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房宠》 作者:白鹿谓霜   作品简评:侯府世子李玄端方稳重,清贵冷峻,从来严以律己,是个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此生唯一出格的事,便是还未成亲,便养了个小通房,且疼得如珠如宝。受宠小通房阿梨表示压力山大,兢兢业业,不敢踏错半步,直到李玄即将娶妻……此文文笔细腻,娓娓道来,情真意切,地位悬殊的男女主,冲破世俗偏见,终成眷属,是值得一看的佳作。 ========== 第1章   武安侯府邸   昨夜落了一地的雪,阿梨今早晨起,推开窗户,便瞧见院里那株桂树上积了厚厚一层白皑皑的雪,枝丫被压得很低。   枝头却罕见站了只哆哆嗦嗦的喜鹊,脑袋瑟缩在羽毛里,看上去冻得不轻。   这时,阿梨的丫鬟推门进来了。生着小圆脸、满脸带笑的那个叫云润,另一个个子高挑、气度沉稳许多的,则叫香婉。   云润爱笑,进门便笑眯眯道,“外头树梢上来了只喜鹊,喜鹊盈门,可见主子要有好事了!”   香婉上前,要替她关了窗户,细心道,“天冷,主子前几日还咳了几声,还是别吹风的好。”   说罢,将窗户关上了。   阿梨没说什么,在菱花梳妆镜前坐下,由着二人替她梳头。   香婉心细手巧,云润在一侧替她打下手,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没一会儿便把阿梨梳好了头。   香婉贴心问道,“主子今日穿哪件?那件雪青绣莲纹蜀锦裙可好?世子爷出门前吩咐人送来的,主子还没穿过呢。”   阿梨懒得折腾,“简单点,今日又不出门。”   香婉应下,去取了衣衫来,阿梨倒也不叫人服侍,自己穿了。   穿好衣衫,打从里间出来,云润同香婉两个都是一愣,二人都晓得自家主子生得好,否则也不会只凭着一张脸,便被侯夫人选中,送来给世子当通房。   可每每见到,还是忍不住心都跟着一颤。   主子年岁不大,听说进府前只是农家女,家里欠了债,便卖身到侯府,起初是当丫鬟的,可小小年纪便生得花容月貌,便被侯夫人放在身边养着了,下人私底下都偷摸着说,侯夫人本就是打算把主子养大了,给世子爷享用的。   既能叫侯夫人一眼相中,那容貌自是上乘,甚至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今日的阿梨,穿得素净简单,依旧不掩绝色。她上身只着一条豆青褙子,里边夹穿了件雪白的对襟夹袄,底下是青色竹纹锦裙,脚上鞋子还未来记得及换,还穿着雪白的寝鞋。她的头发也没怎么梳,只插了根簪,鬓角尤有碎发,乌黑的长发拢在胸前,看上去既娴静又温柔。   云润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   正这时,便听到庭院中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   香婉推开门,便见同自己相熟的小福沿着花廊跑了进来,香婉一见是他,急忙冲他招手,“小福!”   小福一溜烟儿跑过来,被棉衣裹得臃肿,说话时带着一股热气儿,“香婉……香婉姐姐。”   香婉道,“慢慢说,先喘口气。”   小福大大喘了口气,一口气说道,“世子爷回来了,这会儿正往这边来呢!”   阿梨一听,也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识面上带上了温顺娴静的笑容,规规矩矩的,反倒是云润香婉有些手足无措,急了。   阿梨笑了笑,“我去换双鞋,在院里等一等吧。”   说罢,回屋换了双鞋,手里又揣了个小小的暖手炉。   再出来时,便看到庭院中站了个丫鬟,是伺候世子的大丫鬟,叫素尘。   侯府规矩重,确切的说,是世子爷格外重规矩,世安院这头,更是如此。丫鬟一年四季都得按着规矩穿,即便是素尘,也得老老实实穿着那身青色袄子,袄子厚重暖和,可美观上便差了几分。   素尘又不是纤瘦的体态,稍稍显得有些臃肿。   见到素尘,阿梨神色平静点点头,素尘亦沉默着对她屈了屈膝,很快便转过身子,翘首望着影壁的方向。   阿梨只是通房,不算正经主子,说到底也是个伺候人的,比素尘地位高了点,可高不出什么。   她也心宽,旁人待她客气,她就受着。旁人待她寻常,她也无所谓。总归日子是自己过的,真要怄气,非把自己给折腾出病来。   就连侯夫人都夸她,说她心性好。   要叫阿梨说,谁生来就是好性子的,谁不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那得看命。就如侯府大小姐,侯夫人的嫡女李元娘,她发脾气,一屋子的人哄着。   可若要换了她,谁来哄她?给她擦眼泪的人都没有。   一个人熬久了,脾气也没了,眼泪也没了,即便有,也都往肚子里咽了。   阿梨也不觉得自己命苦,她一贯觉着,自己还算走运,总能绝处逢生。家里欠债,没把她卖到妓馆里。侯夫人相中她,没把她给心思深沉的大公子,也没把她赏给风流成性的二公子,而是叫她来伺候世子爷。   这日子都是一点点过出来的,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阿梨乐观想着,不由得便露出个笑来了。   而李玄绕过影壁,便瞧见了这一幕,自家通房唇边带着笑,娴静温柔站在花廊里,身上素净的衣衫衬得她细腰雪肤。   隔着老远,李玄仿佛就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   李玄脚步微微一顿,朝旁边的侍卫抬手,声音犹如金玉落盘,“去外边等我。”   侍卫应声出去,李玄则走到近前。   他在刑部任职,身份又是世子之尊,办案比寻常官吏多了几分便利。刑部尚书便经常把棘手的案子交给他,李玄正是年轻,又无家小,自是不会拒绝。数月前去了青州,查一桩贪银案,一去便是三个月,走之前庭院里的桂花还没落,如今回来,桂花的影都看不见了。   他路上赶得匆忙,但并不狼狈,他今日穿着一件圆领竹青缂丝锦袍,外头罩着一件玄色云纹鹤氅,面如冠玉,清冷贵气,犹如山巅矗立的云松,云雾缭绕,遮不住一身贵气。   阿梨正想着该行礼了,却见一旁的素尘已经恭恭敬敬屈膝,膝盖压得低低的,露出一截白白的脖子,轻声道,“奴婢见过世子。”   被她这么一打断,阿梨也懒得胡思乱想了,直接屈膝,轻声地道,“世子。”   李玄“嗯”了句,伸手扶了阿梨一把,不知是不是没在意,将身后的素尘给晾在了一边。   阿梨和素尘彼此不待见,不会给她上眼色,但也不会主动替她解围,只抬着湿润的眼,关心地问面前男人,“世子路上辛苦了,可要进屋换身衣裳,歇一歇脚?”   李玄却道,“不必,我还要去母亲那里。”   阿梨晓得李玄的习惯,没有留他,只点点头,将手中精致的手炉递过去,道,“世子带着这个。”   铜手炉不过女子拳头大小,精致小巧,但入手很暖和,阿梨平日里走哪儿都揣着,如今递给李玄,也是看这手炉小巧,往袖里一塞,什么都看不出。   送完手炉,阿梨便等着他走。   李玄却没急着走,皱眉看了眼阿梨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裳,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云纹鹤氅,披在阿梨肩上,道,“等会儿不必在外头等我。”   说罢,大步流星转身朝外走了。   等李玄走出垂花门,看不见身影了,阿梨才道,“回屋吧。”   云润和香婉立即随她回屋,还不忘将屋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云润一回屋,便生气嘟囔着嘴,道,“方才素尘怎么回事啊?!非抢在主子前头!”   香婉接话,“有什么可气的,世子爷眼里哪容得下她,没见世子爷都没搭理她么?”   “好了。”阿梨轻轻打断两人的话,道,“日后不许说这些,传出去就不好了。”   阿梨性子温顺,从来不说重话,以往也觉得云润和香婉年纪小,并不愿约束着二人,还是见两人嚼舌根嚼到李玄身上了,才出声制止。   香婉云润噤声,阿梨又道,“折腾了大半个早上了,叫膳房送些吃的来,要一份糯米糍粑,再要个莲子羹。”   香婉应下,道,“就不要旁的了?万一——”   阿梨摇头,“不要了,就这些。”   她知道香婉担心什么,她是担心世子万一过来,早膳太简单了些,但阿梨很清楚,李玄是绝对不会过来的。   至少白日不会过来,他三月未归家,此时去见侯夫人,自是要陪着用早膳的。以他严以律己的性子,绝不会一回来,便往通房屋里钻,给旁人落下什么把柄,很可能入了夜也不会过来。   所以,她今日应当是清静的一天。   如阿梨所料,一整个白天,再没看见李玄的人影了,他似乎用了午膳才回了世安院,转头就出去了。   香婉和云润俱很失望,阿梨倒无忧无虑端坐着,琢磨着晚上叫膳房送什么。   前几日吃了羊肉,便有些上火,口里疼得厉害,好几日都没敢吃辣,今日却是有点馋了。阿梨抬起头,对香婉道,“晚上想吃酸辣鱼,叫膳房做一份。再弄份面条,直接放汤里煮。”   面吸了鱼汤的鲜香酸辣,定然很美味,阿梨光是想一想,都忍不住咽口水了。   香婉为难道,“主子,要不换个别的吧?换个萝卜鸭子汤?您那上火才刚好……”   阿梨很快摇头,坚决道,“不行,我不想喝鸭汤,就要酸辣鱼。”   她平时一贯很好说话,但在口腹之欲这一方面,却是难得坚定执拗,香婉劝了劝,实在劝不住,只得应下。想着先把上回没喝完的将火药煮上,早早备上。   夜里,阿梨果然如愿吃到了酸辣鱼。   世安院的膳房大师傅手艺好,是侯夫人专门寻来伺候李玄的,可惜李玄对吃喝一道兴趣缺缺,最后倒是便宜了阿梨。   吃得满头大汗,身上一股子辣椒味,阿梨自己也不舒服,赶忙去洗了澡,换了雪白的寝衣,打算打会儿络子,便歇下。   没想到,一根络子没打完,李玄却是来了。 第2章   李玄忽然到访,云润和香婉两人既惊又喜,手忙脚乱要给他泡茶。   阿梨将没打完的络子,放在一边,起身穿好寝鞋,上前边替李玄解衣襟扣子,边对慌了神的丫鬟道,“不泡茶了,夜里喝茶,等会儿睡不好。去隔壁舀两勺桂花蜜,用热水冲了送来。”   香婉忙应话,带着云润出去了。   李玄高出阿梨好大一截,此时见她踮着脚,微微低着头,正一门心思同扣子较劲,便也低头看向阿梨,眼神落到她那白嫩嫩的脖颈上。   她大约是方才洗了头发了,李玄闻到一股子淡淡的梨花香,同她的名字一样,是那种带着俗世烟火气的、令人安宁的感觉。   阿梨解了扣子,香婉云润还没回来,便道,“世子先坐,我去催一催。”   李玄在圈椅上坐下,道,“不急。”又从袖中掏出阿梨给他的那个铜手炉,递给她。   阿梨愣了一下,忙接过去,入手已经是冷的了,也是,手炉就那么小小一个,能撑一上午都难得,现在都入夜了,哪还会还热着。   不过,这倒是解了阿梨的疑惑,难怪李玄会来,原来是顺道来还手炉的。   这么一想,阿梨彻底安心了。   云润和香婉带着茶水回来,阿梨替自己和李玄各倒了一盏,蒸腾的热气,顺着壶口飘出来,桂花蜜被冲泡开,白水微微泛着淡黄,甜香立即扑面而来。   阿梨捧着递给李玄,温温柔柔道,“世子不爱甜,我特意叫她们冲得淡些。喝着清甜,但最是解乏,我近来每日冲一杯,觉得很是养人。”   李玄没推,接过去,皱着眉喝了一口,尚能接受,想着也是阿梨一番心意,遂饮了这一盏。   “自己做的?”   阿梨被问得一怔,没想到李玄还记着,李玄出门那会儿,正是桂花开的时候,她盯了院子里那桂花许久,终于有一人忍不住了,问李玄,等花期快结束的时候,能不能摘了那桂花。李玄当时似乎没怎的在意,点点头就答应了。   临走那天,她送他出世安院,他都走了几步了,又转头回来,不放心的嘱咐了她,“那桂花叫小厮摘,别自己上。”   阿梨又不傻,怎么会往树上爬,她打小就没学过,摔下来得多疼啊。   阿梨想到这一出,忙点头,“嗯。您出门没多几日,就下了好几场雨,我看那桂花要落,便叫人摘了,挑了个几个大晴天晒干了,用今年的新蜜酿的,拢共几罐子。”   李玄点点头,又默不作声喝了一盏。   二人是没什么话的,李玄在刑部的那些事,自然不会同阿梨说。至于阿梨,总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同李玄说,李玄不烦,她都觉得自己聒噪。   好在李玄喜静,不说话也不显得尴尬,他自顾自看起了书,阿梨在一旁坐着,又拿起方才打到一半的络子,继续打了起来。   阿梨刚打完一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腕子,旁边的李玄却忽的有了动作,他放下了书,淡声道,“安置。”   说罢,便站起了身。   李玄身高八尺,身姿挺拔,看上去清瘦贵气,只有同他肌肤相亲过的阿梨才知道,那身青色锦袍下裹着的是怎样劲瘦有力的身材。阿梨对于同床一事,有时候是有些畏惧的,不因旁的,只因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但吃不消也得扛,阿梨站起身上前,替男人解了腰带,贵重的腰带上镶嵌着无暇白玉,她小心放到一旁,服侍李玄脱了锦袍。   二人上了榻,阿梨赶忙将罗帷放下,虽说屋里没人,云润和香婉也绝不会挑这个时候进来,可阿梨还是臊得慌。   甚至,三月不见,她又有点手足无措了。   李玄似是瞧出她的紧张,伸出有力的手臂,将通身柔软的人揽到怀里,去亲她湿润红软的唇。   阿梨手攀着他的肩,没敢用力,只松松垮垮搭着,指尖轻轻发颤,掌心出了层薄汗。   “嘶——”阿梨忽的发出一声痛吟,大概晚上的酸辣鱼吃的不是时候,她口里的溃疡又疼了,刚刚还没察觉,方才被李玄的舌头扫过,便一阵生疼。   阿梨软软唤李玄,想叫他轻一点,“三爷……”   那一句“轻一点”还没说出口,男人就跟吃了什么药一样,气息都灼热了几分,活像要吞了她似的。   芙蓉帐暖,夜长春浓。   阿梨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梨花,任由风吹雨打,在枝头颤颤巍巍的,偏就落不到地上……   翌日,阿梨醒来,枕边已经没人了。   她模模糊糊回忆了一下,昨夜似乎是折腾到后半夜了,她哭着求了几句,男人才一副没吃饱的隐忍模样,收了手,放过了她。   阿梨坐起身,哑着嗓子,“云润、香婉……”   二人似乎就在外头等着,听见声音立马进来了,瞧见这满屋子的浓郁春意,也面不改色,习以为常的伺候着阿梨。   一个端来温水,一个取了衣裳来,两人一起,将阿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云润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得意的模样,问,“主子早膳想用什么?”   阿梨瞧她神色有些奇怪,看向香婉,“怎么了?”   香婉心思细腻,立马明白她问的是什么,道,“方才,奴婢们在屋外头候着,素尘去敲世子的房门了。”   阿梨明白了,昨夜李玄歇在她这儿,素尘不晓得,今早想去伺候李玄起身,丢了脸,叫两个丫头看见了。云润和素尘不对付,小妮子见人吃了瘪,高兴着呢。   阿梨摇摇头,轻轻敲了敲云润的额头,“都叫你别管旁人的事情,下回不许了。”   云润乖乖点头,“奴婢知道了。那主子早膳用什么,奴婢去膳房要。”   阿梨没胃口,摇摇头,“随便吧……”   话刚说完,门便被敲响了,云润和香婉霎时间变了脸,如临大敌一样,面面相觑看着彼此。   阿梨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很贴心,轻声道,“愣着干什么,去开门啊,别让人等久了。”   香婉咬咬牙,去开了门,片刻,引进来一个嬷嬷,四十上下的样子,穿着深青的厚袄子,面容肃穆,手里提着个食盒。   进来后,先瞥了眼垂首站在一旁的云润,见她依旧老样子,收回视线,朝阿梨屈了屈膝,“薛娘子。”   阿梨没进府前姓薛,因而嬷嬷喊她一句薛娘子。   阿梨也点点头,客客气气道,“劳烦林嬷嬷跑一趟了。”   林嬷嬷:“为主子办差,应当的。”   几句寒暄客套,林嬷嬷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汤药,阿梨双手接过来,屏息一口气喝完,将碗放了回去,冲林嬷嬷微微笑了笑。   林嬷嬷见阿梨如此爽快,也不在她跟前碍眼,道,“那奴婢便先回去同夫人回话了。”   阿梨颔首,很快便传来了林嬷嬷关门的声音。   阿梨这才端不住了,苦得皱眉,朝香婉道,“快把那盒子里的酥糖取来,这药越来越苦了……”   香婉沉默着去取了酥糖来,阿梨也不嫌甜腻,塞了两块,堪堪把喉咙里那股苦涩给冲淡了。   云润忍不住了,低声埋怨道,“是药三分毒,什么时候才能不吃这药?”   阿梨笑眯眯,见云润一张苦瓜脸,笑眯眯捏她的脸,“我忽然又有胃口了,早膳想用云片糕,再配清茶,刚好解腻,快替我去膳房传话。”   云润低着头应下,出去了。   阿梨只当没瞧见她红红的眼圈,收回视线,心里不像云润想的那么难过。   避子药而已,世子妃没进门,她一个通房真要有了孩子,那才是要倒大霉的事情。   却说云润闷头出去了,没走几步,便看见了林嬷嬷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云润赌气,扭开脸,林嬷嬷走过来,冷哼一声,“多大的人了,还耍脾气。”   云润心里不舒服,扁扁嘴,带着哭腔道,“姑姑……”   见侄女这个模样,林嬷嬷也不是铁石心肠的,拍拍云润的脑袋,缓了语气,“好了,你这个脾气,幸好薛主子性子好,纵着你,换了别个,你有的是苦头要吃。”   说着,又叹了口气,“药是侯夫人吩咐的,世子爷也点了头的,谁都没法子。你瞧你们薛主子自己都看得开,你愁什么?再说了,薛娘子是侯夫人看着长大的,情分在那里,世子爷也是念旧重情的人,薛娘子日后的日子苦不了。”   得了这句安慰,云润收了眼泪,揪着姑姑的袖子,娇道,“姑姑在侯夫人跟前,要多多替我们主子说说好话。”   林嬷嬷这回倒没有泼侄女的冷水,点了头,“我知道。快擦了眼泪,替你们主子办差去。”   云润三步一回头走了,见她走远了,林嬷嬷不紧不慢朝正院去了。   回到正院,林嬷嬷进屋同侯夫人回话。   侯夫人坐在圈椅上,一身的靛蓝如意纹织金锦袄,虽养尊处优,但毕竟到了年纪,不算年轻,脸上有几丝皱纹。   林嬷嬷福身屈膝,上前替她捏肩,边道,“那药奴婢一送过去,薛娘子便服了。”   林嬷嬷不蠢,说好话也要有个度,她要把薛娘子夸到天上去,侯夫人信不信是一方面,只怕她自己都要失了侯夫人的信任了。简简单单一句,说的多,不如说得巧。   果然,侯夫人听了后,满意点头,“她是个乖的,在我身边养了好几年,多多少少有些情分。等往后,还是要停了她的药,给她个名分的。”   林嬷嬷低声道,“夫人心慈。”   侯夫人摆摆手,“没什么慈不慈的,人处久了,总有感情,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说罢,侯夫人不由得回忆起从前的事。   她刚嫁进侯府时,武安侯便有个姨娘,姓柳,柳姨娘颇得武安侯宠爱。她那时也年轻,同柳姨娘斗得鸡飞狗跳,忽视了一双儿女。等发现不对劲时,长子李玄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老成规矩,清贵沉稳。   长子入了国子监,恰逢陛下巡考,在数百个宗室子弟和各地才子中,一眼相中了长子的文章,得知他是武安侯府的嫡子,当场便钦点了他的世子之位。   就这般,世子之位都定下来了,侯夫人才猛的意识到,她还同柳氏争什么?柳氏那两个儿子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三郎的万分之一!   幡然醒悟之后,侯夫人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儿女身上,同女儿李元娘的关系倒是修复得差不多了,但同儿子,却始终有些不冷不热。   也就是那时候,阿梨入了她的眼,侯夫人把这如花似玉的丫鬟放在自己身边养大了,赏给儿子做了通房。   如今有阿梨在中间转圜,母子关系比起从前,总是亲近了些的。   也因此,侯夫人心里记着阿梨这份功劳。 第3章   安安静静用了个早膳,阿梨看了眼时辰,对云润香婉道,“去趟正院吧。”   两人应了话,主仆三人出了世安院,来到正院。   进了院子,便有嬷嬷来带路,阿梨在正院待过近三年,同嬷嬷们都有交情,嬷嬷也愿意同她透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嬷嬷回头,“大小姐也在,夫人正陪着挑嫁妆呢,薛娘子来了,正好也陪着说说话。”   阿梨一听李元娘也在,顿时有些想回头了,早知李元娘也在,她是绝对不挑这个时候来的。   侯夫人今早赏了避子汤,她得来,还得开开心心陪着说会儿话,好叫侯夫人安心,她心里没半点不舒服,更不会怨恨谁。她今日若是不来,侯夫人不在意还好,若是想起这一出,心里就不知如何想她了。   阿梨是不想惹事的性子,索性就来了。却没想到,李元娘也在。   李元娘没什么大毛病,身上有些贵女的骄纵,但这同阿梨没什么关系,她是李玄的通房,可不是李元娘的丫鬟。但不知为何,李元娘看她十分不顺眼,自打她去了世安院,这位主儿每回瞧见她,都少不了冷嘲热讽几句。   阿梨虽没底气同她闹,但也不是上赶着挨骂的人,索性便避着她,但也有避不开的时候,就像今日。   她现在要是转头就走了,传进侯夫人耳朵里,像什么话。   嬷嬷进去通传,没一会儿便撩开帘子出来了,请阿梨进去。   阿梨露出个恬淡的笑,踏了进去。   侯夫人见她进来,等她行了礼,便笑着道,“来的正好,我快被元娘吵得头疼了,你来陪她挑。这孩子挑剔,这也瞧不上,那也不喜欢,幸好是生在侯府,寻常人家哪供得起。”   阿梨接过话,微笑着道,“夫人一番爱女之心,给的都是最上等的,大小姐定然是这也喜欢,那也喜欢,才挑不出的。”   这话侯夫人爱听,被哄得眉开眼笑,“你这孩子最是嘴甜。三郎这回归家,年前刑部不会派他出去了,你好好照顾三郎,我瞧他这回回来,似是瘦了些。”   阿梨不多言,乖巧应下,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在侯夫人跟前,李元娘还算收敛,只不痛不痒挤兑了阿梨几句。   大概是婚期将近,她一门心思都在如何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出去一事上。   阿梨陪着坐到中午,母女俩要用膳了,她才起身请辞。   阿梨前脚一走,侯夫人便点着女儿的额头,叹气道,“阿梨哪里得罪你了,她再怎么样,也是你哥哥的人,你少说几句。”   李元娘皱皱鼻子,眼里流露出浓浓的轻视,轻蔑道,“什么哥哥的人,不就是一个伺候的下人。仗着有几分颜色,便以为能笼络住哥哥了,白日做梦!”   侯夫人无奈,但女儿是自己亲生的,她也不舍得为了外人训她,只是提醒道,“私底下说两句就算了,当着你哥的面,可把嘴给管住了。他那人重规矩,叫他听见了,定是要罚你的。”   李元娘满脸不高兴答应,“知道了。”   侯夫人见她应了,没揪着不放,转而教起她如何同未来姑爷相处,屋里没人,母女俩说着体己话。   说着说着,李元娘的脸就浮起了红晕,露出了小女儿的娇羞。   .   回到世安院,阿梨腰酸背痛,叫了手巧的香婉替她揉了好久,才缓过来了。   待缓过来了,阿梨便按着平日里的习惯,习了一会儿字。   薛家家穷,她又不是薛家亲女儿,自是没机会习字,进了侯府之后,更没这个机会。还是来了世安院之后,托人买了书来,自己每日学一会儿。   一年下来,也认识了些字了。   云润在一旁研墨,羡慕道,“主子真聪明,字也写的好看。”   阿梨摇头直笑,“我的字好看?那你是没瞧见世子爷的字,那才叫自带笔韵风骨。”   李玄同其它宗室子弟一样,启蒙之后便去了国子监,平日里授课的都是大儒名士,一手字写的极是好看,还有人特意来府里求他题字的。   云润眨眼,天真道,“那主子可以让世子爷教您啊。”   阿梨摇摇头,没接话了。   云润性子天真,也幸好有个林嬷嬷那般护短的姑姑护着,也是她命好。   每日的习字之后,阿梨又取出自己的账簿来,勾勾画画,添上几笔开销和收入。   昨晚李玄留了根簪子,梨花样式的白玉簪,应当不是不小心落下的,大概是赏她的。   今日侯夫人赏了匹绢,成色不错,卖出去应当值钱。   ……   就这么勾勾画画,阿梨把这几日的账记好了,其实她手里还真有些银子,李玄是个很大度的主子,待她一向大方,侯夫人那头赏赐也没断过。   只不过,当年入侯府时攒银子,是为了替自己赎身,如今攒银子,纯粹图个安心了。   想了想,阿梨取了十两出来,叫云润取荷包来,装好了,放在妆箧的抽屉里。   弄好这些事,阿梨又吩咐香婉,“你去膳房传个话,让熬个当归生姜羊肉汤。等会儿我给世子爷送去。”   香婉闻言,欢天喜地下去了。   阿梨笑看香婉下去,摇摇头。侯夫人方才都说了那话了,她再不上点心,只怕侯夫人那边要不高兴了。   阿梨用了晚膳,等云润瞧见李玄那屋要膳了,才端着汤去了隔壁。   她特意耽搁了会儿,到的时候,李玄用了一半。他没叫人伺候,素尘只不远不近站着。   阿梨端着汤进去,她今日总算把那件压箱底的雪青绣莲纹蜀锦裙翻出来了,上身是雪色百合纹的对襟夹袄,配了条浅青色的褙子,袖口毛茸茸一圈,衬得手指白白细细的。   李玄见了她,似是有几分讶然,旋即拂手让素尘出去,看向阿梨,“坐。用过膳了?”   阿梨温温顺顺应是,没坐下,挽袖子给李玄舀了碗汤,膳房料加的足,阿梨直接捞了小半碗的羊肉,再舀了勺汤,素手那么捧着递过去,柔柔道,“世子用一碗吧。”   李玄最讨厌汤汤水水的,下意识皱了皱眉,等瞧见汤碗里汤都遮不住的羊肉,顿时又有点想笑。   “你这是让我喝汤,还是吃肉呢?”   李玄大概今日心情不错,难得开口说了句玩笑话。   阿梨抿唇笑着,轻声地道,“要喝汤,也要吃肉,世子这回回来,瘦了好些,该补一补了。”   李玄闻言,清冷的面上竟露了个笑,“倒也就你能瞧出我瘦了还是胖了。”   他这话说的寻常,阿梨却是脸上霎时浮起了红晕,如玉的耳垂都一点点红了。什么叫就她瞧得出,明明是侯夫人说的。   李玄平日里正经端方的一个人,为什么在她面前,总说些做些叫人羞臊的话和事?   李玄倒没觉得自己多过分,榻上什么事没做过,不过几句实话而已,也值得她臊成这样?但他也没继续说,接过汤碗,皱着眉,犹如咽什么苦药一样,一口一口往下咽。   等吃完了,便将汤碗放下了,李玄继续用膳,阿梨在一旁坐着,时不时给他夹菜。   一顿晚膳用下来,阿梨觉着自己今日的差事办得不错,她夹的菜,李玄都吃了。   觉得无事的阿梨想走了,叫云润把一小罐桂花蜜送进来,转头对李玄道,“这蜜能解酒养胃,世子爷别嫌腻,每日冲一盏,对身体好。我让素尘收好,世子记得喝。”   李玄倒没说不要,只是道,“就放这,不必给素尘。”   阿梨乐得不用和素尘打交道,欣然点头,“好,都听世子的。”   说完了,便起身,打算回去。   李玄喊住阿梨,从袖里掏出个药瓶来,一圈莲纹的瓷瓶,他递给阿梨,道,“你那清火的药别用了,用这个。”   阿梨接过去,温温顺顺笑着,道,“谢世子赏。”   李玄又道,“今早搁在你那的簪子,是给你的。”   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阿梨也习惯如此,明白李玄这是想看她戴了,打定主意明日便戴,面上只温温和和谢过李玄。   二人再无其他的话,阿梨顺势出了门,回了自己的屋子,进屋便揉着发酸的腰和脖子,深吸几口气。   香婉立刻上前替她解头发和领子,轻手轻脚的。云润则出去叫热水了。   香婉边解头发,边替自家主子累,她还以为主子去给世子送汤,是去邀宠,顺便给心思不纯的素尘个下马威,没曾想,自家主子收拾一番,还真是去给世子送汤的。   没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香婉忍不住问,“主子怎么不请世子过来啊?”   世子久旷,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昨日定然没有纾解够的,主子又不主动,真叫素尘那小蹄子爬了世子爷的床,可叫整个院的人看了笑话了。   香婉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什么也没说,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虽然明白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可说出口就不好了。   阿梨闻言,并不接话,只道,“脖子酸,替我捏一捏。对了,明日用那个梨花簪,衣裳也衬着那簪配。”   香婉心思通透,明白自家主子这是不愿意说,便不再问,只乖顺应话。   见香婉不作声了,阿梨才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菱花镜将她的脸照得纤毫毕露,镜中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微微挑起,不施粉黛就能勾人心魄般。她平日里会下意识睁大眼,黑白分明,眼神再温顺点,打扮再素点,便能遮住那勾人,像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生这样一张脸,究竟是福,还是祸,有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   说是福,以色侍人,也不算得什么福,她宁肯生得普通些,嫁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不去肖想这些荣华富贵。   说是祸,但当初若是没这张脸,为了凑够钱还债,也许她当时便被卖进了勾栏窑子,过得比现在还不堪。   只是,说到底,以色侍人,终究不是一条正道,可偏偏她在这条道上,回不了头,又改不了道,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第4章   过了几日,李玄身边的随从来了一趟,同阿梨说了件事。   李玄身边的大丫鬟素馨要出嫁了,叫她替自己看着赏几样东西。   素馨素尘同阿梨一样,都是侯夫人赏给李玄的,只不过,素馨素尘是过来伺候李玄的起居的,而阿梨则是送来做通房的。   素馨同素尘不大一样,素馨生着一张和气脸,见谁都笑,进退有度,比起素尘,素馨显然更得人心些。   阿梨应下后,便叫了云润来问话,云润似是打听过了,一五一十道,“素馨自己跟世子求的,世子爷这回回来,她就主动提出来了。侯夫人那边也点头了,说她这些年伺候世子爷有功,还特意赏了嫁妆的。”   阿梨听罢,真心实意露出个笑来,有些替素馨高兴,道,“替我把册子拿来,我翻一翻,挑几个合适的,权当做添妆礼了。”   李玄要她送,她自是要送的,但自己那一份,阿梨也不想落下。   她刚来世安院时,素尘是打心底里厌恶她的,倒是素馨,确确实实帮过她的忙,如今见她要有个好归宿了,阿梨仿佛也感同身受一样,替她高兴。   云润拿了册子来,阿梨仔仔细细挑了好一会儿,终于选中了几样。   她自己出面不大好,便叫香婉和云润替她走一趟。   二人似是有些醋了,云润撅起嘴,酸溜溜道,“主子待素馨真好,还送添妆礼。”   阿梨温温柔柔笑,“醋什么?等你和香婉出嫁,我给你们出嫁妆。可谁叫你们一个两个都没消息。”   香婉脸颊微微一红,羞涩扭开脸。倒是云润,还大咧咧的模样,道,“奴婢还小,才不急。”   说罢,二人便出去了。   .   后罩房   世安院很大,但布局反倒是简单的很,下人都住在后罩房,云润和香婉轻车熟路寻到素馨的房间,敲了敲门。   “素馨姐姐。”   片刻功夫,就有人来开门了,是素馨,她穿着身青色袄子,下半身是袄裙,她长着一张圆润的脸颊,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眼里带着笑意。   见到云润香婉,素馨忙请二人进屋,“快进来坐。可是薛娘子有什么吩咐?”   云润边摇头,边踏过门槛,道,“主子叫我们来送添妆礼的。”   等进了屋,才发现,素尘也在屋里坐着。素尘红着眼,似乎刚哭过。   素馨知道几人不对付,却也当做什么事都没有,道,“我这不是要出嫁了吗,也没长辈替我操持,素尘过来替我出出主意。”   云润香婉点点头,没久留的意思了,将添妆礼递给了素馨,便客客气气道,“主子那边离不了人,我们这就回去了,素馨姐姐别送我们了。”   素馨送她们到门外,边笑道,“我出府前,想请大家伙儿聚一聚,到时候你们一定来。”   云润香婉应下,转身出了后罩房。   见人走远了,素馨回到屋里,打开那添妆的小箱子,第一层是一对儿如意纹的金镯,再是套三百千和笔墨纸砚,用红布包着。掀开第二层,是一对素银镯子,沉甸甸的。再是一根银簪。   素馨忍不住道,“薛娘子真是费心了。”   这头一层,是世子叫薛娘子送的。第二层,定是薛娘子自己的添妆礼。   世子爷的礼,重寓意,那金镯子里头还刻着侯府的章,藏在家中当传家宝。至于薛娘子的礼,则真叫素馨觉得贴心了,素银镯子、银簪看着不显什么,可真要遇上点什么事,卖了当了,都值钱,还不麻烦。   素尘也过来看了眼,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素馨将箱子收好,转身看到素尘,忍不住叹了口气,拉她的手,“素尘,咱俩是一起进的世安院,当了这么些年姐妹,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惦记世子了。”   素尘没想到素馨突然说破,脸尴尬地红了,硬着头皮道,“姐姐冤枉我了。”   素馨摇摇头,“你我姐妹多年,你的心思,我还看不透吗?你听我一句劝,别惦记世子爷了。世子爷是好,龙章凤姿、清贵俊朗,可他再好,也不是你我这种身份能肖想的。”   素尘脸憋得通红,“我就是不服气,明明是我先伺候世子的,世子要收通房,侯夫人为什么不选我。她除了一张脸生得比我强,还有哪里比得过我?论对世子的忠心,论对世子的情意,我远胜她千倍百倍!”   素馨一语道破,“可对世子,你的忠心、你的情意,他瞧不上。世子爷是个什么人,他若是要收了你,早就收了,不会拖到现在。你再不甘心,都没用。”   素尘难堪至极,心中甚至有些怨恨起了素馨。   她蓦地起身,“你我姐妹多年,不帮我便也罢了,何苦泼我冷水。我是拿不出比这银镯子更值钱的添妆了,你向着她,我也认了。总归你要出府了,我的事,日后就不用你多管了。”   说着,素尘大步迈了出去。   见她决绝背影,素馨终究是没追过去。   个人有个人的命,她劝也劝过了,能做的仅限于此。   没几日,天又冷了几分,到了素馨出府的日子了。   这日,她来给阿梨磕头。   阿梨闻言,叫香婉把人引进来。   素馨进来了,她要出府了,没穿那一身青色袄子,穿的是件枣红的袄,红衬气色,将她衬得精神极好。   素馨进来便跪下了,磕了个头,道,“这一年蒙薛主子照拂了。”   阿梨叫香婉扶她起来,问她,“今日便出府了?”   素馨点头,“嗯,奴婢……奴婢家那口子在外头等着,回去了便摆酒了。”   阿梨笑着点头,“真好。往后好好过日子,你是个有福的。”   素馨听着,忽的感觉自己从薛主子的话里,听出了点羡慕,但转念一想,薛主子得世子专宠,何必羡慕她嫁个贩夫走卒,心中笑自己多想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到了请辞的时候,素馨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   “还有件事,奴婢想求主子。”   阿梨点头,“你说。”   素馨道,“奴婢想替素尘求个情。”   阿梨怔了怔,点头答应了,“她不来害我,我不会对她做什么。”   素馨得了这句话,心中大安,非要跪下再磕个头,才出去了。   .   傍晚时,李玄来了。   算算日子,他上次来正好是三日前,阿梨也猜到他今日估计会来,便也准备着。   李玄今日穿的简单,月白圆领竹纹锦袍,整个人清贵又俊朗,沉默不语的模样,更添几分这个年纪难得的稳重自持。   阿梨私下里还拿府里三位公子比较过,大公子心思深沉,二公子风流成性,唯独李玄,人品挑不出错处,模样也生得最好。   她走近了,才看出李玄眼下有些发青,怔了怔,道,“世子去榻上躺会儿,我替世子按按肩。”   李玄本还不觉得怎么样,听阿梨要给自己按肩,忽的身上来了懒劲儿了,嗯了句,就去了榻上。   阿梨是跟嬷嬷学过的,手法巧妙,力道拿捏妥当,很快便按得李玄昏昏欲睡了。   见李玄闭目,阿梨悄悄缩回发酸的手,揉了揉腕子,不去打扰李玄小憩,自己坐在一旁翻了会儿书。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玄就醒了。   阿梨看得认真,起初还没察觉,直到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才匆匆放下书。   睡过一觉,李玄的精神好了不少,看了眼阿梨搁在一旁的书,望向阿梨,“你识字?”   阿梨抿着唇一笑,“随便看看,认识的字不多。”   李玄颔首,倒也不像很稀奇的样子,这世道女子多不念书,就是他自己的妹妹李元娘,也就认那么几个字,便不肯学了。难得她好学,读书明理,比当泼妇好。   “要什么书,去我那里取。另给你的份例添一份笔墨纸砚。”   阿梨一下子便笑了,笔墨纸砚都费钱得很,若是有现成的,自然是好的。   她高高兴兴屈膝,“谢世子。”   李玄似乎是来了兴致,又当了会儿夫子,把阿梨圈起来的那几个字都教了遍。   阿梨学得认真,却是把屋外头的云润香婉急坏了,这是叫膳好呢,还是不叫好呢?   主子和世子爷在里头做什么啊?总不至于晚膳都没用,便安置了吧?   两人偏还都脸皮薄,不敢进屋问,好不容易听到主子叫膳了,二人才大大松了口气,飞奔去膳房了。   用了膳,阿梨想起素馨的事,觉得还是该同李玄说一嘴,毕竟他安排自己送添妆礼了。   李玄听罢,点点头,“知道了。”   阿梨又道,“夫人让我问问您,要不要再添个人,顶素馨的差。”   李玄淡声道,“不用了。我原就不爱用丫鬟,素馨素尘是母亲送来的,我才留下了。”   阿梨点头,“好,那明日我去同夫人回话。其实素尘能干,一人也是行的。”   说完了,却半天没等到李玄回话,阿梨纳闷抬头,却见李玄看着她,眼里似是带着笑意。   阿梨一怔,便听李玄道,“醋了?”   阿梨傻眼,我醋?醋谁?醋什么?   李玄却笃定她就是吃醋一般,握着阿梨的手腕,犹如把玩珊瑚串一样,揉着,淡声道,“丫鬟就是丫鬟,我不会碰,也不会收用。”   阿梨回想自己方才的话,实在想不明白,李玄为什么觉得她吃醋了,但看李玄也没生气,反倒还有那么点高兴,更不好开口解释了。   总不能打人家世子爷的脸,告诉他,“我真没醋,真的,您多想了。我吃谁的醋,也不可能吃您的醋。”   她怕她这会儿说了这句话,明儿侯夫人就要叫人来教她规矩了。   阿梨硬着头皮,没解释,没吭声。   看在李玄眼里,这更是她吃醋的表现了。   他没觉得阿梨犯了自己的规矩,心里还有那么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高兴。   小通房喜欢自己,这很正常,无伤大雅的前提下,他乐意宠着她。 第5章   “主子慢着点儿,咱们出门早,不着急。”   香婉扶着自家主子,两人一道往花厅去。   今日是侯府唯一的嫡女,李元娘纳征的日子,纳征在民间又有“过大礼”之称,算是成婚前比较重要的步骤。   来到正厅,只零星来了几人,阿梨惯来不爱出门,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交际的圈子窄之又窄,索性便不去交际,还落了个轻省。   坐了会儿,人便到齐了,侯府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侯夫人所出,自是犹如掌上明珠般,就连武安侯这么个不靠谱的,都早早便携侯夫人来了。   大抵是为了给女儿面子,武安侯没同柳氏一起露面,而是同侯夫人并肩而来,进了花厅。   武安侯年轻时还是个俊朗男儿,酒色浸淫,如今大腹便便,半点看不出当年青年才俊的样子了。倒是同他并肩而来的侯夫人,保养得颇好,加之嫁女,气色宜人,面色红润。   武安侯将侯夫人送进花厅,便去了前厅。   女眷聚在花厅,男子则在正厅接待男方家人。   李元娘许的那户人家姓邵,邵家人约莫很重视这门婚事,礼金给得丰厚,礼品如流水一般入了花厅,念礼册的嬷嬷直念得口干舌燥。   什么红珊瑚、玛瑙珠串、和田玉雕……一连串的贵重礼品,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阿梨不知侯府嫁女是不是都是这个阵仗,但看侯夫人脸上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便感觉,这门亲事应当还是很令母女俩满意的。   纳征礼没持续太久,一个时辰左右,便结束了。   阿梨跟随众人一起退场,带着香婉要回世安院,刚出院子,便看见云润站在外头,面色焦急,张望着里边。   见到自家主子,云润立刻就上来了。   阿梨问道,“怎么了?”   云润压低声音,附耳道,“薛家来人了。”   阿梨愣了一下,“哦”了一句,继而面上露出个笑来,见云润香婉担忧看着自己,便笑着道,“别担心,没什么事。”   想了想,又道,“先回趟世安院,我去取些东西。”   回到世安院,阿梨从妆箧抽屉里取出荷包,塞进袖子,没让云润和香婉跟着,自己出去了。   来到小后门处,门房见了她,很是熟悉,很快便将门栓挪开了,道,“薛娘子同家里人多说几句,我就不打扰了。”   阿梨客客气气的,“多谢。”   等门房走远了,阿梨推开梨花木大门,便看见个中年妇人站在门外,妇人穿一身深青棉袄,下面穿着棉裤,袄裤都洗得很干净,看得出穿了很久了,打着补丁,洗得有些发白了。   妇人见了阿梨,立即走过来了,搓了搓冻得发木的手,讪讪一笑,“阿梨,你来了。”   阿梨轻轻地应,“嗯,婶娘。”   妇人看上去很想同她寒暄几句,苦于关系淡漠,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阿梨无意同她多说,直接从袖中掏出荷包,递了过去,“这银子婶娘收好。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薛母满脸笑意接过荷包,立马打开,一瞧还是原来那个数,便着急道,“阿梨啊,你现在都给世子做通房了,按说到手的银子也多了,能不能多给些?不是婶娘逼你,实在是家里难,你也知道的,婶娘一个寡妇,家里没个男人,连地都伺候不了。”   阿梨神色平静,道,“我给的银子,够您吃喝和日常开支了。您也知道,我是做了通房,说到底和丫鬟也差不了什么,我能给的就这些了。”   银子到了手里,薛母也不必小心翼翼的说话了,见阿梨不肯答应,有些恼,道,“当初若不是你招惹了刘三那个泼皮,你堂哥怎么会为了你,失手杀了他,被抓进大牢。你毁了我儿子一辈子,补偿是应该的!他明年就要出来了,我不替他攒点银子,他怎么成家?!”   阿梨原本神色平静,听薛母提起旧事,蓦地抬起眼,盯着薛母,“当初的事情,婶娘既已经怪在我头上,我也懒得多说什么。婶娘觉得我欠你们薛家,我也认,毕竟薛家养我一场。可婶娘已经卖过我一回了,加上这些年我给的银子,欠的再多,也该还清了。既然薛蛟要出来了,那您以后也别来找我了。”   薛母急了,“怎么能说还清了?!阿梨,我养你一场,虽然没有生恩,养恩总是有的,当初要不是我薛家救了你,你如今还不知在哪个勾栏里迎客呢!做人要有良心!再说了,你纵使得宠,也不会长久,往后失了宠,还不是要靠你堂哥替你撑门面!婶娘劝你,做人做事不能太绝。”   “我得宠也好,失宠也罢,是我自己的命。薛家富贵也好,落魄也罢,是薛家的运。薛家养我一场,我如今还清了,日后就不必来往了。”阿梨淡淡望着薛母,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迟疑。   从前薛蛟没有出狱,她可怜薛母一个寡妇讨生活太难了,愿意帮衬她。如今薛蛟要出狱了,薛母还打着叫她养着他们母子俩的主意,阿梨不乐意。   “好生绝情!行,你记住你今天说的,等我薛家日后发达了,你别来求我!”薛母法子用尽,也不见她松口,怒气冲冲抛下一句话,揣着银子,拂袖扭头走了。   阿梨转身回了侯府,给门房塞了碎银子,便打算回世安院。   后门离世安院颇远,要绕过大半个侯府,这条路阿梨经常走,薛母几乎每两个月都会来一趟。   阿梨一言不发走着。   她虽喊薛母一声婶娘,但其实同薛母并没有血缘关系,她甚至不姓薛。穷人家鬻儿卖女是常事,她估计也是如此,被生父母卖给了人贩子,牛车经过城郊的时候,被薛家用八两银子买下了。   原是十两的,薛母嫌贵,一番砍价,才说到了八两。这事阿梨打小就知道,薛母最爱拿这八两银子说事,她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八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对于当时的薛家而言,的确是一比很大的数目。   她进了薛家,那时候很小,烧得稀里糊涂的,压根连自己从前叫什么都记不起,连名字都是薛蛟给她取的。他说,梨花香香软软的,你就叫阿梨。跟我姓,姓薛。   从那时起,她便成了薛梨,在薛家留了下来。   一直到后来,薛蛟失手打死刘三,进了大牢,而她则卖身进了侯府。   阿梨垂着眼,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不知不觉走岔了道,来到了离正厅不远的游廊。   她自己浑然未觉,身边却走近了一人。   “薛娘子。”   阿梨惊得回过神,循声望去,便看到了李玄时常待在身边的侍卫谷峰。他一身深蓝劲装,稍显平凡的面孔显出习武之人特有的坚毅,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可靠。   谷峰一贯是跟着李玄进出的,他在这里,岂不是李玄也在附近。   阿梨下意识抬起头,朝远处望了眼,果然瞧见了李玄的身影,他面朝着这边,穿着圆领云纹织金锦袍,面容贵气,却隐隐环绕着寒霜般,隔着老远,阿梨都能依稀感觉到他的不虞。   阿梨收回视线,望向谷峰,“谷侍卫,可是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谷峰指了个方向,道,“世子爷道,薛娘子当是迷了路,让属下送您回去。”   阿梨点点头,没再朝那边看一眼,微微低头,跟着谷峰从游廊的侧门出去了。   .   见阿梨绕路走了,李玄收回视线,察觉到身边人的心不在焉,面色寒霜未减,抬眸盯着仍在发怔的邵昀。   邵家来行纳征礼,礼毕却没急着走,邵昀想要同他结交,李玄看在自家妹子的份上,愿意卖邵昀一个面子,耐着性子陪着说了会儿话。   却不想,半路上居然遇见了薛梨。   隔着老远,邵昀便看傻了,眼睛挪都挪不开,李玄自己也是男人,怎么会看不穿邵昀心里那点龌龊的想法。   他站定了,没继续往前走,又叫谷峰送人回去。   侯府大公子李崇见邵昀那模样,忍不住幸灾乐祸,道,“邵公子这是看傻了?”   邵昀还傻傻点头,等回过神,看见沉着脸的李玄,想到面前站着的可是未来妻子的亲哥哥,还是武安侯府的继承人,霎时一个激灵,忙不迭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李崇笑呵呵,一脸“都是男人,我们懂”的表情,拍拍邵昀的肩,“一个通房而已,邵公子若喜欢,让三弟赠你便是。”又转过脸,冲着李玄笑道,“三弟说是吧?”   邵昀愈发尴尬,但想起方才那让自己惊鸿一瞥便心如鼓槌的女子,心里又忍不住痒痒的,当真是极美的,侯府竟还藏着这样的美人,自己这未来大舅子真够铁石心肠的,这样的美人,竟连个妾的位份都不给,只是个通房。   若是他的人,金屋藏娇也未尝不可,他定然不叫美人受这样的委屈。   李玄脸缓缓沉了下来,直直看向一旁拱火的李崇,寒声道,“我的人,什么时候容得旁人多嘴了?兄长先管好自己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   李崇脸一白,心里开始打颤了。他打小就怵自己这个三弟,一脸阴郁,旁人根本看不透他的想法。一声不响便夺了世子之位,如今官至刑部后,越发难缠了,自己方才实在不该一时冲动。   他藏在袖里的拳头握紧,强忍难堪,面上挤出一个笑,“大哥方才酒吃多了,说话犯了浑,三弟别同我计较。”   李玄不置可否,掠过李崇,冷冷的眼神落到邵昀身上。   比起完全靠自己打拼的李玄,邵昀同旁的公子哥儿一样,靠祖辈余荫,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当着,才能平平,为人平庸。哪里能扛得住李玄的审视。   李玄的眼神太过迫人,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死囚犯人,能从这些人嘴里撬出证据和实话,绝非仅靠着他世子的身份。   邵昀张张嘴,想替自己辩解一句,张了嘴,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   好在李玄没打算在妹妹大喜的日子闹,冷漠收回视线,率先抬步走了。   李崇和邵昀均一愣,赶忙追了上去,这回却是不敢与他并肩同行了,下意识缀在其后。   几人默不作声回了正厅。邵昀坐立不安,迫不及待随邵家人一起走了。   邵家人一走,武安侯便起了身,要回柳眠院。   李玄神情淡淡,目送武安侯离开,踏出正厅。   他一走,李崇和李耀才敢动身,兄弟俩虽为长,但偏偏是庶出,而李玄又是侯府未来的当家人。二人再看不惯自己这个高傲的弟弟,也不敢对他不敬。   李崇轻呵一声,嗤之以鼻,四周下人均晓得侯府几位公子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当自己是哑巴聋子,闷头退了出去。   二公子李耀生性风流,今日妹子出嫁,也没见他正经几分,衣襟散乱着,一身红色锦袍,大冷的天,还摇着手里的折扇,十足的风流公子哥儿。   “哥,再给我拨点银子,我等会儿出去一趟。”   李崇闻言蹙起眉,国字脸上显出几分不满,“这个月才过了几日,你的银子就花完了?不是做哥哥的说你,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别仗着父亲姨娘宠你,便失了分寸。好好考个功名,再不济让父亲出面替你谋个官位,成日往那不入流的地方钻,像什么样子!”   李耀不耐烦听这些,“谋个小官有什么用,点头哈腰的,当官有什么好的,月俸都不够我喝一回酒!我才不受那窝囊气!”   李崇拧眉,“窝囊气?!你比他李玄年长,他是人人称赞的世子爷,你就甘心做个吊儿郎当的废物?!我怎么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弟弟!你知道外人怎么说我们兄弟几个的吗?外头人都说,武安侯府三位公子,大公子是个管着家中庶务的管事,二公子是个风流浪荡子,唯独他李玄,才真正继承了武安侯的风骨,是国之栋梁。”   李耀懒得听,丢下一句,“说就说,也不少块肉”,扭头就走了。   留下李崇,气得面色发青,深吸几口气,才恢复了平日里的面色。   他总有一日要把李玄踩在脚下!   什么庶出嫡出,他就不信,嫡子天生就高人一等! 第6章   纳征后,日子仿佛过得很快,入冬后,昼短夜长。   外头天寒地冻的,屋里却是温暖如春,阿梨揣着铜手炉,一边听着云润和香婉在耳边说着闲话。   阿梨不大出门,一来是没处可去,二来也是因为李玄是个极重规矩的主子,怕是不喜她四处钻营。   好在阿梨也是待得住的性子,半个月不出门都不觉得闷,很能给自己找乐子。   云润却是十分活泼的性子,最爱四处找人聊天说话,知道的也多。她缩着肩,将两只手搭在暖炉上取暖,边如同小黄莺一般,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柳眠院的趣事。   “昨儿柳眠院那边动静可大了!听说二公子从勾栏里带了个女子回来,非要纳进门,把侯爷给气坏了,险些动了家法。柳姨娘也给气病了,大半夜喊了大夫,整个院子人仰马翻的。不过那女子生得是真好看,那双眼啊,就跟带了钩子一样,那股子媚啊……”   香婉掀了铜盖,用长铜勺拨了拨碳,笑着打趣,“你又没见过,怎么就知道好看了?”   云润不服气道,“要是不好看,二公子怎么挨打也要纳她进门?”   香婉笑盈盈问她,“那是咱们主子好看,还是那姑娘好看?”   云润想都没想道,“那自然是主子好看了!我才不信,有谁能胜过主子!主子是我见过生得最美的人!”   阿梨原本只懒懒听着两人拌嘴,闻言打断,“云润,还没说完呢。”   云润见主子想听,忙继续道,“最后,侯爷和柳姨娘还是拗不过二公子,点头让那女子进侯府了。”   阿梨听罢,倒不觉得稀奇,二公子本就是个风流成性、肆意妄为的性子,他做什么,阿梨都不觉得稀奇。至于柳姨娘,也是个爱子如命的。   只是,溺子如杀子,柳姨娘迟早有一天要后悔的。   阿梨也就是那么一想,柳眠院的事,同她没半点干系,倒是另一桩事,同她很有些关系。   阿梨垂下眼,盯着那烧红的炭火,橘红的火光照在她的面上,将她的脸衬得温柔又娴静。   香婉和云润看着这一幕,两人彼此看了眼对方,不自觉便没了声儿。   阿梨算了算日子,自从李元娘征纳那日后,快有半个月,李玄都没来她这儿了。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刑部有大案的时候,李玄夜夜宿在刑部,十天半个月不回侯府。但这一次显然不大一样。   进了十二月,刑部几乎没什么案子,李玄每日都是按时回来的。按照他往日的习惯,每三日来一次,便是那日有事,也会派人来同她说一句。   这一回,李玄就像把她忘了一样。   不仅他不来了,也没派人来传个话。两人住在一个院里,半个月下来,愣是连照面都没打一个。   阿梨前思后想,终于得出了个结论,李玄生气了。   回忆起那日,李玄身侧还站了两人,其中一人,阿梨见过几面,是侯府大公子李崇。另一人,她却觉得十分眼生,应当不是府里的人。   李玄同人在那儿说话,她傻傻闯了进去,打断了几人,闹了笑话,害得李玄失了颜面。一贯重规矩的世子爷不高兴了,便不乐意过来了。   阿梨前前后后一想,勉勉强强猜出这么个原因来。   都说女子的心思不好猜,要她说,男子的心思也不遑多让,尤其是惜字如金的世子爷,更是难上加难。   相通这一出,阿梨也不纠结了。   世子生气了,她能怎么办,她又不敢晾着这位爷,还不是只能示个好,把人哄高兴了,自己才能过个安稳年。   否则那头侯夫人晓得,自己儿子因着个通房闹得不快了,怕是又要把她喊过去了。   想到这几日世安院上下关于她失宠的风言风语,和在外受了冷待还要瞒着她的云润香婉,阿梨心中默默做了决定,抬起头,轻轻对云润道,“等会儿送罐桂花蜜去北屋。”   北屋便是正房,也是李玄住的地方。   云润一怔,忙忍住笑容,大力点头,“嗯!”   哪里都是如此,拜高踩低,世子爷这才几日没来,连膳房那头都敢欺负她们了,取个膳都推三阻四。更别提伺候着全府上下的刺绣房那群老仆妇了,以往姑娘姑娘叫得亲热,现如今她们送了料子去,叫刺绣房给主子做过年的新衣,竟连门都进不去了。   可真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傍晚,李玄回府,云润过去送了罐桂花蜜,去的时候惴惴不安,回来时,却是一脸的笑容。   她一进门,香婉就抓着她问,“怎么样?”   云润笑眯眯,得意洋洋道,“世子爷一听是主子送的,便叫我进去了。东西也收下了。”   阿梨温柔点了点头,叫香婉替她梳妆,说是梳妆,都入夜了,也没折腾得太华丽精致,只在发上洒了些花露,将发拢到胸前,打了个散散的辫子。   松软的黑发散落在胸前,萦绕着淡淡的梨花香,辫子尾用一枚梨花扣束住,看上去是要入睡的打扮,实际上暗藏心机。   阿梨对着镜子照了照,从鬓角挑出几缕碎发,微微凌乱的姿态,恰到好处将雪白的面颊和耳垂露出来,衬得温婉乖顺。   香婉打开妆箧,问阿梨,“主子要什么耳饰?”   阿梨挑了一会儿,选了个最简单的,珍珠耳饰,两枚圆润的珍珠,只小米粒大小,“就这个。”   香婉立刻取出来,给阿梨戴上。   珍珠圆润细腻,夜下烛光的照拂下,乍一看并不显眼,仔细瞧,却又觉得光泽隐隐流动,勾得人不由得将目光落到那泛着粉色的耳垂上。   戌时,院外传来梆子声,一慢一块,连敲了三下,便是落更了。   香婉和云润两个眼巴巴守在门边,盼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倒是阿梨,还安安静静坐着。   终于,在两人焦灼的等待中,影影绰绰的脚步声隔着木门传进来了。   敲门声一响,云润便立即开了门,屈膝福身,“世子。”   阿梨亦走过来,看见李玄在屋外站着,他双手背在身后,长身而立,穿着件暗色圆领云锦袍,神情淡漠,漆黑的眸子犹如深深的寒潭,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半月未见,阿梨心里竟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紧张,但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把人哄高兴的,她压下心里那些情绪,柔柔屈膝,轻声道,“世子。”   李玄盯着她看了会儿,淡淡道,“起来。”   阿梨直起膝盖,香婉和云润两个已经趁机出去了,四下无人,连院子都是空荡荡的,只屋檐下的灯笼被寒风吹得直晃。   阿梨穿得单薄,有些冷,微微瑟缩了一下,纤细瘦弱的肩,在朦胧的烛火下,显得惹人怜惜。   李玄看在眼里,下意识抬步进了屋,反手将门关上了,隔绝来自屋外的寒风。   这半个月,他是有意冷落她的,或者说,更为主要的原因,是要冷一冷自己。   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薛梨的宠爱,似乎超过了那个度,越过了他心里的那条线。   他自小见到的,便是父亲武安侯如何宠妾灭妻,将柳姨娘捧得嚣张跋扈,母亲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武安侯府一片混乱,规矩尽失。若非外祖家地位摆在那里,他又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世子之位,未必会是他的。   即便如此,旁人只觉得他走运,入了陛下的眼,却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父亲的漠视、母亲的忽视、需要他保护的妹妹……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对妾室的过度宠爱。   他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妾便是妾,正妻便是正妻。庶出便是庶出,嫡出便是嫡出。这是规矩,是礼数,若是乱了,便是內帷不治、私德不修。   他绝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更不允许武安侯府再一次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谈。有违祖宗,更有违他这些年读的圣言贤语。   对于薛梨,他可以宠爱她,庇佑她,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等日后时机合适,再给她一个或者几个孩子。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那日,邵昀见到薛梨后满眼的惊艳和觊觎,让他起了杀心。   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薛梨的占有欲,似乎超过了对于一个小小通房的程度。   所以,这半个月,李玄一直克制着自己踏足西屋。   直到今日,那罐带着邀宠意味的桂花蜜,才叫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没忍住朝这边来了。   阿梨瞧见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不明所以,只以为他还在生气,捧了盏茶,递过去,没靠得太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玄回神,看见递到面前的那盏茶,抬起眼,目光落到阿梨拢在胸前的发,向上移,便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此时微微垂着,眼里似是掺杂着细碎的惊慌无措。   李玄心口莫名一滞,心防霎时被击破了,他心中叹了口气,抬手接了过去,随手搁在圆桌上,朝阿梨沉声道,“过来。”   阿梨闻声,稍稍抬起眼,试探着走近了些,下一秒,便被男人拉进了怀里。   男人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清冷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   他道,“怕我?”   阿梨先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偏他抱她很紧,阿梨犹如只小雀儿似的,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那股子梨花香便渐渐晕开了。   她小声地道,“奴婢上回给世子丢脸了,还以为世子今日也不会过来了。”   李玄心里觉得阿梨笨,又觉得她笨得可爱,胸口仿佛被她这句话,塞满了鼓鼓囊囊的柔软棉絮,说不上来的滋味。   算了……   李玄心里想,他同一个小女子折腾什么。相处一年了,枕边人是什么性子,他早都琢磨透了,温顺无害,犹如一株菟丝花一样,离了他,怕是连活下去都难。她生着这样一张脸,性子又柔弱得没任何攻击力,出了侯府,没了庇护,怕是用不了几日,便被算计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自己刻意冷落她,她也只知道默默承受着,连邀宠都笨得很,眼巴巴送一罐子桂花蜜来。   她也不想想,他何时爱吃那甜腻腻的玩意儿了,若不是看她辛辛苦苦也只折腾出那几罐子,他怎么会吃。   她就像自己养的猫,娇气又无害,温顺又胆小,从来不敢求什么,就像只要能待在他身边,便别无所求般。   他都宠了她一年了,也没见她骄纵半分,连膳房和绣房那群刁奴,欺负到她头上,她都束手无策,毫无反抗之力。   李玄想着,又觉得薛梨的性子太温顺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他的人,被人欺负成这样,他不替她撑腰,不护着她,她能指望谁?   .   李玄心中这番念头,除他之外,旁人自然无法揣测。   即便是阿梨,自认对李玄的性子有五六分的了解,也猜不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她估摸着时机,红着脸,在李玄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湿润红软的唇,未涂抹什么口脂,只一下,便叫男人立即回过神,对那柔软的触碰,仍有不舍之感。   阿梨湿润着眼,温温顺顺望着李玄,“三爷不要生气了,我知错了。”   阿梨很少唤李玄三爷,除了在榻上的时候,被逼得受不了时,才会从嗓子眼里揉出一句支离破碎的、几不可闻的三爷。   下了榻,阿梨从来都是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一句“世子爷”。   也因此,听到这一句柔软温顺的“三爷”,李玄漆黑的眸子,犹如寒潭中黑龙翻滚般,直视着阿梨,旋即低头,左手扶住她的后脑,不带一点迟疑的吻下去。   “好。”   阿梨被亲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男人说了一句好,又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李玄既然都碰她了,总不至于还为了那点小事生气吧?   这算是把人哄好了吧?   还……还挺好哄的…… 第7章   府里的消息一贯是传得极快的,李玄来过夜后的第二日,整个世安院都知道了,薛娘子没失宠,非但没失宠,在世子爷心中,地位怕是只高不低。   游廊上,云润和香婉办完差事回来,却被人绊住了脚。   拦着她们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还对她们横眉冷对的绣房管事婆子,婆子夫家姓袁,夫妻俩都是侯府家仆。   香婉客客气气道,“袁妈妈别为难我们了,我们还要赶着给主子回话去。”   这婆子前些日子连绣房的门都不让她们进,趾高气扬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二主子。如今倒是知道怕了,巴结上来了。   袁婆子哪敢松手,牢牢抓住香婉的手,一边赔罪一边道,“香婉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老婆子哪敢为难香婉姑娘。这不是过年的新衣裳赶出来了,老婆子特意给薛主子送来了。前几日绣房那几个年轻的不懂事,把薛主子的事给耽搁了,我也罚她们了。还望姑娘通融一二,替我通传一声,也好叫我进去给薛主子磕个头,赔个罪。。”   说罢,指了指游廊不远处站着的丫鬟,丫鬟手里捧着重重的托盘。   云润听得直想翻白眼,“受宠若惊”地捂嘴道,“袁妈妈的赔罪,我们主子可受不起。”   袁婆子嘴角一僵,心道自己上回是彻底把香婉云润这两个丫头得罪了,一个赛一个能推脱。忙道,“受得起,受得起。”   说完,见香婉云润死活不松口,一咬牙,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老脸上顿时留下个红印,可见力道之大,是半点没含糊的。   打完了,又低声下气道,“我知道二位姑娘心里有气,上回是老婆子做得不对,姑娘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替老婆子通传一声罢。”   香婉云润到底年纪小,不经事,一见袁婆子抽了自己一巴掌,都给吓住了,彼此看了眼,香婉出面点了头,“行,我们替袁妈妈通传,至于主子见不见,那便不一定了。”   袁妈妈喜出望外,忙道,“哎,多谢两位姑娘了。”   几人穿过庭院,来到西屋外,香婉进去传话,没一会儿便打开门,对袁婆子道,“袁妈妈,进来吧。”   袁婆子本以为自己怎么也还要受些刁难的,闻言大喜,赶忙跟着进去。   身为侯府绣房的管事,世安院她来的次数不少,这位薛娘子,她也见过多次了,还是第一次见得这么胆颤心惊。一个通房,不过是个随意典卖的玩意儿,身份卑微低贱,原是不用忌讳什么的,但若是叫主子放在心上的通房,却是不能小看了去的。   她这回也是叫鹰啄了眼了,竟听了素尘那小贱蹄子的鬼话,以为薛娘子当真失宠了,加上过年绣房本就忙,便没把薛娘子的事放在心上。   结果今天一早就听到世子又去了薛娘子屋里,还没等她做点什么,家里那口子就被人抬着进来了,说是上个月办坏了差事,被揪出来了,挨了板子,屁股被打得血淋淋的。紧接着,儿子也垂头丧气进来了,说没被侍卫处选上。   祸不单行,一来就是两件,袁婆子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世子爷这是在给薛娘子出气。   主子爷身份贵重,又重规矩,不会同她一个婆子计较,但她家那口子和儿子可都是替世子办差的。她这才慌了,一大早便赶过来了赔罪了。   袁婆子一进门,不敢如以前般拿腔捏调,恭恭敬敬跪下了,“奴婢见过薛主子。”   阿梨坐在圈椅上,看着神情畏惧的袁妈妈,没落井下石,只道,“袁妈妈起来吧。”   袁婆子没敢起,挤出一脸褶子,道,“不敢不敢,这不是过年的新衣做好了,老奴瞧着离过年没几日了,特意给薛主子送来了。”   阿梨微微点头,道,“辛苦妈妈了。”又冲香婉点点头,示意她给赏钱。   香婉见状上前,将荷包递给袁婆子,袁婆子哪里敢收,推了又推,香婉便道,“袁妈妈收下吧,主子跟前,这样推来推去多不好看。”   袁婆子一听不敢推了,鼓起勇气,收下这烫手的赏钱。   “香婉,送送袁妈妈。”   香婉很快便送袁婆子出门了,走到门口,她又道,“袁妈妈在此处等一等我们。”   袁婆子点头,香婉领着云润去了隔间,片刻后出来了,一人抱了一匹料子。   “这……”袁婆子不明白了,“两位姑娘这是?”   香婉抱着料子,行动却很利落,直接往跟着袁婆子来的那丫鬟手里塞,然后转身对袁婆子道,“主子说了,这料子不能叫绣房垫,规矩不能乱,这料子妈妈收下,看看可还够?”   袁婆子想推脱,香婉却一句话打发了她,“主子吩咐的,我们也不敢随意拿主意,妈妈别为难我们了。”   这话一出,袁婆子只好收了,随后带着丫鬟走了。   目送袁婆子两人走远,云润才低声抱怨,“主子就是心肠太好了,就该叫这刁婆子出出血!”   “你呀,”香婉摇头,看着云润道,“你只图一时之快,可曾想过,主子要真收了她的衣裳,可有半点好处?主子又不缺料子,世子爷赏的料子都要堆在库房里烂了潮了。她磕头赔罪,主子都受得,但偏偏这几身衣裳,主子不能平白无故收,那成什么了?传出去,还以为主子仗着世子爷的宠,欺压绣房下人,贪她们的东西呢!占理的原是我们,到最后,别闹得占理的成了她们了!再说了,何必同绣房结仇?”   “可——可世子站在主子这一边啊,有世子在,袁婆子怎敢闹大?”   香婉点头。“是,世子是护着主子,可说句不好听的,他能护主子一辈子么?主子自己小心谨慎些,又有什么不对?”   云润哽住,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那主子也太委屈了!”   “比起受些委屈,命更重要。”香婉说道,“不说了,主子还等着我们回话,回去吧。”   风波过后,袁婆子家男人也养好了伤,回去办差了,至于儿子,则换了个地方办差,不比侍卫处体面,但也很过得去了。   袁婆子心中很是感激,又寻了机会来了趟世安院,给阿梨请安磕头,这回比上回诚心了不少。   .   过了半个月,便到了李元娘出嫁的日子。   武安侯府只此一个嫡女,大婚的阵仗自是极其盛大,热热闹闹、十里红妆,侯府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嫁女的欢喜中。   以阿梨的身份,婚宴轮不到她露面,她只安安生生窝在自己的小院里,听着外边的鞭炮锣鼓声,觉得很是热闹。   香婉留在屋里陪她,主仆俩用了一下午,将整个冬日要用的丝线都团好了。   五颜六色的线球堆在榻上,被香婉收了起来,放进柜子里。   等到李元娘的婚轿风风光光出了侯府大门,去看热闹的云润才回来了,进门还意犹未尽,小嘴喋喋不休念叨着今日喜宴阵仗之大,满脸羡慕地描述着精致好看的嫁衣。   阿梨闻言打趣,“怎么?看了大小姐的喜宴,恨嫁了?”   一向说自己还小的云润,这回却没了以往的抵触,圆圆小脸泛起了红。   阿梨难得见到她这般羞答答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云润的反应很正常。小姑娘见了那样气派的喜宴,自然会对婚嫁之事生出向往来,这是人之常情。   阿梨不再逗云润,转头看向香婉,道,“大小姐的喜事办好了,府里估计能松快些。今年多放你几日假,我这里有云润伺候着,你不用急着回来。”   和云润不一样,云润是半个家生子,云润的姑姑林嬷嬷是家仆,云润爹娘去的早,爷爷奶奶不愿意养这么个丫头,就把她丢给了云润的姑姑。云润的姑姑没孩子,索性便把云润当女儿养,去侯夫人跟前求了个恩典,把云润带进府里了。   香婉不一样,她是卖身进的侯府,签的是活契,这些年和家里的联系一直没断过。   香婉心中感激,忙谢过阿梨,又拉着云润的手,好一番嘱咐。   云润都应下。   第二日,香婉便出府回家探亲了。   香婉这一走,侯府也正式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了。   以往这个时候,过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今年不同,今年赶上大小姐李元娘出嫁,一切其余的事,都得往后排。   阿梨是没家可回的,以往都是留在侯府,如今成了李玄的房里人,出府更成了奢望了。   不过,阿梨也没亏待自己,照着小时候过年的习俗,给自己和云润准备了新衣裳,又领着云润剪福字。   剪好了,便让云润去膳房取了浆糊来,小心翼翼往窗户上糊。   当晚李玄来了,一进屋子,瞧见这满屋子的福字和窗花,还多打量了几眼。   阿梨替他解腰带,见他盯着窗花瞧,抿着唇,露出个浅浅的笑,道,“都是自己胡乱剪的。”   李玄拾起一张贴剩下的,翻看了下,是丛竹,寥寥几剪刀,却叫人一眼看出是什么。他看了会儿,便放下了,淡淡道,“挺好的。你一贯手巧心细。”   阿梨见他并不反感,又是过年,便起了说话的兴致,道,“小时候村里总有老人家剪了卖,镇上专门卖窗花的,快过年那阵,就赶个驴车,挨个村的收。我那时年纪小,跟着村里老人家学了怎么做,第二年便也想跟着卖些。却倒霉的很,第二年,那人不来了。我费了好大劲儿,又托人去镇上送,拢共才弄了几十文。”   那时穷,即便是几十文,也够阿梨高兴好一阵的了。她打小便想着攒钱,她活得通透,早晓得旁人靠不住,天底下最靠得住的,便是自己。   如今手头越来越不缺银子了,阿梨依旧留着原来的习惯,就算不花,手头也得有。   李玄沉默听着,见阿梨温温顺顺笑着,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那么高兴,李玄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忽的开口,“想不想回家过年?若是想,我叫人送你回去。等过了年,再接你回来。”   他想,她若是惦记着家里人,便送她回去过个年,年后自己去接她,见一见她的父母,也无妨。   是不大合规矩,但总归不算什么大错。   阿梨闻言怔了怔,不明白李玄怎么想了这一出,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家里远,来回挺折腾的。”   其实,远还是其次,她根本不想回薛家,薛家也没人欢迎她。   与其回薛家,还不如留在侯府,好歹有云润能陪着她说说话。   李玄仔仔细细看她神情,不似伪装,看上去似乎对于回家一事,并不算惦记,转念又想起母亲同自己说过阿梨的身世,她是被家里人卖进府。   李玄下意识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改口道,“那便算了,你家里那边,我让人送些年礼过去。”   阿梨想不明白,李玄一个世子给她一个通房的娘家送什么年礼,但李玄既然给这个体面,她也不好一再回绝,便迟疑着起身,还是屈膝福身,“谢世子。”   翌日,给李玄办差的管事便来了一趟,捧着礼单,让阿梨过目。   管事十分殷勤,“薛娘子看一看,可还缺些什么。”   阿梨本不想经手,但管事态度坚决,她只好接过去,草草看了几眼,便点了头。   管事得了话,出去了。   云润不大明白,明明世子爷给薛家送年礼,是给主子的体面,怎么主子瞧上去并不怎么高兴。   “主子,这不是好事吗?您怎的瞧着不大高兴?”   阿梨直想苦笑,人人都觉得这是李玄给的体面,恨不得她感恩戴德,可对她而言,这体面还真不是她想要的。   她上个月才同薛家撕破脸,这个月李玄的礼一送过去,薛家觉得有利可图,怕是更牵扯不清了。   至于李玄,她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一时兴起起了这样的念头。   总而言之,对李玄而言,这只是一句话的赏赐,对她而言,却会带来一堆麻烦。   偏偏她还什么都不能说,在李玄面前,还得高高兴兴的。   阿梨笑了笑,到底没说什么,道,“没什么。等会儿叫晚膳的时候,叫膳房弄个五福锅,主食就要年糕,天冷,吃锅子暖和暖和。”   反正这事都定了,她又不能如何,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过好眼下的日子。   云润应下,陪着绣荷包。 第8章   下了几场雪,转眼就到了过年的日子了。   过了申时,阿梨便给云润放了假,放她去同姑姑过年了。   云润看了眼冷清的屋子,再看坐在方桌边抄账簿的主子,只觉得一屋子的孤寂萧瑟,一咬牙,道,“奴婢今年陪主子过。”   过年本就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世子同侯爷夫人在一处,看样子是不会来主子这儿,里里外外都热热闹闹的,她再一走,主子可真就只剩一人了。   阿梨起初还没听见,等看见云润坚定的眼神,不由得一笑,搁下笔,“快去吧,别叫你姑姑等久了。”   云润犹犹豫豫,“我……”   阿梨语气温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微笑着道,“去吧,过年的日子,好好陪陪你姑姑。”   云润终是拗不过阿梨,一步三回头出了门。   阿梨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小姑娘渐渐走远,唇边抿出个笑来,心里暖暖的。还是个孩子呢,大过年的,怎么能不让人和家里人在一块儿。   酉时一刻,膳房送了膳过来。   年三十,膳食格外的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不落。   阿梨一人坐在圆桌边,吃得津津有味,稍微吃得有点撑了,一人在院里溜达了会儿。   回了屋,就听到外边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阿梨推开窗,仰脸看见满天的璀璨烟花,一群小丫鬟们在院里笑闹着,发出哇哇的欢呼声。   今日李玄不在,又是过年,管事嬷嬷也没往日管得严,瞧见满院子的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的,也只在一旁站着,没出声阻拦。   过年么,还是要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才是。   阿梨托腮看了场烟花,脸被吹得冰冰凉凉的,缩着手关了窗户,抱着暖炉,漫不经心打着络子。   屋里暖烘烘的,阿梨打着打着,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反正今日李玄也不会过来,索性便踹了寝鞋,随手拽了条毯子,裹住自己,在美人榻上便那么犯迷糊了。   屋外人声隔着窗户,影影绰绰传进来,听不大清楚,但又叫人打心底觉得热闹。   阿梨眯着眼,黑软的长发顺着美人榻的边缘落下去,听着听着,不知何时便放纵自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屋里竟是亮堂堂的,她下意识想,看来自己没睡多久,一截蜡烛都没烧完。   她坐起身,身上的毯子便滑下去,堆在腰腹处,毛绒绒的温暖触感,叫阿梨有些不舍得推开,索性便没急着起来,想醒醒瞌睡再说。   “醒了?”   李玄坐在不远处,瞧见阿梨是如何醒了,又如何一副要睡回笼觉的懒散样子,怕她现在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便出声了。   阿梨被吓得一懵,后知后觉望向李玄,才发现他在自己屋里待着,愣愣喊人,“世子。”   李玄微微颔首,“既然醒了,就起来,带你出去走走。”   阿梨迷迷糊糊中起身,又迷迷糊糊进了内室,换了身能见人的衣裳,出来时,李玄还在圈椅上坐着,看他的神情,倒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见她出来了,李玄站起身,身姿挺拔,一身圆领织金竹纹锦袍,衬得他贵气清俊。   他回头看了眼,道,“走。”   阿梨赶忙追上,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出了世安院。   出了门,马车已经备好了。   阿梨跟着男人上了马车,坐稳了,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阿梨上一次出府,还是在正院的时候,跟着嬷嬷出门采买绣线。侯府就像个大鸟笼子,精致、奢靡,吃喝不愁,但鸟笼就是鸟笼,连鸟雀都向往天空,人哪里是能闷得住的。   阿梨怀着激动的心,掀开帘子一角,外边人来人往,车马如流水般,世俗的气息,叫人不觉得吵闹,只觉得心安。   李玄侧身坐在,抬眼看向小心翼翼打探着外边的阿梨,片刻后,到底没出声训她没规矩,只收回了视线。   今日年宴,侯府家大业大,满满当当坐了几桌子,长辈饮酒、小辈嬉笑,他身处其中,被吵得心烦,等宴一散,便寻了个由头,自去躲清静了。   回了世安院,原本要去书房的,却在临进门的一刹那,改了主意,去了阿梨屋里。   一进屋,屋里黑洞洞的,连盏烛都没点。   等叫人进来点了烛,便看见小通房一人在美人榻上靠着,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像只怕冷的猫,裹在一团毯子里,叫人看得又怜又爱。   屋外热热闹闹的,她这里却冷冷清清的,连往日里伺候的丫鬟,都被她发善心放了假。   李玄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如果非要说,有点像从前读书的时候,书页太过锋利,指尖被划出一道薄薄的伤口一样,毫不起眼的小伤,却又叫人难以忽视。   总之,他不太舒服。   于是,便下意识开口,说要带她出去走走。   阿梨总算瞧够了外边,放下帘子,想问问李玄要带她去哪,转念一想,随便哪里都可以,索性不去问了,只安安静静坐着。   马车没走多远,便停下了。   两人下了马车,阿梨戴着帷帽,隔着薄薄的帷,打量着四周。   面前是座气派的楼,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明月楼”,看上去是个酒楼,里面有忙着招待客人的小二。   李玄大概常来,又或是掌柜眼尖,一眼就瞧出他身份不一般,很快便引他们上了四楼,入了包厢。   不一会儿,小二送了温好的酒,两坛子,圆滚滚的酒坛肚,细细的瓶颈。阿梨更加疑惑了,李玄这是带她来喝酒?   李玄没解释,拎着两坛子酒,叫阿梨带上带帽披风,道,“过来。”   阿梨抱着重重的两件披风,走过去,便看见李玄掀开帘子,帘子后面,是一道木门。   李玄推开门,冷风扑面而来,阿梨瑟缩了一下,下一秒却忘了寒冷了。   推开门,第一个进入视线的,是巍峨的城墙,和远处延绵的群山,山间点点豆子大的光,大抵是住在山里的人家。   底下是一条蜿蜒崎岖的护城河,犹如一条银白的波光粼粼的绸带,环绕着护城墙。   带着寒意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给人以最直接的冲击和震撼。   这时,李玄伸出手,“披风。”   阿梨从这动人心魄的夜色中,回过神,忙将李玄那件大麾递过去。   李玄接过去,却没穿上,直接往地上一铺,将酒坛子放在大麾上。   “过来坐。”   阿梨闻言,忙过去,看了眼比自己这件贵十几倍的织金大麾铺在地上,顾不上心疼,小心翼翼盘膝坐下。   李玄又瞥了眼阿梨仍然抱在手里的披风,提醒她,“穿上,别着凉。”   阿梨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鼻尖闻到一股酒香,回头一看,李玄已经拔了小酒坛的塞子,陈年佳酿,酒香霎时四溢。   阿梨平时鲜少碰酒,这回却被这酒香勾得起了馋虫。   阿梨觑了眼李玄的神色,小声提要求,“世子,我也想喝。”   李玄拔塞子的手一顿,“嗯”了句,阿梨便立即抱了一小坛,仔仔细细闻了一通,试探性喝了一小口。   居然不是烈酒,入口温润微甜,还有股梨花香。   但是,挺好喝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离侯府的原因,又或者说李玄不像在府里那样端方沉稳,阿梨不自觉放松了下来,抱着酒坛子,边赏月色,边时不时来一口。   酒一入肚,身子便暖了起来,加上裹着厚厚的披风,阿梨觉得一点都不冷了。   阿梨有点醉了,她酒量本来就浅,又贪杯,醉意怂恿之下,失了平日里的规矩小心,扭头就问,“世子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我都想赖着不走了。”   李玄并不计较阿梨的失态,见她雪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尾、鼻尖、耳垂、脖颈……红成一片,那双湿润的桃花眼里,犹如掺杂了揉碎了的月光,亮亮的,惹人怜惜。   李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想,日后该叫阿梨给他生个女儿,生得像阿梨的女儿,即便是庶女,他也会很疼她的。   阿梨见男人久久不回,不耐烦去扯他的袖子。   李玄被扯得回过神,耐心回着小醉鬼的话,“小时候偶然发现的。”   阿梨“哦”了一句,就不乐意搭理李玄了,扭开脸,朝下望。   底下护城河上,从上漂下来成百上千盏花灯,犹如林间萤火,将河面照得波光粼粼。   每逢年节,百姓都有放花灯祈愿的传统,人们把对于来年的各种美好期盼,对亲人的追思……通通寄托在这一盏小小的花灯上,随着荡漾的流水,顺着蜿蜒的河道,一路起伏,最终汇聚在那条长长的护城河上。   阿梨小时候也跟着放过一回花灯,却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看得有点痴了,托着腮,又饮了一口酒。   她其实很羡慕那些放花灯的小姑娘,她从来不图大富大贵,不用像李元娘那样受尽宠爱,有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严厉的爹爹,温柔的阿娘,那就够了。   可是,这些东西,从来都是命里有,便有了。命里若是没有,便是求都求不来的。   看到后来,阿梨都觉得自己醉的不轻了,头重脚轻,坐都坐不住了。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掌,抱住她的腰身,她也毫无所觉,软绵绵由男人抱着。   李玄微微垂下眼,用了些力气,将人拉过来。   阿梨一头栽入他的怀里,默不作声,像只乖乖的猫。   李玄微微蹙眉,正要打横将人抱起,忽的,听见怀里传来一句似有若非的抽噎。   “爹爹……”   “阿娘……”   李玄动作微微一僵,轻轻抬起手,把人抱进怀里,隔着披风,拥着她,蹙眉沉声道,“别哭。”   然而醉酒的人,最是没什么理智可言,哪是一句“别哭”就能劝住的。   阿梨哭得越发厉害,李玄的衣襟,被她手指紧紧揪着不放,温热的眼泪浸润外裳。   李玄不是第一次看见人的眼泪,他在刑部任职,早就见惯了世间百态,嚎啕大哭的,痛哭流涕的,什么样的,他都见过。   但让他这么心乱的,阿梨是第一个。   李玄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却又不去多想,只沉默着,轻轻拍着怀里人的肩,想让她舒服一点。   .   翌日,阿梨醒来,觉得浑身都疼,脑袋疼得犹如要裂开一样。   “云润……”她哑着嗓子叫人。   云润在外间候着,听到声音,赶忙捧来一盏蜂蜜冲的温水,一点点喂她,“主子再喝几口,润润嗓子。”   阿梨喝够了,张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行。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阿梨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整条河的花灯上,后边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脑子里跟什么东西搅和着一样,疼得厉害。   看来昨晚那酒虽然不烈,但后劲儿还是很足的。   阿梨深吸一口气,哑着开口问云润,“我什么时辰回来的?”   云润回话,“这个奴婢不知道,亥时,世子身边的谷侍卫来寻奴婢,说是主子这边没人伺候,我便过来了。主子那会儿就在屋里了。”   亥时回来的?   阿梨胡乱点点头,实在不想起来,索性就放弃了,倒头继续睡了。   .   李玄照旧按平日的时辰起了,看了会儿书,就去了正院。   “母亲。”李玄踏门而入,面色沉稳,朝着独自一人坐在圆桌边,用着早膳的侯夫人喊道。   侯夫人顿时丢下勺子,露出个笑来,语气微慌,又带着难以隐藏的喜意,一边叫李玄坐下,一边道,“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来人,叫膳房做份芝麻汤圆来。”   说着,又带着些许殷勤的问李玄,“三郎还没用早膳吧?”   李玄微垂下眼,面色不改撒了个谎,淡声道,“还未。”   侯夫人得了他这一句话,立即安心让嬷嬷去膳房传话了。等一碗热乎乎的芝麻汤圆上来后,李玄陪着母亲用了顿早膳。   偌大的堂屋,燃着龙涎香的三脚香炉,来自江南的梨花木苏绣屏风精致华贵,可屋内再奢侈精致的摆设,都掩盖不住满屋子的冷清。瓷勺磕碰碗璧,发出低低的声响,屋里屋外,除了二人咀嚼的声音,仿佛就只剩下瓷勺的碰撞声。   李玄忽的意识到,母亲这里真的很冷清。   父亲武安侯同母亲感情疏离,夫妻情分几乎等同于无,一年到头也难得来一趟正院。   从前还有妹妹李元娘,虽偶尔不懂事,被母亲管得骄纵了些,但多少给正院添了些人气,如今她一出嫁,母亲这里骤然冷清得不像话了。   李玄放下瓷勺,眉峰微蹙,稍作思索,片刻,眉梢微松,开口道,“母亲,我听说蜀地新来一戏班,脸谱耍得极好,不若叫进府来,也好热闹一二。”   侯夫人到底是爱热闹的人,闻言立马道,“那自然好。到时候把你妹妹也接回府来,她小时候最爱看这些了。那会儿总缠着你,要你带她出去看戏……”   侯夫人一说起来旧事,兴致昂然,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连面上气色都好了不少。   李玄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颔首应下。 第9章   李玄发话,自有管事去操办,没几日,那从蜀地来的戏班子,便入了武安侯府。   台上热热闹闹的,底下亦不遑多让。   侯夫人坐在正中间,容光焕发,面色红润,看上去气色极好。李元娘坐着她身边,母女俩低着头,时不时说说笑笑的。说笑间,李元娘忽的起了身,似是要出去。她身旁丫鬟赶忙跟上了。   阿梨收回视线,朝戏台上看去。   “薛妹妹觉得这戏唱的如何?”   这时,离阿梨不远处的一女子,含笑开口,一双凤眼妩媚轻佻,那么一扫,似有若无打量着她。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年前闹得柳眠院人仰马翻的勾栏女子,李耀新纳进门的姨娘,付莺娘。今日是正院设的席,柳眠院惯来不同正院来往的,侯夫人当然也不会叫柳眠院的人来,付莺娘是不请自来的,侯夫人好颜面,也懒得同她一个姨娘计较,没搭理,但也没赶人。   乍被付莺娘搭话,阿梨还微愣了片刻,转头露出个客气的笑,颔首道,“很有意思。”   付莺娘捂着唇,轻轻笑开了,“是很有意思。我来府里这许久了,还是头一次见妹妹,觉得甚是投缘,往后你我二人,可要多走动才好。”   阿梨正要开口回话,忽的被人打断了。   只见方才出去的李元娘,去而复返了,身后还带着个女子,看上去比她稍长几岁的模样,梳着发髻,穿一条青白襦裙,裙摆绣着莲纹,外头披一件白底青纹的斗篷,打扮得素净又不适端庄。只长相上略显平庸了些,尤其是同薛梨和付莺娘两个美人站在一处,便差了一大截了。   连她身边的李元娘,都胜她几分。   李元娘气冲冲的,顾不得身边人,“薛梨!”   阿梨不知她为何忽然发脾气,疑惑望向她。   李元娘被她这样一看,顿时更来气了,冷着脸,呵斥道,“你是我三哥的人,再如何,也不该自甘堕落,同什么脏的臭的都混在一处,互称姐妹,也不怕得病!”   李元娘出身侯府,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勾栏女子在她看来,是最下贱的人。只有低贱卑微至极的人,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以皮肉为营生。   自己再瞧不上薛梨,她也是三哥的人,怎能同这样的勾栏女子混在一处!简直丢尽兄长的颜面!   气氛霎时冷了,戏台上的角儿还在咿咿呀呀的,这里却犹如冰窖一样。   “大小姐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奴家可是正正经经进侯府大门的,虽不是明媒正娶,那也是有位份的。倒是大小姐,这般瞧不上我这等女子,恨不得当场打杀了去,莫不是邵公子冷落了大小姐,也是那地儿的常客?”   付莺娘自小在勾栏长大,旁的本事不一定有,但这张嘴,绝对利索。明嘲暗讽,阴阳怪气,几句话便刺得李元娘脸色大变。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和我说话!”李元娘怒极,扭脸吩咐婆子,“给我掌嘴!”   说罢,看向付莺娘,恨恨道,“倒是伶牙俐齿,今日我便教教你侯府的规矩,给我狠狠打。”   结实力大的婆子很快上来了,一把扭住付莺娘的手,另一个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一声清脆的响声,付莺娘白皙的脸霎时红了,留下了巴掌印。   阿梨听着这声音,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绣帕,望了眼李元娘身后无动于衷的女子,咬咬牙,上前低声劝道,“大小姐,世子特意安排了戏班子,一片孝心,为的便是让侯夫人开颜。若是惊动了夫人,怕也是不好。”   李元娘闻言,怒气稍稍减退,理智回笼,再看付莺娘白皙脸颊上的掌印,也觉得解气,才道,“算了,今日便饶你一回,往后再口出恶言,休怪我不留情!将她给我撵回柳眠院去!”   付莺娘来时风光娇艳,走时却是狼狈凄惨。   台下的戏,远比台上的戏,更跌宕起伏。   见付莺娘只是被打了巴掌,便被撵走了,钟宛静心中微微遗憾,面上仍是一派温婉,此时才不紧不慢开口,温声道,“下人不懂事,教教规矩便好了,妹妹别为了这些事,气坏了身子。”   李元娘道,“叫钟姐姐看笑话了。”   钟宛静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人。   来人穿一件象牙白宽袖圆领的云锦锦袍,袖口处一圈银线绣的云纹,披一件玄色杭绸大氅,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神色清冷,面如霜雪,通身都是贵气。   钟宛静看得一傻,旋即耳根一下子隐隐红了。   李元娘却转过脸,高高兴兴拉着她的手,低声道,“钟姐姐,这便是我三哥!”   说话间,李玄已经走到近前,他先扫了眼在一侧静静立着的阿梨,见她脸色微微发白,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家养的猫,好不容易敢打滚伸爪子了,出门却叫旁人给吓着了。   李玄眉心微蹙,看向阿梨,“怎么了?”   李元娘一见哥哥问起,生怕薛梨告状,张嘴便道,“三哥,都怪她自己胆子小,我不过罚了个下人而已。”   李玄却没理会李元娘,仍是等着阿梨的回话。   阿梨抿抿唇,轻着声道,“世子不必担心,奴婢只是吓着了。”   李玄打量了她几眼,看不出什么端倪,又想,妹妹李元娘虽有几分骄纵,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他的人。便沉声道,“既然不舒服,便回去罢。”   李元娘心中一喜,三哥打发走了薛梨,她正好顺理成章把钟姐姐引见给自家三哥,还未开口,便见自家兄长说完后,也跟着转身了。   李元娘一着急,“三哥。”   李玄回首,看了李元娘一眼,只一眼,便叫她不敢开口了。李元娘一贯是怕自己这个兄长的,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李玄淡道,“我去换身衣裳,去去就回。你难得回来,多陪陪母亲。”   说罢,头也未回的走了。   阿梨微微一愣,跟了上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李玄身后。   二人一路无话,回到世安院,阿梨停下步子,想着等李玄先走,却见李玄没朝自己的屋子去,抬步直接进了她的屋子。   阿梨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下,也跟着进去了,打起精神,道,“我叫人去取干净衣裳来——”   “不急。”李玄冷不丁打断她的话,语气温和了些,又对她道,“过来。”   阿梨只怔了一下,便看见李玄还看着自己,只得小步上前,抿唇挤出个笑来,“世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玄垂下眼,细细打量着面前人。她今日穿一件烟青色的长褙子,配一条云白襦裙,袖口领口一圈蓬松白毛,衬得脸颊雪白,更添几分雅致秀气,白皙纤细的手腕上只戴了个素银镯。方才他一踏进院子,第一眼便瞧见静静站着的阿梨了。   李玄有时候觉得,人如其名大抵是有几分道理的,他从前觉得梨花不过百花中极为寻常的,如今却是越发喜欢了。   李玄收回思绪,语气温和了几分,道,“真被吓着了?方才一路都不说话。”顿了顿,又像是解释一样,道,“元娘被母亲纵得有几分骄纵,但她本性并不坏。”   阿梨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今日的李玄真是古怪。莫名其妙同她说李元娘本性如何,听着倒像是解释。可问题是,兄妹俩是主,她只是个小小的通房,主子做什么怎么做,有必要同一个通房解释吗?   难不成是怕她心中记恨李元娘?   阿梨思来想去,只得出这么个结论,又觉得李玄未免多想,李元娘会在意她的记恨?她便是记恨,又能做什么伤害李元娘的事?   只是,李玄倒是疼李元娘这个妹妹,连这等小事都考虑到了。   阿梨心中有一丝丝的羡慕,却不是羡慕旁的,只是羡慕李元娘有这样一个兄长,同胞所生,同府长大,情分终究是不一样的。   思及此,阿梨抬起眼,盈盈如春水般,望向李玄,极其“善解人意”地道,“奴婢知道。”   李玄观她神色,神情温然,仿佛回到了世安院,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便又安心了。便颔首,“你知道便好。”   阿梨温温柔柔点头,又贴心道,“世子不是还要去陪夫人,我叫云润取您的衣裳来。”   说罢,便出门去唤门口的云润,等她取了衣裳来,服侍李玄换了,送他出门。   等人一走远,阿梨面上的笑,便立即卸下了,她回了屋子,坐到圈椅上,怔怔出神。   方才付莺娘被打巴掌的画面,一直在她眼前一遍遍重现。   她一贯不是什么矫情之人,有一日过一日罢了,便是李玄有一日腻了她,从此再也不来,也无所谓。可是,今日的事,却把她这层自欺欺人的幻想给彻底撕开了。   主是主,仆是仆,尊卑有别,付莺娘尚且还是个正经姨娘,在李元娘面前,都讨不到半分的好,想打便打,不过一句话罢了。   那她呢?   世子妃若是个能容人的,她恭敬谨慎,尚且能过安生日子。若是个不能容人,阿梨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这是阿梨很小便学会的道理,到现在,依旧如此。   该为自己谋一条退路……   阿梨微微垂下眼,脑中一片清明。 第10章   李玄回到正院,久等的李元娘赶忙拉着人上来了,迫不及待替二人介绍,“三哥,这是钟姐姐。她父亲先前在刑部任职过一段时间,你应当见过才是。”   说罢,李元娘又将钟宛静推到身前,示意她打招呼。   钟宛静原站在李元娘身后,不着痕迹打量着李玄,忽的被李元娘推搡出来,她忙收敛心神,沉住气,不失端庄得体行了个礼,轻声地道,“见过世子。”   微顿,又道,“小女在家中,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世子,说您入了刑部后,很是替百姓办了些实事。今日得见世子,实乃小女之幸。”   说完,微微抬起眼,眼里露出小女儿的敬仰神色,带着点羞意。   她清楚自己在容色上不占优势,便在琢磨男人的心思上,下了不少功夫。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受人崇拜,尤其是受女子崇拜敬仰。   她挺直背,含羞带怯,眼神犹如细细的钩子一样,仍旧望着李玄。   李玄的反应却寻常,他仿佛没看到钟宛静崇拜的眼神一样,只淡淡颔首示意,客气有礼,不带一丝多余的神情。   钟宛静面上划过一丝难堪,心中忍不住想,方才同通房说话的李玄,与现在的李玄,简直判若两人。   倒是李元娘,知道自家兄长对女子一贯如此,很是习以为常。说得好听这叫君子端方、克制守礼,说得再直白些,那便是冷淡得生人勿进。   几人回到戏台边,李元娘又将钟宛静引见给侯夫人。   有李元娘在侧,钟宛静又有意攀谈,说的话都是吹捧侯夫人或是李家兄妹的,很快便把侯夫人哄得合不拢嘴、眉开眼笑了。   到了散场时候,李元娘的嬷嬷忽然进来了,附耳同她说了点什么。   李元娘听罢,转头对侯夫人为难道,“娘,钟姐姐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原想着,等会儿送她回钟府,好叫伯父伯母放心。可方才邵家来了个婆子,说家里有点事,催我回去。怕是不能送钟姐姐了……”   她露出抱歉的神情,侯夫人正迟疑着,钟宛静却主动道,“元娘妹妹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便是。钟府离的也不远,只几条街罢了,别耽搁了妹妹的事——”   “那怎么行?!”李元娘一个劲摆手,连声道,“你是客人,怎好叫你一个人回去的。”   说着,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李玄。   “哥哥……”   侯夫人也是个疼女儿的,也跟着看过来,犹豫着道,“那……那要不三郎你帮一帮你妹妹?”   李玄不是傻子,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聪明,李元娘这种拙劣的手段和心机,在他面前犹如小孩把戏。   至于钟氏女,那是外人,他管不着,也轮不到他来管教。   李玄扫了眼李元娘,在她越发心虚的神情中,淡声开口道,“我让人护送钟小姐回府。”   李元娘被兄长看得背后一寒,再不敢撺掇母亲了,只好挤出个笑来,“还是哥哥想的周到,这般,我便放心了。”   很快,钟宛静便带着她的丫鬟走了。   李元娘也想趁机跟着走,李玄轻轻瞥她一眼,她便不敢提要走的事了。   李玄还有事,同侯夫人说了后,便先走了。   李元娘则跟着母亲,进了屋,嬷嬷丫鬟们将地龙烧得红通通的,屋里很暖和。   侯夫人拉着女儿,细细问她话,问她同邵昀相处得如何。   李元娘微红着脸,她刚嫁到邵家,同邵昀十分恩爱。她红着脸道,“他对女儿还算不错,原先倒是有几个屋里伺候的丫头,我过去前,我婆婆做主给挪出去了,说怕叫我看了碍眼。”   侯夫人笑,“那是好事,你婆婆是个明事理的。不过,你婆婆做足了面子,你也不能犯傻,明白吗?”   李元娘顿时脸色难看,“娘的意思,是叫我把那几个丫头要回来?”   侯夫人见女儿神色,便知道她不乐意,只摇摇头,拉着她的手,道,“丫头而已,你是正室是主子,那几个就是伺候人的玩意,还能把你越过去?男人啊,你越是拦着不让,他越是心痒痒。你送到他跟前,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这个道理,娘年轻时候不懂,吃了大亏,这把年纪才悟出来。从前你父亲在我这里,我盯着他,但凡他瞧上的人,我都想法子弄走。到头来呢,他觉得正院压抑,不肯来了,成日往柳眠院钻。”   “再者,你现在主动把人要回来,那是你大度,能容人,女婿心里还觉得自己亏欠了你,你给那些丫头立规矩,也是你正室该做的。等他开口了,便晚了。你又不能拦,还不如索性一开始便把态度摆出来。”   侯夫人说的,李元娘并不是不懂,她就是心里不愿意,执拗道,“万一他自己也不想要那些丫头伺候呢?我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侯夫人摇头,心道女儿还是不懂男子的心思,也不多说,只是道,“那你大可回去问一问,无需直接问,试探几句。看是你说得对,还是娘猜得对。”   李元娘何尝不知道,邵昀其实骨子里是个风流之辈,他原先屋里那几个丫头,从前也颇受他宠爱。如今不过是碍着她刚进府,不好开口。   她眼底发酸,这些时日的恩爱仿佛一下子就淡了,撇开脸,心底挣扎道,“那哥哥不也只有薛梨一个么?凭什么邵昀就不行!”   “薛梨是通房,你是正室,如何比?”侯夫人直摇头,“再说了,你哥哥看重规矩,并非多宠爱一个通房,只不过人是我送去的,他便收用了。用着顺手听话,便也一直用着了。你哥哥心底有数,快一年了,那避子汤可曾断过一回?”   李元娘被说服了,她也不是对邵昀情根深种,只是想到两人这段日子的恩爱,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理智又告诉她,那几个丫鬟的事情,的确不能一直拖下去,总有一日要解决的。   她来开口,比邵昀开口,总要体面些,主动权至少还在她手里。   李元娘点头,“娘,我知道了,我会找时间和我婆婆说的。”   侯夫人叹道,“娘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娘是为我好,我知道。”李元娘摇摇头,又忽的问,“对了,娘觉得今日的钟姐姐如何?”   侯夫人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却也答道,“相貌上是平庸了些,性子倒是和气,说话也讨喜。不过,从前倒是没见你同她来往过。”   李元娘的手帕交倒是有几个,但这个钟宛静,侯夫人却是第一回 见,但第一印象还算不错。   李元娘轻笑,“她是邵昀的表亲,她母亲同我婆婆是隔房的堂姐妹。两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比亲姐妹还亲,后来一前一后嫁到京城来,这些年交情也没断过。”   侯夫人听得点头,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女儿在同自己话家常,“那倒是不错,你同她打好关系,你婆婆那边也有人替你说说话。”   见母亲没明白,李元娘索性直说了,“娘觉得,钟姐姐做我嫂子如何?”   侯夫人脑子转过来了,“今日你把人带到府里,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李元娘点头,“哥哥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钟姐姐性子温和安静,贤名在外,定然能担得起世子妃的名头。”   侯夫人迟疑,“旁的不说,单是钟家这门第……”   “钟家门第的确比李家差些,但钟姐姐的父亲在刑部干了大半辈子,人情总还是有些的,指不定还能帮哥哥一把。”李元娘分析得头头是道。   她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其一,钟夫人同她婆婆姐妹感情颇深,若是她能撮合兄长和钟宛静,婆婆定然对她另眼相看。其二,钟宛静除了容貌上略逊一筹,其它方面并不差。正室看德,妾室才看貌,反正哥哥有薛梨那样貌美的通房,并不吃亏。其三,哥哥总是要娶嫂子的,娶一个同她关系好的,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元娘小算盘打得颇精明,又替钟宛静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直说得侯夫人都有些意动了。   但心动归心动,侯夫人对儿子的婚事还是很慎重的,不敢随便答应,只是道,“你哥哥那刑部忙,正是朝上走的时候。婚事也不急在一时,待我问过你哥哥再说。”   李元娘也知道母亲不可能轻易答应,哥哥是侯府世子,他的亲事,牵扯的太多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下来的。   她也不泄气,柔声道,“我都听娘的。我也是担心哥哥,他身边总没个照顾他的,就一个通房,也不顶事。又见钟姐姐性子颇好,才起了牵桥搭线的心思。成不成,自然还得娘您来拿主意。”   侯夫人听罢,只觉得心里熨帖,拍着她的手,感慨道,“比从前懂事了。”   李元娘抱住母亲的胳膊,作小女儿撒娇姿态,道,“那是当然,女儿长大了么。”   李元娘到底是外嫁女,又正逢年节,上门的长辈颇多,她一个新媳妇儿也不好在娘家久留,用了午膳,坐到下午,便坐着邵家的马车回去了。   侯夫人送走女儿,靠在软塌上,一个穿着青色袄子的丫鬟拿着小锤,轻轻替她捶着腿。   林嬷嬷走了进来,端进来一盏燕窝,几粒红枣儿煮得软烂。   侯夫人坐起来,接了燕窝,林嬷嬷便在一旁道,“世子真是孝顺,有什么好东西,从来都是往夫人您这儿送的。这燕窝,还是世子上回从青州带回来的。奴婢瞧着,是比咱们府里往日进的那些燕窝好,色泽通透得多。”   侯夫人这把年纪了,一门心思扑在儿女身上,听了这话自然是心情愉悦,不禁笑起来。   蓦地,侯夫人问林嬷嬷,“今日元娘带回来的那钟家姑娘,你可瞧见了,觉着她性子如何?”   林嬷嬷一怔,心里顿时明白了点什么,面上却立马带了笑,“奴婢瞧着,那位小姐倒是个和气人,人也十分大气。”   “我瞧着也还不错。”侯夫人点头,又略带一丝遗憾,“就是相貌上短了几分。” 第11章   世安院里   阿梨端着药碗,仰头将浓黑的药汁喝尽了,身侧的云润连忙心疼递过一颗蜜饯,“主子快压一压味儿。”   阿梨吃了蜜饯,压下喉咙间那股难言的苦涩,朝林嬷嬷点头,“劳嬷嬷跑一趟了。”   林嬷嬷接了汤碗,便算是办完差事了,却没像往常那样急着走,迟疑了一下。   阿梨心思通透,见她有话想说的样子,便寻了个由头,将云润支走了。   云润一走,林嬷嬷犹豫一瞬,想到侄女平日受到的照顾,终究是开口了,她声音压得低低的,道,“夫人有意给世子爷说亲。”   阿梨怔了一下,片刻才回过神,那双清润的眼眸真诚看向林嬷嬷,轻轻道,“多谢嬷嬷了。”   她这句谢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林嬷嬷一向嘴严,这回把消息透给她,虽是因为云润的关系,她始终是记她的这份情的。   林嬷嬷也无意邀功,说出来了,便也没久留的意思,主动请辞,“奴婢不好久留,便先回去了。”   阿梨点点头,“好,嬷嬷路上慢些。”   林嬷嬷转身要走,想了想,到底是回头,那双平日里十分严厉的眼里,露出些许暖意,轻声劝道,“世子娶妻,于您而言,未必是坏事。世子妃一日不进门,药一日停不了,位份一日定不下来。世子念旧情,侯夫人也记着您的功劳,薛主子还是宽心些。”   阿梨知道,林嬷嬷是好意劝她,怕她因为李玄娶妻难过,虽同她此时的心境相差有些远,却仍旧很领情,点头谢过林嬷嬷,又起身要送她。   林嬷嬷没叫她送,自己便出去了。   阿梨坐下,打到一半的络子,也没心思打了,垂下眼,思量着自己的处境。   就像林嬷嬷刚才说的,其实世子妃早进门,对她来说,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武安侯是个糊涂的,生了庶长子,将侯府弄得一团乱,但李玄同其父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绝不可能让庶子庶女生在嫡子前边。   当妾室的,最好的结局,便是有亲生子女傍身,即便日后失了宠爱,也不会落得凄惨悲凉下场。   阿梨想得比谁都明白,她既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心思,试图阻拦李玄娶妻。   至于进门的世子妃是个什么性子,是能容人的、还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她更没法子了。只等走一步看一步。   她这样想,便也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端倪来,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对云润,都绝口不提此事。   夜里时候,李玄来了,他看上去刚从外边回来,穿一身玄色缂丝锦袍,衣襟袖口绣着鹤纹,外头裹了件大麾,黑色的蓬松毛领衬得他面如冷玉,眼若寒星,一身的清寒。   阿梨上前替他解大麾,脑子里便不由得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来:似李玄这样冷淡的郎君,哪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受得了?   转念又想,李玄生得俊朗,出身也好,又受陛下看重,无非便是性子冷淡了些,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抵愿意嫁给他的小娘子,还是颇多的。   阿梨走神,手下的动作便也跟着慢了下来。   李玄稍稍抬着下巴,方便阿梨给自己解扣子,等了半天,却不见她好,便低头看过去。见她微微垂着眼,神情乖然又温顺的模样,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在想什么?”李玄忽的问道。   阿梨被惊了一跳,回过神,下意识眨了眨眼,温温顺顺道,“在想世子。”   李玄听得一怔,忽的沉声冲还在泡茶的云润道,“出去。”   云润吓了一跳,旋即看到主子同世子靠得很近,想到了什么,脸刷的一下红了,手忙脚乱将杯盏放下,匆匆出去了。   门被关上,李玄才微微低头,伸手抚了一下阿梨的侧脸,触手细腻柔软,白皙的耳垂在昏黄烛光下莹润光泽,叫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   阿梨被他摸得耳朵隐隐发热,朝后退了一步,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了些,旖旎气息便也消减了些。   阿梨冷静下来,又继续替李玄脱锦袍,这回倒是没做错什么了,从头至尾都顺顺利利的。   李玄这时才打破方才的沉默,开口解释道,“我并非训斥你。方才那些话,私下可说,却不可在外人面前。我知你信任那丫鬟,但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世安院人多口杂,若是传出去了,恐坏了你的名声。”   阿梨微怔,才反应过来,李玄方才的反应竟然是为了这个,她一个通房,名声不名声又有什么打紧?难不成她还能有什么温良淑德的好名声?   但李玄这样说,阿梨也不多说什么,只温顺点头应下。   她仰起脸,露出温顺柔软的笑,“我听世子的。”   李玄却不知她这番心思,他是极在乎阿梨的名声的。   因为他从未打算让阿梨当一辈子的通房。待世子妃进门,生下嫡长子,便可找个时机抬了阿梨做姨娘。往后他们有了孩子,阿梨便有了生育之功,加之阿梨又是母亲所赐,这些年又未曾有过行踏差错,他再为她谋个偏室的地位,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房自是无需好名声,但若是要做侧室,温柔娴静的好名声却是不能少的。   只是眼下时机远还未到,李玄亦不是提前邀功的人,面上只只字未提。   .   翌日,阿梨醒来时,李玄已经起身走了,云润听见动静进来问她,“主子早膳想用点什么?”   阿梨要了份珍珠小米粥,膳房的人上回被吓破了胆,自然不敢这样怠慢她,又给添了糕点和小菜,一并送来了。   照例喝了林嬷嬷送来的避子汤,阿梨才开始用早膳,用过早膳,便见云润一脸嫌恶走了进来。   阿梨:“怎么了?”   云润皱着小脸,“二公子屋里那个姨娘来了。”   付莺娘?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阿梨不禁忆起看戏那日的情形,付莺娘同她无冤无仇,但终究是柳眠院那头的人,她实在不该同她有什么牵扯纠葛。   但想到那日付莺娘被打得脸颊红肿,阿梨又有些心软,犹豫了会儿,还是道,“既然来了,便见一见吧。”   云润欲言又止,还是出去请了付莺娘。   付莺娘穿得如平常一样,姹紫嫣红,银红的袄子,浅紫色的褶裙,满头珠翠,端的是个宠妾的阵仗和气势。她身上有一种鲜活的美艳,虽出身勾栏,但并不因此看轻自己,活得可以用张扬二字来形容。   阿梨自己不是这样的性子,却不讨厌付莺娘身上的这种张扬。   付莺娘笑盈盈进门,眼珠子那么一转,将不大不小的屋子整一个打量了个遍,心里便有了个大概了。   看来世子的这位通房,比她想象的要得宠许多。   这满屋子的摆件家具,没一样便宜货,妆箧上的首饰珠宝,看着不显山不显水,实则哪一件放到外头去,都能卖出不菲的价。   付莺娘眼尖,在勾栏混了那么多年,练得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坐下后,便亲亲热热喊起了妹妹。   “那日叫妹妹看了笑话了,我这人心直口快,冒犯了大小姐,后来仔细想想,也觉得不该,害得妹妹也受了连累。思来想去,愧疚得吃不好睡不香,特意同妹妹道歉来了。”   付莺娘生得一张巧嘴,说起话亦是巧舌如簧,话里话外,全是些拉拢的意思。   但阿梨自是不可能同柳眠院的人扯到一起,不说李玄如何看,便是侯夫人那里,便不会答应。   因此,她只淡淡听着,表情并不见热烈。   付莺娘不傻,相反,她聪明得很,是个极能察言观色的人。瞧出阿梨疏离态度,付莺娘也没继续白费功夫,住了嘴。   云润适时进来送茶,道,“姨娘用茶,说了半天,该口干了吧。”   付莺娘哪里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竟也不恼,只瞥了眼云润,摇头笑道,“真是牙尖嘴利。”   阿梨护短,“我这丫鬟惯来多嘴,姨娘别怪罪。”   付莺娘打从进屋起,说了一箩筐的话,这会儿才得了阿梨一句回话,还是为了个顶嘴的丫鬟,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她一直挂在脸上的笑,终于落了下来,没好气道,“算了,我瞧着薛娘子这是看不上我,没打算同我来往,我也不热脸贴旁人的冷板凳了。”   说罢,起身便要走。   阿梨送付莺娘,送到一半,付莺娘忽的改了主意,扭头看向她,“你我处境相当,我至少还是个姨娘,你比我还不如。我知道,你、同你那丫鬟,定然觉得我一肚子算计,四处钻营,不安分,故而瞧不上我。”   阿梨微微摇头,淡声道,“姨娘误会了。”   她没看不起付莺娘,付莺娘做这些,无非便是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   付莺娘摆摆手。“误会便误会罢。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我上赶着想要结交你,也不过是为了在府里多一分依仗。”   说着,说笑似的,自嘲道,“若我哪一日得罪了主子,被沉塘投井,也有人替我收殓。不过,谁叫我命贱,人人避瘟神般。薛娘子,我也不为难你,我这便走了。”   付莺娘说完,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付娘子,”阿梨望着付莺娘的背影,忽的出声喊了她一句,顿了顿,才道,“付娘子托付之事,我记下了。不过,还是好好活着吧。”   付莺娘脚步顿了半晌,妩媚的眼蓦地湿润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句,“多谢。”   然后,便迈着急促的步子,出了世安院。   阿梨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云润见主子还站在门口,低声叫她,“主子……”   阿梨回过头,抛开心中那些不好的念头,露出温温柔柔的笑,朝云润道,“回屋吧。” 第12章   日子不徐不缓的过,正月很快过了大半,回乡探亲的香婉回来了。   她进来给阿梨磕头,身上穿着惯常那件青色袄子,年前还合身的衣裳,竟大了些,香婉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瘦得犹如柳枝般,比年前出府瘦了不止一点。面上颧骨凸出来,下巴尖得厉害,瘦脱相了。   阿梨忙叫她起,“香婉,快起来,别跪了。怎么回家一趟,还瘦了这么多?”   香婉慢慢抬起头,还没开口,眼泪先涌上来了,也不出声,只默不作声的哭。   阿梨这两个贴身的丫鬟,云润活泼,香婉却是十分稳重规矩,像这样当着她的面哭出来,是头一次。   云润也被吓住了,一边扶香婉,一边道,“你别哭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里出事了?”   香婉回来的路上,只觉得自己凄惨,满心悲戚,此时见到主子和云润关切望着自己,一脸着急的模样,才觉出一丝暖意来。   她缓缓张嘴,将自己回乡后遇到的事,一一说了。   香婉家在西郊偏远的村子里,村子不大,也穷,否则也不至于卖儿鬻女。   “家里虽然穷,但勉强总还过得下去。但我爹好赌,喝了酒就去赌,赌输了又喝酒,醉醺醺回家,就打我娘,骂我娘没给她生个儿子,打得她满头满脸都是血。我跟妹妹被娘锁在柜子里,就听到她的哀嚎声。十赌九输,后来,我爹欠了一屁股债,要把我卖给牙婆。”   “卖人也是有价高价低的。他想把我买到勾栏里当姑娘,牙婆给的银子多。我娘知道了,跪着求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跪得晕过去了,他也没同意。后来乡里的长辈看不下去了,劝他:卖女儿便算了,往勾栏里卖就太昧良心了。他好面子,才改了口。”   “后来我娘生了个男孩,我想,一家子总能过安生日子了。等我攒够了银子,给自己赎身出府。可是,”香婉眼泪又流下来了,声音哽咽,“他把我妹妹卖了。说是嫁人,可那男人都五十多了,快入土的年纪了。就因为贪那点彩礼。”   香婉泣不成声,又想起自己回家后,得知妹妹的“婚事”后的场景。她要去为妹妹讨个公道,娘却拉着她,求着她,一遍遍的说。   “算了,香儿,算了。他是你爹啊……”   她当时心都凉了,发颤问,“什么叫算了?怎么算了?娘,你为什么还要拦我?”   被生活磋磨得满脸皱纹的妇人,嗫喏着说,“我也没法子啊,我能怎么样?香儿,算了吧,别为难娘了。他在,这个家就还在,他没了,这个家就真的没了啊,正儿还小,不能没爹……算了,香儿……”   香婉当时感觉心口被淘了个大洞,冷风就那么灌进去,吹得她心直颤,她抖着嗓子,“我早就没家了!我哪里来的家?!我早就被你们卖了!是,我和妹妹是女儿,我们就活该命贱!活该被卖!娘,你一口一个正儿,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为妹妹想过?”   香婉的娘一辈子顺从惯了,在家从父,出嫁了,就把丈夫当天,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想过反抗,唯一努力争取的一次,大概就是当年丈夫要卖大女儿时,求着他别把女儿卖进勾栏。   她被女儿问得满脸茫然,木讷的神情,只讷讷的说着,“我也没法子啊,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香婉看着母亲木然老态的脸,心里满是恨,又觉得她可怜至极,一时竟不知道,究竟谁才更可怜?是一辈子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的母亲,还是被当做货物卖出去的自己和妹妹。   她咬着牙,离开了那个家,去见了妹妹,把这些年全部的积蓄都塞给她。   妹妹仰着脸,还显得稚嫩的脸上,满是担心,“姐,你自己留着吧,你不是还要给自己赎身,这钱我不能拿。”   香婉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心头满是怆然凄凉,说什么也要妹妹收下银子。   赎身有什么用,那样的爹,赎身再让他们卖一次?   ……   阿梨轻轻摸着香婉的头发,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等她止住泪了,才问她,“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在侯府当丫鬟的。”   比起别的府上,侯府对下人算得上仁慈。签了活契的奴婢,干满了年份,便可自请出府。伺候的好,府里还会给赏,素馨便是如此,在府里伺候了十五年,到了年纪,便出府嫁人了。   香婉摇着头,迷惘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主子,我没家了。”   阿梨微微思忖,道,“你若是真打定主意断绝关系,那日后出府了,便立女户。”   “立女户?”香婉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微微发出一点点亮,“我能立女户?如果我立了女户,是不是再也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命运了?”   阿梨肯定地点头。   其实,本朝立女户的条件十分严苛,香婉未必能满足女户的要求,但在这个时候,她必须要给香婉一个方向。否则,她怕香婉从此一蹶不振。   至于真的要立女户的时候,大不了她豁出去求李玄,只要他出面,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梨心中打定主意,鼓励香婉要打起精神来,“人这一辈子,没有一帆风顺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日子是为自己过的,你自己先得把那股过日子的劲儿给提起来。”   一番劝解听下来,香婉只觉得茅塞顿开般,脑子里霎时间清醒通透了。难过还是难过的,毕竟是打定主意要和家里人断了关系,但一想到自己还能立女户,到时候再想法子把妹妹接回来,姐妹俩也总算有个家,她心里就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她用力点头,眼里还含着湿润的泪,面上却是坚定之色,“多谢主子。”   阿梨瞧她神情中看不出消沉之色,也逐渐放心下来,“你也累了,先歇几日,我这里有云润在。”   云润方才一直没插嘴,闻言立马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主子说得对,有我呢!你安心歇息去。”   香婉破涕为笑:“好。”顿了顿,真心道,“谢谢你,云润。”   其实她以前真的很羡慕云润,云润的命比她好,有一个处处护着她的姑姑,性子天真善良。有的时候,她感觉,云润的天真,就像针插在她的心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跟云润比起来,她有多可怜。   但现在,她想通了。   人各有命,云润有云润的命,她也有她的命。况且,主子和云润大约是除了妹妹外,唯二真心待她的人了。   .   天渐渐暖和起来,玉润和香婉两个将春裳都收拾出来,针线房嬷嬷也送来新做的衣裳来。   云润香婉忙忙碌碌收拾着,箱子都快堆不下了,只能往里间的柜子里塞。   李玄难得早回来一日,进门便瞧见一屋子乱糟糟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眉头微微蹙起。   阿梨见状,忙示意她们收拾,上前替李玄解扣子,边温温柔柔同他说话,“世子饿不饿,膳房今日送了米浆来,还在小炉上温着,给您端一碗,垫垫肚子好不好?”   说着,也不等李玄点头,便去倒了碗米浆来,递了过去。   小通房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捧着碗浓浓的米浆,浓郁微甜的米香味扑面而来,李玄微微皱着的眉,也缓缓松开。   他接了过去。   趁着这功夫,云润香婉将屋子收拾好了,赶忙退了出去,不忘将门关上。   李玄喝了米浆,碗随手放在案上,想起方才进来看到的场景,道,“再给你屋里添个伺候的人。你性子太软,纵得她们这般没规矩,给你添个教规矩的嬷嬷,好替你管束管束屋里人。”   阿梨不想添麻烦,但知道李玄一贯是不容拒绝的风格,便点头应下,“都听世子的。”   还没到叫晚膳的时候,阿梨便坐在一边绣帕子,一圈细密的如意云纹绣下来,蜡烛也才短了一小截。   李玄坐在圈椅上,看着她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秀美的脖颈,忽的问她,“去过苏州么?”   阿梨听他同自己说话,抬起眼,摇着头回话,“没去过。不过奴婢在书上看过。”   李玄单手撑着下颌,“下旬我要去趟苏州,你收拾收拾,随我一起去。”   阿梨蓦地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李玄居然要带她出门?她没心思绣帕子了,随手搁在案上,眼巴巴望着男人,小心翼翼道,“世子是去办差的,我跟着去,会不会给世子添麻烦?”   李玄摇头,“无妨,添不了什么麻烦。母亲那边,我去说,你安心准备出门即可。”   李玄的性子,阿梨了解,一诺千金的君子,他既答应让她去,便不会食言。他还从没在她面前失信过。   这般想着,阿梨高高兴兴答应下来,眉眼柔柔一笑,在微黄的烛火里漾开淡淡的笑意。   “好,我听世子的,明日便开始准备。” 第13章   很快到了临行的日子,李玄同父亲武安侯请辞后,去了正院。   侯夫人早已巴巴等着了,一见李玄来,便问,“行礼可收拾齐全了?宁肯多带些,也别落了什么。路上不比家里,缺什么都没处买。”   李玄耐心道,“都带齐了,母亲放心便是。我也不是第一回 出门。”   “这倒也是。”侯夫人安心了些,又抓着李玄的手,殷切嘱咐道,“出门在外,千万要多加小心。这刑部也是受累的地方,年前才出去三个月,如今又要出门了。”   李玄道,“这是儿子的差事,也是为陛下分忧。算不上受累。”   侯夫人一听这话,也觉得体面,正是陛下看重儿子,才派他前去,否则怎么不叫柳眠院那两个没用的庶子去?她忙改口,“是这个理,为君尽忠,哪有受累的道理,是娘一时想岔了。”   说着,侯夫人迟疑着道,“还有个事,我一直想同你说的,如今你又要出门,我便先与你提一嘴,看你是个什么想法。”   李玄不解其意,只道,“母亲请说。”   侯夫人则委婉道,“我想着,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前几年你刚入刑部,忙得脚不沾地,我也不敢因婚事误了你的前途,如今你刑部的位置也坐稳了,也是说亲的时候了。”她说着说着,觑了眼李玄的神情,见他神色依旧如常,倒不是反感的模样,心底微微放心了些。   她还真怕儿子不肯娶妻。   从前她是不担心的,她的三郎是什么性子,她这个当母亲的,最清楚不过。她的儿子,是最为沉稳端方的人,身为侯府世子,从小到大,从未叫她这个娘操心过。即便是婚事,她也从没担心过。   但这回三郎去苏州,却忽的说要带上薛梨,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侯夫人隐隐感觉到,儿子对薛梨似乎是不大一样的。偏又拿不出证据来,无论是儿子,还是薛梨,都叫她瞧不出端倪来,只得放在心里琢磨。   越琢磨,便觉得不行,怕三郎学了他父亲,便寻了机会将说亲提出来了。   侯夫人说罢,一双眼牢牢盯着李玄,似是怕他不答应一样。   李玄却只是微微一怔,旋即点头,“也好,一切待我回来再说。”   侯夫人大喜,笑得合不拢嘴,心里也彻底安心了,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先替你打听着。其他的,一概等你回来再说。”   .   李玄从正院出来,回到世安院,踏进院子,便看见阿梨站在游廊等他。她今日穿着海棠红的圆领宽袖苏缎上衣,搭配浅白的素面留仙裙,宽大的袖子里露出细白的手腕,细细的绞丝银镯子圈住腕子。整个人同他第一次见她一样,娴静温柔。   她远远站在那里,见了他便眼睛亮了下,迎上来。   “世子。”   李玄嗯了句,心里想着事情,漫不经心问了句,“行李都收拾好了?”   因为要出门的缘故,阿梨已经高兴了半个月来,闻言高高兴兴点头,“嗯,都收拾好了。”   见她这样笑靥如花芙蓉面模样,李玄原要说出口的话,登时开不了口了,他一向果决,这回心里却是划过一丝迟疑,最后到底也没开口。   难得带她出门一回,旁的事情,先放一放,省得坏了她的兴致。   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这般想着,李玄到底什么也没说,吩咐谷峰带人搬行李,天色大亮后,马车便从武安侯府侧门出去了。   .   清早,苏州某处府邸外。   细雨绵绵之中,被雨丝冲洗得一尘不染的长街之上,青石板铺设的路上映出马车的倒影。   随着车轮轱辘辘滚过长街,几辆马车从不远处不急不缓而来,延绵的细雨,落在湛蓝油布遮盖着的马车棚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   阿梨侧耳听着这雨声,感觉身上有些凉,一阵眩晕,云润便替她披了件衣裳。   就着一会儿的功夫,马车便停了下来,云润兴奋道,“莫不是到了?”   话音刚落,马车外便传来一阵轻响,有人叩指瞧着车门上,旋即传来侍卫谷峰低沉的声音,“薛娘子,到了。”   云润一阵激动,站起身,微微弯着腰,掀了帘子,推开红木车门,自己先踩着矮凳下去了。   落了地,便立即转过身,想去扶自家主子下来,刚一抬手,便被身边人拉了一把。   云润看过去,却见身边只有个侍卫长谷峰,犹如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里,晒得黝黑的一张脸,似过年门上贴的门神。   她刚想问,你拉我做什么,却忽的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方才站着的位置,被世子爷给占了去。   世子爷朝马车的方向递了只手,自家主子似乎是没察觉,搭着世子爷的手便要下来,等露了个脸,发现扶着她的人是世子爷后,惊了一下,下意识朝四周张望了几眼,然后便被世子爷揽着腰,半拥半抱着,从马车上下来了。   云润“啊”地微张了嘴,看傻了眼。   等二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谷峰才道,“过去吧。”   云润呆了呆,赶忙小跑过去,扶住主子。   李玄看了眼一行人均下了马车,视线掠过挂着酒肆招牌的街道尽头,沉声下令,“进府。”   一行人入府,这里是官邸,李玄此次来苏州是为查案,故而住的也是官邸。府邸颇大,修缮得完好无损。   李玄入住正院,他带来的官员和门客则被安排在西院,谷峰带着侍卫住在外院,负责官邸的安全,至于阿梨,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随着李玄入住了正院。   李玄似乎是有事要忙,喊阿梨到跟前,嘱咐道,“我今日还有事。你一切安顿妥当后,便先自己逛一逛宅子。今日不要出去了,哪日得了空,我陪你去。”   阿梨忙道。“世子去忙正事便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李玄颔首,便带着人走了。   谷峰被李玄留了下来,领着侍卫帮阿梨搬行李,好一番折腾,安顿下来时,已经天色大亮了。   阿梨囫囵吃了顿早膳,便窝在被褥里沉沉睡去了,一睡竟有点不省人事。   云润起初没察觉到什么,还以为她累了,悄悄掩了门,出去了,守在门口,不叫人打扰阿梨。   时间一久,云润便觉出不对劲了,推门进去,便看见阿梨双颊潮红,额上黏着几缕汗涔涔的发,乌黑的发、惨白的肌肤,黑白分明得显出几分艳色。   云润慌了神,上去一摸她额头,大惊失色,“主子,您发热了!”   阿梨烧得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云润惊慌的话,才后知后觉过来,自己这是发热了?大概是昨夜吹了风,今早起来又淋了雨,虽然只是片刻,但还是着凉了。   她迷迷糊糊的,听见云润跑出去的动静,再就是一群人进进出出,阿梨被吵得心烦头疼,躲了躲,发现自己没处躲,便钻进被褥里。   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掀开她蒙在头上的被褥,阿梨烧得稀里糊涂,死都不肯松手,紧紧攥着被角,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清闲。   外头终于安静了。   .   李玄从外赶回来时,刚进院子,一眼就看见小通房的贴身丫鬟,红肿着眼、抽抽噎噎站在院子里,活脱脱一副谁得了重病的样子。   他面上蓦地一寒,满脸愠色,朝垂手立在一边的谷峰低斥道,“带出去!”   谷峰忙去拉云润,云润哪肯走,朝一边躲。   李玄顾不上理睬二人的拉扯,疾步推开门,走到榻边,便看见阿梨整个人蒙在被褥里。   他伸手,轻轻将被褥掀开,触手便是微微的潮气,再看露出脸的阿梨,双颊潮红、额前黏着几缕汗湿的黑发,整个人烧得厉害,唇上显出一股不正常的红,反倒透出一股病弱的艳色来。   大夫来了,这回有他镇着,阿梨老实了多,她似乎是骨子里便怕李玄,连生着病都没忘了李玄不是旁人,是世子爷,有他在的地方,阿梨下意识乖顺了许多。   大夫上前,隔着薄薄的帷帐,替阿梨摸脉,旋即收回手,转头同身后站着的李玄道,“这位娘子身子骨虚,受了凉,这才发了热。先喝一剂退热药,等退了烧,再换个温补的方子调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李玄微微蹙眉,“身子虚?她一贯身体康健,从前也不生病,如何就身子虚了?”   大夫迟疑了会儿,似乎是犹豫着要不要说。   “大夫直说便是。”   大夫压低声音,“这位娘子平日是否在服用一种汤药?”   李玄微愣,旋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   这大夫行医多年,没少给官邸人家诊脉,自然知道,有些高门大户为防庶子庶女生在嫡子之前,会给妾室通房服避子汤。   眼前这位娘子,怕是也是这般的身份,只是,是药三分毒,这话是没半分假的,避子汤喝多了,于女子自然是有损害的。   “汤药到底伤身,若是服用得多了,轻则于子嗣有碍,重则于寿长有损。还是能少用,便少用。”   李玄沉默半晌,脸色愈发难看,终于开口,“现在停药调养,可还能恢复?她是去年才开始用的避子汤。”   “那应当是能的。只是我不擅妇人调养之道,公子还需寻个专门研究此道的大夫才是。”   李玄沉声,“好。麻烦大夫先开些退热的药。” 第14章   阿梨是被热醒的,她感觉身上压着什么似的,沉甸甸的,闷得她浑身湿漉漉的汗。   她抬手想把身上的被褥推开,才一有动作,便听到了李玄的声音。   “忍一忍。”   阿梨睁眼,便看见李玄坐在床边,自己身上压着两层厚厚的被褥,难怪热得厉害。她张张嘴,嗓子微哑,湿漉漉的发黏在额上,觉得不舒服极了。   “世子……”   李玄“嗯”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难受,但忍一忍。大夫说了,汤药下肚,再闷出一身汗,排了寒气,便能大好了。”   大夫的话,自是要听的,阿梨乖乖点点头。   过了会儿,丫鬟进来送药,却不是云润,是个眼生的小丫鬟,阿梨心里疑惑,却没立即问李玄,乖乖喝了药,又将自己裹进被褥里后,才仰头同李玄道,“世子来苏州必是有要事的,别为了我误了正事。世子自去忙吧,只是风寒而已,我一个人可以的。”   李玄不置可否,但看薛梨神色似有几分担忧,仿佛真的怕因着自己的缘故,误了他的正事,才开口,“不急,我陪你用了午膳再走。”   他都这般说了,阿梨自是不好再提。   等到用午膳时,呈上来的尽是寡淡粥汤,阿梨生病没胃口,捧了个小碗,小口小口吃,粥都快凉了,碗里还剩了一小半。   但李玄也陪着她吃这寡淡的粥,且毫无怨言,阿梨便是不想吃了,也不好意思开口。   勺子越动越慢,动作也越来越磨蹭,阿梨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却是被李玄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吃不下便不吃了。”李玄接过阿梨捧着的碗,起身放到桌上,又回身坐下,“膳房时刻都有人候着,你何时饿了,便叫人去传膳,想吃什么都行,只一个,不许吃凉的辣的。我稍后出去一趟,傍晚早些回来陪你。”   阿梨有些奇怪,她感觉自打她病了之后,李玄对她似乎有些太好了。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李玄虽也宠她,但绝不可能在她生病时守着她,最多过来看她几眼,嘱咐几句,哪会像今日这样,又是喂药,又是陪她用膳。   但思来想去,找不出缘由,阿梨索性把李玄这些古怪的举动归结于,他们现在不在侯府,李玄在规矩上便松了几分的缘故。   这般想着,阿梨便不去琢磨了,温柔乖巧目送李玄出门。   待他一走,阿梨便喊了丫鬟进来,问她,“替我叫云润过来。”   这丫鬟十分眼生,阿梨没见过,大概是这府邸里配的下人,自然还是自己的人用得放心些。   没多时,云润便来了,一进屋,小姑娘便忍不住哭了,扑倒阿梨的床榻边,抽抽噎噎问,“主子您怎么样了?”   云润胆子小,不经事,其实照理说,出门还是带香婉的好,但香婉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后,阿梨问她愿不愿意出门,香婉看上去似乎是不太想出门,阿梨便也没勉强,带了云润出来。   阿梨忙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就是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值当你这样哭了。”   云润这才止住了眼泪,抬起袖子擦泪,自责道,“都怪奴婢没照顾好主子。要是香婉跟着出来,就不会叫主子身子不舒服了……下回还是叫香婉陪主子出门,奴婢在府里守着。”   “好了,不哭了。”阿梨拿云润没办法,见她一副愧疚模样,忙扯开话,“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没瞧见你?世子罚你了?”   云润现在是一听到世子这两个字,就想起昨日世子回府时骇人的神色,心底发憷,但她哪敢编排世子爷,忙道,“世子没罚奴婢。奴婢昨日慌得厉害,伺候不好主子,世子爷便叫旁人先伺候着。”   阿梨这才放心了。   养病的日子挺无聊,李玄大多数时间都在府里陪她,比起查案,更像是来苏州游玩的。   几日过去后,大夫终于发话,说阿梨的病好全了,她总算能够出屋走动走动了。   李玄见她仿佛闷坏了,终于松口了,阿梨大松一口气,等李玄去知州府赴宴后,便迫不及待叫了云润陪她逛园子。   这府邸颇大,与他们同住的官员和侯府谋士都跟着李玄出门了,阿梨也不用避着旁人,自由自在逛着园子,一圈逛下来,额上还出了点薄汗。   云润见状,道,“主子,剩下的咱们明日再逛吧,回屋歇歇脚。”   阿梨欣然同意,领着云润回到正院,刚进正院,便看见侍卫长谷峰朝她们走过来。   谷峰拱手行礼后,恭恭敬敬道,“薛娘子,有人求见。”   直到去前厅见客,阿梨都觉得奇怪,知州的姨娘怎么会来求见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总不至于到了苏州还能遇到薛家的亲戚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阿梨见到了苏州知州林大人的姨娘。   这位姨娘倒不是年轻鲜嫩的模样,大概是伺候林大人的老人了,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姓乔,穿着打扮低调,进门便对着阿梨喊了句,“小夫人。”   这句小夫人自然是极大的讨好和奉承了,阿梨的身份,这乔姨娘即便不知,应当也打听过,知道李玄还未娶妻,这句小夫人自是无论如何都扯不上的。   阿梨倒十分坦然,直接道,“小夫人不敢当,我们世子还未娶妻,姨娘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句薛娘子便是。”   乔姨娘一愣,忙改口,“是,我方才口拙,那就唤您薛娘子吧。”心中却稀奇想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喜欢旁人奉承的。   她上门这一趟,自然是提前打听过的,这位不过是武安侯世子的通房,但能叫世子带在身边,应当也是得宠的。一般得宠的侍妾,又是年轻不懂事的年纪,很容易便恃宠生娇,倒没想到,这位薛娘子倒是个难得的规矩人。   乔姨娘一番寒暄,自报家门后,便尽捡着不重要的闲话聊,从苏州时兴的衣裳聊到首饰样式,苏州城哪家胭脂铺值得逛,哪家首饰铺年头最是久远……   阿梨坐着陪乔姨娘,时不时应答上一句,一时间也猜不出乔姨娘的来意。当然,即便乔姨娘说了来意,她也什么都不会承允的。   虽然不清楚李玄这回来苏州,为的是查什么案子、查的又是谁,她一贯是不去打听这些的,但定然是这苏州的人和事,她自然不能给李玄添麻烦。   聊了几盏茶的功夫,乔姨娘便顺势起身请辞了。   阿梨送她出去,回到正院,刚坐下,云润便惊慌失措跑过来了,慌张道,“主子,不好了。”   阿梨倒还算稳得住,冷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不着急,慢慢说。”   云润下意识四处打量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个信封来,边递过去,边小声解释,“奴婢方才去收拾茶水,在正厅发现了这个。”   阿梨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拆开信封,果不其然,是一叠薄薄的银票,面值千两,足有五千两,中间还夹了张地契。   难怪方才乔姨娘只顾扯东扯西,却不肯道明来意,原来打的是这枕边风的主意。   知州大人出手倒是阔绰大方,连她这样区区一个通房,都肯掏这样一笔钱,阿梨在侯府这么些年,攒下的银两,还不足这五分之一。   换了别人,还当真未必能扛得住这白花花的银子的诱惑。   只可惜,阿梨一贯清醒,贪心不足蛇吞象,是她的便是她的,不是她的,手不能伸。   阿梨将信封收回袖里,朝云润笑笑,“没事,我会处置,你去忙吧。”   李玄傍晚才回来。   他大概是宴上喝了酒,阿梨见到他时,看见他清冷白皙的面上一层薄红,眼里也有些氤氲的水汽,看上去比平时冷峻的模样大相径庭。   阿梨怕他站不稳,上前扶他坐下,扭头朝云润道,“用温水冲杯蜂蜜水来。”   李玄其实是鲜少喝酒的,至少阿梨很少看他喝醉的模样,还觉得有些稀奇,边打量他,边替他解了衣襟,温温柔柔问他,“要不要叫膳房送些粥来?宴上只顾着喝酒说话,怕是灌了一肚子的酒,待明日起来,要疼的。”   李玄嗯了句,阿梨便捧了蜂蜜水给他喝,叫云润又去膳房叫粥来。   膳房这几日黑天白夜炉子都不歇的,云润一去传话,很快便带了粥回来。   阿梨倒不饿,但也陪着李玄用了一小碗,两人搁下碗,下人收拾了碗筷出去。   见屋内无人了,李玄神色亦十分平和,阿梨看时机合适,起身屈膝要跪,边轻声道,“奴婢今日犯错了。”   李玄原坐着,见阿梨要跪,直接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微微蹙眉,“什么事情值你跪我,起来说话。”   阿梨站起身来,却不肯坐下,从袖中取出白日乔姨娘留下的信封,将这烫手的银票和地契放到桌上。   “今日知州大人府上一位姓乔的姨娘来了府里,走前留下了这个。怪奴婢一时不察,没教人盯着她,等发现时,乔姨娘已经走出好远了。奴婢原想叫人追上去,又怕乔姨娘推脱,届时闹大了,耽误了世子的正事。”   后院插手前院的事,是李玄的大忌。即便是武安侯那样荒唐的人,也不会让妻妾干涉外务,更别提把规矩看得极重的李玄了。阿梨不敢小瞧了这事,该跪便跪,该领罚便领罚,也是她自己不警惕,着了道,怨不得旁人。   阿梨做了领罚的准备,却不想,李玄竟只是道,“我当什么事,叫你一上来便要跪。这事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这银子你——”   他还未说完,阿梨生怕他随口叫自己收下,赶忙道,“这银子世子收着吧,奴婢胆小,不敢收,怕睡不着觉。”   李玄听得失笑,头一回见人觉得银子烫手的,伸手去扶阿梨坐下,旋即道,“也好,都是些民脂民膏,来路不明,平白脏了你的手。你手里缺银子,自然有我,还用不着旁人来给。”   阿梨忙不迭点头,李玄见她方才吓得发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仿佛放下了心头大患,不由得露出个轻笑:换了旁人,怕是早想着如何瞒天过海,将这贿赂昧下了。   阿梨这样无害胆小的性子,没他照看着,怕是早被欺负死了。   他多偏心她几分,又有什么不对。   翌日,阿梨盯着李玄叫人送来的银票,半天想不明白。   世子不罚她便算了,竟还无端端赏她银子做什么? 第15章   知州府   林知州从外回来,直接朝乔姨娘的院子去了,进去便问她话,“昨日我让你去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乔姨娘忙亲自端茶倒水,又是替他脱靴,边道,“妾见过那位薛娘子了,年轻不说,人也生得好看,那银票也想法子递过去了。今日也未曾有侯府的人上门,想来是收下了。”   林知州抿着茶,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神色,嘲讽道,“我还当陛下这回派了个多么难对付的角色,也不过如此。这个李玄,年纪轻轻,出门办案还带着宠妾,传得神乎其乎的,还不是靠着侯府世子的名头,哪里能有什么真本事。陛下也是糊涂了,派了这样的人来查案,我看倒不像是来查案的,借着机会游山玩水罢了。”   乔姨娘在一侧听着,一言不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一心伺候着林知州。   临到歇息的时候,林知州还是没留下,扭头去了云姨娘处。云姨娘是府里新纳的,林知州正新鲜着,一个月三十日,有十来日是歇在云姨娘那里的。   乔姨娘安安静静收好茶具,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保养得当的脸上仍然是长了细纹,笑起来时尤为明显。   到底是不年轻了,自然也比不上云姨娘那般鲜嫩的新人了,若不是为了送礼那事,大人怕是一个月也记不起她一回。   但比起那些被睡了几次后、照旧当着丫鬟的通房,她觉得自己还是走运的。   .   赴了知州府的宴后,李玄又闲了下来,只他带来苏州的那几个谋士和官员每日进进出出的忙,李玄倒像个没事人,日日待在府里。   “明日带你出去走走。听人说,天下四大名绣,苏绣最为精美,双面绣亦是十分难得,当居其首。正好给你添置些衣裳首饰。”   李玄起来,用了早膳后,便说起了要带阿梨出去,阿梨早就想出去逛逛了,见识见识苏州城的秀美雅致,闻言高高兴兴应下。   二人出了府邸,没乘马车,侍卫和丫鬟也只远远跟着,一路来到繁华的街巷。   苏语软糯,语调柔软,说话总像是撒娇般,这条街巷上大多是做女子生意的,招揽客人的也都是妇人,利落大方的打扮,落落大方招揽着客人,说话声虽软,可做起生意来却是半点不含糊的。   阿梨没走几步,便被热情的妇人们拉进铺子里,等出来时,跟着的随从手里已经抱了满满一堆了。   阿梨没见过这阵仗,方才在铺子里时,不好拦着李玄掏钱,怕害他在外丢了颜面,等一出来,赶忙道,“世子,您别掏银子了,这些就够了。”   李玄倒是没把这点银子看在眼里,他一个世子爷,还不至于叫自己的通房给他省钱,见阿梨紧张兮兮看着自己,轻笑道,“无妨,买便是。”   李玄一贯说一不二,阿梨劝不动,也不好再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逛。   没走几步,便瞧见一家胭脂铺,胭脂水粉比珠宝首饰便宜得多,再贵也就是十几两,阿梨忙说自己想去看看胭脂。   李玄自是无话,二人相携来到胭脂铺外,还未进门,一个生得圆润的妇人拦住了两人,面上露出个亲切的笑,轻声道,“贵客且慢,我们铺子只招待女客。不若这位公子先去旁边的书肆稍坐片刻?”   阿梨诧异,竟还有往外赶客的?但转念一想,这胭脂铺只做女子生意,倒也不必巴结男子。   但叫李玄等她,自然不好,阿梨正准备说算了,李玄却是先对她道,“我让谷峰在外守着。”   说罢,便朝隔壁的书肆去了。   方才说话的妇人含笑嫣嫣请阿梨进去,阿梨抬眼打量了一下铺子里的布置,正好同撩了帘子出来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妇人:“这便是我们家掌柜。”   那女子大大方方道,“如若不嫌,唤我秦三娘便是。”   秦三娘生一张鹅蛋脸,打扮利落干净,说话做事也最风风火火,很快招待起阿梨来,一一给她介绍铺子里的胭脂。   阿梨对这样自食其力的女子,天然带有几分好意,加上李玄也不在身边,花用都是自己的银子,便也难得大方,挑了些合适的,又给云润和香婉几个选了些。   秦三娘亲力亲为,动作利索将胭脂水分打包好,收进个竹编的精巧盒子里,边含笑同她寒暄,“客人眼生得很,应当不是苏州人吧?”   阿梨颔首,找了个由头,“我是随主家来苏州做客的。”   秦三娘点头,“难怪,苏州城若是有客人这般模样的小娘子,我哪怕只见过一面,应当也忘不了。”   寒暄间,方才秦三娘出来的那个屋子里,忽的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招揽客人的妇人赶忙朝这边抱歉笑了笑,掀开帘子进去了。   秦三娘代为解释,“客人勿怪,那是如娘的孩子。她孩子还小,留在家里不放心,我便让她带来铺子里了。她命苦,嫁的男人是个绝情的,嫌弃她生不出儿子,便给了一纸休书,将她和孩子撵出来了。她如今住在娘家,怕给家里添麻烦,便出来寻个营生。我见她不容易,便留下了她。”   果然,没一会儿工夫,那孩子便被母亲哄得不哭了,想来应该也知道母亲为难,不想给母亲添麻烦。   阿梨微微笑了下,道,“无妨,掌柜心善。”   秦三娘摆摆手,“什么善不善的,担不起。能拉她一把,便拉一把。同为女子,自是晓得女子的难处,也是她自己肯吃苦,若是个自怨自艾、成日愁眉苦脸的,我也不敢留。”   求人不如求己,秦三娘这句话却是正中了阿梨的心思,她也一贯是同样的念头,觉得秦三娘有种难得的侠气。倒有点像话本里扶弱济贫的女侠,是个妙人儿。   结了账,从胭脂铺出来,阿梨便去隔壁书肆寻李玄,一过去,便见他被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围着。   阿梨走过去,便听到其中一个似乎在自荐,唾液横飞、神情激动,满口“愿为君效犬马之劳”之类的话。   以李玄的气度,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苏州读书人最多,但出路无非便那么一条,科举入仕,这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路子,难于登天。不少书生便想走第二条路子,自荐做官宦人家的门客谋士,再寻谋官的机会。   李玄原漫不经心听着,并未赶人,直到看到阿梨走了进来,才一抬手。侍卫忙将书生拦住。   李玄走过去,“挑完了”   阿梨温顺点头,主动道,“耽误了世子一上午,我们这便回府吧。”   李玄颔首,走在前面,阿梨跟上,走出书肆时,抬眼看见门口挂了书肆出典的木牌,阿梨并未放在心上,一眼扫了过去。   .   回到府邸,云润忙里忙外收拾带回来的东西,阿梨等她忙完了,才唤她到跟前,取出两盒胭脂,“给你挑的,你跟香婉一人一盒,香婉的你先替她收着。”   云润高高兴兴收下,抿着唇笑得一脸可爱,“主子对我们真好。”   阿梨轻轻笑了下,想起件事,便道,“等回去后,屋里怕是要添个管事嬷嬷了,到时候只怕就没现在这般松快了。”   云润眨眼点头,“奴婢不会惹嬷嬷生气的,香婉就更不会了,主子别担心。”   阿梨轻轻点头,随云润忙去了。   接下来几日,李玄照旧待在府里,却不似先前那般闲着了,跟他来的门客和刑部官员每每来正院,在书房里一待便是一整日。   阿梨猜想,李玄大抵是很忙,也不敢去打扰他,只窝在屋里琢磨苏绣。她刺绣的手艺一般,没正经给谁做过衣裳,这回跟着苏州绣娘学了几日,来了兴致,便拉着云润,要替她量身,练练手。   云润找了尺来,主仆两个正要忙活,却见李玄朝这边来了。   云润赶忙把针线和尺收起来,李玄进来,朝那边看了眼,问阿梨,“在忙什么?”   阿梨抿抿唇,轻笑着回话,“我这几日跟着绣娘学了些针法,想练练手。等做得好了,便替世子做件袍子,只是我手笨,活又做得慢,世子别嫌弃。”   “好。”李玄眼里流露出些许的笑意,又道,“慢些也无妨,不急在一时。”   有什么可急的,在一起的日子还久着呢。   慢便慢些,他是世子,养她总还是养得起,不似民间那些夫妇,要靠妻子的手艺活过日子。   “这几日忙,没时候陪你。明日带你出去走走。此处送君山上有个古刹,百年前曾有高僧在此处圆寂,留下数十枚舍利子,藏于玲珑塔中,有缘人可得赠一枚,有驱邪庇佑之效。”   阿梨听得兴致勃勃,睁大眼问,“真有这般灵验?那些有缘人真幸运。”   李玄没接那话,只道,“兴许你也是有缘人。”   阿梨想了想,认真道,“那大抵不是的,我看话本子里,有缘人不是天潢贵胄,便是天生贵命之人,我这般寻常的,大概是成不了有缘人的。倒是世子您,兴许是有缘人。”   李玄听着阿梨一本正经的话,觉得她既天真,又容易相信旁人,很是好哄。   什么舍利子赠有缘人,不过是僧人为求香火鼎盛特意编出来哄人的噱头罢了,缘分深不深,无非是看香火钱给得足不足。的道高僧圆寂是真,留下舍利子兴许也是真,但百余年赠出的舍利子没有上万也有成千,一个高僧哪里够用。   不过哄人的噱头罢了。   饶是知道其中弯弯道道,李玄却没说穿,只道,“若是赠了我,到时我给你便是。” 第16章   送君山并不巍峨,风景也十分寻常,唯一能看的,便也就是送君山那声名赫赫的百年古刹。   马车兜兜转转,沿着山路往上,五六个侍卫策马护在马车前后,四处警惕观察着情况。   阿梨坐在马车里,今早出门着急,此时脑子都还有点发昏,加之路途遥远,便靠着马车车壁昏昏欲睡,闭目小憩着。   车轮碾过沙石,发出规律的咯吱声响,一阵阵的,阿梨听得更困了。   李玄坐着看书,见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朝云润道,“给你主子倒杯茶,醒醒神。”   云润最近怕极了世子爷,一个激灵立马去倒茶,又轻轻摇醒阿梨,小心伺候她喝茶。   被这样折腾,阿梨那点零星的睡意也消散了,托腮打量着李玄。   马车并不狭小,对于女子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宽敞,但对李玄这样的成年男子,便显得有些局促了。   大约是要出门的缘故,李玄穿着月白圆领云纹锦袍,除此之外,只腰上挂了个白玉环,润泽细腻的玉石,只一根月白的细绳穿绕系着,若是不去看他那双深沉的眼,只会觉得他是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靠祖宗荫庇的世子爷。   但阿梨却知道,李玄的本事,在整个京城贵族子弟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凤毛麟角的。   那些小看了他的人,无论是府里还是府外的,最后都没落什么好下场。   李玄翻了页书,抬眼看向阿梨,“觉得闷了?”   阿梨被他捉了个正着,忙摇头,“还好。”   李玄放下书,扫了眼遮得严严实实的车窗,沉声道,“快了。”   阿梨有些没听明白,但转念一想,李玄的意思,大概是那古刹快到了。他说话一贯言简意赅,能省则省,阿梨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温温顺顺点头。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在阿梨无聊得开始数面前的托盘里荷花酥有几片花瓣的时候,马车猛的剧烈晃动了一下,旋即像被什么堵住一样,一下子停在了原地。   阿梨被惯性带得往前跌去,李玄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牢牢拥在怀里。   阿梨受了惊,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慌张问,“世子,怎么了?”   李玄只沉声,“别怕,我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声,痛苦的嘶鸣声霎时将整个气氛渲染得紧张起来。   “兄弟们,遇上肥羊咯!来,跟老子大干一笔,宰了这肥羊!”   男人在外面猖狂大笑,态度戏谑,粗犷的声音和直白的话语,登时将马车里的阿梨吓得脸色发白。云润亦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这是遇上山匪了。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外边传来兵戈碰撞的声音,动静大得马车里听得一清二楚,这时,马车帘子猛的被掀开。   来人是谷峰。   他脸上沾着一抹血,急声道,“世子,山匪人多势众,属下只能暂时抵挡,请世子带薛娘子先走。”   说罢,立马牵了一匹黑马来。   阿梨顺着帘子的缝隙朝外看,便看见地上躺了好几个人,刀剑、血光、惨叫……地上甚至有掉落的残肢。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叫阿梨后背一阵凉意,腿也有些软了。   李玄快步出去,直接翻身上马,又朝马车伸手,一把拉住腿还发软的阿梨,将她拉到马上,坐在自己身前。   “保护好那丫鬟。”李玄给谷峰下了命令,瞥了眼缠斗在一处的侍卫和山匪,一甩缰绳,连人带马飞一般冲出人群。   “妈的,人跑了!追!”   身后似乎有人追了上来,是那些山匪。   马跑得飞快,阿梨的身后是李玄温热的身子,面前是猎猎的冷风和空无一人的山道,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在胸腔内跳动着。   李玄忽的一拉缰绳,一边沉声道,“低头。”   阿梨下意识低头,然后便看见几支箭矢从他们身后的方向射过来,猛地插着进草地上,马身一跃而起,越过那些箭矢,飞快冲向山林之中。   入了山林,四周便有了遮挡物,又跑了一阵,追他们的马似乎被什么拦住了。   阿梨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马便慢了下来,李玄牵着缰绳的手松了松,阿梨吓得一把握住他的手,颤着声问,“世子!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将马给弄停了,然后费劲爬下马,看向马上的李玄,差点吓得叫出声。   方才追他们的山匪用了箭,她当时被李玄护在身前,毫发无损,李玄却没那么走运,三支箭牢牢钉在他的后背,鲜红的血将月白锦袍染得一片血红。   他伤的这么重,居然还策马带她跑了这么久。   远处又传来嘈杂的声响,阿梨不知道那是山匪,还是谷峰带人来救他们了,但她不敢冒这个险,用尽全身力气将李玄从马上拖下来。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竟叫她在山丘下找到一个凹坑。   阿梨费尽力气将李玄搬进凹坑,回到马身旁。黑马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温顺地看向她,打了轻轻的嚏,脑袋在她手上蹭了一下。   “要躲起来。”阿梨摸了摸黑马,依稀听到越来越近的人声,压下心里的不忍,用石头尖锐的一头在马的屁股上划了一道,吃痛的马顿时嘶鸣一声,撒蹄子跑了出去。   黑马的动静果然惊动了那些人,“那边有声音!”   阿梨忙缩回那凹坑里,大气不敢出,直到那些人沿着黑马的踪迹追出好远,她才敢把李玄从凹坑里挪出来。   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山匪看见马上没人,一定会回头找他们的。到时候连逃都没机会了。   可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背不动李玄,他背后有伤,她又不能拖他,折腾了半天,还没走出去几步。   阿梨急得掉了眼泪,带着哭腔喊他,“李玄!你醒一醒!我搬不动你了……你起来好不好……”   李玄居然真的被喊醒了,他抬手去摸她的脸,替她擦眼泪,蹙眉轻声道,“哭什么,我没事,别哭了。”   他想说,早知你会哭成这样,我便不吓唬你了。   阿梨见他醒了,喜出望外,刚要说什么,却见李玄又闭了眼,在她怀中彻底昏死过去。   远处是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正穿过半人高的矮木丛,朝这边走过来……   .   李玄转醒,眼中闪过一瞬迷茫,旋即霎时清明,看着陌生的屋子和空无一人的身旁。   阿梨呢?   他坐起身,下了榻,顾不得背后隐隐作痛的伤口,推开简陋的木门,想去寻人。   开门的动静,霎时将院里正谈笑着的两人惊动了。   阿梨抬起头,待看清出来的人是李玄时,眼里微微亮了一下,把手里剥了一半的毛豆丢回篮子,焦急跑到李玄身边,扶着他,边担忧问他,“世——相公,你醒了,你怎么样了?头晕不晕,让我摸摸还烧不烧。”   阿梨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念叨,李玄却半点不觉得心烦,反倒瞬间安了心,方才醒来没看见她,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诸多极坏的猜想。   最坏的,莫过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通房,落到了那群“山匪”手里。   此时见阿梨好好站在自己面前,一贯极重规矩的世子爷,连她那句逾矩的相公都没在意,眉头都没皱一下。   李玄看了眼那笑着望着他们的妇人,眉头微微松了松,“这是何处?”   阿梨忙解释,“那日相公你中了箭昏迷后,去山里捕猎的罗大哥撞见了我们,便救了我们。这位是罗大哥的阿娘,罗大娘。这里是罗家。”   李玄不露声色扫了眼院子,只是个十分普通的农家小院,篱笆围着院子,院里分出好几块菜地,两间屋子,水井边卧了只大狗,方才他一出来,狗便站了起来,警惕盯着他。   他收回视线,朝罗大娘道,“多谢您救了我们夫妻。”   罗大娘生得微胖,一张圆脸十分和气,眯着眼笑道,“别客气,身子好多了吧?这几日可把你娘子吓坏了,不眠不休守着你。你再不醒,你娘子先倒下了。”   说完,又朝阿梨道,“剩下这点毛豆,老婆子自己剥,进去陪你相公吧。灶上粥还温着,给你相公弄些。人生病啊,要多吃才行。”   阿梨温柔点头,嘴甜道,“谢谢大娘。”   二人回到屋里,阿梨立马就认错了,抬起眼,认真看着李玄,解释道,“方才奴婢不是有意冒犯世子的。只是您身份到底不好明说,我便告诉罗家母子,我同您是夫妻……”   “无妨。”李玄打断她的解释,见她神情还带了一丝的紧张,道,“不算冒犯,不罚你便是了。反倒是你救了我,该赏你才是。”   说罢,看向她,“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李玄心想,小通房要什么,他都给。即便是要位份,他也给她。她救了他,这回又吃了这么多苦头,他总要待她好些,再好些。   李玄赏罚分明,从来没有说一说就作罢的习惯。阿梨一听他这话,便晓得他是真要赏自己。但随便那么一想,感觉自己似乎什么也不缺。   有李玄在,她吃穿不愁,府里也无人敢欺她,至于日后,那是日后的事情,她不可能要李玄现在保证,往后世子妃要害她,他一定会保护她。即便勉强要到了这个承诺,她也不见得相信李玄的话。   既然不信,索性便不提。   阿梨思来想去,露出个温顺的笑容,轻声道,“那我替我屋里一个丫鬟求个恩典吧,他日她若要出府,求世子爷替她立女户。”   李玄微微一怔,心底划过一丝不知是失望还是旁的什么情绪,颔首道,“好。” 第17章   罗家院子那只大狗的媳妇下崽了。罗大娘一大早起来,给母狗熬骨头汤,满满一锅子,熬得浓白,加了白薯,煮得软烂,满院子的香味。   满满一锅子,舀进盆子,罗大娘倒不怕重,撩起袖子就打算一把端起。   阿梨怕她伤着腰,忙拦着她。李玄听见二人动静,从屋里出来,道,“大娘,我来。”   罗大娘眯着眼笑,朝李玄道,“你家娘子啊,又漂亮又晓得疼人,郎君真是好福气。那就麻烦郎君了。”   李玄瞥了眼微微红着脸、站在一边的阿梨,的确是又漂亮又晓得疼人,这几日他受着伤,她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再细心不过。   李玄也不嫌脏,端起汤盆,跟着罗大娘,来到柴房。   罗家看门的大狗叫虎子,但实则是只黑狗,额头一把火,浑身乌黑,十分通人性,平日里跟着主人出门打猎,其余时候都在家里看门,有半点动静,一瞬间就站起来了,比谁都警醒。   罗大娘摸摸狗脑袋,笑呵呵道,“陪你媳妇儿呢?”   虎子低低的呜了声,像是在回应。   罗大娘回头朝李玄道,“就倒这大盆里吧。灰妞给狗崽喂奶呐。”   李玄上前,阿梨蹲下身,摸摸虎子的脑袋,黑狗是只从来不乱叫的大狗,一副享受的模样,眯着眼,抬着下巴,乖顺无比。   灰妞喂好了奶,从旧棉絮堆里爬出来,摇着尾巴舔骨头汤,时不时低低呜两声,像是在感谢一样。   罗大娘从狗窝里掏出小狗崽来,灰妞这胎下了四只,三只公的一只母的,都黑乎乎的,只爪子额头等几个部位有一团白。   “长得不错,等断奶了,就叫人领回家去。”罗大娘挨个给瞅了爪子和眼睛,道。   阿梨蹲着,抱了那只最小的在怀里,小狗崽迷迷糊糊拱来拱去,湿漉漉的小鼻子还是粉嫩的,听了这话便问,“大娘,您不自家养啊?”   罗大娘乐呵呵,“这哪养得起。最多留一只,剩下的都得送出去。我们家狗崽子可多人盯着呢,灰妞刚揣上崽,就有邻居来要了。你要是想养,我给你留一只?”   阿梨摇头,“还是算了,我也没地方养它们。”   虎子灰妞的孩子,应该和它们一样,在山野中自由自在的,养在侯府,只会闷坏了它们。   “倒也是。”罗大娘点头,“这狗啊,都爱山里野,四处跑。那高门大宅里是不好养。”   二人正说着话,忽的听见院里传来罗大郎的声音。   “娘,我回来了!”   罗大娘忙起来,朝外走,扬声应,“哎。”   几人出了柴房,便看见罗大郎背着个空背篓,边卸,边憨厚道,“娘,全卖完了,三百五十二文,您给收着。”   罗大娘受了铜板,就扭身进去放钱了,罗大郎大口喝了口水,他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去看阿梨,只扭头同李玄说话,问他伤如何了?   李玄颔首,“已经大好了。”   罗大郎嘴拙,道,“送君山上原先没谁听说过有山匪,这回你们也是不走运。不过我今儿进城的时候,听人说前几日军队进城了,估计是来剿匪的,再过几日,就该太平了。”   李玄闻言,面色神情稍稍一顿,道,“那便好。这些时日叨扰二位了。”   罗大郎忙摆手。“别客气,不打扰、不打扰。”   用过午膳,李玄似乎有事,没瞧见他的影子。   阿梨也没寻他,在院里帮着罗大娘缝衣裳。   罗家母子平日节俭,破了的衣裳也不丢,缝缝补补再穿几年,这也是大多老百姓过日子的法子。罗大娘年纪大了,眼睛便不大好了,阿梨便主动揽了差事,替她缝。   罗大娘在一边择菜,边笑眯眯看阿梨,边道,“我家大郎什么时候能娶个你这样的媳妇儿,我后半辈子就什么都不愁了。”   阿梨微微笑着,道,“罗大哥心地善良,又肯吃苦,肯定会找到好媳妇儿的。”   罗大娘笑得更灿烂了,“那就借你吉言了。”   说话间,阿梨将缝好的衣裳给罗大娘看,罗大娘摸了又看,又是一番夸奖,夸得阿梨脸上都有点红了。   她的手艺其实就那样,无非就是考虑到罗家母子干的都是粗活,故而把美观朝后放了放,将针线缝得针脚细密些,牢实些,这般穿的时间能久些。   可在罗大娘嘴里,却成了一百个好,一千个好,比全新的还好了。   缝好了衣裳,阿梨又帮着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夜幕降临,村落也飘起了袅袅炊烟。   一片宁静祥和中,罗家的院门忽的响起,阿梨跟着罗大娘去开门。   门一打开,便是谷峰领着群侍卫,站在院外,看见院中提着水桶的李玄,齐刷刷跪下了。   “世子。”   罗大娘一个农妇,哪里见过这阵仗,被吓得不轻,阿梨忙扶了她。砍柴的罗大郎丢了斧头,立马上来,站在自家母亲身前,有些迟疑看着带着刀的陌生侍卫。   “谷峰进来,其他人出去。”   李玄放下水桶,淡声吩咐,一声令下,其余侍卫全都退了出去,这才没方才那般气势逼人。   李玄朝罗家母子微微颔首,带着谷峰进了屋子,两人大概有话要说。   两人一走,罗大娘才拍着胸脯后怕道,“闺女啊,你家相公到底多大的官啊?这阵仗把老婆子吓得不轻。”   阿梨挤出个温柔的笑,安抚道,“他是侯府世子,您别怕,您和罗大哥救了我们,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罗大娘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村长里正,什么侯府世子,委实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了,愣是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自家儿子救回来的居然是侯府世子。   几人无话,片刻的功夫,李玄便出来了,走到阿梨身边,轻声朝她道,“我们该回去了。”   阿梨懵了一下,下意识温温顺顺点头,轻声应道,“是。”   旋即,李玄牵了她的手,走到罗家母子面前。   罗家母子显而易见有些紧张,原本在他们看来,李玄便不如阿梨来得亲切,如今得知他的身份后,待他自是又多了几分郑重。   李玄却没什么架子,仍旧如先前一般,道,“多谢大娘和罗兄弟救了我们夫妻,如今家中还有事,我们需得连夜赶回家中。这点心意,望二位收下。”   说罢,递过去一个荷包,沉甸甸的,想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罗大娘忙推脱,李玄却又劝了几句,直到母子二人收下。   “我出去等你。”李玄侧过身,轻轻替阿梨理了下有些乱的鬓发,语调在夜色中似乎带着一丝温柔,只是不知他本身的温柔,还是朦胧的夜色渲染出的温柔。   说罢,李玄便先出去了。   阿梨上前,主动握住罗大娘的手,眼睛有些湿,她其实一向是个很重情的人,旁人待她三分好,她都能记一辈子的那种。   阿梨抿出个笑,轻声道,“大娘,我这便走了,您注意身子,日后若还有机会,我便来看您。”   她虽这样说,其实心里很清楚,哪还有什么日后。   罗大娘原还有些畏惧于二人的身份,一听这话,登时也心软了,忙不迭“哎”了句,“你来,来了,大娘再给你做甜豆腐脑吃。”   谷峰在侧,轻轻提醒,“夫人,该走了。”   阿梨这才松开了手,跟着谷峰出了院子,月色下,李玄背身而立,朦胧的夜色为他的背影染上了些许的温柔。   他似乎是听到声音了,转过身,一向清冷的眉眼此时显得很温柔,他朝她伸手,什么都没说。   .   回城的马车,一路出奇得顺利,进城时,亦没受什么刁难,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府邸外,李玄先下了马车,陪着阿梨进了正院。他还有别的事,停下步子,侍卫早不见了踪影。   李玄侧身,看着阿梨,神情有些无奈。   他知道她心软又念旧,走时必然不舍,又不忍见她可怜模样,才先出了罗家大门,又特意吩咐谷峰,不可唤她薛娘子,恐叫罗家母子猜出什么端倪。   可饶是自己做得这般细致了,她仍是红了眼,一路上没什么精神。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更何况罗家母子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不知身份时还好。如今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世间人心难测,罗家母子的确心底善良,但他不想去赌人心,也不想叫阿梨难过。   唯有给了银钱,虽显得冷心冷情了些,可的确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适的报酬了。   只是,这番心思,自是不能同阿梨细说的,他宁肯见阿梨沉浸在分离的难过中,也不想叫她去琢磨这背后的人心难测。   “我今夜大概不回来了,你早点睡,不必等我。”李玄淡淡的话中带了点温柔,顿了顿,又道,“回去吧。”   阿梨总觉得今夜的李玄格外的温柔,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温温顺顺点头道,“好,世子也要记得歇息。”   李玄嗯了句,目送阿梨进了屋,才迈开步子,疾步出了府邸。   今夜等着他的,注定是个无眠的夜,若非确有要事,他不会非要连夜回城。   出了府邸,手下已经备了马,李玄来不及慢吞吞坐马车,翻身上马,一拉缰绳,一声嘶鸣,撕开月下的宁静。   一盏茶的功夫,李玄已经到了地方,他翻身下马,疾步入了一处官邸。   官邸内,月色下,一个身穿银铁盔甲的青年将军,缓缓转过身来,露出那张带着悍气的俊朗脸颊,浑身上下散发着征伐果决的逼人气魄。   将军挑眉,颔首示意,“久仰大名,武安世子。”   李玄脚步微顿,神色不变,“苏将军。”   苏追似乎不在意李玄热络或是冷淡,勾了勾唇角,道,“世子既然回来了,人就交给世子了。先走一步,世子不必送。”   说罢,一身盔甲的青年踩着月色,出了官邸。 第18章   连着好几日,李玄都忙得见不着人影。   阿梨想法子叫云润替自己递了话,问问谷峰,那日带他们逃出来的黑马如何了。   不多时,云润便带来了好消息,道,“谷侍卫说,那黑马还好好待在马厩,主子什么时候想看都成。”   阿梨喜出望外,立即便坐不住了,起身道,“那这就去吧。”   主仆两个出了正院,中间要走一段小路,饶过前院一片假山,才能拐到后院的马厩处。行到一般,灰蒙蒙的天,看着像是要落雨了。   云润怕她淋雨受寒,忙道,“主子在此处等一等,奴婢回去取伞来。”   说罢,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原路回正院取伞去了。   云润一走,阿梨也觉得无聊,站在原处等着云润回来。   忽的,听到几个脚步声,阿梨稍稍抬眼看过去,便见不远处有几个男子朝这边走来,均是刑部官员装扮,阿梨看着有几分眼熟,应当是李玄从刑部带来的人。   阿梨怕麻烦,索性朝后站了站,怪石嶙峋的假山将她的身影牢牢遮住,阿梨想着,就这般避过去好了。   几人似在说话,远远还听得模糊,待走近了,便清晰了。   “世子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林峰志身后站的是蒋阁老,有那么个泰山大人,谁都动他不得。换了谁,都未必办得成这差事。”   另一人道,“不过这林知州真是胆大,这案子审得我越发心惊起来。江南自古以来乃税银重地,如今一查,底下藏着这样的龌龊,幸好陛下英明,派了世子前来,否则迟早要动摇国本。这回回去,世子怕是又要高升了,只是咱们刑部上头有个韩尚书,位置还稳当着,一时倒也腾不出位置给世子。”   先前那人满不在意道,“刑部没位置,旁的地方还没有么?陛下一贯赏罚分明,世子此番何止是立了大功。若非有他步步经营,以身犯险,诱得林峰志出手,又拿住了他同山匪勾结的证据,苏将军哪里能名正言顺入驻苏州,拿林峰志下狱。若没这个幌子,蒋阁老早就出面了。更何况,你当州兵不听他林峰志的?没苏将军镇场子,林峰志敢把我们全围了!”   “说的也是。”另一人打了个哈欠,困倦道,“不说了,回去补个觉,下午还得写卷宗,这案子牵扯甚广,定是要移交给大理寺,卷宗上不能叫那群人挑出错来。”   几人边说,边渐渐走远了。   阿梨在假山后,神情依旧如前,心里却是一下子通透了。   之前她一直想不通,李玄怎会带她来苏州,方才听了那些话,才算是明白了,李玄带她来,为的是叫旁人觉得,他只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爷,出门办案都带通房,不是徒有虚名是什么?   方才那几个大人说的话,阿梨其实没太听懂,什么蒋阁老林知州一系,通通离她太远太远了。但有一点,她一下子便明悟了。   山匪一事,即便不是李玄有意的推动的,也是他提前便知晓的。   难怪李玄会忽然说要去送君山,明明世子爷对神佛一事,惯来秉持着不信亦不逆、敬而远之的态度。   想通了这些,阿梨心里的情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倒不纯然是受骗或是失落,毕竟李玄有什么打算,从来也不必同她一个通房一一说明。更何况,李玄一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都不能用瞒着这个词,他原就不用同她说,何来的瞒着她。   那感觉,更像是一种“原来如此”的安心。就像站在一个不知深浅的洞穴前,丢下了一块石头,久久没传来落地的声音,正当怀疑这洞穴会不会没有底时,传来了落地的声音。   “咚”地一声,落地了。   洞穴外的人,安了心。   你瞧,这洞是有底的,虽然深了些,但是却是有底的,走不通的,别朝里走,撞壁也是疼的。   阿梨此刻的感觉,就如那个试探性丢下石头的人,安心了。   李玄还是原来那个李玄,还是那个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稳重自持的侯府世子。   阿梨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才是对的,人要知足,才能过得舒心。这些日子,自己似乎有些放纵了,尤其是在罗家的那几日,她差点把规矩都丢了,这样不大好。   李玄待旁人不算宽容,待她却算得上十分宽厚,不可恃宠生娇,这般李玄难做,对她也百害而无一利。   云润匆匆带着伞回来,瞧见自家主子还发怔盯着假山,唤她,“主子?”   阿梨闻声回过头,脸上露出个温柔笑容,率先迈出步子,道,“走吧。”   两人来到马厩,那匹黑马被单独关着,阿梨走过去,看见马屁股上还留着伤口,带着一丝愧疚,摸了摸黑马的脖子,“对不起啊,那日不是有意伤害你的。”   马是十分温顺的动物,这匹叫疾风的黑马比起同类,似乎更通人性,轻轻打了个嚏,眼里满是忠诚温顺,看不出半点的怨怼。   阿梨被看得心软,问一旁的马倌,“能喂芝麻糖吗?”   马倌殷勤道,“能的,马爱吃甜的咸的,主子喂便是。”   阿梨这才去了芝麻糖来,放在掌心,凑到疾风嘴边。   黑马嗅了嗅,乖乖用舌头卷了,湿漉漉的、带着暖意的舌头舔过阿梨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阿梨又喂了几颗,便把余下的给了马倌,轻轻摸摸疾风的头,“不能多吃,剩下的明日再吃。”   临走前,阿梨示意云润给了马倌赏钱,嘱咐他多照看些疾风,最后摸了摸疾风脖子上的鬃毛,带着云润走了。   下午的时候,李玄回来了。   他似乎是累狠了,眼下淡淡的一层青,看上去大概好几日未曾睡个好觉了。   阿梨替他脱了外裳,等他躺下后,叫云润出去了。   阿梨挽了袖子,想替他捏一捏肩背,刚伸手,便把李玄给拽住了。   他语气里带了点倦意,拉她上榻,“别按了,陪我睡会儿。”   阿梨温温顺顺地应了,陪他歇了个下午,其实她原不困的,但李玄身上暖和得很,又抱得她很紧,源源不断的热量传过来,把她捂得整个人昏昏欲睡,也跟着沉沉睡去了。   阿梨醒来时,李玄也已经醒了,只是还没起身,仰躺在榻上,望着床帐出神。   她一有动静,李玄便被她惊动了,侧头看她,“醒了?”   阿梨乖乖应了句,起身披了件外裳,想起李玄背后的伤,忙叫云润取了药和细布来,又叫李玄脱了里衣。   李玄见她忙里忙外,唇边不知何时带了笑意,顺从脱了里衣,任由她折腾。   同阿梨猜的差不多,李玄人年轻,用的药也都是上好的,一两一金,故而恢复得很快,已经开始结疤了。   阿梨用软帕替他擦了后背,又重新上药包扎,细棉布细细密密绕了几圈,才算折腾好了。   “世子别忘了换药,若是嫌麻烦,便来我这儿,我替您换。”   阿梨不忘嘱咐一句,李玄望着阿梨微黄烛光下温柔的侧脸,心底蓦地柔软了几分,道,“好,听你的。”   换了药,又用了晚膳,到了该入睡的时辰,但下午那一觉睡得委实久了些,两人都没什么睡意。   李玄便取了本书看,阿梨坐在烛火边,漫不经心打着络子。   忽的,李玄想起了什么,放下书,问阿梨,“听谷峰说,你问起那匹黑马了。”   阿梨听他提起,忙放下手里的红绳,抬起头道,“嗯,奴婢想,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回京城。若是不方便的话,那便算了,多留些银子,让马倌上心照看些。”   李玄见她小心模样,直接道,“无妨,一匹马而已,你喜欢,便带回去,养在别庄就是。”   阿梨眼里露出喜意,起身福身,“谢世子。”   李玄看她眼睛微微发亮的欣喜模样,心情也跟着愉悦,淡淡笑着道,“谢什么,这样的小事,我难道会不答应?我何时待你那样苛刻了?”   阿梨被他问得一呆,抿着唇乖乖笑着道,“世子待我好,我就更不能恃宠生娇,没了规矩。”   李玄闻言,心里莫名有些奇怪的情绪,但到底没想什么,只收了笑,道,“你一惯是最懂事的。”   他似乎是不大想多提这个话题,转而又道,“再过几日,大抵便要返程回京城了。这几日你若是想出去走走,便叫谷峰跟着。”   阿梨乖乖应了。   翌日,李玄又出门了,一大早便走了,不知要忙些什么。   阿梨原打算在屋里待在的,忽的看见上回买的胭脂盒,脑海里竟然冒出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胆大妄为的主意。   她看了眼胭脂盒,心里忽然有了计较,道,“云润,替我请谷侍卫来,我想出去一趟……买些胭脂。”   云润没多想,应下去传话了。   没一会儿,主仆二人便出了官邸,来到秦三娘胭脂铺外。   此处如先前一样,是不接待男客的,谷峰不用吩咐,便规规矩矩在外守着了。   阿梨朝云润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糖铺,道,“替我买些梅子糖来,下回给疾风带过去。”   云润高高兴兴应了,替她跑腿去了。   阿梨这才独自进了屋,秦三娘不在外间,只有那个叫如娘的妇人在,铺子里没客人,如娘正拿了帕子擦着账台。   如娘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面上忙笑着,上来招待阿梨。   阿梨心思不在那琳琅满目的胭脂上,含笑朝她道,“我找秦掌柜,劳烦替我通传一声。” 第19章   从胭脂铺出来,阿梨手里还提了篮胭脂,云润正买了梅子糖回来,欢喜跑过来,道,“主子,奴婢来提。”   说罢,从她手里接了胭脂。   