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嫁》 作者:金铃子   文案:   林家有姝女,芳誉满京华。林相爱女林斓年方十五便有勛贵之子跪求圣旨迎娶。十里红妆,羡煞众人。谁曾想,夫婿一家别有居心。成婚一载,林斓便去意已决。再嫁方是天赐良缘,恩爱可期白首同眠。   新婚夜   新郎:(措手手)没想到此生还能与姐姐有缘。   女主:因为我和离了。   新郎:(紧张jpg)姐姐,和离可一不可再!   女主:看你表现。   阅读指南:   1、姐弟恋。   2、女主不委屈自己,喜欢看女主苦心孤诣改造人渣的出门右转。   3、女主不会一直生生生,繁殖癌出门右转。   4、男女主都是人,会有弱点和缺点,喜欢圣人的出门右转。   内容标签:市井生活 姐弟恋   主角:林斓 ┃ 配角:贺芝,刘文杰 ┃ 其它:再嫁   一句话简介:再嫁得个有情郎 ========= 第1章 那些年我遇见的人渣 一家子上上下下,……   显德三年,才将将十月,连日密密的大雪便将不破关以北化作了雪境,放眼望去皆是皑皑苍茫一片,莫说小一些的村落,便是如庆平城这等关北行商往来的必经之地,有专人日日打扫,也不过是勉强围护着官道通畅,略偏僻些的地方,还是免不了雪没人膝。   好在国朝初定,各处衙门皆奉公守法,京中又有免徭役的旨意到,百姓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也不必再为兵匪滋扰而担惊受怕,众人心中有了盼头,街巷阡陌之间自然就有了兴旺之意,大户聚居的庆平内城更是人来人往、车盖如云。   内城最显眼的一处五进宅邸沉寂了十数年光景,前些日子终于又有婢仆工匠等人进出修葺。外墙上的布蒙了月余,再掀开时又是碧瓦朱墙,斗拱飞檐,引来许多人驻足探看,议论纷纷,几个积年的老人家还认出了屋顶上脊兽,道是新来的这户人家不简单。   果然十月初五这日一早,庆平城内的百姓就开了一次眼界。打头三辆围的密密实实的马车还没进城门,庆平太守就带着长子亲自迎出了城,一班衙役个个精神抖擞,恭恭敬敬护着贵人们进了府,又折回去帮着看护坠在后头的行李箱笼。有那好事的趴在城门口的茶肆数了近两个时辰,直数的头晕眼花,也不过粗粗记下了大车的数目,不禁咂舌。   等主人家入了府,一直遮在正门匾额上的红绸才有两个管事模样的人爬上梯子小心翼翼的取了下来,露出其下真容,匾上穆安二字铁画银钩,愈发衬得这一座府邸肃穆威严。围观之人尽皆哗然,这才晓得前年显德帝登基时册封的穆安侯一家竟然回乡了,有几个先前嫌恶这府上仆从傲慢无礼的年轻书生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再说话,忙借着人群散了。   一城太守都亲迎了出去,城内各大户豪强自然也少不得忖度着自家的身份先后登门聊表心意。前两日去的几家倒是宾主尽欢,谁知第三日上却出了事,一户李姓人家不仅连主子带奴才都让侯府轰了出来,还被侯府管事到衙门告了一状,道是李家当年横行乡里,强占民田,惊得太守当日就派人锁了李家上下,又去侯府登门告罪。   昔日赫赫扬扬的一方豪强如何土崩瓦解,亲朋如何明哲保身暂且不提,穆安侯府正院东侧的梧桐苑内多日以来总算等着个好消息,两位名医把过脉,确认世子夫人林斓的风寒已然见好了。   梧桐苑内伺候的泰半都是林斓自林家陪嫁的家人,得了讯自然都是喜气洋洋,林斓的乳母林嬷嬷还忍不住含着泪念了声佛。   林嬷嬷忙着张罗给佛祖上香还愿,林斓作为正主反倒因体虚不得动弹,只能倚在床头休养,浑身上下除了眼耳鼻唇外都叫被褥毯子等捂了个严严实实,连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都遮在了薄毯下。她倒是想摘了头上的昭君套,奈何只一提起这话林嬷嬷和一众丫鬟就如临大敌,她也只好从了她们的一片心意。   想起自己病情沉珂时林嬷嬷老泪纵横的模样,林斓心底叹了口气,又将被子拉紧了些。屋内薰笼炭盆摆了七八个,丫头们在里间伺候的都只穿着秋天裁的单衣,她却依旧要抱着手炉才能觉着暖意,方才揽镜自照,镜中人唇色浅得近乎不见血色,想来便是身子亏损太过。   迎着风雪北上不破关,染上风寒病重难支,大半程路途浑浑噩噩也不觉难过,今日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林斓倚坐于这锦绣帐内,不知怎的忽而心头就涌上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远嫁千里的心酸,微微挑起的凤眼不知不觉便含了层薄薄水雾,濡湿了双睫。   不愿让人瞧见这片刻的神伤,林斓匆忙垂眼,大半张面庞藏在了密实的裘毯锋毛之中。婢女阿玉正捧了盏补气的汤水来请她用,见状只当她神乏,忙对林嬷嬷等人比了个手势,除阿玉阿月二人依旧留在里屋守着之外,其余人都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出。   几位名医都嘱咐了,林斓这病虽然见好,也少不得再安心静养月余,每日若能睡足六个时辰对身体复原大有裨益,林嬷嬷等人自然是盼着她多歇息一会儿。   可惜林嬷嬷才掀了帘子出来想吩咐小丫头子去厨房跑个腿儿,炖碗温补的汤等林斓醒了用,就跟侯夫人赵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徐嬷嬷打了个照面。   徐嬷嬷说起来还是穆安侯发际之前侯府的老乡邻,同赵夫人很有几分香火情,后来遭逢乱世自卖自身,在侯府也极为有体面,平常在刘侯并赵夫人面前说话都能得个座儿,还能得世子刘文杰一声问好。   如此体面的老人,即便林嬷嬷是世子夫人林斓的乳母,也要上前问一声好。徐嬷嬷客气的回了礼,还没等林嬷嬷再说下一句,她便对着里屋的窗户高声笑道:“听说少夫人大好了,老奴来替夫人瞧瞧少夫人,不知少夫人眼下方不方便。”   这样大的声响,只要不是昏厥哪里有听不见的,林嬷嬷在旁脸都青了。果然徐嬷嬷笑盈盈等了片刻,阿玉就掀了帘子出来,请徐嬷嬷进去说话。   徐嬷嬷见着林斓礼数倒还周全,规规矩矩行过礼后才欠身坐在绣墩上,一句句替赵夫人问了林斓今日的作息饮食,得了一切都好的话后,她便神色夸张的长出了口气,仔细觑了会儿林斓的气色,方换上了副心疼不已的慈爱面色,小心翼翼的试探。   “少夫人果然是瘦了,可见这病磨人,您也该多保重些。”徐嬷嬷真心实意的劝了句,话锋又是一转,“按理这话不该我说,少夫人病了这些日子,夫人一向拿您当亲闺女待,心里只有更疼的,巴不得您立时就好了。可老太爷、二房三房并两位姑太太这一大家子人眼瞅着没几日就要到了,夫人那儿可真是一个人劈了八瓣儿使,也有支应不到的地方。”   俗话说听话听音儿,何况徐嬷嬷的意思还颇为直白。林斓若是连这也听不出来,她便当真是个棒槌。   瞄了一眼一旁已经露出愤愤不平之意的阿月,瞧得她低了头,林斓才转回视线认真瞧了徐嬷嬷片刻,目光清冷平静若深潭,把个徐嬷嬷看得坐立难安。   正当徐嬷嬷讪笑着又想开口说上几句,林斓就带着三分客气的笑意开了口,接过了徐嬷嬷前头的话:“我病了这么久,倒是让夫人受累了。所幸如今已然好的差不多,我虽愚钝,总算能帮衬一二,尽一点孝心。”   林斓话说的极守本分,让人挑不出半点儿错漏,徐嬷嬷心里虽觉着方才结结实实吃了个下马威,老脸上十分挂不住,可她终究不是什么正经长辈,卖身契还在官府里存着,总不好为着几个眼色就跟府里请了圣旨求来的少夫人当面说道,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冷着脸说赵夫人处还有事儿,先一步走了。   她一走,一直低着头咬牙忍着的阿月就忍不住啐了一口,愤愤道:“什么老虔婆,逃荒签了死契的,掂不清自个儿斤两,倒跑到姑娘跟前充上长辈了!姑娘是他们家巴巴求了圣旨娶的,这一回为什么病的,她们心里当真没点子数?这才几日,就巴巴来支使人。”   阿月抢在林嬷嬷开口呵斥她之前把话说完,跺了跺脚说了句“我看看姑娘的汤炖好了没”,便掀了帘子出去了。   她脚底抹油溜得快,林嬷嬷满腔的说教没了人听,也只能偃旗息鼓,压下满腹心事,眼含担忧的服侍林斓起身。   林斓仿佛没察觉林嬷嬷的欲言又止,她慢悠悠换了衣裳,又重新挽了个离家时京中正时兴的发髻,簪了几只珊瑚牡丹钗,才由阿玉伺候着不紧不慢穿上大红狐狸毛镶边的氅衣,捧了手炉,笼上袖筒。   临出门前,林斓忽而止步,回头望向正带着两个小丫头熏床帐的林嬷嬷微微一笑:“这是御赐的亲事,我自然是盼着日子和美的,嬷嬷您且放宽心,也莫要怪罪阿月,她虽鲁直,却也晓得分寸。”   说完林斓便有阿玉扶着出了门,四个二等婆子急忙从院门口的门房里迎了出来,三人跟在林斓身后,模样最周正的则走在前头给林斓撑伞遮着风雪。   如此一折腾,等林斓到正院时回来传话的徐嬷嬷已经坐在穆安侯夫人赵夫人身边吃了一大碗热茶了。听到外头的丫头婆子们给林斓请安的声音,徐嬷嬷连一点儿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稳稳坐在绣墩上对赵夫人使了个眼色,酸着脸道:“您瞅瞅,到底是林家的闺秀,尊重体面。”   赵夫人正默默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串楠木佛珠,闻言也没说话,片刻后林斓进门,她还对儿媳笑着招了招手,和蔼唤林斓到身边来:“你身子弱,我特意让她们多加了个炭盆,你就坐这儿,咱们娘俩也好亲热说话。”   林斓福身行礼,浅笑着应了一声便泰然自若的坐下了,好似没瞧见徐嬷嬷的位子比她的离赵夫人更近些一般。 第2章 嫁妆 少夫人的嫁妆最适合摆在老太爷房……   赵夫人今年初秋刚庆过四十整寿,这□□年来养尊处优,瞧着也就三十如许的模样,五官虽不算标志,打眼一瞧也称得上慈眉善目。此时她弯着眼含笑吩咐丫头给林斓奉茶,更是显得温情脉脉。   婆母有赐不可辞,林斓微微欠身后便接过了茶。她眼尾生来就略有一分上挑,正面妩媚天成,侧面瞧着却反而添了三分娇憨可爱,颇为喜人,赵夫人在上首也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曾注意林斓接过茶后只碰了碰唇的举动。   赵夫人院子里专职烹茶的奴婢还是两家定亲后,林斓之母罗夫人受亲家所托特特帮赵夫人寻来的,乃是旧朝时前丞相府里茶水上伺候的人,旧主阖家四散流离才发卖了出来,手艺自然精湛。可惜林斓方才已然发觉赵夫人自己喝的银针,丫头奉来给她的却是同徐嬷嬷手上一样的白牡丹,也就失了品茗之乐。毕竟茶各得其味,人却有高低之分。   林斓自过门后一向贞静克礼,贤淑少语,半晌默默无言赵夫人也只当寻常,不以为意不说,反倒觉得这是儿媳温柔孝顺,先前心中累积的不快都消了些,开口时语气便愈发温和:“前些日子你病的起不来身,我这心里就熬油一般,当真是夜夜不得安寝,也不知该如何同亲家母交代,好在你这孩子福运深厚,如今已是大好了。”   赵夫人言辞神色都十分恳切,林斓却突然想起昨儿午后阿月守着她做绣活时说的闲话,道是夫人因衣裳不合身,已经唤针线上使唤的媳妇又将腰身放了两寸。阿月学的活灵活现,这会儿想来还令人忍俊不禁。她忍不住拿帕子掩口轻笑一声,抬眸望了眼赵夫人因冬日滋补而更加白皙圆润的面庞,一时有些出神。   