟着附和起来:“再来一首!”   封朔算是看出今日要进楚家这大门,必须得被大舅子为难几道了,认命继续做催妆诗:“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②”   封朔被人堵在大门口时,姜言意方到宗祠。   她的嫁衣是按照亲王妃是礼制做的,华美又繁琐,她被薛氏扶着,又有几个小丫鬟帮忙提着裙摆,才勉强能顶着着满头珠翠走路。   她嫁封朔,和楚家沾点亲带点故的长辈今日都来了。   姜言意按指引跪在了祠堂中间的蒲团上,楚昌平手执三炷香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楚氏第十三代子孙昌平,膝下次女将以今日嫁作封家妇,不胜感怆。”   言罢对着先祖牌位拜了三拜,上香后,才坐到主位上训话姜言意:“往之尔家,无忘肃恭。”③   楚昌平早年丧妻,一直未再娶,母训便由站在边上的薛氏道:“夙夜以思,无有违命。”③   姜言意俯首一拜道:“言意谨记父亲教诲。”   主婚人高唱:“拜。”   姜言意对着楚昌平拜了四拜,被扶着起身又同楚老夫人夫妇告别。   楚老夫人握住姜言意的手不肯放,哭成个泪人。后面还是楚老太爷拉住了楚老夫人,让人快些带姜言意走。   伴随着主婚人的一声“新娘子出阁喽”,姜言意盖上盖头,被人牵着往前院处。   从前院到花轿的这一段路要由娘家兄弟背过去。   楚昌平唤楚承茂过来背姜言意,楚言归却站出来道:“父亲,我来。”   楚昌平今日忙晕了头,这才注意到楚言归竟然没用轮椅,当即道:“你腿上有伤,胡闹什么,让你二哥背。”   楚言归不肯让步,只笑着道:“我背阿姐上花轿。”   言罢直接走到姜言意跟前,隔着红盖头定定地看了姜言意一会儿,转过身半蹲下身子,偏过头依然笑着说道:“阿姐,让我送你上花轿吧。你放心,我不会摔着你的。”   他在笑,声音里却满是祈求的味道。   楚昌平颇为头疼,让楚忠带走楚言归。   姜言意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青年的衣摆,迟疑了片刻,缓缓上前一步,把身体的重量交付在了少年单薄却并不瘦弱的肩背上。   她同这个青年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在有些方面还是很了解他。   比如今天这样的时刻,他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站出来。   他在祈求她啊,祈求她这个当姐姐的能信任他。   原本喧闹的前院在楚言归背起姜言意后竟变得鸦雀无声。   院子里的积雪早被下人们清扫干净了的,楚言归背着姜言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感受着自己背上的重量,仿佛是背起了整个天下,他说:“阿姐,我是你弟弟,不管你嫁不嫁人,我都是。”   姜言意心口涩然:“傻孩子尽说傻话,你当然是我弟弟。”   楚言归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迈得慢了些。   走完这段路,这个被他从小护到大的姐姐就是封家妇,按照大宣礼法,从此她生死都与楚家无关了。   明明她同他打闹哭鼻子似乎还在昨天,怎地突然就要嫁人了?   快到大门口时,楚言归突然说:“阿姐,你一定要过得好。”   你要是过不好,我就杀尽那些叫你过不好的人!   姜言意趴在他背上低低“嗯”了一声,有眼泪在盖头遮挡下落在了他深色的衣袍上。   楚言归看着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封朔,缓缓道:“我只有你一个姐姐,你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同我说,别嫌我没本事。阿姐,我会有出息的。”   姜言意只觉自己今早掉的眼泪加起来都没这会儿多,她道:“阿姐的言归最本事,怎会没有出息?你再说这些,阿姐今日就得哭花了脸嫁过去了。”   楚言归笑了笑,背着姜言意走出楚家大门,送姜言意上花轿时,他同封朔对视了片刻,才咧嘴一笑:“姐夫,我把我唯一的姐姐交给你了。”   封朔郑重点了点头,又拍拍楚言归的肩:“我会好好待她。”   姜言意上轿后,封朔拜别楚昌平,也翻身上马。   “新娘子起轿喽!”   媒婆一声吆喝,八人抬的喜轿就这么一路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被迎去了封府。   天又下起了小雪,楚言归看着走远的迎亲队伍,轻声呢喃一句:“母亲,我送阿姐出阁了。”   雪落无声,天地间没有任何回音。 第158章   大红的喜轿绕着京城走了一圈, 街头巷尾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因着辽南王大婚,接连三日全京城的酒楼茶舍都开办了流水席,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百姓, 吃席一概不收钱, 就连乞丐都能上桌。   一些好事之辈数起脚夫们抬的嫁妆抬数,“……三百六十五, 三百六六,啧, 楚家这嫁妆大手笔啊, 你瞧瞧那些脚夫脑门上挂的汗珠子, 可见箱子底下绝对也是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些都还只是明面上的, 楚家这四姑娘本事着呢。打仗时药材贵比黄金,几大货船的药材她说捐就捐, 年后京城祥云楼就要改名如意楼了,这如意楼背后的大东家也是楚四姑娘,你说她的嫁资得是多少银子?”   如意楼随着姜言意南下, 沿着运河从西州一路开到了衡州,几乎包揽了大宣朝大半的酒楼食肆, 关键是旁的生意她也有入股, 除了姜言意本人, 怕是没人知道她手中究竟握着多少银子。   谈论的几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感慨姜言意嫁得好, 还是该感慨辽南王娶了个貌若天仙又家财万贯的美娇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一名蓬头垢面的乞丐努力垫着脚尖张望这堪称十里红妆的迎亲仪仗队, 试图往前边挤。   被他推搡的人回头瞧见是个脏兮兮的乞丐,顿时嫌恶回推了他一把:“哪来的臭乞丐,挤什么呢?要饭去食肆里要, 辽南王大婚,这三日便宜你们这些乞丐都能顿顿大鱼大肉了!”   乞丐从地上爬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遮掩下,一只眼睛似乎患了眼翳,沾满了分泌出的秽物,叫人不敢细看。   他拄着树枝做的拐杖,在喧哗热闹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看着这飘雪的繁华人间和那顶远去的大红喜轿,患了翳病的眼底落下两行浊泪:“我的孩子啊……”   喜轿抵达封府,又燃了几串鞭炮,宾客们听见鞭炮声纷纷出门来看,喧嚷着:“新娘子来了!”   姜言意人在轿中,又顶着盖头,瞧不见外边是个怎么光景,听声音只觉热闹非凡。   “新娘子出轿喽!”媒人一声吆喝,轿夫们把轿子放低。   姜言意感到有一只手扶着自己走出了轿门,那只手的主人含笑道:“王妃万福,我是今日的全福太太。”   姜言意颔首道了句“多谢”。   来之前薛氏同她说过,下花轿后会由全福太太引着她走,封朔请的全福太太是北钦王妃。   北钦王和信阳王是大宣朝唯二两位异姓藩王,据闻早年西北之地是由北钦王镇守,后来因北钦王妃身体抱恙,北钦王才奏请调到了辽东,此番大宣山河动荡,辽东之地却安然无恙,可见北钦王的实力。   也亏得封朔能面子够大,才请动了北钦王妃前来当全福太太。   姜言意站稳后,手中就被递过来一截红绸,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她能看到红绸花的另一头是被攥在封朔手中的。   老人们都说,大婚日手执的这一截红绸,是夫妻间剪不断的红线,哪怕百年后过奈何桥,也是连着的。   可能是知道红绸那头是他,在这漫天的锣鼓声里,姜言意一点也没有成亲前一夜的惶然,只觉心安。   在众宾客见证下拜过天地高堂后,这礼也就算成了。   姜言意在宾客的欢笑道贺声里被几个全福夫人送去了新房。   到了新房里,姜言意刚坐到床边,门外的傧相就说封朔过来了。   北钦王妃笑着打趣:“瞧把咱们的新郎官给急的,当真是一刻钟都等不得。”   其余几个全福夫人都笑起来。   封朔让邢尧拿出几个鼓鼓的红封递给她们:“今日有劳诸位了。”   收了红封,北钦王妃递给封朔喜秤,笑道:“快揭开盖头叫我们瞧瞧,听说新娘子可是个大美人。”   封朔用喜秤揭开盖头,姜言意低敛了眉眼,半羞半怯地启唇一笑,眼尾的凤尾火烧云华贵而妖娆,容貌竟比她嫁衣上的金线牡丹团花还艳丽几分。   见过无数美人的全福太太们都看呆了。   封朔显然也是头回见她这般盛装的模样,怔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北钦王妃赞叹道:“我今日可知何为国色了。”   很快有喜娘端了碗饺子进来,北钦王妃给姜言意喂了一个,饺子是半熟的,姜言意咬了一口就吐到了碟子里。   北钦王妃问她:“生不生?”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姜言意红着脸应了句:“生。”   傧相和喜娘们说了一堆吉利话才退出去。   沉鱼作为姜言意的陪嫁丫鬟,本该是要在房里陪她的,不过瞧了瞧封朔待在新房里没有走的意思,沉鱼非常有眼力劲儿地躲到外边去了。   房间里再无一人,封朔倒了合卺酒拿到床边递给姜言意。   他目光里再也没有半点掩盖地打量她,姜言意脸上抹了浓妆,但还是觉着脸烫得厉害,她知道封朔是个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只是没想到这一身大红的喜服由他穿着,竟也是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喝合卺酒了,王妃。”他嘴角含笑,眼底是一片深色,王妃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低醇得有些缠绵。   姜言意拿过杯子,绕过他的手喝下了酒水,只是还不及吞咽,就突然被他攫取了双唇。   他吻得凶狠,手也不老实,从她腰间一路揉捏攀升到胸前,握住那颤巍巍沉甸甸的两团肆意揉捏,姜言意的痛呼声也一并被他吞了下去。   门外传来两声轻咳:“王爷,军营里那帮人嚷着要和您喝酒……”   姜言意连忙推他:“你快去招呼宾客——”   封朔有些不甘心地在她下唇咬了一下,留下一句“等我回来”,才出门去。   房门一开,邢尧看到封朔的脸色,就忙道:“不是属下要来催的,是韩将军他们嚷着要和您拼酒……”   封朔轻嗤一声:“行了,那几个小子,不帮本王挡酒就罢了,还想着一起来灌本王酒。”   