阿梨松开手,抬眼看了眼一尘不染的天空,疏阔的、一望无际的天空,成排的大雁从头顶掠过,留下一道影。   她想,我一贯自诩稳重,居然有一日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决定。但仔细思忖,觉不出半点后悔,反倒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阿梨松了口气,没叫人瞧出什么不对劲来,朝云润点点头,“回去吧。”   谷峰在前,去叫马车过来,主仆两人则在原地等着。   正这时,一阵嘈杂之声,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挤开拥挤的人群,气喘吁吁逃命,后面似有人追着。   短短一瞬间,那男子前面同样出现了几个穿着盔甲的士兵,拦住了男子的去路。   一看是官兵捉人,街上顿时大乱,人挤人,都躲着那男子。   阿梨也朝后退了一步,正想躲回秦三娘的胭脂铺,那男子却比她们还快一步,一下子便制住了阿梨。   云润跌了一跤,回头一看,自家主子已经落到歹徒手中,顿时慌了神,口中大喊谷峰的名字。   利刃便抵在下颌处,阿梨怕惊动了男子,不敢妄动,半点没反抗,稍稍抬起下巴,尽可能离刀刃远些。   “放了我,要不我就宰了这娘们!”男子被逼得失了理智,只一个劲冲人群大喊。   祁副将瞧了眼自寻死路的男人,站了出来,低沉着声道,“你先把人放了,我叫人备马。”   男子冷笑,咬着牙道,“放个屁!别想骗我!现在就把马准备好,还要银两!否则我立马宰了这娘们!老子早就上岸不干了,谁他妈叫你们死拿着不放的!你们不给老子留活路,就别怪老子心狠!备马!”   说罢,匕首更贴近了阿梨的脖子,细白的脖子被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淡淡的血色涌了出来。   祁副将厉声喝道,“行!你小心你手里的刀,别把人弄死了。人活着,我们受你威胁。人若是死的,我们可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了!”   男子被他这样一威胁,心一惊,手一颤,下意识把匕首朝外挪了挪。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拇指和虎口,伴随着指骨碎裂的声音,男子“啊”地一声痛呼,匕首落地。   下一刻,男子整个人摔了出去,砸在墙壁上,砸破了半面墙,足见其力道之大。   谷峰见状冲上前,一把将阿梨牢牢护在身后,“云润,给薛主子止血!”   云润吓得差点晕过去,手忙脚乱上来,撕下里衣袖子,手忙脚乱给阿梨缠上。   阿梨被弄得有点疼,轻轻嘶了一声,然后才看清,方才一招制伏男子之人,是个年轻的郎君,他穿着习武之人常穿的深灰常服,脚下一双鞋面干净的黑靴,五官硬朗,浓眉、锐利的眼、高挺的鼻梁、下颌处锋利的线条,整张脸显得生硬冷峻。   苏追走到男人面前,面无表情地,将黑靴踩在男人伤得最重的那只手上,碾进一片砂石中。   男人痛得原地打滚,发出惨烈的哀嚎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苏追低了头,冷声道,“跑什么?以为收手不干,从前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便能一笔勾销了?”   看够了男人的丑态,苏追踹开一团烂泥一样的男人,吩咐道,“带走。”   祁副将忙叫人上前捆人,又老妈子般替自家主将收拾残局,叫人给遭了秧的摊主银子。   一转身,看见还站在原地的阿梨,同方才赶过来的谷峰,顿觉头疼。   自家将军因家中旧事的缘故,一向最是厌恶人贩,但凡到了一处,第一件事便是端了贼窝。这回也不例外,苏州虽不是他们治下,但既是来了,以将军的性情,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只是这贼人颇会逃,竟还一路逃到闹市来,好死不死还捆了武安世子的屋里人。   他倒是不认得阿梨,但同谷峰还是打了不少交道的,能叫他护着的,还唤一声主子的,除了武安世子带来苏州的那个通房,他想不到第二个。   总不至于这短短几日,武安世子又在这苏州城找了个红颜知己了。   祁晖摸了摸鼻子,朝阿梨他们走过来,面露歉意,拱手道,“方才捉拿案犯,一时不察,害得这位娘子受了惊吓,是我们的失职。”   谷峰没回话,他不敢擅自做主,今日薛娘子在他面前受了伤,他回去也定然要受罚,怎敢替主子做主,轻轻将事情一掀而过。   阿梨见谷峰不说话,年轻副将又盯着自己,面露愧疚之意,也不想添麻烦,便开口道,“将军为的是公事,是我不走运了些。还要多谢那位将军出手相救,劳烦将军替我谢过那位大人。”   祁晖见她这般好说话,不由得更和气几分,爽快答应下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苏追亦走了过来,似是嫌弃祁晖磨蹭,走了过来。   苏追方才救人抓人,一气呵成,全部注意力都在人贩身上,并没细看被自己救下的小娘子。   此时走近了,才看清她的模样,她五官生得雅致灵秀,大抵是方才受了惊吓,眉眼间还有些慌乱,细白的脖颈上缠着一圈细长的白布,洇出淡淡的血迹,她肌肤雪白,伤处便格外的显眼,看上去可怜极了。   苏追对上阿梨那双明润的眼眸,原本要训斥祁晖的话,莫名便咽了回去。   阿梨见苏追走过来,微微屈膝,轻声道,“多谢将军方才救我。”   苏追沉沉的眼神,落在阿梨身上,还未回话,祁晖上前一步,附耳道,“将军,您别盯着瞧了,这位是武安世子的屋里人。”   苏追蹙眉,扫了祁晖一眼,没理会他的话,朝阿梨道,“不必言谢。”   正这时,另一名裨将策马而来,翻身下马,匆匆道,“将军,军情急报!”   军中无小事,更何况用了急报二字。   苏追神色一凛,朝祁晖丢下一句“人交给苏州官府”,翻身上马,连人带马,疾驰而出。   他一走,祁晖也不敢耽搁,匆匆同阿梨他们告别,急匆匆带着犯人走了。   官兵一走,街道又恢复平静。阿梨还受着伤,自然不能在外逗留,一行人赶回官邸。   回到官邸,阿梨刚包扎好伤口,李玄便得了消息,过来了。   李玄一进门,便看见阿梨脖颈间雪白的细棉布上,洇出的点滴血色,神色顿时便冷了下来,风雨欲来之势,吓得端茶的云润瑟瑟发抖。   就连阿梨,也有些被他吓到了。   好在李玄什么也没说,只冷着声叫云润出去,走到阿梨身边,低头,伸手轻轻托着阿梨的下颌,看她被细棉布包裹着的细白脖颈。   李玄感觉自己的视线,似乎穿过了那层厚厚的细棉布,看到那白皙柔软的脖颈之上,曾经被他一寸寸吻过的白玉无瑕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令他胆寒的伤口。   他伸手,想碰一下,又像是怕弄疼了阿梨,收了回去。   “疼不疼?”   李玄忽的问,阿梨被问得一怔,疼自然还是疼的,但还算受得住。她乖乖回话,“有一点,不是很疼了。”   李玄脸上神色不见缓和,阿梨看他的眼睛,觉得里面似有什么浓烈情绪翻滚着,良久,才听他道了句。   “日后出门当心些。”   只此一句,没旁的话。   阿梨忙乖顺应下,“奴婢日后定会小心的。”   李玄闻言不语。   他方才得知消息,回府的路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日后宁肯锁着她,也不能放她出府了。   才出门几日,先是风寒,再是刀伤。   在京城,她从不出府,只安安静静守着世安院,从不会受伤,也鲜少生病,更不会让他这样心神不宁。   她像他养在府里的一株梨花,活在他的庇佑下,任由外边凄风苦雨,都落不到她头上半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回到府里,就能看见她面上带着温顺柔软的笑容,站在世安院庭院中桂树下,抿着唇、带着笑,迎接他,轻轻柔柔唤他一句,“世子”。   其实,他可以不放她出府,只要他开口,以阿梨的性子,绝不会忤逆他,日后只会继续乖乖守着世安院。   他知晓她的性情,还未开口,便猜得到她的反应。甚至,回来的路上,李玄已经想好了说辞,如何略施小戒,叫她害怕,又如何顺理成章要她少出府。待她答应了,如何安抚吓坏了的她。   这些手段,李玄了然于心,以他的心计,绝不会叫阿梨看出半分。   但真正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放弃了原先那些念头。   算了。   何必在她身上用这些手段。   对她,他总归是没那么舍得的。 第20章   天还下着蒙蒙细雨,马车恰恰在武安侯府外停稳。   云润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抬手去扶要下来的阿梨,边道,“主子慢着点,注意脚下。”   主仆两人下了马车,李玄已经同来迎他们的管事吩咐好了,转身见主仆两个撑着伞,还站在门外,神色未变,朝众人道,“进府。”   说罢,他率先迈出大步,迈过侯府高高的门槛,入了府。   云润怔住,一时忘了朝前走。   还是阿梨轻轻唤了她的名字,云润才回过神来,迟疑看着自家主子。她方才还以为,世子爷会过来,即便不像在苏州时那样牵主子的手,至少也会有一句嘱咐。   但,世子爷只是朝她们看了眼,便头也未回地走了。   明明在苏州时,世子爷待主子不是这般的,怎么一回府,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云润想不明白,但瞧阿梨神色,亦无什么不对劲之处,只得抛开这些念头,扶着阿梨进府。   回到世安院,素尘领着一堆丫鬟婆子,站在院里候着。   众人见礼后,李玄看了眼阿梨,道,“我去母亲那里一趟。”   阿梨乖乖应是。   李玄这才抬步,朝正院走去。   侯夫人在家中早已等了数月之久,此时也是满脸喜意,李玄一进门,侯夫人便捉着他上下打量,然后道,“我一瞧你,便觉得瘦了不少。”   林嬷嬷在一旁接话,“自然还是侯府养人。”   侯夫人也连连点头,“可不是么!这回回来,一时半会儿总不出门了。”   李玄颔首称是,坐下陪侯夫人,母子二人一贯有些生疏,寻常寒暄尚能有话,可真坐下了,却没什么话可说了。   侯夫人也只挤得出些关心的话,然后道,“你妹妹有好消息了。”   李玄出门前,李元娘肚子没半点动静,此时一听,也替妹妹高兴,道,“过几日,我去邵家走一趟。”   侯夫人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她提出来,自然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元娘嫁邵家,不算高攀,但元娘那个婆婆是个难缠的,她这个当娘的,到底是怕女儿吃了亏。三郎若是去一趟,邵家无论如何也要谨慎几分。   说罢李元娘的事情,侯夫人又道,“你可还记得出门前,娘同你说的事情。这些日子,我也瞧了不少名门闺秀,看来看去,倒觉得还是寻个宗室的好。那些清贵门第的姑娘,好是好,识文断字、说话也秀气,但当世子妃便欠了几分。似平郡王府上的三姑娘,在家中是管家惯了的,门第也相称……”   李玄只听着,等侯夫人停下,才道。“母亲可打听过其素日性情?”   侯夫人一呆,道,“高门大户养出来的闺女,自是有几分骄纵的,你瞧你平日管元娘那般严,她不也有几分拗脾气。”   李玄闻言摇头,“那便算了。还是寻个性子温和宽容的。若是娶个善妒骄纵的,闹得家宅不宁,非我所愿。”   侯夫人有些遗憾,但仍是点头,“也好,娘听你的。那过几日,娘在家里设个宴,给各府夫人递给帖子。你那日若得闲,便露个面?”   李玄颔首应下。   而这头,阿梨目送李玄走远,迫不及待想回屋子,这一路委实累得不轻,她刚迈出一步,便听得旁边传来一声包含深意的嗤笑。   阿梨微微一愣,闻声望去,便见那人不是旁人,是素尘。   素尘不知什么缘由,朝她笑着,见她望过去,也毫不躲闪,大大方方看向她,抿着唇,依旧冲她笑。   阿梨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只平静迈过门槛,回到屋里。   一番休整,待她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后,云润同香婉已经在屋里侯着了。见她出来,香婉屈膝福身,笑吟吟道,“主子。”   比起出门前,香婉气色好了许多,面色红润,人也圆润了些,还是瘦,但不像先前那样骨瘦如柴了。   阿梨朝她点点头,叫云润取了她带回来的胭脂,给二人分了,才问香婉,“我不在府里这段时日,一切可还安好?”   香婉是个极有主见的人,阿梨对她也很放心,香婉闻言便回道,“一切都好。”又细细说了些世安院的情况,末了添了句,“对了,大小姐有身子了,前几日的消息。侯夫人很是高兴,特意赏了正院和咱们院里的下人。”   阿梨微微一怔,点头道,“这事我知道了。可还有旁的事?”   香婉收起面上笑意,压低了声儿,轻声道,“还有件事,主子听了别害怕。”   阿梨失笑,“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能叫我害怕。”   香婉抿抿唇,缓声道,“柳眠院那位付姨娘,没了。”   阿梨心底猛的一颤,失神怔住,脑海中不由得想到,她出门去苏州前,付莺娘还扭着腰来了一趟,笑得风风火火,叫自己给她捎件苏绣,也叫她开开眼。   这才几个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那样没了?   阿梨声音有些发颤,“怎么没的?”   香婉轻声说道,“奴婢没打听,但府里人都说,付姨娘是投井没的。”   付莺娘那样活得热烈的人,怎会投井自尽,阿梨如何也不信。她心底生出点寒意来,早知道二公子那院子里乱,争宠、失宠……不似他们世安院这样太平,可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还是叫阿梨打心底觉得胆颤。   香婉似乎是觉着自己多嘴,吓着了阿梨,不肯再提付莺娘的事,转而说些趣事,想叫阿梨高兴些。   阿梨却如何也笑不起来,初夏闷热潮湿的天里,后背居然起了一层冷汗。她捏了捏出汗的手心,道,“把窗关上吧,有些冷。”   云润应声前去关窗,却瞧见一人躲在游廊院子后,似是打探着这边。   她装作没事模样关了窗,转身便把游廊上有人的事情说了,末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那人看着有些眼熟,像是付姨娘的贴身丫鬟。”   阿梨脑中忽然闪过付莺娘第一回 来寻自己时候的场景,稳住心神,朝香婉道,“香婉,你去看一眼。”   香婉很快推门出去了,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她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个青色绣莲纹的荷包来,双手递给阿梨。   阿梨接过去,迟疑了会儿,没打开,收进袖子里,问道,“那丫鬟方才可说了什么?”   香婉摇头,“什么都没说,只塞给奴婢一个荷包,便头也不回跑了。”   阿梨颔首,叫云润和香婉出去后,才打开那青色锦布荷包,里面是叠得厚厚的一叠银票,夹着一张纸,阿梨取出来,打开后,发现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   阿梨微微一怔,明白了付莺娘的意思。   她是要自己想办法把这些银票送出府,交给某个人。   至于那个人是谁,阿梨一无所知,付莺娘并无家人,先前同付莺娘的交往中,她也未曾提及分毫。   阿梨猜不到,也没心思去猜,一想到付莺娘的死,她便觉得心里害怕,怕得厉害,就连李玄进来,她都没察觉到分毫。 第21章 .   李玄进门,便见阿梨攥着个荷包在手里,怔怔出神,他走过去,伸手去碰阿梨的手,一碰便蹙了眉头。   “手怎么这么凉?”   阿梨被他惊得回过神,稳住心神,边站起身要给李玄行礼,边顺势将荷包塞进了袖子。   她抿唇露出温软的笑来,轻声唤道,“世子。”   李玄“嗯”了声,抬手就去摸阿梨的额头,倒没发烫,只有些冷,稍稍安了心,抬声叫了丫鬟进来。   香婉进来,低垂着眉眼,没敢朝两位主子看,屈膝福身。   李玄淡声吩咐,“替你主子取件薄袄来。”   香婉立刻去内间翻衣柜了,片刻便抱了件淡藕色的薄袄出来,正想上前,给阿梨披上。刚迈进了一步,薄衣便被李玄接了过去。   香婉微微一怔,便看见世子爷亲自拿了薄袄,给自家主子披上了,又细致拢了拢衣襟,动作间不经意流露出些许的温柔,叫她看得一傻。   二人这般瞧着,比起通房和主子,反倒更似恩爱夫妻。   香婉晓得世子爷不爱叫人在屋里伺候,见没了自己的事,便屈膝一福身,转身出去,不忘轻轻关上了门。   她一走,李玄坐下,抬手去握了阿梨的手,顺势拢在掌心,替她暖着,温声道,“大夫开的药,要记得吃。”   说罢,似乎是怕阿梨忘,改口道,“还是叫章嬷嬷替你记着。”   阿梨温温顺顺点头。   先前在苏州的时候,她病了一回,李玄不知从何处找了个大夫来,替她摸了脉,说她体虚,需得用药温补着。开了药,日日都得吃一回,一日都不能落下。   对自己的身子,阿梨自是上心。无论如何,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阿梨打起精神,脸上露出点柔软的笑意,轻抬起手,替李玄解了衣襟扣子,边道,“世子去换身衣裳吧,这一路也是折腾,您又骑了马,定是一身的汗。我叫人送热水来。”   说罢,便要起身,唤香婉去叫水,却被李玄拉住了。   他淡着声道,“不急,你先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语气有些严肃,像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阿梨心中不解,只顺从坐下,抬起眼,望着李玄,等他开口。   李玄抬眼盯着阿梨,见她那双明润眸子里淡淡的疑惑,心头不知为何一软,缓了语气,尽可能温和开了口。   “这事原是打算出门前告诉你的,如今倒也不算迟。”李玄铺垫了一句,紧跟着道,“世子妃年内会进门。”   他话刚说完,阿梨心一紧,下意识揪着帕子,脸上却露出规规矩矩的笑容来,起身屈膝,“奴婢恭喜世子。”   李玄淡淡受了这一句,见她神情从容,并无异色,心中并无其他的念头,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   他的阿梨一贯是最规矩的,自己最初会答应母亲,收她做通房,也是因为她的规矩和温顺。世子妃进门,阿梨不会哭闹,不会惹事,只会恭恭敬敬迎主母进门,日后也绝不会生出事端。   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   偌大一个侯府,父亲武安侯自不必说,母亲同柳姨娘斗法,还要他帮衬。妹妹元娘更是个惹事的性子,哪怕出嫁了,也要他操着心。   唯独阿梨,一贯体贴,最是不叫他忧心。   李玄这般想着,轻轻碰了碰阿梨的侧脸,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轻声道,“世子妃定然是大度的性子,你无需害怕。一切如前,什么都不会变。”   阿梨很想相信李玄的话,心里却很明白,哪有不厌恶妾室通房的主母,妻妾相和,从来都只是男子自以为是的想法。   但她心里很清楚,李玄想听的是什么,故而只安安静静颔首,不露半点端倪,微微仰起脸,明亮温润的眸子,温柔望着李玄,然后,轻声道,“我知道,我信世子爷。”   屋内暗黄的烛光,照在她白皙温柔的脸颊上,衬得她娴静温顺,乌黑湿润的眸子,一派温和无害。   李玄看着这一幕,忽然便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阿梨的时候。   那也是一个冬天,他从刑部回来,刚审了桩灭门案,鼻端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血气,案子太惨,他那时候还未历练得如现在般从容镇定,晚膳送上来,他亦没什么胃口,直接叫下人撤了。   阿梨便是那个时候来的,母亲身边的林嬷嬷领着她过来,她穿一身雪青的褙子,里面是件柿子红的袄,袖口宽大,露出一截细白莹润的手腕,盖住鞋面的棉裙,裙摆是一圈石榴纹,乌黑的发拢在胸前,规规矩矩站在雪地里,低垂着眉眼,轻声唤他一句“世子爷”,从此便叫他记进心里了。   如今想起来,都觉得那一幕历历在目。   李玄有时候会想,若是阿梨身份再高些,即便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他都会娶她做自己的正妻。   只可惜,她不是。   她当不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即便无需显赫的出身,也要身世清白,能撑得起世子妃的体面。   但即便阿梨做不了他的妻子,他也会护着她一辈子。   他从来不是多情的人,感情上也淡薄得可怜,那点寥寥无几的温情,除却给了母亲和妹妹外,尽数都给了她了。   李玄收回思绪,抬手扶阿梨起来,轻声道,“起来吧。”   来日方长,他不会叫她一辈子无名无分跟着自己。   .   很快便过了几日,六月天渐渐开始热了起来。   阿梨近来倦懒,加上李玄说亲的事情也外府中传开了,她并不想出门招惹是非,索性便窝在自己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度日,还自在些。   香婉在梳妆台前收拾,没一会儿,转身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云纹首饰盒过来问她,“主子,这些给您收起来吧?”   阿梨看了,大多是她戴旧了的,要么便是不那么时兴的。   她的首饰大多是李玄赏的,侯夫人给的也有,但总的还是李玄赏的多。每回出门,他都会带些小玩意儿给她,不是簪子,便是镯子。   如今这样一看,李玄待她算得上大度宽容,就连要娶世子妃,都和她一个小小通房一一道明。   其实,他大可以不用说的。   阿梨从盒子里取了个素面细银镯。这是她第一回 伺候李玄后,第二日李玄叫人过来赏的。看了看,戴到了手腕上。银镯细细的,戴得时间久了,不如新镯子那般光泽明润,圈在细白的手腕上,显出点单薄来。   阿梨抿着唇温然笑了笑,手拢回宽大的袖子里,朝香婉颔首道,“其他的都收起来吧。”   香婉低眉顺眼应下,抱着盒子去了内室,片刻后,很快便出来了。   这时,一声锣鼓声从半开着的窗传了进来。   紧接着,便是影影绰绰、听得不那么清楚的唱戏声。   香婉脚一顿,下意识便朝阿梨看过去了。   阿梨侧耳听着那有些模糊的唱词,还未辩出唱的是哪折戏,便瞧见了香婉同云润担忧望着自己的眼神。   云润心思单纯,更是直接上前,啪的一下把窗户关个严严实实。   阿梨见两人这般反应,忍不住轻轻笑了,摇头道,“这是做什么,小心叫章嬷嬷瞧见了,该罚你们了。”   章嬷嬷一贯严苛,尤其对香婉和云润两个,云润尤其怕她。一听到章嬷嬷的名字,云润脸一白,嘴上却固执地小声道,“奴婢才不怕。嬷嬷要罚便罚就是了,奴婢皮糙肉厚,不怕罚。”   香婉却是难得没说云润什么,走到阿梨身边,蹲下/身子,轻轻仰起脸,望着她,道,“主子,世子爷心里是有您的。”   阿梨心里有些无奈,怎么人人都觉得,李玄娶妻,她就得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了。就连云润和香婉都小心成这个样子,恨不得不带提世子妃三个字,好似不提了,李玄便不娶妻了。   李玄心里有没有她,阿梨不清楚,但有她没她,都不影响世子妃进门。   阿梨在心里无声叹气,叫香婉起来,又朝云润招手,“过来。”   云润走过来,眨眨那双大眼睛,“主子有什么吩咐?”   阿梨摇头,“没什么。”然后便把话摊开说了,“你们不用这样,世子爷要娶妻,我知道。今日侯夫人摆宴,请了满京城的贵女,为的是选世子妃,这事我也知道。不用刻意瞒着我。世子娶妻,世子妃进门,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难过,也不委屈,你们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的。你们这个模样,叫章嬷嬷看见了,她真该罚你们了。”   她真不难过,到底有什么可难过的。她和李玄又不是夫妻,只是通房和主子的关系,若说没有半点感情,倒也不是。毕竟是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关系,但要说忠贞不渝、生死相依什么的,就委实太过分了些。   李玄喜欢她,是喜欢她的温顺规矩。她呢,也喜欢李玄,喜欢的是他的大度宽厚,喜欢他是个不折腾人的主子。   也就仅此而已。   比起为李玄娶妻难过,倒不如想法子提前打听打听,未来的世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秉性如何。   这才是同她息息相关的事。   什么情情爱爱的,都离得太远了些。   云润年纪小些,听她这样说,登时红了眼眶。   阿梨怕极了她哭,忙佯装没瞧见她快要涌出眼眶的眼泪,故意“严厉”道,“好了,说也说了,往后再不可犯了,否则章嬷嬷罚你们,我便不替你们求情了。”   说罢,又道,“许久没吃过糍粑了,问问膳房有没有准备,若备了,晚膳便用那个了。”   云润瞧自家主子还有心思琢磨糍粑,一副半点不担心的样子,无奈抹了泪,“哎”地应了声,催膳房做糍粑去了。   这不年不节的,膳房能有糍粑就怪了。不早些去传话,主子这顿晚膳得吃成夜宵了。 第22章   阿梨这天到底是吃上了糍粑, 软糯香甜,沾了绵密的细白糖,咬一口还粘牙, 她却吃得颇有胃口。   从前在薛家的时候, 逢年过节的日子,会有货郎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叫卖, 什么都卖,但属糍粑之类的吃食卖得最俏。平日里再节俭的妇人, 到过年的时候, 都会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 买一碗糍粑, 让自家孩子甜甜嘴。   薛母也不例外,但买回来了, 自是没她的份,怕她偷吃,还要特意锁进柜子里, 等薛蛟回来了,才端进他的屋子里去。   但薛蛟打小不爱吃甜食, 嫌腻歪, 总也一口不吃, 最后还是便宜了阿梨。   薛母嘴上埋怨, 但到底拗不过儿子, 边满脸不高兴递给阿梨, 边说“早知你不吃便不买了, 这都浪费了”,但她到底疼儿子,等过了年, 见别家孩子都有,怕委屈了儿子,便又去买。   阿梨现在想想,并不怨恨薛母偏心或是其它,倒有点羡慕薛蛟。   这世上无论多刻薄的父母,待自己的亲生孩子,都恨不得捧出一颗心来,见不得他比旁人少一丁半点。   阿梨吃了糍粑,便有七八分饱了,糍粑不易消化,她便在屋里走圈。   正走着的时候,李玄推门进来了,他大概是在正院那里用的晚膳,今日侯府设宴,满京城的夫人贵女来了大半,李元娘也特意回家替自家兄长相看嫂子了。   李玄见她在屋里转圈,愣了一下,才道,“什么这么好吃,叫你都吃积食了。”   阿梨脸上一红,挺丢脸的,但李玄坐下后,仍旧看着她,似乎等着她开口,她便也只好老老实实说,“今日膳房做的糍粑,师傅做得极好,软糯香甜,我嘴馋,便多吃了些。”   说罢,上前替李玄倒茶,捧了茶盏过去,想叫李玄忘了这事。   李玄倒是接过了茶,却没如她所愿忘了这事,喝了一口后,接着她的话,笑道,“这样好吃?正好我方才没吃几口,叫膳房再送一份上来。”   阿梨只好如他的愿,叫人去膳房传话,等糍粑上桌后,李玄也只吃了几口。   他一贯不喜欢吃甜食,今日不过是看阿梨这样喜欢吃,便赏脸尝几口,很快便搁下筷子了。   李玄放下筷子,阿梨便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叫人进来收拾碗筷,弄好了,又要继续方才的活。   李玄却忽的开口,“今日在屋里做什么?”   阿梨不解,李玄什么时候管过她在屋里做什么了,自己不出去给他惹事不就行了,但依旧轻声答话,“白日里闲着无聊,便把先前在苏州做到一半的袍子取出来了,不过我绣的慢,只绣好了衣襟上的云纹,怕是还要不少时间,才能做好。”   这袍子还是阿梨答应李玄的,先前在路上,马车晃晃悠悠,自然不能做针线。如今回了府里,就找不着理由一拖再拖,只好每日取出来做一会儿。   李玄听罢,眼里温和了些,抬手握了阿梨的手,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指尖,不经意揉了揉,温声道,“不着急,慢慢做。只当个消遣便是,什么时候做好了,我再穿就是。”   他倒不缺这一件锦袍,但阿梨头一回主动说要给他做,他便也多了几分期待,总也惦记着这一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做好的袍子。   “还做什么了?”李玄又问。   阿梨温温柔柔道,“练了会儿字,傍晚膳房送了寒瓜来,我吃了一瓤,清甜多汁。”   她实在扯不出别的了,总不能说自己隔着老远听戏班子为李玄未来妻子唱的戏吧?   那……那听上去也太可怜了些。   阿梨编不出了,反过来问李玄,“世子白日里做了什么?”   李玄被她问得一愣,以为阿梨醋了,但看她神情,并瞧不出旁的情绪,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就道,“白天去了大理寺,回来后,便陪着客看了出戏。没什么特别的,喧嚣嘈杂得很,不如你这里清静。”   阿梨心道,自然不清静。   李玄最怕吵闹,但那满院子的夫人贵女,个个都把他当金龟婿,能清静就怪了。但她也不接话,只装作感兴趣模样,问大理寺是不是同刑部一样。   李玄先前在刑部任职,苏州案子办得好,如今便升任了大理寺少卿。以他的年纪,任大理寺少卿,是极为荣耀体面的,足见陛下对他的看重。   为着这事,武安侯都特意去了正院一回,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再看侯夫人,满脸的喜意,连柳姨娘故意找事都懒得计较了,真正叫扬眉吐气了一回。   “有相似之处,都是定案,刑部悬而未决的案子,或是牵涉甚广的大案,便要移交大理寺审。”李玄简单解释了一番,另又说了些律法上的规定。   阿梨听不大懂,只边听边点头,极给李玄面子。等他说罢了,便笑盈盈望着李玄,哄道,“世子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李玄再沉稳,也是男子,哪有不喜欢被喜爱之人敬仰赞扬的,闻言唇边噙了点淡淡的笑,一时倒把先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嘴上却还谦虚道,“我这算不得什么。如今的首辅苏阁老,当年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同他相比,我还远不足。”   苏这个姓氏,莫名有那么点耳熟。阿梨想到先前在苏州遇到的那位将军,后来李玄告诉她,那位将军也姓苏。   不过朝堂那么大,两人未必是一家人,说不定只是碰巧而已,而且李玄大概也不喜欢她提起外男,阿梨索性便不去问了。   只轻轻笑着道,“在我心里,自然还是世子厉害。”   李玄说她没见识,可唇边的笑意,却暴露他的真实情绪。   阿梨见他心情不错,又道,“我还有件事想求世子。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出府回家一趟。”   通房哪有回家的道理,即便是妾室,出府都得主子同意。但这等小事,李玄自然不会不点头,道,“行,明日叫管事替你备礼,难得回家,小住几日也无妨。”   “我回家多少不合规矩,还是一日便够了,省得惹人非议。”阿梨忙婉拒,她又不是真的要去薛家。再者,若是去几日,李玄定然会叫她带上侍卫,更加麻烦。   李玄闻言,只觉得阿梨体贴细致,处处守着府里的规矩,心底有些心疼她,却也点了头,嘴上淡道。   “也好。日后会有机会的。”   他想,阿梨如今的身份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日后做了侧室,自己陪她风风光光回乡探亲的好。   二人说罢话,便上了榻,静静歇下。   第二日章嬷嬷没送避子汤来,大抵是李玄同她特意吩咐过了。   阿梨最怕吃药,尤其从苏州回来后,避子汤似是换了个方子,也不从正院赏了,都是章嬷嬷亲自熬了端来,但味道却比原先还苦些,阿梨实在有些怕,能少喝一回,也是好的。   用了早膳,阿梨便带着香婉出门了,因为要去办事,所以带了性子稳妥的香婉,留了云润在府里。   坐上了马车,马车从后门出来,离了侯府,一路不紧不慢地走,很快到了薛家所在的村落外。   香婉掀了帘子出去,对车夫道,“马车不用进村了,就在这里下。”   马车停下,两人下了车,又同车夫约好了时间来接,车夫就赶着马车走了。   等马车没了影子,阿梨却没朝村里走。她今日不是来薛家探亲的,为的是替付莺娘完成她的遗愿。   付莺娘既然信得过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失望了去。   按着付莺娘信上所给的地址,阿梨带着香婉来到了京郊一处巷子外,巷子颇深,好在一边一户,问起来也方便,没一会儿便找到了地方。   甜水巷三十二户。   宅子看上去很旧,整条巷子都在京郊,住的也都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但面前的这扇门,显然比旁人家的更破些,叫人有些怀疑,这种一推就开的门,究竟能不能防贼。   不过,这种地方,未必有小贼肯来光顾。   阿梨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老旧的门咯吱一声,便自己敞开了大半。   香婉抬着声问,“有人在吗?”   好一会儿,才有个瘦弱佝偻的老人家,颤颤巍巍走出来。老人家虽然瘦,看上去身子骨倒还好,只是走路慢了些。   老人眯着眼看她们,阿梨便主动问她,“老人家,您认识付莺娘吗?”   出乎她的意料,这老人家听到这名字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脸的茫然。   这时,旁边邻里警惕探出个脑袋,扬声道,“姑娘找谁啊?老人家糊涂了,你同她说不清的。”   阿梨忙同她打听消息,“那这家可还有别人?”   邻居大娘瞧了瞧阿梨两人,柔柔弱弱、漂漂亮亮的,看着并不似坏人,才道,“她儿子去得早,就还剩一个儿媳妇了,这会儿在外头给人洗衣裳吧,估计快回来了。老人家糊涂,她儿媳得回来给她做饭。”   阿梨谢过大娘,在屋外等了会儿,老人家似乎真的糊涂得厉害,任由门大开着,自顾自坐院里晒太阳。   不多时,老人家的儿媳便回来了,阿梨一眼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妇人同付莺娘生得极为相似,尤其下唇,更是一个模板刻出来般,只付莺娘一向笑盈盈的,嘴角是上翘的。妇人则一脸苦相,嘴角是向下的。   这妇人应当是付莺娘的阿娘。   阿梨看着她身上穿着的衣,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人也面黄肌瘦、瘦削得厉害,猜想付家的日子应当过得不大好。   阿梨主动喊她,“婶子,我受人所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罢,从袖子里取出荷包来,递了过去。   妇人怔怔接过去,脸上神情木讷,似是还反应不过来,直到低头看了眼青色荷包,忽的浑身打颤,冲了上来,抓住阿梨的手,不住的问,“是青青吗?青青,你都长这么大了?你肯原谅娘了?”   阿梨被她抓的手腕生疼,却没推开发疯似的妇人,只轻声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青青。”   妇人见她不肯承认,急得满脸通红,一叠声道,“青青,娘知道你还怨娘,你不肯认我没关系,回家吧。你之前给你奶看病的银子,没花完,娘都给你攒着呢,你一个女儿家,要嫁人的,娘攒了给你当嫁妆。娘跟奶不用你养,娘自己能干,娘去给人洗衣做饭,养得活自己……真的,娘不拖累你,你回家,找个好人家嫁了好不好?”   阿梨摇头,“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青青。”   妇人怔忪着,慢慢松开手,再看了看阿梨的脸,也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认错人了。   阿梨轻声道,“那荷包和里面的东西,是付——是青青叫我交给你的,您收好,别丢了。那我这就走了。”   阿梨要走,妇人愣了一下,追上来了,哀求着道,“姑娘,替我跟青青说一声,叫她回来,哪怕只让我看一眼也好。当初家里过不下去了,她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了,我是真的没办法,才让人带她走的。她怨我,恨我,我都活该受着,但至少回来让我看一眼吧。”   说着,眼泪就涌上来了,哽咽着道,“我十月怀胎生的女儿,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孩子,十几年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我还有几年能活啊,让我看一眼也好啊,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心狠啊……”   阿梨只听着她的哭诉,没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付莺娘不肯同妇人相认,连见一面都不肯,那她便不会违背付莺娘的遗愿,一丁半点都不会透露。   只是,“投井自尽”、枉死于深宅大院的付莺娘,和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只有死的那一刻才能解脱的妇人,到底哪个更可怜些?   阿梨说不上来,但她并不觉得付莺娘心狠。   有些事本来就是不能轻易原谅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走出甜水巷时,刚过中午,阿梨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将心里那些消极的情绪发泄出去,对一脸难过的香婉笑道,“寻个地方用午膳吧。难得出府一回,想吃什么,今日你主子我请客。”   两人寻了个京中有名的馆子,用了顿午膳,回了和车夫约好的地方,没等片刻,马车便来了。   阿梨带着香婉上了马车,便一路顺利无事,回了武安侯府。   .   同一日,薛母在衙署监牢外焦灼来回踱着步,隔一会儿便朝紧紧闭着的大门看一眼,神情紧张,嘴中不住念念有词着。   终于,紧闭着的监牢大门猛地打开了,日光穿过监牢大门的缝隙,照进黑黢黢的监牢内,照在污浊不堪的地面上,一股腐烂阴沉的味道,仿佛从里面缓缓淌了出来。   一个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骨肉匀称,成年男子的模样,穿着算得上整洁的囚服。黑发垂散在肩背,肤色比寻常女子更为白皙,毫无血色的冷白面颊上,五官俊朗,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种端正君子的俊朗,带着几分邪气。   男人走出来,看见守在门外的薛母,眸子里波澜不惊,他勾起唇,肆意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含着笑,朝薛母低声道,“娘。”   薛母怔愣片刻,扑上去,抱住儿子结实的身子,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蛟儿……娘的儿子啊……”   狱卒早见惯了这种场面,换做平日,兴许还会不冷不热说上几句,“出去了便好好改过自新之类”的话,但不知为何,狱卒见了薛蛟,竟有几分忌惮。   狱卒只瞧了眼,便关上了监牢大门,随着监牢大门关上,那一抹光也被牢牢挡在门外,监牢内又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死气沉沉。   薛母没哭太久,不多时,便止住了眼泪,取出带来的包袱,拆开,取出干净清爽的衣裳,递给儿子,“快穿上。娘也不知道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能想着你的模样做,试试合不合身。这身囚服晦气得很,快丢了它!”   薛蛟一笑,浑不在意脱了囚服,露出肌理匀称的上身,穿上薛母递过来的衣裳。   薛母替儿子理了理衣襟,眼里含着泪道,“袖口短了些,等回家了,娘再给你改一改。”   薛蛟道好,拥住薛母瘦削的身子,笑着道,“娘,别哭了,儿子出来了,就不会叫你们吃苦了。到时候也叫娘享享富贵人家的清福”   薛母听得感动,要领他回家。   薛蛟任由薛母牢牢拽着他的手,母子二人上了驴车,一路回了薛家。   薛蛟进门,缓缓环视整个院落,似是有些怀念,可到底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了数年的人,心底有些失落,问薛母,“娘,阿梨呢?”   薛母面色一僵,想敷衍过去,含糊道,“她不在家。”   薛蛟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还在家中时,便是出了名的脑子灵活,即便入了狱,在里头一样混得风生水起。一眼便看出薛母的心虚,顺着她的话追问,“那她什么时候回家?”   说着,眉眼间聚了点寒意,面上却笑着玩笑道,“总不至于我不在家几年,你便将她嫁人了吧?”   薛母心虚,硬着头皮同儿子抱怨,“你是不知道,阿梨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今过上好日子,便瞧不上咱家了。她入侯府几年,风光了,便不认我这个婶婶了。你还问她做什么,要不是她,你也不会受这么多哭——”   薛蛟一口打断她,“娘,我说过,那事同阿梨没关系。”眼中阴郁道,“是他该死,死在我手里,算是便宜他了。”   说罢,又盯着薛母问,“什么侯府?阿梨怎么进的侯府?”   薛母被问得没法子了,骗又骗不过去,只得老实道,“当初你被捉入狱,刘家要我们赔银子,否则就要去衙门找官老爷闹,说要叫你一命换一命。我没法子,只好让人送阿梨去了侯府,换了些银子。不过,她如今在那侯府也风光了,当了什么世子爷的屋里人,日子过得比大小姐还舒服,也不算委屈她了。”   薛母说罢,连头也不敢抬了。   她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对阿梨那丫头是什么心思,可她才不要这样的儿媳,简直就是丧门星。   薛蛟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寒着声问,“哪个侯府,哪个世子,娘,你说清楚。”   薛母嗫喏道,“就是武安侯府。”   说罢,便见薛蛟扭头就走,薛母扑过去抱着他,边哭边道,“你这是做什么啊?!那是侯府,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得罪得起的么?!娘知道你喜欢阿梨,但……但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   薛蛟猛的转身,看薛母哭得凄惨可怜,两鬓也已经斑白,满是寒意的脸上神色稍缓,淡声道,“娘,你听我说,阿梨清白也好,不清白也罢,我都不在意,我要的是她这个人。眼下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但总有一日,我要接她回家的。我不管从前如何,往后我要你把她当成儿媳对待。您要是不答应,我今日就去闯了那侯府。”   薛母怕得要命,怎么舍得眼睁睁看儿子去送死,忙哭着道,“你这是做什么啊,为了个女人,你连娘都不要了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说着,看薛蛟要抽出袖子,只得妥协大哭着道,“你别去!娘答应就是了!娘答应你!”   薛蛟这才停下步子,面上厉色散去,神情温和了些,轻轻揽着母亲的肩,替她擦眼泪,边道,“好了,别哭了,娘。阿梨当你儿媳不好么?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就在家高高兴兴抱孙子,享清福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操心。”   薛母被儿子这样好声好气哄着,心里早就软了大半了,但多少拉不下这个面子,只扭开脸,故作恼怒道,“反正我是管不住你的。你非喜欢阿梨那丫头,我捏着鼻子认她做我的儿媳就是了,别说其他的来哄我了,什么享清福,我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生了你这么个不让人消停的儿子。”   嘴上这般说,可还是不舍得儿子吃苦,扭头就去厨房做饭了。   片刻后,薛家烟囱飘出一股炊烟来,远处传来犬吠的声音,宁静祥和的村庄,正在迎来夜幕。   薛蛟站在院里那株梨树下,摸了摸梨树枝干,眼神似在盘算着什么。   他是从烂泥里爬出来的人,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但他的阿梨不一样,他要风风光光的把阿梨接回来。   那是他的小梨花啊……是他的。   .   阿梨回到府里,当夜,李玄来她屋里了。   他进来时,阿梨刚从内间洗漱出来,湿软的发垂在背后,水珠子成串往下滚,沁湿了她雪白的里衣。   今日服侍的是香婉,见世子爷来了,忙抓紧用帕子替阿梨擦头发。阿梨亦温顺朝李玄一笑,屈了屈膝,道,“世子等我片刻,先坐下喝口茶吧。”   李玄颔首,在圈椅上坐下,却没去拿留在阿梨屋里的书,侧头看着香婉替阿梨擦头发。   换了几条帕子,总算是擦得半干了,阿梨便让香婉退下去了,自己过去,给李玄解衣襟扣子。   李玄今日穿一身圆领金丝蜀锦云纹的锦袍,月白的袍子,衬得他面色如玉,气质清冷贵气,阿梨替他解着扣子,便见他微微垂着眉眼,神情中略有一丝慵懒,就那么望着她,烛光下,五官清冷雅致得叫人看得发怔。   阿梨心道,李玄的长相,算得上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数一数二的了。即便他不是世子爷,只是个贩夫走卒,或是货郎屠夫,怕也能引得狂蜂浪蝶。   这般看来,李玄也有靠脸吃饭的潜质么。   阿梨心里默默编排着尊贵的世子爷,手上的动作却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替他脱了外裳,又服侍他换了身舒适的常服,两人才坐下了。   李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问阿梨,“家中可好?”   阿梨哪里知道薛家好不好,却只眨眨眼,便张嘴道,“奴婢家里一切都好。”   “那便好。”李玄看着也像随口一问,并未深究,随即便取了书来看。   阿梨闲着无事,便在一旁缠线圈。她很喜欢这样打发时间,一圈圈地缠,一圈圈地绕,不用费什么心神,简简单单的,好像整个人都沉下来了。   一个线圈缠完,李玄便起身了。   他昨夜刚在这里歇过,虽然两人只同床共枕歇了一宿,什么也没做,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做什么落下口舌的事情,今日没留下过夜。   他今日过来,怕也是见她回家了,来问一句的。   阿梨送他出去,熄灯睡下,次日起来,舒舒服服用了顿早膳,吃的年糕汤,咸口的,她一贯爱吃。   用了早膳,章嬷嬷便进来了,道,“侯夫人请您过去。”   侯夫人传她,自然耽误不得,阿梨很快收拾好了,朝正院去了。   正院前几日热热闹闹的,又是设宴,又是唱戏,人一走,又冷清下来了。   阿梨边跟着带路嬷嬷朝里走,边想,难怪侯夫人想给李玄娶妻了。侯夫人同侯爷感情疏离,夫妻二人就差形同陌路了,侯夫人全部的心思,怕是都放在一儿一女身上。大小姐李元娘如今是嫁人生子,一切顺利,侯夫人自然替儿子操心。   再者,侯夫人怕也急着抱孙子了。   阿梨进门,便见侯夫人坐在上首,正侧头同嬷嬷说着话,见她进来了,便笑着朝她招手,“过来坐。”   丫鬟搬了绣墩来,阿梨坐下,陪着侯夫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倒没说别的,提的是李元娘,李元娘出嫁带去的嬷嬷回来说,大小姐孕吐得厉害,来同侯夫人取取经,看如何才能止吐。   侯夫人到底是过来人,说得头头是道,看那样子,仿佛恨不得把女儿接回府里养胎。   说罢,朝阿梨笑笑,拍拍她的手,摇头感叹,“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这话阿梨当然不能接,便只笑着道,“夫人说笑了,大小姐和世子都是孝顺的人,大小姐有福气,定是能平平安安诞下麟儿的。”   侯夫人听了这话,笑着摇头道,“你这张嘴啊,说什么都这般贴心,也难怪三郎中意你。便是我,也愿意留你陪我说话。”   说着,侯夫人似乎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追忆道,“三郎打小便规矩板正,从不似那些没出息的,同丫鬟厮混在一处。我原想着,在素馨素尘里挑一个开脸,她们年纪大些,也伺候了三郎几年了,做事稳妥,兴许晓得他的心思些。后来见了你,倒想不起她们了。现在想想,当初我没选错人,你是个乖的,伺候三郎伺候得极好,懂规矩、有分寸、守本分,谨小慎微,从没叫三郎烦心过。”   阿梨岂敢受侯夫人这样的赞,乖顺谨慎道,“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侯夫人淡淡笑,继续道,“你不晓得,三郎这人看上极好说话,实则骨子里是最挑的,入不了他的眼的,一辈子都入不了。入了他的眼的,他能护一辈子。选世子妃也是如此,嘴上只说要个宽厚纯善的,可总也不见他点头。这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既能做得主母,哪一个不是宽厚大度的?阿梨,你说是吧?”   阿梨心里明白了点侯夫人的意思,面上温然笑着点头,“夫人说的是。”   侯夫人又拉着阿梨说了会儿话,便露出点疲态,阿梨见状识趣起身请辞,退了出去。   她人一走,再看侯夫人,脸上哪还有半点犯困的意思。   嬷嬷给她斟茶,便道,“夫人何须这般拐弯抹角,何不直说便是。薛娘子再得世子爷喜欢,也只是个通房,连妾都不是。要奴婢说,世子爷若真喜欢得紧,哪有不给名分的道理,可见也并不上心。”   侯夫人摇头,“她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少有些情分,何必叫她面上难看。阿梨这丫头一贯聪慧,我一点,她便明白的。”   她这般说着,心里却想。   谁说三郎不上心的?他就是太上心,才会选妻都忌惮着阿梨的存在,怕那未来的世子妃伤了他心尖上的人,才百般挑选,但凡那些贵女露出丁点骄纵,便相不中。   名分?三郎哪里是不肯给名分,分明是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越上心,才越会这样小心谨慎。   如今看来,到底是亲生父子。武安侯一颗心牢牢系在柳姨娘身上,甚至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她的三郎呢,则把一个小小通房看得重之又重。   只是三郎到底理智得多,虽看得重,却没失了分寸,遮掩得叫旁人瞧不出他的异样,但身为母亲的侯夫人,岂会真的不明白。   .   日子一天天的过,天气愈发热了。   李玄白日里去大理寺,夜里则依旧如从前那样,隔三日来阿梨这里宿一夜。   世子妃的事,到底是有些眉目了,阿梨每回去侯夫人那里,总能听她提起几个名字。   其中一个,便是钟宛静。   那次府里看戏,李元娘带回来的那位其貌不扬的钟小姐。   据侯夫人说,人选都是李玄自己挑的,只是还没定下是谁。不过,定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阿梨听后,心里登时没底了,旁的人不说,那位钟小姐,她是亲眼见过的,根本不是好相与的人。   可这事轮不到她插嘴,侯夫人不许,李玄也不会听她的话,更何况,侯夫人只差耳提面命地直白提醒她,别坏了李玄的亲事。   阿梨没那么天真,以为自己一句话,便能让李玄改主意,即便侯夫人不说,她也不会把自己看得那么重。   没几日,阿梨又见到了那位钟小姐。   阿梨去正院,正好遇上李元娘和钟宛静同侯夫人说话,她一进去,李元娘转开脸,全当做没看见她。   一旁坐着的钟宛静却十分和善同她笑着。   阿梨给侯夫人行礼,下人搬了绣墩上来,阿梨坐下了。   侯夫人同大小姐难得见面,自然亲亲热热说着话,有李元娘在,侯夫人自然眼里没了阿梨。   阿梨也不觉尴尬,只默默坐着,一旁的钟宛静,却忽的主动同她说起了话。   “你叫阿梨是么,那日我们见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阿梨意外于她的主动,谨慎答话,“奴婢记得小姐。”   钟宛静却一笑,“叫什么小姐,我见你觉得颇为面善,我家中有个妹妹,小名便叫梨儿,最爱吃梨子。这般说来,我们倒有些缘分。”   阿梨微微笑着应承她。   这时,嬷嬷撩了帘子进来,道,“世子爷知道大小姐在,过来了。”   这话一出,阿梨便发现,一屋子的女人,全都顿时转移了注意力,坐在她对面的钟宛静,更是眼睛一亮。   李元娘自是欢喜无比,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就要起身,被侯夫人一句话给训了,“还不快坐下,都有身子的人了,还这般莽莽撞撞的。”   李元娘着急朝嬷嬷道,“快请三哥进来。”   嬷嬷出去了,片刻,李玄进来了,他今日穿一身鸦青的常服,面上是如平日里般的沉稳自持。   他进来后,发现屋里有外女在,微微蹙眉,严厉的眼神,落在满脸欢喜的李元娘身上。   李元娘被兄长看得一怵,下意识有些心虚,是她叫人去请兄长来的,钟姐姐难得来一回府里,她到底还是想撮合二人的。   只是被这样一看,顿时就心虚了,不敢开口说什么。   李玄没久留,只同母子俩说了几句话,便避嫌似的,同侯夫人请辞了。   他起身后,朝阿梨看了一眼。   阿梨明白过来,也跟着起身,朝侯夫人屈了屈膝,跟在李玄身后出去了。   两人身后的钟宛静目光静静落在二人身上,眼里不知在打算些什么。 第23章   二人走出正院, 阿梨默不出声跟在李玄身后走。   李玄目光直视前方,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但阿梨也属实懒得猜了, 只微微低着头, 盯着自己的脚下。   七八月的天越发的热了,走到世安院的垂花门处, 阿梨额上已经出了些薄汗,白皙的面颊上微微有些潮红, 倒是李玄, 看着冷冰冰的, 像是丁点都没被影响到。   走到垂花门的地方, 李玄忽的停下了步子。阿梨反应不及,险些撞到他的背上, 堪堪稳住后,疑惑望向李玄,“世子?”   李玄转过身, 仿佛只是随口“嗯”了句,没说话, 只微微垂下眼, 看着阿梨。片刻, 抬起手, 碰了碰她白皙细腻的侧脸, 淡声问, “很热?”   阿梨不明就里, 老老实实回话,“嗯,奴婢很小便怕热”   “娇气。”李玄的眼神落在阿梨身上, 淡声道,说的虽是训斥的话,可语气里听不出半点不虞。因为随后他又道,“要取用冰,让人去我的份例里取。”   顿了顿,似乎又觉得阿梨一贯规矩,未必敢开口,索性便道,“算了,明日起,让人给你送去。”   阿梨闻言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李玄方才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她又怕冷又怕热,某种意义上,确实娇气得厉害。但她向来觉得,人生在世,做什么要为难自己,别的事情上不能随心所欲,吃穿住行上怎么能委屈了自己?   大抵也是从小没人疼,慢慢地、慢慢地,就学会自己疼自己了。   阿梨抿着唇,露出个温然的笑,道,“谢世子。”   李玄“嗯”了句,仍旧站在垂花门内的阴凉处,看上去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打算。   阿梨不解,但也没多问,只规规矩矩站着,等李玄先走。   李玄却没了动作,片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般,道,“方才见你同钟小姐说话,聊的什么?”   他其实想问,钟宛静为难你了么?但这般问,难免有些不合适,恶意揣测一个同他没什么干系的女子,这同他的原则相悖。   阿梨却被问得一头雾水,猜不出李玄的想法,只简单复述了钟宛静同她说的话,“钟小姐同我说,她家中有个小妹妹,闺名也唤梨儿,觉得很巧,便同我说了几句话。”   说罢,她便发现,李玄神情似乎是放松了些。   阿梨越发想不明白,李玄莫名其妙问这样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紧接着,李玄的下一句,叫她一下子明白了。   李玄沉默了一会儿,忽的问她,“那你觉得钟小姐性情如何?”   阿梨听了这话,一瞬间心里有点懵。她知道,钟宛静是李玄未来世子妃的人选之一,但打听未来妻子的品行,有一百种乃至一千种法子,李玄却选了个最让人匪夷所思的。   他问一个伺候他一年多的通房,钟宛静的性情如何。   阿梨想,我能说什么,说你眼瞎心盲,千挑万选,选了个表面端庄温和,实则心思狠辣的?   即便说出口了,李玄再问她,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她又该如何说?大理寺给人定罪,都要确凿的证据,她有什么证据?仅凭付莺娘那一件事,在付莺娘挨打的那件事上,钟宛静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愉快地看了个热闹,末了还“好心”劝慰了发火的李元娘。   更何况她说钟宛静不好,李玄便会信么?   妄议未来的世子妃,等钟宛静一进门,随便找个由头,都能折腾死她。   到时候,李玄会为了她一个通房,同自己的新婚妻子反目吗?   纵使男人眼下对她算得上宠爱,阿梨却不会真的被这点宠爱冲昏了头脑,榻上说的情话,能算真话么?   自然不算的。   阿梨抿着唇,露出个安安静静的笑容,仰着脸,望着李玄的眼,道,“钟小姐很和气。”   李玄定定看了阿梨一眼,看不出她眼里有其它的情绪,明润的眸子里,澄澈得仿佛能一眼望到底,他终是点了头,“那便好。”   二人回到世安院,阿梨回到自己的屋子,立马深吸一口气,觉得心里累得慌。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熬几十年,阿梨便觉着头疼心累,叫云润取来她的账本,看着上头日益上涨的数目,心里才稍稍安宁了些。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唯独攥在手里的银子,和自己的一颗心,才是最靠谱的。   翻过一遍,她便叫云润收了账本,正这时,香婉走了进来,朝阿梨屈了屈膝,道,“主子。”   阿梨问她怎么了。   香婉一笑,用揶揄打趣的眼神,看了眼云润,道,“倒也不是旁的,世子爷身边那位谷侍卫长,这几日来找了云润好几回了,只是不凑巧,回回都没见成。”   阿梨听得一怔,再看云润,见她脸红得跟滴血似的,小声朝香婉道,“你在主子面前胡说什么呢,我同他才没关系!”   这幅少女怀春的模样,阿梨哪里还猜不出,只是,谷峰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云润的?难不成是在苏州的时候?   瞧着云润羞赧却没有半点嫌恶的神色,阿梨心情不自觉好了些,朝她道,“还不去见一见,谷侍卫平日里是随世子爷出门的,忙得很,万一有什么正事要同你说呢,快去。”   云润还是很听主子的话的,虽脸红得不像话,还是一步一挪出去了。   云润出去后,阿梨便问香婉,“他们何时开始的?”   香婉笑着回话,“自打主子您随世子爷回苏州后,没几日,谷侍卫便来了一回,云润躲着不见。奴婢起初还以为是谷侍卫纠缠云润,要替她出面骂那不知好歹的登徒子,不曾想,云润拉着不让去。奴婢这才看出来了,云润也不是全无心思。”   阿梨听着,面上露出温柔的笑,等云润红着脸回来后,便叫她过来。   云润红着脸过去,立马解释道,“主子,我才没同那个木——谷侍卫有什么,先前在苏州送君山遇山匪那一次,他救我时,不小心弄破了我的衣裳,我都说了,不用他还,他非不听。他就只是来还衣裳的,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说完,便发现主仆两个的眼神,都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糕点盒子上,顿时哑口无言了。   阿梨到底顾忌小姑娘脸皮薄,收回视线,忍着笑点头,“嗯,我们云润说得是,什么都没有。”   又对香婉说,“你日后也不许提了。”   香婉憋着笑,也道,“是,奴婢不该编排云润同谷侍卫的,日后再不提了。”   这事便这么装聋作哑轻轻揭过了,阿梨面上不提,背地里却翻了账本出来,偷着给云润准备嫁妆的礼单。   她是说过的,等香婉和云润出嫁,她这个主子,是要给嫁妆的,自然得提前准备起来。   如果说,她把云润香婉当成亲人,可能显得矫情了些,但事实上,她心底多多少少是把她们当自己的小妹妹的。   刚来世安院的时候,她心事重重,怕李玄不喜欢她,怕世安院的人敌视她,怕侯夫人不满意,怕这怕那,白日里总是温温柔柔的,夜里却不大睡得着。   李玄来她屋里歇的时候还好些。李玄起初在她这里过夜时,还端着世子爷的架子,平躺着睡,后来便爱侧过身,抱着她睡,温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暖得她没心思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但李玄不在的那些日子,是香婉和云润陪她熬过来的。   她们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   日子不缓不急地过,倒没再生什么事端,除却付莺娘尾七那一日,阿梨关上门,没同任何人说,私下给她烧了纸钱。   另一件事,便是钟宛静不知怎么了,倒似真的同她十分投缘般,主动邀她出门。   照说,以阿梨的身份,是不该也不能随意出门的,但钟宛静身边还有个李元娘。   李元娘去同侯夫人一开口,侯夫人便点头允了,还特意叫她过去,嘱咐道,“元娘身子重,在邵家也没个人说话,你去了正好同她说说话。”   阿梨只好温顺应下,出了正院后,坐了李元娘的马车,随她出府去。   李元娘三月孕期满了,已经坐稳了胎,只是平素出行还是小心谨慎得很,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毯,怕磕着碰着,伤了腹中的胎儿。   李元娘上了马车,撩了帘子,朝阿梨道,“你同我同乘一辆,上来吧。”   说罢,便掀了帘子。阿梨不大明白,李元娘不是一贯不喜欢自己的么。   她小心上了马车,坐下后,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李元娘似有些怕热,嫌马车里闷,叫丫鬟半撩了帘子透透风。   一路无话,阿梨也只默不作声,马车经过一处时,忽的停了下来,丫鬟出去问话,片刻后回来了,对李元娘回话道,“回主子,前方有巡捕营的大人在捉拿犯人。”   巡捕营负责京中治安,同负责皇宫治安的禁军相比,品级低了些,但实权却不小。   即便是李元娘,也不敢仗着身份,大咧咧说要闯过去,只烦闷把杯盏往桌上一放,脸色不大好看。   好在没耽搁太久,不多时,前面的路便通了,前边的马车缓缓走了,他们的马车也缓缓动了起来。   因着李元娘嫌闷,丫鬟一直半撩着帘子,马车外的声音,轻易便能传进来。   方才捉犯人的巡捕营官兵们还未撤走,正在给那犯人戴上厚重的镣铐,一边浑不在意聊着天。   “薛兄弟方才好身手啊!你瞧瞧,这一身的腱子肉,硬邦邦的,难怪上回那小娘们一瞧了你,眼睛都直了,捧着银子眼巴巴要同你春风一度。艳福不浅啊,怎么我们就没这样的桃花运……”一个年长些的官兵拍着薛蛟的肩,羡慕地打趣他。   薛蛟还未说话,另一人却替他开口了,“老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能跟人小薛兄弟比吗?!叫嫂子听见了,小心又被赶出来,四处借住,兄弟这回可不帮你了!”   那叫老吴的官兵面上挂不住了,道,“我那是让着你嫂子!娘们还不都是那么点心眼,我嘴上说一句,就跟灌了陈年老醋一样,酸得哟!不过,你嫂子这个人,除了心眼小,别的挑不出毛病。我一个大男人,不跟她计较。”   薛蛟只噙着个淡淡的笑,漫不经心听着身边人吹牛吵闹,直到长他几岁的副队长拍拍他的肩,笑着喝那几人,道,“你们几个!少说两句,人小薛可没答应,你们自己羡慕归羡慕,别坏了我们小薛的名声!人可还没成家呢!”   薛蛟才慢声开口,道,“家中已经替我定了亲,是个小醋坛子,我可不敢对不住她。她恼了,我还得哄。”   几人都一愣,旋即老吴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刚刚都笑我,合着小薛兄弟才是真正的怕媳妇儿。”   薛蛟似是毫不在意,唇边只带着笑。   他是怕,但不是怕别的,他是怕他的小梨花掉眼泪,也不知道阿梨是不是水做的,哭起来眼泪流不完。   他从前不过逗她一下,她便哭得厉害,鼻尖通红、眼尾通红、湿漉漉的浓黑睫毛上都挂着泪,模样可怜极了,真是可怜又可爱。   若天下有什么神仙术法,能把人变小,他便是花重金也要学了来,用再他的小梨花身上,日日将阿梨放在心窝口。   无论去何处,时时都带着她。   .   “粗鄙不堪!”李元娘冷哼一声,面上满是嫌恶之色,呵斥着叫丫鬟放下帘子,旋即回过头,却发现她面前坐着的阿梨,脸色惨白,似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   到底是哥哥的人,李元娘也不敢太过,皱了下眉头,便问阿梨,“你怎么了?要是不舒服就说。”   阿梨强抿出个笑,只是看上去还是有些可怜,她摇摇头,道,“回大小姐,奴婢还好。”   李元娘不放心朝她看了眼,再次道,“不舒服就说,别到了钟家再闹出笑话来,给三哥丢脸了。你记住,你是我哥的人,代表着他的颜面,行事要谨慎。”   阿梨压根没心思理她,只点头极其敷衍应下。“是。”   李元娘这才转过脸,不再理睬她了。   马车内再度恢复安静,阿梨慌乱攥着自己的袖子,攥得紧紧的,仿佛试图从这个动作中,得到一点点的慰藉,哪怕只是极其微末的一点。   薛蛟出狱了。   难怪薛母许久不来找她,她还天真的以为,是上回自己的话奏效了。现在想想,大概是儿子出狱了,薛母顾不上来找她的麻烦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薛蛟,她还是怕得厉害。   她怕极了他的喜怒无常,怕极了他的捉弄戏耍,但最怕的,还是刘三的死。   阿梨还很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热的夏天,很寻常的一天。薛母拆了过冬用的被褥,叫她在院里洗干净晒了。   她蹲在井边,费力搓洗着,虽然热,但沁凉的井水,带来了一丝的凉意。   刘三进来了,阿梨以为他是来找薛蛟的,因为平日里,薛蛟同附近村落的泼皮无赖都熟识,同他们四处混迹,这个刘三也是其中之一,薛母还为这事说了薛蛟好几回。   阿梨没在意刘三,也不愿同他说话,只说了句,“薛蛟不在家。”便自顾自埋头继续搓洗。   接下来的事,便成了阿梨曾经的噩梦,刘三朝她扑过来,薛蛟推门进来,撞了个正着,他怒不可遏,脸色阴沉得吓人,把刘三的头按在木盆里,胰子的泡沫从他的口鼻灌进去。   刘三死命挣扎,薛蛟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脑袋上,一下一下,拳拳入肉。   木盆里渐渐有红色的血漫延开,起初只是淡红,渐渐就变得鲜红无比,就像是村里杀猪时接血的木盆,满满的一盆,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一股恶心的尿骚味。   然后,刘三彻底没了动静。   薛蛟活活打死了刘三,就像杀猪倌宰猪一样顺手。而前几日,阿梨还看到他们勾肩搭背,一副好兄弟的模样。   有邻居听到动静过来,进门便被这场面吓得跑了出去,大声喊人。   薛蛟才松开手,朝她走过来,起初想碰她的脸,却忽的缩回了手,回到井边,慢条斯理洗净了手上的血迹,回到她身边,带着血的脸上露出个笑,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轻声道,“别害怕。”   然后,他又轻轻笑着道,“小梨花,等我回来。”   再后来,薛蛟被捉,薛母怨她惹是生非,刘家逼着要银子,薛母便把她卖给了牙婆。牙婆带她去了侯府,换了衣裳,管事领她去给侯夫人磕头。   她在侯府留了下来,一直到今日。   如今,李玄要娶妻,选的人是面慈心狠的钟宛静。薛蛟出狱,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阿梨牙齿轻轻打着颤,渐渐从骨子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第24章   从钟家回来, 阿梨便病倒了。   晚上的时候,李玄没来,阿梨很早便独自睡下了, 到了后半夜, 守夜的香婉进来,想把开着透风的窗户关上, 才发现榻上的阿梨已经烧得满面通红了。   香婉吓得慌了神,抬手摸了摸阿梨的额头, 入手滚烫滚烫的, 再不敢耽搁一刻功夫, 赶忙着急忙慌去请章嬷嬷。   章嬷嬷大半夜被吵醒了, 一听是阿梨病了,二话不说便过来了, 当机立断叫香婉去请大夫。   这一番动静不小,住在旁边的李玄自然被惊动了,他坐起身, 叫了守夜的小厮进来问话,“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厮不敢瞒他, 但也着实不大清楚具体情况, 便含混不清道, “薛娘子不大好,章嬷嬷正叫人请大夫去。”   话说完, 便见榻上的主子脸色猛的一沉, 起身套上鞋, 随意揽了件外裳披上,疾步便朝外走了。   李玄过来时,章嬷嬷几个正盯着大夫给阿梨摸脉, 几人一见世子,俱跪下了。平日里自然不用动不动就跪,屈膝行礼就够了,但今日却不一样,大半夜惊扰了主子,别说只是跪一跪,挨板子也不稀奇。   好在李玄并没心思理睬几人,他径直走了进去,在阿梨榻边坐下,见她额上敷着块湿润的白色细棉布,两颊红得厉害,湿软的黑发黏在鬓边,平日柔软湿润的唇瓣干燥缺水,微微有些干裂,整个人可怜极了。   李玄面上微微沉了下来,寒声朝章嬷嬷道,“取温水和帕子来。”   章嬷嬷见状,哪敢耽搁,赶忙亲自跑了一趟,待回来时,那大夫正在同李玄说话。   大夫大半夜被请来,倒也不敢抱怨什么,颇为细致摸了脉,一番望闻问切后,才道,“这位娘子是外邪入体,又受了惊吓,肺腑紊乱,这才发了热症,开些汤药,好生休养,过几日便能恢复了。”   李玄听罢,一直紧绷着的神色,才稍稍一松,颔首叫了谷峰带大夫去抓药熬药。   大夫一走,章嬷嬷才敢将温水和帕子递过去,屈着膝盖,恭恭敬敬道,“世子,温水与帕子取来了。”   李玄只看了她一眼,没同往日那般叫她起来,只是接过去,将帕子揉出一个角,沾了温水,轻轻在阿梨唇上浸润着,一盏茶的功夫,阿梨干裂的唇便恢复了大半,不复方才那般干裂。   李玄将帕子和茶盏放在一旁,瞥了眼仍旧屈膝着的章嬷嬷。   他刚才没喊起,章嬷嬷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只是她也一把年纪了,才一盏茶的功夫,两条腿就开始不住的打哆嗦。   “起来罢。”李玄此时才声音淡漠道。   章嬷嬷好歹是在侯府伺候了一辈子的老嬷嬷了,哪里还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世子爷这是怪她没伺候好薛娘子,小惩大诫了一番,既是提点,也是警告。   看来,薛娘子在世子爷心里的地位,确然同一般的通房不一样。   章嬷嬷谨慎起身,动作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不多时,汤药便送来了。喂药一贯是折腾的,章嬷嬷原想着这种麻烦又细致的事,还是自己来的好,却不想,药刚端上来,便被世子爷抬手接过去了。   薛娘子还昏睡着,紧紧闭着嘴,一勺喂进去,大半勺都是原封不动淌出来的,还时不时抽抽噎噎软声道苦,既委屈又可怜,只是世子爷竟也不嫌弃,一勺勺的喂,不厌其烦地哄,动作细致耐心,声音里藏着温柔。   一小碗药,足足喂了小半个时辰,世子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脾气好的让章嬷嬷有点傻眼。   李玄放下药碗,见章嬷嬷还柱子似的杵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朝她道,“今夜我守着,你出去罢。”   章嬷嬷赶忙退到了外间,脑子里都还是糊涂了,也不敢闭眼,硬是睁眼守到了天明。   .   清早   阿梨迷迷糊糊醒过来,指尖稍一动,便察觉到,有人握着她的手,紧紧的,叫她手指都动弹不得。   李玄被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他睁开眼,便见阿梨已经醒了,素日明润的眼睛还透着些懵,脸上气色还是不好。   他抬手去摸阿梨的额头,入手温热,倒是没又烧起来,才稍稍放心了,然后便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想吃什么?”   李玄小的时候生病了,侯夫人是没工夫管的,她那时候一门心思都扑在武安侯身上,只顾着同柳姨娘争宠,无暇顾及儿女,李玄身边只有一个管事的老嬷嬷,会轻轻摸着他的额头,然后慈祥和蔼地问他,“世子已经不烧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若是回答饿了,老嬷嬷便会十分高兴,笑出一脸褶子,一叠声地道,“有胃口,知道饿了,病就要好了。奴婢这叫膳房给世子做好吃的送来,世子多吃些,吃得多身子才能好得快。”   如今那嬷嬷年纪大了,早已被儿子接出府养老了,但这说法,却被李玄深深记在脑子里。   因此,见阿梨醒了,他下意识便将这一套用在了阿梨身上,像哄孩子似的哄她。   阿梨还怔怔的,脑子不是很清醒,半晌才明白过来,有气无力道,“饿了,想吃红豆年糕,还想吃芋头饺子。”   李玄答应下来,叫了章嬷嬷进来,让她去膳房传膳。   不多时,热腾腾的红豆年糕和芋头饺子便送上来了,这两样吃食做起来都很折腾,但世安院最大的主子发了话,膳房岂敢拖延怠慢,咬着牙都得赶紧做出来,呈上来。   年糕软糯香甜,红豆泥软烂,入口即化,甜得人嗓子眼都有点发齁,但阿梨却很喜欢,吃了两块,还嫌不够,还想用筷子去夹,才伸出去,便被李玄给拦下了。   李玄将碟子取走,放在一边,轻声道,“年糕吃多了积食。”   换做平时,阿梨定然不敢反驳李玄的话,但生病的时候,人便会比平时娇气些,她眼巴巴望着那碟子红豆年糕,挪不开眼睛,咽了口口水,然后望向李玄,小声地问他,“那我明日能吃么?”   李玄心下无奈,但看着病得可怜兮兮的阿梨,心下意识便软了,颔首答应下来,“能。明日再叫膳房给你做。”   阿梨这才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又去吃心心念念的芋头饺子。   饺子皮是用芋头掺了小麦粉揉出来的,口感略略有些韧,里头是菌子猪肉馅,一口咬下去,汁水饱满,十分鲜美。   便是阿梨这般生着病的,舌头不大尝得出味的,都觉得很美味,舀了五六个,还想再吃,李玄便又端到一边,不让她吃了。   这回不用阿梨求他,李玄自己便先开口了,他温声道,“想吃明日叫膳房做。”   阿梨答应下来,眉眼带着温软的笑意,因生着病的缘故,蜷在被褥里,露出白皙的小脸,比起平日稳重规矩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小了几岁一样。   李玄在一边看着看着,心头止不住的发软,心里不由得想到,若是日后他同阿梨有了女儿,怕也是这般模样,生病的时候,会软软喊他爹爹没,撒娇要吃这吃那。   他伸出手,替阿梨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淡淡道,“好好养病,乖乖吃药,我出去一趟,夜里再来看你。”   阿梨温顺点头,望着李玄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不知为何,鼻子忽的有些发酸,心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般,她几不可闻地叫了李玄一声,“世子……”   阿梨的声音其实很轻,李玄却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回过头,看向阿梨,问她,“什么?”   阿梨定定望着李玄清冷的脸,沉默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抿出个温然的笑,“没什么,世子忙正事去罢。”   李玄走后,阿梨忍不住想,自己刚刚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方才她叫住李玄,想叫他不要娶钟宛静,娶谁都可以,不要娶钟宛静。   现在想想,大概是病糊涂了。   人生病的时候,总是有那么点脆弱,她也不例外。   .   李玄出了门,去了一趟大理寺,直到酉时,才回了武安侯府。   他一踏进门,还未朝世安院去,便先被守在门口的林嬷嬷截住了,林嬷嬷恭恭敬敬屈膝行礼,道,“世子,侯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李玄闻言,没说旁的,直接提步朝正院去了。   他到正院时,嬷嬷掀开帘子,他走进去,便见到妹妹李元娘也在,见了他,李元娘赶忙匆匆站起来,喊他,“三哥。”   李玄轻轻颔首,朝她淡道,“坐。”   李元娘便坐了下来,侯夫人瞧了兄妹俩一眼,代为开口,道,“钟小姐听说你屋里的阿梨从她家作客回来便病了,心里过意不去,特意托了元娘过来,带了些滋补的药,想问问阿梨病得重不重。”   听到钟宛静的名字,李玄面色如常,只平静道,“只是吹了风,受了惊吓,昨夜烧得厉害,今早便好了大半了。”   李元娘一听只是风寒,心里顿时觉得钟宛静未免小心,又不是什么大病,还非得叫她回家问,一个通房而已,至于如此么。   她心里这般想,嘴上便也心直口快道,“也是她自己胆小,不过是路上撞见了巡捕营捉人而已,竟吓得脸都白了。”   说罢,便见兄长淡淡看了过来,神情中带了一丝严厉,李元娘顿时哑巴了。   她小时候几乎是李玄带大的,骨子里对自家兄长是又敬又怕,即便如今出嫁了,也是如此。   侯夫人见兄妹俩的神情,顿觉无奈,轻轻朝口无遮拦的女儿瞪了一眼,直接对她道,“时辰不早了,等会儿天黑了,路便不好走了,你早些回去,别叫女婿担心。”   李元娘本就被兄长看得坐立不安,心里正虚着,闻言立马站了起来请辞,带着丫鬟嬷嬷出去了。   李元娘走后,侯夫人才开口,“你也别怪元娘那丫头,她被我宠坏了,也只是嘴上说两句,是没什么坏心的。”   李玄不置可否,只点点头,权当回应。   “钟小姐倒是个细致的性子。”侯夫人边说着,边觑了眼儿子的神情,见他并不反感,才继续道,“这几个月下来,娘也看出来了,你不想挑个门第太高的妻子,怕闹得你头疼。既如此,钟小姐便还算个合适的人选。钟家门第不高,但她在家里是长女,底下弟弟妹妹好几个,性子也算柔顺,做事妥帖,有长姐的气度。这回阿梨生病的事,虽不是她的错,但她也放低了身段,又是送礼又是道歉的,足见是个好性子的。”   侯夫人说着,轻轻看了眼李玄,道,“再者,她同阿梨也算投缘,进了门,妻妾相合,你也能安安心心在外替陛下办差。你觉得如何?”   要叫侯夫人说,选媳妇自然是选门第高、品行佳、容貌上乘的,带出去才有面子。可她也看出来了,自家三郎为了阿梨那丫头,铁了心要找个能容人的世子妃。   既如此,倒不如遂了女儿的愿,选了钟宛静。至少这般一来,女儿日后在邵家,日子差不了。姑嫂亲近,也是好事。   至于钟宛静,门第差些、容貌平庸些,倒也不是太大的事。   说到底,她终究不敢逼儿子逼得太紧。   李玄沉默片刻,终于点了头,“母亲做主便好。”   侯夫人原本不抱太大希望,她实在没看出自家儿子待哪一个贵女有什么不同,此时见李玄竟点头了,又惊又喜,一叠声应下,“好,那我寻个日子,便同钟家透个口风。”   .   没几日,钟家夫人去了趟侯府,回来后,便立即去了女儿钟宛静的屋里,一进门便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娘的好女儿哎。”   钟宛静正坐着,丫鬟给她修剪指甲,用锉刀一点点的磨,丫鬟胆小,被钟夫人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上失了分寸,一不小心磨错了地方。   丫鬟脸一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奴婢知错。”   钟宛静垂着眼,看了看缺损了一块的指甲,轻声道,“既然知错,那就跪着吧。”   丫鬟连替自己求情都不敢,老老实实跪着,一动不动。   钟夫人坐下后,亦没朝那丫鬟看一眼,只顾着道,“你猜娘今日去了哪里?”   钟宛静笑着朝她看,“娘今日不是去了武安侯府么?”   钟夫人道,“你猜怎么着,武安侯府那位世子选中了你!真是天上掉馅饼了,这满京城都眼红的金龟婿,竟落到了咱们钟家。这回,你那几个妹妹是拍马也追不上你了。”   钟家好几个姨娘,庶子庶女更是一大把,钟宛静是长女,底下几个庶妹,却都早她定了亲事。盖因她容貌上平庸了那么几分,又不肯低嫁,甚至一门心思要挤进京城一流的人家,这才耽搁了下来。   筹谋多年,总算在婚事上大获全胜,钟宛静心中自是高兴,但多多少少还有些膈应。   她心里清楚,李玄选她,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能够善待他那位宠得如珠似宝的通房。   要她放低身段,去讨好一个暖床的玩意儿,简直恶心透了。   但钟宛静没办法,这戏再恶心,也得演下去。男人么,哪有真的一辈子钟情于一人的,眼下宠得如珠似宝,日后自然有一日会弃之如敝屐。待到那一日,那叫阿梨的通房,自然是由她出气了。   钟宛静缓缓吐出一口气,面上恢复是素日的端庄温和,给她略显平庸的长相,添了几分气质。   .   纵使李钟两家都没四处宣扬,京城消息灵通的各府,依旧靠着自己的关系,打探到了这消息。   知道后,某府夫人恨铁不成钢朝女儿道,“你说说你,身份相貌品行,哪一点比那钟宛静差了,这样好的郎君,怎么就让她夺了去!你可知你爹爹如何说的,以武安侯世子如今的圣宠,日后定是要进内阁的!”   贵女满脸鄙夷,“娘,您可别说了。你当她钟宛静怎么入的武安侯世子的眼?好好的官家小姐,去讨好个暖床的通房,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这样的事,我才做不出!”   那夫人疑惑,“有这等事?我看武安侯世子不似宠妾灭妻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通房选世子妃,别是你故意拿来哄我的。”   那贵女撇嘴,“您若不信,便等着看就是了。”   .   天气渐渐转凉,京城正式入了秋,阿梨从屋里朝窗外看去,院里那株桂花树似乎长了几个花苞了。   云润进来,见她盯着那桂树看,便道,“主子是不是又想做桂花蜜了?”   阿梨托着腮,只浅浅一笑,却没说话。   今年大抵是不行的,从前没有世子妃,只要李玄点了头,她便能将那满树的桂花都摘了。   但很快,世安院就要迎来女主人了,她哪还能和从前一样。   这时,章嬷嬷进来了,朝阿梨道,“薛主子,侯夫人请您过去。”   阿梨点头,起身换了身衣裳,朝正院去了。   到了正院后,钟宛静亦坐在屋里,见了阿梨,便朝她一笑。   阿梨恭恭敬敬朝侯夫人屈膝,便被她叫到身边,侯夫人道,“我有件事要交给你。过几日,玉泉寺要办一场法事,你替我走一趟,替元娘母子求个平安。”   李元娘上月不知为何动了胎气,还被侯夫人接回来养了半个多月,邵家亲自上门,才将人接了回去。   阿梨听下人私底下说,是邵家公子在外招惹了人,这才惹得李元娘动了胎气。那几日,连李玄的脸色都不大好。   阿梨恭恭敬敬应下,“奴婢知道了,一定将差事办好。”   玉泉寺在灵山上,山高路陡,坐轿子都得耗上半日,侯夫人到底一把年纪,经不起这折腾,故而才叫阿梨替她。在她看来,阿梨也是侯府的人,又在她膝下养过几年,也算半个女儿,为李元娘祈福也是有用的。   侯夫人又不放心嘱咐了几句,将写着李元娘生辰八字的纸递给阿梨,嘱咐她收好,不能掉了,到时候要在菩萨面前烧了的。   阿梨俱应下,将那纸贴身收好。   坐在一侧的钟宛静笑盈盈道,“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梨的,定然把差事办好。”   阿梨听了这话,才知道,原来钟宛静也要和她同行。   阿梨顿时不大想去了,但方才已经答应下来,又事关李元娘,便是她不想,也不能反悔了,只能认下。   过了十来日,便到了上灵山的日子,那日早上,李玄来了。   阿梨见他,屈膝福身,轻声唤他,“世子。”   “都准备好了?”李玄点点头,示意她起身,问道。   阿梨温顺回话,“都准备好了。”   李玄又叫章嬷嬷再检查一遍,他长身而立,面容清贵,抬手轻轻碰了碰阿梨白皙柔软的面颊,道,“带上侍卫。若遇着什么事,不必往上顶,躲着便是。”   阿梨自然不会没事找事,轻声应下,两人说话的功夫,章嬷嬷便进来了,轻声提醒,“世子,薛主子,马车在外等着了。钟家的马车也到了。”   阿梨点头,微微仰着脸,明润的眼望着李玄,道,“世子,奴婢该走了。”   李玄颔首,收回手,背在身后,道,“去吧,平平安安回来。”   阿梨抿唇露出个温软的笑容,乖顺点了点头,抬步迈过门槛,朝外走去。   她越走越远,李玄起初只是看着,面容平静,眸子里看不出半点异样,渐渐的,心里便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仿佛要出什么事情一样。   但他又想,连侍卫都带上了,玉泉寺又一贯是各府夫人和贵女上香的地方,安全无虞,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就这般,阿梨一路顺利出了侯府,便见到门外停着钟家的马车,帘子被丫鬟撩起,坐在里面的钟宛静看向她,露出个端庄的笑,旋即道,“阿梨,上车吧,我们该走了。”   阿梨安安静静点头,坐上侯府的马车,朝着灵山的方向缓缓前行。 第25章   马车经过半日的行程, 终于到了玉泉寺。   因着在外游历的名僧归来,才有的这场法事,故而偌大的玉泉寺各个厢房内, 几乎被前来祈福的官夫人和贵女们占满了。   阿梨被云润扶着下了马车, 便站在院中等候,不多时, 钟宛静身边的嬷嬷便过来了,带她们往里走。   穿过种满梅花树的后院, 阿梨她们被领到一处厢房前。   初秋清寒, 山上气温又偏低, 远处山头的风刮过来, 吹得厢房那扇单薄的门来回晃动,发出嘎吱的声响。厢房前的台阶上, 落了厚厚一层枯叶,看上去已是许久无人住了。   那嬷嬷转过身,身上带了点倨傲之气, 微抬下巴,朝她们道, “薛娘子莫怪, 如今这玉泉寺中住的是满京城的官夫人同贵女们, 实在腾不出位置了。我家姑娘费了好些功夫, 才替你要了个厢房, 虽偏僻些, 但也能住人。”   云润性急, 自家主子在府里何时住过这样的房间,她立马便要同那嬷嬷吵,气嚷嚷道, “这里怎么能住人?!”   “云润!”阿梨叫住云润,轻轻朝那嬷嬷点头,道,“这里便很好,劳烦嬷嬷替我谢过钟小姐。”   那嬷嬷面上露出得意之色,抬着下巴颔了颔首,转身便出去了。   嬷嬷一走,云润便忍不住委屈道,“这地方一看就许久没住人了,怕是连被褥都没有,天这么冷,您怎么受得住?!”   阿梨瞧她着急模样,反倒笑了,安慰道,“怕什么,这玉泉寺没有厢房,总不会连被褥都没有。随意寻个小师傅,同他求一求,自然就有了。再不济,咱们自己的马车上不是还有褥子么,只是两夜而已,熬一熬便过去了,不打紧。”   其实,自知道自己要与钟宛静同行那一日起,阿梨便猜到了,钟宛静一定会想着法子刁难她。   更何况,方才那钟家嬷嬷说的话虽然刺耳,可明面上挑不出半点毛病,便是同她吵,也是她们不占理,何必白费这些口舌功夫。   说罢,阿梨便推了门,率先踏了进去。   相较外面的简陋,厢房内倒好了些许,至少该有的都有,阿梨随意在屋里走了一圈,只发现窗户有些松动,窗户纸破了几个洞。   阿梨转头看向身边的云润,面上露出个温柔的笑,道,“你看,其实也还能住人么,我小时候住的还不如这儿呢,等会儿把这窗子补一补,再问寺中师傅要一床被褥,便什么都齐了。”   云润满脸不高兴答应下来,很快便去外边要褥子了,片刻的功夫,便抱着厚褥子回来了。   第一晚就这般安顿了下来,法事定在第二日,寺庙位于山巅,夜里能听得到外面呼呼刮着的山风,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倒是难得的好眠。   阿梨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次日起来,推开窗户,入目便是铺天盖地的雪。   地上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绵软的雪,纷纷扬扬的雪还在往下落,冷风挂过,树梢摇晃,一团雪猛地砸了下来,惊起地面一阵残雪。   阿梨站在窗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眼下才入秋,按说不该下雪才是,可这雪却越下越大,看上去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样的天气,法事还能照常举行吗?   这时,云润冒着风雪推门进来了,怀中抱着个大大的食盒,见阿梨已经起来,忙道,“主子,方才寺中师傅过来传话,说是昨夜忽降大雪,法事要推迟,至于要推迟到什么时辰,传话的小师傅也不大清楚。”   阿梨蹙了蹙眉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云润将食盒中的早膳取出来,一样样摆好,僧人茹素,因此寺中都是素膳,但味道却也很不错,阿梨却吃得不大安心。   用了早膳,再看看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   昨日取来的炭火已经烧得只剩了点灰了,勉强还有些余温,云润出去取炭回来,主仆俩窝在屋子里,倒还算暖和。   只是,直到入夜,依旧没等到法事何时举行的消息,但云润白日里取来的炭已经用尽了,她出去要,去了许久,回来时却是空手而归。   阿梨问她,“怎么了?”   云润满肩都是雪,冷得瑟瑟发抖,颤声回话,“寺中管事说炭不大够,今日的份额已经发完了,要用明日再去取。”   阿梨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替云润拂了拂肩头的雪,催促她,“那便算了,你去换身衣裳,多穿些,别冻着了。”   云润答应下来,又道,“奴婢明日一定赶早便去取炭!”   阿梨笑着道好,目送云润出去了,等她出去了,面上的笑便不由得落了下来,朝窗外看了眼,仍旧是大雪纷飞的场景,美则美矣,此时的阿梨却没半点心思欣赏雪景。   这雪若是再不停,怕是要出事了。   果然第二日,云润去取膳回来,只带回了一小碟子糕点同四个奶馒头,她面上满是愧疚,进来便道,“是奴婢没用,只带回了这些,主子将就吃些。”   “没事,”阿梨看着那简陋的早膳,摇摇头,道,“昨日不是还剩了两碟子酥饼,取出来一起用吧。”   第三日,雪依旧未停,情况越发严重了,阿梨身边只云润一个伺候,每回去取膳的都是她,挨冻受寒,很快便开始咳嗽了。   起初云润还避着阿梨,偷偷咳嗽,后来实在瞒不住了,被阿梨抓了个正着。   阿梨见她咳得厉害,不许她出门,道,“你乖乖在屋里等我,我出去一趟。”   说罢,阿梨推门出去,凛冽的寒风席卷着雪,扑面而来,砸得人脸上生疼,阿梨深吸一口气,踏出一步,立即打了个寒颤,冷得牙齿都轻轻战栗着。   阿梨没去别处,直接朝另一处院子去了,这里住的是官眷,钟宛静亦住在这里。院外几个健壮仆妇守着,亦冻得瑟瑟发抖,阿梨朝里望去,只见一个看着像是杂屋的屋子台阶上,散落着些残碎的炭,应当是下人搬运炭进出时留下的。   阿梨忽的想起一句话,佛教有偈语,曰众生平等,但其实,即便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人命也有贵贱之分。   她发怔的功夫,前面几个仆妇已经发现阿梨了,其中一人走过来问话,语气还算客气,“这大雪天的,小娘子不在屋里待着,四处跑做什么?”   阿梨轻声道,“我是来寻钟小姐的。劳烦替我通传一声。”   那仆妇一听是来寻人的,倒也没为难她,转身便进去传话了,不多时,阿梨那日见过的那位嬷嬷便出来了。   嬷嬷走过来,见是阿梨在雪里站着,不由得便皱起眉,上来便呵斥道,“薛娘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阿梨轻轻抬起眼,盯着那嬷嬷看了一瞬。   嬷嬷原满脸的不耐烦,被这样一看,不知为何,后背竟然一凉,下意识有些发憷,旋即便安慰自己,不就是一个通房而已,自家主子日后可是世子妃,自己怕她做什么?!   嬷嬷这般安慰着自己,语气却到底不如方才强硬,又道,“我家小姐让我问问,薛娘子有什么事。”   阿梨这才开口,“我屋里的丫鬟病了,想劳烦钟小姐帮忙寻个大夫,或是有药也可以。”   嬷嬷听罢,低声嘟囔了句“不就是一个丫鬟”,道,“我去问问我家小姐,薛娘子在这儿等着吧。”丢下这句话,嬷嬷便转头回去了。   阿梨静静在雪里等了会儿,寒风吹得她骨子里发冷,鼻尖亦被冻得通红,连方才那几个仆妇都看不过眼了,上前道,“娘子过来躲躲雪。”   阿梨轻轻笑了下,谢过几人,声音有些轻微的打颤。   过了许久,那钟家嬷嬷出来了,空着手,带了钟宛静的回话,“薛娘子回去吧,如今大雪封山,寺中也无大夫,我家小姐亦没有药,帮不了薛娘子。再者,丫鬟命贱,又不是什么大病,熬一熬便过去了。”   说罢,不待阿梨说什么,便搓了搓手,往回走了。   阿梨来的路上便想过,大抵是求不来大夫的,可她不能不来,云润咳得那样厉害,这雪一时也不会停,等停了还要开路,没有四五日,她们下不了山。   但钟家小姐连样子都懒得装一装,却叫阿梨实实在在有些怔愣了。官家夫人出门,身边多多少少有个略通医药的婆子丫鬟,更何况,寺里僧人众多,总能寻出一个的。   钟家小姐却连问也不问一句,直接便回绝了,阿梨心里虽明白,钟小姐不出面,自己也不能苛责她什么,是自己有求于人,但那是一条人命,什么叫“丫鬟命贱”。   即便不肯帮忙,何必说这样凉薄狠心的话。   求不到大夫,阿梨却也不肯空手而归,转头去大殿寻了僧人,费了一番周折,到底是求到药了。   回了屋里,用小炉子烧了点温水,喂云润服下,阿梨便觉得浑身累得厉害,顾不得取膳,就那般饿着肚子窝进了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伴着屋外的寒风,缓缓入睡了。   再睁眼,是第四日,雪依旧未停,情况也更糟糕了些,她们再去膳房,已经取不来膳了,平素寺中的米粮,俱是山下米店送上来的,如今大雪封山,哪里来的粮食。   如今寺中住了那么多的夫人同贵女,粮食供她们都尚且不够,那些高门大户的仆妇牢牢占了膳房大门,仗着人多势众,几乎是明目张胆地不许旁人取用。   云润还病着,阿梨只得在屋里翻出两个前几日吃剩下的冷馒头,幸好天冷,馒头还未馊,勉强能果腹。   馒头掰成好几瓣,就这般硬生生熬到了夜里。   油灯不够用了,屋里早早熄了灯,阿梨和云润裹在一床被褥里,两人相护取暖。   云润饿得肚子打鼓,一声咕噜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明显。阿梨原本心里并不安宁,此时听了,却忍不住笑了。   云润听她笑了,红着脸道,“主子别笑我了。”   阿梨轻轻摸她的脑袋,笑着道,“好,不笑话你了,你同我说说,你同谷侍卫长是怎么回事。”   云润脸红得更厉害了,憋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我同那木头才没什么关系呢!”   阿梨轻轻地笑,侧过身,面向云润,明润的眼睛望着她,温温柔柔道,“你们若是两情相悦,便不要错过了。这世上能有结果的感情原就难得,你若不珍惜,便没了,知道吗?很难得的。”   云润低低应了一声,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便又听她问,“主子,那您同世子呢?世子真的要娶钟小姐吗?”   阿梨几不可闻地“嗯”了句,道,“我和世子,同你和谷侍卫不一样。不是钟小姐,也会有旁人。”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了,屋外是凛冽的寒风,窗户被刮得松动了,发出轻微的声响,许久,云润极小声地问,“主子,我有点害怕。”   阿梨回过神,温柔看她,“什么?”   “雪要是一直不停,我们会不会冻死饿死在这里?我还不想死,我还要给姑姑养老,她没嫁过人,没生孩子,等老了,就只有我一个依靠,我还不想死……”云润说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了,落在枕头上,瞬间便将枕头浸湿了一小块。   阿梨抬手,轻轻替她擦眼泪,“不会的,你不会死,别怕,我在呢……”   云润大抵是吓坏了,哭个不停,阿梨也不厌其烦安慰她,等她哭累了,主仆俩才沉沉睡去。   .   玉泉寺山门外   寅时刚过一刻,天还是暗的,在满地皑皑的白雪中,几人顶着凛冽寒风,策马来到山门前。   为首之人骑在一匹黑马上,身上披着一件玄黑大麾,帽檐下看不清面目,只依稀辨得出身形,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他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却无暇顾及,只将沉沉的目光投向紧紧闭着的山门。   那人下马,疾步上前,身旁侍卫用力推开大门,厚重的寺庙大门洞开,一股寒风卷着雪扑过来,吹落为首之人的帽,露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清冷贵气的脸,眉上沾了点雪,薄唇禁闭,面上一派沉色。   李玄率先踏进门,被这动静惊醒的守门僧人匆忙跑出来,见是一群陌生男子进寺,当即要拦人。   谷峰上前一步,拦住那僧人,道,“师父莫急,我们是武安侯府的人,前来救人,运送粮草的车队还在路上,寺中若有人手,还劳烦派人前去接应。”   那僧人大喜,看那样子,恨不得给李玄跪下了,忙道,“几位施主稍等,我这就去请方丈前来。”   说罢,匆匆就往回跑了,李玄却无暇去见那方丈,抬步就朝里走。 第26章   主仆两人在门前停下脚步, 谷峰恭谨道,“世子,薛娘子便住在这里。”   一阵寒风刮来, 那扇单薄又略显陈旧的大门, 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即将承受不住般。   李玄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骇人,他抬手, 轻轻推开面前那扇门, 屋里屋外几乎是一样的气温, 冻得吓人, 没半点热气。   就连谷峰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了。这么冷的天, 又是这样的屋子,薛娘子同云润都是弱女子,他们若是不来, 两人如何熬得下去,这寺中僧人未免做事过分了些。   李玄踏过门槛, 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疾步便到了床榻前。   只见那床榻上, 阿梨和云润主仆两个抱作一团, 缩在被褥里, 犹如相护取暖的可怜小猫, 临着床榻的那扇窗户, 窗户纸被糊了好几层,勉勉强强将来自外界的风挡住。   李玄上前,微微弯腰, 目光落在阿梨柔软细腻的侧脸上,旋即,轻轻掀了被褥,很快将身上的大麾接下,将还在沉睡着的阿梨裹进带着他体温的大麾中。   “谷峰。”李玄轻声叫了自己的侍卫一声。   谷峰很快上前,将云润打横抱起,匆匆朝另一间内室走去。   片刻的功夫,屋内便烧起了炉子,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   阿梨迷迷糊糊挣了眼,半睡半醒中仿佛看到了李玄的脸,还以为自己冻糊涂了,李玄怎么可能上山,便很小声地叫他,“李玄……我很冷……”   那一瞬间,李玄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捅了一刀一样,一阵生疼,眼睛生涩着,他迟缓着应她,“我知道。”   阿梨却觉得,原来梦里的李玄,也一样的寡言少语啊。她又想,要是云润死了,还有林嬷嬷惦记她,替她掉眼泪。可若是她死了,大概就那么白白死了。   李玄会为她同钟宛静翻脸吗?大概是不会的,他那样规矩严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个通房,去怪罪未来的世子妃?   “李玄、”阿梨又很小声地喊他,她不想喊他世子了。   李玄听不清,微微低下头,伸手去碰她柔软的侧脸,问她,“什么?别怕,我在,你想说什么?”   然后,便看到怀里人忽的掉了眼泪,没有出声,只是一颗颗圆滚滚的、晶莹的泪,从微红的眼眶里涌出来,砸在他的手背,几乎烫到了他心上。   李玄的动作一怔,耳边便听到阿梨小声地哭道,“你为什么欺负我,你为什么欺负我啊,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   虽然我故作镇定安慰云润,可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我只是很努力想要活下去,为什么要挨饿受冻,为什么要被恶言相向,为什么要被处处针对。   为什么是我啊?   我也很害怕啊。   为什么是我无家可归,为什么是我做一个卑贱的通房,我从来没伤害过谁,从来没有哪一次生出坏心思,可是为什么是我啊?   .   谷峰将云润抱上马车,安顿好后,再回院子时,刚想推门,便见门已经开了,世子爷走出来,薛主子整个人被罩在那些玄黑的大麾里,连头发丝都没露出分毫。   谷峰微怔,上前拱手道,“世子,要不要属下留人查一查?”   “查什么?”李玄只轻轻瞥他一眼,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了些,轻声道,“不必查。”   说罢,便踏了出去,刚走几步,便见到一人急匆匆从院外进来了。是钟宛静。   她刚从婆子口中得知,李玄居然连夜上了山,这才匆匆跑过来。   她一见李玄的神色,便晓得不对了,轻轻喘着气,用手捂着胸口,急着解释道,“世子。寺中夫人贵女众多,我人微言轻,只好委屈阿梨住在这里。我知道您怪我,可我已经尽力了——”   她还欲再说,李玄却已经懒得多听一句辩解,直言冷声道,“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我不瞎。人是你带出来的,也是你没照顾好,你刻意为之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在我这里,都一样,你没照顾好我的人。”   钟宛静听罢,脸色一白,心里开始后悔了,她原本不想做得太过,只想为难一下,毕竟她同李玄还未正式定亲,此时动他心尖上的人,怕是不好。   但身边那些官夫人贵女嘲弄不屑的眼神、含沙射影的嘲讽,逼得她失了理智,一时冲动,才将事情做绝了。   她心里后悔不迭,面上努力保持沉静,为自己辩解道,“您心里已经给我定了罪,我解释什么都无用。但我真的没有害人之心,您若不信,大可叫人去查。我不知道阿梨同您说了什么,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李玄原只是漠然看着前方,直到钟宛静提到阿梨,他才给了些许的反应,沉沉的目光,落到钟宛静的身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去。   “她什么都不用说,我看得到。”   “你做与不做,都一样。做了是心思歹毒,不做是软弱无能,前者不能进我李家的门,后者不配当我的正妻。”   钟宛静本以为,李玄大抵会生她的气,小惩大诫,但却万万没想到,他直接给她判了死刑,她心里一慌,又见李玄要走,着急下便脱口而出,“李玄!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能取消我们的亲事!这对我不公平!”   李玄抬眼,面上满是漠然,语气冷淡,道,“钟小姐,你跟我要公平?你要世子妃的位置,我要你大度容人,原本就是你情我愿,你心知肚明,现在来问我要公平。钟小姐,你若一开始求的是公平,便该去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可你,好高骛远,接近我妹妹,讨好我母亲,千方百计在我面前表现得宽容大度,那时候你不觉得委屈,现在觉得不公平了?”   “算计来的亲事,你要什么公平?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是我识人不清,看错了你。你我婚事,就此作罢,钟家的损失,我会补偿。日后好自为之。”   李玄淡淡丢下这一句,看钟宛静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就那么越过她,径直走了出去。   身后是钟宛静的声音,她在哭诉着,“李玄,你不能对我这么绝情!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这么对我……”   声音凄厉,带着哭声,听上去其实是很可怜的,可李玄听了,心里却连半分波动都没有。   可怜么?   只是哭一哭而已,总可怜不过他挨饿受冻,险些死在冷冰冰的偏院的阿梨。   这点眼泪算得了什么?   李玄头也未回朝外走,来到寺外,上了马车。   山路是昨日侍卫硬生生辟出来的,此时雪虽还未停,可路上还未来得及积雪,另有几十辆各府的马车,也停在外面,看样子是想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李玄只看了眼,吩咐谷峰守好队伍,什么都没说,便将帘子放下了。   几十辆马车犹如蜗牛般,顺着山道,慢吞吞往下挪。   在这一路的晃动里,阿梨终于醒了,她缓缓睁开眼,脑子还有些懵,不大明白自己怎么会在马车里。等看到一旁的李玄时,试探性叫了他一声,“世子?”   她的声音其实很小,还有点哑,李玄却一下子便听到了,给了回应,他“嗯”了句,握了阿梨的手,“我在,有点心,先垫垫肚子,很快便回府了。”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温柔了许多,但阿梨无暇顾及了,满脑子都在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迷迷糊糊时冲着李玄耍脾气了?   好像是吧,她好像真的直接喊了李玄的名字,很凶的那种,还质问他为什么欺负自己!就像撒泼一样!   阿梨一个激灵,心里有那么点后怕,小心翼翼拿眼神去瞥李玄。   李玄神色却没什么异样,一如从前那样冷峻,取了几碟子糕点出来,是出发前叫人去寺中膳房取的。   一碟子栗子糕,一碟子红豆酥,还有带着温热的青团,见了糕点,阿梨终于觉出饿了,坐起身,乖乖吃糕。甜糯的口感,安抚了被折腾了好几日的肠胃,阿梨吃得半饱,才觉得手脚有了力气。   她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李玄,问他,“世子,我的丫鬟呢?”   李玄回她,“谷峰照顾着。”   阿梨安了心,点点头,再没主动开口说点什么。   两人就这般沉默着下了山,回到侯府,府中倒是一片宁静。   阿梨回到世安院,傍晚便开始病了,起初还只是咳嗽,后来大半夜又发了热,半睡半醒中,她好像听到李玄说话的声音。   他在哄她吃药。   吃了药,屋里便没了动静,阿梨迷迷糊糊想,李玄大概是忙正事去了。   就这般,她在温暖的被褥里,陷入沉沉的睡意中。   .   李玄踏出门时,天色已经亮了,他一整夜都守在阿梨床边,片刻未曾合眼,脑子却很清醒。。   他朝守在门外的章嬷嬷道,“照顾好你主子。”   章嬷嬷不敢多话,只恭恭敬敬应下。   李玄点点头,踩着绵软的雪,抬步朝正院去了。   他来到正院时,侯夫人已经起了,坐在圈椅上,见李玄进来,似乎是早已猜到他会来一样,心底叹了口气,道,“坐罢,阿梨那丫头的身子怎么样了?我这里还有些燕窝,你等会儿走时带上吧,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底子。”   李玄面色稍稍缓和,道,“她还好,已经不烧了。只是底子到底是伤了,还要养些时日才行。”   侯夫人叹气,看了眼自家儿子,到底是递了个台阶,“你来找我,是为了和钟家的婚事吧?”   李玄颔首,淡声道,“我同钟家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钟家的损失,我会补偿。”   侯夫人心知那钟宛静这回是犯了自家儿子的大忌,也没替她说话,照她说,还未进门,便下这样的狠手,这样的女子,也不适合当世子妃。   侯夫人点头,只盯着自家儿子,问他,“你的决定,娘没什么意见,只是,娘还想问你一句,你还娶妻么?”   李玄沉默片刻,点头,“母亲放心,我会娶妻。这一回,我会亲自选一个合适的世子妃。” 第27章   阿梨这一病, 直接入了冬,屋外真正开始下起了雪。   香婉撩了帘子进来,手里捧着碗药, 上前轻声道, “主子,该喝药了。”   阿梨是最怕苦的人了, 但这一个多月,不知喝了多少药了, 仿佛苦着苦着, 也就习惯了, 大抵人都是如此。她接过去,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仰头饮了下去。   香婉忙接过空碗, 从旁边的案桌上取了一碟蜜饯,道,“主子快吃一颗压压味道。”   阿梨捻了一颗送进嘴里, 甜味顿时在舌尖化开一样,香婉还在一边道, “这是世子爷叫人送来的, 是五味斋新出的。”   她说完, 却见阿梨只是笑了下, 便又道, “奴婢今早去取膳的时候, 见膳房做了柿子饼, 厚厚的一层白霜,当是很甜的,主子尝一尝?”   阿梨听她这样说, 其实不大有胃口,但仍是点了点头,道,“好。”   香婉这才喜盈于面,恨不得立即去膳房取柿子饼来,但她到底比云润稳得住些,仍旧捡着些趣事同阿梨说着。   阿梨病了快一个多月了,几乎没出过门,倒也安安静静地听她说。   夜里的时候,李玄来了,自阿梨生病起,李玄便来得比以往勤快许多,只是来了后,又不做其他的事情,阿梨虽不解,但到底有些畏惧床事,也只字不提。   李玄今日穿着一身宽袖圆领如意纹的蜀锦袍子,雪青色的袍子,衬得他气质清冷贵气,他如今在大理寺越发得心应手,积威甚重,世安院的丫鬟便更畏惧他了,行事越发谨慎,从不敢犯错。   就连素尘,阿梨上回见到她,也是李玄脸一沉,素尘便啪的一下跪地上了,膝盖“咚”地一声,阿梨听着便觉得疼。   但李玄待她,反倒比以往更温和了些。   李玄坐下,抬手替阿梨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温声道,“今日做了些什么?”   阿梨抿唇露出个温软的笑,轻声道,“白日里绣了会儿袍子,下午便看了会儿话本。”   李玄那件袍子,阿梨一直停停做做,到了今日都还剩最后一只袖子,李玄从不催她,阿梨便也慢工出细活。不知为何,她起初只是抱着应付李玄的心态,心思花得多了,便开始用心起来,一针错了位置都会拆了改。   李玄看了眼那摆在一边的锦袍,神情温和了些,慢声道,“不着急,慢慢做。”   阿梨温顺应下来,两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便熄了灯歇下了,阿梨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便不大睡得着。   她翻了个身,便听到身边李玄问她,“睡不着?”   阿梨忙道,“世子不必管我,我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便不大睡得着。您明日还要去大理寺,早些歇吧。”   李玄没接话,只是将手伸过去,抱住了阿梨单薄的肩,轻轻拍着,温声道,“睡吧。”   阿梨原本半点睡意都无,被他这样哄着,竟也有了点睡意,模模糊糊便睡过去了。   翌日起来,枕边已经没了人,睡了个好觉,阿梨精神比平日里好了许多,便同章嬷嬷说,“嬷嬷,我想出去走走。”   章嬷嬷原想劝一劝,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她如今算是瞧出来了,自己伺候的这位薛主子啊,在世子爷心里,地位只高不低,能为一个通房,大动干戈退婚,虽说两家只是通了气,可这样得罪人的事,也就世子爷敢做了。   听说钟家不服气,都告到陛下跟前,只是陛下是个明君,理都没理,一句“合则聚,不合则散,折腾什么”,便打发了钟大人。   饶是如此,侯爷也发了脾气,罚世子爷跪了祠堂,又行了杖罚,强令世子将薛主子发卖出去。可就这般,也没见世子爷松口。   “外头风大,奴婢去取件披风来。”章嬷嬷进了侧室,片刻后,抱着披风出来了。   阿梨穿了披风,手里揣了个趁手的小暖炉,朝外走了。   她是轻易不出世安院的,除了去正院给侯夫人请安外,但如今侯夫人那头怕是正厌烦她,阿梨也不敢自找没趣,索性便称病没去了。   院里的桂花树已经枯了,今年花期将近的时候,阿梨正病着,也无人打那桂花的主意,就那么白白落了一地,风吹雨淋,就那么烂在泥里了,实在有些可惜。   梅花倒是开得正好,粉白粉白的一小簇,挤在枝头,开得灿烂热烈,给肃杀的冬日,添了几分颜色。   阿梨盯着那梅花看了会儿,蹲下身,去捡地上的掉落的梅花,还带着淡淡的清香,同桂花那种浓烈不同。   阿梨抬起头,朝章嬷嬷轻轻笑着道,“嬷嬷,能替我取个盒子来么,我想拣些梅花,到时候烘干做花茶。吃糕的时候煮一壶,很能解腻的。”   这种小事,章嬷嬷自然不会不答应,点头应下,匆匆就往她们来时的方向去了。   阿梨等着无聊,便先细细挑选了些才落下的梅花,裹在帕子里,凑到鼻端,还能嗅到淡淡的香。   正这时,阿梨刚想起身,便听到身旁有人唤了她一句“薛娘子”。   她抬头看过去,是素尘,她穿着一身青色袄子,体态略有一丝臃肿,站在那里,同她打招呼。   阿梨站起来,不大明白,素尘一贯很不喜欢她,即便瞧见了,大多时候都只当没看见,连屈一屈膝盖都是不肯的,今日怎么还主动同她打起招呼来了?   难道她病了一场,人缘便莫名其妙变好了?   这般想着,阿梨朝素尘点点头,客客气气同她打招呼,“素尘。”   打完招呼,素尘却没走,仍旧站在原地,朝阿梨手里握着的帕子看了眼,问她,“薛娘子捡这个做什么?”   阿梨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便道,“到时候烘干了做花茶。”   “原来如此,薛娘子好清闲。”素尘恍然大悟般点头,然后语气中带了丝羡慕,摇头道,“薛娘子是享福的命,不似我们,这不,快过年了,本就忙得晕头转向,还要给表小姐收拾院子,忙活了一日,明日还得去。不过,表小姐身份不同,我伺候她,倒是比别人还应当些,毕竟,我是世安院的人。”   “指不定年后就得改口,叫夫人了。”   素尘这般说罢,便直直盯着阿梨,幸灾乐祸等着她的反应。   都是丫鬟,凭什么薛梨只凭一张脸,便能夺走世子爷的宠爱。明明侯夫人原本有意让她去伺候世子爷的,只是还没开口,但薛梨卖身进府,一脸狐媚相,才露了一次面,便叫侯夫人改了主意。   先来后到,那也是她先!她伺候世子几年,忠心耿耿,别无怨言,那明明就该是她的位置,被世子宠爱的应该是她。   她就是不服气,她就是恨得牙痒痒,她就是见不得薛梨高兴,她就是巴不得薛梨病得再重些,病得下不来榻,直接病死岂不大快人心!   又或者,去世子爷面前闹啊,叫世子爷看看,他口中本分温顺的薛主子,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妒妇!   素尘这般心思,阿梨却是浑然不知,她只是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听出素尘话里的意思,那表小姐……是李玄未来的妻子吧?   她明白过来后,心里却也没什么感觉,不惊讶,也不意外。   她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想,李玄是世子啊,迟早都要娶妻的,不是钟小姐,也会有旁人的。   半晌,阿梨点点头,面上露出个温然的笑,淡淡朝素尘道,“受累了,等过了年,大抵便会好些了。”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改口了,“等世子妃进门,大抵便不会那么忙了。”   年后李玄娶妻,新妇进门,府里上上下下只怕还有得忙,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闲的。   素尘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反应,皱起了眉,眼神不住上下打量着阿梨,仿佛不信一样。   阿梨也坦然让她打量着,但很快,回去取东西的章嬷嬷便过来了。   见了素尘,章嬷嬷脸上神色一变,疾步上来,看那样子,像是怕她在阿梨面前说什么一样。   阿梨见她那反应,哪里还不明白,原来就她不知道表小姐的存在啊?   只是,瞒着她做什么啊,她又不会害表小姐,她才没有这样的本事呢。   阿梨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便见章嬷嬷同素尘都古怪看过来,便收起了笑,朝章嬷嬷道,“嬷嬷,把盒子给我吧,等会儿天黑了,便拣不到好的梅花了。”   章嬷嬷将盒子递过来,素尘顺势屈屈膝盖,寻了个由头,便也走了。   阿梨掀开盒子的盖,将方才裹在帕子里的梅花倒了进去,才铺了浅浅一个底,太少了些。她便蹲下身,去拣地上的梅花。   一阵风吹过来,吹落一朵粉白的梅花,梅花颤颤巍巍从枝头落下来,落在阿梨垂落在背后的细软长发上,恰恰的,就那样簪住了,倒像阿梨用了枚梅花发扣。   李玄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阿梨蹲在树下,微微垂着眼,眉眼盛满了温柔,小心翼翼去拣地上的梅花,动作细致。她身上的披风太长了,也一并落在地上,铺展开来,雪白的披风锦面上,一圈云纹绣纹,有梅花落下来,落在了那素面的披风上,画面静谧又美好。   李玄不由得站在了那里,静静看了一瞬。   阿梨似有察觉般抬起眼,便看到李玄在不远处站着,怕他说自己,忙站了起来,抿着唇,露出个温软的笑,轻轻喊他,“世子回来了。”   李玄走过去,脚下步子迈得有点急,三两步便到了阿梨身边了,抬起手,取下她发上的梅花,在手里把玩了一瞬,温声道,“还未见你簪过梅花,改日我寻一套梅花头面来。”   然后,又道,“回去吧,外面冷。”   阿梨温顺点头,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距离,两人进了屋子。   入了屋里,便暖和起来了,阿梨捧着盏热茶,小口小口的喝,李玄只坐在一边,并未如平常时候一样看书,倒似在想什么。   阿梨以为他在想正事,便也不作声,取了那件还剩下最后一个袖子的袍子,轻手轻脚穿针,然后细致入微缝了几针。   片刻,李玄回过神,见阿梨手里捧着的那件袍子,心里像是什么流淌过一般,暖暖的。   其实,真正这般花心思给他做衣裳的,只有阿梨一个。   府中那些绣娘自是不算的,母亲是一贯不会亲自动手的,至多吩咐一声嬷嬷,妹妹元娘更不必说,这辈子怕是都没正经做过什么绣活,难得绣了个荷包送来,必定是有求于他。   独独阿梨,不图什么,就那般一针一线、安安静静,一点一点为他做一件合身的衣裳。   李玄只要想到,他的世安院里,他的阿梨,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在微黄的烛火下,在静谧的深夜里,一门心思为他做衣裳,心里便止不住发软。   他一贯是内敛的性子,自小见惯人情冷暖,见惯男女情爱,原就淡漠,后来入仕,便一直在刑部大理寺之流任职,更越发铁石心肠,鲜少有什么人能叫他这样牵肠挂肚,能叫他心甘情愿为她百般谋划。   二十余年了,除了亲人,也就这一个了。   李玄抬手,轻轻碰了碰阿梨温柔的侧脸,温声道,“歇一歇,我有话要同你说。”   阿梨不明就里,但仍旧放下了手里的活,抬起眼,温顺望着李玄。   然后,便听他道,“过几日,送你去别庄住些日子。府里吵闹,不适宜休养,你去住些日子,等府里事情了了,我便接你回来。”   阿梨愣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素尘的话,心里明白了点什么,下意识抿出个笑来,点了头,轻声道,“好,我听世子的。” 第28章   翌日, 阿梨起来,枕边已经没了人了。   她昨日捡来的梅花,晒在窗台上, 今日是个晴天, 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 晒得人昏昏欲睡。   阿梨坐起身来,在窗台前站了会儿,章嬷嬷便站在她身后, 看了许久, 正想叫她别吹风了。   阿梨却忽的转过头来, 朝她笑着轻声道,“嬷嬷, 我想去给侯夫人磕个头。”   章嬷嬷略有些迟疑,思及昨日看到素尘的事,忍不住开口道, “娘子若是听到了什么,便合该宽心些。世子待您……已算是极好的了。世子爷今早一起, 便吩咐了云润那丫头, 若是天晴, 便将您昨日拣的梅花取出来晒了。这样的小事, 世子爷都记得。您听奴婢一句劝, 人生在世, 还是应当要惜福些, 这般,才能长久。”   阿梨安安静静听完她的话,心里没什么波动, 朝章嬷嬷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给侯夫人磕个头,许久未去了,出门前,总要去一趟的。”   章嬷嬷见她神情安静,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便答应下来了。   主仆来到正院,阿梨在门口略等了片刻,嬷嬷才出来,道,“娘子进去吧。”   阿梨轻轻朝她点头,迈过门槛,走了进去,便见到侯夫人坐在上首,身旁只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丫鬟,显出几分冷清孤寂来。   阿梨没同以往那般屈膝行礼,站住了,然后便跪了下来,膝盖落在冷硬的地面上,先是一阵生疼,然后,一丝寒意仿佛钻进骨头缝里去了。   侯夫人原一肚子火,并不想见阿梨,但被她这样一跪,顿时心软了五六分,到底是在她跟前养过几年的孩子,侯夫人抬手,挥退了那小丫鬟,缓了语气,朝阿梨道,“起来吧,你身子还没好,还跪什么。”   阿梨却依旧跪着,因着生病,较以往又清瘦了几分的肩背,纤弱脆弱得犹如一折便断的柳条。   她抬起脸,清润的眼望着坐在上首的侯夫人,轻声道,“奴婢该跪。”   侯夫人叹了口气,心里最后那点气,到底也消了个彻底了。她淡声道,“钟家女那性子,进了门也是闹得三郎后宅不宁,担不起世子妃的位置。起来吧,这事怪不到你头上。”   阿梨这才起来,跪得久了,膝盖便有些疼了,侯夫人看她发白的脸,朝她招手,道,“过来坐。”   阿梨温顺过去,坐下来,便听侯夫人道,“我也不瞒你,刚开始,我的确心里怨你,怨你坏了三郎的姻缘,如今想想,怪不得你。你比元娘还小一岁,我也养了你几年,总还有些情分的。你一向懂事规矩,等世子妃进门,便停了你的避子汤,抬了你的位份。”   阿梨只默默听着,一言不发,等侯夫人说罢了,站了起来,徐徐跪了下去,将头磕在地上,缓声道,“奴婢有一事想求夫人。”   侯夫人不明就里,便道,“你说便是。”   阿梨轻着声道,“夫人应当最清楚,天底下绝无相安无事的妻妾。人的心,都是肉做的,世间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夫君,在另一个人的榻上,同另一个人生儿育女……”   “你这话什么意思?”侯夫人微微蹙眉。   阿梨抿抿唇,吐出一句,“奴婢想离府。”   “这不可能。”侯夫人下意识便摇头道,“三郎不会答应。”   阿梨静了会儿,忽的道,“若是,世子爷也无能为力呢?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人力无法的”,她顿了顿,接着道,“譬如生死。”   侯夫人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你要死遁?”   阿梨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亦不见什么激动情绪,只是那样淡淡地,“无论未来的世子妃如何大方宽厚,奴婢的存在,终究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就像柳姨娘一样。只有我死了,世子妃才会毫无保留地对世子好,一心一意待世子。至于世子,您是最了解的,他念旧,于我,大抵也只是习惯了,我若没了,就似他书桌上那常用的砚台碎了,遗憾几日,换一个新砚台,便也记不起旧的了。”   侯夫人心里震惊,一时还未缓过神来,许久,才问阿梨,“你当真这般想?”   阿梨轻轻点头,抬起眼,那双清润的眼眸,坚定地望着侯夫人。   侯夫人靠坐在圈椅上,心里一时间情绪起伏波动。   说句实话,送阿梨出府,她不是没想过,甚至更狠的念头,也不是没动过,打杀发卖,都是处置通房的惯用手段。但阿梨到底在她跟前养了几年了,情分兴许薄,但到底是有的。   她不是个狠心的人,做不到那么绝。   但是,不得不承认,阿梨的话不算全错。她以为三郎不在意她,但自己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三郎是如何看重阿梨。   阿梨,日后就是第二个柳姨娘。   他的三郎,日后就是第二个武安侯。   未来的世子妃,就是第二个她。   一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真的要步他父亲的后尘,侯夫人摇摆不定的心里,终究是下了决心,良久,她缓缓开口,低头看向规规矩矩跪着的阿梨,“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离府?真的不后悔?”   阿梨听侯夫人的语气,便明白她已经动摇了,毫不犹豫点头,毫不迟疑道,“是,我想。”   我不想一辈子谨小慎微,不想一辈子战战兢兢,我也想,活得肆意自在,纵使要吃些苦头,也想。   阿梨轻轻地道,“夫人,我想离府。”   侯夫人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好。”   这个“好”字一说出口,侯夫人心里就像放下了什么负担一样,轻松了很多。   当初,是她把阿梨送到三郎身边的。   如今,便由她来带走好了。   一切都回归正轨。   阿梨“死”了,三郎或许会难过些日子,但终究会变回原来那个沉稳自持的世子。   这样,再好不过了。   “过些日子,三郎要送你去别庄,你要离府,在那里是最合适的。你的卖身契,我会让人给你。”侯夫人缓声说着,顿了顿,长吁一口气,道,“离了府,往后,便好好过日子吧。”   阿梨长磕不起,良久才轻声道,“谢夫人大恩。”   侯夫人转开脸,“不必谢我,我也有私心。”   阿梨起来,朝侯夫人屈膝,转身出了屋子。   随着门被关上的声音,侯夫人轻轻阖了眼,眼角略略显出几丝皱纹来。屋里安静极了,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有多久了?   武安侯有多久没来正院了?   似乎他上一回来,还是三郎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   那一日他喝得醉醺醺的,进门便大笑唤她的闺名,太久没人唤这个名字了,以至于她当时愣了许久,才记起去扶他。   想起那日的情形,侯夫人心中涌上一股淡淡的酸涩,她早已不在乎武安侯的宠妾灭妻,只是,她吃过的苦,也要让后人继续吃吗?   更何况,世人会怎么看待三郎?   纵使他做官再大,旁人提起来,免不了轻蔑来上一句,“噢,那位武安侯世子啊,倒是随了他父亲的老毛病”。   她引以为傲的儿子,自小端正沉稳,行事稳妥,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责难,这样的耻辱?   想到这里,侯夫人紧紧攥住帕子,彻底下了决心。   .   阿梨回到世安院,旁的什么都没做,只安安静静取了针线,将那件只剩下一个袖子的锦袍做了。   下午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人身上,仿佛能驱散一片阴霾,阿梨的心,也跟着轻快起来。   李玄待她很好,只是,没有人愿意一辈子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度日。   比起自由,那点喜欢,仿佛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了。   李玄回来的时候,那件锦袍已经做好了,他走进来,阿梨便站起身,去迎他,微微仰着脸,认认真真看着他。   李玄有片刻的怔愣,旋即带了点笑意,“怎么了?”   阿梨将锦袍取出来,捧到李玄跟前,轻声道,“锦袍做好了,世子试一试吧,若有不合身的,我好抓紧改。”   李玄闻言,倒也没嫌麻烦,脱下身上那身红色的官服,换上那件新锦袍,料子用的是雪青的蜀锦,柔软细腻,袖子、衣襟和衣摆处细细密密纹着一圈连理枝纹。   连理枝的寓意委实好,古人有诗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女子出嫁时,婚服上都会绣连理枝,希冀夫妻恩爱缠绵,嫁得良人。   阿梨起初没想到绣连理枝的,只是后来一日,忽然便改了主意,拆了绣了一半的如意云纹,换上这连理枝了。   这应当是自己送李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袍子里,便祝他同世子妃琴瑟和鸣,恩爱一世。   这些想法,阿梨自然不会说,李玄自然也想不到这一出,看了眼那情意绵绵的连理枝,不由得想,这锦袍,怕是穿不出门的。   男子出门在外,穿这样寓意的袍子,多少显得有些轻浮了。   只是,阿梨待他的这番心意,他总是不能平白糟践了的,便面上并不露什么端倪,温声道,“很合身。”   阿梨高兴了几分,认认真真看着穿着新锦袍的李玄,眸子里温温柔柔望着他,道,“合身便好,我手笨,这一辈子怕是也只得做这一件了。”   李玄倒不在意,一件便足够了。   李玄穿着那锦袍,倒也不脱,坐了下来,翻了书看,阿梨便在一侧,静静翻那烘在炉子上的梅花。   花瓣被烘烤得卷了起来,原本舒展开的一朵梅花,缩成了一团,但香却浓郁了点。   李玄被这花香扰得没了心思继续看书,放下书,侧过脸看阿梨烘烤梅花。   阿梨见自己似是打扰了李玄,朝他抱歉一笑,道,“等梅花茶做好了,我分您一半吧。”   李玄怎么会喜欢喝花茶,但也不想退却阿梨的好意,点头答应下来,“好。”   入夜,两人到了榻上,原是要安安静静睡的,但阿梨却忽的侧过身,微微抬脸,在一片黑暗中,静静望着李玄。   其实李玄在她面前,是比平常温柔的,她看过李玄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她有时候会想,若是李玄不是世子,应当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只是,他是世子,生来就尊贵,自然成不了她这个小小农女的夫君。   不合适,也不相称。   李玄原闭着眼,鼻端却仿佛萦绕着淡淡的梅花香,扰得他心神不宁,便睁了眼。   窗外的月光缓缓照进来,温柔的月下,他看到阿梨抬眼望着自己,便侧过身,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褥,“睡不着?”   阿梨摇摇头,极小声地道,“李玄,你抱抱我好不好?”   李玄一怔,抬手将阿梨抱进怀里,温声问她,“冷?我叫人加床被褥?”   阿梨靠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了些许的安宁,曾经有些难熬的日子,她便是在这样的怀抱里,安安静静睡去的。   她轻声道,“不冷。”   李玄失笑,“怎么今日这样黏人?”   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的明显了,李玄漫不经心地想,大概是阿梨方才烘烤梅花时,沾染在发上了。   心随意动,想到这里,李玄便微微低了头,轻轻闻了闻阿梨的发,倒真的闻到了那股梅花香,若有似无地,勾着他。   他侧过身,轻轻去碰阿梨柔软细腻的侧脸,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上去。   夜还很长,但又不长了。 第29章   阿梨出发去别庄那一日, 赶上了一个大晴天,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章嬷嬷推门进来,看阿梨坐在梳妆台边, 便走过去, 轻声提醒,“主子, 该出发去别庄了。”   阿梨回过神,回头朝章嬷嬷一笑, 站起身, 道, “好, 走吧。”   她迈过那扇门槛,便见到李玄站在游廊上, 似乎是在等她。   阿梨走过去,朝他屈了屈膝盖,然后稍稍抬起脸, 望着李玄。她今日要出门,所以穿得很暖和, 藕荷的袄子, 雪白的锦裙, 外头罩了件绣着梨花纹的浅青披风, 披风很长, 将她从头至尾, 都严严实实包裹在那一袭锦面里。   李玄朝前走了一步, 抬起手,轻轻将阿梨的帽子罩上,帽檐边缘那一圈雪白的毛, 衬得她面白如玉。   见此情景,章嬷嬷几个都停下了步子,站得远远的,该低头的低头,该转身的转身,无人窥视打搅两人。   李玄收回手,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长身而立。他今日穿着那件连理枝纹的锦袍,面容清贵,面上沉静,只眼里透出点旁人都看不出半分的不舍。   他只站在那儿,再无旁的动作,朝阿梨点点头,“走吧,我送你出府。”   阿梨乖乖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一前一后朝后院大门走去,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片刻了。   香婉撩起帘子,等着阿梨,阿梨朝李玄屈了屈膝,便踩着矮凳,上了那辆青布蓬顶的马车里。   片刻,马车缓缓动了起来,风吹过来,撩开帘子的一角,阿梨从那缝隙里看出去,便看到渐渐远去的李玄。   他站在那里,一如平日那样沉稳自持,只一瞬的功夫,那帘子便落下了,香婉趁势上前,将帘子拉好,用木钩钩住,边道,“天还冷,主子别吹风。”   马车慢吞吞地走,花了不到半日的功夫,便到了那别庄,说是别庄,其实也并不偏僻。   阿梨下了马车,同香婉一起进了别庄,里面更是已经收拾齐整了,该有的都有,阿梨就这般在这里安顿下来。   别庄的日子,比起府里,反倒要自在些,这里没有旁的主子,下人也不似府里那样精心调教过的,除了阿梨带来的几个,其它的都是附近农户家来做活的,性子淳朴。   因是在庄子里的缘故,阿梨也没带人,自顾自在别庄里溜达,有时候能碰到被农户带到庄子里的小孩子,便掏了随身的荷包,从里面取了梅子糖来,一一分了。   这一日,阿梨来了别庄已有五六日了,她正温温柔柔替一个小姑娘梳头发,含笑问她叫什么。   小姑娘便抽抽鼻子,软糯糯道,“我叫……我叫三妞。”   这名字属实太不走心了些,但阿梨倒也没说什么,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道,“我们三妞真是漂亮的小姑娘。”   这时,香婉找来了,微微喘着气,停下步子,道,“主子,世子爷来了,您快回去吧。”   阿梨微微愣了片刻,将三妞另一边的辫子扎好,又朝她手里塞了几枚梅子糖,叫她自己去玩,才起身朝香婉点头,“那便回去吧。”   香婉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道,“主子这般喜欢小姑娘,日后也生个小小姐可好?主子模样这样好,世子爷也生得俊,生得小小姐定然玉雪可爱。”   阿梨只笑了笑,用帕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一阵。   她这一咳,香婉便立即住了嘴,眼里藏不住的担忧,想了想,又没说什么了。   阿梨回到她歇的地方,踏进门,便看见李玄坐在圈椅上,正低头小口喝茶,见了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搁下手里的杯盏。   阿梨走过去,抿着唇朝他屈膝,轻声唤他“世子”。   李玄朝她招手,道,“起来,过来坐。”   阿梨便乖乖走过去了,还未坐下,便见李玄忍不住笑了,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就那么望着她,半晌才道,“怎么想起这样打扮了?”   顿了顿,又温声道,“这样也很好看。”   阿梨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来了别庄后,身边没了李玄要伺候,便不再用那些簪钗镯篦,每日都简简单单扎一个麻花辫,松软的长发就那么松松扎了,垂落在胸前,有时候连扣都不用,随意取段绸布,便那样固定了。   原来李玄说的是这个,阿梨轻轻回他,“我惫懒,世子爷不要笑我。”   李玄止住了笑,颔首,轻轻碰了碰阿梨的发尾,温声道,“不笑你。我看你在别庄,倒比在府里自在些。方才问了大夫,说你的脉象比先前好些了,看来别庄确实养人。”   他想,自己做的决定,果然没错。   日日把阿梨拘在那世安院里,阿梨虽安静温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闷。更何况,再过些日子,府里便更不适合养病了。   李玄没留下过夜的意思,仿佛只是过来看阿梨一眼的,不多时,便起了身,说要回去了。   阿梨起身送他到别庄门口,李玄回头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别送了,回去吧。明日我要出门一趟,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阿梨闻言,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帕子,面上却露出温软规矩的笑容,看不出半点异样,轻轻应他,“那我等世子。”   李玄踩着矮凳要上马,微微弯腰要进马车时,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蓦地侧过头看了眼阿梨。   只短短的一瞬,他看见她安安静静站在别庄门口,面上带着温然的笑意,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心无旁骛望着他。   她穿着件青色的褙子,下半身是雪白的褶裙,裙摆处一圈云纹,手半拢在袖子里,一圈雪白绒毛底下,隐隐约约露出半截银镯。   只一眼,李玄便觉得阿梨腕上那镯子有些眼熟,马车动了片刻后,在一片安静中,李玄才蓦地想起来,那是自己第一次赏阿梨的镯子。   当时他还不大懂女儿家的玩意,也未曾对阿梨用心,只叫管事做主挑了送去,几日后,他又去阿梨屋里,见到她腕上戴着的细细的素银镯,回头便训斥了那管事一顿,后又遣人送了新的去。   没想到,这镯子,阿梨还留着。李玄心里想,等接阿梨回府的时候,再给她添置些。   日后就是姨娘了,不能叫旁人看轻了去。   这般想这,李玄有些想掀开帘子,再看阿梨一眼的冲动,但到底被规矩束住,克制着自己这莫名的念头。   与此同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思及此,李玄失笑,自己何时也这般腻歪了,真是魔怔了。   .   目送马车走远,阿梨回到屋里,没叫香婉在屋里伺候,安安静静打开了梳妆台那上了锁的抽屉,翻开几本账簿,取出最下面的一个小木盒。   轻轻打开了那木盒,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侯夫人给的卖身契和路引,另一侧,则侧卧着一个药瓶。   阿梨取出来,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日侯夫人同她说的话。   那一日,侯夫人将玉瓶递过来,道,“以三郎的性子,除非你死在他面前,否则他一定会彻查。我母家祖上一叔夫曾在云南任过职,曾审过一桩奇案,一农夫上山回来后,莫名病重,而后又莫名死而复生,时人皆惧。后来才查出来,是当地的一种奇药。这药人吃了后,脉象日渐虚弱。你先吃上一月,每日一粒,连御医都未必看得出端倪。等三郎回来,得知你病重,定然会去探你,你再服下那颗红色的,一盏茶内,便会如死人无异,意识全无。待你下葬后,我会叫人救你出来,送你出京。”   阿梨听得微微一怔,在她的设想里,她的死,应该是一场意外。   而不是这样一点点的病重,最后,死在李玄面前。   这样……未免待他太过残忍。   但理智却告诉她,侯夫人说的没错,以李玄的性子和本事,若是意外,绝对会叫他生出疑心。意外总会留下尸首或是蛛丝马迹,以李玄的敏锐,他若是要深究,绝对瞒不过。   唯有眼见为实,才能真正让李玄相信,她死了。   李玄那样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梨压下心里的不忍,伸手接过了那玉瓶,转身要走时,侯夫人忽的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慢慢道,“药在你手里,用或不用,都由你说了算。你若是有一日后悔了,便将那药丢了。”   阿梨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她轻轻说了句,声音虽轻,心里却坚定无比,“奴婢不后悔。”   阿梨垂下眼,拔开塞子,微微倾倒瓶身,一颗药丸便滚了出来,黑色的,小小的一粒,在油灯下,映射出一点光泽。   阿梨毫无迟疑取起,送进嘴里,服下。   当晚,她便起了低烧。   再过十来日,情况越发严重了,大夫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但阿梨自己没觉得多难受,只是头有些晕,说话有些虚弱无力。   香婉送大夫出去,片刻就端着药进来了,眼睛红红的,一看便是哭过了。   阿梨轻轻抬手,替她擦了滚落下来的眼泪,道,“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不好看了。”   她想说,我求过侯夫人了,日后她会放你出府,替你立女户的,到时候和你妹妹好好的。云润也是,云润和谷侍卫很般配,日后生下的孩子,定然也如云润一样可爱善良。   只是,我大抵是看不到了。   别怪我瞒着你们。   但阿梨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道,“我不是个好主子。”   “日后,你和云润都要好好的,别叫我操心。”   这话就像安排后事,香婉吓得直哭,眼泪不要钱一颗颗往下掉,牢牢揪着阿梨的袖子,哽咽道,“主子别吓我了,您不会有事的。您吃了药,就会好的。”   那药吃了二十七八日,阿梨的精神反倒忽然好了,犹如回光返照一样,她坐起身来,有了点气力,眼神在屋里四处寻觅着。   香婉在一旁小心翼翼问她,“主子要什么?”   阿梨想了想,道,“替我取纸笔来罢。”   香婉立马跑去侧间,去了纸笔来,阿梨沾了点墨,静静想了会儿,想得墨点子都快落到纸上了,才下了笔。   写下第一句,   “世子:   见字如晤……”   阿梨写的慢,虽短短几行字,仍是字斟句酌。   她想尽可能写得委婉些。李玄待她,终归是好的,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叫他知道,自己从未怨过他。   “过去两年,世子待我很好。”   “是我福薄,怨不得旁人。世子勿念。”   “珍重。”   “阿梨留。”   阿梨写好后,又温温柔柔吹干了墨迹,小心翼翼收好了。   旁边的香婉,早已哭得双眼通红,泣不成声,撇开头,不忍再看。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外。   几辆马车刚刚停稳,李玄一袭玄黑鹤麾,下了马车。   片刻,另一辆马车里,一个女子被丫鬟扶着下来,那女子面容清丽,身上有一股沉静的气质。 第30章   往日要一个时辰的路程, 李玄仅仅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时间,人便已经到了别庄外。   他疾步下马,心里都还觉得荒唐至极, 还在想, 他不过出门一趟,这府里的人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 竟敢拿阿梨的病来同他玩笑,待回去后, 有一个罚一个。   李玄疾步踏进别庄, 就看见章嬷嬷站在里面。   章嬷嬷见了他, 面如土色, 便啪的一声跪下了,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世子……”   李玄没理睬她, 径直那样越了过去,心中想着,这府里下人真是乱了, 连章嬷嬷这个老人都忘了规矩了。   这般想着,李玄心中却隐隐焦灼着, 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越发的快。   绕过影壁, 踏上游廊, 那扇熟悉的门已经近在咫尺了。   然后, 蓦地, 从那扇门里, 传出了一阵极其悲切的哭声, 有一个人大声喊着,“主子!主子……您睁眼啊……您别丢下我……”   李玄蓦地停在了那里,仿佛是短短一瞬, 又仿佛过了甚久,他才抬起手,稳稳地、不带一丝颤抖的,推开面前的那扇门。   门缓缓被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梨花香里,就那么扑面而来。   往日里叫他安心欢喜的味道,此时却沾染了最叫人胆颤的血。   李玄不是没见过血的人,但却是第一次,什么都没看见,没有支离破碎的肢体,没有血淋淋的尸首,什么都没有,却叫他心里谎成这个模样。   他还什么都没看到,隔着那扇朦朦胧胧的屏风,耳边是丫鬟的哭声,很远,又很近。   李玄一步步走过去,短短一段路,他觉得自己走得异常艰难,绕过披风,他见到了阿梨。   他的阿梨,安安静静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条石榴红的被褥,面上神情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安静的、温顺的、乖巧的。   甚至,是安心的。   李玄恍惚中觉得,这画面很熟悉,仿佛见过几百次一样,片刻,才缓缓想起来。   的确是熟悉的,过去两年里,每一个寻常的夜里,阿梨都这样安静睡在他的另一侧。   阿梨,只是睡着了吧?   李玄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去,又是如何唤人将哭得撕心裂肺的丫鬟拉走的,只记得自己似乎是说了句话。   “别吵着你主子。”   侍卫丫鬟都出去了,屋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李玄坐在榻边,觉得这屋里安静得过了头了,他素日里爱清静,如今却只想叫阿梨同他说说话。   说什么都好。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家长里短的闲话,他都会耐心的听。又或者,朝他笑一笑,唤他一句“世子”。   只是,李玄等了许久,什么都没等到,一句都没有。   屋里死寂得吓人,连屋外也静得可怕,只有一阵阵的风声,就好像,所有的飞禽走兽、所有的花鸟草木,一夜之间,全都在寒风中缓缓死去了。   李玄等了许久,终于好似放弃了一样,他抬起手,去碰阿梨的手臂,还是柔软细腻的,带着一点点的余温。   李玄极短促地笑了一下,连唇角都未提起,只一个短促的笑音,然后便轻声地哄榻上的人,同她说着软话,“好了,不闹了,知道你不高兴,我今日便接你回府了。你要听话一点,我会很疼你的,我很……有你陪着,我心里觉得欢喜。”   规矩板正的世子爷,第一次这样放下架子,不带一点脾气,哄着自己的小通房。   但是,他说完了,一盏茶的功夫,仍然没等到回应,他的脸上露出了点不高兴的神色,却又像是拿榻上人没办法,打不舍得,骂也不舍得,罚更是不舍得,只得拿出世子爷的身份,干巴巴地“威胁”着。   “你若再闹,我便不高兴了。阿梨,你乖一点……乖一点好不……”李玄干巴巴“威胁”着,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再说不出半句话。   他沉默着,冗长的沉默着,也安静下来了,良久,像是认命了一样,终于站了起来,抱起榻上已经变得冰凉的人。   太冷了,李玄觉得自己仿佛被冻得没了知觉,手却下意识去取榻上的被褥,想将阿梨裹进去,潜意思里还在怕她冷。   这一动作,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便从阿梨的袖中落了出来,在半空中悠悠飘了一圈,缓缓落在了地上。   李玄愣了好久,才弯腰去捡,慢慢展开,便看到纸上是阿梨秀气的字。   “世子:见字如晤……”   那个“見”字,阿梨练的时候,一直写不好,总是上长下短,比例古怪,他手把手教了小半个时辰,才写的端正了些。   “过去两年,世子待我很好。”   我好么?李玄想,我待你不好,我只是自以为待你好,只是口口声声要待你好,却把你一人丢在这冷冰冰的别庄。我不好。   “是我福薄,怨不得旁人。”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老天爷不舍得让你福薄。   “世子勿念。珍重。”   李玄没察觉到自己掉眼泪了,他甚至没有哭的想法,只是,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从眼里流出来,一滴、一滴、一滴……落在那纸上。   晕开一个一个圆圆的渍点。   然后将那纸渲得一点点变褶。   就好像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嘲讽他,纵使你李玄是世子,是天之骄子,有些东西、有些人,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李玄依稀觉得自己好似没哭很久,但抱着阿梨出门时,他木然抬了抬眼,天边是火红一片的夕阳,烧得那样热烈,像是要烧尽无边无际的天。   谷峰已在门口等了半日,不敢动弹分毫,此时见世子出来,终于在一侧道,“世子,别庄的人如何处置?”   李玄极其平静地开口,“所有人,但凡进过别庄的,都带回府。谁都不许见,我亲自审问。”   说罢,他收了收臂膀,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稳当了些,那样一步一步,缓缓走了出去。   他答应的,今日要带阿梨回府。   那便再不能食言了。   .   接下来几日,李玄好像一下子变回了那个沉稳自持的世子爷,平静又理智,他亲自操持了阿梨的后事。   阿梨只是通房,按说原本便没什么后事可言,就像柳眠院那个投井的付姨娘,一口薄棺便也打发了。   若有家人,再给些银子,便也罢了。若无家人,还落了个清静。   死都死了,活着时的宠爱,还能落得几分。   但李玄却是打定主意要大办,纵使父亲武安侯气急败坏来训斥他,纵使平日不合的庶兄阴阳怪气,他都没松口,甚至连神色都未变。   一个世子的确算不得什么,但他是李玄,官至大理寺少卿,他想做的事,旁人插不了手。   丧事从入殓到安葬,只用了三日的时间,因为他害怕,害怕哪一日看到阿梨的尸首一点点的腐烂。   阿梨爱俏,又爱洁,连袖子上的泥都受不了,肯定也不想让旁人看见她那个样子。   安葬那一日,李玄站在墓碑前,平静看着棺木一点点被泥土掩盖。   照旧俗,最后一把土,该由亡者至亲之人洒上。   未亡人为妻,子为母,妹为兄,若是都无,便继续往下排。   李玄知道自己私心重,他没请阿梨的家人来。因为,他怕他们来了,自己便再不能做阿梨至亲的人了。   厚重的棺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被湿润的泥土掩埋,李玄却只静静站在原地,无一人敢上前催促他。   呜咽的风声,吹乱了枯黄的杂草,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叫人唇齿生寒。   天空渐渐暗沉下来,乌色的云渐渐盖住了天。   不多时,雪便落了下来。   李玄仿若未觉,站了很久,久到他的肩上,都堆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才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缓缓地、一点点地,洒在新坟上。   洒了土,李玄直起身,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冷的墓碑上,划过那刻着字的地方。   墓碑是他亲自刻的,用匕首刻出横竖撇捺,再一点点描红。   他的阿梨,温柔的、总是笑着的阿梨,丛生至死,匆匆十几年,末了,留下的,只有这块墓碑。   想到这里,李玄麻木的心,从深处缓缓漫延出一点点的疼痛,起初只是一点点,继而变得难以忍受。   他的心疼得厉害,像是要死了一样,他咳了一句,然后发现,四周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那死寂只是短短一瞬,很快身后便有人涌上来了,扶住他的身子。   李玄缓缓转头,想叫他们住嘴,惊扰了阿梨怎么办,却看见他们面上惊惧惶恐的神情。   就好像,这府里又要死人一样了。   李玄有些生气,他张了张嘴,想叫他们滚,滚远点,眼前却忽然一黑,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是母亲侯夫人的脸,她好似一下子老了几岁一样,眼角都多了几丝皱纹,哭得双眼红肿。   见他醒了,侯夫人便扑过来,边道,“三郎,你不可糟践自己的身子!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叫娘怎么办?你若是真那样喜欢阿梨——”   李玄打断她,轻声道,“母亲,我很好,我只是累了。”   侯夫人住了嘴,改口道,“饿不饿?你都昏了一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娘叫膳房做。”   李玄坐起身来,温声道,“年糕吧。”   侯夫人忙擦了泪,急匆匆朝嬷嬷道,“还不快去,叫膳房快些送上来!不许耽搁!”   嬷嬷匆忙跑出去,片刻后,年糕上来了,李玄夹了一块吃,一口咬开,里面并没有甜糯的红豆,吃起来有些淡而无味,旁边放着几碟子配菜,李玄却碰都没碰,就那样一口口将年糕吃下去了。   侯夫人见他胃口好,终于安心了些,却还不肯走,要在此处陪儿子。   李玄摇了摇头,劝她,“母亲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无碍了。”   侯夫人不想走,但又怕儿子不自在,便迟疑起身,三步一回头出去了。   侯夫人一走,李玄便起身了,他换上那身阿梨为他绣的锦袍,披上鶴麾,面无表情推开门。   谷峰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一见他便躬身,道,“人已经带回来了。”   李玄冷漠“嗯”了声,率先踏出去,面上是一片寒意。   .   侯夫人回到正院,便觉得头疼得厉害,坐立不安,来回在屋里踱步,面上神色纠结。   林嬷嬷不知她为何如此,不敢开口,只安安静静在一旁伺候着。   这时,门外传来通传的声音,林嬷嬷便很明显看到侯夫人脸上划过的一丝慌乱,很短一瞬,侯夫人便冷静开口,“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林嬷嬷关门时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那不是侯夫人当年嫁入侯府时所带的管事么?   侯夫人坐下,看着面前的管事,这是她出嫁时带来的人,等同于嫁妆,为表尊重,无论是武安侯还是三郎,都不会去管束她的人。   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去了哪里?”   管事一下子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夫人恕罪,那位娘子,没了。” 第31章   “什么叫没了?!”侯夫人猛的站起来, 心口猛的一跳,慌张追问道,“挖……挖出来的时候, 都还是好好的!我只是叫你送人, 又没让你害人!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了?!”   她没有害人的心思, 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   管事被问得脸色惨白, 道, “我送那位娘子出京, 照您说的, 问她要去何处,她便说, 要去青州。奴才便送她,半路上,眯了一小会儿, 真的——真的就只有一小会,人便不见了。奴才遍寻不着, 只好去寻附近的农户, 出钱雇他们帮忙找人。”   “后来寻到山上, 有农户找到一件血衣, 附近还有散落的银票。正值冬日, 那山上猛兽原就饿得凶悍无比, 连猎户都不敢上山。薛娘子大抵是误入了那山林, 才被……”   管事说着,侯夫人一口打断他的话,“你住嘴!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我看你就是吞了阿梨的财物, 又怕我追究,来同我扯谎,想这般糊弄过去!”   管事脸色一白,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侯夫人瘫坐在圈椅上,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管事背着的包裹上。   那管事见状,赶忙脱下包袱,哆哆嗦嗦打开,边为自己辩解,“这便是那件血衣,还有银票,奴才不敢擅自做主,都带回来了。还请夫人明鉴啊……”   侯夫人刷的一下转开了眼,良久,才鼓起勇气去看那包袱里的东西,看到的一瞬间,心一下子就凉了。   真的是阿梨的衣裳,简直像是被血浸泡过一样,上面还有猛兽撕咬的痕迹。   管事还在死命磕头。一下一下,像是砸在侯夫人的心上。   侯夫人浑身没了力气,良久,无力摆了摆手,道,“出去吧,这事,我要你烂死在肚子里,绝不能同任何人提起。”   管事连声谢过侯夫人,起身想将血衣收起来,一同带走,又被侯夫人一句话给拦住了。   “留下。”   管事一怔,便听侯夫人不耐道,“东西留下!”   管事留了东西,便立即退了出去。   他一走,侯夫人便忍不住去看那摊在地上的包袱,渗人的血映入眼帘,像是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越看,她心里越慌了。   那孩子竟这样福薄,如今假死成真死,纵使日后同三郎坦白,三郎岂会信她?   况且,扪心自问,她的确动过那心思,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便放弃了。   但她的的确确动过那心思,这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三郎。   侯夫人慌张之余,又打心底感到庆幸。   她紧紧捏着帕子,幸好方才她没说出阿梨假死,否则,白白给了三郎希望,然后又亲自抹杀他的希望。三郎一定会怨她的……   为今之计,只有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口不提。将错就错,就让三郎以为阿梨是病死的。   否则,三郎,怕是要同她这个做娘的,彻底离心了。   侯夫人这一夜睡得很差,时不时陷入梦魇,一会儿是阿梨被猛兽撕咬的画面,一会儿便看到,三郎跪在自己跟前,那双眼里满是冷漠和恨意。   直到外边天色擦亮,侯夫人终于躺不住了,坐起来,扬声喊人。   不多时,守夜的林嬷嬷便进来了,捧过来一盏温水,小心翼翼伺候着道,“夫人,您喝口水。”   侯夫人推开她的手,下床要穿鞋,顾不得其它,便吩咐林嬷嬷,“你带上人,去玉泉寺,请一尊菩萨来。”   林嬷嬷不明就里,侯夫人虽信佛,但并不一门心思寄托在这上面,如今怎么忽的要请菩萨到府里了?只是虽觉得奇怪,林嬷嬷到底没敢问,屈膝应下,“奴婢这就去。”   她转头走出几步,侯夫人忽的喊她,“等等!”   林嬷嬷转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侯夫人警惕道,“你附耳过来。”   林嬷嬷走过去,侯夫人便在她耳边极轻说了一句话,然后犹如安了心一样,道,“你今日便去,不要耽搁。”   林嬷嬷屈膝应下,走出门去,觉得有些心惊。   侯夫人这反应,又是一改以往的做法请菩萨,又是要供一盏长明灯,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林嬷嬷下意识揪住了帕子,想起屋里这几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润,心中挣扎,终究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能说。   即便薛娘子真的是侯夫人下令毒死的,那她也不能说。   薛娘子是什么,一个受宠些的通房而已,人家是亲生母子,世子爷岂会为了一个通房,同自己的母亲反目成仇?   更何况,她有什么证据,光凭自己的猜测?   这话说出口,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她同云润。   .   天色彻底亮了,昨日大雪,今日初晴。   屋檐一角的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融化,水一滴滴落在石阶上。   院里的雪也融了小半了,谷峰在门外等着,脚已经冻麻了,心思不由自主飘远。   他想寻个机会,去看看云润,那丫头天真纯善,骤然得知薛娘子的死讯,怕是要哭成泪人了。   他正这样想着,面前牢牢禁闭的门,忽的被打开了,李玄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身上依旧罩着那件玄黑的大麾,墨沉沉的,衬得他脸色极白,白得不大寻常。   谷峰脑子里不由得想,现在的世子爷,就像一个走在寒冬腊月、漫天冰雪里的人。原本有一捧火陪着,如今那火骤然灭了,只剩下一捧灰,徒劳捧着那摊灰,又有什么用,已经带不来半点暖意了   倒不如,忘个干净。   但这话,他岂敢说。   倒是李玄,朝他看了眼,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朝他点头,“你去休息。”顿了顿,缓声道,“你喜欢那个叫云润的丫头吧?上回在玉泉寺里……”   提起玉泉寺,李玄心底便有一丝细细绵绵的痛涌上了,他想起那时候冻得哆哆嗦嗦的阿梨,浑身冷冰冰的,第一次放肆地喊他李玄,委屈地问他,为什么要欺负她。   从前不觉得,如今人不在了,再回忆起来,便发现,自己害她受委屈的时候,终究比宠她的时候多。   人最怕什么,最怕以为会陪着自己一辈子的人,突然,就没了。   李玄走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话只说了一半,便继续道,“明年吧,今年府里不办喜事了。人你自己追,婚事我叫人替你们操办。”   谷峰黑黝黝的脸上红了一下,赶忙跪了下去,因为站得太久,脚都麻了,还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了,“谢世子!”   李玄“嗯”了句,没再说什么。   他朝外迈了一步,忽的,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小姑娘扎着辫子,鼻子红红的。   李玄闻声看过去,面上神情稍缓了些,他想起阿梨,阿梨很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小女孩儿,那一日他临走前去见她,她便去同小孩子玩了。   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孩子天真活泼,不像大人,满肚子的小心思。   李玄想,若是面前的小姑娘是阿梨为他生的女儿,那该多好,只是,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了。   他原想伸出去摸小姑娘的头发,骤然缩了回去,背在身后,他直起身,长身而立,朝还在庭院中的谷峰道,“去取些糖来,给里面的孩子分了。把人放了,给些银子。”   谷峰闻言,心一松,看来薛娘子的死,的确没什么蹊跷。他其实有点发憷,要真查出点什么来,他怕世子爷会失了理智。   被害死和病死,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前者会让人陷入仇恨和悔恨,后者更多的是遗憾和惋惜。   幸好没什么蹊跷。   谷峰拱手应下,李玄便再没说什么,径直回了世安院。   他进了屋子,在书桌前坐下。   片刻,素尘便进来了,她克制着心里的喜悦,小心翼翼递上一盏茶,道,“世子爷。”   李玄忽的侧头看她了,素尘心里涌上一阵喜悦,她欢喜地想,薛梨死了,世子爷的眼里,便看得见她素尘了。   素尘强压着笑意,想说点什么话,让李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更久些,“世子……”   “你很高兴。”李玄打断她,淡声说着,不是问,是确定的语气。   素尘一慌,忙跪下了,“奴婢不敢。”   李玄转开脸,有点厌恶去看素尘那张带着仰慕掺杂着幸灾乐祸的脸,让他打心底觉得恶心,他面无表情问,“你伺候我多久了?”   素尘小心翼翼回话,“奴婢十二岁起便伺候世子了,再过一个月,便六年了。”   李玄试图回想,记不起来,一个丫鬟,从未入过他的眼,自然不会去记。他索性放弃了,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那日,梅树下,你同阿梨说了什么?”   素尘脸色一白,下意识捉住了袖子,连声辩解道,“奴婢什么都没说。奴婢什么都没说,是真的。世子爷,您信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   她一边解释,一边跪膝上前,想去扯李玄的衣摆。   李玄只极其厌恶的,冷冰冰一句,“你碰我试试”,素尘便被钉在原地了。   她喃喃解释着,“奴婢真的没有,奴婢……奴婢只是说了表小姐要来——”   她说到一半,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闭了嘴。   李玄其实早已经猜到了,只是听到素尘亲口承认时,他还是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像被活生生撕开一样。   他好好地坐在那里,却感觉整个人被撕成两半,冷风呼啦啦往里灌,灌得他五脏六腑都被冰碴填满刺穿。   他做了什么?   他把阿梨送到别庄,在他心里,是想要保护阿梨。但在阿梨看来,是什么?   是他要娶妻,便将阿梨赶得远远的,怕她碍了新主母的眼?   还是他厌恶了她,不想见她了?   他不知道,那一个多月里,阿梨想了什么,哭过没有,怕不怕。她给他绣那身锦袍的时候,一针一针绣着那代表夫妻恩爱的连理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待阿梨有情有义,情深意重。   李玄,你真像个笑话啊……   李玄徒劳张了张嘴,想问素尘,阿梨当时是什么反应,终究不想再从她口里听到阿梨被编排,只冷淡叫了管事进来,淡淡一句“发卖了”。 第32章   武安侯府客院内   林兰意刚回到屋里, 进门便立即有嬷嬷捧了一盏热茶递过来,她接过去,小口喝了一口, 垂着眼, 若有所思想着事。   嬷嬷在一边小心翼翼问,“姑娘, 你方才去见侯夫人,侯夫人可说了什么了?”   林兰意回过神, 摇摇头, 道, “没说什么, 姑母问我吃穿可还习惯,又问了爹娘弟妹的情况。”   林兰意的父亲, 同侯夫人是隔房的兄妹,她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湖州为官,她很小便随父母亲去了湖州, 在家排行第四,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姑娘。   当初侯夫人写信去湖州, 信里信外是想亲上加亲的意思, 家中父母自是喜出望外, 眼巴巴便叫林兰意来京城了, 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 要想法子当了世子妃, 日后好提拔兄弟姊妹。   林兰意自己倒不反感嫁到姑母家, 她小时候来过侯府做客,姑母待她很和气,在她已经逐渐模糊的记忆里, 世子表哥很疼爱元娘表妹。   能疼爱幼妹的人,应当总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来了后,林兰意发现,自己倒是没猜错,表哥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夫婿,一路上待她十分照顾,却并未仗着两家要结亲的关系,对她动手动脚或是言语调侃。   无论行动上,还是言辞上,表哥都是个难得的君子。   林兰意当时便想,纵使姑母在信里说了,表哥有个通房,她也不在意,她是正房,自然不会同通房争风吃醋。   就这般,她千里迢迢来了京城,然后便傻眼了,表哥那位通房病死了。   这几日,林兰意闭门不出,还是迫不得已到了日子,才去同姑母请安了。   思及此,林兰意不由得想起方才姑母的话。   姑母握着她的手,一再叮嘱,“你若无事,便去找你表哥,说说话也是好的。”   林兰意当时应下了,回来后,便觉得很是尴尬,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日日去寻表哥。   但姑母那边又是一再叮嘱,林兰意坐了坐,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带上嬷嬷,朝世安院去了。   她到世安院的时候,李玄正要出门,见了她,便停了步子,远远站着,客客气气问她,“表妹有什么事?”   林兰意面红耳赤,总觉得连世安院的丫鬟都在看自己笑话,硬着头皮道,“表哥,我想出府逛一逛,不知道方不方便。”   李玄颔首,林兰意以为他答应下来,正要谢他,便听他道,“表妹是客,不必拘束。出门便同府里管事吩咐一句,他们会安排。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李玄说罢,便又冲林兰意点点头,疾步走了。   渐渐走远,李玄的步子才慢了下来,他其实心里清楚,林兰意很无辜,大抵也猜到,应当是母亲喊她来的,但他实在没有精神去同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一看到她,李玄便想起那一个月,脑海里便止不住想,那一个月,阿梨白日里会做什么,夜里做什么,天晴的时候做什么,天冷的时候做什么。   越想,便越觉得心痛,胸口像被什么凿着一样,疼得厉害。   眼下,他就只想避开林兰意。   不远处就是侯府大门,马车已经等候许久,李玄朝那走着,边想,待过些时日,叫母亲替林家表妹另寻一门亲事罢。   他娶她,只会害了她。   面前便是马车了,李玄将那些糟糕的情绪收起,打起精神,迈过门槛。   那一瞬间,一个人影从一旁飞快冲了过来,李玄下意识微微侧头,雪白的刀刃,从他面颊边划过,他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   薛蛟一击未中,却不肯放弃,越发下了死手,活脱脱一个亡命之徒,不管不顾身旁侍卫的大刀,用力朝李玄劈去。   雪白的刀刃,直接砍进了肩胛,寸寸入肉。   鲜红的血,从刀口一点点涌了出来。   李玄闷哼一声,一脚踹开面前的薛蛟,肩上的伤口涌出了鲜红的血,他靠在门上,因失血有些晕眩,微微闭目。   就那一脚,侍卫便蜂拥上去,仗着人多势众,将薛蛟牢牢按在了地上。   李玄一把拂开涌上来的侍卫管事,朝前走了几步,在薛蛟面前站住,问他,“你同我有仇,大理寺的案子,还是刑部?”   “老子要杀你,还要理由?!李玄,我早晚要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薛蛟咬牙切齿说着,凶悍无比,几个侍卫一起压着他,才勉勉强强制住他。   李玄一怔,并不记得自己何时结下这样的仇人,刚想叫人捆了交给官府。   一个妇人忽然冲了过来,边哭喊着“蛟儿”,边一下子给李玄跪下了,拼命磕头,“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跟在儿子身后前来的薛母。   昨日侯府来了人,告诉他们,阿梨在府里病死了。薛母便晓得,儿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夜都不敢合眼,早上偷偷跟着儿子出来了。   果然,她就知道,阿梨那丫头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母子安宁的。   薛蛟看得嗔目眦裂,朝薛母大喊,叫她走。   薛母自不肯走,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再入狱,便不住地求李玄,“您看在阿梨的面上,饶了我们吧。”   李玄听到阿梨的名字,怔了一怔,想起阿梨家中的确有一个婶娘和表兄,他看了眼满眼恨意瞪着他的薛蛟,弯腰扶起薛母,“您起来吧。”   薛母颤颤巍巍起身,李玄转过身,朝谷峰道,“放人。”   薛蛟被松开,刚起身,薛母便扑了过来,牢牢抓着他,像是怕他再动手一样。   李玄定定盯着薛蛟,道,“你们走吧,我不追究。”   薛蛟“呵”地冷笑一声,刀子一样的眼神,一寸寸划过李玄那张脸,就好像,要把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一样,良久,才阴沉沉道,“李玄,你记着,我薛蛟同你武安侯府,誓不两立。总有一日,我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的小梨花。”   李玄神情未变,依旧只一句话,“放人。”   他一声令下,原本还迟疑的侍卫尽数散开,给母子俩让路。   薛蛟母子走远,李玄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推开想上来扶他的侍卫,丢下一句“去大理寺告假”,便头也未回地回了侯府。   李玄在武安侯府遇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侯夫人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侯夫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气喘吁吁进门,一看到三郎肩上渗出的血,两行泪先落了下来。   李玄缓了神情,劝慰她,“母亲,只是小伤,不碍事。”   侯夫人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去碰他的伤口,凑近了,却又不敢了,一下子缩了回去,“这叫什么事啊,天子脚下,自家府外,竟还有歹徒持刀伤人。还有你那些侍卫,吃什么用的,就眼睁睁看着那人拿刀捅你!”   “人我已经抓了送去官府了,侍卫也罚了。”李玄面不改色撒谎。   侯夫人这才作罢,道,“那便好。往后出门,身边多带几个侍卫,十个不够便一百个,再不可这样伤着了!”   李玄应下,又想起了什么,索性便提了,“母亲。”   侯夫人看他,“怎么了?”   李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林表妹,您为她另寻一门亲事吧。儿子眼下,没有娶妻的打算。”   侯夫人愣住,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但看到自家儿子那渗着血的伤口,和黑沉沉的眸子,心里猛地一颤。   她不能再逼三郎了。   侯夫人胡乱擦了擦眼泪,一口应下,“好,你不想娶,便不娶。什么时候你想娶了,娘再给你找。兰意是不能耽搁了,我这就拟信告诉你舅舅,就说你们八字不合,没缘分。你舅舅若是同意,我一定给兰意寻一门好亲事,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说完了,刚好药送了上来,侯夫人亲自接过去,一点点喂李玄。   李玄亦没说什么,顺从当一回好儿子,母子俩间比起从前,反倒更亲近了些。   经历了这么多事,李玄渐渐学会如何去体谅身边人了。   他从前不懂得表达,什么都扛着,什么都瞒着,如今渐渐明白,感情原本就是相互的。   不必事事宣之于口,但绝不可处处隐瞒。   .   两个多月后,苏州。   胭脂铺老板娘秦三娘提着食盒,走进隔壁的书肆,朝守在柜台的妇人点点头。   那妇人不等她问,便主动道,“秦掌柜,我家掌柜在后头。”   秦三娘谢过妇人,径直推开前铺和后院间隔断的门,走了进去,便看见阿梨盖着厚厚的褥子,躺在美人榻上,一副美人春睡的模样。   她走过去,轻轻捏捏阿梨的鼻子,笑着道,“快起来,你饿一顿不打紧,我干女儿可饿不得。快起来,今日给你带了饺子。”   秦三娘坚定的认为,阿梨怀的一定是个乖巧的小姑娘,早早便把干娘的身份定下了。   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懒洋洋不想起身,蹭了蹭柔软的被褥,赖床道,“三娘,我困。”   秦三娘看得好笑,心头止不住发软。阿梨刚到苏州的时候,人瘦削得厉害,夜里还时常吓醒,每回醒了,她得哄她许久,她才能睡着,她怕她难过,亦不敢问些什么,只能拼命喂她好吃的。   如今,同先前就像全然变了个人一样。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就像原本是只可怜的流浪猫,恹恹的,慌张的,在新家呆惯了,便变得惬意自在起来,偶尔还伸伸爪子。   但这样的阿梨,秦三娘见了,反倒为她觉得高兴。伸爪子撒娇怎么了,阿梨年纪比她还小了不少,原就还是个孩子呢,那般稳妥做什么。   秦三娘催她,“快起来,先把早膳吃了。你忘了?昨日我们约好了,今日要去见我哥哥的。”   阿梨恋恋不舍蹭了蹭柔软的被褥,乖乖道,“三娘,我起来了。”   秦三娘笑眯眯捏她脸,“不许叫三娘,叫姐姐,乖。”   阿梨才不理秦三娘,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睡神转世吧,怎么还是好困啊……   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饺子,饺子是猪肉酸菜馅的,特别开胃。   吃了后,阿梨便去换衣裳,秦三娘就坐在外间等她。   这时,一个书生走进来,眼神打量着书肆,似乎在找什么人。   秦三娘见状,立马“凶神恶煞”朝他瞪一眼,凶巴巴道,“看什么?买书就买书!还读书人呢,简直有辱斯文!”   那书生被秦三娘说得脸色涨红,匆匆买了毛笔和砚台,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秦三娘收好银子,递给看店的刘嫂,不忘嘱咐道,“再有这样借口来看你家掌柜的,别给好脸色。这些书生啊,个个油腔滑调,都是不靠谱的!”   秦三娘正殷殷嘱咐着的时候,阿梨从后院出来了,她比起刚来苏州时圆润了些,脸色红润,气色极好,孕态只是初显。她今日穿一身湖蓝的袄子,雪白的褶裙,纤瘦的腰,裹在湖蓝的袄子里,神情又温温柔柔的,看上去十分娴静。   秦三娘走过去挽她的胳膊,道,“叫刘嫂替你看着铺子便是,走,跟我回家。”   刘嫂也爽快道,“掌柜的去便是,有我看着,铺子里出不了事。”   阿梨点头应下,轻轻同刘嫂说了几句话,便跟着秦三娘出去了。   两个多月前,她用血衣和银票,骗过了侯夫人派来的人,而后便雇了镖师,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投靠了秦三娘。   如今安顿下来,快有一个月了。   再度想起武安侯府的那些人和事,阿梨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但实际上也才过去几个月而已。   她如今在苏州,有一家不大的书肆,书肆后边是住人的院子,也不大,但被她布置得很温馨,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被褥床榻、烛台花瓶……样样都是阿梨自己亲自去挑选的,没有假他人之手,就那么一点点的布置。   很快,她便把那后院当成自己的家了。   说起书肆,还要感谢秦三娘,去年来苏州时,她一时兴起,将当时身上全部的银子都取出来,交给了秦三娘,请她帮自己买下书肆。当时她同秦三娘不过一面之缘,没什么交情可言,不可谓不冒险。   好在,秦三娘没有让她输。   秦三娘买下了书肆,且帮她雇了人看店,书肆大半年的收入,秦三娘分文未取,尽数给了她。   阿梨心里很感激秦三娘,她原就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旁人待她三分好,她都能记一辈子的那种,如今,更是把秦三娘当成亲姐姐般。   就连她说要当自己孩子的干娘,阿梨都是一口应下,没半点犹豫的。   她离府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一路上那么折腾下来,竟也没半点孕吐或是什么其他反应,还是在苏州安顿下来后,秦三娘见她太瘦了,做主叫了大夫来。   大夫一抹脉,说是喜脉。   阿梨当时便傻了,她先前同李玄同房,分明每回都喝了避子药,那药起初是侯夫人叫林嬷嬷送来,后来便成了章嬷嬷送,但她分明记得清清楚楚,一次都未曾落下过。   如今怎么会莫名其妙有了身孕?   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避子汤也未必回回都有用,”又问阿梨,这孩子要不要留。   阿梨心里很犹豫。若是留,她孤身一人,自己都还要秦三娘帮衬着,再多一个孩子,她怕自己照顾不好。   但要说不留,阿梨又说不出口。   这孩子太懂事了,乖得叫她不忍心抹杀它的存在,从京城到苏州,这一路上,它从未折腾过她一回,安安生生、乖乖巧巧待在她的肚子里,就像知道她顾不上它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世上没有一人是她至亲,唯独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这一辈子,绝无可能再同远在京城的李玄相见,这孩子也是。   她只有这孩子,这孩子,也只有她这个娘。   他们是至亲,是相依为命的骨血。   阿梨辗转反侧数夜,最后还是决定,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有银子,有书肆,总不会养不起的。   .   阿梨仔细看着脚下,不敢分神,走得稳稳当当。   苏州不像京城,苏州虽然繁华,但到底不是天子脚下,街上还是有些衣衫褴褛的乞丐。   阿梨看见老人家和小孩子,便会心软去掏钱,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就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福了。   秦三娘晓得她心软,也不说什么,等她给了铜钱,才又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便到了秦三娘家。   一座不大的院子,在巷子深处,推门进去,院子里铺着青石板,一口水井,井边有一颗树,阿梨仔细看了一眼,没看出来是什么树。   不像是她见过的桂花树或是梨树,但很高大,树干粗壮,看上去很叫人觉得安心可靠。到夏天的时候,在树底下乘凉,应该会很舒服惬意。   阿梨眼馋看了一眼那树,不由得想,自家后院也要载一棵才好,最好是能开花结果的那种,到时候花可以烘干做花茶,果子可以吃,吃不完的还可以做蜜饯果干。   这样想想,便觉得很高兴了。   阿梨抿着唇笑起来,正这时,便看见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是个很清瘦的男人,阿梨第一眼看到,脑子里便只冒出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男人五官雅致,甚至是有一丝丝秀气的,如芝兰玉树一样,眼角有一颗痣,是真正的温润如玉。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看上去像是久病之人。   秦三娘替二人介绍,“二哥,这是阿梨。”   “阿梨,这是我二哥,你跟着我叫就行了。”   阿梨不大好意思那样喊,便客客气气喊他,“秦二哥。”   秦怀原本见妹妹又往家里带姑娘家,以为她还不死心,想说服自己成家,但听阿梨这般喊他,不好不理睬,便也颔首致意,温声回她,“阿梨姑娘。”   秦三娘在一旁笑,直到见自家兄长蹙眉了,才赶忙道,“二哥,阿梨身子不方便,让她进屋坐一会儿,我有点事想同你说。”   秦怀自然没什么话,朝阿梨点点头,温声道,“姑娘进屋坐一会儿。屋里有糕点茶水,自己取用便是,不必见外。”   