好在赵夫人原本也没想她接话,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咱们这样的门第,比起平头百姓来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使奴唤婢,衣食不愁。可咱们也有咱们的难处,门第高了,管家理事就更琐碎,人情往来也要更周全,当真是无处不费心血。”   这话道理上也说得通,只是林斓这几日于病中已然听了些风声,再听着这么没头没尾的几句话,立时明白了赵夫人今日巴巴儿将她叫来的意思。虽然做人媳妇的总不好忤逆婆婆,林斓却也不想自己给人递话,便温柔含蓄的一笑,权作应答。   赵夫人眼神热切的等了片刻,见林斓始终是一副新嫁娘规矩羞涩的模样,面上的笑意不免就有些僵,下意识吃了口手上的茶,偏生茶汤又太凉,她一皱眉就将茶吐了,沉下脸让丫头换过新茶,才又眉眼含笑的看向林斓。   “咱们都是一家人,家里的事儿从来也不瞒你。”赵夫人轻轻撇了撇浮沫,叹了口气:“眼瞅着老太爷就带着你叔叔姑母们来了,偏侯爷与文杰爷俩一向不谙俗务,家里只得咱们娘俩个操持这些,偏你又病了些时日,我忙活了这些日子,今儿一合,老太爷那处竟缺着几样上好的东西。”   赵夫人话音一顿,见林斓还是一副鼻眼观心的样子,说话时的神色便淡了下去:“我原想将正院这边的铺陈挪去给老太爷,也是我做媳妇的一片孝心,可咱们毕竟是侯府,正院这处便是府里的体面,再三思量总是不妥当。”   话说到这份上,赵夫人的未尽之言简直呼之欲出,站在林斓身后的阿玉已经咬着唇攥紧了手,林斓却依旧只是神色恭敬的默默听着,面上的笑意纹丝不动。   赵夫人尚还存着一分耐心,一旁的徐嬷嬷却有些坐不住了,心中又是瞧不上这装聋作哑的少夫人,又是心疼赵夫人的不易,话说的便冲了些:“夫人的不易,咱们大家伙都瞧在眼里。说起来您同夫人也是亲亲的母女,自然只有比我们更心疼夫人的,哪里能忍心看夫人为难。”   赵夫人白绕了这么多话,等得无非就是林斓主动递过来的□□,林斓迟迟不肯接话,有徐嬷嬷这几句,倒也是个台阶,他便顺顺当当的认了这话,作出个为难的样子迟疑了几息功夫,才吐了口。   “咱们一家荣辱与共,侯爷的性子想来文杰也同你说过,公库里确实是少了几件体面的大件儿,我便想着事急从全,且先从你嫁妆里挪一座秋日登高玉山,一座福寿连延白玉小叶檀五扇屏风过去给老太爷摆着,回头侯爷寻着好的再还你。我知这两样皆是亲家母特特为你攒下的嫁妆,我定为你看好了,绝不能叫人昧了去。”   林斓过门数月,也听人说过不少刘家旧事,自然晓得刘老太爷对幼子一家的偏爱,明白赵夫人口中想昧下她嫁妆的人是谁,只是这一会儿她身困神乏,实在是无心顺着赵夫人的意再唱念做打一番。   且不说国朝已定,再不是战乱中能到处浑水摸鱼的时候,这样价值连城的大件儿如今可谓有价无市,轻易无人出手,若没有恰到好处的机缘,穆安侯便是在这庆平一带说一不二,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一件与屏风抑或玉山价值相仿的物件。   就说穆安侯府也是军功封侯,征战多年家底丰厚,岂能当真布置不出几个院子。不过是看着旁人的东西好,反觉着自己手上的不够瞧罢了。   林斓心中敬服赵夫人当真能开口借儿媳的嫁妆,也明白这东西一旦出借便不知要借到何年何月,她终于如赵夫人所愿浅笑着点了点头,却又从袖中抽了卷帛书出来。   “有夫人作保,儿媳自然放心。”林斓目光盈盈望着赵夫人,看得她眉头一跳,才慢慢打开手中的帛书,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第三列的小字上点了点,含笑说道:“只是我自小便有些忘性,凡事总要记下来才好,恰巧之前让丫头们从库房里取东西的时候带了一卷嫁妆册子在身上还不曾放回匣子里,这会儿一并勾了就是。”说着,林斓还笑着叫了赵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金珠一声“姐姐”,请她帮忙取笔墨来。   林斓面颊被熏笼蒸的微红,说话间还带着几分病中独有的鼻音,似是十分温柔可亲,脆生生说出来的话却是叫赵夫人顷刻间涨得满脸通红,抖着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偏她向来倚重的丫头金珠却没察觉,只听到林斓愿意奉出嫁妆帮家里排忧就满脸喜色,殷勤不已的跑去将厢房里算账用的笔墨取了来。   林斓也不客气,含笑接过笔就在册子上记了一笔,记完了还要念与赵夫人听,“显德三年十月十二,借秋日登高玉山一座、福寿连延白玉小叶檀五扇屏一座,供老太爷赏玩,夫人听着可对?”   赵夫人正噎得心口发疼,一时也想不出得体的言辞教训林斓为媳之道,不禁憋的面色发青,自然也说不出对错来。徐嬷嬷先还得意于林斓的顺从,觉得这嫁了人的妇人不管出身如何都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伏低做小,后来看赵夫人神色不对才醒过味来,耷拉着眼皮眉毛一竖:“少夫人这也太外道了,一家子何至于这样外道,传出去像什么话。让人知道了,倒觉得您都嫁了人还有外心,也让夫人心寒。”   徐嬷嬷养了四个儿子,早年夭亡了三个,剩下一颗独苗托赖穆安侯夫妻赏识早早娶妻生子,如今已是子孙满堂,唯一的儿媳在她面前那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端着架子教导起人来也很有几分气势,可惜却没能得上林斓一个眼角。   林斓将笔墨还了金珠,细心的等墨迹干了才将帛书卷了起来,将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才抬眸盈盈望着赵夫人,仪态端方的起身一福:“儿媳算了下,老太爷至多还有三日就要到家,松鹤院里的帐幔铺陈还要费些功夫,耽搁不得,今儿日子正好,儿媳这就让人将东西搬去松鹤院,夫人觉得可好?”   听到林斓这就要让人搬东西,赵夫人心上压了多日的大事一下子去了大半,她面色一缓,情不自禁就应了一声,再想撂下脸色不免就晚了,只能肃着面容看林斓施施然带着丫头告退走了。   林斓走的从容,正院里却半晌没人说话,金珠一想明白赵夫人的心思就躲到厢房不敢出声,还是徐嬷嬷凑到赵夫人跟前宽慰一二:“少夫人年轻不知好歹,夫人也别生闷气,谁家的媳妇不是婆婆慢慢教导的呢。便是什么世家闺秀,总要守夫人的规矩,您看她再如何牙尖齿利,还不是要听您的话?您要是不高兴教导她,只管让大公子去。”   赵夫人缓缓点了下头。方才林斓那等神色做派,若非后头拿了东西出来,赵夫人早就厉声发作她了。只是这口气发不出去她心里也委实难受,再好的茶也败不下去这样的心火。她思量片刻,终是定了心意。   “她身边那两个妖妖娆娆的丫头,是叫阿玉阿月?我瞧着该是她给文杰备着的,原本我不爱管这些,只随他们高兴,可是她不把自己当刘家人,我却不能让文杰身边都是她那头的人,免得白日黑夜的枕边风吹坏了我的儿。”   穆安侯多年来一心牵挂着妻儿,相熟的人家无不知他的发妻陪他吃苦受罪生儿育女,穆安侯府上也一直干干净净,并无小妾通房之流。当初刘文杰与林相爱女订亲,府里头好些女儿有几分颜色的老仆都生了几分心思,不过是怕侯爷夫人不喜才没敢露头,没想到赵夫人才几月就漏了这样的口风。   徐嬷嬷心下一惊,随即便是大喜,口中却十分为难:“夫人您也知道,那两个丫头十分不一般,府里的规矩,一等丫头都是穿宝蓝袄裙,可明明是一样的衣裳,也都是一样鲜嫩的年纪,那两个丫头就能撞进人眼里。谁不说一屋子蓝汪汪的,就属那两个最俏最能让人瞧得见,不说模样齐整、会打扮,连叉手行礼的模样都比旁人好看些。大公子瞧惯了她们,府里这些烧火丫头哪里还能入眼?”   赵夫人又何尝不知,不然也不会一见林斓的陪嫁丫头就熄了给儿子院子里分几个丫头的念头。她疲惫的按了按额角,觉着两侧的隐痛轻了一些,才吐了口气:“我再想想,过些日子再说吧。大公子人呢?派人去前头瞧瞧,让他过来一趟。” 第3章 贴心人 小姐养病,全靠方厨娘才能在病……   徐嬷嬷一向将侯府大公子刘文杰当作自己的孙儿一般疼爱,闻言忙连声应了,笑呵呵转过身就要亲自去一趟前头,走到门口却又猛地停住了脚,和善的拍了拍正垂首打帘子的大丫头春柳,慈爱吩咐道:“我还要服侍夫人,春柳姑娘替我这老婆子走一趟吧。”   一面说,徐嬷嬷还不忘拿眼觑着赵夫人的神色,见赵夫人只身姿端庄的垂眼吃茶,没有一丝开口的意思,她面上笑意更浓,又别有深意的攥了下春柳的手,看着春柳涨红着脸小跑出去了。   等春柳去的远了,赵夫人才抬了头,笑骂徐嬷嬷一句:“你这老货心思倒多。不过春柳的模样确实在我这院子里也是个尖儿了,一家子还是咱们乡里人,知根知底且又老实,不是那等祸家的孽障。”   徐嬷嬷扭着步子三两下赶回赵夫人身边,手上还不忘抽出张满是兰花香气的帕子,笑着抹了把脸:“还不是为了大公子好。少夫人每每总支使丫头婆子服侍大公子吃穿,可那些人哪里能比得上一个被窝里头的人贴心。大公子身边可真是缺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儿。”   赵夫人叹了口气,没接这个话,只无奈的摆了摆手:“快别这样说,陛下的圣旨岂是你我能说的。我只求个家和万事兴罢了。”   说到圣旨,徐嬷嬷瞬间就缩了脖子,一张老脸上青青白白颇为狼狈,半晌没敢再开口,好在赵夫人蹙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也不曾再开口,一主一仆便相安无事的静待春柳将刘文杰请来。   冬日日头短,稍微闲坐一会儿,便到了摆晚饭的时辰。穆安侯府才新修葺完,阖府上下只得一个大灶,到了饭点总是格外忙碌些。   一群仆妇才从大厨房领了食盒出来,正你一言我一语小声说些家里府里的闲话,恰与四个从外头来的丫头对上脸,便忙都止了话头,停下步子互相问了声好。   等那四个丫头离得远了,打头的仆妇才翻了个白眼,不屑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偏又忌讳什么似的,鼻孔里头的气还没出完,又咳嗽了一声掩了过去,只对身边人努了努嘴:“少夫人身边的,就是跟人不一样。”   她身边跟着的是她才过门一个月的弟妹,正是青春爱美的年纪,一双眼睛黏在那四个丫头身上好半天收不回来,听到嫂子说话也只幽幽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一样的丫头,一样针线上做的蓝袄蓝裙子,只她们迈腿都比旁人俊些,这么比着,旁人都成了腌坏了的干菜了。”   这新媳妇歆羡的真心实意,旁边人听了却都嗤笑不已,还有那等泼辣的故意激她:“那你赶紧去叫声好姐姐,说不得人家也教教你怎么迈腿儿呢?就怕你进不去人家的门儿!”   这话一出,不止新媳妇气红了脸,她嫂子也觉出几分没意思,要带着人快些走,可那哄笑声却是再压不住。   四个丫头里,只阿月年纪大些,三个小丫头听了这些话着实有些耐不住,跺了跺脚就想回去同人理论,还是一向毛躁的阿月把人拦住了:“你们与人说嘴倒是痛快,误了少夫人用药的时辰怎么办?怎的连个轻重缓急都不分。”   