邢尧幽幽道:“他们让萧邯将军替您挡酒。”   封朔脚步一顿,拧眉:“萧邯?”   邢尧十分纠结点点头。   就萧邯那一杯倒,有这个帮忙挡酒的等于没有。   封朔走后,沉鱼进屋来,姜言意忙让她帮忙给自己卸妆换身轻便的衣裳。   嫁衣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行动不方便。   她刚梳洗完毕,厨房就送了一桌吃食过来,说是封朔交代的,让她别饿着。   姜言意总觉着这个“别饿着”有点不怀好意,本着不让自己挨饿受罪的原则,还是吃了个七分饱。   等到大半夜,姜言意都快睡着了,封朔还没回来,沉鱼比姜言意还心焦,派人去前院打听后,才得知封朔被灌醉了,几个小厮正把人抬着往这边来。   提心吊胆等来这么个结果,姜言意有点哭笑不得,她忙让沉鱼去准备热水。   几个小厮把醉成烂泥的封某人抬进屋放到床上后,姜言意屏退小厮,端了一盆热水到床边正要给他擦手,却突然被封朔一把攥住手拽到了他身上。   姜言意抬眸对上封朔清明的眸子,好笑道:“你不是醉了?”   封朔用手指勾勒她下颌的轮廓,再慢慢往下从她衣襟探了进去:“不装醉,今晚怕是真回不来了。”   他捏住那一团揉捏片刻,又按住那一点放肆,姜言意轻咛一声推他:“一身酒气,去沐浴。”   跳动的烛火将她点了口脂的红唇映出一层诱人的光泽,封朔深邃的眼眸暗了一暗,他用手指轻轻摩挲叶卿水润的唇瓣,放浪道:“不急,反正一会儿也得洗。”   他低头含住了她柔软粉嫩的双唇,一点点啃咬,似要把她整个人拆吞入腹。   姜言意没喝多少酒,被封朔身上的酒味包裹着,她竟有种自己醉了的错觉。   唇上轻微的疼痛让姜言意抬手推拒他,宽大的袖口垂落了下来,露出整条纤细光洁的手臂,如牛乳般细滑的肌肤贴在封朔脖子上。   封朔眸色瞬间暗沉了下来,这和从前不一样,从前他还需要忍,但今夜他可以全然放肆。   他在姜言意丰润的下唇轻咬了一下结束了这个吻,然后微喘着垂眸盯着眼前这张完美无瑕的的脸,幽幽黑眸深不见底。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又优雅的解开了她身上那件凌乱得不成样子的衣裙,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冬夜的凉意让姜言意哆嗦了一下,她抱紧双臂叫着他的名字:“封朔……”   “嗯?”他嗓音低低的,极富有磁性。   瞧着她那一身雪玉般的肌肤,他眼底暗色更浓。   他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滑腻柔嫩的肌肤诱使人止不住要生出情色的欲念来。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蹂躏,想要在她身上留下各种印记的疯狂,把烫热的手心缓缓移到她的脖颈上。   他手心烫得厉害,姜言意不自在躲了躲。   他手指移到她脖子后面的打着蝴蝶结的系带上,手指灵巧的一勾一拉,那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便掉了下来。   他记得在军营里救下她的那个月夜,她兜衣的系带就这么颤颤巍巍挂在白嫩的脖颈处,那个画面一度在他梦里出现过多次。   而现在,他不用再顾忌一切,可以完完全全占有她。   封朔的手从她的腰间一寸寸摩挲着往上移,直握住胸前的那一团柔软,也许是心境不同,他只觉浑身的血几乎都在逆流,沸腾得滋滋作响。   他,可以对她为所谓欲了。   封朔垂下眼,看着这世间最美好最诱人的曲线,俯下脸在她的背后和肩膀上不停地轻吻吮吸啃咬……   “别弄了,难受……”姜言意被他吻得难耐,睁着一双水光氤氲的桃花眼,带着点服软的意味。   他坏笑着在她被吻得殷红的唇上啄了啄:“这才哪到哪儿?”   他就是故意的!   从前是不能真枪匹马,现在怎么还这么磨她?   姜言意把心一横,雪臂缠上他脖子,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封朔,你到底行不行?”   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住自己的女人这样的挑衅。   封朔一言不发,直接扯下自己的衣袍丢下床去,头往下一低,唇就攫取了她胸前的敏感处。   姜言意快被他弄得哭出声来,只无措抓住了他结实的臂膀,低声啜泣:“别弄了……”   封朔直起身来,把她头上的簪子抽出来,一头瀑布般的墨发顿时倾泻而下,有些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肩膀上,垂落到被褥上。他抵住她推进的时候,俯下脸咬着她小巧的耳垂轻声道:“姜言意,你说我行不行?”   剧痛来得毫无防备,姜言意呜咽着咬上他的肩,哭都哭不利索。   他停下来,偏过头细细吻她眼角的泪:“别哭。”   姜言意觉得有点丢脸,明明是自己先挑衅他的,但在他面前丢脸丢脸吧,她吸着鼻子道:“封朔,你喜欢我吗?”   封朔低笑,细碎的吻落在她脸上:“傻姑娘,你说呢?”   姜言意心虚不敢看他:“我疼,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空气凝滞了一小会儿。   封朔直接在她圆润雪白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你估计是想我今晚死在这里。”   吃进嘴里一半的肉,怎么可能再吐出去?   红烛摇曳,这一晚注定无眠,所幸姜言意前面吃了些苦头,后边封朔得了章法,才叫她有所缓解。   姜言意悔恨无比自己一开始就激他,以至于封朔后面换着花样叫她难捱时,每次都还咬着她的耳朵问她:“你说我行不行?”   这一晚姜言意说得最多的求饶的话就是:“行,你行。”   最后她几乎是昏睡过去的,封朔帮她沐浴清洗时,摆弄她的手脚,她都闭着眼一脸疲惫呓语:“我知道你行,可我真不行了……”   封朔闷笑,有些怜惜地吻了吻她额头:“是为夫之过。”   屋外风雪未停,屋内是一室烛光缠绵。 第159章   这一晚不少宾客都醉倒在封府, 楚承茂中途被灌趴下了一回,再次醒来时发现暖阁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醉鬼,有几个还鼾声震天。   他揉着醉酒后隐隐作痛的额头, 不太明白暖阁里先前明明只有他和几个友人, 怎么这会儿成了醉鬼堆。   走出暖阁,发现门口守门的小厮竟然也捧着酒壶醉倒了。   楚承茂觉着古怪, 拿起小厮手里的酒壶对着壶口闻了闻。   “你喝一口,就同他一样睡死了。”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楚承茂走过去一看, 才发现是池青背靠木柱坐在栏杆上, 手上还拿着个银质酒壶, 神情懒洋洋的, 很是惬意的模样。   楚承茂不傻,问:“怎么回事?”   池青看着他嬉皮笑脸道:“楚二公子这是还不明白自个儿现在的身价?”   一句话说得楚承茂蹙眉, 赶紧低头检查自己衣物。   池青喝了一口酒,慢悠悠道:“一屋子醉汉,哪个偷人的姑娘敢偷到这里来。”   楚承茂这才明白暖阁里突然多了那么多醉酒将领的原因, 抱拳道:“多谢池军师。”   池青似笑非笑看着他:“可不是我帮你挡的桃花劫。”   楚承茂眸中有些许疑惑:“还望池军师明说。”   池青收敛了面上的笑,突然探过身, 凑近了细细打量楚承茂:“回答楚二公子的问题前, 我能问问楚二公子心里装的究竟是何人么?谢二姑娘, 还是兴安侯县主?”   他语气散漫, 目光却是尖锐的。   楚承茂见过慕玄青, 有一瞬间, 他似乎在池青身上看到了慕玄青的影子。   他知道慕家同谢家的那段过往, 坦然道:“承茂敬重谢二姑娘。”   只说对一人敬重,那么对剩下那人是何心思就不言而喻了。   池青“哦”了一声,拎着酒壶坐回远处, 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也不知帮你的是谁,我来这边时,屋子里就已经躺了一地醉鬼了。”   楚承茂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脸色不太好看,转身疾步而去。   池青这才对着暖阁房顶喊话:“听见了?他喜欢的是你。”   杨筝从房顶翻下来,看了一眼楚承茂离开的方向,对池青道:“谢了。”   池青一点不嫌丢脸地道:“县主封口费给得大方,池某嘴严些也是应该的。”   等杨筝也离开后,他才笑道:“看来又有人好事将近了。”   池青伸了个懒腰,从木栏上跳下去,揣在袖袋里的红封就这么掉了出来。   寒风吹动檐下的灯笼,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暗沉的夜色摇摇晃晃,落在地上的红封无端地变得刺目起来。   池青自嘲笑笑:“这全福太太也是,给我个红封作甚?老子又没好事。”   他拎着酒壶走出几步,又倒回来,把红封捡起来揣怀里:“干什么跟银子过不去。”   抬头看天象时,池青突然眯起眸子:“玄枵下沉,这个分野……是西州!”   他眸色瞬间就变了,玄枵下沉,是沦陷之兆!   京城都已飘雪,关外严寒更甚。   西州城墙上都结了一层薄冰,墙头立着三脚架,废弃的铁锅里木柴燃得正旺,橙黄色的火苗在寒风里跳跃着,站岗的将士铁甲上挂着冰凌,执长矛而站的手上落了一层薄雪也不曾动过分毫。   辽南王大婚,普天同庆,但他们这些戍边的将士不敢松懈。   明翰国是被打退了,这西州城外却是草原断粮的马背蛮族,每年冬季,西州城都是严防死守。   到了换岗时辰,一队铁甲卫兵走上城楼后,先前站岗的那一批将士才整齐有序离去。   远处的沙丘上,一双眼睛阴狠注视着在夜色里恍若一头沉睡巨兽的西州城城楼,他身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个个身形高大,面露凶悍之色。攻城用的弩车被两匹骏马拉着,巨大的弩箭头泛着寒光。   黎明刚至,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姜言意突然从床上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前全是冷汗。   她一动,封朔就醒了,坐起来轻拍着她后背安抚她:“做噩梦了?”   姜言意惊魂未定点点头:“我梦到安少夫人了。”   她扭过头有些急切地看着封朔道:“封朔,是不是西州出了什么事?我梦里西州城成了一片废墟,安少夫人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让我帮忙照顾,说她要去寻安将军了……”   封朔把人拥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后背:“别胡思乱想,噩梦罢了,我们大婚安永元赶不回来,还遣人送了礼过来,短短几日,能出什么事?”   靠着他温热有力的臂膀,姜言意心底的不安才慢慢散去。   “外间的泥炉里一直温着银耳汤,要喝些吗?”