阿梨不明白秦三娘要同她兄长说些什么,但仍是轻轻点了点头,谢过秦二郎,便踏进了屋里。   秦家的正厅,同院子一样,都是偏雅致的,没什么奢华的装饰,除了红木的桌椅外,便只有个大大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   阿梨好奇走过去,书架上擦拭地十分干净,没落一点灰尘,可见主人是个爱惜书的人。阿梨自己认识的字不多,虽一点点在学,但到底学得慢,对于读书厉害的人,便天然有几分崇敬。   从前待李玄,便是如此。   主人不在,阿梨不好乱碰,便坐下来,取了桌案上的糕点,吃了两口,有淡淡的甜味,但不腻,一丝清甜,阿梨眨眨眼,又取了一块,忍不住想起了刚才见到的秦二郎。   秦二郎看上去就很疼三娘,难怪三娘性子那样开朗。都说被人宠大的小娘子,会很容易相处。   她感觉,三娘便是如此。   屋里阿梨胡思乱想着,屋外的秦家兄妹间的气氛,却有些不大对劲。   阿梨方才走后,秦怀便微微沉了脸,语气中带着点淡淡的不虞,道,“三娘,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娶妻,你不用再做无用功。”   秦三娘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在兄长面前,从来是瞒不住的,索性便认了,直接道,“没错,二哥,我是想让你娶阿梨。你先别急着回绝,先听我说。”   秦怀闻言微微蹙眉,低头轻轻咳了一阵,咳得面上露出些不健康的红晕,才抬起眼,推开扶着他的妹妹,言简意赅道,“你说,我听着。”   秦三娘怕兄长生气,忙开始解释,“二哥,我想叫你娶阿梨,不是因为我不死心,而是因为,阿梨她需要一桩婚事。她原不是苏州的人,我不知她是从何处来的,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无一人可以依靠,偏偏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我怕她伤心,也从不敢问什么。我曾经试探问过一句,孩子的父亲在哪里,阿梨摇头说,没有父亲。”   “我这般猜想,若是阿梨是愿意为那人怀孕生子的,那男人却抛妻弃子,害得妻子孤身出逃,便是个负心汉。若阿梨不愿意,那情况更糟糕些。我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很难过,阿梨是个很好的姑娘,又善良又心软,不该吃这些苦。”   秦怀见妹妹不似骗他,微微缓了脸色,但是仍然道,“那这与我……与我娶她有什么干系?”   秦三娘接着道,“二哥应该知道,苏州唯有女户才可保全女子私产,否则一介弱女子,便是守着那书肆,也犹如稚儿抱金,引得旁人觊觎。可阿梨未曾婚嫁过,如何立得了女户?唯有嫁个可靠之人,方可保全自己。”   秦三娘说着,见自家兄长似有动摇,赶忙继续道,“我知道二哥你因为身子原因,不肯娶妻,怕耽误了旁人。但阿梨不同啊,你要是娶她,那根本不是害她,而是救她!”   “自然,我也有私心,但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半点坏心。无论如何,我想有人能陪陪你,这便是我唯一的私心。”   秦怀见妹妹掉了眼泪,神情稍稍缓和了几分,却仍未松口,只是道,“你这话同阿梨姑娘说过了么?她愿意么?”   秦三娘哽住,小声道,“我还没同阿梨说。”   秦怀这回没训斥妹妹,而道,“你同阿梨姑娘好好商量,这事要她点头答应才可。我知你一片好心,但这世上多的是好心办坏事,你日后行事需得稳妥些。也不小了,你不肯再嫁,我也只纵着你,又为你立了女户。如今想想,方觉得后悔了,日后我不在了,你这样的性子,我如何安心。”   秦三娘眼眶顿时红了,转开脸,道,“二哥若不放心我,那就守着我,别同爹娘大哥那样,又狠心丢下我一人!”   兄妹一母同胞,纵使性情迥异,却是天底下最亲之人,提及分离,即便是秦三娘这样面面俱到的女掌柜,也忍不住哭了。   秦怀哄了妹妹片刻,便叫她进屋,自己则在门口站着。   .   秦三娘进了屋子,看见阿梨正默默吃着糕点,便走过去,叫她,“阿梨。”   阿梨抬头,朝她笑了笑。   秦三娘见她那样温温柔柔想着,想到自家兄长的病,鼻尖蓦地一酸,眼圈顿时红了。   阿梨不明就里,拉着她安慰,“怎么了,三娘?”   秦三娘在阿梨身边坐下,去握她的手,道,“阿梨,你觉得我二哥怎么样?”   阿梨一愣,不大明白秦三娘的意思,便道,“秦二哥很和气。”   秦三娘深吸一口气,直接道,“阿梨,若是叫你嫁给我二哥,你愿意么?你听我说,这事我不是玩笑。但是,这婚事对你、对二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你愿意听我说么?”   阿梨愣了片刻,轻轻颔首,温婉道,“三娘,你说吧。”   秦三娘才继续道,“于你而言,你既然要留下这孩子,总不好叫它被旁人唤做野孩子,给它一个正经出身才行。再者,你那书肆如今还记在我名下,你也一直不提去衙门立契,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未立女户,保不住书肆。可你若嫁给我二哥,便不一样了。我二哥是秀才,不说身份多高,总是能护着你的。”   “再说我二哥。我是嫁人后和离的,我二哥却是一直未曾成婚。他生来便天生不足,这些年从不肯提娶妻之事,但凡我说,他便总说自己时日不多,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姑娘。可我这个当妹妹的,怎么忍心看他孤零零一人。你同他成婚,日后你的孩子,便认我二哥做爹爹。不瞒你说,我确实有私心,我只盼着,能有人让他高兴,能陪陪他,哪怕只有几年,也是好的。”   阿梨沉默听着,她其实不敢成亲,好不容易从侯府逃出来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一次交出去。   但秦三娘方才句句在理,除非去立女户,否则她护不住书肆和自己。   她不是不知道,书肆时常有些胡搅蛮缠的客人,拍着柜台叫刘嫂喊掌柜的出来,幸而秦三娘出面,才将人轰走。   但她立不了女户。   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动了一下,阿梨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她木在那里,秦三娘吓着了,忙哄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的。阿梨,你别吓我啊!”   阿梨回过神,温温柔柔朝吓坏了的秦三娘笑了一下,安慰她,“我没事,只是刚刚孩子动了一下。”   顿了顿,又道,“这是它第一次动。”   秦三娘面露欣喜之意,看那样子,很想去碰一碰阿梨的肚子,但又还是怕,便没敢摸严实了,只很轻很轻摸了一下,道,“我们宝宝真乖。”   摸完了,秦三娘才抬起头,问阿梨,“阿梨,你愿意么?”   阿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三娘,抱歉,我不想成亲,我觉得一个人就很好。”   她还是会怕,怕遇人不淑,怕失了自由,她豁出一条命逃出来,不是为了嫁人的。   秦三娘听罢,倒要没死缠烂打,立马道,“你不愿意,这事便作罢了,也怪我想得不够周全。”   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道,“其实你不愿意也好,你若真点头了,我还得喊你一声嫂嫂。岂不是平白低了你一个辈分。”   “好了,今日是我唐突了,我送你回去吧。”秦三娘说罢,便去牵阿梨的手,要带她回书肆。   临走出秦家时,又在院里见到了秦二郎。   秦三娘同兄长打招呼,“二哥,阿梨的书肆离不了人,我们这便回去了。”   秦二郎只轻轻颔首,“路上当心些。有什么事,便叫人来寻我。”   秦三娘自是笑着答应下来。   秦怀又转过脸,朝阿梨点点头,道,“薛姑娘也当心。”   阿梨她大抵猜到了,方才那些话,三娘应当也同秦二哥说过了,但秦二哥性子体贴,怕她觉得尴尬,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阿梨便也冲他微微颔首,谢了他的糕点,依旧客客气气同他告别。   走出秦家,阿梨便不自觉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起来。   她原就年纪不大,在武安侯府那些年,纵使受了些委屈,可吃穿住行上,却未曾受过半点怠慢,身上便有了点那种娇,只是这娇是表面,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吃得起苦的阿梨。   秦家隔壁那座宅子有一株老高的柿子树,阿梨经过时,下意识看了几眼。   秦三娘扭脸问她,“看什么呢?”   阿梨心里想到自己空荡荡的院落,动了点心思。她刚在苏州安顿下来,一时还没有功夫这折腾那院子,先前天冷,倒也不好栽树,不知道现在合适不合适。   她轻轻抬起眉眼,朝一旁的三娘露出个温然的笑,摇头道,“没什么。”   三娘便也没多问,只看了眼天色,道,“等会儿怕要起风,我们走快些吧。”   阿梨“嗯”了句,轻轻应下她的话。   二人步子稍稍加快了些,倒也未曾注意,巷子外街上酒楼外停着的马车上,有个瘦巴巴的老头子,微微撩开车帘,眯着眼,一错不错盯着阿梨逐渐远去的背影。   待人都瞧不见了,曹主簿念念不舍收回视线,用折扇敲了敲车厢。   很快,小厮模样的人便凑了上来,殷勤道,“大人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曹主簿用折扇轻轻蹭了蹭下巴,缓声道,“去打听打听,苏州城何时来了这么个小娘子。”   这小厮平日里就是专门给曹主簿搜罗各色美人的,闻言立马明白过来,自家大人这是又盯上了谁,赶忙应下。   曹主簿这才放下帘子,这等难得的美人,肌肤胜雪、眉眼清丽,若是送去给哪位大人做外室,自己这位置,怕是能往上挪一挪了。   怕就怕,小娘子是嫁了人的,那可就麻烦些。 第33章   从秦家回来后, 阿梨回到自家书肆后院,越看越觉得空荡荡的。   正好刘嫂进来,见她盯着院子, 笑着问她, “掌柜的在看什么?”   阿梨便转身朝她笑了一下,指了指院子, 道,“院里太空了, 我在想, 若是能栽几棵树, 春日开花, 夏日乘凉,秋日结果, 冬日也能在屋里赏雪,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听阿梨这话,刘嫂便来了兴致, “那自是好的。我家那口子从前便学过种果树,叫他来给掌柜栽几棵。只是乡下倒寻不出什么稀奇好看的树, 都是些寻常的树种。”   阿梨正愁无人帮忙, 连声道, “您叫刘叔来吧。用不着什么稀奇的, 就栽些桂花树、梨树之类的, 什么好养活, 便捡什么栽便是。”   刘嫂一口答应下来, 阿梨立马要去取银钱给她,刘嫂还推脱了几句,不大想收, 阿梨劝了又劝,刘嫂才收下了。   刘嫂受了银钱,便道,“我明日便叫我家那口子来看看土,眼下正是入春的时候,正是栽树的好月份。”   阿梨尽数应下,再看空荡荡的院子,忍不住抿着唇笑起来。很快,有一个这样属于自己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真的很叫人安心。   入夜的时候,秦三娘关了自家胭脂铺,便过来找阿梨了。她来的时候,阿梨正坐在一盏烛灯旁,在一片微黄的光下,一点点绣襁褓。   襁褓不是完整的,是苏州这边民间常作的百户衣。挨家挨户用米换一块布来,再拼成一件襁褓,据说能保小孩百病全消。虽是苏州当地的习俗,阿梨听了后,仍是一下子便信了,托了刘嫂替自己换了布来。   她也不着急,只每日缝上一小会儿。   听到敲门声,阿梨没急着开门,先谨慎问了句,“谁啊?”   秦三娘生机勃勃的声音传进来,“阿梨是我,三娘。”   阿梨这才过去开了门,请秦三娘进来了。秦三娘笑眯眯道,“今晚我陪你睡。”   阿梨抿出个温软的笑,点点头,带着点感激道,“谢谢你,三娘。”   她初来苏州时,书肆后院并未布置好,住不了人,原想住客栈的,三娘却十分照顾她,腾了自己的屋子出来,给她住。后来两人熟络了些,也有同床共枕的日子。   阿梨心里明白,秦三娘是担心她,从前是担心她夜里惊醒,现在是担心她一人独居,万一有什么人闯进来,便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所以,白日里的时候,秦三娘当着她的面说那些话,她心里也没留半点疙瘩。   秦三娘原就是这样一个人,会不自觉照顾身边的人,扛起身边的事,有一种世间男子都少有的责任与担当。   两人洗漱了,便窝进了被褥里,褥子是新做的,绵软厚暖,摸起来很舒服,一躺进去,便暖和起来了。   秦三娘侧过头来,看着阿梨,朝她道,“阿梨,今日是我思虑不周,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女子怀孕,最忌思虑过重,你要安心养胎,女户的事,暂时不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阿梨点点头,轻声应下来,道,“三娘,我知道。”   秦三娘仔仔细细看阿梨的神色,确实看不出忧虑,温温柔柔的,缩在被褥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鬓发蹭得微乱,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的,道,“阿梨,我总忍不住把你当妹妹。我小的时候,在家里是最小的,上头有两个哥哥,做什么都有伴,唯独我,干什么都孤零零的。我那时候便想,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我跟她睡一张榻,带她摘花,给她梳头发,陪她玩儿,那多好啊……”   阿梨安安静静听她说着,她很喜欢听旁人家这种带着烟火气的生活,自己没经历过,听别人说,都觉得很开心。   秦三娘便接着道,“我缠着我娘要妹妹,被她训了一顿,还罚我绣不完一张帕子,便不许吃晚饭。我打小手笨,最讨厌绣花了,也学不好,肚子饿得咕噜叫的时候,我二哥进来了,怀里揣着一张烧饼来,热腾腾的,肉馅的……”她回忆了一下,道,“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烧饼。”   “我二哥他这个人啊,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小时候,犯了什么错,不管大小,他都会替我扛着。后来爹娘死了,大哥也不在了,家里只剩下我同二哥相依为命。我那时候便想,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了,二哥身子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大夫都说他活不长。我就想,我不嫁人了,在家里陪着我二哥,他哪一天要是不在了,我自己用剪子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去。”   秦三娘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很快又平静下来,继续道,“但我二哥不许,亲自为我选了人家,我嫁过去,原也相安无事,后来,我婆婆要我相公纳表妹为妾。我那相公,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心软。他原不肯答应的,但我婆婆寻死觅活,他便点了头,回来后,便跪在我跟前,叫我体谅他。”   秦三娘冷笑出声,“我体谅他,谁来体谅我?他娘会闹,我难道就不会么?她哭,我便对着她哭;她闹,我便对着她闹。她要上吊,我就要去投井。总之,她不让我安生,我便也吵得她不得安宁。闹了大半个月,家里鸡犬不宁,我公公便出面了,压着我认。我一贯是烈性子,岂能答应,面上妥协,待到他那好表妹进门那一天,我一盆鸡血泼了她一身,闹得喜堂大乱,宾客看尽笑话。”   阿梨安静听着,看得出秦三娘还是很难过的,她对她那相公,大抵原本是有感情的。   秦三娘顿了顿,道,“这事闹大了,便传到我二哥耳里。他出面,让我们和离了,我说要立女户,他大概心里有愧,也答应了,又为我买了铺面。后来我不肯成亲,他也都随我。身为兄长,他做尽了所有能做的事,从未为了颜面逼迫过我。”   阿梨听着,心里渐渐升起一丝羡慕,她也有哥哥,薛蛟便是她哥哥。只是,薛蛟从未像秦二哥那样,他喜怒无常,暴虐残忍,她害怕他,畏惧他,只想躲得远远。   但她忍不住想,要是薛蛟是秦二哥这样的人,她会不会过得和现在不一样。   阿梨很快又安慰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旁人身上,自己现在也很好,虽然经历了些磨难,但到底是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现在有自己的院子铺面,有三娘、有刘嫂,以后还会有孩子。   这样,就很好了。   人要惜福,阿梨时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眼下,也照样搬出了这句话来。   她整理好思绪,小声安慰着秦三娘,秦三娘是个洒脱的人,很快抛开那些不好的情绪,侧身看阿梨,抱着她,叹气道,“不说了,不能让我干女儿听这些腌臜事。快睡吧,我陪你。”   阿梨应了一句,合上眼,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梦里。   翌日清晨,阿梨迷迷糊糊睁眼,枕边已经没人了,一丝晨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恰好落在她昨日做的百户衣上。   她坐起来,穿了衣裳,取了炉子上温着的水壶倒了些热水,用冷水兑了,洗漱了后,便走了出去。   秦三娘在院里招待刘叔,几人见到她,便招呼她过去。   阿梨走过去,刘叔便道,“薛掌柜,您这院里土好,又肥又湿,只要不种那些娇贵难养的,一般都能活。您看您想种点什么?”   阿梨仔细想了想,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侯府世安院里的桂花树和梅树。   刚去世安院第一年的冬日,梅花开得特别好,阿梨很想摘来,烘了做梅花茶。但她问了香婉和云润,她们只说,没人摘过,怕世子爷不高兴。   阿梨那时候同李玄也不熟啊。只伺候了他几回,自然不敢同他提,便打消了主意。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桂花开的时候,她那时候鼓起勇气同李玄说了,他点了头,才敢摘了桂花,做了几罐子桂花蜜,还大半都给了李玄。   阿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侯府里的日子,来了苏州后,她其实很少去想侯府的人或事。   此时想起来,阿梨便不由得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李玄如今大概都已经娶妻了。不知道世子妃会不会去打那桂花的主意?   阿梨胡思乱想了一番,又觉得,应当不会的,世子妃出身名门,什么没见过,大概不会似她这样小家子气的。   阿梨抿着唇笑了笑,不再去想李玄同他的妻子,朝等她回话的几人道,“栽几株桂树和梅树,若是还栽得下,便再要几株柿子树、梨树、桃树、石榴树之类的,能结果的就成。”   刘叔忙应了下来,掰着指头要记。   刘嫂嫌他蠢笨,轻轻那胳膊肘推搡他,低声道,“你这脑子笨的,我都记着呢。”   刘叔被老妻训斥,倒也半点不生气,只憨厚一笑。   阿梨站在一侧看着,不由得有点羡慕,抿着唇,轻轻笑了下。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这话也不尽然对。   过了几日,刘叔便把树弄来了,阿梨指名要的桂树和梅树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两样眼下都不是开花的季节,枝丫光秃秃的,不大好看。   另还种了柿子树、梨树和桃树,梨树、桃树倒是冒了点小小的花苞,给庭院增了不少色。   刘叔弄好后,过来同阿梨道,“石榴树一时还未寻到合适的。”   阿梨已经十分惊喜了,忙摇头道,“没事,这已经很好了。石榴树若是没有,便算了。”   刘嫂在一旁接话,“石榴树寓意好,掌柜放心,我叫我家老头子替您多问问,定然想法子给您弄来。”   阿梨笑着应下了,倒是过来凑热闹的秦三娘道,“我瞧你这日子是越过越滋润了。”   说罢,又说起自己胭脂铺新入的一款胭脂,非从袖里取出来要给阿梨,道,“这胭脂着色特别好,又润又清爽,还带了一丁点的清甜,是京城去年新出的新品,我都没舍得卖,都给老主顾留着,这一盒给你。”   阿梨自打得知自己有孕后,便不再用胭脂了,怕对孩子不好,从来都是素面朝天,只她生得美,反倒更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如今日子过得平静闲适,眉眼越发平和从容,连蹙眉都极为难得。   秦三娘见了后,更信誓旦旦说,阿梨肚子里的定然是小娘子,还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道,老人家都说了,若肚里怀的是小娘子,那娘亲怀孕时,便会越来越好看。   对这些话,阿梨从来都是一笑了之。   小娘子也好,小郎君也好,她都一样喜欢。   几人正说着话的功夫,离后院只有一门之隔的铺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   刘嫂一听,下意识以为是有客人上门,赶忙同他们说了句,立刻推门出去了。   阿梨是一贯不出面的,她知道自己模样惹眼,抛头露面容易惹事,平素不大出门,大多时候都在后院待着。   倒是秦三娘,是习惯亲自招揽客人的,蹙了蹙眉,直接道,“刘叔,你同我一起去看看。”转头又叮嘱阿梨道,“你就不要出去了,外头吵得很,灶上给你留了红枣糕,还有粥,别误了早膳。”   阿梨轻轻点点头,答应下来。   秦三娘率先朝外走,担忧自家老伴的刘叔,也着急忙慌追上去了。   阿梨目送几人走远,听着前面书肆传来越发喧闹的声音,心里有一丝不安,总感觉会出什么事一样。 第34章   书肆   秦三娘撩开帘子走出来, 便看见一群人围在书肆外,刘嫂满脸慌张,被几人围在那里。   她立刻上前, 厉声道, “你们敢来闹事,不怕我即刻叫人前去报官?!”   那几人被秦三娘的威胁吓了一跳, 转过头来,为首的一个年迈老人, 花白头发、满脸皱纹, 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   秦三娘见到那老人后, 皱了皱眉, “林掌柜,你来做什么?这书肆你已经卖了, 当初我一手交钱,你一手交地契,钱货两讫, 如今带人来闹事,未免太不地道了吧?”   他们脚下这书肆, 原本的主家姓林, 先前做主卖书肆的, 也是秦三娘面前的这位林掌柜。因两家铺子相邻, 秦三娘同林家打过几次交道, 知道林掌柜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秦三娘心里觉得古怪, 面上却没缓和下来, 只是附耳到刘嫂耳边,急声道,“快去请我二哥来。”   刘嫂应声, 二话不说就跑出去了。   这时,林掌柜的大儿子站了出来,恶狠狠指着秦三娘,朝外头看热闹的众人道,“大伙儿替我们做个见证。这个秦三娘啊,合谋里头那位薛掌柜,哄骗了我林家的铺子!老头子糊涂,轻信了秦三娘的话,连祖传的铺子,都被哄了去,那可是我们一家子的生计啊!这个秦三娘黑心肝,丧尽天良,连老人家都骗!”   秦三娘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买下这书肆的时候,两家谈得好好的!如何就成了她哄骗林掌柜了?   她也不心虚,直接质问林大郎,“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我看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敢来赖账!大伙儿听清楚了,我秦三娘对天发誓,绝对是正正当当买下这书肆的,绝无半点其它手段。林大郎,你有本事,就随我去官府见县太爷!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如今想赖账,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做梦!”   林大郎竟然一点都不怕,轻蔑呵了一声,“一个妇道人家,天天抛头露面,干些下九流的勾当,不知廉耻!我难道怕你?当初说好的,这铺子是卖给你的,这才多久,就姓薛了,你敢说你们不是可以哄骗我家老爷子,为的就是我们林家的铺子?!真是最毒妇人心!蛇蝎心肠,你同那个薛娘子,都是一路货色,合起伙来图谋我家的铺子!”   “放屁!”秦三娘气得不轻,简直想撕了林大郎那张嘴了,她懒得同林大郎说,转头问林掌柜,“林掌柜,当初是你同我签的契书,白纸黑字,签了字,画了押,你也要赖账?你想清楚了,你从前也是这街上受人敬重的生意人,万万别为了点蝇头小利,闹得身败名裂。”   林掌柜支支吾吾,面露难色,不大张得开嘴,一旁的林大郎赶忙用胳膊肘杵他,小声道,“爹,你快说啊!”   林掌柜咬咬牙,硬着头皮,舍了一张老脸,道,“秦掌柜,当初说好的,铺子是卖给你秦家的。如今换了主人,先前说的自然不算数了。是你哄骗隐瞒在先,并非老朽赖账。”   秦三娘被这一对父子的厚脸皮给震住了,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而林大郎还在朝众人嚷嚷,“大伙儿刚才都听到了吧!真不是我林家不地道,分明是秦三娘居心不良在先,伙同旁人算计我爹,我爹一个老头子,如何算的过她们啊!这才害得我林家失了祖产,落了个这般凄凉的境地啊……”   林大郎还在嚷,这时,人群中忽的挤出几个衙役,抽出身侧的刀,雪白的刀刃,白得晃眼。为首的衙役大声道,“嚷嚷什么?!”   人高马大的衙役走进书肆,还未问话,林大郎便立即道,“官爷要给我们做主啊!这秦三娘伙同薛娘子,图谋我林家家产。官爷您看,这薛娘子连面都不敢露,可见心有多虚!”   为首的官差生得十分凶狠,一双虎目阴狠朝秦三娘看去,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那位薛娘子请出来吧。当面把话说清楚,再闹就一起关进牢里!”   秦三娘哪敢叫阿梨出来,阿梨还怀着孩子,她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   那官差便不耐烦道,“磨蹭什么,叫你喊,你就喊!”说着,又恶狠狠瞪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林大郎,“闭嘴!再嚷嚷连你一起抓!”   秦三娘磨磨蹭蹭,实在不想去喊阿梨,正不得不喊的时候,秦怀终于赶到了。   他穿着一身青色直缀,大抵是路上着急,走得有些快,此时还微微有些喘气,他走进来后,朝官差拱手,“官差大人,小生秦怀,是秦三娘的兄长。”   那凶神恶煞的官差,见了秦怀,倒略略有些心虚的样子,给面子道,“秦秀才,官爷我也是照规矩办事。这林家人口口声声说你妹子伙同一位姓薛的娘子,侵占他家铺子。我身为官差,自然要秉公办案,如今也只是叫那薛娘子出来问话。”   秦怀心知这群官差都是欺软怕硬之辈,半点不慌,缓了面色,道,“官差大人说的倒是在理。既如此,小生这就请了薛娘子出来,一同去县太爷跟前把话说清楚,也好还我秦家一个清白。我秦家门风清正,没得无端端被这种泼皮坏了名声!”   秦怀说话声音虽然不大,甚至有些孱弱,但字字铿锵,态度决绝,倒像真的被冤枉了,非要讨一个公道一样。   他说罢,朝秦三娘示意,“去请薛娘子出来,我们这就去县太爷面前,求县太爷伸冤。官差大人也是一心办案,绝无私心,你同薛娘子说,叫她不必怕。”   他这话一说,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官差衙役,立刻有些虚了,为首那人皱皱眉,很快便舒展眉心,一摆手道,“罢了,今日县太爷不在,不好拿这等小事烦他。”   又指了指林家几人,凶道,“你们几个不许闹事,还不回去!”   林大郎傻眼,不是说好了,衙役会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今天先把秦三娘和薛娘子关进牢里,怎么……怎么秦二郎一来,衙役就改口了?   “这……官差大人,咱们——”林大郎想说话,还没开口,就被为首的衙役粗暴打断了,使劲瞪了他一眼,“还不走?再闹你们就蹲大狱去!”   衙役推搡着林家人出了书肆,直到走到无人的地方,为首衙役才示意下属松手。   林大郎一被松开,立马就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道,“官爷,曹主簿不是吩咐了,一定要把那薛娘子关进大牢的,您这……”   衙役瞪了他一眼,“这话还用你说!那秦二郎是个难缠的,还同县太爷家公子是同窗,真闹大了,岂不坏事!下回提前叫人绊住他,人进了牢里,他自然就没办法了!关上几天,就老实了!”   说着,啧了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今日倒是没见到那个薛娘子,也不知道生得什么国色天香,叫曹大人看了一眼,连魂都没了。”   林大郎连声点头,“是,是,官爷英明,官爷英明。”   衙役丢下一句“回去等消息”,便带着人走了。   林家人站在原地,林掌柜终于忍不住了,抓着儿子的胳膊,哆哆嗦嗦道,“儿啊,这昧良心的事,咱们真的不能干啊。咱们不能帮着曹主簿干那事啊!”   林大郎一把甩开他爹,道,“爹,你想想,我们得罪得起曹大人吗?这还不都怪你,把铺子卖给那个姓秦的!”   林掌柜颤颤巍巍叹了口气,儿孙不孝,家门不幸啊!   他卖铺子,还不是因为大儿子好赌,把家产都输光了,否则好好的祖产,他怎么肯卖了啊!   现在还要昧着良心害人,林掌柜良心不安,愁眉苦脸。   .   而这边,赶走了闹事的林家人,秦三娘立马回了后院,进门便看见来回踱步、满脸忧虑的阿梨,忙过去安慰她,“没事了,别怕,人已经走了。就是几个地痞流氓,我二哥已经把人赶走了!”   阿梨方才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出去,但她知道,自己出去反而给他们添麻烦,这才忍了下来。   她抱着秦三娘,眼睛有点湿了,轻声道,“三娘,谢谢你。”   秦三娘为人最讲义气,早把阿梨当做妹妹了,见她哭了,自是一个劲安慰她,“谢什么,不怕啊,没事了。”   秦怀处理完外面的事情,推门进来,便见自家妹妹同阿梨抱在一处,阿梨哭得眼睛微红,自家妹妹则一个劲安慰着。   他走过去,颔首打了招呼,“阿梨姑娘。”   阿梨忙擦了泪,朝秦二郎点头,“秦二哥,方才多谢你了。”   秦怀摇摇头,随即问道,“阿梨姑娘,你来苏州后,可曾招惹了什么人?据我对林家人的了解,并非敢这般无理生事的人,且那衙役态度也不寻常,怕是背后有人指使。”   阿梨有些懵,她才来苏州一个月,几乎都闭门不出,怎么会招惹了仇家?   秦三娘亦帮她说话,“阿梨鲜少出门,性子又温和,怎么会同人结仇?”   秦怀短暂思索一瞬,旋即开口,“若不是结仇,便是被人盯上了。”   他这话说得很委婉,但阿梨一下子便明白了。   她晓得自己的容貌容易生事,所以很少出门,已经尽可能不去引人耳目了,这般,仍是被人盯上了?   她心里顿时有点害怕,面上也不自觉露出了点慌乱了,看上去有些可怜。   秦怀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以他的身份,去安慰阿梨些什么,不大合适。   很快,阿梨便冷静了下来,只一会儿工夫,她便下了决定,开口道,“三娘,这书肆你帮我转卖了吧。秦二哥说的对,若是有人刻意针对,我们这样拖延,是无用的,总不能日日都叫秦二哥守在我这铺子里。”   她顿了顿,坚定开口,“你们兄妹帮我良多,我不可因一己私利,害了你们。我这就搬走,另寻地方,不管如何,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图以后的事。”   秦三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她心里,阿梨一直属于那种需要她照顾的妹妹,年纪比她小,性格也温软,此时见她这般果决,心中不由得惊讶了一下。但转念想到,阿梨独自一人来到苏州,这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又岂会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想了想,摇摇头,“阿梨,这不行。你还怀着身子,如何上路?再者,若二哥方才推测的是对的,那人是冲着你的模样来的,那你怎么保证,你换了地方,不会再被人盯上?这世道原就如此,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阿梨心里也知道,躲是躲不过的,但她却只是抿唇温温柔柔一笑,轻声道,“总能熬过去的,我命硬,什么都熬得过去,吃些苦而已,我不怕。至于这脸,我从前便想过,不知生这一张脸,是福还是祸,如今想明白了,这脸旁人喜欢,我却不喜欢,大不了用剪子划几道口子,也省得再招惹麻烦。”   在苏州住了一个月,阿梨都已经渐渐习惯了那种安静自在的生活,好不容易马上要有自己梦寐以求的院子了,如今又要抛下一切,她心中自然也不想,但这是没法子的事。   只是苦了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受累了。   不过孩子一贯乖巧,同她一样能忍,日后定然是个好性子的。   阿梨低头笑了下,很快想叫秦三娘帮她一起收拾行李。   这时,一旁的沉默良久的秦二郎,却忽的开了口,他朝秦三娘道,“三娘,你先出去。”   秦三娘一愣,看了看自家兄长淡然的神情,犹豫着出去了。   门还开着,有春日微暖的风缓缓吹进来,阿梨安安静静抬眼去看秦二郎,便见他眉心微蹙,轻轻垂着眼,窗户里拂进来的风,吹起他的青色发带,他捂唇咳了一阵,惨白的面颊因此多了一丝血色。   片刻,秦二郎开了口,他抬起眼,看着阿梨,温声问她,“薛姑娘,你愿意作我的妻子吗?”   阿梨怔在那里,有些懵。   秦二郎待她绝无半点心思,这一点阿梨心里很清楚。一来,秦怀是个极为正直的君子,见色起意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二来,三娘曾经说过,秦二郎终身未娶,就是怕自己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   秦怀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或者说,我们谈个交易。”   “三娘大抵同你说过,我不愿娶妻的原因。我这病无药可医,不知还能活多久,何必去耽误好人家的姑娘。这世道对女子原就苛刻,譬如我妹妹三娘,她侍奉公婆,照料夫君,未有一日懈怠,只因不愿夫君纳妾,自请和离,如今照旧要被人说三道四。我娶谁,都是害了她,倒不如不娶。”   “我给你一门亲事,保证你能在苏州安家落户,不必四处奔波。至于你,日后再嫁也好,立女户也好,盼你能同三娘彼此扶持帮衬。这样,我走了,三娘总算还有个家人。薛姑娘放心,只是一纸婚书,我并无其它心思。”   秦怀淡声说罢,便等着阿梨的回话。   良久,阿梨左右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决断。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好,秦二哥,我答应你。你帮我立女户,日后我会同三娘彼此帮衬。你们兄妹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决定做得艰难,却又没那么难。   阿梨以为自己会犹豫不决,会迟疑不定,但她看轻了自己对于平静生活的渴望和希冀。几乎只是一瞬间,她心里便有了决定。   如果真能靠一桩假婚事,立了女户,从此像秦三娘那样自在当一个掌柜,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反正,她原就没打算再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任何一个男子。   靠自己,她照样养得活自己,养得活孩子。   唯一一样值得权衡的,便是秦二郎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阿梨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安安静静望着秦二郎,平静道,“但是,秦二哥,我要你保证,永远不插手我任何决定,不可以夫君的名义,干涉我的任何私事。”   秦怀没有半点迟疑心虚,直接便应了,“好,我给你写契书。”   见他这般坦然,阿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抬起眼望出去,小小的庭院还是空荡荡的,铺着光洁的青石板,一口光秃秃的水井,但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栽上满院子的果树花树。春日赏花,秋日摘果,到了夏天,她还可以抱着孩子,边在树下乘凉,边叫她认字。   这是她梦寐以求、求而不得了小半辈子的家。   如今,就在眼前了,一伸手,便能拿到,叫她如何舍弃。   阿梨下定决心,点点头,抬头看向秦二郎,朝他轻声道,“秦二哥,我答应你。”   .   京城城门外   繁华的城门口,推着板车、背着箩筐进城卖货的小贩正有序排着队。昨日刚下过一场雨,地上的泥软烂湿滑,被踩得一片污浊,城墙西角一处立着的旌旗,在尤带寒意的料峭春风里,扬起又落下。   很快,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犹如春日里的惊雷,忽的炸开。   众人朝那声响来源之处望去,只见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策马朝城门奔来。   只短短一瞬,玄铁甲胄的骑兵,便已经到了城门之外。   为首之人勒停马,那是个极为俊朗的面孔,浓眉、锐目,神情坚毅,一身银色的盔甲,整个人显得生硬冷峻。   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面孔,过于苍白的一张脸,同样是一身银色的盔甲,在他身上,便不自觉溢出几分泄气狂妄。   守城的将士将叫人开城门,自己则上前,面露一丝崇敬之色,拱手道,“苏将军。”   苏追颔首,客气道,“辛苦了。”   城门很快打开,骑兵进城,短暂的混乱后,城门口渐渐恢复了平静,还有人低声窃窃私语,议论着方才看到的情景。   队伍进城后,薛蛟便勒停了马,侧脸看向苏追,扯出个笑,道,“苏将军,我先走一步。”   苏追朝他点头,薛蛟很快便没了人影。   他走远后,苏追的副将祁晖忍不住上前,低声道,“这薛蛟倒是狂妄得很……”   苏追面上无甚神情,只淡声道,“他有狂妄的本事,公阁老倒是给我找了个好对手。”   祁晖听得一愣,刚想再问,便见苏追已经冷冷道了一句“回府”,马便渐渐走远了。   公阁老府上   薛蛟坐在正厅里,自顾自喝着茶,不多时,公久桥便大笑着走了进来,边抚掌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薛蛟,你果真没叫我失望。”   薛蛟站起身来,朝他拱手,淡道,“幸不辱命,大人可还满意?”   公久桥大笑道,“满意,再满意不过了!”   此番战事,你同苏追平分秋色,你取了乌桓大将项上人头,更胜一筹,是你赢了!我已经递上折子,陛下定会重重赏你。只是你到底资历浅,未必能同苏追相争。”   薛蛟摇摇头,站起身,“无妨,我最不缺的,便是耐心。我有份大礼,要献给大人,过几日,便叫人送上门来。”   公久桥好奇,“大礼?”   薛蛟张扬一笑,随口道,“乌桓大将的私库。”   饶是公久桥这样的人,也为之一震,第一次打仗便能立下大功,这还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但第一次就敢直接昧下大将私库,没点胆色,真的干不出来。   薛蛟倒不在意他的反应,只道,“家中尚有一寡母,我这便回去了。”   公久桥忙道,“自然,你先回去等消息。”   薛蛟朝他点点头,踏出门。   公久桥坐着,刚要起身,便瞥见门外一抹鹅黄颜色,当即冷了脸,呵斥道,“还不进来!”   那一抹鹅黄的颜色微微一颤,旋即从门外走进来个娇美的小娘子,面上心虚不已,进门便小声喊,“爹。”   公久桥沉下脸,“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告诉你,不行!薛蛟并非能托付终身的良人,你的婚事,我自有安排。立刻回屋!”   公莺莺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小受宠,何时被父亲这样说过,委屈得直掉眼泪,据理力争道,“为何不行?他救了我,于我有救命之恩!您若是嫌弃他家贫,但他如今立了大功,又有一身的本事,日后未必比爹爹您差!”   公久桥气得笑出声,懒得解释什么,只是道,“给我滚回屋去,再让我看见你这般肆意妄为,你身边的嬷嬷丫头,我一个不留,全都发卖了去!”   公莺莺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扭身便哭着走了。   到底是亲女儿,从小疼到大,他心里也不大好受,却始终没松口。   直到女儿跑远,公久桥才轻轻叹了口气,眉心微微舒展开来。   薛蛟家贫?那是最末的原因。   薛蛟这人,压根就是个亡命之徒。   他用薛蛟,是因为苏隐甫手里有苏追,他手里却无一人可同苏追抗衡,所以不得已推他上去。   就连当初所谓的“救命之恩”,公久桥心里都始终有所怀疑。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他查过,却始终没找到证据,便也只能按下不提。   .   却说薛蛟一路策马,很快便回到了家中。   薛家已经从村里搬到了城内,薛蛟没有食言,如今薛母再不用操劳,只在家中做个享福的老太太。   他下马,将缰绳丢给小厮,抬步进门,他一进门,便见薛母听见动静,急匆匆出来了,上来就哭道,“娘的蛟儿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薛蛟轻轻笑了下,抱了抱自家母亲,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然后道,“娘,我饿了,替我弄点东西吃吧,想吃你做的面了。在外打仗的时候,天天啃干巴巴的干粮。”   薛母立马抹了泪,朝膳房去,“娘这就去,你等着啊。”   薛蛟应她,等她进了膳房后,便径直入了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正中间,便摆着个牌位。   他勾唇一笑,上前碰了碰那牌位,点了几根香,长身而立,三拜过后,插进香炉中,然后轻声一句。   “小梨花,我回来了。” 第35章   阿梨答应婚事后, 秦二郎再未叫她操心什么,只叫她安心养胎,其余的事情, 自有他去处置。   没几日, 秦三娘便晓得了,她气急败坏地来, 同阿梨抱怨,“二哥说你们的婚事一切从简, 家中难得热闹一回, 二哥这人真是的。”   阿梨只轻轻地笑, 并不说话, 低头缝着手里的百户衣,这衣裳都快缝好了。   忽的, 秦三娘抱住了她,极轻极轻说了句,“阿梨, 谢谢你。”   阿梨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 她以为秦二哥用什么法子骗过了三娘, 叫三娘以为他们的婚事是真的。但实际上, 三娘只是装傻, 她什么都知道。   也是, 经营铺子的秦掌柜, 在外精明无比,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人哄骗过去。   阿梨也没开口,只浅浅笑了一下。   天渐渐暖和起来了,一日, 秦怀来了她这里,带回了一个消息。   大抵是天暖和起来的缘故,秦怀的气色好了不少,从前毫无血色的唇,也有了血气。   阿梨见了他,便照旧如从前那样唤他“秦二哥”。   秦怀颔首,坐下后,便道,“先前叫林家来闹事的人,我已经查出来,是县中主簿。大抵是见你孤身一人,又有个铺子,便动了心思。此人恶事做尽,侵占良田,抢占民女,却因做得隐蔽,无人知晓。过些日子,京城会派新知州来,到时候我会想法子将曹主簿的恶行,递到新知州面前。你大概不知道,去年苏州知州犯了事,新知州是陛下派来整顿苏州官场的……”   阿梨原还认认真真听着,后来便有些走神。   直到秦怀察觉,停了下来,阿梨才回过神,抬眼望着秦怀。   秦怀以为她对官场之事不感兴趣,便不再说那些,只道,“日后你不用怕,林家人不会再来闹事了。”   阿梨抿唇露出个温软的笑,点头道,“谢谢你,秦二哥。”   秦怀却只淡道,“无妨。原就是我该做的。”   阿梨却摇头,“不是你该做的。这世上没有谁应该帮谁,你和三娘帮我许多,若没有你们,我不可能在苏州安顿下来。”   秦怀闻言,怔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另一张脸,那个小姑娘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但她同阿梨不一样,她是骄纵跋扈、生机勃勃的。   小姑娘落了水,他救了她,小姑娘冻得哆哆嗦嗦的,还倔强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我让我爹爹给你银子。我爹爹可是长史,她最疼我了!”   秦怀记得,自己当时只说,“不用了”,便叫那小姑娘回去了。   小姑娘活蹦乱跳,第二日还来寻他,他却夜里就病倒了,那时候三娘已经出嫁,他不想打搅三娘的生活,便只一个人熬着。   小姑娘赖着不肯走,日日给他熬药,也不知她如何从家中溜出来的,想必,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只是,她一向倔强,便是苦,也绝不肯低头。连嫁人也是,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却敢忤逆长辈,绝食、投井、上吊……无所及其不用。   其实,他秦怀哪里配得上她那样的深情,那个骄纵的小娘子,合该有个能陪她一辈子的夫君,而不是和他这么个短命鬼纠缠。   他能给她什么呢?   连最起码的陪伴都不能。   她现在,应该有孩子了吧?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若是女儿,会不会和她生得很像?   秦怀不知道,是不是时日无多的缘故,他最近总会回忆起从前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小姑娘。   秦怀微微摇了摇头,抛开那些念头,同阿梨说了句,便打算回去了。   在成亲之前,他想将曹主簿的事情解决了。   .   关于婚事,秦怀说要一切从简,阿梨自是没什么意见,连日子都未算,只在秦府外放了鞭炮,秦怀去了一趟官府,签了字,婚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两人虽成了名义上的夫妻,但实际上,依旧同原来一样,阿梨也从未喊过秦怀相公,从来都是一句“二哥”。   秦怀倒是改了口,但也只是客客气气一句“阿梨”。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般,从不主动亲近对方。   渐渐地,入了夏,书肆的生意也愈发好了,但阿梨却不大去书肆了。   倒不是旁的,盖因她现在不方便出门了,先前孕态不显,自是不必躲躲藏藏,如今肚子高高隆起,自然不方便出门了。   阿梨日日待在家里,白日里便折腾吃的,她如今口味变重了,爱吃酸的辣的,就是不爱吃清淡的。   这可苦了秦怀,秦怀从小便吃得清淡,但他也能忍,但凡阿梨问他,他便说很合口味,阿梨才不会算命,自然猜不出他在装。   日子安安稳稳地入了秋,阿梨生产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自己倒不是很在意,仍旧在家里溜达,但秦家兄妹却一个比一个紧张,秦三娘恨不得把胭脂铺的事都丢了,搬回家里住。   秦怀也一改先前日日待在书房的习惯,白日里会下意识看一看阿梨的情况,若半个时辰没见到她,就会起身来寻。   直到入秋的第二月,孩子终于在大家的期待中,到来了。   是个模样很好的小姑娘,阿梨生她时十分顺利,没怎的折腾,估计孩子是个知道疼人的,下午的时候发动的,天还没黑,便落地了。   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小脸圆圆的,眼睛眉毛和阿梨生得很像。   秦三娘抱着侄女不撒手,心肝宝贝的一直喊。还是秦怀嫌她吵闹,赶她出去,秦三娘才恋恋不舍将孩子还给阿梨。   兄妹俩似乎是出去了,阿梨轻轻侧过头,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脸上。   她从前便不大明白,薛母怎么会恨不得将一切都捧给薛蛟,如今自己做了娘,才明白了那种感觉。   那么小小的团子,是你费劲千辛万苦生出来的,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长大成人。   血溶于水,真的不是嘴上的一句话。   阿梨轻轻将脸贴在女儿的小脸边,轻轻蹭了蹭,小声道,“娘不会让你吃苦的。”   这时,秦怀进来了。   半年相处下来,阿梨早将他视作兄长,便唤他过来,道,“二哥,你抱抱她吧。”   秦怀应了声,小心翼翼将襁褓抱进怀里,小孩子骨头很软,秦怀连力气都不敢用,但又怕抱得松了,将孩子摔了,一小会儿,便额上出了层薄薄的汗。   阿梨看得好笑,不忍心再为难他。   秦怀很快将孩子还给阿梨,问她,“给孩子取名了吗?”   阿梨摇摇头,“还没有,二哥给取吧。我怕取不好。”   秦怀应下,回去翻了一晚上的书,第二日便过来,道,“叫洛瑜吧。上善若水,取洛河之意。美玉无瑕,是为瑜。这名字可好?”   阿梨念了几遍,点头,“自然很好,多谢二哥。小名我想好了,便叫岁岁。”   秦怀便笑了,“岁岁平安,你倒是会取。”   阿梨轻轻笑着道,“我就盼她岁岁平安,这便够了。”   秦怀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把岁岁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原也不大出门,便日日亲自照顾岁岁。   倒是阿梨,入了冬,便一头扎进书肆的生意了,斗志昂扬。   她如今是有女儿的人了,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倦懒,她得给闺女攒下一份家业来。   有的时候,秦二哥会带着岁岁过来找她,岁岁挺黏着阿梨,一天不见她,便会哭。   阿梨在这方面倒是个严母,反倒秦二哥是个慈父,岁岁一哭,便立即抱起来哄,哄不好,便抱过来寻阿梨,叫阿梨抱抱她。   以至于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岁岁却很喜欢秦爹爹,父女俩亲如一人。   这一日,阿梨出门办事。   最近有一套书,是苏阁老的大作,在京中卖得极好,只是苏州还没有。有不少人来书肆问过,阿梨如今对生意十分上心,便记在心里了。   听说城西有个印书坊,很有些本事,从京中弄来了雕版,阿梨便寻了个日子,带着刘嫂去和书坊坊主谈生意。   她如今谨慎许多,每次出门都会记得戴上帷帽,连头发丝都不露一点,生怕再招惹了什么人。   同书坊坊主谈妥了生意,她同刘嫂便回书肆,还未进门,就见外面站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阿梨一愣,走上前去,轻轻朝那侍卫道,“我是这家书肆的掌柜。”   侍卫没拦她,客客气气道,“是我家大人在里面,掌柜的直接进便是。”   阿梨略略松了口气,心道是哪位大人,这样大的阵仗。   心这般想着,阿梨朝刘嫂一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屋子。   阿梨走进去后,便见到两人站在柜台前,似乎在挑选砚台。   负责看铺子的小伙计一见到阿梨,便喜出望外道,“掌柜,您总算是回来啦。”   他这一声“掌柜”,令正微微低头看砚台的两人同时抬了头,其中一个侧过头来看阿梨,然后笑着道,“原来是掌柜的回来了,你家这小伙计未免胆子太小了些,我不过问他这砚台是如何做的,他便支支吾吾不敢说话了。”   那人说罢,便等着阿梨回话。   阿梨却结结实实愣在了那里,顾不上回答那人的话,震惊的目光穿过帷帽垂下的白纱,落在站在内侧的李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未见,李玄似乎高了些,人清瘦了些,长身而立,身姿挺拔,穿一身青色云锦的锦袍,他微微垂着眉眼,面色清冷,像是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有一种浓郁的疏离。   她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开口说话。   李玄怎么会来苏州?   来办案?   还是……来找她? 第36章   被人这样盯着, 李玄似有所觉,抬起头,沉沉的目光望过来。   阿梨被他看得一惊, 下意识侧过脸, 手紧张地去拉着帷帽的白纱,生怕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过来, 暴露了她的身份。   阿梨抿唇屏息,另一只手轻轻拉了一下刘嫂的袖口, 刘嫂便立即反应过来了, 上前去给客人介绍砚台, 边道歉道, “我家掌柜的不大舒服,我来给贵客介绍。您方才看的是油烟墨, 乃是徽州产的上好墨锭,落笔不晕……”   刘嫂客客气气地介绍着,李玄却充耳未闻, 只将目光落在一侧站着的阿梨身上。   不知为何,这掌柜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即便带着帷帽, 连头发丝都未露出分毫, 李玄依旧觉得熟悉, 他心里生出点疑惑来, 眼神便越发不肯挪开, 只定定盯着阿梨。   阿梨被他看得心里发颤, 一只手牢牢拉着帷帽垂下的白纱, 微微转开脸,迈着急促的步子,想要躲进后院去避一避。   这时, 李玄蓦地开了口,“掌柜,有茶么?”   正饶有兴致挑选墨锭的李琰闻言一怔,纳闷转头来看自家堂兄,见自家一向克己守礼的堂兄,竟定定盯着人家女掌柜,忍不住压低了声,咳嗽了一声,提醒了李玄,“堂兄。”   他心道,这书肆女掌柜可是嫁了人的,堂兄不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吧?   李玄却恍若未闻,只重复问了句,“掌柜,有茶么?”   阿梨抿着唇,心里怕得不行,兀自镇定点点头,停下步子,朝一旁摆着茶壶杯盏的桌子走去,微微低头,取起茶壶,微微倾倒。   茶水从壶口缓缓淌出来,落到茶盏里,如金玉落于玉盘。   很快,茶盏便满了一半。   阿梨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盏,转身走到李玄身边,尽可能垂下眼,不去同他对视,双手捧着茶盏,轻轻递到他面前。   李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垂着眉眼,将茶盏接过去,淡声道了一句,“多谢。”   他似乎真的没认出自己?   阿梨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只想赶快躲回后院去,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梨,岁岁找你……”秦怀怀中抱着岁岁,出现在书肆门外。   秦怀模样生得雅致清俊,怀里的岁岁则是玉雪可爱,十足的一个奶气小团子,苏州风气比别的地方开放些,女子立女户、开铺子的情况不少,但似秦怀这般,男人亲自带孩子的,却少之又少。   故而他一露面,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落到父女俩身上。   李琰更是一眼认出了秦怀,道,“原来你家娘子的铺子,便是这书肆?”   秦怀也是一愣,刚要回话,怀里的岁岁便抽抽噎噎哭起来了,小家伙被爹爹惯得十分娇气,说哭就哭。   秦怀冲李琰抱歉一笑,很快便到了阿梨身边,道,“她醒了不见你,便哭了,你去后边哄哄她,我来招待客人。”   阿梨心头乱得厉害,又怕李玄生疑,又怕自己露馅,只一言不发,胡乱点点头,抱过岁岁,搂在怀里。   秦怀见她这般反应,心中觉得有一丝奇怪,却也没多问,替母女俩推开门,要送她们去后院。   就在阿梨即将踏进门的那一刹那,她怀里的小岁岁似乎是不满自己看不到娘亲,小手朝上一伸,下意识一握,帷帽的白纱,便被她抓住了一个角。   小家伙还不足半岁,阿梨先前也看到她抓东西过,只是不妨她会抓得这么准,手脚还这样有力。   阿梨只是愣了一下,头上的帷帽便落了地。   白纱缓缓落到地上,整个书肆,蓦地一静。   李琰是唯一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看着直接推开秦怀上前的堂哥,他呆呆睁大了眼,什么情况?   这掌柜的确模样出挑了些,但……但不至于让堂兄一见倾心,连脸面都不顾,当着人家夫君的面,就要强夺人妻吧?   这……这不好吧?   那他……他是不是要帮堂兄拦着秦怀?   心里还在纠结,李琰的手却下意识伸了出去,拉住了秦怀的胳膊,讪笑着随口扯谎,道,“秦二郎,我堂兄同你家夫人是旧识!”   秦怀望向阿梨,此时李玄便站在她面前,清冷贵气的郎君,面色冷得骇人,站在那里,就好似这周遭再无旁人一般,眼里只有阿梨。   秦怀皱眉,朝阿梨道,“阿梨?”   阿梨微微垂着眉眼,她能感觉到,李玄沉沉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从上至下,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以及,毫不掩饰的怒气。   也是,本质上说,她是侯府逃奴。   她“死”的时候,李玄也许会怀念她,甚至会想她。但当该死的人,再度出现时,原来那点本就浅薄的喜爱,便成了怒气。   阿梨抿唇,露出了个自嘲又无奈的笑容,若是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李玄。只是,老天爷似乎有点不愿意让她如愿。   她轻轻抬起头,露出个温然的笑,朝一旁面露担忧的秦怀轻声道,“二哥,我同世子爷,的确是旧识。”   说罢,又垂下眉眼,轻声道,“世子爷,如若不嫌,您随我去后院吧。”   李玄一言不发,只沉默跟在阿梨身后,二人进了后院。   阿梨最近都歇在书肆后院,故而这里也准备了岁岁的摇床,阿梨微微弯腰,将小岁岁放进摇床里。   小家伙还浑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祸,扑腾着胳膊,亮亮的眼睛,盯着娘亲看。   她张了张嘴,咿咿呀呀叫唤了几声,唇边便多了几丝可疑的亮晶晶的液体。   阿梨心里无奈得紧,从袖里取了帕子,在她唇边下巴处轻轻擦了擦,又取了旁边的柔软的棉帕,垫在小家伙的下巴处。   做好了这些,阿梨直起身,回身望向身后的李玄。   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开过口,直到现在,才说了第一句话,“同你很像,叫什么名字?”   阿梨愣了愣,片刻后才明白过来,李玄问的是谁,她轻声道,“叫洛瑜,洛水的洛,美玉无瑕的瑜。小名岁岁。”   李玄闻言,竟笑了一下,他其实也很觉得很奇怪,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但好像,除了笑,他做不出别的反应了。   “岁岁平安,像你会取的名字。”李玄说罢,逐渐沉默下来,他心里有很多想问阿梨的。   他想问她,你为什么要假死?你独身一人,怎么来的苏州?路上遇到危险了么?   但最后,他一句也问不出了,问清楚了又有什么用,问清楚了,反倒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被践踏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是么?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落起了雪,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是最好的时候,白的黄的粉的,一簇簇挤在枝头,在院子西边一处墙角,开得热烈而灿烂。   有寒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阿梨顾忌着岁岁,想上前将窗户关上,离窗户更近的李玄,却迈出了一步,抬手慢慢合上了那窗户。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阿梨有点想哭,鼻子酸酸的,她忍住泪,轻轻抬起眼,望着李玄那张清冷贵气的脸,抿唇笑了一下,道,“世子,您就当没在苏州见过我,行吗?”   她顿了顿,缓缓地道,“你就当,我真的死了,行吗?”   “您很好,我那时候没有撒谎,那两年,您待我很好。可您是世子爷,您心里装着家国大事,装着侯府体面,装着侯夫人,装着大小姐,装着世子妃。我同您不一样。您从前,是不是从未问过我想要什么?”   李玄沉默着,他想起从前,自己从未问过,他问她,“你想要什么?”   阿梨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轻声道,“我想要一个家。您给不了,所以,我也从来不向您求。您是尊贵的世子爷,什么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便是我,也只是侯夫人赠与您的礼。我同您之间,原就是那样的主子和奴婢的关系,我问您要一个家,那样太可笑了……”   阿梨原本不想哭的,离开京城的时候,她没有哭过,一路上遇到危险时,她也没哭过。但面对着李玄,眼泪却不受她控制一样,就那么落下来了。   就像玉泉寺那个夜里,她冻得瑟瑟发抖时,李玄抱着她时,她也忍不住哭得厉害,像是想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扪心自问,她真的从未对李玄动心过吗?   大抵是动过的。   刚到世安院的时候,只有李玄的到来,能带给她慰藉,就像雪夜里的行人,见到一捧火,即便会烫手,也会忍不住扑上去的。   火那么烫,飞蛾不也一样会那样扑过去吗?   只是,她到底比飞蛾清醒理智得多,李玄要的是一个温顺规矩的通房,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李玄待她好,只是因为她温顺规矩,换了另一个人,李玄照样会如此。甚至,也许那人比她更乖巧规矩,李玄待她会更好。   李玄的喜欢,那么的浅尝辄止,那么的克制,就像他在她的面前划了一道线,她规规矩矩地、不敢逾矩一步,他便如从前那样,喜欢着她。她若迈过那条线,李玄便能立即收回自己的喜欢。   那么浅薄的喜欢。   阿梨轻轻笑了下,含着泪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她垂下眉眼,依旧如从前在李玄面前那样,温顺的、乖巧的、规矩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地道,“我要的,您给不了。您给的,我又不想要。是我福薄,担不起世子的喜欢。如今您已娶,我已嫁,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您做您的世子爷,我当我的秦夫人,就这样吧。” 第37章   “你已嫁, 我已娶……”李玄克制隐忍着,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缓着声道, “倒也是, 你连孩子都有了,可见离了我, 离了那侯府,过得比从前, 开心多了。”   岁岁是李玄的女儿, 其实只要算算日子, 李玄便能猜到, 除却怕李玄要带她回府外,阿梨最担心的, 便是女儿岁岁。   她是侯府血脉,李玄若是要带她走,阿梨没法子同他争。   此时听李玄话里的意思, 他似乎是没想到岁岁是他的孩子。   阿梨心里蓦地一松,又有些酸涩。   李玄说罢, 停了下来, 冗长的沉默后, 他犹如自虐一般开口, 问阿梨, “他……待你好么?你说, 你想要一个家, 我给不了,他给你了,是吗?”   阿梨轻垂眉眼, 温柔而娴静,然后轻轻颔首,道,“他待我很好,待岁岁也很好。”   阿梨的回答,李玄并不觉得意外,他只是有点难过,细细密密的疼,又从胸膛深处缓缓涌上来了。因着那疼,李玄甚至感觉,浑身都失了力气。   他不大想去看摇床里的岁岁,目光便轻轻转开,然后落到炉子上烘着的梅花上,忽的想起从前。   阿梨搬去别庄之前,烘了些梅花茶,后来阿梨“走”了,他便极为珍惜地收起来了,不舍得喝,唯独想得厉害的时候,才取三四朵出来,用热茶泡了,在屋里安安静静喝了。淡淡的梅花香里,他闭着眼,感觉阿梨好像就在身边一样。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再也喝不到阿梨亲手给他煮的梅花茶了。   现在才明白,不是梅花茶没有了,只是,那精心烘烤、细心煮开的花茶,再也不是为他准备的了。   李玄开口道,“替我煮一碗梅花茶吧,我喝了,便走了。”   阿梨听得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了那炉子上烘着的梅花,轻声应了。   屋里没热水,阿梨也不想去前面书肆里取,便提了水壶,去庭院里,想取些雪水,去厨房煮。   阿梨出去后,屋里便越发安静了,李玄的目光,再一次失了可停留的地方,来来回/回的,最后还是落到了摇床里的岁岁身上。   小婴孩养得很好,皮肤细腻娇嫩,眉眼肖似母亲,李玄只消看一眼,便晓得,这孩子日后定然会生得如阿梨一样美。只是她比阿梨命好,有父母,不必卖身为奴为婢,等到了说亲的年纪,怕是连门槛都要被踩碎了。   李玄理智上很厌恶这个孩子,从进来起,便一直想刻意忽视这个孩子,此时却不知为何,忍不住迈开步子,走到了那小小的摇床边。   看得出,摇床是新的,大概是怕小婴孩磕着碰着,边边角角都用柔软的棉布包着。但无论做工还是材质,都入了不李玄的眼。   李玄忍不住想到自己的侄儿,妹妹李元娘生的小郎君,那孩子的摇床是用上好的红木做的,纹理清晰,雕刻着云纹、如意纹,边角被金银玉石包裹着,无一处不精致贵气。   就那般,母亲回来后,仍是止不住的抱怨,说邵家待元娘不上心,对孩子不上心。   李玄轻轻垂下眼,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着。   这孩子若是他和阿梨的,那该多好。   她会甜甜喊他爹爹,会伸出小手要他抱抱,会软软抱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告状”,说娘亲要她练字,练字好难,岁岁学不会。   他呢,是必定当不了严父的,只能想法子替女儿开脱。   他只是这么一想,心里便止不住地发软,就好似,面前这个孩子,真的是他同阿梨的孩子。   李玄静静站在摇床边,摇床里的岁岁扑腾着手脚,同样大大睁着眼,圆溜溜、黑黝黝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盯着面前人。   似乎是觉得好玩,小家伙伸出小手,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朝李玄的方向靠近了一下。   白嫩短胖的手指,软得像白豆腐一样,仿佛一戳,便会滋滋冒出点水,再用力点,便要破了一样。   李玄只看着,并不想去碰这孩子,直到看见岁岁将柔软的襁褓踢开了些,怕她着凉,才微微弯下腰,想替她整理一下。   他一低头,刚伸出手,小家伙便牢牢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软乎乎地、像刚出锅的白豆腐,嫩得晃晃悠悠的。   李玄微微闭了闭眼,心里蓦地软了,没有用力抽出,只纵容着岁岁,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去替她整理襁褓。   小家伙喜新厌旧,很快便觉得没意思了,松开了小拳头。   李玄顺势,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指,指尖还有些发麻,方才那种柔软的感觉,还没有完全褪去。   等他回过神时,摇床里的岁岁已经睡过去了,小手握成拳头,靠在白嫩的脸颊两侧,小嘴微微张开,一副睡得香甜的模样。   过了会儿,阿梨便推门进来了。   她手里提着水壶,从桌上取了个茶盏,壶身缓缓倾倒,颜色清亮的茶水,便缓缓落到了茶盏中。   只几秒,茶盏便满了。   阿梨端起来,双手捧着,递到李玄跟前,如从前在府里那样温声道,“世子,喝茶。”   李玄愣了一下,才接过去。   杯盏粗糙,不如府里的瓷器那样平滑,薄薄的热穿过杯盏,余温暖着李玄的指尖。   他下意识将茶盏捉得很紧,指尖用力地发了白,良久,直到茶盏里的茶都冷了,他才蓦地端起来,一口饮尽。   微凉的茶水,冷得他五脏六腑有些疼。   李玄喝吧,放下茶盏,最后看了一眼阿梨,那一眼沉沉的,看得阿梨心里跟着有些难受。   李玄轻声,“我走了。”   说罢,他抬步朝外走,步子迈得很急。   他怕自己一回头,便走不了了。   他不是无能为力,这书肆、秦家、甚至是那个孩子……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动动手指,便能摧毁的。   只是,阿梨在他面前,那样安静温柔地,说自己过得很好,他便狠不下心,做不出那些事了。   阿梨起初只望着李玄的背影,直到见他迈进了庭院里,雪落在他的肩上,才回过神,迟疑着,极其小声地喊了他一句。   “世子。”   那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不仔细听,都会被落雪声盖住,李玄却听见了,他身子顿住,却没回头,只长身而立,一动不动,站在雪里。   片刻,身后传来一阵有些着急的脚步声。   阿梨走到他身边,轻轻递过来一把伞,温然道,“外面雪大,您撑着吧。”   李玄“嗯”了一声,接过来,慢慢撑开了。   阿梨见状,便回到了屋檐下,这一次,直至李玄走出后院,她都没再唤他一声。   雪下得越来越大,寒风吹得人骨子里生出寒意,阿梨拢起双手,朝掌心呼了口热气,转身回到屋里。   岁岁还安安静静睡着,小脸上满是无忧无虑,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梨走过去,轻轻取了她下巴处垫着的棉布,稍稍有些湿了,她便放到炉子边烘着。   炉子里的炭火烧着,偶尔发出一声细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阿梨望着那橘红的火焰,觉得冻得发冷的身子,渐渐温暖起来了。   棉帕子很快干了,阿梨将帕子挂到一边,慢慢回到岁岁的摇床边。   小家伙睡得很香,发出很轻很轻的鼾声,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毛时而皱起,时而舒展松开,一副很纠结的样子。   阿梨看得好笑,抿唇露出个温软的笑,片刻,那笑便渐渐没了,她轻轻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着岁岁的,很小声、很温柔地道。   “岁岁,方才那个,就是你的爹爹……对不起啊,这大概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他很好,只是娘亲同他没缘分……”   “你不要埋怨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阿梨轻声说着,温热的泪,便从眼里一点点涌了出来,落在岁岁的襁褓上。   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   书肆外,马车里,车轮碾过地面的雪,发出规律的细微咯吱声响。   李琰时不时朝对面看一眼,心里有些讪讪地。   自己在李玄这个堂哥面前,总是有些没底气的。也不仅仅是他,李家任何一个子弟,无论长幼,在李玄面前,都有种莫名的抬不起头的气虚。   盖因自己这位堂兄,在李家,是极为厉害的人物,再往上数三代,才数得出比他更厉害的人。那还是占了年纪大的优势。   李琰时常感觉,自家这位堂兄,规矩板正得叫人害怕,明明只比他大了半岁,两人却犹如差辈一样。   他有时候都想,一心扑在仕途上的堂兄,任何时候都冷静自持的堂兄,究竟会不会有普通人的情绪。   然后,他刚刚便看见了。   方才堂兄见到那位秦家娘子时,态度真的令他吃惊到了极点。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堂兄失去理智。   李琰心里痒痒地,再抬头打量了一下面前面色清冷的堂兄,绞尽脑汁好一会儿,才找到自以为合适的开场白。   他讪讪开口,“堂兄,真是巧啊,这么大的苏州,都能叫你遇见故人。哈、哈……”   李玄听了这话,只轻轻瞥了他一眼,什么多余的反应都没有,连一句敷衍的“嗯”都没有。   李琰不泄气,继续鼓起勇气开口,“说起秦家,那秦家娘子却也是个不走运的,先前被此处一个主簿给瞧上了,那主簿不是个东西,看秦家娘子孤身一人,便连人带铺子,都给盯上了。幸而秦二郎是个有勇有谋的,把那主簿的恶行整理成册,想法子递到了我面前,我及时罢了那主簿的官,抄了他的家,才没叫秦娘子落到那主簿手里。不过啊,要是没这事儿,秦二郎估计也不能那样顺利抱得美人归……”   他正摇头晃脑说着,便看见不知何时,李玄死死盯着他。李琰一慌,讪讪地道,“怎……怎么了?”   李玄不理他,只死死盯着他,沉声问,“你是说,他们是在那主簿一事后,才成的婚?你确定?”   李琰一慌,忙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没……没错啊,我那时候听人说了,还、还送礼了的。”   李玄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开口,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出其中极其细微的一丝颤抖,“你替我查……”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不用了,我自己查。” 第38章   李玄走后, 秦怀心里到底觉得不大对劲,便推门来了后院。   他进门的时候,阿梨正在叠岁岁的尿布, 见他进来了, 便眨眨眼,轻声喊他, “二哥?”   秦二哥这人是个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那种, 两人既说了是做假夫妻, 那他便从不同阿梨亲近, 连这后院, 也都很少踏足,除非是抱着岁岁的时候。   秦怀见阿梨神色如常, 只眼尾有一点点红晕,大抵是哭过了,原想问的话, 顿时便咽了回去。   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是他自己, 不也有么?阿梨若是要他出面帮忙, 自然会提, 无需他多问什么。   秦怀按下心头疑惑, 朝阿梨点点头, 道, “我来看看岁岁。”   提到岁岁, 阿梨便抿着唇,露出个温柔的笑,道, “方才还折腾得厉害,现下倒是睡得很香,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又是皱眉,又是撇嘴的,好玩极了。”   秦怀走到摇床边,低头看襁褓里的岁岁,眼神温柔了许多。   他这辈子大概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便把岁岁当成亲生女儿一般,轻轻笑了下,毫不嫌弃道,“能吃能睡,是福气,岁岁是有福气的小姑娘。”   阿梨听了只笑,旋即又道,“不能叫她睡了,等会儿夜里又不肯睡,来折腾人了。”   岁岁有点小脾气,自己不睡的时候,就一定要有人陪着。阿梨白日要看铺子,自然是不能同她熬的,倒是秦怀,夜里一听到岁岁的哭声,便披了衣裳过来问。   待抱走之后,秦怀常常哄到半夜,父女俩才同一个榻睡着,第二日便一起赖床。   秦怀听阿梨这样说,不舍得叫醒岁岁,却也不同阿梨理论什么,只不动声色提起了另一桩事,道,“今日是三娘生辰,我让人弄了些羊肉来,正好近日天寒,吃了暖身子。等会儿关了铺子,便一起回去吧。”   阿梨此时才知道,今日是秦三娘的生辰,自然立刻答应下来。   最近天冷,阿梨有时候图省事,便带着岁岁在书肆后院住了。今日听秦怀这样说,便将刚叠好的尿布装好,打算等会儿带回去。   外头下着雪,风刮得人脸上生疼,虽然离过年还有些日子,但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开始少了,素日热闹的街上,显得有些冷清。   书肆也不例外,再过几日,书院都要关门了,学子也要休息,生意会淡些,等到开春后,生意便会更好些。   秦怀在摇床边陪着岁岁,顺便取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翻着,阿梨则在微黄的油灯下,写写勾勾。   她在琢磨,明年开春后,怎样将书肆的生意做得红火些。   其实今年这一年,她几乎没有在书肆上用什么心,先前怀着岁岁,后来坐月子,委实腾不出时间和精力。   如今,倒是能一门心思琢磨书肆的生意了。   屋外安安静静的,屋里也是,阿梨的思绪格外的清晰,片刻就想了几个吸引学子的法子。   若是能以免费的噱头,为附近几个书院每回旬考、季考中名列前茅的学子提供笔墨纸砚一份做奖励,借此机会同附近几个书院搭上关系,不说叫他们日后笔墨纸砚开支都来书肆,至少也能吸引更多客人。   阿梨想了后,又怕不合适,便去问了问同为读书人的秦怀。   秦怀倒是有应必答,认真替她出主意,然后又道,“你这想法倒也不是不行,既是免费的,书院自也不会拒绝。我从前有位同窗,如今便在书院做夫子,改日我替你问问。”   阿梨自然欣喜,点头应下,不忘谢过他,“多谢二哥。”   下午的客人便更少了,想到今日是三娘生辰,外面的雪还未停,阿梨便早早叫刘嫂关了铺子,回家去了。   她则带着岁岁,同秦怀一起回秦家。   下了一整日的雪,天都是灰蒙蒙的,街上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便陷下去半只脚了。   阿梨原想自己抱着岁岁的,秦怀却朝阿梨道,“我来吧,抱着沉,你提着灯笼吧。”   说罢,便将岁岁抱了过去,一只手护着小岁岁的襁褓,半拥进怀里,用略显单薄的胸膛,替她挡着风。   阿梨忙提着灯笼,转身锁上后院的门,两人带着孩子,出了书肆。   走到街上,雪几乎已经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明晃晃照在雪地上,月光都透着一股清寒。   街上看不到行人,阿梨手里提着灯笼,裹着厚厚的灰青披风,跟在秦怀身边走。   安安静静的月亮照着两人,莫名的,清寒之下,有几分温馨。   岁岁不是第一回 看到雪,但仍是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好奇朝四周张望着,咿咿呀呀自说自话着。   秦怀性子好,居然还时不时应岁岁一句。   阿梨在一侧听着,觉得有些好笑,乱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刹那,忽的平静了下来。   其实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也会很好。   感情原本就是很难得的,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就像三娘一样,相爱也未必会长长久久。   但是,她现在有家了。   秦二哥像兄长一样,三娘像姐姐一样,而她,就像被他们兄妹照顾着的小妹妹。   还有岁岁,她能一点点养大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光是这样想想,阿梨心里便涌出了淡淡的温暖和欢喜。   这样便很好了。   人要惜福,也要知足。   书肆离秦家不远,不多时,几人便到了秦家,门口挂着灯笼,暖黄的光照出一小片明亮。   秦怀推开门,阿梨便跟着进去了,转头将门关上。   她关门关得着急,却未曾发现,巷子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深蓝的马车,藏在巷子角落阴影里,若是不仔细看,的确是没法子察觉的。   雪青帘子被撩起一角,凛冽的寒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将马车里原本那点暖意,吹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李玄却像没察觉到冷一样,直到秦家大门关上许久,才松了手,由着帘子落下。   良久,他才开口,“回去吧。”   侍卫闻言赶忙打起精神,抖动缰绳,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知州府。   李琰如今在此处任知州,李玄这回出门,原是要去江州查一桩案子,经过苏州时,受了李琰的邀请,便打算在苏州停一日,第二日便走的。   只是,遇到了阿梨,他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的了。纵使要去查案,也得留人在苏州。   李玄一身清寒,下了马车,回到暂住的院子,被他派出去的谷峰已经回来了,站在屋檐下等他。   谷峰还是同云润成了亲,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越发稳重,见到主子回来,并不急着开口。   李玄朝他点点头,“进屋说。”   谷峰跟着进去,转身将门关上,才递上一份册子,恭恭敬敬道,“照您的吩咐,属下没有惊动薛主子身边的人。”   李玄“嗯”了声,看了眼那摆在桌案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心里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许的紧张。   就算是当年在陛下面前作赋时,他也没有这般紧张过。   李玄自嘲地笑了一下,让谷峰出去了,良久,才打开了那册子。   谷峰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人,做事极为细致,虽只短短一日,仍是将阿梨到了苏州后的情况,查得事无巨细。   其实不必查,他心里也猜得十之八/九了。   那叫岁岁的小婴孩,若是看月份,再算算日子,便猜得出,是阿梨在京中时怀上的。   大抵阿梨心里都觉得很疑惑,明明每回都喝了避子汤,又怎的会怀上那孩子?但其中的缘由,李玄再清楚不过,从苏州回去后,阿梨的避子汤,他便做主停了的。   后来每回床事,都是他提前吃了药。   唯独要送阿梨去别庄的那一回,因是一时情浓,那种场合下,他便不好吃药,便漏了那一回。   只是,不曾想,真就那样巧。   李玄一行行看过那册子上的字,为阿梨诊脉的大夫、接生的产婆,以及岁岁出生的日子。   李玄看着看着,一贯冷硬的心,蓦地柔软下来,又隐隐泛起了酸涩之感。   他现在甚至有些感激秦家兄妹,若没有他们,阿梨只能孤零零地,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生下岁岁。   是他做得不够好,才叫阿梨和岁岁平白要吃这样的苦。   同样是怀孕生子,妹妹李元娘生产时,李家邵家几十口人守在门口,医术精湛的大夫等着,经验丰富的稳婆候着,丈夫邵昀从头至尾陪着,两府的人,放下手里所有事,殷切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   那个时候,李玄也在邵府。   可他的阿梨呢,怀着孕,守着书肆的生意,被区区一个主簿威胁得不得不嫁人保全自己。   那个时候,本该保护母女二人的他,又在哪里?   大理寺?查案?还是陪母亲去邵府看妹妹元娘?   李玄想不起来了,他微微合上眼,眼前蓦地浮起了方才看到的那副场景。   雪夜里,月下,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阿梨同秦二郎并肩而走。   他想起在侯府的时候,阿梨从未同他并肩走过,永远都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那时候,他觉得阿梨这样规矩,往后做了侧室,也不会恃宠生娇,如今才慢慢意识到,阿梨的规矩,是何等的心酸,是怎样的委屈。   阿梨比元娘还小,却比元娘稳重了多少,他从前觉得这是懂事规矩,现在想想,谁生来就是懂事的?   谁也不是。   李玄深吸一口气,胸膛里酸涩难言,他轻轻垂下清冷的眉眼,一遍一遍翻着那本册子,犹如自虐一样。   直到天色渐明,烛火早都烧尽了,屋外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响,李玄才收回手。   他站起身,推开门,长身而立,站在屋檐下。   谷峰原犯困着,听到动静立即打起精神,拱手上前,等着李玄吩咐。   片刻,李玄道,“去寻一个女子,章月娘,其父为此处长史。带她回苏州。”   谷峰应下,立马转身出去了。   清晨的空气清寒,灌进肺腑,李玄却觉得自己,从没像这一刻这样清醒过。   他在心里道,既是朝自己,也是朝阿梨和岁岁。   阿梨,你想要一个家,我会给你的。   我会给的。 第39章   清晨, 阿梨刚从睡梦里醒来,便听到刘嫂在门外说着话,似乎是在说什么“造孽啊……狠心啊……”。   她起来披了衣裳, 看了眼摇床里睡得正香的岁岁, 轻轻推开门出去了。   刘嫂闻言转过头看她,笑着招呼道, “掌柜起了啊?”   阿梨朝她笑着点头,眼神便不由自主落到她怀里抱着的竹篮上, 那是个不大的竹篮, 盖着层深蓝的柔软棉布, 棉布底下似乎有什么活物, 蓝布时不时浮起一小处。   刘嫂见她盯着看,才想起来, 抱着竹篮走过来,边叹气道,“现在的人啊, 真是狠心。这大冷的天,就这么把狗崽丢出来。我今早在街上瞧见的, 喏……”她一边掀开蓝布给阿梨看, 边道, “掌柜的您瞧瞧, 这狗崽生得多精神。”   阿梨凑过去看, 竹篮里的狗崽脑袋圆圆的, 眼珠子黑溜溜的, 也不四处看,只乖乖望着她,被刘嫂揉着脑袋也不喊叫, 至多只低低的呜一声,看上去又可爱又可怜,温顺极了。   阿梨看得心软,抬手去碰了碰小狗的脑袋,狗崽乖乖趴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摸。   刘嫂原还不知如何处置这狗,见阿梨这样喜欢,有了主意,对阿梨道,“掌柜,您要是喜欢,不如就留下养着。我们这老话都说,黑狗准、黄狗稳。这黄狗啊,打小就温顺,长大了看家护院是一把好手。您带着岁岁在这后院住,有只大狗守着,也安心些。再说了,这么冷的天,真要不管,非得冻死。”   阿梨原就有些心动,她一直想养一只狗,只是没机会,眼下这么一只乖乖的小狗趴在自己面前,即便刘嫂不劝,她也想留下。   阿梨点点头,从篮子里抱小黄狗抱出来,小家伙十分温顺,乖乖趴着,连爪子都不伸。   狗肚子圆乎乎的,肉肉的,阿梨摸了一把,手感特别好,忍不住又揉了一下,刘嫂见她这幅喜欢模样,倒是笑了,道,“这狗好养活,有什么吃什么,您看着喂就是。”   阿梨俱点头应下。   等刘嫂去前面看铺子后,阿梨便去了趟厨房,弄了点昨日剩下的肉,又怕狗崽太小嚼不动,便撕成细细的肉丝,放进白粥里,熬得软糯了,寻了个旧汤碗,装好了肉粥后,便端着回了屋子。   她进门的时候,小黄狗趴在竹篮那块蓝布上,却没呼呼大睡,一双眼睛盯着门的方向,似乎在看门。   阿梨将汤碗摆在小狗面前,小狗却十分听话,没直接扑上去吃,抬头望着阿梨,似乎是在等她发话。   阿梨抿着唇,露出个笑,抬手轻轻摸了一下狗狗的脑袋,道,“吃吧,以后这汤碗便是你的食盆了。”   小狗摇了摇尾巴,圆滚滚的身子却十分灵活,一下子便从竹篮里爬了出来,去舔汤碗里的肉粥,吃得唏哩呼噜的。   阿梨托腮蹲着看,琢磨着给小狗取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才行,思来想去,脑子里除了阿黄、小黄、旺财……这种俗气的名字,一时居然想不出别的。   她也不纠结于此,索性便先搁着,去看了看摇床里的岁岁。   岁岁倒是醒了,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直到见到娘,便伸出手要她抱抱。   阿梨抱她起来,先给她换了尿布,才抱她去看小狗,因为怕小狗咬人,她特意隔得远远的,没敢凑得太近,微微弯腰,指了指埋头吃肉粥的小狗,道,“岁岁,我们家养狗了哦……这是我们家的狗狗。”   岁岁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嫌离得太远,伸爪子就要去抓小狗尾巴,还好阿梨及时站了起来,看着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的岁岁,阿梨只得无奈同她讲道理。   “笨岁岁,不可以抓狗狗,弄疼了,它会咬你的。”   岁岁歪了歪小脑袋,还以为娘在同她玩呢,拍了拍小手,更开心了。   阿梨也无奈,和一个小婴儿讲道理是没用的,好在岁岁现在大多时间都待在摇床里,倒也没什么机会招惹小狗。   最后小狗的名字,阿梨还是给取了阿黄,俗气是俗气了点,但刘嫂听了后一个劲儿点头,直说贱名好养活,阿梨便也觉得,这名字似乎没那么难听了。   阿黄就这般安顿下来了。   渐渐的,阿梨便发现了,阿黄虽然还是只奶狗,却很有看家护院的自觉,像是本能一样。   自打阿梨允许它出竹篮后,它便十分自觉在门口寻了个角落,就在那儿安家了,连晚上睡觉,都不肯挪地方。   阿梨怕它冻着,便用稻草和旧褥子给它弄了个窝。   她弄的时候,阿黄就蹲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   等她弄好了,阿黄便立即迈着肥嘟嘟的爪子进了窝,舒舒服服打了个滚,然后收起两只前肢,耳朵竖着,双目有神盯着门口的方向,一动不动,小小年纪便一脸深沉模样,看得阿梨直想笑。   日子不徐不缓地过,离过年就只剩二十来日了。   这算是阿梨在苏州过的第一个正经年,便也十分上心,早早便给岁岁做了新衣裳,红色的小衣裳,虎头鞋,又喜气又精神。   秦三娘过来瞧她,约她上街办年货,阿梨便答应下来,将岁岁交给秦二哥照顾着,自己则同三娘出门了。   临近过年,街上卖年货的商贩铺子多了不少,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阿梨是第一次办年货,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加上她如今也不缺银子,便也不克扣自己,但凡瞧上了的,便都大大方方买下了。   几日下来,过年要用的物件,几乎都买全了。   冒着寒风出门了几日,天也愈发冷了,阿梨便也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了。   但岁岁是个不老实的,待不住,恨不得日日都出门,但阿梨怕她吹风受寒,便也不大带她出门。   母女俩关起门来过日子,临过年,书肆的生意也彻底冷清下来了,阿梨索性给刘嫂放了假,每日书肆只开半日的门,一到下午,便叫刘嫂关了铺子回去了。   这一日,刘嫂关了书肆,同阿梨打了招呼,便回去了。   阿梨出来送了送她,刚要回屋,她身边的阿黄却一下子站了起来,警惕朝着巷子一侧方向吠,压低身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阿梨觉得古怪,阿黄来家里好些日子了,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就连岁岁揪它的耳朵,阿黄都只是低低的哼哼两声,从没像今日这样叫过。   阿梨迟疑着,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想了想,决定还是关上门,后院就她同岁岁,秦二哥和三娘都不在,刘嫂也走了,还是警惕些好。   这般想着,阿梨便朝回走了几步,抬手去关门的功夫,便见到方才阿黄朝着吠的巷子里,走出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身湖蓝色的袄,底下是件棉裙,眉眼很好看,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年纪并不很大。她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头发被寒风吹得乱糟糟的,鼻头冻得发红。   见此情景,阿梨关门的手顿了顿,有些不忍心,微微抬了声音,问道,“姑娘,你是同家里人走散了么?你家在哪?”   章月娘却顾不上回话,她心里难过极了,只看着温柔又温婉的阿梨,心里止不住地想,原来秦怀喜欢这样的女子。   也是,秦怀那样温润的人,自然不喜欢她这样聒噪的人,怕是从前自己缠着他的时候,他心里便烦她了。   章月娘站在原地,阿梨见她脸上满是难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年岁又不大,天又这样冷,阿梨到底不忍心,轻声道,“姑娘,你若是没去处,便先进来坐一会儿,避避风也好。”   章月娘迟疑着朝阿梨走过来。   待她走近了,阿梨便去牵她的手,入手冷得厉害,她便顺手将揣着的小手炉递过去,温声道,“暖暖手吧。我去弄点热茶给你。”   说罢,她锁了书肆大门,领着章月娘回了后院,给她倒了热茶,因章月娘看着只像个小姑娘,阿梨便泡的花茶,还加了点蜂蜜,她轻轻递过去,道,“喝吧,天冷的厉害,喝了暖暖身子。”   章月娘接过去,捧在手里,粗糙的杯壁有些微微发烫,她冻得麻木的指尖,渐渐恢复了知觉。   她主动开口,仰起脸,轻声朝阿梨道,“我姓章,叫月娘。”   顿了顿,又像是怕阿梨知道什么一样,立刻解释道,“我原本想替我侄儿买个砚台的,见书肆要关门,便没来得及说。我刚从外地回来,因为是和离归宗,我嫂嫂怕我坏了侄女的名声,便不大愿意我回来,我便想着,我若给侄儿侄女送些东西,她兴许便没那么不高兴了。”   阿梨一贯体贴,旁人家的家事,自然不会多问,她只点点头,温声道,“那等会儿我带你去挑一挑,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章月娘应了一声,然后捧着茶,小心翼翼喝了一口,眼神却总是忍不住落在阿梨身上。   阿梨今日不出门,便穿得偏素净,一件藕荷的宽袖袄子,下半身是豆青的褶裙,头发只简单梳了个髻,用一根银簪固定着,其余的头发则服服帖帖垂在背后。   她正低着头,取了铜勺,去拨弄炭火,火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将她衬得娴静又温柔。   未施粉黛的脸上,肌肤雪白细腻,眉眼都是温柔安静的。   章月娘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心里酸酸涩涩的,连方才喝进口里的花蜜茶,都尝不出半点甜味了,仿佛整个嗓子眼都是苦的。   她捧着茶盏,指腹无意识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阿梨放下铜勺,刚好岁岁醒了,在摇床里哼哼了几句,她便走过去,抱了岁岁过来,放她在膝上,哼着歌哄她。   岁岁很好哄,很快便不哼哼了,饶有兴致去捉她手腕上的镯子玩,阿梨便也伸出手腕,由着她玩。   空闲之余,阿梨微微一抬眼,便看见对面坐着的章月娘,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她微微一愣,心里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第40章   阿梨心里想, 这个叫章月娘的姑娘,是为我来的。   若说方才请人进门的时候,阿梨还只是心里不忍, 此刻便有那么点确定了。   自从进屋起,章月娘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一刻, 即便阿梨不去看,也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落在自己身上。   虽不算如芒在背, 但阿梨还是能察觉到的。   再者, 方才她抱着岁岁哄时,章月娘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们,虽然没哭, 但看上去,比哭了还可怜些。   阿梨微微低下头,轻轻拍着岁岁的襁褓, 温温柔柔继续哼着歌,只当没看见对面要哭不哭的章月娘。   片刻后,章月娘倒是主动开口了, 她道, “打扰你们了, 我家里人还在等我, 先回去了。”   说罢, 她便逃也似的起身了。   “章姑娘, ”阿梨轻轻叫住她,待她回头后,便道, “你的砚台还未买。”   章月娘脚步一下子停了,转身避开阿梨的视线,道,“你随意替我挑一个吧,什么样的都行。”   阿梨“嗯”了一声,将岁岁放到摇床上,朝章月娘轻轻颔首,“你随我去前面挑吧。”又问她,家中侄儿多大年岁。   章月娘答了,“十二。”   阿梨便替她推荐了块石砚,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用玉砚、陶砚反倒容易糟蹋东西。   “这块刻的是林间猴,刻工精巧,石猴生动活泼,正好应了你家侄儿的生肖。以他的年纪,用玉砚、陶砚反倒不大趁手。您看行么?”   阿梨说罢,便等着章月娘回话。   章月娘却像是愣了一下,回神后才慌乱点头,“那就这个吧。”   阿梨点头,很快将砚台包好,递过去给了章月娘。   章月娘接过去,很快便匆匆出门了。   阿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将书肆大门关好锁上,回到后院,见到在摇床里捉着铃铛玩的岁岁,阿黄安安静静蹲在摇床边,像是守着小主人。   阿梨笑了下,走过去抱岁岁,同她道,“我们回去一趟。”   岁岁哪里听得懂,见娘抱起自己,高兴得直拍手,咧嘴傻乐。   阿梨抱着岁岁,打算回一趟秦家。她原想留着阿黄看家的,阿黄却屁颠屁颠追了出来,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她和岁岁。   阿梨便随它跟着了,锁好门,从后院出来,朝秦家的方向去了。   这条路阿梨走了很多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路上没什么人,风又很大,阿梨便走得急了些。   很快便到了秦家,她推门进去,秦怀闻声很快出来了,见到阿梨和岁岁,有些惊讶。   他上来接过阿梨怀里的岁岁,没问什么,朝阿梨道,“进屋吧。”   阿梨“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秦怀低下头,岁岁正咿咿呀呀地同秦爹爹说话,手舞足蹈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秦怀倒也理她,时不时点点头,一副我听懂了的样子。   阿梨看得有些好笑,进了屋,浑身便暖和起来了。   阿梨想了想,主动开了口,“秦二哥,叫岁岁自己玩吧,我有事情想同你说。”   秦怀微微一怔,不大明白,他感觉今天的阿梨有些奇怪,但也点点头,将岁岁抱进内间的摇床,又塞给她一个布老虎,片刻后,便出来了。   阿梨给两人倒了茶,一杯递给秦怀,将热乎乎的茶捧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小口,微微抬起眼,轻轻看着秦怀,然后道,“二哥,你认识一个叫章月娘的姑娘吗?”   然后,她便发现,一贯沉稳平和的秦二郎,脸色登时一变。   阿梨并不蠢,相反,她原就是极为聪慧通透的,秦怀这样的反应,阿梨依稀能猜出个大概。   其实她方才回来的路上便仔仔细细想过了,得出的结论便是,章月娘大抵是为秦怀来的。她在苏州无亲无故,唯独同秦家兄妹相熟些。   况且,阿梨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姑娘家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喜欢还是不喜欢,眼睛里便能看得出。   满满的难过、一点点的妒忌、还有那一丝不肯死心的执拗……   姑娘家的心思,原就那样简单。   阿梨只当做没看见秦怀的神色,继续轻声道,“方才她来了书肆,买了块砚台,说自己和离归宗,家中嫂嫂不喜,想买了去哄侄儿。我想,她大抵过得不大好。”   阿梨没说一句,秦怀的心就跟着颤一下,直到听到阿梨说“她大抵过得不大好”时,终于彻底变了脸色。   秦怀剧烈咳嗽了几声,阿梨递过去一张雪白的帕子,低声道,“二哥,你还好吗?”   秦怀却只露出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匆匆朝阿梨点点头,道,“还好,我有些事,出去一趟。”   阿梨答应下来,目送他走出正厅。   院里那棵极为高大挺拔的树,到了冬季,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枝丫倒是仍然朝四周伸展着。明明是冬日了,却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鸟儿,躲在其中一片枯黄的叶片下,抖动着羽毛,毛茸茸的脑袋贴着树干,轻轻蹭了蹭。   阿梨看见了,去厨房取了把米来,洒在窗台上,便回了屋子。   直到第二日,秦怀才回家。   他回来时,阿梨刚给岁岁穿好了衣裳,正要出门去书肆,还未迈过门槛,便看见秦怀进来了。   他的模样很落魄,不是那种衣衫褴褛的落魄,他照旧穿着昨日出门时的那件宝蓝色袍子,只是神情憔悴了许多。   秦怀抬头,看见阿梨抱着岁岁要出门,迟疑着唤了她一句,“阿梨,要去书肆么?”   阿梨轻轻点点头,又道,“灶上还温着粥和枣糕,二哥记得吃。我带岁岁出门了。”   秦怀点头应下,目送母女俩走了出去。   他身心俱疲,原不想去厨房,但想起阿梨那句嘱咐,到底还是去了厨房,掀了锅盖,温热的杂粮粥和松软的枣糕,其实很好吃,但秦怀没什么胃口,只食不知味地咬了几口,便匆匆想回房间。   他抬手去推门,刚推开一点,一张纸便被风吹起,在半空中打了个卷,慢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秦怀一怔,弯腰捡起,下意识朝纸上看过去,便见到上面是几个字。   “和离书”   .   阿梨出了秦家大门,低头冲怀里的岁岁笑了笑,拉紧了帷帽,迈开步子朝外走。   其实秦家兄妹帮她良多,自己实在不该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更不该,坏了秦二哥的姻缘。   阿梨这样想着,心里便也松快了些。   等同秦二哥和离了,她便去官府立女户,这同她原来的打算,也没什么出入,只是比她想象中更快了些。   阿梨低下头,亲了口自家闺女肉肉的脸蛋,道,“小岁岁,往后娘又要照看生意,又要照顾你,你可要乖一点,知不知道?”   小岁岁哪里听得懂,被香香的娘亲了一口,还以为她在同自己玩,笑得连眼睛都瞧不见了。   阿梨也跟着笑了,轻声道,“岁岁跟娘一起看铺子去。”   小岁岁继续傻笑,咿咿呀呀像是在回应她一样。   母女俩穿过巷子,身后还跟着只浑身通黄的狗崽子,今日难得是个大晴天,阳光将母女俩和狗崽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微风拂过,卷起一片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卷,很快落进河里,沿着流水的方向,一路随波逐流漂向远方。   .   书肆对面的酒肆里,二楼的一个窗内,李玄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母女俩踏进书肆。   那只胖胖的狗崽子,被阿梨取了个“阿黄”的名字,也跟着进去了。   再过一刻钟,书肆便会开门了。   只是冬日生意惨淡,街上大抵也没什么人,到下午书肆便会关门。   李玄看了许久,直到连阿梨的背影都彻底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却没关上窗户,依旧留了小半扇敞着。   微冷的风穿过窗户吹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微微晃动。   他回过身,谷峰已经在屋里等了许久了,垂手立在一侧,等着他的吩咐。   李玄沉默了会儿,沉声道,“备马,去江州。”   江州离苏州并不远,若是骑马,也只用不了半日的功夫,李玄带着谷峰出门,清晨走的,还未到午时,便已经进了江州城门。   进了江州城门,又走了一段,李玄才勒停了胯.下的马.   他翻身下马,在一座府邸前站定,长身而立,微微仰头抬眼,扫过那府邸上的匾额。   匾额之上,赫然是郑府两个大字。   谷峰上前敲门,很快门便开了,谷峰报上家门,那小厮就立马开了门,殷勤道,“二位快快请进,我家老爷恭候已久。”   李玄疾步入内,穿过庭院,来到正厅,正厅里,一个中年男人坐着,听到动静,很快起身,迎上前来,拱手道,“世子”。   “郑大人。”   李玄轻轻朝他颔首,沉声道,“找个安静的地方。”   郑老爷赶忙道,“好,世子移步书房。”   二人来到书房,丫鬟送了茶水进来,便很快退了出去。   屋里骤然静了下来,李玄才开口,温声道,“我听说,贵府曾经走丢一位小姐,如今还未寻回。”   郑老爷原就不明白,李玄这样一个世子爷,怎么会专程上门,拜访他这样一个小官。他先前收到拜帖的时候,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听他问起这陈年旧事,郑老爷愈发糊涂了,只点头应道,“确有此事。十三年前,我那小女儿跟着她祖母出门赏花灯,那时起便走丢了。我苦寻多年,始终没寻到她的消息。”   提起多年前走丢的女儿,郑老爷已经谈不上什么难过了,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他几乎都已经放弃了。   李玄沉吟片刻,抬起眼,一错不错盯着郑老爷,温声道,“郑大人,我同你谈一桩生意,可好?”   郑老爷一愣,忙道,“世子的意思是……”   李玄倒不在意他的试探,直接坦诚道,“我想借贵府小姐的身份一用。” 第41章   李玄前脚刚出郑家大门, 眨眼的功夫,郑老爷便回了正院。   他进门时,小女儿郑嘉荷正在郑夫人跟前撒娇, 娇气地问母亲讨要新首饰。   郑老爷走进去, 想同妻子说正事,见小女儿也在, 忙叫嬷嬷带她去隔间玩。   郑嘉荷是家中小女儿,骄纵得厉害, 如何肯, 只赖着不肯走, 噘嘴满脸不高兴道, “爹爹做什么赶我?有什么事不能叫我听的?”   郑老爷沉下脸,原想凶她几句, 却被郑夫人给拦住了,柔声道,“荷儿还小, 老爷别同她计较。”   说完,又朝小女儿道, “听你爹爹的, 还不快快出去, 你要的那新头面, 我明日就遣人送过去。”   郑嘉荷这才笑开了花, 肯点头出去了。   她一走, 屋里便只剩下了郑老爷夫妇, 郑老爷开口道,“过些日子,我会接一个姑娘到府里, 对外只称是嘉柔找回来了,这话我只同你说了,你也将嘴把严了,尤其不能同嘉荷同她几个哥哥说。”   郑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明白丈夫话里的意思,迟疑着道,“老爷的意思是……”   郑老爷坐直了身子,道,“嘉柔丢了这么多年,能寻回来的机会也微乎其微。索性认养个孩子回来,只当是嘉柔回来了,这般,母亲也不必日夜愧疚。”   十三年前,郑夫人正怀着小女儿,无暇顾及小女儿嘉柔,便大多时候都是婆母郑老夫人帮忙带着。那时候郑老爷的官还远不如现在,府里丫鬟婆子也少,郑老夫人亲力亲为,把孙女养在膝下,跟宝贝疙瘩一样宠着。结果出门赏花灯时,将人给丢了。   老太太愧疚了十来年,一想起来都还要掉眼泪,跟心头肉被割了一块一样。   郑老爷肯答应将女儿的身份借出去,自不仅仅只是为了安老母的心,若是如此,随意找个年龄相仿的,如何不行?说到底,他看中的是武安侯府的权势。   他要是同京城武安侯府成了亲家,往后在这江州,谁能同他郑家比肩?   只是,这番念头,郑老爷自是不会同妻子说,只面上一派孝顺,将老母亲搬出来作了借口。   郑夫人性子柔顺,是那种以夫为天的秉性,自是郑老爷说什么,她便信什么,虽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可到底点了头,“我都听老爷的。那我明日便去腾个屋子出来,同嘉荷住一个院子,姐妹俩也有个伴,这样可好?”   郑老爷却摇头,“单独收拾个院子,别怠慢了人家。”   郑夫人心里不解,仍是点了头应下。   待郑老爷走了,郑嘉荷便回来了,凑到母亲身边,亲亲热热问她,“爹爹方才说什么了?”   郑夫人愣了一下,想起方才夫君的嘱咐,便道,“你姐姐有消息了。”   郑嘉荷面上的笑容一滞,脸塌了下来,“是祖母总念叨着的嘉柔么?不都丢了十几年了,怎么忽然有消息了?爹爹莫不是被人哄了……”   郑夫人不妨女儿是这个反应,奇怪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不能喊嘉柔,得喊姐姐。你姐姐要回来是好事,你怎么像不高兴似的?”   郑嘉荷忙道,“我哪有不高兴,不过是一时惊讶而已!姐姐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娘不许污蔑我!”   说着,郑嘉柔又抱住母亲一番撒娇。   郑夫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倒也吃这一套,没继续追问了。   .   李玄出了郑府,却没转头回苏州,而是去了州衙。   州衙的人早就知道大理寺少卿要来,只是不妨他这么突然到访,忙去请了知州来。   江州的知州姓陆,刚过知命之年,留着一撮灰白的山羊胡须,看上去慈眉善目,连腕上都绕着串佛珠,还有个六净居士的雅称。   他似乎来的颇急,微微喘着气,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个笑,没什么架子,拱手道,“有失远迎,世子爷恕罪。”   李玄亦回他一礼,淡声道,“陆大人客气了。”   陆知州呵呵笑着,又一副糊涂样子,只颠来倒去说着,“不敢不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玄今日初至江州,自不会立即开始查案,也只是来衙署露个脸,很快便要去江州官邸入住。   离了衙署,李玄转头便去了官邸,他从京城带来的大理寺官员,先他一步便已在江州安顿下来了,得知他来的消息,俱在院里候着。   李玄进门,微微颔首,叫了负责此案的司直官入内。   司直姓叶,生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身强体壮,比起文官,更像个武官。   不等李玄问,叶司直便把这些日子查到的线索一一说了。   李玄只听着,神色一动不动,最后才轻轻抬眼,定定问,“所以你认为,郭氏灭门一案确为山匪所为?”   叶司直一听上峰这语气,顿时后背一阵寒意,哑口无言了。   李玄见他不开口,倒也未曾斥责,只道,“下去吧,明日带人去查郭家奴仆。”   叶司直忙抹了把冷汗,应下,然后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谷峰便带了一人进来,是李玄留在苏州的侍卫的其中一个。   李玄来江州,自然不会抛下阿梨母女不管,大半的侍卫都留在了苏州,但凡有什么动静,不到半日,消息便传到他这里了。   挥退了谷峰,李玄才开口,“说。”   那侍卫便言简意赅道,“章家已经同秦家提了亲事,薛主子同秦二郎和离了。另外,薛主子去了衙门,递了立女户的文书。”   事情的发展,全然同李玄安排的一模一样。章月娘同秦二郎,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阿梨一旦知道,便绝无可能再占着秦二郎妻子的位置。   至于秦二郎不肯娶章月娘,他许了章家好处,章家自然会出力。   李玄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侍卫便又取了封信出来,双手递上,道,“这是李知州让属下带来的。”   李玄收下,随口让人出去了,打开了信,寥寥几眼便看了个大概,眉心微微舒展,心中已有了个主意。   阿梨去郑家的事,再往后延些日子……   .   苏州   天又渐渐更冷了些,离过年也越来越近,只剩下三四日了。   早些日子,阿梨便同秦二郎去了衙门,两人便算是正式和离了。阿梨立女户的文书也堪堪才递上去,怕是需得过年后才能下来。   这一日,秦三娘来了书肆后院。   阿梨见她,忙招呼她进来坐,先把手里的暖炉递过去,笑着道,“外头冷吧?”   秦三搓了搓冰凉的手,道,“可不是么,你可别带岁岁出门了,她那嫩乎乎的小脸蛋,一出门就得冻得通红。”   自打阿梨同秦二郎和离后,秦三娘很是不好意思了一段日子,像是不敢见阿梨一样,还是阿梨主动同她说开了,两人关系才恢复如初。   “我二哥说,先前要替你同他旧时一个同窗引见的,他已经同那同窗说了,等开了年,便选个日子。”秦三娘是来帮兄长传话的。   阿梨闻言自是欣喜,她如今一人带着岁岁,自然一门心思要把书肆的生意撑起来。她应了下来,又道,“麻烦你特意跑一趟了,这么冷的天。”   秦三娘只一笑,“你同我客气什么。就算如今你不是我嫂嫂了,我那也还是岁岁的干娘呢。”   阿梨被她逗笑,抿着唇笑着,“那我们岁岁干娘还不快去抱抱岁岁。”   秦三娘立马起身,去抱了摇床里的岁岁,好一阵亲热,才放她在膝上,问阿梨,“你同岁岁今年过年打算如何过?不如和我们搭伴吧,过年就是要热热闹闹的,人越多越好。”   她像是随口一提,但实际上眼神一直盯着阿梨,等着她的回答。   阿梨听罢,却只是抿着唇笑,并不作声。   秦三娘有些急了,忍不住开口,“这又没什么要紧,你的事情,我都同月娘说了,你同二哥清清白白,没什么可避嫌的。月娘亦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章月娘还未同秦二郎成亲,但章月娘在娘家处境艰难,她嫂子因着章月娘和离归宗一事,气得回了娘家。章月娘不想家中父兄难做,索性便搬出来了,但她一个弱女子,又无去处,如今便住在秦家。   这件事,阿梨也知道。   秦三娘还欲说点什么,阿梨温声开了口,“三娘,我还是不去了。”   秦三娘不死心,极力劝她,“叫你一起过年,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二哥也说了的,只是他不方便来,故而叫我带的话。”   阿梨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实则是个执拗的性子,打定主意便不轻易改口的那种,任凭秦三娘说什么,她都只摇头不语。   秦三娘到底是泄气了,松口道,“你不愿意便算了。”   阿梨反过来轻声安慰她,“三娘,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你想,我又不是一人,我有岁岁呢,不会冷清的,岁岁多闹腾,你还不知道?”   秦三娘哪还能说什么,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眼看着外头天渐渐黑了下来,怕夜路危险,阿梨便催秦三娘回去了。   送走秦三娘,阿梨回了屋子,便看见岁岁使劲儿晃着手腕上的铃铛,叮铃叮铃的声响,驱散了满屋子的冷寂,还有一旁乖乖蹲着、守着小主人的阿黄。   阿梨见此情景,忍不住抿着唇,露出个温然的笑容。   不管章姑娘在意不在意,她是绝不能带着岁岁去碍眼的,大过年的,不能给人心里添堵。   她走过去,低下头亲了亲岁岁的脸蛋,语气里带了点欢喜,“过了年,我们岁岁就两岁了,是大孩子了。”   岁岁圆溜溜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不明白娘亲说什么,只知道娘亲了自己一口,乐得咧开嘴直笑。   蹲坐在地上的阿黄也跟着“汪”了一句,像是在同小主人玩一样,又像是在应和主人的话。   阿梨闻声低头看阿黄,摸摸阿黄的脑袋。 第42章   又过了几日, 很快便到了大年三十。   因着要过年团圆的缘故,阿梨早早给刘嫂放了假,大年二十八起, 便叫她在家里歇了。   书肆也早早关了门, 这条街上多是商铺,临过年了, 没了客人,几乎也都关了, 往日里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巷子, 忽的安静了下来, 叫人还有些不大习惯。   大年三十这一日, 阿梨难得睡了个懒觉,等睁眼时, 岁岁还躺在她怀里呼呼大睡,小猪似的,脸蛋睡得红红的。   阿梨放低声响, 几不可闻从榻上下来,走到窗户边, 轻轻推开一条缝, 便见院里白茫茫的一片。   昨夜里又下雪了。   院子被厚厚的雪覆盖着, 院里那几株桃树的枝丫都被压弯了, 单薄的枝干不负重担, 沉沉坠着。   唯独水井那一块, 因着井是中空的, 雪一落进去,便化作雪水了。   屋里的炉子已经熄了,只留一点点余温, 阿梨忙推开门,才走一步,卧在旧棉衣上的阿黄就爬了起来,跟着她身后一起出来了。   雪颇厚,阿黄还是只肥肥的小狗,一踩进雪里,就直接往下陷了进去。   它似乎是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直接就慌了,下意识跺着后腿,偏偏雪软绵绵的,不好着力,越扑腾,越是惊起一堆残雪,弄了它一头一脸。   阿梨从杂屋取了一簸箕炭出来,便看见阿黄一脑袋的雪,怏怏地样子,瞧见她,便可怜兮兮呜呜了两声,像是在求助。   阿梨险些笑出来,到底怕伤着阿黄护主的心,勉强忍住了,快步走过去,把它从雪地里解救出来,放到台阶上。   阿黄自觉丢脸,尾巴压得低低的,眼睛可怜兮兮垂着,低声呜呜了两句,扭头就回屋了。   阿梨也跟着进去,反手将门关上了,给炉子添了些炭,又将窗户打开了些,以做透风。   她看了眼榻上睡得正香的岁岁,便去灶屋弄些早膳。   阿梨还没回来,不曾想,屋里榻上的岁岁倒是先醒了。她朝左右看了看,没瞧见自己最喜欢的娘亲,黑琉璃似的大眼睛里,顿时蒙上了一层白雾,开始哼哼唧唧地小声哭。   阿梨从厨房回来,左手端着给岁岁准备的米糊,右手则是她的早饭,一小碗肉酱面,一进门,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女儿坐在榻上,金豆豆直往下掉,一副委屈坏了的模样。   阿梨自然心疼,微微扬声安慰自家女儿,轻道,“岁岁不哭,娘在呢……”   岁岁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娘亲,顾不得哭了,哼哧哼哧便往阿梨的方向爬过来。   偏她昨日是跟着阿梨睡的,没睡摇床,床榻四周只用了些薄被挡着,眼瞅着就要爬过那被褥了。   阿梨顾不得手里的碗,飞快往一旁的桌上一放,朝床榻的方向跑过去,在岁岁爬到床榻边沿前,稳稳一把抱住了岁岁。   阿梨心头吓得直跳,后怕不已,这大过年的,真要摔出个什么事,她都没地方找大夫给岁岁看。   她微微松了口气,把岁岁抱怀里,温温柔柔哄她,哄得她止住了泪,才认真同她讲道理,“下回不许这样了,摔着可疼了。”   岁岁听不懂,眨巴眨巴含泪的大眼睛,张张嘴,发出个类似于“n”的声音,奶声奶气的。   她长大了些,开始有意识的模仿大人说话做事,从前没什么意义的咿咿呀呀声,偶尔能表达出点意思了。   阿梨被女儿奶声奶气的模样逗得露出个笑,也没不舍得训她了,低头轻轻蹭蹭岁岁的鼻子,拉长了声音,慢慢教她,“是娘——娘——”   岁岁眨眨眼,握紧小拳头,努力半天,脸都涨红了,憋出个:“n……”   阿梨无奈,又想起听刘嫂说的,她家孩子便是先学会爹爹的,便又教岁岁,“那爹呢?跟娘学,爹——爹——”   岁岁继续努力,拳头握得更紧了,然后,“嘚……嘚……”   阿梨忍笑,一脸认真夸道,“我们岁岁真厉害,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小姑娘。”   一转头,还是没忍住,险些把眼泪笑出来。   倒是岁岁,仿佛从娘的语气里听出了对自己的赞赏,高高兴兴拍了拍手。   哄好了岁岁,阿梨便端了米糊来,一勺勺给岁岁喂了,等她吃饱了,自己才慢吞吞吃着肉酱面。   肉酱是铺子里买的,阿梨只煮了点面,鲜香微辣的口感,阿梨吃得很香,额上都出了层薄汗。   用了早膳,阿梨便去了屋檐下,割了块年肉,打算自己包饺子。   阿梨小时候过年的时候,薛母便会领着她包饺子,这也是她为数不多会做的吃食。   揉面、剁馅、调味……一样样,阿梨不慌不忙做着,反正大年三十也没什么事,正好打发时间。   岁岁还是头一回看到饺子,好奇得不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柔软的面团。面团被娘揉成团团,又揉成长条,又切成一小块,然后又成了圆圆的薄片。   圆圆的薄片被娘捧在手里,这样一下、那样一下,然后就变得圆鼓鼓了。   岁岁惊讶张了嘴,嘴里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阿梨也不懂她说点什么,只时不时应她一句,母女俩说得牛唇不对马嘴的,居然也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包好了饺子,便已经过了午时了。   母女俩起得迟,早膳也吃得晚,都还不饿,阿梨便随手取了本话本,慢吞吞地念给岁岁挺,一本书还未念完,两人都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一觉睡醒,阿梨打了个哈欠,穿了鞋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冷风呼呼吹进来,屋檐上有雪落下来,淅淅沥沥砸在窗台上。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停了,大抵是方才睡觉的时候。   院里落雪还是厚厚的,天色却有些乌蒙蒙,冬日里入夜早,加上今日又是个雪天,阿梨一眼望出去,居然有种要到傍晚的感觉。   正这时,不知道何处传来一声爆竹声。   声音似乎隔壁那条街上传来的,不远不近,阿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榻上的岁岁,小猪似的睡得倒是香,爆竹声都没吵醒她。   阿梨抿着唇笑了下,刚想将窗户关上,便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似乎是哪家妇人在喊出门玩耍的孩童。   “二苗——三丫——四娃——回家吃年夜饭了——”   妇人的声响穿过空荡荡的巷子,过了会儿,大概是没得到回应的缘故,又换了个男人的声音。大概是那妇人的相公,男子声音比女子高出不少,传得更远,听上去也更清楚了。   “刘二苗——刘三丫——刘四娃——”   不多时,阿梨便听到了小孩儿的喊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嬉笑吵闹的声音。   阿梨想,大概是玩野了心的孩子们,被自家爹娘这样一唤,终于想起回家吃年夜饭了。   阿梨边想着,边将窗户关上了。   大年三十,挨家挨户都关上门团圆了,父母儿女、夫妻姊妹、祖辈孙辈,其乐融融围着一个桌坐,热热闹闹说着吉祥话,想来是很热闹的。   阿梨仔细想了想,自己似乎还没经历过这样热热闹闹的年。   从前在薛家的时候,薛家人丁单薄,一家子只有薛母、薛蛟同她三个人,薛母又是寡妇,怕旁人是说闲话,更从不放爆竹,总是等旁人家放了爆竹,他们冷冷清清吃了年夜饭,阿梨便去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后来进了侯府,那便是奴婢了。主子过年,他们下人比平时更忙些,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唤,一忙就要忙到正月。那些年,阿梨甚至是有些怕过年的。   再后来,她成了李玄的通房,倒是不用做事了,只是屋里却更冷清了。   香婉要回家,云润要陪姑姑,李玄要陪母亲妹妹,她也还是一个人待着。   现在想想,大概是她同亲人间的缘分太浅了,她很努力去珍惜身边的人,但最后,似乎除了岁岁,找不出一个能陪她过年的人。   也幸好,还有岁岁。   虽然她连话都不会说,只会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饿了要哭、没人陪要哭、尿了也要哭,小小的人儿,又娇气又难养。   但阿梨还是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当初选择生下了岁岁。   否则,她就太可怜了。   真是有些可怜了……   平日里,阿梨不会这样矫情的,但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总是不大一样的。阿梨平日里不去想这些,但过年的日子,便不想过于苛责自己,有些念头,也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其实她最怕冷冷清清了,她也很想答应三娘,去和秦家兄妹一起过年,热热闹闹吃年夜饭,看着院子里爆竹炸开。只是,说到底,秦家兄妹是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是相爱之人。   她和岁岁呢,就只是外人。   平时再亲近,关系再亲密,过年的时候,凑到一起,总显得生硬尴尬,总会格格不入的。   阿梨甚至有些自私地想,若是章姑娘再迟一个月出现,她是不是就不用一个人带着岁岁过年了?   但这般想,阿梨心里很快生出了浓浓的愧疚和自责,秦二哥和三娘都待她那样好,她却这么自私,这样实在不大好。   她太自私了。   不该这样想的。   秦二哥同章姑娘遇到那么多的磨难,有情人终成眷恋,那样难得,她该为他们高兴的。   阿梨心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在薛家过年的场景,一会儿又想起在侯府时忙得晕头转向的年,最后,脑海里唯一浮现出的记忆,居然是李玄。   是那一年的李玄,她在世安院过的第二个年,她放云润去陪姑姑,独自一人吃了年夜饭后,便沉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李玄在屋里,说要带她出门。   她跟着李玄出门,去了个酒楼,在夜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裹在厚厚的披风里,一口一口喝着梨花酒,最后喝得醉醺醺的。   她喝得很醉,也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胡话,大概没发酒疯吧,否则李玄便是不罚她,也会冷落她几日的。他那样重规矩的人,见不得旁人胡来的。   阿梨出神想着,手上下意识剥着栗子。   栗子都是熟的,温在炉子上,外皮还是暖的,外皮上有一个刀口,露出一点点香甜的果肉,阿梨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都没剥出一个。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梨一怔,下意识抬起眼,朝窗的方向看过去。 第43章   马蹄声渐渐近了, 然后是有人翻身下马,旋即是一阵脚步声。   阿梨在那声音里静静等着,直到传来敲门声。   卧在地上的阿黄, 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紧紧盯着关着的门,耳朵警惕竖起来, 甚至压低身子,低低地汪了一声。   “阿黄……”阿梨轻轻叫了阿黄一声, 示意它安静。   阿黄很通人性, 很快不叫了, 只一双眼睛还盯着门的方向。   敲门声也停了, 但阿梨能够隐隐感觉到,屋外仍旧有人。像是一种直觉,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阿梨继续把手里的栗子剥了,才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过去, 缓缓开了门,然后便见到了李玄。   李玄就那么站在门外。   他的身后是白茫茫的院落, 角落里几株果树, 一口井, 还有洁白无瑕的雪地里, 略显得孤单的一串脚印。   李玄似乎是赶路来的, 一身雪青圆领锦袍, 外头披着件玄色鹤麾, 肩上湿湿的,大抵是刚刚将肩上的雪抖落。他的眉眼依旧如前,从容沉稳, 眼神却莫名显得温柔。   见到阿梨,李玄心底亦有些从未有过的紧张,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   阿梨却早他一步开了口,轻声道,“进来吧。”   李玄只一迟疑,便踏进了门槛,屋外寒风肆虐,屋里却温暖如春,尤其是榻上睡着香香软软的岁岁,面前是日夜惦念的阿梨,李玄的心蓦地柔软了下来,只觉得自己这一路从江州赶来苏州,不管路上再折腾,都是值得的。   进了屋,阿梨便递了块柔软的帕子给李玄,微微垂下眉眼,并不去看他,只轻声地道,“擦一下吧。”   李玄接过去,解下鶴麾,擦了擦脸和湿漉漉的发,等他收拾好,阿梨已经坐回方才的位置了。   她面前仍旧是那个炉子,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上,将她衬得温柔又娴静。除了温柔娴静之外,还有一种孤寂冷清的感觉。   李玄看得一怔,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隐隐绰绰的疼痛。   阿梨安安静静坐了会儿,心里想了许多许多,侧过脸,便见到李玄仍站在那里,像是犯了错的阿黄,她望着他,浓黑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很轻地道,“坐吧。”   李玄走过去,沉默着坐下。   阿梨仍旧望着那炉子,良久,才蓦地开了口,“世子,你知道了,是么?也是,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什么都瞒不住你的。岁岁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了,是不是?”   李玄只颔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让人查了,你同秦二郎的婚事,是受形势所迫,并非你所愿。”   “然后呢?”阿梨抬起眼,明润的眸子轻轻望着李玄,温温柔柔问他,温顺无害的语气,同从前如出一辙。   李玄听着,心里却下意识一紧,他忍不住去握阿梨放在膝上的手,阿梨畏寒,手是冷的,李玄体热,无论何时都比阿梨热些,他下意识如从前那样,暖着阿梨的手。   他温声道,“阿梨,你说你想要一个家,我给你,给岁岁。”   阿梨听着,鼻子忽的有些酸,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甚至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滴滴便落到了炉子的边缘,然后滋啦一声,化作一缕白白的雾气。   李玄慌了神,他抬手,手足无措去给阿梨擦眼泪。他见惯了眼泪,唯独见不得阿梨的眼泪,从前便是,如今更是。   他一路上想好的说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一遍遍地哄阿梨,“别哭了,我错了……”   阿梨很小声哭着,哭得不能自已,直哭到眼睛红了,觉得心里的委屈和难过,都一点点随着眼泪,那么流出去了,她才止住了泪。   阿梨擦了眼泪,声音有些哑,很轻地问他,“李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我是不如你聪明,也没你厉害,可我也不傻。纵使我反应慢了些,可这样多的巧合,我怎样都该猜出来了。”   “章姑娘是你找回来的吧?你那么厉害,肯定猜得到,我一见章姑娘,便会主动同二哥和离,成全他们。”   “阿黄也是你送的吧?你把它丢在刘嫂每日必经的路上,你知道我喜欢狗,我会留下它。你把它送给我和岁岁,是觉得心里愧疚,是么?”   “你知道,我怕给旁人添麻烦,不会去秦家过年,所以你冒着风雪来了。你知道我心软,一定会让你进来。对不对?”   “你什么都算到了,算无遗漏,步步为营,怎么没想过,我也会难过,也会觉得委屈……李玄,我只是想要一个家,我要的也不多吧,就那么一点点,你也不肯给我。”   阿梨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鼻子酸得厉害,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在岁岁面前,她要坚强,要高高兴兴的,不能叫岁岁跟着一起难过。在秦二哥和三娘面前,她更要从容,但凡她露出丁点委屈,二哥和三娘都会因她的委屈而愧疚不已。   但她明明就很委屈啊……   她都把他们当成家人了。她还以为,自己有家人了,纵使没有情爱,那样平静地过下去,彼此扶持,也很好。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感觉自己无论几岁,都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在薛家寄人篱下,在侯府为奴为婢,在世安院小心翼翼……   她从前把薛母和薛蛟当成家人,薛母卖了她,对她恨之入骨,恨她害了薛蛟。现在把秦家兄妹当成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要成亲,一夜之间,她又成了多余的存在。   她不喜欢冷清,但并不是不能忍受的,日子慢慢地、慢慢地过,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   但是,曾经拥有过,然后再失去,就会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   阿梨哭得很安静,几乎不出声的那种,只是眼泪一直往下掉,和她这个人一样,她的眼泪、她的难过,也是隐忍的。   她习惯于这种磋磨,习惯于来自生活的压迫,唯有真正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释放。   而那种释放,甚至是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即便是在她质问李玄的时候,声音也是轻的,语气也是温和的,话里也只有淡淡的难过,不带半点怨怼和恨意。   她只是一边掉着泪,一边低声地问李玄,“我要的又不是很多,只是一点点而已,你也不肯给我……”   李玄难受得厉害,仿佛阿梨的眼泪,是直直落下来、重重砸在他的心上的,她哭得他溃不成军、词不成句,说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能抬起手,用指腹一遍遍替她擦眼泪,徒劳地道歉,一遍遍重复,“阿梨,我给你家,我做你的家人……”   “别哭了,我会对你很好的,还有岁岁,我们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   “你别难过,是我错了,是我不好……”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我会给你,很多很多,不是一点点……”   阿梨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她一向不是一个很爱哭的人,能忍则忍,哭了也没人哄。   但这一次,却像是要把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都哭出来,哭到后来,连榻上的岁岁都醒了。   小家伙先是盯着李玄,像是不记得他了,一转头,又看到哭得不能自已的娘亲时,岁岁愣了一下,扁了扁嘴,跟着一起哭了。   她这样一哭,哇哇的哭声,反倒让阿梨反应过来了,她止住了泪,草草擦了擦,过去抱着岁岁哄。   她亲亲岁岁的额头,又轻轻哼着歌,哄了许久,总算把岁岁给哄好了。   李玄哪里知道,自己难得来一回,前脚惹哭了大的,后脚又惹哭了小的,偏偏无论大的,还是小的,都是他心尖尖上的人,重话说不得,软话说不出。   他只能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床榻边上,看一眼阿梨,看一眼岁岁。   李玄想了想,才开口,“岁岁是不是饿了?”   阿梨被他这样一提醒,倒也想起来了,原想叫李玄去灶房弄点米糊,但转念想到,李玄大概不会那些,便改口道,“你替我照顾看一下岁岁吧,我去弄点吃的。”   她把岁岁交给李玄,自己便推门出去了。   她一走,留下父女俩彼此对视着。   岁岁只见过李玄一回,早把这个便宜爹忘得一干二净了,眨眨眼,觉得无聊了,便不理他了,转身爬进床榻里边,抱了只布老虎,低头自己顾自己玩着。   比起岁岁的淡定从容,李玄却远不如她了。   岁岁是阿梨为他生下的女儿。只要想到这一点,李玄的心便柔软得无以复加。   从前在侯府里的时候,他便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阿梨给他生个女儿,那该有多好。   后来,他以为阿梨死了,他再也等不到阿梨给他生的女儿了,便再不去想了,只是在街上看到旁人家的小姑娘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如今知道岁岁是自己的孩子,她身上流着自己的血,李玄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滩水,恨不得把一切珍贵的东西,都捧到岁岁面前。   那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阿梨的女儿。   是阿梨给他生的女儿。   李玄只是这样想着,神色便温柔了下来,眼神都是温和的,他伸出手,轻轻去碰了碰岁岁白皙柔嫩的脸颊。   只一下,柔软温热的触感,便叫他心头都跟着发颤。   他不是没抱过孩子,妹妹李元娘的孩子,他便抱过,只是那时候,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觉得那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很难闻。   可现在,看着岁岁的时候,别说奶腥味,李玄心里甚至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家岁岁生得更漂亮的小婴孩了。   因为,这是他和阿梨的女儿。 第44章   过了小半个时辰, 阿梨便从灶屋回来了。   她给岁岁弄了些米糊,加了切得很碎熬得软烂的肉沫,再添了几粒盐, 旁的便不敢多加了。   至于她和李玄, 阿梨则煮了点饺子。   她端着碗进来,李玄便下意识要上前接, 阿梨没说什么,由着他接过去了。   “你先吃吧, 我先喂岁岁。”阿梨朝李玄轻声说了句, 便不再多说, 转头去给岁岁喂吃的。   岁岁打小胃口好, 尤其不挑食,阿梨喂什么, 她便吃什么,眼睛亮亮的,吃得下巴处脏兮兮的。阿梨便时不时拿起柔软的棉帕, 给岁岁擦一擦。   阿梨还没喂几口,李玄便搁下了碗筷, 走了过来, 温声道, “我吃好了, 我来喂吧。”   阿梨稍稍抬起眼, 看了眼李玄, 见他正低头看着岁岁, 素日里清冷贵气的眉眼,此时显得十分温柔,像是真的很疼岁岁一样。   她便有些心软, 岁岁也是李玄的孩子,她再如何,也不该拦着岁岁同李玄亲近,这样待李玄太过分了。   阿梨轻轻点点头,将碗和勺子递给李玄,又轻声指点了他几句,见他喂得有模有样,岁岁也很给面子地吃着,才走回桌边。   看到桌上的两碗饺子,阿梨愣了一下。   饺子是她煮的,个数她自然也最清楚,李玄那一碗分明没少几个,他方才没吃么?还是不合口味?   阿梨坐下来,慢吞吞舀碗里的饺子吃,自己尝了尝味道,觉得似乎并没有难吃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她又去看床榻边的李玄和岁岁。   李玄正微微低着头,舀了小半勺米糊,小心吹了会儿,才放到岁岁的嘴边,也不催促,时不时学她方才的动作,用帕子给岁岁擦下巴处的米糊。细致又耐心,不厌其烦的模样。   昏黄的烛光,照在父女俩身上,那副画面,其实是其乐融融,甚至是充满温情的。   阿梨怔了怔,垂下眉眼,继续吃饺子。   给岁岁喂饭是很折腾的事,并不是因为岁岁不乖,但小孩子就是很容易走神,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很是磨人。   阿梨自己第一回 喂岁岁的时候,都不由得觉得有些累。   但李玄却做得很好,像是天底下最没脾气的爹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厌烦的神色。   阿梨忍不住想,李玄往后有了孩子,大概会是个很好的爹爹,至少会比武安侯好处许多。   吃了饺子,阿梨想了想,还是走到父女俩身边。   李玄听到动静,微微抬起眼看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岁岁还给阿梨,又怕她觉得自己嫌麻烦,正犹豫着的时候,阿梨却开口了,主动问他,“我去煮碗面,猪肉的浇头可以么?”   李玄愣了一下,不大明白阿梨的意思,方才又被阿梨的眼泪吓得不轻,此时并不敢质疑她什么,便委婉道,“你喜欢便好。”   阿梨一头雾水,什么叫她喜欢便好,不是李玄不喜欢饺子吗?难道也不喜欢吃面?   怎么几年不见,李玄的口味忽然刁了?   明明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李玄对口腹之欲一贯兴致缺缺,虽不见他特别喜欢什么,但也未曾见他格外不喜欢什么。   阿梨迟疑着,想了想,又问,“饺子是我自己做的,大抵不合你的口味,我另给你做些吧。面不行的话,熬点粥行吗?别的什么,我便做不大好了。”   李玄闻言才反应过来,忙道,“饺子很好,不必做其它的了。”   顿了顿,又怕阿梨还心有怀疑,便道,“我很喜欢,你手艺很好。”   “你既喜欢,怎么——”阿梨问到一半,忽的反应过来了。李玄不是不喜欢饺子,是想让她先吃?   阿梨沉默了会儿,也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李玄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纠结了会儿,索性不去想了,道,“我来喂吧,你去吃些东西。”   李玄颔首应下。   阿梨接了碗,继续给岁岁喂,一碗米糊喂完了,李玄那头也吃好了。   他站在屋里,似乎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见母女俩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忽的想起了什么,便朝阿梨道,“你还记得疾风吗?”   阿梨自然还记得,她颔首,抬起眼望着李玄,“记得。疾风怎么了?”   李玄见她肯同自己说话,心里高兴,又见她连一匹马都这样关心,心里忍不住又有泛酸。但此时为了哄媳妇女儿,他也顾不得那些了,道,“你想去看看它吗?”   知道阿梨和秦怀和离那一日,他便叫谷峰回了一趟京城,疾风便是跟着谷峰来的。他今日来苏州,也是骑得疾风,便是想着,阿梨见着了,兴许能高兴些。   阿梨果然很高兴,她很喜欢马,尤其是救过她的疾风,她很快抬眼望着李玄问,“它跟你来了苏州?”   李玄颔首,道,“就在院外,我方才便是骑着它来的。”   阿梨便坐不住了,语气里有点着急,“这样冷的天,冻着了怎么办,让它进来吧。我去收拾一下杂屋,让它在那歇一会儿吧。”   李玄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虽把疾风放在院外,但自然有人看顾着它,但此时,他巴不得连人带马赖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见阿梨喜欢疾风,便也不提这一出,只点头应下。   因着岁岁还小,吹不得风,阿梨便给她裹得厚厚的,才抱着她出了门。   积雪仍旧很深,李玄走在前面,替母女俩开路,踩到不平整的地方,便还回头提醒一句。   风也很大,吹得人脸上生疼,但有李玄在前面挡着,阿梨和岁岁几乎没怎么被吹到。   李玄推开院子门,用手吹了个哨,不多时,一匹黑马就跑了过来,四只有力的蹄子落在地上,哒哒哒哒的声音。   很快,疾风便到了他们跟前,规规矩矩停了下来,那双温顺乌黑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卷翘浓黑的睫毛上还落着点雪,却一动不动盯着阿梨和她怀里的孩子看。   阿梨伸手摸摸疾风的脑袋,轻轻喊它的名字,“疾风,还记得我吗?”   疾风温温顺顺瞧着她,轻轻甩了甩尾巴,像是在回应阿梨。又探出脑袋,去看阿梨怀里的岁岁。   岁岁是第一次看到大马,小乡巴佬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都张开了,喜欢得不行,伸出手就想摸。   李玄怕疾风伤着母女俩,便一直紧紧捉着缰绳,此时见女儿想摸疾风,便轻轻拍了拍疾风的脑袋。   疾风乖乖凑过来,岁岁手便立刻伸出去了。   阿梨怕她手上没轻重,不敢叫她摸太久,很快便不许她摸了,岁岁还一脸念念不舍的模样,咿咿呀呀了句,像是在朝李玄控诉娘亲。   李玄虽然疼女儿,但肯定还是站在阿梨这边的,只好声好气道,“等岁岁长大了,爹爹送你一匹大马,亲自教你骑马,咱们听娘的话,不摸了好不好?”   话说完,便见阿梨不知何时撇开了眼,李玄一怔,想到刚才自己的话,想解释一句,还未开口,阿梨倒是浑然无事转了回来。   她垂着眉眼,也不去瞧父女俩,话却是朝着李玄说的,“让疾风进来吧,杂屋还算暖和,我去弄些旧褥子来。”   李玄忙应下,拉了疾风进来,带着它进了杂物间,说是杂物间,但里头其实也收拾得很整齐。阿梨做事一贯是很有条理的,从前在府里是,现在也是。   阿梨很快带了褥子过来,这回没带岁岁过来,她双手抱着褥子,腾不出手。   她将褥子递给李玄,李玄比她高出不少,很轻易便把褥子盖到了疾风身上。马习惯站着睡,尤其是疾风这种训练过的马,更是如此。   李玄弄好了,便朝阿梨看去,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方才我不是有意在岁岁面前那样说的。”   他怕阿梨误会自己,以为他会抢走岁岁。   阿梨却只是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你本来就是岁岁的爹爹。”   李玄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欢喜,面上也不自觉流露出了些许。   阿梨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从未见过李玄这个样子,做小伏低,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从前只有自己在他面前这样,此时见李玄这般,阿梨心里却也没什么快意。   如她所言,她从没怨过李玄,李玄待她算是好的。   她沉默了会儿,轻轻抬起眼,望着院子里白茫茫的积雪,轻声地朝李玄道,“抱歉,方才我不该冲你发脾气的。你找到章姑娘,让秦二哥和章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我方才不该迁怒于你,其实你什么都没做错。”   “你从前总是说,我性子好,我规矩好,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好的,我也是自私的,我没念过书,没那么高尚,有时候也会生出很不好的念头,也会朝你发脾气。”阿梨慢慢说着,“其实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的。我也不值得任何人喜欢,所以我没有家人……”   李玄起初只是听着,心里很心疼阿梨。   没有人必须是无私的,人都有私心。   真正作恶的人,从不会因为自己作的恶,而心怀愧疚;反倒是没有坏心思的纯善之人,常常过于苛责自己,连一个不好的念头,都未曾做点什么,都会觉得自己坏到了极点,一遍遍在心里折磨自己。   但直到听到阿梨说,自己不值得任何人喜欢的时候,李玄才忍不住道,“你很好,你值得任何人喜欢。你冲我发脾气,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的。”   阿梨愣了一下,抿了抿唇,眼睛湿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只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道,“世子,你是岁岁的爹爹,我不会瞒着岁岁,也不会拦着你见她。你想什么时候来看岁岁都行,我只求你一件事,别把岁岁带走,好不好?”   李玄闻言,目光落在阿梨的脸上,他看到她眼里的担忧和期盼,那双明润湿润的眸子,带着点哀求的神色,可怜极了。   李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良久,颔首答应,语气坚决,“我不会让你们分开。我发誓,若我叫你们母女分离,便不得好死。”   阿梨终于彻底安了心。 第45章   阿梨自觉自己这一回, 是彻底同李玄把话说开了。   在她心里,李玄待她终归是有几分怜惜的,自己伺候他这几年, 除了死遁一事做得不妥当之外, 从未叫他为难过。李玄又一贯是念旧情的人,再如何, 也不会强逼她回府。   现在想想,那日苏州初见时, 她同李玄说了自己已经成亲, 求他放了自己, 李玄不也当场便颔首应了。   只是, 后来她同秦怀的假成亲露了马脚,又有岁岁在, 李玄看出了端倪,才动用了些手段,应当也是不想侯府血脉流落在外, 认他人为夫。   如今她同李玄说开了,日后绝不阻拦他来看岁岁, 李玄亦答应她, 绝不会让她们母女分离。   在阿梨心里, 李玄一贯是言出必行的性子, 一番话说开, 彻底安了心后, 反倒有些愧疚起来。   她实在不该在李玄面前那般埋怨他, 说到底,李玄也没做错什么,他是岁岁的父亲, 想带岁岁回府也是正常,虽用了些手段,却没害了谁,反而帮了秦二哥和章姑娘。   倒是她,大过年的,想得多了,便也矫情了些。   方才哭了一场,如今冷静下来,阿梨的思绪也清晰了些。   她身处弱势,没必要也不该同李玄硬来,反正待开了年,自己便立了女户了。   有了女户,她便能光明正大地开书肆,再不怕旁人上门闹事了。   至于李玄,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苏州,过不了几个月,大抵便要回京了,他想同岁岁亲近,自己便也不必拦着。   只是几个月而已,往后能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了。   阿梨这般想,便再不拦着父女俩亲近,她原本一个人也忙不大过来,好在岁岁是个乖的,只要她在岁岁眼前,岁岁便从不闹腾。   如今有李玄看着岁岁,阿梨倒是能腾出手,做些别的事。   炉子里的炭又烧没了,阿梨出去了一趟,弄了一簸箕回来。   她才进门,便见岁岁窝在李玄的怀里,低着小脑袋,一脸认真玩个金镯子。   镯子看得眼生,金灿灿明晃晃一个,看上去精致又贵重,还挂着两个铃铛,岁岁拿在手里晃一晃,便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铃铛一响,岁岁便笑开了花,晃得更高兴了。   李玄在一旁看着,也不拦她,更不说她,纵着她糟践东西,时不时磕在床榻上,一砸就是一个印子。   阿梨看不过眼,走过去,从岁岁手里接过来,给她戴在手腕上,轻声道,“乖乖戴着,不许闹。”   岁岁不乐意,委屈巴巴望着娘,乌溜溜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气,下一秒就要哭出声一样。   阿梨还未说什么,李玄倒是忙哄起了岁岁,他不大会抱孩子,但态度倒是极为端正的,学得也快,抱起来轻轻哄。   岁岁原也是做做样子,没人哄倒也罢了,一有人哄,反而来劲了,抱着李玄的脖子,便开始哼哼唧唧地掉金豆子了。   她一哭,李玄哄得更认真了,父女俩一个哭,一个哄,反倒衬得阿梨是个恶人了。   她在一旁看了会儿,觉得有些好笑,哭笑不得走开了。   入了夜,岁岁便犯困了,打了个哈欠,便把镯子丢到一边,沉沉睡去了。   阿梨放下账本,转头便看见这一幕,小团子似的岁岁窝在李玄怀里,小手还捉着他的衣襟,睡得又安宁又安心。   李玄原微微低着头,满腔柔情瞧着自家女儿,忽的又察觉到阿梨的视线,便抬起清冷眉眼,同她对视上了。   安静的屋子里,两人对视了一瞬,倒也还算和气。   阿梨想了想,主动走过去,轻轻将岁岁紧紧握着李玄衣襟的手拿开了,边轻声道,“您别抱着她了,等会儿手该酸了,叫她自己睡吧。”   李玄颔首,顺从松开了手,由着阿梨抱走了岁岁。   然后便在一旁瞧着,见阿梨将岁岁放到摇床里,又盖了柔软的被褥,动作细致又温柔。   这幅画面自是温情的,李玄看得都舍不得挪开眼睛,只是那摇床实在简陋了些,配不上小岁岁,还是该叫府里人,提前准备些孩子用的物件。   还有主母的物件。   也不能少。   从前阿梨留下的东西,他虽都留着,一样都没少,但到底不合身份了,都该重新准备了。   李玄在心里细细想着,全然没瞧见,阿梨安顿好岁岁后,朝他投来了为难的神色。   天都黑了……   该请李玄走了吧?   阿梨纠结捏着帕子,又觉得不大好张嘴,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团圆着,她朝外赶人,会不会不大好?   更何况,李玄才刚刚大方答应,把岁岁留给她,没几个时辰,自己便要赶他,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阿梨纠结了会儿,试探着开口问,“这些日子,您都住在哪里?”   李玄何等聪明的人,一听阿梨这话,便明白过来了,只装作没听出的意思,回阿梨,道,“江州。陛下遣我来江州办案,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阿梨一听,更进退两难了,苏州到江州,骑马都要半日,她不问还好,只当做不知道,这一问,更不好开口了。   大过年的,客栈也不开门吧……   她心里纠结,面上便也不自觉露出了几分为难,微微垂着眉眼,微黄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一张芙蓉面上,眉心微蹙,薄薄的唇抿着,仿佛为难得很。   李玄自然不舍得为难她,正要主动开口,说自己另去寻个住处。   却不想,阿梨先他一步开了口,只见她轻轻抿着唇,语气温和,轻声地道,“我这儿还有个房间,您若不嫌弃,便将就歇一晚吧。”   阿梨当初收拾院子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个小岁岁了,便多留了个房间,想着等岁岁略大一些,便该自己睡了。   当时想得长远,只是还不等岁岁长大,先赶上了李玄这一出。   李玄原都打算走了,此时忽的听阿梨肯留他,自然觉得欣喜,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说罢,阿梨便去翻了柜子,抱出床褥子,去了侧间,将床榻铺好了,回来后,便朝李玄道,“都收拾好了,只那屋久不住人,落了些灰。”   李玄不是娇贵的人,他虽一出生就是侯府嫡子,按说也是金尊玉贵的,但其实比起很多公子哥儿,他很能吃苦,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成了大理寺少卿。   他颔首应下,“不碍事。”   阿梨也点点头,又朝他道,“您早些睡。”   这便是赶人了,李玄心知肚明,阿梨还未彻底放下心防,他虽谋划好了,如何名正言顺带阿梨和岁岁回府,但他一贯不是提前邀功的性子,口说无凭,阿梨也不见得会信他。   他也不赖着不走,又看了眼岁岁和阿梨,便转身出去了。   李玄一走,阿梨便也懒得去想其它,她今日哭了一场,身心俱疲,只想早些睡下。   阿梨睡下,很快便沉沉睡去了,睡梦里,似乎隐隐约约听到旁人家放爆竹的声音。   但那声音只一阵,过了子时,便也渐渐歇了下来。   一夜无梦,阿梨睡得极好,早上醒来的时候,脑子都还有些懵。   摇床里的岁岁不知何时不见了,阿梨被吓了一跳,忙起来穿了鞋袜,走出内间,便看见李玄抱着岁岁,坐在外间的圈椅上。十几朵腊梅花散落在案桌上,岁岁一手抓几朵,“辣手摧花”,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   阿梨微微安了心。   倒是李玄,见她匆匆忙忙出来,面上还有些慌,便主动道,“我方才起来,想去看看岁岁,见她醒了,怕吵着你,便抱她出来了。”   阿梨“嗯”了一声,去灶屋煮了面,冲了两碗藕粉,至于岁岁,还是一样的加了肉沫的米糊。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了早膳,阿梨正起身收拾碗筷,便听到院里传来一阵敲门声。   阿梨愣了下,李玄便朝她点点头,“我去,你看着岁岁。”   阿梨应下。   李玄走过白茫茫一片的院子,打开院门,便见李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低着头,一副不敢乱看的样子,两手提着重重的礼。   李玄眉头微蹙,李琰一贯怕自家这个堂兄,倒也不是他一人怕,但他自觉如今自己同堂兄,比起家中那些个,总是亲近了不少了。今日便主动登门了,他讪讪一笑,“来给堂兄拜年了。”   李玄来苏州看阿梨母女,虽没特意同李琰说,但他带来的谷峰等人,都住在知州府,李琰知道他的去处,也算正常。   李玄眉心微松,却没松口让人进,只道,“你有心了,东西带回去吧。你好生办差,陛下派你来苏州,是对你的信任,少踏足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心思多放在公事上。”   李琰来苏州,同李玄还有些关系。   当初苏州知州一案,是经李玄的手查的。   苏州官场乱了个彻底,大官小官,轻的撤职,重的砍脑袋,剩下些浑水摸鱼的墙头草。陛下有心整治,派了自己的人来,但缺个镇场的,便从武安侯府选了个李琰。   李琰忙点头应下,他比堂兄小几岁,虽然面上一直说怕李玄,但实际上没有敬,哪里来的怕,他父亲同武安侯差不多,都是不着调的,李琰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敬仰自己这位堂兄。   见他同自己说这样真心的话,心里感动得不行,拂退身后两个小厮,便道,“我知道,往后肯定不胡来了。”   然后,迟疑了会儿,咬咬牙,开口道,“三哥,我多嘴一句,你莫嫌我多事。江州知州不是个好相与的,那老家伙平日里吃斋念佛,但我同他接触过机会,总感觉,他不像个好人。你这回查郭家的案子,要当心些,倒不怕旁的,就怕那老东西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你从前不是和我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知你厉害,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是谨慎些好。”   李琰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李玄虽同几个兄弟没多深的情分,却一直照拂着他们,总归是自家兄弟,此时闻言,倒是多看了李琰几眼,旋即颔首,“我知道了。”   然后拍了拍李琰的肩,语气温和了些,“长进不小。” 第46章   李琰难得得了兄长一句赞, 心里美滋滋的,面上也露出点得意神色,偏还忍着, “谦虚”道, “我也不小了,傅氏都给我生了个儿子了, 就算是为了娘俩,我也得长进些。”   李玄轻轻颔首, 神色稍缓, 又勉励了李琰几句。   李琰俱高高兴兴应下, 他在家中, 其实是个执拗又不肯听劝的性子,偏偏就服自家这位堂兄, 从前是不敢亲近,现在亲近了些,李琰便有些失了分寸, 犯了老毛病,笑嘻嘻道, “三哥, 我也进去给小嫂子拜个年?”   他一时口快, 等说出口后, 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堂兄一贯重规矩、重嫡庶, 如今置了个外室, 已然是破了平日的规矩了, 如今自己还这般不识趣捅破了,一口一个小嫂子,只怕堂兄听了要恼。   况且, 这薛娘子,他也是见过的,容色的确称得上一声绝色,不怪三哥喜欢,但到底是和离之身,还带着个孩子,只怕是不好纳进府里,至多也就是个外室了。   堂兄便是放在心上,也至多把人带回京城去,再嫁之身,按规矩,是无论如何都入不了侯府的。   李琰自觉食言,正要低声下气给自家堂兄道歉。   李玄却只眉心微蹙,面色微冷,沉道,“嫂子便嫂子,何来的小嫂子之说。方才还夸你有长进,现下说话又没了分寸。”   李琰被训得愣在那里,下意识发憷低头认错,“三哥,我错了,我一时口快,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我计较了。要不,我进去给嫂子道个歉?”   李玄神色缓和了几分,只到底觉得李琰是个不靠谱的,没松口让他进门,随口敷衍了几句,便要送客,“你回去吧,我还有事,没功夫招待你。”   李琰忙应下,“不敢打扰三哥正事。”   说完,便也不要李玄送,十分主动就转身朝自己马车走了,等坐上马车,李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嫂……子?   薛娘子?是他嫂子?   李琰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冷的,纯粹是吓的。   合着兄弟里,嫡的庶的,加一起满打满算几十个,胆大包天的程度,都比不过三哥一个。   李琰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平日里挨骂罚跪,委实冤枉了些,他就是再喜欢一个女子,这样天差地别的身份,也不可能纳她进门的,更别说娶了,给个别院,置个外室,都还得防着家里人。   到底是三哥厉害啊……   只是,那薛娘子真要进门,可不大容易。   伯父武安侯虽也是受祖宗荫庇,没什么本事,可到底是一府之主,且还有个伯母看着,怕是怎么都不肯认这个儿媳的。   只怕还有得折腾。   李琰很为自家堂兄操心了一回,觉得这是条走不通的道,堂兄一辈子顺风顺水,无论念书还是做官,都比旁人厉害出不止一点,在这上头,怕是要栽跟头了。   自己身为弟弟,怎么也得帮衬着,薛娘子在苏州一日,他就得照拂着一日,万不能叫薛娘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   李玄回到后院,未提起来的人是谁,阿梨也不问。   昨夜阿梨想了一宿,倒是想明白了,如何待李玄才好,只拿他当岁岁的爹爹便好了。   李玄要来,她不拦着;李玄要走,她也不说什么;李玄做什么,她也不多问。这般彼此客客气气的,才少了不少麻烦。   阿梨收拾了会儿,便同李玄说了声,要去秦家拜年。   李玄虽心里想跟着,可到底明白阿梨怕是不愿意,遂只颔首应下,目送母女俩出门了。   到了秦家,来开门的是秦三娘,她今日穿一身大红的袄子,满脸喜气,面色红润,见了阿梨,便要迎她进门,边去摸岁岁的脸蛋,朝她手里塞红封,“干娘给我们岁岁压岁钱,岁岁长大了当嫁妆,是不是,小岁岁?”   阿梨听得直乐,笑着朝她道,“那可还早得很。”   秦三娘只笑,“那我可不管,压岁钱还是要给的。”   进了门,便见秦二郎也在屋里,倒是章姑娘不在。   阿梨环顾四周,没看见章姑娘的人影,却也十分识趣不去问,只抱着岁岁给秦二哥拜了年。   秦怀有些时日未见岁岁了,心里十分想她,只是如今他同月娘定了亲,再同阿梨母女来往,便要谨慎些,免得坏了母女俩的名声。   阿梨只看一眼,便晓得秦怀很惦记岁岁,从前他也是拿岁岁当亲女儿的,便朝他道,“二哥抱抱她吧。”   秦怀眼里有些惊喜,从阿梨怀里接了岁岁。   岁岁许久未见秦怀,起初还认不出他,被他抱了一会儿,便渐渐又同他熟络起来了,两手环着他的脖子,亲亲热热蹭他的脸颊。   秦怀胸口一片柔软,蓦地笑开了,从袖中取出个红封,早已捂得有些热了,可见是早就准备好,盼岁岁来,已经许久了,他把红封递给岁岁,温声道,“岁岁要一生顺遂,无病无灾,健健康康长大。”   岁岁没什么耐心,起初还对红通通的纸感兴趣,但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了。   阿梨便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来,帮她收着,免得掉了。   短短几日,岁岁倒是收获颇丰。单说压岁钱,阿梨给了她一个,但只是图个吉利,数目并不大。   李玄却是出手极为大方的,厚厚的一叠,阿梨想推,李玄却只淡淡一句“给岁岁的”,就将她打发了。   当爹的给女儿的压岁钱,她也的确不好说什么。   现下又有秦二哥和秦三娘的压岁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阿梨替岁岁算一算,这么下去,指不定等岁岁出嫁的时候,嫁妆还真是好大一笔了。   想到这里,阿梨忍不住摇头笑了下,又坐了下来,同秦家兄妹说了会儿话,又同三娘约了铺子开门的日子,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秦家兄妹要留她用饭,但阿梨只以岁岁吃不了那些为由,委婉回绝了。   待出了门,一路平平安安回了家。   午饭是在家里用的,是阿梨做的。   她对吃的很上心,从不在吃喝上委屈自己,但无奈做菜手艺实在一般,年前雇了个婆子,但要到年后才能来做活。指望不了别人,阿梨只能硬着头皮上。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勉勉强强弄出一顿能入口的。   阿梨自己倒是不嫌弃自己的手艺,可要给旁人吃,便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喊李玄的时候,李玄却主动过来了,他怀里抱着岁岁,过来道,“岁岁像是饿了。”   一听岁岁饿了,阿梨顾不上其它,匆匆忙忙端了米糊过来,喂岁岁。   两人把岁岁喂饱了,才顾得上自己,看着面前炒得发软的青菜、火太大炒老了的肉、手抖放多了盐的汤,阿梨面上有些红。   岁岁还在一边咿咿呀呀,她这个年纪,对米糊之外的任何可以入口的,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阿梨只好一边牢牢抱住她,一边硬着头皮开口,“吃吧。”   李玄倒不挑,极给面子,这毕竟是除饺子外,阿梨第一回 给他做吃的,他自是如何都要给足面子。   阿梨没吃几口,最后大多数都进了李玄的肚子。   李玄放下筷子,阿梨去收拾碗筷,李玄便负责照顾岁岁。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入夜时候了。   屋外有风,拍打在窗户上,树梢被吹动,发出些许声响,将屋里衬得极为安静。   阿梨坐在灯下,漫不经心打着络子。   她今日穿一件海棠红的袄子,底下是青绿的褶裙,腰身纤细,身段如柳条一般。她坐在灯下,微黄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却显得更为绝色。   比起在侯府的时候,她长大了些,毕竟是生儿育女过了,身上脱去了些稚嫩,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韵味,微微垂着的眉眼间,一片娴静温柔。   李玄看得有些发怔,目光落在阿梨的面上,久久挪不开,其实这样的场景,从前他最常见到,只觉得寻常,如今才觉出,他心里于这样的安宁美好,是何等的不舍。   他不大想走,又留了会儿,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才忽的起了身。   阿梨回头看他,起初还不大明白,后来忽的就反应过来。   李玄要走了。   她心里突然便有些怅然若失,李玄不走,她觉得不自在,希望他早些走。但李玄真要走了,她却也没什么高兴欢喜。   阿梨收起那些胡乱思绪,起身要送李玄。   李玄踏出门,去了杂物间牵了疾风出来,站在月夜下,长身而立,颀长清俊的背影。   阿梨站在门口,面上没什么神情,轻轻颔首道,“世子慢走。”   李玄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站在屋檐下的阿梨,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宽大的袖子笼着双手,只露出一点点柔软的指尖。   那指尖柔软娇嫩,李玄不止一遍握过。   只是他那时候太自以为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以为阿梨于他,只是个小小的通房。直至她走后,才在长久的煎熬和漫长的孤寂中,一点点明白了自己曾经藏在心里的喜欢。   是喜欢的。   否则不会一遍遍把她规划在自己的未来里。   他还不懂,心里却已经下意识把两人的后半生都捆在了一起。那是理智之外的感情,他曾经忌惮至极、不肯直面的内心。   李玄蓦地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阿梨面前,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只一点点,握着她柔软的指尖,坚定道,“你等等我。”   阿梨一愣,还未来得及想些什么,便见李玄已经松开了手,疾步回到疾风身边,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疾风已经跑出了院子了。 第47章   李玄留了句没头没尾的“你等等我”, 便连人带马,不见了人影。   阿梨不大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却也没什么时间去琢磨他的话。   她此时正怔怔看着面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云润, 呆愣在那里, “云润……”   云润比她还激动些,一下子便扑了上来, 紧紧抱着阿梨,哭得稀里哗啦, 边哭还边委屈道, “主子, 我总算见着你了。我还以为谷峰哄我呢……呜呜呜……”   阿梨被她哭得回神, 只好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好了, 快别哭了,天这么冷,你一哭, 被风一吹,脸该皴了, 到时候便不好看了, 快别哭了……”   她温柔安慰着云润, 其实自己的眼睛, 也忍不住湿润了, 只她还忍着, 没掉泪, 她怕自己一哭,云润便更不肯停了。   哄了会儿,云润才止住了泪。   阿梨拉她进门, 边道,“快进来,别在外头吹风,等会儿着凉了。”   云润乖乖跟着进了屋,下意识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她倒不觉得自家主子这院子简陋,简单是简单了些,但还是十分雅致的,蓝底白花的桌布,一叠微黄的宣纸,白陶碗里盛着一小汪清水,砚台、墨锭、笔架、算盘,俱整齐摆放着,看得出是常常要用的。   窗台上的素白花瓶里还插着几支红梅,入目之处,无一处不是干净整洁的,一尘不染。   阿梨见她四处看,便提起炉子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温热的水冲开花蜜,微黄的糖水,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   阿梨递过去,“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云润忙接过去,捧在手里暖着,嘴上道,“谢主子。”   “谢什么,坐吧。”阿梨喊她坐下,两人围着火炉取暖,阿梨仔仔细细看了会儿云润,见她不似从前那副小孩儿模样,便笑着问她近况。   原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云润闹了个大红脸,低声道,“奴婢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嫁了人。”   阿梨略微惊了一下,旋即想起谷峰同云润那桩旧事,倒是笑了,笑吟吟望着她,“谷侍卫?”   云润脸红点头,旋即道,“主子别笑我了。”   阿梨怕她羞,便点头,“好,那我便不问了,你一切都好,那香婉呢?她可还好?”   云润点着头,“她也都好,您……您走了后,过了年,世子便做主放香婉出府了,又命人帮她立了女户,她如今同她妹妹,在京城开了家蜜饯铺子,生意也很红火。”   阿梨离府前,不担心别的,唯独担心云润和香婉。云润还好些,她有姑姑守着,且还有个靠谱的谷峰。可香婉却不一样,若不是当时实在没法子,她是想带香婉走的。   听了云润的话,阿梨安心了些,轻声道,“那便好,我只怕你们过得不好,如今见你们都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云润听了她这话,面上露出点迟疑,轻轻去拉阿梨的袖子,阿梨侧过脸看她,“怎么了?”   那场景同从前一般无二,云润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小声得问,“主子,您还回去么?我很想您,香婉也是。我出来前,去了一趟她的铺子,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惦记您。您从前送的镯子,她如今都还时时戴着,不舍得摘。”   阿梨愣了一下,抿着唇笑了一下,没回答她,转而提起了旁的事,“带你去见见岁岁,她正睡着。”   云润只是死心眼了些,但并不笨,见阿梨的反应,便也明白她的想法,她也只难过了一瞬,便很快露出笑来,圆圆小脸笑得甜甜的,“好,奴婢路上就在想,不知道小小姐生得什么模样,想了一路,总算能见着了。”   两人踩着轻巧的步子进了内室,走到摇床边,便见到岁岁在摇床里呼呼大睡。   因着是过年,阿梨给岁岁穿的是一身大红的袄子,戴着红色的虎头帽,整一个红色小团子似的,喜气盈盈。加上她睡得颇香,面色红润,小嘴微微撅着,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讨喜些。   云润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岁岁,半天才舍得挪开,极小声地道,“小小姐睡得好香……”   阿梨被她那一脸稀奇的模样逗笑了,道,“原就是这样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白天睡,夜里睡,小猪似的。”   云润立马替岁岁“出头”了,小小声地道,“哪有这样好看的小猪。”   因岁岁在睡,两人便也没久留,阿梨替岁岁掖了下被褥,两人便出了内室,又回到炉子边坐下了。   阿梨剥了栗子给云润,边问她,“你是和谷峰一起来的?”   云润正抿着甜糯糯的栗子肉,闻言忙抬眼小心看了眼阿梨,像是怕她生气。   阿梨失笑,“做什么这样小心,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我还能赶你不成?”   云润这才大了胆子,老老实实道,“是谷峰送我来的。”又抬眼觑了眼阿梨,小声道,“世子吩咐的。”   阿梨其实早就猜到了,云润还在府里伺候,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离府,没有李玄开口,谷峰自然也不会带云润来。   只是,她不大懂,李玄喊云润来的理由,是让她们见一面,还是有别的打算?阿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同李玄太久未见的缘故,有时候,她真的不大明白李玄的做法。   但阿梨如今也懒得去猜,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法,猜不出便不猜了。   她抛开那些,又问云润。“谷侍卫人呢?”   云润乖乖回话,“他怕惊着主子,在外头守着。”   其实他们前几日便来了,一直住在知州府,那时候谷峰死活不肯同她说,主子的住处。云润问了许久,没问出地方,还同谷峰生了气。   傍晚的时候,世子去了知州府一趟,不知吩咐了谷峰什么,谷峰便带她来见主子了。   其实,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世子大抵有什么安排,兴许是关于让主子回府的,只是谷峰那人口风比谁都紧,她问不出来。   况且,她心里也是希望主子能回府的。   她不大明白,主子为什么宁肯死遁,也要离府,但她看得见,主子走了之后,世子是怎样的心如死灰。   那一次她和主子差点冻死在玉泉寺的时候,主子和她说过一句话,两情相悦原就十分难得,要珍惜,相爱不易,相守更难。她那时候记在心里了,如今觉得用在世子和主子身上,也是一样的。   世子心里有主子,主子心里也未尝没有世子。   但这话,她不能劝,便只忍了下来,隐晦替世子说话,“奴婢听谷峰说,世子这回办案,十分凶险。世子是担心您同小小姐,才叫谷峰守着的。您若是嫌他碍眼,奴婢叫他躲远些——”   她话还未说完,阿梨便打断了她,“不必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叫他进屋吧,天那样冷,别冻病了。”   云润自然也心疼自家男人,闻言心里一喜,面上便也露了些。   阿梨看在眼里,却没打趣她,心里很替云润和谷峰高兴。   她轻声道,“你去叫他进屋吧,隔壁还有个隔间,被褥都有,如果不嫌弃,便先住着。”   云润忙点了头。   就这般,云润夫妇俩便在阿梨这里住下了。   安顿好云润和谷峰,阿梨便回了自己同岁岁的屋子,看了眼摇床里睡得正香的岁岁,便回榻上歇下,刚躺下,便觉得后脑被什么膈到了一样。   她下意识朝枕头下一摸,从里头摸出个盒子来。红木做成的盒子,外边刻着精致的梨花纹,一个小而精致的锁,没上锁,只扣在那里。   阿梨愣了一下,旋即打开了盒子。   里头铺着层绵软的红布,一支白玉簪卧在上面,梅花的样式,银簪柄作枝、白玉被雕刻成舒展开的花瓣,清丽雅致。   簪子下,还压着个红封。   那红封的样式,同李玄给岁岁做压岁钱的那个,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只岁岁的那个薄些,这个略厚一些。   这是压岁钱么?李玄……是把她当成岁岁哄了?   阿梨虽觉得哭笑不得,但过后又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还是头一回收到。小时候倒是见过,薛母给薛蛟准备的,那里头放了个几个大大的铜钱,沉甸甸的,她那时候看了觉得十分羡慕。   放下那红封,阿梨便又拿起了那玉簪,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想了片刻,还是重新放了回去,连簪子带盒子都收了起来。   还是还给李玄吧。   自己实在不该再收他的东西了。   .   日子照旧安安静静地过,没几日,书肆便又重新开张了。   刘嫂兴冲冲回来,一进门,就见到了收拾铺子的云润和谷峰,尤其是人高马大、看上去便是练家子的谷峰,还吓了一跳,拽了阿梨到角落里,小声问她,“掌柜的,您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阿梨哭笑不得,摆手道,“没有的事,是我家里妹妹过来了。”   刘嫂安了心,惧怕的眼神便变了,打量了眼谷峰,道,“那这小哥就是您妹夫了?您家妹夫好体格,这要放乡下,可是个壮劳力,一个顶三个的那种。”   阿梨被刘嫂那羡慕的眼神逗得想笑,勉强憋住了,让刘嫂忙去了。   年前雇的那个婆子也上门了,阿梨同她提前说好,白日里她帮着带岁岁,夜里自己带。这样一来,阿梨彻底腾出手来,开始忙活书肆的生意了。   正月二十的时候,她同秦二哥介绍的那位夫子见了一面,说了自己的想法,那夫子倒是十分和气,答应下来,替阿梨去同书院院长说。   阿梨一番谢过,留了礼,又登了一回秦家的门,想谢谢秦二哥。   这回倒是见到了章月娘了,她见到阿梨,还不大好意思,脸色也不大自在,微微朝她点头。   二人打了招呼,阿梨便道了来意。   章月娘便要请她去见秦怀,又说秦怀犯了旧疾,这几日有些咳嗽。   阿梨一听这话,自然忙回绝了,留了东西,说自己便不打扰了。   从秦家出来,阿梨便没去别处耽搁,径直回了书肆,才一进门,谷峰便朝她跪了下来,急声道,“世子遇险,求薛主子去见世子一面。”   阿梨整个人愣在那里,身上有些发冷,唇轻轻颤了下,脑子里划过那日李玄走时,回身握着她的手,说叫她等他的画面。   阿梨下意识有些慌。   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我随你去。” 第48章   阿梨将孩子托付给云润和刘嫂, 便立即踩着矮凳,上了早已在书肆门口候着的马车。   刚坐稳,马车便立即动了起来, 朝前驶去。   上了马车, 阿梨整个人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掌心湿湿的, 下意识摸了摸,却发现是方才吓得出了冷汗。   谷峰在外赶车, 大抵路还算平稳的, 马车并不算晃得厉害, 阿梨却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犹如水井里悬着的一只水桶,风一吹, 便晃来晃去,却总也掉不到井底。   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也不知马车跑了多远, 阿梨刚想撩开帘子看一看,马车却猛地朝前一冲, 阿梨跟着一个踉跄, 手按住车厢, 勉强稳住身子。   然后, 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   阿梨一愣, 刚要问, 却见谷峰撩了帘子, 脸上露出为难神色,朝她道,“马车陷进泥里了, 劳烦主子下来等一等。”   阿梨一听,赶忙答应下来,也没等谷峰取矮凳,直接半蹲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双脚稳稳落到地上。   谷峰下意识要来扶,阿梨便赶忙催他,“不必管我,先想办法把马车弄出来吧。我能帮忙么?”   阿梨一边说,一边朝马车看。   前几日下了雪,这几日气温更低了些,偏又赶上了融雪,雪化作水后,渗进土了,原本坚硬的路面,被水这样一渗,变得十分泥泞。车轮驶过,便极为容易打滑,运气差一些,便会整个陷进去。   他们的马车便是如此,整个车轮都陷在泥泞的泥地里,打滑得厉害。   谷峰在一旁试了好几回,都没成功,倒是泥浆四溅,险些溅到阿梨身上。   谷峰便朝她道,“主子站远些。”   阿梨怕自己耽误谷峰做事,便应了一声,朝后走了几步,站在路边,远远看着谷峰带人推那马车。   她的身后,便是一片林子,此时因是冬日,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许枯枝败叶,呼啸的风,呜咽地吹着。   阿梨却顾不得冷,只盯着陷进泥里的马车看,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心里有些着急。   她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穿上厚厚的斗篷,便下意识双手搓着取暖,放在唇边哈了口气。   正这时,阿梨便听到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下意识回头,害怕是林中野兽或是什么,却见到一匹高大的马,慢吞吞朝她走过来,没走几步,马上的人便闷头栽了下来,滚进枯黄的草丛里。   然后,那人低低呻.吟了一声,声音莫名的熟悉。   阿梨怔了一下,待听出那声音里的熟悉后,顾不得其他,撩起裙摆,边喊谷峰,边独自跑进林子里。   跑到那人身边后,阿梨费劲将他整个人搬过身来,露出那张苍白狼狈,却不减半分贵气清冷的脸。   阿梨的心下意识一抖,颤着声喊他,“李玄……”   李玄毫无回应,双目紧紧合着,薄唇抿着,眉心微微蹙着,唇上毫无血色,清冷俊朗的脸上,沾染着血,浑身上下也都是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阿梨慌得手都在抖,连自己掉了泪都没察觉,她从未看过李玄这样孱弱的模样,整个人像是从血里捞出来一样,无论她怎样喊,他都毫无回应。   她伸手去探李玄的鼻息,带着热意的虎嗅,缓缓喷在她的手指上,阿梨手抖得厉害,感受到李玄还有呼吸后,紧绷着的身子,才松了下来。   她还以为李玄死了……   好在,谷峰听到阿梨的喊声,很快便过来了。   