那些仆妇的规矩松散的很,说话咋咋呼呼,四人耳朵都灵醒,即便口音上还有些不熟悉,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连那几个不怎么知事小丫头都听出了仆妇们话里话外对自家主子的不恭敬,阿月这样从小在房里伺候、被林嬷嬷拎着耳朵教大的又岂会不知,只是这会儿且不是与人费口舌处置这些的时候。   可惜阿月有心避让,只晚了她们几息功夫进来的春柳却好似个点着的炮仗,瞪着阿月等人的眼睛都是红的,惊得阿月身边的小丫头忍不住退了小半步,阿月的面色却比春柳更难看了三分,大厨房里一时静的只听得见灶上烧火烧菜的声响。   按规矩府里的丫头都是一身蓝布裙,头上只能带一朵小珠花,腕上只得两个银镯子,非年节不得施用脂粉,这还是赵夫人亲自定下的规矩。是以林斓身边的几个大丫头过府后都将几件心爱的首饰摘了,胭脂收了,就怕坏了规矩,让自家姑娘没脸。   可这春柳身为赵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头上明晃晃插了两只鎏金钗,平素瞧着略略发黄的面皮上抹的红红白白,阿月一瞧就晓得这是才上的脂粉,再一想这时辰正是侯爷和大公子父子从城外兵营回来的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月气的满脸通红,险些当场跳起来撕了春柳的脸,只是瞧着春柳面上依稀有点泪痕,整个人又羞又恼,阿月才勉强忍住了,高高扬起头冷哼了一声,快手快脚装了药和新出锅的几样菜,领着小丫头们直接挤开春柳就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多给她。   她不说话,春柳却不愿就这么算了,抹了把眼睛追到门口,喊的声儿都裂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样的小妇胚子,还摆个少奶奶的谱儿!”   大厨房这会儿里里外外多少人在,春柳的娘正是厨房的一个小管事,哪里愿意自个儿闺女唱大戏给人瞧,连忙上前捂住嘴把人拖了回去,外头阿月却已经气的嘴唇发抖,只强撑着体面快步走了。   阿月领着人回来时,才从正院回来不久的林斓刚由奶娘林嬷嬷劝着吃了几口姜茶,正拿玫瑰卤解口中的辛辣。   一见阿月,她就笑弯了眼,顺手不动声色的将姜茶推的更远了些,招手让人将食盒提过来:“昨儿不是说庄子上送了几只狍子来?我素日只听哥哥们说起,今儿却要尝上一口这小火慢炖的滋味。”   林斓说的一脸神往,倒叫最着紧她身体的林嬷嬷不好再拦,只能叹着气劝道:“少夫人,您这病本就没全好,又反复一回,这些野物少吃几口就罢了,您可千万莫要贪嘴。”   知道林嬷嬷都是一片好意,林斓笑着点了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饶有兴致的看着阿玉帮阿月几人依次捧出的各色北地吃食,压着喉间些许痒意赞道:“自凤城将方厨娘赎回来当真是我慧眼识珠了,若没了她,才真是病都不能好生养了。”   凤城便是林斓染上风寒的地方。她长到十七岁,还是第一次过不破关北行,今年的风雪又大,她勉强撑到凤城便起了高热,不得不在凤城住了小半个月。   病中本就胃口不佳,林斓又吃不惯请来的厨子的手艺,没几日就瘦的脱了形,将众人急个半死,好在后来寻到了李厨娘,才算开了胃口,养了回来。   林斓是个乐天知命的老饕,这会儿只惦记着李厨娘的手艺,林嬷嬷阿玉等人却没忘了林斓是如何病到这个地步的,顿时都低了头,在心中大逆不道的啐了皇帝老儿一口。   多少正事不管,却来乱点她们姑娘的鸳鸯谱!不然她们姑娘何至于受这份罪。   阿月原就在回来的路上存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扁了扁嘴,虽不敢说出那春柳的事情给林斓添堵,却忍不住一面盛汤,一面嘟囔:“姑娘,李厨娘原就是您花私房银子请回来的,做什么不在院子里起个小厨房?再有炉子暖着,有些吃食提回来吃着也不是那个味儿了。您又爱那一口的新鲜。”   林斓正拿筷子夹了肉丝细嚼,还没顾上说话,林嬷嬷已经先呵斥了阿月一句:“没规矩!回屋子里好生琢磨错哪儿了,今儿不许再来碍姑娘的眼。”   林嬷嬷奶大了林斓后就在她屋里教导约束丫头们,她一发话,阿月立时就鹌鹑似的缩了起来,倒是林斓忽而轻笑一声,促狭的看着林嬷嬷打趣道:“嬷嬷,您也叫错了,我呀,嫁了人,不是姑娘,是穆安侯府少夫人了。”   林斓笑的小狐狸似的,林嬷嬷真个哭笑不得,见阿月那个憨丫头还跟着一起笑,忙虎着脸亲自将人拎回去反省去了。   阿月怏怏走了,林斓也放了筷子,轻轻叹了口气,对阿玉道:“阿月憨,小孩子心性,我知她是为我好,只是这其中的道理,你们几个回去要教她知晓。”   林斓尚在病中,多说了几句话就有些气短,再如何不喜,也只能端起温着的药汤一饮而尽,却也叫苦涩的药汁子坏了方才的好心情,连再叫李厨娘蒸一屉点心的心思都淡了。   见她脸色又淡了下来,显得面容愈发失了血色,素来稳重的阿玉也不由有几分着恼,圆圆的杏眼往门口觑了一眼,见林嬷嬷还没回来,忙压低了声儿道:“嬷嬷今儿一早还让咱们几个多劝劝您,别总不给姑爷好脸色,可看您这样,奴婢真不觉得姑爷值得什么好脸。要不是他非带着您连夜赶路,您这会儿都该好了。”   穆安侯刘栋乃是从龙之臣,侯府也是初初发迹,家中奴仆多是这一二年间新采买来的,行事说话上规矩不好,阿玉等都不计较,毕竟是姑娘的夫家,没有她们做奴婢的嫌弃的道理。   可姑娘病的那样重,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那几日都一夜夜不敢安睡,姑爷却不知体恤。姑娘的身子才将将有了一点起色,他就一意孤行,非要带着姑娘赶了一夜的路回来,只为了怕外头名声不好听。一夜折腾下来,姑娘又烧了一回,到这会儿还吃不下多少东西,顿顿离不得的李厨娘还要留着孝敬侯爷夫人,还有眼瞅着要到的那一大家子。 第4章 发嫁 既是个急着出嫁的,那就寻庄子上……   陪嫁的十二个丫头里,阿玉是顶稳重文静的一个,连阿玉都躲着林嬷嬷说了这样的话,可见她这夫君有多不得人意。   林斓眨了眨眼,也学着阿玉的样子压低了声儿说话:“好阿玉,你们的心我都知道。大爷那边讲的是孝道,说出去人人夸着呢,我头晕体弱的也不耐同他吵闹,这才跟着他赶了回来。可这屋里我只看心情,哪里耐烦给他做脸。”   她说话慢而轻柔,吐字间更带着几分水乡的甜软,眉宇间的神色却不会叫人轻忽了她话中之意。   林斓与穆安侯世子刘文杰的婚事,乃是皇上御旨所赐,当日便在京中世家门阀间惊起了好一番争执。林斓自己一不觉得刘家寒门不般配,二不觉得刘文杰是武将不如几位世家公子美姿仪。她嫁人时便晓得其中轻重,从无甚神仙眷侣的想头,只是有一份夫妻和美的念想,自觉也是人之常情。   谁知刘文杰却是个不甚体贴人的性子,为着博个名声,险些让她再次卧床不起。林斓路上病着不耐争执,这几日便想着如何与丈夫将话点到,也顺便将这些日子积下的事儿处置了。   林嬷嬷怕她才成亲就同丈夫疏远,冷了夫妻情分,她心里明白,可这样的事儿也不能白白遭上一回。家里如珠似宝将她捧到这么大,可不是白送给旁人揉搓的。   林斓正想着心事,就听着外头的丫头婆子们给大公子问安的声音,却是一早随穆安侯带人骑马去城外军营巡视的刘文杰先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有小丫头子捧了热热的茶来。刘文杰忙接过来一口饮尽了,叫隆冬寒风吹得略有不适的胃肠总算暖了过来。他一张叫风吹僵了的脸这才露出了个笑模样:“还是玉娘会管教下人,行事有章法。”   许是在兵营里呆的时日久了,刘文杰律己刻意求全,待人也颇为苛刻,母亲赵夫人处的丫头婆子叫他看来都是一身的毛病,只是碍于孝道不好说罢了。   他原还当内宅里都是如此,直到迎娶了林斓,才晓得内宅下人也可以进退得宜,伺候的主子舒舒坦坦,灵巧的恰到好处。成婚才几月,已让他生出几分人生枉活二十载的感慨来。   譬如这一回,他回府才下了马,险些就叫赵夫人身边的丫头一头滚进了怀里,骇了好大一跳。这若是传了出去,大庭广众之下举止轻浮放浪,侯府的颜面,他的名声何在?简直是不知所谓。就这样还敢说是奉了夫人的命出来迎他,心里眼里没有主子,差事都不会办,哪里有玉娘身边的人半分眼色。   思及此处,刘文杰顾不得林斓连日来的冷脸,主动说了句软话,谁知林斓正由阿玉扶着起身梳妆,听到他带着点赞赏的话也不过微微笑了下,连一个字都没有,便又闭着眼由着两个大丫头为她更衣敷面。   林斓不说话,刘文杰面色一僵,似是想说些什么,看了眼林斓在融融暖室内也没有几分血色的侧脸,到底没有说出口,只得低头默默吃茶,一张脸胀得通红,脖颈脑门等处也渐渐叫汗打湿了。   几个在旁伺候的大丫头都当没瞧见,还是林嬷嬷教导完阿月回来,瞧着自家姑娘头上的妇人发髻强忍了气,低声吩咐小丫头子给刘文杰摇扇,又给身上仍旧有些发冷的林斓身边添了两个炭盆。   窗外寒冬腊月,城外驿道外的雪有三尺多厚,屋里的夫妻两个一个搂着手炉,一个吹着凉风,林斓只当听不见屋内的声响,刘文杰却是又热又燥有些耐不住,抬手就将打扇的小丫头推得连退了三步,梗着脖子冷冷看向林斓:“如今陛下力行节俭,关外也没到最冷的时候,父亲母亲那处都没搁这么多炭盆子,你这儿是不是也太过了?热成这样,这一冬我如何安置?”   连着睡了几日厢房,刘文杰自认已经是极为体恤妻子了,今儿去了军营与同袍们畅饮一番听过旁人家事后更觉得自己雄风不振,不免就一并发作了出来。   林斓这才给了他一个正眼,却是眼神清泠泠的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得他都有些坐不住了,方启唇嫣然一笑:“大公子说的字字皆是理,可惜我自幼体弱娇惯,来的路上又病了一场,再受不得寒凉,只好委屈了大公子。不然你我总是陛下恩赐的姻缘,我一再病弱,传回京中还不定让人嚼说成什么样子,碍了大公子的清名可如何是好?我病中不好挪动,东厢那边的摆设帘帐一应物件若是有什么不和心的,只管知会一声,让人换了就是,总不能让大公子在自个儿家里受了委屈。”   刘文杰几次想要开口都叫林斓含着笑意却叫人心头发冷的眼神逼了回去,再一想起之前林斓病情反复的那几日,他自己就弱了气势,最后只能黑着脸手上用力将茶盏摔在了案上,跺着步子使气往东厢去了。   他一走,屋里好几个小丫头都悄悄松了口气,林斓瞧在眼里不禁轻笑出声,连带着气色都比方才堵心时好了不少。林嬷嬷见她开怀,一面给她捧梨羹来润喉,一面到底忍不住帮刘文杰描补了两句:“姑娘您也知道,这一二年间外头常有世家闺秀嫁了新兴旺的功臣的事儿,有恩爱的,也有镇日吵闹不休的。可这日子总是要过,还是要想法子和美些才好。”   林斓吃着梨羹神色颇为惬意,林嬷嬷见她没有不悦的意思,叹了口气继续劝道:“看了这些日子,姑爷确实不是个贴心会疼人的,夫人内里也未必是个慈爱的,可您是赐婚,是要过一辈子的。方才您那几句话实在是刺心,可姑爷终究没再吵闹,可见也不是那等全然不讲道理的浑人,下回您缓和些同他说明白,想来他多半能听进去,夫妻一体,您又是何必。”   这些日子林嬷嬷在旁瞧着,心里当真是日夜忧心自家姑娘所托非人,每每夜里辗转反侧苦闷不已,这会儿见刘文杰不是全然糊涂,便想着劝上一劝,总不能才将将成亲就闹到相敬如冰的地步。