封朔低头在她鬓角吻了吻。   姜言意点了下头,他拿了件厚实的外袍给姜言意披上后,才起身去外间给她倒银耳汤。   热腾腾的一碗甜汤喝下去,姜言意只觉整个胃都暖了起来,她把碗递给站在床边的封朔时,这才注意到他寝衣的系带没系,她稍一抬头,他精壮的胸膛和形状分明的腹肌就么大喇喇闯入她视线。   因为昨夜闹腾得厉害,他胸口和脖子都还有她抓出的红痕,虽没破皮,但实在是显目。   姜言意老脸一红,把碗给他后就缩进了被子里。   封朔将她这点小女儿的羞怯看在眼里,到了榻上后,长臂一伸就把人揽进怀里,同她耳鬓厮磨道:“昨夜还摸过,怎地现在看都不敢看了?”   姜言意回过头气鼓鼓瞪他,殊不知烛火下她一双眸子潋滟含波,这似嗔似怒的一眼,几乎快把人的魂儿都给勾没了。   封朔原本只是想逗逗她,可软香温玉在怀,加上初次开荤,很快又起了心思。   “想来是昨夜为夫还不够卖力,才叫你睡得不沉做了噩梦。”他细碎的吻从她耳廓一路延伸向颈后,嗓音多慢条斯理啊,锦被下那双手却已经开始作乱。   这厮还能再把自己的私念说得冠冕堂皇一点么?   姜言意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寅时三刻新房这边又叫了一次热水,厨房烧水的大娘都私下议论她们王爷天赋异禀。   姜言意这个回笼觉直接睡到了大天亮,她醒来后发现封朔已经不见人影,想起一会儿还得去给太皇太妃敬茶,心底当即一个咯噔,暗骂封朔起了也不叫自己,忙唤沉鱼进来给自己洗漱。   “这都辰时二刻了,你怎不早些叫我?”姜言意边对着镜子戴一串珊瑚珠耳坠边念叨。   沉鱼帮她梳着发髻,答:“是王爷不让婢子叫您的,说是太皇太妃那边传了话,今日不用去请安。”   姜言意哪里知道太皇太妃听说她们寅时三刻还叫了热水,一边骂封朔不会疼人,一边让人传话今晨不必去她院子里请安。   沉鱼话音刚落,封朔就推门进来了,他神色有些凝重,见姜言意已经起了,才收敛了神色,径直走过来,接过沉鱼手中的牛角梳,看着镜中的姜言意问:“怎不多睡会儿?”   姜言意嗔他一眼:“还不是你,害得我以为误了去给母妃请安的时辰。”   母妃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封朔唇角弯了弯,拿着牛角梳从她发顶缓缓梳下:“母妃性子和善,也不是喜欢早起的人,往日她都是辰时才起。王府没别家那些规矩,你怎么自在怎么来,不必拘着自己。”   她发质好,一头及腰长发又浓又密,墨黑而富光泽,叫封朔有些爱不释手,勾了一缕在指尖缠绕。   知道太皇太妃竟有睡懒觉的习惯,姜言意只觉同这个婆婆无形之中似乎又亲近了几分。   红木制的梳妆镜很大,她坐在镜前,封朔站着,都还能把他的脸也一并照进来。   姜言意看着镜中封朔悉心帮她梳发的模样,想着他那双挽弓执剑的手,如今竟也拿起了女子的梳,只觉心头有股别样的甜意。   她把身体的重心往后放了放,安心靠在他身上,仰起头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封朔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凝重了一瞬,才道:“池青有事寻我,出去同他说了几句。”   姜言意眉心轻蹙:“你脸色不太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封朔想说池青当年同陈国公学星象占卜学了个半吊子,如今还当起了神棍,但念及姜言意早上做的梦,到底是觉着有几分玄乎,他已派人百八里加急前去西州一探究竟,不想叫姜言意又担心这些子虚乌有的事,便道:“不是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   姜言意知道他不细说自有他的考量,便也没再多问。   头发梳顺了,她好笑望着镜中的封朔道:“你把沉鱼支走了,是要亲自帮我盘发髻。”   封朔挑了下眉:“有何不可?”   姜言意本以为他是想捉弄自己,没想到盘好后,竟也像模像样的。   她惊喜之余,不由又狐疑看了他一眼:“你怎会盘女子的发髻?”   封朔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悠远,他重新找了一对耳坠在姜言意耳垂处比划着,漫不经心道:“从前帮母亲梳头学的。”   他十二岁以前,和太皇太妃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太皇太妃明面上是宠妃,可因为先皇对他们母子的态度,宫里没人瞧得起他们。   有时候太皇太妃蓬头垢面从先皇那里回来,身上甚至还带着伤,太皇太妃经常抱着他哭。怕叫伺候的宫人瞧见太皇太妃狼狈的模样,更加轻慢他们母子,很多时候都是他帮着太皇太妃重新梳头净面。   封朔不太喜欢回忆这些,他取下姜言意一边耳垂上戴好的珊瑚珠耳坠,把自己挑的那枚血鸽宝石缠银流苏耳坠换了上去,从后面拥住姜言意,把下巴轻搁在她肩窝处:“这个更衬你。”   他选的耳坠有银丝流苏,确实更配她今日这一身衣裳,姜言意从善如流换上了他挑的耳坠。   她五官明艳,轻扫蛾眉,略施薄粉便已足够动人。   涂口脂时,封朔就一直倚在梳妆镜旁抱臂看着她。   姜言意口脂涂深红色会提亮整个面部妆容,让她的美看起来变得很有攻击性,除了一些需要她支棱起来的场合,姜言意平日里都是涂浅色的口脂。   今日她就涂了一个浅红色的口脂,贴合她整体妆容,不会显得过分张扬。   她抬起头问封朔:“好看吗?”   封朔眸光幽深点了下头,却又从她一堆口脂盒子里挑出一个给她:“你涂这个应该更好看些。”   不得不说封某人眼光还是毒辣,他挑的那盒口脂的确也很适合姜言意今日这身装扮,姜言意很是为难了一会儿,最终拿起一旁干净的巾帕:“那我涂这个试试。”   她欲把巾帕往唇边送,却被封朔捉住了手腕,他俯身,直接吻上姜言意双唇,把她原本涂的口脂吃得干干净净。   姜言意瞪圆了一双美目。   始作俑者却还意犹未尽舔了下唇角,冠冕堂皇道:“这样擦快些。”   等姜言意涂好他选的口脂,他又挑出一盒来:“这个颜色也不错。”   姜言意:“……”   这个晨妆因为某人的捣乱,姜言意费了不少时间,最后因为唇被亲肿了,恼得一早上都没搭理某人。 第160章   西州遇袭的消息传回京城时, 正是姜言意回门的日子。   封朔在楚家收到急报后,楚昌平父子当即和他一道回王府同其余部下商量战局。   姜言意得知西州陷入了战乱,想起那晚自己做的梦, 只觉脊背一阵发寒。   探子只带回了西州遇袭的消息, 那边战况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   安将军夫妇、秋葵、铁匠, 赵头儿、姚厨子和李厨子他们都在西州,若是西州被攻陷了, 姜言意不敢想象那是何等局面。   这一波刚平, 一波又起, 楚老夫人和楚老太爷对大宣朝的国运也是长吁短叹不已:“幸好大宣有辽南王撑着, 否则怕是早就为人鱼肉了。”   “几代皇帝作下的孽,都在这一朝还, 苦了辽南王了。”   大齐亡国皇帝在位时,早年荒淫无道,晚年一心求长生, 不仅沉迷炼丹荒废朝政,还劳民伤财修筑了助他飞升的皇陵。   大宣开国皇帝封佐篡位时, 民间是一片呼声的。   只可惜他晚年疑心重重, 深知自己是谋朝篡位的, 也时刻提防着自己的臣子, 把权利看得比命还重要, 多少忠良都是死于他的猜忌之下。   如果说大齐亡国皇帝毁了民生, 那么大宣开国皇帝封佐晚年就是亲手毁了朝堂。   如今大宣朝内部各方势力割据, 全靠着封朔力压群雄才能团结起来勉强一致对外。眼下这形式,说句内忧外患再贴切不过。   楚老夫人只留姜言意用了午饭,就催着她回王府:“你如今是封家妇, 辽南王南征北战,家中凡事都还得你自己打点,上次突厥来犯,大宣打了七年才把那帮马背上的蛮子打回去,这一回,还不知又要打多少年。你是新妇,王府事务繁杂,你少不得还要学着打理,祖母也就不多留你了,且回去吧。”   姜言意也想从封朔那边知道更多关于西州的具体战报,便福身告退:“孙女改日再回来看您。”   拜别楚老夫人后,由薛氏送姜言意出门,一路上她都欲言又止。   姜言意问:“嫂嫂可是在为如意楼的事情烦扰?”   薛氏有些羞愧地点点头,她刚接手京城这边如意楼的生意,西州就起了战乱,要知道如意楼最先是在西州做起来的,眼看老店都要保不住了,一些京城富商变卦要撤股,薛氏做生意头回遇上这样的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付。   她道:“顺德楼的黄掌柜背后是忠勇侯府,他带头嚷着要退股,其他人自也是看风向行事,黄掌柜还带人去楼里闹了一回,我想不出个法子来堵他的口,只得先避而不见。”   这节骨眼姜言意也没把重心放在京城如意楼上,直接道:“他既要撤股,把他的那份退还给他便是。”   “可……”薛氏有些犹豫。   姜言意看着她的眼睛道:“嫂嫂只需要知道,生意人最喜欢权衡利弊,他嚷着撤股,可能也是想通过我们的态度来判断这桩生意究竟是不是赚钱的买卖。”   “咱们表现得越抗拒,那些商贾则越警惕。咱们把到手的银子大大方方还回去,他们反而会自乱阵脚,生怕是咱们这桩买卖有的是人参股,不缺他们手中拿几个银子。”   这一通话下来,薛氏茅塞顿开,苦笑道:“还是阿意你聪慧。”   姜言意道:“嫂嫂还黄家的股份时,别太客气,他顺德楼背后是忠勇侯府,如意楼背后可是楚家和我,咱们不以权压人,但若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嫂嫂也无需留脸面。”   说白了就是撤股可以,但也得让对方明白,这一撤得罪的是什么人。   薛氏转忧为喜,连连点头:“我都记住了。”   姜言意回封府时,瞧见府门外集结了一支玄甲卫,猜到封朔八成又是要亲自去西州一趟。   她提着裙摆快步进府,刚走到前院,就碰上一身戎甲的封朔步履匆匆从内院走来。   瞧见她,封朔只是脚步微顿,道:“西州战况紧急,形势怕是不妙,我亲自带兵前去。”   若说池青是封朔的一膀,那么安永元绝对是封朔的另一臂,姜言意知道他绝不能失了安永元这样一员将帅之才。   她看着他,再多的话到了嘴边,都只变成一句:“战场刀剑无眼,你万事小心。”   封朔还想再说什么,大门口处一名小将已经开始催:“王爷,北钦王和吴国侯的人马已候在城外。”   姜言意不自觉红了眼眶,道:“去吧。”   封朔深深看了她一眼,用力捏了捏她手心:“你在京中也要好生照顾自己。”   言罢就转身疾步而去。   姜言意抬手想抓住什么,但从自己指缝间掠过的只有带着寒意的北风。   封朔一直走到大门口外,翻身上了乌云马都没有再回头。   沉鱼见姜言意眼眶通红,劝道:“东……王妃,咱们出去送送王爷吧?”   姜言意却摇了摇头:“去了也只是徒增离别感伤罢了,他不想见我难过,才一直没回头的。”   她转身准备去太皇太妃院子里,一名小厮却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王妃,有您的信!”   “我的信?”姜言意有些疑惑。   那名小厮在她跟前站定,喘着粗气道:“从西州寄来的。”   一听“西州”二字,姜言意眸色就变了。   