几人将李玄搬上了马车,阿梨立刻跟着坐上去,她的手还抖得厉害,边去掏袖子里的帕子,给李玄包扎,边扑簌簌地朝下掉眼泪。   甚至自己都没察觉。   李玄身上的伤口太多了,阿梨没学过医术,看不出哪处严重,哪处不严重,哪处伤及要害,哪处只是皮肉伤,她只看见那些鲜红的血,汩汩地涌出来,红得她心里慌得厉害。   帕子不够用了,阿梨便去撕自己的衣裳,一边撕,一边慌得直掉眼泪,一遍遍喊着李玄的名字。   “李玄……”   “你别睡,你睁睁眼……”   “你流了好多血,我害怕……”   似乎是她的喊声奏效了,李玄居然真的动了一下,只是指尖轻轻动弹了一下。   极细微的动作,阿梨却一眼看见了,扑过去,小心翼翼将他的脑袋,搬到自己的腿上,动作细致小心,仿佛生怕他再磕着碰着。   阿梨眼泪止不住地掉,边小声喊李玄,“李玄,你睁眼看看我……”   “世子……”   “三爷……”   喊到那声“三爷”的时候,昏迷着的李玄,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但他却没醒。   而此时的李玄,其实并不像阿梨想的那样,毫无知觉昏迷着,他受了伤不假,却还不到意识全无的地步。   他能听到,阿梨在哭,且哭得极为厉害。   他从未见她哭得这样厉害过,仿佛被吓坏了一样,眼泪止都止不住,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明明是温热的,却又像是滚烫砸在他心头的泪,烫得他整颗心颤着,   他心里生出了点悔意,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既然要演戏,便要演全套,半途而废只会叫人看出端倪。   事关阿梨能否做他的正妻,他不能拿这件事开玩笑。   .   不知过了多久,但阿梨感觉,像是过了很久一样。马车停了下来。   谷峰掀了帘子,将李玄背下马车,阿梨跟在两人身后,疾步追着进了府邸。   她头也未抬,自然没有看见,这府邸上方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郑府”二字。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总算安顿了下来。   大夫来替李玄诊脉。   阿梨在一旁站着,面上不自觉露出点紧张,紧紧盯着大夫,似乎是被她的紧张感染到了,那大夫朝她看了眼,见她梳着妇人头,轻声劝道,“夫人莫怕,你家相公身子骨好,没什么大碍。”   阿梨听了大夫的话,心安了一半,另一半却依旧悬着。她冷静下来,等大夫给李玄包扎后,才问他,几时换药、几时喂药、什么吃食同药相冲……   她问得细心,大夫便也耐心回答,又作了些医嘱,便提起药箱要走。   阿梨送他出门,又叫守在门外的谷峰送送大夫,很快便回了屋子。   回到屋里,阿梨便有些不知所措,她迟疑了会儿,慢慢在床榻边沿坐了下来,一言不发看着榻上沉沉睡着的李玄。   李玄模样生得极好,阿梨从前在府里的时候,便这样觉得。他不是那种温文儒雅的长相,是略微有些冷冽的,眉眼清冷、薄唇总是紧紧抿着,身上有一种疏离于人群之外的贵气。   但他在自己和岁岁面前,仿佛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剥去了那层世子的伪装,他像一个好脾气的爹爹,纵容着岁岁,耐心哄她、陪她,唇边总是带着笑容,像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爹爹。   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一样。   阿梨从前从来没想过,李玄还会有这样温情的一面。   就像她从来没想过,李玄会愿意委屈自己,窝在她那个简陋得可怜的小院子里,毫不嫌弃。   阿梨胡思乱想着,忽的,听见敲门声,她回过神,叫人进来。   一个丫鬟端着碗药进来了,恭敬道,“三小姐,药来了。”   阿梨起初没主意到她的称呼,下意识接过那瓷碗,直到扭头的一瞬,才忽的反应过来,回头叫住那丫鬟。   “你喊我什么?”   那丫鬟一脸纳闷,似乎不明白阿梨为何是这个反应,只老老实实道,“奴婢方才喊您三小姐。”   阿梨眉心微蹙,疑窦丛生,张了张嘴,却没继续追问。   倒是那丫鬟,等了许久,见阿梨没什么话,屈了屈膝,道,“三小姐若没什么吩咐的话,奴婢便先下去了。”   阿梨点点头,那丫鬟很快便退了下去。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   很快,阿梨便发现,这个院子里的下人,无论是年纪轻轻的丫鬟,还是年长的婆子,个个都喊她三小姐。   那自然的态度,仿佛她真的是他们口中的三小姐一样。   连一直守在门口的谷峰,都未曾露出半点异色。   若不是阿梨很清楚,自己压根不是什么三小姐,怕是自己都要被哄得相信了。   但她并不能分出太多心思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李玄终于醒了。   他只昏了一日,第二日中午,他便睁眼醒了。   他醒的时候,阿梨刚好出门去端药了,一进门,便看见李玄坐在榻上,手里的碗险些砸了。   她眼睛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倒是李玄,抬眼见阿梨站在门口,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朝她伸了伸手,温声道,“我没事了,过来吧。”   阿梨走过去,忍住泪,好险没丢人哭出来,然后将碗递过去,道,“喝药吧。”   李玄顺从接过去,一饮而尽,随手将碗搁在一旁,轻轻去握阿梨的手,轻声道,“吓着你了吧?”   阿梨只摇摇头,轻轻将手缩了回去,道,“你没事便好。”   李玄的手一顿,面上神色微僵,轻轻抬起眼,望着阿梨,良久,却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几日,李玄一心养病,他底子好,阿梨又将他照顾得很好,因而他恢复得极快。   没几日,便能下地走了。   见他大好,阿梨便惦记起留在家中的岁岁,但还未等她开口说要走,云润便带着岁岁来了。   几日没见到娘,岁岁委屈坏了,一见到阿梨,黑琉璃的大眼睛顿时就湿了,委屈巴巴朝阿梨伸手。   阿梨心疼坏了,忙抱过岁岁,岁岁软软的脸蛋贴着她脖子,双手环着她,抽抽噎噎地哭。   阿梨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   然后,便听到岁岁带着哭腔喊了她一句。   “娘……呜呜……”   阿梨一怔,心头一片柔软,忙抱住了岁岁,自己眼泪也扑簌簌掉了下来,拍着她的后背,“娘在呢,不哭了。” 第49章   郑府后院   郑夫人院里, 郑嘉荷托着腮,百无聊赖坐在圈椅上,手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咚咚咚的声响, 郑夫人从内间出来, 立刻便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循声看过去, 见小女儿懒散模样,不由得皱眉, 轻轻呵她, “做什么这样靠着, 没规矩, 还不坐直。”   郑嘉荷闻言,心不甘情不愿地坐直身子, 很快便去拉母亲的袖子,软声道。“我这不是太无聊了么。”   郑夫人到底疼女儿,也舍不得训她, 只轻轻便放过了,道, “若觉得无聊, 便回屋里好好练练针线手艺, 虽不要你靠那吃饭, 但日后也省得婆家拿这说嘴。你也十三了, 家里留不了你几年了……”   郑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些, 郑嘉荷面上乖巧认真应着, 心思早就跑远了。   待母亲说完,郑嘉荷便撒娇道,“我还小么, 还想多陪娘几年呢。”   郑夫人被惹笑,含笑望着女儿,“就知道哄我开心。”   她嘴上虽这样说,但实则心里却美滋滋的。郑夫人生小女儿的时候,年纪不算小了,后来三女儿走丢,她一股脑地把全部的母爱,都倾注在郑嘉荷身上,疼她比两个儿子更甚。   毕竟儿子长大了,要读书、要交际,外头的事情一堆,郑夫人也只能见着了,关心几句。可女儿不一样,女儿是日日在身边的。   郑嘉荷见母亲笑了,便也靠着她,又是一阵腻歪,直哄得郑夫人眉开眼笑,她眨眨眼,仿佛想起什么一样,道,“娘,三姐姐不是回府了么?怎么您也不让我们见见她,都好几日了,我还未曾见过她呢!”   郑夫人笑容微微一滞,却很快掩盖过去,轻轻拍了拍小女儿的手,道,“你爹爹会安排的,你姐姐刚回府里,总要让她适应适应。”   郑嘉荷自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您就让我见见三姐姐吧。”   但一贯很疼女儿的郑夫人,这回却没点头,只几句话敷衍了过去。   郑嘉荷见母亲不应,便很不高兴。   她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见三姐姐,一个丢了十几年的姐姐,她又没见过,自然不到姊妹情深的地步。但她自小被母亲纵着,郑夫人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忽的被这样坚决的不许,是人都有逆反的心理。   更何况,这事偏偏发生在三姐姐回府之后。   郑嘉荷心里原就有些别扭的小心思,此时越想越恼怒,猛地停下了步子。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一时不察,差点直接撞上去,疑惑问,“小姐?”   郑嘉荷未理睬那丫鬟,直接转身,丢下一句,“我去看看祖母”,便直接走了。   丫鬟愣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   郑老夫人住在东院,离郑夫人和郑嘉荷的院子颇有些距离,但郑嘉荷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到了。   郑嘉荷看了眼禁闭的大门,朝守门的婆子抬了抬下巴,颐指气使道,“还不快开门,我要见祖母。”   那婆子却为难地道,“四小姐,老夫人正诵经呢,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郑嘉荷虽骄纵了些,但也不敢擅闯祖母的屋子。若是叫父亲晓得了,定然是要罚她跪祠堂的。   故而她虽不高兴,却也还是忍了,站在门外等着。   站得她脚都酸了,紧闭着的门才有了动静。   滋啦一声,门朝内被打开了。   一个老妇人从里走了出来,她面容十分老态,眼角重重的皱纹,大冬日的,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脸板着,身上仿佛没有半点生气。   郑嘉荷一向憷自家这位祖母,平素除了必须来的时候,都不肯踏足东院。   而自家祖母也仿佛不在意他们这些小辈,从来都是关着门过日子。   郑嘉荷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喊了声,“祖母——”   郑老夫人只“嗯”了声,没半点其它的反应。   郑嘉荷想起自己的来意,鼓起勇气,抿着唇道,“祖母,三姐姐找回来了,您知道么?”   她话刚说完,便见身前的郑老夫人猛的转了过来,因动作太快,手上的珠串都砸在了地上,绳子摔断了,珠子滚了一地。   郑老夫人手微颤着,连嗓音都有些发抖,“她人呢?你三姐姐人呢?”   郑嘉荷虽早猜到了,祖母会是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见了,心里便不舒服了,但想起若没有祖母,她是如何都进不了南院的,便道,“三姐姐住在南院呢,我也还未见到她呢,我陪祖母去——”   话还未说完,便见祖母已经扭头就走了。   郑嘉荷一愣,忙追上去,“祖母,您等等我啊……”   .   却说阿梨这边,她此时对郑老夫人和郑嘉荷在路上事情,还毫不知情。   她正弯着腰,收拾着行李。   岁岁趴在床榻上,圆圆的眼睛朝她望着,似乎在看她在忙什么,时不时喊她一句“娘”。   她如今学会了娘这个字,便喊得越发起劲了,有事没事便爱喊一声。   阿梨也好性子,总是耐心应她,又哄她几句。   他们在这里没住几日,其实行李并不多,阿梨也只忙了一小会儿,便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把行囊放在一边,去抱榻上的岁岁,岁岁如今机灵多了,伸手便抱着阿梨的脖子,奶声奶气喊她。   阿梨抱着浑身奶香味的女儿,心情好了不少,在她面颊上亲一口,软嫩得犹如一块白豆腐一样。   岁岁还是不知羞的年纪,咿咿呀呀的,天真灿烂地笑了。   阿梨见她笑容灿烂的模样,心里压着的那些情绪,仿佛被岁岁的笑容驱散了一样,她盈着笑,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岁岁的额头,道,“娘带岁岁回家好不好,嗯?”   岁岁自然不会应她,但阿梨也没有同岁岁商量的打算。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   李玄虽然还伤着,但有侍卫、有丫鬟,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不多。   况且,她如今在李玄身边,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按说两人实在不适合有什么交集了,纵使有岁岁在,那也不该掺杂些别的。   阿梨收回思绪,抱着阿梨,出了屋子。   她要带岁岁走,总得去同李玄说一声。   但她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可怜至极的哭声,那声音喑哑粗糙,像是老人家的声音,哭得哀切至极,一声声“柔柔”,犹如泣血一样。   阿梨听得一怔,下意识回了头。   便见长廊那个小门处,一个老妇人被几个婆子扶着。布满皱纹的面上,滚下两行滚烫的浊泪,她嘴里一边喊着“柔柔”,一边朝阿梨的方向伸出手。   阿梨下意识朝身边看了眼,除了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院里站着几个婆子,似有不忍般,朝阿梨道,“三小姐去看看老夫人吧……”   “是啊,是啊,三小姐同老夫人说句话也好啊……”   阿梨被几人说得有些懵,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他们口中的三小姐了,偏那个老妇人从始至终只盯着她,一边喊着“柔柔”,一边颤颤巍巍朝她走过来了。   几个婆子合力扶着她。   老妇人终于走到了阿梨的面前,阿梨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岁岁,下一秒,却被那老妇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老人瘦弱,一把年纪,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可偏偏抱着她的胳膊,却很紧,又很暖。   阿梨被她猝不及防抱住,却生不起半点推开她的心思。   因为,老人家太可怜了。   她口里喋喋不休喊着“柔柔”,边去摸阿梨的脸,指腹有粗糙的老茧,“柔柔回家了,我是祖母啊……”   阿梨张了张嘴,想说,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柔柔,也不是您的孙女。   可还未等她开口,老人家仿佛受不住这激烈的情绪,身子一软,像是要倒下去。   阿梨忙托住她的身子,众人见状,愣了一下,全都围了上来,扶人的扶人,喊大夫的喊大夫。   一阵慌乱,老人家被搬进了屋里,可阿梨却也走不了。   老人家虽昏了过去,却从始至终都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怕她丢了一样,握得紧紧的,一刻都不肯松开。   很快,大夫来了。   又进来几个看着极为面生的人。   郑夫人得了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进来便见到婆母榻边坐着的小娘子,又见她怀里抱着孩子,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她愣了愣,稳住心神,走上来,轻轻朝阿梨道,“我是你母亲。”   阿梨有些茫然。   很快又进来几个人,有自称是她兄长的,也有自称是她父亲的。   最后,一个小姑娘上前来,拉着她的袖子,好奇要去摸岁岁的脸蛋,眨着眼无辜道,“这是三姐姐的孩子么?”   阿梨心里茫然至极,但见那小姑娘要摸岁岁,出于保护的心理,下意识做出了避开的动作。   那小姑娘便一脸受伤的模样,委屈得泫然欲泣,朝着那自称是她母亲的妇人道,“娘,姐姐好生见外……”   那妇人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以示安慰。   大夫开了安神药,老人家喝了后,终于缓缓将手松开了,沉沉睡去了。   阿梨的手腕被握得有些疼,这也令她思绪清晰了些。   她看了眼面前姿态亲密的母女,想到了这满院子喊自己三小姐的下人,抿抿唇,看了眼榻上紧紧握着她手的老人家,微微垂下眼,轻声道,“夫人,您大抵是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女儿。”   “我真的不是您的女儿。”   “你真的认错人了。”   郑夫人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个笑容来,伸手握住阿梨的手,柔声道,“你说什么呢,你自然是我们郑家的孩子啊……” 第50章   若说刚才老太太的哭, 还带着真心,让阿梨不忍说点什么,可面前自称她母亲的郑夫人, 却是十足的做戏。   阿梨不傻,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莫名其妙的认亲之中。   就仿佛, 这些人都是用银子雇来,在她面前演戏一样。   阿梨忍不住缩回被郑夫人握着的手, 轻声道, “您真的认错了……”   说罢, 便顾不上理她, 径直起身,越过母女二人。   出了屋子, 便见到云润守在门外。   阿梨深吸一口气,将岁岁托付给阿梨,自己则来到李玄的屋外。   她微微垂了眼,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事, 同李玄拖不了干系。   她抬起手, 轻轻敲了敲门, 道, “是我。”   片刻, 门便开了, 是李玄开的门。   他伤好了些, 但脸色并不算太好,依旧有些苍白,见了阿梨, 他轻轻去握她的手,像是想说点什么。   阿梨很快便躲开了,下意识微微蹙了下眉,李玄看在眼里,眼里划过一丝失落,轻轻收回了手,轻声道,“进屋说吧。”   阿梨没应话,跟着进去,反手将门关上,刚要问,却听李玄道,“你见到郑家人了?”   阿梨眼睛下意识微微睁大了些,不出她的所料,李玄果然知道。   阿梨尽可能心平气和,抬起眼看着坐着的李玄,“世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李玄只点点头,“你不来寻我,我也会同你说的。”   阿梨闻言,神情略松了些,她虽然生气李玄的算计,但好歹李玄没打算一直瞒着她。   李玄见她神色微松,便继续道,“你记不得记得,你说过,你想要一个家,我给不了。那现在,我给你一个家,你还愿意信我一次吗?”   阿梨愣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句话,李玄便记在心里了。   李玄见阿梨未回话,也不着急,只是道,“我想娶你做我的正妻,给你一个家,也给岁岁一个家。”   阿梨下意识摇头。   这不可能,侯夫人不会同意,侯爷不会同意。   她摇着头,手却被李玄轻轻握住了,只听他温声道,“这很难,但不是不行。郑家是个很合适的选择,郑家曾经走丢过一个女儿,同你年岁相当,我同郑家做了桩生意,从今往后,你便是郑家三小姐。”   李玄说着,神色缓和了几分,继续道,“至于我,查案期间,遭人偷袭,身负重伤,为郑家三小姐所救,醒来后发现,救了我的郑三小姐,便是当年同我两情相悦、后来因种种原因走散的爱人。”   “天赐良缘,不过如此。”   李玄慢声说着,语气缓和沉稳,仿佛他方才胡诌的那些话,都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一般。   阿梨听得心惊,面色划过一丝骇然,她断然想不到,李玄居然是这样的打算。   先不提郑家人靠谱不靠谱,就说武安侯和侯夫人,李元娘和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多多少少都见过她几面。若是照李玄的安排,她改头换面,以郑家三小姐的身份,再入侯府,又能骗得过谁?   谁都骗不过!   再说郑家,她方才虽只是短短同她们接触了一瞬,但能答应这样生意的人家,能是什么靠谱的人家?   阿梨越想,越觉得李玄这事做得委实离谱。   只觉得他是昏了头了。   阿梨想着,脑中忽的想到李玄方才那句“查案期间,遭人偷袭,身负重伤”,又忆起初见云润时,云润说李玄查案凶险,派了谷峰守着她们母女,她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李玄是故意的。   他那样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既知道凶险,又怎的会不提前做好布置。   那日马车坏得也十分蹊跷。   章姑娘出现,郑家假身世,她救了受伤的李玄,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一环扣一环,算无遗漏。   为的便是,名正言顺带她回府。   想通这一出,阿梨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感动,而是下意识的不愿意。   纵使一切如李玄的安排,她平平安安入了府,被侯夫人接纳,做了他的正妻。   之后呢?   她顶着郑家三小姐的名字,用着她的身份,战战兢兢在府里度日。李玄喜爱她,她便能高枕无忧,继续当他的正妻。   若他有一日后悔了,后悔费劲心思娶一个通房,觉得她碍眼了,她该如何自处?   识趣自请下堂,还是厚着脸皮,等李玄开口?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鱼目混珠,滥竽充数,最后的下场,不过是鱼目被人一脸嫌恶丢弃,吹竽充数之人连夜出逃,惶惶不可终日。   阿梨扪心自问,这样的日子,是她想要过的日子吗?   几乎只是一瞬的功夫,阿梨便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她不愿意。   她逃出侯府,为的便是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阿梨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微凉的气息充斥她整个胸膛,强自镇定下来。她理好思绪,在李玄的注视下,直直跪了下去。   双膝落在青石地砖上,砰地一声,不带丁点迟疑。   李玄瞠目,下意识伸手去扶阿梨,问她,“阿梨,你做什么?”   阿梨眸色微湿,眼里含着哀色,微微仰脸,定定望着李玄,轻声道,“兴许是我言行有失,举止不当,叫世子爷误会了。但我从未肖想过世子妃的位置,也未曾想过,靠着岁岁图谋些什么。从前伺候您,是我身为通房的本分,您觉得我伺候得好,给几分体面,我也感恩戴德,但更多的,却不应当了。我既出了府,便不该,也不能再随您回府。您若要追究,我一概认下——”   她说着,长磕而下,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语气坚定道,“但我不愿随您回府。世子,看在往日我伺候您的情分上,您高抬贵手,只当通房薛梨已经死了。”   阿梨这番话,听在李玄耳里,凉薄至极,他甚至感觉,一股寒气顺着五脏六腑散开,冻得他张不了口。   “本分?体面?”李玄缓缓收回方才伸出去扶阿梨的手,目光落在阿梨的面上,一错不错盯着她,慢声问,“从前你我的情分,在你心里,便是本分和体面?”   阿梨轻轻垂下眉眼,不去看李玄发白的脸,温顺道,“是。”   李玄听了,忽的笑了下,屋内陷入冗长的死寂。   阿梨仍旧跪着,青石地砖的寒气渐渐升了上来,钻进骨缝里一样,冻得她唇色有些发白。   但她依旧跪着,瘦削的肩背,裹在碧青的袄子里,似柳枝一样脆弱可折,却又坚韧得犹如藤蔓。   李玄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阿梨的温顺和恭敬,都只是她的外表。他以为阿梨爱自己入骨,因他娶妻心死,鼓起勇气逃出京城,却又因不舍,生下他的孩子。   在苏州,区区一个主簿,都可逼得她不得不嫁人。   她离了自己,便过不下去了。   他以为,老天爷让他在苏州遇见阿梨,是给他、也是给阿梨的一次机会。所以他疯了一样,百般算计,千般谋划,为阿梨安排郑家的身世,为了巩固她的正妻之位,又设计了救命之恩。   却不想,到头来,这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的温柔,她的笑,她的温顺,给的是侯府世子,不是他李玄。   他在她心里,只是个宽厚大度的主子,旁的,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李玄觉得有些可笑,他一贯自诩沉稳自持,竟也有一日,一厢情愿到这样的地步。   活脱脱一个笑话。   现在回想起来,自他来了苏州后,似乎是着魔了一样,什么规矩体面,通通都丢了个干净,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李玄敛起面上的笑,神情恢复淡漠,犹如从前一样清冷贵气,眉眼带着漠色,轻轻颔首,“你说的极对,哪里来的情分,不过本分罢了。”   阿梨听到这话,心里一松。   李玄接着又道,“起来吧,你是自由身,也不必跪我。”   阿梨站了起来,李玄便很快转过了身,抬声叫了谷峰。   谷峰很快推门进来,见李玄背对着自己,一旁的薛主子,则眼睛微红,不知两人起了争执还是如何。   李玄头也未回,沉声道,“送人回苏州。”   送薛主子回苏州?   谷峰一愣,委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快,李玄便疾步回了内间,疏离淡漠的背影,看得他心惊。   他仿佛又看到了,薛主子刚“死”那时的世子爷。   身上不带一点人气。   谷峰沉下心思,朝阿梨恭敬道,“薛主子随我走吧。”   阿梨点点头,不厌其烦纠正了最后一回,“侍卫长不必叫我主子,叫我薛梨便好。”   谷峰哪里敢,他心知阿梨可是日后的世子妃,怎敢以下犯上,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阿梨已经踏出门了。   谷峰去准备马车,阿梨却没着急走,她去见了郑老夫人。   她进门时,郑老夫人已经醒了,安神药的药效还未过,她躺在榻上,垂垂老矣的模样,身躯佝偻着。   她进来后,郑夫人和郑嘉荷俱看向她,郑夫人更是直接喊了句,“柔姐儿……”   阿梨仍旧是原来那一句,清清淡淡道,“夫人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女儿。我想同老夫人说几句话,不知方便不方便。”   郑夫人如今是彻底糊涂了,说好的认亲,如今怎的闹成这幅模样了。但郑老爷不在,她无人可问,又怕得罪了武安世子,只好点头答应。   阿梨谢过郑夫人,走到老夫人的床榻边,蹲下、身,轻轻去握老夫人的手,轻声道,“老夫人,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您的柔柔。柔柔若是知道,家里还有您惦记着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郑老夫人手颤巍巍去撸阿梨的袖子,碧青的袖口被撸得很高,露出一截嫩生生的手臂,肌肤雪白、毫无瑕疵。   “红痣呢?柔柔这里有两颗红色的痣,柔柔有痣……”老夫人浑浊的眼眸盯着阿梨的手臂,粗糙的手一点点摸,“柔柔,你的痣呢?痣呢?”   老夫人找不见,越发着急,手上也失了轻重。   阿梨的手臂被她划破了几道口子,血珠子一下涌了上来。她咬着牙,并不喊疼,只由着老夫人发泄。   身后盯着两人的郑夫人却一下子慌了,上来拦着婆母,“娘,您记错了,哪来的痣,柔姐儿哪里有痣……”   “明明就有!”郑老夫人一口咬定,两行浊泪边流,边道,“我养大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有的!有的啊……”   老夫人还在嚎啕大哭,郑夫人一边拦着她,一边朝郑嘉荷大声道,“带你三姐姐出去!”   老夫人听到这句话,反应更为激烈,“她不是柔柔,她是假的,我要我的柔姐儿……”   “我命苦的柔姐儿……”   郑嘉荷走到阿梨身边,不等她开口,阿梨便主动踏出了门,屋内老夫人悲怆的哭声,还如在耳边,那扇薄薄的门,并拦不住什么。   阿梨心里觉得难过,又愧疚得厉害,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臂,伤口很浅,血没留几滴,自己便止住了。   要是这里真的有痣,那便好了……   只是,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   阿梨自嘲一笑,打算要走。   一旁的郑嘉荷上上下下打量着阿梨,忽的道,“你真不是我三姐姐吗?”   阿梨回头看她一眼,被娇养长大的小姑娘,眉眼都带着肆意娇气,从来不懂得委婉二字,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出口了,无所畏惧的模样,同李元娘有几分相似。   她不讨厌李元娘和郑嘉荷这样的女孩子,甚至,是有些羡慕她们的。   阿梨轻轻点头,“抱歉,我不是。”   郑嘉荷歪着头,忽的灿然一笑,眉眼天真,直白道,“幸好你是假的。其实,我才不想要什么姐姐,郑家有我一个女儿,便够了。”   说罢,郑嘉荷转身,似乎没察觉自己说出多么恶毒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都带着轻松自在。   阿梨怔了怔,原来这郑家,只有那个可怜的老夫人,是真的在惦记那个走丢了的柔柔吗?   那个小姑娘,真可怜啊……   .   回到书肆,已经出了正月了。   她不在,有刘嫂和伙计帮衬着,书肆生意倒也还算不错。   阿梨一回来,先给刘嫂和伙计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银,两人都是老实的性子,收了银子,做事更卖力了些。   平静的日子,一日日过,天渐渐就暖和起来了。   院里的一株梨花,不知怎么了,今年生得格外好,刚刚入春,便长了几个花苞了。   阿梨一日起来,推开窗户,看到那星星点点的粉白花苞,还愣了一会儿,继而露出个笑容。   坐在榻上的岁岁奶声奶气喊她,“娘!”   阿梨才回过神,转身去抱她,开了门,雇来照顾岁岁的沈婆婆已经来了,她手脚十分勤快,已经把早膳做好了。   沈婆婆擦干了手,从阿梨怀里,接过岁岁,笑着道,“来,婆婆抱咯。”   岁岁不太认生,沈婆婆带孩子是一把好手,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带大了好几个,照顾岁岁很上心,岁岁也十分喜欢她,朝她咧着嘴笑。   沈婆婆笑得眯起眼,抱她去屋里吃早饭,喂过早饭,又同阿梨说了声,带岁岁在院里晒太阳了。   今日天气好,不冷不热的,沈婆婆抱着岁岁,慢悠悠在院里走,一会儿指着梨花,一会儿指着树叶,逗得岁岁直笑。   阿梨见状,回了屋,换了身衣裳,带了帷帽,打算出门谈生意。   她如今做生意越发得心应手,从前和人谈的时候,总有些发憷,心里不太有底,但如今却好了许多。   等谈了生意,回到书肆,刚到晌午,太阳正是最好的时候。   阿梨进了书肆,要了账册,坐在圈椅上,一手拨着算盘,一边算这几日的账。   梨花木桌上放了个小茶壶,壶口冒出白雾,里头泡了碧螺春,苏州本地产的,阿梨十分喜欢,微苦带甘,清香四溢。   一壶茶喝完,账目也算清楚了。   书肆不大,盈利也一般,但自打他们给附近几家书院免费提供了旬考奖品后,来的客人比起从前,多出不少。   看着日益增多的身家,阿梨心里略安心了些,俗话说得好,手里有银子,人才有底气么。   她收好账册,刚要起身回后院,却见书肆门外来了个人。   打眼一看,是个书生。   不怪阿梨一眼看出他的身份,盖因他穿着书院发的深色长衫,头戴方帽,身材高而瘦,但并不瘦弱,五官端正,眼神清明,举止正派,进来后,并不四处打量,更不似旁人那样,一进门便盯着阿梨。   他进来后,便同伙计拱了拱手,道,“书肆掌柜可在?”   伙计自然朝阿梨这边一指,道,“您来得巧,掌柜的恰好在。”   梁慎行顺着伙计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见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坐在梨花木桌边,一身鹅黄粉藕的裙衫,乌黑的发垂在胸前,木簪束发,眉眼生得极为好看,令人一看,便不自觉生出些好感。   梁慎行看得一愣,脸不自觉一热,但很快回过神,朝伙计道,“多谢小哥。”   谢过伙计后,梁慎行才朝阿梨走过去。   出于男女之防,还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便停下步子,道,“小生梁慎行,乃东林书院学生,听闻书肆招账房,前来谋事。”   他说话时,恭敬有礼,微微拱手,并不似其他书生心高气傲,且又是东林书院,这可是苏州最好的书院。   阿梨不着痕迹打量了眼梁慎行,对他第一印象不错,光是他方才待那小伙计的态度,便极为难得。再者,他方才知道她是书肆掌柜时,并没因她是女子,便露轻蔑之色。   第一印象不错,阿梨却也没急着点头,只道,“先生先试几日,若你我都觉得合适,再签聘书,可好?”   梁慎行自然点头应下,约好第二日上工,便一拱手,出了书肆了。   拐过几条街,称了几两肉,又买了些菜,梁慎行走近一个破落院子,理了理身上的深色长衫,才轻轻推门进去。   屋里榻上歇着的老妇听见开门的声音,忙睁了眼,费劲要坐起来,沙哑粗糙的声音问,“二郎,怎的回来了?”   梁慎行将肉菜放在桌上,去扶母亲坐起来,边道,“先生告病,便放我们归家了。”   梁母这才放心点头,去握儿子的手,她是常做绣活的,指尖厚厚的茧。她殷切道,“你好好念书,别惦记娘。娘在家里好好的,什么都不缺,你姐姐几日便来看我一回,我好着呢。”   梁慎行俱点头应下,道,“儿子晓得。”   梁母又殷殷嘱咐了一番,无非便是叫他不要为了家里的事,误了科举之类的话。   梁慎行一一应下,梁母便赶他去书房温书了。   等儿子一走,梁母面上的笑,便落了下来,叹了口气。   她的二郎,学问本事,样样都好,只唯独一样,运势太差。县试府试,场场都是头名,那时候谁不羡慕他们梁家。   那时候二郎才几岁,便有好些人家要上门,同他们结亲。门槛都差点被踩破。   后来,二郎他爹病没了,好不容易熬了三年,还以为要熬出头了,结果婆母又没了,一拖就是六年。   从前人人赞她儿子是神童,出了这事后,人人都来笑她,说她儿子没这个运道,还有那等子恶毒妇人嚼舌根,说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梁母咬紧牙根,她才不会死,她就是熬,也要熬过五月的院试!她非但不死,还要看着二郎当大官,娶贤惠媳妇儿,她还要带孙子呢!   就让那些子没见识的妇人嚼舌根去吧!   呸!   .   西北   苏追骑在马上,看了眼西北大营的将领,朝他们摆摆手,淡声道,“不必送,我这便走了。”   西北是边疆,外族常年侵扰,鲜少太平,苏追自经武举入行伍起,便一直在西北镇守,这些年南征北战,虽然也会去别处,但多半时间,都在西北。   除了原来的镇远侯厉大将军,这些年,就属苏追在西北的时间最久了。   他这回,是被陛下召回的。   其实,倒也不算是召回,只是换个地方,进京当官,还升了一级。   苏追这些年坚持留在西北,除了当年拐走妹妹的那些人,是逃到西北这一缘由外,自也有些自己的私心。   只是,如今父亲年岁颇大,身为人子,他的确该回京了。   “末将恭送将军!”   苏追一摆手,告别旧部下,最后看了眼漫天黄沙的大西北,策马走远。   回京吧。   找了这么多年,苏追有时候都在怀疑,妹妹还在不在。   小妹被抢走的时候,才两岁,如今都过去十五年了,若是还活着,应当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第51章   翌日, 梁慎行便来了书肆。   其实书肆缺账房很久了,从前都是阿梨自己顶着,如今她更多把精力, 放在如何扩大书肆的客流上, 两边都顾着,便有些力有不逮了。   梁慎行来了后, 阿梨很是轻松了不少。   他不是个死读书的,算盘使得极好, 来了没几日, 便把这几个月的账册, 都理明白了。   阿梨看了后, 只觉得一目了然得多了,便颔首道, “先生这账册做得极好,若是觉得月银合适,我们今日便签了聘书, 先生觉得如何?”   梁慎行正微微垂着眼,闻言也不惊讶, 只道, “还有一事要同掌柜言明, 因我还要念书, 怕是不能整日待在书肆。”   阿梨听了, 并没惊讶。略一思忖, 便也点了头, 道,“先生既是担的账房的活,每日做完便够了, 无需时时守在铺子里。”   两人说罢,便签了聘书。   书肆便有了正式的账房先生。   又过了几日,阿梨原想去衙门问问女户的事情,却不想,衙门的人倒是来了。   来的是个一身皂衣的衙役,面上毫无跋扈神色,进门便客客气气伙计,“你家掌柜何在?”   那伙计看见官差,吓得不轻,面色发白,结结巴巴,答不上话。   梁慎行便走上前,从容同那衙役说话,“官差大人略坐一会儿,我家掌柜在后头,片刻便出来了。”   衙役没半点脾气,难得的十分好说话,俱客客气气应下,只是并不入座,还站在门槛内几步等着。   阿梨原在后院,听伙计说有官差上门,很快便出来了,见梁慎行在同那衙役说话,心里便先一松。   刘嫂和小伙计到底都是小老百姓,平日里招呼客人还行,但真遇上什么事,还是不大顶用。梁慎行却不同,他虽家贫,却气度从容,说话做事都十分稳妥。   有他在书肆,倒叫阿梨省了不少事。   这笔月银倒是没白出。   阿梨也只是一想,很快便走上前,朝那衙役屈膝,客气有礼道,“民妇见过官差大人,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衙役十分客气,“吩咐不敢。只是奉命前来送样东西的。”   阿梨眨眨眼,一时没想出,官府能送什么东西过来,直到见那衙役从袖中取出一份凭证模样的物件,阿梨才猛地想起来,莫不是自己立女户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算算日子,比她想象的更快些了些。   原本她想着,赶上过年和正月,兴许没那样快,指不定还要拖一个月呢。   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阿梨心中惊喜,双手接过女户凭证,便听那衙役道,“此凭证一式两份,交由夫人一份,衙门留存一份,夫人收好,莫丢了。”   阿梨忙应下,谢那衙役,“多谢官差大人提点。”又要取银子,给衙役,当辛苦费。   那官差居然不肯收,一个劲儿推辞了,很快便摆手告辞了。   直到衙役走出门去,阿梨摸着那凭证,才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真的在苏州安家了。立了女户,她的书肆和财产,便是受官府保护的。   若再有上回书肆前主人上门闹事那等事情,她便可大大方方去报官。   当然,能不去衙门,自然还不是不去衙门的好,但她至少不怵了。   阿梨轻轻摸了摸那凭证,放进袖子里收好,抿唇露出个欢喜的笑容。   梁慎行站在一侧,他原本是怕阿梨一个女子,被那衙役欺负了去,故而站在一边,不说做什么,至少他一个大男人,真有什么事,也能顶一顶。却见阿梨言谈举止,既面面俱到,又不卑不亢,面对着高大衙役,也没落了下风,不说其他,心里便先有了几分欣赏和敬佩。   这与男女之情无关,纯粹是对她自食其力、独当一面的欣赏。   送走那衙役后,他下意识朝回看了一眼,见了阿梨那个笑,却有些怔愣在那里了。   他一贯知道,掌柜模样生得好,但出于守礼的缘故,除了第一次见面,他很少去直视掌柜的脸。   这一回,却是不经意入了他的眼。   她神色清澈明亮,明润的眸子,犹如一汪泉,唇边带笑,欢喜之意,溢于言表。虽只穿着朴素的青色袄子,浑身上下却有一种别致的气质。   梁慎行下意识想找个词来形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半枝莲。   苏州随处可见的花,水田边、溪沟旁、湿润的屋檐下、水井边……四处可见半枝莲的身影。开花时极美,生命力亦十分顽强,只要有水的地方,便能生长,且还能入药,功效颇多。   梁慎行胡思乱想了一堆,待回过神来,便见阿梨笑吟吟看着他,忙轻垂视线,不再胡乱打量。   阿梨却不知他想了什么,客客气气谢过他,语气诚恳感激。   方才梁慎行的维护,她自然也看得出,虽说没真的出事,但阿梨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记他这份好的。   梁慎行微微撇开视线,镇定道,“掌柜客气了。”   阿梨又谢过一番,便回了后院去,打算把女户的凭证收好。   她一走,几人便又回了自己的位置,算账的算账,接待客人的接待客人,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   对面的客如云客栈   临街的方向,三楼的位置,有一扇窗户正半开着,一人站在那里,初春的日子,却披着玄色鶴麾,底下是竹青如意纹织金蜀锦圆领的袍子,腰间系着块白玉,清冷贵气,那人的脸色,却比那白玉,还要白上几分。   不是旁人,正是李玄。   江州的案子,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陛下得知他此番受伤,便又派了旁人来接手,带了圣旨来,打算让他提前回京。   以他往日做派,既然已经接手,自是要做到底,半途而废,同他的原则相悖。   这一回,他却什么都没说,直接将剩下的事,交给了来接手的官员。   不多时,他身后的门,便被从外打开了。   谷峰走了进来,见世子站在窗边,背影清冷疏离,没急着开口打扰。   片刻,李玄缓缓转过身,朝他看了眼,眼神冷淡,不带一点温度。   谷峰便立即道,“女户凭证已经交到薛娘子手里。”   李玄可有可无点了点头,似有若无“嗯”了声,抬步朝外走,边冷冷道,“回京。”   谷峰忙追上去,迟疑了会儿,鼓起勇气问,“世子,我们的人,可要一同撤走?”   话问出口,却见走在前面的李玄,脚步似乎是停了一瞬,身形也跟着一顿。   就当谷峰以为,自己能等到回话时,便见裹着玄色鶴麾的身影,已经下了楼,走出了好远。   一阵风吹过,拂起李玄的鶴麾大摆,风只一阵,很快那衣摆便落了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谷峰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很快追了上去。   世子爷既然没说撤走,那他有一万个胆子,不敢自己做主。   况且,他心里总隐隐觉得,世子爷虽走得决绝,连头也未回,可心底未必放得下薛主子和小主子。   .   李玄回到京城,已经进了三月初,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   他回到府里,回了趟世安院,换了身衣裳,便去了正院母亲处。   倒也赶巧,他进门时,妹妹李元娘也在,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李玄进门,母女俩个都欣喜万分,尤其是李元娘,更是一把抱起自家胖墩似的儿子,朝兄长道,“哥哥快抱抱景哥儿。”   李玄一贯不大喜欢小孩儿,这一回却没推辞,垂着眉眼,任由妹妹将侄儿放到自己膝上,轻轻抬手,托住景哥儿的后背。   景哥儿已经能走路,只还走得不大利索,要人扶着,故而并不肯在不熟悉的舅舅身上待着,没一会儿,便扭着要下来。   李元娘在一边看得来气,心道,自家这个蠢景哥儿。   李玄却并不拦着他,小孩子活泼些才好,他抱起景哥儿,递给了妹妹。   李玄又坐回了位置,侯夫人便关切问他的伤势,她就李玄这么一个儿子,虽有女儿,可那都出嫁了,往后自是还要靠儿子的。   刚得知儿子在江州出事的时候,她魂都差点吓没了,此时提起来,眼泪还是没忍住,一个劲儿往下流。   侯夫人边掉眼泪,边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些,可你这回真是把娘给吓坏了。都是一样当官,怎的旁人都是享福享乐,鞍前马后一堆人伺候,偏你做什么都亲力亲为,你如今都是大理寺少卿了,查案的事,就不能交给手底下的人吗?非叫娘这样操心,你要是出点什么是,让我怎么活啊……”   李玄闻言,看母亲哭成这个样子,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沉默着,抬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肩,沉声安慰道,“您放心,日后不会了。”   侯夫人也知道,自家儿子不像别人,背后有父亲兄弟帮衬,家里那个兄弟,不拖他的后腿,害他都算好了。他从来都是单打独斗,靠自己的本事,不吃些苦头,如何能做得大理寺少卿这样的官。   俗话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她心里始终觉得对不住儿子,怪她没本事,不能把武安侯拉过来,又没给他生个亲兄弟。若是她当时再生一个,三郎有个兄弟帮衬,也不至于什么都一人扛着。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想到儿子空悬的后院,越发愁了。   娶妻之事,她也提了好几回了,每回提起,儿子都是一句话打发了她,说什么以公事为重。   听得多了,侯夫人也猜出来了,还不是惦记着阿梨。   可阿梨都没了两年了,总不能总是这样拖下去。   这也……   唉,侯夫人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过些日子,再同儿子提一提。   母子三人正坐着的时候,外面的嬷嬷忽的撩了帘子进来,恭敬道,“侯爷来了。”   侯夫人一愣,武安侯怎么会来?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52章   武安侯进来的时候, 脸上是带着愠怒的,等看到女儿李元娘和外孙也在后,神情不自觉缓和了下来。   侯夫人见他那副样子,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站起身,边叫嬷嬷上茶, 边没什么好语气道,“侯爷贵人事忙, 今日怎的想起来我这院子里?”   武安侯坐下, 先装模作样抿了口茶, 朝侯夫人道, “听下人说,元娘带景哥儿回来了, 我来看看。”   侯夫人哪里信他的鬼话,无声嗤了声,扭开脸, 懒得看他了。   武安侯倒是一副势必要慈父到底的样子,朝李元娘嘘寒问暖了几句, 又接了景哥儿到怀里, 放在膝上。   只是比起不熟悉的舅舅, 景哥儿同外祖更不亲近, 没几下功夫, 便扭着身子要下来。   李元娘便也上前去接, 武安侯见状, 只好讪讪一笑,把景哥儿还了回去,边道, “这孩子倒是认生得很。”   侯夫人呵地一笑,嘲讽的意味十分浓重。   武安侯自然也觉得面上无光,一脸讪讪,不敢得罪老妻,扭头便朝李玄道,“你还知道回来,给家里惹了这么个大麻烦,你二哥都跟着遭了秧——”   话还没说完,侯夫人直接炸了。   她猛的站起来,脸上毫不掩饰的怒气,厉声道,“李绅,你发什么疯?!我也没求你来吧?一来就指着我儿子骂。三郎才回来,受着伤回来的,我也不求你心疼他,别来添堵总行吧?!”   武安侯被骂得一哽,才去仔细打量李玄,见他果然脸色有些发白,唇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似乎是瘦了些。   还真受伤了?   武安侯忽的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听谁说过一嘴,说三郎在江州遇袭,好似是同僚说的吧?   但他一贯感觉,自己这个三儿子,一身厉害本事,能出什么事?实在用不着他这个当爹的操心。妻子也没同他提。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被这么一问,武安侯老脸一红,接下来的话,也没了底气,气虚朝妻子道,“我这不是忙忘了。我怎么就给三郎添堵了,他是世子,往后就是侯爷,照拂着全家人,那不也是他一家之主应该的吗?”   侯夫人冷眼看他,只冷哼一声。   李元娘也在一边,只抱着儿子,并不打算给自家父亲一个台阶。   还是李玄,他开了口,淡声问,“父亲刚才说,二哥怎么了?”   武安侯讪讪道,“你二哥出去吃酒,醉了跟人闹起来了,刚巧巡捕营经过,说你二哥纵酒当街闹事,便捉了他。我原想着,关几日,也该放人了。却不想,那巡捕营咬死了不肯放人,非说你二哥打死人了,要严办。”   李玄闻言,只点头,“那二哥可曾失手打死人了?”   武安侯心虚,支支吾吾道,“这我也不清楚,但你二哥那副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哪里就打得死人了。”   这便是有可能打死人了,醉了酒的人,哪里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还不等李玄开口,侯夫人便抢先道,“这同三郎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你别想着叫我的三郎替你的好儿子出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武安侯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赖上李玄的,都是儿子,他虽偏心了些,但还不会偏心到那个地步,便好声好气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若我能自己解决,自不会找三郎,但我托人去巡捕营打点关系,那人说,巡捕营之所以不放人,是有个姓薛的副尉压着,不让动。”   听到薛这个姓,李玄抬起眼,沉声问,“薛蛟?”   “你果然认得。”武安侯点头,叹了口气,道“那薛蛟先前有个妹妹,卖身进了府,后来在府里没了,故而他一直记恨着我们府上。他那妹妹,便是你之前的通房。你二哥虽是不懂事,可这回到底是被你连累了。”   侯夫人听得来气,护短道,“什么叫三郎连累的。还不是他自己纵酒闹事,才让别人钻了空子,否则,这府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怎的那叫薛蛟的副尉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侯夫人言之凿凿,一副反正不管我儿子的事。   武安侯越发头疼,猛的一拍桌子,哐的一声,倒把侯夫人给震住了。   屋里安静下来,武安侯才道,“若是他那妹妹还活着,便也罢了,挑个日子,给个位份,只当两家结了个亲。县官不如现管,那副尉管着巡捕营,又是你二哥有错在先,为今之计,也只有咱们先低个头,不管怎么说,总要把人捞出来,再谋其它。”   侯夫人一听,又立马要炸,这言下之意,岂不是叫她的三郎,去同那什么薛蛟低头。凭什么?!   她刚要开口,李玄便站起身,抬手微微拦了她一下,面上无甚表情,朝武安侯道,“这事我知晓了,二哥既是受了我连累,我会处理好的,父亲回去吧。”   侯夫人如今年纪长了,越发肯听儿子的话,闻言便也跟着一起道,“侯爷回柳眠院去吧,我这伺候不起您这尊大佛。动辄打骂的,我身子不好,经不起吓。”   武安侯被嘲了个没脸,又见老妻、儿子、女儿,竟没一个留他的,更觉得面上无光。   当爹的到他这个份上,也够失败了的。   武安侯讪讪而归。   他一走,侯夫人便立马捉着儿子的手,皱着眉头,殷殷嘱咐道,“要我说,便不该插手这事。但你既然应了,我也不好叫你没脸。你且放心,我赶明去薛家一趟,这头我来低,你不许去!”   李玄闻声,心里暖暖的,面上露出个淡淡的笑,安抚扶着母亲的肩膀,温声道,“您放心,这事我自有法子,您不必操心,更不必出面。”   不等侯夫人说什么,他便又道,“这回我从江州带了些当地的土仪回来,等会儿叫人送来您院里,还得劳烦您把把关,派人送去外祖、诸位舅舅叔伯府上。”   侯夫人自然一概应下,满口答应道,“你放心便是,我肯定替你办好了。”   “那薛家——”   侯夫人又问,李玄很快便道,“我有法子,您不必担心。”   侯夫人见儿子神情从容,并不像很难办,倒也安了一半的心,点了头,又催促他,“你快回去歇着吧,瞧你瘦的,不必坐着陪我了。你妹妹在呢,等会让来用晚膳,膳房今日有新鲜的羊肉,你一回来,我便叫他们熬上了。”   李玄温温一笑,应了下来,便抬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李元娘怀里的景哥儿,也被嬷嬷抱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娘俩,李元娘才道,“娘,那个薛蛟的妹妹,不就是先前伺候哥哥的那个通房,叫薛梨是吧?”   侯夫人沉着脸点头,看着李元娘道,“就是那孩子,那孩子福薄。不提她了,往后你也不许提,尤其在你哥哥面前,记住了没?”   李元娘难得见母亲这样严厉,虽不觉得死了个小小通房,算什么大事,却仍旧点头应下,“我知道了,我不提就是了。”   通房么,邵昀不就死了两个通房,就是个暖床的玩意儿。   见女儿应得爽快,侯夫人才不说什么了。   母女俩又低声说起了旁的事,气氛倒也和谐。   .   李玄回到世安院,没急着去别处,在屋里歇了一下午,待天色擦黑了,他才睁眼醒过来。   他从内室出来,外间已经点了烛了,大概是下人见天色黑了,进来点的。   他闭了闭眼,想起要去母亲的正院用晚膳,刚要抬步出去,却忽的瞥见书桌。   李玄脚下步子一顿,走了过去,稍稍在梨花书桌上敲了两下,咚咚两声,底下便露出个把手,他微微垂下眼,伸手一拉,便将底下的暗格,拉了出来。   月色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一尘不染的梨花木桌上。旁边的方桌上,摆着茶壶和茶盏,朦胧的月下,一朵小小的梨花图案,就藏在茶壶手柄的内侧。   李玄轻轻垂着眼,从那暗格里取出个盒子,抬手解了锁。   盒子被掀开,里面便零零散散放着些首饰,大多都有些眼熟,李玄的眼神落在上面,仿佛很轻,又仿佛很重。   屋里静悄悄的,良久,李玄将那盒子盖上了,再抬眼时,眼里什么情绪都不剩了,只余一点点的冷。   “来人……”   李玄轻声叫人,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了。   云润瞧了眼世子,低眉顺眼,“世子有什么吩咐?”   李玄便朝外走,便淡淡留下一句,“那盒子收走吧。”   他走出颇远,云润才反应过来,赶忙走上前,抱起那盒子,因那盒子太沉的缘故,坠得她一下子没抱稳,险些往下砸。   云润忙放回桌上,原就没锁上的盖子,被她不小心掀开了些。   金银玉器在月色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云润一愣,下意识抬手掀开了。   然后,便愣在那里了。   这是主子用过的首饰……   她还以为,这些都随着主子入土了,却不想,都被世子藏着。   世子留着这些,是想着睹物思人吧?   .   李玄去了趟正院,陪着母亲和妹妹用了晚膳,又出门了一趟,送妹妹李元娘和外甥景哥儿回邵府。   马车在邵府门口停下,很快有奴仆前来迎。   李元娘踩着矮凳下了马车,回头正想去抱景哥儿,却见哥哥李玄跟下下来了。   李玄怀里抱着景哥儿,小孩子犯困得早,景哥儿方才便在马车里睡着了。他抱着景哥儿,朝妹妹看了眼,道“进府吧。”   李元娘忙应下,邵府大门打开,满院子的灯笼,照得院子明晃晃的。   到了李元娘的院子,进了屋,李玄将景哥儿放到了榻上,又顺手给他盖了被子。   李元娘正外头吩咐嬷嬷,扭头进来,便见兄长微微垂着眉眼,看着自家景哥儿,那眼神温柔又柔然,李元娘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她愣在那里,倒是李玄,直起身,回头朝她道,“好好歇息,我回去了。”   李元娘怔怔点头,目送他出去。   看着自家兄长独自走在月下的背影,李元娘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第53章   辰时差一刻, 薛蛟一身鸦青公服,踩着微亮的天色,踏进统领衙门。   小厮见他, 忙殷勤迎上来, 低头哈腰,一边朝里迎, 一边道,“今日公厨做得鳝面, 那鳝鱼还是今早现杀的, 又鲜又辣, 大人来一碗?”   薛蛟只朝里走, 边随口道,“素面。”   那小厮忙应了, 去公厨传话了。   薛蛟才坐下,早膳便送来了。他虽说的是素面,但公厨上却无人敢这般敷衍, 虽是素面,汤汁却是金黄的, 辣油和葱花, 红白相间, 一眼望过去, 倒是令人食指大动。旁边几碟子腌的小菜, 微辣微酸, 倒也开胃。   薛蛟一碗素面还没吃完, 便见他手下的小官进来了,道,“总兵大人请您去一趟。”   薛蛟闻言, 连眉头都没抬一下,只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几筷子捞了最后几口面,慢条斯理吃了,不紧不慢用巾子擦了嘴,又起了身,走到角落的落地梨花木独座花台边,抬手取出花瓶里养着的梨花枝。   梨花枝已经养了几日,花苞彻底绽开,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粉白的花瓣,嫩绿的叶,不沾染一丝尘土,洁净无暇。   薛蛟取过一边的干净巾子,顺手给花枝浸在水里的那部分擦了擦,细细看了几眼,见那部分有丁点腐烂的迹象,微微蹙眉,抬手抽出系在腰间的匕首,雪白的刀刃一闪,腐烂的花茎便被切了个干净,只余下好的那一截了。   料理好花枝,薛蛟又给花瓶换了水,那株梨花枝被他重新放回花瓶里,似乎是换了水的缘故,又兴许是因为天色渐亮,日光从窗纸照进来的原因,粉白的花和嫩青的叶片,比方才有精神了些。   薛蛟眼里带了点满意,收回匕首,抬步出了屋子。   薛蛟一敲门,里面便传来了一声,“直接进来便是。”   此处总兵姓卢,管着左营,算是薛蛟的直系上官,是个风趣的老头儿,年轻时打仗颇为英勇,年纪大了后,才肯服老,不再什么事都打头阵了。   见薛蛟进来,卢总兵便抬头看他,直接便道,“人你也押了有段日子,武安侯都托人求到我这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也罢了。”   薛蛟闻言,只一挑眉,淡道,“大人从前可不是这般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人不是一贯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   卢总兵听薛蛟这般说,倒也不恼,他自己也年轻过,自然也知道,薛蛟这个年纪的人,又有一身本事,最是张狂肆意的时候。   他也懒得随意找理由糊弄薛蛟了,直接道,“若是武安侯,我尚且还能替你顶着。如今上门的是大理寺,按律,京城涉及人命的案子,均要移交大理寺承办。巡捕营只可捉人,不肯判案,这道理,你总是懂的。”   薛蛟也不意外,自己这位上官,他十分了解,虽心直口快,一张嘴就得罪人,但做事最是护短。自己扣着武安侯府的公子一个多月,换了旁的上官,早就扛不住这压力,逼着他放人了。   薛蛟也不想为难老人家,爽快点头,“既是大理寺要人,我自然得给。只是——”   卢总兵前头还听得舒心,一听到这个“只是”,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了,“只是什么?”   薛蛟一笑,眉眼泄出几分邪气,话从唇舌间缓缓吐出,“人,我亲自送过去。”   卢总兵沉默了会儿,点头答应了。   薛蛟大大方方道谢,“属下谢过大人。”   卢总兵眉毛皱得死紧,见他薛蛟要走,想起他素日里虽桀骜不驯,但做事并不似这回这般毫无章法,遂抬声叫住要走的薛蛟,“你同那武安侯府,究竟有什么仇?”   薛蛟回头,脸上张扬的笑落了下来,语气无所谓到了极点,态度轻蔑,说出口的话,却阴沉得厉害。   他轻描淡写说道,“什么仇……”   “大概是死仇吧。”   可不是死仇么。   他的阿梨死在武安侯府,那武安侯府阖府上下,都该给他的阿梨陪葬。   呵,一命换一命,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   李玄迈进大理寺的门,便见众人俱在院里站着,时不时传来几声低语,比起平日井然有序的大理寺,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李玄微蹙眉心,抬步进去,有个眼尖的司直官瞧见他,忙一路小跑过来,顾不得平日的体面,喘着气道,“少卿大人,巡捕营把人带过来了,只是……”   他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轻了下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面上一脸为难,末了抹了把冷汗,道,“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李玄“嗯”了声,没再问什么,径直朝那围在一处的人群过去。   他一露面,其余人俱下意识让开了些。   人群分开,李玄便见到了站在正中央的薛蛟。他穿着身鸦青的公服,腰上系着把镶玉的匕首,鸦青色的公服,衬得他面白如雪,耳后一缕乌黑的发,垂落在脸颊边,透着股漫不经心。   他似乎是看到了李玄,微挑了眉,一脸惊讶地道,“哟,少卿大人总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可原路把人带回去了。”   说着,抬腿踢了一下跪在他膝盖边、双手双脚被锁链牢牢捆住的李耀,好声好气道,“是吧,二公子?我瞧呢,这大理寺还不如我们巡捕营呢,要不跟我回去得了……”   他这话一出,把李耀吓了个半死。   他仗着嘴甜,从小便受尽父亲武安侯的宠爱,又有个护短的生母,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平生受过最大的罪,也不过他后院几个姨娘争宠闹出了人命,他被父亲压着跪了几日祠堂。   就那般,也有小厮在外边放风,见有人来了,他才装模作样跪一跪。   可以说,长这么大,李耀就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听薛蛟要带他回巡捕营,李耀惊慌失措,抓着李玄就当救命浮木,胡乱道,“三弟,我不回去,你快救救我!我不去巡捕营……”   他这副模样,狼狈到了极点,众人见状,俱转开脸或是垂下视线,唯独薛蛟,低低一笑,语气中带了一丝遗憾,“啧,二公子这么嫌弃我们巡捕营啊?这可真是叫我伤心呢,我还觉得,同二公子十分投缘呢……”   李玄面色未变,微微弯腰,抬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庶兄。   “按律,当街斗殴者,笞四十。薛大人何故动用私刑,拘数月,又以木枷、镣铐,俱加诸于犯。”李玄面色沉静,声音不轻不重,只缓声说着律法。   “就是!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罔顾律法之事!”   “简直猖狂至极!”   众人俱低声说道,但似乎是怕了薛蛟的做派,众人并不敢直接指责,只用眉眼瞟着薛蛟,低声极隐晦地说几句。   薛蛟最不怕的,便是旁人的眼光,虽在大理寺,但一群书呆子,他没半点怕的。只吊儿郎当道,“是么,我怎么记得,当街斗殴,致人死者,按律当绞。我这人呢,没念过什么书,想请教请教少卿大人,这个绞,是个什么意思?用绳吗?那倒还好,给二公子留了个全尸。”   李耀被人扶着,一听这话,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李玄只抬了抬手,很快便有人递上一叠纸,他接到手里,抬眼盯着薛蛟,“大理寺判案,自不会无凭无据,这是证人证言,另有仵作尸检,佟丁死于病症,而非外伤。薛大人如若有疑,今日不妨一并提出来。不过,有一句话还给薛大人,滥用私刑者,笞四十。”   薛蛟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瞥了眼那证词证言,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和李耀斗殴的佟丁怎么死的,他心里最清楚。   巡捕营那些手段,都是大理寺用烂了的,他原本也只是借着这由头,针对武安侯府罢了。   毕竟,今日这一出,够李玄喝一壶了。   当弟弟的是大理寺少卿,庶兄却一身镣铐进大理寺,都能写成戏折子了。   故而,薛蛟懒得开口做什么争辩,只懒洋洋道,“是么,我这人呢,皮糙肉厚的,笞四十而已,不过挠挠痒罢了。倒是二公子,身娇肉贵的,少卿大人同二公子如此兄友弟恭,叫我看得感动,少卿大人何不以身替之,代兄受过,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这话一出,大理寺一院子的人都愣了,代兄受过,倒也不是没有过。   这种不入流的案子,虽不会移交到他们大理寺来,但底下的衙门,判案时,多多少少会讲人情些。若不是大罪,代父受过,代兄受过,都是常有的事。   但李玄是他们大理寺的长官,要是真的为庶兄挨了笞刑,日后哪里还有脸进大理寺的门。   可被薛蛟这么明晃晃的提出来,若是不替,便显得他无情无义,连手足亲情都不顾。   为官者,最重忠孝二字。   替,不行;不替,也不行。   众人俱哑口无言,觉得,这薛蛟虽出身市井,大字不识几个,可心机却是十分深沉歹毒,竟有些急智。   薛蛟自不会管其他人,只抬眼盯着李玄看,慢笑道,“只是笞刑而已,世子爷不会受不住吧?”   说着,又语气轻蔑,偏脸上又带着笑容,仿佛很好说话一样,道,“我这人呢,最是讲义气,这样好了,世子爷今日求一求我,我呢,便替二公子受了这笞刑,也省得世子受这皮肉之苦。”   他说罢,双手抱臂,挑唇轻笑,等着李玄开口。   李玄却只是轻轻抬起眼,仿佛从头到尾都没被薛蛟激怒,神色平静,轻描淡写道,“不劳薛大人操心。徒拘可抵笞刑,算算日子,两相抵消。”   “薛大人还是多操心自己吧。薛大人慢走,我便不送了。”   李玄慢声说罢。   薛蛟只冷笑一声,道,“区区笞刑,我有何惧?”   丢下这话,便大步出了大理寺官邸。 第54章   笞刑, 便是用竹板拍打人的背部。竹板长而薄,打在皮肉上,起初是一阵的疼痛, 但很快便浮起一道道红痕。   笞刑四十, 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一旁的监刑官数到“四十”,负责行刑的人, 便立即停了手。   薛蛟从长凳上下来,赤/裸着的上身, 背后全是一道道浮起的红痕, 才一会儿功夫, 便肿得老高, 看上去十分可怖。   小厮忙上来要扶他,薛蛟却只抬手推开了他, 自顾自系了衣带,朝那小厮道,“记得夜里替我屋里那花换水。”   他说罢, 原要走了,忽的想起来, 回头道, “顺便同卢总兵告个假。”   小厮忙应下, 便见薛蛟朝外走了。见他脚下步子稳稳当当, 仿佛挨了四十笞刑, 于他而言, 只是挠挠痒的小事一般。   薛蛟出了门, 脚下一拐,便朝自家去了。   他进门时,薛母正领着小丫鬟, 在屋里做衣裳。听到动静,薛母便抬了头,见是儿子,面上划过一丝慌乱,忙放下手里的衣裳,迎上来道,“蛟儿,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薛蛟只舔舔干裂的唇,道,“口干了。”   薛母便立即朝小丫鬟道,“柳儿,快去弄水来。再叫膳房下碗面,多放羊肉。”   叫做柳儿的小丫鬟,便立即应了声,赶忙朝外走,避无可避要经过薛蛟,便下意识把头压得低低的。   薛母自然也瞥见了那一幕,皱了皱眉,倒是什么都没说。   薛蛟懒洋洋坐下,靠在椅背上,背后的伤越发地疼起来,他面上却没露出半点端倪,只回母亲的话,“没什么事,便早些回来了。”   薛母不懂官场的事,从来都是儿子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听了便点点头。   片刻功夫,柳儿便回来了,把面和茶往靠着薛蛟的那方桌上一放,然后便不敢动了。   薛母见状,暗地里瞪了柳儿一眼,嫌她没眼色,自己却心疼儿子,递了筷子给他。   薛蛟接了筷子,吃了几口,那羊肉却一筷子都没碰,只低着头挑碗里的素面吃,待吃得差不多了,便擦了嘴,看向坐在一边的母亲,随口问她,“家里没什么事吧?”   他只是随口一问,薛母却被问得一慌,手下意识按住了圈椅的扶手,面上挤出个笑,镇定道,“能有什么事,你在外头顾着自己便是了,家里都好。”   薛蛟也只是随口一问,连头都未抬,家里就一个寡母,他总要问一嘴,见母亲说无事,他便也没多心。而且,背上隐隐约约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大抵是破了皮,出了血,他便也起了身,道,“我回屋了,晚膳不用等我,我出去一趟。”   薛母忙应了下来,目送儿子走远,等瞧不见了,便朝那柳儿瞪了眼,道,“家里来客的事情,不准胡乱说,记住没?”   柳儿不解其意,只乖乖巧巧点头应了下来。   薛母见她那副懵懂模样,心里顿时来了气,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回事,叫你伺候个人,有那么难吗?!倒个茶,递个筷子,这都不会,我买你回来顶什么用?!”   要不是家里买了几个婢女,只有这个叫柳儿的丫鬟,过了儿子的眼,都没被赶走,她怎么会指望这么个没眼力见的!   真是白花了那么多银子!   柳儿心里冤枉死了,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只低了个头,认命让老夫人骂。   她怎么敢凑近大爷,前头来的那个映儿姐姐,就是给爷夹菜的时候,碰了爷的手臂,结果扭头就叫牙婆带回去了。   她可没那个攀高枝的胆,比起叫牙婆带回去,老夫人骂几句就骂几句吧,反正也不痛不痒。   柳儿心里想着,面上却只老老实实低头听着。   薛母也只嘴上骂几句,真叫她动手打人,却也做不出来那等糟践人的事,骂得嗓子都冒烟了,便摆手道,“出去吧,别在我跟前晃荡。”   柳儿屈膝应下,乖乖出去了。   薛母坐在圈椅上,忍不住想到今早上门的那几人,领头的那个年轻郎君,穿戴谈吐,一看便晓得,出身绝对只高不低。身后跟着的几个,也都是高高壮壮的,眼神都同寻常人不一样,带着一股煞气。   那人竟说,她当年八两银子买回来的阿梨,是他被拐走的幼妹。   薛母想到这里,心里止不住地发慌,阿梨的死,同他们薛家可没半点关系,她可还养了阿梨一场,十几年,便是没有生恩,养恩总是有的。   便是要怪,也要怪武安侯府。   冤有头债有主,阿梨的死,跟她和蛟儿,可没丁点干系。   薛母一边这么说服自己,一边又晓得,自己这话,实际上是没什么底气的。   阿梨要是没去那侯府,兴许便不会死,卖阿梨去侯府的人,不是旁人,是她。   她虽打发了那自称阿梨兄长的男子,但指不定,那人还会寻上门来。   薛母抓着圈椅扶手,指甲刮过梨花木,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她惊得回神,暗暗下了决心。   这事绝不能叫蛟儿知道。   若是阿梨那兄长真找上门,大不了她豁出一条命,还了阿梨便是了。无论如何,这事蛟儿不能沾手,最好推得一干二净。   反正,要卖阿梨,是她一人的主意。   跟别人没半点关系!   薛母暗暗下了决心,便绝口不提有人上门认亲的事。   而此时,苏追已经给武安侯府递了拜帖。   武安侯府   武安侯受到苏家的拜帖时,还很是惊讶了一会儿。   苏家乃清贵世家,朝上数,翰林阁老不下于几十人,虽然如今不如祖上那般显赫,但苏家老一辈中,还有个苏阁老撑着门楣。更别提年轻一辈中,还有如苏追、苏仰之类的后起之秀。   且苏家一贯独善其身,走的是忠君的路子,从不同他们宗室来往,自己同苏阁老,都只是寥寥见过几次,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苏家怎么会给他递拜帖。   武安侯心里虽疑惑得很,却一刻也没耽搁,朝送拜帖的管家道,“请苏将军进来吧,我去正厅见他。”   管事应下,出门去传话,武安侯忙回屋换了衣裳,匆匆赶来正厅。   刚坐下,气还未喘匀,苏追便进来了。   苏追倒十分客气,面上隐忍克制,实际上,他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似的,恨不得将这武安侯府翻了个底朝天,好和妹妹相认。   数月前,他领旨从西北回来,路上途经临城,在那住了一夜,因驿站住满了,故他自己寻了个客栈。   却是那一夜,叫他在客栈后院遇见了当初抢走妹妹的人贩。   他清楚记得,那时候妹妹刚满两岁,母亲生了妹妹后,身子便愈发孱弱,故而那年的花灯节,母亲没有同他们一起出门。   乳母抱着妹妹,他去给妹妹买花灯,只一个错眼的功夫,等他回头的时候,便看到有人从乳母手中,硬生生掳走了妹妹。   此后十几年,那一幕,在他心里,始终时不时在眼前闪过。   那掳走妹妹的男人的那张脸,他记得分毫不差,死死刻在心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会下意识去看身边陌生男子的长相。   妹妹被掳走后,当时父亲出面,封城寻人,整整十日,遍寻无果,只得到人贩可能朝西北方向去的线索。   这些年,他一直留在西北,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到妹妹,带妹妹回家,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却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地方,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方式,得到了妹妹的消息。   当初封城后,人贩吓破了胆,匆匆把妹妹卖给了城郊一户姓薛的人家,那户人家没有男人,只有孤儿寡母。   他循着这个线索,找到了薛家,然后从薛母口中,得知妹妹如今在武安侯府。   苏追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冷静下来后,才开口道了来意。   “侯爷,晚辈想寻贵府一个丫鬟,那丫鬟同我有些情谊,还请大人放她随我出府。”   他将话说得极为隐晦,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妹妹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并非他瞧不起妹妹的经历,而是人言可畏,身为兄长,他要保护好妹妹。   旁人只要知道,他们苏府嫡出的姐儿,找回来了,这便够了。   从前的旧事,就此烟消云散了。   苏追说罢,武安侯一听,倒是一怔,旋即,便露出了个了然的笑。   他下意识便以为,苏追是瞧上了他府里的丫鬟,想讨回去做妾。虽不晓得,苏追怎的会看上他府里的丫鬟,但区区一个丫鬟,若能同苏家交好,何不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给了便给了。   他面上露出笑来,摸了摸胡子,笑道,“既是贤侄所托,我自不会不允。将军只管说,那丫鬟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叫管事寻来。”   苏追压抑着情绪,低声道,“阿梨,她叫阿梨,姓薛。”   武安侯乍一听这名字,还觉得有些耳熟,却也没多想,随口便叫了管事进来,吩咐道,“去,寻府里叫薛梨的丫鬟来。”   说罢,想卖苏追个好,还沉声强调了句,“你即刻便去,快快寻了过来,不可耽搁了。”   说罢,却见那管事迟疑着,没动身,支支吾吾道,“侯爷——”   武安侯嫌他磨蹭,皱眉道,“何事?我让你去寻人,有什么可支支吾吾的。”   那管事额上冷汗都滴下来了,也不敢去擦,只讪讪一笑,一咬牙,凑到武安侯身边,附耳同他道,“府里只有一个叫薛梨的丫鬟,原先是世子爷的通房,后来病没了。”   要是其它丫鬟,管事未必知道,但薛梨先前是世子爷唯一的屋里人,他就算不熟悉,名字总还是记得的。   更何况,两年前,薛梨死的时候,丧事是大办的,他也经手过,如何会不知道。   武安侯一听,愣了下,拂拂手,叫那管事退下去,朝苏追笑了笑,语气温和道,“贤侄啊,你说的那个叫薛梨的丫鬟,府里的确有这个人,只是不巧,那丫鬟福薄,人已经没了。你看这——”   武安侯这话,落在苏追耳中,不啻于当头一棒,听得他肝胆俱裂。   人没了?   怎么可能没了?! 第55章   武安侯说完, 见面前的苏追神色骤变,以为他心里有所怀疑,便又道, “贤侄, 不瞒你说,那薛梨原是我那嫡子屋里伺候的, 后来生了重病,人便没了。实在不是我出尔反尔, 有意为难你。”   苏追僵直身子, 久久没有开口回话。   正当武安侯要说点什么的时候, 正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方才出去的管事, 一路小跑进来了,微微喘着气, 躬身恭敬道,“侯爷,世子爷带二少爷回府了。”   武安侯一听, 思子心切,猛的站了起来。再顾不得一旁的苏追, 忙就要出去, 刚走几步, 瞥见苏追, 便缓了步子, 又坐了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 镇定下来, 又端起侯爷的架子,沉下脸道,“这个逆子, 在外招惹是非,既回来了,便叫他去宗祠祖宗面前跪着,好好反省!谁都不许说情!”   管事脸上露出几分迟疑,“侯爷,这……二少爷是下人背回来的。”   听了这话,武安侯立即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次子虽不出息,但说句心里话,比起长子和嫡子,事事要他操心的次子李耀,反倒是他最上心的那个。   武安侯心中焦急,没心思招待苏追了,扭头道,“贤侄见谅,家中出了些事,改日再请你来府里喝茶。”   说罢,便朝管事示意,叫他送客。   自己则疾步出了正厅。   管事见自家侯爷已经出去了,抬眼小心觑了觑苏追,见他面色极冷,犹如罩着层寒冰,搭在红木方桌上的那只手指尖战栗着。   管事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更不敢开口送客。   苏追从方才听到妹妹病故的消息那一刻起,整个人便如坠入深渊般,他原以为,自己今日来,是认亲,是带妹妹回家。   这一刻,他念了十几年。   来的时候,他一路上都在想,骨肉分离的日子,自今日起,便到头了。   他这十几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却在这样的关头,从武安侯嘴中,听到了一句“那丫鬟福薄,人没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中没有丝毫难过,只流露出几分似真似假的遗憾。只怕,就连那几分遗憾,也是装出来的伪善。   苏追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作拳,指甲刺进掌心,有些许微微的疼。   他闭了闭眼,猛的站了起来。   那管事原垂手立在一旁,被他起身的动作惊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几步,“苏将军——”   话只说出几个字,便见苏追沉着脸,疾步踏了出去。   管事一愣,忙追了上去。   苏追行至门外,恰好同送庶兄回来的李玄,打了个照面。   李玄抬眼,便见苏追沉沉的视线,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恨意,微微蹙了眉。   他同苏追不过几面之缘,要说交情,却是等同于无,苏家是清贵世家,惯来不同宗室来往,连嫁女都会刻意避开宗室。   苏追虽同苏氏一族别的子侄不同,他走的是武将的路子,但在这一方面,却沿袭了家中的传统。   自己同他,虽无交情,但更谈不上有仇,苏追怎么会这样盯着他,仿佛自己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两人相隔几步,彼此对视着,李玄率先开了口,“苏将军,苏州一别,又见面了。”   听李玄提起苏州,苏追心中恨意更深。   自己寻了十几年的妹妹,就在近在咫尺的武安侯府,就在李玄身边,他这个当兄长的,却全然不知,眼睁睁就那般错过了。   他恨站在面前的李玄,恨武安侯府中人,但更恨的,却是生生错过妹妹的自己。   苏追咬紧牙根,心中恨极,一字一句道,“李玄!将我妹妹的尸骸归还苏家。另外,若叫我查出来,她的死,同你武安侯府之人,有半点干系,我绝不会放过。此仇不报,我苏追誓不为人!”   李玄微怔,旋即皱眉启唇,“苏将军所说的妹妹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   苏追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世子爷贵人多忘事,怎么会记得一个丫鬟的死活。薛梨,她叫薛梨。”   李玄闻言,整个人愣在那里,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荒唐。   苏家丢了个孩子的事,李玄听人说过,是个女孩儿。可怜那女孩儿命苦,若是没走丢,便是苏家大房唯一的嫡女,有苏阁老那样厉害的父亲,又有个能征善战的兄长,即便是在贵女中,都算是极为出挑的。   曾有人在他耳边感叹,道,苏家那个小娘子,若是没丢,便是嫁进皇室,做皇子妃,都是够格的。   李玄当时听了,只淡淡一笑,没将那位命苦的苏娘子,放在心上。   旁人的事情,他一贯冷漠至极,甚至连怜悯,都少得可怜。   李玄回过神,怔然抬眼,见苏追仍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恨意,他只静默了片刻,开口道,“去书房谈吧。”   .   下午   世安院书房外   下人在屋外转了几圈,抬眼见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却见门蓦地开了。   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神情如常,那下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小心翼翼道,“世子,可要叫膳房传膳?”   李玄只淡声道,“不用。”   入了夜,屋檐下的灯笼,一盏盏被仆从点亮了,投下淡淡的光芒,将夜色衬得寂静。李玄静默着,安静望着那无数的灯笼,脑中蓦地浮现过阿梨的脸。   大年三十,他从江州赶去见她。她穿着身青色的袄子,坐在圆凳上,烛台点着油灯,豆大的烛火微微颤着,映在她柔软白皙的侧脸上,仿佛镀了层淡淡的金光。她在那里哭着,哭得很安静,一边低声朝他道,“我要的又不多,只是一点点而已……”   现在想来,阿梨原不用受那些苦的。   她原该是苏家的嫡出小姐,纵使苏家不比宗室,但嫡出的女儿,总是娇贵养着的。   她生得美些,性情也极好,家世又是一等一的,到了及笄的年纪,不知会令多少郎君心驰神往,被多少官家夫人视作儿媳人选。   偏偏,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李玄心底疼得厉害。   离开苏州那一日起,他便决定,再不会踏足苏州,再不会见她一面。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心疼她。   .   苏府   苏追疾步入府,脚下步子迈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急切地想回到府里,告诉父亲,他找到妹妹了。   他随手拦了个奴仆,“父亲在何处?”   奴仆忙道,“回少爷,老爷在书房。”   苏追便头也不回,直接大步朝书房去,等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推门的手,却忽的停住了。   他还没有亲眼看到妹妹,如果再生什么变故,他尚且撑得住,父亲和祖母却未必撑得住。   苏追收回手,刚打算转身要走,却听得屋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进来吧。”   是父亲。苏追闻声,微微迟疑了一下,抬手推门进去。   书房内里,沉闷古朴,四五座两米高的书架上,都堆满了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砚台里浓黑的墨,旁边堆着一叠厚厚的纸,杂乱摆在那里。一只笔搁在砚台边上,笔头的羊毫杂乱着,像是用了许久。   这个书房,除了笔墨纸砚,和那满满当当的书,再无别的任何物件。   苏追见此情景,也习以为常,这些年,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父亲。沉闷乏味的生活,亘古不变的书房。   但他依稀记得,妹妹还在的时候,父亲会抱她来书房,教她认字。   小小的人儿,连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怎么认得那些字。但父亲却乐在其中,连妹妹打翻了砚台,他都是笑眯眯的,连说她一句,都不舍得。   苏隐甫见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微微抬起头。他年轻的时候,是京中有名的郎君,五官生得极为端正,如今年长,并未显出老态,反而因年岁渐长,蓄了胡须,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苏隐甫放下笔,站直身子,清癯的身躯裹在深青的长袍下,显得有几分寂寥。   “怎么了?”他语气淡淡的,声音亦不急不缓,可其中的关切,却是藏不住的。   苏追心底蓦地一软,不忍瞒着父亲,隐忍着开口道,“父亲,我有阿沅的消息了。”   妹妹叫阿沅,苏沅,是母亲取的名字。   这些年,从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就好似,不提了,就不会勾起伤心事,就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过。   但无论是他,还是父亲,心底都很清楚。   阿沅丢了。   这些年,他守着西北,积年累月寻找着妹妹的音讯。   父亲则一改从前做派,广开师门,广纳学子,悉心传业,却不要半点回报,不收半分束脩,只有一个要求。   他门下学子,无论去了何处,都要寻阿沅。   可以说,这么多年,不管苏家其他人还记不记得阿沅,他和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   天可怜见,终于叫他们找到阿沅了。   苏追眼睛微红,又慢慢地,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父亲,我寻到阿沅了。” 第56章   入夏后, 时晴时雨,前一刻还是暖阳迎面,下一刻, 便乌云密布, 倾盆大雨直下。   阿梨坐在书肆里,托着腮, 百无聊赖听着瓢泼大雨砸在瓦砾上的声音,稀里哗啦喧闹得厉害。   没一会儿, 雨势越发大了, 烟雨朦胧地笼罩街道, 街道上, 只几个避雨的路人,零零星星, 顶着蓑衣,撑着油纸伞,面上满是晦气的神色。   今日怕是没什么生意了。   阿梨心里想着, 便叫了刘嫂和伙计,道, “今日天不好, 你们早些回去。”   刘嫂和伙计谢过她, 便披了蓑衣、撑了伞, 从屋檐下, 跑了出去。   阿梨又坐了会儿, 翻了翻账册, 便听到沈婆婆的声音,她抱着岁岁出来了,面上带着歉意, 道,“掌柜,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我能不能告半日假?”   沈婆婆照顾岁岁小半年了,一直极为细致耐心,从未出过半点岔子,阿梨对她很满意,听她这般说,很快便点了头,爽快道,“没事,您家里有事,便先回去。”   沈婆婆感激谢过阿梨,又道,“岁岁的晚膳,我温在灶上,您等会儿直接端了喂便是。”   阿梨颔首,接了岁岁,放在自己膝上。   她今日穿着淡青缠枝纹的对襟绸衣,配一件素白的褙子,鸦青的乌发垂顺沿着肩颈落下,因着岁岁抬手去玩母亲的头发,阿梨微微侧身,想要避开,柔顺的长发便倾斜而下,侧面望过去,她低垂着的眉眼、白皙的侧脸,柔软红润的唇,看上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婆婆看了眼,只觉得,薛掌柜比旁人家里养着的女儿还娇些,丁点看不出是当了娘的人。见眼前这一幕,不似娘带着女儿,倒似大孩子带着小孩子。   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感觉。   她心里略微发愁了一瞬,有点担心娘俩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阿梨却如有所觉般,抬起眼,温温柔柔望了眼沈婆婆,眨眨眼,“您不是家里有事吗?快回去吧。后院有伞和蓑衣,您自己去拿吧,就在杂屋。明日放您一日假,在家里好好陪陪女儿。”   原是半日的假,被她这么一张嘴,成了一日半的假。   沈婆婆这下更不安心了,这一大一小,怎么看都不像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家里又没个男人担待着。掌柜还是给岁岁找个爹爹才好,否则娘俩这么过,哪里能长久?   沈婆婆想着,便不自觉比较着素日里接触得多的郎君。   梁账房倒是极好,性子好,对岁岁也好。只一点,梁账房是读书人,只怕最为看重女子的贞洁,自家掌柜的千好万好,唯独这一点上,短了几分。况且,梁账房这回院试要是取中,那便是秀才了,想说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门不当,户不对,到底不合适。   再说别的,沈婆婆一琢磨,这一比较,便显出差距了,总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到底比不过梁账房。   沈婆婆眯着眼琢磨,阿梨却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轻声唤了她一句,“婆婆?”   沈婆婆回过神,便见自家掌柜疑惑望着自己,赶忙心里啐了声,暗怪自己操这等子闲心。   人上了年纪,见了没嫁娶的娘子郎君,便心里痒痒的,沈婆婆也有这毛病。   她忙笑了笑,同阿梨说了声,回后院去拿蓑衣和伞了。   阿梨目送沈婆婆离开,她怀里的岁岁便打了个哈欠,揪着她的衣襟,小小声道,“娘,困……”   阿梨微微低头,拍拍她的后背,取了一旁放着的小被褥给岁岁盖上,轻轻哼着小曲儿,哄岁岁入睡。   轻柔的曲调,柔软的声音,岁岁卧在母亲带着清香的柔软怀抱中,很快安心睡去。   阿梨察觉到岁岁睡着了,便停了下来,只依旧抱着她,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了旁的事情。   再过几日,院试便要揭榜了。   每年到这个时候,书肆的生意便会格外的好,今年应当也不例外,该提前进些笔墨纸砚才行,否则到时候临时准备,怕是来不及的。   还有自己的账房先生。   梁账房这回也参加了院试,无论中与不中,她这个当掌柜的,都应当提前准备着。   当然,梁慎行若是中了,那是再好不过。   不光他光宗耀祖,扬眉吐气,打了那些子说闲话之人的脸,便是自己这书肆,也能沾沾光。   阿梨细细思量了会儿,便见雨势小了些,但天依旧黑压压的,风也刮得越发的大了,对门客栈新栽的那棵矮松被淋得七零八落,松叶落了一地,恹恹的模样。   阿梨皱皱眉,想起身去关书肆大门,但手里又抱了个岁岁,动作不大方便。   正当她为难的时候,便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依旧十分明显。   阿梨抬眼,想看看什么情况,却见那辆马车,在自家书肆外停下了。赶车的车夫是个面目憨厚的汉子,穿着身褐色的短打,被淋得浑身湿透。   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似乎是怕踩脏了书肆的地面,只站在门外,扬声问道,“掌柜,这雨太大了,能否让我家老爷少爷进来避避雨?”   阿梨正迟疑着,还没开口,便见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其中一人年岁大些,蓄着胡,面白,浑身透着股儒雅和沉着的气质。他穿着身深青的直缀,清癯的身形,雨势渐渐小了,但仍有不少的雨点,落在他深青的直缀上,晕出一个个圆圆的点。   他似乎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察觉,抬着眼,穿过雨幕,目光直直落在阿梨的身上。   阿梨一愣,察觉到他的视线,但很奇怪,她心里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老人的目光温和,带着种沉重的情绪,但并不叫人觉得被冒犯了。   阿梨又抬眼去看另一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说是认识,也不全然,准确的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见是自己见过的人,又是朝廷命官,阿梨最后一点担忧也没了,颔首道,“你们进来吧。”   车夫憨厚点头,又出去牵马,去屋檐下避雨。   老人和阿梨见过的苏将军,则踏了进来。   两人进来后,便坐了下来,俱朝她怀里的岁岁看过来。   阿梨下意识觉得不大好,却见老人忽的开了口,他说话时,同阿梨见他的第一感觉很像,都是那种温文儒雅的感觉,很令人安心。   他道,“这是你的孩子?取名了吗?”   阿梨见他眼里没丁点恶意,仿佛只是关心地询问,就点头道,“小名叫岁岁。”   她到底还是有些警惕心,没提岁岁的大名。   老人却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眼里露出点笑意,温声道。“岁岁平安,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夫人给家中小女取名的时候,便极喜欢圆这个字,盖因圆圆满满这个好寓意。只是后来,算了生辰八字,大师说小女命中缺水,故而才换了沅。”   他说着,轻轻在桌上写了一下那个“沅”字,“便是这个沅,三水沅。”   阿梨不太明白,只当老人善谈,见他十分和气,就道,“很好听的名字。”   老人温声道,“是极好听,阿沅阿沅,她母亲盼她圆圆满满,但终究人定不能胜天。阿沅两岁时,便被歹人掳走,这些年,我同她兄长一直在寻她,没有一日放弃过。好在,她母亲在天之灵庇佑着她,终于让我们寻到了。”   阿梨起初听着,只当故事在听,虽觉得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倾诉这些,有些匪夷所思,但她只以为,老人家心里头苦,想找人倾诉了。   但听到后来,阿梨心里便油然而生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她有些怀疑,但又在心里朝自己道,那怎么可能呢?   小的时候,她不止一遍想过,说不定哪一天,家里人便来认她了。数九寒天在河边搓洗被褥、冻得双手通红的时候想过,上山捡柴火的时候想过,夜里饿得肚子咕噜叫的时候想过……   等到长大了些,她便不再做这样的梦了。   身边也有人家卖女儿的,有的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有的是贪图女儿的卖身钱,有的是要给儿子娶媳妇儿,什么样的原因,什么样的理由,都有。   但独独有一点,所有人家都一样。   那便是,但凡卖了女儿的人家,都不会再去惦记被卖了的女儿。即便他们清楚知道,女儿被卖到了哪里。   从那时起,她便不再做那样的梦了。   可是,眼前这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在明晃晃暗示她,你可以做这个梦。   对面就是客栈,如果是想避雨,正常人应该会选客栈,若是雨不停,在客栈住一晚也方便。可他们偏偏舍近求远,来书肆避雨。   只有一个理由,比起避雨,他们有更加在意的人或者事。   譬如,老人口里的阿沅。   阿梨尽可能保持理智,在心里分析着自己看到的一切,直到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果的时候,她忽的感觉到了茫然。   她是阿沅吗?   阿梨抿着唇,心里乱糟糟的,抬起眼,便见到老人望着自己的眼神,柔和中掺杂着疼爱,她从没被长辈这样注视过。   就好像,她一下子变回了小时候,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所以老人极为喜爱她。   阿梨张了张嘴,“我……”   忽的,怀里的岁岁动了一下,她一下子回过神,低下头,见怀里的女儿柔软红润的脸颊,心底蓦地一软,整个人冷静了下来。   她已经不是那个泪眼汪汪盼着家人的小女孩儿了。   阿梨抿抿唇,微微抬起脸,看着对面极有可能是自己亲人的老人,然后轻声道,“要是您的阿沅,和离还带着孩子,您还会想认她吗?”   老人只愣了一下,便看着阿梨的怀里的岁岁,温声道,“她叫什么?”   阿梨静默了会儿,道,“洛瑜,洛河的洛,美玉无瑕的瑜。”   老人念了一遍岁岁的名字,然后温和道,“苏洛瑜,这样很好听,对不对?阿沅。”   阿梨一直强忍着的泪,在这一刻,终于落了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哭腔,脆弱可怜的样子,低声“嗯”了句,“很好听。” 第57章   阿梨这里, 除了她和岁岁的房间,便只剩一个空房。   但父亲和兄长俱在,两人又是成年男子, 自然也不好挤在一处。   苏追不欲叫妹妹为难, 就主动开了口,道, “阿沅不必为难,我去对面客栈住一宿, 叫父亲住那屋子便是。反正过不了几日, 我们便要回京的。”   他这般说, 便也站起身来, 要朝外走。   阿梨想了想,站起身, 便去送他。   兄妹俩出了书肆,雨已经停了,黑蒙蒙的夜空下, 对面客如云客栈的门前,两盏新挂出的灯笼, 用鹅黄的纱棱扎的灯笼, 淡淡的红光, 照亮屋檐下那一小块空地。   苏追步子一贯迈得大, 他是行伍出身, 行军打仗, 行事作风一贯雷厉风行, 这短短十来步的路,他却走得慢极了,不急不缓地走。   比起父亲, 他的心绪更为复杂些。   苏追默然了会儿,眼看着客如云客栈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他脚下步子更缓了些,侧过脸,看着妹妹。她方才哭过了,虽拭了泪,但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还晕着微微的湿意,眼角泛红。   他脑海里对妹妹的记忆,其实就只有那短短两年。在他的印象里,还下意识觉得,妹妹还是那个走路磕磕绊绊、需要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儿。   故而,看到面前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阿沅,他下意识还把她当小孩儿看待。   “阿沅……”苏追蓦地停了步子,换了妹妹一声。   阿梨闻声看过去,眼神温暖又澄澈,在浅红的灯光下,露出了一个极为柔软的浅笑。   “没能早一点找到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苏追轻轻开口,继而道,“当初在苏州,我们都已经见面了,可我却浑然未觉,就那般生生错过了,我很后悔。”   阿梨只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轻轻抬起眼,认真地道,“我不怪哥哥,哥哥也不要觉得抱歉。其实我过得还好,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辛苦,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总能遇见待我好的人。”   说实话,她心里一点也不怨恨兄长,从前以为自己是被卖了的时候,她怨过。可如今得知当年真相,得知家人一直在寻自己,那丁点怨恨,便也消失无踪了。   她寄人篱下很苦,可是爹爹和兄长这些年寻她无果,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苦也好,甜也罢,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便没必要再追究了。   人都要朝前看啊……   阿梨抿唇轻轻一笑,抬起眼,望着面前的兄长,道,“况且,从今往后,我就有家人了,爹爹和哥哥会对我很好的,对不对?”   苏追一怔,见妹妹毫不在意朝自己笑,那笑容纯粹明亮。他步子顿了顿,心头阴霾尽数散去,坚定颔首,道,“是,我和父亲会照顾好你和岁岁的。”   .   阿梨送兄长去了客栈,再回自己的书肆后院,进屋便见到,岁岁已经醒了。   爹爹抱着岁岁,一老一少,居然颇为和气,岁岁难得好脾气,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居然也不哭不闹,咋呼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着抱她的老人。   似乎是听到阿梨进来的动静,岁岁望过来,一眼见到娘亲,便朝她伸出手,软软地道,“抱抱。”   阿梨就几步走过去,从爹爹怀里抱了岁岁,有些不好意思道,“她方才闹您了吗?”   苏隐甫含笑摇头,温声道,“她很乖,性子随你。你小时候也不怕生。你出生的时候,你舅舅在外打仗,没来得及赶回来,等他回来时,只赶上了你的周岁宴。那时,你第一回 见他,你舅舅要抱你,你便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不哭也不闹,像是知道那是你嫡亲的舅舅一样。”   阿梨对家的记忆几乎没有,此时听爹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便不由自主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苏隐甫见女儿这幅模样,心里既怜又爱,都不等女儿开口,自己便继续道,“你舅舅比你母亲小了七岁,姐弟俩自小亲近,你小时候,他极为疼你,什么好东西都替你捣腾来。你小时候养得好,比起同龄的孩子,略圆润些,又极为白净,你舅舅便喜欢给你戴金项圈,各色各样的款式,若不是你母亲拦着,说怕你压坏了脖子,京中的金店都要被你舅舅搬空了。”   阿梨听着,眼前便浮现出一个小婴孩,圆滚滚、白嫩嫩的,脖子上还挂着沉甸甸的金项圈,穿着大红大紫的小衣裳,贵气又俗气。   想到那画面,阿梨忍不住抿唇笑了出来。   苏隐甫便又道,“我同你母亲是老夫少妻,你母亲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谢家又是名门世家,仰慕她的郎君,不知凡几。只是她身子孱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后来生你时,她害怕极了,只怕将病症过给了你,怀你那九个月,她有七个月是卧床的。好在后来你生下来,大夫看了后,说你很好,你母亲才安了心。只是后来养你,她又见你比旁人瘦弱几分,便想尽法子哄你,你哪一日吃多了一口奶,她都能高兴一整日。后来,你果然生得比旁人家里的孩子壮实些,她走到哪里,都乐意带着你,最爱听旁人说你生得好。”   苏隐甫说这些时,语气很温柔,像是在给小孩儿说故事一样。   阿梨安安静静听着,鼻子蓦地有些酸涩,轻问,“爹爹,后来呢?”   苏隐甫看了眼女儿,见她抱着外孙女,怔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当年妻子谢云珠抱着女儿的模样。   实在像极了。   他微怔了一下,回神后,道,“你母亲生你,到底是伤了元气,便开始吃药了。你周岁的时候,她便已经不大好了。后来你被人掳走,她反倒回光返照一般,连御医都说,你母亲没几日了,可她却撑了下来,找了你三年,才油尽灯枯。”   苏隐甫说罢,见女儿已经掉了泪,鼻尖泛红,眼尾染红,一副可怜极了的模样,便道,“阿沅,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你母亲生来孱弱,自小娇养在闺阁之中,处处拘束,她临走前同我说,这辈子最叫她觉得欢喜、觉得自在的,便是有了你之后的那两年。虽只是短短两年,却是她心里最为珍惜的两年。”   “在有你之前,她是为了旁人而活。从决定生下你那一刻起,她便是为了自己活的。”   苏隐甫轻声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也微微湿了。   阿梨见自己惹哭了爹爹,十分难为情,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泪,小声地道,“我不哭了,爹爹也不要哭。爹爹同我说说家里人吧。”   苏隐甫打起精神,说起了苏家。   苏家是清贵人家,清贵、清贵,其实重在前一个字,便是那个“清”字。后面那个“贵”字,反倒只是旁人口中的苏家。   苏家祖上是耕读世家,祖祖辈辈、代代延续,才积累出了苏家今日的名望。   “你祖母出自梧州周家,她极喜爱孙儿孙女,待小辈十分和蔼疼爱,待你回去后,见了便晓得了。我在家中为长子,底下三弟两妹。你二叔如今在礼部任侍郎,二婶出自永州孙家。你三叔如今外派为官,三婶也陪着同去了。你四叔如今在刑部任员外郎,你四婶是河阳郡主。因祖上有不得分家的祖训,故而都还住在祖宅,平日来往也都密切。你几个堂兄堂姐基本都成家了,如今还留在家里的,便只有你三姐姐、七妹妹。”   阿梨认认真真听着,有些许的发愁,家里亲戚太多了,有时候也挺让人苦恼的。   她算是和离归宗女,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担心,只是眼下刚和亲人相认,阿梨也不好提这些,只默默按下不提。   她笑着点头,乖巧道,“我记住了。”   苏隐甫却温和一笑,道,“记不住也无妨,他们都是好相处的,待你回家了,便知道了。”   回家。   这个词听上去实在太温暖了,阿梨心里忍不住暖了起来,虽然还有些担心,但更多的,还是憧憬和期待。   她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乖乖道,“我听爹爹的。天色不早了,爹爹赶了一日的路,必定乏了,我去铺床,爹爹早些歇息。”   阿梨说罢,便去了隔间给爹爹铺床,这里许久没人住了,但沈婆婆做事细心,这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梨抱了被褥来,细心铺得平整舒服,又挂了蚊帐,见屋里又几只蚊虫,便在蚊帐上挂了只驱蚊的香囊。香囊是自己做的,放了藿香、薄荷、八角之类的药材,驱蚊的效果很好。   入夜,有更夫敲了梆子,阿梨吹了灯,在榻上躺下,。   身边是扑腾着小手小脚的岁岁,手腕上的银手镯叮叮当当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清脆。   阿梨侧身亲她的小脸,搂她在怀里,含笑道,“我们岁岁是不是见了外祖父和舅舅,高兴得睡不着了?”   岁岁自然不晓得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但她能感觉到,自家娘亲很高兴,便眯着眼笑了,露出几颗白嫩嫩的牙。   阿梨倒是不闹她了,轻轻拍她的肩,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小孩子是很能睡的,岁岁很快便睡着了,阿梨白日里哭了许久,此时也有些乏了,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来,阿梨坐在榻上,发怔了好一会儿。   昨晚上,她似乎是做了个梦。   梦里一个夫人抱着她,好温柔好温柔的样子,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小了,变得和岁岁一样小。   那怀抱很温暖,女人很温柔叫她的名字,不是阿梨,是阿沅。   “阿沅、阿沅……”   “我们阿沅回家了。”   “阿娘跟菩萨求过了,我们阿沅以后再也不会吃苦了。”   阿梨怔了许久,那种被拥抱着的温暖,久久都没有散去,就好似,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被阿娘抱了一整夜一样。 第58章   第二日, 回家的事情,便提上了议程。   这件事上,阿梨是没什么抵触的, 甚至因为和爹爹兄长相处得极为融洽, 对于回家,她心里虽隐隐有些担忧, 但更多的是期待。   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的期待。   苏隐甫却很在意女儿的感受,认真问了她的想法, 阿梨便也直接点了头, 道, “我愿意随爹爹回家。”   苏隐甫放了心, 却也没急着动身,而是先拜访了秦家兄妹。   秦家兄妹俩迎人进门, 得知阿梨的身世后,也是十分惊讶,尤其是秦三娘,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梨的来历竟然这样厉害。   秦三娘到底不读书, 知道的不如秦二郎多, 对苏家的了解, 仅限于阿梨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爹爹, 可秦二郎便不一样了。   没有哪一个读书人, 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苏家, 不知道苏隐甫。   登科及第, 入翰林,入内阁,作阁老。门生三千, 桃李满天下,整个朝廷之中,有多少寒门子弟出自苏门。   秦二郎着实被阿梨的身世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忙拱手道,“苏阁老言重了,我们兄妹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苏隐甫已经知道,自家女儿同秦二郎假成亲的事,其实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他都不在意。对于照顾了阿沅的人,他都打心底里感激。   苏隐甫又是深深一鞠,没半点阁老架子,诚恳道,“二位大恩,苏某没齿难忘。多亏了二位,小女才能在苏州安顿下来。她一个女孩儿,在外过得艰难,多谢二位了。”   秦三娘性子直爽些,震惊过后,便开始为阿梨担心了,怕阿梨这寻亲来的家人,对她不好,但见苏父这么大的官,居然朝他们兄妹俩鞠躬,语气之诚恳,可见其爱女心切。秦三娘遂安心了。   见哥哥同苏父说话,秦三娘便主动揽了阿梨的手,拉她到屏风后的隔间说话。   一进去,秦三娘便高高兴兴笑了,道,“阿梨,这真是太好了。”   她只是心直口快,但并不笨,自打哥哥娶了嫂嫂,她便感觉到,阿梨虽然还是同她很亲近,却有意避嫌。说到底,还是怕嫂嫂心里不舒服。   对于这事,秦三娘觉得很为难,一边是嫂嫂,一边是阿梨,她不好做什么。   现在看阿梨有了亲人,她才彻底安了心,拉着她的手,关切问道,“阿梨,那你什么时候随苏大人回家?”   阿梨也不瞒她,道,“爹爹是同陛下告假出来的,怕是不能在苏州久留,我想着,过几日将书肆典卖了,便随爹爹回去了。”   秦三娘自然舍不得,但也晓得,阿梨定是要随父兄回去的,便握着她的手,道,“有空记得回来看我们。”   阿梨眼睛便立即湿了。秦家兄妹待她真的极好,她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深深的感激。对于二嫂,她心里真的没丁点怨恨,先前有意避嫌,便是怕二嫂心里不舒服。   女子终归是容易醋的,她很不想让二哥二嫂因为她,生出哪怕一点的龃龉。所以,索性这坏人,便让她来当就是,也不去为难二哥和三娘了。   她含着泪点头,“嗯。”   两人抱在一起,俱掉了泪,正哭得厉害的时候,便见秦二郎的妻子章月娘进来了。   阿梨忙朝她颔首,唤她,“二嫂。”   章月娘看了眼阿梨,对于这个曾经同自己相公成亲过的女子,她心底有些复杂,说不上讨厌,只是有些复杂。   人都有私心,她也不例外,她同二郎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看似安稳,实则只是空中楼阁。二哥身子孱弱,他们注定不会有孩子,偏偏二哥待那个叫岁岁的孩子,视若亲子。   她再大度,心里终究是有些不舒服的。   只是阿梨后来有意疏远了二哥,又见二哥也没什么反应,她心里才放下了些   此时得知阿梨要随父兄远走京城,她倒是彻底把心里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放下了,露出个柔和的笑,道,“阿梨。”   阿梨第一次见她如此,微微有些怔愣,旋即也朝她回了个笑容,又唤了她一声,“二嫂。”   她是打心底希望,二哥二嫂能一辈子长长久久的。   如今看二嫂的模样,应当是彻底放下了心事了,阿梨松了口气,这样便好了。   几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阿梨便随父兄回书肆去了。   书肆要典卖,自然要告诉在书肆做工的刘嫂等人,好让他们早作打算。   因走得匆忙,阿梨心里也觉得愧疚,便给刘嫂和活计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银。   刘嫂极不舍得,拉着她的手,一边不肯收那多给的月银,一边道,“掌柜,您往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这月银我不要,您自己留着,你带着阿梨,往后花银子的时候多着,给自己攒着些。”   阿梨被她弄得又想哭了,忍住了泪,强行把月银塞给了刘嫂。   刘嫂没法子,只好收了,三步一回头走了。   那伙计因是新来的,同阿梨没那么深的感情,拿了月银,也给阿梨留了几句吉祥话,便也走了。   送走刘嫂和伙计,阿梨忽的觉得,书肆像是一下空了下来。   她看着空落落的书肆,不自觉发了会儿呆,便想起梁慎行了。也不知道院试揭榜了没有,这几日她沉浸在同家人相认的喜悦中,倒是将院试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梨想了想,到底是觉得去梁家不合适,便去寻了兄长苏追。   苏追正在后院同岁岁玩,他身量颇高,肩宽体长,岁岁正坐在舅舅的肩上,抬手要去捉树上的柿子。那柿子长得极好,小小一个,还没彻底成熟,像青布做的小灯笼一样,挂在那树梢上。   岁岁眼馋许久了,阿梨都看见过好几回,她盯着那柿子发呆,如今总算是让她如意了。   阿梨走过去,岁岁见娘来,立马就把那青柿子往嘴里塞,被眼疾手快的大舅舅一把拦住了。   岁岁:委屈死了……   原来舅舅跟娘是一伙的……   阿梨好气又好笑,轻轻点了点岁岁的额头,道,“笨岁岁,柿子还没熟,不能吃。”   苏追倒是替岁岁说话,“无妨,我看着呢,不会让她吃的,只玩一玩,随她吧。”   阿梨算是明白了,甭管爹爹还是兄长,都是疼孩子没原则的类型。   她也不说什么,朝兄长道,“哥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苏追自然一口应下,“你说。”   阿梨就道,“我这书肆原有个账房先生,姓梁。书肆要典卖,我想多给三个月月钱,权当补偿了。只是我身份在这里,上门总归不大合适,想让哥哥替我走一趟。”   苏追应下,他原就是疼妹妹的人,又心里愧疚,这等小事,他怎会不肯。   揣了银两,苏追便出了门,朝梁家去了。   梁家在冬果巷,苏追问了个路人,很轻易便寻到了梁家。   他刚想敲门,便见一群人蜂拥而至,挤挤攘攘,人声鼎沸,像是冲着梁家来的。那几人没瞧见他,或者说没在意,笑着敲门,边大声喊,“梁兄,我等来报喜了!”   报喜?   苏追心里纳闷,却也没说什么,只站在一边,看着事态。   不多时,梁家的门便开了。   苏追打眼望去,见梁家大门内走出个年轻郎君,穿着身直缀,那直缀看上去不新,但十分干净,只是洗得有些发白。但来人生得温文儒雅,气质不俗,倒也不显得寒酸。   苏追抱臂在一侧看着,就听方才那几个敲门的书生拱手,喜气道,“恭喜梁兄,这回院试,非但榜上有名,更是高居案首之位。一举夺魁,可喜可贺啊……”   “是啊,恭喜恭喜……”   另几个书生也跟着恭贺,零零散散几句。   梁慎行听得一怔,有些懵。   旋即,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考中了?   还是案首?   他怔了好一会儿,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屋里,梁母听到这动静,走了出来。   梁慎行几位同窗朝着老妇人,又是一番道喜。   梁母起初一愣,旋即喜上眉梢,顾不得其它,立即去屋里端出果子甜糕来,请来道喜的同窗和来看热闹的邻居吃。   果子甜糕是她瞒着儿子,偷偷摸摸买的,为的便是要是儿子院试取中了,能端出来给贺喜的客人吃。只是她当时只是偷偷摸摸地想,连买果子都走了好几条街远的铺子,半点不敢声张,今日居然真的用上了。   梁母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挺直了,脚下生风,说话也有了底气,抓果子给院里来凑热闹的邻居。   梁慎行倒是还沉着着,谦虚招待着同窗。其实院试取中,便是正经的秀才了,但秀才也不是那么难得,只是他又是案首,故而来凑热闹的人多了些。   他心里自然也是激动的,寒窗苦读十几年,一朝取中,岂能不喜?但他面上依旧冷静着,并不狂妄,谦逊有礼,倒是博得了同窗不少好感。   再热闹,也是一时的,同窗也都是读书人,十分识趣,略坐了会儿,喝了会儿茶,同梁案首寒暄了一会儿,自觉同窗情十分稳固了,便起身告辞了。   那些书生走了,邻居倒也陆陆续续走了。   热闹的院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梁母还沉浸在狂喜中,扭过头,“儿啊,娘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中了,咱家往后就有秀才了?”   梁慎行微微笑了,点头道,“您没做梦,是真的。”   梁母还是不敢信,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嗷了一声。   梁慎行被她弄得有些无奈,忙上去扶她,“娘,您——”   梁母疼得厉害,脸上却满是笑容,笑得褶子都出来了,边摆手边道,“没事没事,不用扶,娘好着呢。现在就让我出去跑十里路,我都不带喘一下的。”   说着,又乐得笑出声,“我这是成了秀才娘了?”   梁慎行无奈点头,“是,您就是秀才娘了。”他顿了顿,看了眼满脸喜色的母亲,轻声道,“娘,有件事,我想同您商量商量。”   梁母好说话得很,点头道,“儿子,你说。”   梁慎行沉吟片刻,张嘴刚要说,忽的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他一回头,便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自家门外。   陌生男人自然是苏追了,虽莫名其妙看了个报喜的热闹,但他今日是受妹妹所托来的,自然不能把差事忘了。   他一拱手,客气询问,“此处可是梁秀才家?”   梁慎行点头,见苏追气质不凡,不似寻常百姓,正疑惑自己何时认识这样的人了,道,“我便是梁慎行。”   苏追豁然一笑,道,“受家妹所托,来送一东西。”   说罢,便掏了那荷包出来。   梁慎行只一眼,便认出了那荷包,那不是掌柜给他发月银常用的荷包吗?可,掌柜并无亲人,这兄长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虽觉得纳闷,梁慎行却下意识对面前男子谦逊客气,道,“您是掌柜的家人?”   苏追点头,然后便发现,面前这个梁秀才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好像客气亲近过了头,仿佛把他当长辈一样。   苏追心里觉得古怪,面上倒是什么都没说,递了荷包过去,倒是没说认亲的事,只是妹妹要随他们去京城,往后那书肆便要典卖了。   说完,便觉梁秀才的反应有些奇怪。   按说他都考中秀才了,不可能继续在阿沅那书肆继续当账房了,书肆典卖,同他也没多大干系,怎么他脸色这么难看?   可他到底是个外人,苏追也懒得深究什么,又同母子俩点了点头,道,“东西送到了,那我便告辞了。”   梁慎行怔怔看着苏追走远,到底什么也没说。   .   用了几日的功夫,料理了书肆,阿梨便要带着岁岁,随父兄回家。   岁岁这几日同外祖父极亲热,被外祖父哄上马车,连头都没回一下,还是阿梨喊了声二哥,她才猛的转过头,见到秦怀,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伸出双手,朝秦怀喊,“抱!”   秦怀上前抱她,岁岁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亲亲热热的小模样,看得众人都心软了。   秦怀更是如此,心头软成了一滩水,抱着岁岁,都不舍得松手。   岁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紧紧搂着秦怀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还是阿梨伸手抱她,她才委屈巴巴松了手。   阿梨将她递给兄长,自己回头再看了眼住了两年的书肆,心里既有怀念又有不舍,但到底狠狠心,转了头,踩着矮凳。   就在她即将踏上马车的那一瞬,听到了有人喊她。   阿梨下意识闻声回头,便见是梁慎行。   她停下步子,等梁慎行走到近前,便笑着道,“还未来得及当面同你道喜。”   梁慎行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阿梨,见她神情轻松,眉眼带笑,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旋即回神,温声道,“掌柜可是要去京城?”   阿梨颔首,“是,”然后又笑吟吟道,“我听爹爹说,会试是在京城,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要在京城见面了。”   这话自然是好话,读书人哪个不喜欢听这话,能进会试,能去京城,自然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心愿。   阿梨说这话,原也就是对梁慎行的祝愿。   她说完了,便也没多想,同几人挥挥手,转身要走。   然后便听身后梁慎行低声道,“我会去京城的。”   阿梨一愣,道,“那是自然。”   正这时,苏追也从马车上下来了,瞥了眼拽着自家妹妹说话的梁慎行,心里明白了些什么。   他抬手,扶着自家妹妹上马,想了想,忽的回头,朝梁慎行笑着道,“梁秀才若是去了京城,便捎人带个话。我们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他和气一笑,便上了马。   车夫挥动缰绳,马车缓缓朝前走去,从慢到快,也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阿梨掀开帘子,朝着身后的人挥手,最后抬眼看了眼那书肆,直到看不见了,才不舍放下帘子。   回了京城,一切会好的吧?   阿梨心里想着,想到京城,她便会不由自主想到李玄,但感觉,她同李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第59章   他们到达京城的时候, 恰恰是旭日初升的时候。   马车停稳后,帘子被从外掀开,阿梨怀里抱着岁岁, 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恰在这时, 旭日从山脚处“跳”了出来,漫天的金光, 洒在眼前不算富丽堂皇的府邸上,给灰白的瓦片, 增了几分色。   阿梨略一低头, 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被那金光拉得长长的, 恰好落在府邸门口的石狮子上。   车夫下了马车,前去叩门, 门环是厚重古朴的兽形,嘴里衔着门环,随着几声重响,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了。   正门又重又大,若要打开, 基本得两三个男子合力, 才能拉开。伴着声响, 黑色大门被打开, 逐渐露出内里的模样。   阿梨站在原处, 随着那门间缝隙逐渐变宽变大, 她心里不自觉有些许的紧张, 大抵是近乡情怯的缘故。   忽的,她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身边,轻轻抵着她的肩膀, 力道不轻不重,宽厚的掌心却极为温暖,阿梨侧头一看,是爹爹。他站在自己身侧,身材虽清瘦,却犹如一根坚固的石柱,挺拔、坚固、毫不动摇。   阿梨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抿唇露出个笑容。   不多时,门就彻底打开了。   两个小娘子相携站在影壁前,等门打开后,便一起走了出来。   左边的那个似乎年长些,穿着一身淡青的襦裙,气质高雅,只一根玉簪,面上带着亲和的笑容,见到他们后,眼睛微微一亮,旋即带了满满的笑意,福了福身,笑着道,“大伯回来了。”   阿梨回头,便见爹爹和气一笑,朝两个小娘子点了点头,正想着,这两位应当是自己的堂姐妹们。   不等她开口,右边那个年纪小些的小娘子,便迈了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含笑嫣嫣道,“六姐姐,我是七妹。”   阿梨一愣,便见她朝自己眨眨眼,俏皮可爱,指了指身后的小娘子,道,“这是三姐姐。祖母等了你许久了,家里姐姐妹妹都在呢,你快随我们过去吧……”   说着,便要拉她过去。   阿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爹爹,见他只是眼里是宠溺的笑容,冲她微微颔首,温和道,“去吧,带岁岁一起去便是,爹爹等会儿便过去看你。”   阿梨听爹爹要来的,遂安心了些,抱着岁岁,同三姐姐、七妹妹一起朝屋里走。   几人说上了话,阿梨才晓得,三姐姐叫苏曦,七妹妹唤苏薇。两人是同母所出的姐妹,都是三叔三婶的孩子,嫡亲的姐妹,性子却全然不同,三姐姐沉稳,七妹妹却是极活泼的性子,拉着她,如同只黄莺似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几乎没怎的停过。   阿梨倒不反感,盖因七妹妹虽是个管不住嘴的,可从头至尾,说的都是家里如何如何,一句令她尴尬的都没有。   苏家没有分家,宅子很大,但并不奢靡,几乎是在原本地势地形的基础上建造的,讲究一个天人合一,借山借水,打眼望去,第一眼并不觉得富丽堂皇,但细细一看,又有种闹市桃源的感觉。   阿梨光顾着听七妹妹说话、看这四周的景色,直到在一扇褐色大门外停住,阿梨才意识到,她们这是到了。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三姐姐苏曦此时却开口了,笑着拦住要往里冲的妹妹,轻声说她,“你着什么急,也不差这么一会儿。让六妹妹理一理衣裳,收拾一下。”   说罢,轻轻抬手,也替阿梨拍了拍裙子,然后含笑拉了阿梨的手,温柔道,“好了,进去吧,祖母她老人家这几日一直念叨着你呢。”   阿梨原还有些紧张,被三姐姐这样一安慰,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   她抿唇,轻轻露出个笑,眼眸微微带着明亮的憧憬,轻声道,“嗯,我们进去吧。”   进门后,有婆子打了帘子,恭恭敬敬低着头迎她们,看得出规矩是极好的。   帘子被撩起,一阵淡淡的熏香从里飘出来,阿梨还未来得及辨出那是什么香,便先听到里头低低的说笑声。   她走进去时,三姐姐和七妹妹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她,像是在给她底气一样。   待进去后,便看见了满屋子的妇人,坐在最上首的炕榻上,是个老妇人,她穿一身红底金纹的上衣,底下是宝蓝缂金丝的马面裙,一头银发梳得极为整洁,面色和蔼,唇边带笑,眼睛也是微微弯着的。   阿梨随着堂姐妹们屈膝福身,给长辈们请安,“孙女见过祖母……”   膝盖还未弯下去,便被一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扶住了,然后便听到上首的老夫人朝她柔声道,“快过来,坐祖母旁边来。”   阿梨犹豫了一下,便被七妹妹苏薇嬉笑着推搡了上去,她却不敢在长辈面前放肆,更别说,底下还坐着那么多婶婶姨母们。   她迟疑着不敢坐下,却别老太太轻轻拉到身边,贴着她坐下了。   老太太又端了炕桌上的芙蓉酥并红豆糕来,笑眯眯递给阿梨,又满脸的笑,去逗弄她怀里的岁岁。   岁岁一向是个大气的孩子,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却不哭不闹地,圆溜溜眼睛左右一转,笑得甜甜的,去接外曾祖母手里的芙蓉酥。   她的小手十分有力气,肉肉的小脸蛋上一派天真单纯,却一把捉住了芙蓉酥,牢牢抓着不肯放了。   苏老太太一下子便乐了,忙哄她,“咱们不吃糕,你太小了,还不能吃。曾祖母拿个镯子跟你换好不好?”   说着,就去脱手腕的玉镯,那玉镯油绿,水头格外好。   阿梨忙要替女儿推辞,道,“她还小,这样好的镯子给她,也是糟蹋了东西,您自己留着吧。”   她这样说,下首坐着的个妇人便笑了,然后就道,“老太太那镯子可是个宝贝,素日里都不舍得给我们瞧的,今日见了沅姐儿和岁岁,便立即要送出去了,可见您最疼沅姐儿了。”   苏老太太一听,搂住阿梨的肩,朝怀里抱,道,“谁叫我们沅姐儿和岁岁招人疼呢。”   几人说笑起来,气氛十分融洽,说了几句话后,老太太才开始给阿梨介绍。   阿梨也忙站起来,同几位婶婶见礼。   一通见礼下来,阿梨倒是把苏家的女眷认得差不离了。   苏家家大业大,嫡出的兄弟是不分家的,都住在一处,今日知道她要回来,就都在老太太这里等着了。   生得略微丰腴、笑面极好的那个,是二婶孙氏。   三婶随三叔在外,今日却是没回来的,但三房两个留在家里的堂姐妹们,却是一个不落都到了,更是特意去门口迎阿梨。   而方才说话的那个,便是四婶河阳郡主,身形窈窕,穿一身柿子红的衣裳,底下是鹅黄的褶裙,穿得比妯娌鲜嫩些,但举止不失端庄。   阿梨见过几位婶婶后,便被塞了一堆的见面礼,连同她怀里的岁岁,也没落下。   阿梨这厢刚见过几个长辈,苏父便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阿梨便觉得自己坐着不大好,要站起来,却被祖母拉着胳膊坐下了,还亲热同她道,“咱们不理你爹。”   说着,还真就不许婆子搬凳子上来,更不许倒茶,堂堂阁老就那么被晾在那里了。   阿梨到底心疼爹爹,看不过眼,小声替自家爹爹说好话,“祖母,昨夜赶路,爹爹一夜都没合眼,肯定是累极了。爹爹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我替他给祖母赔个罪。”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几个婶婶却是全都瞧见她拉着婆母说话了,俱眼里带了笑意,彼此看了眼。   倒是个大气的性子,他们苏家的女孩儿,便是养在外头,也没沾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   苏老太太自然也是疼儿子的,只是恼他瞒了自己这么久,她还是前几日收到信,才知道沅姐儿找回来的消息,父子俩嘴可真够紧的,还哄她说是去替陛下办事的。   苏老太太瞥了眼长子,见长子站在那里,朝自己笑着告罪,“母亲,儿子知错了。”   她便也朝婆子使了个眼色,松口道,“罢了,沅姐儿都替你这个爹爹求情了,我这个当祖母的,总要给沅姐儿个面子。下回再瞒着我,等着挨家法罢!”   苏隐甫无奈一笑,颔首道,“是,儿子知道了。”   这才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苏老太太便开始说开宗祠认亲的事,又说要设宴,婶婶们也兴致极高,宴上请什么戏班子、请哪家酒楼的大厨,一样样大事小事说着。   阿梨倒认认真真坐着听。苏薇却是个坐不住的,忍不住露出个百无聊赖的神情。   苏老太太一眼瞧见孙女这样子,倒没说她,只是轻轻拍拍阿梨的胳膊,疼爱地道,“跟你姐姐妹妹们去缠绢花玩吧。”   七妹妹一听能走,眼睛都亮了。   阿梨却怕给长辈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走。祖母却只是疼爱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去吧,岁岁有祖母看着呢,你们女孩儿去玩儿便是,坐着也是无聊。”   阿梨这才起身,将岁岁交给祖母,自己随姐妹们去了隔壁。   隔壁的屋子小了许多,有一架檀木的屏风,上面绘的却不是寻常的花鸟鱼虫,而是猫儿扑蝶,胖乎乎的小猫儿,在雪地里扑蝶,雪地里一串杂乱的猫爪印子,颇有童趣。   阿梨一进去,便被七妹妹拉着到了里面,那里摆着一张炕榻,几人脱了鞋,在那榻上盘膝坐下。   炕榻上摆了几个木箱子,里面摆着绢布和一堆堆绢花,另有针线和剪子。   苏曦见六妹妹朝那里看,便递了一截绢布过去,边解释道,“家里姐姐妹妹多,便常来做绢花解闷,做了的绢花也用不上,等积满了一箱,便叫婆子搬出去卖了,赚来的银钱,便以姐妹们的名义,添到过年布施的银子里。”   阿梨闻言才明白了。   苏家果然同别的官邸人家不同,没有半点骄奢淫逸,从上至下,都是简朴节俭的做派。   难怪方才见过的婶婶们,妯娌亲近,堂姐妹们性情各异,却都是好相处的,苏家家风便是如此,又怎会养出不好的人。   阿梨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原来她有这么好的家人啊。 第60章   阿梨同姐妹们缠了会儿绢花, 就开始有点犯困了。   昨夜赶路,加上心里藏着事,她其实几乎没怎的入睡, 此时精神松懈下来, 倦意便不由自主上来了。   她恰恰弄好一朵绢花,便想闭着眼歇一会儿, 却不想,这一闭眼, 身边又是静悄悄的, 没半点儿杂音, 她就那么睡过去了。   她睡得有些沉, 苏曦心细,头一个发现阿梨睡着了, 便轻轻碰了碰妹妹的手臂,示意她安静。   苏薇被姐姐一提醒,倒是发现阿梨睡了, 连放剪子的动作,都不自觉放得很轻。   姐妹俩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做着绢花, 不多时, 便见祖母过来了, 两姐妹们俱下榻穿鞋, 苏曦道, “祖母, 您怎么来了?”   苏老夫人瞧了眼睡着了的阿梨, 轻声道,“过来看看,你们先回去吧, 让沅姐儿睡会儿。”   姐妹俩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朝祖母福了福身,就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出了隔间。   等门轻轻被关上了,苏老夫人才走到炕榻前,微微弯下腰,看了眼趴在炕桌上的孙女儿,见她睡得很香,雪白侧脸被压出个浅红的印子,同方才沉稳的她,有些不一样,倒似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模样了。   “去取我的披风来。”苏老夫人头也未回同嬷嬷说了声,然后便抬手轻轻给孙女理了理落在额前的鬓发,轻轻捋到耳后,动作细致轻柔,眼里满是疼爱。   嬷嬷很快便抱了披风回来,压低声音问,“老太太,有收拾好的房间,要不就六小姐换个地方睡?”   苏老夫人立马朝嬷嬷摇头,接了她手里的披风,亲自给阿梨披上了。   “这孩子一直绷着根弦呢,好不容易松下来,让她好好睡一觉,快别折腾她了。”苏老夫人朝嬷嬷轻声道,说罢,忍不住摇摇头,又低声道,“还是个孩子呢。你瞧瞧,沅姐儿也没比薇姐儿大几个月,两姐妹性子天差地别,薇姐儿还一团孩子气,沅姐儿呢,小小年纪又沉稳又懂事,方才见我训她爹爹,小脸都白了,一个劲儿给她爹求情。我看了,心里难受啊……”   那嬷嬷姓常,宽慰道,“老夫人您也宽心些,六小姐这不是回来了吗?往后会好的。有您和大爷疼着,六小姐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苏老夫人听了这话,虽然心里还是不舒服,却也只能点头。“只盼着如此了。我就盼沅姐儿往后平平安安的,再不要受这样的苦了。”   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朝常嬷嬷摆摆手。   常嬷嬷示意,很快随主子出了隔间的门,屈膝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苏老夫人道,“还是先前我嘱咐过的,你多费心,替我盯着府里,要是有那等子多嘴多舌的下人,不管是哪个院子里的,也不论是主子是谁,都直接用抹布堵住嘴,捆了关起来。谁的面子都不必给,就说是我说的!”   老夫人说这话时,神情严厉,一改往日里和气宽容的做派,难得发了狠话。   常嬷嬷伺候自家主子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赶忙应下,保证道,“是,奴婢一定把差事办好!”   苏老夫人这才收起了严厉的神情,又露出了平日的慈祥和气。   .   阿梨这一觉睡得有点久,等睁眼时,胳膊都被自己压酸了,一动就疼得厉害。   她揉着发酸的胳膊,朝窗户的方向看了眼,一抹日光从窗户处照进来,落在地面上。   什么时辰了?   阿梨正想着,便听见屋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虽不是岁岁的声音,却让她一下子惦记起了自家女儿。   她下榻穿了鞋袜,推门出去,便见院里好几个小孩儿,围着那假山跑,小的在前头跑,大的在后边有模有样地追。   孩子们见了阿梨,都停了下来,其中有个看上去大概八、九岁的小男孩儿,似乎是领头的,他一摆手,五六个孩子都凑了过来,大的牵着小的,围着阿梨看。   阿梨原就喜欢小孩儿,便弯下腰,去摸那个最小的小女孩儿的头发,抿着唇温柔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小女孩儿有些怕生,怯生生揪着哥哥的袖子,但看阿梨温温柔柔的模样,便小声地道,“我叫妙妙。”   这时,那个领头的小郎君皱着眉,打量着阿梨,琢磨了许久,终于开口,朝身后一群弟弟妹妹们板着脸道,“叫姑姑!她是姑姑!”   阿梨愣了一下,然后便被一群小萝卜头七嘴八舌喊了姑姑。   一群小萝卜头,最大的也不过八、九岁,小的路都走不稳,奶声奶气喊姑姑,阿梨眼里溢出浓浓笑意。   那小郎君似乎对于弟弟妹妹们的表现不大满意,看了眼乱七八糟的弟弟妹妹们,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朝前走了几步。   他一动,阿梨还有些疑惑,这孩子要做什么呢?   再然后,便见他有模有样鞠了个躬,朝她见礼,道,“侄儿宏业,见过六姑姑。”   他一鞠躬,身后几个弟弟妹妹都跟着有样学样,连站都站不大稳,却也跟着兄长,费劲儿鞠躬行礼,奶声奶气自我介绍着。   “侄儿宏辉,见过六姑姑……”   “侄儿宏宁,见过六姑姑……”   最小的妙妙见兄长们都行礼了,急得不得了,忙跟着鞠躬,张嘴就学哥哥们,“侄儿——”   宏业皱皱眉,小声提醒妹妹,“侄女!你是女孩儿!”   妙妙一愣,立马改口,“唔,侄女妙妙,见见六姑姑!”   小姑娘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一副我终于没给哥哥姐姐们拖后腿的小表情,看得阿梨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小姑娘居然还有胆量,拉着哥哥的袖子,小声道,“三哥,我也说了噢……”   然后,仰着肉呼呼的小脸,等着兄长夸她。   三哥宏业只板着脸,张张嘴,刚要说话。   阿梨便率先抱了抱妙妙小姑娘,很给面子夸她,“妙妙好厉害。等会儿有个妹妹,她叫岁岁,妙妙带着妹妹一起玩好不好?”   妙妙小姑娘在家里是最小的,一听居然有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睛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了,小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满口答应,“好、好!我带妹妹玩!”   然后便立马扭头开始找妹妹,找了一圈没找到,就拉着阿梨的衣摆,奶声奶气问,“姑姑,妹妹在哪里?”   阿梨被妙妙逗乐了,正抿唇笑着,便有婆子从一旁的屋里出来了,请他们进去。   小萝卜头们规矩很好,一听要进屋见长辈了,都规规矩矩地,大的还替小的整理衣襟头发,等收拾整齐了,便两个两个牵着手,打算进屋。   阿梨没急着走,在后头看得有趣。一共五个小萝卜头,两两牵手,有一人就被落下了。   起初是叫宏宁的小郎君被落下了,小家伙见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眨眨眼,可怜兮兮喊三哥。   三哥宏业只好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自己一人在前头站着。   阿梨见他们分好了,便走到前面去,朝宏业笑了笑,温柔道,“要不要姑姑牵你?”   阿梨问罢,便见小宏业的耳朵悄悄红了,小脸却还板着,手却主动送上来了。   大约是方才跑了几圈的缘故,小宏业的手心汗涔涔、湿漉漉的,阿梨倒也不嫌弃,轻轻笑了一下,牵着他的手,带着几个孩子们朝里走。   晚膳时候,阿梨又见到了其余几房的长辈、堂兄弟们。   至于出嫁了的堂姐妹们,回来一趟不方便,阿梨倒是没见着。   苏家长辈都极为和善,但人到底是多了些,阿梨一圈见下来,也着实有些乏了。   好在老夫人心疼她,借口自己乏了,叫大家吃了晚膳,便回自己院里便是。   阿梨跟着祖母送走长辈们,便被祖母催着去歇息了。   祖母轻轻拍拍她的胳膊,道,“今天累坏了吧?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家里没有早起请安的规矩,你顾自己睡,记住了没?”   阿梨点头应下,“祖母放心,我记住了。”   “那就好,快回去。”说着,轻轻看了眼在她怀里睡得很沉的岁岁,道,“岁岁也累了呢,快回去吧。”   阿梨应下,随着父亲回到大房的院子。   折腾一日,待睡下的时候,阿梨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的,几乎没心思想什么,一闭眼,便沉沉睡着了。   月亮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照拂在沉沉睡着的母女俩身上,屋里一片宁静安宁。   同一片月色下的武安侯府里   世安院的书房里,李玄坐着,面色清冷,面前摆着本翻到一半的书,但许久没有翻页,便看得出,主人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书上了。   蓦地,有人敲了敲门。   李玄回神,垂眼看着面前的书,抬手合上,淡声道,“进来。”   片刻,谷峰便进来了,拱手道,“世子。”   李玄没抬眼,“何事?”   谷峰想了想,小心开口,“先前留在苏州的侍卫回府了,您看,是不是要见一见?”   李玄怔了怔,倒是点点头,“叫进来吧。”   谷峰领命出去,不多时,便进来了个侍卫。   侍卫自觉差事没办好,见主子不开口,自己便也不敢开口,直到静默了许久的李玄,开了口,他语气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到苏家了?”   侍卫一愣,才反应过来李玄话里的意思,忙道,“是,属下一路跟着,见马车进了苏家。属下原本想继续守着的,但苏将军不许。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李玄却只沉默了会儿,道,“出去吧。” 第61章   翌日,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梨便醒了。   她睁眼后,便下意识去看怀里的岁岁, 小家伙昨天同姐姐玩累了, 摊手摊脚睡得颇香。   阿梨坐起身来,下来穿鞋, 外间听见动静的丫鬟便进来了,生着张圆脸, 性子沉稳, 叫做冬珠。   冬珠悄声进来, 见小小姐还没醒, 便压低声音道,“奴婢去端热水。”   说罢, 悄声便出去了,阿梨洗漱后,便穿了衣裳。   苏家清贵, 府里的姑娘在穿着打扮上,却也不奢靡华丽, 而是偏向素净雅致的风格。昨日见到的堂姐妹们, 便是如此。   阿梨入乡随俗, 自然不会特立独行, 挑了身珠白的交襟宽袖上衣, 配墨青素色的褶裙, 袖口一圈豆青色的云纹, 同底下的襦裙相得益彰,素净雅致之外,又不乏几分巧思。发髻则梳的最简单的, 用晕染得杏黄的绢花装点。   阿梨收拾好自己,岁岁倒是醒了,在拔步床上,揉着眼睛,奶声喊,“娘——”   她一有动静,屋外的阿黄便进来了,站在床前,十分懂规矩,不往那床榻上爬,只远远摇着尾巴。   冬珠收拾好梳篦,瞧见护主的犬,忍不住笑道,“奴婢还是第一回 见这样听话的狗。昨晚六小姐您没回,这狗便一直在院门口守着,一瞧见人影,就站起来,谁喊都不肯走。嬷嬷连骨头汤都用上了,这狗都不带搭理的。”   阿梨正走到床边,闻言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倒是没说什么,阿黄一贯护主,尤其护着岁岁。   阿梨抱了岁岁,母女俩吃了早膳,正想着要不要去祖母那里,便见兄长苏追过来了。   苏追刚回京城,陛下还没给他安排去处,他倒也不着急,索性在家里多留几日,陪陪妹妹。   阿梨笑着迎他,“哥哥用过早膳了吗?”   苏追点点头,冬珠进来奉了茶,便十分规矩,目不斜视出去了。   “屋里可还缺点什么?”苏追抿了口茶,润了润唇,才抬眼问道。   阿梨自然摇头,道,“什么都不缺。”   苏追见妹妹神情坦然,不像有所隐瞒,才点头,“那便好。今日要去谢家,原本父亲打算陪你去的,但他临时有些事,便由我送你过去,可好?”   谢家是阿梨的外祖家,虽阿娘已经去了多年,但阿梨回来,自然还是要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其它家人的。   但有些奇怪的是,兄长似乎同谢家不大亲密的样子。   阿梨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却也没仓促问出口,只点头答应下来。   等到了要出门的时候,祖母那边来了人,恭恭敬敬福身后,嬷嬷道,“老太太知道六小姐今日要出门,让奴婢来带小小姐过去。老太太还说,让您安心去谢家,住一晚也无妨,小小姐她会照顾好的。”   阿梨谢过那嬷嬷,又同岁岁商量,问她,“岁岁去同曾祖母玩好不好?娘傍晚去接你。”   那嬷嬷就道,“妙妙小姐也在,宏业、宏辉、宏宁少爷们也都在。”   岁岁原本不大乐意,一听堂姐和堂哥们都在,倒是愿意了。   嬷嬷笑呵呵上来抱她,又同阿梨屈了屈膝,便抱着岁岁走了。   阿梨目送她们走远,自己则同兄长出了院子,来到府外,马车已经候着了,上了马车,一路顺畅无阻,很快到了谢家。   马车停稳,阿梨掀了帘子,朝外看了眼。只见气势恢宏的一座府邸,门口两座石狮子,朱红大门,十来个仆从站在门口,中间站了个嬷嬷,虽是仆人,却也十分气派。   阿梨正打量着府邸的时候,那门口站着的嬷嬷,却也在打量着阿梨。   那嬷嬷姓陈,是阿梨母亲谢云珠的乳母,当年谢云珠去后,她便自请回了府里,如今在阿梨的外祖母,谢老太太身边伺候着。   陈嬷嬷细细打量着阿梨,深蓝的帘布掀起一角,露出张白皙如玉的脸,眉如远黛,眼如桃花,肌肤雪白,嫣红的唇,犹如上好的朱红晕洇开的一抹殊色。   真的像极了……   太像了……   陈嬷嬷不自觉将眼睁得大大的,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里又是惊又是惧,良久之后,最终化作了喜。   这是大小姐的骨肉,这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阿梨已经下了马车,走到谢府之外了,她轻轻看着怔愣在远处的嬷嬷,有些迟疑看了眼身边的兄长。   苏追察觉到妹妹求助的视线,轻咳一声。   陈嬷嬷被这咳嗽惊得回过神,下意识抬起头,便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阿梨,眼里顿时带了泪,按捺着心底的激动,躬身道,“奴婢见过小姐。老夫人一直盼着您来,叫奴婢在这儿候着。”   阿梨待她很客气,道,“劳烦了。”   陈嬷嬷忙道不敢,就请阿梨进去。   阿梨跟着走了一步,却见兄长没有跟着来,她有些疑惑,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苏追却只笑了一下,道,“你独自进去吧,我还有些事,傍晚来接你。”   阿梨虽觉得兄长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先前说要送自己来,现在又说有事要走,前后说法都自相矛盾,但到底还不大了解他,更怕自己问得多了,会惹刚相认的家人厌烦,便十分体谅地点头,“哥哥去忙吧,我一人可以的。”   苏追点点头,嘴上说有事,却没急着走,只目送阿梨进门。   阿梨随着陈嬷嬷走了一会儿,便发现谢家和苏家不大一样,谢家的府邸看上去,要富贵得多,不过,这倒不算逾矩。   毕竟,谢家历代出了几个皇后。如今也还有位贵妃娘娘在宫里,虽只是贵妃,但当今没有立后,贵妃的品级,在后宫之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宠妃了。   在偌大的府邸里走了会儿,阿梨都被这景色晃得有些眼花的时候,终于到了地方。   嬷嬷没有通传,似乎是早就得了嘱咐,在门口停下了,恭恭敬敬朝她道,“您进去吧。”   阿梨轻轻“嗯”了一声,抬眼迈过门槛,踏进了屋子。   屋里却不似府邸那样富丽堂皇,入眼是素色的幔子,再便是坐在上首圈椅上的老太太。老太太穿着身深色的宽袖对襟,下半身是条褐色暗纹缎裙,她端端正正坐在上首,一头的银发,但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容色极好的美人。   阿梨张张嘴,刚想唤一声,便见旁边伺候着的老妇人弯腰,凑到老太太身边,恭恭敬敬道,“老夫人,小姐到了。”   那老妇人年纪似乎也不小了,但看穿着打扮,却又不似嬷嬷,倒像是主子的打扮,但姿态又摆得极低,在一旁站着。   阿梨却无暇去猜测老妇人的身份,她的眼神,不自觉落在上首的老太太身上,越看越觉得亲近,这种亲近仿佛是血缘里自带的一样,连她昨日见到祖母时,都没这样的感觉。   “外祖母——”阿梨犹犹豫豫着张嘴喊人,下一秒,就见原本端端正正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几乎是失态一般,朝她疾步过来,扑到她身边,抬手便去摸她的脸。   一边触摸着她的脸颊,一边唤她,“是沅姐儿吗?”   老人家的手很温暖,掌心柔嫩,但指尖似乎是有茧,粗糙得摩擦过她的脸颊。老人家手腕上带着串佛珠,沁凉的珠子触碰到她的脸颊上,细腻的触感。   阿梨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轻轻唤了一声,“外祖母……”   “沅姐儿……”老太太一边唤她的名字,一边捧着她的脸,细细摸索着,半晌,才哽咽着道,“你的耳朵同你娘一样,耳根子都软。都说耳根软的人,心也软……”   阿梨被外祖母捧着脸,此刻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外祖母的眼睛似乎看不到,她迟疑了会儿,朝一旁伺候的老妇人看过去。   老妇人便朝做了个动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摆摆手。   阿梨明白过来,眼泪顿时又掉下来了,微微仰着脸,任由外祖母在她脸上摸着。   谢老太太哭了会儿,倒是止了眼泪了,阿梨被她拉着,坐到她的身边,便捉着她的手,问她这些年的近况。   阿梨俱乖乖说了,只除了自己同李玄的事,连岁岁的存在,都没瞒着老人家。   外祖母似乎也不在意,只心疼握着她的手,边道,“回来了就好了。回来了就好。”   祖孙正说着话,却听得下人进来传话,说阿梨的舅妈,谢夫人过来了。   阿梨知道自己有一个舅舅,且从爹爹口中得知,舅舅待她很好。还未见到人,她便对舅舅很有好感。至于舅妈,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感觉。   舅妈谢夫人进来后,态度也很热情,阿梨向她见礼后,便被她拉着手说话。   说了没几句,却又见下人进来了,这回却不是府里的下人,而是宫里来的嬷嬷。   那嬷嬷进来后,先是客客气气同老夫人、谢夫人和方才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妇人行礼,才恭恭敬敬道,“贵妃娘娘听说沅小姐找回来了,很是高兴,特跟陛下请了旨,诏沅小姐进宫见一面。”   阿梨听罢,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却见外祖母谢老夫人一下子沉了脸,脸上的笑意,一点儿都不剩了。   谢老夫人不开口,方才伺候的那老妇人便更不开口,宫里来的嬷嬷倒不觉得尴尬,依旧面上盈盈笑着。   最后还是谢夫人打了圆场,道,“娘娘惦记沅姐儿,沅姐儿自是该进宫给娘娘磕个头。不过沅姐儿到底还小,怕她行事不稳妥,不如我跟着一起进宫?”   那嬷嬷却只笑了下,道,“这奴婢做不了主,贵妃娘娘也只同陛下请旨,说叫沅小姐入宫。”   谢夫人闻言,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婆母,心里只觉得为难。   再怎么说,宫里那位也是贵妃,老夫人不用给她面子,可自己却是不能把话说得太绝。   她迟疑了会儿,朝阿梨看过去了。   阿梨不蠢,自然能察觉得出舅妈的态度,想来也是不愿意为了她,得罪贵妃娘娘的。她抿抿唇,主动开口,“那我便随嬷嬷去吧。” 第62章   “小姐, 到了。”   宫嬷嬷在外微微抬声道,随后,便递上一只手, 要扶阿梨。   阿梨扶着嬷嬷的手, 踩着矮凳从马车上下来,入目便是高大的宫门, 其后是长长的夹道,夹道两侧的红色宫墙, 明黄砖瓦, 红墙黄瓦, 气势磅礴的同时, 给人一种莫名的凝重和压抑。   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压在肩头一般。   只一眼, 阿梨便轻轻垂下了眼,那嬷嬷便道,“马车不可过西德门, 请小姐随奴婢入内。”   阿梨轻轻颔首,跟着嬷嬷走近西德门, 踏上那冗长的宫中夹道, 走到夹道内, 才感觉道, 两侧的宫墙格外的高, 似乎比一般人家的墙要高出几寸, 厚而高的宫墙, 遮住了大半的光。   小暑刚至,但走在这冗长的夹道上,阿梨竟觉得有几分冷意。   嬷嬷在前引路, 阿梨在后跟随,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两人在一座宫殿外,停下了步子。   嬷嬷回身,屈膝道,“这便是贵妃娘娘所居的宁华殿。小姐虽奴婢来——”   说罢,便引着阿梨进殿,穿过几道门,见了几十个奴婢齐齐屈膝的场景,终于,阿梨即将要见到自己这位庶姨母了。   阿梨的母亲谢云珠,是谢府上一代唯一的嫡女,既占了嫡,又占了长。同阿梨的母亲比起来,这位贵妃娘娘,当时并不那般显眼,只是个跟在嫡姐身边沾光的庶妹。   阿梨踏进殿内,便见到了谢贵妃。   谢贵妃坐在上首,看得出不年轻了,但容貌依旧保养得姣好,肌肤细腻,绘着精致的妆容,描眉、涂粉、腮红、唇脂……无一处不是精致的。她身材也窈窕纤细,坐在那里,犹如少女般,但比未经世事的少女,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独有的柔媚。   阿梨也只趁嬷嬷说话的契机,扫了一眼,很快便规规矩矩低下了头,屈膝福身,轻声道,“小女拜见贵妃娘娘。”   行过礼,便听得谢贵妃娇柔一句,“起身吧。”   阿梨顺势站直身子,便又听谢贵妃道,“你这孩子,倒是还同我生疏得很,到我身边来。”   谢贵妃一开口,自有奴婢端了绣墩过去,不偏不倚摆在谢贵妃身边。   阿梨一见那绣墩,自然只能规规矩矩上前,在那绣墩上坐下。她将手收进袖子里,闻到谢贵妃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不是很浓,浅浅的,但阿梨提着心,对四周的情形观察得仔细,自然便闻到了。   而此时的谢贵妃,却也在细细打量着阿梨,眼神落在她的眉眼上,短短停了那么一瞬,便似不经意般,挪开了。   “你同姐姐,”谢贵妃面上浮起个淡淡的笑,眼睛盯着阿梨,慢慢说道,“生得倒不大像……”   阿梨也不知道,自己同阿娘生得像不像,但听贵妃这样说,倒是语气十分笃定,难道她生得真的不像阿娘吗?   阿梨心里有些疑惑,但看贵妃提了一句后,便说起了其他的话,像只是随口一说,她便也没太在意,打起精神,继续听着贵妃说话。   在宫里,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即便面前的贵妃是她的姨母,但此前阿梨也未曾同她联络过感情,关系一般,故而只悬着一颗心,时时警惕着。   好在,阿梨没在宁华殿久留,不多时,谢贵妃脸上便露出了点疲态。   嬷嬷十分有眼色,见状便走上前,扶着谢贵妃,边转头朝阿梨道,“小姐见谅,娘娘得知您回来,心里十分惦记,昨夜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   阿梨虽心里觉得,贵妃未必真的这么惦记她一个便宜外甥女,但嬷嬷都这么说了,她如何还能坐得住。   忙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感动之色,语气中又夹杂着愧疚,微微低了头,轻声道,“姨母歇息去吧,阿沅下回再来看您。”   面上露出疲态的谢贵妃,闻言却是一愣,眼里闪过诸多复杂情绪,一时甚至忘了装累了。还是被嬷嬷轻轻托了一把胳膊,才堪堪回过神,眸色复杂,轻轻颔首。   阿梨福福身,就被一个宫女领路出去了。   瞧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谢贵妃下意识抓着椅子扶手,脸上闪过挣扎之色,良久,她才轻声开口,“嬷嬷。”   嬷嬷忙上前一步,头低得死死的,“奴婢在。”   谢贵妃却没了声。   殿内静悄悄地,无人开口,淡淡的檀香味,无端端浓了几分。   谢贵妃微微侧过脸,瞥见铜镜里的自己,雍容华贵,珠翠金银,任是谁都看不出,她当年只不过是个跟在嫡姐屁股后头,捡着她的旧衣裳穿、捡着她的旧首饰用的庶女。   当然,这么多年了。   她也的确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小庶女了。   谢贵妃收回视线,垂下眼,眸中多了几分冷意,轻轻淡淡道,“去传话吧,动手。”   嬷嬷听着这带着冷意的吩咐,心头微微一颤。其实她不明白,自家娘娘为何要对付自己的外甥女,但作为下人,她只要听吩咐就行了。   嬷嬷道,“是。”   她转身,要出去传话,没走出几步,却听得身后的贵妃喊了她的名字。   “等等——”   谢贵妃声音放轻了些,手紧紧捉着袖子,仿佛似有若无叹息了声,旋即道,“别伤了她的性命。”   .   西德门   阿梨看着不远处的西德门,心里不自觉松了口气。   她微微转身,朝送她出来的宫女道,“我到了,不必再送了,你回去吧。”   那宫女停下步子,阿梨朝她轻轻颔首,然后自顾自出了西德门。   西德门外,此处是官员进宫的必经之路,殿外停满了马车,虽数量很多,但倒是井井有条,并不显得杂乱无章。   阿梨站在那里,下意识朝四周望了几眼,因她来的时候,坐的是那嬷嬷准备的宫中的马车,并不是自家的,故而在一众马车中,她并没有一眼寻出来。   阿梨站了会儿,正想着,若是没有的话,便自己回家算了,不过是多走些路罢了。   却见一个矮个男子弓着腰,穿过马车跑了过来,在阿梨跟前站住了,殷勤请她过去,又解释道,因西德门外马车停了太多,他不好赶车过来。   那车夫又是点头哈腰,又是鞠躬道歉,阿梨见状,也不想太为难他,只点头应下来,“我随你过去吧,不过几步路而已。”   说罢,便迈了步子,穿过西德门前那一小段路,来到那驾马车前,矮凳已经摆好了。   怕踩着裙摆跌倒,阿梨轻轻拎着裙摆,踏上那矮凳,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的被人隔着衣袖,牢牢捉住了手腕。   那人还沉声道,“下来。”   阿梨被那熟悉的声音惊到,蓦地回过头,便见李玄冷着一张脸,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单手牢牢抓着她的手腕,神情冷漠。   阿梨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有些怔怔望着面前的男人。   李玄却没看阿梨,只凝眸冷冷注视着那车夫,话却是朝阿梨说的,他沉声道,“下来。”   阿梨随着他的目光,也跟着望向那车夫,却没看出什么端倪,那车夫生着一张极为寻常的脸,除了个子矮一些,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李玄的语气那样严肃,她不自觉便听了李玄的话,下了马车。   他刚站稳,李玄身后的谷峰便蓦地上前,将那车夫死死按在车架上。   车夫很快喊冤,“大人饶命啊,小人——”   话到一半,谷峰已经摸到他脸颊边的一层皮,稍一用力,便整个撕了下来,露出他原本的脸来。   阿梨看着这一幕,心里震惊至极,她先前只觉得这车夫生得寻常,如今见了他原本的脸,才察觉出不对劲来。他先前那张脸,比起用寻常来形容,用另一个词兴许更贴切些。   假。   眼睛鼻子嘴边都是假的,再加上肤色,看一眼都记不住他的长相,抛到人群中,立刻便寻不出了。   不怪阿梨先前没看出端倪,她到底是个深居后院的小女子,不比李玄,李玄是看惯这些手段的,方才只一眼,他便看出了那车夫的不对劲。   那张脸,假得厉害。   换了旁人,在西德门外,他未必会多事,但偏偏是阿梨毫无察觉要上马车。   李玄垂下眼,淡声吩咐,“带回大理寺。”   谷峰一口应下,刚要有所动作,却听得马车上传来一声低笑,那笑声明显出自男子,低沉的嗓音,语调却显得有几分懒散。   那人漫不经心道,“世子何时学着这般多管闲事了?”   随着那声轻笑,车帘被撩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弯着腰,从马车上下来。   他虽低着头,弯着腰,从阿梨的角度,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侧脸,但她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阿梨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心里又惊又怕,怎么会是薛蛟?   她刚才要是上了马车,那——   阿梨心里怕极了,不敢继续想下去。   而此时的薛蛟,慢悠悠抬起脸,从方才出来到现在抬头,一直态度漫不经心的他,在看见同李玄并肩而立的那个苏家娘子时,整个人却忽的僵住了。   是生得像……   还是就是同一人?   薛蛟眼睛牢牢、一错不错的盯着眼前人,心中情绪起伏,犹如波涛翻涌,久久难以平静。他甚至直直走上前来,掠过李玄,伸出手要去碰阿梨。   阿梨被他的动作吓到了,要朝后躲,身侧的李玄却忽的朝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挡住了薛蛟的动作,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阿梨忽的感觉到一阵安心。   便听李玄冷声朝薛蛟道,“薛副尉,自重。”   但这时候的薛蛟,眼里除了阿梨,容不下任何人,只死死盯着阿梨,“阿梨,是你么?是你对不对?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他低低说着,然后忽的,一拳砸在李玄的脸上,咬牙切齿道,“你把她藏起来,骗我,说她死了。李玄,倒是我小瞧了你!你图什么呀!”   阿梨看着两人起争执,顾不得害怕,赶忙上前,想去拉薛蛟的胳膊。   李玄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把握住阿梨的手,沉着声,一字一句道,“回去。”   阿梨微微蹙眉,没听李玄的话,上前一步,喊了薛蛟一句,“堂兄。”   只一句,薛蛟便像被什么定住一样,失了全部的动作,只缓缓转身,眼里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甚至是有些癫狂的,颤着声,“真的是你……阿梨……”   阿梨抿着唇,颔首,“是我,那些事,同世子无关。我找到家人,所以回家了。”   李玄站在一旁,虽看不见阿梨的神情,却看得见薛蛟的表情,总觉得有些古怪,感觉薛蛟对待阿梨,并不似一般的堂兄。   倒像是对待心爱之人。   李玄脸色难看了几分,抬声打断两人的话,淡漠道,“若要叙旧,不如换个地方。”   若说薛蛟此生最憎恶之人,除了当年要欺负阿梨的刘三,便是李玄了。   他虽不在意阿梨同李玄那一段旧事,但到底没那样大度,只冷冷地嘲讽道,“我们兄妹叙旧,又关世子什么事?”   被这般挑衅,李玄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平平淡淡道,“薛副尉怕不是忘了,方才那车夫之事,同薛副尉脱不了干系。若觉得换个地方叙旧不好,不如去大理寺,薛副尉觉得如何?”   提起方才一事,薛蛟脸色倒是微微一变,同李玄对视一眼,对方亦冷淡回望。   薛蛟扯了扯唇角,寻了个由头,“是我那车夫认错人罢了。”   这理由太过敷衍,莫说精于办案的李玄,便是阿梨,也不会信。   但阿梨并不想同自己这位堂兄牵扯过多,没开口追问什么,朝薛蛟道,“既是误会,那便罢了,只是我急着回家,下回再同堂兄叙旧。”   说罢,便想要走。   谷峰早已松开了那车夫,见此情景,忙上前道,“世子爷恰好要去大理寺,同苏娘子同路,苏娘子如不嫌弃,便同行可好?”   谷峰说完,阿梨正想拒绝,却听得一旁李玄淡声开了口,“一起吧,正好我寻你有事。”   阿梨一愣,立马想到了岁岁,怕李玄是要说岁岁的事,便点头答应下来了。   两人说好了,薛蛟自然不能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梨上了武安侯府的马车。   但他倒还沉得住气,只凝神看马车缓缓走远,随后朝车夫道,“去趟阁老府。”   .   车厢里,四方矮桌上摆着个小小的熏炉,一股梅冷香缓缓从熏炉中漫延出来,逐渐充斥了整个车厢。   车厢轻轻晃动着,传来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微声响。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阿梨却莫名感到一股安心。   说实话,她从没有害怕过李玄这个人,从前在武安侯府的时候,她也只是畏惧于他的权势,畏惧于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身份。   一个通房,不怕主子,这听上去似乎有些大胆,但阿梨真的没觉得,除去世子的身份,李玄有什么让她害怕的。   他没罚过她,也没欺负过她。   相反,她更怕喜怒无常的薛蛟。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李玄只微微合着眼,仿佛在闭目养神一样,但马车甫一停下,他便像是察觉到一半,缓缓睁开了眼。   车厢外,谷峰恭敬的声音传进来。   “世子,苏娘子,到了。”   阿梨轻轻应了句,看了眼仍然坐在原处的李玄,想到他之前说的话,便主动开了口,“您之前说有事要同我说,您——”   她想问,是关于岁岁的吗?   但又觉得不大合适,倒像她仗着岁岁的存在,攀着李玄不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玄倒没察觉她这点小心思。   他那时不过是不愿意阿梨跟着薛蛟走,随口寻了个理由,好自然而然让阿梨随他走,此时阿梨问起了,他也没什么可说,只“嗯”了声。   阿梨听他应自己,便停了起身的动作,安安静静等着他开口。   李玄却又静默了许久,久到阿梨忍不住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其实李玄压根没搭理她。   好半晌,李玄才开口,却是道,“没什么,我忘了。”   阿梨:……   李玄既说自己忘了,阿梨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什么,颔首打了招呼,便下了马车。   她一进门,便见丫鬟冬珠朝自己奔来,步履匆忙,神情焦急。   阿梨拦住她,“怎么了?”   冬珠就一脸急色道,“公子得知您被贵妃娘娘诏进宫里,去西德门外接您,等了许久,却没等到您,府里上下正寻您呢。”   阿梨边朝里走,边道,“哥哥眼下在府里吗?大抵是路上错过了。”   主仆二人入了府,得知阿梨回来了,府里上下才放了心,尤其是祖母那里,阿梨更是特意去了一趟,陪着老人家用了晚膳,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岁岁白日里没见到她,此时便粘她十分厉害,明明困得打哈欠了,小手却死死抓住她的衣襟。   阿梨一碰,她便哼哼唧唧要醒,阿梨便也不忍弄醒她,由着她算了。   陪着女儿在榻上躺了会儿,冬珠便悄无声息进来了,见小小姐在睡,便压低声音道,“小姐,大爷来了。”   听到是父亲过来了,阿梨眼睛微微一亮,正好岁岁也睡安稳了,她轻轻将她的小手挪开,小心翼翼起了身,朝冬珠颔首,“我知道了,我去换身衣裳。”   说罢,阿梨换了身衣裳,又脱了寝鞋,换了鞋,从内间走了出去。   听到动静,苏隐甫抬起脸,见是女儿,眼里带了点暖意,抬手唤她,“过来坐。”   阿梨应了,过去坐下,上来便道,“今日让祖母爹爹担心了,是女儿不好。”   苏隐甫闻言,面上一怔,却是摇头,道,“无妨。”   阿梨却是摇头,道,“是我不好,叫哥哥白跑了一趟,又害得祖母和爹爹担忧。到底是我行事不够稳妥。”   “你才几岁,”苏隐甫打断女儿反省的话,语气温和道,“做什么要那么稳妥,长辈担心,长辈疼惜,这都是应该的。谁家父母不惦记孩子,便是你出嫁了,爹爹该惦记,还是得惦记。更遑论,你还在家里娇养着,合该我们做长辈的,来操这个心。”   阿梨原本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一贯是懂事的性子,无论在何处,都想着不要给旁人添乱,知道家里为了寻她,闹了个人仰马翻,阿梨心里自然觉得愧疚。   再者,自己刚同家里人相认,说句心里话,她虽爹爹祖母喊得亲热,可到底多年未见,心里终归还是有几分忧愁,担心自己做得不好,惹得家里人不喜。   听爹爹这般说,阿梨眼蓦地湿了,不着痕迹侧过脸,眨了眨眼,将那股子湿意忍了回去,才点头道,“我听爹爹的。”   苏隐甫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见女儿乖乖应下,心里也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沅自小在外受苦,谨小慎微惯了,性子不是一时便能改的。   但他并不打算让沅姐儿早早出嫁,故而也并不急于一时,只将这事按下,开口道,“你母亲给你留了些物件”   提起母亲,阿梨便想到宫里的贵妃娘娘,但也只是一瞬,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木匣子吸引了。   木匣子不大,四四方方的,用的红木,刻着长寿吉祥纹,用一枚小小的铜锁锁着。   苏隐甫将一枚铜钥匙放在桌上,轻声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自己打开看吧,爹爹先走了。”   阿梨送走爹爹,又回到屋里,小心取了钥匙,捅进那铜锁入口。   轻轻转动,伴随着一声轻响,铜锁开了。   阿梨将那铜锁拆下来,打开木匣子,入目是些旧首饰,看得出是老样式了,不再是灿灿的金色。首饰大抵是母亲少女时候用的,俱是些兔儿、雀儿之类的形状,阿梨看着这首饰,面前不由得出现了个娇憨天真的少女,面上洋溢着明艳的笑意。   挨个看过首饰,阿梨又从木匣子最底下,找到一件衣裳,很旧了,素白的料子,已经有些微微的发黄,不似新衣那样鲜妍。   阿梨愣了一下,抱出那件衣裳,抖开一看,却见这旧衣的袖子,一只比另一只短了一截。   阿梨有些疑惑,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除了那断去一截的袖口,没寻出别的什么端倪,只得将衣裳叠好,小心翼翼放回木匣子里。   虽不晓得,阿娘为什么要留这些给自己,但阿梨依旧很珍惜地收好了。   这一日,折腾得不轻,阿梨也累得不轻,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了。   都二日起来,冬珠进来给她梳妆,却见个小丫鬟进来,笑吟吟道,“六小姐,老夫人请您过去。”   冬珠见那丫鬟一脸笑意,打趣问了句,“遇上什么好事了,瞧你这满脸笑。”   小丫鬟被打趣得脸一红,小声道,“冬珠姐姐别笑我了,是六小姐的好事呢。有位大人上门提亲了……”   阿梨原给怀里的岁岁梳头发,听了丫鬟的话,拿着梳的手一顿。   提亲? 第63章   天已经很热了, 苏老夫人屋里都用上了冰,窗户半开着,时不时吹进来点风, 扫过那正融化的冰面, 带来些许凉意。   描绘着溪谷兰草的屏风后,薛蛟正端正坐在圈椅上, 穿一身墨底滚银暗纹的缎袍,内里是件雪白的单衣, 乌发用发冠束着, 一条嵌白玉的如意纹宽腰带, 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他肌肤仍然极白, 眉眼蕴着笑意,几分风流姿态。   苏老夫人先把人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 第一印象倒不算差。   年长的老妇人么,待容貌俊秀的年轻郎君,天生便有几分好感。   但单单是这几分好感, 就轻易把孙女送出去,那又是没影儿的事, 苏老夫人端起茶盏, 轻轻抿了口, 才开口道, “薛郎君说是为了我家沅姐儿来的, 可这自古以来, 婚姻大事都是长辈做主, 断断没叫郎君自己上门的道理,薛郎君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蛟倒不慌, 道,“老夫人说的自然对。但我也同您说实话,薛家,如今是我当家作主拿主意。我母亲一切都听我的。今日我上门,也另有缘由,为的是叫老夫人看清我的诚意。我是一心求娶贵府小姐的。老夫人若觉得不妥,改日我请母亲登门为我求娶贵府小姐。”   苏老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倒是对面前的郎君,略生了几分好感。   自家孩子自己疼,她自然是看沅姐儿哪哪都好,样样都好。可抵不住旁人的偏见,沅姐儿是和离之身,又还带了个孩子,婚嫁之事上,自然不那么容易。   如今这薛蛟,既同沅姐儿一同长大,情分不浅,又是一心求娶。薛家又是薛蛟一人当家作主,沅姐儿若是嫁过去,只需讨得夫君欢心,至于婆母,倒是不用费什么功夫讨好。   这婚事,这样想起来,倒算得上是桩良缘。   可想是这么想,苏老夫人自不会独自应承下来,只一笑,道,“这事还要沅姐儿的父亲做主,郎君回去等几日吧。”   薛蛟倒是没自以为是到那种程度,以为自己一登门,苏家便会答应。但在他看来,阿梨嫁到,是迟早的事。   苏家纵使有再大的本事,也寻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选,普天之下,除了他之外,再没其他人会那样爱屋及乌地接受那个孩子。   那个叫岁岁的孩子,是李玄的也好,是同阿梨和离的那个夫君的也罢,他都不在意,视若亲女便是,谁叫那孩子是阿梨的骨血。   他很小的时候,便晓得自己待阿梨是不同的,不同于旁人。他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孩子,便轻易的放弃。   薛蛟敛笑,颔首应下,“那我便等贵府的消息了。”   他起身要走,却听得隔壁小室,传来几声女孩儿说话的声音,只那声音很低,又隔着扇门,并听不大清楚。   薛蛟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便听得那头有个女孩儿的声音,清亮的音色,说着。   “六姐姐快来,我们都等了许久了。”   那声音极为模糊,若不是薛蛟是习武之人,天生耳聪目明,又刻意仔细听,只怕还听不见。   薛蛟踏过那扇门,从那缝隙中,瞥见一抹海棠红的倩影。   只一瞬,待身旁送他的丫鬟要提醒时,薛蛟已佯装无事,抬脚迈过了门槛。   .   苏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捧上个红木食盒,轻声道,“老夫人,这是方才那位薛郎君留下的,是些糕点。”   “糕点?”苏老夫人纳闷,打开那食盒,里头果然如那嬷嬷所说 ,俱是些糕点,倒都不是什么稀奇精致的,多是些常见的。   若是贵重的,苏老夫人自然不会收,别说眼下说什么都还早,便是定了亲,以苏家的规矩,除该有的礼节外,苏家也不会收男方家中一分一毫的礼。   否则,姑娘还未嫁过去,无端端矮了对方一截。苏老夫人自然不能答应。   可若是些便宜的糕点,那倒是用不着上纲上线。   苏老夫人想了想,将那食盒盖上了,同那嬷嬷道,“送去给姐儿们。”   那嬷嬷屈膝应下,捧着食盒来了隔壁,除了阿梨,苏府其他几位小姐都在。见是祖母身边的嬷嬷,小姐们便笑着道,“祖母又赏什么好东西来了?”   嬷嬷捧上去,倒是没多嘴,将那食盒放在方桌上,便退了出去。   苏曦抬手掀了食盒盖子,打开一看,便见是些糕点,笑着同姐姐道,“三姐姐爱吃芙蓉酥,我是知道的,六姐姐爱吃什么?”   阿梨心思不在那糕点上,全在猜测,今日上门提亲的是谁,听到妹妹问,便下意思朝那食盒子看了眼。   第二层刚被抽出来,精致的圆碟中,是七八个圆滚滚的糍粑团子,雪白的糍粑团子,裹着一层炒得微黄的白芝麻,散发着甜糯的香味,让人看一眼,唇齿之间,仿佛就有那种入口即化的柔软甜糯的感觉。   阿梨目光落在那糍粑上,整个人便是一怔。   三小姐苏薇见她盯着那糍粑看,贴心端了递过来,柔声道,“六妹妹可是爱吃这糍粑?”   阿梨猛地抽回视线,抿唇勉强挤出个笑,眼里却没半点笑意,“我不爱吃,三姐姐吃吧。”   苏薇十分体贴,见阿梨仿佛真的不喜欢,便收了回去。   阿梨却似受惊了一般,坐立不安,那糕点,更是半口都未沾。   过了会儿,祖母身边的嬷嬷过来了,请阿梨过去。   几个姐儿都晓得,今日有人上门求娶阿梨,猜这会儿祖母喊阿梨过去,怕也是要提那婚事,便都含笑催促阿梨。   阿梨却无她们那样的好心情,起身随嬷嬷过去。   阿梨进门的时候,苏老夫人正坐在圈椅上,身侧是一扇半开的窗户,日光照进来,落在她的银发上,莫名的,阿梨感觉到几分宁静和心安。   她走进去后,祖母便道,“沅姐儿过来,坐祖母身边来,祖母有话同你说。”   嬷嬷搬了绣墩上来,很快便关上了门,然后退了出去。   阿梨在那绣墩上坐下,手便被祖母握住了,祖母的手比她大些,十指上什么都没带,指盖也修剪得十分干净,就那样轻轻握着她。   阿梨不知为何,鼻子蓦地一酸,眼睛也是一湿。   苏老夫人轻轻拍了拍阿梨的手,才温和开口,“若是曦姐儿的婚事,我不会同她说什么,只和她爹爹娘亲说便好。可沅姐儿你,是最让我不放心的。你的婚事,除非你自己点头,否则,便是宫里下了圣旨,我都替你顶回去。”   祖母说这话时,不急不缓,可话里的维护,却是藏都藏不住的,阿梨从小到大,鲜少被长辈这样疼爱,心头一暖,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苏老夫人瞧她落了泪,心疼地拿帕子给她擦,边道,“哭什么,有祖母在,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祖母疼你啊……”   说着,又抱阿梨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肩。   哄了会儿,阿梨才不哭了,只眼圈还红红的,苏老夫人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不怪她疼沅姐儿些,这孩子命苦,没娘疼,兄长又不是亲的,爹爹倒是亲的,可男子心粗,哪里能懂女儿家那点小心思。   她非得给沅姐儿寻个好夫家,否则便是死,她都是不放心的。   “好了,快不哭了,祖母有话同你说。”   阿梨轻轻点头,说话还带了点哭腔,却是没哭了,“您说。”   苏老夫人想了想,便道,“祖母也不瞒着你,今日上门说你的,是个姓薛的郎君,家世倒是一般,官职也不算高,如今在巡捕营任副尉,可人年轻,又是靠自己打拼的,日后前程未必会差。且你是在薛家长大的,同薛蛟那母亲感情应当不差。当然,这事还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阿梨一听到薛,早已紧张地抓住了袖子,面上一白,低声却坚定地道,“祖母,我不愿意。”   她抬起头,回握住祖母的手,道,“他只同您说,他同我有旧,却也算不得撒谎,薛家的确养了我数年。可我自认还清了养恩,再不愿意同薛家有什么来往了。”   苏老夫人心里原本挺中意薛蛟的,此时见阿梨极为反感,像是被那薛家欺负了一般,忙问,“那薛家可是待你不好?你同祖母说,祖母定然替你出气!”   阿梨只轻轻摇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原也不是薛家的亲女儿,不过是买了我,又卖了我罢了。祖母也不必替我出气,只是我不愿意嫁到薛家。”   苏老夫人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只晓得,自家沅姐儿原在薛家养大,后来嫁到了苏州,又同夫婿和离,可其他的,却是知道得没那么清楚了。长子也不肯说,苏老夫人心疼孙女,便也不舍得多问,只怕伤了孙女的心。   此时听到其中缘由,苏老夫人对薛蛟同薛家,当即半点好感都不剩了,若刚才薛蛟在她心里,还算是个不错的郎君,那这会儿,便成了欺负自家孙女还厚颜无耻上门求娶的恶人了。   苏老夫人当即握着阿梨的手,道,“你放心,祖母明日便叫人回了这门亲事。便是养你在家里一辈子,也不能叫你嫁去那样的人家。”   阿梨轻轻“嗯”了声,见祖母维护之意,心下感动,忍不住半蹲着身子,将脸贴在祖母的膝上,轻声道,“孙女谢祖母怜惜。”   苏老夫人心头蓦地一软,几个孙女中,她的的确确是最偏爱沅姐儿的,抬手去摸她的头,轻轻一叹,“这世道对女子不易,若不是不能养你一辈子,祖母又怎舍得让你嫁人。你几个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是在家里被娇养了十几年的,偏你命苦些,祖母不是不留你,也不是赶你,是想给你挑个好的,挑个疼你的,也疼岁岁的。”   阿梨抿唇轻轻颔首,脑袋在祖母膝盖上蹭了蹭,头发都有些乱了。她轻轻仰起脸,道,“我知道祖母是疼我。可我对嫁人一事,实在有些害怕,却也不敢高攀旁人。祖母再留我几年吧,多疼我几年……”   苏老夫人真是一颗心都被说得软下来了,连声应道,“是,祖母疼你,祖母留你。” 第64章   武安侯府   世安院的院里, 静谧无声,除去树上那不绝于耳的蝉鸣声外,连来来往往的下人, 步子都踩得悄无声息。   经过庭院时, 都忍不住抬头瞥一眼站在院里的嬷嬷,只扫一眼, 旋即飞快撇开眼,躲进小屋里, 彼此交换着眼神。   反正谁都不敢开口。   这院里站的, 可是侯夫人最器重的嬷嬷, 也是府里的大嬷嬷。姓齐, 人人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声齐嬷嬷。她有这份体面, 不光是侯夫人器重,更因为世子爷自小由她照顾伺候着,当初出府荣养, 都是世子爷亲自送出门的。   且说世安院里这些子丫鬟婆子,早些年进来的, 哪一个没跟着齐嬷嬷学过规矩?   可如今这齐嬷嬷日日来世安院点卯般, 天还没亮, 人便过来了, 一直站到三更半夜, 直到世安院落了锁, 天黑压压瞧不见半点光, 才肯走。   