这世道对女子颇多苛待,林嬷嬷虽厌恶刘文杰,却更怕自己奶大的姑娘来日没有依靠。   林斓却没接话,只是捏着匙柄轻轻搅着剩下的小半盏梨羹,半晌微微勾了下唇角,垂眉哂笑道:“嬷嬷也莫要蒙着眼夸人了。他虽不是一无是处,强得却也有限。若是他当真明白道理,先前就不会那样行事,既然做都做了,事后再心虚当真是一文不值。您也说了,横竖我是他们家圣旨求回来的,便是他不欢喜又能如何?何必委曲求全,曲意逢迎,平白惹我自己不痛快。我自己的嫁妆,便是日日银霜炭点着都能用到孙子辈,哪里要理会他说些什么。”   说到最后,林斓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那一丝浅淡笑意已如朝雾般散了个干净。她面上神色虽还平静,可林嬷嬷看着她长大,又岂能看不出她已有些心灰意冷,再多的劝说之词都再说不出口,只能叹息一声,静静退后小半步侍立在旁。   许是今儿说的话委实太多了些,纵有梨羹吃着,林斓渐渐也有些压不住喉间的痒意。她轻轻咳了几声,忙又舀了一匙梨羹含在口中,闭上眼睛养神。   林嬷嬷见林斓有小憩的意思,也怕她耗费心神太过,忙打手势带着几个丫头一道静静退到了隔屏外守着,盼着她能多睡一会儿养养精神。谁知她才拿起给林斓裁的小衣绣了两针,正院那边就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是个脸生的媳妇,见了林嬷嬷也不敢高声大气,反而小心翼翼的赔了个笑脸,林嬷嬷笑着回了一礼,有意将人拦在外头,那媳妇却推说夫人有吩咐,硬是要见了少夫人才好说话。   林嬷嬷内宅里伺候了大半辈子,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可内室里林斓已经听着了,来人又是奉了赵夫人的吩咐,拦也拦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将人领了进去。   那媳妇也是个莽撞的,一见了林斓匆匆行了个大礼,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儿说了,道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春柳行事不妥帖,领命去前头寻大公子却没办好差事,惹了大公子不痛快,夫人的意思,是问问少夫人想如何处置这丫头。   林嬷嬷等人听得都愣了,还是林斓先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的瞥了那媳妇一眼,看得她紧紧攥着帕子深深低下了头,才慢悠悠清了清嗓子,轻笑一声:“倒是累夫人费心了,天寒地冻的,还要让那样娇俏可人的丫头冒着风雪候在前头,我听了都觉心疼,也感佩夫人一片慈母心肠。”   林斓话音稍顿,眼见那媳妇又稍稍抬起了脸,眼皮不停轻颤,她才含笑继续说道:“那个丫头,叫春柳是吧?既然是夫人身边的姐姐,又是领了命才过去的,并不是自己孟浪不知轻重,也不必罚什么。只是她举止不妥,留在夫人身边怕是也办不好差事,恰巧我听闻庄子上不少人品家事都尚可的小子们都没有配人,管事们还求到了府上,不如便仔细挑一个好的,发嫁了春柳,也是全了大家一场缘分,只看夫人意下如何。” 第5章 泥腿子 自己腿上泥都没擦净,就觉得家……   林斓说完,也不去看那媳妇噎得脸色发青的模样,直接一抬手拿起旁边早就冷透了的茶盏碰了碰嘴唇,便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那媳妇倒是还想说话,林嬷嬷等人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围上去情深意切的抢着说了会儿林斓的不容易,就连拉带拽的将人请了出去,一直送到了院门外才松手。   吩咐好小丫头们再不能让这媳妇进门,林嬷嬷当着满院丫头婆子的面随手捏一桩小事意有所指的说了两句,对着院门外恨恨啐了一口,方沉着脸回屋。   因林斓有意小憩,几个丫头都已退到了外间,阿玉守在里屋门口处摆着的风雪江山六扇屏风跟前做些针线活计,见着林嬷嬷便起身福了一礼,将林嬷嬷让到了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嬷嬷,我真是不懂,您做什么总是帮着那位?他待姑娘的情分咱们大伙儿瞧着也就一般,哪里像登门拜见老爷时说的那样,对咱们姑娘一见倾心?行事不知体贴也就罢了,姑娘进门才多久,他们竟然就生出了这样的心思,简直是将姑娘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我真是为姑娘不值。”   许是怕惊动了里头的林斓,阿玉说话声音极小,面上神色却是十分不忿,手里正分着的线都缠在了一处。   林嬷嬷听她说的不像话,正要拍她一把叫她莫要胡乱议论主子们的事儿,想起之前主院来人说过的那些不成体统的话却又默默垂了手,深深叹了口气。这些丫头再怎么懂事伶俐,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又哪里懂得这做人家媳妇的不易呢。   “你才多大点子?知道甚么值不值。”林嬷嬷接过阿玉手里的线仔细分了一会儿,才叹道:“姑爷当日上门时,圣旨都下了,他说的好听些,大家听个欢喜难道不好?这可是赐婚,是姑娘的一辈子,本就是两处凑一处过日子,要是心里总存着不喜欢,日子哪里能欢喜的起来?回头不顺遂了,男人公务繁忙外头一躲,姑娘又该如何呢?我自然想劝着些。可侯夫人这般做派,姑娘才过门就想挑着让姑爷纳小,我却着实没料到。等姑娘过会儿醒了,总还要劝她莫要把夫人的帐算在姑爷头上。”   可惜林嬷嬷一番苦心盼着林斓夫妻和睦,侯府里的下人却是另一番心肠。   正院来人时,刘文杰正在东厢房里看城外兵营的兵员册子,查验这两三年间的铠甲兵器数目。只是他颇有些心不在焉,一眼瞄见赵夫人身边一个还算面熟的媳妇急匆匆过来之后更是半晌都看不进去一个字,却苦于隔了间屋子听不见什么声响。   刘文杰一时怕母亲赵夫人又让人来讨东西,觉得伤了侯府的体面,一时又怕林斓娇生惯养说话没有分寸,削了赵夫人的颜面,胡思乱想了半晌,到底还是让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去前头把他的贴身侍从叫了进来,让他去外头打听一二。   他的侍从名叫徐平,是徐嬷嬷拐着弯儿的族亲,论起来还是春柳等几个丫头沾着亲的表兄弟。徐平一露出口风,就有人给春柳的爹娘递了话,春柳一家原就有着想女儿飞上枝头的意思,别说庄子上的小子,就是府里管事们家中的子弟都有些不乐意配,有了这样的良机哪肯错过,扯着徐平就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末了还不忘塞了个小包袱到徐平怀里。   于是等徐平去给刘文杰回话的时候,就成了少夫人因春柳差事办的不好心生不快,要将春柳许配给庄子上的粗使下人,夫人虽有心保全春柳,却不好拂少夫人的脸面。   刘文杰一听到春柳二字就黑了脸。一个平日里只在正院里端茶递水的丫头能有什么差事犯到不管家的少夫人跟前,无非就是今儿去外门迎他的那一桩罢了。可丫头不懂事,让嬷嬷教导就是了,且春柳又是正院的丫头,直接处置了又该让长辈如何自处?   他黑着脸猛的起身,也不理快步过来打帘子的丫头,几步就出了东厢,走到主屋门口自己拽起帘子就进了里屋,力道之大,飞起的帘子把旁边的那个小丫头都带的趔趄了一下。   守在外边的林嬷嬷同阿玉两个连忙请安问好,刘文杰只当听不见,闷着头就往里屋走。谁知他闹了老大动静出来,林斓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依旧是背着身躺在床上,连呼吸声都四平八稳。   刘文杰胸口一窒,不免更为憋闷。他瞥了眼身边跟着进屋伺候的阿玉,动了动脚到底没抬起来,只冷着脸走到林斓身边坐了。   他不开口,林斓也乐得清静,还是刘文杰自己先端不住架子,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实在没必要同林斓这个妇人一般见识,忽然盯着帐幔上的玉勾硬邦邦说道:“春柳的事儿我知道了,她虽没规矩,可终究是夫人院子里的,你就别掺合了,只管让徐嬷嬷教导便是。”   林斓想来想去都没想到能听着这么一句,不由诧异睁眼,坐起身仔仔细细看了会儿刘文杰,才拿帕子遮了下脸上的嘲讽之意,只挑着一边眉毛笑问道:“不知大公子觉得春柳今儿犯的算是个什么错处,徐嬷嬷又该如何教导春柳才是?”   林斓一字一字咬得极清楚,话说的极慢,就是块木头也听出了她话中有话,刘文杰两只耳朵都有些充血,不禁咽了口唾沫。他好歹在军中多年,就春柳那点子浅显心思,他如何瞧不出来呢,可这样的事情又如何能放在嘴上嚼说,简直是有碍门风。且不过是一个丫头痴心妄想,何必大动干戈。   刘文杰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做法更妥帖一些,虽然声势上不自觉弱了些,面上却依然言辞恳切的劝道:“春柳虽行事不妥,本心却不算坏,且饶过她一回,日后有徐嬷嬷教导,自然就会稳重妥帖了。”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林斓的脸色,见林斓面上并无异色,不由放心许多,接着道:“说来这院子里的规矩才真是第一等的好。等你养好了身子,何不帮着夫人□□一番府里的丫头媳妇,让她们明白些规矩礼仪,免得再犯错受罚,往后也是你的一份恩德。毕竟春柳那样的人品,配个土里刨食的着实可惜了,也显得你没有容人之量。”   越说越觉得这安排极好,刘文杰心中得意,整个人在椅子里都舒展开了,林斓却没立刻回话,屋子里一时安静的竟有些诡异。   片刻后床边连续三声轻响,刘文杰闻声望过去,林斓才抬起纤细的手指,点在唇边轻声问道:“春柳嫁给泥腿子是糟蹋了?”   她的面色十分平静,方才微微上挑的眉梢亦平复如初,整个人慵懒的倚着床头软枕,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就那么定定的瞧着刘文杰。   冬日里黑夜总是长些,庆平城地处不破关外三百余里,较之南边更是长夜漫漫,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各处错落摆着立着的十余个烛台都已点亮,床边一人高的侍女捧花台烛光无声摇曳,映着林斓的脸庞愈发娇艳。   世人总说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心境。林斓本就生的秀美可人、肌肤白皙,灯火跳动下更如玉人一般。   刘文杰不禁看得痴了一瞬,片刻后却觉得后背发凉,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他悄悄挪动了下身子,离着林斓稍远了些。虽不及深思,他却下意识觉着林斓十分不好亲近。那容色是静,可未免也太静了些,令人觉得冰冷而情薄。   他不说话,林斓眸光流传,随即轻笑出声,含笑问道:“自己腿上泥都没擦净,就觉得家里丫鬟嫁给泥腿子委屈了?”   