她接过信,拆开后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吩咐那名小厮:“你速去霍氏镖局寻他们大当家的,让她来王府一趟。”   小厮得了话,又匆匆出府往霍氏镖局去。   西州。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覆盖了城门处原本的焦黑和鲜血。   西州城的城门已然残破得如同风中枯叶,城门后边用碗口粗的木头撑着,前边是堆得几乎和城门一样高的突厥兵尸体。   大雪落在尸山上,掩盖了尸体原本的狰狞疮痍。   守城的将士随意寻了个避风处,也不管地是冰还是凝固的血水,精疲力尽瘫坐下去,暂时得以缓口气。   城楼里边供守夜将士暂时歇息的简陋房室里,传出一声闷哼。   房间里生了个火盆子,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关外,还是冻得人直哆嗦。   安永元半裸着上身,肩背腱子肉盘虬,壮实如同一座小山。   然他身上各类刀伤剑疤不计其数,最重的约莫就是距离他心口只差半寸的那道箭伤。   旁边的桌子上已经堆放了不少浸血的纱布,军医给他拔箭的手都有些轻颤:“这是最后一处伤了,没有麻沸散,将军且忍者些。”   安永元看着铺在桌上的舆图,头也不抬地道了句:“拔。”   大夫用力拔出箭头的刹那,安永元浑身的腱子肉绷得跟石头一样硬,伤口血涌如注,大夫忙用纱布死死按住伤口,等血止住了些,才赶紧敷上草药包扎。   “您这道箭伤只差半寸就伤及心脉,近期切忌不可再持重物,最好是卧床静养。”大夫交代道。   安永元拉上衣襟,看了一眼城楼外肆虐的风雪,道:“只要西州再多守住一日,西州百姓就都能退到兴岭之后。挡住城外这群豺狼,城内百姓才有活路。”   他神情有片刻恍惚,突厥夜袭那天,正好安少夫人临盆。   那晚的雪下得格外大,副将惊慌失措来府上通知他突厥夜袭时,产房内是安少夫人痛不欲生的惨叫声,城门外是要踏破大宣河山的突厥蛮夷。   他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提兵点将就往城门口处赶,将雪夜里那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将军”远远抛在了身后。   而今已是第三日,他守在这城门口处寸步未离,安夫人生产是否顺利,生下的是儿是女,他一概不知。   安永元没能出神太久,亲卫很快猫着腰狼狈跑来这边:“将军,突厥人又开始攻城了!”   用投石车投过来的炮石砸在城墙上,发出阵阵闷响。   安永元穿上盔甲,提起靠在墙边的五钩长戟就往外走:“迎战!”   被迫往兴岭方向退的西州百姓遭遇一场突袭,安府负责保卫安家家眷的护卫同那支绕过西州袭击他们的突厥部队交了一次手,折损大半。   连日大雪,安少夫人所在的那辆马车被封得严严实实,可马车上还是不比家中,薄薄的车壁挡不住什么严寒,安少夫人还在月子里,盖了几条被子依然觉着浑身冷得厉害。   奶娘在突厥军突袭时死在了突厥人马蹄下,孩子在襁褓里饿得大哭,安少夫人在车上,抱着孩子也只能无措地跟着哭。   她这一胎生产艰难,加上刚生下孩子就得知安永元去守城门去了,忧虑过重身子骨本又偏弱,催奶的汤药喝了好几副了,却还是没奶。   这逃命的路上,人人都只顾不及,安家便是有再大的财力,也没法在这时候找到一个奶娘。   安夫人怕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子饿出个好歹来,怒上心头只骂安少夫人没用,还是安老夫人训斥了儿媳,又让下人去逃难的百姓中找找,看哪家带着产奶的母羊的,把母羊买过来。   去办事的是个老仆,去寻人买羊时,发现有个孕妇约莫也是快临盆了,想着这孕妇若是生了,身上有奶帮着奶小少爷也好,就把那对夫妻也一并接了过去。   也是凑巧,老仆找的正是秋葵和铁匠。   秋葵九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出城往南边逃时,铁匠本是备了一辆马车的,可碰上那支突厥军,马车被毁了,这大冷天,都是铁匠扶着秋葵深一脚浅一脚走。   秋葵肚子太大,铁匠便是想背她走都不成。   今晨地上有霜,秋葵滑了一跤,当即就见了红,虽说没当场发作,但秋葵一直说小肚子坠坠的。   铁匠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次,这冰天雪地的,秋葵若是真在路上早产,他当真不知怎么办。   碰上安府的老仆说愿意捎她们一程,铁匠感激涕零。   安府借给她们的只是一辆简易马车,不防震也不怎么保暖,但比起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还是好上许多。   铁匠蹲着帮秋葵搓揉小腿疏通血脉,头埋得很低:“秋葵,你别怕,我肯定能把你带到京城的。”   秋葵轻轻摸了摸铁匠头上裹着的布巾:“勇哥,你别哭,我不疼的。”   因为她这句,铁匠没法再努力掩饰自己的啜泣声,抱着秋葵因为怀孕而粗大的腰身哽咽不止:“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等到了京城,我努力挣钱,给你和孩子买个二进的宅子……”   秋葵点头,神情有点向往,又有一股认真在里面,她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是一抹再纯粹不过的笑意:“去京城看花花,把小宝也给花花看。”   小宝是他们给孩子取的乳名,因为不知是男是女,铁匠说就叫小宝,甭管闺女还是小子,都是他们的宝。   陆临远也在此番逃难的百姓之列,经历过今早那场突袭后,他也意识到,突厥大队人马得从西州攻入,但小队人马却能擦着大宣和邻国的边界线绕过西州来袭击。   大宣周边都是些小国,贫瘠军事力量又弱,突厥都不屑去抢他们,从他们境内行军那些小国也不敢阻拦。   早上那波刺探只怕突厥人已经摸清安家家眷在这里,他们一时半会儿攻不下西州城,若是捉了安永元的家眷做胁,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陆临远召集逃难的百姓,年轻的青壮年组成一支临时护卫队,由安府的侍卫长带领。   “大月国毗邻大宣,其军队虽比不上突厥,但对付单支突厥骑兵还是绰绰有余,只要能说动大月国出兵,咱们此行就安全了。”陆临远在雪地上画了个草图道。   安府的家将问:“若是大月国不肯出兵呢?”   陆临远神情笃定:“他们会出兵的。”   “滚!”远处的囚笼里突然传出一声暴喝。   安府的家将一看,是囚笼的突厥王子打翻了递给他的树皮粥。   他拔剑指着乌古斯丹道:“你那狗爹已另立了儿子继承他的王位,你以为突厥人还会管你的死活?信不信老子一剑砍了你!”   乌古斯丹嘴角带着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显出几分妖娆:“你倒是杀了我!”   那名家将被他激得真要动手,陆临远拦下他,看着乌古斯丹道:“他生母被绞死,二王子上位,拥护他的母族部落在此次草原大雪时,被其他部落抢光了牛羊和女人,他现在的确是一心求死。”   陆临远轻描淡写说着这些,乌古斯丹却死死攥紧了掌心,囚笼下方的积雪被从他掌心流出的温热鲜血砸出一个个血色的小孔。   家将冷哼一声走开了,陆临远才走进乌古斯丹道:“咱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乌古斯丹冷笑,“我一介阶下囚,如今也不能帮你们作为人质牵制突厥大军了,陆公子还有什么交易要同我做的?”   陆临远拿出一串钥匙,道:“我暗中帮你把铁镣铐和囚笼都打开,我会去大月国求援,若是援兵未至,今早那队突厥兵又杀回来了,他们必然会劫持安将军的家眷。你赶在他们之前拿住安少夫人和她孩子,这应该是一笔大功,你回突厥后不再是一个被救回去的阶下囚,而是功臣。你觉得这样的交易如何?”   乌古斯丹嗤了一声:“条件呢?”   陆临远道:“护安少夫人母子周全。”   乌古斯丹讥讽道:“听起来是不错,我好像占尽了便宜,你就不怕我回突厥后直接弄死她们母子?”   陆临远温雅一笑:“那请王子殿下以你们的草原之神起誓吧。”   乌古斯丹一脸不屑:“别说你陆大公子搬不来救兵,就是搬来了,突厥勇士们也非把这些人杀光了不可。”   陆临远平静道:“你突厥犯我大宣多少,来日我大宣必然十倍奉还。而且,王子殿下不妨好好想想自己的母族,是带着功劳回去壮大母族,还是以一介阶下囚的身份回去招人耻笑。”   言罢他就离去,没走出几步,囚笼里就传来乌古斯丹的声音:“我答应你,我乌古斯丹以草原狼神的名义起誓,我恢复自由后会护安永元妻儿周全。”   陆临远笑了笑,唤来自己的常随,把钥匙递给他:“青松,你就守在囚车这里,若是突厥人再次杀来,安府的家将门抵挡不住,你就打开囚车。”   青松点头:“放心吧,少爷。”   乌古斯丹脸都气歪了:“你耍我?”   陆临远扫他一眼:“我说了会放你出去,但没说是何时。”   乌古斯丹吃了个哑巴亏,暗恨这这姓陆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实则也是一肚子弯弯绕绕。   解决了最忧心的问题,陆临远当即决定启程去大月国。   大月国国土狭小,一国几乎还没整个西州大,快马加鞭,一日之内来回绝对是够了的。   只不过去之前,还得寻个会大月国语言的向导。   陆临远一路问随行百姓,最后站出来的只有谢初霁,“我通大月语,可随陆公子一同前往。”   陆临远看着谢初霁,神情犹豫了一下,才道:“可,不过谢二姑娘乔装成男子上路方便些。”   谢初霁不做多想,这兵荒马乱的,假扮成男子的确能省不少事。   她同陆临远都在学堂教书,也算是熟人。   路上谢初霁问陆临远:“陆公子认为此去大月国求援有几成把握?”   陆临远目视前方道:“九成。”   谢初霁不由得皱眉,而今这形式,突厥来势汹汹,大月国一国之力才抵得上一个西州,怎会轻易出兵相助?   她本以为最多只有三成,可陆临远语气笃定说有九成,总叫她觉着蹊跷。 第161章   二人快马加鞭, 抵达大月国境内已是暮时。   谢初霁通大月语,她前去王宫大门前同守卫交涉后,回来只冲陆临远摇了摇头:“守卫不肯通传, 说大月王今日已不见客, 有事明日再过来。”   陆临远看了一眼天色道:“咱们等得,怕是突厥人等不得。”   若那支突厥骑兵夜里偷袭, 就凭他临时拉起来的那些青壮年,哪里抵挡得住。   谢初霁又何尝不知这些, 只是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尴尬, 也不怪大月王不见客, 她问陆临远:“你先前不是说有九成的把握可让大月王出兵么?你的法子呢?”   陆临远道:“见到了大月王我自有九成把握说动他, 只是咱们现在连觐见都难。”   谢初霁无奈叹了口气,反观陆临远倒是平静得出奇, 不知是他心性沉稳还是已经想到了新的门路。   大月国王宫所在的都城自然还是比西州繁华一些,谢初霁瞧见大街上所有摊位几乎都有贩卖瓷器时,心底还是有些微妙的自豪的——这些瓷器都是从西州瓷窑运过来的。   