这酷暑难熬的日子,任是谁都晓得要躲着,可偏偏齐嬷嬷就似没瞧见似的, 只盯着那院里四四方方的位置站着,走几步路就是树荫,她便是不肯去。   眼瞅着日头升的越高了,丫鬟们在屋里待着,手上、脸上、脖颈上,都出了层薄薄的汗。   可齐嬷嬷就在那院里站着,一把年纪的人了,顶着炽热的日头,额上的汗犹如雨下,看得以往那些子被她教过规矩、对她又惊又怕的小丫鬟们,心里都生出点不忍来了。   毕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这么熬下去,可迟早要出事的,世子爷真是铁石心肠。   正当丫鬟们担忧望着院里的齐嬷嬷时,那扇紧紧闭着的门忽的打开了,走出来一人,是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厮。   小厮走了几步,众人只见,他在齐嬷嬷面前停下了,站住后,恭敬拱手,随后才道,“嬷嬷进去吧。”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替齐嬷嬷松了口气。   而被众人担心着的齐嬷嬷,那口气却没松下。   她是领了侯夫人的差事来的,能叫她出面,自然也是千难万难的差事。   齐嬷嬷心底一定,朝小厮点点头,踏进那扇开着的门。   刚入内,齐嬷嬷起初没瞧见人,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等绕过那座绣着松鹤图的屏风,才瞧见自家世子爷。   此时正值酷暑,屋里却没用冰,齐嬷嬷微微抬起眼,便见室内轩敞宏丽,一张四方金丝楠桌案,临窗摆放着,窗户开着,抬眼可见浓绿的芭蕉。世子爷坐在临窗的圈椅上,一身杭绸直缀,素雅清冷,连眉眼都没抬,可齐嬷嬷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世子爷这是动怒了。   齐嬷嬷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晓得自己这差事难办,可不办不行,就是咬着牙,她都得上。总不能让侯夫人亲自来,那可不单是她一个奴婢面上无光。侯夫人一来,阖府上下都得知道,母子俩生了龃龉了。   丢她的脸,总好过丢侯夫人的颜面。   齐嬷嬷想了一圈,到底是开口了,“老奴知道,这几日扰了世子爷的清静。可夫人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李玄只垂眼静默着,半晌抬起头,淡漠道,“您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若换了旁人,绝进不了他世安院的门。但若是齐嬷嬷,这个照顾李玄幼年少年生活的老嬷嬷,便不一样了,终归还是有旧情在的。   纵使她如今都荣养了,早几年就不在府里伺候了,那情分也还是在的。   李玄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   齐嬷嬷原一肚子劝说的话,一下子都被这一问给哽回去了,她的确是用不着淌这趟浑水的。她都出府了,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世子爷念旧情,每年都派人去看她,每回给的银子补品,她一年都吃用不完。可是,侯夫人找上她的时候,齐嬷嬷还是一口答应了。   不是她还想回府惹人嫌,实在是她照顾大的孩子,她心疼啊。   世子爷还不是世子爷的时候,还是个瘦弱的小婴儿的时候,她便照顾他,伺候他了。世子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在旁边守着。世子课业没做好,挨了先生的板子的时候,是她边掉着眼泪,边小心上药的。   她疼他,简直比自己的孩子还甚。   所以,侯夫人的人上门时,她连想都没想,就直接揽下了这差事。   齐嬷嬷瞧着自己照顾大的孩子,心里头止不住的软了,犹如李玄小时候哄他那样,柔声道,“您小的时候,便比旁的孩子早慧些,也更有主见些,谁都拿不了您的主意。便是生了病,大夫来看,开了方子,您都还自己照着医书翻,小小年纪,便谁都哄不住您。如今长大了,又有本事,模样也俊,又当了大官,嬷嬷原本不该多嘴的。嬷嬷大字不识,懂得道理也不多,说出的话也多是些胡言乱语,上了年纪了,人糊涂了,也不中用了……”   齐嬷嬷说这些自贬的话,李玄心里并没爽利几分,只微微蹙眉,打断了她的自贬,“您没糊涂,也没有不中用。”   齐嬷嬷听得一愣,旋即笑了,原就生了皱纹的脸,笑得更多了层笑纹,高兴道,“世子没嫌弃嬷嬷没用就好。”   李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温和了些,“我送您出府,不是嫌弃您,您年纪大了,不必在府里伺候人了,也该同家人团聚。”   齐嬷嬷听得一笑,自己养大的孩子,终归还是贴心的,她的世子,打小就是个好孩子,知道照顾没人管的妹妹,知道孝顺体谅母亲,连她这么个下人,不过伺候了他几年,都得他这样惦记着。   这阖府上下,哪一个不靠着世子照拂,可心疼他的,同他贴心的,却是掰着指头都数不出几个来。   齐嬷嬷这么一想,越发心疼了,说着软话,“那赵娘子,世子喜欢便娶,不喜欢便罢,都看您自个儿的心意。可赵娘子不行,旁的孙娘子、周娘子未必不行,这世上娘子千千万万,总有合您心,如您意,得您喜欢的。侯夫人不是逼着您娶赵娘子,她是担心您,惦记着您,怕您一人孤零零的。眼下还好,可往后怎么办?旁人都有妻有子,您回家,却连说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那如何行啊?”   齐嬷嬷一叹,哀求道,“您听嬷嬷一句劝,不说娶什么高门贵女,只寻个您自己喜欢的,侯夫人也是如我一样想的。您得有个家啊……”   “赵娘子不行,还有别的娘子啊,这么大个京城,总有合您心意的,您心甘情愿娶回家的娘子的。”   齐嬷嬷越说到后来,眼里都有了泪花,这把年纪了,身子骨再好,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李玄沉默着听着,眉间冷意渐渐散去,半晌,才温声道,“我知道了。您回家吧,我让人送您。等天凉快了,我去看您。”   自己养大的孩子,齐嬷嬷怎能不了解,一听世子这语气,分明是松口了,她高兴坏了,道,“嬷嬷晓得您忙,嬷嬷要是想您了,就来府里,给侯夫人、也给您磕个头,您不必跑我那儿去。”   李玄闻言也不说什么,微微抬声,唤了侍卫进来,吩咐送齐嬷嬷回去。   齐嬷嬷坐着轿走了,李玄也抬步朝正院去。   他一踏进正院的门,守在门口的嬷嬷便喜出望外,满脸笑容,挥退下人,迎他进门。“世子爷快请,夫人就在屋里呢……”   李玄只“嗯”了声,继续抬步往里走。   侯夫人见到儿子,也是惊喜交加,边催下人上茶和糕点,边喜道,“三郎快坐。”   见母亲脸上那惊喜交加又隐着几分小心的脸,李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坐下来,不等母亲开口,便道,“我会去见赵娘子,母亲安排便是。”   侯夫人闻言怔住,喜得半晌都反应不过来,差点连茶杯都摔了,惊喜万分,连说话都有些磕巴了,“儿啊……你、你真的肯去见那赵娘子?不是娘听错了吧?”   李玄微微垂眼,轻轻抿了口茶,然后轻声道,“我会去,母亲安排便是。”   侯夫人喜出望外,眼里甚至有了晶莹的泪花,喜极而泣,拿了帕子擦泪,连声应道,“哎。哎、那那就明日吧,正好你休沐,工部崔大人府上设赏花宴,赵娘子会去,我让你妹妹同行,省得旁人多嘴多舌。你要是相不中那赵娘子,那娘再给你找旁的娘子,可好?”   李玄抬起头,看着哭得泪汪汪的母亲,眉目中冷清之意散去了些,轻声道,“您别哭了,我迟早会娶妻的。您想让我见谁,我一切都听您的。”   娶妻生子,原就是他规划的人生。   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心力交瘁,再提不起那兴致了。   但母亲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模样,他这个当儿子的,终究是做得不够好。那便遂了母亲的愿,她想叫他见赵娘子,他便去见。   只是娶妻,想到这个词,李玄心里有点茫然,仿佛觉得这个词离自己很远了。   从前,他觉得,他的妻子该是贤淑端庄,担得起世子妃之位的。后来,他以为,他的妻子该是他爱的人,无关身世,也不需要端庄贤淑,不需要担得起世子妃之位。他可以解决一切阻碍,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现在……   想到妻子这个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永远都会浮现同样的一个身影,同样的一张脸,温柔娴静的脸,却说着绝情至极的话。   你放过我,李玄……   你只当我死了……   李玄沉默着回了世安院,吃了晚膳,母亲身边的嬷嬷来了,恭恭敬敬说了明日赏花宴的时辰。   李玄俱沉默听着,继而应下,态度寻常得看不出半点端倪。   那嬷嬷似乎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半点不情愿,终于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回去回话了。   谷峰进门时,恰好同那嬷嬷擦肩而过,见世子爷只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神色瞧不出端倪,他一颗心,忽的悬了起来。   但这事,他真的不敢瞒着世子。   谷峰硬着头皮,低下头,拱手道,“世子,今日苏家有人上门提亲。”   “为的是苏家六娘子。”   谷峰说罢,良久都没听到回话,终于大着胆子抬眼,便见自家世子爷冷着脸,清冷如玉的一张脸上,没有半点情绪,犹如山巅崖间的仙人,只余漠然。   片刻,李玄淡淡开口,“知道了。”   谷峰听罢,一时愣住了,世子爷这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往下的话,还要继续说吗?上门提亲的是同自家世子彼此不待见的薛副尉薛蛟,苏家暂时还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不知什么反应。   最主要的是,苏六娘子指不定没点头答应。   但世子没问,谷峰更不晓得该不该开口。   毕竟,苏六娘子如今是苏六娘子,不是薛主子了。   谷峰踟蹰半晌,还是拱手下去了。世子没问,可见是不想知道苏家的消息了。   谷峰这般劝着自己,反手将门关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屋外空无一人,寂静的堂屋内,却蓦地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微声响。   屋内,李玄微微垂下眼,轻轻将手里被他捏碎的杯子放到一边,白玉般的掌心,血肉模糊,瓷器碎片扎在骨肉里,鲜血还在往外流。   李玄却像浑然无觉般,轻垂眉眼,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第65章   翌日, 邵府   李元娘在丫鬟的服侍下,梳了发,换了身衣裳, 便叫了儿子景哥儿的奶嬷嬷过来, 道,“我今日要出门, 你伺候好哥儿。上午盯着他练字,下午便叫他歇一个时辰晌午觉, 让丫鬟在门口守着, 别让人惊着景哥儿……”   李元娘对儿子倒是事事上心, 不过几年功夫, 从前那个处处骄纵的贵女,便成了如今的爱子心切的母亲。   她同邵昀婚后, 起初是恩爱了几年,可邵昀是个风流的,不到宠妾灭妻的地步, 可那些子娇弱妾室一哭,他便心软。但凡她想整治谁, 邵昀非但不帮着她, 反而在中间和稀泥。日子久了, 李元娘也学聪明了, 一心扑在儿子身上。   无论如何, 景哥儿都是邵府的嫡子。丈夫不能依靠, 但儿子却是自己生的。   她一番嘱咐, 奶嬷嬷忙恭敬应下,“是,少夫人放心, 奴婢一定伺候好哥儿。”   李元娘这才点了头,又去了儿子房间,见他睡在榻上,脑袋闷在薄被里,便自己替他掀开了。   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倒是一切正常,李元娘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起身朝守在床榻边的小丫鬟冷声道,“随我出来。”   那丫鬟脸一白,忙跟着出去了。   一出去,李元娘却也懒得理睬小丫鬟,直接朝奶嬷嬷道,“这丫鬟不可留在哥儿屋里了——”   丫鬟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了,边磕头边道,“奴婢知错了,少夫人饶了奴婢……”   这丫鬟的哭求声,李元娘却是全然当做没听见一般,只蹙着眉,冷声道,“我方才进去,那薄被蒙着哥儿的口鼻,幸好我不放心,来了一趟。景哥儿要是出点什么事,这院里伺候的,哪一个都逃不掉!”   奶嬷嬷忙应下,又示意旁的丫鬟将那正磕头哭诉的丫鬟带走。   大清早的,院里便先闹腾上了,可看众人的神色,都十分习以为常,便是李元娘,也没觉得打发个丫鬟,算得了什么大事。   看完了景哥儿,李元娘才匆匆忙忙朝外走,来到堂屋,便见兄长和丈夫邵昀都在。   兄长李玄坐在圈椅上,正捧着杯茶,微微低头,眉眼间一派清冷贵气。而旁边的相公邵昀,则陪着大舅子说着话。   李元娘踏进门,先喊了声兄长,“哥,你什么时候到的,这府里也没个下人通知我。”   李玄抬起眼,看了眼妹妹,见她一切都好,并未在意,只道,“没多久。”   倒是一旁的邵昀,听妻子话里的埋怨,站出来道,“是我没叫人去催你的,下人说你去看景哥儿,我便过来陪会儿。”   难得见邵昀如此主动,李元娘眼里含了点嘲意,却没当着兄长的面,不给邵昀面子,语气依然柔和,埋怨似的道,“那你也该同我说一声,怎么好叫哥哥久等的。”   邵昀见妻子居然没发难,顿时心头一松,连脸上的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好脾气道,“是我考虑不周。”   夫妻二人似真似假说了几个来回,倒显得感情还不错的样子。不一会儿,下人便过来了,说府里的马车已经套好了。   邵昀便起身送兄妹俩出了堂屋,态度殷勤,竟还守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府。   眼见邵府的匾额都快看不见了,李元娘才放下了帘子,回头看向兄长,便见昏暗的马车里,兄长背挺得笔直,犹如山崖松柏般,气质卓尔不群。他闭目养神着,眼下似有青影,像是昨日没睡安稳,眉间清寒,硬挺的鼻梁到薄唇,一个冷硬孤傲的弧度。   李元娘忽的心头微动,一时间有什么即将从胸口中涌出来一样,禁不住喊了声,“哥……”   李玄闻声抬眼,清冷眼神扫过去,“嗯”了一声后,问,“什么事?”   李元娘却及时回过神来,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道,“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李玄垂下眉眼,淡漠瞥了眼包扎着的右手,并不想多提的样子。   “没什么,小伤而已。”   李元娘乖乖“噢”了一声,倒是没再多问了。   李玄倒是不再闭眼,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倒桌上的茶,边问,“方才没去看景哥儿,他最近怎么样?”   李元娘一听兄长问起儿子,来了兴致,忙不迭道,“他好得很,又长高了些,读书也用功,公爹都夸他聪慧,婆母也私底下同我说,说外甥随舅,景哥儿读书这聪明劲啊,都随你这个舅舅。景哥儿也总惦记着去侯府,说要找舅舅玩。”   李玄淡淡笑了下,道,“他愿意来,你送他来便是。”   李元娘却道,“那如何行,大理寺那么忙,你哪有空陪孩子玩。他也就是念叨念叨,我哄一哄,他便忘了。”   “无妨,你若舍得,等景哥儿再大些,便送他来府里读书。府学的魏先生是平丰五年的举人,教他一个孩子,足够了。我闲着无事,也能指点指点他。”李玄淡淡说着。   李元娘听了,却一下子喜形于色,赶忙替儿子答应下来,道,“那自然是好。那我就替景哥儿谢过舅舅了。”   她如今也是学乖了。   公爹好几个儿子,邵昀又是沉迷温柔乡的,在仕途上没什么大出息,在兄弟间也不算最本事的。她生的景哥儿,虽是嫡出的孙儿,可孙儿也不止他一个,公爹未必会偏疼景哥儿些。   真要说起来,倒是娘家可靠些。   比起没出息的相公,自家哥哥年纪轻轻,便任大理寺少卿,爵位也是板上钉钉的,景哥儿若是能同舅舅亲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兄妹俩说了会儿话,马车便到了地方。   崔府崔大人在工部任侍郎,李玄先前在刑部的时候,因为一桩案子,还同崔大人有过交际,几年过去,旧情倒是还在。   崔夫人则是个十分和气的妇人,最喜欢在府里设宴,爱同各家夫人们来往,故而兄妹俩一下马车,便有人上前招待了。   管事上前一步,道,“大人知道李少卿来,特命小人前来,请少卿大人过去一叙。”   嬷嬷则迎着李元娘朝里走,说赏花宴在东苑,请她过去。   李元娘今日可不是冲着赏花宴来的,但崔大人都派人来请了,她自然不好贸贸然说点什么,只好跟着嬷嬷走了。   兄妹俩刚入府,便先分道扬镳了,李玄去见崔侍郎,李元娘则被嬷嬷一路引至了东苑。   一进门,李元娘便先四处扫了一眼,然后在凉亭中瞧见了今日的“主角”——赵娘子。   赵娘子在凉亭里文静坐着,穿一身淡蓝的襦裙,一头乌发垂在背后,如同光滑绸缎般,模样也十分清秀,虽不显得太惊艳,但眉眼尤为出色。   李元娘看见了赵娘子,却没急着过去,而是同主人家崔夫人寒暄几句,等崔夫人去接待其它人,才不慌不忙冲凉亭中的赵娘子去了。   她走进凉亭,坐下来,含笑道,“赵娘子好生悠闲啊……”   赵涵冬闻声抬眼,见是李家出嫁了的那位嫡女,当即不自觉红了脸,朝四周看了看,没寻到李世子后,面上有些失落,却十分有礼招呼,“邵夫人。”   李元娘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点数了,看来赵涵冬对兄长是芳心暗许了,母亲倒是没同她说。   李元娘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哥哥的婚事,母亲又特意嘱咐过的,她自然要上心些。   于是,她含笑嫣嫣同面前人说起了话,无非便是些女儿家的话题,倒是凑巧,两人竟还有个远房的亲戚,说起话来,便不显得如何尴尬了。   李元娘心中满意,对面前的赵涵冬也更和气了些,毕竟是高门贵女,该学的规矩,也都是学的极好的。   只是,说着话的同时,李元娘心里总感觉,这面前的赵娘子,眉眼似乎有些眼熟,倒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又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索性只当巧合,也并未多想了。   两人说着话,气氛倒是融洽,这时,崔家一个嬷嬷来了凉亭,恭敬请她们移步花厅,估计是看人到齐了,崔家开始请众人入宴了。   李元娘颔首,同赵涵冬并肩朝花厅走去。   等进了门,嬷嬷见两人刚才说话十分熟络,便也将两人安排在一处坐着。   崔家的花厅倒是十分雅致,四周没有墙,位于弯弯曲曲的回廊环绕之中,屋顶四角作飞鸟状朝外,四周则用淡青的素纱遮挡着。今日倒是个不冷不热的日子,偶有风来,那素纱便随之飘动起来,颇有些仙气飘飘的仙境之感。   李元娘坐下后,四处打量了眼,含笑同赵涵冬道,“崔夫人是个懂得过日子之人,这花厅果真雅致。”   赵涵冬自然捧着她,含笑道是,可心思却不观赏这雅致的花厅上。   她心里有些微微地失落,明明阿娘说了,今日李世子也要来的,可怎么这时候都没来,难不成他不喜欢她,所以改了主意,不肯来了?   可是,她盼这一日已经很久了,连母亲都说,李玄还是第一次松口,可见也是喜欢她的。   难道是她妄想了?   正当她失落的时候,李玄同崔侍郎相携而来,从正门入。   崔侍郎年岁颇长,今日来的郎君,几乎都是年轻郎君,倒不必他亲自招待的份。府里自有崔家郎君陪着,除了李玄需得他亲自招待外,其余的却是不用。   但他总还是要露个面的,故而同李玄颔了颔首,便朝郎君那边去了。   李玄则四处扫了眼,寻到了坐在中间的妹妹,他走过去,原神色淡淡的,待看到李元娘身边坐着的人时,脸色却蓦地变了。   他神色微微一凛,眉眼聚了寒意。   不熟悉他的,未必看得出,可李元娘好歹是自家兄长带大的,自然看得出他的不对劲,正迟疑着要开口。她身边的赵涵冬,却是一张俏脸红透了。   直到心仪郎君走到跟前,赵涵冬脸红得不像话了,眉眼满是羞意,微微垂着眉眼,娇羞喊了句,“世子。”   李玄眼睛落在满脸羞意的娘子脸上,半晌,神色终于缓了几分,开口道,“赵娘子,可否移步说话?”   赵涵冬心里扑通直跳,却是羞答答点了头。   李元娘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却见兄长和赵涵冬已经一前一后走了,倒是未曾没走远,两人停在回廊之上,那处只有薄薄的素纱遮挡,四周也远远站着伺候的下人。且今日赏花宴原就是相亲性质的,两人中间又守礼隔着段距离,倒不算失礼。   可就这样,李元娘也有些懵。   发展得有些太快了,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啊?   她心里疑惑,可到底没去打扰两人,坐了下来,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   水刚喝了一口,整个人却是怔住了,见了鬼似的,望着回廊。   不是像见了鬼,是真的见了鬼。   回廊之上,崔家的嬷嬷在前领着路,后头几个貌美娘子莲步轻移、缓缓从远处走来。三个娘子都生得极为出色,不说容貌,单是身上那份气质,便叫人不禁高看一眼。   便是花厅之中的官夫人们,也都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走来的三个娘子身上。   苏家女儿,生得貌美不说,气质卓然,又有那样的家世,嫁出去的女儿,个个颇负美名,那些生了儿子的夫人们,如何能不眼馋?   李元娘则不一样,她震惊盯着一左一右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娘子,一袭茶色荷叶留仙裙,肌肤胜雪,乌发如堆,琼鼻妙目,唇边含着清浅的笑意,眉眼清澈干净,眼神柔和娴静。   那不是薛梨吗?   薛梨不是死了,怎么会死而复生?   李元娘心中震惊至极,连端着的茶水都散落在裙上,弄湿了,她都未曾察觉,只死死盯着缓步走来的阿梨。   而此时的阿梨,顶着众人热络的目光,心里满满都是无奈。   她的身份尴尬,本不愿意出府参加什么赏花宴的,可今日却不一样。   一大早,祖母便派人喊了她过去,她到的时候,三姐姐已经在了,七妹妹倒是姗姗来迟。祖母和蔼同三姐姐说着话,阿梨才晓得,今日她们姐妹来赏花宴,不是为了热闹的,而是让三姐姐来看一眼未来夫婿的。   苏家一贯不赞同盲婚哑嫁,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苏家一贯很在意儿女的感受,且赏花宴又算是众人默认的男女相看场所。故而祖母才有此安排。   可七妹妹是个不稳重的,祖母很不放心,又嘱咐了阿梨,要帮三姐姐看着。   事关三姐姐,祖母又那般请求,阿梨自然也不好回绝,便和姐妹们来了。   可来了后,她才晓得,苏家女在京中,委实算得上是热饽饽,当然,她自然不算的。   这般想着,阿梨心里倒是轻松了些。   回廊是来回曲折、弯弯绕绕的,原设计便是如此,眼看着花厅就在不远处,一眼便可望见,但真要到花厅,却还要绕上几道弯。   但巧得很,就是那么凑巧。   那嬷嬷领着她们走的回廊,经过了李玄和赵涵冬站的回廊旁边,两条回廊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素纱。   风一吹,那薄薄的素纱便飘了起来。   阿梨抬眼,便见到李玄一身月白锦袍,站在回廊上,神色清冷,一身清贵。他的面前,则是个阿梨不认得的陌生娘子。   两条回廊间的薄纱拂起又落下,在那薄纱拂起的空荡间,阿梨的视线,同李玄淡漠的视线,对上了。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中间还站了个陌生娘子。那娘子似乎情绪很激动。   阿梨心里转过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那陌生娘子背对着她们,浑然未觉她们经过,正情绪激动地表白着,道,“世子,我喜欢你,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意,我一点都不在意,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梨闻言,轻轻垂下眼,拉住要朝那边转头的七妹妹,朝她语气如常道,“我脚有些疼,七妹妹你扶我一下吧。”   七娘子苏薇闻言,立马把看热闹的事抛之脑后了,小心扶住阿梨,一脸关切道,“六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刚才路上扭着了?前面马上就到了,我扶着你些……”   阿梨抿唇露出个笑,温柔道,“嗯,我们走吧。”   .   赵涵冬红着脸,鼓起勇气表明心意后,很快低下了头,却半晌都等不到世子的回应。   她心中有些焦急,鼓足勇气抬头,却见李玄抬着眼,盯着她身后的位置,方才在她面前的淡然沉静,仿佛一下子土崩瓦解了一般。   赵涵冬想回头,看看李玄在看谁。刚有动作,却见面前的男人蓦地收回了视线。   “我在意,我还没有卑微到,去找一个替代品。赵娘子,你也不应该去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李玄只丢下这句话,不再等赵涵冬的回应,便疾步走了。 第66章   不多时, 姐妹几人被引进了花厅。   苏薇依旧细心搀着阿梨,一到瞧见坐席,便先扶着阿梨, 要让她坐下。姐姐苏曦则更加谦让, 也一来扶阿梨。   阿梨那脚疼原就是装的,但眼下自然也不好说不疼了, 便坐了下去。   堂姐妹俩见阿梨坐下了,才绕过她, 在坐席的另一侧坐下, 三姐妹并肩坐着。   苏家女儿本就生得好看, 三娘子苏曦是温婉的美, 七娘子苏薇则是可人的美,若要数容貌, 却是阿梨生得最为好看。她原就生得貌美,否则不会被侯夫人一眼相中,从前不怎的打扮, 窝在那世安院里,后来回了家, 却也是难得出来走动, 只去过谢家和宫里。   故而她今日一露面, 实打实吸引了好些目光。   郎君自是要秉持非礼勿视的规矩, 恪守规矩, 可女儿家却不一样了, 大大方方朝这边打量着, 还有些官夫人们,则眼神更是直白得多了。   家中有儿子的,看哪个娘子, 都是用看儿媳妇的标准。   阿梨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倒也并不紧张,如今她们这样盯着自己,无非是因为她是生面孔,待晓得她是和离归宗女后,自然便会消停了。   这样一想,阿梨忽然觉得,自己这身份倒也不全是坏事,不用被人当集市贩售的白菜般,任人挑挑拣拣的。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抿唇一笑,却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抽气声。   阿梨有些疑惑,转眼望过去,却见相隔几步之外的坐席之上,坐具的另一端,李元娘坐在那里,满脸惊恐盯着她,那模样,像是见了鬼一般。   阿梨见到李元娘也是一怔,再看到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除了李玄,武安侯府里的人,怕是都以为她是死人。   但既然出来走动了,阿梨心里也不怕什么,只当没看见李元娘的神色,若无其事想要转开眼的时候,李玄进来了。   他疾步走过回廊,待进了花厅后,步子便慢了下来,神色漠然,眉眼清冷,面上不带半点笑意,犹如一尊被雕刻得极为精致的冰雕,周身仿佛都带着凝固般的冷意。   他面上难看的脸色,倒是叫阿梨吓了一跳。   按说被俏丽娘子表白心迹,合该春风满面,怎么也不该这幅模样才是。   难道是被她们扰了好事?   阿梨又在心里想,应当不至于才是,她们刚才经过之时,没有出声,现在也没有大肆宣扬,怎么都不至于的。   而李玄却像没看见她一样,只神情淡漠,撩袍在坐具上坐下。   两人间只隔了几步之遥,阿梨收回视线,安安静静望着前方。   李元娘却没二人这么冷静了,她快吓傻了,拉着兄长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声问,“哥,那是薛梨吧、是不是薛梨?她不是死了吗?”   李玄看了眼一脸惊色的妹妹,只淡淡道,“安静,回去再说。”   李元娘闻言,只能隐忍住嘴。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被惊得有些坐立不安了,连赵涵冬没有回来的事,她都未曾察觉,只一门心思放在不远处的阿梨身上,时不时抬眼朝那边看。   却是越看越像,要不是在场这么多人,李元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   主家见众人都入座了,崔夫人便朝身边嬷嬷示意。   很快,几个身材壮实的婆子,抬了个花盆模样的物件进来了,花盆四周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倒是看不见里面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花,值得做赏花宴的噱头。   但众人依旧很赏脸,俱停下说话声,盯着那被搬上来的花盆。   阿梨也只尽量舒展身体,忽视身边坐着的李家兄妹二人,目光直直落在花盆上,眼神坦荡,不曾斜视,哪怕一眼。   中间坐着的七娘子苏薇是个坐不住的,拉着阿梨的袖子,附耳道,“六姐姐,你瞧见那边那个穿云白锦袍的郎君了吗?那个便是同三姐姐说亲的,先前是伯父的学子,如今在刑部为官。他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样子……”   苏薇在耳边絮絮叨叨,阿梨便也循着她所说的方向,抬眼看过去,见到了很可能成为自家三姐夫的郎君。   的确如苏薇所言,那人生得十分和善,五官端正,气质平和,一身云白锦袍,目光清正凛然,眉宇间一派正气。看上去,确实是个令人一眼生不出恶感的人。   准三姐夫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望过来,十分守礼朝阿梨颔首示意,态度既不过于热络,也不会显得冷淡,尺寸拿捏得十分妥当。   阿梨也冲他轻轻颔首,两人打了个照面,准三姐夫便微微移开了视线,面上微微一抹薄红。   阿梨见状,转脸看三姐姐,三姐姐倒是比准三姐夫稳重,面白如玉,一副端庄模样,可耳尖都红透了。   阿梨心领神会,瞧见二人郎才女貌模样,不由得抿唇灿然一笑。   李玄进来后,虽没正眼看阿梨,可全部的心神,俱落在她身上。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他的眼里,犹如放大了一百倍一样。   他也恨自己不够心狠,明明被那样回绝,可看到她的时候,她在身边的时候,他还是失了平日的冷静,失了风度。   见她同别的郎君颔首示意,见她眉眼因别的郎君,染上点点笑意,李玄心里的嫉妒,犹如野草般疯长,压都压不住。   他放在黑漆描金桌案上的手,不自觉紧紧握成了拳,眼神直直盯着那郎君。   而苏三娘子的未来夫婿,吴家三郎君,也敏锐察觉到这不善的目光,抬眸看过去,见是从未打过交道的大理寺少卿,心里顿时疑惑了。   自己进刑部的时候,李玄已经去了大理寺任少卿,按说不该有什么交集才是,他怎么眼神这般不善。   倒不像是结怨,更像是……嫉妒?   吴家郎君一愣,莫不是李玄也心悦苏家三娘子,想到这里,吴家郎君也抬起了眼,毫不退让回看过去。   若是三娘子的话,他是绝不会放手的,即便李玄家世、官职都在他之上,他也绝不退让的。   两个郎君就这般隔空对视着,谁都不让。   主家崔夫人倒是浑然未觉,轻轻一拍手,花厅四面空荡荡处,哗地一下,落下许多竹编的席子。   席子上端被系在屋檐下,长度刚好沾地,内外共三层,被这席子一遮,花厅内顿时暗了下来。   花厅内黑黢黢的,可谓伸手不见五指,这时,有丫鬟点亮了一盏灯,但也只有一盏。   崔夫人和气笑道,“诸位夫人、诸位郎君娘子们,莫慌,这花习性奇特,只在夜间开放,若太亮了,今日这花便赏不成了。”   她这般说,众人自然很给面子,俱说无妨。   但那一盏灯的光,委实弱了些,又摆在那花盆旁边,阿梨离得略远些,连自己面前的桌案上摆的盘盏都看不清了,怕碰了摔了,阿梨便先收回了手,双手柔柔落在膝上。   花盆上盖着的黑布,此时才被掀开,里里外外几层缓缓掀开,花株从露出真容。   几乎就在它露出真容的那一刹那,花苞绽开了,犹如精致的宫灯,在一片黑暗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洁白的花瓣,边缘一层浅紫,犹如留仙裙的裙边一般,黄色花蕊处,攒着细腻的花粉。   一股浓香,随着花瓣的绽开,瞬间朝四周散开。   其实昙花并不算稀奇之物,各府若舍得银钱,多数也能买到。但昙花别名月下美人,因它习性奇特,只在夜间开放,且每每开放,也只一瞬,似今日这样青天白日之下,众人围观之下,犹如仙子般绽放的,却是极为难得的。   阿梨也是第一次看见昙花,几乎挪不开眼了。   她身边的七娘子苏薇则还更激动些,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不想,撞掉了桌案上的茶盏。   黑暗之中,茶盏倾倒,从桌案上滚落下来,花茶水溅落在阿梨和妹妹苏薇的裙上。   那茶盏则从两人膝上滚了下去,咕噜噜滚了出去。   好在此时黑黢黢的,众人又沉浸在昙花的美丽中,她们的动静没惊扰了旁人。   阿梨顾不得自己,帮着妹妹拍了拍裙上的茶水,那茶盏到底是直直掉下来的,她只是受了牵连,苏薇的裙子才是湿了大半。   苏薇羞愧难忍,自知自己惹了祸了,忙抓住姐姐的手,“六姐姐,你身上没事吧?都是我太不稳重了,都怪我……”   阿梨柔声安慰她,“我没事,你先拿着帕子,擦一擦。”   三娘子苏曦也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取出帕子递过来,便安慰两个妹妹,“无妨,我去崔家小姐相熟,等会儿同嬷嬷说一声,借两身衣裳过来……”   说罢,她便微微侧身,抬手唤了伺候的丫鬟过来,附耳同她轻轻说着话。   阿梨见有长袖善舞的姐姐安排,便摸黑去见方才落在地上的茶盏,此时一片漆黑,若是谁踩到茶盏,跌了碰了,那便是她们的罪过了。   阿梨探出半个身子,去寻那遗落的茶盏,起初只在身边摸,可摸了一圈,怎么都没寻到,想了想,觉得大概是滚远了。   这般想着,阿梨便继续朝远处去寻,四下一片黑,她只能靠直觉。   摸着摸着,却是碰到了一点温热的皮肉。   像是男人的手……   想到自己身边坐着的就是李玄,这手除他之外,应当不可能是旁人了。阿梨尴尬至极,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想要缩回手。   刚有动作,却被那手握住了指尖。   男人温热的手掌,握着她细腻柔嫩的指尖,不轻不重的力度,暧昧至极的动作,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股热意缓缓升了上来。   黑暗之间,阿梨的脸颊一下子红透了,耳尖也发烫着。   但很快,那手便递过来个茶盏,然后若无其事缩了回去。   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意外一样。   阿梨端着茶盏回到坐具上,面上红晕散去,耳尖的热度,却是一直下不去。   直到三娘子苏曦朝妹妹们开口,低声道,“我同嬷嬷说好了,你们随我走,换了身上的湿衣裳。”   阿梨同七娘子俱答应着,两人相护扶着站起身,身形隐没进身后的黑暗中,姐妹三人,跟着崔府的嬷嬷,从花厅的小门出去了。   花厅内,李玄依旧面色淡然坐着,仿佛方才握阿梨的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直到看见对面坐着的吴家郎君起身,李玄也蓦地站了起来。   李元娘被吓了一跳,低声道,“哥——”   李玄却只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头也不回出去了。 第67章   吴郎君刚走出花厅, 还未走几步,便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在刑部做事,一贯警惕, 当即回过头, 却是一愣。   吴郎君微怔后,拱手道, “少卿大人。”   “尾随”被人发现的李玄,却一脸坦荡, 面上看不出半点心虚, 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的郎君, 眸色渐深。   阿梨似乎一贯很欣赏这样的郎君, 温文儒雅、气质清和,苏州的秦二郎是, 如今说笑的郎君,亦是。   她偏就厌恶他这样的罢了……   李玄眸色微冷,冷冰冰看着面前的郎君, 淡淡开口,“倒是未曾见过你。”   吴正微愣, 主动自报家门, 道, “下官姓吴名正, 如今在刑部左侍郎手下。下官去刑部时, 少卿大人已升任大理寺少卿, 觉得下官眼生, 也属常理。”   他虽口口声声下官,但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并不因自己官职低了些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李玄判过多少案, 见过多少人,哪里察觉不出面前人微妙的态度。虽用词谦卑客气,可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分明带着警惕和戒备。犹如被林间被侵犯了领地的兽类,虽是食草的鹿羊,可一旦涉及底线,便是素日性情再温顺,也会殊死抵抗,半步不退。   他同阿梨,已经是这般倾心相许的程度了?   还是,今日压根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李玄神情越发冷淡了,左手不自觉握紧了拳,薄唇不悦地抿着。   吴正自然也察觉到了,来自这位不熟悉的大理寺少卿的不善,愈发不肯退让,又想到李玄无端端追出来,难道是看见三娘子带着两位妹妹出来,所以追了上来?   为的是对三娘子不利?   吴正虽觉得,这般恶意揣测旁人,实属过于小心,但出身刑部的人,见惯了犯人,总是比旁人警惕几分的。   而且,宗室郎君仗着家世欺男霸女,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般想着,吴正倒是一下子不急着走了,不动神色调转了身子,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他身材单薄,身高也比李玄矮了半个头,这般同李玄对峙着,不管能不能拦住李玄,可气势还是在的。   李玄此时才正眼去看吴正,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清瘦单薄,为了维护自己的心上人,却有勇气堵着他的路,同他对峙。   不管他如何因私心看不惯吴正,都不得不承认,吴正是个有责任心、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但越是这么想,李玄心里越是翻江倒海得厉害,神色越发冷漠,眉宇间寒意也越深了。   .   苏三娘子分别把两身衣裳递给两个妹妹后,从厢房退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吴三郎君同个陌生郎君对峙着,两人谁都不让谁,倒不像是来赏花,更像是来寻仇的。且吴三郎君瘦削许多,在那郎君面前,一看便是出于弱势。   三娘子苏曦心里一急,怕两人真的动手,忙疾步上前,望向吴三郎,见他毫发无损,心里不自觉松了口气,微微抬声道,“万事以和为贵,二位在旁人府上,还是当和气些。”   她一来,吴正眼里就放不下别人了,耳尖一下子红了,也不敢拿正眼去看苏曦,生怕唐突了她,结巴道,“三……三娘子。”   他平日说话办案,嘴皮子最利索不过,此时居然紧张得都结巴了,当即面上羞愧得红透了。   苏曦其实对自己这未来夫婿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连话都未说过几句,可此时见他这幅样子,不自觉也跟着不好意思了,抿唇颔首,“吴三郎。”   吴三郎被心上人温柔注视着,越发紧张了,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关切问道,“我方才瞧见六妹妹同七妹妹被茶水泼了,若有什么需要,三娘子吩咐便是。”   苏曦含笑轻轻摇头,“她们没什么事,谢过您了。”   心上人温温柔柔谢过自己,虽然只是客气话,可吴三郎还是激动得有些晕乎了,磕磕巴巴道,“不用……不用客气。是我应该的。”   两人虽依旧客客气气说着话,可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的暧昧氛围。   李玄不瞎,看到吴正面对苏家三娘子时的羞赧,便当即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吴正喜欢的是这位苏家的三娘子,阿梨的姐姐。   两人说罢话,吴正才想起在场还有一人,立马就警惕了起来。   李玄倒懒得去看他,温和有礼打招呼,微微颔首,“苏三娘子。”   苏曦有些疑惑望着面前的陌生郎君,但并无什么恶感,李玄的长相,至多只能叫人觉得他很难亲近,但当他一脸温和时,是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的。   苏曦也不例外,微微颔首回礼。   吴正见状,更紧张了些,朝前迈了一步,拦在两人中间,正色道,“三娘子,此人不怀好意,方才追着你们姐妹出来,不知有何图谋!”   李玄淡淡瞥他一眼,忽然觉得方才把吴正当做眼中钉的自己,似乎有点蠢,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吴正居然也说得出。   他也懒得辩解,只淡道,“那照吴郎君的意思,你也是图谋不轨,不怀好意?”   吴正一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还是苏曦看不过眼,出面道,“郎君莫怪,是我们拦了郎君的路。”   说罢,朝旁人扯了几步,又隐晦拉了吴正的袖子一把,示意他让路。   李玄垂眼,瞥见那拉袖子的小动作,神情一顿,继而朝苏曦点了点头,越过两人,走出了长廊。   见李玄走远,吴正紧绷的弦,才松了下来,看见面前温温柔柔的三娘子,鼓起勇气道,“三娘子,我有些话同你说,可否随我移步?”   说完,见苏曦抬眼看自己,吴正一下子脸红了,解释道,“我不会冒犯你的,只是有几句话,我想亲自当面同你说。”   “不想让人传达……”   苏曦耳尖红透了,极轻点了下头,应了下来。   两人便朝回廊另一头走了几步,入了湖上的凉亭。   却不提苏曦同吴三郎如何,阿梨这头,却是换好了衣裳。   崔娘子身量高,身形却瘦削了些,阿梨换上崔娘子的裙衫,其它的地方倒还算贴身,只裙摆略长了些,容易踩着跌倒,另一处极为尴尬的地方,便是胸脯处。   柔软的布料紧紧贴着那处,勾勒出圆润的弧度,腰身处又是极为服帖的腰带,海棠红的裙衫,衬得她曲线若隐若现。其实这衣裳并不算出格,毕竟是正经官娘子的襦裙,款式料子都不会不入流,大大方方穿出去,也并不失礼。   但阿梨却不大习惯。   她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脸上有些发红,但再叫丫鬟去取一身,却又不合适了。   原就是崔娘子好心借了衣裳,她们再挑三拣四,岂不是显得没规矩?   阿梨吸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从内室出来,却还没看见七妹妹苏薇的影子。   这么久了,她不免有些担忧,便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轻声道,“七妹妹?”   几乎是一瞬间,屋里便传出了苏薇惊慌又羞涩的声音,道,“六姐姐,我……我小裤也湿了,怎么办啊?”   方才嬷嬷送来的衣裳里,却是没这些贴身衣物的。毕竟府里小姐的贴身衣物,怎么都不会随意外借的。让她们穿崔小姐的贴身衣物,也不合适。   阿梨一听,忙叫她别慌,道,“你别怕,先穿了衣裳坐一会儿,我去问人要个炉子来,烤干了便好了。”   苏薇素日再活泼,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今日这样丢脸,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委委屈屈“嗯”了一声。   阿梨不再拖延,直接便推门出去了,见门口守着个丫鬟,略松了口气,走上前取了赏钱,递过去,客气道,“劳烦取个炉子来。”   那丫鬟有赏钱拿,自然高高兴兴就下去了,步子也迈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阿梨见她走远,正想回屋安慰妹妹,刚转身,却蓦地感觉身后有人。   她下意识转过身,便见厢房前的假山阴影处,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月白锦袍,眉目清冷,薄唇轻抿,面上淡淡神色,犹如深山雾凇,清冷贵气,又显得高高在上,疏离冷淡。却不是旁人,便是李玄。   阿梨一愣,不知他为何会在这里,迟疑道,“世子……”   李玄原神色冷淡着,待看清阿梨的模样时,眸色微微一深,但听到阿梨那一声客客气气、不带半点亲密情绪的“世子”时,脸色却骤然冷了下来。   他亦极冷淡地道,“嗯,我有话与你说。过来。”   简简单单一句话,被他说得不带半点旖旎,阿梨甚至都没意识到,其实自己单独同李玄相处,多少是不大合适的。毕竟两人曾经那样肌肤相亲过,比任何人都亲密。   但出于本能,阿梨还是迟疑了一下。   李玄却只轻轻瞥她一眼,垂下眼,言简意赅解释,“与岁岁有关。”   听到是岁岁的事,阿梨倒是不再迟疑,抬步上前,海棠花的留仙裙,在她略开的步子下,显出极好看的波纹。留仙裙长了些许,几乎要贴到地面,犹如缓缓绽放着的海棠花般,好看又妙曼。   阿梨虽未察觉,李玄却下意识踢开路上的碎石头,神情淡淡,也并不多说什么。   两人来到假山之后,李玄便停了步子,阿梨见状,便也跟着停了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阿梨主动开口,“您想说什么?”   李玄转过身,垂眼看见两人间隔着的那段距离,眉间骤然聚了些寒意,待听到阿梨问的那句客套疏离的“您想问什么”,心里顿时犹如荒芜野草被一把火点燃了般,烧得肆虐。   他克制不住朝前逼近了几步,冷声道,“你方才听到了对吗?”   阿梨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肩背贴在身后的假山上,并不平整的怪石有些膈人,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玄问的什么,是那个在回廊上同他表明心迹的娘子吧?   阿梨心里莫名涩了一下,抿唇解释,“我们不是刻意偷听的。只是不小心经过,您放心,我们会保密,绝不会四处声张。”   说着,又强调了句,“苏家的女儿,不会随意传旁人的流言蜚语,这一点您放心便是。”   她们苏家的规矩,才没那么差。   但这话,自然不是李玄想听的,他冷着脸听完,脸色更差了几分,克制不住朝前疾走了几步,两人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很近。   阿梨甚至感觉到,李玄的左手,便贴着她的腰侧,炙热的热度,隔着薄薄的布料,烫得她有些害怕。   李玄却浑然未觉阿梨的害怕,只压着声,冷冰冰问,“你一点也不在意吗?不在意我娶妻,不在意我和旁人在一起,你一点也不在意是吗?”   他每问一句,两人间的距离便越贴近些,他甚至能感受到,阿梨清浅的呼吸,落在自己的喉间。   他却没有因两人这般亲密而感到丝毫欢喜,只是质问着,“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在意?” 第68章   阿梨被问得一怔, 有些懵,旋即感觉到,后背同嶙峋坚硬的假山之间,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手, 那手挡在她同假山之间,被硌得生疼的那一处, 被牢牢护住。   其实不管李玄怎么待她,总归是保护着她, 从未伤害过她的。   阿梨微怔, 神情下意识柔和了几分, 眼里那点拒人之外的疏离感, 也散去了些,她迟疑了一下, 开口道,“我——”   才说出一个字,便听得身后假山外, 传来妹妹苏薇的声音。   苏薇似乎是在寻她,焦急喊着她的名字, “六姐姐?六姐姐你去哪儿了?六姐姐?”   阿梨下意识噤声, 看着眼前还半拥着他的李玄, 生怕他们的动静, 将苏薇引来了。若是让人看见这一幕, 她便是长了几张嘴, 都解释不清楚了。   李玄却对外边的声音, 浑不在意,只盯着阿梨,追问道, “你什么?你刚刚——”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阿梨有些慌了,看着男人张合着的嘴,第一反应便是抬手堵住他的声音,慌着小声道,“您别……”   “六姐姐?六姐姐?”   苏薇的声音越发近了,她仿佛是在朝这边走,阿梨慌乱捂着李玄的手,也忘了放下,只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而李玄,则极其反常没做出什么反应,只静默着,既不开口,也不躲开,任由阿梨的手,捂住他的口鼻,温热细腻的掌心,覆在他的口鼻上,贴着他的唇。这样亲密的姿态,让李玄不由回忆起了两人的过去。   那一瞬间,他甚至宁愿沉溺其中,不愿打破这样难得的美好。   从苏州相遇,一直到现在,阿梨第一次面对他,没有掉泪,没有哀求,眼里没有畏惧和疏远,话语里没有拒绝和抗拒。   李玄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动了面前的阿梨。   苏薇似乎没继续往里走的打算,过了会儿,脚步声便渐渐往回走了。   阿梨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终于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一抬眼,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覆在李玄的口鼻之上。   温热清浅的气息,一点点落在她的掌心,比其它肌肤更热几分的唇,贴着她的皮肉。   暧昧的感觉,一下子升了上来。   阿梨飞快缩回了手,耳朵紧张得红透了,犹如红玉一样,假山后,妹妹苏薇寻她的声音还连绵不断着,语气也渐渐急迫起来。   妹妹在担心地四处寻她,而她却同李玄,背着旁人,躲在这假山后。   这太……太羞耻了。   阿梨羞得面色滚烫,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也没抬脸,眼睛微微垂着,语气尽可能如常,同李玄商量着,“世子,我妹妹在找我,我们改日再谈吧。”   李玄因阿梨刚才下意识的亲近动作,面色和缓了几分,没再逼着阿梨,却也没松口,只是问,“我等不了改日。就今日,等会儿宴毕,我们好好谈一谈。”   阿梨眼下只想摆脱这尴尬暧昧的境地,也顾不得其它,胡乱点头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李玄面无表情“嗯”了声,看那样子,应当是应下了。   阿梨心里一松,等了会儿,却没等到李玄有什么动作,只能主动开口,“那您能……能退开些吗?”   李玄静默了会儿,收回手,背在身后,朝后退开几步。   看上去,像极了平日里那个端方沉稳的宗室郎君,半点看不出方才是他,气急之下,将阿梨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女子,压在假山上,逼问一个答案。   阿梨最后看他一眼,微微提起些裙摆,迈着步子从假山后跑了出去。   苏薇便寻不见阿梨,以为她回了花厅,便先回去了。阿梨也若无其事回了花厅。   姐妹三人的位置上,只看见了苏薇,三姐姐苏曦却没见到人影。   阿梨走进去,在坐席上坐下,七娘子苏薇瞧见她,眼睛微微一亮,欣喜道,“六姐姐,你方才去哪儿了?”   阿梨只能庆幸,花厅内依旧昏暗着,她不大会撒谎,撒谎的时候,很容易被人看穿。好在,眼下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阿梨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去了趟恭房。”   然后又关心地问苏薇,“你的衣裳干了吗?”   苏薇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回道,“烘干了,崔府丫鬟送了个炉子过来。好在只是什么花茶,不是撞倒了果酒。”   阿梨侧过脸,没看见三姐姐的人,一抬眼,见对面准三姐夫的位置上也空着,便也没问什么。   姐妹二人继续赏昙花,方才还绽放得极美的昙花,眼下已经有了枯败的迹象,不多时,舒展着的花瓣,便渐渐卷褶了起来,仿佛枯萎了般。   众人又发出些窃窃私语的感叹声,阿梨身边的苏薇也是一脸遗憾,道,“我都还没看够,这花怎么就枯了。”   但说归说,自然不会有人这样不识趣开口。   昙花彻底落败,便有婆子上来,将剩下的花株整个抬走了。   花厅四周的竹编席子,也被下人卷了上去,日光重新照进了这座花厅,顿时明亮了起来。   主家崔夫人抬声道,“昙花虽美,可到底是一时的,今日也来了这样多的郎君才俊,不若赋诗几首,颂昙花之美,若能有一二首广得传颂,却也是美事一桩。笔墨纸砚都已在隔壁备好,如有郎君有意,可自行取用……”   此话一出,自然有郎君意动。   倒不是图一首诗流芳百世,而是赏花宴便是相亲宴,各府贵女皆在,兴许作了一首诗,姻缘便来了。   况且,本朝科举虽不考诗,可不代表郎君们在学塾不学。   能写一首好诗,至少写一首格律严整的诗,算是郎君们在学塾必学的一项。   陆陆续续有几位郎君离席,去了隔壁,而此时,三娘子苏曦回来了。   她进来后,见妹妹们好好坐着,安心了些,也坐了下来,先关心了妹妹们几句。   阿梨自不会把自己同李玄的事道出,只说一切都好,衣裳也已换了。   三娘子苏曦才点头,道,“那就好。”   姐妹几个又说了会儿话,陆陆续续有郎君的诗词被捧出来,被众人点评着,阿梨却兴致缺缺,一直漫不经心着。   方才她回来后,李玄却一直未归,故而他的位置,一直空着。   反倒是李元娘身边,多了个小娘子,不是旁的,便是刚才她们来的路上,瞧见同李玄站在一处的那个娘子。   不知姓甚名谁,但阿梨仔细看了眼,却觉得是生得很好看的。   那小娘子坐下后,紧紧贴着李元娘,李元娘也侧过脸,轻声同她说着话,阿梨瞧着那一幕,蓦地想起了个词。   姑嫂和睦。   李元娘生来便是侯府嫡女,高傲骄纵,难得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从前每每瞧见她时,总会为难她,便是不开口,眼神也带着蔑视。在她心里,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存在,玷污了李玄的身份吧。   如今,李元娘待那小娘子,倒是极为亲切和善。   阿梨收回视线,心里有些想笑,又想起方才李玄问她的话,他想听什么答案?   她在意,她后悔没有听从他的安排,做那府里的假女儿,嫁给他?   还是不在意?   阿梨心里生出些烦闷来,早知会遇到这些事,她宁肯不出门了。   阿梨轻轻垂下眼,托腮望着面前的红豆千层酥,安静的模样,很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生得美,安静的时候,那种美,尤为吸引人。   像山间的野梨树,任山外风霜雨雪,岁月更替,朝代更迭,山里的野梨树,总是在春日来临后的数日里,一如既往开着花。粉白娇嫩的梨花,自顾自开着,也自顾自香着,不取悦任何人,也无需任何人颂赞。   而这些目光中,最为纠结的,自然是李元娘的。   赵涵冬忽然回来,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把她忘了,想起母亲嘱咐自己要照料好赵涵冬,便耐着性子同她说着话,可她的心思,却全然都在阿梨身上。   她忍不住,便要朝那边看过去。   实在生得太像了,这已经不是生得像便能解释的了,天底下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李元娘神情纠结,眼下一片明亮,她倒是不害怕了,但她却坐不大住了。   赵涵冬还在温温柔柔说着什么,李元娘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朝受惊的赵涵冬勉强一笑,道,“我仿佛瞧见了个熟人,我过去打声招呼。”   赵涵冬方才被回绝后,一直神色怏怏,但想起对她另眼相看的侯夫人和李元娘,她便又始终不肯死心。此时见李元娘起身要走,忙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   李元娘看了赵涵冬一眼,忽的心生一计,拉着她的手,道,“你一人坐着也是无聊,不如随我一起去吧。”   赵涵冬原就有意讨好李元娘,自然一口应下。   李元娘带着赵涵冬朝阿梨走过去,两人忽然的靠近,惊动了阿梨。   阿梨回头看向来人,见是李元娘和那陌生娘子,神色若无其事,客客气气朝两人颔首。   她若无其事的态度,以及陌生的眼神,让李元娘更疑惑了,但她也没立即下了结论,先试探性喊了声,“薛梨?”   阿梨自不会捅破自己的身份,面上适时露出些疑惑。   三娘子苏曦身为姐姐,自然是要照顾妹妹们的,见李元娘喊七妹妹后,便主动同她打起了招呼,客气颔首,道,“邵夫人。邵夫人应当认错人了,这是我六妹妹,名唤苏沅。”   苏沅。李元娘在心里念了一遍,不管心里信不信,面上却是露出了抱歉的神情,道,“那是我认错了人了,六娘子生得很像我一位故人。”顿了顿,又道,“也是凑巧,六娘子同我那故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简直犹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说罢,她便牢牢盯着阿梨的脸,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来。   阿梨却依旧神色如常,轻声回李元娘的话,“那的确是很巧。我还从未遇到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人,若有机会,能见一见夫人口中的故人,也是极好的。说不定还能认个姐妹呢。”   她这般说着,甚至脸上露出了些感兴趣的神情。   李元娘被唬得一愣,难道真的只是生得像,而不是同一人?   李元娘半信半疑,又想起被自己拉来的赵涵冬,心里又生一计,便一边作势往回走,边半真半假道,“赵娘子,我母亲说你上回给她做的鞋又合脚又舒服,哪日你得了空,也同我传授传授,省得母亲日后有了你,就把我这个亲女儿忘个干净了……”   李元娘声音并不算大,可阿梨同她那么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原来,这陌生娘子姓赵,且登了武安侯府的门,不止一次,连侯夫人都疼她犹如女儿般,满意得不得了。   天底下婆媳关系虽大多不亲近,但总是有投缘的婆媳的。   阿梨这般想着,神情依旧半点不变,甚至抿唇含着笑,听着身旁苏薇说那红豆千层酥好吃时,抬手去取了一块,稳稳当当送进嘴里。   咬了一口后,含笑道,“果然与咱们府里厨子做得不一样。”   苏薇叽叽喳喳道,“是吧是吧,不知怎么做的,一点也不腻,我平时最不喜欢吃这类糕了。”   姐妹俩饶有兴致谈论着糕点,李元娘眼睛都盯酸了,委实看不出半点不对劲来,终于信了七八分了。   大概真的只是巧合吧。   其实想想也是,薛梨都死了好几年了,怕是连骨头都成灰了,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忽然出现?   .   眼尾扫到李元娘同赵娘子已经回到坐席,阿梨才放下那舀了一半的红豆千层酥,她一贯嗜甜,刚才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口里没什么味道。   软烂的红豆仿佛堵在嗓子眼了,阿梨在面前的桌案上,随手取了个杯盏,一口饮尽,等那“水”都入喉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随手拿的,居然是果酒。   果酒微辣,带着些许的甜,不难喝。   阿梨莫名来了兴致,又倒了一杯,酒液下肚,腹中暖烘烘的。   好喝的……   阿梨又倒了第三杯、   第四杯、   第五杯   喝得越多,仿佛有什么情绪被发泄出去一样,心里畅快极了。   阿梨默默喝着酒,也并不说什么,安安静静的,谁都没惊动,等三娘子苏曦转过头来时,都傻了,忙按住妹妹的手,小声道,“阿沅,你是不是醉了?”   阿梨慢慢抬起眼,嘴里是辣的酒,嗓子眼都是辣的,但她的意识并没有模糊,还很清晰地摇头,“三姐姐。你放心,我没醉。”   但苏曦哪敢让她继续喝了,忙夺走杯盏和酒壶,轻轻拍着阿梨的后背,柔声道,“好,你没醉,你没醉。你靠着姐姐歇一会儿好不好?”   阿梨眨眨眼,觉得自己并不需要靠着谁,摆手道,“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还很清醒,阿梨看了一眼正在负责念诸位郎君作的诗的崔府门客,等他念完了,阿梨认认真真道,“这首诗写的很好!特别好!”   苏曦现在哪还不明白,自家妹妹就是醉了。她苦笑一声,却听得一声郎君的轻笑,那笑淡淡的。   苏曦转过脸,阿梨也跟着一起看过去,却见是个极脸生的郎君,苏曦却是一愣,唤了对方一声,“卫大人。”   卫临一身蓝色直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缓步走过来,饶有兴致看了眼朝他迷茫看着的阿梨,含笑道,“这位便是老师家的六妹妹?”   三娘子苏曦自然不想妹妹在外人面前丢脸的。大伯学子遍朝野,这卫临便是其中一个,但似乎是天赋尔尔,如今也只在户部做个小官,但他常来府里,待大伯似乎极为孝顺恭敬,苏曦却是见过好几回的。便道,“卫大人见谅,六妹妹方才误吃了这酒,有些迷糊了。”   卫临含笑摇头,目光落在阿梨身上,极宽容道,“无妨,六娘子方才还赞我的诗做得好,倒是我该谢谢六娘子。”   阿梨真的有些晕了,居然没听出卫琅话里的打趣,认真回话,“我喜欢你的诗,做得特别好!”   卫临低低一笑,眉眼中蕴了几分风流,他并不嫌弃阿梨是个醉鬼,居然认真回话,“多谢六娘子厚爱。在下不才,为官不行,倒是出了几本诗册。六娘子喜欢的话,改日我翻出来,赠你一本,可好?”   阿梨只听到面前这郎君要送自己诗册,醉醺醺的,也没忘了府里要回礼的规矩,认真道,“那我回赠你一本书吧,是我爹爹写的,我看不大懂。”   苏曦简直恨不得捂住自家妹妹的嘴了,这叫什么事啊,六妹妹平日里安安静静的,看不出喝醉之后,竟是个小话痨。   卫临毫不介意,老师的书,他哪一本没看过,但却没回绝,温和道,“好,那就说定了。”   苏曦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冲卫临道,“六妹妹喝醉了,卫大人别逗她了……”   卫临见好就收,颔首应下,又道,“可要我叫人送你们一程,我也正好去拜见老师。”   苏曦却是怕他逗自家妹妹,赶忙摇头,“不必了,不必了,多谢卫大人好意。”   卫临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面上泛着桃花红的阿梨一眼,缓步走开了。   阿梨虽醉了,却是极为安静的,没人主动同她说话的话,她并不会发酒疯。但苏曦也是一刻不停盯着她,好不容易熬到宴毕,等人走得七七八八了,她便示意妹妹苏薇,同她一起扶阿梨走。   阿梨脚下居然还颇为稳稳当当地,只是面上有点红,眼神有点懵。   但苏曦自是不放心,牢牢捉着阿梨的胳膊,护着她,怕她跌了。   姐妹三人走出花厅,走过回廊,在回廊出口处,遇见了等着的李玄。   李玄抬眼,看见面泛桃红的阿梨,眉心微蹙。   谁灌她酒了?   还灌得这样晕乎。   眼泛桃花,双颊酡红,脚下都走不稳了,他不过没盯着一会儿,谁这样灌她了?   李玄心里虽恼怒,但自不会朝苏曦几个弱女子发火,更遑论,她们是阿梨的亲姐妹,他只淡淡开口,朝苏曦道,“我方才同六娘子说好了,有事要商量,还请三娘子行个方便。”   苏曦登时傻眼,这怎么行方便?   让她把喝醉了的妹妹,交给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郎君,这怎么可能!   她立即缓声道,“这怕是不行,我妹妹不大舒服,若有什么事,郎君改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扶着阿梨要走。   阿梨一抬眼,却是迷迷糊糊瞧见了李玄,醉意中见他面色从容,心里莫名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抽出被姐妹们护着的胳膊,一拳就要朝李玄砸去。   她站都站不大稳了,拳头方向却很准,砸在李玄身上。   李玄微微垂下眼,连躲都没躲,受了这软绵绵、没什么力道的一拳,非但没躲,手更是第一时间便伸了出去,护在阿梨的腰侧,怕她跌着。   苏曦苏薇姐妹俩彻底傻了,两人面面相觑,一向温温柔柔的六妹妹(六姐姐),居然动手打人了?   而被打的那一个,非但半点脾气都没有,任打任骂,还主动护着。   苏曦莫名其妙就想到了被留在家里的岁岁,脑子冒出了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不会是岁岁她爹吧?   李玄扶着阿梨的腰,等她站稳了些,却也没收回手,抬起头,朝盯着他们打量的苏曦道,“三娘子,现在可以让我带六娘子走吗?我们约好的,今日有事要商量。你若不信,便问问她。”   李玄一副不怕问的模样,苏曦现在怎么看李玄,怎么觉得,这人说不定真的是岁岁的生父,迟疑了会儿,便上前询问自家妹妹,“阿沅,你是不是同这位郎君说好了?”   阿梨抬眼,像是清醒了一些,看了眼李玄,想起假山后的事,点头朝苏曦道,“嗯,三姐姐,我跟他说好了的,我要跟他说清楚。”   苏曦又打量了会儿自家妹妹同李玄,犹豫捏着帕子,终于点了头。   却又抬起脸,仔仔细细看着李玄,道,“郎君可否留个名姓凭证?”   李玄毫不迟疑,直接结下腰间系着的荷包,递过去,道,“这是我的私印,三娘子放心,等谈完了,我会亲自送她回家。”   苏曦接过去,打开荷包,看到了那枚私印,又看了眼仿佛清醒许多的妹妹,到底是点了头。 第69章   苏曦同苏薇相携走远。   李玄轻轻看了眼面色酡红的阿梨, 语气温和了些,“自己能走麽?”   阿梨虽醉了,却还站得稳, 也不愿意让李玄扶她, 想都没想就“嗯”了一声,坚定道, “能走!我们走!”   说罢,便朝前走了, 走了几步, 后知后觉发现身后的李玄没跟上来, 转过头, 眼神疑惑看向停留在原地的李玄,缓缓眨眨眼, 慢吞吞问他,“你怎么不走?”   然后,愣了愣, 像是忽然想到一样,抬眼继续慢吞吞问, “我们去哪里谈?”   她大抵是醉得不轻了, 看上去还一脸正常, 很能唬人, 但实则反应比平日迟钝了不止一点半点, 连说话都慢吞吞的。   李玄不是没看阿梨醉过, 看着这般的阿梨, 眼里露出点无奈神色,朝守在旁边的谷峰道,“去弄解酒药来。”   谷峰当即领命出去了。   阿梨朝谷峰看了眼, 继续盯着李玄问,“我们去哪里谈?”   都醉成这样的,还谈什么,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和个醉酒计较什么,李玄缓了语气,温声道,“不谈了。”   阿梨一听,很是不乐意,难得强硬道,“不行,必须谈,今天谈!”   她难得固执,语气坚定,神情固执倔强。湿漉漉的眼睛,牢牢盯着李玄,像是委屈得要流眼泪一样。   李玄看着她那双眼,微微一怔,妥协道,“好,去马车吧,正好等会儿送你回去。”   阿梨学乖了,知道自己闷头找,是寻不到马车的,等着李玄带路。   李玄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当即迈出一步,阿梨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不多时便到了马车处,李玄推开一步,看了眼软绵绵踩着矮凳,试图爬进马车的阿梨,上前几步,打横将人抱起,三两步进了车厢。   李玄不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在旁人面前兴许时,譬如被他母亲哄骗来、眉眼同阿梨相似的那个赵娘子,他够君子,宁可当恶人,把话说绝,不留一丝幻想。   但在阿梨面前,他做不了君子。   真要是君子,不会在苏州应承放她走后,只是见她同陌生郎君寒暄递笑,便嫉妒得去堵她。把人堵在假山后,能算什么君子行径。   他虽自认算不得正人君子,可趁人之危的事,却也干不出来。   所以,他虽抱了阿梨上了马车,却没想过碰她一个指头。   当然,如果不是衣襟处缓缓渗进来的,那股温热的湿意。   察觉到那温热的湿意时,李玄整个人愣在那里,一时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良久才回过神,微微垂下眼,拨开怀里人挡住脸颊的发,乌黑的发,沾了眼泪,带着点温热的湿润。   李玄心里莫名紧了一下,轻声道,“哭什么?又没欺负你……”   话刚说完,怀里人立即抬了头。乱糟糟的发,哭得乱七八糟的,好在阿梨肌肤够白,并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只唇上用了些唇脂,但也被她方才蹭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点残红。   这样狼狈的模样,李玄看了,却不觉得不喜欢,反而觉得这样的阿梨,可怜兮兮的,挺招人怜的。   面对着这样的阿梨,他哪还有半点怒气,缓了语气,道,“罢了,送你回家——”   一句话还未说完,阿梨却撑着旁边的矮桌,慢吞吞从李玄的怀里爬了出来,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李玄,一句话打断了他。   “你欺负我了。”   李玄一愣,他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在假山那里的时候,还是刚刚?   但紧接着,阿梨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阿梨缓缓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跟着颤了一下,脑子还有晕,她慢吞吞地,努力把每一个字说得尽可能清晰,道。   “你明明都要娶妻了,还来招惹我做什么?很好玩吗?哄我、欺负我、耍我、很好玩吗?”   “你问我在不在意。那我告诉你,我不在意,我一点都不在意。你想娶妻也好,纳妾也好,你娶赵娘子、娶李娘子,随便娶谁,我都不在意。”   “我从前不在意,往后也不在意。我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丫鬟了,我有爹爹,有兄长,有祖母。”阿梨说着,似乎是有些委屈了,眼里湿润又泛上来了,红着眼,道,“你妹妹从前见我时,从未有过好脸色,觉得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如今便是怀疑我的身份,也不敢如何。她只是觉得我是个小丫鬟,好欺负罢了!”   “你们兄妹都一样!我要回家了!”阿梨红着眼发泄着,胸口不断起伏着,越说越委屈,眼泪又成串掉下来了。   越哭越委屈,阿梨不乐意继续待下去了,爬起来,踉踉跄跄要下马车。   偏马车里垫了层毯子,阿梨走得乱七八糟的,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朝前一扑。   李玄才回过神,立即上前护她,搂着阿梨的腰,拉她回来,自己则垫在她身下,后脑结结实实撞在车厢上。   侯府的马车,自然没有偷工减料的,便是李玄,都疼得闷哼一声,偏还担心着被他护在怀里的人,“弄疼了没?”   阿梨被摔得晕头转向的,忘了自己还在哭,也忘了自己为什么哭,只听有个声音问她疼不疼,便老老实实道,“疼。”   李玄一下子坐起来,顾不得自己,去看阿梨,“哪里疼?”   阿梨仰着脸,眼里还噙着泪,“头疼。”   李玄下意识去检查阿梨的头,一圈摸下来,没察觉什么肿包,又回忆了一下刚才,阿梨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怎么说也不该头疼。再一低眼,便见阿梨已经趴在他的胸口,像是沉沉睡去了。   李玄被折腾得不轻,锦袍被扯得乱糟糟的,衣襟也被哭得皱巴巴的,可以用狼狈二字来形容。但他却全然没半点怒气,只还有些怔然。   他静默了会儿,蓦地喊了一声阿梨的名字,“阿梨?”   然后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嗯”。   李玄屏息了一会儿,像是沉思熟虑许久,又像是紧张一样,良久才开口,“你心里有我吗?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趴在他胸膛醉得晕乎乎的小娘子反应迟钝“啊”了一声,“我是谁?”   李玄倒是很快明白过来阿梨的意思,立刻道,“我是李玄。阿梨,你喜欢李玄吗?”   阿梨安静了好久好久,久到李玄以为自己听不到回答的时候,才听她极小声含糊回了句,“喜欢……”   李玄一怔,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阿梨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   “不能喊李玄,要叫世子,否则要挨罚的……”   李玄心里一酸,像是被什么重物重重锤了一下一样,哑着声问,“谁罚你?你喊李玄,谁会罚你?”   阿梨像是被吵得心里烦了,但她脾气好,就算醉了,也不会无缘无故发火,只委屈皱皱眉头,小声道,“世子啊……世子会罚我。”   李玄整个人犹如被钉在那里一样,心里翻江倒海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拨开阿梨面颊上微乱的碎发,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颤着声道,“李玄喜欢你,他不会罚你。你可以喊他李玄……”   醉意中的阿梨终于被吵得有些不耐烦了,满脸地不高兴,语气里也是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人话的不开心,含糊却又语气肯定道,“他会!他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乖乖的,他才会喜欢我。我不听话了,他就会不喜欢我。”   顿了顿,又小声地道,“他还要娶世子妃,世子妃也可以罚我。”   李玄怔了许久,直到车厢外传来几声咚咚,他才回过神,冷静下来,开口,“谁?”   外头谷峰回话,“是属下,解酒药拿来了。”   李玄“嗯”了一声,抬手接过来,握在掌心,他左手包扎着的纱布,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还未痊愈的伤口,也渗出了些血。原本干净的瓶身,也被沾了些。   李玄却觉不出什么疼,抬手轻轻抚了抚怀里人的发,轻声却又肯定地道,“你只要有一点喜欢我,就可以了。”   其它的事情,他都可以努力。   唯独阿梨喜欢他这件事上,他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从前总是阿梨讨好他,迁就他。   “那以后,我来讨好你,迁就你。你只要继续喜欢我,就可以了。”   李玄说着,轻轻低下头,没冒犯怀里人,只捉起阿梨的手,在她指尖上,很轻很温柔地碰了一下,然后道,“好不好,阿梨?”   当然,已经醉得睡过去的阿梨,自是不会给他任何回答。但李玄也并不在意,今日能听到阿梨一句喜欢,已经是意外之喜。再图更多,李玄仿佛都觉得是苛求了。   一句喜欢,就全然够了。   至于剩下的,无论是妹妹待阿梨的不恭,还是阿梨对他的不信任,亦或是那夹在二人之间从中作梗的薛蛟,亦或是对他无甚好感的苏家人,他都可以一件件解决。   只要阿梨一句喜欢他,喜欢李玄,便很够了。   要的再多一点,他都觉得是自己贪心了。   毕竟,从头至尾,都是他没有为阿梨考虑过,他一厢情愿地安排,从前阿梨还在侯府的时候,他自以为宽厚,为她安排了侧室的未来。后来在苏州,也是他不顾阿梨对侯府的害怕,对他的不信任,一意孤行安排了假身份。   阿梨从未从他这里得到过哪怕一点的安全感,又谈何而来的托付终身。   从来女子婚嫁,便是许的一个托付终身,连那书呆子似的吴三郎都知道主动向心上人表明心迹,他却像个傻子一样。   我来做你的如意郎君吧。   从结发到白头,皆如你之意。 第70章   马车停稳, 谷峰松开缰绳,一时没敢去掀那帘子。   他讪讪想到,里面可是世子爷和未来世子妃, 他要真看见了点什么不敢看的, 就等着被主子爷发配边疆吧。   毕竟家里还有个媳妇和未出世的孩子呢,一贯木头性子的谷峰也学机灵了, 闷不吭声下了马车,守在一边。   片刻的功夫, 车厢里传来李玄的声音, 说话声不重, 甚至刻意被主人放轻了, 似乎是怕惊醒了谁。   李玄道,“去叩门。”   谷峰忙应下, 上前叩门,刚一敲,门立刻就开了, 看样子也是等候许久了。   苏追正抱臂站在门内,见是谷峰, 眉眼轻抬, 倒没开口。   谷峰倒是客客气气地, 笑着招呼道, “苏将军。”   苏追只抬抬眼, 没给回话, 只冷冰冰道, “我妹妹呢?”   他倒不是对谷峰有什么偏见,当初在苏州,他见过谷峰几回, 对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并没什么恶感,但偏偏他是武安侯府的人。   苏追厌恶所有武安侯府之人,其中属那位世子最甚。   谷峰拱手,道,“将军放心,世子已经送六娘子回来了,人就在马车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苏追“嗯”了声,抬步越过谷峰,径直朝府外的马车去,还未看见自家妹妹,倒是先看见了站在一边,碍眼至极的李玄。   苏追没什么好脸色,直截了当道,“人呢?”   李玄倒没和苏追计较,温和指了指车厢,见苏追立刻要去掀帘子,抬手拦住了,温声道,“她睡着了。”   说罢,朝谷峰看了眼,谷峰一下子明白过来,同管事道,“劳烦叫个婆子来。”   那管事倒是一愣,他是苏家的下人,自然是听苏家主子的,将军都没发话,他自然不好自作主张。正迟疑着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去吧”。   几人循声望去,便见苏隐甫一身灰色直缀,从影壁后的走廊出来,见管事还愣着,朝他点头,“去叫个婆子来,稳重些的。”   苏追原还同李玄对峙着,见父亲露面,便敛了面上厉色,恭恭敬敬道,“父亲怎么来了?阿沅回来了,您别挂心。”   苏隐甫瞧了眼儿子,没吭声,倒是管事很快寻了婆子来,那婆子身材结实,手脚利索从车厢里,背了阿梨出来。   小娘子醉醺醺的,身上还带着点甜熏熏的酒气,面色酡红,酒后却无失态,十分安静伏在婆子宽厚的背上。旁边搭手的婆子,忙将披风披在自家小姐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吹不着一丝风。   婆子背着人,稳稳当当踏进门里,很快便绕过影壁,没了影子。   苏隐甫目送女儿离开,才收回视线。   而此时的李玄,也入了苏府大门,恭恭敬敬垂手,在未来岳丈面前,摆足了后辈姿态。当然,即便没有他与阿梨这层关系,单单是苏隐甫内阁之首的身份,他一个晚辈,也该客客气气的。   但若有了那层关系,这谦逊外,又多了几分谨慎和亲近了。   “苏伯父。”   苏隐甫倒不是第一回 见李玄,早知李玄入仕那一年,他便见过这位被陛下亲指去刑部的少年世子。至少当时,李玄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当然,若是知道,自己当时心心念念寻了十几年的女儿,便是李玄的屋里,兴许便不会有那样好的印象了。   但事过境迁,也没有追究的必要了,闹大了,反而对阿沅不好。   苏隐甫轻轻颔首,权当受了他这一句伯父。   就他同阿梨那段过往,苏阁老没有喊人打他出门,已然是宽宏大量,李玄也没希望苏阁老待他多热络,故而并不在意苏隐甫的冷淡。   两人一个有意亲近,另一个客客气气,一时之间,气氛居然算得上融洽。   还是一旁的苏追看不过眼,打断了李玄的话,直截了当道,“听闻武安侯府有意与赵家结秦晋之好,倒是喜事一桩,苏某先在此恭贺李世子娶得贤妻。只是,既说亲了,便该知道避嫌些。我妹妹还未出阁,日后世子还是离我妹妹远些。”   他话说得难听,习武之人么,爱憎分明,自不会委婉什么。   苏隐甫倒是没拦着长子开口,等他说罢,才轻声道,“阿追,去看看你妹妹。”   苏追闻言一愣,却对父亲恭敬惯了,应了一声,回了府里。   等他走远了,苏隐甫才抬起眼,慢声道,“犬子无状,世子见谅。”   李玄自不会生气,其实比起快人快语的苏追,面前的阁老,显然更难缠些。在某些程度上,武将比文官却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的。   李玄沉吟片刻,还是开口解释,“结亲一事,只是谣言,事关赵家女声誉,待我回去后,便会澄清。我……”他顿了顿,字斟句酌道,“我同六娘子的旧事,阁老大抵知道,从前我年少轻狂,犯下许多错事,欠她们母女良多。我——”   他接下来的许诺还未说出口,苏隐甫倒是和气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无妨。”   李玄一怔,正惊讶于自己听到的,却听老人又慢慢道,“结亲是世子自己的事,不必同外人解释什么。至于旧事,事过境迁,阿沅自己都不计较了,我们做父兄的,便也遂了她的心愿。前尘往事,自当忘却。”   “至于亏欠,”苏隐甫顿了顿,道,“世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弥补便更不必了,岁岁也好,阿沅也好,如今在府里,众人疼得来不及,半点委屈都不曾叫她们受。”   李玄听得露出苦笑,他便晓得,比起苏追,苏阁老只会更难缠,说的话虽温温吞吞的,和风细雨,可若细细斟酌,字字如针,听得他坐立不安。   苏隐甫说罢,便摆摆手,和善一笑,道,“世子回去吧,老夫便不送了。”   说罢,转身要走。   李玄却沉声叫住了他,“伯父留步,我还有一事,要同伯父禀明。”   苏隐甫抬眼,倒没拦着不让说。   李玄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紧张之意,一字一句,坚定道,“我知伯父厌我,但我待阿梨之心,从未变过,从前不变,今后亦不变。”   苏隐甫听了他的心迹,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问,“你待阿沅之心,一如既往。那阿沅待你之心呢?她如今怕是躲你都来不及吧?天下女子何其多,世子何必非要去求那其中,最难的一个。”   李玄却只沉声道,“事在人为,我未曾惧过。”   苏隐甫神色淡淡听了,也不见喜,也不见怒,从头到尾都淡淡的,到他这个年纪,儿女情爱什么的,早都见惯了。他不像长子苏追那样嫉恶如仇,对李玄恨之入骨,但也没被李玄这句话打动。   他只语气如常道,“我与世子,不过官场同僚,此事世子也无须同我说。世子请回吧。”   说罢,苏隐甫迈进门,苏府大门随之关上。   把话说明白,李玄心里反倒如释重负了一般。他同阿梨的事,苏家人若是不知,自然不会刻意阻拦,但他们若知道,便未必了。   但那是阿梨的父兄,他们的刁难,他受着便是了。   若是连苏家人这一关都闯不过,他拿什么去娶阿梨。   “回府。”   李玄淡声吩咐,旋即先迈了出去,他也没坐马车,骑马回到家中,将缰绳丢给管事,疾步朝正院去了。   他到正院之时,妹妹李元娘亦在。   一见兄长进门,李元娘立即如哑巴了一样,噤声住嘴,老老实实喊了声,“哥哥。”   李玄“嗯”了声,在圈椅上坐下。他沉得住气,侯夫人却是坐不住了,忙开口问,“三郎啊,元娘说的是不是真的啊?你们今日出门,是不是遇见……遇见……”侯夫人许久没在儿子面前提起阿梨了,此时还心有忌惮。   倒是一旁的李元娘,还以为母亲是忘了阿梨的名字,便补了句,“薛梨。娘,那丫鬟叫薛梨。”   这话一出,垂着眼的李玄,却蓦地抬起眼,不带什么情绪看了妹妹一眼。   李元娘当即被看得一怵,缩了缩肩。她起初还真的被骗过去了,直到宴毕,她想去寻兄长,却亲眼看着兄长抱着那苏家六娘子上了侯府的马车,她才一下子明白了。那真的就是兄长原先那个通房,才不是什么苏家六娘子!   她想过去寻兄长,偏被几个刁奴拦着,不得已才先回来同母亲告状了。   李元娘朝自家母亲身后躲了躲,侯夫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的身上,只盯着儿子问,“三郎,可是真的?”   李玄抬眼,并未隐瞒,“是她。”   侯夫人一下子就懵了,半晌才问,“那……那她怎么成了苏家的女儿了?”   李玄淡声道,“她原就是苏家走丢的女儿,如今认祖归宗。”   侯夫人“啊”了一声,愣了好半天,她如今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薛梨那孩子给算计了。但到底是人死了太久了,她也生不出什么气了,心里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庆幸。   那孩子活着也好,早知三郎会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她当初何苦答应帮阿梨逃走。后来以为阿梨身死,她便更后悔了。   眼下得知这个消息,侯夫人怔愣过后,居然有种,兜兜转转,又转回了原地的感觉,大概还是三郎同阿梨间是被天上神仙牵了红线的。   这缘分斩不断,也剪不断,兜兜转转,又给续上了。   侯夫人还愣着,李玄却是起身,撩袍下跪,膝盖落在地砖上,砰地一声,听得屋里两个女人心里一跳。   侯夫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赶女儿出去,“元娘,你先出去!”   哥哥都跪下了,李元娘哪敢留着,忙听话出去了。   侯夫人面上还慌乱着,但还是疼儿子的心占了上风,“有什么话,起来说,跪什么。”   李玄却没起身的意思,沉吟片刻后,字字坚定道,“孩儿心里只容得下阿梨,也只愿娶阿梨,还请母亲成全。”   李玄说的字句铿锵,坚定不移,侯夫人也仿佛早有所觉一般,愣了半晌,到底是松了口。   “罢了,我拦不住你,也不拦你了。过几日,我亲自去苏家一趟,为你说亲——”   李玄打断她,“母亲,阿梨还未点头。”   侯夫人听得一愣,起初觉得匪夷所思,直到见儿子神色淡淡,不似说谎,才震惊得睁大了眼。   合着如今是三郎追着阿梨?   这比阿梨还活着,还叫她震惊。   她本以为,三郎能为了个女子,求她成全,已经是豁出脸面,不顾规矩了。所以刚刚一看儿子跪下,为了保全儿子颜面,她便立即赶了女儿出去   却原来,如今是自家三郎一厢情愿,人家姑娘都还没点头。   亏她还自以为宽容大度,想着去苏家提亲,却没想到,她连上门提亲的资格都还没有,自家儿子还没把人哄好。   大抵是震惊过头了,侯夫人居然莫名其妙冷静了下来,惊吓受得多了,再听到什么,都不觉得稀奇了。   她心如止水木讷点头,“那我再等等。”   等就等吧,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点时间了。   侯夫人自我安慰着,以为今日的惊吓,应该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李玄却又说了句话,令她立即坐不住了。   “另还有一事,阿梨生了一个女儿,是我的骨血。” 第71章   侯夫人当即坐不住了, 一下子站了起来,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阿梨当真……她当真给你生了个女儿?”   李玄轻轻颔首。   侯夫人如今倒也知道自家儿子的脾性了, 这样的大事, 自然不会拿来做筏子。况且,阿梨的事, 她方才都点了头,更没必要撒这个谎。   除非, 就是真的。   阿梨真的给三郎生了个女儿。   侯夫人喜得一下子抓紧帕子, 心里原来那点不乐意, 顿时烟消云散了, 孙女,她有孙女了?   她盼了多年的孙子孙女, 忽然就这么冒出来了?!   侯夫人顾不得其它了,赶忙拉儿子起来,焦急问他, “那孩子呢?多大了?取名了没……”喋喋咻咻问了一堆,侯夫人终于忍不住抱怨起了儿子, “你倒是带回来给我见一见啊, 怎么有你这样的爹爹, 让女儿养在外头的!咱们侯府养不起吗?!”   李玄倒是早料到母亲的反应, 耐心回话, “大名苏洛瑜, 还有个小名, 岁岁,取的岁岁平安的寓意。快两岁了,生得极可爱, 眼睛生得又大又有神,性子也好,随阿梨,见人就笑,讨喜极了。”   侯夫人仔仔细细听着,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来琢磨,只恨自家儿子素来寡言,但单单听了这么几句,侯夫人眼前就出现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婴,笑眼弯弯,唇红齿白,比那年画上的娃娃还可人疼。   她忍不住捣米似的点头,边道,“你打小模样就好,阿梨也生得美,小岁岁自然差不了。”说着,激动道,“三郎啊,那你什么时候接岁岁回来啊?”   李玄自然也想快点接媳妇儿女儿回家,但眼下阿梨还怕他得紧,便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侯夫人激动过后,冷静下来,倒是想起儿子方才说的话了,阿梨还不肯嫁呢。阿梨不点头,他们当然不能强行把孩子抢过来,那成了什么了?   再说了,那么小的孩子,哪里能离得开亲娘,真要闹出个骨肉分离的事情,如今吃斋念佛惯了的侯夫人,倒也不忍心做这样的事。   这事非得阿梨点头才行。   想到这里,侯夫人怀疑的眼神,止不住朝儿子身上瞟,倒不是她不信自家儿子的本事,实在是见惯了三郎待那些娘子冷淡的模样,她委实有点怀疑,儿子能不能顺顺利利把阿梨母女带回家。   从前阿梨在府里的时候,也不见三郎多少热络。明明把人放在心上,偏面上看不出丁点半点情意。   也难怪阿梨不肯嫁。   方才还觉得自家儿子样样都好的侯夫人,此刻顿时倒戈了,讪讪一笑,又怕伤了自家儿子的颜面,只隐晦道,“三郎啊,这女儿家惯是喜欢知冷知热的郎君的。有时候吧,背地里做得再多,你不说,人家小娘子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   李玄听得想笑,看向一脸“我真的很委婉”的母亲,道,“母亲是觉得我太冷淡?”   侯夫人立马摆手,解释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自然是样样都好的,只是这追媳妇儿吧,不能太要面子。阿梨那孩子吧,体贴惯了的,是什么都藏在心里的性子,你再不开口,两个闷葫芦,我什么时候才——”   侯夫人差点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女”,好险忍住了,改口道,“我什么时候能看到你成家啊。”   李玄只无奈颔首,“是,儿子知道了。”   侯夫人勉为其难点了头,心里却在想,若是等三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见到小岁岁,还是她出面来的靠谱些。   当官判案,自家三郎自然是头一等的。可感情这事,却不一定了。   侯夫人心里琢磨着,李玄自然一眼看穿,他抬手,握住母亲的手,定定看着她,道,“母亲,这是我同阿梨的事,一切我自有打算。您不要出面,也不可插手,更不可把岁岁的身世,告诉其它人。”   小算盘被看穿,侯夫人讪笑,“这也没什么啊,我去见一见阿梨,也不碍着你们俩间的感情。”   李玄却只摇头,定声道,“不行。”   侯夫人见儿子神色坚定,不肯松口,也只得打消这个念头,点头答应下来,“我不去便是了。”顿了顿,又实在惦记得厉害,便道,“那我远远看一眼,不惊动她们母女,这总行吧?”   李玄这回倒点了头,“我来安排。”   侯夫人忙不迭点头,握着帕子,面上的笑压都压不住,褶子都深了一层。   母子俩说了话,李玄便去了侧间,寻李元娘去了。   嬷嬷进屋,见侯夫人面上毫不掩饰的笑,差点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端茶上去。   侯夫人哪有心思喝茶,更没心思管侧间的女儿了,琢磨了一会儿,喊那嬷嬷的名字,道,“芸莲啊,明日叫人把我这屋里的桌椅都换了,边边角角都换成圆的。”   嬷嬷应下。侯夫人却还觉得不够,在屋里转了一圈,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恨不得把屋里全换个干净。   实在是太久没有小孩儿来了,外孙子景哥儿到底姓邵,来了也只是作客,故而这屋子里,这么仔细一看,处处都不适合小孩子走动。   快满两岁,正是喜欢四处走动的年纪,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侯夫人索性不纠结了,直接摆手道,“算了,明日我去东厢房住,叫人把这屋里全换了,我亲自来看着换。”   嬷嬷一头雾水,只得应承下来。   而此时的隔间,李元娘一见自家兄长进来,立刻心虚站了起来,讪讪喊他,“哥哥。”   李玄只淡淡嗯了声,眉眼未抬,道,“我送你回邵家。”   李元娘自以为躲过一劫,忙欣喜起身,答应下来。然而,等到了马车上,她才知道,合着兄长不是不计较了,而是打算秋后算账。   可怜她坐立不安坐在车厢里,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   李玄垂着眼,边整理衣摆,边淡淡开口,“元娘,你不小了。”   这句开场白一出,李元娘顿时觉得后背一凉,立马道歉,“哥,我知错了,我不该把薛梨的事,捅到娘面前,我下次不敢了。”   李玄抬眼,看着在自己面前鹌鹑般老老实实的李元娘,脑海里却是阿梨的话,她醉醺醺的,眼睛湿漉漉地说,你妹妹也不喜欢我,见了我从未有过好脸色。   说实话,李元娘对阿梨的态度,他从前没太在意过。当然,让李元娘对阿梨恭恭敬敬的,那时候的身份,也不可能。   他只是没想过,在他面前乖巧的李元娘,会刻意为难阿梨。   李玄神情略淡了几分,开口道,“你出嫁了,长大了,我原不该再管你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妨和你直说,”李玄抬眼,定定看着李元娘,道,“阿梨是我认定的妻子,你若还想认我这个兄长,日后见了她,便恭恭敬敬的。有些话我不想多说,你该懂事了。”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妹妹,李玄不想把话说得太绝。   李元娘却是听得心头一凉,犹如被泼头浇了盆冷水一样。   以她的性子,若是还在闺中,早就闹了,可嫁了人的女子,一切都要仰仗父兄。   她要是闹了,那景哥儿怎么办?   李元娘看了眼自家兄长的脸色,心里再不情愿,都只能一脸难看答应下来,艰难道,“我知道了。我一定和嫂嫂,好好相处。”   恰好马车停了,李玄也不再说什么,李元娘便下了马。   邵昀居然没在姨娘那里厮混,出来迎她了,见她神情难看,一脸关心,“元娘,怎么了?”   李元娘揪着帕子,看了眼面前难得一脸关切的夫君,闭了闭眼,摇头道,“没什么,有些累了。”   邵昀倒是没怀疑,示意婆子扶妻子,自己则上前去同大舅子打了个招呼。   面对邵昀的刻意讨好,李玄也不见热络,但到底看在妹妹的面上,同他寒暄了几句。   李元娘听着身后的交谈声,手里帕子握得更紧了,今日要不是兄长送她回来,邵昀岂会来接她?   她眼下才真的认命了,不管她从前多看不起薛梨,日后都得想法子和她处好关系,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嫂嫂。   且这声嫂嫂,少不得要喊几十年,想着要给一个自己瞧不上的人低头,且一低就是几十年,李元娘气得眼前发黑,差点站不住了。   .   是夜,苏家一家子坐在一处吃饭。   苏家人多,每逢初一十五,一家子便会坐在一处用饭。苏老夫人没瞧见阿梨,倒是很关心问了句。   苏隐甫替女儿道,“她不大舒服,儿子让她在屋里歇着了。”   苏老夫人疼孙女,立马给她找理由,颔首道,“不舒服便好好歇着,等会儿岁岁就在我这里睡吧,你们男人粗手粗脚,照顾不好的。”   说着,便去亲怀里的岁岁,蹭蹭她的鼻尖,“岁岁今天跟祖母睡,好不好啊?你娘今日不舒服,照顾不了你咯。”   众人瞧着祖孙那副亲热模样,俱笑开了。   晚膳过后,苏隐甫父子回去,父子俩没要下人跟着,苏追提着灯笼,父子俩不急不慢走着。   苏隐甫好性子,可苏追却耐不住了,道,“父亲,李玄不是阿沅的良配,你今日为何拦我。”   苏隐甫倒是淡淡一笑,慢声道,“你啊,急什么。我素日没见你这样紧张过什么,牵扯了阿沅,你便慌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有什么可急的,他李玄要表现,便让他表现便是,横竖你妹妹的夫婿,是她自己选。她喜欢,她中意,才是最重要的。”   苏追沉默了会儿,道,“我不喜李玄。”   苏隐甫看他一眼,慢道,“又没让你嫁他。”   苏追哑口无言:“……父亲”   苏隐甫笑着摆手,“好了,你妹妹的婚事,我自会把关。你不必操心。”说着,顿了顿,收了脸上笑意,道,“倒是你的事,打算什么时候着手办?”   苏追神情一厉,沉默片刻,道,“我再想想。到底过去太久,人物俱毁,不好翻案。”   苏隐甫并未多言,只拍拍他的肩,道,“回去吧。”   这一晚,于苏追而言,却是个难眠之夜,他忍不住坐起身来,穿了衣裳,坐在书桌前看兵书,思绪缺不自觉飘远。   夜色笼罩着安静的院子,连守夜的婆子,都禁不住瞌睡,头一点一点,终于睡了过去。   一片寂静之中,一人翻身进了院落,无声无息间,已经到了阿梨的房门外。 第72章   一阵阴风从窗子里吹了进来, 正打着瞌睡的守夜婆子,被吹得一哆嗦,迷迷糊糊侧头去看窗户, 却见窗户半开着, 外面黑黢黢一边。   婆子拢了拢单衣,想回去换身衣裳, 又寻思快到换班的时辰了,索性便算了, 起身要去关窗户。   走到窗边, 真要抬手关窗的功夫, 却脖子边一阵阴风拂来, 旋即后颈一痛,身子一软, 晕了过去。   见那婆子没了动静,一人从窗户跳了进来,回身关窗。   屋内点了盏油灯, 豆大的火苗照亮外室,莹莹的光, 照出男人冷白的面颊, 眉眼桀骜, 鼻梁挺直, 仿佛这夜探闺房的事, 在他看来, 只是寻常的走亲访友。   男人径直入了内室, 悄无声息来到榻边,整洁雅致的闺房内,宽大的架子床上, 只依稀看得人一个小娘子的身影。   今日月色不算明亮,只淡淡的月光照进来,莹莹的月光,落在床上人白皙细腻的面颊。榻上人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色里,犹如一下一下砸在薛蛟的耳膜之上。   薛蛟单手扯下捂住口鼻的黑布,随手丢至一旁,抬手轻轻去碰榻上人的面颊,因怕惊动了榻上人,他动作很轻,几乎只是一触,便收回了手。   细腻温热的触感,让薛蛟心头蓦地一软,桀骜的眉眼,顿时柔和了下来。   他太久没有见过这样毫无戒备的阿梨了,她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的模样,乖顺的模样,柔软得犹如枝头被拢在绿叶里的一簇粉白的梨花,惹人怜惜。   薛蛟来时心里那点因苏家拒亲的不虞,顿时烟消云散,只余满腔的柔情。   苏家不同意又如何,难道要他放手?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满手的血,一身的污,为的便是阿梨。   阿梨的人,是他做主要留下的。连阿梨的名字,都是他薛蛟取的。   她自然是他的,原本就是他的,旁人纵使夺去了,他也迟早会夺回来。   薛蛟唇边扬起一抹笑,从怀中取出个拇指大的精致玉瓶,拔掉木盖,一股淡淡的药香便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封住瓶口,轻轻将瓶子凑到阿梨口鼻边,刚要挪开手指,榻上沉睡着的阿梨,长翘的睫羽忽的颤了一下。   阿梨白日里是醉酒的,夜里便渴得厉害,原想忍一忍的,但烧得她脑仁疼,她便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朝旁边摸去,边低声道,“来人,我渴……”   这一摸,却是摸到了一只手,手掌宽大,绝不是男人的手。   阿梨原本还晕着的脑子,一下子被吓清醒了,她猛地坐起身,朝后边躲,边要大声喊人,“来——”   一个字还未吐出,却被人捂住了嘴鼻,男人凑近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令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那人却连声音带着笑意,低声道,“阿梨,乖一点,别喊。”   听到这声音,阿梨猛地睁大了眼,这一番折腾,眼睛终于慢慢适应了黑暗,她也看清了捂住她口鼻的男人。   月色下,薛蛟白皙得过分的脸颊,显得有几分惨白,一缕乌黑的发,落在鼻梁上,黑白分明得厉害。他唇边带着素日常见的笑,有些漫不经心,眼睛却牢牢盯着她,乌黑的瞳仁,一错不错。   在样貌上,薛蛟无疑是好看的,这种好看,甚至不逊色于李玄或是苏追那样的美男子。   但是,阿梨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了一股惧意。   连牙齿都轻轻打着颤。   察觉到阿梨的动作,薛蛟却是收起了笑意,他微微蹙眉,另一只手将榻上的薄被拉了过来,单手裹在阿梨的身上,拧眉问,“冷?”又问,“现在呢?还冷吗?”   阿梨依旧怕得厉害,偏被捂着口鼻,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飞快思索着。   薛蛟既然能进她的房间,那守夜的婆子定然已经被他弄晕了,又或者,阿梨咬着唇,不敢继续想了。   不能寄希望于守夜婆子发现,她只有自救才行。   阿梨不动神色打量了一眼身边,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砸出声响,可偏偏她如今在榻上,只有软绵的枕头和被褥,便是砸在地上,连声响都不会有。   阿梨想着法子,薛蛟却不想继续拖下去了,夜长梦多,他虽翻墙进了苏府,但也只是觑了空子,若真的把其他人吵醒,再带阿梨出府,便没那么容易了。   薛蛟轻抬眉眼,柔柔的目光落在阿梨脸上,轻声哄她,“我虽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但到底时机不对。你乖乖睡一觉,等醒了,便回家了。”   阿梨听了这话,自然明白薛蛟是要带她走,又见他捂住自己口鼻的手朝下移了移,另一只手将一个玉瓶,放在她的鼻下。   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阿梨下意识屏住呼吸,脑海闪过一个想法,小小的挣扎了一下。   因她挣扎的幅度不大,薛蛟倒未用力,只微微有些疑惑,却是收回了玉瓶,“怎么了?”   阿梨怕激起薛蛟的怀疑,只眨了眨眼,湿润的眸子望着男人,轻轻碰了碰男人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薛蛟自不会轻易松口,但又不舍得把人欺负得太狠,想了想,另一只手捏着阿梨的后颈,低声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不能喊,否则我会弄晕你。你乖一点,我不想弄疼你。答应的话,便眨一下眼。”   察觉到后颈那只手,阿梨十分配合,轻轻眨了一下眼。   薛蛟缓缓松了捂着阿梨口鼻的手,刚要问阿梨想说什么,却听到一个久违的称呼。   “哥哥……”   薛蛟几乎是一怔,捏住阿梨后颈的手,却下意识微微用了些力。   阿梨不知那处是不是有什么穴道,薛蛟一用力,她便意识有些模糊了,她忙咬了咬舌尖,又轻轻喊了声,“哥哥,我疼。”   薛蛟那手便立即一松,面上露出一丝懊恼,低声道,“我轻一点。”顿了顿,又道,“我太久没听你这样喊我了。你小的时候,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到薛家的时候,喜欢追在我身后,一声声喊我哥哥。只是,长大后,你便不肯喊了。”   阿梨乖乖眨眼,抿唇露出个笑,轻声道,“我记得。”   她轻轻顿了顿,抬眼望着薛蛟,小声道,“哥哥,我愿意随你回去的。我先前只是生你的气,你出狱后,为什么不来接我呢?婶娘卖了我,你又不来接我,我心里怨你,便不肯同你亲近。”   薛蛟一怔,急声道,“我想去的。我想去接你,但那时候你成了李玄的通房,我手里要有权势,才能护得住你。我若知道你过得那么不好,我豁出我这条命,也会去接你的。我只是怕你嫌我没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全都一一吐出,“李玄是侯府世子,我呢,我只是个庶民,甚至坐过牢,我怕你更愿意在他身边。我想,等我有了权势,便能接你回来了。我不想你跟着我吃苦受累,干脏活累活,我要你继续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有下人伺候,有金银穿戴。我不想让你跟我吃苦。”   “阿梨,我受不了你跟着我吃苦,我受不了那样。”   阿梨听着薛蛟的心里话,却没什么感动的情绪,她不是没有期待过的。   就像薛蛟说的,她小的时候,爱喊薛蛟哥哥,即便薛母待她不好,她也是喜欢这个哥哥的。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他?   是他时不时的捉弄,还是他同那些泼皮混在一处。她其实没说过,每次那些泼皮来寻薛蛟,都会用那种令她胆颤心惊的眼神看她。   越长大,那眼神越多,多得她打心底里恶心。   那种眼神,就像蛇一样,缠着她。   这些,都是薛蛟带给她的,她喊他哥哥,他却从未真正做一个哥哥,大抵唯一一次,便是打死刘三。   但那犹如虐杀般的场景,成了她之后几年的噩梦。   阿梨怔了怔,却没把方才想好的说辞拿出来哄薛蛟,只是轻声道,“我其实不怕吃苦,你们待我好一些,我便不怕吃苦的。”   好的早一点,像个哥哥一样,早一点保护她,让她感觉,自己也是被家人爱着的。   薛蛟眼睛一热,心里滚烫得厉害,他颤着声,低声许诺,“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阿梨,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伤害你,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我若食言,便叫我不得好死。谁都不能伤害你,纵使他权势滔天,我都会保护你。”   阿梨轻轻应了声,又抬起眼,湿润的眼,不带一点攻击性地、温顺望着薛蛟,小声道,“那你不要弄晕我,我最怕疼了。”   薛蛟却没应声,温柔的眼神落在阿梨身上,唇边含笑,只看着她。   这画面太美好了,他无数次想过,阿梨微微抬着脸,温顺望着他,眼里没有畏惧,没有厌恶,欢欢喜喜地说,我愿意和你回话。   就是太美好,美好得薛蛟不想捅破,即便知道是假的,阿梨只是在哄他,他也宁肯选择相信。   他盼了这一天,实在太久了。   阿梨被他这般看着,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张了张嘴,决定不把希望寄托在薛蛟松手上。   她要赌一次,赌自己快,还是薛蛟快。   阿梨刚出声,声音还未从嗓子眼里出来,便感觉到后颈一阵疼痛,旋即下一秒,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身子软了下去。   薛蛟轻轻抱住阿梨,唇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极其珍惜的动作,低声道,“阿梨,我们回家了。”   他再不拖延,没费什么力气抱起阿梨,这回没跳窗,直接走得门。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顿时隐入了夜色中。   四下依旧寂静无人,薛蛟抱进怀中人,迈过门槛,疾步朝外走去。   刚走一步,却被什么扯住了裤脚一般。   他下意识低头,却见一只黄狗咬着他的裤脚,用力拉扯着,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的裤脚撕开。   黄狗抬头看它一眼,龇着牙齿,一副护住的模样。   薛蛟心中暗道不好,一脚踹开那黄狗,想立即脱身。   却见那黄狗被踹开后,疼得嗷呜一声,却毫不后退,立即边乱吠着,边冲了上来,挑起咬住裹着阿梨的那层薄被,咬的死死的,不肯松口。   那阵骇人的犬吠,终于惊动了这府上的其它人。 第73章   最先被惊动的, 便是苏追。   他的寝屋,离阿梨的不算远,但因每日晨起练武, 故而隔了条廊, 但他习武,耳目原就比寻常人更敏感些, 一听到那声犬吠,他便立即起了身。   苏府虽养了不止一条狗, 但多在外院, 做看家守夜之用, 怕惊着内眷主子, 是绝不会纵容它们跑到内院来的。   内院只养了一条狗,那便是妹妹带回来的阿黄。   虽只是只土狗, 却十分通人性,从不会在夜里胡乱吠叫,更别提似今日这般吠叫不止。   苏追随手抓了挂在墙上的剑, 跑出书房,不多时, 人便已经循着声音, 到了阿梨屋外。   便看见一身夜行衣的男子, 怀中抱着卷薄被, 那薄被里藏着一人, 阿黄正死死咬着那薄被, 同那男子对峙着。   苏追眉心微蹙, 人却已经疾步上前,剑出鞘,径直攻了过去。   苏追师从名将, 但凡兵器谱上有的兵器,他都使得不错,其中刀剑却是用得最为炉火纯青。剑影之下,薛蛟简直无处躲避,若是他一人,倒不至于如此狼狈,他虽不似苏追师从名家,但他的本事,却是牢里练出来的,不说其它,自保却是轻而易举。   但偏偏他怀里抱着个阿梨,护她比护自己还厉害,怕她被牵连,恨不能以身挡剑。   几个来回下来,薛蛟的肩臂处,已是一片血淋淋。   外院的侍卫,也已经被这动静惊动,俱围了过来,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薛蛟躲过苏追的剑,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喉间涌上一股淡淡的血气,垂眼朝四下一望,便心知肚明,自己今日带不走阿梨了。   也怪他轻敌,怎么都想不到,最后竟被一个畜生给坏了事。   薛蛟微微仰脸,见苏追又要持剑上前,蓦地抬声笑着道,“苏将军,不打了。我认输。”   而此时的苏追,的确也投鼠忌器,方才一片打斗中,薛蛟怀里的薄被,散了大半,露出了被薄被牢牢护着的阿梨。   看见被薛蛟抱着的阿梨,他神情骤然冷了下来,握着剑的手更紧了几分,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放下我妹妹,我饶你一命。否则,你别想活着出苏府。”   薛蛟见苏追真的停住了,扯起唇角,却没理他,只低头去看怀里的阿梨。   夜色下,阿梨那双好看的眼紧紧闭着,光洁的额头散落着几缕乌黑的发,打了个卷,落在她的鼻梁上。她安安静静被他拥在怀里,清浅的呼吸,仿佛喷在他的心上一样,薛蛟骤然心软了几分。   他无奈笑了下,道,“早知方才不该心软的,由着你拖延时间,现在倒好。罢了,也算如你的愿了。”   说罢,薛蛟抬眼,看了眼几步之外一脸肃色的苏追,抬声道,“苏追,丢了剑,抱她走吧。”   见他这般轻而易举束手就擒,侍卫们都不敢信,面面相觑着,想拦着自家主子。   苏追却毫不犹豫,抬手丢了剑,疾步上前,张开双臂。   薛蛟倒没耍什么手段,他心里清楚,若是伤了苏追,阿梨会恨他一辈子。等苏追双手接过怀里人,薛蛟微微闭了眼,感受那即将离去的温暖,旋即爽快松了手。   苏追立即后退几步,抱着阿梨,回到侍卫的保护圈里。   苏追看了眼怀里的妹妹,见她面色无异,人却昏睡不醒,沉下脸,冷声道,“拿下他。”   薛蛟懒得打了,反正今日逃不出苏府,倒不如省些力气,索性便摊开手,任由侍卫按住自己。   他抬眼,见苏追脸色难看,眉心蹙得死死的,显然是担心阿梨,倒是道,“她没事,只是被我弄晕了。我自不会伤他的。”   说罢,捂着口鼻的黑布,被侍卫一把扯下,露出那张邪俊的脸,挺直的鼻梁上,还沾着些血,莹莹月色照在他的面上,衬得他面色愈白,血色愈艳。   苏追却是神色一厉,紧绷着脸,吐出一句,“竟是你。”   薛蛟不在意扬眉一笑,颔首大大方方承认,“是我。”   两人战场之上,便不大对付,但那是战场,打赢了仗,便无所谓对付不对付,苏追虽不喜薛蛟狠辣手段,但并未对他有什么偏见。   此时却是连眉间都流露出磅礴怒意,咬牙道,“薛蛟,你莫不是疯了?居然敢动我妹妹,谁给你的胆子。你不过是公久桥身边的一条走狗,为他作恶,你真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   被骂作走狗,薛蛟却也神色淡淡,并不见恼怒,只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求娶不成,自然要用别的手段。”   说着,淡淡抬起眼,瞥了眼苏追,谈笑般道,“苏将军这么生气做什么,纵使瞧不上我这个妹夫,也不至于如此。你这样子,倒像怕人夺走阿梨似的。苏将军也有见不得光的私心么?”   薛蛟虽是笑着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苏追,一错不错的,等着他的反应。   苏追却只是一愣,觉得薛蛟这话可笑至极,他怎么会对阿沅动什么龌龊心思,纵使两人无兄妹血缘,他也是把阿沅当妹妹的。他只冷声道,“少把你那些龌龊念头,放在我身上,我没你那么恶心。求娶不成,便要强夺。薛蛟,你根本配不上阿沅。”   “捆了报官,只说此人夜闯阁老府,意欲刺杀我与父亲,被我亲自拿下。”   苏追厌恶看了眼薛蛟,只冷冰冰留下这一句话。   .   翌日,阿梨刚睁开眼,便见一堆丫鬟嬷嬷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姑娘总算醒了……”   “快去禀报老夫人……”   “快把大夫开的药端上来。”   阿梨被这乱糟糟的声音吵得头疼,后颈又酸得厉害,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猛的趴在床沿要吐。   主事嬷嬷一见,赶忙端了盆过来接着,又冷下脸,喝住几个手忙脚乱的丫鬟,“别添乱了,还不快出去!冬珠端药,夏菱去老夫人处传话,其余几个,该干什么干什么!”   主事嬷嬷一发话,丫鬟嬷嬷们自然没有不听的,俱冷静下来,规规矩矩干自己的差事去了。   阿梨呕了一阵,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李玄温柔说着话的脸,一会儿是夜色下薛蛟邪气的面颊,两张脸在她的脑海里来回交错,一时竟分不出,什么是真实发生了的,什么又是梦境。   嬷嬷见阿梨吐不出什么,便贴心递过来一盏茶,服侍阿梨喝下。   温水下肚,阿梨才觉得舒服了些,沙哑的嗓子也不再那么干涩,她手按在床铺上,声音还有些微微的喑哑,“再来一盏。”   那嬷嬷赶忙又去倒,阿梨一连喝了三盏,才觉得脑子没那么糊涂了。   她抵着额,回忆起了昨日的事。   崔家赏花宴上,她喝得烂醉,见了李玄后,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痛下狠手,打了他一拳。再后来……阿梨回想了一下,只依稀想起些模糊的画面,似乎是在马车里,她哭得可怜兮兮的,把李玄同他那个妹妹,骂得狗血淋头。   想起那荒唐的场景,阿梨面上顿时红透了。   至于李玄什么反应,她真的一点都想不起了,只记得两人似乎在马车里动了手。   阿梨捂住脸,眼睛睁大了些,她不会把李玄给打了吧?不至于吧?   再便是夜里,薛蛟忽然出现在她屋里,   阿梨蓦地心头一跳,抓住嬷嬷的手,问她,“人抓到了吗?”   那嬷嬷昨夜也在,以为自家主子还在害怕,忙道,“六娘子放心,人已经抓到了,将军命人扭送官府了。”   听到这话,阿梨提着的心,落了地。薛蛟大小是个官,送去官府,至多吃些苦头,性命却是无虞的。   嬷嬷见阿梨蹙着眉,并不敢打扰,昨日出了那样的事,郎君大发雷霆,守夜的婆子连同侍卫都挨了罚,没一个落下的。   这时,苏老太太倒是匆匆赶过来。身后嬷嬷还抱着岁岁。   岁岁一见阿娘病怏怏的模样,便立即要从嬷嬷怀里挣脱下来,扑到阿梨怀里,两只胳膊紧紧环着她的脖子,白嫩的脸蛋贴着她,哭唧唧喊她,“娘……”   阿梨一颗心都被喊软了,抱了岁岁在怀里,才顾得上同祖母苏老太太说话。   苏老太太坐下后,几个嬷嬷们便都出去了,见四下无人,老太太才叹了口气,道,“我是万万没想到,那薛蛟看着不过一个正常郎君,并非毫不讲理的样子,却敢干出这样的事。好险你没事,否则祖母的罪过可就大了。”   老太太挺自责,当时她甚至觉得薛蛟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阿梨见祖母愧疚模样,忙将岁岁放到膝上,腾出手来,去握祖母的手,真切道,“这同祖母有什么关系,祖母不要自责。祖母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苏老太太看着乖巧的孙女,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这么好的孙女,怎么偏偏当初就被她们弄丢了。若是平平安安在苏家长大,养到这样娇花一般的年纪,什么样的名门郎君,都得由着沅姐儿挑。   阿梨见祖母忧心忡忡模样,怕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老人家年纪大,心里不能藏事,容易闷出病来。她握住岁岁的小手,去摸祖母的手背,同岁岁道,“岁岁哄哄曾祖母去。”   岁岁被娘搂在怀里,小脸满是满足,脾气也很好,听了阿娘的话,虽也不会哄,却是扑过去抱住了曾祖母,奶声奶气喊她。   苏老夫人怜惜岁岁没有爹,对岁岁简直可以用娇惯二字,被曾孙女这样一哄,脸上到底是露了笑容。   她摇摇头,道,“祖母老了,看人没那么准了,你的婚事,让你爹爹把关。他就你这样一个女儿,不会让你吃亏的。”   阿梨只希望把薛蛟的事情翻篇,听祖母这样说,便也只点头,一副乖巧模样。   苏老太太又坐了会儿,陪着阿梨用了午膳,便有些吃不消了。   人年纪大了,就不能操劳,得好好养着,阿梨见状,忙请她回去,原要起身送送祖母的,却被苏老太太按下了。   苏老太太坚持道,“不许起来,好好歇着,祖母又不是走不动了,要你送什么,你乖乖养病,等身子好了,去陪祖母说话。”   阿梨也不执拗,笑吟吟答应下来。   苏老太太走了,岁岁却是被留了下来,她一贯是个好性子的小姑娘,但唯一一点,便是十分黏阿梨。   大抵也是两人在苏州那段经历导致的,在岁岁心里,大约是抱着“岁岁跟娘是最亲的”这种心态。   其实也不止岁岁依赖阿娘,阿梨感觉,自己也离不开岁岁。   这几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又是认亲,又是进宫,还有那些繁琐杂乱的事情,有的甚至是她不愿意去考虑的。   此时这样抱着岁岁,母女俩打着络子玩,阿梨依稀感觉,仿佛回到了苏州一样,一样的岁月静好,让她觉得安心。   阿梨打好了络子,递给岁岁玩,却见嬷嬷进来了,恭敬道,“六娘子,有两位娘子来叩门,自称是蜜饯铺子的女掌柜,从前在您手下办过差。”   阿梨一愣,蜜饯铺子的女掌柜?蜜饯铺子?   难道香婉?云润同她说过,香婉出府之后,立了女户,开了蜜饯铺子。   想到可能是香婉,阿梨面上露出喜意,催那嬷嬷,道,“快去请人进来,的确是我的旧识。”   嬷嬷自不敢拖延,立即去传话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迎进两个姑娘,正是香婉,另一个与她同来的,却是云润。   二人如姐妹般,相携进屋,见到阿梨,便一起福身屈膝,整齐唤阿梨主子。   那副场景,如从前阿梨还在武安侯府的时候,一般无二。   阿梨眼睛立即便湿了,忍着泪道,“不必喊我主子了,你们快快坐下。”   两人相视一笑,坐下了。香婉在府里的时候,便比云润更稳重些,如今当了铺子女掌柜,更胜从前,故而她虽然也激动,却还稳得住。   阿梨拉着香婉,问她的近况如何。   香婉便道,“我一切都好,我如今同妹妹打理着一家蜜饯铺子,赚得虽不多,可却都是入了自己的口袋的,花用也自在得很。”   阿梨含着笑,很为香婉高兴。   又看向云润,却见她小腹微隆,阿梨自己也是生过孩子的人,哪里看不出。   云润见主子盯着自己的孕肚,倒是面上露了点羞色,道,“是回京之后怀上的。”   阿梨笑着恭喜她,又说了些自己怀岁岁时的经验。   云润听得一脸认真,香婉倒是不大感兴趣,去逗被阿梨抱着的岁岁,笑着道,“小小姐生得像您,笑起来尤其像,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这话倒不全然是吹捧,岁岁的确是个难得的漂亮小姑娘,白白净净的,眉清目秀,刚回家,便捕获了一众长辈和兄姐的欢心。如今在苏府,是走到哪里都被人宠着的小娘子。   阿梨只是笑,然后道。“快别夸她了,如今阖府上下都夸她,美得她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岁岁听出阿娘笑自己,却不舍得同娘耍小性子,去抱娘的脖子,哼哼唧唧娇气得很。   云润怀着孩子,看得眼睛都亮了,满眼的羡慕。   香婉是自由身,能出府很正常,但云润却还在侯府,出府自然要有主子点头,但阿梨也不愿意想那些,懒得去揣测其它的,只同两人叙着旧。   过了个把时辰,嬷嬷敲门进来了,递了安神药过来。   阿梨挺怕吃药的,但病了又不能不吃,接过去,闭着眼一口喝个精光,又往嘴里塞了颗蜜饯。   她这动作行云流水,在吃药方面,完完全全学了母亲的岁岁眨着大眼睛,一副“娘太厉害了”的佩服神色,看得众人直笑。   香婉却有些担心,“您不舒服?”   阿梨只笑笑道,“没什么大碍,嗓子有些疼罢了。”   这症状听上去像风寒,香婉和云润也没生疑,又坐了会儿,怕阿梨一直撑着接待她们,便起身要告辞。   香婉瞧了眼云润,却是先出去了。   云润犹犹豫豫地,一副不敢开口的模样,看得阿梨都替她着急,无奈一笑,道,“什么事,跟我还要藏着掖着?”   云润咬咬牙,还是开口了,“世子让我给您传个话。他说,他想见见小小姐,日子您来定。”   “另外,世子爷还叫我带了这个。”说着,云润从袖里取出个小小的镯子,双手递过来,“是给小小姐。”   玉镯微黄,散发着淡淡的光泽,肌理剔透,看上去便不是俗物。   既是送给岁岁的,阿梨也没说什么,只接过来,道,“我代岁岁收下,至于见面,我定了日子,再差人同他说。”   云润见主子还肯答应,很是松了口气,忙应下后,才回去了。   二人走好,阿梨拿着那镯子打量了几眼,她不大懂这些,但也看得出的确是价值不菲的好玉。李玄一贯大方,对岁岁自然也不会小气,毕竟,岁岁是他的孩子呢。   阿梨给岁岁套上,让她戴着玩了一会儿,怕她胡乱砸了,便替她收起来了,同她道,“娘帮你收进你的小匣子里,等你再大一些,再戴好不好?”   岁岁这个年纪,对玉镯的兴趣,还不如对红红绿绿的绢花来得大,十分爽快伸出手,由着阿娘取了镯子。   下午时候,母女俩搂在一处,睡了个好觉,再醒来,外头天都有些黑了。   入秋后,天渐渐黑得越来越早了。   冬珠听见动静,进来点灯,柔和的光将屋子照亮了,阿梨坐起来,问冬珠什么时辰了。   冬珠答了,便又去了趟外间,取了本书回来,碰上来道,“下午您与小小姐歇着的时候,卫大人身边的小厮来了一趟,送了本诗册来。”   卫大人?   阿梨一下子想起了醉酒前看见的那个郎君,三姐姐似乎便喊他卫大人,她接过来,翻了几页,边问冬珠,“那卫大人常来府里吗?”   冬珠倒豆子说了出来,“卫大人从前是咱们老爷的学子,后来做了官,但依旧经常来府里,待老爷十分尊敬,大小年节都会来。”   这么听上去,倒是个十分尊师重道之人。阿梨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顺手将那诗册压在枕下,想着等哪日空了,便取出来看。   接下来几日,阿梨便乖乖在府里养病,期间兄长来了一趟。   苏追来了后,却没提薛蛟的事,只叫阿梨日后不必害怕,如今府里守卫森严,别说夜闯,连只苍蝇都进不来。   阿梨点头,兄妹俩说着话。   丫鬟进来奉茶,阿梨便将桌案上的书合上了,给茶盏腾位置。   苏追端茶,瞥见那本诗册,觉得封面似乎有些眼熟,取过来看了眼,翻了几页。   阿梨见他翻着看,便道,“是上回去崔家赴宴,遇着了卫大人,我说他的诗写得好,他便差人送了一本过来。”   苏追对作诗这种风雅之事,没什么兴趣,他一贯是打打杀杀习惯了的,但他想,妹妹怕是挺喜欢这些的。毕竟,小娘子们都喜欢这些。   便点头应和道,“卫临的诗,是作的不错,连父亲都夸过他。他做官稀里糊涂的,诗册倒是出得快赶上父亲了。”   苏隐甫不大出诗册,他更喜写时文论时事,但他名声摆在那里,总有书肆会收集他的诗,自行编纂成册,基本都能大卖。苏家还时常有书肆老板捧着银子上门,说是给苏隐甫的润笔费。   阿梨还偶然见过一回。当然,润笔费自是不会收的,多添到苏家布施的银两里了。   阿梨听了后,有些好奇地问兄长,“卫大人差事办得不好吗?”   她那日见到卫临,并不觉得他是个不靠谱的人。   苏追想了想,道,“倒也不能说不好,他那人心思不在为官上头,日日在户部混日子,倒是对诗词歌赋更感兴趣些,素日总弄些什么焚香抚琴,去寺庙斋戒什么的,活得跟神仙似的。”   当今圣上还是很看真本事的,诗做得再好都没用,还得差事办得漂亮。这几年能晋升者,几乎都是如此。   像卫临这样的,漫不经心做官,虽也没出过什么差错纰漏,但也没什么功劳,便很不容易出头了,在仕途上就更没什么进益了。   阿梨听罢,倒是没说什么,只颔首理解道,“人各有志,卫大人的志向,也许不在仕途上。说不定,他日后会是个名流千古的文人。”   苏追嘴角微抽,分明便是胸无大志,男儿在世,自当顶天立地,博一番事业,作诗又不能当饭吃。怕阿梨又问,苏追便敷衍着点了头。   见了兄长后,阿梨又安安静静歇了几日,寻了个天清气朗的日子,便定了日子,带岁岁去见李玄了。 第74章   自打来京城, 这还是阿梨第一次带岁岁出门。   天渐渐凉了,但今日却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阿梨想了想, 还是嘱咐冬珠, 道,“将岁岁那件披风带上。”   冬珠应下, 抱着披风跟在阿梨身后,主仆三人出了苏府。   马车倒是早就候着了, 阿梨抱着岁岁, 踩着矮凳, 上了马车。车夫一声轻呵, 缰绳一甩,车轮滚滚, 马车不急不缓朝前驶去。   苏府外小巷里,一辆不起眼的暗青色马车停着,车帘掀起一个角, 里面坐着一人,另个老奴仆殷勤伺候着, 替主子撩着帘子。   见马车没了踪影, 坐着的男人收回视线, 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 “倒不像。”   老奴仆只恭敬垂着眼, 一言不发, 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男人也觉得无趣, 单手撑颌,这样不雅的动作,在他做来, 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男人语气平淡,没了再继续的性子。   老奴仆略略抬起头,小心问,“主子爷,咱们是继续跟,还是回?”   问完,便低下了头,片刻的功夫,等来了一句,“回”。   老奴仆立马磕了个头,半起身出去传话了。   不多时,这辆暗青马车便朝另个方向驶去,片刻便不见了踪迹。   马车一走,街巷四处几十个护卫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似乎是领头模样的人,轻轻一挥手,便都跟上那马车驶去的方向。   顷刻之间,街巷又恢复了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有人家有了动静,哆哆嗦嗦去推门,想看看外边什么情况。   一推门,一锭金子便摆在门槛,亮闪闪的,差点晃花他们的眼。   有人赶忙捡了起来,塞进胸口,藏得严严实实的,拍着胸脯,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了,只不知是哪位贵人出街,这样大的阵仗?   再说阿梨这边,李玄定下的地方,是城中一处酒楼。   阿梨初听到的时候,只觉得有些耳熟,直到来到酒楼外,抬眼看着匾额,才猛地想起,这熟悉是从何而来了的。   她来过这儿,年三十的夜里。   大年三十的京城,放花灯的百姓,还有那条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及猎猎的冷风,还有那略带甜味却后劲不小的梨花酒。   阿梨微微怔了一下,怀里的岁岁便抱着她的胳膊,眼巴巴瞅着她喊娘。   阿梨回过神,低头朝怀里的岁岁笑了下,却有些神思恍惚。   阿梨只愣了一会儿,便见谷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恭恭敬敬朝她行礼,道,“您随属下来。”   阿梨朝他轻轻点头,跟在谷峰身后。   今日的明月楼十分安静,连伺候茶水的小二都没见到一个,谷峰微微侧过头,恭敬给阿梨解释,“这酒楼原就是世子的私产,今日歇业了。”   阿梨只沉默着颔首,四处打量了眼酒楼,面前便是楼梯了。   谷峰却没跟着上去,在一旁停住了。   阿梨也没去看他,抬手摸上那楼梯扶手,一步步踏上去。上一次来,也是经的这道楼梯,当时,此时走起来,竟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不知李玄为何非选这个地方,但既然应下了,便也不好反悔,阿梨闭了闭眼,抛开脑海里那些过去的画面,向上攀去。   很快便到了地方,也是奇怪,过去了那么久,她居然还记得,清楚记得那扇门。   阿梨垂眼,敲了敲门,门很快便打开了,屋里站的却是李玄。   他穿一身竹青锦袍,和过去没什么两样,都说男子老得慢,这话大抵是可信的,至少从李玄身上,她似乎没瞧见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不过,也许是因为李玄一贯如此,少年时便比旁人青年还稳重,到了青年,自然没什么变化了。   阿梨想了想,觉得自己进屋挺不合适的,便道,“我便不进去了,你带岁岁进去吧,过会儿我来接她。”   话说罢,阿梨都还未有什么动作,她怀里的岁岁便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脖子,抱得紧紧的,看上去还有点慌,委屈巴巴道,“娘不走。”   阿梨略略低头,低声哄她,“岁岁乖,娘等会儿就来接你,好不好?”想了想,又硬着头皮扯谎,“娘有重要的事要去办。”   岁岁仰脸,可怜兮兮的,虽然没开口,但眼里分明写着“还有比岁岁更重要的事吗娘骗人”。   阿梨硬着心肠,将岁岁环着她脖子的胳膊弄下来,将人递给李玄抱。   李玄倒一直没开口,只看着母女俩说话,见阿梨将女儿递过来,他便去接。他抱孩子的动作,比起在苏州时,熟练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岁岁已经不记得李玄了,李玄抱她再舒服,她都不乐意。见娘要把自己丢给陌生人,小娘子委屈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撅着,但又记着娘的话,要她乖,便不敢掉眼泪。   李玄轻轻怕了拍女儿的背,动作温柔又细致,倒很像个正经爹爹。   阿梨狠了狠心,只当没看见女儿的可怜模样,转身要走,还没跨出去,便听到岁岁抽抽噎噎的声音了。   李玄则轻轻哄着女儿,温柔道,“岁岁不哭,娘不是不要你了,不哭了啊……”   很显然,李玄的安慰没多大用处,反倒雪上加霜了,小岁岁哭得越发厉害。   别说阿梨这个娘心疼,便连隔壁房间里藏着的侯夫人,都心疼得皱起脸,捂着胸口,恨不得立即推门去哄。   小心肝哭得也太可怜了,这当爹当妈的,都不怎么靠谱,怎么孩子哭了,也不知道哄呢?   爹妈都年轻,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啊……   但甭管侯夫人如何忧心,她到底是不敢大咧咧推门出来的,只能一脸心疼继续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着外边的动静。   比起苏家长辈那般几乎可以说是溺爱的宠爱,阿梨待岁岁,一贯还严厉几分,有点严母的模样,但她肯定也是疼女儿的。再者,岁岁那么小,李玄又是生面孔,她心里定然是害怕的。   阿梨到底还是不忍心,妥协了,她转过身,便见李玄抱着岁岁,站在门口,一大一小见她回头,全都眼巴巴盯着她,一副等她回心转意的样子。   阿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朝岁岁伸开手。   岁岁一下子便扑进娘的怀里,小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像是怕她再丢下自己,小声催促她,“娘,回家!”   小娘子心里大概是觉得,回家就安全了,就不用担心娘把她丢给别人了。   阿梨拍了拍女儿的背,旁边便递过来一块帕子,阿梨头也没抬就接了过去,给岁岁擦了眼泪,然后迈过门槛,进了屋子。   李玄看着母女俩的背影,眼里带了点笑意,回身关了房门,才跟着母女俩进了屋子。   一进屋,阿梨便晓得,李玄对岁岁是用心了的。   屋里坐榻上铺了层厚厚的毛毯,毛又长又软,上头堆满了小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他大概也是提前打听过岁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的喜好。   红红绿绿的多,鲜艳灿烂的颜色,各式各样没见过的玩意儿,岁岁方才还含着泪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小土包子似的盯着瞅。   阿梨没拦着,放她下去,道,“去玩罢。”   岁岁会走路,只是还走得没那么稳当,但她聪明,感觉走不稳,马上要摔的时候,就会停下了,等站稳了,再继续走。反正从她学走路起,前几个月还摔哭过几回,后来便一回都没了,阿梨丁点不操心。   可娘不操心,李玄这个当爹的,却是一下子惊了,也不敢去质疑阿梨的举动,但看着三头身的女儿摇摇晃晃的走,李玄一颗心都提在嗓子眼了。   他赶忙蹲下、身子,双手展开,护在女儿身侧,密切关注着她脚下。   一个前头走,一个后头护,阿梨坐下,瞧着这一大一小的动作,眼里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意。但等看到李玄看过来,便又立即收了回去。   岁岁摸到榻边,便被李玄抱了上去,好好的放到了坐榻中间,坐榻四周比中间多了层遮挡物,又垫了软软的棉枕头,岁岁坐在里头,怎么折腾都摔不下去。   一到坐榻上,岁岁眼睛亮亮地看着那堆小玩意儿,左手拿个叮咚作响的陶响球,右手又去抓红红绿绿的水鸭子布偶,还不忘仰脸去瞅关在鸟笼里的羽毛斑斓的鹦鹉,眼睛都不够用了。   李玄回头看了眼自顾自喝茶的阿梨,想了想,到底没去打扰她,陪着岁岁。   他是个脾气十分好的爹爹,什么幼稚的小玩意都陪着岁岁玩,糕点一口口喂。人都说隔代宠隔代宠,但李玄丝毫不逊色于苏府那几个长辈,也是宠得毫无底线。   不管阿梨在一旁如何作想,岁岁却是很满意的,甚至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肯朝李玄伸手,让他抱自己了。   李玄亦一把抱她入怀,父女俩亲密无间。   岁岁还是第一回 玩得这么疯,李玄原本还做了带母女俩出门的安排,当然,前提是阿梨愿意,但有岁岁在,小家伙金豆子一掉,阿梨疼女儿,自然不会不答应。但岁岁玩得有点太乐呵了,忘乎所以,别说出门,连回家都不大乐意。   阿梨一说要回家了,小家伙还有点懵,这就回家了?   岁岁抬眼看看娘亲,又恋恋不舍看了看被她蹂躏了一上午的布偶,垫在脚丫子下面的陶瓷兔子,还有许多还没来得玩的小玩意,小眼神可舍不得了。   阿梨站在一边,忍不住有点想笑,小没良心的,都乐得不肯回家了。   好在岁岁没纠结多久,一把丢开布偶,想了想,捡了根红红绿绿的鹦鹉毛,乖巧看向陪她玩了一天的男人,红着小脸,小声问,“唔……岁岁、带回家?”   李玄自然有求必应,当即点头,道,“剩下的也一起带回去,都是岁岁的。”   岁岁眼睛一亮,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还不忘道谢,“谢谢……”   说到一半,不知道怎么喊了,扭头求助看向娘亲,家里亲戚太多,什么叔叔伯伯舅舅婶婶,先前岁岁记不住,都是阿梨教她的。   阿梨却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看向李玄。   二人对视了一瞬,李玄到底不愿意阿梨为难,便摸了摸岁岁毛茸茸的脑袋,温声道。“叫什么都可以。”   岁岁皱起小脸,不明白什么叫“都可以”。娘就是娘,舅舅就是舅舅,曾祖母就是曾祖母,祖父就是祖父,什么叫都可以啊?   阿梨看着纠结的岁岁,静默了一下,淡淡开口,给了准话,“叫爹爹吧。”   李玄一怔,眼里划过浓浓喜意,而岁岁得了娘亲的话,便立即喊了爹爹,便扑进了李玄的怀里。   李玄抱着怀里香香软软的女儿,眼神却落在阿梨身上,久久不舍得挪开。   阿梨被盯得不自在了,转开脸,态度又冷淡了些,道,“天快黑了,我就先带岁岁回去了。”   这显然易见的冷淡,李玄听得有些失落,却没想过急于一时,便道,“我送你们吧。”又怕阿梨不肯,补了句,“我不露脸,只送你们到苏府门口。最近京城不太平,你们母女俩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阿梨也不知最近不太平,究竟是李玄哄她们的话,还是真的,但看了眼高高兴兴的岁岁,便点了头。 第75章   马车在苏府门外停下, 阿梨原微微低着头,察觉到马车停下,才略略抬起头, 便恰好撞入李玄的眼睛。   李玄双目如墨, 瞳如漆,就那般定定望着这边, 略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几分灼灼之意。   阿梨下意识想转开脸, 又觉得若避开, 便显得更尴尬了, 便只轻轻垂了眼, 去看李玄怀里的岁岁。   小娘子大约是玩累了,被李玄抱上马车后, 缩在他怀里,很快便甜甜睡去,圆圆小脸睡得泛起了红晕, 小手揪着李玄的袖子,胸口起伏着, 显然是睡得极香。   阿梨看了眼李玄, 伸出双臂, 低声道, “将她给我吧。抱了一路, 辛苦你了。”   怀中的小娘子柔软得犹如一团棉花, 轻飘飘的, 没多少分量,别说抱一路,便是抱一辈子, 他都是情愿的。但看着伸出手的阿梨,李玄自不愿意惹她不快,今日两人难得气氛这样好,他将孩子抱过去,送进阿梨怀里,动作轻柔打开女儿还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岁岁倒是没被折腾醒,犹如只回到母亲怀抱的小兽般,乖乖蜷进母亲怀中,还下意识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沉沉睡去。   但方才岁岁那么一动作,却是将阿梨和李玄惊了一跳,两人俱下意识放轻了动作,连呼吸都压低了。李玄更是微微倾身上前,动作熟稔拍着岁岁的背。   阿梨亦稳住身子,未有动作。   见岁岁又睡过去了,阿梨抬头,却蓦地察觉到,李玄方才微微倾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近得阿梨能够闻到,李玄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墨香很淡,但在一片昏暗中,人的五感仿佛就被放大了几倍。   墨香仿佛缠在她四周一样,阿梨屏住呼吸,略略朝后退了一点,耳根却不自觉烫了起来。   李玄原正哄着女儿,察觉到阿梨后仰的动作,以为她没坐稳,下意识便去扶她的后背,怕她撞到车厢。等手搂住阿梨的后腰,感受到那轻飘飘的力道,李玄才意识到,是他多虑了,阿梨只是朝后退了些,并不是坐不稳,朝后仰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李玄的手很快便收了回来,没装傻充楞,克制守礼,温声解释,“抱歉,我以为你没坐稳。”   阿梨只摇头,什么也没说,看了眼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的岁岁,道,“我带岁岁回去了。”   李玄轻轻嗯了声,他先前答应过,自己不会露面,不给阿梨无谓的麻烦,此时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只看着阿梨起身,抱着岁岁下了马车。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玄很想撩起帘子,看一眼母女俩的背影,但他既答应了阿梨,便不会反悔,故而手只握拳,放于膝上,微微闭目,侧耳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直到听到苏府大门开了后,又合上的声音,再捕捉不到一点阿梨和岁岁的声音,李玄才敲了敲车厢,沉道,“回侯府。”   徐徐图之吧,总好过将阿梨推得越来越远。比起旁人,他总还是占了优势的,岁岁是他的骨肉,看在岁岁的面子上,阿梨也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想到自己居然还要靠女儿才能“上位”,李玄眼里就多了几分无奈和好笑。   回到侯府,李玄进门,便被正院的嬷嬷堵了个正着,被请到正院去了。   侯夫人一见儿子进来,便迫不及待迎上去,面上满是激动神色,犹如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一样,抓着他道,“怎么样?阿梨可点头了?”   李玄被问得无奈,低声道,“哪有那样快的?母亲,您别再问了,我心里有数。”   侯夫人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真要把人逼急了,指不定阿梨吓得带着岁岁嫁到旁人家,那她的小孙女,便要跟别人姓了。   真要论起来,他们侯府是不占理的,人家是在府外生的孩子,又自己一手拉扯到能走能跑的年纪,这几年,他们侯府可半点力气都没出。如今自然是理亏的。   侯夫人面上失落,却是体贴道,“你说的也是,这事急不来的。”   虽这般说,可心里却是巴不得越急越好,她想抱孙子不是一年半载了,从前还能用外孙景哥儿解解馋,如今知道自己有孙女,当然就不一样了。   .   阿梨带了岁岁回家后,便去洗漱,换了衣裳出来,便看见岁岁已经醒了,坐在床榻上,阿黄站在床榻边,摇着尾巴。   阿梨走过去,轻轻摸摸阿黄,阿黄被摸得舒服了,扬起下巴,一脸惬意。   冬珠瞧见了,笑呵呵道,“阿黄只亲娘子和小娘子,旁人摸它,它都要躲的。”   自打上次阿黄护主的事情发生后,满院子的下人嬷嬷,没一个不喜欢阿黄的。阿黄的地位一升再升,连苏追那样不喜欢狗的人,见着了,都会吩咐下人给它肉骨头。   阿黄吃得圆了一圈,机警倒是一如既往的,如今入了夜,索性都不肯回狗窝了,都守在阿梨和岁岁的门口,十足的忠犬。   阿梨收回手,道,“这天越来越冷,再过半个月,都要打霜了。给阿黄弄个狗窝吧,安在门外便是。夜里让它睡,白日里便搬走,省得拦着人进出。”   冬珠笑吟吟应下。看了眼时辰,便去膳房要晚膳去了。   阿梨取了温热的帕子来,给岁岁擦脸和手,小家伙今日玩疯了,虽看上去还白白净净的,但肯定是沾了不少灰,流了不少汗的。   阿梨替她擦了手和脸,便去拿香膏给她涂抹,揉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彻底醒了。   岁岁眨眨眼,糯糯喊,“娘……”   “嗯?”阿梨应她,换了个地方抹香膏,随口问她,“怎么了?”   岁岁扬起肉肉的小脸,问她,“爹爹呢?”   阿梨被吓了一跳,也幸好冬珠不在,只有个听不懂人话的阿黄,否则她这么一句,得把人吓个半死。阿梨耐心同女儿道,“他回家了。岁岁,以后只有你和爹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才能喊爹爹。其他时候,你得喊他叔叔,或者不喊也可以。”   岁岁懵了,但见娘亲一脸严肃看着自己,还是乖乖点了头,小小声道,“噢……”   阿梨低头在女儿白嫩的脸上亲了口,夸她,“岁岁最聪明了。”   小娘子正处于很喜欢被人夸的年纪,当即把陪她玩了一日的爹爹抛到一边,笑嘻嘻搂着娘的脖子,同她撒娇。   第二日起来,才用了早膳,不多时,岁岁的哥哥姐姐们来了。领头的还是先前那个叫作宏业的郎君,一串小萝卜头进来了,先乱七八糟给阿梨见礼,喊她姑姑。   阿梨笑着给让丫鬟拿糕点来,一人先装了一小兜子,才问他们来做什么的。   照旧是宏业起来回话,小家伙一板一眼的,道,“回姑姑,我们想带岁岁出去玩。”   阿梨被他模样逗笑,拿了帕子掩住唇,含笑道,“好啊,宏业是哥哥,要替姑姑照顾好妹妹,好不好?”   宏业被寄予厚望,看了眼奶团子的岁岁表妹,感觉肩上的担子有点重,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了,“我会照顾妹妹的,姑姑放心。”   阿梨原本就是逗逗他,小孩子在府里玩,都是有稳重的嬷嬷丫鬟跟着的,水边去不了,高的地方去不了,但凡有一点危险的地方,嬷嬷都会拦着,哪有什么危险。她便道,“那你们带岁岁去玩吧。”   宏业一听,喜上眉梢,倒还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去牵妹妹的手,一副小哥哥模样道,“妹妹,我牵你走。”   岁岁倒不怕哥哥姐姐们,高高兴兴跟着走。   阿梨笑眯眯看着几个小萝卜头出了门,便去忙拖了几日的正事了。   阿梨的母亲出自谢氏,名门之后,比起苏府,门第都还要高些,故而嫁妆很是丰厚,丰厚得令阿梨咋舌。她还没见过,哪家的贵女,嫁妆能有这么厚的,便是当年李元娘的嫁妆彩礼,加起来都不敌阿梨母亲的一半。   但说起来,明明宗室底子应该更厚些,可见谢家在嫁女一事上,是很舍得的。   阿梨回来后,母亲的嫁妆,便尽数给了她。阿梨前几日在屋里翻了会儿,今日才腾出功夫来,想好好把母亲的嫁妆给摸清楚了。   爹爹既然放心交给她,那她定然不能稀里糊涂的,反叫旁人侵占了母亲的嫁妆,那便成了她的罪过了。   阿梨沉下心,倒了杯茶,坐在花窗下琢磨账册和地契,一边翻,一边在自己的册子上记一笔。   日光透过花窗照进来,秋日的太阳并不热烈,连阳光也是柔和的,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个光斑。连屋外的虫鸣声,都仿佛轻了下来。   阿梨看了许久,觉得脖子酸了,正松了手,揉了揉脖子,便从花窗见冬珠急匆匆经过的身影。   阿梨正疑惑,却见冬珠从正门进来了,着急忙慌道,“小主子哭了,劝都劝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阿梨闻言,立即起身,很快便随着冬珠,寻到了几个小孩儿玩耍的地方。   就见正中间,一个穿白衫的郎君站着,面色无奈,却抱着个小娘子,拍着她的背,边轻轻哄着。   那哭得正撕心裂肺的小娘子,则正是岁岁。   阿梨走过去,唤了声岁岁的名字,岁岁听到娘的声音,立马扭过头,要朝她怀里扑,一扑,却没成功。   后退了一步的卫临顶着胸口两个脏兮兮的小手印,一脸无奈。   说起来,卫临也挺无辜的,他只是来府里拜见老师,结果出府的路上,和这群小萝卜头遇上了。   再然后,从天而降一只鸟,落在奶团子似的小娘子脑袋上了,小娘子当时就被吓哭了。   卫临站得近,自然下意识去驱赶那鸟,一把抱住吓得直哭的岁岁。   那鸟也是个记仇的,居然打了个几个圈后,久久不肯离去,直到下人们反应过来上前驱赶,那鸟才不得不飞走,就这般,临走前,也不忘留下了“离别礼”。   卫临护着岁岁,便被淋了一身的鸟屎,岁岁也只少些,但脑袋上也弄脏了。   阿梨听罢缘由,又心疼又好笑,自家女儿真够倒霉的,莫不是昨日欺负了鹦鹉,今日便有亲戚来报仇了?   阿梨微微摇头,伸出手去抱过岁岁,又谢过卫临,道,“我叫人去借身干净衣裳,您换了再回去吧。”   卫临这副模样,自然出不了门,也只好答应下来。   几人回到院子,阿梨叫冬珠去兄长那里借了身衣裳,自己去给岁岁洗漱,好一番折腾,脏兮兮的小岁岁,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干净。   小家伙还后怕着,紧紧搂着娘的脖子,委屈死了,哭唧唧道,“我臭!岁岁臭!”   阿梨忍住笑,怕伤了女儿的心,亲她一口,毫不嫌弃道,“不臭不臭,现在香了。”又怕她一直惦记着,便柔声道,“走,带你去跟卫叔叔道谢。他刚才救了你,你要谢谢人家,好不好?”   岁岁满脸哀愁,还沉浸在自己臭了的悲伤中,慢吞吞点点头。   阿梨抱她出去,便见卫临已经换上了苏追的衣裳,玄色的锦袍,卫临穿在身上,居然也不显得违和,倒比白色更衬他。卫临着白时,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着玄时,身上忽然有了种不一样的气场,不大像个文弱的文官了。   但他一转脸,露出那张温文儒雅的脸,倒又打破了方才的感觉了。   阿梨抱着岁岁上前,岁岁乖乖道谢,“谢谢叔叔。”   卫临挺喜欢岁岁,摸摸她的脑袋,桃花眼笑得弯弯的,道。“不用谢。” 第76章   八月初三, 吴家大夫人亲自来了苏家,为自家儿子和苏家三娘子苏曦定婚。   两边长辈早已私下递过话,什么都商量得差不多了, 眼下定婚, 也只是走个形式,把名分给定下。   吴家却没因此稍有懈怠, 从上门到吃定婚饭,桩桩件件都为着女方家中考虑, 处处紧着苏家来。   就这般, 苏吴两家小儿女的亲事, 便算彻底定下了。吃了定亲饭, 两家便是亲家了,之后逢年过节, 都要按亲家的关系来走动联络了。   定亲翌日,几个姐妹们约在一处说话,因阿梨有个岁岁, 不方便带出门,便把位置定在了阿梨的院里。   用了早膳, 三姐姐和七妹妹便一前一后来了。   阿梨笑着望过去, 招呼姐妹们, 便见三姐姐苏曦眉眼含喜, 定亲次日, 穿得身杏红的襦裙, 眼角眉梢俱含着甜, 心里暗道,三姐夫真是好福气。   自家三姐姐这样的,模样生得百里挑一, 性子更是温善柔德,这样的娘子,哪家不争着要。   “三姐姐,七妹妹,你们坐。”阿梨招呼二人,坐下后,姐妹几个说起了话。   因苏曦刚定亲的缘故,作为妹妹的苏薇,便十分好奇,一直追着问,几人的话题,也一直在成亲的事情上打转。   苏薇捂着嘴偷笑,打趣道,“六姐姐不知,昨日给三姐夫的那身衣裳,是三姐姐亲手做的,熬了好几宿呢,那灯油都不知费了多少。”   三娘子被打趣得面上薄红,嗔了眼妹妹,却是道,“你眼下笑我,哪日你定了亲,便换我笑你了。”   姐妹几个笑作一团,阿梨又问道,“三姐姐,那你成婚那日,叔叔婶婶可会回来?”   姐妹俩的父亲一直在外当官,这些年回来的少,但儿女成亲这样的时候,为人父母再缺席,便说不过去了。   苏曦还未说,七娘子便替她开了口,道,“自是回来的。爹爹写信回来,说到时候会同陛下告假,亲自送姐姐出门。”   阿梨听完,很替姐妹俩高兴。虽说苏家亲人和睦,各房也都互帮互助,但毕竟父亲母亲不在家中,姐妹俩平时多少还是有些孤单。   况且又是嫁人这样的大事,至亲若不能出席,便十分遗憾了。   姐妹几个正说着话,却见祖母身边的嬷嬷过来了,行礼后朝阿梨道,“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老太太发话,阿梨自不敢耽搁,辞别一双姐妹,便去祖母处。   进屋后,却见屋里堆满了绫罗绸缎,成匹成匹堆在大桌子上,阿梨差点都没处下脚了。   苏老夫人朝阿梨招手,阿梨便立即过去了,看了眼那绫罗,有些疑惑,“祖母,家里有什么喜事吗,怎的堆了这么多料子?”   苏老夫人乐呵呵笑,随手扯了块料子,搭在阿梨的肩上,比对了一下,满意点点头,边道,“也不算得喜事,方才宫里来了人,是太后身边的公公,说太后千秋宴,准我入宫,贴上还有你的名字。”   说着,怕阿梨不明白,又解释道,“你刚回来,还不大清楚,太后与你母亲同出一族,也是谢家女,若论辈分的话,你还得喊太后一声姑外祖母。”   说着,放下手里那匹料子,朝一旁嬷嬷道,“这匹鹅黄的留下,衬得沅姐儿气色好,只是进宫穿不合适,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做成袄子,入冬穿正好。给薇姐儿也做一身,曦姐儿的用那匹海棠红的,喜庆些。”   阿梨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便被祖母和几个嬷嬷围在中间,试了几十匹的料子,站得腿都酸了,兴致勃勃的祖母才大手一挥,道,“方才我点了的那些都留下。”   阿梨一听,看着那堆成小山的料子,都傻眼了,忙推辞道,“祖母自己留着用吧,我哪里用得了那么多。”   苏老夫人乐呵呵道,“有什么穿不完的,你瞧那花花绿绿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哪里穿得了,你们姐妹几个穿才合适。”   长者赐,不可辞,阿梨便也只好心怀不安收下了。   过了会儿,又有嬷嬷来给她量身,一番折腾下来,倒是用午膳的时候了。老夫人便发了话,叫阿梨陪她一起用膳,被来回跑折腾了。   午膳上来,俱是些养生清淡的,阿梨不太挑嘴,什么口味都爱,边伺候着祖母,边吃得津津有味。她舀了碗菌汤递过去,道,“祖母,您试试这个。”   苏老夫人见孙女吃得高兴,还不忘给她夹菜,脸上笑得褶子都深了些,接过来尝了一口,道,“是做的不错。”   老人家胃口差,平日吃不下什么的,但看着个胃口这么好的晚辈坐在身边,心情好了,胃口也跟着好了,等到放下筷子,伺候的嬷嬷还笑着道,“老夫人今日胃口真好,比昨儿多用了半碗。”   苏老夫人笑道,“我看沅姐儿吃得香,也跟着有胃口了。”   阿梨刚放下筷子,闻言便道,“那我日日陪祖母一起用膳。”   苏老夫人笑开了花,边拍着孙女的手,边疼爱道,“你来就是,祖母还能少一口饭吃?祖母自己饿着,都不能让你饿着。”   那嬷嬷也跟着笑起来。   这话说得她很贪嘴似的,阿梨脸颊微红,但被长辈这样疼爱的打趣时,又有种很温暖的感觉,小声道,“祖母快别笑我了。”   等主仆二人止了笑意,阿梨才扶着祖母的胳膊,道,“我陪您出去走走吧,消消食。”   苏老夫人应了下来,祖孙两个迈过门槛,来到宽敞的庭院散步。边散着步,苏老夫人边开始给阿梨说入宫要注意的事。   阿梨聪明,听一遍便记得差不离了,苏老夫人又怕她忘了,便道,“太后的千秋节也不远了,就这个月初九,等会儿让龚嬷嬷跟你回去。她是宫里出来的嬷嬷,你跟着学一学。”   阿梨应下,但其实对于进宫,她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上回贵妃召见,她都感觉浑身不自在,这会儿要见的人是太后,她心里更没底了。   苏老夫人人老了,但不糊涂,自然看得出孙女的害怕,和蔼安慰道,“不用害怕,太后性子极好,对我们这些臣妇一贯和颜悦色,十分和蔼慈善。你见了便晓得了。”   阿梨只得点头。   从祖母这里回去,阿梨便闭门不出,认认真真跟着嬷嬷学规矩。   几日后,便到了太后的千秋节。   凌晨,天还未亮,阿梨便起来收拾打扮了,手巧的丫鬟替她梳了个髻,戴了簪钗,又换上了专门为进宫准备的衣裳。今日天有些凉,丫鬟又捧了一袭樱桃红的披风,替她披上了。   丫鬟朝后退了一步,一直在一旁伺候着的龚嬷嬷,则细细打量着装扮整齐的小娘子,心下忍不住啧啧称奇。她在宫中伺候多年,见过的宫妃不少,什么倾城绝色未尝见过,可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六娘子,丝毫不逊色于宫妃。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身上还有些纯真,眼神澄澈如水,偏又生养过孩子,细腰圆、臀,胸前亦是一对鼓鼓的小桃儿,妩媚不失纯稚,眼角眉梢都如带着软钩子一样。   素日里素面朝天的,还不如何显得,如今盛装打扮,才显出那独有的妙处来。   龚嬷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得想到,六娘子与谢氏的渊源,莫名想到,若是六娘子是谢氏女,说不定早已嫁了皇子了。   毕竟,谢氏女进宫做皇后宫妃,是众人习以为常的事。太后、谢贵妃不都出自谢氏么?   阿梨等着龚嬷嬷点头,久不见她有什么话,有些疑惑抬眼,轻轻喊她,“龚嬷嬷?”   龚嬷嬷被喊得回神,忙露出个笑容,道,“六娘子这样便极好。”   阿梨颔首,眼看着进宫的时辰要到了,便抬步朝外走,刚上回廊,便看见了爹爹,他站在回廊上,双手背在身后,天还未亮,回廊上点着烛,微风拂过,底下的影子也跟着一颤一颤,显得有几分寂寥。   阿梨走过去,轻轻喊了声,“爹爹。”   苏隐甫闻声转过身,笑了下,道,“爹爹送送你。”说罢,伸出手来。   阿梨将手放上去,觉得爹爹的态度有些怪怪的,但又看不出哪里怪,便只能按下心里疑惑,随口问,“爹爹今日要去早朝吗?”   苏隐甫微微摇头,“今日不用,太后千秋宴,陛下亦要为太后庆贺。”   阿梨对朝中之事不太清楚,还以为早朝是很严肃的事情,实则还真不是,至少本朝不是。本朝早朝五日一回,遇上什么大事,朝后延几日,也是常有的事。毕竟,有什么紧急大事,一般内阁看过之后,就会呈给陛下,真要等朝上几百官员讨论,只怕事情都尘埃落定了,都没讨论出结果来。   不多时,便到了正门,祖母还未来,黑压压的天还有几分寒意,阿梨怕冷,拢了拢披风,又看爹爹只穿了件直缀,便道,“爹爹回去吧,别着凉了。”   苏隐甫却只摇摇头,道,“无妨,爹爹送你出门。”   阿梨不明就里,只以为爹爹是怕她初次正式进宫,心里害怕,故而来给她底气的,便没说什么,只将袖里丫鬟塞过来的暖炉递给爹爹,道,“那爹爹暖暖手。”   苏隐甫接过去,唇边多了点笑意,道,“你母亲也畏寒,入秋便爱揣着暖炉。她自己畏寒,便觉得旁人也怕冷,走到哪里,都爱给人递暖炉。”   阿梨很少听爹爹提起娘,此时便认真听着,心里有些高兴,贵妃说她生得不像娘,但她和娘都有一样的习惯,可见她和娘还是有相似的地方的。   她毕竟是娘的女儿呢。   父女俩说了会儿话,苏老太太终于被嬷嬷扶着来了。   阿梨跟着祖母乘着苏家的马车,经东大街,与一众去宫中赴宴的各府马车,一同入宫了。   侍卫放行,马车经过宫门,被掀起一个角,阿梨从那处望出去,是很长很长的夹道。   旭日初升,一缕金光穿破厚厚云层,照在宫墙明黄的琉璃瓦上,富丽堂皇得耀眼夺目,摄人心魄。 第77章   太后千秋宴, 能参加便是极体面的事,满京城的官夫人谁不想分一杯羹,但位置有限, 真正能入宫的, 也就那么百来人。   千秋宴设在长秋殿,阿梨跟着祖母, 被引路的宫女引至此处,方落座, 便听得外头传来一声贵妃娘娘到的通传声。   阿梨循声望去, 便见谢贵妃从殿外行来, 一身华服, 梳着高高的发髻,两侧插着芙蓉金簪, 侧又一对碧玉扣,满头珠翠,华贵异常。   谢贵妃进门后, 众人俱起身见礼,阿梨也跟着祖母起身。   贵妃原含笑与众人颔首, 态度亲和, 直至目光落在阿梨身上, 蓦地一顿, 身子一僵, 倒是很快回过神, 行至自己的座位前, 坐了下来。   贵妃入座,众人亦跟着坐了下来。   谢贵妃双目缓缓环视四周,没看见自己想找的人, 目不斜视,左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敲。伺候她的宫女立马跪下了,压着声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谢贵妃侧过脸,在宫女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宫女便很快出去了。   这边小小的动静,并未惊动任何人,越来越多的官夫人和宫妃入席,原本空荡荡的正殿,也逐渐满席了。   这时,殿外有人高呼一声,“太后娘娘到。”   千秋殿内嗡地一下,立即静了下来,宫妃以谢贵妃为首,官夫人以雍王妃为首,俱起身相迎。   阿梨也跟着低着头,听到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后,她微微抬起眼,便见到走进来的谢太后。一身明黄宫袍,面容和蔼柔和,看得出年轻时候,定是个容貌极好的女子,此外掌中托着串三十六子念珠,两指轻轻扣在三通母珠上,念珠明黄的流苏散下,随着主人的走动,微微晃动着。   须臾的功夫,太后便已经走近了,阿梨恭恭敬敬垂下眼,却见面前停下了一双明黄的鞋。   除去太后,也没其他人了。   阿梨略略屏住呼吸,不明就里,好在太后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停下歇一歇,很快便走远了。   太后入座,柔和道,“不必多礼,都入座吧。”   众人有了动作,阿梨也跟着坐下,还未坐稳,便见太后似乎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隔得太远,她们也听不清,然后那嬷嬷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嬷嬷行至跟前,福身后道,“太后请娘子到跟前说话。”   阿梨一怔,不知为何下意识有些慌,苏老夫人倒是很为孙女高兴,先给那嬷嬷塞了袋金豆子,和气笑着道,“这孩子头回入宫,若有哪里不得体的,嬷嬷多指点指点。”   嬷嬷收了荷包,面上的笑更真了三分,七分真三分假的道,“老夫人且安心便是,太后娘娘最喜如六娘子这般的乖巧娘子,早说要见一见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借着今日千秋宴,才开了口。”   见太后似乎对自家孙女颇有青眼,苏老夫人心里先喜了三分,转头轻轻推了推还愣在原处的孙女,低声道,“沅姐儿莫怕,快随这位嬷嬷去吧。”   躲自然是躲不了的,阿梨心下深吸一口气,面上一派从容,抿唇露出个乖巧温顺的笑容,站起身来,先同祖母福了个身,再跟在那嬷嬷身后,朝太后所在之处走去。   长乐殿不大,她们苏家的位置也算靠前的,没走多远,便已经到了太后跟前了。   阿梨恭恭敬敬跪下,行礼分毫不差,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那截纤细柔软的腰肢,被谢太后看在眼里,老人眼中多了几分深意。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阿梨说罢,便感觉周边蓦地一静,似乎有不少沉沉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无形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她下意识将背脊挺得直了几分,她既是苏家女,心里再怵,也不能丢了苏家颜面。   谢太后倒是对来自妃嫔的视线,恍若未觉般,伸出手,轻笑着道。“你这孩子真是实诚,自家人还跪什么,快起来,到哀家身边来。”   阿梨站起身,便被嬷嬷引到太后跟前,旋即被太后那双保养得当、肌肤细腻如少女般的手,给握住了,虽未抬眼,但她感觉得到,谢太后在打量着她。   而此时的谢太后,也的确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眼神稳稳划过面前娇美小娘子的眉眼,从如远山的眉,到挺翘的鼻,再到红润湿软的唇,这样年纪的小娘子,正是最招人的年纪,减一分则太淡,增一分则太俗,就这般才刚刚好,连略低着头的慌乱,都恰好能激发男子的怜爱。   老夫少妻么,说不定还能多疼几分。   谢太后扫过几眼,心下对阿梨十分满意,瞥了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宫妃,倒没再表达自己对阿梨的喜爱,将手收了回去,柔声道,“回你祖母身边去吧。”   这话一出,阿梨能明显感觉到,不止她,身边许多人,都蓦地一松,紧张的气氛,似乎也随之松了下来。   阿梨又一福身,刚欲转身要走,却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通传声。   “陛下到——”   满屋子的人,除了起身的太后,全都一下子跪了下去,阿梨此时自不能鹤立鸡群,来不及赶回自己的座位,便飞快往角落里退了几步,旋即随着众人一起跪下。   皇帝不急不缓进门,朝太后拱手,含笑道,“儿臣贺母后生辰。”   还没开宴,皇帝便匆匆赶来,可见是很给太后面子,太后面上的笑浓了几分,招手道,“快过来坐,皇帝自己瞧瞧,你一来,全都跪下了,都快起身吧。”   皇帝今日倒是好性子,对着满屋的女眷,他倒也的确和颜悦色了些,顺着太后的话,道,“都平身吧。”   众人俱起身了,阿梨也从角落里朝外走了几步,打算借这个机会,回祖母身边去。还没转身,便又被太后给叫住了。   阿梨脚下顿时停住,恭敬上前,又给皇帝陛下磕了个头。   皇帝垂眼,待看清阿梨的脸时,眼里笑意浅了几分,面上倒不露端倪,只道,“这是谁家女儿,看着如大公主一般大。”   太后瞧了皇帝一眼,道,“苏阁老家的。哪里便与昭容一般大了,可比昭容大了三四岁。”   皇帝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仿佛是想了想,才道,“苏卿家的?是贵妃侄女吧?”   皇帝说罢,被点到名字的谢贵妃起身回话,道,“回陛下,的确是臣妾的侄女。”   皇帝点头,从手上褪下一扳指,随口道,“既是贵妃侄女,那朕也算她的姑父了。姑父见侄女,见面礼总不能少。”   侍从忙接过那玉扳指,捧到阿梨面前。   阿梨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又谢过帝恩。   此时,宫妃们眉眼都露笑了,彼此看了眼,都不再盯着这边。   谢太后倒并不泄气,打趣皇帝,“你是天下之主,便拿个玉扳指糊弄人,这孩子乖巧温柔,性情贤淑,才不与你闹的。”   皇帝一笑,却是道,“母后说得也有道理,是朕小气了,来人,把朕新的那方宋砚取来。”   太后这才笑了,道,“皇帝倒是舍得。”   阿梨听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俩说话,头却一直低着,好在母子俩也没有一直不让走,很快太后身边的嬷嬷,便请阿梨起来,引阿梨回了座位。   阿梨一坐下,祖母便拉过她的手,一摸是冷的,原想问的话,倒是咽了回去,只怕了拍孙女的手,安抚道,“别怕,祖母在呢。”   阿梨点点头,觉得进宫太累了,若是可以,下一回再也别进宫了。   都说深宫似海,可不是么,便是至亲至爱,说起话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谢贵妃等宫妃对着陛下,倒不似对着自家丈夫,更像是伺候主子。   当然,对皇帝而已,除了太后外,其余人也的确全是奴才。   很快开宴,阿梨动了几筷子,便没什么胃口,好在倒也无人把心思放在吃的上面,宴上一直热闹着。   皇帝重孝,太后千秋,宫妃们自是要绞尽脑汁,讨太后欢心,毕竟,陛下未曾立后,如今宫中也久不进新人了,众人恩宠都寡淡,但若是得了太后青眼,登上后位,也不无可能。   宫妃们一个比一个起劲,捧出的东西,也一样比一样贵重,要么价值连城,要么举世罕见,倒令阿梨大开眼界。   太后显然很是高兴,频频举杯,太后举杯,众人自然要跟着喝,一连三四杯下来,阿梨都觉得眼前有些花了。   苏老夫人看了眼面色红得不像话的阿梨,忙去摸她的脸,一摸便是滚烫的,再看阿梨连眼神都迷茫了,着急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老实,沾沾唇便好了,不必一口气喝完的,也怪我,该早些同你说的。”   阿梨迟缓眨了眨眼睛,听到祖母说的这番话,张张嘴,想说,她是只沾了沾唇呀,满打满算都没有半杯下肚,按说不该就这么醉了啊。   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皮子却重得不像话,撑着身子的胳膊软了下去,整个人趴在了桌案上。   见孙女直接醉得睡着了,苏老夫人心里急了,虽说没人会揪着个小娘子的错处,但宴上醉酒,怎么都还是不好的。   一旁伺候酒水的宫女蹲下/身,体贴道,“娘子醉了,奴婢扶她去歇一歇。殿里安排了房间,是特地为诸位夫人娘子准备的。”   这倒也不奇怪,陛下时常设宴,宴上醉得走不了路的大臣,不在少数,都是在前殿寻个地方安置的。太后千秋宴,有此安排,倒也正常。   苏老夫人没丁点怀疑,递过去个荷包,道,“那劳烦你了。”   宫女接了荷包,招来另个宫女,二人一起轻手轻脚,扶起“烂醉”的阿梨,朝长乐殿特意备下的房间去了。   苏老夫人看了眼被宫女扶走的孙女,心道,沅姐儿这酒量未免太浅了些。   见此处少了一人,便有宫女上前,将阿梨用过的酒盏和酒壶收了起来,带出殿去。 第78章   殿内依旧歌舞升平, 无人察觉走了一人。   几个尊位的妃子献了礼,位份再低的,便没那个机会, 在太后跟前献礼了, 都止由监官站在大殿中间,将礼单诵过一遍, 谢太后再和颜悦色夸几句,赏点东西, 便算完事了。   皇帝倒是一直陪着, 皇帝今年年近四十, 年纪并不大, 年轻时候亦是跟着先皇学过骑射功夫的,经年未曾落下过, 依旧丰神俊朗,又身居高位,九五之尊, 身上那股子贵气,旁人是学不去的。   但他近年不大入后宫, 有子的妃嫔还好些, 无子的不就盼着宠了麽, 时不时将缠绵的眼神递过来。   皇帝自不会在母后的生辰宴上宠幸妃子, 况且, 他在女色上, 一贯克制寡淡, 故而只坐着,未曾理睬来自妃嫔们的眼神。   谢太后看在眼中,身子微微踉跄, 像是醉了般,右手扶额。身边宫人立即察觉到了,扶住太后,低声道。“太后……”   满屋子的女眷,皇帝自不会把心思放在臣子家眷身上,故而太后一有动静,他便察觉了,亲自递过去一只手,孝顺关切道,“母后……”   谢太后倒是摇摇头,摆手笑道,“不服老不行了,想你父皇在的时候,哀家虽不能说千杯不醉,但也是能陪你父皇喝上几壶梨花白,哪想现在,才几杯薄酒,就坐不住了,果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皇帝听谢太后提起先帝,眉间却是缓和了几分,当年父皇与母后,的确是伉俪情深。那时,他也不会忌惮什么,如今却是……   到底是生疏了——   皇帝心中生出些愧疚,低声道,“母后何须妄自菲薄,您身子骨利索着。这酒喝多了伤身,儿子也不喝了,扶您去歇会儿。”   说罢,母子俩起身,妃嫔们瞧见,自不敢妄动,俱起身行礼,目送二人离开。   谢贵妃坐下后,却是看了眼远处,见苏老夫人身旁无人,神色微微一变,却没什么动作,依旧稳稳坐着,心下焦灼之意却是有增无减。   她轻轻垂下眼,太后到底不肯死心。   皇帝扶着谢太后来到后殿,宫人们见母子气氛融洽,倒未敢上前,只撩起帘子,看着皇帝将谢太后扶到榻上。   皇帝又蹲下/身,亲自替谢太后脱了鞋,盖了被褥,事孝至亲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谢太后微微垂下眼,视线落在长子身上,唇边笑着,却有一丝寞落之意,道,“皇上想抬举三皇子,哀家不反对。那孩子是孝顺的,但封三皇子生母为后,是不是要再斟酌斟酌。一国之母,若出身过于卑贱,在后宫之中,怕是难以服众啊。”   皇帝似是早料到太后要说什么,只是一笑,道,“出身高低,都是朕的女人,章妃柔顺,后宫以贵妃为首,从来不让朕操心,又有母后坐镇,章妃纵是不能服众,也还有母后您帮儿子看着。儿子不指望章妃,儿子指望的可是母后。”   被儿子戴了顶高帽,太后却高兴不起来,只定定看了眼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却处处忌惮她的儿子。   皇帝是她生的,她心里明白,皇帝这个人,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喜欢谁,就要把所有好东西都加诸于身,后宫之中,无人得他这般偏爱,但过目不忘的三皇子,却得了他的青眼,连生三皇子的章妃,都要一并抬举。   这可真叫她这个当太后的,心里不舒坦了。   大皇子二皇子都在她膝下养大,皇帝不喜欢,偏喜欢三皇子。   到底是喜欢三皇子,还是不喜欢她抚养过的皇子,太后心里忍不住琢磨着,越想越深,面上却露出点疲意来,微微摆手,叹息道,“哀家累了,皇帝自去忙吧。”   皇帝也佯装无恙,孝顺儿子当到底,亲自替太后掖了被角,吹灭了灯,轻声道,“那母后歇吧,儿子不打扰母后清静了。”   说罢,抬步走了出去。   才走出几步,却见一宫女急匆匆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碗汤,见到陛下,似是一慌,立刻跪了下去,手没端稳,宫女下意识朝前一扑,一声脆响,瓷碗落地,汤溅在皇帝的衣袍上。   宫女吓得半死,拼命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还未开口,帐子后的谢太后却是被惊醒了,撩了帘子,看了眼满地的瓷片,再看皇帝弄湿的袍子,呵斥那宫女,“谁教的规矩?自己下去领罚!”   又喊了嬷嬷进来,嘱咐道,“去把哀家给皇帝新作的那件袍子取过来。”   嬷嬷一迟疑,看了眼皇帝,道,“那不是您留着给陛下寿辰用的……”   谢太后坐起身来,“再做新的便是,去取。”   嬷嬷应下,很快捧了件新袍子来,皇帝看了眼,绣工并不高超,用的是上好的料子,针脚也很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心中有些动容,便道,“胡太医说了,您的眼睛要养着,怎的还亲自做了衣裳。”   谢太后起身过来,拿起那袍子,在皇帝身上量了量,面上露出淡淡的笑,道,“又不是日日做,不过每日动几针,皇帝小时候的衣裳,不都是哀家做的?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好了,快别耽搁了,去换了吧。”   皇帝闻言,不由想到自己年幼时,母后对他的处处维护,深深看了眼慈母模样的母亲,到底是点了头,“好。”   嬷嬷在前迎路,很快,皇帝便进了另一间空着的殿房,踏进门,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皇帝在原处站了站,面上神情已淡了下来,方才的感动,也看不出分毫了。他走过去,便看见帐子后榻上卧着一人,似乎睡得不甚安稳,低低娇吟声。   甜香、娇声、欲盖弥彰的帐子、暗黄的烛光……气氛旖旎而暧昧,但不知为何,皇帝心中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心如止水的让皇帝自己都觉得惊讶。   皇帝后退几步,敲了敲窗户,立即有暗卫从外打开了窗,低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看了眼那帐子后的人,道,“把人——等等,去找个力大的宫女,把人带走。”   暗卫毫不迟疑,立即应下,片刻便带了个嬷嬷,二人从窗户中进来,嬷嬷去到帐边,撩开帘子,便见到榻上卧着个女子。   外裳已经脱了,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曲线。女子似是醉了,眼半睁半合着,双目犹如含着春水般,好一番海棠春睡模样。一打开帐子,那股甜腻的香味,便一下子涌了出来。   连那受过训练的暗卫,都当即跪了下去。   皇帝不知为何,面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道,“滚出去!”   暗卫立即翻窗出去,跪在窗下,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   嬷嬷力大,揽了一旁的披风,一把把榻上人罩住,又一下子背到背上,将人背出帐子。皇帝却没朝那边看一眼,只道,“找个冷清宫殿安置,让太医给她解了药性,送出宫去。”   嬷嬷应下,背得稳稳当当的,跳窗出去。   人一走,屋内那股甜香倒是渐渐散去了,皇帝却没来由地恼火,脸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   .   阿梨伏在嬷嬷背上,因她的动作,又被外头冷风一吹,整个人已清醒了几分,脑子还是糊涂了,身上还是热的,脑子里却知道,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   她喝的酒里,一定被人下了药。   想到皇宫内那些龌龊事,阿梨心下一凛,身上燥热袭来,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血顿时涌了出来,剧痛之下,她思绪却一下子清晰起来,身上那股燥热仿佛也褪去了些。   她轻轻握住刚才小心取下来的短簪,心底默念了几个数,等见四周已是荒凉,用力扎在身前人的后颈处。   嬷嬷吃痛,下意识去摸后颈,手一松,阿梨从她背上滚了下来,手被地上的枯枝扎得生疼。   嬷嬷伏在地上,手捂着后颈,阿梨趁着她无暇顾及自己,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辨不清自己在那里,只知道往无人隐蔽的地方跑。   害她的是谁,她一无所知,也不敢同人求救,只敢朝前跑着,直跑得浑身汗涔涔,手脚发软,才不得已躲进个无人的房间。   她进去后,还未稍有喘息,便又听到一阵低低的抽噎声,像是孩童的声音,然后面前的那扇门,便被从外推开了。   才觉得自己逃出生天的阿梨,和怕丢人、只是想找个隐蔽地方哭的三皇子,彼此面面相觑。   三皇子生母出身寒微,宫人出身,而大皇子和二皇子身后母族都十分强势,看不惯他受父皇宠爱,二人经常合起伙来欺负他。   三皇子起初哭着向父皇告状,却被罚着跪了一夜,威严的父皇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只冷冰冰道,“朕没有懦弱无用的儿子。”   三皇子才不敢哭了,每回想法子算计回去,但孩子就是孩子,委屈了没人哭,便自己找了个偏僻的宫殿,总是躲着旁人,悄悄来这里。   却没想到,今天一推门,便被人擅闯了他的小天地。   三皇子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声音还带着小孩子的稚嫩,却已经有了皇家威严,“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内宫!”   阿梨站都站不住了,更别提逃,被小孩子发现,总比被大人发现得好,便咬了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清醒着,对面前的小郎君道,“我是来给太后贺寿的。”   说到太后,三皇子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点哀怨来,太后最讨厌他了。   太后生辰,他送了自己抄的佛经,手都抄酸了,太后连翻都没翻,于是看了眼面前狼狈不堪的阿梨,想了想,道,“太后也不喜欢你送的礼,她罚你了?”   阿梨胡乱点头,露出点可怜神态,果然见面前小郎君仿佛心软了些,才哀求道,“你能帮我传个话吗?”   三皇子却歪了歪头,走到阿梨身边,看她脸上通红,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几分亲近之意,问道,“你病了吗?我给你喊太医吧……”   “不行。”阿梨哪敢继续在宫里待下去,眼下只想快点出宫,她勉强伸手,拉住小郎君的袖子,低声哀求道,“替我传个话吧……”   被这般柔声哀求着,三皇子一愣,居然下意识点了头,“好。”   点完头,心里立马生出点后悔,完了,母妃都嘱咐过他,不能多管闲事的。   他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下来了? 第79章   文英阁外   值勤的小太监正缩着脑袋犯困, 忽的眼角瞥见个矮墩墩的身影,一个激灵醒了,再看面前冰雕玉琢般的小皇子, 忙殷勤弯腰躬身, 连声道,“三皇子如何来了?”   此处是办正事的地方, 内阁便设在此处,令六部并大理寺等各部, 都会每日派人在此, 一般进宫面圣的官员们, 也都会在文英阁坐一坐。   但皇子们都还小, 大皇子都不过十三,都还在文渊阁念书, 平日并不会往这里来。   三皇子在宫人面前还是很有几分皇子的威严在,只点点头,言简意赅开口, “我有一疑,想请教大理寺之人, 今日来文英阁的, 可是大理寺那位少卿?”   太监从早守到晚, 自然记得来的都是些谁, 况且这有章可循的。便殷勤道, “今日的确是李少卿。”   三皇子心道, 自己果然没记错。方才那姐姐脱口而出喊出的几个名字里, 他唯一认得,且还能搭得上话的,也只有这位大理寺少卿了。   太傅告病, 大理寺少卿还曾给他们上了几堂课,说起来,三皇子自己是觉得,这位大理寺少卿人虽年轻,话也不多,但讲课的方法和内容,都比慢吞吞的太傅好了不止一点。   当然,这等不敬师长的话,三皇子虽小,却也知道说不得。   李玄听到下人通传时,还心头一怔,一时起了戒备心,他也算是皇帝信重的臣子,自晓得皇帝隐隐有立后之心,立后不稀奇,但立后这动作背后,却是富有深意。   至于三皇子,李玄倒没什么感觉,皇帝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纵使立了储君,也不知何时才能继位。他没必要舍近求远,去讨好下一任储君。   但三皇子找上门,他又当了皇子几日的先生,不见却是不行的,遂搁下手里的笔,理了理袖子,踏了出去。   见到坐着的小团子,李玄倒是毫无芥蒂行了礼,拱手道,“臣见过三皇子。”   三皇子摆摆手,示意伺候茶水的宫人退下,自己却是急急忙忙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先作了作揖,不失恭敬道,“李大人于我有授课之恩,不必多礼。”   李玄从前是十分不耐烦小孩子的,小孩子没定性,喜怒无常,除了那能哄骗人的外表,哪里都十分讨人厌。尤其是宫里的皇子,更是娇生惯养长大,脾气一个比一个大。   但自从自己有了女儿后,倒是改善了不少,看着面前听话守礼的三皇子,心下有了几分好感,微微颔首,“三皇子找臣,所为何事?”   三皇子纠结了一小会儿,心里生怕给自家母妃惹麻烦,但一想到还在等他带人去救的姐姐,又做不到视而不见,心里百转千回,还是试探着开口了,“少卿大人认得一个叫苏沅的娘子吗?大抵这样高,眼睛差不多这样大,——”   小郎君还试图描述一下阿梨的模样,李玄却神色骤然一变,打断了他的话,“我认识。三皇子为何问起她?”   说罢,李玄神情不自觉沉了下来,阿梨进宫,他是知道的,可阿梨怎么会与三皇子扯上什么关系,她是来给太后贺寿辰的。   李玄强压下心里的急迫,尽可能缓和语气,“三皇子可否告诉微臣,她现下在何处,一切可好,您又为何问起?”   三皇子应了声。心里却在想,他还是第一次看李少卿慌了神的模样,明明父皇发火,他都只是从容跪下请罪的人呢。   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不过,他应该是可信的。   三皇子在心里给李玄盖了可信的戳子,便不再迟疑,道,“少卿随我走。”想了想,又解释道,“她好像不太舒服,脸上好红,像是发烧了。”   但李玄听了这话,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了,好好进宫来赴宴的人,又怎么莫名其妙不舒服,若是不舒服,以苏府对阿梨的疼爱,绝对会替她告假。   只怕是遭了人算计了——   李玄心中越发焦灼,面色却愈发冷了,上前一步,弯腰抱起三皇子在怀里。   三皇子被抱得一愣,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听得耳边一个沉沉的声音,李玄道,“抱歉,这样快些,劳烦三皇子指路。”   自己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   三皇子脸上微红,不自在地咳了声,倒是继续指路了。   .   却说阿梨这头,三皇子走后,她便意识朦胧躲进了柜子里,一片寂静黑暗中,她才找回些许的安心。   察觉到意识有些远去,阿梨赶忙用短簪在胳膊上划了一道,疼痛之下,思绪才又回笼。   阿梨尽可能保持清醒,忽略发热的不适,冷静下来想自己该怎么办?   方才那个小郎君若是替她传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没有,她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她得想法子自救才行……   再等一刻钟,若是还没人过来,她便出去,先找水,不管什么药,迷药也好,其它药也罢,只要喝够多的水,便能压住药性。   待药性缓了,再用疼痛刺激,只要她能顺利寻到苏家的车马,便能安全了。   长乐殿是绝不能去的,阿梨如今不敢信这宫里的人了,只敢寄希望于自家人。   黑暗的柜子里,阿梨一点点在心里计算着时辰,不清醒了,便用短簪划一道,或是咬住舌尖,竭力保持着清醒。   直数到心里那个数字,都没听到任何动静,阿梨终于不再寄希望于旁人,抬起软绵无力的手,去推柜子门,因手没什么力气,便借了身子的力,一推之下,那柜子猛地一下开了。   阿梨整个人亦失力般,从柜子里滚了出来。   就在那一刻,李玄带着三皇子推门而入。   .   