林斓话音将落,林嬷嬷已经悄无声息掀了帘子出去又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似模似样的拿着鸡毛掸子守在了离床榻不远的美人瓶旁边。 第6章 一见钟情 我父得陛下倚重,夫君便对素……   林斓说完,便含笑吩咐阿玉换一盏热茶来,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留给刘文杰,全当瞧不见对方那副脸色大变的模样。   刘文杰根本没想到林斓说话会这样不留情面,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时气的面若金纸,抖着手指了林斓半晌,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穆安侯刘家出身乡野,刘侯年少时还曾被刘老太爷卖到族老家做小工,当牛做马伺候族老家的田地。后来遇上天下大乱,刘侯跟着几个族里的兄弟想法子投到了显德帝军中,才渐渐发迹。   二十余载过去,当初同刘侯一起离乡的兄弟都早已不在人世,只有他功成名就,刘侯一家志得意满之余,却时常猜疑旁人背后耻笑他们一家的出身。   刘文杰愣了半晌,直到林斓饮了大半盏热茶下肚,才红着眼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当初你我相识,你心思清白干净,不是那等看中家世的轻薄脂粉,我因喜爱你对世家只看出身的陋习不屑一顾才登门求娶,你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样拿出身伤人的模样?”   想来林斓方才的话狠狠戳中了刘文杰的痛脚,他痛心疾首的说到最后,面色都变得有些狰狞,额头上青筋直冒。两个拿着鸡毛掸子的粗使丫头对视一眼,也不用人吩咐,觑着他的脸色就先赶紧上前一步,生怕他突然动手伤人。   林斓面上的笑意原本都淡了,却被这两个丫头逗得又弯了唇角。她轻咳一声,撑住脸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对刘文杰摇了摇头。   “我从来都没有变过。当日陛下于长乐苑宴饮,我不在意谁是世家谁是寒门,我今日依旧不在意。英雄莫问出处,阅人只取德行,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自轻自鄙,才格外多心忌讳罢了。”   见刘文杰的脸色愈发骇人,林斓思量片刻到底还是将茶盏搁在了案几上。这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茶具她颇为爱惜,要是磕了碰了或是被鸡毛掸子扫到便不美了。   等阿玉颇有眼色的将茶盏收走,林斓才神色平静的继续说道:“若说我变了,倒是有一处不同。当初我觉得你虽有些不足之处,但瑕不掩瑜,总当得起本分二字,心甘情愿嫁你,也愿同你携手同行,可如今么……”   林斓轻笑一声:“以你这些时日处事的德行,又有哪一件哪一桩值得我敬重?我瞧你不上与你出身无关,实是为着你德行不配,你可听清楚了?我既不欢喜你,自然不在意言语是否伤人,望你知悉。”   一吐多日来心中积攒的郁气,林斓姿态闲适的靠坐在床头,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令人惊讶,只支着下巴心不在焉的想着可充作宵夜的几种点心。   她言辞如刀又如此目中无人,刘文杰简直恨的心里都在滴血。可他才往前一步,两个之前还装模作样扫着美人瓶上莫须有的灰尘的丫头就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粗鲁些的手上的鸡毛掸子都杵到了刘文杰身上。   刘文杰拿充血的眼睛看了这两个丫头一眼,半晌才默默退了一步,只沉着脸紧紧盯着林斓的眼睛:“我是你的夫君,这里是穆安侯府,你是府里的少夫人。你我一见钟情,是京中为人称道的眷侣,你思量下自己的言辞,我可以既往不咎。”   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刘文杰看向林斓的眼神有戒备又有怀恋,林斓却只是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   “不必了。”林斓仿佛第一次见到刘文杰一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自嘲道:“你求娶我,其一是因为你想要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而京中适龄的世家女子中,真正不曾瞧不起新贵的并不多。其二,则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林相。我父得陛下倚重,夫君便对素未谋面的我一见钟情了。”   林斓重重咬着“夫君”二字,面露讥嘲:“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原本并不想把话说到此处,可你既然言语威胁于我,我只好与你分说此中道理。这侯爵从何而来,救驾一事究竟内里如何,你若当真都想不起来,我们也可以细说说,看看若是你我不和,我坐不坐得稳侯府少夫人的位子。”   刘文杰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很想高声斥骂林斓一派胡言,或者干脆把今日在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打发到偏僻的庄子上做苦活。可当他抬眼四顾准备将这些人一一记住时,触目可及之处十之四五都是御赐之物,他只觉四肢百骸阵阵发冷,茫然站立片刻,也只能跌跌撞撞夺门而去。   他要走,也没人留,林斓就势和衣而卧权当没他这么个人,只有一个粗使婆子静静从院门旁边的厢房里出来,躬身打着灯笼一路送他过去。   等人走远了,林斓缓缓坐起身抬手按了按额角,林嬷嬷一看就晓得她是犯了头痛,忙过去亲自帮她揉按,劝道:“姑娘可觉着好些?听嬷嬷一句,这世上千好万好,都抵不过身子安好,您若心里憋着气,不如多骂几句,免得为个糊涂人气坏了自个儿。”   林嬷嬷一劝,林斓面上的神情反而古怪起来。她眨了眨眼,含笑回道:“有嬷嬷这句话,我便觉着好多了。往常您老总劝我莫要同他置气,今儿我索性撕破了脸又将人撵走,您却肯帮我骂他,我自是遂愿。”   没想到姑娘这会儿还有心思来打趣人,林嬷嬷怔了怔,颇有些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都是盼着姑娘好的,劝您也是想着您的日子和美些。今儿这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劝。”   且不说林家给了刘家多少助益,只说成亲不足半载,刘家人已经打了几回林斓嫁妆的主意还不曾善待于她,甚至还活动了心思有了纳妾的苗头,足可见这一家子平时心里眼里都惦记着什么。这样的眼界心胸,林嬷嬷都觉得有些劝不出口。   阿玉刚拿了一把散钱去给那先前被叫进来的两个粗使丫头,让她们自己拿去买花戴,回来正巧听见,也撇了撇嘴:“有什么可说的呢,方才那脸色,我都怕他动手伤了姑娘,嬷嬷才叫进两个丫头来,我心里一直怕护不好姑娘呢。堂堂侯府的大公子,办得一桩桩什么事儿,我真是为姑娘不值。”   这还是阿玉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说刘文杰的不是,林嬷嬷叹了口气,也没去教她规矩,其余几个丫头更是一脸愤愤同仇敌忾。   林斓心里熨帖,气不觉就消了大半,干脆又吩咐人去加了一桌好菜,犒劳身边忠心耿耿的奶娘丫头,自己则简单吃了几口,喝过药便安置了。   当天夜里刘文杰直接闷头歇在了书房里,连个话头也没往回递,不过他身边的两个小子是早就叫林嬷嬷暗中使法子攥住了的,一扭头就把消息传了过去。   林斓本就没打算等他,这一会儿已经睡得十分安稳。林嬷嬷在门房里头笑眯眯听了话,送了银钱留着给跑腿的婆子零花,便吩咐人栓好了门,让丫头们都去歇着了,她自己则同阿月一起睡在了林斓床边的榻上。   第二日一早,林斓还在梳妆,在书房榻上窝了一夜的刘文杰就自个儿去了正院请安,一身皱巴巴的衣衫一进门就唬了赵夫人一跳,一旁似模似样站着伺候的徐嬷嬷眼睛一亮,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天老爷呀,咱们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少夫人那么多陪嫁,一大群丫头婆子来伺候大公子,就伺候成这样?夫人啊,老婆子斗胆说一句,您这婆婆也太宽厚,少夫人也太娇惯不懂事了!”   徐嬷嬷那是自幼在乡下练出来的嗓门,她又记恨昨日之事故意喊得大声,一旁的刘侯原本正眯着眼打瞌睡,听着声儿扭头一看,直接拉下了脸。   刘侯夫妻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赵夫人一副要晕倒的模样,原本要簪在发髻上的玉钗都拍在了梳妆台上,连叫了两声徐嬷嬷,抖着手让她立即去把少夫人叫来问话。   徐嬷嬷瞧着刘文杰的模样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急忙应了一声就要走,才刚抬脚却被刘文杰拉住了。   “不怪林氏,”书房的榻太小,刘文杰几乎大半夜没能合眼,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哑:“我昨儿想快些把长县往年的驻防册档看完,便没回院子,想着今儿直接过来陪老爷夫人说会儿话,一会儿请完安再一起回去歇歇。”   刘文杰的话赵夫人一个字儿也不信,不过是怕扫了儿子的面子才勉强点了点头。她也不再急着让徐嬷嬷过去,一面盯着丫头打热水来给刘文杰擦脸,一面就试探着埋怨道:“那也是你媳妇不经心,一点成算没有,都不知道早上先打发人去伺候你梳洗。我让她养好身子晚点起,可没说让她把你也怠慢了。”   刘文杰竟然帮着林斓说话,徐嬷嬷暗暗撇了撇嘴,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便假意抱怨道:“夫人如此慈爱,可小心被人踩着鼻子上脸。您想想,谁家媳妇是卯时末才来给公婆请安的?咱们乡里的规矩可都是摸着黑端水请公婆起身呢。这天都快亮了,也太懒了些。” 第7章 神清气爽 以势压人,真是通体舒坦。……   眼见着赵夫人拧帕子的力气都大了几分,徐嬷嬷心中得意,一面凑过去给赵夫人打下手,伺候刘文杰梳洗,一面又对着刘文杰挑拨道:“夫人是厚道人,对儿媳再宽厚不过,少夫人能有这样的婆母真是十世修来的福分,有许多事夫人都瞧在您的面子上不与少夫人计较,可夫人这辈子统共就您一个独苗,您总要为夫人着想。”   “大公子您想想,夫人给少夫人定的请安时辰是辰时初,来得晚倒不怪他。可她是您媳妇,是咱们的少夫人,是这一府女眷的表率,要孝顺公婆、伺候丈夫才是应有的体面。