她走近一处摊位用大月语问瓷器的价格, 摊主回了个数字,又比划着说了些什么, 谢初霁脸上多了些赞许的笑意。   她回来时同陆临远感慨道:“整个大月国的瓷器几乎都是由楚四姑娘名下的商队供应的, 她们把瓷器运到这里, 又把大月国特有的产物拿到更远的地方或中原内部去卖。靠着她这条门路, 大月国百姓赚了不少钱。我习大月国语时, 夫子曾说大月国人蛮横无礼, 现在看来, 大月国人挺欢迎大宣人的。”   陆临远看着贩卖着各种大宣朝常见器物的摊位,神情也有一瞬恍惚:“变化是挺大的。”   谢初霁微怔,陆临远这话里的意思, 是他以前来过大月国?   只不过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她没把话题发散开,感慨完,正事还是得做,她问:“咱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在王宫这里碰了壁,总得再去找别的路子。   陆临远视线在沿街贩卖的瓷器上多停留了一瞬,神情莫测道:“换身能见人的行头,去见大月王。”   谢初霁有些疑惑:“你有能见到大月王的法子了?”   “刚想到的。”   二人进了街边一家成衣铺子,也亏得西州和大月国毗邻,这一年里又有着频繁的生意往来,铺子里有卖大宣服饰。   陆临远买了一身矜贵隽雅的白袍,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这身衣裳后,他整个人都变得贵气起来,一看就是世家勋贵。   谢初霁深知自己骨架比男子小,哪怕在肩背垫了东西,细看还是容易露馅,便选了身天青色的宽大儒袍,方便掩盖身形。   她容貌清雅秀丽,眉眼间是沉淀了十几载的书香韵意,这样一身儒雅的装扮,仿佛是哪个书院里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扬的小夫子。   二人再次回到王宫门口时,陆临远道:“你同那守卫说,我是西州楚家人,西州战乱,有一批瓷器急需转移,想同大月王做一笔生意。”   谢初霁恍然大悟道:“你是想借楚四姑娘在大月国的财力做敲门砖?”   陆临远道:“目前为止,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谢初霁想想也是,用手指了指自己道:“那我的身份呢?”   陆临远看了一眼她这身装扮,抬了下眼皮道:“一个通大月语的书院夫子。”   谢初霁懵了一下,但细想自己这个身份,除了性别,其他的似乎都是事实,便也欣然接受了。   她同看守王宫的侍卫说明来意后,这次侍卫只犹豫了一下,就让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前去通报。   事情比谢初霁想象中顺利一些,大月国虽称之为一国,但国土面积和百姓人口都摆在那里,放在大宣,充其量也就一小小一个州府,论起王室威严来,自然也没有大宣那么多繁文缛节。   片刻后,就有一名内侍前来宫门口,恭恭敬敬将他们迎了进去。   大月王宫修建得还是比一般王府气派些,只不过门框窗棂上都是漆金镶宝石的,一眼望去,只觉华丽又没华丽出格调来,反倒有点似炫耀般的土气。   大月王是个富态的中年人,下颌处蓄了浓密的胡须,看得出那身衣裳是怎么华丽怎么设计的,衣襟袖口都用金线封了厚厚的金边,上面星罗棋布镶嵌着各色宝石,坐着的王座椅背和扶手处也镶嵌了几颗夜明珠。   烛火下,大月王整个人简直都在闪闪发亮。   谢初霁还是头一回见识到竟然有人穿这样的衣裳,看了一眼就嫌晃眼睛,赶紧低下头去,反观陆临远淡定得多,冲着大月王作揖道:“某见过大月王。”   谢初霁便也跟着作揖,把陆临远的话翻译给大月王听。   大月王扫他们一眼,神情颇有些傲慢道:“你说你是楚家人?”   陆临远微微颔首,说:“是。”   大月王那双本就细长的眼睛眯起,愈发叫人看不见他眼仁儿在哪儿,问“你想同本王做什么生意?”   陆临远盯着大月王道:“恳求大王出兵庇护西州百姓,我大宣朝必有重谢。”   大月王肥胖的五指拿起一旁的夜光杯,晃了晃里边的佳酿,哂笑道:“所以做生意是假,借兵才是真?”   陆临远道:“只要您此次出兵,以后大宣同大月国,就不单是生意上的往来了。”   大月王伸出食指摇了摇,胖得眯成一条线的眼底全是精明:“大月国能有今天,就是一直独善其身换来的。突厥兵强马壮,西州都挡不住他们的攻势,我大月出兵,无异于是自寻死路。大宣同大月国有生意上的往来,本王对你们客气几分,但你们若是想以此拉大月下水,未免太自作聪明。”   陆临远忙道:“无需大月国同突厥正面交锋,你们只需要守好国界,叫突厥散骑没法从大月境内绕到大宣即可。突厥主力大军自有我大宣将士牵制。而且大月国从前无战乱,是因为贫瘠,现在大月百姓靠着大宣商队日子富足起来了,大王您还认为突厥不会攻打大月国?”   大月王沉默了。   陆临远见状就知道大月王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还望大王仔细考量。”   随即视线往大月王身后的屏风处扫了一眼,才移开目光。   这一世的大月国之行,因为姜言意铺下的这层经济链在,比起前世倒还容易些。   上辈子西州沦陷之际,他也曾来大月国求援过,那时他砸了数十万两银票,才让一名大月臣子把他引荐给大月王。那时大月王也是说什么都不肯出兵,全靠那人……   陆临远出神之际,谢初霁已经把他方才的话转述给大月王,顿了顿,自己又添了句:“以我大宣朝辽南王之神勇,打退突厥指日可待。今日前来求大王借兵,只是不忍看西州百姓逃亡途中还被突厥散骑残杀,大王若在此时相助,那就是于大宣有恩。将来若有别国胆敢染指大月河山,大宣必然庇护大月国周全。反之,大王今日若是见死不救,待突厥人打不下大宣,转攻大月国时,大宣亦不会遣一兵一卒相助。”   她字字铿锵,把利弊已说得再明显不过。   大月王还犹豫不决时,他王座后面的屏风里突然传出一道清脆嗓音:“父王,咱们出兵吧。”   陆临远听不懂大月语,但一听到这个声音,还是立即同谢初霁一道往屏风处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着金色缠枝曼陀罗曳尾裙的女子缓步从屏风后走出,她带着面纱,瞧不清整张脸的面容,但眉眼有着番邦人特有的深邃。   “罕古丽……”大月王低呼一声。   女子手放在胸前,冲陆临远和谢初霁微弯了下腰,用大月语道:“见过二位宣朝使者,我是大月公主,罕古丽。”   她目光在谢初霁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眼神热切而仰慕。   谢初霁只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有些不自在避开同她对视,给陆临远做翻译:“她说她是大月国公主,罕古丽。”   陆临远自然知晓眼前这位身姿曼妙的异族美人就是大月公主,上一世大月王不肯出兵,也是她站出来说服大月王。   只不过那时她提出的要求是要自己娶她,但他心系姜言惜,哪里会同意。   后来罕古丽还是说服大月王借兵给他了,只可惜大宣国运以去,他带着大月国借去的兵马也改变不了什么,最后连带大月国一同被突厥攻陷。   上一世他欠过许多人情,欠得最多的就是罕古丽。   来的路上,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若这一世罕古丽还是提出和上一世一样的要求,那他就娶她,余生好生待她,把上辈子所有的亏欠都还干净。   他爱过的人已死,曾爱过他的人又已嫁作他人妇,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但心口还是说不出的涩然,这重来的一生里,那两姐妹无非是把人生颠倒了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陆临远都想不通上天让自己多活这一遭是为何,现在想来,与其说重活一世是要改变什么,不如说是来还债的吧。   守住西州城,是他前世今生的夙愿。   陆临远看向罕古丽,等着她向前世一样提出那个要自己娶她的请求。   罕古丽确实说话了,但他不懂大月国语,只看到罕古丽眼神热切盯着谢初霁,指着她又同大月王说了什么。   大月王拧眉看了谢初霁一眼,问她话,但谢初霁没答,神情有点呆滞。   陆临远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问谢初霁:“他们在说什么?”   谢初霁僵硬转过头,看着陆临远道:“大月国公主让我娶她。”   陆临远:“???” 第162章   这个发展委实是陆临远没料到的。   他第一反应甚至不是震惊大月公主要谢初霁娶她, 而是不动声色打量了谢初霁的衣着一眼,再看看自己的。   他这身装扮明明比谢初霁的好看得多啊?   谢初霁摊上这么个事,头都大了, 在罕古丽再一次含羞带怯看向她时, 她赶紧躬身作揖避开那热切的视线,“多谢公主抬爱, 但在下……实在是不能答应公主的要求。”   罕古丽眼里多了些黯然,大月王显然是个护女儿的, 当即吹胡子瞪眼:“怎地, 你还觉着本王的掌上明珠配不上你?”   谢初霁连道不是:“公主国色天香之姿色, 是在下不敢高攀。”   大月王还想说些威胁的话, 罕古丽做了个手势制止,诚挚看着谢初霁道:“罕古丽对先生很是仰慕, 敢问先生拒绝罕古丽,是因为有心上人了吗?”   谢初霁有些尴尬摇了下头。   罕古丽一听她没有心上人,顿时又满眼欣喜:“那先生为何拒绝罕古丽?”   谢初霁想了个撇足的理由:“实在是……太突然了。”   罕古丽道:“不急着成亲的, 先生可在大月国多带一段时间,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   谢初霁问:“公主与在下此番不过是初见, 敢问公主看中了在下什么?”   罕古丽有些羞怯, 看着她俊秀斯文满是书卷气的脸道:“先生学富五车, 口舌了得, 叫罕古丽很是仰慕。”   谢初霁赶紧指了指一旁的陆临远:“我只是个转述的, 那些话都是这位公子说的。”   罕古丽有些狐疑看了陆临远一眼。   陆临远在得知罕古丽要嫁给谢初霁时, 整个人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眼下又因为听不懂大月国语,不知谢初霁同罕古丽在说什么,神情看起来就格外困惑茫然。   他样貌自然也是顶好的, 但罕古丽先瞧上了谢初霁,再看陆临远时,只觉谢初霁哪儿都比陆临远好。   加上陆临远此刻一副懵逼震惊的模样,仿佛就是一地主家的傻儿子。   她不高兴皱眉道:“先生便是不喜欢罕古丽,也不必以这样的理由把罕古丽推给别人。”   谢初霁焦头烂额道,“多谢公主抬爱,但在下……实在是没法答应。”   大月王逼问道:“你既没有心上人,只是觉着我儿看上你太突然,我儿也说了会同你相处一番培养感情,你且说说,有什么是没法答应的?”   谢初霁自幼习孔孟之道,学不来兵法上的诡道,也深知纸包不住火,没想过一直欺骗大月王父女,便解开发髻,三千青丝顿时散了下来。   