同一时刻的长乐殿   苏老夫人却有些坐不住了,有些担心醉酒的孙女,看了眼后边,却是没寻到方才那个带走孙女的宫女,想了想,便起了身,出了长乐殿。   有宫女上前询问,老夫人便道,“方才醉酒,被宫女扶着去歇息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那宫女却没带她去看阿梨,而是轻声道,“太后请您过去。”   苏老夫人心里糊涂了,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太后要找她说话,闻言也只是一愣,但太后有请,她肯定不能不去的,便点点头。   二人来到后殿,谢太后倒没歇着,衣衫齐整,坐在那里,见了苏老夫人,便和善一笑,道,“自打哀家那侄女去后,倒是许久没这般坐着说话了。”   提起病逝的儿媳妇,苏老夫人心里有些唏嘘,但难过倒已经不深了,也只是点头,“是啊,云珠福薄,好在她在天之灵,还庇佑着阿沅,让阿沅认祖归宗。”   谢太后只含笑,“云珠那孩子是福薄了些。”话锋却一转,提起了阿梨,道,“但阿沅的福气,却是不浅的,先苦后甜,老天爷不会亏待她的。”   苏老夫人稀里糊涂点头,觉得这话像是话里有话一般。   谢太后却又问起,“可曾给阿沅相看人家了?”   苏老夫人倒是实诚摇头,“还未曾。这孩子在外吃了苦,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便想再留她几年。”   一半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另一半,苏老夫人心里也是实打实这么想的。   她是个没什么城府的老太太,苏家家风清正,苏老爷子在的时候,护着老妻。苏老爷子走了,老太太有儿子护着,一辈子没吃过什么亏,也容易把人往好处想。   换作旁人家老太太,走丢十几年的孙女,突然回来了,和离之身还带着孩子,心里怎么也要膈应几日。可她却一下子就打心底接受了,且处处为孙女着想,恨不得还偏疼几分。   此时面对着谢太后,也只以为她是出于姑祖母对晚辈的怜惜,才会多问这么几句,全然没往别处想。   谢太后含笑看着面前糊涂的老太太,嘴上却道,“这缘分若是来了,留也是留不住的,家里该放手,还是得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太后这么说,苏老夫人心里纵然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和太后反着来,自然是颔首应和着,“娘娘说的是。”   谢太后倒是不再提婚娶一事,转而道,“说起云珠那孩子,当年同贵妃,也是时时陪在哀家身边的。只是谁又知道云珠那孩子这样福薄,说走就走了,哀家想起这遭,便觉得心里难受。”说着,太后拿起帕子,压了压眼睛的泪,帕子再挪开时,已经眼角微红。   苏老夫人也跟着动容,叹气道,“娘娘节哀。”   谢太后一脸难过模样,摆手道,“云珠同贵妃,哀家当年也是当女儿一样疼的。兄长怜哀家在宫中冷清,时时命姐妹俩入宫陪。哀家今日见着沅姐儿,便想起当年她的母亲,是何等的孝顺好性,谁见了她,都赞不绝口。”   一旁的嬷嬷也适时开口,劝道,“太后别伤心了。您若惦念谢大娘子(谢云珠),不如便留六娘子在宫里住几日,陪您说说话。奴婢瞧着,六娘子同大娘子不但模样肖似,性情也是如出一辙的赤忱天真。”   苏老夫人在一旁坐着,听到这话都懵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把沅姐儿留在宫里了?   可看到谢太后搬出了沅姐儿母亲,又是落泪,又是感怀的,她居然不好开口回绝了,心里觉得不对劲,可找不出理由拒绝。   一来,太后是太后,她老人家一时兴起,留哪家娘子在宫里住几日,陪陪她老人家,连皇帝都不能说不行,更何况她了。   二来沅姐儿的母亲同太后还有那段旧事,沅姐儿代母事孝,也属正常,更说不出什么来。   太后留沅姐儿住几日,无论情还是理,都说得过去。   苏老夫人稀里糊涂地,都还没寻到说辞,便见谢太后都已经吩咐那嬷嬷去收拾房间了,还关切道,“拨哀家身边的如意去伺候沅姐儿,你们可把人伺候好了,不许出半点差错……”   嬷嬷恭敬应下,道,“是,奴婢记住了。”   苏老夫人就这般,原是去寻孙女的,结果回来的时候,非但没见到孙女,还晕头转向把孙女留在宫里住了。   老人家没什么城府,但不是笨的,只下意识觉得,今日事事都有些不顺,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会儿早点走,回去同儿子商量才行。   .   推门而入,看见阿梨从柜子里滚出来的那一刹那,李玄毫不克制地,动了杀心。   谁敢这么对阿梨,敢——竟然敢这样欺负她,他要将那人碎尸万段,都不足以消他心头之恨。   李玄沉下脸,疾步上前,打横抱起阿梨的时候,都还能感觉到怀里人的挣扎,他心头更恨,却只柔了声音,低声哄怀里人,“阿梨不怕,阿沅不怕,是我,我是李玄。我不会伤害你,没人可以伤害你了,别怕……”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阿梨费力睁开眼,见面前那张熟悉的清俊面庞,只比平日里更骇人一些,却比任何人,都让她安心。   她下意识蹭上去,发现男人身上的温度比自己低,贪恋男人身上的凉意,软绵绵用脸颊蹭着男人的胸口,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配上她微红眼尾那滴细碎晶莹的泪,动人心魄,勾人至极。   李玄从没有看过这样的阿梨,此时却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心中更恨,恨极了给阿梨下药的人。   他同阿梨情浓至极的时候,尚且没见她露出过这样的姿态,若不是难受到了极点,阿梨这样怕羞的小娘子,又怎会……怎会如此?   李玄心中恨意更深,眼下却无暇追究谁下的手,只拉过一旁的披风,将人罩在其中,稳稳打横抱起,瞥见还留在原地的三皇子,李玄怒极的神情才微缓下来,言简意赅道,“三皇子,今日的恩情,李玄铭记在心,他日定当千百为报。今日之事,还请三皇子保密。”   三皇子还不知道,自己顺手救了个人,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帮助。眼下,他只踮脚去看了眼被李玄抱在怀里的阿梨,嘴上道,“少卿放心,我不会与别人说的。”   顿了顿,又问,“姐姐没事吧?她病得厉害不厉害?”   李玄忽的心头划过点什么,垂眼落在三皇子的面上,看着他那张与陛下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低声道,“她不是病了,是被人下了药,多谢您救了她。”   三皇子眼睛下意识睁大了几分,圆圆的眼,黑白分明,看上去像是山野间的幼兽。脸上却微微一红,小声道,“您要带她出宫吗?”   李玄应声,低声同皇子解释,“她被人下了药,大概率是宫里人下的,不能继续留在宫里。宫里很危险……”   宫里是很危险的。三皇子下意识跟着点头,想了想,主动道,“那我帮少卿大人引走侍卫。”   李玄倒没想过,让三皇子这么个小孩子帮忙,虽然带个人出宫是不大容易,但小心谨慎些,总还是行的。他的马车停在外宫门舆车处,只要顺利过了外宫门,避开一路的侍卫,便无妨了。   只是若不想惊动旁人,必得小心再小心。   但看三皇子模样,便轻轻颔首,低声道,“多谢。”   二人配合之下,李玄很顺利带着阿梨,出了外宫门。   武安侯府的车夫正窝着打瞌睡,忽的见自家世子爷出来,怀里还抱了个人,吓得脸色大变,还以为自家世子从宫里拐人了,忙掀了车帘准备着,生怕被旁人看了去。   好在今日太后千秋宴,舆车处停满了马车,更把旁边的空地都腾出来了,连人手都抽调过去不少。他们都是惯常跟着自家主子入宫的,晓得规矩,便无人看着。   .   上了马车,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被掀开,阿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含糊小声地道,“渴……”   男人取了茶盏过来,小半凉水入了口,阿梨顾不得舌尖生疼,一股脑儿将凉水喝尽,便又继续喊渴。   其实她想喊热,但还没彻底糊涂,知道不能喊,便咽了回去,只一个劲儿喊渴。   李玄无法,只能将马车里备着的水,尽数给阿梨喝了,却不见阿梨有所好转,倒是不喊渴了,改往他怀里蹭了。   软绵绵的,仿佛柔弱无骨般,带着股淡淡的甜香,李玄垂眼,只看得到阿梨后颈那块肌肤,原本雪白的肌肤,都透着股淡淡的红,仿佛熟透了的桃,软烂香甜,任人采撷的模样。   车厢内静谧无声,车厢外是咕噜噜的车轮声,昏暗中,甜香四溢,浓郁得令人发昏。   李玄却只轻轻抚着怀里人的后颈,一下一下,犹如哄着被惊吓到的猫,并不狭亵的姿态,只有浓浓的安抚意味。   离被下药,已经过去许久了,李玄盯着,又不许她用簪子划自己的手,方才的冷水下肚,也只是杯水车薪,阿梨很快连一点清醒意识都不剩了,只知道遵循本能,脸贴着李玄的官服,被烧得滚烫的面颊,才感到一丝凉意。   官服是用绸缎做的,极容易起皱,不易保存,但唯一一点,便是料子是沁凉的。   怀里人胡乱蹭着,李玄的官服很快都被蹭乱了,他也只坐着不动,左手轻轻揉着阿梨的后颈,直到阿梨迷迷糊糊去扯他的衣带,李玄才蓦地伸手,力道不大,却又很坚定的按住了她的手。   被药性弄糊涂的小娘子抬眼,嫣红的眼尾有七分埋怨,三分委屈,看得李玄心里无奈。   “不行。”   小娘子不停,继续迟钝缓慢地动手。   李玄只得用了些力道,将人牢牢制住,低声哄道,“真的不行,等你清醒,你要什么我都给。但现在真的不行。”   似乎是他的哄奏效了,又似乎是药效的力道有些过大了,阿梨渐渐地,便不再挣扎了,只软绵绵晕了过去。   李玄心里竟松了口气。   他也不是什么柳下惠,况且,即便是柳下惠,心上人这幅模样,甜软得犹如一碰就烂的软桃般,都做不到心如磐石。他但凡没那么坚定,早已受不住诱/惑。   但总归还是不行的,他们第一次的开始,在阿梨心里,已经那样不堪了。第二次,便要如这世间每一对普通夫妻一样,定亲、成亲,三书六聘,按部就班。   他想与阿梨做一世夫妻,不只是做一时夫妻。   .   阿梨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乍一睁眼,她居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压根不知现在苏家、宫里各处,因她闹得不可开交。   此时的她,只抬眼看着熟悉的帐子,脑子转不过来了。   这不是她在苏家的房间,也不是她在苏州书肆后院的房间,倒像是……像是很久以前的,她在世安院的房间。   思及此,阿梨犹如线团般的思绪,忽的一下子被扯出一段清晰的,她揉着脑袋,痛得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进宫赴千秋宴,发现自己被下药,求助了个陌生的小郎君……   阿梨渐渐想起这些,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昏暗的车厢里,一贯清风霁月、端正沉稳的李玄,被她扯得衣衫不整,一脸严肃地说。   阿梨想到那两个字的时候,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太丢脸了。   从今往后,她一滴酒都不会沾了,连碰都不碰一下,喝酒误事,喝酒误事,真的是喝酒误事。   阿梨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倒是把趴在榻边守夜的小丫鬟惊醒了,小丫鬟生得脸生,规矩却很好,立即端茶水过来,又是拿了靠垫,垫在阿梨背后,一番伺候后,才轻声道,“娘子润润嗓,世子爷一直守着您,方才去换洗漱换衣裳了。等会儿便过来了。”   阿梨还没从羞愧中缓过来,只胡乱点点头,等点完头,才反应过来。   其实李玄不来,也是可以的。   但那丫鬟很快便不说话了,只小心伺候着,又端了叠糕点过来,应当是早就准备着的。   阿梨正吃了第二块桃酥的时候,李玄便过来了。   他刚洗漱过,换了身雪青的直缀,面容清冷,神色淡漠,犹如雪中仙人般。看到阿梨醒了,李玄眉间冷意微散,倒是面不改色同阿梨道,“醒了?”   小丫鬟见状,立马起身出去了,速度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后头有什么猛兽在追着她。   脸已经丢了,便宜也已经占了,逃避也没用,阿梨索性便认了,点头感激道,“嗯,多谢世子救了我。多有冒犯,世子见谅。”   李玄似是早就料到阿梨的态度,也并不如何,只眼神落到阿梨吃到一半的桃酥上。   阿梨眼下本就心虚,见状便主动将整盘桃酥递过去,小心问他,“你吃吗?”   她记得李玄是不喜欢吃甜食的吧,但过去这么久,喜欢了也不一定。况且别说是桃酥了,便是李玄现在开口,说要咬她一口,她都能羞愧得答应下来。   李玄倒是伸手捏了一块,咬了一口,还是甜腻,他不大明白,是不是小娘子都爱吃这些甜食还是如何,他怕是一辈子都欣赏不了这种口味了。   虽这样想着,可一整块桃酥,他还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吃罢桃酥,李玄擦了指尖,才开口,“谁给你下的药,你心里可有猜测的人?”   阿梨不大确定地摇了摇头。   李玄便换了个说法,道,“将你进宫起,一直躲进那柜子里的事,但凡记得的,都一一说来。”   阿梨知道李玄是帮自己,自然不会隐瞒什么,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李玄只微微垂着眼听着,直听到阿梨那句“帐子外似乎有个男子”时,仍是眉眼骤然冷了下来,却没开口打断。   阿梨说罢,觉得古怪之处,只有贵妃和太后。   对于贵妃,是她很明显感觉得出,贵妃对她并没有姨母对侄女的喜爱。   至于太后,则是她对自己的过分喜爱。   李玄亦把怀疑落在这二人头上,却没妄下定论,只道,“我知道了。”   外头忽然传来敲打梆子的声响。   咚咚咚咚四声,一慢三快,四更天了。   阿梨才猛的想起来,这个时辰了,她都还没回家,家中父兄不知多担心了。还有祖母,祖母若知道她出了事,定然自责不已。   这样一想,阿梨有些坐不住了。   李玄看在眼里,只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送你回去。”   .   丑时过一刻,一辆马车停在苏府门外。   苏府原本该紧闭着的大门,不知为何竟还开着,车夫上前叩门,立即有人出来相迎,开了走马车的侧门,马车一路顺利进了苏府。   阿梨从马车上下来,脚刚落地,便见父兄俱从回廊处过来,走得极快,片刻便已经到了面前。   阿梨看着面容焦急的父兄,忽的心里一委屈,害怕、畏惧、后怕、羞愧所有复杂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睛便湿了,上前抱住父亲,委屈道,“爹爹……”   苏隐甫只稳稳把女儿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肩,安慰着女儿。“爹爹在,爹爹在……是爹爹不好,没保护好你,是爹爹不好。”   苏隐甫拍着女儿的背,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李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在这漆黑的夜里,犹如熠熠生辉的星子一样,在他脑中划过。   苏隐甫微微松开了手,朝旁边的苏追道,“阿追,送你妹妹回去休息。她睡不安稳,你受累守着些。”   苏追自无二话,阿梨亦松开了父亲,又怕爹爹误会李玄,便解释道,“爹爹,是世子救了我。我被人下了药,世子带我出了宫。”   苏隐甫只轻轻颔首,温声道,“爹爹知道,你放心,回去歇息吧,明日一睁眼,便什么都好了。回去吧。”   阿梨安了心,轻轻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李玄,朝他屈膝谢过,才随兄长回去。   兄妹走远,苏隐甫静默良久,却是忽的上前,深深鞠了一躬,李玄吓得忙去扶他,怎敢受阿梨父亲的一拜。   苏隐甫却是结结实实鞠躬了,诚恳道,“世子大恩,我这一拜,世子受得起。”   李玄来的路上,虽也迁怒过苏家,怪他们没有照顾好阿梨,但到底只是心里一想,眼下见头发花白的当朝阁老,朝他这个晚辈这样一拜,又是阿梨的父亲,心里再多的气,也都散尽了。   他扶住苏阁老的手,沉声道,“阁老不必言谢,是晚辈该做的。”   苏隐甫深深看了面前的郎君一眼,清瘦挺拔的郎君,只站在那里,便犹如一株高不可攀的松竹,这样的人,也许不是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温润如玉的类型,却是最能托付终身的人。   更何况,李玄这样喜欢阿沅。不是如薛蛟那般恨不得毁掉的喜欢,是珍之爱之重之的喜爱。   他们之间,还有岁岁。   仿佛羁绊牵连,到最后的关头,才发现,其实最早被羁绊的,也是最终的归宿。   他原想等一等的,可形势容不得他等,阿追的事,犹如即将捅破的窗户纸,一朝破了,他也好,阿追也好,便无人再护得住温室里的花。   还有宫里人虎视眈眈……   谢泽父子不在,谢老太太说话不顶用,谢家……谢家不能信……   苏隐甫微微闭了闭目,脑中千头万绪闪过,定在一个画面上,他的妻子谢云珠,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之时,只求他,保护好阿沅。不做谢家的傀儡,不做……,只做自由自在的阿沅。   苏隐甫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慢声开口,“世子,若有一日,大厦将倾,你可会护在阿沅身前?”   李玄微微一怔,几乎毫不迟疑答,“自然,我生她生。”   问过之后,才品出一丝不对劲来,大厦将倾,苏阁老这话什么意思,苏家要出事?还是谢家要出事?会牵连到阿梨?   苏隐甫却只是继续问,“若她拼了命要扶那将倾的高楼,世子待如何?”   李玄亦道,“以身替之。”   苏隐甫听到这里,心中已有决断,忽的长身一拜,然后起身,道,“小女便托付给世子了。”   李玄一怔,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见面前的苏阁老起了身。   他一脸郑重地道,不像是玩笑话,“世子,明日来府上提亲吧。” 第80章   听到这句“世子, 明日来府里提亲吧”,李玄的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蹙眉, 忍了忍, 才克制着开口,“纵使不定亲, 我也会护着她。您今夜的话,晚辈只当未曾听过。”   面前人是阿梨的生父, 李玄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但连他这样的外人都知道, 阿梨于苏家有多深的感情, 苏隐甫这番话,端的是一番慈父心肠, 可再往细处想,不也如他从前所作所为一般无二。   难道苏家出事,阿梨独善其身, 便会过得好?   苏隐甫抬眸,凝视着面前隐忍的郎君, 一直紧绷着的面上, 却真正露出了点笑容。   世间男子于女子, 若说其爱, 无非三种, 爱其相, 重其品, 珍其人。   若说在今夜之前,李玄从不是苏隐甫满意的女婿人选,那从今夜过后, 他在苏隐甫心里,至少已经比眼下出现的其他任何人,高出不止一截。   在这之前,苏隐甫从未把李玄的喜欢,放在心上过,倒不因旁的,盖因他自己也是男子,明白男子的劣根性,得不到便愈发渴求,但倘若得到了,反倒弃之如敝履。   阿沅与李玄有过一段,那是李玄的求而不得。   倘若阿沅当年回到李玄身边,那这求而不得,自然便不在了,李玄也未必会多珍惜阿沅,照旧会娶妻生子。   在苏隐甫看来,李玄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另还有个岁岁夹在其间,才让未有挫败的世子爷,朝阿沅低了头。   可今夜的李玄,却实打实叫苏隐甫都是一愣。他方才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只是没想过,李玄会回绝得这样快,毫不迟疑的模样,言语之中甚至流露出为阿沅不值的情绪。   思及此,苏隐甫摇头一笑,道,“世子如何护她?如若护得住,我又怎肯将她交于旁人。我答应过她母亲,护她一辈子周全,可我身处这个位置,有的事,不得不做。若不做,我对不住旧人。可做了,势必会牵扯到她,非我所愿。”   李玄脸色微沉,从未见过苏隐甫这幅模样,内阁之首,纵使还有个与他平分秋色的公阁老,二人相争,也为见他这般过。   什么事情,让堂堂阁老这副豁出去的样子?牵扯到阿梨,阿梨才归家多久,旁人恩怨又怎会牵扯到她?   李玄只微沉面色,垂眸思索着。   苏隐甫却是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拢了拢披风,温声道,“今夜之事,却也是我唐突了。世子回吧。”   李玄回过神,抬眼看苏隐甫,他身后是微黄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影子落在身前,苍老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之中,仿佛即将要被黑暗罩住一般。   他心头蓦地一跳,朝后退了一步,拱手道,“今夜多有冒犯,晚辈告辞。”   苏隐甫目送他,见他要放下帘子时,淡淡说了句,“明日起,苏府为小女选婿,世子慢走。”   说罢,不等李玄的反应,苏隐甫已经转身,朝回廊处走去了。   李玄拉着帘子的手僵住,终于啪的一声将帘子丢了下来,冷声道,“回府!”   却不说回到府里,世安院书房的灯,如何燃了一夜。   却说阿梨这头,起来洗漱后,正带着岁岁用早膳,却见爹爹过来了。   一袭深灰直缀,灰扑扑的颜色,旁人穿着只显得黯淡无光,在苏隐甫身上,却有种出世的仙气。   阿梨忙起身,招呼父亲,“爹爹做,您用早膳了吗?”   苏隐甫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对着女儿倒是疼爱得笑着,好脾气道,“还未用。”   阿梨闻言,自然很快叫冬珠再端些早膳来,又亲自给爹爹舀了白粥,递过去,孝顺道,“那爹爹用一些吧。我先前看书里说,人若不用早膳,久坐容易发昏,爹爹平日又总在书房里窝着,实在不该不用早膳。”   这话带着几分女儿对父亲的亲昵,苏隐甫自是很受用,含笑应下,一勺一勺用着女儿亲自舀的粥。   温热的粥下肚,五脏六腑都先暖起来了。   等祖孙三代用得差不多了,下人上来撤了碗筷,苏隐甫便示意嬷嬷,道,“带小娘子出去走走……”   嬷嬷也是聪明人,自晓得主子间是有话要说,便立即应下,带了小主子出去后,又喝令众人不得靠近。   阿梨见怀里的岁岁被抱走,才有些疑惑地看向父亲,主动问,“爹爹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苏隐甫只沉吟片刻,倒未曾想太久,他昨夜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只是,他疼惜的目光落在女儿面上,日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照得小娘子肌肤透亮,柔软天真,像没吃过什么苦一样。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意将她托付给其他人。   她出生的时候,才那样大一点点,他是从未想过要有后代的人,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无师自通,一点点学着如何做一个父亲。   片刻,苏隐甫便开了口,温声道,“阿沅,爹爹有一件事,想同你说。爹爹打算——为你选婿。”   阿梨原认真等着,听到选婿时,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却没急着开口,低头想了片刻,才轻声问,“是因为昨天女儿在宫里的事吗?”   苏隐甫轻轻颔首,尽可能把朝中局势说得简单些,“你母亲的母族谢氏,自高祖起,出了七位皇后,三位皇贵妃,一位贵妃。可以说,谢氏一族的荣耀,尽数维系于此。你舅舅谢泽想改变这种局面,一去边陲就是十几年,妻儿尽数扎根与边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谢氏那些老古董的念头。”   阿梨抬起眼,忽的想明白了,“所以太后那么喜欢我,是想让我进宫?嫁给皇子?”   苏隐甫颔首,又摇头。“大皇子至今十三,未到娶妻的年纪。如今,谢氏这一代的嫡出娘子,最大的不过十一。”   阿梨听到这里,脑中出现了个可怕的猜测,却又觉得匪夷所思。谢家嫡娘子自然娇贵,又才十一,自然是嫁给皇子。   太后是想让她嫁给陛下,不对,不能用嫁,皇后入宫,才是嫁娶,她进宫,不过一句口谕。   兴许,太后看在她与她同出一族的面子上,会替她在陛下面前争取,也许能争取到一封圣旨。   然后呢,一封冷冰冰的圣旨,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   她要在那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皇帝来了,她欢欣雀跃,皇帝不来,她则犹如怨妇般,苦苦等着。   熬过一年又一年,说句大不韪的话,皇帝大她那么多,也一定死得比她早。她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本朝没有活人殉葬的先例。   还有岁岁,他们一定不会允许岁岁进宫——   想到岁岁,阿梨心里的害怕,一下子被骨肉分离的痛苦所取代。岁岁的存在,就犹如一颗定心丸一样,在苏州也好,现在也好,只要一想到岁岁,阿梨慌乱的心,任何时候都会镇定下来。   她整个人冷静下来,尽可能理智思考眼下的局面。   现在回忆起来,那日她拜见陛下时,陛下一口一个晚辈侄女,应该是没有动让她入宫的心思。   现在也可以排除掉贵妃,贵妃不喜她,自然不会想她入宫,那酒里的药,应当也不是她的手笔。   唯有太后,但偏偏太后是最不好推辞的,于公,她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于私,她是她的外祖姑母。   她既是晚辈,又是臣女,太后一句话,她毫无还手之力。   为今之计,只有在太后下旨之前,早早定了人家。   定亲都不够,她必须早点嫁人,只有她真的嫁人了,太后才不会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阿梨飞快思索,已经明白,爹爹提出选婿,的的确确是斩断她进宫可能的唯一方法。再昏庸的皇帝,也不可能夺臣妻,太后再大,也不能一道圣旨逼着她和离,再让她入宫。   这般,倒不如不要在她身上花心思,索性再去谢家庶出旁支里再找几个适龄娘子出来。   短短一刹那,阿梨已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也没继续纠结了,更不愿意作哭哭啼啼状,只抬头望着爹爹,轻轻点头道,“女儿知道了。只是,短时间内,如何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轻轻垂下眼,吐露心事,“虽是迫不得已,但嫁人便是嫁人,若是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那人若待我不好,待岁岁不好,纵有爹爹兄长替我出气,我难道又能任性再和离一回?”   这便是阿梨心里最不愿意去琢磨的事情,如果不是入宫和嫁人摆在她面前,逼得她不得不选其中一条路,她绝不愿意考虑嫁人的事情。   把余生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寄希望于须臾缥缈的宠爱,这是天底下最不易走的一条路了。   但片刻,她又劝自己,为什么要把希望放在男子的爱上?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娘子了,情爱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尝过,苦时多于甜,烦闷时多于欢畅,沉浸其中的时候,甘之如饴,但抽身而出后,才会明白,陷于情爱,反令人失去自我,患得患失。   她抽身得早,其实并没吃什么苦头,可眼下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后怕的。   那就找一个合适的,天底下的婚事,哪能件件都如秦二哥与章嫂嫂那般,破镜重圆,冲破世俗的枷锁。   更多的,还是相敬如宾,彼此支撑起一个家。   纵使那般,也算得上一桩良缘了罢。   哪有那么多天定姻缘,人活于世,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姻缘一事,更没必要再强求什么了。 第81章   同女儿说清缘由后, 苏隐甫便径直去了母亲苏老夫人处。   乍一听完,苏老夫人震惊得把杯子都放下了,疑惑道, “不是说好再留沅姐儿几年的, 怎么你这当爹忽的改了主意?”   苏隐甫自不会把谢家的事情拿出来说,只哄着老太太道, “母亲也知道,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 自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的。她早一日安定下来, 我也早一日安心。倘若真挑了个不好的, 也趁着我还在这位置上, 能护得住她。儿子真要退下了,人走茶凉, 不过也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苏老夫人倒是被哄住了,她一介后宅妇人,对前朝之事知之甚少, 也不知道似自家儿子到阁老这个地步的,便是要致仕, 也不是撂挑子就走的。纵使真的致仕, 单单靠着儿子那一门学子, 苏家啃老本都能啃上十来年。   十来年一过, 苏追几个兄弟们自然便上去了。   所以, 若不出什么事, 苏家自是可以一直繁花似锦下去。   可老太太并不知道这些, 只当儿子说的是真的,倒有些动摇了,只是还问, “那沅姐儿自己可愿意?人家孩子才回来,又没过多久,便急着要她嫁,沅姐儿心里多不好受啊。”   苏隐甫只道,“她最是孝顺懂事,知道我的苦心。儿子与她说过了。”   苏老太太一听,倒没继续问了,本来么,嫡出几个孙辈的婚事,她一个都没插手过。父母俱在,自用不着她越俎代庖,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还能故意挑个差的?   但沅姐儿不一样,母亲去得早,她自然得帮着操持着。   便颔首道,“既然都沅姐儿也愿意,那便听你的。我明日叫你几个姨母来说说话,透出话风去,有意的人家自然便上门了。”顿了顿,又道,“但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头了。沅姐儿是我嫡亲孙女,我自然也是疼的。但沅姐儿前头到底许过人,要挑高门大户,怕是难。”   苏老夫人也是说心底话,她当然觉得自家孙女样样好,可旁人又不知道,旁人只知道沅姐儿嫁过人,还带着孩子。高门大户若来求娶,那必定也只是面上光,底下且不知一片胡乱遭的,哪能让孙女嫁去那样的地方。   苏隐甫只是点头,“儿子只道。母亲先替我看看,真正定人家,还得让沅姐儿自己选。”   苏老夫人听罢,含笑道,“那是自然的事,我还能一人拿主意不成?你放心去办你的差事,我明日便私底下放出话去。”   老夫人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虽说不舍得孙女出嫁的人是她,可真要相看人家的时候,她又挺来劲儿,仿佛回到了当年给女儿挑婿的时候,催着长子一走,便喊了嬷嬷,道,“我记着去年官媒送了本册子来着,你替我找找,放哪儿了?”   嬷嬷翻箱倒柜,才把压了箱底的册子找出来,老太太翻开,坐在灯下,一页页地挑。   第二日,便请了年轻时常走动的几个姐妹们来了府里。   阿梨也被喊去陪着坐了,因知道祖母的打算,阿梨屋里的嬷嬷们也卯足了劲儿,把她往既不过于郑重,但细看之下处处都耐看的方向打扮。   嬷嬷为阿梨插上最后一支白玉镶松绿石青玉簪后,朝后退了几步,轻声道,“娘子起来走几步。”   这是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小簪或玉扣过于松散,因走动而掉落。   阿梨心里明白,闻声便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   然后,屋内蓦地静了下来。   惯做妆面的人都知道,玉是最挑人的。若模样平庸些,则容易被玉压得黯淡无光。若气质俗气几分,戴玉则显得不三不四,既不庄重,也不体面。   屋里几个嬷嬷望着站起身来的阿梨,心里都不约而同想到这一点,皎皎如美玉,莹莹如圆月,莫说男子,便是女子,瞧见这样的美人,都会忍不住想要亲近几分。   此时,被嬷嬷拘在内室玩的岁岁待不住了,一阵小跑出来,见在房间中间站着的阿娘,发出“哇”地一声,扑过去,抱住她的小腿,仰着圆圆小脸看她,脆生生喊她,“娘!”   阿梨原面色淡淡的,一见岁岁,神色便一下子柔和了,犹如春风化雨般,弯腰去抱她。   岁岁倒不知道,娘打扮得这样明媚,是要去给她找“后爹”去,被美人娘亲美得晕乎乎的,美滋滋抱着娘的脖子,甜甜道,“娘美!”   阿梨被她逗乐,亲昵蹭蹭女儿的鼻尖,柔声道,“岁岁也美。”   下人们听得嘴角微抽,虽从小小娘子的眉眼看,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可就现在这幅三头身的圆滚滚模样,与美还是相差甚远的。   倒是抱着女儿的六娘子,才是真正的美人。   但下人们自不会去打搅母女俩亲近,都只在一旁笑看着,看准时机,又将岁岁抱去内室玩了。   嬷嬷瞧了眼天色,刚要催促,阿梨却犹如察觉到一样,朝她轻轻颔首,温声道,“走吧。”   主仆到的时候,苏老太太正与几个姐妹们说着话。   说是姐妹,其实也都是各府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了,曾孙辈都能环绕膝下的年纪了,听见通传声,俱和蔼朝进屋的方向望过去。   然后,便见一窈窕娘子从门外进来,乌发雪肌,晨曦从她背后照进来,犹如给她的身形笼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小娘子原规矩垂着眉眼,入内后,便抬起眉眼,抿唇露出个柔软的笑容,刚欲开口。晨曦蓦地黯淡了下去,拢着她的柔和金光散去,露出姣好精致的五官。   几个老太太也都是见过世面之人,都有些被这一眼震住。   倒不是说多么倾城绝色,只是,那个场景下,仿佛连日光都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   阿梨倒未曾察觉,依旧盈着笑,柔柔朝祖母与老太太们见礼,声音柔和好听,潺潺如流水般。   几个老太太还没开口,面上先露出笑来了,其中一个更是直接朝苏老夫人“埋怨”道。“好你个老姐姐,家里有这样的孙女儿,还藏着掖着,不肯带出来给人瞧!”   这话说到苏老夫人心坎里去了,谁不喜欢听人夸。   方才她暗示一番,几个老姐妹口上应得快,可瞧着心里未必太上心,话里话外还问薇姐儿。倒似看不上她的沅姐儿般。   老太太压着笑,唤阿梨到身边去,疼惜摸着她的手,朝几个老姐妹道,“不怕你们几个说我偏心,我几个孙女里,数沅姐儿生得最好,也最得我疼惜。”   这种场合之下,阿梨只用端庄坐着,好好当个花瓶,当然,也不纯粹当个花瓶。老太太们聊得热络,茶凉了,她便适时朝丫鬟递个眼神。外头风大了,便示意丫鬟关窗。   陪着坐着,时不时点头朝老太太们笑一下,和风细雨便把事情都安排了。   老太太们自不是一直就阿梨的事聊,真那样聊,阿梨得羞得坐不住了,老太太们许久未见,聊些家长里短,再回忆一下少女闺阁岁月,原上了年纪,就容易多话,渴了有茶、饿了有温热的糕点,舒舒服服的,等几人反应过来,才惊觉到了午膳时间了。   宋老夫人一瞧天色,“哟”了声,道,“怎么都这个时辰了?”   苏老夫人自是笑着留他们用饭,无需说,阿梨亦含笑道,“午膳都已经备好了,难得见祖母这样高兴,几位便留下了陪陪祖母吧。”   她说话轻声细语,又带着点小娘子的柔软的语调,虽不是撒娇,更胜撒娇,老太太们都是长辈,很是吃这一套。   几人移步厅堂用午膳,不消说,一顿午膳,自也是用的宾主尽欢。   直到几个老太太要走的时候,面上的笑都一直没下来过,都拉着苏老夫人的手,说下回找机会再聚。   苏老太太自然答应下来,亲自送她们走。   且不说几个老太太回去后,如何一改来时的看法,对阿梨如何赞不绝口,却说阿梨这边,却是正扶着祖母,朝回走。   柔和的夜色笼罩着静谧的院子,小虫绕着株菊花飞,发出低低的虫鸣声。远处眺目望去,能看见一行南飞的大雁,与底下袅袅生起的炊烟。   阿梨微微垂着眼,扶着祖母,脚下步子迈得很慢,心里有些愧疚,轻声道,“为了我的事,您受累了……”   祖母这把年纪了,为了她的婚事,还要这般操劳,说到底,其实是她不孝。   苏老夫人原是有些累,可听到孙女这句话,一下子便笑了,挺直了腰背,道,“真当祖母老了啊?祖母身子硬挺着呢,别说替你操心,便是再来几个,祖母也没在怕的。”   阿梨被祖母这老顽童的模样逗笑了,郁郁失落神色也一扫而空。   苏老夫人瞧她笑了,便道,“有我那几个老姐妹在,保准明日便有人上门。你尽管放心,祖母不会让你吃亏的。”   祖母这话,阿梨倒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她的优势在于模样美,可时下纳妾才纳美,娶妻更重贤,她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优势。此外,便是她的家世,父亲是内阁阁老,苏家是清贵世家,冲着这一点来的,兴许也有。   除此之外,她身上并没有更多的优势了,和离、带着个孩子……这么一算,兴许自己只能低嫁。   但倒也无妨,阿梨有这样的心理预备,所以对于祖母的话,她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回去后,也什么都没琢磨,躺下便睡着了。   第二日,阿梨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过于低估苏家的门第了。   光是一日,祖母那里便已经堆了不少的帖子和画册了,阿梨过去时,祖母正在看那画册。   见她来了,祖母先喊她到身边,先摆了几幅名册出来,一一指给阿梨看,道,“我瞧这几户倒还不错的样子。这个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姓周,大你几岁,但大几岁晓得疼人。”   阿梨听得一脸平静,看了眼那画在画上的男子,但其实还真看不出到底画了什么,只寥寥数笔,看上去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苏老夫人当然不会只看那一个,立马又翻过另一本,指了另个名字,道,“喏,这个也不错,去年的进士,如今在吏部,家世倒还一般,但自己却是出息。”   苏老夫人挑了五六家的名册,一一翻给阿梨看了,上头无非是籍贯家世官职什么的,画像又只能看个大概,阿梨看得晕头转向。   苏老夫人倒是铭记于心,收起那几本,道,“还不急,这才一日,明日还有要挑的呢。这些你带回去看看,翻一翻,熟悉熟悉名字也是好的。”   阿梨只好收下,带回去后,也只随手摆在一边,回来后,并没见到岁岁,便问了嬷嬷。   嬷嬷倒是很快道,“奴婢方才带着小娘子出去玩,路上遇着老爷,被老爷抱去书房了。”   阿梨便打算过去接岁岁,爹爹在书房自是忙正事,且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省得岁岁闹得爹爹用不好午膳。   她穿过回廊,过了一扇门,才到了爹爹的书房外。   书房门开着,阿梨看进去,便见爹爹坐在上首,怀里抱着岁岁,有过几面之缘的卫临坐在下首,师生似乎正一本正经说着正事。   阿梨一犹豫,正想着眼下进去,会不会不大合适,被外祖父抱在膝上,百无聊赖甩着小腿的岁岁,却十分眼尖瞧见了自家娘亲,立马伸出双手,高高兴兴喊她。   “娘~”   听到这句娘,书房师生二人自是一齐望了过来。   卫临那双桃花眼,便泛着笑,摇着扇同她打招呼。   他都这幅不避嫌的样子,又有父亲在,阿梨倒也没揪着旧礼,进去也回了个礼,同爹爹说了声,抱了岁岁,便出去了。   门被关上,卫临慢吞吞摇着的折扇蓦地停了下来,抵着下颌,含笑望向老师,“听说老师在给六娘子相看人家?”   苏隐甫抬眼看他,“怎么?”   卫临含笑,一脸无辜道,“老师觉得我如何?”   苏隐甫原神色淡淡,听到这里,已经露出些许的不虞之色。其实弟子之中,卫临既不是最有出息的,也不是最聪慧的,除了相貌,可谓是平平无奇。但他尊师重教一事上,做得最好,最常说的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走动得多了,苏隐甫自然对卫临这个弟子,多了份偏爱。   但这偏爱,自然不足以让他开这种玩笑。   察觉到老师的严肃,卫临收起了笑,从袖中取出名册,恭敬递过去,正色道,“弟子并非谈笑。”   直到看到那份名册,苏隐甫抬起眼,正色看了眼卫临,见他一改素日的笑容,神情竟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到底是多年的弟子,总还有几分感情,苏隐甫神色稍缓,却没收那名册,只问,“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托我给你说亲,从不见你点头,一昧只顾着料理你那些花草鸟兽,今日怎么动了成家的心思了?”   卫临仿佛被问得一愣,很是认真思忖片刻,道,“兴许是我与六娘子投缘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苏隐甫也懒得追问,只接过来,道,“罢了,我先收下,但未必应你。”   卫临见老师收下了,也只是一笑,道,“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   却说阿梨这头,抱着岁岁回到屋里时,天色已经黑了,母女用了晚膳,便钻进暖烘烘的被褥里。   阿梨犯困得厉害,岁岁却仿佛还很精神,阿梨也不催她,只叫嬷嬷留了盏灯,便自顾自靠着枕头睡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的听到岁岁激动喊了声。   “爹爹!爹爹!” 第82章   那一声“爹爹”, 将睡得昏昏沉沉的阿梨,一下子惊醒了。   她下意识睁了眼,因她是侧着朝里睡的, 入目便是淡绿的帷帐, 还有坐在里侧,睁着圆圆眼睛, 一脸欢喜的岁岁。   小家伙手里还抓着被阿梨放在枕边的名册,圆圆小脸上甜甜的笑, 见娘醒了, 便指着外边道, “是爹爹!”   阿梨那点睡意才被彻底吓跑了, 下意识坐起身来,朝半掩着的帐子外看过去, 果真看见了李玄。   他站在内室入口处,离床榻的距离颇远,一袭玄色的锦袍, 束着发,侧身而立, 看不清面容, 但一身宗室郎君的贵气, 却遮掩不住。   阿梨先是吓了一跳, 下意识抓过被褥, 拥在怀里, 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旋即心里渐渐浮上了点愠色。   一个两个接连都这般, 不顾她的清誉,便擅闯她的屋子,薛蛟便算了, 她从未指望过他体谅自己,一贯君子的李玄却也如此。   做什么一个两个都来欺负她?连李玄也如此!   阿梨心里有些气,面上也冷了下来,因受了惊吓而略苍白的脸颊旁,散落下两捋鬓发,眸色因怒气而显得清亮,她克制着怒气,低声道,“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却擅闯女子闺阁,这便是你的做派吗?”   李玄闻言,并未走近,仍旧站在入口处,也并未解释,只沉道,“我有话想和你说。你屋里的人,我未曾伤及。”   阿梨倒从没觉得李玄会伤及无辜,但仍旧觉得难以接受,语气依旧冷着,道,“有什么话,非要今夜不可。若是岁岁的事,我答应过你,任何时候,你想要见她,只需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不会阻拦,你却做这样的事。”   阿梨说到激动之处,鼻子有点酸,声音里也带了些哽咽,她心里压了太多的事。进了回宫,便遭人算计。明明不想嫁人,却不得不出嫁。   白日里装得再从容平静,到了夜里,却怎么都压抑不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面对着李玄的时候,她居然毫不设防将这自己心里,那些被她视作自私软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对于阿梨的指责,李玄只默不作声认了,毫无平日里的傲气,只低声道,“阿梨,我们聊聊吧。就今夜,好不好?”   顿了顿,见阿梨毫无反应,声音更轻了些,但语气很坚定,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赌徒孤注一掷时的,那种平和下藏着的不动声色的坚决,“我出去等你。”   说罢,他便朝后退了几步,彻底退出了内室。   李玄一走,阿梨泪意忽然涌了上来,抱住被褥,温热的泪一滚出来,便被被褥吸得一干二净,良久,阿梨才抬起脸,面上只余残留泪痕,除却眼角红晕,谁都看不出她哭过了。   阿梨静静愣了会儿,便感觉面颊上一热。她下意识转过脸,便见是岁岁。   岁岁正小心翼翼抬手来摸她的脸颊,小家伙方才见到李玄,还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如今却是被吓住了,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连动都不敢动了,只小小声地可怜道,“不哭……”   她也不会哄人,只知道学平日里大人们哄她的话,翻来覆去便是“娘不哭”三个字,单薄无力极了。   阿梨却被极大的安慰了,擦了泪,露出个笑来,过去抱住岁岁,低声哄她,“没事,娘没哭。”   岁岁见娘笑了,圆圆的脸蛋板着,小心翼翼拿眼睛看娘,小声又坚决地道,“爹爹坏。”   阿梨听得一愣,才明白过来,岁岁以为她是被李玄欺负哭的,所以才说李玄坏。   但其实,虽然也有李玄的因素,却不能全然怪在李玄头上。比起旁人,李玄未曾害过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   只是李玄不走运,偏挑了今晚来,她原就心情低落着,就被李玄撞上了。   阿梨瞧着坚决与她站在一边、板着小脸指责李玄的岁岁,心里那点低落情绪倒是散了,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怪他,他也不是故意的,岁岁不跟他……不跟爹爹生气,好不好?”   这话让李玄那个宠女儿无度的听见了,心里不知多难过。   易地而处,哪天要是岁岁说娘坏,比割她一块肉还疼。   被岁岁这误打误撞的一逗,阿梨的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想到方才说出去等她的李玄,阿梨抬眼朝内室门口处望了眼。   外头也是亮的,却静谧无声,像是没人一样。   阿梨想了想,哄怀里的岁岁躺下,耐心哄她,道,“娘出去一会儿,岁岁在这儿乖乖等娘回来好不好?”   岁岁乖乖道好。   阿梨便给她盖了被褥,又将布偶塞进她怀里,俯身在小家伙白嫩的额上亲了一下,料理好一切,才起身穿了衣裳,从内室出去了。   阿梨一出来,李玄便已经察觉到了,蓦地转过身,刹那便藏住了面上的不安和慌乱。   见阿梨去看空荡荡的榻,便主动道,“谷峰方才带走了。”   阿梨闻言,晓得守夜的嬷嬷安然无恙,便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去看李玄,只轻声道,“方才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抱歉。”   李玄一怔,倒没说话。   阿梨也不管他的反应,只自顾自坐下来,拎起温在炉子上的小壶,给自己和李玄各倒了两盏水,一杯推到另一边,一边自己双手捧着,客气道,“您坐罢。没什么茶水招待,只有白水。”   李玄在另一边坐下,朝对面的阿梨看过去。她刚睡醒,自是素面朝天的模样,一张脸素净白玉般,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拢在背后,鬓角碎发垂在脸颊两侧,微微垂着眉眼,升起的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温顺无害得犹如小羊羔般。   李玄看得有点怔住,想起很多个夜里,阿梨便是如这样,毫无防备躺在他的身边的,柔软的、馨香的,可以肆意做任何亲密的动作的。   如今,要他眼睁睁看着,阿梨去做旁人的妻子,也这样温顺柔软躺在旁人身边,也让旁人肆无忌惮做那些肌肤相亲的事情,李玄便觉得浑身冷得厉害。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握紧着。   他一定会杀人的。   就像在苏州的时候,就算他没有发现阿梨和那个秦怀是假成婚,他迟早也会杀了秦怀的。   甚至,他会亲自动手。   杀了秦怀,杀了阿梨亲近搂着的那个秦三娘,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带阿梨走,把她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地方。锁着她,一辈子。   他不是那么冷静理智的人,做不到无动于衷,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他忍得了一时,但迟早会受不住的。   李玄掩饰住心里那些卑劣的想法,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自持冷静,温声道,“我听说你要嫁人,阿梨。”   阿梨正小啜着温热的水,闻言抬起眼,轻轻点了点头,道,“是。”   李玄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仍旧平静着道,“那便嫁给我吧。”   阿梨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显得有些怔茫,她翘卷的睫毛被茶盏中升起的氤氲水汽润湿,显得尤为黑。   李玄不等她的反应,理智又平静的语气,分析着一切,道,“你不愿入宫,便不得不嫁人,既然要嫁人,我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纵使你不信我,没那么……”李玄顿了顿,低声接着道,“没那么喜欢我,你我相识至今,同床共枕,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你了解我,习惯我,熟知我的一切,与其再去习惯一个陌生的男子,不如嫁给我。”   “其二。我既无妾室,也无庶子庶女。你说过,我重规矩胜过一切,那你作我的正妻,我们之间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不存在身份的不对等,所有能给的体面和尊敬,我一样都不会少你。如今,我是世子,世安院一切由你做主。日后,我继承了爵位,武安侯府一切由你做主。你不必受任何人的气,元娘的气,你也不必受。”   李玄说罢,顿了顿,其实心里终究是没底的,从袖里取出几张纸,摊平在桌上,缓缓推过去,眼神定定看着阿梨,温声道。   “这是书肆的契书,另一张是和离书,我在上面签了字,落了印,任何时候,你想要离开侯府,只要在另一侧写上你的名字,便可以走。”   “岁岁归你,以后我们的其它孩子,也归你。我的私产,也全归你。”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走,都可以走。没有任何人可以限制你。”   李玄一字一句说罢,理智说着一切对阿梨有利的条件,末了,才低声道,“阿梨,只当看在岁岁喊我一声爹爹的面上。你心里也清楚,世间没有男子,能够毫无芥蒂接受,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纵使她只是个小娘子,你也不能保证,他做得到毫不偏心。但我可以,她是我的骨血,是我的嫡女,早该入我李家族谱的嫡女。”   “阿梨,你不会那么绝情,剥夺原本属于她的嫡女身份,对不对?”   李玄轻轻说出这句话,果不其然,在阿梨的脸上看到了动摇之色。   他便知道,其他的条件,都可有可无,他的保证、许诺、和离书,再诱人,都不足以彻底打动阿梨。   唯独岁岁,是阿梨的软肋,也是他可以抛出这些条件的前提。   阿梨不信他的喜欢,他便把她肯信的全部,都捧到她面前。   李玄说完,便不再开口,只静默注视着阿梨,并不催促,他犹如一个赌徒,赌上一切家产,却没有赌徒的急迫。他更像耐心等候的猎人,屏息静默。 第83章   屋内无人开口, 唯有夜风吹得小窗咯吱作响,似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豆油灯的一点烛火, 被吹得东倒西歪, 发出滋啦的轻微声响。   阿梨坐在那里,直到双手捧着的茶盏凉透了, 她都没开口,拒绝或是答应。她心里太迷茫了, 从没有像今夜这样,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不蠢, 也不想装傻, 她感觉得到,自己在李玄心里, 大概是不一样的存在。他对她,也许不止是念旧情,他也许比她想象的, 要更喜欢她。   那她对李玄的心思呢?   阿梨努力想看清自己的心思,却只看到一团迷雾, 甜的苦的涩的酸的, 千百种滋味, 齐齐涌上心头, 最后只剩下空空的一团白。   喜欢么?好像也不是, 她喜欢过李玄, 知道那种滋味。那是一种, 你明知道那个人不属于你,你不该肖想,却依旧会对他抱有期待。   就像玉泉寺那个雪夜里, 她被冻得几欲昏死的时候,心里始终期待着,李玄会忽然出现在面前。   但现在,她对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期待。过了情窦初开的懵懂年纪,便更愿意相信自己了。   她没有什么野心,嫁人也只是因为不得不嫁,即便是这几日选婿,她心里想的也是,找一个合适的人,彼此没有太深的感情,但能够相敬如宾相处下去。   但她从没想过,那个人是李玄。   守住自己的心太难了,她不知道自己答应李玄后,会不会又陷入那种患得患失的喜欢中。   她知道,自己其实根本就是在自找罪受,明明李玄待她有感情,她只要接受就万事大吉了,可她心里又忍不住一遍遍问自己:   李玄值得你相信吗?李玄的喜欢会有多久?第一次跌疼了,第二次还不学乖,那不是太蠢了吗?   阿梨兀自出神着,茶盏中的水汽在她如扇子般的睫毛上,凝结成了小小的水珠,沉甸甸的,压得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终于从那些纷繁杂乱的心思中,回过神来。   她抬起眼,望了望对面的男人,微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一侧,将他冷峻的眉眼,衬得很温柔缱绻,眼里的情意深浓,让阿梨不敢直视。   李玄却不着急,他比阿梨看得清,阿梨是喜欢他的,只是不相信他。就像山里的小鹿,踏进了猎人的陷阱,被弄得鲜血淋漓。再踏入同一片林子时,便会踟蹰不前,小心谨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感情也是如此,他不能苛责阿梨不信任他。   李玄并不逼迫,只道,“如果你在侯府不开心,随时可以带着岁岁,抽身离开。你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有任何忌惮,阿梨,你有后路,你随时可以回头。”   阿梨只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玄的眼神,只轻声问他,“那我回头了,你呢?”   李玄闻言,露出点笑来,将手递过去,轻轻握住阿梨的手,见她没有推开自己,才接着道,“如果你想走,一定是我不好。那我活该承受那些,你不需要有任何愧疚,也不需要不安。”   阿梨沉默了良久,谁也不知道她想了什么,但她却不躲避李玄的眼神了,抬起脸,认真注视着男人的眼睛,她从里面读出了认真,读出了坚定。   面前这个男人,是岁岁的爹爹,是她第一次动心过的人。   阿梨闭了闭眼,终于在李玄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微黄的烛光照在她雪白的面颊上,如扇子般的一排睫毛,在眼下投射下一片阴影,阿梨低声道,“我不要你的私产。如果哪一天,我们相处不下去了,我只带走岁岁。”   李玄的心,骤然落地了,阿梨那个轻轻的颔首,犹如解药一般,解救了他。   他怎么可能让阿梨走,他不过哄她罢了,都在一起了,他怎么会松手放她走?   但李玄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温柔笑着,温声道,“好,我们说好了,我明日让母亲上门提亲。”   阿梨听着李玄温柔的声音,有些不大习惯,不自在胡乱点点头,耳根却没骨气地红了。   李玄看在眼里,只装作没看见,很想亲一亲阿梨发红的白嫩耳垂,却怕阿梨害怕,不敢轻举妄动,只规规矩矩坐着,继续握着阿梨的手。   这时,外边传来更夫的打更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阿梨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李玄紧紧握着,原想抽出来,刚一动,却又想到了什么,到底没动,只垂着眼道,“世子,你该回去了。很晚了……”   李玄心里有些遗憾,他当然不想走,两人难得这样气氛融洽坐在一处,更何况,自从阿梨点头后,便不再似从前那样刻意疏远,李玄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他不舍松开手,便见阿梨不着痕迹小心将手缩回去了,动作慢吞吞的,似乎是怕他一样,忍不住眼里多了点笑意。   听到这笑声,阿梨慢吞吞缩回手的动作一顿,心里有些恼,她是为了谁啊。还不是怕李玄觉得尴尬,他还笑她?!   阿梨抬眼,真的送客了,“世子回去吧,我不方便送你。”   李玄收起笑,道好,却没起身的动作。   阿梨等了等,见李玄光是嘴上应,却没半点动作,终于先起身了,飞快道,“我去陪岁岁了”,然后便飞快回了内室,脚步迈得又大又疾。   片刻功夫,便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李玄忍不住失笑,很想进屋看看母女俩,但到底不想惹阿梨不高兴,只一口一口喝了阿梨给他倒的那盏茶。   茶都凉透了,深秋喝凉茶,自然是不舒服的,但他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舌尖仿佛品出了点甜。   喝了茶,李玄才起身出去,谷峰将嬷嬷送回来,主仆二人才出了苏府。   察觉到外间灭了灯,阿梨便也吹灭了内室的灯,搂着女儿睡下。她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不想,一闭眼,便沉沉睡过去了。   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怀里的岁岁早就醒了,却乖乖的,没有吵她,只睁着乌黑的眼睛,笑得甜甜的。   一大早便看到女儿的笑脸,阿梨心情不自觉明朗了许多,在女儿嫩嫩的脸上亲了口。   岁岁被亲得笑嘻嘻的,凑到娘身边,撅起小嘴,也亲了娘一口,口水滴答道,“娘好香……”   母女俩在被窝里闹了会儿,屋外的冬珠听见动静,端着热水,推门进来了,笑着问主子,“今儿膳房大师傅做了糍粑,熬了桂花糖浆,闻着可香了,等会儿端来娘子尝一尝?”   阿梨倒是馋这一口,岁岁更不必提,小家伙自打长了牙,什么都爱吃两口,尤其爱吃甜食,这一点倒不随李玄。   “那就吃糍粑吧,再要个莲子百合粥。”   阿梨起来给岁岁洗脸,母女俩也不彼此嫌弃,用一盆水便是。   冬珠则应下,出去传早膳去了。   吃了早膳,阿梨刚搁下筷子,便见祖母身边的嬷嬷匆匆忙忙过来,气喘吁吁道,“六娘子,老太太有急事找您,请您随奴婢过去一趟。” 第84章   嬷嬷说的很急, 但看神情,并不像发生了什么坏事。   阿梨闻言也不耽搁,站起身来, 便随那嬷嬷, 朝祖母的院子去了。她到的时候,只见祖母正在首座坐着, 几个婶娘亦陪着,见她入内, 俱转过脸开。   二婶孙氏丰润面上, 露出个和善的笑, 盈盈笑道, “沅姐儿过来坐。”说罢,伸出手招呼阿梨。   阿梨走过去坐下, 却见祖母神色复杂望着自己,有些欢喜,又有些忧愁, 还夹杂了些不解,当真是复杂得很。   阿梨被看得莫名。   一旁的二夫人孙氏和四夫人河阳郡主却都拿眼神仔细打量自己这侄女, 要说好看, 自然也是好看的, 苏家几个姐姐妹妹里, 就数这侄女模样最好。只不过, 二人也是万万没想到, 武安侯府会上门提亲。   武安侯府倒还不算得太稀奇, 虽是宗室高门,可到底也不算高得离谱,可那位武安侯府世子李玄, 年纪轻轻便任大理寺少卿,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可谓是年轻郎君中的头一份。   这样的郎君,居然瞧上他们家沅姐儿了?   两人都觉得,要不是亲眼见武安侯府那位侯夫人上门,她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委实匪夷所思了些。   唯独苏老夫人,心里半喜半忧,望着自家孙女。   武安侯府自然好,那世子李玄也是一等一的郎君,可齐大非偶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老太太在心里纠结了会儿,到底是开口了,拉过孙女的手,柔声道,“今日喊你来呢,是为了你的婚事。”   老太太一说婚事,阿梨便立即反应过来了,侯夫人来过了?   果不其然,便听得祖母继续往下说,提及了武安侯府,“方才武安侯夫人来了一趟,说为了她家嫡子上门求娶你。我未应,想着找你商量商量,想看看你心里如何想的。”顿了顿,老太太仿佛是怕阿梨不清楚情况,又补了几句,“我方才也问了你婶婶们,倒未曾听过,那位世子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为人算得正派。”   阿梨自然看得出祖母的担忧,这桩婚事,不管问谁,只怕都会觉得,是她高攀了李玄。莫说祖母,便是几位婶婶,方才瞧她的眼神,不也是如此吗?   但她既然答应了李玄,当然不会反悔,便轻轻应了声,在心里想好了说辞,旋即微微红了面颊,一副羞赧模样,微微低着头,轻声道,“孙女知道。”   老太太一看孙女这神色,当即觉得有情况,咳了声,便朝旁边两个儿媳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与沅姐儿说会子话。”   孙氏与河阳郡主彼此对视了眼,倒没继续探听,站起身来走了。   儿媳妇一走,老太太喝退下人,拉着阿梨的手,体贴道,“现在就祖母与你两人了,有什么话都不必忌讳。”说着,还是没忍住,追着问,“你与那武安世子,可是认得?”   阿梨轻轻颔首,温声道,“那日陪三姐姐去崔府的宴,有过一面之缘。”   阿梨说的简单,只说有一面之缘,但落在旁人耳朵里,这句话的含义,可就丰富得多了。   老太太的心更是一下子落地了,她原本想着,自家孙女与武安世子没有交集,武安侯府却忽的上门,她心里自然觉得蹊跷。如今知道二人早就见过,又想起侯夫人今早的说辞,什么“小儿对六娘子倾心已久”,原本她当做客套话的话,忽的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了。   齐大非偶是一个道理,但若是武安世子真心倾慕沅姐儿,那自然是另个道理了。   且看自家沅姐儿的神色,也不似对那世子毫无念头。   老太太立即想起昨日看名帖时,自家孙女看谁都是一副淡然模样,不喜不悲的样子,如今一想,倒都是正常的反应了。   她倒也不怪孙女瞒着自己,小娘子都羞,这种事怎好小娘子主动开口,自然是要矜持,怎么也得男方先上门再说。   苏老太太一下子喜上眉梢,却还克制着,压着唇边的笑,“原是如此,那祖母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是愿意的?”   阿梨抿唇,乖顺温柔道,“孙女都听祖母的,祖母觉得好,孙女便觉得好。”   这话便算是默认了,老太太顿时便笑了,心里有了底,抚掌道,“行,那祖母知道了。”   婚嫁一事,自古便是长辈做主,阿梨在祖母面前表明态度后,亲事的进展极为顺利。   待官媒上门,两家交换庚帖,行过问名、纳吉二礼后,亲事基本便算是板上钉钉。   很快,便到了纳征的日子。   入秋后,天气逐渐转凉,但今日是纳征的日子,阿梨一大早便被嬷嬷折腾醒了,几个嬷嬷丫鬟轮番上阵,喜盈于面,围着阿梨打转,一折腾就是大半个时辰。   直到阿梨坐得腰酸背痛,肚里饥肠辘辘,才终于从嬷嬷口中听到一句,“好了”。   阿梨松了口气,总算能用早膳了,等早膳送上来,她就有点傻眼了。   只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阿梨用勺子舀了一下,只捞出几粒煮烂了的米,她饿了一早上,就吃这个?   那嬷嬷见阿梨这般神色,倒是替她解释,道,“今日李世子也要来,您与他头回见面,定要十全十美才是。娘子此时少吃些,吃寡淡些,否则到时身上带了味儿,那便不好了。”   阿梨无奈听着嬷嬷在耳边念叨,也知道她们是为了自己着想,便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忍下了,将一碗白粥喝了,感觉自己只喝了碗水。   但等看见妆镜中的自己,肌肤如美玉般,乌发如瀑,腰更是细得一掌可握,脸颊如巴掌大小,双眸盈盈如含秋水,明眸善睐,又不得不承认,嬷嬷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没办法,饿着吧……   阿梨叹了口气,不由得想到当年李元娘纳征时,不知道骄纵如李元娘,是不是也这般饿了一早上。   阿梨在屋里坐了会儿,眼看着到了时辰,便去了苏家偏厅,一进门,便见满屋子的女眷。   苏氏一族人口近千人,多半在老家,但在京城的也有近百人,但凡逢什么红事白事,众人便会聚在一处,这也是体现氏族凝聚力的时候。   更何况,阿梨的爹爹是苏氏一族的带头人,虽不是族长,说话却比族长还有分量。   阿梨进门,便被祖母唤到身边,柔声给她介绍家里的众多亲戚,一圈下来,认了个七七八八,便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锣鼓声。   屋内一静,便晓得是武安侯府上门了。   阿梨今日是主角,但也并没什么事要她做的,只要微笑端庄坐着便行了。   片刻后,侯夫人带着嬷嬷进来了,她一进门,便朝阿梨看过来,面上的笑就没落下去过。   原本今日要见侯夫人,阿梨心里是有些发虚的,当初是她骗了侯夫人,也不知李玄是如何说服侯夫人的。   侯夫人心里却没那么多弯弯道道,一门心思想见一见自家小孙女,找了一圈,没找到小孙女,心里略有些遗憾,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反而笑着走到阿梨身边。   阿梨当即站起来迎接,侯夫人与苏老太太寒暄过后,便望向阿梨,不管三七二十一握住她的手,态度亲热,温声细语。   这幅模样,旁人一看就知道,侯夫人对阿梨这个未来儿媳,不止是满意,简直是满意到了极点。   等到了管事唱聘礼单的时候,众人又一次意识到,武安侯府对这门亲事有多么的看重。   聘礼如流水一般送进屋里,多得偏厅都堆不下了,到后来,只能搬上来给大家看一眼,赶忙挪到隔壁去。   光是唱聘礼,便唱了许久,负责唱聘礼的管事唱到后来,嗓子都哑了。   众人也从起初的惊讶,到后来的麻木,心里默默地想,宗室到底是宗室,十几代传下来,家底非一般官宦人家可比。   阿梨也不知道,李玄会把阵仗闹得这么大,盯着众人歆羡的目光,压力颇大,偏还得抿唇笑着,端端正正坐着。   直到聘礼唱完,来凑热闹的众人,才被引去用膳,阿梨才得以休息一会,一直挺直的肩背,才终于松了下来。   她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脖颈,从偏厅走出去,没走几步,便发现不远处的回廊上,李玄独自站在那里,笑望着这头。   阿梨愣了一下,便发现跟着她的丫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阿梨还没动静,李玄却是疾步过来了,他今日穿一身极贵气的锦袍,用金线绣的如意纹,宽袖圆领,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阿梨还有些怔,李玄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温柔牵过她的手,垂眼注视着阿梨的眼,温声道,“折腾了一早上,累不累?”   自然是累的,但不知道为何,阿梨脸颊蓦地红了,摇摇头。   李玄倒没一直牵着阿梨的手,很快便松开了,这里是苏家,他再如何,也要为阿梨的名声考虑,未婚夫妻说说话可以,但动手动脚,便不大合适了,故而虽不舍得,他还是松了手,道,“去凉亭坐一会儿?”   阿梨望了眼凉亭,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进了凉亭,四周有围栏拦着,湖上有冷风吹来,吹得阿梨面颊上有些冷,耳垂冻得有些发红。   然后,她的肚子,便很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四周寂静,唯有风声,那声饥肠辘辘的咕噜声,便格外明显,阿梨的脸顿时就红透了,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   太丢人了吧……   李玄倒只是一愣,旋即站起来,与阿梨道,“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第85章   阿梨还未来得及反应, 便见李玄踏出了凉亭。   想到方才的窘态,她忍不住面上薄红,丢人便也罢了, 显得她很贪嘴似的, 但分明是嬷嬷不让她吃早膳,她委实冤枉得很。   片刻功夫, 李玄便回了凉亭,手里提着个食盒, 朝石桌上一放, 掀开盖子, 取出两个瓷碟, 一取出来,一股甜香便立即涌了出来。   阿梨原还想端着, 结果被这香一引诱,顿时便馋了。   李玄倒顾着阿梨的面子,只字不提方才之事, 只拿了女儿作借口,道, “那日在明月楼, 岁岁最爱这两道糕点, 等会儿带回去给她吧。”   虽嘴里说着带回去给岁岁, 可手上的动作却与口里说的截然不同, 将碟子朝阿梨推了过去, 轻声道, “你替女儿尝尝,可与那日口味一般。若是不一样,我让人再去买一份。”   阿梨明知他就是在哄自己, 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又不忍戳穿李玄,只红了脸颊,念了块糕点,送进嘴里,香甜软糯,又仿佛甜得不是嘴里,而是别的什么地方。   明明秋风瑟瑟,阿梨脸上的热意,就没下去过。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嘱咐过,要让她与李玄独处,往日来往的下人丫鬟,此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只听得湖上呜呜的风。   阿梨吃了个半饱,便不去碰那糕点了。   偏李玄看阿梨脸色微红的模样,心里觉得喜欢,禁不住去逗她,一本正经地问她,“与那日可是一个味道?”   阿梨被问得一噎,她哪知道是不是一个味道,那日在明月楼,她们分明没吃糕点的!   李玄见阿梨愣住,刚想不逗她了,却见阿梨蓦地抬眼,看他一眼,道,“不一样。”   李玄一怔。   阿梨才不管他什么反应,一脸认真继续道,“不是一个味道,世子爷再去寻一寻,岁岁年纪虽小,却不是好糊弄的,你不给便罢了,若拿不一样的糊弄她,她脾气大得很,我都哄不住的。”   李玄听罢,被阿梨一脸认真的胡诌逗乐了,却没笑,而是正色颔首,应道,“岁岁的确脾气大得很,很不好哄,这孩子随娘。”   阿梨眨眨眼,诧异望着李玄,她哪里脾气大了,她脾气再好不过了,李玄怎么睁着眼说瞎话的?   还没成婚,他便嫌弃她了?   可他们要做夫妻的话,难道还要她如从前般,小心翼翼哄着他吗?   阿梨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坐直了身子,张口问李玄,“世子,您……你是不是觉得从前的我,比现在的我更好些?”   李玄原只是想逗一逗阿梨,见阿梨变了脸色,虽竭力冷静着,可面色却绷着,眼里多了点委屈,李玄一下子收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是知道阿梨的心结的,她不信任他,哪怕点头答应嫁给他,心里总还是对他有所保留的。   方才逗她,也不过是见她一脸紧张模样,不曾想倒令阿梨心里不舒服了。   李玄收了笑,抬手去握阿梨的手,好在阿梨虽生气,却没推开他。李玄沉吟片刻,开口道,“从前的你也好,现在的你也好,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阿梨听了这话,也只信了一半,但到底没揪着不放,只是认真道,“总之我与从前不一样了,你若是不习惯,便趁早说。我们好聚好散。”   这话一出,李玄脸色便沉了下来,抓着阿梨的手,十指相扣握着,低声道,“方才是我不好,不该逗你。只是好聚好散这样伤人心的话,你往后不可再说了。我也只当没听见。”   阿梨自知失言。今日这样的日子,的确不该说这般晦气的话,纳征的日子,府里上上下下都满口吉祥话。   更何况,李玄一道歉,阿梨心里那点别扭,顿时便烟消云散,理智回笼,也有些愧疚,面上自然也露出了些。   李玄看在眼里,冷硬的神色柔和下来,依旧与阿梨十指相扣着,温声道,“你我日后便是夫妻了,什么话都能说,唯独伤情分的话,我不许说,你也不许。再生气,你骂我两句,罚我不许上你的榻都行,只独独不许说那样的话。”   李玄若生气,阿梨还好受些,偏他这样好脾气来哄,阿梨便觉得更愧疚了。   见阿梨那般神色,李玄顿了顿,语气更温和了几分,低声道,“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那些话,实在不该说的。好了,我也不说了,再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说说话,嗯?”   阿梨心里还愧疚着,自然点头,答应下来。   李玄原本心里是不高兴的,怪阿梨说那般绝情的话,可见阿梨神情郁郁,他便也不舒服了,倒还惦记着她先前与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鲜活模样。至少那时候的阿梨,面上是笑着的。   可话赶话,说都已经说了,李玄也没法子,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说起了其它事情。   “你今日见过母亲了吧?”   听到侯夫人的事,阿梨一下子抬眼了,颔首道,“嗯,见过了,侯夫人待我很和善。”   李玄唇边露出点淡笑,看出阿梨眼里的疑惑,便直接与她说了,“岁岁的事情,我告诉母亲了。母亲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她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耳根子软。如今有了岁岁,她一心只盼着抱孙女。”   说到侯夫人,阿梨其实心里是愧疚的,当年因为怕被找到,她用血衣骗了侯夫人。那时候她一心只想走,什么都顾不上了,现在想起来,到底是她欺瞒在先,侯夫人若是生气,也是应该的。   李玄自然知道阿梨在担心什么,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母亲,他自然希望二人能如母女般相处才是。   但这也是急不来的。   不过,有岁岁在,他倒是不担心母亲会对阿梨有什么偏见。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抬手摸摸阿梨的侧脸,等她那双明润的眼眸疑惑望过来时,便道,“你若是觉得愧疚,便替母亲了一桩心愿,你若替她完成那心愿,莫说怪你,只怕让她把你当菩萨供起来,她也是愿意的。”   阿梨当然用不着侯夫人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可若是能做,至少能让她心里的愧疚少一些,便没怀疑地问,“什么心愿?”   侯夫人锦衣玉食,还能有什么心愿,便是有,李玄难道不能替她做吗?   李玄低低一笑,却是道,“母亲盼着抱孙子,得有几年了。阿梨若觉得愧疚,便早早替她生个孙儿……”   阿梨脸骤然红透了,嗔怪瞪了眼李玄,只是她羞得厉害,便是瞪,也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是软绵绵的,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我要回去了……”阿梨站起身,耳根都红了,强作镇定送客道,“时辰不早了,世子回府吧。”   李玄也怕把人欺负狠了,没拉着阿梨不放,跟着站起身来,好脾气应了,“好。”   阿梨怀疑看了眼李玄,怕他有什么小动作,但转念一想,李玄一贯还是很正派的君子作风,倒也不再疑心,抬腿便走了。   二人这一别,再见面,便是冬至了。   这回李玄上门,便是准女婿的身份了。他来时,阿梨正带着岁岁,在祖母这里陪着说话。   嬷嬷进来通传,含笑道,“世子来了。”   话音一落,阿梨便发现,众人的目光全都朝她投过来了,眼里含着揶揄打趣的笑容。   阿梨原本心里坦荡荡的,被众人这么一看,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因阿梨与李玄已经定亲,婚期便在开春后,规矩上便不必那般严,长辈们又都在,苏老太太便没开口让阿梨避一避,朝嬷嬷点头道,“请进来吧。”   片刻功夫,李玄便进了门,一身月白的锦袍,眉目俊朗,气质清正,进门后先给老太太行了礼,奉上节礼后,才朝阿梨看过来。   盯着长辈们的眼神,他也不觉得不自在,大大方方的态度。   且不说阿梨什么反应,可苏老太太看了,心里却是极舒服的,其实冬至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可人武安侯世子亲自上门,便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从上门提亲到现在,武安侯府处处都体现出对这门亲事的重视,没丁点错处,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老太太心里自然满意。   心里满意,嘴上自然松了些,见世子盯着自家沅姐儿,便也成人之美道,“世子不认得路,沅姐儿送送世子。”又朝李玄和蔼道,“沅姐儿爹在书房。”   来了府里,自然是要拜见未来岳父的,李玄颔首应下,便笑望着阿梨,等她起身送自己。   阿梨被看得面上一红,抱着岁岁起身,向长辈们告辞后,才跟着李玄出去了。   一出门,李玄便主动伸手,抱过岁岁,道,“我来吧。”   阿梨正好也抱得手酸,便没说什么,把孩子递过去了。   岁岁却是委委屈屈的,一脸不乐意模样。她还记得坏爹爹弄哭了娘,警惕盯着爹爹,生怕他又把娘招哭了。   李玄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小祖宗,见她一脸不乐意,还有些疑惑,朝阿梨望过去,“岁岁这是怎么了?谁惹她了?”   阿梨一见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差点笑出声,上前捏捏女儿脸蛋,柔声道,“不许噘着嘴,喊爹爹没?”   岁岁小可怜看了眼笑吟吟的娘,不明白娘怎么忽然和坏爹爹这么好了,心里叹了口气,真是搞不懂这些大人,亏她还站在娘这一边呢。   嘴上倒是听话朝李玄喊了声,“爹爹……”   李玄疼女儿,立刻应了她一声。   二人带着岁岁,走在回廊之上,一个端方稳重、清冷俊逸,一个温柔静美、唇边带笑,再加上一身红袄的岁岁,犹如年画上的小仙童般。   远远望去,倒似神仙般的一家人。   卫临停在桥边,静静注视着回廊上的一家三口,眼中划过莫名情绪。   倒真是叫人羡慕啊…… 第86章   最先看见卫临的, 是李玄。   接着才是阿梨和岁岁。   被人发现了,卫临倒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上前, 看向李玄, 冲他点头,“少卿大人。”   李玄倒是知道卫临。卫临经常进出苏家, 又是年轻郎君,事关阿梨, 他自然不会懈怠, 早已将人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卫临颇得未来岳父的青眼。   他亦颔首, 客套道, “卫大人。”   卫临含笑摆手,“不敢当。”倒不是客套话, 李玄官职高他不止一点半点,这一声卫大人,他还真的当不起。   二人打过招呼, 卫临便将视线投向了阿梨,温和笑着问她, “六娘子这是要去老师处?”   阿梨点头道是, 便听卫临道, “我方才走时, 老师在西厢房喝茶, 现在大抵还在, 六娘子若是要寻老师, 直接去西厢便是。”   阿梨忙谢过卫临好意,卫临倒是摆摆手,没邀功的念头, 与二人告辞,便先走了。   卫临走后,李玄仍将眼神落在卫临的背影上,眸中带了审视意味。   阿梨却不知他在看什么,见他盯着卫临,便问他道,“怎么了?”   李玄收回视线,摇头道,“没什么。”   不知为何,他看着卫临时,心里不自觉有几分忌惮。但说来也奇怪,卫临这样的小官,自身官位平平,家中也不显赫,整个京城能找出上百个,除去与苏府这层关系,着实没什么值得他上心的。   思及此,李玄倒也抛开那些念头,只当是自己多心了。   “走吧。”   .   过了冬至,很快便进了年关。   这是阿梨在苏家过的第一个年,但说来也是遗憾,竟也是最后一个年。待开了年,婚期便十分近了。   今年的冬天又格外的冷,屋里早早烧了炭火,岁岁被嬷嬷抱去祖母那里了,阿梨便坐在暖烘烘的炉子边,边取暖,边有一搭没一搭绣着手里的衣物。   新妇进门,一看灶台上的本事,二看针线上的手艺。   这灶台自然是亲自下厨,若做得一顿众人满意的膳食,便算过去了。可这针线,却得提前准备着,没得事到关头,再来临阵磨刀的。   故而,她这段时间,闲着无事,便坐在屋里做针线,省得到时候要送人,手里却没点东西。   冬珠在一旁替她缠绣线,边捡着这些时日,府里发生的大小事情说。   阿梨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时不时应一声,蓦地听外头传来一阵爆竹声,噼里啪啦的,热闹异常,欢声笑语。她倒是想了起来,问冬珠,“等会儿让人去问问,爹爹何时回来?若回来了,叫前院遣人来说一声。”   越近年关,自家爹爹反倒越忙得看不见人影了,但阿梨记得,从前过年的时候,李玄却是一贯很清闲的。不过爹爹在内阁,兴许两处不大一样吧。   冬珠答应下来,立马起身出去问了,大抵一刻钟的功夫,便回来了,道,“管事道大人今日出去访客了,怕是要迟些。”   阿梨听罢,也只好颔首,又吩咐冬珠去灶上传个话,“让灶上备个醒酒汤,再熬一瓦罐肉糜粥,看着添几个小菜,等爹爹回来了,记得送过去。”   冬珠应了下来,出去传话去了。   这一天,直到阿梨睡下,都没听见苏隐甫回府的动静,倒是大半夜,她被前院一阵嘈杂声响惊醒了,坐起身来。   守夜婆子听见动静,掌灯进来了,道,“是老爷回来了。”   阿梨揉了揉眼,看了眼天色,黑得连丁点光都没有了,枕边岁岁倒没醒,她索性披了衣裳,起身出去了。   出了门,便见苏隐甫喝得烂醉,被小厮扶着进了院子。   阿梨见状,忙招呼下人把人扶进屋子,醒酒汤上来了,阿梨便先给爹爹灌下去一碗,见爹爹睁眼,似乎清醒了几分,她才半是埋怨半是关心地道,“喝酒伤身,爹爹不许这样喝了。”   说罢,又赶忙叫膳房送了肉糜粥上来,并几碟子小菜,爽脆的腌黄瓜、切的细细的酸辣萝卜丝,还有蒸的水当当的蛋羹。   阿梨舀了碗肉糜粥,递过去,道,“爹爹快吃,垫垫肚子,省得明早起来肚里不舒服。”   宿醉的人最忌肚里空空,第二日起来那滋味,定然是天旋地转的。况且明日还是年三十,爹爹可有得忙。   苏隐甫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碗,动了几筷子,原本没什么胃口,但对上女儿那双关切的眼,心里就如灌了蜜般,顿时便软了下来,嘴上也答应下来,“爹爹可是吵着你了?”   阿梨摇头,却禁不住打了个哈欠,抱住爹爹的胳膊,小声道,“爹爹下回不要喝酒了,喝酒伤身。”   苏隐甫答应下来,他平日里极少饮酒,不过今日是好友忌日,他便喝多了些。   阿梨困得厉害,但还是想看着爹爹把粥喝了,便撑着坐着,找话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冬至前,苏追领旨去了东南平海乱,虽寄回的家书都道了平安,可家里人自然还是惦记着的。   苏隐甫摇头,“过年怕是回不来,大抵明年开春之后。”   阿梨听罢便颔首,忍不住道,“我听——我听人说,那些海上贼人,极擅造船,来无影去无踪,老巢难寻,以海岛为据,千千万万个,谁都不知哪个才是他们的老巢,朝廷出了几回兵,也未曾彻底攻下。”   苏隐甫闻言倒是抬头,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你兄长自小习武,七岁便能熟背孙子兵法,区区海贼,他还不看在眼里。他是自请去的,心里有数。越是难打,功劳越大,一贯如此的。”说罢,将剩下半碗粥吃下,空碗搁到一边,用一张方巾拭了嘴,便道,“回去歇息吧,早些睡,明日还要去拜宗祠。”   阿梨便叫下人收了残羹,打算回去歇息。   临出门时,不知为何,她下意识朝身后看了眼,便见苏隐甫一人坐在屋里,只点了盏灯,似乎是在看她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的冷清。   阿梨忽的就站住了,想了想,回了屋子,蹲下/身,握住父亲的手,道,“爹爹也早些睡。”   苏隐甫有些怔愣,倒是揉了揉女儿的发,柔声道,“知道了,回去吧。”   阿梨这才站起身来出去,回到屋里躺下后,却不大睡得着。   其实娘走了这么多年,爹爹若是再娶,她也不会抱怨什么的。但爹爹这么多年一直未曾续弦,应当还是惦记着娘吧?   阿梨这般想着,便沉沉睡去了,第二日起来,便是大年三十了。   府里一大早便要开宗祠,拜祭祖先,阿梨是第二次入宗祠,上回进这里,还是刚认亲回家的时候。   苏薇站在她身边,阿梨则抱着岁岁,二人刚磕过头,因是晚辈的缘故,便站在一侧,等着长辈们祭祀先祖。   等祭祀的礼毕,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出了宗祠,便看见丫鬟冬珠在树后探着脑袋朝这边看,阿梨与苏薇说了声,便过去了。   冬珠见到主子,倒是眼睛一亮,还看了看四周,才小声地道,“世子来了,在后门等着呢。”   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显然是怕被人探听去了,阿梨心里倒是坦荡荡得很,她又不是要与李玄私会,不过是答应了他,让岁岁跟着去侯府一趟而已。   大过年的,侯夫人想见岁岁一面,她还能不答应不成?   阿梨坦荡颔首,便抱了岁岁,朝后门去,她到的时候,李玄正穿着身玄色的鶴麾,站在屋檐下,衬得面色如玉,见母女俩出来,冷冰冰的眸中,骤然多了一抹柔软。   岁岁如今已与爹爹十分亲昵,一见到爹爹,便乖乖伸手要爹爹抱。倒不是她更喜欢爹爹,而是爹爹在的时候,多是爹爹抱她。   爹爹说了,娘是女子,力气小,抱她太久会累,胳膊会酸的。她长大了,不能总是要娘抱着。可是,小家伙又在心里想,娘香香软软的,比爹爹怀里舒服多啦……   李玄一把抱过女儿,用玄色鶴麾裹在怀里,父女俩好一副亲热模样。   阿梨看在眼里,下意识有些怔然,岁岁虽然是个好脾气的小娘子,可从未见她与谁这般亲近过,到底是父女,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骨血亲情,再如何都分隔不开。   李玄哄过女儿,抬眼见阿梨怔怔望着这边,以为她心里担忧,便上前,腾出右手,握住阿梨垂在身侧的手,动作温柔。   阿梨被那温热的触感,弄得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李玄。   却听得李玄温声道,“晚膳前,我一定送她回来。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女儿,没人欺负得了她。”   阿梨自然不会担心这个,岁岁是去侯府,亲爹在身边,去见亲祖母,这要是能被人欺负,李玄这个大理寺少卿也不用当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想了想,看了眼天色,又催促道,“你带岁岁走吧,别让侯夫人久等了。”   算起来,这是岁岁第一次见祖母,以侯夫人待岁岁的喜爱,动不动就送好东西给岁岁的阵仗,这时候应当早就在家里候着了。   阿梨上前一步,轻轻摸摸女儿的脸颊,柔声同她道,“等会儿见了祖母,记得喊人,娘教过你的,对不对?上回你当宝贝一样的那个琉璃花盏,便是你祖母送的。”   岁岁的规矩很好,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小娘子,立马就点着小脑袋,甜甜答应下来,“唔,岁岁知道啦,要喊祖母。”   李玄没吭声,只默默注视着母女二人,心里眼里软得不像样了。   阿梨倒是不知李玄的心思,后退了一步,催促二人走了。   李玄握着阿梨的那只手,捏了捏掌中柔软的小手,才松开了,带着岁岁上了马车。父女俩到侯府时,刚下马车,便被守在门口的嬷嬷堵了个正着,一见被世子抱在怀里的小娘子,顿时面上绽开了笑,殷勤道,“世子快去正院吧,侯夫人正等着呢。”   李玄嗯了声,抱着女儿进了侯府。   与苏府比,侯府内里富贵奢靡许多,是另一种风格,岁岁窝在爹爹怀里,眨眨眼打量四周,直到进了屋子,被个笑得和蔼慈祥的妇人拥进怀里,小家伙才反应过来。   她眨眨眼,这便是娘说的祖母吗?   侯夫人却是笑得合不拢嘴,心肝宝贝似的瞅着岁岁,怕抱得岁岁不舒服,还提前将镯子什么的都摘了,一叠声唤嬷嬷将好吃的送上来。   侯夫人到底是女子,身上软软的,比爹爹怀里舒服多了,动作也轻柔,岁岁回过神来,眨眨圆乎乎的眼睛,在自家爹爹鼓励的眼神下,奶声奶气喊了声,“祖母……”   侯夫人愣了一下,喜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一叠声喊着心肝宝贝儿。   嬷嬷将早就备好的糕点送上来,岁岁左手被塞了一个芙蓉酥,右手被塞了一块蜂蜜千层糕,还有数都数不清的糕点,等着小家伙赏脸尝一口。   那待遇,可比在苏府夸张多了。   苏家是清贵世家,就算疼孩子,也还是有度的,讲分寸的,似这般有浪费嫌疑的事情,是决计不干的,怕把孩子宠坏了。   可侯夫人就不一样了,她眼巴巴盼了多久的孙女,好不容易见着了,便是天上的月亮,孙女说要,她都得想想法子。   不过岁岁是极懂事的,她是不吃独食的性子,大方把糕点递给祖母和爹爹,这幅招人疼的模样,侯夫人见了,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叠声地朝儿子感慨道,“苏家到底是好人家,连孩子都教的这般讨人喜欢。阿梨也是对这孩子的教养上了心的了。”   李玄闻言自然要替阿梨说话,道,“阿梨一人带她,十分不易,便是看在岁岁的面子上,母亲也要疼阿梨些。”   侯夫人原本对阿梨也没太多怨气,如今有了岁岁,更不必提,直接道,“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我还非当这个恶人不成?阿梨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替你生了这样招人疼的岁岁,我自然疼女儿般疼她的。你安心便是!”   李玄今日这般安排,原本也是想着,让岁岁替阿梨来哄母亲。   吃了糕点,祖孙二人又在一起说话,岁岁跟着外祖父学了几首诗,虽不解其意,但背得倒是有模有样。奶声奶气地,将一首完完整整背下来,侯夫人并几个嬷嬷全都十分捧场,把小家伙夸得小脸红红的。   屋里气氛格外的和谐。   正这时,却听得外头下人进来通传,恭敬道,“侯爷来了。”   侯夫人一愣,心里顿时觉得烦躁,心里道,武安侯怎么这个时候来?但人来都来了,赶人的事情,又不是她作为当家主母做得出的,等武安侯进来了,便耐着性子招呼道,“侯爷来了。”   武安侯一踏进门,便先看到妻子怀里抱着的孩子,一愣,脸色立马不好看了,扭头朝李玄呵斥道,“你怎么把这孩子带回来了?!”   李玄站起身,脸色蓦地沉了下来,还未开口,侯夫人先不乐意了,“你凶什么凶?!这是我嫡亲的孙女,你不乐意看,走就是了!大过年的跑我这儿骂人来了?”   武安侯是知道岁岁的身世的,但他和妻子不一样,在他看来,最有出息的儿子因为区区一个通房,闹得几年不成亲,现在还不顾对方和离之身,非要娶回家里,简直如笑话一样!   但偏他说话不顶用,儿子不听,妻子站在儿子这一边,他说的话,没一个听的。   李玄亦只冷冰冰,漠然着脸色道,“我知父亲不喜,并未带岁岁去您那里,也未曾招您的眼。父亲不愿看,走便是了。”   侯夫人同仇敌忾,帮着儿子说话,“就是,我们岁岁有祖母疼,有爹爹娘亲疼,又不稀罕你!”   武安侯被噎得不轻,合着不是他不稀罕这个孙女,是这个孙女不稀罕他这个祖父了?   他脸色铁青,看了眼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孙女,小家伙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脸天真无辜望着他,一肚子的火,莫名其妙像中邪一样,顿时偃旗息鼓,发也发不出,咽又咽不下,只得铁青着脸色,拂袖气哄哄走了。   不过他走或者不走,显然都不在众人在意的范围内,侯夫人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顾着拍着岁岁的后背,一脸疼惜地道,“岁岁不搭理他,往后咱们看见他啊,就躲得远远的,才不理他!”   说完,又忍不住嫌弃道,“吃了炮仗一样,谁请他来了似的!”   岁岁倒是浑不在意,小家伙甜甜笑着,在祖母面上亲了口,轻而易举把祖母哄高兴了,惹得侯夫人一阵心肝宝贝乱叫,在她面上亲了好几口。   且不提岁岁来了一趟府里后,侯夫人如何眼巴巴盼着儿子成婚的日子,也不提武安侯回去柳眠院后,如何吃不香睡不着,喊了柳姨娘抱了庶孙来,抱着在膝上,吓得那泼猴似的庶孙浑身不自在,胡乱扭着身子,惹得祖孙俩彼此互相嫌弃。   过了年,阿梨与李玄成婚的日子,却是近在眼前了。 第87章   府里前不久办过喜事, 只是那时候出阁的是三娘子,如今则轮到了阿梨。   虽然早半月便开始准备了,但真的到了出阁的那日, 府里上上下下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反倒是阿梨,除了一大早便被折腾醒外, 反倒一直不骄不躁在屋里坐着。   重金聘来的喜娘笑盈盈进来,绞面、描眉、傅粉、画腮、点唇……一整套完完整整的妆容下来,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了。   屋里掌着灯, 几个力大的嬷嬷合力将摆在架子上的喜服, 捧进来。   大红的喜服, 里里外外三层,用金线绣了各色吉祥寓意的图案, 嬷嬷沉甸甸捧在手里,交由喜娘,由喜娘服侍新妇穿上。   待一切穿着整齐, 阿梨望着妆镜中那个雪肌红唇的娘子,竟觉得有些陌生。   还是冬珠翘着嘴角, 笑盈盈道, “娘子是奴婢见过最美的新嫁娘了, 等会儿姑爷见了, 定是要挪不开眼睛的。”   说起来, 似冬珠这般要跟着阿梨去侯府的, 自然都是盼着主子能与姑爷和和美美的, 她们这些跟着过去的丫鬟,才能体面。   阿梨听到这话,才回过神, 蓦地面颊有些薄红,喜娘倒是上前,微微蹲下/身,将婚服后整理齐整,随后起身,走到一侧。   这时,苏家专门请来的十全福人起身,接过丫鬟递上的红木梳,摸了摸新妇的头发,随后边用梳子梳着阿梨的长发,边和颜悦色含笑唱着。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注】”   唱过后,便将梳子放了回去,柔声含着笑道,“新娘子去拜别家亲吧。”   阿梨便被丫鬟们扶着起身,去了祖母的院子,进门后,便见父亲兄长俱侯在祖母院里,阿梨原本心里很平静,可看到祖母父亲俱在正厅等候的那一幕,眼睛顿时湿了,鼻尖一酸,眼泪便要往下落了。   她这是真的要离开家了……   嬷嬷放上一个红布包着的蒲团,阿梨毫不迟疑便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的,双手并于额前,以额叩地,声音里已带了哽咽之声。   “孩儿谢祖母、父亲养育之恩,今日出阁,特来拜别。”   苏老太太亦拿了帕子擦眼泪,满眼不舍,疼爱道,“快快起来。”又去催促嬷嬷扶孙女。   阿梨被扶起,照着旧礼,先到父亲身边,又在蒲团上跪下,聆听父亲教诲。   可苏隐甫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年轻时做过言官,若是要比嘴皮子,在场谁都比不过他。但到这个时候,也是满腔的不舍,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扶了阿梨起身,想了许久,才慢声道,“无论如何,苏家永远是你的家。爹爹永远站在你身后。”   阿梨明白,爹爹这是告诉她,他永远是她的依靠。她含着泪,重重点了点头,抿唇绽出个笑,“女儿知道,女儿往后不能在家陪着爹爹了,爹爹要多保重身子,不要熬夜,不要醉酒……”   阿梨含着泪说了好久,直说得自己眼泪又掉下来了。   苏隐甫倒是毫不嫌弃听着,一一应下,好性子答应着,“爹爹知道,爹爹都听你的。”   苏家大房没有女主人,阿梨出嫁后,便只剩下父子二人,阿梨心里是一百个不放心。   父兄一心扑在仕途上,细枝末节的东西,从来不会上心,阿梨也是认亲回家后才晓得,父兄在外是德高望重的阁老、声名赫赫的将军,可在家里,却是连一日三餐都能不上心的“糊涂蛋”。   苏隐甫见女儿一副不舍模样,狠下心催她,“去给你祖母磕头吧,爹爹都知道,爹爹会照顾好自己的。”顿了顿,又道,“去吧。”   阿梨这才又一拜,来到祖母身边,双膝落在蒲团上,真心实意长身而拜,以额叩地。   除了父兄之外,祖母是待她最好的人了,她和蔼慈祥,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便从未嫌弃过她和离归宗女的身份,毫无芥蒂把她当作亲孙女疼爱,爱屋及乌对待岁岁。这个家里,阿梨最感激的,便是祖母了   苏老太太看着叩头的孙女,亦是垂泪,亲自伸手扶孙女起来,不放心的再三嘱咐,“祖母知道,你是好性的孩子,嫁去侯府,要好生敬重公婆,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几个姐妹里,祖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是有后福的孩子,从前再难,都过去了,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阿梨盈泪颔首,又是长身一拜,然后便被嬷嬷扶了起来。   外头已经传来锣鼓声了,接亲的队伍,已经进了苏家大门,喜娘再门口,含着笑再三请新妇出阁,催促过三,终于到了阿梨出阁的时辰了。   苏追走过来,抬手摸摸妹妹的发,一向冷硬的面上也有几分动容之色,良久也只是道,“走吧,哥哥送你。”   说罢,弯腰躬身。   阿梨伏在兄长宽厚的背上,被祖母盖上红盖头,面前视线受阻,只看得见被她攀着的兄长的背,便听得祖母哽咽着一声,“走罢。”   兄长朝前走去,阿梨下意识紧紧攀着兄长的肩,克制着没掉泪,再哭妆都要花了,方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许再哭了的,她得听祖母的话。   苏追察觉到攀着自己肩的手,下意识放缓了步子,出了回廊,却是看见了一身大红婚服的李玄。一贯清冷的大理寺少卿,着一身大红,竟被衬得有几分和善可亲之色。   苏追从前再看不惯李玄,如今自家妹妹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妃了,他自不会再给李玄脸色看,难得露出了点笑。远远朝李玄颔首。   李玄亦拱手,亲近地道,“舅兄。”一句过后,便将视线投注在伏在兄长背上的阿梨身上。   虽看不见面容,可李玄眼里依旧下意识温柔着,毫不掩饰自己对新妇的喜爱。   跟他来接亲的李家族亲多是李玄的堂表兄弟,见此情景,心里都禁不住纳闷,这新嫂嫂(弟媳)究竟生得如何花容月貌、仙姿貌迭,竟叫他们家这一贯不近女色的世子爷,都动了凡心。不顾对方和离归宗、还带着女儿,都执意求娶。   但再好奇,他们也不可能去掀新妇的盖头,只得压着心中好奇,都盼着等会儿闹洞房时一睹新妇芳容。   却不提李家郎君们如何作想,阿梨却是上了花轿,轿子摇摇晃晃动了起来。   不知晃了多久,轿子停下了,阿梨又被喜娘背着下了轿子,在乱糟糟的正厅拜过天地,便被嬷嬷引着入了新房。   在榻上坐下后,一阵乱糟糟的声响,屋内才安静下来,阿梨略略低头,也没去掀盖头,屋里静悄悄的,只她的陪嫁丫鬟冬珠陪着。   过了会儿,便听到门开的声音,来人开了口,阿梨便认出来了,是云润。   云润进门后,先与冬珠打了招呼,冬珠不知云润从前是伺候阿梨的,只知道她是这世安院的管事丫鬟,还有些战战兢兢打招呼,怕云润不怀好意。   云润哪知道冬珠的小心思,打过招呼,便到了阿梨身边,恭恭敬敬唤了世子妃,才笑着道,“侯夫人让奴婢来传个话,小娘子在她那里,她会照顾的,世子妃安心便是。”   因是成亲的日子,虽人人都知道,阿梨是和离之身,且还有个女儿,但今日的场合,岁岁还是不适合出席。想到这里,阿梨对女儿便有些愧疚。   好在侯夫人是真心疼岁岁,早早便说了,要让岁岁上族谱的。   阿梨应了声,云润是伺候惯阿梨的,比冬珠还顺手些,又让下人上了些阿梨惯爱吃的糕点。   折腾一天,阿梨也确实觉得腹中饥饿,今日前面在摆喜宴,李玄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过来,阿梨便也安安心心吃糕点,几块糕点下肚,刚觉几分饱,便听得外头传来嘈杂说话声与脚步声了。   云润还好,冬珠却是一下子慌了,姑爷这就来了?   这还没到时辰吧?!怎么来得这么早?   她们都还没来得及做准备呢!   二人赶忙在喜榻上撒上桂圆花生红枣若干,寓意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又快手快脚将桌上阿梨方才吃过的糕点碟子收起来,又去点上喜烛,才刚弄好这些,便见世子身后跟着一群来闹洞房的人,进来了。   冬珠云润退到一侧,嬷嬷捧了挑盖头的玉如意来。   李玄心中暗自呼吸,看着盖着盖头的阿梨,莫名有几分紧张,上前取过玉如意,缓缓挑了红盖头。   红色盖头被挑起,露出新妇真容,雪肌红唇,眉眼如画,新妇微微垂着眼,饱满雪白的额头,小巧精致的琼鼻,红软娇嫩的唇。新妇蓦地抬眸,露出那双犹如明润的眸子,犹如一汪水汪汪的酒泉般,让人下一秒就要被熏得醉过去了。   跟着来闹洞房的众人皆是一愣,还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善意打趣着新郎,含笑道,“新妇生得好美,世子真是好福气……”   说罢,俱在心里想,难怪李玄一个侯府世子,不管不顾非要娶一个和离归宗女,这般的模样,哪个男子动心都不稀奇。   李玄却是无视了众人的打趣,将红盖头递给一边的嬷嬷收起来,自己则上前握了握阿梨的手,眼里化不开的浓浓柔色。   今日起,阿梨便是他的妻子了。   结发夫妻,白头到老的那种。   见新郎与新妇如此腻歪,众人俱笑起来,李玄却是无视了众人的笑,朝阿梨道,“我尽快回来。”   说罢,才起身要朝外走,闹洞房看热闹的众人,也都被客客气气请出去了。 第88章   闹洞房的一群人闹哄哄出去了, 新房便又安静了下来。   阿梨觉着无事,便抬眼打量了一下屋内。   此处是李玄住的北屋,算是世安院的正房, 以前阿梨却是很少来, 李玄若是找她,也是去她的西屋, 但李玄这里,她却是如无必要, 绝不踏足的。   想起从前, 阿梨又莫名觉得世事难料, 那时候的自己, 怎么都没想过,有一日, 她会成为李玄的正妻,成为这个院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仿佛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过去, 但又与过去不一样了。   阿梨出神想着,却见云润抱着个盒子进来了, 笑着道, “世子妃, 世子今早留了话, 说您若闷得慌, 便把这箱子取来给您, 好叫您打发打发时间。”   说罢, 便把那小箱子捧上来。   阿梨纳闷接过去,并不知道李玄弄了些什么给自己打发时间,放在膝上, 却见那精致的金锁并未落锁,只虚虚搭着,她一向上提,锁便开了,顺势打开箱子,便见里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而是些书册模样的东西。   阿梨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一看,是世安院的仆人名册,里里外外的护院、婆子、丫鬟、小厮、门房……百来个名字,整整齐齐都在上头,打头便是云润的名字。   再往后翻,便是他们当年卖身的契书,用棉线捆在一处,夹在名册之中。   阿梨看得一怔,又去翻其他的书册,再一一翻开第一页。   世安院的开支账本、一叠厚厚的铺子地契、近十年的进项册子、中馈支取银两的对牌……零零散散堆在小箱子里。最末竟是一叠厚厚的、一掌难握的大数额银票。   “这……”阿梨下意识觉得这箱子有些烫手,她出嫁前倒是被祖母嘱咐过,出嫁不比在家里做姑娘,在旁人家过日子,手里拿捏着管家的权力,才能过得舒坦,但祖母也说过,不必急着上来就讨管家权,初来乍到便伸手,这也不好,先缓个半月的,夫妻交心情浓,对方自然双手奉上。   祖母还说,管家对下需得刚柔并济,但对夫君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若要在手里藏着银子,很不必开口问,只装作不知便是。   她这是不是太快了些……   况且,李玄如今还未继承侯府,只怕全部身家,都在这箱子里了,就这般直接交给她了?   阿梨垂眼思索了会儿,将箱子合上了,嘱咐云润放到一边去,想着找机会与李玄说一说,世安院内的开支花用,她是当家主母,该接手的绝不推辞,至于铺子什么的,还是还给李玄的好。   这般想着,阿梨便也不纠结了,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继续端端正正坐着了。   龙凤喜烛烧了三分之一,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云润冬珠俱起身开门,然后便见李玄被人扶着进来了。   他似是醉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了,脚下步子都是乱的。冬珠云润上前扶他,都被他抬手推开了,脚下又是一个踉跄,险些跌了。   阿梨见状,赶忙起身去扶他,李玄这回却是乖乖让扶,反手推开扶着他的人,去搂阿梨的腰,下巴抵着她的肩,一副乖顺至极的模样。   阿梨也忙叫云润,“去端醒酒汤来。”   这样的日子,灶上醒酒汤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只等主子开口要的。   云润应声出去,冬珠也上前帮忙,只李玄不肯叫丫鬟碰他,冬珠也只能在一旁扶着自家娘子,连姑爷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扶堂兄进来的李旭见了这一幕,也是在心里啧啧称奇,心道,一贯端方自持的堂哥,居然也有这么一面,谁能想到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大理寺少卿,在自家新妇跟前,会是这幅服服帖帖的模样。   这嫂嫂是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啊,迷得堂哥这般晕头转向了……   阿梨才注意到送李玄回来的二人,抿唇笑了下,客气颔首招呼,“劳累二位兄弟了。”   李旭刚想开口,被他旁边同行的李琰抢了先,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李旭,李琰算得上是知情人士。他当年在苏州任知州的时候,可是亲眼瞧见自家堂兄盯着人不放的,对于方才那一幕,他倒也不稀奇,只是在心里感慨,自己堂兄这情路可够坎坷的。   李琰收起那些想法,含笑恭敬道,“李琰见过嫂嫂。”   他一开口,阿梨倒是觉出几分眼熟,再仔细一想,才想起当年在苏州与李玄同行的李知州,微一怔,朝他微笑颔首。   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李琰李旭兄弟俩自不会那般没眼色,一直赖着,与新嫂嫂打过招呼后,二人便都告辞出去了。   等人走了,阿梨才费劲儿将李玄搬到榻边,想将人放到榻上,还未松手,便被男人搂着腰,一起拉着到了榻上,她没处着力,只得将手按在男人胸口,腰又被紧紧箍着,当真是半点挣扎不动。   偏冬珠是个脸嫩的,隔着帐子看见姑爷抱着自家主子,羞得头都不敢抬了,悄无声息便躲去了外间。   阿梨现在是连找个人帮忙都做不到了,只得好声好气与李玄商量,“世子,你先松手,我去给你倒茶……”   李玄自然不好哄,喝醉了后更是不讲道理,紧紧搂着自家妻子,也不吭声,只是不松手。   阿梨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搂着,一边盼着云润快来,一边替李玄解着衣领扣子,怕他被箍得难受。   “怎么喝这么多?明日该头疼了……”   李玄醉酒之后,反应似乎迟钝了许多,半晌才慢吞吞答道,语气有点可怜巴巴的,“他们灌我,我想回来,他们不让,非逼着我喝……”   阿梨见他这幅模样,心里又好笑,又心软。倒也不难猜那些灌李玄酒的人想什么,无法是看李玄平日里那么严正稳重一个人,指不定都怵他得很,今日逮着机会了,自然不肯松口,非要灌得他烂醉。   真够委屈的……   阿梨好笑替李玄解了领子,刚好云润把醒酒汤端上来了,她便拉着李玄坐起来,给他喂了醒酒汤,又拿了湿帕子替他擦了脸。   一番折腾下来,李玄舒服了,阿梨却是出了一身的汗,额上都湿了,黏糊糊难受得厉害。   云润在一旁贴心道,“偏室备了热水,您过去梳洗一下吧。”   阿梨颔首,好声好气终于哄得李玄松了手,自己去了偏室。云润冬珠帮着她卸了满头的钗簪,阿梨钻进浴盆里,疲乏了一天的身子,被热水一泡,舒服极了,阿梨舒服得简直要眯眼睡过去了。   她抬手搭在浴盆边沿,有点昏昏欲睡之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还以为是方才出去取寝衣的云润,连眼都没睁,只道,“放那儿吧,我等会儿自己拿。”   话说完,却没听见回话,她不由得纳闷睁眼,便见方才进来的哪里是云润,分明是李玄。   阿梨下意识护住胸前,朝外看了眼,“云润呢?”   李玄还醉着,脑子里哪容得下云润不云润的,上前握阿梨的手,语气有些委屈,“你说很快回来的……”   阿梨一怔,才想起自己方才哄李玄松手随口一说的话,心里无奈得很,偏和醉酒的人,是最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若是醉得死死的,便也算了,偏是半醉半醒的最不好糊弄。   她只好好声好气与李玄商量,“世子替我取件里衣来,我马上便好了。”   李玄不点头,也不吭声,只默默盯着阿梨,眼眸含着暗色,灼热得厉害。   阿梨被他看得面上通红,时间一久,热水也逐渐变凉了,肩颈上便起了鸡皮疙瘩,她只得攀着浴桶边沿,伸手去够架子上放着的里衣。   从李玄的角度看过去,便只看到那一抹毫无瑕疵的雪背,湿漉漉的乌发还黏在背上,墨色的黑和极致的白,明晃晃在眼前晃着,犹如猫爪子在他胸口轻轻挠着一样,委实痒得厉害。   里衣落地,浴桶里又多了一人,缠绵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水声四溅,浴桶晃颤,听见偏室里的动静,云润到底是嫁了人的,还冷静些,可冬珠却是羞得头都不敢抬了,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还是云润好心开了口,“你去歇息吧。我在外间守着便好了。”   冬珠瞧了眼温柔的云润,耳边传来偏室里那羞人的声响,终于点了头,红着脸跑出去了。   .   翌日,阿梨睁开眼,屋里倒还只瞧得见一抹窗牗处照进来的晨光,她下意识要起身,刚一动作,便发现李玄有力的胳膊,还紧紧扣在她的腰上。   她一动,李玄便也醒了,懒洋洋在她肩头蹭了蹭,声音喑哑问,“怎么了?”   阿梨一听他的声音,脑海中便浮现起昨夜的荒唐情景,面上耳根红了一片,连着雪白的后颈都觉得有些酸疼。   昨夜李玄在她后颈又啃又咬又磨,跟小狗似的。   阿梨呼出一口热气,尽量忘记昨夜的事,道,“该起了。”见李玄没反应,顿了顿又道,“我想去看看岁岁,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   说起女儿,李玄倒是睁眼了,只是胳膊没挪开,依旧搂着妻子的腰,声音低沉道,“你放心,母亲会照顾她的,等会儿午膳再接她过来。”说着,笑了一下,低声道,“再躺会儿,昨晚不累啊?”   阿梨被他问得面上通红,臊得厉害,不想理他了,只闭了眼,一脸平静,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累不累,她不知道。   李玄没等到回应,倒也没说什么,只低低笑了笑,继续搂着妻子的腰,沉沉睡去。 第89章   虽说再躺会儿, 可心里惦记着事,到底是睡不着的,也只是闭目养神。   躺了会儿, 阿梨便要起来了, 李玄自己自然没赖床的习惯,见妻子要起身, 便也跟着坐起来。   因是新婚,讲究喜庆二字, 阿梨挑挑拣拣选了件樱红的裙衫, 连头饰也比平日华丽些, 用了支金簪镶嵌红宝石的, 耳坠则用的红玉,端庄大气又不失喜庆, 新妇这般打扮,至少是挑不出错处的。   收拾好了,阿梨看了看妆镜中的自己, 见没什么不妥当的,才起身要出去, 便见李玄也已经换了衣裳, 月白的锦袍, 袖口倒是一圈金线绣的连理枝纹, 束着发, 一派清贵模样, 丝毫看不出昨日榻上荒唐模样了。   他站在帐子处, 见她望过去,便伸出手来,长身而立的模样, 清贵俊朗。   那一刻,阿梨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什么猛烈撞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扑通扑通的心跳。耳后浮起了红晕。   李玄倒是毫无所觉,见妻子没有给自己回应,还以为她还在为昨夜的事不高兴,便示意丫鬟们出去,自己走上前去,执起阿梨的手,道,“还生气呢?”   阿梨疑惑抬眼看李玄,她什么时候生气了?大清早的,生什么气?   偏李玄这个人,是个认死理的,以为阿梨生气了,便好声好气地哄,哄得阿梨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好在这时候,嬷嬷在外头催促二人,该去正院了。   生气这事才算是过去了。   夫妻二人出了世安院,走了一刻钟的样子,便到了正院了。   今日是阿梨进门的第一天,礼节繁琐,又是奉茶拜见公婆,又是与两个妯娌互相打招呼,还得给两位大伯见礼,一番折腾下来,便也到了用早膳的时辰了。   下人将早膳送上来,其中一道还是阿梨做的,说是她做的,其实也只是在膳房盯着,动动嘴,吩咐灶上的大师傅做的。虽说新妇进门要看灶上功夫,可如今贵女哪有亲自下厨的,都是如此罢了。   下人送上早膳,便都退了出去,阿梨迟疑了一下,正琢磨是不是要站规矩,便见妯娌胡氏和谢氏全都没坐,老老实实站在柳姨娘身边,左一个右一个,跟伺候的丫鬟一样。   胡氏和谢氏都进门几年了,竟还要在婆婆身边站规矩?   阿梨微愣,心道,侯府的规矩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刚这般想着,垂在身侧的手,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阿梨下意识望过去,便见李玄朝她看着,毫不顾忌在一旁站规矩的庶嫂,温声道,“坐罢,折腾一早上,饿了吧?”   说罢,也不管什么,直接拉着阿梨坐下。   阿梨还没来及反应,便被李玄按在了座椅上,她这一坐,胡氏谢氏全都看过来了,面上一脸惊讶,看得阿梨浑身不自在。   倒不是她非要装孝顺媳妇,实在是胡氏谢氏比她早进门,都还在站规矩,她进门得晚,且还是第一日,会不会不大好?   但也容不得她觉得好不好,李玄拉着她坐下后,主位的公公是男子,心粗得很,哪里会管儿媳站不站规矩,就算站规矩,那也是伺候婆婆,公公和儿媳怎么都是要避嫌的。至于侯夫人,则一门心思都在孙女身上,连口都没张。   阿梨想了想,既然都坐下了,再起来便太明显了,便也安安心心坐着。   用过早膳,武安侯便起身了,临走前朝他们看了眼,也不知看的是谁,倒是丢下一句话,说过几日开宗祠,把岁岁的名字记进族谱。   阿梨起身,替女儿谢过公公,武安侯也没朝她看,匆匆点头,扭头就走了,背影看上去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看得阿梨觉得有几分古怪。   侯夫人倒是冷哼一声,懒得理睬,扭头就开始赶人,喊嬷嬷送柳姨娘走。   柳姨娘倒没作妖,带着儿子儿媳走了。   他们这一走,原还规规矩矩窝在祖母怀里的岁岁,便眼巴巴朝阿梨伸手,软声道,“要娘抱。”   小家伙离开了自己熟悉的苏府,换了个地方住,还不大习惯,结果身边也没个亲人,可把她委屈坏了。阿梨瞧女儿这幅模样,也是心疼坏了,顾不得其它,弯腰去抱她,柔声哄女儿,“岁岁乖,娘在啊。”   岁岁便紧紧搂着娘的脖子,一副不舍得撒手的模样。   侯夫人在一旁看着,倒没说什么,小孩儿亲近母亲,这是天性使然,骨血亲情,谁都分隔不开的,就和昨日,岁岁寻不见娘,嬷嬷抱她死活都不让,唯独肯让她这个祖母抱。   小孩儿别看年岁小,可谁亲谁疏,谁待她真心谁待她假意,那心里也是清楚着呢。   老家伙以为拿些好东西就能收买了岁岁?还偷着塞,想哄孩子给他抱,做梦去吧,谁稀罕他那点破东西啊!   真以为她没瞧见呢?!   阿梨哄好了女儿,又谢过侯夫人,“劳累您昨日照顾岁岁了。”   侯夫人摆手,“累什么,我成日也没什么事,有这么个小家伙陪在身边,屋里都热闹不少。你那里忙,就尽管叫人送她过来,我闲着没事,替你看着便是。”   她这话说得风轻云淡的,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她稀罕孙女,丁点不嫌烦,最好日日带过来玩。   阿梨自然明白,也不会拦着岁岁与祖母亲近,颔首微笑道,“您不嫌她吵闹,我便多带她过来陪您说话解闷。”   侯夫人一听心里便高兴了,她是真喜欢岁岁这孩子,这孩子被教得很好,长相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生得那叫一个玉雪可爱,和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样。反正她是越看越喜欢,宝贝得很。   侯夫人高兴了,便把手一挥,直接道,“不吵,她一个小家伙能吵着谁?我们岁岁可乖了,从来不使小性子的,对不对啊?”   侯夫人凑过去,逗得岁岁嘻嘻笑,祖孙俩一个逗一个笑,好一派天伦之乐的景象。   用过早膳,夫妻二人又在正院陪着侯夫人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回了世安院。   一回到世安院,岁岁便又到了个陌生地方,小家伙也不胆怯,四处摸摸看看,阿梨也由着她,只喊了冬珠盯着,别叫她摔着了。   她自己则想起了一桩还未做的事,将昨日收起来的小箱子寻出来了。   李玄一抬眼,便见阿梨怀里抱了个极眼熟的箱子,一眼便认出,这是他昨天嘱咐云润给阿梨的。见阿梨抱着箱子走过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李玄放下了手里的书,等着阿梨开口。   阿梨将箱子放到桌上,开口道,“世安院的账我管着,至于外头那些铺子,还是相公你自己看着吧。”   李玄原本也猜到了阿梨要说什么,但却也还是一愣,只因听到阿梨那声“相公”,着实令他又惊又喜了良久。片刻才回过神,面上倒还冷静着,手却情不自禁丢开了书,去握了阿梨的手,另只手则去搂着了阿梨的腰,微一用力,将人带进怀里。   阿梨怎么想,都料不到他是这个反应,下意识仰着脸,张开要问,“怎——”   刚一抬脸,一个灼热的吻便落在她的唇上了,温热干燥的唇,带着灼热的气息,登时便烧得阿梨面颊通红,连腰都软了。   等李玄松开她,阿梨捂着通红的脸,冷静下来后,才发现方才在屋里伺候的丫鬟,不知何时都退出去了。   一想到自己刚进门,便被下人看见这幅“白日宣淫”的画面,阿梨觉得自己要没脸见人了。   让李玄把铺子收回去的事,被这么一闹,阿梨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等再想起来时,都是好几日之后了。   但那时候,她再开口提,李玄也都只几句话敷衍过去,照他的话便是,给了便是给了,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而眼下,阿梨只被这么忽悠过去了。   本朝官员的婚假不长不短,有五日,到第三日上,便是阿梨回门的日子了。   这一日,阿梨很早便起了,回门的礼是早就准备好的,临出门的时候,侯夫人那里又送了些过来,等真正出门的时候,回门礼也是丰厚得有些吓人了。   回到苏府,明明只过去了几日,却感觉什么都变了一样,从前她是府里的女儿,现在却是客了。   夫妻二人进了苏府,李玄先行去拜见岳父,阿梨则去了祖母那里。   她一进去,便见苏家女眷都在,二婶四婶、七妹妹、还有堂嫂们,满满坐了一屋子,一个都没落下。   连几个小萝卜头都来了,挤在一处喊过姑姑,便眼巴巴瞅着岁岁。   苏老太太见几个小的这幅样子,代为开口了,手一挥道,“让岁岁跟着几个小的去玩吧,他们几个一早便惦记着岁岁了。”   阿梨自然点头答应下来,岁岁便高高兴兴和哥哥姐姐们出去了。侯府虽然好,人人都哄着捧着她,但可不像苏家有这么多兄弟姊妹陪她玩,岁岁也早就惦记着哥哥姐姐们了。   孩子们一走,话题便转到婚后生活上了,阿梨今日是主角,自然人人都盯着她问。   但其实也不用问,苏家女眷都是过来人,只用眼那么一看,便能猜出七八分来。气色红润,眼里全是笑意,再加上陪着回门的世子和那丰厚得过分的回门礼,也猜得出,阿梨在夫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至少没受委屈,苏老夫人这才打心底松了口气,彻底安心了。   回门之后,很快两日便过去了,李玄的婚假结束,又开始了每日去大理寺的日子,阿梨也没闲着,一边带岁岁,一边把世安院的账目管起来。   天渐渐暖和起来,四月天,院里的梨花都开了,阿梨却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第90章   自打进了四月天, 阿梨有时候便莫名犯困,明明夜里睡得极好,可总也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但她一心只照顾着生了病的女儿, 也并未多想, 只以为是犯了春困。   直到那一日,才晓得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春困”, 从何而来。   这日李元娘来了府里,如今李元娘是阿梨的小姑子, 不过她是出嫁了的, 两人接触倒也不算多, 阿梨进门后, 两人也只草草见过几面。   侯夫人是知道这对姑嫂之间的不合,有意从中调和, 便在女儿带着外孙来府里的时候,唤嬷嬷去请了阿梨与岁岁。   阿梨抱着岁岁进门,一眼瞧见屋内的李元娘, 她一贯聪慧,自然明白婆母的心思, 倒也并未说什么。   侯夫人一见岁岁, 面上便笑开了花, 笑盈盈招呼岁岁到身边来, 一把搂住, 疼惜道, “来, 祖母抱。这小脸瘦了不少,看了真叫人心疼。”说着,转脸看向阿梨, “大夫如何说的,可好全了?”   数天前,岁岁夜里觉得热,踢了褥子,守夜的嬷嬷犯困打瞌睡,一时不察,也没发现。还是阿梨起夜去了女儿的小屋,瞧见她缩在角落里,才抱了她回屋里。可就这样,第二日岁岁的嗓子便哑了,咳得厉害,这几日都在吃药,昨日才略好些。   汤药败胃口,喝多了药,饭便吃不下了。无论阿梨怎么哄,胃口都比平时小了不少,原本圆圆的下巴都尖了不少。   见婆母问,阿梨回话,“好多了,已经不咳嗽了,药也停了,每日叫灶上熬一盅枇杷叶蜜枣汤叫她吃着。甜津津的,她也肯吃。”   侯夫人听罢,揉揉孙女的脸,柔声哄她,“岁岁可要听你娘的话,乖乖吃饭,等你病好了,祖母便把那盒东洋珍珠给你。”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喏,一颗有这么大,到时候叫嬷嬷给你缝在鞋尖,可好看了……”   侯夫人哄孙女,那是从不吝啬,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往孙女那里送。也因为这样毫不掩饰的疼爱,岁岁很快便和祖母很亲了,阿梨也感念婆母对岁岁的一片疼爱之心。   祖孙俩这般亲热模样,落入李元娘眼里,可就有那么点刺眼了。   以前没有薛梨母女,母亲一心帮衬着她,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她和景哥儿,如今景哥儿还在呢,母亲满心满眼就只有亲孙女了,亲疏之分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李元娘心里憋着一口气,抱着儿子的手也下意识一紧。   景哥儿被弄得不舒服了,立马开始挣扎了,大声道,“娘,我要下去!”眼珠子一转,看见外祖母怀里的好看妹妹,立刻道,“我要去找岁岁妹妹玩!”   李元娘差点没被儿子气得仰过去。   侯夫人倒是很乐意,看了眼阿梨,见阿梨没有阻拦,才开口和女儿道,“你放景哥儿下来吧。小郎君不比小娘子,不能太娇惯,我看你就是把景哥儿看得太紧了。”   李元娘心里恼火,再看在她怀里眼巴巴瞅着妹妹的儿子,更是来气,生气松开了手。   景哥儿倒是丁点不在意,泥鳅一样从母亲怀里滑了下去,走到外祖母身边,笑眯眯道,“外祖母,我和岁岁妹妹玩!”   侯夫人虽然偏疼孙女,但对外孙子也不是不疼的,女儿那个性子,她也强压不来,索性便把心思放在景哥儿身上,盼着外孙能与舅舅家亲近些,日后她不在了,儿子也还愿意照拂外孙。   抱着这样的心思,侯夫人点了头,答应了,不忘嘱咐道,“带妹妹玩可以,但妹妹还生病呢,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你要是欺负妹妹,外祖母可不答应,知道吗?”   景哥儿眼巴巴瞅着妹妹,心想妹妹圆溜溜的眼睛好像一对黑葡萄噢,看上去就甜津津的,立马一口答应,拍着胸脯道,“我肯定不欺负妹妹!”   侯夫人这才放了膝上的岁岁下来,景哥儿牵着岁岁便出去了,嬷嬷们也跟着小主子们出去了。   孩子们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没那么热络了,侯夫人倒是有意从中调和,阿梨看在婆母的面上,也并未冷脸,从头至尾客客气气的。   但无奈李元娘不懂母亲的苦心,其实也不是不懂,她这人自小娇生惯养,骨子里便是傲气跋扈,让她给人低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侯夫人越说,李元娘脸色越难看。   阿梨看在婆母的面上,不会和李元娘一般计较,但也不会放低身段去讨好李元娘,即便是以前,她也没做过,现在更不会主动去讨好了。   一个不肯低头,一个神色淡淡,侯夫人说到后来,也无奈了,看了眼不争气的女儿,索性住嘴,不再做无用功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哭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阿梨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站得太急,眼前蓦地一黑,差点朝前跌去,一手扶住扶手,那阵眩晕才过去了。   不等阿梨开口问,嬷嬷们已经一前一后抱着两个孩子进来了,走在前面的嬷嬷怀里抱着岁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才这么会儿功夫,额上便起了个包。   阿梨一看,胸口一堵,顾不得侯夫人和李元娘,上前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   小家伙原还只是小声地哭,一见到母亲,仿佛有人做主了,立马变为嚎啕大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珠子和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哭得可怜极了。   侯夫人见了也是着急,大声催促嬷嬷,“快去取药膏来!叫人把大夫喊来,还不快去!”   一屋子的人都围着岁岁,大夫过来了,给岁岁看了额头,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不碍事,磕得不重。”   这话一出,阿梨心里才觉得一松。   侯夫人也是大松了口气,下意识拍了拍胸脯。   见岁岁无碍,侯夫人才抽出心神来,询问嬷嬷,冷着脸道,“方才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让小主子磕了摔了,你们怎么伺候的?!”   一听侯夫人这语气,嬷嬷也不敢隐瞒了,跪下道,“奴婢不敢懈怠,一直跟着小主子们。小娘子怏怏的,不愿意走路,奴婢便一直抱着小娘子,想叫她舒服些。景少爷想带小娘子去花园,小娘子不愿意,拉扯推搡之间,小娘子便跌了……”   侯夫人一听,看向一旁的外孙,问他,“景哥儿,嬷嬷说的可是真的?”   景哥儿也被吓坏了,脸色一白,点点头,道,“是我不好,妹妹不舒服,我还非要带她去花园,外祖母,我错了。”   侯夫人听完,脸色倒缓和了些,但依旧道,“你既然知错了,那就过来给妹妹道歉。外祖母方才和你说过了,妹妹不舒服,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好妹妹。”   景哥儿看了眼被舅妈抱在怀里的妹妹,方才还漂漂亮亮的妹妹,此时额上一个肿包,哭得眼睛都红了。他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可是看妹妹这幅可怜模样,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太不应该了,点点头,对外祖母道,“我给妹妹道歉!”   说罢,就要上前,还没走出一步,忽的被人从后一把拉住胳膊,景哥儿朝后一看,便见拉着自己的是娘。   李元娘忽的站出来,脸色难看得厉害,凭什么要她儿子给那丫头片子道歉?!她扯起唇角冷冷一笑,道,“不过是小孩子起了口角,有什么对错的,这嬷嬷也是府里人,自然向着自己人,全说是景哥儿的错。倒是我和景哥儿,跟嫂嫂比,却成了外人了!”   顿了顿,又看向阿梨,意有所指地嘲弄道,“不过,要我说,指不定景哥儿同他舅舅更亲呢!呵,有的事情,谁知道呢……”   这话说的委实诛心,阿梨原本看在婆母的面上,不想把事情闹大,又见景哥儿也主动认了错,更不想和个孩子为难,可此时听了李元娘这番话,却是彻底冷了脸。   她冷冷看向李元娘,冷声道,“在这府里,小姑子是不是外人,我不知道。但在我和岁岁这里,你从前往后,就是外人了。不必你含沙射影,你且放心,岁岁日后不会喊你一声姑姑!”   李元娘心里一哽,更不肯服输,气得口不择言道,“好得很!我巴不得,你以为我乐意当这个姑姑,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   “孩子”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侯夫人一巴掌打断了。   侯夫人气得手都在发抖,喝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莫不是失心疯了,还不给你嫂子道歉!”   侯夫人心里简直悔不当初,后悔自己今日让姑嫂二人见面,更后悔当初把女儿宠成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李元娘被打了一巴掌,非但没冷静下来,反而怒火更是一下子涌了上来,一把抱起儿子,用力推开面前的阿梨母女,抬腿就要往前走,还边道,“不用你骂,不用你赶,我走就是了!你们放心,我再不带景哥儿来碍你们的眼!”   还没迈出一步,便听得身后传来惊骇的尖叫声,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就见方才被她推开的阿梨,软倒在侯夫人怀里。   李元娘后背一凉,过热的脑子一下子冷了下来,后背唰的一下,起了一层冷汗。   而此时的阿梨,只觉得眼前一黑,看着涌上来围着自己的嬷嬷,耳边传来女儿哭得差点抽过去的声音,想张嘴安慰安慰女儿,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91章   阿梨再醒来的时候, 人已经回了世安院了,望着熟悉的青绿色帐子,她还有些许怔愣。旋即就想到自己昏过去前, 在自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岁岁, 一下子便急了,要坐起身。   这一动, 却是把端药进来的冬珠给惊动了,欣喜万分喊了声, “世子妃醒了……”   话音刚落, 阿梨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 便见一个纁红的身影, 从外间疾步走了进来,是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的李玄。   阿梨坐起身来, 手便被李玄握住了,紧紧握着,紧得她都有点疼了。她挣扎了一下, 小声道疼,又惊得李玄立即松开了, 手足无措的样子, 倒像是把她当什么易碎的琉璃摆件了。   李玄抬手去抚阿梨的鬓发, 低声问,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还晕吗?”   这一觉一睡, 阿梨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 不晕也不困了, 只摇头道,“没什么不舒服的。”   夫妻俩正低声说着话,李玄怀中的岁岁却是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红肿的眼,看见面前安然无恙的娘亲,哗地一下就要扑上去,吓得丫鬟嬷嬷大惊失色,就连一贯稳重的李玄,都立即一把环住了女儿。   小家伙还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地掉眼泪,可怜兮兮伸出手,道,“娘抱……”   阿梨被她哭得心软,忙伸出手,要去接李玄怀里的女儿。李玄却只不让,不光李玄不肯,就连嬷嬷都来劝,道,“您月份尚浅,还需得养着。小娘子年岁小,只怕不知轻重冲撞了去,还是让世子抱着吧。”   阿梨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冲撞不冲撞的?   岁岁打小就是她带的,与她最亲,便是李玄和侯夫人,都得朝后靠的。别说她只是晕了会儿,便是真的病了,岁岁哭了,她也得哄她啊。   李玄见阿梨一脸莫名,边伸手轻拍怀里的女儿,边吩咐嬷嬷。“把药放下,出去。”   嬷嬷一听立马叫冬珠把药放下了,迈着静悄悄的步子,像是怕惊着谁一样,小心翼翼关了门,便出去了。   李玄哄得女儿止住了泪,便与阿梨道,“先吃药,吃了药再说。”   阿梨看了眼那黑乎乎的汤药,喉间先泛上了一股酸味,差点呕出来,眉心蹙得死死的,扭过脸,那股恶心劲儿过去后,才发现李玄的手一直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边紧张地问,“可好受些了?”   阿梨心道,怎么感觉自己成了娇滴滴的病秧子了,纳闷抬脸,却见李玄一脸紧张盯着自己,可眸子里偏又藏着几分喜悦神色,张嘴便问,“我怎么了?”   李玄没急着答,先端了温水过来,喂阿梨喝了半盏,才开口道,“你先别急,你没生病,只是有了身子,还不到两个月。你最近照顾岁岁太累了,身子吃不消,又一时气急,才晕的。”   阿梨听到那句“是有了身子”,后头的话,就一句都没听进耳里了,整个人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李玄,见阿梨愣在那里,显然是没继续听自己的话,便住了嘴,等阿梨自己消化反应。   兴许是怀孕的妇人反应都慢些,阿梨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愣愣抬眼,不确定地问,“不会是大夫弄错了吧?我这个月的月事——”   说着说着,阿梨就停住了。   她这个月的月事,还真的没来,因为要照顾生了病的岁岁,她也没太放在心上。这么说,她这莫名其妙犯困的毛病,不是春困,是因为有了身子?   李玄见阿梨那副怔愣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额抵着阿梨的额头,抬手轻轻摸了摸阿梨细软黑长的发,低声道,“阿梨,我很高兴。这孩子虽来的比我预想的早了些,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盼着你腹中的这一个,是个小郎君,日后长大了,便能与我一起,保护你和岁岁。”   阿梨抬眼,便见李玄眼里全是柔情,因这来得过于着急的孩子而悬着的心,莫名便落了地,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回应了李玄,“嗯。”   但“嗯”过后,又不知自己在回应点什么,面上有些红,便逃避似的转过脸,去看岁岁。   小家伙见爹爹凑娘亲那样近,有些醋了,着急拍手,试图吸引娘亲的注意力,“娘抱!娘抱岁岁!”   阿梨捂着唇咳了声,压住那莫名其妙的羞,朝李玄道,“我抱抱岁岁吧,她刚才肯定吓坏了。”   李玄虽看重阿梨腹中的孩子,但自然是更疼岁岁的。他一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来,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下,便从母亲怀里接过了岁岁,小家伙哭得面红耳赤,差点要抽过去的样子,李玄亦吓得不轻,又怕她吵着阿梨,只得抱着她出去哄。   眼下看小家伙冷静下来,不似方才那样激动了,倒也点了头,“好。”   说完,却没把岁岁交给阿梨,而是耐心与女儿说教道,“娘身子不方便,岁岁让娘抱可以,但要轻轻的,好不好?”   岁岁眼巴巴点点头,然后便被阿梨轻轻揽进了怀里。小家伙立马把脸贴在母亲的怀里,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仿佛怕一松手,母亲就跑了似的,紧张兮兮的样子,看得阿梨心酸不已。   想起李元娘那番诛心的话,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揪住一样,难受得厉害,不为自己难受,是为岁岁。   李玄在一侧,见阿梨这番郁郁神色,自然联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虽不在场,没有目睹全部,可早已从母亲和下人的口中得知了全过程。   他神色微冷,面上却不显,只柔声与母女俩说着话,安抚着被吓坏了的女儿。   岁岁今日哭了好几场,早就累得不轻了,又窝在母亲香香软软的怀里,只觉得这便是天底下最令人安心的地方了,渐渐合眼睡过去。   见女儿合眼要睡,李玄适时住了嘴,阿梨则轻轻哼着歌,声音轻柔,曲调婉转,平铺直述的民间小调,这还是她在苏州时学来哄岁岁的。   在这熟悉的旋律中,岁岁沉入梦乡,花瓣一样的嘴巴微微张着,小胸口一起一伏的,显然是睡沉了。   阿梨见状,便把女儿放进榻的里侧,又给她盖了褥子,才转过脸,便见李玄也还未走,似有话要说,便等他开口。   李玄并未踟蹰什么,直接道,“阿梨,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阿梨闻言,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却有些怏怏的,面上亦只一脸冷然。   小孩间打打闹闹,没人会放在心上,阿梨也没有那么小气,可李元娘的所作所为,却是彻底践踏了阿梨的底线。但说来说去,终究怪她,岁岁会被旁人这样说,也都要怪她。   李玄看在眼里,何尝不明白阿梨心里的不好受,她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害得岁岁要承受这些闲言碎语。可李玄却又没办法公布岁岁的身世,若岁岁的身份公之于众,那首当其冲被责难的,便是阿梨。   嫁人和离,除去那些酸儒,没人会上纲上线,大多在背后议论几句,左不过说他李玄被迷得失了智。   可若叫人知道,阿梨做过通房,那便不一样了。妾室尚且不可为正妻,更遑论通房,旁人只会轻视阿梨,连带着轻视岁岁。   他刻意瞒着阿梨那些旧事,为的也是维护阿梨母女,谁都找不出证据,证明阿梨便是当年那个他宠爱的通房。   只是,这般终究是委屈了岁岁,让她今日受了这样的欺侮。   李玄心里叹了口气,再看一脸冷然的阿梨,只抬手将她拥进怀里,道,“我一定替你们母女挣回个体面。”   他还年轻,又有宗室这个身份,搏一搏,未必不能在爵位上再朝上走一走,届时再给岁岁讨个封号,纵有人再拿岁岁的身份做筏子,也敌不过实打实的封号。   况且,他和阿梨还会有孩子,最好如他所言,是个郎君。他会好生教养,有这么个出息的兄弟,即便他和阿梨百年之后,也有弟弟护着岁岁,保她不受婆家欺侮。   他这番心思,阿梨不知,可被李玄这样一哄,阿梨冷静过后,倒也觉得自己先前太过悲观,被李元娘的举动气得冲昏了脑袋。   身份固然重要,可李玄对岁岁实打实的偏爱,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抵消身份上的不足。否则李元娘也是侯府嫡女,还是唯一的嫡出,又为何还要与娘家、与兄长联络感情?   只不过李元娘蠢,既想要娘家的帮衬,又不愿意放下身段,落了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叫人觉得可笑罢了。   想通了,阿梨便也不再纠结于这无法改变的旧事上,看了眼担忧望着她的李玄,心里蓦地一软,只摇摇头,拉着他的袖子,道,“是我想岔了,我相信你。你是岁岁的爹爹,一定会对她好的。”   李玄嗯了声,又道,“不只是我,还有我们的儿子,他也会护着岁岁的。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胎,我会处理好的。”   阿梨点点头,吃了药,又被李玄塞了个甜津津的梅子糖,满嘴的苦味才被驱散了个干净。   她躺下后,闭上眼养神,并没有睡着,也许是这段时日睡得太多了,没什么困劲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见李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也没睁眼,猜到李玄应当是去处理李元娘的事了,用舌尖顶了顶含在嘴里、还未化开的那颗梅子糖,甜津津的滋味在舌尖漫开。   她得试着相信李玄,毕竟,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夫妻麽,便应当彼此信任。 第92章   李玄一踏进正院, 侯夫人便立即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迎他,一脸紧张问, “阿梨没事吧?腹中孩子可还好?”   李玄原冷着脸, 听出母亲话里关切不似作伪,神情才微微缓和, 只依旧不算温和,却开了口, 回道, “大夫说了, 月份太浅, 胎原就不稳,今日又被这样一激, 要养些时日,方可停药。”   侯夫人一听这么严重,求情的话到了嘴边, 顿时给咽了回去,张不开嘴了。   她是疼女儿, 可也知道, 今日是女儿做得太过了。在娘家动手, 推搡嫂子, 怎么都是不占理的事情。   更何况, 阿梨还怀着孩子, 现在大夫都说了, 这一推差点把她的孙儿推没了,侯夫人再疼女儿,也不由得生气了。   李玄瞥了眼母亲, 见她果然没开口求情,才冷声问,“她人呢?”   儿子虽没指名道姓,可侯夫人哪里不知道儿子问的是谁,支支吾吾片刻,才小心翼翼开口,“在隔壁,我让她在佛堂前跪着,给她嫂嫂祈福呢。”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想替女儿说句好话,“三郎啊,你妹妹这个人,便是如此的性子,你且大度些,别与她一个孩子计较了。”   李玄只看母亲一眼,面无表情道,“她算什么孩子,景哥儿比岁岁都大了,她不是不懂事,是跋扈惯了,来娘家作威作福了。”   说罢,不再和侯夫人多说,李玄径直朝隔壁的佛堂去了,大步迈进去,便见妹妹李元娘真的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   侯夫人追着进来,“三郎……”   听见这动静,李元娘吓得一颤,转过身来,见兄长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顿时后背生了一股寒意,哆哆嗦嗦道,“哥——”   话还说完,便被李玄一句话打断了,“很不必,你既心里没我这个兄长,便不必喊了。”   侯夫人见状,心道不好,忙想从中调和,开口催促女儿,“还不给你哥道歉!等会儿好好给你嫂嫂赔个罪,还有你侄女,都是当姑姑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冲动!别说你哥生气,就是我,都要罚你!”   李元娘刚才还咄咄逼人,觉得自己占理,现在见了兄长,却是怵得不行,一下子就想服软了。她小时候是兄长带大的,后来与母亲亲近了,兄长才不再管她的教养之事,但小时候的记忆还在,李元娘腿都软了,张张嘴,刚想开口。   李玄却先开了口,他冷冰冰道,“我和你说过,你若不敬你嫂子,便是不敬我。从今日起,不必喊我兄长了,你愿意如何便如何,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了。”   这话不可谓不重,李元娘吓得面色惨白,下意识求助望向母亲。   侯夫人见儿子面无表情冷着脸,又看了眼面如死色的女儿,只好咬着牙上前,劝道,“三郎,你妹妹她就是一时冲动,她知错了。”   李玄只一针见血戳破,“她不是一时冲动,她心里早有怨气,今日忍不住,借着维护景哥儿的机会,发泄出来罢了。小孩子打打闹闹算什么,岁岁都没记仇,她多大了,连个孩子都不如,真忍不住那点脾气?”   顿了顿,又道,“她也没觉得自己错了,不过是怕了。”   侯夫人被堵了回去,张张嘴,委实说不出什么话。儿媳还在榻上躺在,儿子生气,那也是应该的,谁都说不出什么了。   再说远近亲疏,出嫁的妹妹和怀了身孕的妻子,自然是妻子更重些。   李玄见母亲无话,便只朝她点点头,冷声道,“儿子心意已决,母亲什么都不必说,儿子先告退了。”   说罢,便大步踏了出去。   李元娘见兄长都走了,才反应过来,一边流着泪,一边扑过去抱住母亲,似小女孩般哭着,“娘,哥他真的不管我和景哥儿了,那我……那我怎么办啊?”   侯夫人见女儿这幅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她原是一心为女儿日后着想,才故意请阿梨过来,结果倒好,闹得这幅光景。但事情都已经如此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侯夫人只能耐心道,“行了,别哭了,你哥都走了,你再哭有什么用?我早就说了,阿梨是你哥心尖尖上的人,你要敬着,你偏不听!还编排岁岁,那是你哥亲生的女儿,是你亲侄女,你真是糊涂到家了!”   李元娘怕极了,一想到兄长方才那副冷冰冰的疏远模样,口不择言道,“我又不是有意推她的,哥哥他那么护着薛梨。还有娘你,我是你女儿,你不帮着我,你们都护着薛梨,她有什么好的,你们都向着她。她就是个丫鬟,凭什么要我喊她嫂嫂。哥哥就是鬼迷心窍了……”   侯夫人听到这里,冷了脸,一巴掌抽上去,打得李元娘愣在了那里,怔怔住了嘴。   侯夫人见女儿住嘴了,才道,“你再胡说八道!什么丫鬟,她是你嫂嫂,是你哥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你一日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哥一日不会认你这个妹妹!”   说罢,见女儿愣愣模样,到底心疼,伸手摸了摸女儿发红的面颊,低声道,“我的儿啊,你听娘一句劝,是人就有私心,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私心?你的私心是景哥儿,可你哥的私心,就是你嫂子啊。你认也好,不认也好,这都是事实。在你哥心里,你嫂子比他命都重要。”   侯夫人后头更狠的话都还未说,兄妹兄妹,是出生在一起,越往后越分开,感情是从深厚到生疏。但夫妻不一样,夫妻虽不在一起长大,但越往后,就越在一处,相处越多,感情只会越来越深。   兄妹之情,如何能与夫妻感情相比?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人之常情罢了!   她非要女儿和嫂子处好关系,缘由也就在这里。她在的时候,尚且能逼着儿子庇佑女儿,可等日后她不在了,可就没人替女儿说好话了。   姑嫂亲、值千金,这么简单的道理,女儿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但其实,李元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知道自己该交好薛梨,以前哥哥没娶妻的时候,她就想过让钟宛静做自己的嫂子,有一个和自己亲近的嫂子,其中有多大的便利,她不是不知道。   她不是蠢,她就是心里不服气。   怎么就……怎么她就众叛亲离了?哥哥以前那么疼她,现在为什么能为了薛梨,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说到底,是她太贪心了。   只盼着兄长一心照拂自己,把自己和儿子摆在第一位,只想着索取,却从来没想过付出,所以当更能够吸引兄长注意的嫂子和侄女出现后,尤其是嫂子还是她从前最瞧不起的薛梨后,她便压不住心底那股怨气,一找到机会,便彻底爆发了。   但此时的李元娘,心里却还抱着天真的幻想,哭啼过后,便以为兄长只是撩了狠话,未必会真的不管她这个亲妹妹了。   她并不知道,李玄说的不管她了,便是真的不会再照拂她了。   .   李玄去过正院后,便彻底没再管那头的事了,回到世安院,便进屋去看阿梨,见妻女拥在一处,睡得极为香甜,蹙着的眉心渐渐松了下来。   他明明记得,元娘曾经也是个乖巧的小娘子,只是后来,到底是被他们宠坏了,惯出了一身的脾气,若有本事便也算了,偏本事没脾气大,又要指望着他,又不肯朝阿梨低头。   他不会再惯着她了。   委屈阿梨的事,他一件都不会再做。   阿梨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屋里有人,便知道是李玄回来了,又懒得睁眼,便拉他的手,迷迷怔怔道,“一起睡啊……”   李玄自没有这个时辰睡觉的习惯,但见阿梨这幅不自觉依赖自己的模样,心头蓦地一软,脱去官袍,拆掉发冠,便上了榻。   一上榻,阿梨便滚了过来,倒还惦记着谁在里头的岁岁,便背对着他,整个人微微蜷缩着,如孩童般,缩在他怀里。   感受到怀里那个温暖香软的怀抱,李玄收紧了手臂,闭上眼,在绵长且安稳的呼吸中,缓缓睡去。   李元娘的事,阿梨还是第二日才知道的。   侯夫人大抵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便叫了贴身嬷嬷过来,给母女俩送了好大一堆东西,等阿梨过去时,又拉着她的手,自责道,“怪我不好,这事都怨我。”   阿梨只摇摇头,道,“您不必自责,我也没什么大碍。”   她是真的没什么大碍,也并不知道李玄是如何和侯夫人说的,故而看着侯夫人那副把她当琉璃盏的小心模样,还觉得心里十分纳闷。   侯夫人看了看阿梨的脸色,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真的觉得她的气色不如之前,顿时更没了底气,只隐晦道,“昨日三郎骂过元娘了,元娘这回是太不懂事了,三郎一时气急,说日后再不管她的事了。她哭得可怜极了……”   阿梨才知道这一出,昨夜用晚膳的时候,李玄并没提李元娘的事。   但对于李玄说出再也不管李元娘这个妹妹的话,阿梨还是有些讶然的,她还以为,最多是罚跪,毕竟她和岁岁都没什么大碍。   心里虽惊讶,可阿梨面上却没露分毫,只听着,没接话。   侯夫人见阿梨神情淡淡,并不开口,便也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不会给元娘说情的。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阿梨这样脾气好的一个人,元娘都能把人惹恼,她说再多,也是无用的,阿梨这条路,怕是走不通的。   侯夫人讪讪住了嘴,不再提李元娘的事,转头说起了其它。   阿梨又陪着婆母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了,她如今有了身子,再抱岁岁便不方便了,所以一直是嬷嬷抱着的。   见阿梨要走,嬷嬷立马抱起岁岁,侯夫人见状,忙道,“你身子重,不方便,让岁岁留在我这里吧……”   阿梨还没说什么,岁岁先不乐意了,眼巴巴望着娘亲,小声地道,“岁岁跟娘……”   侯夫人一见孙女这幅样子,心里顿时难受了,岁岁这是不亲她了?只怕在岁岁心里,她和姑姑一样,都是欺负她们母女的坏人了。   阿梨却没察觉这一出,见岁岁不乐意,便道,“她最近粘我粘得厉害,便不留她打扰您了。明日我再带她过来陪您。”   岁岁趴在嬷嬷肩头,看了看祖母,点点头,小小声道,“岁岁明天来陪祖母。”   侯夫人一颗心又是一颤,忙应了下来,殷切道,“那祖母让人去买岁岁最喜欢吃的糕点,五福斋的,好不好?”   岁岁点点头,甜甜笑了一下,“好。” 第93章   母女俩回到世安院, 离晚膳还有些时辰,冬珠端了一盅枇杷叶蜜枣汤进来。   岁岁最近习惯这甜津津的汤,也知道这汤对身子好, 乖乖坐在小榻上等着。   阿梨瞧她那副馋嘴又乖顺的模样, 便觉得好笑,接过汤碗, 一勺勺喂女儿吃着,一盅汤喂下去, 却听得外间丫鬟的说话声。   “见过世子。”   乖乖坐在榻上的岁岁便立即跳了下来, 边欢呼着“爹爹回来了”, 边朝外跑去, 片刻功夫,父女俩便进来了。   李玄一身纁红官袍, 雅正清冷一个人,怀里抱了个奶团子,这幅场景, 若是叫他在大理寺那些下属瞧见了,怕是都不敢信。   岁岁可不知道要顾着爹爹的脸面, 双手紧紧搂着爹爹的脖子, 边亲亲热热与他说话。   阿梨抽空听了一耳朵, 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阿黄撵着妞妞跑啊, 噢, 妞妞是世安院小厨房里养的一只猫, 是只雪白的大猫,极爱干净,岁岁最近似乎有点“移情别恋”了, 气得护主的阿黄,有事没事便撵着大白猫,想啃两口。   说罢,岁岁还十分惆怅地问,“爹爹,怎么办啊?”   李玄听是听了,可真叫他出主意,那确实是为难他了,他这些年判的案子,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但这狗和猫的官司,他还真的没什么法子,只得从袖口掏出个油纸包,试图转移自家女儿的注意力,“岁岁吃馅饼吗?肉馅的。”   岁岁果然立马被这馅饼转移了注意力,把阿黄妞妞的事抛到一边了,眼巴巴瞅着热乎乎的油纸包,馋得流口水,点点小脑袋,一口道,“吃!岁岁吃!”   嬷嬷见状,自然不敢叫小主子抱着馅饼啃,便立即从李玄手里接过去,用白瓷的碟子装了送进来。   大街上十文钱一个的馅饼,装在素雅的白瓷碟里,让人看了,不由得感慨一声,暴殄天物。   阿梨瞧了眼,见岁岁抓着小半个馅饼啃,小爪子油乎乎的,脸上和小花猫似的,倒是没说教什么,只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油渍,道,“手里的吃了,便不许拿了,等会儿晚膳要吃不下了。”   岁岁虽馋,却是极听话的,乖乖点了头,啃过小半个馅饼,便被嬷嬷抱去净手洗面了。   岁岁一走,屋里便只剩下阿梨和李玄两人了,阿梨抬眼,便见李玄还穿着那身纁红官袍,便起身,边替他解了衣襟扣子,边道,“进去换一身衣裳吧……”刚说完,便瞥见男人胸口一个油乎乎的印子,她一怔,下意识摸了一下。   李玄却是被阿梨这动作,惊得心头一跳,赶忙求饶似的握住阿梨的手,轻声道,“你可别招我,大夫说得过了三个月才行呢。”   阿梨起初还没听出他的意思,等反应过来,面上唰的一下红了,从耳根红到了后颈。   李玄却是彻底会错意了,见阿梨没吭声,还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惹得心里不舒服了,又想起今日回来路上,他向谷峰取经时,谷峰说的话。   一贯寡言少语、堪比哑巴的谷峰头头是道说着,什么妇人怀孕时容易发脾气,还容易掉眼泪,得哄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句话就招惹了她了,得时时关注着。你和她说话,她嫌烦。但你不理她,她心里更怄气,总之难伺候得很。   虽然对谷峰这番话有所怀疑,但想想谷峰也是过来人,说的话总还有些可参考性。   ……   思及此,李玄抬起手,轻轻把人抱进怀里,半哄拍着怀里人的后背,跟哄孩子似的,道,“你别恼,是我不好。”   阿梨被哄得面上更红,推开李玄的手,指了指他胸前,红着脸道,“刚才被岁岁弄脏了,换下来吧,明日穿另一身,免得殿前失仪。”   说完,抬眼看了看李玄,眼神似是在道,你是不是想多了?   李玄脸皮可没阿梨那么薄,知道自己会错意后,脸连红都没红一下,仔仔细细瞧了眼那油印子,道,“还是阿梨惦记着我,事事都替我着想。”   阿梨也没想明白,他怎么能从这么件小事上,扯出这个道理,便懒得与他多说,推他去换了官袍,好叫下人趁早洗了烘干。   李玄换下官袍,穿了身月白的直缀出来,便见岁岁已经被嬷嬷送回来了,正小猫儿似的坐在阿梨身边,肥嘟嘟的小手抓着堆丝线,试图学一旁手巧的阿娘打络子。   只可惜看着看着,小家伙就眼花了,晕头转向看着打成死结的丝线,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跟娘学的,怎么……怎么她只能弄个线球啊?   看着眼前这一幕,李玄下意识停了步子,远远站着,不舍得靠近,只怕打扰了这幅令人安心的画面,眸里也不自觉多了点笑意。   倒是阿梨,见他在那里站着,纳闷抬眼,“怎么不过来?”   李玄这才走过去,在阿梨身边坐下,顺手帮女儿解了刚缠上的死结,又递回去给女儿,才闲聊似的开口,“我今日在宫里遇着三皇子了。”   阿梨一听,倒是停了手里的动作,想起那个年纪不大、却十分板正的小郎君,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不过想来在宫里,也没人敢欺侮皇子的。当今陛下子嗣不丰,膝下皇子只有三位,应当都是当成宝的。   李玄见阿梨感兴趣,便又接着道,“今日遇见我,倒还问起了你。”   阿梨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和三皇子就见了那么一回,后来太后又诏她几回,她都称病未去,定了亲之后,宫里才像是一下子放弃了,彻底没了消息。离他们见面也有半年有余,三皇子居然还记得她?   李玄见阿梨觉得疑惑,便主动道,“三皇子自小天赋过人,有过目不忘之才,也因此,三皇子生母虽出身不显,可陛下还是有意封后,为的便是日后行事更名正言顺。”   阿梨眨眨眼,明白李玄的意思,他是说,陛下有意越过前头两位皇子,封三皇子做太子。也许是那一次的初见,阿梨对三皇子的印象很好,觉得若是三皇子做太子,也挺好的。   但这种大事,自然不是她一个妇人觉得好不好就有用的,便也只听了一听,反倒疑惑望向李玄,“怎么忽然与我说这些?”   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李玄从不会和她提外头的事,尤其是官场的事情,更是绝口不提。那时候,两人在一起时,鲜少说话,她默默打络子、看话本,李玄则顾自己看书。   不过,比起那时候,现在这般时不时聊几句,不拘大事小事,总能接上几句,自然气氛融洽了许多。   李玄不妨阿梨这么问,被问得一愣,想了想,也发觉自己和从前的差别。但他其实并没有刻意这么做,只是觉得这样相处很舒服,下意识便这样做了。   尤其是他说话的时候,阿梨会抬眼认认真真注视着他,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样,这种感觉,委实令他心里觉得很舒坦。   他顿了顿,道,“夫妻之间,不就是无话不谈,彼此坦诚吗?”   阿梨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料李玄这样回答,也是一愣,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心里酸酸胀胀的,说不上来的滋味。她点点头,慢道,“你说的对,夫妻之间应该是这样的。”   李玄见阿梨神情不对,猜她也如自己一般,想起了从前,想了想,抬手拥阿梨入怀,温声道,“从前我不懂这些,以后我会学,我会学着做一个好夫君的。”   阿梨摇摇头,闷声道,“你现在就很好。”   现在的李玄,就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夫君,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了。   他会为她们母女出头,会在回家的路上惦记着她们,买馅饼糕点回来哄岁岁,会照顾她那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小情绪,会把她们母女放在心尖尖上。   这样的李玄,已经很好很好了。   那日过后,两人的感情,似乎比以前更好了些,倒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现,但阿梨心里就是这样觉得。   就连丫鬟嬷嬷,伺候的时候,有时候都会忍不住感慨一句,世子和世子妃的感情真好。   四月很快便过去了,大夫来了府里一回,终于松了口,捋着胡子笑着道,“世子妃的胎已经稳当了。”   这话一出,满院子的下人们都大大松了口气,尤其是贴身伺候阿梨的嬷嬷和丫鬟,更是放下了战战兢兢的心。世子有多看重世子妃这一胎,别人不知道,她们却是再清楚不过的,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都讨不着好。好在最难熬的前三个月,总算是熬过去了。   妇人怀胎,难就难在头三个月和临产的时候。   至于这中间,一般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   阿梨自然亦十分高兴,等李玄一回来,便把这好消息告诉了他,又眼巴巴问,“那我明日能不能回一趟家,我许久没有见过祖母和爹爹了。”   李玄倒是含笑点了头,抵着阿梨的额头,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又道,“你兄长此战大捷,不日便要回来了,这回回来,怕是能够再朝上升一升。”   阿梨一听,心里自然欢喜不已。她出嫁后,兄长很快又离了京城,一去就是几个月,如今总算是要回来了,而且还是大捷。   升官还在其次,人能平平安安回来,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阿梨欢喜过后,忍不住道,“这回哥哥回来,我非得替他寻个嫂嫂,有人看着他才行。”   李玄见妻子那副操心的模样,忍不住一笑,道,“舅兄不喜拘束,未必会愿意成家。”   阿梨也叹了声,她是想不明白哥哥是什么想法,也不见家里祖母和爹爹着急,真是奇怪。按说像兄长这样的武将,家中应该会更急着给相看媳妇才是。 第94章   翌日, 李玄便陪着阿梨,回了趟苏府。   苏府早得了消息,知道孙女今日要回, 苏老夫人早早便等着了。   阿梨一进门, 老太太便迫不及待要站起来,待看到一旁陪同的李玄, 起身的动作倒是停下了,稳稳当当继续坐着, 眼里含着慈祥笑意, 注视着相携进来的小夫妻。   原听人说, 武安侯府这位世子清冷矜傲, 老太太心里还不止一次担忧过,生怕李玄不知疼人。   现在瞧着李玄这幅待孙女呵护备至的模样, 倒是彻底安心了。   阿梨却不知祖母心里想些什么,进门便给祖母行礼,膝盖还没弯下去, 便被祖母拉着到了身边,老太太眼里含着笑, 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孙女, 见她气色极好, 便转过脸, 朝刚坐下的李玄道, “我家这孩子性子温良, 但也有执拗的时候。若哪日惹得世子不虞, 世子也宽厚些,不与她计较才是。”   李玄听了这话,自然回护阿梨, “阿沅性子再好不过,若真起了争执,必然是我的不对。”   这番话,却是把老太太哄得更高兴了,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太岳母看孙女婿,自然也是这个理。   几人说了会儿话,李玄便起身告辞,去拜见老丈人去了。   苏老太太则拉着孙女的手,细细问她了好一通。   阿梨对家中,一贯是报喜不报忧,只捡好的说,至于那些争执,从来都不提。   苏老夫人性子单纯,也只当阿梨一切都好,拉着阿梨的手,叹道,“你过得好,祖母便放心了。”说着,又提起了阿梨的三姐姐苏曦,说她也有了好消息,言辞之间,全是欢喜。   阿梨默默听着,只觉得自家祖母待几个孙儿孙女,当真是爱护有加,一番慈爱之心,她能有这样的祖母,能为苏家女,实在是她的幸运。   话题聊过几轮,却是说到了苏追身上,老太太倒是道,“你兄长前段时日遣人送了些土仪回来,等会儿你回去时,带上些。”   提起兄长,阿梨便想起心中疑惑,抬眼问祖母,“祖母,兄长怎么一直不娶妻?几个堂兄弟之间,只有兄长还未说亲。”   问罢,老太太神色一滞,但很快便掩了过去,快得阿梨都没看清,只见祖母道,“你兄长不喜拘束,从前一直镇守西北,也是才回来不久,说亲之事,他自己不愿,我这个当祖母的,也不好催他。”   说罢,立即又道,“好了,不提这事了。你难得回来一趟,中午便在家里吃了,我早早叫灶房炖了只乳鸽,是你四堂哥亲自拎回来,专门给你补身子的,你一定多吃些。”   苏家兄弟多,尤其是阿梨这一辈,小娘子少,郎君却是掰着指头都得数一会儿,且个个都十分出息,当然,其中最厉害的,自然是阿梨的兄长苏追了。但苏追和苏府走的不是一个路子,他走的是武将的路,其他兄弟多是靠得科举入仕。   苏老太太提到的这位苏四郎倒是个例外,他没做官,倒是对商贾之事颇感兴趣,总爱给家里人捣腾些稀奇玩意儿来。   阿梨听祖母这般说,自然不好追着问兄长的事,颔首应下,“好,我都听祖母的。”   等到午膳时辰,一家人聚在一处,阿梨自然成了众人交谈的中心,婶婶堂嫂个个都给她传授经验。   一家人坐在一处,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阿梨一边听着,一边吃那一小盅专门给她准备的乳鸽汤。汤是一大早便熬上的,用文火一点点熬,熬到午膳的时辰,乳鸽肉炖得软烂,都不用咬,一吮便掉下来了,汤也又浓又鲜,表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闻上去便香得很。   苏二夫人见阿梨肯吃,直点头,道,“沅姐儿胃口倒是好,也不吐,可见这孩子是个知道疼人的。”   这话倒是歪打正着说对了,阿梨自己也觉得奇怪,她竟没半点孕吐的动静,除了上回喝药时犯了一回恶心,后来便没半点反应了。不过当初怀岁岁的时候,也是如此,只能归咎于她的体质如此了。   另个堂嫂接过话,“我当初前三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别说吃,连闻点味儿都犯恶心,那滋味可不好受。什么偏方都不没用,还是我奶嬷嬷老家的一个方子,用丁香、半夏磨成细粉,和了姜汁,用小火慢慢熬,熬成药膏,敷在肚脐下一寸,连用几日,还真的就不吐了。”   阿梨一边听着,一边把堂嫂说的偏方给记下了,这种偏方聊胜于无么,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即便她用不上,指不定日后身边人用得上。   乳鸽汤吃到一半,阿梨便饱了,盯着那还未吃完的乳鸽肉,有些发愁。   李玄是一直注意着阿梨的,见她蹙眉盯着那乳鸽,一副极其苦恼的样子,眸子里忍不住带了笑意,伸手将她面前的小盅端过来,也不嫌弃什么,替她将剩下的用了。   他知道,阿梨怕搁在一边,浪费了长辈的一番好意,他端过来用了,长辈自然不会说什么。   果然见李玄将那剩下的乳鸽汤吃了,苏老太太并苏家几个夫人都没作声,倒是阿梨的堂嫂们,诧异看着这一幕,他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夫妻再恩爱,也没见当夫君的替自家妻子吃剩饭的。   诧异过后,心里倒是生出了点羡慕来。   苏家门庭清正,郎君惯不许行纳妾养外室之事,那是要挨家法的,他们夫妻之间平日也大多相敬如宾,做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可这么一比,却是把差距比出来了。   但羡慕归羡慕,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不是人人都把感情看得那么重的,羡慕过后,倒也恢复了平静,又说起了其它话来。   吃过午膳,阿梨和李玄便要归家了,临归家前,阿梨又去见了爹爹。   苏隐甫见了女儿,自是欢喜的,女儿出嫁后,便不再好和他过于亲近了,他反倒与李玄接触更多些。苏隐甫抬手,替女儿拢了拢薄披风,“怎么这么怕冷?”   眼下都五月了,旁人都穿着薄薄的春衫了,阿梨却还裹着披风,虽薄,可当爹的看了,忍不住便要关心询问了。   阿梨摇摇头道,“我不冷,只是今日出门,相公怕我受寒,便叫下人带着了。方才吃乳鸽汤,吃了一身的汗,怕吹了风要着凉,便先穿上了。”说罢,又从冬珠手里接过个小包袱,边递给苏隐甫,边道,“前段日子我闲着无事,便替您和哥哥做了身新衣。原本要做春衣的,磨磨蹭蹭了许久,索性便做了夏衣,您等会儿试试大小,若是不合身,叫嬷嬷替您改两针。”   苏隐甫接了过去,颔首温和道,“好。爹爹知道了。”   阿梨又操心道,“爹爹脾胃不好,眼看着要入夏了,平日饮食不可贪凉,若真热得厉害,便叫灶房煮些酸梅汤,放井里镇凉了喝。屋里冰也要少用。您那书房闷热,等立夏后,便将西厢腾出来,那处依着池塘,入夏也凉爽,不过池塘边多蚊虫,得在屋里点驱蚊的香丸子……”   阿梨絮絮叨叨说着,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她其实知道,从前她不在家里时,爹爹和兄长不也过的好好的,但她就是不放心。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苏隐甫原好声好气应着,一见女儿眼睛红了,忙温声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红了眼,爹爹都听你的,明日便叫人把西厢腾出来,爹爹都听你的啊。”   边说,还边替自家女儿的脸面考虑,摆手挥退了跟在女儿身后的丫鬟嬷嬷。   阿梨也觉得自己这眼泪来得莫名其妙,但大夫也说了,怀孕的妇人多思易感,情绪来的莫名其妙,也是很正常的事,便擦了泪,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爹爹了。”   苏隐甫温和笑着,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想爹爹了,便回家里来,在家里住几日都无妨的,你的房间,我都给你留着,日日都有人去打扫的,随时都能住。”   阿梨点点头,旋即皱眉擦了泪,也觉得自己有些丢人,道,“爹爹,那我就回去了,下回带岁岁回来看您。您好好保重啊。”   苏隐甫含笑答应下来,亲自送女儿出去。父女走过回廊,便见李玄在外等着。   见岳父和妻子一起出来,李玄上前,“岳父。”   苏隐甫亦颔首,拍拍李玄的肩,旋即对夫妻二人道,“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说罢,看向李玄,凝眸注视着他,然后沉声道,“世子,替我照顾好阿沅。”   李玄拱手,“岳父放心。”   几人说罢,侯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阿梨和李玄上了马车,等帘子被放下后,阿梨又忍不住从窗中探出头去,朝站在原处的爹爹摆手。   苏隐甫笑了笑,慢慢摆了摆手,“回去吧。”   目送马车远去,苏隐甫面上的笑,才缓缓落了下来,转身慢慢朝回走。   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犹如一片金光,将他整个人笼在其中,几欲飘飘乘仙鹤而去的洒脱之姿,却又被这金光禁锢着一般。   五月中旬,苏追大捷归朝,与他同行、且一并声名大噪的,则是以戴罪之身立功的薛蛟。   薛蛟这个人,出身市井,身上便毫无贵族子弟的孤傲之气,无论旁人折辱他到什么地步,纵使陷到烂泥里,一样能爬出来。   便是厌恶此人至极的苏追,都不得不为他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而感慨。   为了立功,主动当了俘虏,进入敌军老巢,烧了岛上的粮仓,趁乱砍下匪首头颅。苏追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全是血,一身的烂泥,脚下踩着血淋淋的头颅,狼狈到了极点,面上却还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笑,似乎在挑衅他一样。   但纵使厌恶薛蛟,苏追也做不出抢功之事,更何况,他的功劳,并不低于薛蛟。   二人站在宫门之外,一起等着皇帝接见,一片金光从二人身后缓缓升起,旭日初升,殿内传来內侍的召声。   苏追闭了闭目,脑中放空了一切,眼前却蓦地划过母亲的脸。   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母亲的脸也是如此,他只依稀记得,父亲教他习武时,他总是学不好,父亲生气罚他,母亲便总在一边柔声劝说,“行儿还小,你好好与他说,别总是训他。”   母亲柔软的身躯,渐渐变得僵硬,从前白皙柔美的脸颊,染上了青灰的死色,白绫缠在她的颈间,那是他永远忘不掉的噩梦。   忘不掉,也不敢忘。   家仇未报,岂敢成家。 第95章   朝堂上发生的事, 传到外头来,不过须臾的功夫,早朝才散, 不到一个时辰, 苏阁老长子苏追当朝为镇远将军厉晦翻案一事,帝王震怒的消息, 已经传遍了朝野。   便是阿梨,也得知了家里出事的消息, 当即叫冬珠吩咐下人套车, 自己要立即去苏家。   还未出门, 便被匆匆赶回来的谷峰拦住了。   谷峰恭敬拱手, 将人拦住了,道, “阁老有话,请世子妃在家中好生养胎,不可掺和苏家之事。”   阿梨一听, 脸都白了,她只知道兄长在朝堂之上, 惹怒了陛下, 被当朝下了狱, 但并不知其中利害关系, 此时听谷峰带回来的话, 爹爹竟连她回去都不许了, 一颗心当即提了起来, 只怕这事小不了了。   谷峰见世子妃白了脸,忙缓了语气,低声道, “世子也道,请您在家中歇息,您尽管放心,他一定会不遗余力襄助阁老和苏将军。”   阿梨还未说话,便又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旁人,而是婆母侯夫人。   侯夫人匆匆赶来,见阿梨还没出门,先松了口气,挥退下人,拉了阿梨在身边,道,“我知你心焦娘家,但你一个妇人,便是回去,也帮不上忙,更何况你腹中还揣着一个,只怕回去了,还要旁人照顾。不如留在家中,外头的事,自然有三郎。”   阿梨被这般劝过,只得点了头,回了世安院,叫嬷嬷回了娘家,打听打听是何情况,又将带来嫁妆中的银票金银尽数取了出来,全塞给嬷嬷,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将这些给我祖母,务必让她收下。祖母若不收,你便与祖母说,那我就亲自过去。”   嬷嬷应下,赶忙一阵小跑出去了。   阿梨坐在屋里,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连岁岁都察觉到了母亲的不对劲,乖乖靠在母亲身边,一声不吭陪着。   直到日头彻底偏西,外头才传来丫鬟请安的声音,“见过世子。”   听到这声音,阿梨犹如见到救星一般,下意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小跑疾步奔了出去,见到进门的李玄,悬了一日的心,忽的便落了地,仿佛有了归宿般。   李玄见阿梨这幅模样,知道她定然吓坏了,但今日一整日,他都在宫中,除了让谷峰回府简单传个话,确实没法子说太多。他抬手挥退下人,上去拥住阿梨。   两人抱在一处,阿梨的泪便掉下来了。   她现在有了身子,嬷嬷都盯着,不许她哭的,她先前一直忍着,想着便是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用处,可是此时见了李玄,眼泪却一下子不受控制了。   李玄轻轻拍着阿梨的背,轻声哄她许久,才拉着她坐到榻边。岁岁方才就被嬷嬷带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独处。   等阿梨止住了泪,李玄开了口,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道,“阿梨,你先别急,你哥哥的事,还未必严重到那个地步。今日朝堂之上,你兄长提出要为先镇远将军厉晦翻案,陛下的确动了怒,但你兄长军功在身,方得胜归来,是有功之臣,陛下只以他罪臣之后的罪名,暂时夺了他的官职,入狱待查。但厉家叛国一案,被这么当朝一闹,不重审都不行。”   阿梨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却也从李玄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当时的千钧一发。她有些紧张地仰脸,嗓子眼有些发紧,“若是翻了案,哥哥便无罪了,对不对?厉将军若是被冤枉的,那哥哥罪臣之后的身份,便不存在了。”   李玄点了头,道,“是,所以你不必过于担心,若能翻案,一切都好说。”   其实这事情说起来,李玄是赞同苏追的做法的,虽然冒险,可却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这种事,若不是当朝提出来,陛下怎会被逼着不得不点头重审?毕竟事关先帝,厉晦叛国一案,是先帝手上过的明路,身为人子,自然要维护先帝的身后名。   可今日这么一闹,不重审是绝不行的,苏追本是有功之臣,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否则岂不寒了武将的心?   更何况,当年的案子疑点重重,厉晦伏法后,厉夫人次日便自缢于将军府大门之外,一袭丧服,临走前嘶声力竭为亡夫喊冤,以死明志,当时便轰动了整个京城。   如今苏追以厉晦之子的身份,请求重审,当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便都被翻了出来。   朝中对于重审此案的呼声,居然比李玄想象中的要高出许多,只怕当年对于厉晦叛国一案,不少人都在心中有所质疑,只是多年过去,厉家又无后人,便也无人敢开这个头。   但重审是重审了,能不能有个好结果,却又是另说的。   这些话,李玄自然不会说给阿梨听,如今阿梨正怀着身子,是最不能操心的时候。他方才与岳父一起出宫时,岳父亦一再嘱咐,不许阿梨掺和到苏家的事情里。   李玄只隐下这些话,道,“厉晦一案,陛下有意交大理寺和刑部共审,我会想办法替你兄长翻案。只是岳父说得对,你如今身子重,最好是不要掺和进此事,否则言官若盯着我与苏家这层亲眷关系,上奏陛下,我便不得不避嫌了。”   苏家的事情,事关阿梨,李玄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他看得出,无论是苏追,还是岳父苏隐甫,似乎都不愿意他插手。反正他这个身份,不方便做得太明目张胆,反倒行事隐晦些,关键时刻才好出力。   阿梨一介妇人,并无什么太多的法子,自是李玄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接连被爹爹和李玄这么劝,她也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   厉晦叛国一案,正式重审,不审看不出,这一审,倒真的审出点问题来了。   午后,李玄坐在官署内,垂眸翻看着卷宗。   因他与苏家那层关系,李玄虽未刻意避嫌,但也没有太过主动,此案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说起来,刑部与大理寺一贯不合,唯独李玄是个例外,他既在刑部待过,也在大理寺待过,两头关系都处得还算融洽。   如今他要卷宗,旁人也都愿意与他方便,便是原本忌惮他为舅兄出头的刑部尚书,见他这般避让,都投桃报李,命人将卷宗及其它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卷宗很厚,但真正值得看的,也就最后面那几十页。   那一年西北战乱,长秦关失守,西北前后一共折了两位大将。先是当时镇守西北的大将殷擎,战前酗酒,于军营中蓄妾,大败于阵前,被当时的监军一封折子递到先帝跟前,先帝震怒,直接撤了这位殷将军的职,命当时留在京中,陪伴身怀六甲的妻子的厉晦前去。   厉晦领命前去后,接了殷擎的职,力挽狂澜,夺回了长秦关,却仅过数日,便又丢了。此时又是那位监军出面,一封折子递到先帝跟前,这一回却不是渎职,而是叛国。   当初的证据,是厉晦帐中丢失后出现在敌军手中,后又辗转回了监军手中的军报。其实并无铁证,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接二连三的失利,前面又有个渎职的殷将军,帝王震怒,当即将厉晦叛国的罪名坐实了,也不等他辩驳,直接便派了勇亲王上阵。   后来厉晦被斩首,厉晦妻子温氏殉夫,唯一的儿子则被当时还未做到阁老位置的苏隐甫收留了,以外室子的身份,带回家中。ones   卷宗上所言,也不过如此,但当年真相,却是再难得知了。   不过,光是凭那几封军报,便定了厉晦叛国的罪名,论起来,是说不过去的。   眼下当年那位监军已经来了大理寺,等候调问,若能弄清那军报是如何丢,又是如何到了监军手里,翻案一说,兴许并不是难事。   纵使不能弄清,只要没有铁证证明,那些军报是从厉晦手里亲自送出去的,那叛国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帐中人来人往,当时能进出主将大帐的,可不仅仅是厉晦一人,副将监军个个都能进出主将大帐,便是战前商议,也都是在主将大帐中。这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将军报带出。   若无铁证证明是厉晦送出去的,他至多是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看过卷宗,李玄心中几乎下了定论,只怕当年当真是场冤案了。   李玄看过卷宗,便出了门,轿子在明月楼前停下,他上了楼,推门而入,岳父苏隐甫正在里面坐着。   李玄走进去,将卷宗的情况尽数说了后,苏隐甫毫不意外道,“厉将军是无辜的,当年我便认定如此,只是当时先帝震怒,谁求情都无用,我白日上折子,还不到入夜,贬官的圣谕便下来了,谁都不愿遭帝王厌弃,有我这前车之鉴,原本想出声的,也全都噤声住嘴。”   说罢,苏隐甫看了眼李玄,道,“但我今日见你,不是要你替我打听此事。我另有一事求你。”   李玄微微蹙眉,抬眼,“岳父请说。”   苏隐甫抵唇咳了几句,喉间那股痒意过去后,才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拦着阿沅,不许她进宫。”   李玄微怔,旋即想到宫中那位谢太后,以为岳父是怕阿梨去求谢太后,虽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却仍是点了头,“好,我不会让她进宫的。”   苏隐甫说罢,便不再说什么,径直出去了。   李玄起身送他,见他下了楼,没急着走,而是起身,站在窗边,低垂视线,看见苏隐甫上了辆青布马车,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有些扭曲。   