您说说,这世上哪里有老爷们都起身了,婆娘还安睡的道理?这话糙理不糙,这高门贵女金贵的很,怕是眼里装不下咱们这些粗人了。”   这几句话简直是狠狠戳中了赵夫人和刘文杰母子的心病,二人皆是眉头紧蹙,面色冷得吓人。刘文杰叫母亲赵夫人和一向视若长辈的嬷嬷轮流把话说到脸上,更是又恼又恨,脖子上青筋直冒,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身前的妆台,紧抿着嘴半晌一言不发。   徐嬷嬷一见刘文杰的模样就晓得他是将话听到了心底,心中暗喜。自打林斓进门,徐嬷嬷心里就老大不痛快,觉得这出身高贵的少夫人没将她放在眼里。整个穆安侯府里也只有林斓带来的人只拿她当个寻常的体面嬷嬷,别人谁不说她是大公子的长辈?便是侯爷夫人,说话做事也是还当她是积年的老乡亲呢。   昨儿林斓那样打发春柳,更是戳了徐嬷嬷的心窝子。谁不知道春柳和春柳娘是徐嬷嬷的娘亲晚辈,能进这府里体面当差也都是徐嬷嬷讨来的恩典,结果林斓一句话就毁了春柳一辈子,恨的徐嬷嬷大半宿没合上眼。   春柳若是就这么走了,往后谁还会再听她的吩咐,别说春柳家里不好交代,怕是先前送钱塞礼想让她帮着在大公子身边给女儿谋个前程的人家都要想法子把东西要回去了。   琢磨了大半夜,徐嬷嬷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这世上没有妇人不依靠男人的,腰杆子再硬娘家再厉害,若是男人翻了脸,凤凰也得变草鸡,乖乖低头服软。徐嬷嬷觉着像林斓那样悍妒不肯低头的性子,即便是生了个天仙的模样,也迟早会遭了男人的厌弃,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等着了这一天,当真是意外之喜。   刘文杰不说话,刘侯直接起身摔门去了旁边的屋子,赵夫人沉着脸给刘文杰束好了金嵌红宝发冠,才冷声打了句圆场:“文杰媳妇身子弱,多睡会儿对身子骨好,再说这不还没到时辰么。也别念叨她娘家,林家好,咱们家也不差,不然怎么能做亲家?只是文杰媳妇年纪小,难免不周到,慢慢教着也就是了。”   说完,赵夫人还不忘教导刘文杰:“书上不是也说了,枕边教妻,你是她的夫君,自然该管教她,哪里有自己去书房睡的道理,简直家不成家,一点规矩体统都没有。一会儿你就带着她回去,今儿就把规矩立起来。”   刘文杰肩背僵了一瞬,而后才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赵夫人这才满意,吩咐丫头将她最为爱惜的一套金镶玉首饰取了出来仔细插戴上,拿出气势坐到上首等林斓过来请安。   这一等就等了一盏茶时间,才等到了人。林斓身上穿了件半新的家常衣裳,头上只簪了根莹润的梅头玉簪,伏身行礼时目不斜视,好似既没瞧见一旁黑着脸的刘文杰,也没发觉赵夫人今日妆扮的异常之处,规规矩矩的给赵夫人行过礼后,问都没问公公刘侯去了何处,便由阿月扶着捡了张下首的椅子坐了。   赵夫人等得一肚子火气,只苦于林斓不曾晚到无法借机发作。她原本还想刁难林斓一会儿,故意没有叫起,没想到林斓压根就没有等她开口的意思,一时气的咬紧了牙关。她倒是有心直接斥责林斓目无长辈,顺势将人大骂一顿,可惜林斓身后四个丫头个个膀大腰圆,外头仿佛还候着四个粗使丫头,赵夫人不免就觉着喉咙里梗着什么,没敢开这个口。   赵夫人不开口,刘文杰干脆就当起了哑巴,低着头窝在一旁半个字都没有。赵夫人等了一会儿,见刘侯在的那间屋子里也静悄悄没有响动,她才轻咳一声,板着脸看向正怡然吃茶暖身的林斓:“文杰媳妇,你自己说,自从你嫁到咱们家来,我是如何待你的,文杰又如何待你,昨儿文杰在书房睡了一夜像什么话。年轻小夫妻今日闹明日好也该有个度,不然过些日子京中来人,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亲家听了也要为你们担心。”   林斓心下一哂,目光波澜不惊的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一个粗使丫头,阻止了她想直接再从金珠手里抢一壶茶的动作,才温顺的笑了笑,迎上了赵夫人的视线:“除了那回在凤城,夫人身边的不知哪位嬷嬷出了纰漏引了民愤,让我冒着严寒出门善后以至于病倒之外,夫人待我一向是慈爱的。夫君除了别有考量的时候,待我自然也好。”   话音将落,隔壁屋里就传出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林斓顿了片刻,视线扫过赵夫人和刘文杰母子,浅笑一声:“脚长在大公子身上,他在哪儿休息都可。至于京中,想来陛下和几位娘娘的赏赐并相府的家书再过些日子就到了,若是到的巧,说不定还能和老太爷他们前后脚进门,可不是双喜临门?”   林斓记事时,父亲林相早已是显德帝最为倚重的谋臣,名满天下,就是显德帝几个年长些的儿子也不会慢待她与几位兄长,但是她还从未借势欺压过什么人。今日初试牛刀,她发现仗势欺人着实让人神清气爽,瞧着刘家人个个羞恼已及却各有顾忌犹豫着不敢开口的模样,她再在这儿坐上一个时辰都是乐意的。   赵夫人攥着帕子的手都是抖的,多年不曾出口的俚语粗口就在嘴边打转,可她想起宫中的态度和林相夫人说过的话,竟然迟疑着不敢发作。   她还在拼命顺着胸口梗的那口气,一直在隔壁屋避而不见的刘侯突然黑着脸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第8章 酸话 刘家自是信守诺言的,否则我怎好……   论功绩,满朝文武中穆安侯刘恩不过平平,但若论肃穆威严,看面色他倒是数一数二。   林斓成亲前听父兄说起过,道是刘侯整日面色阴沉,面圣时显德帝常以为战事不利,文武诸臣也每每心中擂鼓,后来发觉刘侯不过是习惯如此,大家便也释然了。长兄林文还更促狭些,偷偷告诉林斓陛下因觉刘侯看着憋气,大战前绝不肯见他,定都登机后又怕饮食不香克化不良,不许刘侯用膳前后觐见。   林文为在幼妹面前胡言乱语被林相拿着戒尺撵了半个院子,林斓倒是明白了公公的性子,新婚第二日敬茶时也不曾因为刘侯脸上勉强挤出来的一丝笑意而忐忑不安。   故作端肃而执于声名,既是林相私下对刘侯的评价,也是林斓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想。君子难得,小人难缠。林斓倒是觉得像刘侯这样的伪君子更好对付些。   因为心中无惧怕,即使随着赵夫人刘文杰母子一同起身向刘侯问好,林斓面上也依旧温和而坦然,俯身行礼时落落大方,令人观之赏心悦目。   刘侯此时却不像往常那样欣赏这个他做主让独子求娶回来的儿媳,常年紧紧抿着的嘴角明显下撇,狠狠瞪了臊眉搭眼立在一旁的赵夫人一眼,看得她一哆嗦,又对着刘文杰冷哼一声,连个眼角都没留给林斓,便气势汹汹的在上首落座。   赵夫人原就为林斓的不驯不孝而不快,见刘侯直接从屋里出来更觉心虚。刘家男主外女主内,她这个做婆婆的教不好媳妇,累的夫君一个顶天立地做大事的爷们出来坐镇,说出去怕是能让亲戚笑掉大牙,以后族里都难抬起头来。   她越害怕,心中对林斓的不满就越重,甚至有些憎恶起林斓曾经让她觉得扬眉吐气的家世依仗。   赵夫人又偷偷看了一眼盛怒中的刘侯,终于下定决心,对林斓冷冷训斥道:“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一家人原就该互相扶持爱护,你为人媳帮婆母分忧,为人妻为丈夫解难,难道不都是本分?如今你孝敬贤淑一样不沾,林氏女就是如此教养?妻子无故让夫君别居,就是说到宫里,那也逃不出一个理字!”   听到这样疾言厉色的训斥,林斓身后的丫头都不禁低了低头,林斓恭敬倾听过后也从座椅上起身回话,却没有如赵夫人等所愿惶恐跪下请罪,神色依然沉静安然,立在屋当中更显身姿秀颐纤长。   “夫人教导儿媳为人之本分,儿媳受教了,人生在世,若不守本分,小则乱一家,大则祸一国,”林斓眉眼温和,唇角微翘,话锋却忽而一转:“只是要家宅和睦、诸事顺遂,陛下也曾感概,说若是人人皆恪守本分,何愁家国不昌顺,可见本分是人人皆要守,而非苛求一方,不然陛下也不会在御批孝子烈女册时教导众人尚孝而不可愚孝,明理而依理而行,一味献媚尊上是为大不孝,理应唾而远之。”   林斓语气轻缓的说完,还福了一礼,才又坐了回去,鼻眼观心,好似不知道她方才这番话已经气的赵夫人气息不畅,刘侯青筋暴起一般。   虽然林斓不曾指名道姓,可话中的意思却是说的清楚明白,还直接扯着显德帝的大旗,令赵夫人想再呵斥一句都不敢,生怕背上犯上的罪名。   道理上说不通,赵夫人便想从实处着手斥骂林斓不守规矩不守妇道。可是林斓初嫁时规矩本分,京中相熟人家多有称赞,离京路上为处理刘氏族人之事病倒后还引来了宫中瞩目,赵夫人一时之间也不知有那件事能拿出来振振自家的威风。   毕竟当年刘文杰求恩旨赐婚时,便当面同显德帝立过誓言,若得林氏淑女下嫁,此生绝无二意。若是林斓主动为夫君纳妾,是她温良贤淑,可若是刘家为了林斓处置丫头的事儿教导她,倒是显得他们一家不守诺,说出去也不好听。   赵夫人也不敢再看刘侯的脸色,低了头不再说话,心里将林斓和林相夫妻来回骂了几十遍。她活了半辈子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媳妇,占着一点道理就不松手,仗着家世任性妄为,根本就是看不起他们一家。都说林家是累世簪缨、诗礼传家,养出这样桀骜不驯、不知温良恭俭为何物的女儿,林家也配?   只是这样的腹诽赵夫人却是不敢说出口的,毕竟林氏一族的家风教养,显德帝多年来是夸了又夸,林老太爷做寿还得了显德帝钦赐的匾额,其荣耀尊贵,实在不是刘侯可比。   赵夫人闷不吭声,刘侯倒是想大声怒骂林斓一顿,可他自持身份,并不肯纡尊降贵教导儿媳,只能面露轻蔑俯视林斓一回,怒气冲冲的扯着刘文杰去前头书房教导。   刘侯父子一走,赵夫人便有些坐立难安,生恐刘文杰要受皮肉之苦,她等了一会儿,见自己咳嗽几回林斓都不抬头,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开口,冷声道:“罢了,我这里庙小,我见识浅薄,教导不了你,你还是回去好生养着,别让人说我们刻薄了你!”   林斓只当赵夫人的冷嘲热讽是过耳清风,独留下了赵夫人让她回去的意思,温婉的应了声是,便施施然带着人起身走了,留下赵夫人自己气的倒仰,心里不住思量林斓是不是拐着弯骂她见识浅薄,还要赶紧换衣裳去前头劝刘侯父子。   前院书房鸡飞狗跳,梧桐苑里却是一片和乐。林嬷嬷既对刘家人死了心,也不再劝林斓退让,见林斓不曾吃亏便放下了心,拿了贴己出来做主给今儿跟林斓出门的丫头们买了新的香膏用,丫头们没一会儿就笑闹成一团。   林嬷嬷正一边陪林斓说话一边看丫头们玩闹,外头就有人递了话进来,道是刘家族里又有人寻了来,侯爷顾不上教训大公子,已经黑着脸出门了。   递话的人是院子里一个陪嫁的粗使婆子在这认的干亲,负责前头书房花园的洒扫,赵夫人管家规矩松散,那婆子能听着不少消息。   今日便是刘侯的子侄辈来求,道是家中老父被个暗门子骗了不少钱,棺材本都被哄去了,儿女们发现了想去闹,才发觉那女人已经包袱一卷跑的无影无踪,家里没法子就求到了侯府,想着把钱财追讨回来。   