她把碎发别到耳后,用手捻去耳垂上遮掩耳洞涂抹的脂粉,又用绢帕把临行前特意画粗的眉毛擦掉,露出原本的纤细柳叶眉。   大月王和罕古丽都吃了一惊。   罕古丽惊呼:“你……你竟是个女儿家!”   谢初霁颔首道:“兵荒马乱,路上为了方便,不得已才扮了男装,还望大王和公主恕罪。”   大月王气得吹胡子瞪眼,罕古丽震惊过后,看谢初霁的目光则更加欣赏了:“我的夫子说,在你们大宣,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怕是皇帝的女儿,都不重视学识,只要女红做得好就行,你一介女子,这般才华斐然,实在是让罕古丽钦佩。”   谢初霁道:“此句还有上联‘男子有德便是才’,是先辈贤者教化世人,德行比才情更为重要,非是教化女子不需有才情。”   罕古丽欣喜道:“原来这才是此句的正解,女先生能否留在大月做罕古丽一年的夫子,教罕古丽学习中土文化?”   谢初霁略微有些迟疑,罕古丽又道:“先生若是觉得为难拒绝也无妨,我大月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唇亡齿寒的道理罕古丽还是懂。在遇到女先生前,罕古丽最佩服的就是你们大宣的楚四姑娘,现在罕古丽也同样敬佩先生。”   不过一年光阴,留在大月国多见识一些风土人情也好。   谢初霁唇角弯弯,把那一丝苦涩藏得极好,她道:“能得公主赏识,是谢某之幸,谢某愿留在大月。”   兵马借到了,剩下的是一场苦战,谢初霁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路上反倒还有诸多不便,回程时便只有陆临远一人。   带着援军离开大月都城时,陆临远望着远处的王宫,只觉心底有个地方空落得厉害,一如得知姜言意嫁给封朔,他喝得酩酊大醉那日。   这一世,他同罕古丽相识都只不过是这一面之缘,往后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他知道,这个结局再好不过,大宣还在,大月国也不会亡,他在乎的许多人都不用死。   只是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他却没法重新开始。   他还有着从前的记忆,他同那些人经历过生死,甚至许诺过来生,他们在他心头永远都是沉甸甸的分量。   世间只有自己一人记得一个荒谬前世的滋味并不好受,你感恩的、愧疚的、缅怀的都只是记忆中前世的那些人,现世的这些人,是他们,或许又不是他们。   无人懂得你的悲喜,兜兜转转、终了一生,还是伶仃一人。   细雪落了满肩,陆临远坐在马背上,突然启唇苍凉一笑,调转马头,走进了白茫茫的大雪里,长街上徒留一串马蹄印。   北风过境,寒凉彻骨。   夜里风雪大,举目四望全是暗茫茫一片,前往渝州避难的百姓赶了一整天的路,今晨又才经历过一次突袭,个个都疲惫不堪。   安府的护卫队组织青壮年轮流守夜,一是为防止入冬山里没有食物的豺狼,二是预防从大月境内绕过来的突厥散骑。   火堆上方架着铁锅,百姓们直接把雪团煮成开水,舀一碗开水起来,泡一块方便面的面饼,从竹筒里挑一木箸调配好的油酱,就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面。   铁匠先前就负责面坊那边的生意,出逃时他往马车上带的面饼子也多,马车被毁后,他带不走的面饼全都分给了随行的百姓。   因此他出去给秋葵弄泡面时,往往都能收到带着母鸡出逃的大娘送给的一个鸡蛋,哪家汉子砸冰抓了条鱼上来煮了鱼汤,也会给他们端一碗过来。   青松拢着袖子缩着脖子守在囚车边上,冻得瑟瑟发抖。   乌古斯丹会中原话,他看了青松一眼,试图收买他:“小子,你现在把钥匙给我,等我回到突厥后,我保你荣华富贵。”   青松打了个哈欠道:“我跟着少爷回京后,一样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乌古斯丹:“……等突厥铁骑再次杀过来,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青松换了个姿势打盹儿:“我相信我家少爷,少爷说他能搬来救兵,就肯定能搬来的。”   乌古斯丹看着火光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冷笑:“就凭着大月国那一帮乌合之众,你以为能挡住突厥铁骑?”   青松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带兵攻打西州的那个什么二王子,绞死了你母亲,又放纵部落抢了你母族部落的牛羊和女人,杀了部落里的男人和小孩。算起来你跟他也有仇,怎地还老盼着他打赢?”   乌古斯丹带着铁镣铐的手重重砸在了囚车的横木上,目眦欲裂:“盼着他赢?本王子回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脑袋给砍下来!”   青松翻了个白眼:“你没兵权,又没母族支撑,回去了估计也是被他给弄死的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直狂躁的乌古斯丹突然沉默了下来,蓬头垢面蹲在囚车角落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欲从大月国境内绕过西州的那支突厥散骑,夜里行军时,被早就埋伏好的大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逃走。   安府的家眷安全了,跟突厥军的这场硬仗却还是需要安永元带领的西州军自己去扛。   天快亮时,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东方的天际甚至出现了曙光。   死守一天的西州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靠着结霜的城墙根坐着,脸上早被烟灰、血迹、汗水糊得看不出原样。   火头营将士送来吃食,他们一个个直接用脏兮兮的手抓着往嘴里塞。   雪白绵软的大馒头一摸就是一个黑手印,将士们也丝毫不在乎,只用最快的速度吃东西补充体力。   城楼上随处都是尸体,有突厥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破旧的城门已经经不起下一次冲击了,所有将士都心知肚明,今日怕是守不住西州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将士们都停下吞咽,抬头盯着那轮火红的圆日。   或许,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朝见到太阳了。   攻城号吹响时,看着城楼下密密麻麻黑蚁一般推进的突厥军,城楼上经历了几日厮杀的西州将士眼底只剩一片麻木。   火头营和伤病营能动弹的人都上了城楼,才勉强把那一排垛口填满。   安永元站在城楼最中央,神情肃冷,明明只剩百十来残兵,但他那气势,仿佛身后站着的是百万雄师。   只不过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唇上也没多少血色。昨日他在城楼上厮杀到伤口迸裂,等突厥人退兵才下去让军医处理伤口,失血过多,今晨起来几乎连戟都握不住。   突厥此番虽有以好战闻名的二王子随行,统帅却是个惜才的,让散骑前去捉拿安永元家眷,也是想逼降安永元。   只是如今出了意外,没拿到人质。   突厥统帅让通中原话的部下喊话:“安将军,我们元帅敬重您是名勇士,不忍逼您走绝路,您若归降,我们大汗必定重用您!”   安永元叫了副将的名字:“陈凛。”   他的副将立马回骂道:“尔等跪下叫一声爷爷,爷爷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那名部下把这话转述给突厥统帅,统帅瞬间脸色铁青,他做了个攻城的手势,数十辆投石车就被推到了军阵前方。   大石块上裹着浸了火油的粗绳网,突厥兵把绳网点燃了再用投石车把石块投掷到城楼,石块砸到城墙上发出巨响,坚固的城墙石砖甚至都会被砸出缺口来。   有的落到城楼上,火油引得周围的房木也开始燃烧。   将士们只能躲,有这一波炮石做掩护,扛着云梯的突厥军很快冲到城楼下方,爬云梯的爬云梯,撞城门的撞城门。   剩下的西州残兵根本招架不住,眼见大势已去,突厥军阵后方突然响起角声。   大月王旗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陆临远身上的银甲在晨曦里焕发出耀眼的金色光泽,他咬牙沉喝:“截断突厥军的尾巴。”   他终究是没法眼睁睁看着昔日同袍在城楼上流尽最后一滴血,而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突厥大军看到从后方撕咬过来的大月军,只愣了一瞬,很快就做出了回击。   大月和突厥都是擅骑射的民族,只不过因为突厥人好斗,不管是内部的部落争斗,还是对外的入侵,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格斗经验让他们碾压了大月军,加上人数上的压制,陆临远带来的这只援军很快就被突厥军扭头围困住,自顾不暇。   西州城门被攻破的那一瞬,安永元砍死一名爬云梯上来的突厥兵,温热的鲜血溅到他眼睛里,涩疼得厉害,他努力仰起头想再看一眼太阳,看到的却只有一个在血色里发着光的光点。   恍惚间他似乎在那个光点里看到了安少夫人,还看到了他们刚出世的孩子。   安少夫人冲着他巧笑倩兮,柔声唤他:“夫君。”   “将军!”副将一把推开安永元,替他挡了那一刀,顾不得疼,一剑砍死偷袭的那名突厥兵,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欣喜若狂道:“王爷来了!”   身后的西州城颤动着,马蹄声闷雷一般滚滚而来。   迎战的角声被呼啸的北风卷至天地间,肃杀而沉闷。   刚攻破城门的突厥兵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呆愣看着远处的长街。   惨白的天光从三丈余高的城门口透过来,一杆旌旗远远望去似乎与城门齐高,凛风撕扯着黑色的旗面,旗上那个猩红的“封”字看得人遍体生寒。   封朔骑着乌云一马当先,身后黑色的披风高高扬起,左右两翼的亲卫骑以雁阵排开,人手两柄镰刀形弯刀,遮挡风雪的宽大黑色斗篷被马背上的疾风吹得鼓起,只余手上的弯刀寒光逼人,乍一眼看去仿佛是一支从幽冥地域而来的鬼使。   疾驰的战马顷刻间就到了跟前,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战马直接冲出城门去,而方才还站在那里的突厥兵已经成了一地死尸。   