李玄不知为何,忽的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第二日,便出事了。 第96章   监牢内, 窗户开得又高又小,只一个两手可掩的小洞,照射进几缕光线, 黑压压的, 仿佛压得人喘不过去来。   阿梨一进监牢,便嗅到了那种腐朽霉烂的味道, 眼睛便蓦地湿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李玄扶住阿梨的肩, 微微用力, 仿佛是在给她气力般。   阿梨此时却顾不得这些, 一心只惦记着前方,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烂泥或是老鼠尸首般的赃脏物,她也没理睬, 只径直朝前走。   在前引路的狱卒提着灯,行到拐角后,朝后退了一步, 让开道,“前面便是了。”   李玄朝他颔首, “多谢。”   那狱卒倒是不妨李玄这等大官会对他这般客气, 还好一阵受宠若惊, 瞥眼瞧见泪眼垂垂的世子妃, 心道, 果真生得花容月貌, 难怪老丈人倒台了, 也不见武安侯世子冷落,还大费周折安排两人见面。   狱卒倒未多说什么,也不怕李玄能把人劫走, 索性卖了个好,朝拐角的另一头走去。   阿梨却顾不得李玄与狱卒在说些什么,见李玄朝自己点了头,便用力擦了泪,整理了一番衣裙,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才朝那拐角处的牢房走去。   踏进去后,便见苏隐甫正盘膝坐在稻草堆上,他神色从容,看上去并未受什么刁难,都未穿狱服,仍旧穿一身青色直缀。   阿梨忍不住泪,蹲下.身子,隔着栏杆,带着哭腔唤了声,“爹爹——”   这一声爹爹,却是把正闭目养神的苏隐甫惊得回了神,他睁眼一看,竟是阿梨,且还红着眼,眼看着就要哭的模样,好不可怜。   苏隐甫赶人走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道,“你怀着身子,不该来这里的。世子带你来的?”   阿梨点点头,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离苏隐甫入狱才过去一日,她整个人便憔悴了不少,小脸煞白,唇上也失了血色。   任是谁,父亲入狱,且还是被人以毒杀妻子的罪名入的狱,身为人子,都会陷入煎熬之中。   苏隐甫又何尝忍心看女儿这幅样子,顿了顿,开口问,“世子待你可还好?”   阿梨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怕他入狱后,李玄因此冷落自己。到这个光景了,父亲心里担心的,不是身陷囹圄的自己,而是好生在外头的她。阿梨眸色微湿,道,“爹爹放心,相公他待我一如往昔。”   苏隐甫听了这话,却是放了心。   阿梨抓着栏杆,又道,“爹爹,我相信您,我相信您不会做那些事的。”   什么毒杀发妻,什么收受贿赂,什么党同伐异,好似爹爹这一入狱,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能安到他的头上了。便是人从前人人赞誉的施粥赈灾,都成了收买人心,沽名钓誉了。   一夕之间,仿佛谁都要上来落井下石一番。   但这些话,阿梨不敢说给爹爹听,怕他在狱中忧心,爹爹这把年纪了,早该安享晚年,如今却身陷囹圄,阿梨不怕别的,就怕爹爹身子吃不消。   苏隐甫倒是微微一怔,抬眼看着女儿,见她神色坚定,一副我只信爹爹的模样,倒是道,“阿沅,我未曾害你母亲。”   阿梨点点头,坚定道,“我信爹爹。”   苏隐甫眉心微松,却是没再和阿梨说什么,而是道,“世子可与你一起来了?若是来了,我有些话与他说。”   阿梨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今日来探监,她看爹爹还是次要,最主要的是李玄。他深谙判案律法,若能抽丝剥茧寻出些证据,那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点点头,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李玄才走了过来,翁婿见面,气氛却有些冷凝,李玄一贯对岳父恭敬,今日却一改往日做派,微微沉了脸。   苏隐甫不蠢,当即了然,“你知道了?也是,陛下一贯信重你。”   他当初选了李玄做女婿,其中一个缘由,便也在于此,简在帝心。   李玄直身而立,手背在身后,“阿沅已经出去了,苏阁老如今能说实话了吗?”他定定看了眼苏隐甫,“您与殷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隐甫没急着开口,“你没告诉阿沅?”   李玄摇头,他怎么可能告诉阿梨,告诉她她的父亲与一个男子有染。他不歧视龙阳断袖,但若明知自己是断袖,却还毁去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此等行径,何其可耻。   苏隐甫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我是。”他抬眼,道,“我不否认,我的确是。”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什么煎熬或是难以启齿的感觉,淡淡道,“我没办法爱上女子,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   李玄听到这里,背在身后的手握得紧紧的,冷冷质问,“那你为何娶阿沅的母亲,又为什么生下阿沅?”   苏隐甫却沉默良久,才开了口,“这是我和阿沅母亲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我今日要见你,不是为了要你救我出去,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必为我奔走,你只要保护好阿沅就行了。陛下要如何处置我,我都受着,大不了是一死,我这把年纪,即便死了又如何?”   李玄见他语气,分明是认罪了,心头涌上一股怒火,恨不能立即拂袖而去。却仍是忍住了,只问,“你不怕死,那你打算叫阿沅如何自处?”   苏隐甫被问得一默,静默许久,良久才道,“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拜托世子了。”   他蓦地起身,长身一拜,沉声道,“阿沅,就拜托世子了。”   李玄本想拂袖而去,可脑海中总闪过阿梨担忧含泪的脸,最终只冷冰冰开口,“除了岳母的看诊留下的医册,还有别的证据吗?”   苏隐甫沉默着,没开口。   李玄却只寒声道,“阁老不必多想,我不欲让阿沅得知你与殷擎那些旧事,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对你置之不理,你便当我装装样子吧。”   这话算很不客气了,苏隐甫却连脸色都未变,只道,“你若要查,便去一趟谢家吧。不必寻其他人,寻阿沅的外祖母,谢老太太便是。”   李玄听罢,只冷淡点了个头,再没多说什么,径直就那般走了。   他一走,监牢内便只剩下苏隐甫一人,大抵是看在他阁老的身份上,狱卒待他还算客气,监房四周都无人,也算是给他留下最后的一点体面吧。   苏隐甫定定望着灰扑扑的墙面。   陛下若要杀他,那便会在厉大将军一案上松口,否则,一下子凉了文臣武将的心思,动摇朝局,有损国本。更何况,厉晦那个人,忠心耿耿,是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叛国一案,原就是先帝震怒之下的一件冤案,端看陛下愿不愿松口。   只是委屈了阿沅,他很想再陪陪她的,只是,大抵是不能够了。   这也算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却说李玄出了监牢,就见阿梨并未上了马车,而站在马车旁等他。   他疾步走上前去,牵了阿梨的手,不等阿梨问,便道,“我方才与岳父聊过了,先送你回府,我等会儿去趟谢家。”   阿梨一听这话,毫无怀疑便信了,甚至催促李玄,“我自己回去吧,不必你送。你去谢家吧。”   李玄却坚持道,“先送你回去。”说罢,便扶着阿梨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阿梨才发觉自己脚下似乎沾了什么脏东西,大概是方才在监牢里弄上的,她心里有事,便现在才发现。踩得马车里脏兮兮的,一团烂泥,偏偏今日出门匆忙,马车也不是他们平日常用的,里头并没有换洗的鞋子,她便将脚朝里缩了缩。   李玄心细,又一直关注着阿梨,见她动作,便发现了端倪,来到阿梨身边,蹲下.身,却捉她的脚。   阿梨下意识朝后一缩,轻声道,“很脏。”   李玄却道,“无妨。”然后便握着阿梨的脚踝,将阿梨脚上弄脏的鞋脱去了,半起身在阿梨身边坐下,拍拍自己的腿,道,“放这里,那般悬着,脚会酸的。”   阿梨不大好意思,但李玄却只在意她舒不舒服,见她慢吞吞的,便直接动了手,边笑着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你夫君,又不是旁人。”   阿梨脸红了一下,脚虚虚搭在李玄的腿上,仰脸望着李玄,见他清冷面颊,眼里却有几分柔和,正垂着眼,取过一旁放着的披风,盖在她的腿上,莫名的,阿梨因家中出事而悬着的心,蓦地就落了地一样,她主动靠过去。   李玄一怔,旋即放开了那披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阿梨的头发,哄岁岁似的,“这是怎么了?忽然这么黏人?”   阿梨摇摇头,脑袋靠在李玄的肩上,整个人都蜷缩进李玄的怀里了。   李玄见阿梨不开口,便也猜到她这段日子心里压力太大了,又怀着孩子,多思多想,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抬手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肩背,温声道,“别怕,我在。”   说完,便感觉到脖颈处划过一滴温热的液体,李玄的手一顿,察觉到怀里人颤抖的身子,心里蓦地一疼。   他从前不懂,如今却明白了,若是喜欢一个人,她欢愉时你便欢愉,她落泪时,你只会比她难过千百倍。   李玄不再开口,阿梨也只默默的掉眼泪,狭小昏暗的马车里,两人默不作声相拥在一起,仿佛外头一切的纷纷扰扰,都不存在了。   那一刻,李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护着怀里这个人。 第97章   李玄来到谢家, 不等他开口询问,接待他的下人,便将谢老太太请了出来。   谢老太太一坐下, 便直接道, “云珠的死,与阁老无关。她自出生起, 便先天不足,还没断奶, 便开始吃药, 所有的医册, 我都还留着。当年的大夫, 也都还在,一问便知。后来云珠身子越发不好, 我遍访名医,只是终究无用,还是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说到女儿, 谢老夫人毕竟难过,旁边站着伺候的老妇人赶忙递上块帕子。那妇人穿得并不似嬷嬷打扮, 却行为举止均把姿态摆的极低, 倒似个伺候茶水的小丫鬟般。   李玄看了那老妇人一眼, 旋即平淡收回视线。   谢老夫人却是摆摆手, 朝老妇道, “我没事。”边说, 却是咳嗽了起来。   老妇则在谢老夫人身后轻轻拍着, 又端来茶盏,道,“您喝口水压一压。”   李玄见状, 也不好再问什么,便缓声道,“您若身子不爽,我便该日再来拜访。”   谢老夫人却连忙摆手,面上露出点急色,道,“我没事,老毛病罢了,世子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   李玄沉吟片刻,道,“我想要当年岳母尚在闺中之时的医册,用过的药方,当时伺候她的丫鬟嬷嬷。若是还在,也可一并带来。”   谢老夫人点了头,道,“医册药方都留着。但当年伺候云珠的丫鬟,大多嫁出去了,一时不大好找。嬷嬷也是,当年云珠出嫁后,我怜她们年长,便一并送回家养老去了。”   谢老夫人这话说得十分寻常,说完后,又吩咐一旁的老妇,去取医册药方来,又看向李玄,道,“我知官府定然是要来问的,便提前叫人翻出来了,你略等片刻,他们这就把医册送来。”   李玄颔首,极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不寻常之处,却没急着开口,反倒提起了阿梨。   一听到外孙女,谢老夫人的神情骤然柔和了下来,怜惜道,“阿沅定是吓坏了吧?你一定告诉她,她爹爹绝不会害她娘亲的,这定然是旁人见她爹爹官做得大,有意污蔑,叫她万万不可操心这些,好好养胎最重要。”   李玄颔首,又道,“我明白,只是她近来夜里总睡不好,我原本还想,若是方便的话,今日想来您这儿求个当年伺候过岳母的丫鬟或是嬷嬷。您是知道的,阿沅自小和岳母分离,但那份对母亲的依赖慕孺,却是一直在的。我原想着,若有个熟知岳母旧事的嬷嬷,能与她说说岳母的旧事,想来阿沅是极愿意听的。”   他顿了顿,果真瞧见对面的谢老夫人面上流露出一瞬的不自在,便适时给了台阶,道,“可惜那些旧仆都不在了,便也只能作罢。”   谢老夫人也忙道,“是只能如此了。”说完,又补了句,“若是还寻得到,我自然给阿沅找来。可惜这么些年过去了,死的死,走的走,连管事都换了好几茬了,确实难觅踪迹了。”   这时,去取医册的老妇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健壮仆妇,搬着个大大的箱子。   老妇将那箱子打开了,里头满满都是册子,甚至还有些存放了十几年的药渣,李玄看得眉梢一扬,未曾想过,谢府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连府中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都谨慎到将药渣存放了几十年之久,这却是令李玄感觉有些意外。   谢老夫人看了眼那箱子,朝李玄道,“当年留下的旧物,都在这里了。你若觉得有用,便带走也行。我留着,也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如今排的上用场,也是好的。”   李玄看老夫人似有伤感,便道,“待此事一了,晚辈便送回来。”   谢老夫人只点点头,旋即面上露出了点疲态,那老妇人见状,便朝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送客。   李玄便主动道,“那晚辈便告辞了。改日再带阿沅上门看您。”   李玄踏出门,仆妇则搬着那箱子,跟在他的身后,丫鬟在前领路。   走出一段路,李玄随口问,“方才那嬷嬷是?”   丫鬟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倒是很快道,“那位并不是什么嬷嬷,是府里的芸姨娘。芸姨娘是老夫人的陪嫁,后来抬了做姨娘,不过芸姨娘一直恭谨,自请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   看那芸姨娘的年纪,自然不可能是如今府里谁的姨娘,应当是故去的谢老太爷的姨娘。抬自己的陪嫁做姨娘,倒是件十分寻常的事情,便是现在,也很常见。   至于一个姨娘还一副丫鬟做派,倒也不是不能解释,便像这丫鬟所说,芸姨娘恭谨柔顺,一直与老太太保持着主仆的身份。   李玄垂眸,没再多问,仿佛他只是随口一问般。   出了谢府,李玄便将箱子带去了大理寺,吩咐寺官一起整理,花了一个下午,将谢云珠自出生起的医册整理成档案。   那寺官忍不住道,“看这医册,苏夫人自小体弱,这病亡并无什么蹊跷才是。”   李玄倒是没说什么,只问寺官,“那些大夫的证词可出来了?”   寺官点头,去取了一叠厚厚的证词过来。如先前谢老夫人所言,几乎整个京城的大夫,都给谢云珠看过病,有的是长期的,有的是病急乱投医请来的,无一人的证词中提及中毒之类的词,只道,谢云珠体弱。   挥退寺官,李玄在圈椅上坐下,扶额细细思索,心头莫名萦绕着古怪的感觉。   按说这案子查得很顺利,证词证言证物,样样都在证明,岳母当年便是病死的。但其实也是,以他今日看到的,谢老夫人对岳母的疼爱,如果岳母的死有蹊跷,那谢家怎么会毫无反应。   便是谢老夫人没有办法,可谢家偌大一个家族,宫中有太后贵妃,宫外有手握兵权的谢泽,怎么可能一家子熟视无睹。   但他就是觉得哪里奇怪。   李玄坐了许久,脑中一团乱麻,坐到肩背发酸,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他才开始伏案写折子。   等案情折子写好,离宫中闭门只剩一个时辰了,他索性便起了身,乘了马车,进了宫。   太和殿偏殿,李玄正闭目坐着,内监入内,躬身道,“少卿大人,陛下诏您。”   李玄闻言起身,整理了衣着,出了偏殿,入了主殿。   皇帝似乎很忙,却也搁下了笔,抬脸看过来,见李玄要跪,直接道,“别跪了,查出什么了?”   李玄从容起身,将手中的案情折子递给一旁的内监,道,“请陛下过目。”   折子被呈上去,殿内没了声音,只有皇帝翻看折子的声响,李玄却没低着头,而是抬了眼,仔细看着皇帝的面色,见他越看面色越沉。   然后,啪的一声,那折子被甩在了李玄的跟前。   伺候的内监吓得立马就跪了下去,动作熟稔又利索,实在是最近皇帝颇有些心情不虞的时候,动不动就发怒。   李玄却只是从容不迫跪下。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怒气冲冲丢下一句,“滚出去。”   这话虽没指名道姓,但内监知道是冲着自己说的,立马便退了出去,还不忘命人关上殿门。   殿门一掩,屋内气氛一滞,皇帝寒声开口,“你就查出这些?还是你不愿意查,你可别忘了,苏隐甫是你岳父,那谢氏还是你岳母!”   李玄淡声道,“臣不敢徇私。”   皇帝坐下来,闭了闭目,怒气稍缓,道,“朕知道你为难,你妻子……她尚怀着身孕,受不得刺激,朕也是看在……看在你的面上,也未曾将苏隐甫与殷擎间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公之于众,更未交与旁人查。朕自问已经仁至义尽,旁的事,不必我说,你心里也应该明白。苏隐甫犯下此等杀妻之罪,朕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他逍遥法外!”   李玄心中莫名,陛下怎么就这么坚定的认为,苏隐甫杀了谢云珠,纵使苏隐甫与殷擎确有一段感情,那苏隐甫也没必要杀妻。更何况,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云珠是病亡。   还是杀妻只是个借口,陛下有意借这个理由,打压苏氏?   但这却是其中最没有道理的理由,苏家听上去是体面,可要如何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不比宗室,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动不得。朝廷总归是要文官的,不是苏隐甫,也会是旁人,反倒旁人还未必有苏隐甫这般忠君正派。   至少他这个阁老在位时,未曾明目张胆行过结党营私之事,朝中诸事也都未曾出过大差错。   况且,自内阁设立起,从来都设首辅与次甫,为的便是两方牵制制衡,这个道理,皇帝不可能不懂。   首辅一倒,身为次甫的公阁老就会上位,但朝中并无人有苏隐甫这般的名声,能与公久桥彼此牵制。   坐看一方势大,这种很明显不利于朝局的事情,陛下不可能不知道才是。   所以,打压苏氏也不可能是理由。   那又是什么?   李玄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点什么,却又朦朦胧胧的,仿佛雾里看花,还分辨不清楚。   皇帝却是道,“行了,退下罢,继续查。”   李玄应下,起身出去,还未走远,方才在太和殿内见到的内监便远远追了上来。李玄站住,那内监走到跟前,恭敬道,“世子,陛下口谕,特赐御医一名,去您府上,确保世子妃平安生产。”   传过口谕,那内监又道,“世子,陛下待您,可谓是十分信重的。”   刚才虽发了火,可转头就赐了太医,这得是天大的恩宠啊。 第98章   李玄回世安院时, 外头天都已经黑了,北屋门口挂了两盏灯笼,幽幽的烛光里, 守门丫鬟正坐在那里, 摇着蒲扇,驱赶蚊虫。   乍见世子, 丫鬟们都惊得起身,规规矩矩行过礼。   李玄朝二人点头, 看了眼关着的门, “世子妃呢?睡了?”   年长些的丫鬟按规矩回话, 并不敢抬眼, 恭敬道,“还未, 世子妃说要等您回来一起用晚膳。”   丫鬟回完话,便见李玄蹙了眉,显而易见的不大高兴, 有些被吓住了,站在那里,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彼此看了眼, 正要跪下请罪, 便见世子没作声, 推门进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弄不清楚什么情况, 正疑惑着, 便见云润来了,云润如今是府里的管事娘子,家里男人又是世子身边的侍卫长, 走到那里都很是体面,且她性子很好,从不随意打骂小丫鬟们,丫鬟拌嘴吵架,她还会从中调停。   守门丫鬟一见云润,便犹如见着救星般,涌了上去,一左一右围着她,求助轻喊,“云润姐姐。”   云润纳闷,“这是怎么了?”   大了几岁的那个丫鬟便三言两语把方才的事情说了,又战战兢兢道,“奴婢们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世子,还请云润姐姐教教我们。”   世安院的丫鬟,都是世子妃进门之后新进的一批,侯府在对下人的事上,一贯算得上宽厚。月银给的足,契书年份也不会长得离谱,伺候得好,出府前还能得一份赏赐。故而丫鬟们对自己的差事都十分上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被赶了出去。   云润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见两人惴惴不安的模样,倒有几分感同身受,便好心指点二人,“现下什么点了,你们可用过晚膳了?”   丫鬟傻乎乎点头,道,“用过了,方才世子妃让我们去的,世子妃还说,若是去的迟了,只怕膳房不给我们留。剩下点残羹冷炙,天又热,吃了肚子要不舒服的。”   云润点点头,“那世子妃用了吗?”   丫鬟被这一点,倒是有点被点透了,迟疑道,“世子妃说要等世子,我们也劝过了,可世子妃说自己不饿,我们怎敢再说什么……”   云润摇摇头,道,“主子吃不吃,那是主子的事,咱们当奴婢的,只能劝,逼是逼不得的。可你们自己想想,若你是世子,一回来,见世子妃还饿着,你们俩倒是悠闲坐着摇蒲扇,回了话也丁点反应没有,你心里如何想?你们是没做错什么,按时辰在门口守着了,世子妃也没吩咐什么,可你们伺候没用心不是?”   云润说完,见两个丫鬟陷入沉思,索性把话说全了,“眼下是多事之秋,主子们本就心烦意乱,咱们做奴婢的,便更该眼尖手快。似今日这事,世子妃说了不吃,你们去前院传个话,叫个小厮去跑跑腿,一见世子回来了,便早早把晚膳送过来。热菜热汤一上,世子又岂会说什么?”   丫鬟听罢这话,两人都是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赶忙谢过云润,一个去了灶屋传膳,一个则继续在门口守着。   云润倒也不少两人这句谢,原本调.教丫鬟就是她的活计,比起用板子罚跪,她还宁肯用这平和些的手段。都是年纪不大的的小姑娘,打打骂骂的,她也下不了手。   就像她刚才说的,如今府外不太平,府里就更要稳稳当当的。   想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在从前,世子何至于因这点小事生气,可如今世子妃家里出了事,世子这是怕府里人伺候主子伺候得不用心,这才丁点都忍受不了,宁肯严,也不肯松。   .   李玄推门进屋,没在外间看见人,便朝里间走了进去。   里间昏暗,只点了盏豆油灯,还用纱笼罩住了,烛光柔和。   阿梨侧身躺在榻上,面朝外,柔和烛光落在她的面上,越发显得肌肤细腻,面若芙蓉,她的一只手还下意识护着小腹,眉心却微微蹙着,连梦里都睡得不太安稳。   李玄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后,弯腰轻轻将阿梨落在面颊上的鬓发,拢至耳后,他的动作很轻,又极其温柔。可阿梨睡得不沉,还是被弄醒了。   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面前人是李玄,还下意识在他的手上蹭了蹭,柔软的侧脸与略带一丝冷意的手背,令她清醒了些。   李玄直接坐了下来,手习惯性在阿梨的额上碰了碰,见不冷不热,才问,“怎么没用晚膳便睡了?”   阿梨坐起来,揉了揉眼,意识逐渐回笼,人却还懒洋洋的,靠着李玄的肩,捂嘴打了个哈欠,道,“想等你一起吃。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李玄抬手,拉过一旁的薄罩衣,盖在阿梨瘦削的肩头,边道,“进宫了一趟,便回来晚了。下回不要等我,你如今是双身子,一个人吃两个人用,饿不得的。”   他说完,便见阿梨没回话,而是抬手拢着罩衣,微微垂着眼,面上有些紧张。她舔了舔唇,仰起脸看过来。李玄看得有些走神,阿梨这几日似乎瘦了,下巴都尖了些。   阿梨注意力却全在李玄进了一回宫的事情上,她下意识有些紧张地揉了揉罩衣,还是开口问了,“我爹爹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垂下眼,想到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面色平静道,“没那么快,还在收集证据。”   阿梨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般,点着头,又像是在李玄说,又像是宽慰自己,“是呢,哪有那么快的。反正爹爹肯定是被冤枉的。”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去摸方才她睡过的枕头,从底下取出一叠纸来,递给李玄,道,“今日卫大人来了府里,送来了这个。”   李玄听到卫临的名字,下意识抬了眼,接过后,打开一看,却是封请愿性质的折子,大体便是道苏隐甫乃冤枉,尽数说了他这些年的功劳,底下则是几页的落款。   李玄扫了一眼,多是苏隐甫曾经的学子,洋洋洒洒,名字倒是不少。   阿梨在一旁,见李玄看过后,才道,“我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但卫大人也是一番好意,我便收下了。”说着,不免有些动容,道,“自从家里出事后,落井下石者多,似卫大人这般热心肠的,却是少见。从前爹爹那些学子之中,他最为恭谨,也难怪爹爹最为看重他。”   李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收好后,问阿梨,“卫大人今日来府里了?”   阿梨点点头,“嗯,下午时候来的。”   说完,便见李玄垂眸,似在思索什么般,她正想问,却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丫鬟在外问话,说晚膳送来了,问他们现在要不要用。   被这么一问,阿梨才想起来,李玄回来后,自己便拉着他说话,他也还未用膳,一直饿着呢,便抬声道,“送进来吧。”   外间传来丫鬟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阿梨则起来穿了衣裳,穿好衣裙,正要喊李玄,李玄倒是起身了,拉着她朝外走。   两人来到外间,丫鬟都已经出去了,两人用膳,一贯不要下人伺候的。   阿梨抬手替李玄盛了饭,只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李玄原出神想着事,看见自己面前的碗,下意识看了眼阿梨手里的,蹙了眉,将两人的碗调换了。   阿梨一愣,软声道,“我吃不下那么多。”   李玄却只点头,道,“我知道,你先吃,吃不下的便给我,我替你吃。”   他都这般说了,阿梨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但真要叫她让李玄吃剩饭,确实也做不出,便只能硬着头皮吃,逼一逼自己,倒是也吃下去了。   李玄则一直分出一缕心神看着,见阿梨与从前吃的一般多了,才没说什么。转头问起了女儿,“岁岁呢?”   阿梨放下筷子,舀了碗汤,吹凉了,小口小口喝着,道,“母亲接去了。”   李玄点点头,“也好,母亲那里冷清,有岁岁陪着,倒也热闹。你白日里若无事,便也去母亲那里,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岳父的事情,一切有我。”   李玄说这话时,语气很温和平静,也不似说什么甜言蜜语,海枯石烂的诺言似的,偏偏阿梨便听得鼻尖一酸,捧在唇边的汤碗都忘了。热气上升,凝结在她的睫羽上,沉沉的。   阿梨垂眼,若是从前,她是绝不敢相信,自己有一日会这般毫无怀疑去依靠另一个人的。她也以为自己是有所保留的,可真的出了事之后,她心里唯一信任的,不是苏家的叔叔们,也不是父兄平日的学子好友,而是李玄,也只有李玄。   就连今日卫大人上门,给她这些,她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交给李玄。   吃过晚膳,李玄便道,“你先睡,我去趟书房。”   阿梨点了头,忽的想起了什么,转身去屋里翻了个小箱子,小心翼翼捧出来,放到桌上,道,“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只是些首饰,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母亲谢云珠留给她的东西不多,也就那几样,她白日里也全都翻出来了,一样样看过去,只想着若是有藏了什么信件之类的,却一样也没有。   不过,一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自然是不同的,阿梨自问在判案上,自然还是李玄这个熟手懂得更多些,索性便全部交给他了。   李玄打开草草扫了眼,一眼便知都是些与案件无关的东西,但看阿梨巴巴捧出来那样子,却不舍得一句话打回去,而是道,“我等会儿看一看。明日再还给你。”   阿梨一听,还以为真的有用,赶忙点了头,还道,“什么时候都行,反正放在我这里也没用。” 第99章   来到书房, 李玄刚坐下,小厮便端了茶进来。褐黄的茶汤,微微的白气蒸腾上涌, 倒影着烛光。   李玄看了眼, 见茶并不是他素日常喝的,那小厮正要端了冷茶下去, 见他看了眼茶,便主动道, “是世子妃吩咐的, 说您最近有些虚火, 叫茶房进了批决明子, 今日才到。”   李玄原本只是看一眼,听罢倒是端起来, 喝了口,味苦、在舌根处转甘,他虽不常喝, 却好似一下子喜欢上了。不说别的,看在阿梨这份心意上, 便是毒药, 他也甘之如饴地喝。   小厮见他没说什么, 便快手快脚换了支长蜡烛, 才轻手轻脚关门出去, 到门口候着去了。   李玄喝过茶, 沉下心思, 又将白日里寺官整理出的文书看了遍,这一看,一直到一旁的蜡烛烧了三分之一, 他才觉得眼睛有几分酸涩,站起身来,揉了揉眉心。   推开窗户,一阵夜风吹进来,廊下点着灯笼,挤在一处的荷叶,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着。   风卷起灯笼,晃了晃,李玄正觉几分冷,想要关窗,却瞥见一旁的那小箱子,阿梨交给他后,他便带来了书房,此时还搁在博古架上,他没开口,旁人也不敢动。   不知为何,李玄一下子想到那住进府里的御医,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淡淡的怪异。他忘了关窗,走到博古架旁,取下那小盒子。解下锁扣,打开后,入目还是那些十分寻常的物件。   取出里头那个小小的首饰盒,里面是些簪钗镯坠,精致昂贵,有的样式并不是妇人常戴的没,大抵是岳母尚在闺中时喜爱的首饰,故而临走之前,特意留给了女儿,权当做个念想。   李玄蹙着眉,一个个小格子打开,一样样托在手里,细细看过去,丝毫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处。不过,谢家养女儿,倒是比京中任何一个人家,都要来的更精细,更舍得些。   京中一贯有人背地里称谢家,为靠女儿保富贵的人家,每一代帝王的后宫,必有谢氏女,从皇后到贵妃,最夸张的时候,太后皇后两代同为谢氏女。   这种做法,李玄不敢苟同,堂堂偌大的家族,全族的荣耀体面,竟全寄于女子之上。但那是阿梨的母家,李玄看不惯,却也不会说什么。   放下手里雕刻成一枚青涩梅子的坠子,李玄将首饰盒放到一边,又去看其它的东西,直至看见那一身袖口撕裂的衣裙,李玄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跳,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还未来得及捉住,便听见身后传来敲门声。   李玄抬头,“什么事?”   小厮在外,说话声都有点战战兢兢的,道,“侯爷请您过去一趟。”   父亲?李玄蹙眉,将盒子盖上,推开门出去,看了眼来传话的管事,吩咐小厮守好书房门,抬腿便朝前走,“侯爷在哪里?”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柳眠院,但那是柳姨娘的院子,他一贯不会踏足。   传话管事一听便明白了,恭恭敬敬道,“侯爷在西棠院。”那里是武安侯自己的院子,不常用,但若是府里来客,自然不能在姨娘院子里见人。   李玄嗯了声,没再开口,到了西棠院,管事没跟着进。   屋里烛火莹莹,武安侯瞧见儿子,抬抬下巴,给倒了茶,“坐。”   李玄坐下,武安侯不开口,他便也没开口,仔细想想,这些年一直父不父子不子,不过维持着面上的父慈子孝罢了。但凡坐在一起,不是不说话,便是箭拔弩张。   武安侯也禁不住有些感慨,不知是自知年长,不似从前那般动不动就生气了,还是静谧的夜色,激起了他久违的父爱,总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叱责,竟被他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缓和的说辞。   武安侯沉默了会儿,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你岳家的事。”   李玄抬眼,态度淡淡,“您说。”   武安侯倒也不怪儿子这般态度,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这些话,你不愿意听。但即便知道你不愿意听,我也要说。你喜爱苏氏,费尽心思将人娶进门,侧室都不肯,非要以正妻的身份。我原是不满的,但苏氏也算恭谨柔顺,进门后不曾招惹是非,为你生下一女,如今腹中又怀了一个,对我李家也算有功,罪不及出嫁女,她我便不在说什么了。但她父亲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大道理无需我说,官场上那些弯弯道道,”武安侯自嘲一笑,继续道,“你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懂得多了。当官这事上,我远不如你。”   李玄垂下眼,温和淡漠道,“若是连岳家的事情,都束手旁观,旁人只会觉得我李玄冷血无情,又岂愿为我做事?”   武安侯被说得噎住,脸色变了又变,才道,“在我面前,你还要用这般说辞搪塞我么?你以为我是你母亲那样的后宅妇人,我虽没你厉害,可未必就是个蠢货了!你明知圣意,陛下那个态度,分明便是已经定了苏隐甫的罪,你作臣子的,难道要和皇帝硬着来?以你的本事,我不信你处理不好!束手旁观也有叫旁人看了不心寒的法子,不是没有,是你不愿罢了!”   李玄也懒得与武安侯多说,直接道,“是,我不愿。”他抬眼,冷声道,“侯爷也不必劝我了,我不会殃及家中,至多这个大理寺少卿不做了。”   宗室便是有这个好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容易冒头,但也不容易摊上事。似武安侯,一辈子庸庸碌碌,在朝廷领个虚职,朝廷一样要养着他。盖因宗室是一体,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若要动宗室,亲王之流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所以,李玄出息,是给家里长脸。但他若是失了势,除非是什么谋逆的大罪,否则也不至于牵扯侯府。   反正武安侯府原就没什么圣宠,在陛下那里排的上号的,李玄是唯一一个。   武安侯原本是打算好好说的,可父子俩不知是不是命里就不对付,一开口火药味就上来了,说着说着,语气便越发差了,武安侯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气得口不择言道,“我看你是被苏氏迷得失智了!果然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旁的本事没有,蛊惑男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李玄沉下脸,抬腿欲走,道,“侯爷觉得如何,便如何,我与侯爷没什么可说的。”   武安侯见他要走,下意识上前拦他。   李玄退开一步,垂眸,淡道,“侯爷还有什么事?”   武安侯原本充斥了整个胸腔的火,被这一句冷冰疏离的侯爷,给扑灭了,犹如一盆凉水浇下,他一时回过神来,从进来起,李玄便没喊过他一声父亲,从头至尾都是侯爷二字。   父子做到这个地步,不论对错,都不得不说,是失败的。人越上年纪,便越喜欢回忆过去,从前年轻时笃定自己没错的行径,如今想起来,才发现,其实是错的。可错了就是错了,回不了头。   他们父子,大概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玄走错路。   武安侯开口,“有桩旧事,我从前听你勇王伯提起,还以为是他喝醉了酒,胡乱说的。如今想来,兴许不全是假的。”他说着,顿了顿,接着往下道,“陛下待谢家那位女儿,便是苏氏的母亲,有几分不一样。”   他说的很隐晦,觊觎臣妻这种话,放到外头说,一百颗头都不够砍的。且他从前也真的以为只是勇王喝醉乱说的,没当一回事,毕竟苏隐甫一路坐到首辅的位置,也从不见陛下对他有什么不满。   这种关于皇室的传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更何况,陛下若心仪苏氏母亲,何不当年便纳进宫里?谢家养女儿,原本就是打着送进宫的主意,实在进不了宫的,才会外嫁。   李玄却是被这一句话,一下子给敲醒了,先前那些觉得古怪又没法解释的地方,一下子便有了理由。   谢云珠出嫁后,她当年身边伺候的丫鬟嬷嬷,居然一个都找不到,都送出府嫁人或是养老了。   苏隐甫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那日因苏追之事见面时,他让他不要插手苏追的事情,只给了一句叮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让阿梨入宫。   谢老太太一口否认苏隐甫会杀妻,连丁点疑心都没有。   陛下莫名其妙的怒气,和那个与其说是看在他的面上,不如说是看在阿梨面上的御医。   当一切串到一起时,李玄心头蓦地冒出了个他从未朝那个方向想过的念头。   紧要关头,李玄心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他面上没露出分毫端倪,只朝武安侯点点头,道,“我还有事。”   出了西棠院,回了书房,李玄抬手就去取那个盒子,从里面扯出那件旧衣,衣裙很旧,不仅是颜色不新了,连款式都是老款的。   他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几乎已经在心里将整个故事细化完整,只缺几处地方,但也只需要一查,便能知晓,根本不影响大局。   饶是如此,李玄也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喊了谷峰进来,将旧衣递过去,道,“去问,这款式哪一年在京中最为流行。”官家千金,尤其是谢府那样娇养女儿的人家,不会让家中女儿穿旧衣,尤其是……去见皇帝——不,是太子的时候。   谷峰不明所以,仍是接过去,立马便出去了。 第100章   李玄回屋时, 已经有些迟了。   阿梨已经睡下,屋里只留了一盏灯,微黄的烛光, 照亮一角。入夏后, 床榻帐子换了淡绿的纱帐,看上去单薄清凉, 影影绰绰之中,李玄看见帐子后的阿梨。   她正睡着, 侧身朝外, 虽入了夏, 但屋里也还未用冰, 故而只盖了薄被。一只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微黄的烛光透过帐子, 照在她的白皙的面上,衬得她异常的温顺无害。   李玄悄然在床榻边坐下,撩开帐子, 静静望着榻上的阿梨,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怜惜, 来得汹涌突然。   他抬手去碰阿梨的侧脸, 这一动, 却是将睡着的阿梨给弄醒了, 她下意识睁开眼, 见面前坐着的是李玄, 有些困倦坐起身来, 侧脸还有淡淡的红印,是方才在枕上压出来的。   阿梨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 便知已经很迟了,不由得有些心疼李玄,揉了揉眼睛,道,“怎么这么晚才——”   话还未说完,便被李玄抱住了,下巴被迫抵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李玄怀里自然是很暖的,且令人很安心,可这拥抱未免来得有些莫名,阿梨一怔,才拉了拉李玄的袖子,小心问,“怎么了?”   李玄摇头,“没什么。”顿了顿,又道,“想抱抱你。”   最近事情太多了,两人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温存,虽然睡在一张榻上,可李玄早出晚归,阿梨则因为要养胎的缘故,不得不早睡。   每每李玄回来,她都已经睡沉了。   思及此,阿梨也有些愧疚,仿佛冷落了李玄一般,她抬手回抱住男人的腰,轻声道,“最近好多事,等过去了,便好了。”   李玄嗯了声,将头抵在阿梨的脖颈间,嗅到她发生那股淡淡、令人心安的梨花香,焦灼不安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无论如何,阿梨的安危,阿梨的喜乐,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静静由着男人抱了会儿,听到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才催促他睡下。   两人躺下,吹灭了灯,阿梨倒是想睡,可被打断的睡意,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再酝酿出来的。可她也不翻身,只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呼吸也平和规律。   李玄却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般,很快便察觉到了,温声开口,“前几日母亲同我说,齐郡王妃见了岁岁,喜欢得不行,直说要替她家孙女上门提亲。”   阿梨睁大眼,惊讶道,“岁岁才多大啊……”   李玄却笑着,只道,“你是不知道,母亲每回带她出门,那些臭小子只围着岁岁转。她模样生得像你,小小年纪便出落得那样美,性子又没半分骄纵,旁人自然喜欢。”   阿梨越听,越觉得李玄这是“亲爹眼里出西施”,岁岁虽好,可小小年纪,哪里就好成这样了,自家女儿几斤几两,她还是晓得的。可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过来了,他这是在安她的心。   苏家出事,旁人避之不及,她便罢了,只怕岁岁都会跟着遭人白眼。李玄这番话,分明在给她吃定心丸。   阿梨心里一暖,“嗯”了一声,却是轻声道,“夫君,其实我也不盼岁岁嫁得多显赫,一辈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做自己高兴的事情,便足够了。”   李玄听了这话,却是不由得想到了岳母谢云珠,不知她当年隐瞒阿梨的身世,是不是也是抱着和阿梨今日一样的念头。   做苏家女,远比做公主来的快活自在。看看三皇子,看看那宫中小小年纪,便已经懂得勾心斗角的几个皇子,便知道了。阿梨这样无害的性子,与那深宫,根本格格不入。   更何况,还有谢家。   想到谢家,李玄的心里便涌上强烈的厌恶,又禁不住有些后怕。那一日阿梨在宫里,谢太后的算计安排如果真的成真,那阿梨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那人……那人再如何,也是阿梨的生父,血缘上的父亲。   李玄面上露出寒意,却抬手将人阿梨抱得更紧了些,温声道,“嗯,岁岁会的。”   你也会的。   ……   翌日,李玄醒的很早,今日他不必去大理寺,却没和往常一样,待在北屋。陪阿梨用过早膳,便去了书房。   阿梨以为他忙,便也没问,倒是许久没与爹爹腻歪的岁岁,委委屈屈望着自家爹爹的背影,小声道,“爹爹都不陪岁岁啦……”   阿梨刚好放下筷子,听到女儿这番小声的抱怨,不由心中生出些愧疚。便抱过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柔声哄她,“娘今日陪你一整日,好不好?爹爹最近很忙,等他忙过了,娘便叫他带你去骑马。不过你人太小了,只能先给你挑一匹小的。”   岁岁很好哄,搂着阿梨的脖子,还小心翼翼不压着阿梨的肚子,乖乖点着头,“好。”   阿梨母女一派和气,书房里,气氛却显得有几分压抑。   李玄面前放在那件旧衣。放了十几年了,虽没被虫咬坏,可到底是旧了,颜色也不再鲜亮。   昨日让谷峰去查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查起来其实不难,在京中几个衣裳铺问一圈,再找几个年长的绣娘,大概的年月便出来了。   李玄默念着那个查来的年份,昨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桌前,半推半猜的真相,随着这件旧衣的来历,逐渐在面前铺开了。   当年谢云珠那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儿,一个是谢云珠,名副其实的嫡长女,另一个则是庶女谢云怜,也便是如今的谢贵妃。   谢家养女儿,是冲着送进宫里去养的,或者可以更直接点说,是冲着做太子妃、做皇后养的,所以谢云珠自幼时到出嫁前的医册药渣之类的物件,都完好无损保存着,这是宫中才惯有的作法,从这一点推断,大约谢云珠才是真正要送进宫的谢氏女。而不是如今的谢贵妃。   既是嫡女,又与谢太后是故侄亲,再没有比谢云珠更合适的太子妃了。   至于谢云怜,大抵只是嫡姐的陪衬罢了。   毕竟谢家也要脸,谢太后也好面子,虽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如意算盘,想让儿子娶娘家侄女,可到底也不愿意做得太明显,惹了外人笑话,故而那时候谢太后每一次诏侄女入宫,都是诏的姐妹二人。   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真正入宫的,成了谢云怜。因她是庶女,未能做得太子妃,后来陛下登基,也只是捞了个贵妃的名头。   至于谢云珠,则带着身孕,嫁给了苏隐甫,二人虽无感情,大抵也是相敬如宾、彼此依靠的,这一点,从苏隐甫待阿梨视如己出上,依稀能够猜得出。   谢云珠临走前,没留下什么遗言,只给女儿留下这么件平平无奇的旧衣,大约是不愿意女儿的身世暴露,却又怕万一有一日用得上这身份,才留下了这件旧衣。   这件旧衣的时间对得上,阿梨的生辰再往前推九个月,便差不多是这旧衣款式新出的时候。   有了时间的佐证,几乎便不存在任何漏洞了。   李玄撑着额,下意识回忆谢家、苏家乃至陛下各方的反应。   谢家,除了谢老太太,旁人应当不知情,若知情,以谢家做派,定不会由着谢云珠外嫁。   苏家,也只有一个苏隐甫是知情的。   谢太后不知情,她要是知情,不会设计让阿梨入宫做妃嫔。   谢贵妃——   李玄怔住,谢贵妃是后妃,他和她从未接触过,自然不能从往日的反应,推测出她知不知道阿梨的身世。但不管她知不知道,她一定是最不想阿梨身世暴露的人。   若要有孩子,自然要行床事,身为男子,李玄心里清楚,即便醉得再死,也不可能毫无所觉,所以大概率是后宅那些手段,当时还是庶女的谢贵妃,将这事安在了自己的头上。所以许给太子,做了贵妃的人,成了她。   那谢贵妃一定不希望阿梨的身世暴露。   至于陛下,看他的反应,对谢云珠有旧情,可对阿梨,却只是寻常,应当不知道阿梨的身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与谢云珠有过一夜。   李玄在脑海中将众人又过了一遍,良久,在面前摆着的纸上画了几个圈。   苏隐甫、谢老太太、贵妃……   李玄垂眸,谢老太太年长,又疼爱女儿,这份爱屋及乌,也同样落在阿梨身上,是最不可能违背谢云珠遗愿,公布阿梨身世的人。谢贵妃为了自保,更不可能提及。   剩下的,只有苏隐甫。   他那日在牢中的反应,便是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的意思。   他若要活,势必要从陛下入手,除了把当年与谢云珠假成亲一事告诉陛下,没有任何法子,让陛下打消心上人有可能是被害死的疑心。   陛下要的根本不是证据,他早就在心里把谢云珠的死,安在了苏隐甫头上。是愧疚也好,还是执念也罢,眼下已经无法深究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皇帝认定的事,轻易动摇不得。   但一旦如此,阿梨的身世便会暴露,这是李玄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苏隐甫若死了,陛下消了气,失了执念,自然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阿梨身上。在陛下心里,她毕竟是苏隐甫的女儿,见了都会觉得不舒服,不会自讨苦吃。   等谢老太太百年,这世上便只剩下一个是否知情还不一定、但一定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的谢贵妃。   对李玄而言,保护妻女不被卷进这些事的最好方式,便是束手旁观。   苏隐甫一死,一切都结束了。   李玄闭着眼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在心里将整个计划都谋划好了,连仅有的几个漏洞,也可以推到旁人身上,譬如是武安侯逼迫,又譬如皇帝的决定,他作为臣子无法动摇。他甚至可以今日便入宫,激怒皇帝,挨些责罚,闭门思过,顺水推舟将案子推给旁人。   不用想都知道,到那个时候,以阿梨的性子,非但不会怪他,反而会自责内疚。   这些操作起来,对混迹官场的李玄而言,太容易不过了。   可等睁开眼后,他却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就把方才想好的计划全部推翻了,只露出个无奈的苦笑。   他不是做不到,只是不能这么做罢了。   万分之一的可能,阿梨知道了,她该多难过?   李玄不敢想,一想到,便一改以往果决做派,变得前瞻后顾,甚至是他最为不屑的妇人之仁了。 第101章   转眼又过去几日, 苏隐甫的案子依旧没什么进展,厉晦叛国的案子,却是有了结果。   李玄一进大理寺, 便先得知了消息, 大理寺卿视他为接班人,一贯很看重他, 一有消息,便早早过来了, 出于保密的缘由, 未曾直言, 却也隐约露了个口风。   翌日一早, 大理寺与刑部共同撰写的案情折子,由一部一寺长官亲自盖了章后, 二人一起入宫,递到了陛下案前。   原本厉晦叛国一案,就没有铁证, 更兼当年时任监军对自己从何处得到那所谓的出自厉晦帐中、后被交由敌军的军情,说不清楚。一问起, 便是颠来倒去, 连自圆其说都难做到。偏偏这位监军年纪已经很大, 再过几年, 便是要致仕的人了, 审案人也不好逼问得太狠。   来来回回问了几遍, 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但也间接证明了,当年厉晦叛国确无铁证,人证物证俱无, 仅凭原监军的一面之词,案子本身便有失偏颇。   案子查到这里,可谓是陷入僵局,一方面证明了厉晦叛国一案有失偏颇,但另一方面,又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这偏颇究竟落在何处。   毕竟,说句大不韪的话,最偏颇的人,便是先帝,但谁敢把矛头指向先帝、   却恰在这时,大理寺一寺官从几屋子的卷宗中,翻出了一桩旧案,彻底打破了僵局。   太和殿偏殿   大理寺卿韦述与刑部尚书刘熙各坐一边,正等着陛下传召,二人分管刑部和大理寺,又因两部常有交集,偶有口角,相处得并不算愉快。能这般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实在是难得的场景。   韦述快到致仕的年纪,刑部尚书刘熙却还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   韦述一脸和蔼笑意,和善得犹如白发仙人,望着刑部尚书刘熙,心里却在想:傻大个,丁点不像文官。   刑部尚书刘熙长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脸略方,还是出了名的怕夫人,六部之中,数他看上去最憨厚老实,此时本朝出了名的老实人却在心里嘀咕:老狐狸,一肚子的坏水!   正嘀咕罢,对面的韦述却笑眯眯开了腔,呵呵笑道,“刘尚书,等会儿面圣,这案子便由你来说吧。我们大理寺到底是要避嫌的。”   刘熙一哽,忙站起身,连声道,“您是长辈,合该您来才是。”   大理寺卿比先前笑得更和蔼可亲,看上去简直不像个掌管大理寺的高官,更像个田间老朽,一脸的无害,咳嗽了几句,摇头道,“不行了,年纪大了,走几步路就头昏眼花了。干完今年,就该给年轻人让位置了。那折子,我都看不清楚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熙哪还能再推辞,他是真怕等会儿这老家伙在陛下面前上演个当场晕厥,罢了罢了,只当自己尊老爱幼了。刘尚书硬着头皮应下,拱手道,“那便晚辈来吧。”   二人正说罢话,传话的监官进来,请二人去太和殿面圣。   二人并肩出了偏殿大门,偏殿面朝东面,此时正值旭日初升的时候,日光从东侧山峦后升起,一片金光照进来,落在宫殿琉璃瓦上,仿佛要驱散深宫中所有的阴霾。   刑部尚书刘熙下意识抬手,想要遮住那日光,却在下一刻,停住了动作,略微抬起眼,直视着那强烈的、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诡谲的金光。   他身侧的大理寺卿韦述亦眯着眼,转过脸,含笑慢吞吞道,“刘大人,天亮了……”   刘熙一怔,旋即也颔首,忍不住心里有些感慨,“是啊,天亮了。”   二人仿佛打哑谜般,说过便住了嘴,一同进了太和殿内,磕头拜见皇帝后,刑部尚书刘熙上前,拱手呈上案情折子,随后道,“据查,原监军孙宏善有一妾,姓朱名桂娘,现已病逝。这朱桂娘在世时,极受孙宏善宠爱,孙氏膝下一子一女,均由这朱氏所出。这朱桂娘有一弟,名为朱达,昔日仗着孙大人这门亲,在岷阳一代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抢夺民女。厉将军当时携夫人温氏回乡省亲,遇这朱达杀了某户稚儿,正欲对该户寡妇行不轨之事,厉将军见状后,气急斩杀朱达。爱妾痛失亲弟,孙宏善因此生恨,其妻李氏有证词,孙宏善醉酒曾与她提及,对厉将军恨之入骨,有一日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其妻李氏的证词、当年尤寡妇的证词、孙宏善爱妾朱桂娘朱氏族人的证词,均已一并呈给陛下。另,当年孙宏善所呈先帝折子中写道,厉将军将我军情报交于敌军,但臣询问其细节时,孙宏善言辞闪烁,前后所言皆自相矛盾,未能自圆其说。故,经大理寺与刑部共审,微臣与韦大人均以为,当年厉晦叛国一案,系孙宏善挟私报复,杜撰栽赃。请陛下过目。”   刘熙嘴皮子利索,脑子更聪明,明知这冤案,与先帝逃不开干系,却一句话都不往先帝头上扯,连一句先帝被奸人蒙蔽的话都未曾提及,只就事论事,只谈厉晦与孙宏善两个当事人。   果然,皇帝看过案情折子,蹙起眉,一句话定了性,“孙宏善身为监军,却挟私报复,因私人恩怨,栽赃陷害忠良,传朕旨意,免其官职,押入天牢。”说罢,抬起眼,在刘熙和韦述两人间转了一圈,最终点了刘熙的名。   “孙宏善的案子,刘熙你来查。此人纵容妾室族人,定有其它罪行,一概彻查!”   刘熙恭恭敬敬道,“微臣领旨。”   皇帝按了按眉心,开了口,“罢了,退下吧。”   皇帝既然发了话,圣旨自然不到一刻钟,便被拟了出来,孙宏善下狱,厉晦叛国一案翻案,满朝沸腾,皆议论不止。   而此时的阿梨,则顾不得这些,正守在御史台狱外,眼巴巴望着那扇大门。   过了良久,终于盼到了兄长苏追。或者说,厉追。   厉追被人恭敬着请出门,一出门,便见到门口站着的妹妹和妹夫,此时的他还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清白了,他终于等到这一日。他心下激动,未曾察觉来接她的只有阿梨一人,往日沉稳的面上,露出难得的如释重负,仿佛连眉眼都晴朗了几分。   厉追上前,似乎是想抱一抱阿梨,却蓦地想起阿梨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唯一迟疑,只抬手拍拍阿梨的肩,温声道,“没事了,最近吓坏了吧。”   四周人来人往,阿梨也不好哭哭啼啼的,只唤了声“兄长”。   倒是一旁李玄,见阿梨红了眼,便开口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直到上了马车,厉追才意识到来接他的只有阿梨,便下意识开口问,“父亲他……”   话说出口,便察觉马车内气氛一滞,厉追心里觉出几分不对劲,却听得阿梨有些低落地道,“爹爹被人诬陷害了阿娘,如今还关在牢里。”   厉追神情一变,只觉得莫名,厉声道,“怎么可能!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从来未曾有过半句争执!父亲怎么可能……”他顿了顿,握紧拳头,旋即道,“是不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父亲。”   阿梨摇头,握住兄长握紧的拳头,低声道,“旁人要害爹爹,怎么能怪到哥哥头上。”又怕厉追执着于此,便努力挤出个笑,道,“陛下如今已经替厉叔叔翻案,想来是绝不会再迁怒爹爹的。爹爹的案子,如今是夫君在查,说不定爹爹也很快就能出来了。”   李玄听过妻子的话,亦轻轻颔首,拥着阿梨的肩,道,“没错,舅兄如今刚出狱,好生休养几日,岳父的事,一切有我在。”   厉追既不是苏家血脉,且其父叛国的案子虽盖章定论是冤案了,可陛下对他的处置,还未下来,厉追也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回绝了阿梨请他去侯府的话,也没去苏府,去了名下的别院暂住。   阿梨是双身子,不好舟车劳顿,便由李玄送厉追去别院,阿梨则先下了马车,回了侯府。   .   李玄送走舅兄,回到府里的时候,阿梨正与几个丫鬟在屋里忙着,冬珠几个被她使唤得到处跑,进进出出,气喘吁吁。   阿梨自己也没闲着,掰着指头算少了什么,用丁香薄荷艾草磨成的粉做成的驱虫药包、止痒的药膏、解暑的药丸子……她正检查着行囊的时候,李玄便进来了。见屋里这样乱糟糟的,也未曾说什么。   冬珠几个见世子进来,俱小心退了下去。   阿梨一回头,便见屋里没了人,只剩下李玄,便上去迎他,抬脸含笑望着他,道,“过几日便热了,我想给爹爹送些东西去。他年纪大了,那牢里又是那副光景,我只怕他身子吃不消。”   大抵是兄长出狱来的这样快的缘故,阿梨如今对爹爹出狱的事,下意识十分乐观,只觉得是时间的缘故,偏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想着从其他方面着手,让在狱中的爹爹过得舒坦些。   李玄低头看了眼那鼓鼓囊囊的行囊,未曾作声,反而垂眸去看阿梨,下意识捉住了她的手腕。   阿梨抬眼,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不好往牢里送东西,还小心问,“是不能送吗?”想了想,又问,“其他的便也罢了,解暑的药丸子也不行吗?”   问罢,见李玄不答,一颗心提了起来,“是哥哥出了什么事吗?”转念想兄长刚出狱,陛下金口玉言,怎么也不至于这般朝令夕改,便改了口,小心翼翼问,“还是爹爹的案子?”   李玄轻垂眉眼,却不再挣扎。   圣心难违,李玄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四个字,却是第一次有这么深的体会。如今厉晦叛国一案反转得这么快,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进一步表明了皇帝的决心。   即便是有损先帝身后名,他也要处置苏隐甫。   否则这种翻案,一折腾便是几年,哪里会翻得这么快,无非是要动文官之首,便要稳住武将的心。 第102章   见李玄垂眸不语, 阿梨有些急了,反手捉住男人的袖子,面上露出浓浓焦急, 急切问, “究竟怎么了?是爹爹的案子不顺利吗?”   李玄却只轻描淡写摇了头,道, “没什么,只是方才忽然想到岳父的案子, 兴许有个证据能用得上。我等会儿要去一趟大理寺, 你不要等我用晚膳, 自己先睡便是。”   阿梨被吓得不轻, 但她天然对李玄有一种信任,且听李玄的话, 又不是什么坏消息,有证据用得上,自然是好事。她点头应下, 又望向那个行囊。   还未开口,李玄便点了头, 道, “等会儿我让谷峰帮忙送去, 别担心, 不会有事的。”   在家里陪着阿梨和岁岁用过午膳, 李玄便出了门, 却没去大理寺, 入了宫,直奔太和殿去。   太监见他,忙殷勤道, “陛下正在接见刑部尚书大人,还请大人去偏殿稍坐片刻。”   李玄颔首,移步去了偏殿,一进门,便见里面有人已经坐着了。正是宫中的几位皇子。   李玄率先拱了手,道,“微臣见过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殿下。”   本朝重士大夫,臣子见着皇帝才要跪,皇子虽尊贵,但还不到要李玄给他们下跪的地步。   大皇子二皇子只是客气回过李玄。倒是三皇子,眼睛一亮,客客气气回了礼。他原是圆脸,大抵是他那位出身卑微的母妃养得好的缘故,最近则因为长高,略瘦了些,脸部轮廓逐渐清晰,尤其是眉眼,似乎张开了些。   李玄看得一怔,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不过转瞬,便反应过来。   的确是眼熟的,这位三皇子殿下同阿梨生得有几分相似。确切的说,不是三皇子与阿梨相似,而是二人都与陛下相似。只是阿梨更为柔美,气质更为温和娴静,若不下意识去刻意去对比,则不容易察觉到这相似。   再看一旁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便没有了那种隐隐约约的相似感。   毕竟是异母的兄弟姊妹,能相似都算得上十分巧合了。   李玄未曾开口,三皇子却对他很有好感,一来因为李玄给他们皇子代课的那段时日,就给三皇子留下了很大的好感。二来则是因为阿梨。三皇子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当初帮的那个苏家娘子,后来成了李玄的妻子。这么一来,他下意识便对李玄有了亲近的心思。   三皇子走过来,道,“李大人,我最近功课上有些疑惑,想劳烦大人替我看一看。”   李玄颔首,他毕竟教过几个皇子一段时日,挂着老师的名头,自然不能一口回绝。更何况,自从直到阿梨的身世后,他也下意识地观察了几位皇子,大皇子莽撞,二皇子心思深沉,倒是三皇子,还看不出什么毛病。   既然注定要卷进去,倒不如占据主动权。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旁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这种觉悟,李玄是没有的。   也无需有。   三皇子闻言一喜,赶忙把自己的疑惑一一道来,李玄俱淡淡替他解了疑惑,适当深入几分。   他自小便读书,与那些指望着祖荫的宗室子弟不同,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来,当初在国子监时,便靠着一手文章,不声不响将世子的位置拿了下来。做官后虽在做学上少了些功夫,但偏后来有了个专门做学的岳父,为了投其所好,便又捡起来几分。   但不管如何,以他的造诣,教导三皇子,是绰绰有余的。   他几句话,三皇子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受教地直点头,“圣人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太监进来,请几位皇子过去面圣。   太监一开口,原本一脸不屑看着便宜弟弟自降身价,讨好臣子的大皇子神色一滞,露出几分紧张。一旁一直未开口的二皇子,也难得脸一白。   李玄瞥了眼,心知皇帝对自家几个儿子一贯严厉,溺爱是别想,打板子罚跪都是常有的事。   太监恭恭敬敬催促,“殿下们请吧,陛下还等着考较殿下们的功课呢。”   以大皇子为首的几位皇子,这才磨磨蹭蹭踏出了偏殿的门,朝太和殿去了。   偏殿门被关上,李玄才垂下眼,忽的有些庆幸,幸好阿梨是女孩儿。公主总还是比皇子好的。   虽不见皇帝格外疼爱哪个公主,可比起对皇子的严厉,却实打实好多了。   李玄独自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太监便来请他过去面圣了。   他过去时,几个皇子恰好从太和殿主殿出来,依旧是大皇子为首,面色发白,魁梧的身子仿佛摇摇欲坠的样子。身后的二皇子亦不大好,唯独走在最后的三皇子,倒还面色沉静,还悄悄冲李玄点头打了招呼。   李玄从容经过几位皇子,踏进太和殿主殿,长身一拜,不失恭敬道,“微臣李玄,见过陛下。”   皇帝摁着额,神色不大好看,摆摆手,道,“起来吧,赐座。”   太监送上圈椅,便陆陆续续退了下去。   皇帝瞅了眼李玄,忽的开了口,“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国子监。你作的一手好文章,那时候你几岁来着?”   李玄不知皇帝怎么忽然有心思回忆往昔了,面上却不露端倪,答道,“臣十七。”   皇帝一听,再想到方才几个儿子的表现,大儿子脑子里没货,二儿子倒是一肚子小心思,只可惜心思不在正道上。也就小儿子还得用些,可却还是太小了。皇帝禁不住摇头。   若不是当年……罢了,再提也没用了。   皇帝索性不去想了,丢开那些事,抬起脸,看向下首的李玄,“说吧,来见朕是为了什么事?”   李玄起身,从容作答,“是为了苏隐甫杀妻一案。”   皇帝一听,神色便淡了下去,身子仿佛松弛下来,靠坐在椅背上,实则连神情都凝固着,沉声道,“说吧,查出什么了?”   李玄垂下眉眼,淡声道,“经查,谢氏长女、苏家长媳谢云珠自幼体弱,微臣审问过当年涉事的大夫,当年谢云珠所用的药渣也已一一查验,均证明一点,谢云珠乃正常病亡。苏隐甫杀妻一案,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三谢氏族人、谢氏独女均无指控,所有证词证言证据均在此,请陛下明察。”   他说罢,太和殿便是一寂,连伺候茶水的小太监,都察觉到了皇帝的怒气,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却正是这扑通一声,令皇帝顿时大怒,一把拂开桌案上的砚台,啪的一声砸碎在地上,墨汁四溅,弄得地上一片狼藉。   李玄见状,缓缓跪了下来。   小太监吓得不轻,连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帝闭眼片刻,压住心头那股怒气,沉声道,“给朕滚出去。”   小太监如同获救了般,赶忙退了出去,太和殿的大门旋即被关上。   李玄跪着,目不斜视,姿态谦卑,可却没开口请罪。   皇帝心知李玄是什么性子,看上去温和沉稳,实则固执得犹如一块顽石!先前生了公主的容妃还有意让他尚主,得亏他当时没答应。一是爱才,不舍得李玄尚主,日后仕途便到了头。二也是疼女儿。   顽石一样的郎君有什么可嫁的,固执地要死!   皇帝被气糊涂了,胡七八糟想了一堆,才回过神来,怒不可遏,竟笑出声了,“李玄,这案子你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就滚!真以为朕只有你一人可用了?朕最后问你一遍,苏隐甫杀妻一案,是否确有此事!”   李玄抬起脸,直视皇帝,道,“回陛下的话,苏隐甫杀妻一案,并无此事,乃是冤案。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微臣不敢判下冤假错案,有违微臣本心,也对不起陛下当年知遇之恩。”   皇帝生生被气笑了,指着李玄道,“你还记得朕对你有知遇之恩?你若不说,朕还以为,你就记得苏隐甫是你岳父了呢!没有人证物证,可他苏隐甫有动机,他与殷擎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又岂会对谢云珠有情!那些信,要朕一封封念给你听吗?!”   李玄冷静回话,“苏隐甫与殷擎确有私情,但却不能证明苏隐甫便有杀谢云珠的动机。天下夫妻,琴瑟和鸣者少,能相敬如宾,已是难得。苏隐甫对谢云珠没有情,可他也不必冒着得罪谢氏,事情暴露的风险,杀了谢云珠。谢云珠去世时,殷擎已死,更不可能与他重温旧梦,他没有必要杀谢云珠。陛下为何认定,谢云珠一定死于苏隐甫之手?是陛下的偏见,还是陛下手里有微臣没见过的证据?!”   李玄这话,说到后来,几乎没了对皇帝的恭敬,只余逼问。   皇帝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随手抓起案上的白瓷笔山,一边狠狠砸出去,一边怒不可遏道,“偏见?朕对他苏隐甫有偏见?他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装着一张良善的脸,欺骗无辜的小姑娘,朕凭什么不能对他有偏见?!他哄着谢云珠嫁给他,却不肯一心一意对她,沽名钓誉之辈!你可知,她出嫁那日,朕去见她,她满心欢喜的说,她喜欢苏隐甫,得嫁良人,她很欢喜!这便是她的良人!苏隐甫算什么良人!”   皇帝吼吧,殿内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李玄的心里,却是一松。   额上的血流过鼻梁,肩上也还疼着,这都是方才被那笔山砸的,李玄却浑然不顾自己身上这些伤,低声再一遍确认,“陛下是为了谢云珠?”   皇帝本无意说这些事,当年是他不肯娶谢云珠,可进宫的人变为谢云怜后,也是他不顾脸面,未曾告诉任何人,低调去了谢府,却得了谢云珠那一番话。   一贯在他面前温柔和善到,一度令他觉得假的小娘子,就那样含着笑,双眼明亮告诉他,她喜欢苏隐甫,嫁给他很欢喜,也请他好好对待她的妹妹   皇帝不愿回忆那些,可既然已经说了,他也不怕什么,直接道,“是。朕与谢氏有旧,苏隐甫负她,就要付出代价。不管人是不是他害的,他都有罪。你现在懂了,领旨下去办案吧。”   李玄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长磕而下,沉声道,“微臣有一事禀告陛下。”   皇帝神色难看,手撑着额,已经发不出脾气了,只言简意赅丢下一个字,“说。”   李玄沉默片刻,开口道,“谢云珠与苏隐甫根本没有夫妻情谊。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皇帝闻言怔住,旋即下意识摇头,“不可能?苏隐甫告诉你的?他不过是为了脱罪,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觉得甚是欢喜,他们还很快就有了孩子。若没有夫妻情谊,何来的孩子?”   李玄一句话打破皇帝的防线,“微臣发妻的生父,并非苏隐甫,另有其人。”   皇帝彻底僵住,良久才哑声开口,“谁?”   李玄深吸一口气,道,“是陛下。”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微臣发妻的生父,是陛下。陛下还记得元平二十九年的冬天吗?大约是十一月上旬。”   皇帝要摇头的动作,忽的就那么僵住了,元平二十九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当时还只是太子。   元平二十九年……   十一月……   上旬……   皇帝愣在那里,脑海中浮现出遥远的画面,那一夜没什么月色,屋里也没点蜡烛,唯一的一点光,来自窗外铺天盖地的雪,只有一点点的余光,真的很暗。   他那时候烂醉,又被下了药,第二日起来时,看到榻上是谢云怜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不想记得。   但他还记得反应过来后,他很庆幸,庆幸是谢云怜,纳谢云怜,比娶谢云珠好。既给了母后一个交代,也没让谢氏继续霸占后宫。这不就是他的初衷吗?   他当时甚至觉得,老天爷都在帮他,就那么巧,那一夜谢云珠忽然不舒服,来送醒酒茶的,换成了主动请缨的谢云怜。老天爷都不想谢家再出一个太子妃,再出一个皇后了。   而十几年后的皇帝,再回忆起那个被他视作不堪的、被母亲算计的夜时,眼前蓦地划过一张女子的脸孔,莹白的面颊,含着泪。女子仰着上半身,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一折就断,外头的雪都比不上那一身细腻的肌肤。   那是——   谢云珠   皇帝心头一颤,胸口感受到来自久远的一阵剧痛,下一刻,他猛的一咳,一口鲜红的血,溅在面前雪白的纸上。   喉头腥甜。   那一晚的人,是谢云珠。   那个叫苏沅的孩子,是他的骨肉。   皇帝心里知道,再不用确认什么了,如果说李玄不肯按他的要求,处置苏隐甫,还算是坚守底线,但冒名公主,却是可以株连九族的重罪。   为了救一个苏隐甫,编一个可能害死全家人的谎言,不值得。李玄没那么蠢。   可皇帝还是开口,唤了影卫进来,低声让他去查。   查那个孩子出生的年月,查谢云珠当年身边的丫鬟嬷嬷,查一切可能知情的人。   末了,他道,“别惊动任何人,悄悄的查。”   安排好影卫去查,皇帝才堪堪回过神,看向还跪着的青年臣子,然后蓦地想起来,若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肉,那李玄,便是他的女婿了。   但他眼下实在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只疲倦摆摆手,低声道,“你退下吧。”   李玄却没走,也没去管额上的伤,沉声道,“微臣还有一事求陛下。”   皇帝此时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折腾什么了,更懒得问谁的罪,摆手道,“苏隐甫的事情,等朕查明情况。若苏隐甫真的是冤枉,我会放他出狱。”   李玄垂眸,“陛下英明,自不会污蔑无辜之人。微臣所求,并非此事,与微臣妻子苏氏有关。”   似乎是苏氏两个字,挑动了皇帝的神经,想起那个可能是他和谢云珠的女儿的孩子,他蓦地眯起眼,“什么事?”   李玄低声,“微臣并未将此事告诉妻子,微臣也希望陛下,不要让她知晓。”   皇帝顿时便被激怒了,却没像之前一样抄起东西砸,拍着桌,厉声质问道,“李玄,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那是朕的女儿,那是公主!你岂敢……你岂敢拦着朕认她!”   李玄抬起眼,毫不退让,沉声道,“微臣妻子年幼遭奸人掳走,颠沛流离小半生,未曾尝过被家人疼爱的滋味。直到被苏家认回,陛下可知,她告诉过微臣,她觉得很欢喜。苏家很好,家人和善,姐妹和睦,没有算计。陛下若一意孤行认回她,除了满朝哗然,除了民间议论,对她却是没半分好处的。若得知自己的身份,以她的性子,她再无法面对苏家人,得到了陛下的疼爱,却失去了她曾经视为亲人的苏家人。”   说到这里,李玄的语气一改先前的激烈,变得温和了下来,继续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想疼爱一个人,怎么样都能疼爱。除了没有公主的名分,而公主的名分,恰恰不是微臣妻子想要的。没有这个名分,微臣妻子便只是多了一个疼爱她的父亲,却不必失去什么。”   “她自小就没有得到过什么,从来活得不像一个公主,从来没有被人千娇万宠,却要因为公主的身份,失去一切。陛下有很多公主,可微臣妻子却只有一个家,陛下舍得吗?”   李玄一番话说的诚恳至极,几乎是推心置腹,他在和帝王讲温情。   而皇帝冷硬的心,却真的被这番话说得动摇了,若是那一夜真的是谢云珠,那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一是谢云珠,二便是这个女儿。   他的女儿,原本该是这个世上最娇贵的存在,穿金戴玉,千娇百宠长大,可她流落民间,鲜少过过几日好日子。   若是李玄与他争执,他未必会低头,可当李玄和他打起了感情牌,他却动摇了。   皇帝脑中蓦地划过什么,忽的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刺向李玄,看得他无处可藏。   李玄也未曾低头,与他对视着。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不愧是朕选中的大理寺少卿。先激怒朕,从朕口中逼出当年旧事,再用旧事打动朕,然后温情脉脉说服朕。步步为营。李玄,你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吧?朕猜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李玄没想过瞒得过皇帝,也瞒不过,他查过的痕迹,皇帝也能查到。他点头,“是,微臣几日前便知道了。”   皇帝淡着一张脸,冷声道,“连朕都敢算计,李玄,还有什么事,是你李玄不敢做的?朕真是小看你了。”   李玄只回道,“微臣要保护妻子。微臣娶她时,便说过,护着她一辈子。她欢喜,微臣欢喜。她落泪,微臣万箭穿心,比她更痛百倍。陛下要问罪,微臣甘愿领罚,”   皇帝冷哼一声,道,“出去跪一晚……算了,跪一个时辰,然后滚出宫去!”   李玄闻言,不由得有些惊讶,今日算计皇帝这一把,他早已做好挨罚的准备,皇帝虽对阿梨有父女之情,可对他这个便宜女婿,可是没半点感情的。他虽笃定皇帝不会杀他,但也没想过能轻易糊弄过去。故而直接叫阿梨早些睡,不要等他回去了。   可眼下皇帝居然只罚他跪一个时辰,这么不痛不痒的惩罚,李玄是着实有些惊讶了。   但他也不至于那么没眼色,追着问皇帝怎么罚的这么轻,便也不再作声,起身出去,掀起官袍,在汉白玉地砖上跪下。   李玄才跪足一个时辰,便有太监立即上前要来扶他,李玄看了眼,觉得很眼熟,是陛下跟前伺候的。   那太监倒是一脸恭敬,小心扶起他,还殷勤替他拍着膝上的灰,小意道,“大人受罪了,陛下吩咐了,让您直接出宫便是。奴才让人扶您……”   李玄摆摆手,没要人扶,自己走出了太和殿,身上虽到处都疼,可心里却是难得的轻松。 第103章   眼看着入夜了, 阿梨也没什么睡意,心里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慌,时不时抬眼朝外看。   伺候的冬珠见状, 有些纳闷, 小心问,“世子妃, 您这是怎么了?”   阿梨摇摇头,看了眼怀中困得直打瞌睡, 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岁岁, 叫了嬷嬷进来, 道, “抱她去睡吧。夜里别给她用冰,她若是喊热, 便用扇子替她扇一会儿。”   嬷嬷应下,动作轻柔,从阿梨怀中抱走睡眼朦胧的岁岁, 便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出去了。   冬珠见状,便主动道, “世子妃可要叫热水?”   阿梨平日到这个时候, 便也洗洗就睡下了, 毕竟怀着孩子, 最是容易犯困的时候, 白日里都要忍不住打哈欠的。这回她却摇摇头, 对冬珠道, “你去与守院的小厮说一声,等世子回来了,便过来传个话。再去膳房跑一趟, 让他们做些好克化的,等着叫膳。”   冬珠脆生生应下,立马出去了。   吩咐好一切,阿梨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许,靠在美人榻上,看着最近送来的账册。夜里烛光太暗,眼睛用久了便觉得很吃力,阿梨才翻了会儿,便觉得眼睛酸涩得很,也不敢揉,大夫说过了,怀着孩子时最忌讳伤着眼,容易留下病根的。   她很快放下了,唤了丫鬟进来,取了泡过热水绞得半干的帕子,敷在眼上,就那么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这一闭目,竟是来了困意,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但她睡得很浅,外头传来嘈杂声响时,她便立即惊醒了,眼上盖着的帕子已经被丫鬟取走了,屋里的烛还亮着,豆大的灯火一跳一跳的。   阿梨坐起来,脑子还有些糊涂,唤了几声,才有人急匆匆进来,是云润。   云润进来后,面上立马露出了个笑,却莫名显得有些仓促。   阿梨却正好低头揉了揉有些发晕的头,丝毫没察觉到,低声问,“方才外头似乎有人,是世子回来了吗?”   云润眸子里划过一丝慌乱,很快掩了过去,柔声道,“是世子回来了。世子方才吩咐,说临时有公务,只怕要折腾到夜里,回来怕是要吵着您,今晚便歇在书房了。”   阿梨有些惊讶,自打二人成婚,李玄还是第一次独自住在书房。但想到最近事多,也的确忙,便打起精神,嘱咐道,“我知道了。书房那里没准备里衣,你等会儿取了送去,另外问问世子吃了没,若是没吃,膳房还备着晚膳,直接叫一声便成。”   云润一一应下,她做事,阿梨还是很放心的,旋即便让她去了。   云润一走,阿梨便叫了热水,洗漱后换了寝衣,躺在榻上,合眼睡去。   可闭上了眼,却没半点睡意,总感觉眼皮子一直在跳,怎么都不安稳。最近外头发生了太多事,府里也压抑得很,下人也跟着受累,阿梨也不想再折腾守夜的嬷嬷,便闭着眼,强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睡,却是做了个噩梦,浑浑噩噩的,阿梨被吓醒后,只觉得后背一身的冷汗,梨花白的寝衣黏在背上,湿漉漉的,又冷又难受。   阿梨坐起来,看了眼窗外,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清晖一片,屋里屋外都格外的宁静,只听得见虫鸣声。她看了会儿,睡意全无,不由得会想起方才的事情,这一想,却是觉出了点不对劲。   或者说,是很不对劲。   从前李玄再忙,都会亲自过来一趟的。从府外回来去书房,定是要经过这里的,他何时让旁人带话过,从来都是自己来的。她方才脑子稀里糊涂的,竟没察觉到这一点。   阿梨心里一惊,再躺不住了,坐起来,披了衣裳,穿了里衣,便出了内室。守夜嬷嬷见她出来,忙迎上来。阿梨也只朝她摆摆手,便自己出去了。   而此时的李玄,并不知晓阿梨正在过来的路上,他倒不是打算一直瞒着阿梨,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都要见面的,哪里瞒得住。   他只是觉得,孕妇多思易受惊,他额上红肿、肩上淤青、膝盖乌青,伤的其实不重,但看上去却委实有点吓人。尤其是额上,更是见了血。怎么也等明日略好了些,再去见阿梨,省得吓着她与腹中的孩子。   李玄抱着这番心思,便叫人瞒着,不许惊动阿梨,自己来了书房,打算过了今夜再说。   大夫匆匆忙忙赶过来,一看额上的伤口,吓了一跳,忙一番望闻问切,见李玄不像有事的样子,才给他包扎上了。   李玄又道,“还有膝上。开些活血化瘀的药便行了。”   说罢,正亲自卷了裤腿,要让那大夫看着给开药,却蓦地听外头谷峰一声急匆匆的“世子妃——”   他读还未来得及将裤腿卷下去,便见阿梨推门就进来了,她怀着身子,谷峰哪敢拦她一下,便是在平时,他也不敢冒犯世子妃,更何况现在。   谷峰没拦住,李玄则是没想到阿梨会过来,他分明听云润来回话,说阿梨已经睡下了的啊!   就那么反应不及,让阿梨瞧了个正着,李玄真要开口,却见阿梨眼睛红了,立马便急了,顾不得腿上的伤,要起身过去。   阿梨怕他起来,忙快步过去了,一开口,语调里便含了哭腔,“你不许动!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好好躺着!”   李玄不敢动了,怕阿梨要哭,怀孕的妇人掉泪很伤身的。   阿梨却没哭,只是红着眼,朝那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大夫道,“劳烦您给仔细看看。”   那大夫瞧了眼,他是世安院常用的大夫,还是头一回见端庄娴静的世子妃红了眼要哭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家里那口子了。当年他得罪了权贵,被打断了条腿的时候,家里那妇人便是这般红着眼,却咬着牙不掉泪,硬生生背着他回了医馆。   思及此,大夫诊脉更仔细了些,开口说病情时,也尽可能委婉,道,“世子妃不必太担心。世子这伤只伤了皮肉,未伤及筋骨,至于额上的伤,也只是外伤。”   听他这样说,阿梨的神情才微微缓和了些,面上也有了些血色,朝大夫道,“那劳烦您给开些药。”   大夫颔首,给开了些熬的中药,又取了瓶药膏,给了医嘱,“这药膏一日抹三次,倒一掌心,敷在膝盖处,揉得发热,药全沁进去,便行了。”   阿梨接过去,又叫谷峰送大夫出去,转头就叫被惊动过来的云润去膳房熬药,道,“你亲自盯着,别人我不放心。你受累了。”   云润哪敢说什么,忙带了药下去熬。   阿梨也没回头理李玄,去隔间取了个新枕头出来,放在榻上,也没抬脸,只低声道,“腿搭上去。”   李玄忙搭上去,想看看阿梨的神色,偏她低着头,恰又转过身了,他什么都没瞧见,只得温声道,“阿梨……”   阿梨嗯了声,只当应他,然后又低着头,将方才取过来的药瓶倒出一掌心,敷在李玄乌青的膝盖上,轻轻揉搓着,打着转揉着。   阿梨不开口,且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李玄一肚子安慰的话,也都没机会说,只得咽了回去。   膝盖上的伤并不重,只是淤青,药膏揉化开后,一股淡淡的香,便在小小的屋里弥漫开了。   直揉了一盏茶的功夫,李玄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抬手轻轻握住阿梨的手腕,低声商量着,“这般便可以了,已经不疼了。你手累不累,我——”   话未说完,便见一滴泪掉在自己膝盖上了,晶莹的泪珠,落在淤青的膝盖上。不是一滴,很快接连又有几滴连续不断落了下来,在枕头上留下一个个湿润的小圆点。   李玄一下便慌了,抬手去给阿梨擦泪,却越擦越多,只得不断道,“不疼的,一点都不疼,就是看着吓人而已,真的。我能走能跳,什么事都没有。阿梨,你别哭,太伤眼睛了。”   他越哄,阿梨便越忍不住,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鼻尖红肿,眼尾也是通红,那双好看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她抬起脸,用袖子擦了脸,看着李玄,轻声问,“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陛下罚你了?”   李玄下意识要摇头,阿梨却红着眼看他,小声道,“李玄,你别骗我。”   李玄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却很快补上一句,“岳父的案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过几日,便能出狱了。”   阿梨一怔,眼睛里还含着泪,“那陛下做什么要罚你?还罚的这么重?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李玄心里觉得冤,他不过就是受伤了瞒着她,拢共也就这么一回,现在在阿梨心里,却成了不可信的人了。   李玄无奈道,“阿梨,我也就今夜怕吓着你和孩子,骗了你一回。都不算骗,只是瞒着你,对不对?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可信了,时时事事都要骗你?”   阿梨被他这么一问,却有些气虚了,好似她是什么负心汉一样,张张嘴,“我……”   李玄却不想为难她,很快解释道,“不过是我查案时用了些手段,陛下觉得有违规矩,便小惩大诫罢了。陛下若真要罚我,岂会是跪一跪便过去的?你放心,已经没事了。真要有事,我今夜怎么可能回得来……”   阿梨听了前面的话,还觉得李玄说的有道理,是自己错怪李玄了,可听到最后一句回不来的晦气话,便立即变了脸,可看了眼狼狈的李玄,到底不忍心再说什么,只是替他将卷起的裤腿放下去,盖住膝盖,边低声道,“别说那些话。你回不来,那我便也过不下去了。”   李玄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抬手抱住阿梨,柔软的吻落在她的侧脸、耳垂上。   阿梨方才这话,分明是在说,要与他生死与共。   虽眼下不是腻歪的时候,可李玄心里就是忍不住欢喜,觉得身上那点疼啊酸啊,一下子就好了一样。   百病全消。 第104章   这一番折腾, 李玄自然没必要继续在书房住了,当晚便搬回了北屋。   吃过药再歇下,都已经是半夜了, 夫妻二人同榻而眠。   翌日起来, 阿梨还在屋里梳头发,李玄正坐在外室看书的时候, 嬷嬷抱着岁岁过来了。   小家伙一见爹爹居然在,赶忙从嬷嬷怀里下来了, 高高兴兴跑过来, 趴在爹爹的腿上, 仰着脸, 圆圆眼睛亮亮的,甜甜喊, “爹爹!爹爹今日不忙吗?不去大理寺吗?”   大理寺具体是什么,岁岁不知道,但她每回问嬷嬷, 爹爹去哪里,嬷嬷都这么回答, 久而久之, 小家伙便觉得, 爹爹若是不在家里, 那必然是去大理寺了。而这段时间, 李玄又常不在家中。   李玄一把抱起女儿, 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温声道,“爹爹今日在家里陪你们。”   岁岁立马就笑开了,父女俩正高高兴兴着的时候, 阿梨从内室出来了,瞧见女儿坐在李玄膝上,便示意嬷嬷过去抱她,道,“爹爹膝上有伤,岁岁自己坐。”   嬷嬷闻言赶忙上前,抱起岁岁,另个丫鬟搬来有靠背的凳子,二人将岁岁安置好,便退到一旁了。   岁岁乖巧,这般也没哭闹,只小心看着爹爹的膝盖,“爹爹怎么了呀?是不是摔跤了?膝盖摔破了吗?”   李玄自然不能告诉女儿,这是在宫里跪的,便颔首,一本正经扯谎,“嗯,爹爹下马车时摔的。”   岁岁听罢,也不要嬷嬷扶,自己从凳子上跳下来,哒哒哒跑到爹爹身边,蹲下、身,撅着小屁股,脸朝前靠着,然后鼓起腮帮子,呼呼吹着爹爹的膝盖,还很严谨,一边吹十下,吹完就换另一边。吹罢,仰起脸,“爹爹还疼不疼?嬷嬷说,呼呼就不疼了。岁岁给你呼。”   小家伙鼓着腮帮子,愣是吹得脸都涨红了,黑黑的碎发黏在额上,圆圆小脸、亮晶晶的眸子,看上去可爱极了。   李玄一颗心都被女儿吹得软成水了,温声道,“爹爹不疼了。”   岁岁这才站起来,手叉着腰,自己又爬回了凳子上,边还不忘嘱咐道,“爹爹下次要小心呀……”   阿梨看着岁岁这贴心小棉袄似的样子,不由得抿唇露出个笑来。   也不知岁岁这性子随了谁,性子纯善温软,日后选夫婿的时候,他们做爹爹娘亲的,可真得把好关才行。   不知不觉便想远了些,阿梨收回思绪,坐下来,陪着父女俩慢吞吞用了顿早膳,说是慢吞吞,其实反倒是父女俩在等她。   自打怀孕后,阿梨是没孕吐的反应,可胃口却不如何,她原本也没在意,只是后来大夫来瞧过后,说按照月份来看,她这肚子有些小了,阿梨才有意识逼着自己多吃些。   吃过最后一块蒸糕,阿梨便觉得自己饱了,刚搁下筷子,便见嬷嬷推门进来了,急急忙忙道,“宫里来人了。”   这话一出,阿梨一惊,哪里还坐得住,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倒是李玄,猜到了些玄机,扶着阿梨,怕她摔了,安慰道,“别慌。一起过去看看。”   阿梨赶忙点了头,吩咐嬷嬷照顾好岁岁,自己随着李玄出了北屋的门,世安院的正厅,便见到屋里坐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正端起茶盏啜了口茶,仿佛是听见有人进门,赶忙放了手里的茶盏,起身来拱手。   太监道,“奴才见过世子,世子妃。”   打过招呼后,便微微抬起脸,去打量对面的夫妻二人。他生得微胖,白白胖胖的,连眉毛都花白了,又笑眯眯的,看上去便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仿佛脾气很好似的。   阿梨原本还有些不安,可见这公公这般慈眉善目,倒是一愣,她进宫了几回,回回都不大顺利,最后一回更是差点遭了算计,颇有些把宫里人当狼豺虎豹的感觉,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就像打起精神准备打场硬仗,结果上门的却是个笑眯眯送礼来的。   她一愣,一旁的李玄倒客气回道,“德公公不必多礼。”   德忠便笑得一派和气,然后道,“奴才是遵陛下的命令,来给世子赐药的。”说罢,从袖中取出两瓶药来,一手托着,一手递过去,边道,“这白瓶的是祛疤的,红瓶的是化瘀的,俱是太医院胡院试亲手调制的,药效极好。”   李玄接过去,道,“多谢陛下赏赐。”   德忠含笑着道,“世子乃是栋梁之才,陛下一贯是看重您的,昨日一时气急,罚了您后,他嘴上虽没说,可奴才们看得出,陛下心里也觉得罚重了,故而今日一早便赐了药。”   李玄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却也没戳穿,只装作不知,颔首应下。   德忠倒是没急着走,又坐了会儿,与李玄寒暄了几句,甚至十分和善问起了阿梨,问道,“奴才听闻贵府有喜事,世子妃身子可还稳妥?”   阿梨没料到德忠忽然问起自己,回过神后,道,“谢公公关心,我身子十分康健。”   德忠听罢,含笑颔首,“那便好。这怀孕的妇人,最是辛苦,天底下最难的,便是为人母了。眼下天又热,闷得厉害,实在难熬得很。世子妃平素心里有什么烦心事,也不要放在心上,您家里那事儿啊,奴才给您透个底儿,您实在不用烦心,只等着便是。也就过不了几日的功夫。”   德忠没把话说全乎,但阿梨又不蠢,看得出这德忠怕是陛下跟前得用的太监,身份与一般的太监不一样,此时他这番话,只怕有七八分是真的。爹爹的案子应当是真的要有结果了!   她心里不由得激动,面上也露出几分感激,道,“那先谢过您的吉言了。”   德忠忙道,“不敢当,奴才不敢当。苏大人往日对奴才也多有照拂,都是应当的。”   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在想,这可是公主,且陛下还这般看重,前脚罚了驸马,后脚就眼巴巴派他来送药,安公主的心,这待遇,宫中那几位公主可谁都没有。他哪里敢犯上!   正这时,得到消息的武安侯匆匆赶过来,一进门,气喘吁吁的,再一看屋里这氛围,与他想象中的全然不一样,倒是实打实一怔。   德忠倒是起身,含笑道,“奴才见过侯爷。”   武安侯自然晓得这位德忠公公,那可是从陛下幼时起便在东宫伺候着的,很得陛下信重,如今虽因为年长的缘故,卸了总管的职,可在宫里,就是连宫妃,都得敬着这位爷爷的。原本以为陛下是来降罪于儿子的武安侯忙道,“德公公,可是便有什么吩咐?”   德忠仍旧笑眯眯的,摆手道,“侯爷莫急,陛下命奴才来给世子赐药。另外陛下还说,让世子在家中休养些时日,养好伤再办差。”   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但那番“让李玄在侯府好好待着,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三天两头在外头跑什么”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   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吓破胆的武安侯,听了这话,只余满心的疑惑,来送药?就这?   德忠笑眯眯,慈眉善目的脸上仿佛写着,没错,就这。   武安侯喏喏几声,委实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好坐下来,硬着头皮与德忠寒暄。   德忠一见武安侯坐下,倒打消了继续聊的心思,他这回来可不是来陪武安侯聊天的,便道,“差事办完了,奴才还要回去给陛下回话。便不打扰侯爷与世子了。”   说罢,朝几人告辞,便带着小太监出去了。   他一走,武安侯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着了,他和儿子儿媳一贯不亲,想说点什么都开不了口,索性便起身,道,“既然没事,那我也走了。”   李玄从容起来,淡声道,“侯爷慢走。”   武安侯匆匆点了头,便出去了。   人都走完了,阿梨才感觉,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那些事,一下子便消了七七八八了。   李玄瞧她这神情,哪里猜不出,心里道,陛下这回倒是真的用了心,陛下做事一贯肆意妄为,何时这般小心翼翼过。   但对李玄而言,多一个人疼阿梨,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他只怕自己给的太少,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对阿梨好,无一人对她有坏心思。   他牵了阿梨的手,温声道,“现在放心了?过几日,等陛下下了旨,我们便去接岳父出狱。这些日子你要多吃些,下巴都尖了,岳父看见你这幅模样,不知多担心。”   阿梨自然高高兴兴点头,嗯了声,连眼睛都欢喜得亮晶晶的,道,“我一定好好用膳。”   李玄见她和小女孩似的,忍不住心里一软,将人搂进怀里,拥着她的肩,温柔道,“等岳父回家了,我陪你回娘家住几晚。娘那边我来与她说。”   出嫁的妇人一般不好回家住,可李玄去与侯夫人说,自然便没什么了,侯夫人如今事事都听儿子的,全然一副儿子说什么我便听什么的模样。   阿梨闻言一喜,抬起脸,搂着李玄的脖子,高高兴兴在他唇上碰了下,李玄还没如何,她自己却是红了脸,却依旧小声又坚定地道,“谢谢你。”   李玄失笑,忍不住摇头道,“谢什么……我们是夫妻,都是应当的,你与我说什么谢谢。”   阿梨却在心里想,怎么会是应该的。   旁人若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只怕早就对对犯了事的岳家避之不及,再狠心些的,一封和离书便递出去了,哪里还会这般费尽心力。   似李玄待她这般的,真的可以算得上是情深义重了。 第105章   德忠乘着马车, 回到宫中,下了马车后,直奔太和殿的方向去了。   太和殿外守着的太监总管全福一见他, 便殷勤上前扶他, 边亲热喊他,“干爹, 您回来了,儿子扶您喝口茶去。上好的龙井, 昨个儿有人送来的……”   德忠瞧了干儿子一眼, 摆摆手, 推开他, 道,“不着急, 等我去给陛下回个话。”   全福一听,自然不敢说什么,连连哎了几声, 便见干爹在太和殿外停住,理了理衣衫, 上下拍了一番, 收拾得整整齐齐后, 才要踏进去。   临踏进去前, 却是忽的道, “龙井我就不喝了。”说罢, 不慌不忙走了进去。   全福听得一愣, 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干爹这话,怎么像是话里有话。   德忠自是没工夫搭理干儿子, 提醒一句是一句,进了太和殿后,很快便顾不得外头的事了,恭敬给皇帝磕头,然后回话道,“陛下,东西已经送到武安侯府上了。”   皇帝正批阅奏折,闻言“嗯”了声,半晌没吭声。   可皇帝没发话,德忠自然不敢走,只安静等着。   过了会儿,皇帝终于放了笔,抬起眼,言简意赅问了,“如何?”   德忠伺候皇帝那么久,自然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关于武安侯府的事,只简单一句“世子的伤倒是无碍,奴才去后,武安侯也安了心,倒是未见父子二人对陛下有什么怨言”,等说到公主的时候,便详细多了,生怕露了一个字。   “奴才去时,听侯府下人说,世子妃正在用早膳,世子陪着的。后来夫妻二人也是一起来的,世子妃神色原本瞧着有几分忐忑,后来听奴才是领陛下的命令,去给世子送药的,便好了许多。奴才瞧着,世子妃气色很好,只是人略微瘦了些,世子待她也十分关心爱护,就那么说话的一会儿工夫,眼神一直落在世子妃身上。”   皇帝仔仔细细听着,“嗯”了声,皱了眉问,“她不是怀着孩子,怎么还太瘦了?林孝芝怎么说?”   德忠忙不迭回话,“林太医说了,世子妃胃口不大好,吃不大下去,所以便瘦了些。”   皇帝虽不是妇人,可后宫那么些妃子怀孕生子,他也了解几分,便皱了眉道,“把御膳房那几个专门伺候有孕宫妃的送去侯府。这种时候,胃口不好如何行?让林孝芝仔细着,他若不行,便叫胡三久去。”   德忠一概应下,然后便退了下去。   德忠一走,皇帝也没什么心思看折子了,独自坐了会儿,才开始召见臣子。   转眼的功夫,便到了夜里,皇帝刚与刑部尚书说完话,太监领着他出去,皇帝一抬眼,便见外头天已经彻底黑了。   皇帝眸色一闪,沉声唤了太监进来,难得道了句,“传敬事房总管过来。”   伺候的太监惊了一跳,回过神来后,赶忙应下,退出去叫人去了。   过了会儿,敬事房总管急匆匆赶了回来,一步都不敢慢,生怕皇帝一下子又没了宠幸后宫的意思。后宫许久未进新人,他这个敬事房总管,也几乎成了摆设,一个月都派不上几回用场的,在陛下面前露一面都难,险些想使银子换个差事了。   敬事房总管跪下,双手稳稳端着整齐摆着绿头牌的木盘子,举在头顶,等着皇帝翻牌子。   片刻,便听到啪的一声,敬事房总管抬起眼那么一瞧。竟是贵妃的绿头牌。   皇帝翻过便没了动作,道,“下去准备吧。”   敬事房总管退下去,也没让人跑腿,自己便冲贵妃宫里去了,含笑嫣嫣报完喜,领着赏钱出去了。   钟粹宫中却是喜气洋洋起来了,谢贵妃的贴身嬷嬷催促着宫女们都动起来,几个人围着谢贵妃,替她梳发换衣。   谢贵妃倒还面色沉静着,觉得有几分奇怪,挥退了宫女,对嬷嬷道,“去打听打听,最近宫里可出了什么事?陛下怎的起了心思来后宫了?”   那嬷嬷却道,“娘娘何必打听那些,陛下如今鲜少踏足后宫,各处都冷清着,偏今日想着您了,您若是一举得个皇子,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谢云怜听罢,倒也歇了打探消息的心思。她在宫里十几年,膝下一直无子无女,哪怕是有个公主,也算有个念想。若非她膝下冷清,位份没有朝上走的希望,谢太后也不会动了再接谢氏女进宫的念头。   谢云怜有些意兴阑珊,摆手道,“罢了,那便不必打听了。”   钟粹宫中一番忙碌,谢云怜收拾好后,便坐在屋内等着,原本殿内气氛还算融洽,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越来越晚,桌上的热茶都凉透了好几回,换了好几茬后,殿内宫女们的神情也逐渐紧张起来了。   谢云怜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面色也难看了几分,犹如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般。   陛下若一开始便没说要来,便也罢了,可既翻了牌子,却又一直不来,便未免要叫人多想了。   谢云怜坐着等了一夜,蜡烛烧完了又换了新的,可皇帝没来,也没派人来说不来了,她作为妃嫔,就得等着,丝毫不可懈怠。   坐到天明,谢云怜紧紧绷着的肩膀一松,却听得外头传来动静,嬷嬷匆匆进来,面上神情不知是喜还是忧,急忙道,“娘娘,陛下降了圣旨。您快出去接旨吧。”   谢云怜闻声站起来,已经坐麻得脚一软,险些跪下去,堪堪撑着床榻,才站稳了。   她踏出宫殿,便见来传圣旨的太监正在庭中站着,以往见了她便是一叠声娘娘贵妃的太监,今日只是平平淡淡一句,“贵妃接旨吧。”   谢云怜自从入宫后,何时受过这样的怠慢,纵使皇帝对她不算宠爱,可她的位份摆在那里,还是太后的侄女,当年也是最有可能问鼎后位的人选,谁见了她不恭恭敬敬的。这种许久未见的怠慢,隐藏在话语背后的轻蔑,令谢云怜想起了自己尚在闺中,还只是个小小庶女的时候。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闺中岁月。   她是庶女,生母只是谢老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谢老爷虽碰了她生母,却只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个干净。还是谢老夫人看不过眼,给了她们母女二人一个名分。但饶是有了名分,谢云怜在家里,也依旧是个人人可欺的小小庶女。   若说谢云珠是尊贵的明珠,她便是廉价的鱼眼珠,连赝品都算不上的那种。   “贵妃接旨吧……”传旨太监见谢贵妃毫无动静,耐着性子又道了一遍。   谢云怜回过神,跪了下来。身后跪着一众宫人。   “贵妃谢氏,言行有失,冲撞圣驾,褫夺封号,即日起幽禁于钟粹宫,无朕传召,不得踏出一步……”   太监念罢圣旨,殿里殿外死气沉沉一片,众人都是一副面如死色的模样,无一人敢开口,那太监倒是慢悠悠,含笑着道,“谢氏。接旨罢。”   谢云怜面无表情,双手接过圣旨,叩首道,“臣妾接旨。”   太监递过圣旨,走出了钟粹宫,殿内死寂一片。谢云怜却未曾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站起身来,因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嬷嬷来扶,也被她一把推开。   脚下虚浮回到殿内,谢云怜看着那明黄的圣旨,听到外头宫殿大门关上的声音,心里已然明了,皇帝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从苏家那个孩子找回来起,谢云怜便不止一次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但当这一日来的时候,她却平静得有些过分。   她不后悔,永远不后悔当年的选择,若没有进宫做贵妃,她现在在哪里,兴许早被谢氏当做筹码玩物送出去了。谢云珠不进宫,还可以嫁给苏隐甫。她若不进宫,却没有她那般的好运。   她生来便是庶女,不搏一搏,坐着等死吗?   她唯一后悔的便是,一时心软,留下了不该留下的隐患。   ……   太和殿,传旨太监回了太和殿,回禀道,“陛下,谢氏已经接旨。”   皇帝面无表情,道,“朕知道了。”   谢贵妃被褫夺封号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太后耳中,她闻言脸色大变,立即赶去太和殿,还未进殿,却被太监拦住了。   “太后恕罪。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谢太后好歹是太后,怎能在太和殿外和个太监闹,又知皇帝此等作态,定然是不会如她的愿,赦免了贵妃,只得气急回到自己宫中。   坐下后,便立即叫嬷嬷去打听消息,得知是皇帝翻了牌子后,第二日便有了这旨意,脸色一变,更知自己不好开口了。   侍寝次日得了这样一封圣旨,只怕宫里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即便再让谢云怜坐回贵妃,也到头了。一个侍寝之夜遭了帝王厌弃的妃嫔,宫里宫外都是天大的笑话,又怎么还可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皇帝真是铁了心,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   谢太后如今顾不得谢贵妃了,只觉得皇帝这一手,明面上动的是谢贵妃,实际上是在提醒她这个太后,杀鸡儆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那次苏家女进宫,她算计皇帝与苏家女的事,终究还是惹怒了皇帝。   谢太后有些头疼,不敢轻举妄动,亦不想去管谢贵妃的事了,只想着如何调和自己与儿子之间的矛盾,缓和了面色,对嬷嬷道,“去,叫膳房做一盅鸡汤,送去太和殿。另外,传哀家的懿旨,谢氏言行无状,冲撞圣上,罚她抄女戒百遍,不得出钟粹宫一步。”   嬷嬷一愣,很快应下,退了下去。   谢太后揉了揉额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要怪只能怪谢云怜无用,当年进宫的若是谢云珠,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越想越觉得遗憾,明明是让谢云珠去送醒酒茶的,怎么就阴差阳错成了谢云怜?   皇帝这一番雷霆手段,撸了个贵妃下来,一时之间,后宫人人自危,连往日里喜欢闹一闹的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生母,都夹起尾巴做人。谢太后也不敢妄动,后宫一下子变得格外和谐,连妃嫔拌嘴的事都没了。   而此时宫外的阿梨,对于宫中这些因为自己而发生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   她正坐在窗边,替女儿岁岁梳头发,小家伙眼巴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臭美的模样,越看自己越觉得好看极了,捧着小脸,笑眯眯道,“爹爹说,岁岁生得像娘!和娘一样美!”   阿梨听得失笑,捏了她肉呼呼的小脸一把,道,“生得美不是最要紧的,相貌不过是爹娘给的,性子才最重要。”   岁岁捂脸,还听不懂这些,但看娘说得郑重,便也一本正经胡乱噢噢应着。   阿梨见女儿受教模样,便没再说什么,替她梳好头发,便牵了她出去。来到外室,便见李玄正坐着等母女俩,闻声抬手,去牵了阿梨的手,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阿梨嗯了声,夫妻二人带着女儿一同出了门,撑着马车,到了地方,便见苏家人已经等着了。   阿梨在人群中间见到祖母,迎上前去,“祖母。”   苏老太太一见她,便道,“不是说了叫你在家里等着的,你还怀着身子,这种地方阴气重,你不好来的!”   阿梨怎么可能在家里待得住,小声道,。“祖母,你就让我在这儿等吧,我想爹爹了。”   苏家就数苏老太太辈分最大,她一开口,几个长辈都不敢违背,均劝着阿梨,道。“老太太也是不放心你。”   还是李玄站了出来,对苏老太太道,“您让阿沅在这儿等着吧。她昨晚知道岳父的好消息,高兴了一夜未睡,一大早便起来了。您让她在家里等,只怕她更着急,吃也吃不下,坐也坐不安稳,还不如在这里。有您老人家镇着场子,她心里多少能安稳些。”   苏老太太被这么一劝,只好松了口,“罢了,今日便算了。世子你呀,也别太惯着阿沅这孩子了,这种地方,下回万万不能叫她来了。”   李玄则偏着自家妻子说话,道,“阿沅为我生儿育女,操劳家中大小事情,再贤惠不过,我让着她些,也是应当的。”   苏老太太听了这话,神色反倒一松,也有些动然。若是从前,她未必会因为这一两句话而如何,可苏家发生了这么多事,李玄还能从一而终,态度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分毫,待阿沅也是一心一意,未因苏家的事怠慢她,她如何能不动容。   家中出嫁了的几个娘子,除了阿沅,其它几个多多少少在娘家受了些委屈,因着这事,她便要高看李玄这个孙女婿一眼。   苏老太太不由得道,“世子这些日子费心了。老身替阿沅、阿沅她爹爹,和世子说一声谢。”   李玄岂敢受长辈这一句谢,虽说他已经知道,苏隐甫并不是阿梨的亲生父亲,那相应的,苏老太太亦和阿梨没有血缘关系,但比起宫里的谢太后,他更敬重面前这位老太太。他忙道,“老太太言重了,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众人又在门外站了会儿,直到日头升起来了,大狱的门才被猛地一下拉开了。   一片金光晨曦下,苏隐甫从门内踏了出来,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可面上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阿梨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见他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整个人仿佛瘦了不少,鼻子一酸,眼泪便扑朔朔掉了下来,软声喊了声,“爹爹……”   苏隐甫神情柔和下来,应了声,“哎,别怕,没事了。” 第106章   一家人将苏隐甫迎回家中, 又是跨火盆,又是烧旧衣,一番折腾下来, 才算是平平安安进了苏府大门。   众人进了屋, 苏隐甫换了身新衣进来后,撩了衣袍, 在母亲面前跪下,沉声道, “儿子不孝, 这段时日让母亲替儿子担忧了。”   苏老夫人受了儿子这一拜, 眼睛也是一红, 上前扶了长子起来,伸手替他掸去膝上的灰, 感叹道,“没事就好。你不在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你弟弟们在忙, 二儿媳、四儿媳也是出力不少,咱们家女婿也是四处奔走, 你那些子学生, 好似有个叫卫临的是吧, 也来了家中好几回。这回可得好生谢谢他们。”   苏隐甫应下, 又陪着苏老夫人说了会儿话, 就被老夫人催促着去见弟弟去了。   苏隐甫这段日子不在家, 几个弟弟虽勉强抗住了, 可到底还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等着他做主。更何况,兄弟之间, 也确实该联络联络感情。   苏隐甫起身,兄弟几个便跟着兄长要出去,李玄和吴三郎等几个陪着妻子来娘家的男客,自然也被一起请走了。   屋内便只剩下几个女眷,另还有苏薇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再便是阿梨和三娘子苏曦。   女眷的话题无非便是那几个,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苏薇身上。二夫人孙氏瞧了眼婆母,开了口,“母亲,昨日杨夫人递了帖子来,请我去喝茶。”   二夫人这一开口,不等婆母开口,四夫人河阳郡主先冷哼了一声,道,“杨家还好意思请二嫂你喝茶?我还真是小瞧了杨家人的脸皮了!”   这杨家便是先前与苏薇说亲的人家。苏薇是苏家这一代里最小的娘子,如今云英未嫁的,家中只剩她一人,索性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家中长辈便替她相看起来。一干人中,选中了杨家四郎。这杨四郎是家中嫡幼子,与苏薇情形一般,上头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家中的担子落不到他肩上。这杨四郎自己也还算出息,走的是科举的路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说亲这种事,原本就是你情我愿,杨家上赶着来,尤其是杨夫人,屡屡上门,每每见着苏薇,都是一副喜欢得不行的模样,张口十分喜欢,闭口我定当成女儿一般。杨夫人又与孙氏还算得上是远房亲戚,要叫孙氏一句堂姐。   这般情形,又是亲上加亲,苏老夫人也有些心动,但却没急着把亲事定下了,只想着再看一看。日久见人心,什么事都不必太着急。   可这一等,还真就看出个“人心”来了。   苏家前脚一出事,杨家立马翻脸了,从前眼巴巴对外人说,自己对苏薇多满意,出了事后一改口风,只说两家压根就没有说亲的意思。若只是如此便罢了,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两家又还未定亲,杨家怕被波及,再正常不过。可这杨夫人恨不得还要踩上几脚,开口闭口说苏家女儿性子太活络,见着她就黏上来,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这一张嘴,颠倒黑白,弄得好似苏家赖着她杨家要这门亲事一般,把苏家几个女眷气得不轻。   一提起这遭,苏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冷声道,“杨家的帖子,日后你只一概回了便是。这样的人家,同咱们苏家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家,往后也不必来往了。”   二夫人孙氏心里也有些冤,还真不是她想让侄女嫁到杨家,明明是杨夫人自己上赶着,非要攀扯她这门亲戚,现如今亲事不成便罢了,弄得她里外不是人,生怕侄女婆母迁怒自己。孙氏忙道,“是,儿媳听您的。”   说罢,便低了头,不再开口了。   见二婶这般模样,方才开口的河阳郡主却有些过意不去,她一贯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从不怕得罪人的。这段日子家里出了事,不少人落井下石,其他人有或这或那的忌讳,她却从来都是当场就挤兑回去的。方才那些嘲讽的话,原本也是冲着不要脸的杨家去的,可冷静下来一想,却是让二嫂下不来台阶了。   察觉到长辈间的气氛,阿梨适时开口,柔声用撒娇的语气开口,道,“祖母,孙女想在家里住几日,不知道祖母答不答应?”   苏老夫人一听,把劳什子杨家的事抛之脑后了,一叠声道,“那自然是答应的。你那屋子都给你留着呢,你父亲叫人日日都收拾着的。”应过后,才想起来问,“你回来住,我自然是高兴的。但你婆婆那头可没什么话吧?”   阿梨摇摇头,“世子与婆母说过了。”   苏老夫人一听武安侯夫人都答应了,十分高兴,一叠声叫了嬷嬷,去收拾准备。   这一番插曲,却是把先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给驱散了,阿梨又开口,向祖母和婶婶们取经,略微皱眉苦恼道,“我最近夜里总觉得小腿抽筋,时常半夜里被惊醒,有时一晚上醒好几回,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河阳郡主闻言倒是纳闷,“腿抽筋?疼得厉害吗?我怀几个小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的征兆,只是夜里容易饿,半夜总被饿醒。”   一旁挺着肚子的苏曦也道。“可曾问过大夫了?大夫如何说的?这可不是小事,夜里睡不好,白日里便没精神,对孩子也不好的。”   阿梨见众人一脸紧张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夜里腿抽筋这事,自然是看过大夫的,她自己觉得没什么,醒了就坐起来,揉揉腿,抻抻筋,再接着睡便是了。可无论是李玄,还是嬷嬷们,都很当一回事,大夫都被喊来了好几回,也不敢开药,如今还在食补着。   见众人这幅模样,连祖母都一脸严肃,阿梨忙描补道,“其实也还好,疼倒是不疼,只是有时候夜里容易醒。”   她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的,倒是把屋里几个女眷吓得不轻。实在是女子怀孕生产,犹如鬼门关前走一遭,再小的事,到了这时候,也成大事了。更何况,在孙氏和河阳郡主看来,侄女虽进了侯府的门,看似稳妥,可实则却不然。岁岁可不是侯府的亲骨肉,虽说侄女婿对岁岁视如己出,可男子么,自然是更看重自己的骨肉的。   在他们看来,阿梨腹中这个孩子,可是她坐稳侯府女主人位置的关键。   原本郁郁不打算开口的二夫人孙氏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沅姐儿这症状,我倒是见过。我母亲怀我弟弟的时候,夜里也总是抽筋,后来我那奶嬷嬷问来了个土方子。虾晾干了,用盐椒一拌,我母亲那时每日当成小食吃着。熬成粥也是可以的,只是我母亲那时吃不下粥,反倒干虾还一口一个,吃得极香。再便是核桃,炒得咸鲜,再挑出核桃肉来吃。大概也就吃了半来个月的样子,夜里就不抽筋了。”   孙氏便是这样个性子,性子有些软,遇事有些瞻前顾后,做不出和河阳郡主那样当场还嘴的事,可她也是个护短的人。家里晚辈有点什么事,她都极为关切,尤其是三房两个小娘子,她可怜二人父母不在身边,一贯是很上心的。   她一开口,原本对她方才那些话有些不满,觉得她没有维护侄女的苏老夫人,也缓了脸色,对嬷嬷道,“二夫人方才的法子你们听到了吧,去弄些来,今晚便叫沅姐儿吃着试试。”说罢,又看向阿梨,温和道,“等会儿可不许挑食,我瞧你除了肚子鼓起来,旁的地方丁点儿肉都没长,比以前还瘦!”   阿梨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偏瘦,看看旁边的三姐,同样是怀着身子,三姐整个人都丰腴了几分,面上充满那种母性的光,面如银盘。   再看看自己,阿梨也有些心虚,点头道,“我知道了。”   苏老夫人可不听她这番话,心里觉得自打孙女嫁进侯府后,被孙女婿宠得跟什么似的,嘴上说的好听,扭头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似今日她不许孙女去的,让她在家里等,她却哄着孙女婿带着她去了,她要训几句,孙女婿都不让。   反正孙女要在家里住几日,她亲自盯着她吃,也怕她不吃!   苏老夫人在心里拿定主意,扭头对苏曦道,“你也是,我让灶房炖了两只乳鸽,等会儿你们多吃些,补身子的。”   苏曦自然笑眯眯答应下来。   众人聊了会儿,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午膳。当然,阿梨没有逃过专属她的炖乳鸽,满满一盅,吃得她撑得不行。   这一次,有苏老夫人叮嘱着,李玄不敢违逆长辈,明目张胆帮着阿梨吃了。再一个也是,在家里的时候,他见阿梨吃得少,也不舍得逼她吃,如今有老夫人盯着,他倒还省心些。   吃过午膳,众人便陆陆续续散了,阿梨撑得很,李玄便与岳父苏隐甫说了声,陪着阿梨慢悠悠在苏府打转消食。   夏日炎热,二人便在回廊阴凉处走,边走边谈天说地,主要是李玄说,他见识广,什么都是信手拈来,院子里花花草草有什么典故啊、什么药性啊,便是一块石头,他都能顺嘴说到擅长画石的名士身上。   阿梨在一边安安静静听着,时至今日,她都觉得这样的李玄有些陌生。但陌生的同时,又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从前沉默的李玄,给她一种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感觉,是主子。而现在的李玄,则更像个夫君。 第107章   阿梨在家里住了三日, 到第二日上,外嫁的姐姐们都回来了,几个姐夫也跟着同行。   男客们去了正厅, 女眷们则留在苏老太太这里, 坐着说话。阿梨的大姐苏清嫁的是直隶的黄家,膝下已经是二子一女。她是长姐, 生得十分端庄,坐在那里, 端的就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二姐苏珞则生得清雅, 文文静静的, 在闺中时便是个才女。同样嫁的是直隶, 夫家姓周。   等几个孙女婿一走,苏老夫人脸上的笑便有些落下来了, 阿梨还没看出什么,苏大娘子却是心知肚明,抬手给祖母倒茶, 边道,“祖母无需发愁, 我那里一切都好。家中出了事, 我只怪自己使不上力, 从前还不觉得如何, 如今倒是瞧出远嫁的难处了。”   直隶还不算远的, 可娘家出事的消息传到直隶, 妯娌相处之时, 酸言酸语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不过苏清自己争气,进门便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又生了小儿子, 地位稳如泰山,倒是未曾受什么委屈,只听了几句酸话而已。   可要说帮忙,却实打实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日日在家烧香,盼着娘家能平安无虞。   苏二娘子苏珞也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淡淡,言简意赅道,“祖母放心,我也一切都好。”   苏老夫人见孙女这般说,脸上愁容倒是朝下压了压,转念又安慰自己,嫁女皆是如此,怎能分毫不受婆家刁难,只要她还在,苏家还没倒,嫁出去的孙女们便有底气,腰板便挺得直。等个个都似大孙女那般,接了府里的中馈了,有了管家的权利,日子便能舒坦自在些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生儿子好啊。生了女儿,又不能在家里养一辈子,嫁到旁人家里,一年到头就见得了几回,日日夜夜惦记着,简直操碎了心。   苏老夫人露出笑,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开导孙女们,道,“过去了便算了,不能什么事儿都记在心里。人要朝前看。”   几个姐妹们神情各异,却也都点头应道,唯独未出嫁的苏薇,看着姐姐们这般神色,头疼揉着脑袋,托腮忧愁道,“祖母啊,嫁人好麻烦啊……”   她那副搞怪模样,将众人都逗笑了,气氛倒是一改之前的消沉,苏清顺势叫人将她从直隶带回的土仪搬进来,姐妹们也都很赏脸,说说笑笑,气氛却是融洽和乐了起来。   很快便过了戌时,屋里点起了烛火,女眷们正围着幽幽的光,低声说笑之时,便听到外头传来些许声响。   众人抬头,便见嬷嬷进来了,道,“老爷那边的宴歇了,姑爷们过来了。”   苏老夫人才看了眼天色,惊觉竟然这样迟了,忙道,“快请进来。”又看向苏清和苏珞,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姐妹赶路过来,怕也是累了,早些同姑爷回去歇息。”   苏清苏珞俱起身应下。   此时苏家的几个姑爷们进了门。四个郎君陆续进门。黄姐夫是个文官,面白,蓄了须,整个人瞧上去莫名老气了几分,但脸上倒是一直带着笑,十分和气。周姐夫则是武将,还是当年的武状元,生得魁梧,俊朗爱笑,一进门便笑得丫鬟们都红了脸。   苏家的丫鬟都都是规矩好的,脸红归脸红,连头都不带抬一下的,不难想象,周姐夫在周家时,有多少丫鬟投怀送抱。   再之后的吴姐夫,阿梨则是见过的,后来家中出了事,这位吴姐夫也是跑上跑下,不说出了多少力,那份心却是有的。吴姐夫与三姐姐刚新婚,正是情浓的时候,一进门向老太太行过礼后,眼睛便只盯着三姐姐瞧。   阿梨在一旁看着,不由得会心一笑。   再后便是李玄了。他是三人中生得最好的,一身的清贵之气,家世亦最高,可对他红脸的丫鬟却是没几个。盖因他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便很不好接近,让人动不起那些心思。   阿梨正打量着,却见李玄朝祖母打过招呼,忽的抬眼朝她看过来了,见她没有反应,竟径直走了过来,毫不在意长辈们都在,握了她的手。   阿梨抬眼,下意识眨眨眼,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李玄却会错了意,他方才喝了些酒,眼下头脑便有些发晕,眸子都有几分水润,乍见阿梨没有反应,也忘了长辈们还在,低声便问她,“是不是累了?今日腿疼不疼,酸不酸?等会儿回去给你揉揉……”   他虽是低声说的,可凑巧屋里也无人开口,他一开口,便显得十分突兀了。   阿梨脸上通红,已经不敢抬眼去看众人的反应了,一叠声打断了李玄的话,“不累,不疼。”   好在苏老夫人疼孙女,见状便开了口,道,“都回去歇息吧,也累了一天了。”   众人便应声,陆陆续续出去了。   阿梨和李玄并肩走着,李玄醉了酒,阿梨又身子重,二人走得慢了些,不知不觉便落到了最后头,阿梨抬眼,见天上一轮明亮的月,月光皎洁,落在地上,犹如给世间万物盖了一层朦胧的薄纱般,美好又宁静。   她心里忽的觉得很安宁,手还被李玄握着,暖烘烘的,她微微转过脸,忽的喊了李玄一声,“夫君。”   李玄醉了酒,反应有些迟缓,缓慢地嗯了声,后知后觉阿梨在喊他,半晌才问,“怎么了?走不动了?”   顿了顿,道,“那我背你……”   阿梨笑吟吟摇头,靠在李玄的肩上,道,“不累,就是想喊你一声。”   李玄迟缓眨眨眼,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待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走进了一堆假山的园子里,他才忽的反应过来,阿梨方才是在与他撒娇吧……   那样笑吟吟的,软乎乎的声音,分明是在撒娇吧?   李玄后知后觉,正激动地想开口,阿梨却听到了点动静,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别开口。   醉酒的李玄十分乖顺,也很好哄,几乎是阿梨说什么,他便听什么,话便戛然而止了。   只听得假山后,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阿梨屏息,便觉出那声音有几分熟悉。   “苏珞,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你那些妹妹,对我有个好脸?成日冷冰冰的。我承认,你家里出事,我是犹豫了,我是武将,叛国那种事本就忌惮,你想让我如何?什么都不管不顾,豁出全家性命,去帮你娘家?你将心比心,换了你,你能做到吗?再说,我后来不也出面了吗?你知道刚才宴上,你那几个妹夫开口闭口内子不让喝,你那六妹夫,更是从袖里掏了个药囊,说是你六妹妹给他准备的解酒丸。那时候,我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我太丢人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时便听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声道,“周列,你够了。松开我,我要回去了!”   再便是一番挣扎的动静,阿梨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怕自家二姐吃亏,正犹豫不决的时候,便听到周姐夫乱七八糟说着,“你对我好一点,你对我笑一笑,我就什么都给你了。你别成天盯着你那些书,你看看我啊……”   再然后,便是一阵暧昧的水声、急促的喘息,阿梨听得耳后一红,下意识抬眼看了眼李玄。   李玄亦看了她一眼,然后忽然就抬起手,摸了摸阿梨在月下通红的耳垂,软软的,滚烫的。   相比起阿梨被迫听了墙角后,羞愧不已的反应,李玄的反应显得极为平淡,全然无视了假山后那对夫妻,开口道,“走吧。”   他一开口,那窸窸窣窣的声响,骤然静了,园子里死寂一片。   阿梨心道不好,顾不得说别的,拉着李玄的手,便朝他们要走的方向去了,既然都被发现了,那也不在乎动作大不大了。   步子迈得又疾又大,恨不得跑了,总算出了那园子,回了自己的闺房。   夫妻俩已经在这里住了几日了,从前专属于女儿家的闺房,此时也留下了男子的痕迹。   脚踏处摆放着的一双寝鞋,挂着的郎君衣衫,没地方摆、暂时摆在阿梨的梳妆台上的冠,零零散散,若不仔细看,还不觉得,但一仔细看,便处处都能找出男子的痕迹了。   阿梨忍不住叹气,看了眼毫无犯错自觉的李玄,道,“方才定是被二姐和二姐夫发现了。”   李玄倒平淡地噢了声,不大关心苏二娘子和周列的事情,对于周列,他唯一的印象便是,此人生着一双桃花眼,到处勾人,不大稳重。   阿梨却觉得很苦恼,捂着脸,面上的红还压不下去,小声道,“明日我还要和二姐见面啊,你叫我怎么办啊!太丢人了……”   她真的不是故意听墙角的,早知管她三七二十一,直接一开始就走了,她不就是怕捅破了,闹得二姐尴尬吗?现在倒好,更尴尬了!   李玄见阿梨苦恼模样,忽的心头一动,开口道,“你再撒一回娇,我替你解决这事。”   阿梨眨眼,她什么时候撒娇了?她都什么年纪了,还撒娇?在祖母面前便也罢了,只当彩衣娱亲了,可向李玄撒娇……   不过,对于李玄说的,帮她解决二姐的事情,不得不说,阿梨可耻地心动了,因为真的很尴尬啊,哪有妹妹妹夫偷听姐姐姐夫墙角的啊!   犹豫了几秒钟,阿梨动摇地点了头,“行……”   李玄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坐直了后,好整以暇对阿梨道,“开始吧。”   阿梨脑袋顿时大了一圈,实在没明白怎么和李玄撒娇,迟疑了会儿,面上可疑地红了起来,微微靠过去,脑袋在男人的胸口蹭了蹭,见男人没什么动静,又试探性地喊了声,“夫君?”   喊完了,抬起头,仰脸,睁大眼睛问,“行了吗?”   李玄一本正经的脸上,浮现了点愉悦,唔了声,道,“行。”   阿梨便立即从他怀里逃开了,道,“那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不能食言啊!”   李玄自然应下。   有了李玄的保证,阿梨睡了个好觉,丁点儿没担心第二日的事。 第108章   翌日, 阿梨醒来,丫鬟已经将早膳送进屋里来了。   因在娘家的缘故,连在规矩上都随意了几分, 苏老夫人心疼几个外嫁的孙女, 昨日便发了话,叫她们不必早起去请安, 又让灶房整日都留着火、温着膳,随叫随送。比在婆家, 自然是要自在不少了。   阿梨打了个哈欠, 嬷嬷抱了岁岁过来, 娘俩坐在一处用早膳, 阿梨便抬眼问冬珠,“世子呢?”   一大早起来, 便没瞧见他的人影。   冬珠正舀了红枣莲子粥,闻言回话道,“方才大姑爷派人过来了, 邀世子说话去了。”   阿梨闻言,倒是噢了声。大姐夫居长, 昨日见他, 便十分沉稳, 想必是要连襟之间联络联络感情。   用过早膳, 阿梨便准备带着岁岁去祖母处, 刚要出门, 却是想起了昨夜的事, 步子顿住了。   被她牵着手,正一脸幸福要见哥哥姐姐的岁岁,发现娘停下了, 扭头看她,歪着脑袋,“娘,我们不是去看祖母吗?”   阿梨低下头,看了看一脸天真烂漫的岁岁,头真切地疼了,仰脸在心里想,要么装病吧?   才冒出这个念头,下一秒,便又被她自己给按下去了。旁人装病便算了,她怀着孩子,一装病,保证能把祖母都给惊动了。   昨夜李玄明明答应她的,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   阿梨仰着脸,面上神色变来变去,看得冬珠几人疑惑不已,彼此看了眼,都在想,世子妃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娘?”岁岁等急了,仰着脸,脖子都酸了,才软乎乎喊了一声,似在催促。   阿梨咬咬牙,才道,“走吧。”   母女俩来了苏老夫人的院子,进了门,给祖母请了安,岁岁便被几个哥哥姐姐领走了。她在苏家是最小的,生得又好看,肌肤雪白,说话软乎,见人就笑,活像个软绵绵的糯米团子,或是正月十五时吃的圆滚滚的元宵,总之甜津津的,苏家几个小郎君小娘子都爱带着她玩。   苏老夫人疼小辈,手一挥,道,“你们去玩便是。”   小家伙们欢呼起来,大的牵着小的,陆陆续续迈过门槛出去,清脆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孩童说话声,将整个院子衬得异常热闹。   阿梨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了一圈,倒是没瞧见二姐姐苏珞,心里不由得庆幸了一番,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总是好的。   长姐苏清见她那找人的样子,便道,“方才二妹夫来了趟,说二妹昨日吹了夜风,有些着凉了,今日便不过来了,怕过了病气给祖母。”   阿梨闻言眼睛一亮,旁人不知这“病”的来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定然是二姐怕见了她尴尬,索性便装病,避着不来了。难怪李玄今日一早什么都没说,只怕他早就猜到了二姐的反应。   阿梨唔了声,应下,转头就说起了昨夜的风,道,“昨夜的夜风是吹得吓人,呼啦啦的,吹得窗户直摇。”   女眷们坐在一处,其实也并无什么新鲜事情可以做,不过是陪着长辈说话,但长姐苏清十分善谈,说着直隶那地的风土人情,寥寥几句,便勾得众人都起了兴致。   阿梨倒也罢了,她还去过苏州,也算是见识过,可似苏曦苏薇二人,却是在京城长大,未曾出过京城的,俱听得眼睛亮亮的。   苏薇更是托腮,一脸兴致勃勃道,“若是嫁去外地,听着也不错,还能长些见识。”   她这么一说,苏老夫人等几个长辈却也只是一听,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是绝不再让家中女儿远嫁的。前头两个嫁的是直隶,离京城还不算远的,现如今他们都觉得后悔,自不会再许女儿到外地去。   现在家里替苏薇相看人家,挑的都是京城的人家。但凡出了京城的,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陪着长辈们说了一上午的话,到午膳的时候,苏老夫人便发了话,让膳房将膳送去各个院里,不必都来她这里了。   说罢,又看向苏清,道,“你大老远的回来,也好好陪陪你娘。你不在家里,她不知多惦记你。”   苏老夫人年轻时便是个十分和善的婆母,她自己没在婆婆手里受过磋磨,便待几个儿媳都十分宽厚,如今年长,越发放权,也不拘着小辈们一定要在这里陪着。有那份孝顺心思便十分够了。   阿梨与姐妹们出了祖母的院子,同行走了一程,经过一处回廊,却是都分开走了。   阿梨牵着岁岁,身后跟着冬珠,主仆三个慢悠悠朝来时的院子走去。   走到一半,却是遇见了个熟人。   那座弯弯的矮桥之上,一白衣郎君正朝这边走过来,待走得近了,阿梨才认出来那人,是卫临。   二人上一回见面,还是卫临来侯府送那请愿信,阿梨当时心里压着事,也没心思招待他,卫临亦只送了东西,便走了。   说起来,阿梨还未与他正式道谢过。   卫临走近后,瞧见是母女俩,面上倒是笑了,只隔着段距离,并不走近,含着笑先与阿梨打过招呼,便低头去看岁岁,笑着问她,“还记得我吗?”   岁岁眨眨眼,显然是有些忘了面前人是与她共患难的卫叔叔,有点不好意思拽了拽娘的衣角,小声喊,“娘……”   阿梨便道,“那时候你被鸟欺负,是卫叔叔救了你,还记得么?”   有了娘的提醒,岁岁才把那段惨痛的回忆,从记忆深处勾了出来,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是救过自己的叔叔呢,她怎么把人给忘了,太过分啦。   岁岁红着脸,仰着脸喊人,“卫叔叔。”   卫临自不会和这么个小孩子计较,闻言倒抬手揉了揉岁岁的头,宽容道,“岁岁长高了,也长漂亮了。”   阿梨见女儿乐呵呵的样子,倒没说她什么,反而郑重对卫临道,“上次的事,还未谢过卫大人。”   卫临闻言却只是一笑,光风霁月的模样,如青竹般,摆手自谦道,“世子妃不必言谢,说起来,我人微言轻,也未曾帮得上什么忙。老师能够化险为夷,还是他素日便行事坦荡,旁人便是想要诬陷,也无处下手。”   二人说了几句,阿梨便问卫临是不是要去见爹爹,卫临自然道是。   二人要去同一处,卫临身后也有下人跟着,阿梨这头则有冬珠,倒是无需太过忌讳,二人便说好同行。   待进了院子,二人便分开走了。卫临去了老师那里,阿梨则回了屋子。   中午李玄没有回来,却是叫身边的随从回来传了话,说与几个连襟去了郊外,午膳便不回来了,叫阿梨不用等他。   阿梨和女儿一起用了午膳,又搂着女儿睡了个美美的觉,醒了后,天色还早,屋外大太阳照得树叶子恹恹的,丁点儿风都没有,只听得蝉鸣一声比一声响。   岁岁怕热,双手抱着大蒲扇,使劲儿给自己摇着,见娘从内室出来,便十分孝顺地把蒲扇换了个方向,冲娘摇着,小脸都热得出了汗,还在认真问,“娘,凉快吗?”   阿梨窝心极了,摆手道,“娘不热,你给自己扇便是。”   岁岁这才哦了声,朝自己继续摇扇子,摇了会儿便觉得累了,阿梨顺势接过去,轻轻给女儿扇风。   一低头,才看见桌上摆着的小玩意,像是小孩儿玩的七巧板,但又和那不太一样。底下是个大圆盘,画的是几个小孩儿在花园里扑蝶,旁边还有架秋千,上头坐着个梳花苞头的小姑娘,身后有个小郎君在推秋千。旁边则散落着许多块木片般的东西,什么形状的都有,阿梨翻过来看了眼,发现后面画着的,与那大圆盘上的画是一样的。   倒是十分稀奇。   “哪里来的?”阿梨顺口问了句。   冬珠正在另一旁摇扇子,闻言便回话,“方才卫大人送过来的,说是旁人送的,他家里也没有孩子,便送来给小娘子玩。”   阿梨不由得想,卫大人对岁岁倒是挺照顾的,似乎颇喜欢她。今日见面那会儿,见岁岁记不得他了,还有些失落,虽藏得深,却还是被她给看出来了。   不过,卫大人那个年纪,应当已经娶妻生子了,只不过也不知为何,并不见他有什么动静。阿梨随意想着,但她一贯不是爱管旁人私事的人,更不会去做媒,也只是一想,便那么过去了。   很快到了入夜时分,李玄依旧还没回来,阿梨陪着女儿用了晚膳,便坐在临床的小榻上玩那卫临送过来的小玩意。岁岁对新玩意还觉得十分新鲜,玩了一下午,也只拼了一半,执拗地非要拼完才行。   正这时,外间有了动静,阿梨推开窗户,便恰好见李玄从院子里进来,一身竹青的长衫,束着冠,面上冷淡淡的,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待进了屋子,撩了帘子进来后,他的面色却柔和了下来。也是进来后,阿梨才发现,李玄长衫皱巴巴的,衣摆上更是灰扑扑的,面上也有些红,像是那种被日头晒伤的红。   “这是怎么了?”   阿梨要穿了鞋子下榻,却被李玄一句话给叫住了,道,“别忙活,我去换身衣裳再出来。”   阿梨只得隐下,等李玄洗漱了番,换了身衣裳出来后,阿梨才又问了遍,“不是说与大姐夫他们一起吗,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说罢,又催促冬珠去取晒伤的膏药来,洗了手,沾了药膏,一点点给李玄涂着。   李玄靠在枕上,仰着脸,方便阿梨在他面上涂药,清凉的药膏沁入肌肤,有些许的刺痛,他倒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睁着眼看阿梨,见她如玉般的耳垂,忽的便意动,一抬手把人搂怀里了,也就见岁岁还在,忍着没做其它的。   阿梨身子重,也不好挣扎,见李玄也没有其它的动作,便也由着他了,又问,“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怎么弄得啊?”   李玄侧过身,无奈一笑,道,“二姐夫真是记仇。”   不过昨夜那点小事,今日出门,周列便盯着他,非要与他骑马打猎,大热的天,足足晒了一整日,不过,他不好过,周列那头也没好到哪里去,那脸上红得比他还厉害。   提起二姐,阿梨立马想起了今早的事,便问,“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二姐要告病啊?”   李玄大大方方点头,又道,“她若不告病,我便告病,你留着照顾我,也不必去祖母那。”   阿梨才算明白了李玄所谓替她解决是这么个意思,但也懒得问了,仔仔细细替男人看了看脖子和后背,没发现晒伤的痕迹,才安了心,托腮道,“明日便要回侯府了。”   李玄坐起来,搂着阿梨的肩,温声道,“你日后还想回来,我陪你便是。”   这几日,他也发现了,阿梨在苏家,比在任何地方都要自在。 第109章   回到侯府, 没几日的功夫,阿梨便从婆母侯夫人那里得了个消息。   侯夫人说起时,她正带着岁岁在正院喝茶, 岁岁窝在祖母怀里, 正饶有兴致玩着侯夫人刚送的流苏簪子,缂丝的金簪, 簪头是簇铃兰花,模样小巧可人, 正适合岁岁这个年纪戴。   “我听老王妃道, 今岁陛下的生辰, 太后打算大办。宫里好些年没有什么喜事了, 倒也该热闹热闹。”侯夫人边替孙女戴上小簪子,边对阿梨道, “若是要大办,咱们婆媳俩自是要进宫的。只是如今天热,你肚子又这般老大, 到时候怕是受不起这折腾。”   阿梨倒不发愁,她觉得自己身子挺康健的, 倒没到那个地步, 但说到进宫, 她便有些发憷, 打心底里不乐意去那个地方。   但这事她愁也无用, 该进宫还得进, 也不能总是告病, 一回两回便罢了,次数多了,总归是不好。   从正院回了世安院, 一进门,便见李玄已经回来了,正靠坐在榻上,翻看着她随手摆在那里的话本。看他一身青绿长衫,应当是回来有一会儿,连衣裳都已经换了。   阿梨进去,在软榻边坐下。嬷嬷则抱着岁岁去洗漱了,小家伙在正院玩疯了,阿梨方才摸了一下,连里头的小衫都半湿了。   李玄抬眼,便见阿梨没什么精神似的,整个人怏怏的,还以为她如何了,放了书,去握她的手,温声问着,“怎么了?”另一只手便去摸她的额头。   阿梨微微仰着脸,将今日在正院那里得来的消息说了,末了才道,“每回入宫都要发生点什么事,我真是怕了。”   李玄闻言倒是笑了笑,“这事也值得你发愁?倒是确有这事,过几日怕是便要下旨了。不过你放心便是,我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去便是,出不了什么事。”   阿梨抬眼,“真的啊?”   李玄则笑,“自然是真的,我哄你做什么。你安心去便是,就是一顿宴而已。”   李玄说罢,便去拿小案上的核桃,剥出核桃肉来,时不时朝阿梨嘴里塞一块,等剥了四五个,便停了手,叫丫鬟进来收拾了。   阿梨被塞得腮帮子鼓鼓的,小松鼠似的嚼着,她怀着身子,每日又什么事都不用愁,只管吃吃喝喝,便长了些肉,脸也圆了几分,下巴也不如以前尖了,看上去反倒比平日稳重的模样小了几岁般。   李玄看着,不由得便心头发软,抬手替阿梨揉着后腰,他力道不轻不重,比没什么力气的丫鬟揉得舒服多了,又是特意和嬷嬷学过的手法,片刻的功夫,阿梨便舒服得钻进他的怀里去了,跟只猫儿似的。   “困了?”揉了有一会儿,李玄见怀里人没什么动静,温声开口问。   阿梨摇头,“还好,不是很困,白日里和岁岁睡了午觉的。”   李玄闻言便道,“那便不睡了,省得夜里睡不好。”顿了顿,还是怕阿梨睡着,索性便寻了个话题,问,“你身边那个叫冬珠的丫鬟,可许了人家了?”   阿梨一听这话,倒是来了精神,事关自己身边的丫鬟,她还是很关心的,“还没呢,你那有人?”   李玄嗯了声,道,“李福想替他儿子求了冬珠,我还没答应。眼下这时候,院里也不方便进新人,还是老人伺候着放心。好在你那丫鬟年纪也还不大。”   阿梨却没听见后半段,外院的管事她接触得不多,那什么李福,她并不认得,便问,“那李福儿子叫什么啊?生的什么模样?我找个机会问问冬珠,看她是想许给府里人,还是有别的打算……”   李玄只是随意找个话题,自不会关心妻子身边的丫鬟的婚嫁之事,对李福儿子自然更不清楚了。但见阿梨睡意全消,目的便也达成了,便也回了几句。   阿梨却对身边人很在意,但是就像李玄说的,如今世安院的确不方便进新人,少说这两年她是离不得冬珠的。这么一想,阿梨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耽误了冬珠,打定主意要给冬珠几个丫鬟的嫁妆准备得厚些。   不管外嫁还是留在府里,总不能让这些跟着自己,吃了亏。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很快太后的懿旨便下了,今日陛下的寿辰果然要大办,有品级的命妇都要入宫。   侯夫人提早便得了消息,此时准备起来倒是不慌不忙,等到真的进宫贺寿那一日,一家子倒是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的。   到了陛下生辰那日,阿梨起得很早,外头天还未亮,便被喊醒了,起来又是梳头发又是用早膳,踏出世安院的门时,也不过天色微明的时辰。   来到正院的正厅,便见侯夫人已经坐着等了,也是哈欠连天,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见了阿梨却是朝儿子道,“快扶你媳妇儿坐下,还得等会儿,人没到齐。”   这个没到齐,指的自然就是武安侯了。   过了会儿,武安侯便过来了。今日的武安侯倒是和平日不大一样,一身朝服,拾掇得十分齐整,站在武安侯夫人身边,看上去倒像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只是二人没什么眼神交流,侯夫人也只草草点了个头,连正眼都没给一个,便道,“走吧。”   阿梨要上前服侍婆母,侯夫人见状却是立马摆手了,直接道,“你顾着自己要紧,不用扶我。”说罢,还看向儿子,道,“三郎,你护着你媳妇儿些。今日这进宫的路指定是堵了,还不知要折腾多久。”   李玄应下,一家四口出了门,分别上来两辆马车。   马车慢悠悠动了起来,稳稳当当朝前驶去,赶车的车夫是好手,车子也只微微晃动着,并不厉害。   车厢里还铺了厚厚的垫子,阿梨犯困打了个哈欠,撩了车帘,看了眼前头长长的队伍,日头倒是升起来了,但进宫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取过鶴麾,披在阿梨肩上,又取了软枕,垫在腿上,朝阿梨道,“睡会儿吧,等进了宫我再喊你。一时半会儿还入不得宫。”   阿梨原就困,看了那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便更困了,索性便靠在李玄腿上,打算睡个回笼觉。 第110章   这一睡, 再被叫醒的时候,马车便都已经入了宫了。   阿梨起身,揉了揉眼睛, 面颊上睡得有些红, 迷迷瞪瞪要下马车,把在外等着的侯夫人吓得不轻, 一边伸手去接,一边连声道, “三郎, 快扶着点你媳妇儿!”   李玄自不是粗枝大叶的人, 一手紧紧护着阿梨的肩, 脚下步子迈得稳稳的,见阿梨下了马车, 脚落了地,站得稳稳当当的,才松了手。饶是如此, 侯夫人也被吓得不轻,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阿梨的胳膊, 后怕道, “你这孩子, 枉我平日里到处夸你稳重!等会儿你一步也不许离了我, 方才一条命差点都叫你吓没了。”   说罢, 也不等儿子说什么, 侯夫人便催促他, “同你父亲去便是,你媳妇儿这有我呢。”   正说话间,便见个嬷嬷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嬷嬷看上去四十有余的样子,穿着深蓝的宫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一眼看上去,便叫人觉得是个十分利索能干的。   嬷嬷走过来后,便道,“奴婢春和,见过侯夫人,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侯夫人倒没觉得奇怪,还以为春和嬷嬷是负责指引的宫人,虽以往指引的宫人多是小宫女,不会叫贵人跟前得用的嬷嬷来引路,可这次场合毕竟和以往不一样,宫中换了规矩也不无可能。   李玄没开口,恰好武安侯也走了过来,李玄便只朝阿梨点了点头,父子俩便一前一后朝朝臣宴席的前殿去了。   侯夫人目送儿子走远,朝春和嬷嬷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带路了。   春和嬷嬷便恭敬行了个礼,转过身时,却朝阿梨露出个十分和善的笑容,也没开口,旋即便转身,走在三步之外的一侧,在前引路。   阿梨被她那样一笑,倒是想起了之前马车上李玄说的话,说他提前打点安排好了,到时候入了宫,宫里人自然会给她行方便的。怕说的就是这位春和嬷嬷了……   婆媳二人随着嬷嬷朝前走,不多时便入了设宴的宫殿——万华殿。阿梨抬眼,三两下打量了万华殿内,处处金碧辉煌,无一处不彰显出皇家的气派和奢靡,连不起眼的帘子都用的琉璃珠串成,满殿明亮。这回的宴席,比起上回谢太后那一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和嬷嬷将二人领到坐席,便退到了一边,不忘规规矩矩说一声,“奴婢便在这里伺候,侯夫人与世子妃有什么只管吩咐。”   侯夫人点了点头,不忘搀着点阿梨,按了按那坐具,里头不知是不是缝了棉絮还是什么,十分柔软,侯夫人还有些惊讶,心道这回宫里这样仔细,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侯夫人也没多想,只当给自己省了事,若没这垫子,只一张坐席,她少不得还要打点了银子,让人去弄来。   侯夫人朝阿梨点点头,“坐罢。”   阿梨这才入了座,因是跪坐,膝盖一落下去,便觉出那底下绵软的触感,膝盖丁点不疼,只是跪坐的姿势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正这时,便察觉到屁股下被放了个垫子,阿梨一回头,便见还是那唤春和的嬷嬷。   春和嬷嬷倒是微微笑着,道,“世子妃身子重,这般能舒服些。”   阿梨谢过她,身子重心朝后沉了沉,果然舒服了许多,坐姿同旁人比看不出什么失礼的地方,小腹却不像方才那样被束缚着了。   满打满算,阿梨嫁进侯府还没一年,因而还算得上是新媳妇,进门不久便怀了身子,也还没如何出门交际过,正好赶上了这样的日子,侯夫人便有意将自家儿媳介绍给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夫人们。   侯夫人与各府夫人们打着招呼,彼此说笑寒暄着,气氛算得上其乐融融。   阿梨倒不必开口说什么,新媳妇惯是矜持的,婆母尚在,也轮不到她出面交际,只在一旁温顺娴静笑着,时不时嘴甜喊一喊人,便也足够了。   一圈下来,侯夫人口干舌燥,阿梨倒是还好,也不觉得累,替婆母倒了杯茶,递过去,柔声道,“您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侯夫人端起喝了一口,沁凉沁凉的茶水,暑热仿佛一下子消了一半,再一抬眼,见儿媳妇端端正正坐着呢,眉眼明媚,肌肤雪白,面上带着讨喜的笑容,那双眼睛也是认认真真朝她看着,盛满了关心,侯夫人心里顿时便跟涌上一股清甜的泉水般,浑身都舒坦了。   她不是没有儿媳,按规矩,柳姨娘所出的两个庶子,娶回来的媳妇,可不能喊柳姨娘作婆婆,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婆母。但侯夫人打心底不待见庶媳妇儿,连她们在跟前伺候都不乐意,更别提带出门交际引见了,故而从前到了这场合,她都是一人“单打独斗”,还是头一回有人跟着,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光是给她递杯茶,那滋味都和独自一人不一样了。   她日日盼着三郎娶妻,不就是念着这一日吗?   更何况,儿媳妇肚子还这么争气,进门没几个月就怀上了,这一胎落地若是个男娃,那她三郎可就算是儿女双全,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了。   侯夫人心里越想越美滋滋的,看阿梨的眼神都愈发柔和怜爱了,放下茶杯道,“等你这一胎生了,出了月子,便跟着学一学管家的事。这侯府日后总归是三郎的,你是他的妻,迟早要管家,趁我身子骨还利索,带一带你。”   阿梨听得惊讶,侯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放权的打算。但侯夫人其实还很年轻,她这样的年纪,在旁的府里,这般年纪的婆婆,正是牢牢捏着中馈不肯撒手的时候。   侯夫人见阿梨瞪大眼那惊讶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吓着了?叫你先学着而已,不会马上让你接过去的。就算你肯,我都不放心,怎么也得等孩子们大些。”   阿梨忙不迭点头,“嗯,我听您的,我也怕自己管不好。”   侯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哭笑不得,这孩子怎么这样实诚,还真就推脱上了,又故意拉了脸,强调道,“眼下管不好,我不怪你,你还年轻,我像你这个年纪,也是稀里糊涂,谁都有这个时候。但日后跟着学的时候,可不许偷懒,迟早要接过去的,不能总想着叫我这老婆子替你担着吧?”   阿梨这个性子,便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到对她好的,便下意识软了,闻言便软声道,“我都听您的,一定好好学。”   侯夫人本就是个没什么坏心的人,若真是个歹毒心思的人,府里柳姨娘的日子绝不会过得那样舒服,正室要是有意磋磨妾室,哪里还用得着忌惮什么,随意找个由头都能磋磨。但这么些年,除了不待见柳姨娘外,侯夫人还真没做过什么。   单是看这一点,也晓得侯夫人性子还是和善的。   且阿梨又是个为人真诚的,侯夫人起初心里那点小疙瘩,随着二人相处下来,早都烟消云散了。毕竟日久见人心。   这厢婆媳二人交心聊着,便听得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是太后并后宫几位娘娘来了。   阿梨跟着众人起身,屈膝行礼,便见谢太后带着宫妃们进了殿,入了座,众人才又坐了回去。   谢太后这回倒是没把心思放在阿梨身上,更未喊她到跟前说话,阿梨自然乐得清闲,抬起眼朝上首看了眼,看了一圈,并没看见谢贵妃,看来贵妃遭了皇帝厌弃的消息,只怕是真的了。   看了一眼,阿梨便收回了视线,宫里的事,与她是没什么干系的,谢太后也好,谢贵妃也好,都和她无关。   不多时,便开宴了,皇帝在前殿招待臣子,这边则是由太后坐镇,太后举杯,众人亦跟着恭贺陛下寿辰,满殿上百号人,交杯换盏,谈笑说话,好不热闹。   阿梨待了会儿,便被那酒味肉味熏得胃里有些翻涌了,面上也不由得露了几分。   侯夫人见状,忙替她拍着背,倒是那春和嬷嬷,见状上前一步,蹲下身道,“奴婢扶世子妃出去吹吹风。”说罢,又朝侯夫人道,“侯夫人放心,世子叮嘱过奴婢。”   侯夫人原本还不放心,一听这话,安心了些,又握了握阿梨的手,道,“那你出去走走。”   侯夫人到底不适合离席,阿梨一走,她再走,这里便空了,太过明显,留她在这里,有点什么事,她也能替阿梨说几句。   阿梨闻言颔首,起身随着嬷嬷出了万华殿正殿,自然不会走远,只在没什么人的地方走一走。   万华殿很大,前朝时候是秀女住的地方,故而房舍很多,一眼望不到头,后来又经了几轮修缮,越发雅致起来,西侧临着个月华湖,湖上风拂过来,有几分清冷冷的湿润,吹得人十分舒服。   阿梨顿时觉得舒服多了,春和嬷嬷扶着她,边朝阴凉处走,边陪着说话,她也不说什么宫中秘闻,只说些趣事,声音十分柔和,说话时娓娓道来,叫人听得很轻松。   走了会儿,觉得舒服多了,阿梨便道回去罢。   两人便回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朝回走,走过回廊时,便见回廊尽头忽的走过来几个开路的小太监,阿梨正一愣,还没来得及避一避,便见一抹明黄,忙不迭退到了一边,然后将膝盖弯了下去。   那明黄很快便到了跟前,却没一闪而过,而是在她跟前停住了。   阿梨这下更不敢抬头了,规规矩矩屈着膝盖,恭恭敬敬道,“臣妇见过陛下。”   “起身吧。”皇帝语气波澜不惊道。   阿梨起身,也不敢胡乱抬头,想着陛下应当很快就走了,又朝旁边再退了一退,给皇帝让路。却听得皇帝忽然开口,话不是朝她说的,“这便是你新进门的妻子吧?”   阿梨一怔,便听到了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七上八下的心顿时落了地。   跟在皇帝身后的李玄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臣的妻子苏氏。”说罢,走到阿梨身边,与她并肩站着,行动之间,轻轻碰了碰阿梨的手背,只是一下,却让阿梨顿时便安了心,略有些紧张的神情,也下意识缓和了下来。   皇帝看在心里,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虽说怕吓着女儿,喊李玄陪着过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可真看见女儿不亲自己,反倒亲个外人,皇帝心里又别扭了。   但要怪女儿,他这个当爹的又不舍得,只在心里暗暗又给李玄记了一笔。加上上次被算计的那一笔,这已经是第二笔了。   皇帝咳了声,绞尽脑汁学着做一个平易近人的皇帝,关心了臣子几句,试图与女儿热络说上几句话,但很显然,效果甚微,敢和皇帝道家常的人,怕是还没出生,寥寥几句,便都没了下文了。   好在有李玄从中调和,阿梨倒也开了几回口,只是她到底有些拘谨,便是开了口,也都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皇帝也明白这种事急不得,满打满算,这是父女第二次见面,便是几个在宫里长大的公主,也都少有不怕他的,更别提撒娇或是如何,故而皇帝虽失落,却也没表现出来。   过了会儿,皇帝便叫李玄不必跟着了,自己则移步去了万华殿。   他一走,阿梨却是松了好大一口气,春和嬷嬷见夫妻二人似有话说,便十分识趣走远了些。   四下无人,阿梨才敢开口,“你怎么跟着陛下过来了?”   李玄则道,“有个案子,要与陛下禀报。”   阿梨闻言倒没多想,她也不懂这些,只有点感慨道,“陛下真是日理万机,连生辰这天都不得闲。”   李玄没接这话,和阿梨相携朝前走着,“方才吓着了?”   阿梨认真想了想,反应却出乎李玄意料之外,只见她摇了摇头,道,“其实也还好,好像也不是特别害怕。我总感觉,陛下方才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和气的。”说着,压低声音,小声道,“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吓人。”   上回见皇帝,毕竟没说上几句话,多是听太后和陛下在说,她没什么太深的影响。后来则是父兄相继入狱,她日日担惊受怕,不由得在心里把陛下想象成了一开口就要砍人脑袋的君主,总之怎么吓人怎么想。   这一回真见了面,倒觉得不是那么吓人了。   阿梨想了想,给自己这种心理变化,找了个理由,道,“兴许是陛下格外看重你,便对我也和气了些。这叫礼贤下士,爱屋及乌对不对?”   李玄听得好笑,心道,就算真的是爱屋及乌,那“屋”也不该是他,而是阿梨才是。   且还是个金屋,生怕磕着碰着的那种。 第111章   因在宫中, 到底不是在家里,两人也只是寥寥说了几句话,阿梨便随着春和嬷嬷回了万华殿, 不知为何, 陛下还未到正殿,连方才还在的谢太后, 也一并不见了人影,其他人倒是一如既往交杯换盏, 谈笑寒暄着。   阿梨入席, 侯夫人便结束了与旁人的谈话, 转过脸来看阿梨, “可舒服些了?”   阿梨颔首,含笑道, “您不必担心我,我好多了。”   侯夫人瞧了眼阿梨的脸色,果真不似方才那般小脸惨白, 心下略安,人是她带进宫的, 自然不能在她手里出什么差错。抬手拍拍阿梨的手背, 低声道, “再忍一忍, 等各宫娘娘献完礼, 就能自在些了。”   阿梨乖顺点头, 轻声应下。   婆媳俩正头碰头说着话, 却听得四周蓦地一静,阿梨抬起眼,便见太后与陛下从殿外回来了, 母子俩一前一后,中间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谢太后保养得当的面上,隐隐有几分不快之色。   谢太后这幅模样,原本还说笑着的众人俱噤声,更有人在心中猜想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之间,难道起了什么龃龉?   皇帝面上却并无异色,一如既往是那副模样,坐下后,便轮到各宫娘娘上前献礼了。   原本这样的场合,自然是谢贵妃打头阵,可谢贵妃如今遭了陛下厌弃,失了势,连出现在这宴席的资格都没有了,引人注目的,则成了几位诞下皇子皇女的妃嫔了。   其中,又以大皇子生母德妃,二皇子生母贤妃,三皇子生母章妃最为显眼。   德妃瞥了眼一侧的贤章二妃,见二人俱不敢与自己相争,眼里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旋即上前,柔声道,“臣妾恭贺陛下圣体康健,国运昌隆……”   一长串的贺词说罢,德妃停下后,身后嬷嬷便上前几步,躬身将手里捧着的物事呈于德妃。   德妃掀了上头的红布,露出底下一盘稻种,道,“数年前,桢儿得知陛下怜百姓忍饥,为陛下爱民如子之心动然,日夜难眠,身为人子,不能为陛下分忧,身为人臣,不能为陛下尽忠。桢儿心中愧然,故遣人去寻民间寻了耕种能人,栽培数年,经过数轮甄选,育出良种,可比寻常粮种增产三分。臣妾今日偷个懒,便借花献佛,以此恭贺陛下千秋。”   德妃这一番话,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寥寥几句话,便把大皇子的孝顺和聪慧,展现得淋漓尽致。   连谢太后亦有些动容,颔首道,“桢儿是个孝顺的,知道为父皇分忧,便是这番心意,便十分难得了。皇帝可要好生赏一赏桢儿才是。”   皇帝闻言倒是一笑,捧起一把稻种,捧在掌心,细细看了会儿,叫人收起,才笑着道,“的确难得,民以食为天,若是这稻种真能推广,桢儿倒是立了大功了。”   德妃听了这话,自是得意洋洋,强忍着笑意,谢过皇帝,才退了回去。   身为有子的妃嫔,再争宠就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圣宠了,宫中没有皇后,便无嫡子,她的桢儿居长,凭何不能争一争?从前谢太后一心扶持谢贵妃,有这姑侄二人,她只能韬光养晦,如今谢贵妃失势,太后亦不似从前护着谢贵妃,她自然要为儿子争!   德妃之后,便轮到了贤妃。   贤妃倒不似德妃那般高调,只不过二人倒似心有灵犀般,俱借儿子的名义送了贺礼,贤妃送上的是二皇子亲手抄写的佛经,厚厚的一大卷,字小得犹如蚂蚁般,怕是最少也要抄上一个多月。   若说德妃把心思放在一个“能”字上,贤妃则把重点放在“孝”字上。   谢太后对佛经倒是更为感兴趣,叫到身边,翻了几页,才感慨道,“桓儿这一手字,倒是得了陛下真传。”   说罢,又指了指上头那个“谒”字,道,“这个谒字,同皇帝写的一模一样。”   贤妃含笑接话,“皇子们的学问,都是陛下亲力亲为,亲自教导的。桓儿不如大皇子那般聪慧,能为陛下分忧,也只能想到这蠢法子,来为陛下祈福,盼着陛下圣体康健,寿与天齐。”   原本这话并无什么,还夸了大皇子聪慧,可有二皇子这“愚孝”一衬,前头口口声声要为陛下分忧的德妃,便有那么点站不住了,面上的笑还挂着,可心里却是笑不出了。   贤妃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二皇子一心盼着陛下康健长寿,她儿子便是居心叵测,盼着从皇帝手里夺权了?谁还不知道谁啊,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德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在心里将贤妃翻来覆去骂了几遍,面上倒还端着和善的笑容,甚至转过脸,一副大度模样,与一旁无子的妃嫔含笑道,“二皇子果真是纯孝……”   二妃之间的暗潮涌动,众人自然看得出端倪,俱在感慨,倒是贤妃棋高一着了,老子生辰,儿子孝顺可比出息重要多了。陛下正值壮年,底下儿子再出息,还能越过皇帝不成?   倒是贤妃这步棋,走对了!   众人俱在心中这般想,此时终于轮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章妃了。   说起章妃,却颇有些不起眼了,身世在后宫中只能是末流,皇帝与先帝不同,一贯不碰宫女,后宫之中的妃嫔,除了做太子时纳的,其他的俱是正经选秀入宫的。故而家世一般都不会太差,但章妃在其中却算得上是末流的,父亲还是近年才提了一级,勉强能给皇帝递折子。   章妃容貌倒是秀丽,但也算不上倾国之色,真要论起来,好些低位妃嫔都比她胜出几分。但她肚子争气,生了一儿,靠着育嗣之功,她这妃位倒是坐稳了。   章妃送的礼,和她的人一样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但也着实找不出什么新意,也不似前头德妃贤妃那般,借着儿子的名义,纯粹就是自己给皇帝送了份贺礼,一双靴子,倒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德妃贤妃原本也没把注意力放在章妃身上,此时看她拿出来的贺礼,更是不以为意。   德妃撇嘴,心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般小家子气。就算生了皇子,也依旧是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贤妃倒是含着笑,虽不把章妃与三皇子当一回事,但章妃这般做派,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德贤二妃各怀心思,谢太后也不似方才那般表现出喜欢之意,只淡淡看了眼,连口也未开,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章妃顶着妃嫔们的目光,微微低了头。   连底下坐着的阿梨,都有些为这位章妃娘娘觉得尴尬,她对三皇子印象很好,便对章妃也不由自主有些好感。   这时,上首的皇帝却开了口,沉吟道,“呈上来给朕看看。”   这话一出,太监便立即下去了,将那靴子捧到了皇帝面前,皇帝看了几眼,淡淡地开口,“章妃用心了。”   这话一出,原本等着看章妃笑话的妃嫔们都一呆,德妃贤妃更是脸都绷紧了,陛下这话听上去寻常,可三人呈上贺礼,只有章妃一人得了这句“用心了”,难道陛下是怪罪她们没有用心吗?   但要说用心,二人自问还真没有,她们呈上的礼都是替儿子呈的,便是用心,那心思也是皇子的。   圣心难测,宫中女子哪一个不是把皇帝一句话翻来覆去琢磨的,德贤二妃心里都暗叫不好,只怕自己操之过急,倒是让章妃捡了便宜了。   但抬眼看看皇帝,却又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按下心中慌乱。   章妃过后,便轮到其他几位妃嫔,后宫人不并不算多,加之太后和皇帝都没怎么开口,不多时便结束了。   皇帝没再停留,起身离了万华殿,众人亦跟着起身恭送皇帝。   皇帝一走,这宴席的流程基本便算结束了,阿梨也无需在正殿拘着了,与婆母一同出了正殿,来到偏殿休息。   偏殿中并没什么人,清静了不少,宫女端了茶水上来,阿梨原本要让宫女换白水来,她眼下却是不能喝茶水的,还没说出口,却见那茶碗中的水,却是清澈透明的白水,并无茶色。   那宫女见阿梨看,便道,“春和嬷嬷吩咐奴婢,让奴婢给世子妃送茶时,换成温水。”   阿梨微微点头,在偏殿坐了会儿,侯夫人见春和嬷嬷一直在,便起身要回正殿,又对阿梨道,“你安心在这歇着便是,有什么事便叫人来与我说。”   阿梨起身送侯夫人离开,刚坐下,还没一刻钟,便见偏殿又进来了一人。   不是旁人,正是刚才出了风头的章妃。   阿梨忙起身要行礼,“见过娘娘——”   章妃倒不大习惯旁人行礼的样子,上前一步,道,“不必多礼,你身子重,快起来吧。”   阿梨依旧把礼给行全了,才起身,道,“谢娘娘。”   章妃不着痕迹打量着面前的阿梨,从眉眼到身形,倒是在心里感慨,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身上又无那种矜傲之气,气质温和,难怪自家儿子总是和她念叨苏家姐姐。   她也知道自家儿子与大皇子二皇子不亲近,时不时还要挨些欺负,但她没什么本事,家世也就那样,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时间久了,儿子便再也不和她说那些事了,小小年纪便沉稳规矩,倒是近来,她没少从儿子口中听到武安侯世子李玄的名字,说世子学问好,说世子脾气好,说世子妃苏姐姐如何如何……   听得多了,章妃自然对夫妻二人生出好感了。 第112章   章妃原就是与人为善的性情, 又因家世不显,在宫中越发小心翼翼,偏儿子生来有过目不忘之才, 她便越发谨慎小心, 莫说与德妃贤妃争个高低,便是对低微妃嫔, 也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对着阿梨,她亦是一样, 也不因阿梨年纪轻轻, 便小看了她, 和和气气与她说着话, 见她大着肚子,又问她几个月了。   阿梨回话, “已经五个月了。”   章妃自己也是怀过孩子的,看那肚子也猜得出些,闻言道, “那应当是冬天生产,到时候坐月子也能松快些。我生枢儿便是在夏天, 正当当的七月, 天热得不行, 一动不动坐屋里都得淌汗。枢儿也是, 小孩儿皮肉又嫩, 长了一身的痱子, 可跟个丑猴儿似的……”   章妃自己说着, 禁不住笑起来。   阿梨见她这般和善,心里更生出些好感来,二人聊了会儿, 其实多是章妃在说,阿梨只是听着。   宫中女子大约都是孤寂的,虽是满宫都是女子,可除了宫女嬷嬷,便是妃嫔。宫女嬷嬷是下人,宫里规矩大,能说的不多。至于妃嫔,大家都是皇帝的妻妾,不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便算不错了,做姐妹那纯粹是天方夜谭。尤其是章妃这种,膝下有个皇子的,旁人更躲得远远的,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站队”,成了三皇子一党了。   故而章妃着实有些时候没人说话了,一说起来便停不下来,直说得口干舌燥了,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一笑,抿了口茶道,“为难你耐着性子听我说这些了,都是些没意思的闲话。”   阿梨摇摇头,诚恳道,“娘娘说的都是过来人的经验,臣妇听着并不觉得无聊。还要谢娘娘肯教导我。”   阿梨生岁岁的时候,其实多多少少是有些稀里糊涂的,她那时候在苏州,没那个条件讲究什么,秦家兄妹好心照顾她,她更不会没什么眼色再提什么,基本都是浑浑噩噩便昏过去了,。   也幸好岁岁知道心疼她,在肚子里便不折腾她,出生后更乖得不行,让阿梨省了不少心思,但要说经验,还真的没学到什么。   宫里养孩子自然是比外头精细许多的,尤其章妃更是个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人,说起养孩子时,头头是道,连眼里都放着光,看起来倒和方才在正殿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章妃听罢,便十分高兴,连连摆手道,“谈不上什么教导,你不嫌烦就好。”   章妃大抵许久没人这般陪着说话了,且阿梨又最擅长陪长辈说话,她的话不多,但每每回的一句都不会是随意糊弄的话,语气又真切,眼睛又盯着说话人看,面上还带着讨喜的笑容,叫人简直沉浸在那双笑意浓浓的笑眼中,难以自拔。   章妃颇有些“一吐为快”的舒爽,直到嬷嬷进来请她们回正殿,说快散宴了,章妃才意犹未尽停住了话。   阿梨送走章妃,回到正殿,不多时,便散宴了,阿梨跟着侯夫人一起告别众位官眷,才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世安院,阿梨揉了揉发酸的脖子,便迫不及待叫冬珠和云润替她拆了头发。等换了干净清凉的衣裳,阿梨坐在小榻上,才有种“又活过来了”的感觉。   出门太累了,尤其是去宫里,她还算好的,有婆婆心疼,处处照顾着,还有个办事利索的春和嬷嬷,她皱皱眉头,连止吐的药囊都能想法子弄来。但饶是如此,阿梨还是把进宫当成了一桩极累的差事。   阿梨这般想着,便昏昏欲睡有些犯困,早上起得太早了,现下就困得不行了,靠在软靠枕上,便昏昏欲睡闭了眼。   李玄回来时,瞧见的便是阿梨在小榻上睡得香甜的模样,唇边便不由自主带了点笑,悄无声息去内间换了身衣裳,在小榻边寻了位置坐下,也不弄醒阿梨,随手取了本书翻着看。   等阿梨一觉睡醒,屋里都点起了蜡烛了,阿梨刚睡醒还有些懵,望了望看书的李玄,后知后觉坐起来,揉了揉发涩的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李玄抬手拉了薄被过来,搭在阿梨腿上,温声道,“没多久。你们那头宴散了后,前朝的便也差不多便散了。”说罢,看阿梨一脸倦容,道,“先别睡了,等会儿该用晚膳了。”   阿梨点点头,懒洋洋靠进李玄怀里,想起白日里在宫里的事便问,“春和嬷嬷是你安排的吗?”   李玄颔首,道,“嗯。”顿了顿,边垂下眼眸,看了眼阿梨露在外头的脚。阿梨一双脚很精致,她还是小时候养在薛家的时候干了些粗活,后来进了侯府,便一直是养着的,到如今浑身上下都养得娇娇的,脚丫子看上去软绵绵、肉呼呼的。   “那春和嬷嬷你觉得如何,若是好,到时候便要回家里来。她之前照顾过皇子,正好照顾咱们儿子。”李玄说着,示意阿梨把脚伸过来。   阿梨乖乖将脚递过去,想了想道,“她若是肯来,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过,她未必愿意出宫伺候吧?”   李玄捏了捏阿梨的脚丫子,果真软绵绵的,便从小榻上的桌案抽屉里取了瓶软膏出来,在手心化开后,顺着摸上去,替阿梨揉着有些浮肿的小腿,边道,“有什么不乐意的?宫里这个年纪的嬷嬷,都想着出宫。宫里又没人给她养老。”   阿梨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又道,“今日我在宫里和章妃娘娘说上话了。”   李玄闻言倒是抬头,抽空看了阿梨一眼,手上动作倒是没停。   阿梨接着道,“章妃娘娘挺和气的,不过我想,能养出三皇子那样的好孩子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人才是。我之前听你说,三皇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刚才坐马车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咱们的孩子还是笨些好,笨的惹人疼。”   李玄听得失笑,“哪里听来的歪理?”   阿梨眨眨眼,“我瞧岁岁便挺呆的,你还不是特别疼她?万一儿子太聪明了,你对他肯定寄予厚望,格外严厉些,那他和姐姐一比,压力多大啊,还不如笨一些,呆一点。”   李玄听到这里,算是明白阿梨的意思了,合着是替儿子打抱不平呢,他是提过几回,若阿梨这一胎是儿子的话,教养上要严厉几分。阿梨听了便说他重女轻男,对儿子太严苛了,还一本正经说这样不好。   但他还真没觉得自己过分,他本来就疼岁岁些,这是没法子的事,谁叫岁岁跟着阿梨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再说了,女儿多疼些,怎么都是应该的。儿子麽,该摔打摔打,不严厉怎么成才?   李玄也不戳穿阿梨这暗戳戳的小心思,只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旋即慢声道,“若是个呆的,那我便更要严厉些才行。民间不是有句俗语,笨鸟先飞。儿子若是只笨鸟,那也只有我这个当爹的,多费些心思了,该用家规便用家规。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才——”   话未说完,便见阿梨气恼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李玄!”   李玄忍不住笑,替妻子揉腿的动作没停,一边无辜抬脸,“怎么了?动作重了,弄疼你了?”   阿梨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关心给堵了回去,脾气也不好发了,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严厉便算了,不许打孩子。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费尽千难万险才生下来的,你不许那么欺负人!生孩子多辛苦啊,你又没生过……”   李玄见阿梨真委屈上了,便不舍得逗她了,帮阿梨把卷着的裤腿放下了,好声好气哄她,“我自然知道你的辛苦,不会打他的。”顿了顿,补了句,“我尽量,他若真的不学好,我总不能不管吧?”   阿梨瞥了许诺的李玄一眼,小声肯定道,“才不会不学好,他肯定很乖的!和岁岁一样!”   李玄见阿梨那副护崽的样子,想笑得不行,偏还要憋着,点头道,“没错,你生的,自然都是好的。”   侯府里,夫妻俩正气氛融洽讨论着孩子的教养问题,此时的皇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寿辰当晚,不似以往独宿在太极殿,而是去了章妃处。旁人如何作想尚不知道,可德妃贤妃却是气得绞烂了不知多少帕子。   皇帝崇俭,后宫众人便也跟着有样学样,故而什么瓶瓶罐罐的大家伙,德妃和贤妃是不敢砸的,也就帕子不起眼又耐折腾,绞烂了也没人问起。   但章妃宫内,还真不似众人想得那般气氛融洽,更无半点旖旎春色,皇帝进了殿,就大爷似的坐下了。   章妃捧着茶,跟个小宫女似的,在一旁伺候着,连坐都不敢坐,更别提开口和皇帝说几句话了,简直犹如哑巴了似的,仿佛白日里抓着阿梨说话的那人不是她一样。   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陛下,您喝茶。”   皇帝端坐着,接了茶,嗯了声,没喝,直接给搁一边了,又看了眼章妃,道,“朕听说,你白日里和武安侯府世子妃聊得十分投机?”   章妃被问得紧张了一下,心里顿时想了一大堆,总感觉陛下话里有话,偏她也琢磨不出来,便只得老老实实道,“是聊了会儿,臣妾觉得和那位世子妃颇为投缘。”   皇帝嗯了声,又不作声了。   章妃实在猜不透皇帝的心思,正想着小心翼翼抬眼看皇帝一眼,却忽的听皇帝道,“朕打算重用武安侯世子,苏氏那里,你若是觉得投缘,便结交着就是。”   章妃一听皇帝没训斥自己,二话不说应下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皇帝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便是。连声道,“臣妾记下了。”   皇帝又看了眼章妃一眼。章妃这性子,说好听是谨慎,说难听就是胆小,他说往东,章妃绝不敢往西,还恨不得往东走个百步才算完事。   他虽不喜章妃性子,但站在皇帝的角度,有这样的后妃还是省了不少事。   皇帝想着,便垂了眼,若当年太后是这般性子,他便不会……   罢了,再想那些又有什么用,皇帝抛开那些念头,起身朝章妃颔首,“朕走了,不必送,你早点歇吧。”   章妃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目送皇帝出去了。 第113章   同夜, 谢贵妃宫殿内一如既往的冷清,甚至比以往更显得冷寂些。   谢云怜坐在屋里,侧目看着黑黢黢的窗外, 神情淡淡的, 看不出什么情绪。   宫女春柳小心翼翼进来。如今这宫里已经没什么伺候的宫女了,自打贵妃失势, 被幽禁之后,有本事的都想法子, 调去别地伺候了, 剩下的不是贵妃原先的心腹, 便是如春柳这般既没背景又没门路的。   春柳抬起眼, 悄悄打量了一眼坐在窗户边的贵妃,只见贵妃只穿了身淡青的襦裙, 单薄的衣衫被夜风吹得扬起,面上脂粉未施,看上去有一种凄冷的美。春柳没念过什么书, 说不上来,只觉得贵妃很美, 心里又忍不住觉得, 贵妃真是可怜。陛下怎么会不喜欢贵妃呢, 贵妃虽然人冷冷的, 却并不打骂她们的。   不过主子之间的事, 哪里轮得到她们当下人的操心, 贵妃就算失了圣宠, 也依旧好吃好喝着呢,除了出不了门,也并没吃什么苦头, 总好过她们这些一日熬过一日的宫女好。   这般想着,春柳也觉得自己委实想多了,收了心思,小心开了口,“娘娘,叫膳吗?”   谢云怜嗯了声,并未开口。春柳也伺候了有几日了,知道这位主子是什么脾性,乖乖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功夫,晚膳便送上来了。三荤两素一汤,该有的都有的,一眼看过去,卖相也还算不错,也并不是什么残羹冷炙,冒着白白的热气。   即使谢云怜失宠已成定局,可她毕竟与太后同出一族,御膳房还不敢动什么手脚。但这是春柳的想法,她是未曾看过贵妃从前过的日子。   一旁伺候的嬷嬷看了眼送上来的晚膳,脸蓦地便沉了下来,低声道,“这些子小人,惯会踩低拜高……”说着,又瞥了眼谢贵妃神色,见她神情淡淡的,面上不见悲喜,唯恐她生气,便低声劝道,“娘娘别与这等子瞎眼奴才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谢云怜扯了扯嘴角,道,“他们瞎?最不瞎的便是他们了。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嬷嬷宫女也知道谢云怜心情不好,默不作声便退了下去。   谢云怜静静看着那桌上的晚膳,热菜热饭渐渐成了残羹冷炙,谢云怜面上神色也从淡淡转为阴冷,她忽的动了筷子,夹了一筷子凉透了的炒芦笋,塞进嘴里,凉透了的猪油变为白白的一层,黏在芦笋上,口感既黏腻又恶心。   