那婆子还要学赵夫人等如何大骂暗门子里的女人下贱放·荡,林嬷嬷直接拦住了,带着人出去拿钱花用。等那婆子千恩万谢的走了,阿玉过来奉茶,林斓才叹了口气,让人把陪房史嬷嬷请来。   史嬷嬷负责林斓院子里的采买等事宜,儿子媳妇皆是林斓铺面庄子上的管事,虽然不在院子里伺候,林斓向外头传话却是少不得他们一家子。   等史嬷嬷到了,林斓便直说了自己的意思:“往后刘家的事情,莫要再麻烦父亲在北地的几个故旧,譬如不破关外的那位杨将军,族亲更是不可,我若是有事,自然会直接让你们传话。”   史嬷嬷在外头也听说了这两日的事情,她原就是林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都还在京城相府当差,闻言利落应下,出门便直接叫了在城中经营绣庄的小儿子回来,出城传信去了。   林斓院子里的一应吃穿物件儿都是陪嫁产业所出,史嬷嬷等出入实属平常,穆安侯府上下一无所觉,是以直到刘侯派去的人在杨将军手下吃了闭门羹,刘家几人都是不明所以,赵夫人还想着让人去林斓跟前说两句酸话,质问他林家是否开罪了人。 第9章 宝剑 削铁如泥的神器用来劈柴很不错……   自林斓主动撕了脸皮,赵夫人还没能在儿媳身上讨到一次好,此刻自以为能用杨将军避而不见一事打了林斓的脸扯了林家的面皮,她焉能平白放过。   如此美差都不用赵夫人多说什么,早就恨毒了林斓却又畏于权势好几日不敢去梧桐苑打眼的徐嬷嬷便欢欢喜喜领了吩咐,亲自替赵夫人问一声。依赵夫人的话,杨将军是大孝子,因林相旧年救了杨将军寡母的性命一直记着林家的大恩,人前都毫不避忌,突然不念旧情怕是出了什么变故,刘家世代居于关北,总要问个明白才好与杨将军解开误会。   徐嬷嬷总算捏着林斓的短处,面上哪里还有往日里的半分谦卑,眉眼间俱是称愿得意,又神气又倨傲,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对林家行事的不赞同。杨将军战功赫赫,为人是出了名的忠义宽厚,能让杨将军这样不留情面,自然是林家不妥当。而林斓家里就算再得势,若是连这么一点事都不能惠泽婆家,她这个做儿媳的又有什么可得意。   林嬷嬷听得面色发黑,年纪小些的阿月更是有几分怒不可遏,瞧着很想与徐嬷嬷理论一番,不过皆被林斓拦住了。   林斓根本不曾像徐嬷嬷想象中那般羞愧难当亦或恼羞成怒,她甚至还有心情同徐嬷嬷一起笑了几声,顺着徐嬷嬷的话叫了史嬷嬷进来,让她着人去杨将军家问一句,看是否是她这个晚辈有所冒犯。   她的神色实在太过泰然,倒让徐嬷嬷心中警惕了一会儿,生怕又有后手等着。可徐嬷嬷转念一想,杨将军又不是林家的奴才,还要对林家人言听计从,便把心里那一丝担忧压了下去,只当林斓是死鸭子嘴硬。她冷笑着撇了撇嘴,便回去同赵夫人说嘴,就等着杨家人上门来活打了林斓的脸。   家人得着信儿也确实很快就来了,来的还是杨家夫人身边最体面的嬷嬷,却没有如赵夫人主仆心中盼望的那般下林斓的脸面,反倒是情真意切的替杨将军夫妇赔了一回不是。   “我们将军手下的门客实在是不懂事的很,没能认出贵府上的人不说,也不通禀将军一声,就自己拿了主意。不然若是知道是贵府来人,只凭林相对咱们阖府恩同再造,就是要将军的性命,也不敢有二话。”   到底是杨家夫人最倚重的臂膀,这话说的极为漂亮,便是赵夫人原本居心不良只是想瞧林斓的热闹,都忍不住动了别的心思,想趁着话锋请托一二。他们家虽说姓刘不姓林,可林相独女都嫁了进来,想来没差。   可惜还不等赵夫人开口,那嬷嬷便一脸为难的继续说了下去:“先前那门客按着将军的意思是要重罚的,不罚不足以平他坏了两家情义的罪过,可不知者不罪,谁也想不到府上会大张声势的寻个暗门子,门客觉着侯爷夫人不会为了这样不好启齿之人劳动守军,这才耽误了,到底有情可原,将军便饶了他这一回,还望府上海涵。”   杨将军府来人一脸歉疚,林斓坐在下首瞧着也是乖巧温顺,赵夫人却只觉得叫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耳畔嗡嗡作响。   诛心无须恶形状,杨家人说的客气,内里却分明是将不入流三个字骂到了刘家人脸上,还抬着林家踩了他们一脚。这样的事情林家人办不出来,刘家却办了,杨家人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   这样的屈辱赵夫人已有十余年不曾受过,眼底都犯了红,恨不能立时跳起来亲自揪打来人一番,或者让婆子们把人押出去狠狠赏一顿板子,可是她心底尚存一丝清明,知道杨将军在显德帝心中的份量,并不敢当真同这位领命镇守不破关的重臣交恶,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恶念。   忍字头上一把刀,赵夫人不能对杨家人发火,也不能当着杨家人的面刁难林斓,只能下死力气掐住了在旁伺候的徐嬷嬷,掐得徐嬷嬷面色泛白,却不敢漏出一丝声响,生怕再吃了挂落。   好在杨家的嬷嬷只是将话带到,杨家夫人也无意再多加羞辱赵夫人,便借口回去复命告辞了,走时还留下了颇为丰厚的赔礼。   赵夫人只恨自己没有当场昏过去免了这一遭羞辱,方寸大乱之间也没注意杨家的礼单有一多半都指了名给林斓,等反应过来之时东西都搬进了林斓的私库。为了仅存的那点子颜面和心中的惊惧,即便徐嬷嬷小心翼翼的撺掇了几回,她也没开口去跟林斓讨要。   再过五日,便是徐嬷嬷向天再借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再撺掇着赵夫人给林斓任何不痛快。   不是徐嬷嬷忽而生了悔改,实在是京中来人的架势太大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林斓还未离京之时林家就开始准备,林家大管家亲自压阵,一大车御赐之物打头,林相足足派了八辆车来给爱女送些“闲时把玩取乐的小东西”,方一入城就引来众人赞叹,少不得羡慕刘家得了一佳妇。   可惜外人欣羡不已,刘家人却是苦从中来。林家来人说的轻描淡写,赵夫人却生生听出了其中的傲慢,只看明面上的礼单,这些东西都抵得上刘家所置产业大半年的出息了,在林家人口中却不过是林相给爱女把玩取乐的东西。更不必说其中还有许多御赐之物,件件彰显着林家在御前的地位。   赵夫人并非不眼红这些罕见的珍品宝物,可林家圣眷太隆,林斓区区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半年就得了四回赏赐,这一次还千里迢迢送到了关外,赵夫人掂量再三都没有这个胆量。   不仅不能伸手,赵夫人还难得慈眉善目了一回,简单问了几句就和善的让林斓同林家来的嬷嬷回梧桐苑好生说话,只不忘饱含深意的重重说了“好生”二字,盼着林斓莫要在京城来人跟前爆了家丑。   林斓来到庆平城多日,这时才头一回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满心都是千里之外的父母亲族,哪里还顾得上理会赵夫人的眼色,只匆匆行了一礼谢过便同母亲罗夫人派来的郭嬷嬷一同回了院子,步伐间都轻快了几分。   郭嬷嬷是罗夫人身边的老仆,也是看着林斓长大,一离了刘家诸人先就忍不住为林斓如今病弱的模样落了泪,倒让林斓再顾不得自己伤感,只忙着宽慰她,唯恐有只言片语传到母亲罗夫人耳中,引父母家人担忧。   说来郭嬷嬷也是稳重可靠的老人,不然也接不到这样的差事,替主母来看出嫁的爱女,不过是一时情真失了态。林斓稍劝了两句,郭嬷嬷也就止了泪,恭恭敬敬的奉上了一路妥帖收着的家书。   候在一旁的阿玉还没来得及伸手接过,林斓已经急忙将信攥进了手里,抖着手拆开其上泥封。展信细读,她只觉父母一片爱女之心殷殷,忧她路上颠沛,恐她不惯北地饮食风土,林相先事无巨细的叮咛一回,后面罗夫人又无微不至的嘱咐一遍,连性子最鲁直的三哥林斏都改了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德性,很是感伤的同林斓说着别后抹牌少一人的孤寂。   林斓将十多页纸来回瞧了几遍,莹白的面庞笑中带泪,一颗心都好似飞回了京中,半晌才恋恋不舍的将信笺倒扣在手中,抹着眼角的泪对林嬷嬷等人笑道:“我这会儿只觉得眼睛酸得很,偏又不敢合上,一闭上眼就见着我原先那处院子,临走时,那一圃菊花还开得正好。”   这样的别离之苦,既然远嫁,那便少不得要受。   郭嬷嬷也忍不住跟着抹了泪,又按走时罗夫人的吩咐与林斓细细分说家中之事。   林斓长兄林文已然开始说亲,堂姐林心两月前得女,林相习五禽戏强身初见成效,罗夫人又得了几个新吃食方子已经装了匣子送来,祖父林老太爷最近鼻塞略有好转。之前信中具是林家诸人对林斓的关怀之情,如今林斓才算是得着了家人的近况,不免时悲时喜,怎么听都不足够。   见林斓面色有些不对,林嬷嬷唯恐再引出她的咳疾,忙对郭嬷嬷使了几个眼色。郭嬷嬷心下也是一凛,登时不敢再接着往下说,只笑眯眯从身旁小丫头手上捧过一个匣子来,乐呵呵道:“这一回除了各样吃食布料首饰,三公子还特意吩咐奴婢给姑娘送了个玩意儿来。”   说着,郭嬷嬷便同林嬷嬷一道开了匣子,捧了把短匕出来。那匕首约寸许,刀鞘通体乌黑,只在柄上坠了一线三颗海珠。   “三公子说,这匕首其貌不扬,但若是说了来处,姑娘必定解气欢喜。”   郭嬷嬷双手捧着匕首奉到林斓手边的案几上,还卖了个关子,等林斓兴致盎然的拿起匕首,好奇的看过来,她才眯着眼继续说道:“庆国公家的大公子,月前围猎时定要逞强同人比试,结果赛马输了六殿下,打猎输了咱们三公子,丢了脸不说,还把陛下赐的这等利器一并输了。三公子说这也不值什么,姑娘拿着随便戳个桌子削个木头还使得。”   林斓正要拔了匕首出来细瞧,闻言身子就是一僵,赶紧将匕首搁回了案几上,一面拿着帕子仔细擦手,一面又唤人过来收拾:“赶紧将这匕首拿去收着,案几也一并抬走,换个新的来。”   若非庆国公府无耻至极,她当时也不会气恼之中油脂蒙了眼,当真许了这么一门亲。   众人忙应了,林斓抿了抿唇,心中明白自己有些迁怒,倒是轻咳一声改了口:“罢了。三哥就是促狭,还带着殿下一起胡闹,也不怕娘娘去找阿娘告状讨说法。” 第10章 桃夭 她只想赶快把小娃娃带回家藏起来……   旁人还撑得住,阿月却转不过这个弯来,一时嘴快就嘟囔着接了话:“那也轮不着三公子呀,殿下不都是跟着姑娘么。”   一句话直接拆了林斓的台,这下就连林嬷嬷与郭嬷嬷这样经年的老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只是怕林斓面皮薄恼了又顾着自己的规矩本分才没笑出声来。   林斓面上一红,佯装发怒略带恼意的瞪了阿月一眼,见她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才不再强忍笑意,托腮挑眉道:“我当年那不是眼拙瞧错了么?沐佛寺里古柏参天又有山风习习,不正是书里出精怪的地方?院落那样古朴,四处藤萝蔓蔓,院当中一口古井旁偏站了个粉衣童儿,我自然怕是哪家妹妹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谁知倒冒犯了。