封朔亲临,并且带着他那支亲卫骑如同人命收割机一样直接杀进了突厥大军腹地,势头不减向着突厥统帅所在的战车逼近,城楼上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狂啸着捡起兵刃继续阻挡从云梯爬上来的突厥兵。   后方赶到的援军像是一股洪流,一股从城门口倾泻而出,加入战局,一股则上城楼,填补城楼的空缺。   突厥统帅见势不妙,赶紧让亲卫鸣金收兵。   他所乘的战车由几十匹骏马拉动,高一丈有余,他在战车上能清楚地看见封朔是直接冲着这边来的。   跟封朔眼神对上的瞬间,突厥统帅只觉自己像是被一头恶狼盯上了。   他还未跟封朔交过手,但仅凭这一眼,突厥统帅就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   他大呼:“撤!快带王子殿下撤!”   眼瞧着马上就要打下来的西州城又被守住了,突厥二王子直接暴起踹了前去劝他撤离的小兵一脚:“窝囊东西,一个破城攻了几天了,还没攻下来!回头本王子如何同可汗交代?”   他提了兵刃就要下战车,突厥统帅拽住他:“二王子,先撤!前来的是辽南王,咱们没有胜算!”   突厥二王子挣开突厥统帅的手,狂傲道:“若不是你畏手畏脚,西州城早攻下了!来的是辽南王又如何,你以为本王子是乌古斯丹那个废物!本王子正好拿了这辽南王的人头回去请功!”   他斩断一匹马的缰绳,大喝一声杀向封朔,只可惜还没到封朔跟前,就被封朔一戟扫下马背,又被紧随其后的骑兵乱蹄踏死。   突厥统帅痛心不已,但瞧着封朔往这边来了,性命当前,也顾不得旁的,择了一匹马仓惶逃命去。   突厥统帅都仓惶而逃,其余小兵更是丢盔弃甲。   陆临远带领的大月军差点就要被困死,幸亏封朔来得及时,才反败为胜,他紧绷的神经一松,险些被一名突厥将领砍到时,还是封朔路过救了他一命。   这场恶战结束后,陆临远从战马上下去时,腿脚都还有些发软,他脸上身上全是鲜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两辈子杀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   升高了的太阳变得有些晃眼,他看着一身玄甲站在远处的封朔,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敬仰欣慰多些,还是苦涩多些。   他走过去,对封朔道:“多谢王爷搭救之恩。”   封朔看了他一眼,只拍了拍他的肩:“此番你立了大功。”   封朔转身要去看安永元的伤势时,陆临远也不知自己是着了魔还是怎么的,突然问了句:“王妃可还好?”   封朔眼神陡然凌厉,冷淡道:“自然。”   陆临远苦笑道:“临远恭祝王爷和王妃百年好合。”   封朔冷冰冰说了两个字:“多谢。”   彼时的姜言意还不知,某人回来后经常没日没夜地折腾她,想跟她完成造人计划,是因为在这里打翻了醋缸子。   163 [最新] 第163章 大结局   突厥被打退, 但封朔并不止步于此,接下来几月里,他率兵直捣突厥王庭, 打得突厥俯首称臣, 签订百年不得再战的条约。   为了方便牵制突厥,大宣放回没有母族拥护的乌古斯丹回突厥继承王位。   突厥内部为了争抢资源, 一直都是摩擦不断,乌古斯丹母族毁在了二王子手中, 他要想坐稳王位, 就只能从大宣这边获得支撑。   姜言意人虽在京城, 可因为生意网遍布大宣, 甚至延伸向了关外,西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她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这个时代战争爆发的本质就是百姓的基本需求满足不了。   突厥部落靠放牧维持生计,入冬后草原被大雪覆盖,夏秋季节储存下来的干草也供不起太多牛羊, 温饱尚且不足,那就只能去抢了。   只可惜古代交通不发达, 否则在草原发展旅游业, 那些游牧民族应该能靠此谋生。   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让商队去草原收购羊毛, 因为草原上牧养的牛羊多, 家家户户至少都养了几十头, 羊毛在草原上就跟大宣百姓眼里的荨麻布一样, 价格也比关内的低廉不少。   收购来的羊毛不管是加工做成日常衣物,还是编织成羊毛毯,至少都能在羊毛原价上翻个几十倍。   姜言意在成衣和布匹这一块不懂行, 便只做供应羊毛的中间商。   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商人们发现草原上的羊毛低廉这个商机后,也一窝蜂赶往草原收羊毛,直接把羊毛的价格给炒了上去,羊毛和羊毛制品成了草原牧民们的重要收入来源。   突厥部落从前重视武装力量是为了随时应付部落之间和外族的战争,现在不需要再为了生存厮杀,少有青壮年愿意去从军的,毕竟在家多牧几只羊赚钱不好么?   京城的冬天不似西州冷得刻骨铭心,以至于冬去春来,转眼就要入夏了,姜言意也没觉着时间过去多久。   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封朔忙着彻底把外族打服,京城的如意楼开起来了,她也忙着手把手教薛氏处理一些生意上的问题,如今薛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她总算是可以彻底当个甩手掌柜。   得闲就研究几道新菜式做给太皇太妃尝尝,偶尔又去面坊看看秋葵和铁匠的孩子。   西州遇袭时,她收到铁匠寄来京城的信,才让霍蒹葭带人去路上接应她们。   也亏得霍蒹葭去了,秋葵在半路上发作,霍蒹葭驾马狂奔去附近镇子上逮了个大夫拎去给秋葵接生,才母女平安。   封朔把西州安定下来时,逃难的百姓已抵达渝州,安少夫人还在月子里,便暂且安顿在了渝州,安永元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伤势好些能下床了便马不停蹄赶过去同安少夫人汇合。   秋葵出月子后跟铁匠一起来京城找姜言意,安少夫人也想来京城看看姜言意,但安永元有伤在身,便只托霍蒹葭带了些礼物给姜言意。   这一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姜言意半梦半醒间听见狂风把窗户吹开了,窗叶砸在墙上发出“哐”的大响。   姜言意唤了好几声沉鱼,睡在外间的沉鱼都没应她,她只得自己起身去关窗。   转身之际,却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   屋角留的那盏烛许是先前被风吹灭了,整个房间里都黑漆漆的,只有闪电劈下时,才亮若白昼。   姜言意这些日子一直都很淡然的,却在看在那熟悉的挺拔身姿时眼眶一涩,“封朔?”   “吵醒你了?”封朔把还往下滴着水的披风解下来,挂到了墙上。   姜言意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走过去帮他卸甲,触碰到他冰冷的玄铁护腕,才确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没忍住从后面抱住他精壮的腰身:“真的是你……”   封朔转过身,微低下头抵着她前额,高挺的鼻梁轻蹭着她秀气的鼻尖问:“不是为夫还能是谁?”   大抵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他突然抱紧了姜言意,像是忌惮她被别人抢走一般。   雨夜的寒意透过那身冰冷的铁甲传到姜言意身上,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封朔连忙推开她:“今夜雨大,身上湿透了。”   姜言意心疼道:“怎不等雨停再走?”   封朔解护腕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叹息般轻喃了一句:“想你了。”   姜言意红着眼,踮起脚尖就吻了上去。   解下来的玄铁护腕顾不得放,就这么被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封朔回抱住姜言意,很快就掌握了主动权,他的吐息温热,唇却是微凉的,只不过很快就滚烫了起来。   雨夜的吻总能带起更多其他的东西,身体里的欲望叫嚣着苏醒过来,封朔的手轻易就从她宽大的寝衣领口探了进去,抓住那一团绵软用力揉捏。   姜言意吃痛嘤咛,他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按住那一点肆意揉捏。   “疼……”姜言意蹙着秀气的眉头,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雾蒙蒙的,寝衣被他身上的雨水沾湿,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令人血脉偾张的曲线。   封朔看着她半是委屈半是吃痛而微微嘟起的粉唇,又忍不住低下头去吻她,湿漉漉的吻一路往下蔓延,在她胸前流连。   外间传来一声轻咳,姜言意听出是沉鱼的声音:“王爷,沐浴的热水备好了。”   封朔含着她,并没有出声的意思,甚至还使坏用舌尖去抵,姜言意十指攥紧了他肩膀的衣襟,差点叫出声来,缓过劲儿后,才代他回话:“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沉鱼红着脸退出外间并掩好门,姜言意才使劲儿锤了封朔一记:“你这坏胚子!”   封朔从她胸前抬起头来,轻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说这才算什么?他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往净房去:“是为夫之过,叫王妃现在才知晓为夫秉劣。”   太皇太妃听说封朔昨夜回来了,一大早就起来在院子里巴巴等着,但一直等到大中午,封朔还没来她这里请安。   伺候太皇太妃的嬷嬷打圆场道:“听说王爷昨晚下半夜才回府的,许是连夜赶路,乏得紧,这才多睡了会儿。”   太皇太妃看着厨房做的一桌子美味珍馐,叹了口气道:“撤下去吧,等她们起了,给阿意送一盅枸杞雪蛤汤过去,那浑小子就不是个会疼人的!”   姜言意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只觉浑身都酸疼,翻个身都痛得龇牙咧嘴,肚子也饿。   她看着大喇喇横了一只手臂在她腰上的熟睡的某人,没好气地把他的手丢开,刚艰难地爬起来,就被人勾住腰身又给拖回去。   封朔闭着眼在她肩膀上亲了一口,嗓音带着点刚起床的沙哑,说不出的撩人:“都这个时辰了,母妃知道我们今日不会过去请安的。”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姜言意更羞恼,她拧着他胳膊内侧的软肉使劲儿掐:“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去见母妃?”   