她麻木嚼着口里的芦笋,想起年幼时的那些记忆。   记得有一年,谢家设宴,她与几个来赴宴的小娘子吵起来了,其实现在想起来,她愣是记不住当初因什么起了口舌之争,应当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那个年纪时,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也成了什么要紧的事,争执过后便推搡起来了,她自小力气比旁人大些,推得其中一人一头撞在假山石上,破了皮,流了血,肿了好大一个包。其实小娘子吵闹推搡,并不是什么大事,可那头是个金贵的嫡女,又受了伤,她便遭了秧,被还在世的老祖宗罚了跪。因她是庶女,不配去祠堂跪,便跪在人来人往的正院外头。   来来往往都是人,要跪十二个时辰,且不许她用水用食。她饿得饥肠辘辘,到了夜里,盯着她的嬷嬷都犯困打起了瞌睡,谢云珠便悄悄地来了。   谢云珠自小被当成未来的太子妃养的,小小年纪便端庄稳重,规矩学得比谁都好,从来不会犯错。但这样从不犯错的谢云珠,却违背了老祖宗的命令,悄悄来给她送吃的了。也不知她如何弄来的,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馒头,掰开了夹着满满的肉。   她那时候饿得狠了,大口大口咬着,不知道谢云珠是怎么瞒着其他人过来的,馒头里的肉其实都凉透了,泛着层白花花的猪油。但她那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吃得很香,哪怕后来第二日便坏了肚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养好。   其实,谢云珠待她挺好的,她从来都算得上是个好嫡姐,只是,她做不了好妹妹而已。   她嫉妒得要死,谢云珠对她越好,她越嫉妒,难以抑制的嫉妒。   就像生她的那个女人说的,她骨子里就是恶人,生下来就是白眼狼。她这样的人,死了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吧?   谢云怜放空思绪,胡乱想着,一口一口咽下那凉透了的饭粒,这些年早已被养得娇气的嗓子,艰难咽着,饭粒犹如粗糙的沙石一般,难以下咽,却都被她一口一口吃尽了。   谢云怜放下空了的碗,丢下筷子,怔怔发着呆,殿里殿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冷清得可怕。   她忽的伸出手,拽过放在一边的食盒,垂眼看了良久,手缓缓的伸进去。原本平平无奇的食盒,被她抽出一个夹层,那夹层很薄,薄到要用指甲狠狠扣着,才能拉出来。   从夹层中取出一张纸,谢云怜无视了自己折断了的指甲,垂眼缓缓将那纸展开,铺在桌案上,一个字一个字扫过去。   她绝不会认命。   当年的事情,迟早会被翻出来,皇帝对她没有半分旧情,谢太后和谢家早就把她做了弃子,更不可能救她,与其坐以待毙等死,不如搏一把。这般便是输了,她也认了。   ……   自从皇帝寿辰过后,京城平静了好些日子,阿梨依旧如以前一般,白日里陪着侯夫人,也渐渐开始跟着学管家的事情。   倒是李玄,多了桩差事,大理寺少卿之外,又领了教导皇子习律法的差事。   再便是阿梨的父亲,苏阁老朝皇帝递了致仕的折子,才递上去,便被退了回来,皇帝没答允,隔日朝堂之上,又把这事拿出来说了,态度坚决,苏隐甫致仕一事,便又那样搁置了。   但经了这一遭,苏隐甫在仕途上倒并无什么野心了,他本就不是有野心的人,且做到首辅,再朝上走其实也没什么晋升的空间了。   阿梨是明白自家爹爹的想法的,也问过李玄,陛下怎么忽的不肯放人了?   李玄看了眼替自己解扣子的妻子,抬手将人拥进怀里,低声道,“陛下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不过岳父一走,内阁便只剩次甫一人做大了,陛下兴许是不愿意如此吧。”   李玄嘴上说不清楚,猜不透,实则心里比谁都明白,皇帝偏要留着苏隐甫,一是苏隐甫刚出狱不久,若此时允他致仕,只怕伤了文官的心,索性便摆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二么,则是因为阿梨的缘故。   皇帝虽被他忽悠得没急着认亲,但那是因为阿梨如今怀着孕,皇帝不敢冒这个险。但这不代表皇帝能忍得了一辈子,李玄心里也明白,阿梨认亲是迟早的事。   若等认了亲,再回过头来看,皇帝对苏隐甫这般不留情面,皇帝只怕女儿会怪自己,故而非要装出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但这些话,李玄自然不会和阿梨说,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阿梨平平安安生产,旁的事,一概都能朝后放一放。   京城一派平静,西北那头却是忽的冒了点动静,倒也不算大事,每年西北都会受外族侵扰,今年动静似乎比以往要大一些。   朝中讨论了一番后,倒是选出了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那便是才恢复身份的厉追。   厉追领了圣旨,要领兵去西北,阿梨便特意赶去送他。   马车追着出了城,到了郊外的十里亭,厉追终于不肯叫家人继续跟着了,翻身下马,抛了缰绳,大步走了过来,示意车夫停下。   阿梨撩了帘子,便见兄长面上笑着,眼里是一如既往的疼爱,手伸了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阿梨乖乖点头。今日爹爹另还有正事,没亲自过来,马车里便也只有阿梨和李玄。   阿梨点过头,轻声道,“兄长一切小心。”   厉追颔首,“我知道,我都打了多长时间的仗了,你不用担心我。”说罢,看向李玄,冲他微微颔首,道,“上回向借了世子一样物件,还未归还,世子可方便随我去取?”   李玄闻言挑眉,旋即颔首,下了马车。   二人便朝前走去,边走,厉追便开了口,低声道,“我不在京中,有一人,你要格外注意。”   李玄抬眼,便听厉追继续说道,“薛蛟如今虽没了动静,可他不是个轻易认命的人,唯恐还有后手。他对阿沅,颇有些痴狂,我与此人共事过,他的行事,非常人所能理解,并不会因为阿沅嫁你为妻,便肯死心了。你要当心薛蛟。”   李玄应下,“多谢舅兄提醒。”   厉追便不再磨蹭,翻身上了马,朝身后那座繁华的京城看了一眼,扬声道,“世子不必送了,带阿沅回去吧,我这便走了。”   说罢,朝李玄爽朗一笑,拱手道,“从前诸事,多有得罪,世子见谅。”   厉追说的是李玄和阿梨成亲前的那些事,李玄自然也清楚,闻言也是回了个礼,道,“舅兄此去,一路平安,大战告捷,届时舅兄凯旋,定备下好酒,与舅兄饮个痛快,一醉方休。”   二人彼此一笑,倒是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快意。   厉追扬眉一笑,踢了踢胯下马腹,朗声道,“走了,不必相送。”   说罢,便策马奔了出去,厉追遥目望去,仿佛越过了京郊的山山水水,看见了西北遍天的黄沙,遍地的荒漠。   比起繁华的京城,他永远更爱西北,那是他父亲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地方,父亲豁出命去守护那里的百姓。即便是父亲蒙冤的那些年,西北百姓亦偷偷建了功德庙、长生庙。   君王无心,百姓却不是如此。   ……   送走兄长,阿梨手头便多了桩事,当年厉家出事之后,将军府没了主人,不久便被分给另一个姓赵的官员了。后来那家人外派,宅子便空了下来,后来皇帝便下了圣旨,又重新把将军府给了厉追。   但那宅子荒了多年,要费一番功夫修缮才行,原本这事该由嫂嫂来操持,但兄长还未娶妻,阿梨只得顶上,暂时替他操持修缮之事了。   不过也无需她太费心,叛国一案翻案后,原本那些将军府上的旧仆回来了不少,都说感念将军夫人当年待他们的恩情,主动要回来伺候。其中便有将军府原本的老管家,走路都颤颤巍巍了,却拍着胸脯说自己行。   阿梨看了看老管家那花白的头发,属实有些不大放心,但也不好打击对方的一片忠心,便还是点了头,又给他派了个年轻小厮,跑跑腿帮帮忙什么的。   老管家听完,非要跪下给阿梨磕头,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哭着替自家少爷谢苏家的恩情。   阿梨忙叫人扶他,又叮嘱冬珠让人好生送回将军府去了,老管家这老胳膊老腿的,她还真怕他摔了。   吩咐罢,阿梨又看向那老管家,好声好气道,“您老要保重身子,兄长如今不在京里,我又身子不方便,将军府修缮的事,大部分要落到您肩上。宁可慢慢来,也不能把身子忙坏了,您倒下了,可没第二个人顶上了。兄长既然留了话,说最好是恢复原貌,那还得劳您多费心了。”   老管家一听,顿时感觉浑身充满了劲儿,拍着胸脯道,“世子妃放心,有老奴盯着,一草一木都错不了。当年将军和将军夫人在世,一草一木都是老奴叫人布置的!”   阿梨含笑应下,叫人送老管家出门,一再叮嘱要送到地方才行。   可才给岁岁剥了个橘子的功夫,便见送人出去的冬珠回来了,一脸无奈道,“老管家非说自己身子硬挺着,不让送,轿子也不肯走,拔腿就跑了。”   冬珠说得一脸无奈,显然也是没见过这么固执的老爷子了没,刚才她一撒手,人就没了,把她吓得不轻。   阿梨闻言也是摆手,“那便算了,由着他去吧。”   过了几日,老管家便来了侯府,递了账册上来,用的木材人工费用什么的,阿梨草草扫了一眼。她如今也跟着管家了,不似从前那样不知柴米油盐贵,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价位的,看了眼便纳闷了,“怎么这样便宜?”   老管家正等着她问呢,立马便答了话,道,“世子妃放心,老奴不敢打着将军的名头去行坑蒙拐骗之事。只是那些商户一听是将军府修缮宅子用,都不肯收钱,个个都说将军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却蒙冤多年才平反。老奴好说歹说,才定了这价位,虽便宜了些,但胜在咱们用的量大,商户们虽让了利,但也是有的挣的。”   阿梨听罢,心里有些感慨。点头道,“即使如此,那您安排吧。”   老管家闻言乐呵呵下去了。   等夜里李玄回来,阿梨便边剥橘子,边把这事拿出来说了,末了又感慨道,“我原先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替厉将军一家不值的。但现在想想,厉将军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厉夫人又是那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连回乡路上都会路见不平,斩了乡里恶霸,夫妻二人坦坦荡荡,岂会有我这般狭隘的念头。”   说着,正好剥出个完整的橘子,掰开就要往李玄嘴里送。   李玄无奈张了嘴,吃了橘子。阿梨最近格外喜欢橘皮清新的气味,手里闲着的时候便喜欢剥橘子,剥完了自己却不吃,随手给身边人喂,被喂得最多的,自然是李玄了。   他又不爱橘子酸酸甜甜的口味,但阿梨塞过来的,他又不舍得不吃,颇有些吃怕了。   咽下那酸酸甜甜的橘瓣,李玄才道,“如今京中有些戏班,编了厉将军和厉夫人的戏,各个园子里都有唱,还有要给他们夫妻立长生碑的,也算得名垂青史了。”   李玄说完,阿梨也正好把一个小橘子喂完,拍拍手,正习惯性要去拿下一个,便被李玄给握住了手。   阿梨疑惑抬眼,“怎么了?”   李玄看了看阿梨清澈的眼,到底笑了笑,眼里有些无奈,还是松了手,道,“没什么。剥橘子伤手,等会儿睡前记得搽些香膏。”   阿梨摆摆手,“知道了。对了,明日章妃娘娘请我进宫说话。”   李玄正抬手给阿梨揉着后腰,闻言温声道,“怎么?不想去吗?若不想去,便告病就是。”   阿梨摇摇头,“也不是不想去。娘娘人挺好的,上回还碰见了三皇子。就是……”   李玄原漫不经心听着,发现阿梨话里的迟疑,倒是抬了头,“就是什么?”   阿梨都忘了剥橘子了,有些发愁地问,“我倒是无妨,但你如今给皇子们上课呢,我若与章妃亲近些,旁人会不会说你的闲话啊?”   李玄可比阿梨想得多了不少,章妃那个性格,他也有所耳闻,最是怕事的人,就算再和阿梨投缘,也不敢把人叫进宫里说话的,至多遇见了多说几句。如今这情形,背后定然有陛下的意思。   既是陛下的意思,便无需忌讳什么了。   李玄继续手里的动作,道,“无妨,你愿意去便去。旁人能说什么闲话。”   阿梨点头,“好吧。”   下一秒,橘子便又递到李玄嘴边了,笑眯眯看着他,道,“最后一个了,吃了便睡觉了。”   李玄沉默了会儿,还是张嘴吃了。   隔日睡醒起来,李玄是早就去了大理寺了,睡懒觉的只有阿梨,出了内室,便见冬珠几个正在往屋里端东西。   阿梨看了眼,都是这个时节常吃的果子,葡萄柚子石榴龙眼什么的,便问,“谁让送来的?”   冬珠脆生生回话,“世子让备的,说看看除了橘子,其他的果子世子妃闻着舒不舒服。”   阿梨哦了声,全然不知道李玄是吃橘子吃怕了,便想着能换种水果吃也行。   阿梨不知道,其他丫鬟也都浑然不知,云润闻言更是一脸羡慕道,“世子待世子妃真好,我家那个若有世子一半贴心,我都算死而无憾了。我怀青哥儿那会儿,吐得厉害,他就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只知道傻站着,什么忙都帮不上!”   阿梨被云润逗笑,笑得肚子疼,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用过午膳,又歇了会儿,便去宫里了。一路顺利,便到了章妃殿内。   章妃整日无事,原本也是坐着熬时辰,见了阿梨,不由得满脸欢喜,拉着她说起话来。   阿梨陪着章妃说了个把时辰,便出了宫,马车一路行着,半路却忽的停了下来,阿梨正要问话,冬珠起身出去看了眼,回头道,“是世子的马车。”   说罢,冬珠便下去了,过了会儿,果然见李玄上了马车,一身官袍还穿在身上,显然是刚从大理寺回来,路上同阿梨遇着了。   阿梨见他那身官袍便觉得闷,递了茶水过去,嘴上小声道,“没一会儿便也到家了,上上下下的不累啊?”   嘴上虽这么说,可眼里却是带着笑的,取过车厢里放着的扇子,轻轻给李玄扇风。   回到家里,却是没看见岁岁,阿梨正要问,伺候岁岁的嬷嬷便过来了,看了眼阿梨和李玄的脸色,才小心道,“白日里小娘子在园子里玩,遇着侯爷了,叫侯爷带去玩了。”   阿梨闻言,倒没着急,看了眼李玄,见他神情淡淡的,仿佛并不喜欢岁岁亲近侯爷。   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李玄开了口,转过身朝她道,“我去接她。”   阿梨想了想,抬手挥退了嬷嬷,拉了李玄的袖子,柔声道,“她是个孩子麽,长辈乐意带着她,也是她的福分。”   李玄闻言倒是没坚持,点了头,便作罢了。没去寻岁岁。   却不想,等岁岁回来的时候,是武安侯亲自送到院外的,但他没进来,让嬷嬷抱了岁岁,便自己扭头走了。   岁岁见了爹娘,很是腻歪了一阵,抱着娘不撒手,笑嘻嘻在小榻上打滚。   阿梨问她白日里玩了什么,岁岁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从胸口掏出个挂在脖子上的小荷包,费劲从里头扒拉出几张黄色的纸,趴在阿梨膝盖上,道,“娘,这是祖父给的。说是给岁岁和弟弟的,娘帮岁岁收着。”   说完,十分大方递给阿梨了。   阿梨接过去,打开看了眼,倒是吓了一跳,是两张地契,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方的庄子,不说寸土寸金,也价值不菲了。武安侯倒是出手阔绰,说起来武安侯手里还是有些东西的,侯府的家产李玄是从来不沾手的,他有自己的私产,武安侯夫人管着一部分,武安侯那里捏着一部分。   阿梨看了会儿,还是收了,夜里便拿去给李玄,看他是个什么意思。李玄若不愿意要,她明日便送回去,得罪人的事,她来做便是。   但李玄只是看了眼,便淡淡道,“收了便是,日后给岁岁当嫁妆。” 第114章   是夜, 寂静无声的深宫内,忽的躁动了起来 ,宫人侍卫来回奔走呼号着。   “走水了!欢宜宫走水了!欢宜宫走水了!”   时下正值秋日, 最是容易走火的季节, 各宫各殿都摆着蓄水的大缸,为的便是以防万一。故而走水的喊声一起, 便有太监侍卫取水灭火。   而欢宜宫离太后的宫殿很近,只隔着一座没什么人住的偏殿, 甫一起火, 宫人们就忙伺候着谢太后起身, 连皇帝亦被惊动了, 匆匆赶来,便被太监给拦住了, 一叠声道,“陛下小心,陛下千金之躯, 不可涉险!”   原本被人护在一旁的谢太后,此时也一把推开身边的嬷嬷, 上前着急忙慌抓住皇帝的手, 急声道, “皇帝站远些!”   边说, 一边拉着皇帝朝后走   皇帝松了力道, 随着谢太后朝后走了几步, 直走出几十步, 母子俩站得远远的,太后才停了脚步。皇帝抬手扶住太后,略一低眼, 便见太后面上不似平日那般细腻光滑,眼角眉梢的皱纹也藏不住了,满脸的憔悴。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了,又大半夜的这样折腾一番,吓得不轻,比起往日在他面前刻意服软的样子,如今的太后,才真正叫皇帝心软了。   皇帝扶住太后,低声道,“您先去太极殿歇一晚。”   太极殿是皇帝的寝宫,按制太后自然是不能住的,但如今太后宫殿不能住人,皇帝又一贯是说一不二的性情,也无人敢在这种节骨眼上犯他的忌讳。   倒是谢太后,闻言一愣,道,“这……这会不会……还是另腾个宫殿出来吧。”   皇帝却摇头,道,“尚不知今日之事是意外,还是有人有意纵火。眼下这幅乱糟糟的模样,临时腾一处宫宇出来,只怕处处都是纰漏。母后先去太极殿住一日,待明日天明了再说。”   说罢,也不等谢太后推辞,扭头就吩咐,“请太后去太极殿。朕今日宿偏殿。”又抬手扶住太后的肩,温声道,“母后去吧,别叫儿臣忧心。”   自儿子成年,谢太后还是头一回同儿子这般亲近,倒是一愣,便被宫人们簇拥着朝太极殿去了。   谢太后一走,皇帝便冷了脸,此时欢宜宫的火已经灭了,因扑灭的及时,宫殿主体还在,但雕栏画栋,庭院中的花草树木,均烧得面目全非,烟熏雾缭。太后的宫殿倒没被殃及。   负责宫中守卫的禁军统领吓得腿都是一软,若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莫说这统领的位置,便是这脖子上顶着的脑袋,都留不住了。   禁军统领跪下请罪,皇帝自不理会,转身就走了。   禁军统领姓冯,皇帝走了,他却是不敢走的,推开扶他起来的下属,冷着脸道,“还不去查!把所有人都给我喊过来,一个个问!”   皇帝回太极殿时,谢太后已经歇下了,皇帝没叫人跟着,自顾自进了太极殿,隔着明黄帷幔看了眼沉沉睡去了的谢太后,便出了主殿,在偏殿将就了一晚。   说是将就,其实这宫里也没人敢让皇帝将就,寝具什么的,一应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次日皇帝起身,便叫人传话今日罢朝,自己则去了太极殿主殿。   谢太后正早用早膳,见了皇帝,很是惊喜,忙吩咐嬷嬷,道,“让御膳房再送份豌豆黄来,陛下爱吃。”   皇帝也未拒绝,坐下后,陪着太后用了顿早膳,很给面子将那豌豆黄吃了大半,等太后停了箸,皇帝才搁下筷子,道,“母后的仁寿宫也许久未经修缮了,趁着这次机会,也正好修缮一番。母后先去寿康宫住些时日可好?”   谢太后对仁寿宫修缮不修缮,其实没什么想法,但昨晚闹了那么一出,显然还是把她吓得不轻,人上了年纪就格外惜命了。闻言太后点了头,“听皇帝的安排。”   皇帝便颔首,又陪着太后坐了会儿,叫太监去唤皇子公主过来陪太后说话,自己才起身出去了。   一出主殿的寝宫,太监便迎上来低声道,“陛下,禁军统领在太和殿外求见。”   皇帝点了头。   走火的原因查倒是查出来了,好在只是意外,若真是有人故意纵火,那禁军从上至下脑袋上那官帽都得一撸到底了。起火的缘由,说起来都叫人觉得荒唐,原是有私下结了对食的宫女太监,避开旁人,躲在欢宜殿无人住的偏殿里行些私事,却不料蜡烛烧了帘子。二人怕惊动了旁人,并不敢大声呼救,只想着自己扑灭了火,却不想秋日干燥,火势越发的旺了。二人见闹大了,不得已之下,才跑了出来,大声呼救。   禁军统领说罢,在心里啐了那对害人不浅的假鸳鸯不知多少遍,战战兢兢开口道,“那太监宫女对此事供认不讳,请陛下处置。”   处置自然是要处置,但绝不可能只处置那对私下结了对食的宫女和太监,皇帝开了金口,禁军统领当日便被撤了职,又罚了三年的俸禄。   禁军统领也喊不了冤,谁让事情是在他手上出的,只得喏喏应下,背后一身冷汗出了太和殿,一脸丧丧。   新的禁军统领上了位,太后也搬进了寿康宫,各宫娘娘原本对对食一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只要不过份,便也都算了,但这回这事一闹,各宫娘娘都不约而同地整顿起了宫中对食一事,三令五申不许结对食,一时之间,倒惹得宫里宫女太监人人自危。   宫里出事,宫外各府自然都打听得到消息,阿梨也从侯夫人嘴里听了宫里走水一事,不过侯夫人的心思不在宫里如何上,而是耳提面命对阿梨道,“你那院里可要格外注意些。你这个月份的身子,是半点都受不得惊吓的。还有岁岁屋里,夜里最少叫三个嬷嬷守着,防着谁睡着了没注意。”   阿梨知道婆母是关心自己,便也一一应下,“我知道了。”   侯夫人说过还不放心,又亲自叫了身边嬷嬷去了世安院一趟,对着服侍岁岁的嬷嬷耳提面命了一番,才算安了心。   等入了夜,李玄身边的谷峰回来了一趟,道李玄今晚在外有应酬,叫阿梨不用等他用晚膳。   阿梨便带着岁岁吃了晚膳,又把女儿哄睡了,也不见李玄回来,她也不困,索性便坐在榻上打络子,她如今身子重,不好盘腿坐,只能两腿朝前伸着,舒服倒是舒服,就是不大好看。   一个络子还没打好,倒是听见院外有了动静,冬珠进门来道,“是世子回来了。世子怕酒味冲了您,说去隔壁换洗,等会儿便过来。”   阿梨还是很少见李玄醉酒的,有些担心他,便吩咐冬珠,“把醒酒汤端来吧。再叫膳房做碗鸡丝面来。”   冬珠应下出去了,不一会儿,李玄便进来了,他说是醉了,脚下倒不见踉跄,方才冲洗了一番,也没丁点酒气。但眼里倒是有点雾蒙蒙的,不似平日那般灼灼。   阿梨过去扶他,凑近了也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待他坐下后,便递了盏蜂蜜茶过去。   李玄接过去,二话不说先喝了几口。他从前是很不喜欢这甜津津的味道的,可如今都是随着阿梨的口味来,倒也有些习惯了。虽不喜欢,但也能接受。尤其是喝醉了后来一盏蜂蜜水,都养成习惯了。   阿梨看了眼李玄,抬手替李玄揉着太阳穴,忍了忍,还是轻声道,“怎么不少喝些,明日要头疼的。方才回来路上没吹风吧?”   李玄醉了酒便有些反应迟钝,听阿梨软声责怪自己,面上倒露出个笑来,求饶般软了语调道,“没吹风,你不是吩咐了谷峰么,我都记着呢。原不想喝的,但今日是给上峰辞行,免不了要喝几杯的。”   阿梨听了这话,自然不好说什么,继续给李玄按揉着穴位,她是跟嬷嬷学过的,力道适宜,按得李玄舒服得合上了眼。   过了会儿,冬珠端了醒酒汤和鸡丝面进来,见主子们那般亲密模样,都没敢抬眼。   阿梨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催李玄喝解酒的汤,“快喝了,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李玄自不像阿梨那样怕吃药,抬手便喝尽了一碗,放了碗,看见桌上那热腾腾的鸡丝面,原灌了一肚子黄汤只觉得不舒服的胃,竟是觉出几分饥饿来了。   以前他多少也有应酬,醉了酒回来,自然吃不下什么,洗洗喝了醒酒汤,便也睡下了。那时也不觉得如何,只第二日起来时有些晕,现在倒被阿梨照顾得“娇气”起来了。   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了。   李玄胡乱想了通,笑自己多想,端了鸡丝面来吃。   阿梨按得手累,便也松开了手,坐下托腮看着李玄吃,见他吃得香,便有些馋。夫妻二人也不嫌弃彼此,索性便一人一筷子,分了那一大碗的鸡丝面。   吃了面,阿梨撑得厉害,在屋里转悠着,直转得李玄头都有些晕了,二人才歇下。   但睡是睡不着的,阿梨便侧过身,同李玄说起了话,道,“白日里吴家来了人,说我三姐姐生了个小郎君,我想着,等过几日,去看看三姐姐。”   李玄自然点头,道,“我陪你去。”   说是这般说,可到了那一日,李玄却是腾不出空来了,大理寺卿即将致仕,他作为少卿,暂代上峰之职,手里的事一下子便多了。   阿梨体谅李玄,便也直接同他说,叫他别去了,自己走一趟就是,便带着冬珠云润几个出了侯府。 第115章   阿梨到了吴府, 三姐苏曦身边的嬷嬷早就在门口巴巴等着了,一见她便迎上来,满脸笑容福身, “奴婢见过世子妃。”   阿梨朝她颔首, 几人朝里走去,阿梨便问, “三姐生得可还顺利?”   那嬷嬷是当初苏家跟着到府里来的,对自家主子的亲姐妹, 自没什么可隐瞒的, 便道, “娘子让给娘家报喜, 只叫说母子平安,其实生的时候, 还是有些险的。娘子是夜里发动的,足足生了大半宿,直到天明时候, 小郎君才落了地。好在母子平安,小郎君也生得格外的好。”   说话间, 几人已经走到苏曦的院子里。阿梨没让云润和冬珠跟着, 怕进的人多了, 对产妇和孩子不好, 便独自一人进去了。   先是到了外间, 在屋里摆着的个暖炉边, 将身上的寒气烘散了, 才进了内间。进了内间,饶过屏风,才算见到躺在榻上的三姐苏曦。   阿梨走过去, 柔声唤了声,“三姐。”   苏曦欢喜唤她坐,坐起身来要陪她说话,她一动,丫鬟便立马将垫子塞到她的背后垫着了,生怕她磕着碰着,伺候得十分精心。   阿梨也借着这机会,环视了一圈屋里,只见那窗户的缝隙都用牛皮包起来了,挡得严严实实的,虽有些闷,但却是一丝冷风都吹不进来的。床榻边的小桌上摆了个细颈素面的花瓶,却是光秃秃的,也不知摆在那里是做什么的。   阿梨看了眼,倒也没问,望向三姐,见她裹着身厚厚的袄子,头上戴着个三指宽的靛蓝抹额,脸色比平日更显几分苍白,眼里倒是一如既往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曦看了眼妹妹,叫丫鬟退下了,拉过阿梨的手,道,“难为你这么重的身子跑一趟,我没什么事。不过你既然来了,便抱抱你侄儿。都说哥哥带着弟弟跑,一带一大串,你这一胎最好生个小郎君,便是一儿一女齐了。”   说罢,便抱了儿子,递给阿梨,要阿梨抱一抱。   阿梨自然知晓阿姐是好意,便小心翼翼接到怀里,掀开襁褓看了眼,便见小男婴睡得倒是很香,丝毫不知自己被娘给“送”出去了,毫无反应呼呼大睡着,小嘴一动一动的。阿梨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怕把侄儿吵醒了,低声道,“生得像姐夫些。”   苏曦闻言也是点头,无奈道,“是,折腾了我大半宿的小冤家,结果鼻子眼睛嘴巴,愣是没一处像我的!你姐夫非说像我,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   阿梨听得想笑,倒是给姐夫说了句好话,“姐夫这不是想哄你开心么。对了,孩子取名字了吗?”   苏曦说起儿子,语气更是柔和,道,“起了的。公公给起的,大名唤吴存。小名倒是没定,原本我让你姐夫起的,你姐夫那人倒好,早上喊他小萝卜,夜里喊他小馒头,总之没个正行的,我索性便存哥儿存哥儿的喊着了,也还算顺口。”   阿梨笑着道,“是顺口。小郎君倒也无需取什么小名,等启蒙便用不上了,再大些,家里人若是喊小名,要面子些的,只怕还要同你急。二嫂上回不就这么说么。”   苏曦也是无奈,点头道,“也是。”   阿梨抱了会儿侄儿,便很快将孩子还回去了,睡得正香呢,还是不要折腾得好,还没满月的小婴孩,整日除了吃便是睡的,吵醒了反倒不好。   苏曦接过儿子,放了回去,拉着阿梨的手说起话来,姐妹俩上次见面,还是在苏家的时候,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故而一聊起来,两人都有点忘了时辰。   等吴家丫鬟进来送汤药了,阿梨才发现了快到晌午了,起身要告辞。   苏曦自然想留她,道,“留下用午膳便是,那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阿梨摇摇头,道,“还是不了,出门前和岁岁说的,要回去陪她的。”   说是这样说,但苏曦也听得出,这就是个借口而已,妹妹是不想麻烦自己,怕自己要起来待客。苏曦也没再劝,只点了头,道,“那行,你路上小心些。等我出了月子,再请你和薇姐儿来府里说话,到时候可不许急着走了。”   阿梨含笑应下,起身出去了,云润几个早已把带来的礼给了吴家下人,也正在屋外候着,见她出来,便都迎了上来。   阿梨朝她们点点头,主仆几个朝外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却是碰见了吴姐夫。   吴三郎虽是独自一人,但阿梨身后跟着自家丫鬟,又还有吴家的嬷嬷跟着,倒也不必刻意避嫌,两人客客气气打了招呼。   吴三郎知道自家妻子家中几个姐妹感情甚笃,忙道,“怎么不留下用午膳?我这就叫人备上。”   阿梨摇头,道,“三姐夫不要忙活了,家里还有事,便不留下用午膳了。三姐夫这是刚从刑部回来?”   吴三郎颔首,似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藏着掖着,道,“我回来瞧瞧你姐姐。”   两人也就寒暄了几句,阿梨便福身告辞了,吴三郎亦跟着拱手回礼,这一动,却是露出了袖子里藏着的梅花枝了。眼下这个季节,早梅也才刚冒了花苞,开得这般好的梅花,倒是很不好找的。   阿梨看了眼那梅花枝,忽的就想起方才,在三姐屋里瞧见的那光秃秃的素面细颈的花瓶来,不由得抿唇一笑。   三姐夫平素不大开口的模样,倒是很会哄三姐开心。   她也只佯装没瞧见了,又朝吴三郎点了点头,便朝外迈了步子。上了自家马车,阿梨倒是有几分倦懒了,靠着云润,闭目养神着,不知马车经过哪里,听到了商贩的叫卖声。   阿梨睁了眼,云润见状叫停了马车,“主子要买点什么吗?”   阿梨嗯了声,道,“好像听到有人卖柿饼,给岁岁带一点回去吧。”   云润闻言,示意冬珠下去跑一趟,不多时,便见冬珠回来了,进来了马车后,先把柿饼给了云润,另只手递过来张帖子,道,“主子,奴婢方才买柿饼时,撞见卫大人了。”   阿梨纳闷接过那大红的帖子,翻开一看,是张喜帖,日子定在立冬,阿梨有些疑惑,“没听说卫大人定亲了啊?他如何同你说的?”   冬珠便乖乖把当时遇着卫临的场景描述了一遍,道,“奴婢买了柿饼往回走,就看见卫大人在酒肆沽酒。卫大人见了奴婢,认出奴婢来了,便递了帖子过来,道请世子妃届时过去观礼。又说原本他要去侯府一趟的,既路上遇上了,便让奴婢带回来了,因等会儿还要去苏家递帖子,便不过来与您打招呼了。对了,卫大人倒是说了,他这桩婚事是老家给定的,妻子也是老家过来的,在京城不认得什么人,还望世子妃日后照拂一二。说罢,他便走了。”   阿梨闻言也是颔首,吩咐冬珠,“把帖子收好,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云润是不知道卫临的,却是道,“立冬那会儿,离主子的产期怕是很近了。”   阿梨也想到这一出,但也懒得想那么久之后的事,只是道,“到时候再说吧。当初爹爹出事的时候,卫大人也出了不小的力,跑上跑下,既是他的婚宴,又递了帖子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总还是要去的。冬珠把帖子收起来吧。”   卫临要成亲的事,阿梨也就是过了那么一眼,很快便抛之脑后了。毕竟她如今要忙的事情也颇多。   过了半来个月,大理寺卿便正式递了致仕的折子,他这一走,大理寺倒未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依旧事事都办得很顺利,差事也办得十分漂亮。   皇帝在早朝时候夸了几回,朝臣们便也都猜到了一二,原本纷纷要奏请皇帝另立大理寺卿的帖子,也都瞬间偃旗息鼓了,明白皇帝这是有意叫李玄顶了原大理寺卿的差事。但如今李玄又过于年轻,原本做大理寺少卿都算是破格提拔,如今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年,竟又要再往上爬一级,陛下恐坏了规矩,才打算拖一拖。   朝臣们自认为揣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便一个个都把李玄当板上钉钉的大理寺卿了,因他年轻,就在这样的高位上,又有这样的圣宠,日后入阁是十之八/九的事情,朝臣们便俱有意同他结交,从前没什么往来的,也都动了心思。   一部分冲着李玄去了,邀他吃酒作诗,另一部分,则冲着后宅来了。   侯夫人和阿梨这婆媳二人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日日都有帖子递上门,要么便是来做客的,颇有些要踏破侯府门槛的阵仗。   到这种时候,便显出家里有婆母当家的好处了,阿梨虽也疲于应付,但要说累,却还是侯夫人最累。侯夫人是当家主母,又一门心思为了儿子的前程考虑,便谁也不愿意得罪,但凡有上门做客的,都好生接待着,她又怕阿梨累着,便什么时候都是自己上,一个多月下来,竟是累得瘦了好几斤了。   不过,这日日有客上门的日子,也就持续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不久之后,便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再无人日日递帖子来了。   日子一日一日过,在忙忙碌碌中,天气逐渐转冷,立冬的日子也将近了。   卫临的婚帖,阿梨早就忙得忘了,多亏了冬珠还记得,翻箱倒柜找了那请帖出来,找了个阿梨空闲的日子,呈了上来。   阿梨看了那请帖,才想起还有这桩事,忙叫云润去翻库房准备贺礼去了。 第116章   立冬那日, 天气倒还算很不错,虽冷风阵阵的,却是个难得的晴天。   阿梨到底还是去了卫家的婚宴了, 因去之前也问了大夫, 说离临产还有半个来月的样子,原本不放心她出门的侯夫人这才松了口, 只临阿梨要出门时,又特意嘱咐了, “送了礼便回来。”   阿梨颔首, 含着笑应下, “儿媳知道了。”   侯夫人怀中的岁岁又巴巴伸出手, 亲亲热热抱着阿梨的脖子,脸贴着她。小家伙有些委屈, 娘又不带她出门!   阿梨摸摸女儿的头,道,“娘一会儿便回来了, 你在家里陪祖母好不好?”   岁岁入冬便有些咳嗽,倒不大严重, 但侯夫人怕岁岁过了病气给阿梨, 二话不说便把岁岁接到正院住了。岁岁一贯很黏阿梨的, 猛地一分开, 她颇为不习惯, 便越发的黏人了。   侯夫人不敢让岁岁同儿媳太过亲近, 怕过了病气, 很快便哄着她道,“娘要出门了,祖母抱岁岁烤栗子吃。咱们不耽误娘出门了, 好不好?”   岁岁委屈点头,侯夫人便朝阿梨点点头,示意她先走,道,“岁岁我顾着呢,你放心出门就是。”   说罢,又嘱咐跟着阿梨出门的云润,道,“盯着你主子些,外头的东西就不要入口了。喜宴上乱糟糟的,你们几个跟着去的,多上心,别叫人冲撞了去。”   云润忙恭恭敬敬应下,等阿梨拜别婆母后,才扶着阿梨出了正院,到了院外,上了马车。一路平稳便到了卫家。   卫家只是小门小户,院子也不似侯府那般阔气,但今日逢喜,张灯结彩,挂着红绸,一派喜气盈盈,在萧瑟的冬日,倒显得几分暖意出来。新娘子似乎还未到,府外管事模样的人在待客。   阿梨下了马车,云润扶着她,冬珠则上前递了请帖,卫家管事接了帖子,忙满脸殷勤笑意将人往里请,边道,“我家大人接亲去了,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贵客见谅。贵客快往里请!”   等进了大门,便见院内摆着张半丈长十余寸宽的红木桌,有个白须老人坐在椅子上,一手捏着支狼毫,显然是负责收礼金的账房先生。   不等阿梨吩咐,冬珠便轻车熟路上前,替自家主子记了礼,再将带来的礼品交给卫家下人,外头的事情,基本便算完了。接下来只要等新娘子进门,再略坐一会儿,便能起身走了。   但新娘子还未来,阿梨几个便被卫家下人引着入了客厅,负责赶马的车夫则被领去别处了,喝酒是不敢喝的,但这样大喜的日子,吃杯喜茶、拿个红包,主人家一般也不会怪罪。   入了客厅,倒是瞧见了几个熟人,苏家也来了人,来的却不是与卫临有师徒之情的苏隐甫,而是二婶孙氏。   阿梨迎上去,孙氏便赶忙过来了,看了眼阿梨,拉她到一边,低声道,“你这么重的身子,怎么还来了?你这孩子,家里婆母未曾说你麽?!”   虽这般说,但孙氏也晓得,阿梨这是知恩图报,当初大伯出事的时候,往日里交情不错的人家,好些立即便冷了下来。可卫家却是不一样,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雪中送炭,很是替大伯四处走动了一番的。不管有没有效果,这个人情,他们苏家总还是欠了的。   这不,赶上直隶出了科举舞弊案,陛下派了大伯去了直隶,大伯来不了,她不是立即便从老夫人那里得了这任务,代表苏家来了。   说罢,孙氏便拉着阿梨坐了下来。卫家下人送了茶点上来,阿梨也记着婆婆的叮嘱,没去碰,连茶水也只要了什么都不加的白水。倒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卫家动什么手脚,实在是这个节骨眼上,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孙氏见她这般谨慎,倒是笑了笑,赞许道,“是该小心些。日子快到了吧?”   阿梨道,“大夫说还有十来日。”   孙氏立马道,“那是很近了。你放心,大伯出门前说了,肯定能赶得回来,到时候必去侯府守着你去。”说罢,又问阿梨,“世子没陪你来?”   阿梨摇了摇头,道,“他忙得很,我便没同他说,总归要不了几个时辰便要回去的。”   孙氏闻言,正要赞阿梨懂事,便见一旁那些子官眷们都按捺不住了,见二人聊得火热,终于凑了上来,挨着二人说起了话来。   卫临的官做得不大,但他朋友倒是交得不少,同僚都愿意给他一个面子,各府官眷都来了不少,但若要说显贵,那还得属阿梨了。她既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妃,是宗室人家的媳妇,又是大理寺少卿的正妻,夫荣妻贵,李玄既有实权,又有地位,阿梨作为他的妻子,走在外头很是体面。   各府官眷们都乐得奉承这位炙手可热的世子妃,不说攀上什么关系,结个善缘,总是好的不是?   不知不觉,阿梨便成了众人聊天的中心了,有那嘴甜的,更是一叠声说着奉承话。   若换做从前,被这般捧着,阿梨估计还会不好意思,不知说什么才好。如今跟着侯夫人见了世面,加上她自己也有过要奉承他人的日子,比起寻常人更能易地而处的思量,反而能做得面面俱到,应对得八面玲珑。   她神情没有半点倨傲,语气中也不见高高在上的炫耀,虽是被人奉承着,可开口时便是客客气气的,十分平易近人的模样。加上她年纪轻,生了张温柔的脸,总是笑吟吟的,更叫人觉得好亲近。   不过几句话下来,官眷们便都对她改观了,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切了几分。   孙氏在一旁坐着,见侄女处理得这样游刃有余,心里还不由得有些惊讶,她家儿媳进门快十年了,处事都不一定有沅姐儿这么叫人放心呢。   众人正说着话时,便听得外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众人都不由得停了说话的声。   结亲的队伍回来了,今日的主角——新娘子到了。 第117章   锣鼓喧天之中, 卫家管事快步进来,拱手请客人们去正厅见礼。新嫁娘一到,吉时将至, 正是行正礼的时候。   阿梨便与孙氏等人一起迈了出去, 一同移步去了正厅,进了正厅, 掌灯中的红烛点得正旺,新郎官卫临一身红色喜服, 立于正堂之上, 俊朗面上挂着温和笑意, 看上去十分可亲。他手中握着一段红绸, 另一端则被新嫁娘握在手里,新嫁娘身材纤细, 头上盖着盖头,并看不见样貌,倒是一截白皙的指捏着那红艳艳的绸, 颇为喜庆。   客人到齐,便是行正礼的时候了。   傧相扬声唱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随着最后一句“送入洞房”, 正礼便算结束了, 新妇被婆子簇拥着朝后院去了。后头自然还有诸多要走的流程, 但那些和阿梨便没什么关系了, 她们是来做客的。   果不其然, 新妇一走, 宾客们便被引至宴堂去吃喜酒了。   阿梨和二婶孙氏被安排在一桌,孙氏一坐下,先叫卫家下人把阿梨面前的酒给换了, 换了壶清水过来,才低头与阿梨道,“等会儿来敬酒,你就喝茶便是。”   阿梨自然是滴酒不沾的,自打怀了孩子之后,她是处处都十分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喝酒,点头谢过孙氏,“二婶,我晓得的。”   孙氏这才点了头。   喜宴的菜十分丰盛,但阿梨也不敢多吃,只动了几筷子,吃了些清淡的,便搁下了筷子。刚放下筷子,却见卫家夫人进来了,自然不是新进门的这个,而是卫临的母亲。   卫夫人生着张圆脸,五官也平平,但胜在面上挂着十分和善的笑容,逢人便笑,让人不自觉便生出些亲近之心来。卫夫人进门便给诸位夫人敬酒,阿梨这一桌排在十分前面,自然很快便同卫夫人打了照面。   卫夫人端起酒盏,按照长幼的顺序,先给孙氏敬了酒,含着笑道,“谢夫人赏脸来吃我儿的喜酒。”   孙氏是个爽快人,一杯酒而已,卫夫人一敬,她便喝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卫夫人从始至终含着笑,再转头,看见容色灿若桃花的阿梨时,也不由得被惊艳了一瞬,倒也很快回过神来,给阿梨敬了酒。   阿梨她们这一桌很快便过去了,孙氏瞧了瞧,低声道,“你身子不方便,这里又乱糟糟的,你先回去吧,免得叫人冲撞了去。反正正礼都结束了,你人到了,礼也到了,旁人问起,我替你应承着就是。”   阿梨也正有意要走,屋里到底坐了不少人,又是酒又是肉的,闷得厉害不说,一股子酒肉荤腥味还十分冲人,阿梨本就对味道十分敏感,其实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听二婶这样说,阿梨迟疑了一下,便决定先走了,颔首低声道,“那就麻烦二婶了。”   孙氏毫不犹豫点头,“没事,快走吧,有我呢。”   阿梨便起了身,出了宴堂,云润正在院里候着呢,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   阿梨问,“冬珠呢?”   云润答话,“被请去吃宴了,奴婢怕您这儿离不得人,便只叫冬珠去了。我这就去喊?”   阿梨点了头,道,“你去吧,我在这儿吹吹风。”说罢,朝旁边走了几步,到了一旁的回廊上。   云润领命去喊人了,阿梨便在回廊上等,冷风吹过来,阿梨拢了拢披风,朝手心哈了口气,便感觉到腹中的小婴孩似乎是动了动。阿梨霎时顿住了,等没了动静,她摸了摸肚子,在心里道,“可别折腾啊,这可是在外头。”   越临近生产,肚子里的孩子越发的活泼了,阿梨倒也习惯了,怕倒是不怕,只是觉得在外头有些麻烦。   阿梨正垂着眸,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抬眼看过去,却见走过来的是卫临。他还穿着那一身喜服,眼中带着笑,打眼那么一看,有几分肆意洒脱的感觉。   卫临似乎是没料到她在这里的样子,眸中流出几分惊讶,旋即了然,走了过来,恪守礼法,没离得很近,隔着几步之遥,开了口,“可是要回去了?”   阿梨轻轻颔首,带着些歉意道,“实在抱歉,这般匆忙便回去了。下回必定登门,给卫嫂子当面道歉。”   卫临倒是摇头,一副理解的样子,道,“无妨,你肯拨冗前来,便十分感谢了。今日府里乱糟糟的,也是招待不周。”   卫临依旧一派君子模样,说了话,便也没急着走,知道阿梨在等人,便陪着她等了会儿,因他身后有小厮,倒也不算得失礼。   云润冬珠匆匆赶回来,卫临便迈步走了,临走前又叫了卫家管事来,让他送一送客人。   阿梨几人出了卫家,上了马车,赶车的车夫也是匆匆赶来,云润见他便问,“没吃酒吧?”   那赶车的车夫也是侯府老人了,能被拨来给世子妃赶车,也自然是精挑细选过的,忙道,“可不敢喝。”伸出一根手指强调,“一滴都不曾喝的!”   云润这才放心了,放下帘子,深蓝的帘子那么一盖,马车里顿时暗了下来。   而外头车夫正要赶车时,却被人叫住了。   “老哥哥!老哥哥!您瞧瞧可落了什么东西?”方才带他去吃宴的卫家下人匆匆从门内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道,“方才在那吃酒的屋里捡了个荷包,管事正在屋里问,小弟想起老哥哥您来了,赶紧过来了,您看看可曾落了什么东西不?”   车夫下意识一摸胸口,还真是落了东西了,忙道,“可是个绿的?!”   那下人也不是个机灵的,不说跑个腿,只挠了挠头,愣愣回话,“好像是个绿的吧,我也没看清楚呢。”   说着,却急得跺脚,“不会真是您的吧?老哥哥!那您赶紧过去看看吧,别叫旁人误拿了去!”   冬珠听见这动静,撩起了帘子,低声问那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见状,忙低声告饶,“落了东西了,小姑奶奶替我与世子妃说说情,我去去就回来!”   说罢,匆匆下了马车,跑进卫府去了。   冬珠放了帘子,低声说了这事,阿梨倒是没说什么,靠着闭目养神,倒是云润低声啐了句,“怎的这般马虎,还说没吃酒,我看分明是吃糊涂了!”   片刻的功夫,便感觉到马车一动,大约是车夫取了东西回来了。   冬珠撩了帘子,见一身蓝色短褐的车夫已经在驾车的位置坐下了,准备赶车了,刚想开口问一句,就听得一声极响亮的爆竹声。大约是卫府放的,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爆竹声。   车夫甩了甩马鞭,这在嘈杂的声响中吆喝了一声,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冬珠便放了帘子,坐了回去。   车轮轱辘轱辘的声响中,阿梨依旧闭目养神着,过了不知多久,忽的听见云润慌张的声音,阿梨下意识睁开眼,见冬珠不知怎么了,竟像犯了什么病一样,顺着往下滑,云润扶都扶不住。   阿梨也忙伸手去扶,马车里乱糟糟的声响,马车外赶车的车夫却毫无所觉的模样,依旧赶着马车。   云润扶住冬珠,阿梨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微暖的气息喷在她的指尖,阿梨松了口气,旋即心被一下子吊了起来。   云润还浑然未觉,要伸手去撩帘子,想叫车夫停车。   阿梨立刻低声喊住她,“云润!别出声!”   云润被喊得一哆嗦,猛地缩回了手,颤声问,“怎……怎么了?”   阿梨咬着牙,抬手拔下发间插着的簪子,握住发簪的柄,深吸一口气,抬手撩起车厢上的车帘一角,空无一人的巷子,僻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云润也朝那处看出去,猛的捂住了嘴,眼里露出惊色,这压根不是她们回府的路!卫家离侯府虽远,可都是宽敞的大道,车夫不会没经过主人许可,便随意去走这些僻静小道的。   阿梨倒还算得上冷静,跳车是不可能的,就算跳车,她也根本跑不了。就在她想着逃生的法子的时候,马车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阿梨果断看向云润,快速地低声道,“装晕!等会儿想法子逃出去……”   不管是谁,总归是冲她来的,云润醒着和昏着,没有任何影响。倒不如装晕,趁对方不备,到时候逃出去报信。   云润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瘫软在位置上,与晕过去的冬珠靠在一起。   车厢内安静了下来,阿梨一手牢牢抵着车厢壁,一手握着簪子,屏息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蓝色车帘。   终于,那车帘一动,被人从外掀了起来。   是一个男子。逆着日光,起初阿梨并看不清,直到那人掀帘子的手放下了,阿梨才看清那人的样貌。她明润的眼眸蓦地睁大了,全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   “你——”   那人低低一笑,淡青色的长衫下,因靠过来的动作,露出一点点红色的里衣,一如既往的书生打扮,却莫名锋利得令人畏惧,他唇边含着笑,温声道,“惊扰六娘子,是在下的错。”   他说话声温和有礼,神情真挚,仿佛真的在和阿梨道歉一样,可越发靠近的动作,却和他的道歉截然相反。   那人慢慢走近,伸出手来拉她,低声道,“六娘子随我走——”说着,眼疾手快一把握住朝自己捅过来的簪子,另一只手在阿梨细细的腕上轻轻一弹。   只是轻轻一下,阿梨却觉得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手一松,簪子落了地。   那人看着阿梨痛得白了脸的可怜模样,语气中竟带了点责怪的意味,低声道,“啧,我不想伤你,你最好还是乖一点。”   说罢,抬起袖子,在阿梨面前一拂,不知是什么手法,阿梨竟一瞬头脑昏沉,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第118章   未时过一刻, 侯夫人正搂着孙女,给耐心给她揉肚子,边问嬷嬷, “去看看世子妃回来了没?”   嬷嬷应声下去, 片刻的功夫就回来了,道, “还未回呢。”   侯夫人一下子皱了眉,恰好下人端了消食的山楂水来, 侯夫人便把孙女递过去, 让丫鬟抱去隔壁侧间细致些喂, 才道, “这都过午时了吧?怎么还未回来?”   儿媳的性子,她多少有七八分了解, 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相反是十分稳妥的性子,既说了要早回来, 若是回来的迟了,定是会叫人回家递个话的。不会无端端没音没信的。   嬷嬷见侯夫人面露急色, 温言劝道, “兴许是遇着熟人, 被绊住了也不定, 夫人别着急。不妨再等一等。”   换做平日, 侯夫人未必会这般盯着儿媳妇回没回家, 她不是什么操心的性子, 可阿梨顶着那么大的肚子呢,她原就不放心她出门的,闻言也不安心, 反倒感觉心头一跳一跳的,便道,“兴许是。叫人去卫家看看。”   嬷嬷听罢应下,忙道,“奴婢这就去。”   说罢,快步便出去了。   武安侯府的人这一去,却是问出了事情来了,到了卫家,卫家下人自殷勤迎接着,闻言一脸纳闷答话,“世子妃早就回去了,马车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到家吗?”   问话的管事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带人朝回侯府的路上走,直走到侯府了,也没瞧见自家世子妃出门时用的马车,再一问那门房,世子妃可回来了。   门房一上午被问了好几遍了,脾气却很好,耐心道,“没回来,奴才一直看着大门呢,没瞧见世子妃回来。”   管事这下子急了,世子妃丢了,这事可大了!   管事顾不得其它,忙去了正院给侯夫人回话,将卫家人的回话和路上的事全都说了。   侯夫人闻言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忙问,“路上可找过了?是不是路上错过了?!”   管事也不敢把话说死,只委婉道,“奴才回来时,一路上是仔仔细细看过的,几双眼睛都盯着,应当是没错过的。再一个,卫家人说,世子妃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这话一出,那笃定是人丢了,侯夫人险些没站住,捂着胸口差点没倒下,被几个嬷嬷合力扶住了,一叠声地劝她,“夫人保重啊!府里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侯夫人被这么一喊,整个人冷静下来了,事关儿媳和孙儿,由不得她一个人拿主意,语气虽还慌乱,可吩咐却算得上周全,挨个叫人,道,“忠管事,你带人去城里寻,边边角角都给我找仔细了,哪里都别落下!记住,把嘴给我管牢了,只说府里下人偷拿银钱跑了!叫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去趟大理寺,把三郎叫回来!”   几人应下,全都赶忙跑了出去做事了,找人的找人,传话的传话,片刻的功夫,府里的下人便全都出去了。   侯夫人坐在正厅里焦灼不安等消息,因怕吓着岁岁,早叫嬷嬷哄着她去午睡去了,只留一个嬷嬷陪着。   嬷嬷见侯夫人脸色难看,端了参茶,正要递过去时,便听得正厅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急匆匆踏了进来。回头一看,是还未换下官服的世子。   侯夫人噌地站起来,疾步过去,压着声道,“三郎,出事了,出事了!”   李玄回来的路上已经得了消息,脸色难看,安慰母亲,道,“儿子知道了,已经派人去寻了,不会有事的,母亲放心,不会有事的。”   那话仿佛是对侯夫人说的,但又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李玄神色微定,凝眸道,“母亲,您去陪岁岁,这里有我。”   侯夫人原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见了儿子,心里才有了几分底气,闻言还不大想走,却被李玄一再劝说,才勉强点了头,道,“你可千万把人找回来啊,三郎!”   李玄点头,定声道,“儿子知道。”   侯夫人这才肯走。劝走侯夫人,李玄面上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眸里聚了浓重的寒意。   谷峰进门时,看见世子阴冷的眼神,都不禁心中骇然一瞬,才回过神,上前回话,道,“派去保护世子妃的侍卫,联系不上了。派去盯着薛蛟的人道,今日薛蛟一整日都在衙门。”   李玄早猜到这个结果。那日送厉追出城,厉追便提醒他,要多注意薛蛟,他当时便增派了保护阿梨的人手,可还是出事了。   李玄不自觉咬紧牙根,面上神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理智,漠然着脸,道,“你带人接着找。”   说罢,蓦地站了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仍旧一片喜气盈盈的卫家,忽的闯入了不少士兵,铠甲森然,伫立于大道两侧,将卫家里里外外封得严严实实。   正当众人不知是什么情况时,便见府外走进一人,神情冷然,周身威严,长身而立,正是还穿着官服的李玄。   卫临匆匆出来,显然是被下人喊来了的,直到看见正中间站着的李玄时,依旧是一头雾水,迎上前道,“少卿大人这是?”   李玄蓦地将视线投向看着自己的卫临,牢牢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一样,锋利且锐利。   卫临不知所以然,似被李玄这眼神吓到了,定了定神才开口,“这是怎么了?”   李玄收回视线,冷声道,“领旨办事,缉拿逃犯。不知卫大人府上有喜事,得罪了。”   卫临一怔,就见那些士兵已经进屋开始搜了,他张了张嘴,到底是拱手无奈道,“大人办案,下官自当配合。”顿了顿,又开口商量道,“可否容下官派人去和内子说一声。今日是下官成婚的日子,新妇方进门,恐惊吓了她。”   李玄垂眸看了卫临一眼,见他眸中含着担忧神色,开口道,“卫大人与卫夫人倒是伉俪情深。”   卫临得了这句赞,倒有些不自在,脸红道,“内子性怯。”   李玄定定看了一眼卫临,道,“可。”   卫临得了允许,面上一喜,又恭敬谢过李玄,才吩咐管事,也没避着众人,直接道,“去和夫人说一声,少卿大人领旨办案,让她不必慌乱。”   管事匆匆应下,赶忙朝后院去了。   卫家不大,两进的院落,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个房间,仔仔细细搜过一遍,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带头的官兵便出来了,疾步来到李玄身侧,拱手恭敬道,“大人,都搜过了,什么都没有。”   这些官兵可不是什么散漫之流,都是直接领命与陛下的禁军,因李玄进宫请旨,才要过来的。   李玄静默片刻,良久,才开了口,“既没有,那便撤。”   禁军领命全都退了出去,李玄也没逗留,只若有似无扫了眼乱糟糟的院子,便抬步踏了出去。   卫临目送禁军出去,再转脸时,已经一脸温和笑意,与宾客们道歉,一派无奈模样,倒显得方才领旨办案的李玄,有那么点不近人情了。   但陛下的圣旨,自然无人敢说三道四,俱都只回道无妨无妨,又继续饮酒聊天起来。   偶还有人提上一嘴,不知办的什么案子,最近京中有什么大案吗?怎么自己没听说过?   另一人则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而是低声道,这武安侯府世子这般受圣宠,又有个阁老泰山,前途只怕无可限量哟……   凡几种种,不一而论。   但到底只是个插曲,众人也只是一说,又有卫临出来敬酒致歉,很快恢复了原来其乐融融的样子,笑着打趣卫临,“卫大人方才可是从新妇那里匆匆赶来的,还不快快去陪新妇去?免得新妇要恼噢!”   卫临被众人打趣着,又饮了不少酒,面上都起了薄红,直摆手道,“喝不得了、喝不得了,再喝就醉了……”   而李玄这边,出了卫家大门,便见谷峰疾步迎上来,带来了个坏消息。   守城的官兵看见马车出城了。   谷峰道,“因那马车上留着侯府的印记,守城的官兵便多留意了一眼,亲眼见它出了城。另有城门边摆摊的小贩,也说看见了。”   谷峰说罢,面上流出焦急神色,世子妃失踪,他妻子云润亦在马车上,他自然也很急。   李玄却没立即开口,闭目凝神片刻,才睁眼发话,“出城。”   谷峰忙应下,众人骑马出城。   且不论外头如何,阿梨却是刚从昏睡中醒过来,她头还昏沉着,睁开眼后,挣扎想要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双手被绸带绕了几圈,捆在身前,嘴里也被塞着,整个人动弹不得。   阿梨挣扎了片刻,都只是徒劳,便没了力气,只好朝四周打量着,想看看自己身处何处。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像是隔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些寻常家具,门被一块青蓝的布拦着,看不到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阿梨看了一圈,一样能用的东西都没看见,却没有气馁,用力踹了一脚床尾,哐的一声,等了会儿,却无人进来。   阿梨不禁疑惑,又看了一圈,瞥见床头旁的小桌上摆着的茶盏,费劲朝床头蹭过去,用肩头用力顶了那小桌,疼得嘶地一声,好在她的疼没有白受,小桌被顶得一晃,茶盏顺势滑下去,哐啷哐啷碎了一地。   隔间外,谢云怜正耐着性子和生母芸姨娘说话,她很想快点把人打发走,却在听到茶盏落地的声音时,神情微微一变。   芸姨娘虽年纪大了,可耳朵还很尖,老妇人问,“什么声音?”   谢云怜敷衍解释道,“养了只猫,砸了东西而已,不用你管,回去吧,我好得很,不缺吃喝,用不着你操心。”   谢云怜冷着脸,一脸不耐。她是怎么都么想到,居然会这么巧,前脚那人刚把人送进来,她还未来得及安置,后脚姨娘便过来了。谢太后对她不管不顾,倒是愿意卖谢家一个好,老夫人一开口,便巴巴把姨娘送过来了。   但她眼下,却无暇理会任何人,一心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哪怕是自己的生母。   谢云怜又开了口,冷冰冰道,“姨娘,你走吧。我进东宫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从今往后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既如此,还进宫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麽?”   芸姨娘闻言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口气堵着,苍老的面上也是一白。   谢云怜看在眼里,却没有动作,只咬着牙赶人,“你走吧!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   芸姨娘张张嘴,像是想替自己解释什么,“我……”   谢云怜却骤然站起了身,不再迟疑,冷冰冰道,“姨娘,你走吧,日后别来了。”她一笑,道,“在你心里,和老夫人的主仆之情,远远比我这个女儿重要。当年因为入东宫的是我,便要与我断绝关系的是你,如今又来装什么慈母,你不觉得恶心,我却心中作呕。”   芸姨娘犹如受了锥心之疼般,惶然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了,她垂下眼,是那种一贯的温顺无害,只喃喃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怕你……我怕你过得不好……”   她是老夫人的陪嫁,那年老夫人带着大娘子回娘家,她留在府里,老爷醉酒,她稀里糊涂成了老爷的房里人,她是被强迫的,可府里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她不敢说什么了,生怕被老夫人赶出去,越发小心伺候。   后来她有了怜儿,是老夫人可怜她,顾着往日主仆之间的情分,给了她姨娘的名分。老夫人是她一辈子的恩人,对她们母女恩重如山,所以当年女儿“抢走”大娘子的姻缘时,她才会说出那么决绝的话。   芸姨娘站起来,低头弯腰了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此时站直了,都觉得腰隐隐还是佝偻着的,面上神情依旧是低眉顺眼的,像是刻在骨子里一样。   谢云怜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脸,她厌恶这样的芸姨娘,厌恶她被府里那些人欺负的时候,毫不反抗的样子,仿佛谁都可以踩她一脚,那么卑微,就像一只蝼蚁一样。   她很想抛开一切,歇斯底里质问她,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为什么从来不反抗。她从小看着她被人践踏,她看着那个男人压着她,像对待最下贱的娼妓一样。她从来不反抗,犹如羊羔一样,任由磨刀的屠夫一刀刀捅着她。   从最开始的怜悯,到后来的恨,谢云怜很小就明白,自己不要当第二个姨娘,她永远不会做第二个她。   芸姨娘搓着手,鼓起勇气抬头,那双一贯低眉顺目的眼抬起脸时,依稀还隐约看得见年轻时的几分媚态。她鼓起勇气开口,却没敢喊谢云怜的名字,而是道,“娘娘,我去求老夫人,去求太后娘娘。求她们让你出宫,我打听过的,戴罪宫妃可以剃度出家修行,前朝就有这样的先例。我去求求太后娘娘,去求求老夫人,她们一定会答应的。”   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了。   谢云怜闻言,居然愣了一下,才看向芸姨娘,这个女人没有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像只蝼蚁一样活着,身上背着报恩的石头,一步一步爬。她胆小如鼠,把装聋作哑、做小伏低当成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法子,却在这个时候,鼓起所有的勇气,说自己去求太后、去求老夫人。   到这个时候了,她依旧是这么的卑微,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喊,只怯懦叫一声“娘娘”,却颤着声、咬着牙说自己去求太后去求老夫人。   谢云怜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可怜,还是在笑芸姨娘可怜,大约是笑她们都可怜罢。   谢云怜止住了笑,看着芸姨娘,一字一顿道,“姨娘,我不出宫。”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还没输,我没输。”   她冷下脸,道,“姨娘,你走吧。”   继而扬声喊了嬷嬷进来,道,“送姨娘出去。”   说罢,谢云怜转过身,不再看芸姨娘。   芸姨娘喏喏喊了声“娘娘”,嬷嬷看了眼这犹如仇家的母女二人,刚要张嘴请芸姨娘出去,却在这时候,听到内室传来一声呼救声。   谢云怜主仆脸色大变,嬷嬷更是慌得当即朝芸姨娘看了眼。 第119章   芸姨娘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咽了口口水,喏喏问,“娘娘, 谁在里面?”   谢云怜沉了脸, “没有谁,你赶紧走!”   那隔间隐隐绰绰的呼救声越发的清晰, 芸姨娘竟从中捕捉到莫名的熟悉感,她一咬牙, 就朝那隔间紧紧闭着的门跑了过去, 抬手要推, 被谢云怜一把抓住了手腕。   “姨娘, 你非要坏我的事吗?!”谢云怜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 “从生我到现在,你哪怕站在我这边一回过吗?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坏我的事?!”   芸姨娘看着神色癫狂的谢贵妃, 心头不由得一颤,她还不知道里面被关着的是阿梨, 只以为谢贵妃为了争宠, 又做了什么事, 下意识要拦她, 牢牢握住谢云怜的手,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娘娘, 你不要犯傻,我去求太后娘娘,去求老夫人。我去求她们, 你别再继续错下去了。”   看着哭得可怜的芸姨娘,谢云怜只觉得浑身失力了一般,她拨开芸姨娘拽着自己的手,笑了笑,轻声道,“姨娘,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错的。好啊,你想看里面关着的是谁,那我让你看。”   说罢,不顾嬷嬷的反对,抬手推开那扇紧紧关着的门,帘子扬起一角,很快落了下去。   谢云怜神色平静,道,“姨娘,去看看吧。”   芸姨娘咬咬牙,一把撩了帘子,冲了进去,看见被捆着的阿梨后,急忙冲了过去,“六娘子,您……您还好吗?”说着,手忙脚乱要去替阿梨解捆着手的绳索,因她动作仓促,那绳结又系得很牢,芸姨娘食指指甲都翻了半个,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阿梨才认出芸姨娘来,刚要开口唤她,抬眼就看见走进来的谢贵妃和嬷嬷,还来不及提醒芸姨娘躲开,谢贵妃已经用绳子从后背捆住了芸姨娘。   主仆二人合力,芸姨娘不过一个年迈老妇,如何敌得过,几乎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便被二人制住了,手脚皆捆得严严实实。   谢云怜垂眼,头也未回地吩咐嬷嬷,“去和太后说一声,本宫思母心切,想留姨娘在宫里住一晚,求太后赐个恩典。”   嬷嬷很快应声退了出去。   阿梨看见贵妃,此时才明白自己居然是在宫里,可……可卫临为什么要把她藏在贵妃宫里,贵妃又怎么和卫临扯上了关系?他们绑架她,又有什么目的?   卫临……想到卫临,阿梨心里有些茫然,他不是爹爹的学生吗?自己与他无冤无仇,苏家和他、武安侯府和他,也谈不上有什么权力的争夺。卫临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来害她?   阿梨心里越发想不明白,脑子里一团乱麻,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什么阴谋的漩涡之中一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逃脱的法子。   那嬷嬷走了,谢云怜却没走,也不理睬阿梨和芸姨娘,自顾自在窗户边坐下,伸手推开窗户。   阿梨看见那窗户,不由得眼睛一亮,谢云怜却忽的转过头,看了眼阿梨,忽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脂粉未施的脸颊看得出几分岁月的痕迹,却比浓妆艳抹的她更真实。   谢云怜指着外头,惊喜道,“看,下雪了。”   阿梨抬眼望过去,不见一丝日光,厚厚的云层仿佛压着宫殿明黄的屋瓦一般,几片雪打着转,从半空中落下,缓缓落在屋檐上。   竟真的下雪了。   从纷纷扬扬的几片,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朝下落,几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屋檐上已经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了。   冷风从大开着的窗户里灌进来,坐在窗户边的谢云怜却像感觉不到寒冷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还伸出手去探那窗外的雪,面上扬着少女般的笑。   阿梨却禁不起这样的冻,方才一番折腾,背上全是汗,被冷风这样一吹,热气散尽,几乎是立刻便打了个寒颤。她朝里床榻里边缩了缩,尽可能避开冷风,却不小心弄出了声响。   这一动,却是将沉浸在雪景中的谢云怜给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看了眼缩成一团的阿梨,蓦地起身,朝这边走过来。   阿梨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却见谢云怜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动作,从床榻里边扯过被她弄乱了的褥子,盖在阿梨身上,然后便自顾自走了回去,又在窗户边坐下了。   阿梨裹在褥子里,感觉到一丝温暖,藏在被褥下的手,轻轻动了起来,把藏在两手掌心的碎瓷片放出来,用膝盖夹着,不动神色用瓷片一点点磨着那绳索。   因屋里还坐着个谢云怜,又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忽然闯进来,阿梨动作很轻很慢,从褥子外看,几乎是察觉不到的。   但那动作太难受,膝盖要紧紧夹着,肚子便顶着,一会儿便酸得不行了,阿梨咬着牙撑着,继续磨那绳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梨感觉双手双脚都几乎失去知觉了,谢云怜蓦地站了起来,阿梨立刻藏好了那瓷片。   谢云怜却没理她们二人,自顾自将屋里的蜡烛全都点燃了,一盏盏地点亮,屋内也随之变得明亮起来。   冬日天黑得早,现在虽还未到下宫钥的时候,可天已经黑下来了,从窗户望出去,铺天盖地的雪,死寂一片,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呜呜的风声。   谢云怜慢慢点着烛火,绕了一圈,走到了床榻边,抬手去点离她们最近的那一盏时,坐在那里的芸姨娘忽然用力挣扎了起来,用身子将那烛台撞翻了。   阿梨亲眼看见谢云怜神色一僵,蹲下.身,扶起那烛台。   芸姨娘剧烈挣扎着,后脑撞在墙壁上,犹如自残一般的举动,终于让谢云怜有了反应。她一把扯掉塞在芸姨娘嘴里的棉布,咬牙道,“姨娘,你想说什么。”   芸姨娘顾不上疼痛,哭着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娘娘,你醒醒啊!我不知道你在谋划些什么,可六娘子是大娘子唯一的血脉啊!大娘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只留了这么一个女儿……你不能、你不能——”   谢云怜打断她,“我不能什么?不能恩将仇报?不能忘恩负义?不能当白眼狼?”她冷笑一声,乌黑的瞳仁显得恐怖而空洞,压着声道,“姨娘,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只要你们乖乖在这里住一晚,过了今夜,我就放你们走。你别再折腾了,我不想伤人,你别逼我。”   说罢,不顾云姨娘惊恐的眼神,重新将棉布塞了回去,堵住了芸姨娘的嘴。   谢云怜点了灯,又坐回了窗户边,仰脸痴痴望着窗外的雪。   阿梨看了眼芸姨娘,朝她轻轻摇摇头,继续咬着牙磨那绳索,手腕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阿梨看不见,但猜想应该已经被麻绳磨破了。   滋啦一声,麻绳其中一束被磨开了,阿梨试探着拧了一下手腕,能感觉到捆着自己的绳索已经很松了。她丢了那瓷片,藏在褥子里,不敢彻底把绳子挣脱开,怕谢云怜一时兴起来撩她的褥子。   好在谢云怜像是笃定她没这个本事一样,又或者注意力全然在别的事情上,未曾来检查她手上的绳索。   阿梨精疲力尽,合上眼,给自己歇息喘息的时间。   闭上眼,原本是想要休息的,眼前却蓦地划过了李玄和岁岁的脸,从出事到现在,阿梨一直很坚强,想尽一切法子自救,刚才手疼得没了知觉,都没想要掉眼泪过,这时候却是不由得眼睛一湿,鼻子一酸,泪水险些涌出来。   她想他们了。   她想回家了。   阿梨便眼泪逼回去,逼自己养精蓄锐。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但只是浅眠,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的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阿梨猛的睁开眼,那喧嚣声音似乎是从远处传过来的,这里是宫里,谁会在夜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不怕惊动贵人吗?宫里的禁军呢?   短短一瞬,阿梨脑海中划过好几个年头,撑起身子坐起,却见坐在窗户边的谢云怜面上露出兴奋之色,呢喃道,“来了、来了。好戏终于要来了。我怎么会输呢,我不会输,我要做人上人。这个皇帝不行,那就换一个吧……”   阿梨和同样被惊醒的芸姨娘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之色。   谋逆造反?!   阿梨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后妃居然会牵扯进造反这样诛九族的罪行里,谢云怜真的疯了?!   正在这时,宫殿外传来叫门的声响,很快便是一阵嘈杂碎乱的脚步声,有人进了钟粹宫。   ……   此时的宫门之外,往日入夜后便禁闭的宫门,此时毫无遮掩地大开着,火把将整个皇宫照得通明,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卫临站在人群中,微微闭上眼,犹如享受什么雅乐一般,唇边带笑。   血溅在他俊朗温和的面上,仙人般的面孔,此时却像杀神般。他甚至用指尖缓缓抹去脸上的血,伸出舌尖轻轻卷去那铁锈味的血。   和他记忆中的味道一样。   原来,其他人的血,也和那个女人的一样,都是腥臭腐朽,令人作呕的。   薛蛟斩杀数人,收回刀,退回卫临身旁,恰好目睹卫临舔舐着血的这一幕,眸中划过一丝憎恶,却只是一瞬,便被他掩盖过去了,他漠然开口,“我愿自请做先锋。”   卫临睁开眼,玩味看着薛蛟,笑吟吟道,“薛将军要做先锋?”   薛蛟漠然着脸,冷声道,“事成之后,我要解药。还有武安侯府世子李玄的命。”   卫临含着笑,长久地看了眼薛蛟,颔首,“好,我答应将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味药丸,递过去,“这一颗能让将军熬过今晚。将军,别叫我失望啊。”   薛蛟毫不犹豫接过去,一口咽下,再不看卫临一眼,提刀领着自己巡捕营的人,朝里冲。 第120章   钟粹宫内, 上下俨然已经乱成一团了,阿梨在屋内,都能听见院里传来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方才见过的那嬷嬷推门进来, 直奔谢云怜而去, 颤着声道,“娘娘, 他们说,让您把人交给他们……”   嬷嬷的声音很轻, 阿梨几乎没听到什么, 却极敏锐地发现, 她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阿梨脑中的弦, 立即绷紧了,牢牢盯着谢云怜主仆二人的一举一动。   不知谢云怜与那嬷嬷说了什么, 那嬷嬷很快便奔了出去,又将门牢牢合上了。再听屋外,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了, 不似方才那般嘈杂,仿佛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却在下一秒, 听到一声踹门的声响。   还有嬷嬷阻拦的动静。“不行, 你们不能进!你们怎么能硬闯!”   听到这动静, 不光是阿梨神色微凛, 就连一动不动坐在窗户边的谢云怜, 都忽然有了反应, 她蓦地站起身来,疾步推门踏了出去。   隔着薄薄的门,谢云怜的声音传进来, 只听得她厉声呵斥来人,“放肆!谁允许你们擅闯本宫寝宫!都给我滚出去!滚!人就在本宫这里,谁都不准带走!除非让公久桥亲自来!”   阿梨却无暇顾及屋外的动静,用力扯开束缚住手腕的绳索,飞快解开脚上的麻绳,然后爬下床,去替一旁软榻上的芸姨娘解绳子。   芸姨娘含泪摇着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阿梨却怕谢云怜忽然回来,只一边飞快用瓷片割短麻绳,一边用极轻的声音道,“您别怕,没事的,我们一起逃。”   说话间,粗粝的麻绳已经被割开,阿梨抓起芸姨娘的手,扯过榻上的褥子,朝窗户处跑去。那窗台有些高,空手爬上去很难,阿梨一把把褥子丢出窗外,用作缓冲,又立刻回头在屋里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谢云怜方才靠着的那张矮案。   若垫着那矮案,爬出去就不难了。   阿梨用力将那矮案拉到窗户边,一手去扶芸姨娘,一边催促她道,“快,您快踩着这个爬出去,我扶着您——”   阿梨话未说尽,便见被她推上矮案的芸姨娘挣扎着从上面跳了下来,阿梨一怔,刚要开口,就听见隔间外争执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鋥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劈裂了。   “娘娘再不让路,休怪我不讲情面!”   阿梨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却见同样听见这动静的芸姨娘一把将她推上矮案,急切的语气道,“六娘子,您走,您快逃。您快走,快走。他们要抓的人是你,你跑!”   阿梨摇着头,整个人却被推上了窗台,芸姨娘这样瘦弱一个妇人,此时却有着这样大的力气,阿梨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的,被她架在了那窗台之上。   芸姨娘头发乱糟糟的,灰白的发、红肿的眼睛,整个人狼狈至极,眼神却极其坚定,坚决道,“我不走,我是怜儿的娘,她犯下这等错事,是我没保护好她,是我的错,我和她一起承担。六娘子,见了老夫人替我带一句话,我感激她。还有、”她干裂发白的嘴唇战栗着,那双总是低低垂着的眼睛,平生第一次迸射出那样激烈的情绪。   “还有一句,我不是自愿的。伺候老爷,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是……”芸姨娘摇着头,一再重复了这句话,像是把话藏在肚子里一辈子,终于剖开肚皮,活生生从肺腑里把话掏出来一样。   说完,她毫不犹豫伸出手,掰开阿梨拉着窗户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把阿梨朝外推。   阿梨被推出窗户,整个人摔在褥子上,身下传来隐隐的坠痛,她顾不得那疼,急急忙忙抬头,就见芸姨娘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立刻把窗户合上了。   阿梨赶忙站起来,踮起脚,抬手用力去推那窗户,却怎么都推不开,芸姨娘死死抵着窗户。   “姨娘!姨娘!”   阿梨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她咬咬牙,看了眼那窗户,转身朝外跑。   幸而她来过钟粹宫,对出宫的路勉强还存留几分记忆,她按着记忆中的路朝外跑,不知跑过多少条夹道,跑得腿脚发软,犹如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了,她还是咬着牙,一步步朝外跑。   四周是逃命的宫人,空气中是木材燃烧的气味,夹杂着血腥味。这个宁静森严的皇城,第一次这样的杂乱无序。   阿梨边跑边抬头望过去,不知是哪处宫殿起了火,又或者不止一处起火,整个东边的都被火光照亮了,雪还在不停地下,还没靠近那火,就已经被融化了。   阿梨只能拼命跑,跑过一处夹道的时候,却猛的被一人一把拉进了小巷,那人的力气很大,牢牢扣着她的手腕,一手压在她的背上。   阿梨猛烈地挣扎起来,下一秒,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阿梨,是我。别怕,是我……”   阿梨猛的抬起脸,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薛蛟原本就比寻常人更白的脸,在积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冷白。   小巷有穿堂风刮过,阿梨冷得一哆嗦,下一秒,身上便被披了件玄黑的披风,带着暖意的披风落在肩上,顿时挡住了那股刺骨的寒风。   阿梨终于回过神来,“薛蛟,你怎么会在宫里?”   薛蛟却没正面回答,而是垂下眼,替阿梨拢了拢披风,小心系好那系带。他系好那系带,下意识看了眼阿梨隆起的肚子,却很快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我带你出去。”   说罢,牵了阿梨的手,朝外走。才走出几步,还未走出那小巷,鋥地一声,数柄红缨枪来势汹汹袭向薛蛟的面门。   薛蛟反应极快,一手护着阿梨,一手提刀,雪白的刀刃一闪,那红缨枪被齐刷刷拦腰砍断,枪头落在雪地里。   红缨落在雪里,红的刺眼。   “大人早知你有反水之意!薛蛟,把人交给我们!”   薛蛟眉眼一抬,眉眼间再无方才的温柔,阴狠凶悍,勾起唇,轻轻将阿梨推回巷子里,低声道,“别出来。”   阿梨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眼见薛蛟与那些人缠斗在一起了。   阿梨靠在墙上,感觉有什么顺着大腿往下流,她不敢低头去看,只在心里无声念着,再等等,再等等……   片刻的功夫,薛蛟便已经斩杀了那数人,回身奔回巷子里。   阿梨缓过那阵疼,咬牙站起来,迎上薛蛟,想问他的情况,“你……”   薛蛟却犹如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言简意赅道,“我没事,走,我带你出去。”说罢,拉过阿梨的手,二人踩着雪,一踏一个脚印,走出那条小巷子,重新走上那条夹道。   可两人不过短短跑了一刻钟,便遇到了不止一队人的堵截,薛蛟悍勇,纵使是以寡敌众,也未曾落于下风,仿佛他站在那里,就没人能够越过他。   随着最后一个人的倒下,薛蛟也犹如脱力一般,坐了下来,背靠着墙。   阿梨奔过去,撕下衣摆替薛蛟包扎,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薛蛟浑身都是血,阿梨一边包扎,手一边抖。   薛蛟原闭着眼喘息,此时却是睁开了眼,垂眸望向给自己包扎腹部的阿梨,忽的抬手,摸了摸阿梨的发,低声道,“阿梨,别怕,我在。”   阿梨一闭眼,眼泪珠子一连串往下掉,从芸姨娘到现在的薛蛟,每个人都在保护她,用命保护她。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她的情绪紧绷到了极限。   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阿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薛蛟闭眼休息了片刻,睁开眼,看着阿梨,低声道,“阿梨,你听我说。我的人在西宫门接应,你朝西宫门去。这样一路打一路跑不行,太慢了。卫临发现有变,一定会亲自带人过来捉你,你是他最后的底牌。”   阿梨拼命摇头,“不行,我们一起走。”   “阿梨,你听我说!”薛蛟低喝一声,他咬紧牙根,道,“我带着你,等于多了个累赘。你会拖累我,你明白吗?不是别的,你会拖累我!明白吗?你乖乖走,我很快就来找你。”   阿梨愣住,眼泪无意识顺着面颊往下淌。   薛蛟却是笑了,肆意洒脱的笑容,抬手慢慢替阿梨系好散开的披风系绳,又用粗糙的掌心蹭掉阿梨的泪,含笑道,“小梨花,别弄得和生离死别一样。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命硬的本事一等一,烂到泥里都死不了。”   说话间,又有人从拐角处跑出来,是来找他们的人。   有人在说话,“人在那里!”   薛蛟握住刀柄,站起身来,看了阿梨一眼,只留下一句“走”,便提起刀朝前冲了过去。   原本轻轻松松就能挥舞的刀刃变得越来越沉,一招一式也越来越吃力,薛蛟咬着牙,坚持着,一刀刀砍下去,劈过去,一步都不曾后退。   我当你哥哥那些年,未曾保护好你,如今便是舍了这条烂命,也要护你安全无虞。   薛蛟砍倒一人,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头也未回地喊了句,“走啊!”   阿梨咬着牙,最后朝后看了一眼,远处是熊熊烧着的大火、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以及薛蛟的身影。   阿梨回头,拼了命地朝前跑,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一点都听不见了,阿梨踩着软绵绵的雪上,就在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时。西宫门就在眼前了。   一驾马车停在那里。 第121章   看着远处那辆马车, 阿梨先是眼睛一亮,下意识心里一松,朝那马车跑了几步, 但旋即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喘着气, 退了几步,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裹在厚重的披风里,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阿梨望着那辆安安静静的马车, 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仿佛是直觉一般, 她屏息退了几步。   马车帘子猛地被掀开,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了,幽幽的, 犹如雪夜里的鬼火,让人毛骨悚然,后背生凉。   “六娘子让我好等啊。”   那张素日里温和无害的脸, 藏在昏暗的车厢里,唇边带着笑意, 连那声“六娘子让我好等啊”都透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   阿梨却在那昏暗的车厢内, 一眼看到了旁边生死不知的谷峰, 卫临一只手, 牢牢扣着谷峰的脖颈,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阿梨都仿佛听到了颈骨被大力压迫时的声响。   阿梨朝后退的步子一下子停住了。   卫临倒是毫不意外, 依旧亲昵称呼阿梨为六娘子,柔声道,“六娘子真是聪慧。六娘子这般纯善, 想必不愿这侍卫死在你面前吧。噢——”卫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道,“对了,还有薛蛟。”   “薛将军骁勇善战,是个难得的良将,我不能暴露身份,本是真心想将他收到麾下的。只可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对他寄予厚望,他却反水于我,真是叫我好生心寒……”   阿梨想到为她断后的薛蛟,胸口一滞。   卫临倒是依旧不忙不乱地道,“不过,纵使薛将军悍勇,能以一敌百,等到天一亮,他也必死无疑。”说完,居然亲和一笑,朝阿梨看过来,道,“六娘子知道为什么吗?我这个人,是个小人,小人麽,自然日日夜夜怕人背叛我,所以呢,我给薛将军用了点药。”   阿梨听到这里,脸色一白,咬牙道,“你放人,把解药给他,我同你走。”   卫临果然一笑,蓦地松开了扣着谷峰的手,抚掌大笑道,“六娘子真是聪慧,我是极喜欢六娘子这样的聪明人。”   阿梨压住心里的恶心,一步步靠近那马车,直至三步之遥,才开口,“你先放人,把解药给谷峰。”   “好!”卫临极其爽快,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手一抬,瓷瓶落到了谷峰的身上,咕噜噜落到地上。   谷峰面上全是血,费劲睁开眼,看见阿梨,眼眸一亮,“世子妃,世子在寻你——”   阿梨心中一痛,想到不知在何处的李玄,想到懵懂的女儿,想到不知生死的薛蛟,想到云润,想到冬珠,想到芸姨娘,甚至想到了谢贵妃……她一直被他们护着,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而死。   她想活着,但不能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活着。   阿梨走过去,将瓷瓶塞进谷峰手里,低声道,“解药给薛蛟。”她抬脸,看向一旁托腮看着这边的卫临,冷静质问,“那日与我同乘的丫鬟在哪里?”   卫临挑眉,“还活着。城郊八里村一户姓刘的人家,地窖里。”说着,顺手从袖中丢出块玉佩,道,“信物,带过去,他们自会放人。”   阿梨默默拿过玉佩,不再理睬他,将玉佩塞进谷峰的手里,低头看向谷峰,“你听到了,云润在那里。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我们走之后,你就去救云润和冬珠。”   说完,阿梨沉默了片刻,才很轻地开口,“替我告诉李玄,嫁给他,是我最欢喜的事。我从来不后悔。我很早就喜欢他了,嫁给他,不是因为岁岁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别的。”   阿梨心里忽然很后悔,这些话,不应该也不适合让人转达的,她应该当着李玄的面亲口告诉他的。但那个时候,她觉得没必要说这些,他们过得很好,没必要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她觉得李玄应该知道的。   可现在,阿梨忽然很怕,很怕李玄永远也不知道这些。   应该早点说的……   肚子又开始疼了,阿梨却只是抬手护着小腹,什么也没说,看了眼谷峰,便踏上了马车。   她坐进马车里,卫临倒是信守承诺,将谷峰弄了出去,随手丢在路旁,然后便回了马车。   阿梨平静撩起帘子,看着谷峰站起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渐渐离谷峰、离那座宫门越来越远,远到都看不见了,阿梨才放下被冻僵了的手。   然后,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被塞了过来,阿梨下意识就要甩出去。   “不是我准备的,”卫临按住那手炉,道,“是薛蛟准备的。”   阿梨这才没反抗,将那手炉拢在手里,护在小腹前,整个人缩进厚重的披风里,她又累又疼,没任何折腾的力气了。   马车摇晃着,卫临托腮,注视着阿梨藏在昏暗一角的脸,那张脸很白,白得几乎没了血色,折腾这样一晚上,就算是卫临这样的男子,都觉得有些吃力,更遑论一个离临盆不远的孕妇了。   卫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残忍了,忽的开了口,“生我的那个女人,死之前,肚子里也怀着孩子。”   阿梨一下子警惕起来,看向卫临。   卫临却浑不在意阿梨的警惕,继续淡淡说着,“她不像你娘,出身名门,自小被当做太子妃养大。她母亲是暗娼,最挣不到钱的那种,几个女人结为姐妹,搭伙租个破屋,门口挂块桃红的布,不用什么招牌,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都知道这屋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但西北那个地方,常年战乱,谁手里都没几个子,她们还是有上顿没下顿,还有找了乐子不肯给钱的。她就生在那样的破屋里,父不详,长大十一岁的时候,她母亲得了脏病,人没了。她辗转进了军营,照样做那种营生。”   卫临语气平淡说着,仿佛说的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她生了一张不错的脸,做了一段时间之后,被新来的大将军相中,大将军爱洁,从那时起,她便只要伺候大将军就行了。后来她怀了孩子,大将军说让她生下来,她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私底下还在做着梦,也许是大将军的正妻不能生育,所以大将军才会允许她生下孩子,她私底下偷偷教我,日后见了大将军的夫人,要规规矩矩喊嫡母,要讨嫡母喜欢。”   卫临淡淡看向阿梨,问道,“我学说话时 ,第一个学会的词,既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嫡母。那个可怜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没有什么嫡母,大将军也没有娶妻,表面上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背地里却是个喜欢男人、却不敢承认的懦夫。她鼓起的肚子,只是大将军为了那段隐秘地、不能见人的感情,做的一个龌龊的美梦。她的存在,只是大将军发泄欲望,刺激那个男人的工具。她什么都不知道,傻傻做着相夫教子的梦,希望有一日能被带回将军府,哪怕做一个姨娘,有一间可以安身的狭小屋子,就足够了。又过了几年,我长大了,大将军喜欢的那个男人终于娶妻了,他和妻子有了一个女儿,生得很可爱,雪团子一样。”   “大将军在帐子里看到那副画,发了疯,他日日喝得烂醉,发疯一样,谁都拦不住,连打仗之前都会喝。那个可怜的女人,就窝在帐子里,不明白大将军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孩子。后来,大将军出事了,阵前饮酒,打了败仗,被监军一纸告到皇帝老儿那里。”   “日子一天天过,又来了个大将军,他是来接手大将军的事的,还带来了圣旨。那天晚上,大将军喝了很多酒,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他喝得烂醉,然后——”   卫临抬眼,似乎是在回忆那时候的场景,他慢慢地道,“然后他又发疯了,他拿着剑到处砍,四处泼酒,点了火,整个帐子都烧起来了。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却还护着我,压在我身上。你大约是没嗅到过那种味道的,皮肉烧起来的味道,很臭,血滴在我的脸上,也很臭。”   卫临说完这个故事,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阿梨缩在披风里,一动不动。她疼得有些厉害了,额上全是汗,唇色也惨白得很。她张了张嘴,“那个大将军是谁?”   卫临微微颔首,没隐瞒什么,道,“殷擎。他喜欢的男子,是你父亲,苏隐甫。”他看见阿梨忽的一白的脸,却主动解释,“不过,苏隐甫并没有背叛你母亲,同样喜欢男子,他没有和殷擎一样哄骗你的母亲,你母亲比那个女人幸运得多。你母亲从一开始就是知情的。”   卫临说罢,不再多说什么,忽的撩开帘子。   窗外遥远的天边,隐隐有一层白浮起来了,大约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宫墙之上,铺天盖地的雪,洁白的、一尘不染的,仿佛盖住了世间所有的污浊,洗净世间所有的不堪。   卫临望了眼那遥远的天边,忽的朝阿梨伸出了手,拉着她,微微一笑,一如当年那个宴上作诗的儒雅青年,眼里却是冷的,无边的寒意。   卫临开口,“故事就说到这里吧,剩下的,有机会再和你说。六娘子,该随我走了。”   阿梨只感觉后背一寒,拼命挣扎起来,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在卫临眼里,却是轻而易举便能制住的动作。   阿梨被拉拽着,卫临的手大力扣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拉出了马车。   冷风迎面而来,阿梨下意识闭了眼,再然后,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阿梨!” 第122章   阿梨循声看过去, 雪下得愈发大了,北风卷着雪粒砸过来,撞进她的眼睛, 顷刻间便化为雪水, 又冰又涩。   她却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舍得,牢牢注视着那个风雪中的人, 熟悉的身形,几欲让她落下泪来。   是李玄。   阿梨眼睫微微一颤, 故作坚强的那层伪装仿佛一下子被砸碎了, 眼泪骤然便涌了上来, 是李玄, 他来找她了。   阿梨开始拼命挣扎,扯下簪子胡乱捅向身后止住她的男人, 簪子原本也不是用来伤人的,没那么锋利,明知大约是白费功夫, 可阿梨还是拼了命地想离开卫临,想回到李玄身边。   想叫他抱抱自己, 想赖在他怀里, 想和他倾诉这短短的一个昼夜发生的那么多的惊险的事情。   阿梨甚至不知道, 自己有没有伤到卫临, 直至李玄那一句带着颤抖和恐惧的“阿梨不要动”, 越过风雪, 传入她的耳中。阿梨才下意识松了力气。   “阿梨, 不要动……听话,不要动……”李玄颤着声道。   短小的匕首,雪白的刃, 贴着她的脖颈,近得几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割开那层薄薄的肌肤,割开那流淌着鲜血的喉管。卫临手中捏着匕首,贴在她的耳旁,犹如情人耳语般,低声道,“六娘子,我不欲伤你。可前提是,你要乖乖的,是不是?”   匕首仿佛带着凛冽的寒气,阿梨浑身一下子冷了下来。就算在跟着卫临走的时候,她做好了所有最糟糕的准备,但那不包括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在李玄面前。   她不舍得那样对李玄。   卫临依旧贴着她,见她乖了,才勾唇一笑,道,“真乖。”   李玄推开身旁侍卫,奔到近前,看着卫临手中那柄锋利的匕首,贴着阿梨的脖颈,几欲目眦尽裂,心中骇然到了极点。他怀胎十月的妻子,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   李玄咬紧牙根,隐隐藏到了一点血气,整个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卫临,你要什么。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   卫临却是慢慢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要什么?我原本想着,逆了这皇权。人命有贵贱,我偏不认这个命。我要让那些罪人,跪在我母亲坟前,像条狗一样。我要挖了皇帝老儿的坟,把他的尸身拖出来,日复一日被野狗咬碎尸骸,吮吸骨髓,到最后,一点残渣都不要留。”   “只可惜,我千算万算,到底算不过少卿大人你。李玄,有个问题,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应当没露什么破绽吧?”卫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李玄,面上淡淡地犹如在和李玄喝酒谈天一般。   当他要入太极殿时,那些原本应该在郊外找人的禁军,居然从背后,攻他一个措手不及。擒贼先擒王,他却连皇帝的面都没看见。   李玄屏息,冷道,“阿梨失踪的时候。我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   禁军在城内搜查无果时,又有消息说阿梨坐的马车出了城,他第一反应的确是带着禁军出城。卫家是他带人搜的,没有任何痕迹,可他就是怀疑卫临,没有任何证据,仅凭直觉。   “原来只是怀疑吗?”卫临微微垂下眼,雪落在他的肩上,他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拂去阿梨肩上的雪,仿佛怕她受寒一样,拉了拉披风。仿佛只是习惯一样,做完这些,卫临忽的一笑,道,“少卿大人坏了我的好事,叫我心中好是恼怒,要知道,我这种出身卑微的小人,最讨厌的,便是世子这样的天子骄子了。生下来就高人一等,锦衣玉食长大,为官、娶妻、生子,旁人觉得吃力的事情,世子伸伸手,就能全都握在手里。啧,好一个天子骄子啊。”   卫临说着,侧头抬眼,瞥向李玄,仿佛是和他商量一样,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吧,少卿大人好算计,坏了我的大事,先让我消消气吧。至于怎么做,就看少卿大人的诚意了……”   卫临说着,微微一笑,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   阿梨被这话震住,猛的朝李玄看过去,张嘴叫他不许,李玄却已经冷声应诺,“好。”随后抽过侍卫的剑,右手持剑,朝自己左手臂一刀刺过去。   温热的血一下子溅了出来,大片大片洒在地上,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显得格外的刺眼。   阿梨泪猛的蹿了出来,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大叫着李玄的名字,“不许!不要!你不要这样!”   李玄第一次没回应阿梨,甚至微微侧过身,想避开阿梨的视线,旋即抬手,又刺了第二剑,这一剑下手更狠,划出很大一条伤口,隔着外衣里衣,深可见骨。   阿梨看着李玄自残,浑身发颤,脸色血色尽失,比雪色尤甚。   两剑过后,卫临忽的开了口,叫住了李玄的第三剑,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只是瞥了眼怀里浑身打颤的阿梨,随口道,“够了,世子的诚意,我看见了。”   李玄闻言,将剑丢开,直直朝卫临看过去,再一次问,“你怎么才答应放人?你若还觉得不够解气,我可以让你动手。”   卫临却忽然动了一下,朝后退了几步,背靠着马车,将阿梨抵在身前,眉眼含笑,道,“我自然解气。第二件事,世子把弓箭手撤了。我贱命一条,倒不怕死,只是世子妃身份贵重,伤了她和腹中的孩儿,便不好了。”   此言一出,跟着李玄前来的侍卫脸色都变了。   就是因为世子妃离卫临太近了,弓箭手不敢下手,又是临时布置,怕让弓箭手换地方,也许会打草惊蛇,他们才眼睁睁看着世子自残,涉险和卫临周旋,想让卫临暴露在弓箭手的射击的范围内。   卫临这般看穿他们的布置,世子先前的隐忍,岂不全都白费了功夫。   李玄却连脸色都没变,道,“把人撤了。”   有弓箭手从隐蔽处出来,卫临似是满意了,微微颔首,抵着阿梨脖颈的匕首也略微松了松,不再紧紧贴着,再度看向李玄,“第三件事,烦请世子替我带个话,让赵延过来。一命换两命,很划算,是不是?”   赵延是皇帝的名讳,除了卫临,还无人敢这样大逆不道直呼陛下名讳。   听了这话的众人,俱是脸色一变,觉得卫临是故意找借口而已,陛下千金之躯,怎会为了救臣妻而冒这样的险?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九五至尊。   就连阿梨,都觉得卫临只是随便找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唯独李玄,冷静和卫临对视了一眼,一口应下,“好。”   卫临抬眼,看了眼天色,快天亮了,折腾了一晚上,也该结束了。他呼出一口浊气,开口,“半个时辰内,我要见到赵延。过时不候,烦请世子抓紧了。我这人说话还有几分信用,在此之前,我绝不伤及无辜。”   李玄没再说话,只深深看了阿梨一眼,便转身朝太极殿奔去。   眼看着李玄的背影越走越远,阿梨忽然疼得一抽,身子禁不住弯了下来。卫临不妨她这个举动,下意识将匕首移开一寸,“怎么了?”   阿梨咬着牙,不喊疼,额上背上全是冷汗,里头的衣裳已经全部湿透了。   卫临皱眉看了眼,收起匕首,伸手去接阿梨的披风,却被阿梨一巴掌打开。卫临手背一疼,其实女子力气小,没那么疼,但他还是一愣,片刻后垂眼,便见阿梨眼里满是憎恶地看着他。   卫临抿唇,“这么讨厌我?”   阿梨不作声,只是艰难抬起手,将披风拢得更紧,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卫临会因为她临产而心软。他只会用她威胁李玄。   卫临也不勉强,慢慢缩回手,倒是笑了笑,“刚才不是还觉得我很可怜,现在就讨厌我了?你知不知道,刚才在马车里,我说那个故事的时候,你眼里全是怜悯。怎么这么心软啊?”   阿梨冷冷转开脸,望向李玄刚才离去的方向,手紧紧揪着袖子,疼得眼前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般。   卫临自顾自说着话,倒也觉得无趣,收起面上的笑,道,“走吧。”   说罢,便强硬拉着阿梨,迈上那一阶阶石阶,逆着风雪,登上城楼。   城楼之上,风雪愈发的大,风刮得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割肉一样。   卫临却并不畏惧这风雪,京城的风雪,和他出生的西北相比,终究差得不止一点半点,不可相提并论。他只微微抬脸,望向东边,那里隐隐有着一丝光亮,他久久地凝视着那里。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一切也就结束了。   当皇帝其实没什么意思,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想为那个女人讨一个公道而已,老天不公,他就自己来争一个公平。   卫临看了良久,才低下头,忽然来了说话的兴致,对阿梨道,“说起来,其实我向苏隐甫求娶过你。不过,你大约更喜欢李玄,没几日,苏隐甫便回绝了我。”   这事阿梨完全不知道,此时听了这话,也丝毫不觉得卫临对自己有什么喜欢的情绪,她甚至厌恶地皱了眉。   卫临浑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道,“现在想想,我当时大约是疯了。我毕竟是殷擎那个疯子的儿子,和他一样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把这繁花似锦的京城,搅个天翻地覆,让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们,日夜难眠。我隐忍这么多年,谋划这么多年,朝中多少官员的把柄,都在我手里捏着,上至次甫,下至小吏,多少人为我所用。我居然想要放弃,我那时候大概是疯了。”   卫临说着,笑起来,道,“好在,苏隐甫没同意。他若真同意了,我反倒不好动手了。” 第123章   卫临说了半个时辰之内, 但他自己仿佛并不在意李玄会不守约,一脸淡然,甚至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 用雪捏了个手掌大小的小雪人。   那闲适模样, 仿佛起事失败的人,不是他, 而是什么旁的人一样。   阿梨简直无法理解卫临,越发觉得面前人是个疯子。   卫临倒毫不在意阿梨的想法, 捏好雪人后, 四下望了几眼, 像是在找什么一样, 找了一圈,仿佛是无果, 便把视线落在了阿梨的身上。   阿梨被他看得发憷,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   卫临却是忽的伸手过来,从她头上取走了一枚流苏短簪, 那簪子是一对的,扣在两侧, 用来固定头发的, 忽的被抽走后, 阿梨一侧的头发便散了下来, 落在肩上, 有几分狼狈。   她忍无可忍, “你做什么?!”   卫临倒是一愣, 眨眨眼,竟有几分无辜的感觉,道, “抱歉,借你的簪子一用。”   说罢,便冲阿梨微微一笑,伸手将那簪子拆了,从那流苏中挑出两个红色的珠子,比对了一下,按在那雪人的面上,小小一粒珠子,充作了雪人的眼睛。   卫临端详了几眼,语气中有几分遗憾,道,“若是有黑色的就好了,红色到底不大合适。罢了,就这样吧。”   端详过后,卫临拿起那雪人,递到阿梨面前,道,“给你腹中的孩儿。”   阿梨当然不会理他,但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激怒卫临,现在的卫临,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一样。所作所为都不能用常理才揣测。阿梨没开口,只微微转过脸,也没伸手接。   卫临等了会儿,见阿梨是真的不要,也不大在意,轻轻放在城墙之上。再抬脸时,方才面上的温和,已经一扫而尽了,冷眸凝视着登上城楼的台阶处。   阿梨耳力不及他,但看他这反应,也顺着朝楼梯处看过去,下意识将玄色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她看到两个人从楼梯处登上,其中一个是李玄,另一个却很眼生,明黄的身影,顶着风雪,一步一步朝上走。   阿梨怔愣,听到卫临的声音,语调是冷的,他道,“来了。”   李玄真的把陛下带过来了?他怎么做到的?   陛下千金之躯,怎么可能真的为了救她过来?   阿梨还未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皇帝已经走上了城楼,他没穿避寒的披风,只一身明黄的常服,依旧是那副龙威深重的模样,皱着眉,上来后,第一反应是朝阿梨看过去,见她安然无恙,只是脸色白了些,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甚至缓了语气,朝阿梨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说罢,看向卫临,眼里含着威压,开口道,“卫临,朕可以饶你不死,只要你放人。朕立即下旨。朕是天子,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卫临却没回话,只是打量着皇帝。他官职不显,只是吏部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名小官,自然没资格面圣。加上赵延也鲜少出宫,卫临也只远远见过他几面。对皇帝,他也没有半点敬畏之心,连回话的意思都没有,径直看向李玄。   “世子,一命换两命的意思,可不是让这狗皇帝来我面前耍威风。”   “卫临!”皇帝又开了口,“朕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你的同伙皆已伏法。朕念在你是为了生母报仇,才误入迷途,饶你一命。只要你放人,朕可以为你母亲赐下诰命封号,殓骨风光大葬——”   “什么狗屁诰命,狗屁封号?”卫临忍无可忍,冷冷打断皇帝的话,“你觉得我稀罕吗?你们赵家的封号,你自己死的时候用吧!她嫌脏!”   皇帝勃然大怒,“放肆,你这般激怒朕,不怕朕掘了她的坟吗?!朕是真龙天子,朕下旨掘了她的坟,挫骨扬灰,你母亲就算到了地府,也不得投胎转世,在地下重操旧业!”   这句重操旧业,彻底激怒了卫临,他下意识将握着匕首的那只手,从阿梨脖颈前移开,狠狠指向赵延,咬牙切齿道,“狗皇帝,你敢——”   话未说完,一支箭朝他胸印心去,飞矢如流星一般,穿破风雪,顷刻之间,射向卫临的胸口。   就在同一时间,一直未开口的李玄,也蓦地扑身上前,一把握住刀刃,空手夺刃,另一只手去拉阿梨。   卫临勉强避开那一箭,手上的匕首却来不及收回,一把被李玄夺走,他索性丢了匕首,用胳膊狠狠撞开李玄,另一只手牢牢钳住阿梨的胳膊,双腿发力,一跃而上,携着阿梨,站在那城墙之上。   “卫临!”李玄猛地大喊他的名字,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猛地冲到皇帝身边,带血的刀刃抵在皇帝喉间,“你说的,一命换两命。可还作数?!”   躲在暗处的侍卫被这变故吓得大惊失色,全都冲了出来,“陛下!放开陛下!”   卫临看着面前这一幕,却是一笑,点头道,“当然作数。我同六娘子还有些交情,说起来,我是极不想伤害她的。”说着,卫临却又歪了歪头,道,“不过,方才世子和这狗皇帝合谋,我险些吃了亏。如今,我却是不敢轻信世子了。”   李玄面上布满寒意,微微闭目,只道了句,“陛下,你有很多女儿,我这一辈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妻子,我不敢赌。得罪了——”   话尽,举起匕首,一把从皇帝后胸扎进去,一扎就是个血窟窿,血一下子飞溅在他的面上,眼角一抹血迹。   李玄拔出匕首,立马要刺第二下,却被卫临给叫住了,“可以了,真让你捅死了,可就不好玩了。”他眼里全是寒意,阴冷道,“我要亲自动手,把人交过来。”   李玄二话不说,拽起皇帝,拉着他朝那边走过去,离得只有三步之遥时,才开口道,“你先放人!”   卫临自然不肯,但亲手杀了赵延,对他而言,又是个极大的诱惑,尤其是赵延刚才那样侮辱他的母亲。他权衡片刻,开口道,“你把匕首丢了,一起换。”   李玄立刻丢开匕首,一手掐着皇帝的脖子,用的力气之大,从皇帝那发青的脸上就能看出一二。   卫临看了一眼,提醒道,“别把人掐死了。”   李玄才蹙了蹙眉,松了松手劲。他继续朝卫临走过去,然后伸手去接阿梨,在即将碰到阿梨的那一刻,将皇帝朝卫临的方向一推,卫临下意识去接皇帝。   电光火石之间,李玄一把扯过阿梨,而原本虚软无力的皇帝,也猛地朝阿梨的侧面扑过去,和李玄一前一后,牢牢将阿梨护在中间。   箭雨飞矢朝这边过来,箭头扎进人的血肉里。   阿梨被两个男人护在中间,只听得到低低的闷哼声,她慌得眼泪直流,不知道是谁受了伤。   直到有一群人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将抱着她的皇帝拉开,胡乱喊着“陛下”“快传太医”之类的话。   阿梨刚要开口,却被李玄一下子捂住了耳朵,身后传来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了下去。阿梨却顾不得那声音,胡乱去摸李玄的后背,慌得词不成句,“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然后,便被李玄一把抱进怀里,他的语气就像是死里逃生一样,一贯沉稳的他,此时连声音都是发颤的,他牢牢扣着阿梨的后脑,“结束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阿梨听着这声音,紧绷着的身子仿佛一下子软了下来,越过李玄的肩,她看见皇帝被太医围在中间。   阿梨听着李玄的声音,逐渐地,揪紧了他的衣襟,她眼前开始模糊,雪茫茫的一片。   “李玄,我疼……我疼……”   李玄从周遭的嘈杂声中,敏锐捕捉到阿梨那极其微弱的声音,他松开抱着阿梨的手,低头去看,见阿梨面上已经毫无血色,脸色一变,一把拉开那玄色的披风,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全是血,阿梨一边小声叫着我疼,一边朝他怀里缩,李玄甚至不敢去碰阿梨。   “太医!太医!”   阿梨听着李玄发颤的声音,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身上也越来越冷,恨不得立刻睡过去,却在听到李玄发颤叫她不许睡的声音中,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她这幅样子,要是被岁岁看到了,小家伙肯定要哭死了。   ……   阿梨再恢复意识的时候,才一睁眼,第一看到的,既不是李玄,也不是岁岁,而是一张张陌生的、蓄着胡须的脸。   脸的主人伸出一只只手,乱中有序,仿佛还分工过一样,有的扒开她的眼皮,有的去摸她的手腕,还有的要她张嘴伸舌头,偏阿梨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能由着他们折腾。   好在,他们只是折腾了她一会儿,其中一个看上去胡子最白的那个,捋着胡须,道,“世子妃已无大碍了,接下来只要好生休养即可。切记平日不可受累,不可受寒,将养三四年,便能大好了。”   等这一阵兵荒马乱过去,阿梨才如愿见到李玄,可看见他的时候,又有点不敢认了。   阿梨缓缓眨了眨眼,明明五官还是她最熟悉的样子,可这下巴处乱糟糟的胡茬是怎么回事啊?   李玄却浑然不知阿梨因为他的胡茬不敢认了,伸手小心翼翼去碰阿梨的脸,动作轻得跟碰什么易碎的陶瓷一样,好像重一点,就要把人摸坏了一样。   他良久才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身上还疼不疼?”   阿梨摇头,“不疼了。”   话刚说完,李玄便把脑袋埋进了她的肩处,有什么温热的水液落在她的脖颈处,阿梨一下子便僵住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李玄哭,阿梨完全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什么了。   阿梨张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她平日只哄过岁岁,但放在李玄身上,她就不知道如何哄了。   李玄在她面前,一贯是无所不能的、强势的,最厉害的,眼泪这种软弱的东西,仿佛和他毫无关系。   “不要有下次了。”好在,李玄也不用她哄,很快便红着眼,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只是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一步都不肯走开。   阿梨看了眼自己身处的房间,只觉得很陌生,刚想问“我们这是在哪里”,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整个人一下子僵在那里了。   怎么是扁的?!   她肚子呢?!   不对,她孩子呢?!   阿梨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把抓住李玄的袖子,着急忙慌开口,“孩子呢?!孩子在哪里?!”   李玄看阿梨白着脸,蹙眉安抚她躺下,温声道,“在隔壁,乳母照顾着。你先躺下,我让乳母抱过来。”   阿梨不太信,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没有生产的记忆,李玄该不会是偏她吧?可乳母很快就把孩子抱过来了,小心放在她的身边。   阿梨转过脸看了看,看不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小小的婴儿,不大好看,甚至有点丑,皱巴巴、红通通的,有点像小猴子。但阿梨第一眼,就打心底里生出一股亲近。   李玄也低着头,同样是第一回 认真看这个孩子。阿梨生产的时候太惊险了,十几个妇科圣手和经验老道的产婆都不敢吭声,生孩子本来就是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那时候阿梨已经脱力,几乎是昏迷的。   他那时候甚至是放弃了这个孩子,要求太医一切以大人为重。   后来这孩子命大,生得很顺利,但阿梨还没有醒,他也无暇去照看这个孩子。   见阿梨眼巴巴看着,李玄温声开口,“是个小郎君。卯时一刻生的。”说罢,又示意乳母把孩子抱走,道,“你才刚醒,要多休息,让乳母照顾吧。”   阿梨眼巴巴看着乳母把孩子抱走,有点不舍得,但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无力照顾一个孩子,便也没说什么。   孩子被抱走,阿梨便又有些困了,眼皮子重得直往下落,她还想撑着再和李玄说会儿话,李玄却替她盖了盖被子,道,“睡吧,我守着你。”   听到这一句,阿梨下意识觉得很安心,思绪渐渐沉了下去,整个人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夜里了,没看到李玄,倒是看见了在床边乖乖趴着的岁岁。   小家伙一见娘醒了,立马软软喊娘,小姑娘捧着脸,小嘴叭叭的就是一堆问,“娘,你饿不饿?娘,你渴不渴?”   阿梨见到岁岁,自然也是又惊又喜,想坐起来,就被岁岁给拦住了。   小家伙一本正经道,“娘不可以起来!娘要做什么,岁岁可以帮忙,娘生完小弟弟,很累的,要多休息……”   阿梨见她这幅小大人模样,有些好笑,问她,“谁教你的?”   岁岁眨眨眼,嗯了声,掰着指头道,“祖母教了、爹爹教了、嬷嬷教了……”   阿梨眼眸含笑,看着岁岁掰着指头的可爱模样,心里暖暖的。   岁岁念叨完,又趴在床榻上,小脸贴着阿梨的手,一副贴心小棉袄的样子,道,“娘生弟弟疼不疼?”   生孩子自然是疼的,但这一回,她还真的没什么印象了,被卫临抓了做人质的时候,是一阵阵疼,后来人晕过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阿梨想了想,道,“不是很疼。弟弟很乖,没让娘疼。”   岁岁捧着小脸,听了这句话,鼓鼓的腮帮子才缩回去,一脸认真道,“那我要更喜欢弟弟一点。”说完,忽的小声道,“娘,弟弟好丑……”   阿梨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岁岁还在继续说,“皱巴巴的,头发也好少。弟弟会不会一直这么丑啊?”   岁岁小姑娘在心里很纠结,一方面作为姐姐,肯定是要喜欢弟弟才对,另一方面又觉得,弟弟要是一直这么丑,可怎么办啊?   她纠结了会儿,还不等阿梨开导她,小家伙自己倒是想通了,拍着胸脯道,“我是姐姐,弟弟再丑,我都喜欢他。”   阿梨忍笑,只听说过子不嫌母丑,还是第一次听说,姐不嫌弟丑的。唔,就是不知道被一口一个说丑的儿子,是个什么想法?   阿梨和女儿说了会儿话,久不见李玄回来,便问岁岁,“爹爹呢?”   岁岁捧着脸,乖乖答话,“被一个叔叔叫走了。”   阿梨眨眼,“什么样的叔叔?”   岁岁想了想,道,“说话尖尖的,带着帽子。唔,嬷嬷喊他公公。”   “公公?”阿梨一下子急了,李玄被叫进宫里去了?不会是陛下要追究那一天的事吧?   阿梨立马就要坐起来,脚还没落地,就见有个人匆匆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李玄。李玄见阿梨起来了,快步走过去,一把抱起她,放回榻上,蹙眉道,“要什么?”   阿梨微愣,没明白李玄的话,倒是李玄,看阿梨这个反应,知道自己猜错了,便改口问,“怎么起来了?想解手?”   阿梨这才明白过来,摇摇头,“不是。”又仰脸看向李玄,却见他已经胡子已经刮干净了,也换了身竹青的锦袍,一改先前的狼狈模样,又恢复了素日里的清贵模样。她小声问,“岁岁说你被公公喊走了,我还以为你进宫了。”   李玄闻言,明白阿梨是怕自己被陛下追究,但其实那一天原本就是两人商量好的,激怒卫临不成的话,就演一出反目的戏码,他那一匕首,也只是看着下人,实则避开了要害的。阿梨醒了之后,他也还没来得及同阿梨说,倒是把她吓着了。   思及此,李玄便把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而后道,“那日的布置,是陛下同意的。陛下也只受了轻伤,没什么大碍。”   “云润和冬珠也已经回府了。”   “谢云怜与其生母,已经身故。陛下不欲追究二人,对外只称二人死于反贼起事。”   说着,李玄微顿,很快又语气平静道,“薛蛟也没事。谷峰及时赶到,救了他。他虽临时反水,但他到底卷进了谋逆之事里,陛下免了他的官。”   阿梨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薛蛟,她以前是怕,怕他喜怒无常,后来是讨厌,讨厌他做事从来不顾她的意愿,到如今,已经说不出是单纯的怕还是厌恶了,又或许都不是。   但她终究是盼着他好的。   李玄看阿梨有些失落,抿抿唇,撇开眼,继续道,“还有一件事。”   阿梨被转移了注意力,抬眼,“什么?”   李玄微微低头,道,“我们现在在宫里,不在侯府。你当时情况很危险,只能临时在宫里生产,后来太医又道不方便挪动,便一直住了下来。”   阿梨一愣,她是觉得这屋子很陌生,但没想过自己是在宫里住着。她张了张嘴,问,“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李玄原本因阿梨对薛蛟的关注,有些许不虞,此时听到这句“回家”,面色却是一暖,蹭了蹭阿梨的额头,道,“再过几日,等太医点头了,我们便回家。”   阿梨还不大习惯在女儿面前和李玄这么亲昵,看了眼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朝这边看的岁岁,面上一红,却是点点头,轻轻应了声,“嗯。”   李玄自然不像阿梨那么脸皮薄,但到底叫了嬷嬷进来,示意她抱着岁岁去休息。   岁岁被嬷嬷抱走,阿梨犹豫了会儿,才开口,“我……我和陛下……”   她那时候依稀是听到李玄的话的,他说什么陛下的女儿有很多,可他只有一个妻子,再加上陛下千金之躯,居然以身涉险来救她。   李玄并不意外阿梨会问,这时候也不再瞒着阿梨,点头道,“是。陛下才是你的生父。”   阿梨虽从那一夜发生的事情里,猜到了一点,可真的从李玄口里得到这个答案时,她还是有些懵。她一直把自己当做苏家女儿,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更不会觉得自己和陛下会有什么牵连。   阿梨想了一圈,茫然开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却沉默了会儿,道,“阿梨,你愿不愿意和陛下见一面。他到底是你的生父,当年的事情,我也只是猜测,事实如何,只有岳父、陛下和已故的岳母知道。”   阿梨迟疑了,与其说迟疑,不如说怕。   李玄看她的神色,亦猜出了些,道,“你若是不愿意,便算了——”   话未说完。却见阿梨已经轻轻点了头,“我愿意。我愿意见他。”   她想到那时候,箭雨之中,陛下用身子挡着她,又觉得,皇帝也没那么可怕。   不管怎么样,总是要见一面,把话说清楚的。   阿梨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 第124章   阿梨不是第一次见皇帝, 但在以前,对方是皇帝,她要么是臣女, 要么是臣妻, 恭恭敬敬的总不会错。   乍一得知自己这离奇的身世后,要叫她立马对皇帝生出什么慕孺之情, 却也是不现实的,阿梨看着面前的陛下, 安静了会儿, 还是开口称呼对方为:“陛下……”   赵延听到这个称呼, 自然心里有些失落, 可面上倒是不见什么,只语气比寻常时候更温和了些, 这大抵是其它公主皇子都没有过的待遇。毕竟赵延是个实打实的严父,皇子自不用说,公主都养在后妃身边, 赵延也就在节日设宴时,叫到身边说几句话。   “朕……我听李玄喊你阿梨, 苏家人又喊你阿沅。两个名字虽都是你用过的, 可你愿意听爹爹喊你哪个名字?”赵延开口, 连父皇都没敢用。宫中一般都用父皇母妃的称呼, 但唤亲昵些, 也有爹爹娘娘的, 但也只有几个公主幼时才敢喊几声。   阿梨自然不知道这些, 还以为宫里一贯如此,听这一声爹爹,虽有些别扭, 可心里那点对于皇家的畏惧,倒是消减了几分。她抬起脸,回道,“都听您的。我都可以。”   赵延原本一颗心就不上不下的,被女儿这么看了一眼,忽的就柔软了,跟浸进蜜糖里一样,竟有了点当年初为人父时都不曾有过的忐忑。   赵延想了想,还是道,“那我还是唤你阿沅吧,我听苏隐甫说,这是你娘取的。圆圆满满,寓意也好。”   阿梨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小声问,“爹爹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了吗?”   赵延一开始还以为阿梨口里的爹爹是他,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爹爹是苏隐甫,心里不禁有些酸,但到底当年抛下母女俩的人是他,苏隐甫还给了母女俩一个栖身之所,便按下了那点心思,道,“嗯,他一直知道。”   阿梨闻言,垂眼嗯了一声,没说话了。   赵延看女儿这幅可怜模样,又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他七岁就被立为太子,二十二继位,身份不可谓不贵重。年轻时候一心扑在朝政上,恨不得当个举世明君,什么都得给他让步。到这个年纪,第一次体会到小心翼翼的滋味。   赵延手抵着唇咳了几声,正要开口,却见阿梨抬眼看他了,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睛,关切看着他,咳嗽顿时憋了回去。   阿梨倒未曾察觉,只是想起来皇帝为了救她,和李玄一起演的那出戏,虽说是假的,可匕首捅进血肉里,哪里能说一点儿没事。一想起这里,阿梨又觉得自己对皇帝的态度未免太过冷漠,心里不大过意的去。   她默默揪着袖子,想了想,还是抬起头问,“您的伤怎么样了?太医如何说?”   赵延闻言心里禁不住一喜,道,“没什么大碍,就是看着吓人了些。李玄那小子也不敢对朕下狠手。”   说起来,皇帝以前是把李玄当未来的肱骨之臣的,一心想着再叫他历练几年,往后入阁,好辅佐下一代的皇帝。出于爱才之心,赵延一直对李玄颇为关照。   但自从知道两人居然莫名其妙成了翁婿之后,皇帝怎么看李玄,怎么觉得不顺眼,私底下也一口一个臭小子。但看他和满朝文武站在一起的时候,又有种再怎么也是自家人,总比外人靠谱的想法。   这种心思,自然不好说给女儿听。赵延顺嘴说出来后,顿时察觉到不对劲了,又描补道,“那一日事从权急,该封口的,朕都已经嘱咐过了。势必不会牵连到武安侯府,你尽管安心就是。”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赵延比谁都懂。碍于谢云珠的清誉,阿梨的身世,不可能公之于众,那武安侯府的荣耀、武安侯府的门第,就决定了阿梨的体面。   赵延就算再不喜欢武安侯府,都不会动武安侯府一个手指。这和苏家是同一个道理。   相反,他非但不会动这两家,日后还会继续施恩。   阿梨听了这话,安心了些,轻道,“我替夫君谢——”说到这里,话语一顿,她原想说“谢过陛下的恩典”,但又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好,顿了顿,便含糊道,“谢过您。”   赵延倒没察觉到阿梨那点小心思,女孩儿的心思太细腻了,他虽竭力去亲近女儿,可他到底是个男子,粗枝大叶惯了的,只点点头。转而又说起了旁的事,小心翼翼问,“当年的事情,你想听爹爹说吗?”   阿梨闻言一愣,认真看着皇帝,点点头,道,“我想听。”   上一回认亲,她下意识觉得爹爹说的都是对的,满心欢喜就认了爹爹和祖母。这一回,她不想再和以前那样稀里糊涂了。   况且,她很想多了解一点娘。   赵延便颔首,“你既然想听,那爹爹就一件件说给你听。”   .   赵延的前半生,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那便是顺风顺水、金尊玉贵。他生来就是皇子,深得先帝喜爱,出生起便被先帝养在身边,一点点跟着学如何治理国家,七岁时,便入主东宫,被封为太子。   甚至,那时候谢太后都还不是皇后。   谢太后是因为赵延才是谢太后,但赵延,却不是因为谢太后,才成了太子、成了皇帝的。   赵延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先帝抱在怀里,趴在桌案上,看先帝批阅奏折。后来再大一点,全天下最好的老师、骑射师傅,都被请来教导他。普通人考个武状元,是能光耀门楣几辈子的事情,但武状元在东宫,就只是个教他骑射的师傅。甚至教的不好,便会立即被旁人顶替。   “全天下都是你的,随你夺予取用,但你要记得,取舍二字。”先帝偶尔会在不上早朝的日子,抱着他去无人的大殿。偌大的大殿,对年幼的太子而言,显得很大,龙椅高得爬都爬不上去。先帝指着那龙椅,缓声教导着他,“那个位置,是天底下最舒服,也是最苦的位置。你坐在那里,享受着常人不能享受的乐,就要承担相应的苦。也许是求而不得,也许是克制隐忍。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苦。而这苦,你不能避,也不能躲,你要扛着。”   赵延那时候只懵懂听着,甚至隔一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身为太子,他有太多要学的东西,要应付的人,实在抽不出空去领会父皇作为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渐渐地,在日复一日的学着如何做一个皇帝的日子里,他长大了,当时还是皇后的母亲逐渐来东宫来得更频繁了。   赵延自然是亲近母亲的,但母亲的好,却是带着私心的,她一心盼着他娶谢家女儿,甚至堂而皇之带着谢家姐妹出入东宫。   赵延少年心性,觉得自己被母亲算计了,心中本就不满,又嫌谢氏贪心不足,明明出了那么多个皇后了,还要把算盘打到他的后位上。他的皇后,要母仪天下,岂能和谢氏女这般,只顾着提携娘家,私心甚重?   更何况,后宫若让一族做大,只会后患无穷。若他继位之后,后宫太后姓谢,皇后又姓谢,姑侄联手,那场面自然是赵延不愿意见到的。   赵延对谢家姐妹一开始就心里不喜,但碍于母亲,又不得不和二人接触。   聪慧如赵延,自然明白,谢家姐妹虽然是姐妹,但无论是母亲,还是谢家,都把筹码压在长女谢云珠身上。平心而论,谢氏云珠,的确有名门嫡女的气度,容貌端雅,气质平和,就连赵延都不得不承认,谢家在养女儿一事上,的确用足了心思。   赵延在心里暗讽,这番心思若用在做官上,谢氏一族还用得着把一族荣耀压在一介女子身上?   但做官容易怀才不遇,养出来一个皇后,一族能显耀个几十年,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赵延虽不喜谢家女,可到底看在母亲的面上,未曾刁难二人,只是刻意避嫌,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赵延那时身边有个负责磨墨的宫女,名字他都已经不记得了,身边来来去去的宫女太多,赵延根本不会对一个宫女上心。但某一日,那宫女忽然不见了,赵延随口问起,才从太监口中得知,那宫女被母亲打死了,原因是那宫女勾引太子。   赵延当即变了脸色,太子动怒,满宫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母亲得知这消息后,竟还在他过去请安的时候,轻描淡写提起了那宫女,语气满是嫌恶轻蔑,道,“那日云珠和云怜替本宫去给你送汤,竟瞧见那宫女贴着你。这等荒淫女子,怎可在你身边伺候,没得勾得你坏了身子。”   要说赵延多在意一个宫女的生死,倒也不是,他更在意的是,母亲和谢家姐妹,挑战了他的权威。他是太子,东宫之主,那宫女就是有天大的罪过,要死要活,也是他一句话,而不是旁人能越俎代庖,替他处置。   自那日起,赵延一改之前对谢家姐妹的客气,毫不掩饰自己对姐妹二人的厌恶。东宫是他的地盘,他把厌恶摆在脸上,下人只会看他的脸色行事,也跟着为难起了谢家姐妹。   皇宫这种地方,若论刁难人的手段,只会比外头恶心一千倍一万倍,宫里的太监连不受宠的妃嫔都敢欺负,更遑论为难两个宫外来的官娘子。   只小半个月,赵延便撞见了几回,但他只冷眼看着,丁点没有替两人解围的意思。 第125章   赵延原本以为, 他这般态度,谢家总归是要脸面的人家,自然会知难而退, 他不乐意, 总不至于把女儿塞给他。   却不料,无论是谢家, 还是母亲,都没有丁点打消主意的样子, 尤其是母亲那里, 依旧找各种借口, 命谢氏姐妹出入东宫。   东宫之中, 他尚能避开姐妹俩,可每日去给母亲请安时, 却是避无可避。一来二去,打的照面多了,赵延自己都没意识到, 从什么时候起,他没那么反感谢云珠了。   大约是看她被宫人刁难时, 总能云淡风轻地全身而退, 还不忘将哭哭啼啼的庶妹照顾得无比周全。又兴许是那一杯杯经了她的手, 捧过来的茶, 比寻常的茶水更合他的口味。   谢云珠无疑是出色的世家嫡女, 她是名门世家教养出的女儿, 半点儿不曾行差踏错, 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坚韧顽强。赵延打心底厌恶想要卖女求荣的谢氏,从不愿把谢氏当做母家, 可又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禁不住沉浸在谢氏女的温柔之中。   试想一下,有个貌美的小娘子,身份尊贵,出身名门,自小学的做的,便是如何讨你欢心,专门为你而教养。她知晓你的口味,熟悉你的习惯,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舒服,甚至熟知你所有的功绩,连你幼时胡乱写的诗词,她都能背得一字不差。   扪心自问,身为男子,怎么可能对这样的女子毫不动心。赵延那时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坚若磐石,可到底人非草木,时间一久,旁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他动摇了。   他并没什么出格的表现,只是去母亲宫里请安的时候,会多坐一刻钟。谢云珠在的时候,他会多要一杯茶。除此之外,再无什么表现。   对那时候的赵延而言,情爱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的政治野心,他的心系在天下,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况且,在那时候的赵延看来,这都算不上喜欢,不过是男子的通病,换做谁,都会生出一两分怜惜喜爱,他也并不打算娶谢云珠。   日子一日日过,赵延年纪越长,朝中请立太子妃的声音越发多了。   父皇喊他过去,询问他的婚事,赵延想了想,道,“儿臣听父皇的。”   父皇听罢,看了他一眼,捧起茶盏喝了一口,淡淡问,“你母亲觉得谢氏长女端慧贤淑,你自己觉得呢?”   赵延那时只皱了皱眉,一口道,“儿臣觉得不好。”顿了顿,又道,“谢氏家风不正,一昧卖女求荣,若再出第二个皇后,只怕朝中其他臣子都要有样学样。”   赵延说罢,却见父皇抬脸,一双眼深深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你想好了?”   赵延毫不迟疑点了头,“儿臣想好了。”   父皇见他语气这般笃定,便再没说什么。   回到东宫后,当天夜里,赵延便做了个梦。梦里,赵云珠一身青衫白裙,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一双明润的眼睛,带着点悲切,望着他。   赵延醒来后,总惦记着那个梦,原本想等太子妃人选尘埃落定之后,再去给母亲请安,却浑浑噩噩的,莫名其妙便去了母亲宫里。   谢家姐妹自然是在的,只不过,谢云珠并不像他梦里的那样,含泪望着他。她一如既往的平静温柔,甚至比平常时候,多了点笑意。   就好似,他不娶她,她松了口气一样。   赵延胸口闷着一口气,郁结于心,浑然不觉,现在的自己,比谢云珠表现得更像一个弃妇。换做平日里,赵延未必会中招,可那一日,他就是喝了那一杯加了料的酒。   再然后便是一夜的混乱,醒过来后,与他同榻而眠的,却不是谢云珠,而是替谢云珠来送醒酒汤的谢家庶女,那个不起眼的谢云怜。   在此之前,赵延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谢云怜,他的脸,在他记忆里甚至是模糊的,他知道她姓谢,知道她是谢家庶出的女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但他依然下意识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犯下更大的错,一个庶女,良娣之位足以,若是要做太子妃,是绝无可能的。谢家开不了这个口,也不敢开这个口。   且因为这般误打误撞,谢家已有一个女儿必然会进宫,那另一个女儿——   赵延坐在那里,理智地算计着得失,此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云珠只能另嫁,谢家再如何卖女求荣,也不可能把一对姐妹都许给他。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谢家和母亲多年的算盘,落了空。赵延以为自己会开心,毕竟这就是他原本想要的结果,可真的看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赵延发现,自己并不高兴。   从那一日起,谢云珠立刻出了宫,再没有踏足过东宫一步,赵延依旧会去母亲宫里请安,可再没见到过谢云珠。   直到某一天,从母亲口里得知,谢云珠要嫁人了。   母亲再提起时,似乎已经死心,只平淡道,“等云珠出门后,你便把云怜纳进门吧,到底是你的表妹,位份上,多少给你舅家一个面子。”   “儿臣知道。”赵延不知自己是如何应下的,又是如何稀里糊涂回了东宫的,只知道自己满脑子都是那句“云珠出门后”。   这时候,赵延才发现,从前他只想过,自己不会娶谢云珠,却从没想过,谢云珠会另嫁旁人。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已把谢云珠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谢氏一族的明示暗示,母亲的态度,谢云珠的柔顺,每一样,仿佛都在告诉他,谢云珠就像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朵桃花,只要他一伸手,那朵世间最美好的桃花,就是他的掌中之物。   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不娶谢云珠,谢云珠自然会嫁给旁人,难道剃了头发当姑子吗?   一辈子顺风顺水的赵延,尊贵的太子殿下,终于栽了跟头。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想要谢云珠,日复一日自我欺骗,谢家却像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一样,不到一个月,便到了谢云珠成亲的日子。   那一晚,赵延第一次抛开一个太子的尊严,翻墙去了谢氏,见到了谢云珠。   她睡得很香,被他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来,面上还带着未消散的睡意,却极为警惕,压着声道,“殿下,这是臣女的闺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赵延走过去,忐忑着一颗心,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那一晚,我以为是你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句话,足以表明心迹。毕竟,谢云珠一贯体贴,他一个眼神,她都能知道他想要什么。   却不料,谢云珠的脸只低下头,拥着被子,淡声道,“殿下以为是我,但并不是我。我明日便要出嫁了,夫君是我自己选的,他是个很好的人,也会是个很好的夫君,很好的父亲。至于殿下,您好好对我妹妹吧。她在府里,过得并不大好。谢家,对于女儿家而言,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您不过是习惯了我,并不是喜欢我。就像我,自小学着如何讨您喜欢,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并不是因为我多喜欢您。”   赵延听了这番话,再没说什么。对生下来便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而言,放下尊严走这一趟,原本就够放低身段了,更遑论谢云珠的态度,无一不在划清界限。   赵延七上八下的心砸了个稀烂,冷着脸,只笑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习惯了。你放心,我不会拦着你出嫁,你且安心嫁人便是,也不必担心我会针对你那夫婿。我没那个闲工夫。”   谢云珠依旧低着头,语气不见恼怒,一如既往平淡,“臣女替夫君谢过太子。”   赵延闻言,更是怒极,甩袖而走。两人不欢而散,谢云珠嫁人后,便随着夫君外派,赵延也按部就班娶了太子妃。   只是太子妃福薄,生产时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赵延那时已经开始接手父皇的权利,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没心思再挑个太子妃,索性位置便空置了。   再见谢云珠时,已经是三年后了。谢家舅舅去世,赵延一贯不喜谢家,那一回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动了心思,去了谢家奔丧。   他一露面,所有人都拥了上来,赵延一抬眼,便瞥见回廊上站着的谢云珠。她做妇人打扮,气色像是不大好,大约是丧父的缘故,她怀里抱着个小娘子。   赵延一愣。谢云珠遥遥朝他屈膝,便朝另个方向走了。   吊唁一事,便是繁琐二字,一番折腾下来,谢家又要留他用膳。赵延原本想走,不知怎么的,心头微动,想到谢云珠,便松口答应下来。   家宴上,又见到了谢云珠。她身旁坐着的男人,便是她的夫君,那个姓苏的官员,蓄着胡子,却极为体贴,众人交杯换盏时,他从谢云珠怀里抱过幼女,低声道,“我来照顾阿沅,你方才中午便没吃几口,别饿坏了身子。”   谢云珠应下。   赵延偷偷看着两人,觉得自己就像个卑劣的偷窥者,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谢云珠已嫁为人妇,一边又忍不住想去窥探她的生活。   赵延几乎是只吃了几口,便落荒而逃。这一走,他再没关注过谢云珠的事。   再一次从旁人口中得知她的消息时,是谢云珠的女儿走丢了。   赵延想到那个乖乖的小娘子,莫名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命人暗地里去寻,自然是无果的。夜里偶尔便会梦到,那个小娘子抱着他的腿,喊他爹爹,醒来后,便觉得怅然若失,叫人抱了良媛刚生的女儿来,却觉得还是不一样,又让人送回去了。   再后来,谢云珠病重,赵延借母亲之手,派了最好的太医去给她医治,拖了大半年,谢云珠便那样走了。   谢云珠下葬的那一晚,赵延独坐在屋里,一夜没合眼,第二日,等谢家人和苏家人走后,在谢云珠的新坟前枯坐了一日,哭了笑,笑了哭,喝得烂醉。   那时候起,赵延才明白,父皇告诉他的那句话。   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苦。而这苦,你不能避,也不能躲,你要扛着。   他为了遏制谢家,为了心里那些不甘心,不肯娶谢云珠,亲手将她推给旁人,从那一日起,他便要忍受这苦楚。   怨不得旁人,也怪不得旁人。   是他自己选的。 第126章   赵延说罢, 倒也不给自己找什么理由,只低沉道,“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二人。我当年太过介意谢氏的存在, 把对谢氏的不满、对太后算计的不满, 加诸于你母亲身上,分明是迁怒, 还不自知。”   “你母亲已去,她在世时, 从未主动与我有过联系, 处处避嫌, 也鲜少朝太后宫里去。她是再守礼自持不过的女子, 从未做过出格之事,更遑论与我有什么首尾。倒是我, 私下忍不住打探她的消息,但也仅此而已。”赵延淡声说着,抬眼看向阿梨, 见她柔和眉眼,在烛光下, 竟有几分似从前的谢云珠, 不由得一怔, 才继续道, “你母亲, 是再好不过的人。你不需要因为自己的身世, 便觉得对苏家有愧。你母亲并没有叫你失望的。”   阿梨还沉浸在皇帝所说的往事之中, 闻言微愣,片刻后才明白过来,陛下是怕她因为以为母亲和皇帝有情, 便对苏家有所亏欠。忙摇头道,“我不会那样想的。我娘……我,”阿梨停了会儿,似乎在想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片刻后才继续道,“我虽不记得她了,我离开她的时候,我太小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可在我心里,她是很好的。”   她对母亲几乎没有记忆,但从很多人口里听到过关于母亲的话,即便是谢贵妃,那一晚喃喃自语时,也会说一句,“你母亲待我,其实是很好的”。   娘当然是最好的。   阿梨从前不知道自己走丢后,阿娘一直在寻她,后来知道后,便这样坚定的认为了。   赵延见她说这话时,神情认真的模样,委实有几分可爱,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当爹了的念头,觉得女儿怎么都是好的,连说的话,都最讨他的欢心。遂点了头,道,“你能想明白,是再好不过的。至于你的身世,我是这样想的。”   阿梨抬起脸认真听。   赵延缓声道,“若公开你的身世,你母亲定然会受千夫所指。这世间,原本就对女子更严苛些,教条规矩,都是男子定的,男子风流是美谈,女子婚前失贞,却会被指为荒淫荡妇。天下悠悠之口,我堵得住朝中官员之口,堵不住京城百姓的口,堵得住京城百姓之口,堵不住天下百姓之口。我不愿你母亲分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却被污蔑作烂泥之流。你母亲,”赵延说到这里,落寞笑了笑,道,“大约也不愿意再与我扯到一起。”   阿梨见皇帝神情落寞,心里自然也有些不好受,但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毕竟,母亲当年至死不愿说出她的身世,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不愿意和皇室扯上什么干系,也不愿意自己同皇室扯上什么干系,她大约是希望她能够活得自由自在的,不必像她。只是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再回头看,她其实似乎也是走了母亲的老路的。   谢氏养母亲,就像侯夫人养她,为的都是叫她们去伺候另一个男人,只不过一个是去做高贵的太子妃,一个去做低贱的通房。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她们到底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脱离了那个身不由己的身份。   阿梨有些怅然,也只静默着不开口。   赵延倒是很快恢复了情绪,不愿在女儿面前显出那些消极,接着道,“除了你母亲外,另一个便是你。你如今过得很好,我不想让你再卷入这些纷乱之中。等苏隐甫从直隶回来,我会与他见一面,你名义上继续做苏家的女儿,但爹爹不会叫你吃亏的。你妹妹们有的,你也会有的。”   赵延甚至是说的克制的,在他打算之中,他给阿梨的,远远会比给其它公主的更多。当年那份惨淡收尾的感情,原本以为是无疾而终,却留下了这样一个女儿,他不可能不偏心。   更何况,和其他公主相比,阿梨吃过的苦,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他这个当爹的心疼懊恼。毫不夸张,当初他看到那份关于阿梨这些年的经历的折子,差点一气之下叫人去抄了武安侯府的家。   金枝玉叶的公主,金尊玉贵的帝女,竟然被那样轻贱。甚至不是妾,只是个任人欺负的通房。   若不是李玄那时候豁出一条命来维护阿梨,阿梨也和李玄两情相悦,他真的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武安侯府。   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点带回阿梨,叫她在外吃了那么多的苦,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女儿这些年在外经历的苦,全是因为他当年的一念之差,他如何能不愧疚。   阿梨倒是不像皇帝那样懊恼,她对自己做不做公主,其实没有什么想法,在她心里,她更愿意遵循母亲的遗愿。更何况,用一个公主的头衔,就可以换来母亲干干净净的身后名,阿梨甚至都不用考虑什么,不假思索便点了头。又认真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缺,您也不用给我什么。”   赵延自不会把这话当真,但阿梨这般说,更叫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神色也柔和了下来,抬手揉了揉阿梨的发,动作还不大熟练,却是叫阿梨都一愣。   赵延没察觉,道,“爹爹知道你懂事。爹爹不会让你难做的,放心吧。”   阿梨愣了愣,点点头,“嗯”了一声。   赵延没再久留,站起来,一边按住阿梨的肩,示意她坐着,一边道,“很晚了,你才醒,要多休息,爹爹就先走了。你不要起来送了。”   阿梨抬眼,分明从皇帝眼里看到了期待,抿抿唇,还是只道,“那您也早点歇息,回去不要看折子了。”   赵延没听到自己最想听的那一句,自然有些失落,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反而犹如一个慈父般,温和笑了笑,道,“我知道。过几日,等太医点头了,就让李玄带你回去。这几日安心在宫里住着,不要有什么负担,爹爹会安排好的。”   说罢,便也不再拖延,摆摆手,示意阿梨不要起来,便推门出去了。   赵延走了几步,不出意外看见了守在一侧的李玄,帝王方才在阿梨那里是慈父模样,此时俨然又成了那个龙威深重的帝王,看了李玄一眼,沉声道,“陪朕走一程吧。”   眼下的宫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李玄自然不会担心阿梨出什么事,颔首道,“臣领命。”   名义上是君臣,实际上又还有一层翁婿的关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时谁都没开口。   还是赵延率先开了口,“不问问朕和阿沅聊得怎么样?朕若和她相认,最得利的,是你这个夫婿吧?朕不可能不顾阿沅母亲的名声,公开她的身份,女子又不能做官,便是要施恩,也是落在你的头上。李玄,阿沅这个妻子,对你助力良多啊……”   帝王意味深长开口,话里有话。   李玄沉默了会儿,道,“臣娶妻之时,并不知晓当年旧事。陛下怀疑臣有私心,臣说句犯上的话,臣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若阿沅此时说,她不愿意认陛下,臣便辞官带她走,带她离这京城远远的。”   “辞官?”赵延闻言,眉梢一抬,“你这是在说笑,那武安侯府怎么办?”   李玄淡声道,“我母亲与父亲关系不睦,若我辞官,便带着母亲一起走。至于侯府爵位,自有庶兄继承。陛下大约觉得我不过随口一说,如何放得下这荣华富贵。但我与阿沅同这世间所有夫妻都不一样,我失去过她,不止一次。我只想她过得快活,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赵延听到这里,自然有些动容,面上却一哂,道,“看不出来,朕的大理寺少卿还是个情种?”   李玄只温声道,“陛下信与不信,臣都不在意。阿沅信臣,便够了。我这前半生,用一根沉稳自持、规矩克制的绳索,捆着自己的手脚,虽看着光鲜亮丽,骨子里却冷冰冰的。是阿沅叫我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克制守礼的世子。”   赵延面上的哂笑,一下子便消失了,他沉沉看了李玄一眼,道,“你比朕走运。”   说罢,便摆摆手,道,“回去陪阿沅吧。”   赵延转身就走了,明黄的身影,渐渐远去。远处提着灯笼的太监连忙凑近,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衣摆处,落下一片显得有几分寂寥的影子。   ……   李玄回到阿梨这里,阿梨倒是还未睡,正坐着等他呢,一见李玄进来,便抬眼看他,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玄怕灰尘沾了阿梨的身,脱了外裳才过去,握了阿梨的手,软软的,有点凉。临产遇上被绑架,到底是伤了身子的,李玄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褥子朝上拉了拉,盖得更严实些。   他才开口,“在等我?”   阿梨点点头,本来一肚子的话,她想问李玄怎么不早点和他说,想问李玄是怎么把她的身世告诉陛下的,有很多想问的,可看到李玄的时候,她又忽然不想问了。   问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啊?   阿梨没作声,慢慢依偎进李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温暖的、还听得到沉而有力的心跳声,阿梨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平静的感觉。   阿梨不开口,李玄便也不做声,只安安静静给阿梨一个怀抱,过了好一会儿,怕阿梨坐着累,才道,“早点歇息吧,明日母亲要来宫里看你。”   阿梨眨眨眼,一下子精神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那她……她知不知道我……”   李玄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在这事上骗阿梨,直接道,“我打算和侯爷母亲说。这种事,瞒不过去的,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即便李玄不和父亲母亲说,皇帝也不会容许这种情况的。皇帝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阿梨是公主,全天下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的,但因为种种原因,阿梨的身世不能公开,他想给阿梨一点东西,还得藏着掖着,找各种名目,生怕旁人从中猜出点什么。   但武安侯和侯夫人自然不在此列,皇帝此时有一种护短的心理,巴不得立刻告诉夫妻俩,我女儿有我这样一个爹,该怎么对她,你们夫妻心里得明明白白的! 第127章   乍一得知能入宫, 侯夫人很是惊喜。   虽对于儿媳阿梨在宫里养身子一事觉得奇怪,但她想了一圈,硬是把功劳按到了太后身上。太后和阿梨同出一族, 阿梨又是受了无妄之灾, 卷进那等子谋逆之事里,临产的时候摊上了这等倒霉事, 太后定然是心疼阿梨,才留她在宫里养身子的。   侯夫人也未多想, 得知能入宫看阿梨母子, 赶忙叫了嬷嬷, 将府里早就备下的各类物件都带上, 宫里虽好,但孩子的小衣什么的, 自然还是她特意叫人用棉布一针一线缝制,洗晾了两三遍,晒得软乎乎的, 小孩子穿的才舒服麽。   还有襁褓也是,料子是她早早送去寺庙里菩萨眼底下摆了一个多月的, 受菩萨庇佑的。   侯夫人手忙脚乱命下人收拾好了, 就等进宫了, 一出正院, 先碰上了武安侯, 深觉晦气, 隐忍片刻, 才同他点了点头。   却不料武安侯一副受了天大的打击模样,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死死的。   侯夫人懒得理会, 心里暗啐一口,进宫看孙儿,竟摆出这幅丧气脸,也不怕折了她亲亲嫡孙的福气,哪有这么当祖父的?!真是一如既往不长进!   侯夫人在心里腹诽几句,倒也懒得与他争执,抬腿就朝外走。   到了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侯夫人兴冲冲正要上马车,就被武安侯拉到了一边。   侯夫人自然纳闷,一脸嫌恶挣脱开,问,“你发什么疯?你要是不想去看孙子,那就别委屈自己了,我一人去就是。”   武安侯顾不得和侯夫人生气,平日再冷淡,可到底是老夫老妻的,看侯夫人一脸茫然,气道,“你快别说了!等会儿进了宫,见了苏……见了儿媳,说话好听些,别上去给人家一通训。”   侯夫人听得直想翻白眼,很想送武安侯一句“要你管”,到底没说出口,只道,“我知道。我训她做什么,那事又不能怪她,都是那劳什子的卫家惹的祸!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头,我还训她做什么?”说罢,狐疑看了一眼武安侯,问,“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这麽奇怪?”   往日武安侯怎么会关心三郎媳妇,也就偷偷摸摸哄岁岁那孩子,但知道武安侯偷偷补贴岁岁,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给武安侯留点面子了。   一大早就古里古怪的,真是莫名其妙?病了?   二人到底夫妻多年,武安侯也没蠢到那个地步,看妻子这个眼神,便晓得她又在心里嫌弃自己了,若说从前侯夫人还藏着掖着,但自打三郎官越做越大,妻子是越来越不把他当一回事了。武安侯自己宠妾灭妻,也没脸说什么,不耐烦摆摆手,喝退下人。   等人都走光了,武安侯没开口,先叹了口气。   侯夫人被他这一声声叹气,叹得身上毛都立起来了,浑身不自在,“你叹什么气啊?有话就直说,卖什么关子?!你这磨磨蹭蹭的,咱么什么时候才能进宫啊?”   武安侯又是幽幽一叹,才开口,“你可知道,苏氏的身份不一般。”   侯夫人一脸莫名,“儿媳妇怎么了?什么不一般?苏阁老又出事了?”   武安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侯夫人被叹得莫名其妙,心里也跟着急了,忍不住道,“别叹了!到底怎么了?!你不会犯了什么要砍头的大罪了吧?”   武安侯颓唐摇摇头,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凑到妻子耳边,低声道,“苏氏……是陛下的女儿。”   一句说完,侯夫人就傻在那里了,第一反应就是武安侯脑子有病吧,胡说八道什么啊?阿梨明明就是苏家的女儿!   第二个反应就是,武安侯说的不会是真的吧?那她……她把公主当丫鬟,还养大了送去给三郎当通房?陛下会砍了他们一家子的吧?   武安侯见老妻呆住,又叹了口气,道,“今早宫里来了个公公,传了陛下的口谕,让我们等会儿去面圣。”   “面……面圣?!”侯夫人被吓住了,她是宗室家眷,与皇室接触得倒还算多,但那也是和后妃接触,正经的面圣,却是一次都没有的。当今似乎在这方面格外避嫌,从来不召见臣妇的。   武安侯叹气,道,“没错。”   侯夫人被他这一声声的叹,叹得心都提了起来,提得高高的,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脾气一下子就上了,怒道,“别叹了!叹什么叹!叹气有什么用啊!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武安侯就是个靠祖宗荫庇混日子的,一辈子也没正经做出点什么成绩,早上见到宫里来传口谕的公公,差点没吓破胆子,哪里能想得出什么主意。半晌才挤出一句,“等进宫了见了三郎,看看他怎么说吧。”   侯夫人也是吓得没了头脑,只能浑浑噩噩点头。   夫妻二人这才魂不守舍上了马车,难得相安无事同乘,面对面坐着,一路上愣是谁都没开口,倒不像是去宫里看孙儿,更像是奔赴刑场。   但在两人心里,其实也差不离了。   不说阿梨嫁进侯府之后的事,只说那之前的,若阿梨真的是公主,那他们死一百回,陛下都不一定能解恨。   那可是公主啊,金枝玉叶啊,委委屈屈窝在他们府里,当一个丫鬟?   本朝公主虽然都不能插手朝政,但并不是说,公主就不尊贵了。相反,陛下儿子女儿都不算多,公主自然金贵,哪一个不是早早给了封地,嫁的也是京城最顶尖的郎君,夫家还小心翼翼捧着。   武安侯和侯夫人彼此看了一眼,谁都没作声,就在这时,马车停住了,似乎是已经进了宫了。   两人谁也没动,还是侯夫人一咬牙,豁出去了,道,“下车吧,躲也躲不过!”   说罢,率先下了马车,走得太急,腿一软,差点滚下去,还是武安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叹气道,“你稳当些!”   夫妻二人下了车,正在等着人引他们去面圣,人没等来,先等到了李玄。   李玄走进来,一身竹青的锦袍,凑近了看,还能看见衣襟上有一处深色,像是被什么打湿了一样。   侯夫人见了儿子,顿时有主心骨了,赶忙迎上去,“三郎啊……你爹他说,陛下诏我们过去。”   李玄闻言倒是一愣,想起刚才在殿外一扫而过瞥见的太监,倒的确眼熟,像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公公。李玄略一想,便明白过来,那太监怕是得了陛下的吩咐,让他先和母亲见一面,好安抚二老的情绪。   李玄温声应道,“儿子知道。”   侯夫人期期艾艾,“你媳妇她……她真是……?”   李玄轻轻颔首,道,“是。”   侯夫人腿一软,险些没站住了。   武安侯更是一脸吾命休矣的神情,眼睛都发直了。   李玄扶住母亲,温声道,“您不用太担心,陛下只是想见见您二位。我陪您过去。”   话说完,李玄便扶着母亲,武安侯也赶忙跟上,一家三口出了门。在外候着的公公见状就上来了,倒是十分和气,道,“陛下诏侯爷同夫人过去说说话。”说罢,看了眼李玄,又道,“陛下吩咐了,世子爷若要一起,也可以同去。”   李玄微微颔首,客气道,“那便谢过公公了。”   那公公也算得上是赵延的心腹,自然不敢在李玄这个驸马爷面前摆派头,忙和气道,“不敢不敢。”说罢,便快走几步,在前引路。   几人很快到了太极殿,公公这回倒是把李玄给拦住了,道,“陛下吩咐了,世子跟着来可以,但面圣就还是侯爷同夫人面圣就行。您看这……”   李玄听了这话,也明白陛下能许他送父亲母亲过来,就算是开恩了,便转头和武安侯、侯夫人说了句,便目送二人进去了。   那公公倒是没跟着一起去,瞧了眼李玄,请他去偏殿喝茶等人了。   且不提武安侯和侯夫人面圣的情形如何,李玄这茶却是喝得都凉了,才等到武安侯和侯夫人出来。   侯夫人的脸色倒还算不错,武安侯就是白着一张脸,一脸后怕的神色。毫不夸张的说,他的腿肚子现在都还在打颤。   侯夫人倒是还好,她进去后,陛下只同她寒暄了几句,表明了自己和阿梨的关系,算得上是和颜悦色,也没提当年她叫阿梨做通房那等子事,只几句话,她就被引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了,接待她的是章妃娘娘。   武安侯就没她这么好运了,对臣妻,赵延尚且还留了几分面子,对武安侯,那自然是要耍一耍亲家的威风。   更何况,他不用耍威风,武安侯都能吓破胆。   侯夫人自觉把事情给熬过去了,脸色也好看起来了,惦记起看孙子,催李玄道,“快带我去看看阿梨——”喊到这里,一顿,小心翼翼开口,“三郎,我是不是要喊公主啊?”   按说自然是这样的,公主就算是做了儿媳妇,也还是公主,和一般婆媳相处是不一样的。   但李玄自然更明白阿梨的心思,便道,“您还是同之前一样就好,阿梨也喜欢您待她那样亲近的。”   侯夫人点头,倒是这个道理,她虽然之前对阿梨不好了些,但那都是先前的事了。自打阿梨进了门,她还是把阿梨当女儿疼的。   去看儿媳妇,武安侯这个公公自然是不方便去的,侯夫人还乐意不带他,摆摆手,就和儿子一道走了。   被独自留在原地的武安侯一滞,正想转身走,有个公公就迎上来了,道,“陛下方才想起,侯爷怕是不方便过去,担心侯爷无处去,便诏侯爷进去再说会儿话。”   武安侯这下是脸都不敢白了,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在皇帝的內侍面前显露,还得挤出个笑,一副“陛下真是隆恩浩荡,竟然这么关心我这个臣子”的欢喜之情,满脸“笑意”跟着去了。 第128章   李玄和侯夫人到的时候, 宫里的乳母正抱了孩子过来,小家伙吃饱喝足,似乎终于惦记起娘来了, 被乳母抱过来的时候, 还娇气地哼哼唧唧了几声。   阿梨接过来,放在榻上, 仔仔细细端详了几眼儿子,不知道是护短还是什么, 感觉好像没之前那么丑了。   岁岁也趴着看弟弟, 捧着圆圆小脸。她在宫里倒不怕生, 先前还被谢太后宫里来的嬷嬷领过去玩了一圈, 阿梨担心得厉害,她倒蹦蹦跶跶回来的, 丁点儿事都没有。   阿梨想着,应当是陛下和太后那边通了气,便也不再提心吊胆着。   岁岁伸出手指, 戳了戳弟弟肥肥的脸蛋,仰脸问, “娘, 弟弟好喜欢睡觉!一天到晚都在睡!”   阿梨温温柔柔道, “弟弟还小, 正在长身体, 自然要多睡才行。你小时候也是这般爱睡的。”   母女俩正说着话, 便见外室有动静, 过了会儿,便见侯夫人和李玄从外头进来了。因是坐月子的缘故,屋里是不透气的, 又烧着地龙,还有些热,侯夫人一进门,便脱了披风,还在暖炉边散了散身上的凉气,才走过来。   阿梨忙坐起来,“您来了啊——”招呼还没打完,就被侯夫人给按下去了,急声道,“起来做什么,还不快躺下。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什么事比得上你坐月子?妇人坐月子最要紧了,做得好,比吃多少燕窝山参都有用!”   说着,眼疾手快就拽过褥子,一把给阿梨盖得严严实实的,连被角都不忘掖了两三下。   等毫不客气把人按回去了,侯夫人才回过神来,自己教训的是公主啊,面上一僵,正要讪讪把手收回去。   阿梨心思细腻,侯夫人又是个情绪写在脸上的人,阿梨自然一下子便看出来了,却也没说什么“您不要这样客气”的话,只仰起脸,乖乖冲婆母一笑,乖巧道,“您懂得多,往后也多教教儿媳。”   说罢,便乖乖窝进被褥里,乖得只露一张脸。因她正是闭门不出坐月子的时候,脸上便素面朝天着,柳叶眉淡淡的,唇色也不见得多红润,面颊倒是比以往圆了些,看上去便平白生出几分稚气,倒不似生了两个孩子的妇人。   侯夫人看着这样没脾气的阿梨,虽心里知道阿梨是实打实的公主,可委实很难把她和公主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阿梨还是那个性情温顺、乖巧听话的儿媳妇。在心里纠结,面上倒是一口应下了,“我还能藏着掖着不教你?我就你这样一个儿媳妇。”   说罢,侯夫人还没急着去抱孙儿,先一把搂过在一旁的岁岁,抱在膝上,先亲了一口,心肝肉地喊她,“小心肝儿想祖母没?”   岁岁搂着祖母的脖子,亲亲热热亲回去,乖乖道,“我可想了!”还笑眯眯问侯夫人,“那祖母想不想岁岁呀?”   侯夫人差点被哄得找不着北了,道,“怎么不想?!祖母天天惦记着岁岁呢!”   阿梨原本还担心侯夫人一来,就把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生怕她冷落了岁岁,岁岁平素又同祖母十分亲近,只怕小家伙心里要不舒服。却不想侯夫人这般心细,才安了心。   侯夫人和岁岁说过话,才去看阿梨旁边的孙子,只一眼,便道,“生得像三郎!”说着,还看了一眼李玄,像是在比对,信誓旦旦道,“这孩子同三郎小时候一模一样!”   李玄看了眼虽然已经不红通通,但也称不上好看的儿子,没作声,很是给侯夫人面子。   倒是阿梨,憋笑憋得不行,手紧紧攥着被子,忍得额上都出汗了。   李玄见她那副样子,无奈伸手过去,替阿梨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道,“想笑就笑,忍着做什么?”   阿梨无辜眨眨眼,脸上分明写着,“我没笑,你别冤枉我”。   侯夫人倒是没把心思放在小夫妻身上,她也不是那等子爱管儿子儿媳事情的婆婆,一门心思放在孙儿身上,眼巴巴瞅了许久,才问,“取名字没?”   阿梨忙正色道,“还未呢,眼下只佑哥儿佑哥儿的叫着。大名夫君还没取。”   侯夫人闻言,“菩萨保佑的那个佑?这小名倒是取的不错的,”伸手摸了摸孙儿的圆脑袋,道,“菩萨保佑咱们佑哥儿平平安安长大,无病无灾。”   侯夫人当即佑哥儿佑哥儿的喊起来了,可惜佑哥儿还太小,显然不知道大人们喊的佑哥儿是他自己,理都不理,颇不给面子。   不过佑哥儿是这个性子,不知道是脾气大,还是性子冷,就算对着伺候他的乳母,也不怎么亲近。唯独表现出一点喜好的,就是对阿梨了。他不大哭,但一哼哼唧唧起来,乳母就知道,小家伙这是要见娘了,二话不说就抱过来。   阿梨起初还不信,这么点大的小家伙哪里会认人,还觉得乳母不过哄她高兴而已。   结果亲眼看了几回,还真就是那么回事,由不得她不信。   侯夫人倒不觉得孙儿不给面子,还十分护短地给找理由,道,“三郎小时候也这样,不爱理人。果真是三郎的种,连性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侯夫人得知孙子还没取名,立马勒令李玄抓紧时间取,也不避着儿媳妇,道,“可不能让你爹取,他读过几本书?你的名字亏得是你外祖取的,沾了他的文气,真要叫你爹取了,还未必有今日这样的造化!你要是取不出,咱们求到亲家那里也成!苏家也是家风清正,一门郎君读书都比别人厉害些。”   李玄自然无奈应下,道,“儿子知道。这几日就取。”   侯夫人嘱咐罢,佑哥儿被乳母抱去休息了,侯夫人便拉着阿梨说坐月子时候的忌讳,还不忘道,“三郎你也听着。你媳妇儿给你生出这样一双漂亮的儿女,你照顾她是应该的。”   说过这些,又叫人把她带进宫里的小孩衣服和襁褓取来,一大箱倒不全是佑哥儿的,还给阿梨和岁岁准备了东西。   岁岁进宫是做足了准备的,衣裳带得足足的,侯夫人便只给岁岁准备了几兜子的金花生、小金鱼,道,“这宫里不比在家里,什么都得银子开路。平素给岁岁揣一荷包,叫她拿着赏人。”   至于给阿梨准备的,则不是钱财了,是十几身雪白的里衣和贴身的小衣裳,棉布做的,针脚细密,摸起来极为软和。侯夫人取出来,给摆在阿梨的枕边,道,“坐月子不好洗身子,多给你备几身里衣,换勤些,身上也舒服些。”   侯夫人说罢,禁不住有点心疼阿梨。这要是亲家母在的话,这些还轮不到她这个做婆婆的操心,自有亲家母心疼女儿,早早都准备好了。就像元娘生的时候,她早几个月就把东西准备齐了。可阿梨不一样,亲爹养父,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阁老,可没娘疼的孩子,总还是叫人心疼怜惜的。   阿梨乖乖听着,一一点头接过去,眼睛也有点红。   其实她一开始和侯夫人也只是普通的婆媳关系,可侯夫人待岁岁好,她便也真心待侯夫人,这都是真心换真心的。   侯夫人呢,一开始是为着儿子,她和武安侯总归是没和好的余地了,唯一的盼头就是儿子。儿子过得好,她就好,儿子喜欢儿媳妇,她就对儿媳妇好些。可人心都是肉做的,时间久了,感情也就处出来了。   侯夫人看阿梨要哭,忙不许她哭,起身道,“我这就回去了,你养好身子了,早些回家里去。你们不在府里,我瞧着都冷清了不少。”   阿梨乖乖应下,“嗯。”   侯夫人便又冲着李玄一番嘱咐,李玄自然也一一应下,起身送母亲出去。   过了会儿,李玄便回来了,阿梨有些奇怪,“你没送娘啊?”   李玄无奈,道,“她不要我送,让我好好陪陪你。”   他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自打有了佑哥儿,如今在母亲心里,他得排娘三后头了。   夜里,李玄是和阿梨睡在一处的。宫女送了茶壶过来,李玄接过去,放在屋里一个小炉上温着,怕阿梨夜里要喝水备着,才脱了外裳上床。   阿梨懒洋洋便朝他怀里靠,李玄见她忽然这般粘人,伸手过去把人揽进怀里,温声问,“怎么了?”   阿梨小声道,“想回家了。在宫里住着,总感觉不太自在。”   李玄闻言,便道,“我明日去问问太医。”   阿梨也不想为难李玄,也感觉自己忽然这样,仿佛有点矫情了,但她真的想回家了,以前不觉得世安院怎么的,现在就忽然很想回那个院子。她之前还说要今年要带岁岁在院里堆个雪人的,如今也玩不成了,等她出月子,雪早都化了。   “哎,算了。”阿梨叹了口气,不再纠结那些,起身叫李玄脱衣裳,要给他换药。   李玄脱了衣裳,阿梨给他换了药,夫妻二人便又睡下了。   一夜无事,第二日,李玄便去了一趟太医署,太医躲他都来不及躲,李玄三两下便把人堵住了。   太医见躲不过去,才硬着头皮道,“世子快别为难下官,这……这世子妃能不能出宫,不是下官说了算的。”   李玄自然知道,没有皇帝开口,太医怎么敢说准阿梨出去,他也没为难太医,只道,“我不问其他的,只要大人一句话。内子如今身子到底如何?”   他虽怀疑皇帝授意太医拖着,可到底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阿梨的身子还虚弱着。   太医这会儿倒是说了实话,道,“世子妃年轻,恢复得也快。”   李玄得了这句话,才安下心来。拱拱手,便去了太极殿,等他从太极殿出来时,皇帝已经松了口,准阿梨出宫了。 第129章 .   得知能出宫, 阿梨私下高兴了许久,虽说不是立即就能走,还得等下一次太医会诊完了才行, 但也足够阿梨期待好久了的。   很快到了出宫那一日, 阿梨被裹得厚厚的,嬷嬷抱着同样裹成一个小棉团子的佑哥儿, 阿梨瞧了眼佑哥儿,养了快一个月了, 早已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红通通、皱巴巴的了, 他极不爱哭闹, 只睁着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 静静朝大人看。   阿梨被自家儿子萌得不轻,忍不住扑过去亲了一口。   负责给佑哥儿哺乳的乳母在一旁看见这一幕, 不禁在心里想,宫里娘娘哪有这样养儿子的噢,动不动就亲一口抱一下的。不过世子都没说什么, 由着世子妃折腾,人家当爹的都没意见, 她还是别多嘴的好。   阿梨倒不知道乳母这些想法, 亲过一口儿子, 便嘱咐嬷嬷道, “等会儿你们走前面, 让佑哥儿先上马车就是。他太小了, 禁不起风。”   出宫虽也是挑过日子的,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可冬天就是冷,再晴也是冷, 偶尔还来那么一阵风,吹得人直打颤。   嬷嬷忙应下,正说着话,便见李玄进来了。   嬷嬷和乳母忙避开了去。   阿梨迎上去,“都准备好了?”   李玄颔首,抬手替阿梨系了披风的带子,又给她戴了帽子,帽檐有一圈蓬松的白毛,那么一戴,阿梨一张脸便被衬得又小了几岁一样。收拾完一切,李玄才开口,道,“走吧。”   说罢,便抱起阿梨,还不等阿梨说话,便有嬷嬷抱着身厚厚的披风来,踮脚盖在阿梨身上。   嬷嬷弄好后,便去撩了帘子,出去开门了。   李玄抬腿便朝外走,阿梨一想起路上那么多人,忽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小声道,“我自己能走。”   李玄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一样,温声道,“没事,路上不会有人。陛下命人封道了。”   阿梨这才乖乖不说话了,直到坐上马车,面上的红才压下来,岁岁佑哥儿姐弟俩也被送了进来。马车被里一层外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摆了三四个炉子,丁点儿冷风都吹不进来。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阿梨本想撩开帘子看一眼皇宫,可帘子早都被钉死了,还里外各裹了一层,她便也作罢了。   来时是惊险,回去时却是一路顺利,顺利得路上都没停一下,就那么直接出了宫,到了武安侯府。   进府时,自然也是一番折腾,但阿梨倒还好,依旧是被李玄抱着下了马车,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很快便到了世安院的正房里。   回到家里,阿梨颇有种回到自己地盘的感觉,连胃口都好了不少,晚膳都多吃了半碗饭,撑得在床上翻来覆去。   李玄见阿梨这幅样子,索性坐起来,抓过一旁的地理志,随意找了一篇,念给阿梨听。他的声音很好听,是清冷冷的那种,有种冷泉落瓶的感觉,若叫他念话本,还稍微少了些语气的起伏,可念地理志,却是恰恰好的。   阿梨听了小半篇,便昏昏欲睡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前听了地理志的缘故,她这一晚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和李玄走遍大山大川,走得饿了,便随意找个街边支的小摊,吃了碗馄饨。   醒来的时候,唇边都带着笑。李玄自然没她这般命好,早早去给陛下卖命去了,大理寺少卿的差事还是不少的。   冬珠端了热水进来,见状便道,“主子梦见什么了,心情这样好?”   阿梨抿唇一笑,倒是没说,洗了脸,用了早膳,嬷嬷正抱了佑哥儿过来,便见云润进来了,怀里还抱了个小匣子,进门便朝阿梨行礼。   阿梨看见了,便顺口问,“什么东西?”   云润抱着匣子过来,道,“今早门房收着的,说是一个自称是主子您哥哥的人送的。世子看了后说,等您起了,便让奴婢抱来给您。”   “我哥哥?”阿梨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兄长厉追,但一打开,便知道是谁了。   是薛蛟。   她也喊他哥哥的。   匣子不大,也没装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些旧物,都是阿梨在薛家时用过的东西,木簪都很旧了,绢花也褪色了,毕竟有些年了。   阿梨一件件取出来,看过之后摆在一边,直到看到一个细细的素银镯,才微微一愣。也是老物件了,大约也做工不大好,这些年也没有保养,银镯表面有一层浅浅的黑,失去了银原本的光泽,不大好看。   这也是她的吗?   阿梨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件首饰,那时候她应该用不起银镯子才是,但薛蛟既然收拾出来给她,便说明应当是她的才对。   阿梨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索性便不折腾自己了,一并收进匣子里,想了想,还是吩咐冬珠收进她的私库去了。   戴是不可能戴的,毕竟都是老物件了,与她如今的身份也不相衬了,只当做留个念想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匣子的旧物的缘故,阿梨这一日都有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她想起那时候在薛家,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把薛蛟当哥哥的,他生得高,在村里颇有些一呼百应的气势,小孩儿都怕他,又都爱跟着他。   现在想想,那些曾经叫她害怕的喜怒无常、捉弄逗弄,大约也只是少年人表达喜爱的一种不成熟的方式吧。   阿梨再回头看原来那些事,只觉得一切仿佛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好的坏的,苦难也好,喜悦也好,都是一种经历吧。   就好像,一路这样稀里糊涂走下来,其实很多时候都走得跌跌撞撞,却在最后,居然也走到了一个很好的终点。   ……   李玄从大理寺回来,进门便回了正屋,见阿梨呆呆坐在屋里呢,上去便抱她,也不问她在想什么。   阿梨回过神,“回来了啊?”   李玄温声应她,“嗯。”   薛蛟送东西来的时候,他已经起了。那些阿梨一件件看过去的物件,他自然也一样细细看过。虽把匣子给了阿梨,也没问什么,可他自不像表面上那样大度。   也大度不起来。   阿梨倒不知他在想这些,还在琢磨着晚膳吃什么,同他商量,“等会儿吃冬笋炖腊肉吧,新送来的冬笋,又嫩又鲜。”   宫里什么都选贵的,可新鲜的时令菜就比较少了,也不知道是御膳房有什么规矩还是什么。   李玄回过神,见阿梨仰着脸同他商量,眼里被烛火照得亮亮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下子就想到阿梨还未嫁给他时的那一年过年。阿梨那时也是这般盯着他看,只是那时候阿梨喝醉了,才敢大着胆子“犯上”,如今却是清醒着。   薛蛟和阿梨一起长大又怎么样,他会陪阿梨变老,老到走不动了,都还黏在一起。   李玄颔首,眼里带了笑意,温声道,“好,就吃冬笋。”   一时四食,春食蕨,夏食苋,秋食荠,冬食栗。   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一时四食两双筷罢了。   四时长安,佳偶天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