封朔终于慵懒掀开眼皮,指腹在她肩颈处暧昧的红痕上轻轻摩挲着:“咱们在努力让母妃早日抱上孙子,母妃只会高兴。”   姜言意发现这厮总能刷新她对不要脸的认知。   肚子饿得受不了,她起身梳洗后,沉鱼把雪蛤汤端上来,说是太皇太妃命人送来的,姜言意简直羞愤欲死。   都说小别胜新婚,她和封朔大婚的那三天,许是某人白日里繁忙,还只会在晚上放肆。   现在回来,连着小半月,姜言意的嗓子一直都是哑的。   王府的下人很快也发现,他们英明神武的王爷此后一连好几天都睡的书房。   如今四海平定,封朔战功累累,民间对他的赞誉声早盖过了从前那些骂名,作为最后资质登上皇位的人选,封朔几乎是民心所向。   原定是年前举行登基大典,后来因为突厥来犯,封朔奔赴战场,才延迟了登基大典。   有了这小半年的时间去准备,京城那帮想讨封朔欢心的旧臣们自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筹划。   登基当天,姜言意一大早就被叫起来梳妆着皇后袆衣,不管是妆容发髻还是服饰,比起她成亲那日的繁琐,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袆衣以玄色打底,寻常女子少有着玄衣的,也很难压住这样深沉大气的色泽,宫里的绣娘用了半年的时间,才绣出袆衣上的五彩翚翟纹,裨、纽、约、佩、绶都绣着跟封朔的龙袍上一致的绣纹,庄严大气。   婢子给姜言意挽好发髻,要插那支金凤步摇时,封朔接过步摇,亲手插入了姜言意发髻中,看着镜子里盛妆美艳不可方物的她,缓缓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皇后了,阿意。”   姜言意也看着铜镜里的他,笑面如靥道:“我可不管你是何身份,我只知晓,你是我的夫君。”   封朔也提了下唇角:“自然。”   按照祖法礼制,登基前得先由天子祭告天地宗庙,礼部的官员早就在太庙那边布置好了一切,姜言意和封朔乘轿过去时,太庙下方早已站满了着朝服的文武百官。   吉时一道,太庙广场上数十架大鼓和编钟齐鸣,姜言意和封朔并排走向祭坛,在场百官忙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手持笏板躬身做迎。   广场通往祭坛有百十来级石阶,封朔握着姜言意的手缓慢而坚定地走了上去,二人织金绣锦的衣摆长长的拖曳在石阶下方,华丽的绣纹在日光下似乎隐隐还有光影浮动。   这一刻,姜言意似乎能感觉到封朔的想法,她是他的妻,不管是万民景仰还是百官朝拜,他都想带着她一同接受这些荣光。   到达祭坛前,立即有侍者分别给姜言意和封朔递上三炷香。   礼官高唱:“拜——”   姜言意随封朔一道对着天地拜了三拜,下方的官员则跟着行跪拜大礼。   礼官让拜宗庙时,封朔却道:“两任昏聩暴君,不配朕祭拜。”   礼官傻眼了,万万没想到这位新帝会在此时不配合,但他也不敢说什么,便跳过了这一环节,忙指挥一旁的侍者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香,插到了前方的香炉上。   封朔这才转过身,对着文武百官和浩然天地道:“时异族来犯,扰我河山,屠我百姓,朔上承天命,驱逐蛮夷、修我河山,终幸不辱命,复以告慰列祖列宗。故今日始,朕克当恭躬自省、勤勉自律、敬天地而祠鬼神、优社稷而庇万民、以祈我大宣国运永世昌盛。”①   文武百官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似有清风拂面,姜言意微微侧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这个男人,他比太阳更耀眼。   祭告天地先祖后,则前往金銮殿举行大典最后一步——登基。   姜言意和封朔乘轿辇过去,百官们则从金水桥去午门广场静候,文武分站御道东西两边。   进殿的鼓声敲响后,百官才按照官职的高低依次进入,在主持大典的官员高喊行礼后,才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   龙椅边上安置了凤椅,姜言意和封朔一道受了这大礼,登基仪式算是彻底完成。   姜言意由小太监引着从旁边的耳室离去,封朔则按功勋封赏有功的臣子,完成迟来半年多的嘉奖。   姜言意的住处是坤宁宫,内务府的人早早地打理好了。太皇太妃已是太皇太后,大抵是皇宫里不好的回忆太多,太皇太后并不想回宫住,还说等一切都安定了,想去五台山修行。   宫里就姜言意一个女主子,宫人们自然都削尖了脑袋往姜言意跟前凑。   姜言意去坤宁宫看了一圈,只能感慨自己还是低估了古代皇室的享受程度,整个殿内富丽堂皇,便是瞧着最不起眼的窗棂,那也是紫檀木的。   “内务府总管说,这坤宁宫里的摆件儿全都是从库房重新挑选的,您住进来,就跟住新屋子一样。”沉鱼在四下无人时小声同姜言意道。   姜言意却突然阴森森道:“你说,这样一座华丽的宫殿,有多少人为了住进来而死,这殿里又困了多少怨魂?”   沉鱼被姜言意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去,惨兮兮道:“娘娘,你……你别吓唬奴婢啊!”   见她怕成这样,姜言意这才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瞧把你给吓得,沉鱼,你那点绿豆胆子,在宫里可不行。”   沉鱼委屈巴巴应是。   第一天上朝,封朔就有一堆处理不完的政务,晚膳只有姜言意一个人用。   白天她还吓唬沉鱼来着,到了晚间,她坐在凤榻上看书,因为不习惯一堆不熟的人围着自己,殿内便只留了沉鱼一人。   看书看到一半时,高脚架上的蜡烛突然颤抖了一下,殿内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的翻书声。   但姜言意总觉得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白天她吓唬沉鱼的话也一遍一遍回响在她脑海里。   姜言意合上书道:“沉鱼,你去多叫几个宫女进来。”   沉鱼疑惑道:“娘娘怎么了?”   姜言意不自在道:“本宫……本宫想要几个人捏肩捶腿。”   很快就有几个宫女进殿来,捏肩的捏肩的,捶腿的捶腿,除此之外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明明自己被人堆包围着,但姜言意还是觉着瘆得慌。   她拿着一本游记做势在看,却一个字都没瞧进去,对宫女们道:“你们说些话,本宫喜欢热闹。”   几个小宫女还不没摸清姜言意的脾性,都怯怯地不敢开口。   姜言意便道:“随便笑两声也行。”   说话怕一不小心言语不当冲撞了主子,笑可就不会了,于是几个小宫女都僵笑起来。   她们的手还在自己身上揉按着,听着这瘆人的笑声,姜言意心里更发毛了,赶紧又把几个宫女支出去。   等封朔过来时,就发现整个坤宁宫灯火通明,某人大夏天的还头顶着一床薄被在烛火下看书。   封朔挑眉问:“怎还不歇息?”   沉鱼基本上一看到封朔来找姜言意,就会非常自觉地退下,今夜也是。   寝殿里只有她们二人,姜言意蹭蹭蹭跑过去,直接把自己整个人挂封朔脖子上,不放心环视一周才道:“换地方了,有点不习惯。”   她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候,封朔好笑道:“有什么不习惯的,往后都住这里了。”   姜言意下意识就道:“这坤宁宫里死过不少人,会不会闹鬼啊?”   封朔足足愣了两秒,才大笑出声。   姜言意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奇葩,毕竟别人都说挤破了头想住进这里,也就她担心闹不闹鬼。   看封朔笑得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姜言意气鼓鼓瞪他:“再笑你就回你自己的寝殿去!”   封朔收住笑,提了下眉梢道:“我没有寝殿,你睡哪儿我睡哪儿。”   丢脸归丢脸,但听到他这样说,姜言意还是心底一甜。   封朔看出她在那些东西上胆子小,便道:“我幼年住的地方的闲置着的,你若不喜欢坤宁宫,明日我叫人把那边修缮整理一番,以后咱们就住那边。”   姜言意知道他肯定也不喜欢历代皇帝住过的寝殿,忙狂点头。   封朔好笑捏捏她鼻尖:“怕鬼么?”   姜言意嘴硬:“才不怕。”   封朔抱着她,突然道:“阿意,你把咱们大婚的礼服也带过来了?”   姜言意茫然道:“没有啊。”   封朔拧起眉心:“你大婚那日穿的礼服怎挂在那边架子上?”   姜言意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两手死死搂着封朔的脖子,两脚也蹭蹭蹭往他腰上盘:“你……你别吓我!”   封朔闷笑出声,姜言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耍了,对着他一顿猛捶:“你给我出去,出去出去!让你吓我!”   封朔道:“我走了你一个人不怕?”   姜言意死鸭子嘴硬:“不怕!我叫沉鱼陪我睡。”   封朔直接捏住她的粉拳把人带进怀里,忽悠道:“为夫登基第一天,你就把为夫轰出去,叫为夫如何在宫人们跟前立威?吓你是为夫之过,为夫给你赔罪。”   姜言意哼了一声:“今晚你打地铺。”   晚间封朔睡在挨着大床的地铺上,突然翻身起来抖被褥。   姜言意问他:“怎么了?”   封朔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地上有老鼠。”   这坤宁宫内若是有老鼠,那内务府那些人怕不是吃白饭的。   姜言意翻了个身继续睡:“陛下想来也不怕老鼠的。”   封朔直接带着枕头挤到床上,语气别提多正经:“阿意,你还是不够了解为夫,为夫最怕老鼠。”   姜言意:“……”   某人深刻诠释了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她不理他,背对着她继续睡自己的。   某人则小心翼翼、轻手轻脚把她挪进怀里,瞧着她没有喝止,正准备偷个香。   姜言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当即就道:“再动手动脚,睡地铺去。”   封朔在她脸上狠亲了一口,把头埋在她肩窝处,低声闷笑道:“为夫动的是嘴。”   姜言意气结,见他再无其他小动作,也就随他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他在身侧,她都能睡得格外安稳,夜色渐深,她呼吸也逐渐平稳。   一直闭目假寐的封朔却睁开眼,用手臂撑着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在她鬓角吻了吻,呢喃道:“阿意,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