不过虞娘娘一向豁达,才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说话间林斓还抬了抬精致白皙的下巴,扮了个鬼脸,神情极为惫懒,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女应有的风仪,林嬷嬷在旁险些立时就要出声提醒一二,不过念着林斓出嫁后极少有这样松散的时候,到底还是忍着没说话。   当年显德帝尚未荡平四海,林相身为主君身边最为倚重的谋臣,难免顾不得家中老幼。为免林相后顾之忧,他与罗夫人的几个儿女年幼时都送回了祖地,由从前朝挂冠而去的林老太爷带在身边教养。   林老太爷为人豁达不羁,并不如何在意世俗眼光,教养起珍爱的孙女来也格外与众不同。林斓的兄长们幼时只要能完成功课便可骑马射猎、嬉戏打闹,到林斓这里也是一般无二。她在祖父身边随心所欲长到八岁,拿着小弓追过野兔,挽着裤脚摸过溪中鱼群,还跟兄长们聚在一处推过牌九,嬉笑怒骂皆出自本心,天真又烂漫。   直到显德帝一统沧江以北,稳据半壁江山,罗夫人终于将日思夜想的幼女接回身边,才惊觉女儿比不少人家的小公子还皮实,简直成了个野人。为女儿终身计,罗夫人也只能狠下心肠,顶着林老太爷的不满下了一番狠功夫打磨林斓,渐渐养成了她现如今的气度与姿仪。   当年,罗夫人的原意是在林斓养出名门闺秀应有的姿仪之前就不叫她见着外人,以免坏了声名于嫁娶无益。可惜天下乱的久了,行伍之人聚居之处也不太在意繁复礼节。一日罗夫人拗不过林斓的歪缠,带她出门去近处的寺庙礼佛,不过就是去宝殿点盏灯的功夫,林斓就从外头带了个人回来。   按林斓当时振振有词的解释来说,她是去后头瞧碑文的时候见这个妹妹趴在井边迷了路,她就把人带了出来。“不然这么好看的妹妹,在院子里叫风吹坏了,或者叫树影子吓哭了怎么办”,这是林斓的原话,险些当场就把罗夫人气得在外人面前失了风度。   不过就算罗夫人顾忌着脸面没有当着人拧林斓的耳朵,回去后也狠狠打了几下——蠢孩子,男女都不分,还犯蠢犯到了主君家的郎君面前。   手心挨了几下,弄得林斓好半天都嘟着嘴巴,连林相专门带回来的银丝糖都不爱吃了。   好在显德帝听了不过哈哈一笑,儿子被错认成妹妹的虞美人过了一日还派了身边的得用的婢女来,替小主子送了好些孩童爱玩的小玩意说是谢礼,自觉一片好心无人懂的林斓这才喜笑颜开,没多久就与将将四岁的六殿下玩到了一处。   即便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两人因种种原因渐渐见的少了,林斓也还记得初见小名如意的六殿下贺芝时,他出挑的模样。   大大的桃花眼,嫩嫩的脸颊,玉雕似的小人顶着两个包包头疑惑的望着门外,肉呼呼的手紧紧攥着一块酥饼,身上浅粉的衣衫上斑斓跃动着天光倒影,明媚的仿佛三月梢头最娇柔无暇的那一瓣桃花。   其实她第一眼也没真当贺如意是妹妹,她是将他当做了小花妖。   林斓不过是想把小殿下带回家里去,才想瞒下“她”小精怪的身份,只当寻常人家的小姑娘说给母亲听,哪里能想到这竟然是父亲主君家的小公子呢。   林斓回想起来,那时除了受罚觉着手疼,更多的抑郁不乐还是因为妹妹突然变成了弟弟,小孩子心性难过罢了。若非贺如意那儿总有许多稀罕玩意一起玩,就为着这一桩,当时陡然丢了花妖妹妹的林斓都未必乐意再同贺如意说一句话。   幸而林斓面皮厚度终究有限,想到后头几年贺如意因此事莫名有了貌若好女的传言,还为此几次领着随从同一些权贵子弟打成一团,自己三哥也因为多次助拳抄了三尺多厚的书,她心虚之余总算有了点做姊姊应有的慈爱。   “年初六殿下开始抽条,几个月就高了半尺多,这会儿该是更高大壮实了吧?难怪骑术也愈发精进了,能胜过庆国公府的竖子。”   林斓垂眸轻轻一笑,伸手在自己肩膀处比了比。她最后一次见着贺芝时,对方才将将到她肩膀处,依旧眉眼如画的少年听说从小玩到大的阿姊就要出嫁简直哭成了泪人,一双潋滟而不自知的桃花眼肿成了桃核,引得林斓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安抚了他许久。   当年天家妻妾争宠祸及幼儿之事多说无益,林斓嫁人之后二人之间又隔了男女大防,如今能拿出来说的也不过这几句感概了。   郭嬷嬷含笑点头,温和答道:“是,夫人前不久还在宫宴上见着了六殿下,说是比您先前见那次还高了大半个头呢,胃口也好,圣人当着人夸了好几回。只是姑娘,要是夫人在这,方才就要说您了。”   郭嬷嬷劝诫的话软绵绵没半分力气,林斓只当没听见。   当年逢林斓花期,庆国公府的大公子竟然一面养着外室一面跑到她身边大献殷勤意图骗亲。国公夫人明明知情却帮着遮掩,而那外室又跑到她面前哭啼做戏,简直是一家子乌龟王八蛋。她只骂一声竖子都是困于闺秀的身份,便宜他们了。   知道林斓不耐烦听这些,郭嬷嬷也不再提,只笑着说起这次来带的各色东西,奉上事先誊好的礼单册子,御赐之物及指名带给林斓的大小物件儿一一列出,最后几行则是打算让林斓拿着孝敬刘侯夫妇的东西。   林斓细细瞧了一回,也没当着郭嬷嬷的面儿说什么,只吩咐林嬷嬷仔细收着,转而细问京中各府上这几月的新鲜事儿。   郭嬷嬷知无不言,这一说就说了小半日。   林斓本想留郭嬷嬷在院子里用饭,可惜阿月等人都将食盒提了回来,外头却有丫头进来传话,道是刘老太爷及几位老爷姑太太等一大家子已经到了城外,夫人来叫少夫人一同出迎。   林斓轻轻蹙了下眉,还是含笑起身。   她一面吩咐林嬷嬷陪郭嬷嬷用饭,一面让阿玉等人来给自己更衣上妆。 第11章 亲眷 一家子人渣   不等林斓出门,赵夫人已经急急寻了来,直说刘侯与刘文杰父子已经迎出城去,面上更是明晃晃的催促之意。   这还是刘家归乡之后赵夫人头一回到梧桐苑里来,林斓心中虽怅惘往事已矣眼前唯余凡愁,到底还是尽了为人媳的本分,以眼神示意阿玉手上快些,取首饰时还不忘格外多添了两只嵌红宝赤金钗插在头上,腕上则配着一对上好的血玉镯。忖度着这一身与着命妇吉服按品大妆的赵夫人在一处还算搭配,她才扶着阿玉的手跟在了脚步匆匆的赵夫人身后。   本朝以忠孝治天下,她如今既是刘家媳妇,大半生怕都要扎根于关外风雪之中,哪怕与公婆丈夫皆不和睦,也没有不恭迎祖父之礼。   婆媳二人乘小轿赶到大门口时,刘老太爷等人的马车刚拐过街角。刘文杰骑着骏马走在前头,身后则是朝廷规制的一品侯六人抬大轿。林斓抬眼略一打量,数了回轿后青缎马车的数目,便晓得刘侯应当是与刘老太爷一同乘了轿子。   穆安侯刘恩是孝子,封侯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接刘老太爷入京奉养。可派了七八波人回来,刘老太爷都是一句话,宁死不离乡,刘恩便直接请命回家乡任职驻守,好孝敬老父,这事儿在京中是人人称颂的。   等回了庆平,刘恩命人快马加鞭回乡下送信,要接了刘老太爷回来颐养天年,再接了姊妹兄弟过来一起承欢老父膝下也是应有之义。   林斓正想着刘家这份美名远播的孝义,刘侯的轿子与其后的三辆马车终于停在了府门外,从第一辆车上滚葫芦似的下来个富贵员外郎打扮的中年男人,与先一步下轿的穆安侯刘恩一起,从轿子上扶下来一位头发稀疏、面色黝黑,神情稍显刻薄的枯瘦老人。   心知这就是刘老太爷,林斓虽不喜刘家为人,也依旧谨守本分,随赵夫人一同赶到轿前行礼,与刘侯刘文杰等人一同恭请刘老太爷乘软轿到上房歇息。   后头下来的三位富家太太模样打扮的妇人倒是有心与赵夫人林斓婆媳先说几句,只是刘老太爷年老体乏,硬熬了一路,谁也不敢多耽搁时辰,不过匆匆招呼了一声,便各自乘轿跟了上去。   到得正院,刘恩等奉刘老太爷高坐后便遵排行依次落座,或拜见长辈或平辈厮见,而林斓这个新妇则要随丈夫刘文杰认亲,依次拜见刘老太爷、刘三老爷夫妻并两位姑太太,又与刘三老爷独子刘人杰互相见礼。   这样大喜的日子刘侯兄弟三人却少了刘侯常常挂在嘴边、最为爱护的二老爷一家,林斓心中不免疑惑,毕竟刘侯是派大管事回去将阖家都接回来共聚天伦的。不过她转念一想,虑及刘家旧闻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夫妻还算和睦时,她曾听刘文杰提过几回刘二老爷的事儿。这刘二老爷当年是年少倔强,与刘老太爷争执挨了打,一时气怒离了家门,即便孤苦无依也再不肯回去,还是刘侯发迹后不忍骨肉分离,亲自劝了刘二老爷回来,给刘老太爷叩头认错,算是认祖归宗,刘二老爷也独与刘侯兄弟情深。   刘二老爷多年来行走各地贩卖货物,刘侯便送了银两铺面,去岁更为他置田千亩,让他当了个富贵员外。   可刘老太爷最恨子孙忤逆,能点头允刘二老爷归家已经是看在刘侯这个有大出息的儿子身上,等闲都不肯多看次子一家一眼,出门时不肯带刘二老爷一家也在预料之中。   林斓压下了心中疑惑,谨守新妇的本分与诸人见礼,刘侯陪在次席却一直沉着脸色,刘三老爷一脸谄媚的搭话也没能得他一个笑脸,刘老太爷高坐上首每看他们兄弟一眼面色便难看上一分。   刘老太爷原就不是多慈爱和顺的脾气,这会儿端坐上首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僵的,还要看自己最疼的小儿子受他大哥的冷脸,本就稍嫌刻薄的面相不免更加阴沉。   林斓作为孙子媳妇,于人前谨记妇德并不曾四处探看,规规矩矩的行完家礼后还是刘老太爷阴阳怪气的点着赵夫人与她二人问到院落归置等话,才惊觉刘老太爷对长子一房似乎半分好感也无,面上都懒得遮掩,打量着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些微恶意。   林斓不由垂首蹙眉,可见赵夫人刘文杰母子依旧热络恭敬的同刘老太爷说话,她便依旧装作羞涩寡言的模样,只沉默立在赵夫人身后,受着刘家诸人的打量。   刘文杰在京中娶亲的事儿,先派回老家的管事自然也一五一十的给家里说了,听说还是什么相公女儿,京里顶顶有名的世家小姐。原本这样他们只能从戏文里听说的人家,如今都落在了地上,与刘家沾亲带故起来,这样的侄子媳妇,刘家人自然都是喜欢的,可这喜欢里又各自掺着那么一分不自在。   今儿终于见到这位出身高门的侄儿媳妇,除刘三老爷为了避嫌,笑呵呵瞧了一眼就扭身喝茶,刘三太太与两位姑太太的眼睛自林斓进门起就都黏在她身上,不停上下打量,只是三人心思却是全然不同。   大姑太太白刘氏想起大哥的亲兵找到她之后,婆婆妯娌又敬又怕的模样,瞧着林斓倒是有几分笑模样。   他大哥沙场征战多年,到现在膝下也只得文杰这么一点骨血,听说小小的孩子打从会扎马步就被带到军中,父子两个每日吃苦受罪,上阵杀敌也是同去同回,这样的少年英雄,他们老刘家的根儿,自然是要个天仙才配得上。皇帝也是明君,果然就给世杰配了个人尖儿,即便瞧着同她们全不是一样人,倒也使得。   二姑太太钱刘氏却没这么好气儿。她嫁的离庆平城近些,京里刚来人粉墙修瓦、铺陈家什的时候她也是带着人过来瞧过的,大嫂一家的两个院子都比戏文里的皇宫还强些,侄儿两口子那院子里听说用的还是这侄儿媳妇的私房,那般豪富,给她送来的衣裳首饰却是一般,显见的是出身高,瞧不上她这样穷酸的姑妈。钱刘氏越想越不是滋味,自然对着林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刘三太太则比钱刘氏还过了些。她自觉家里的儿子比起刘文杰也不差什么,并不信真有仙女样的人物会被皇帝许配给刘文杰,心里早就暗自嘀咕这林家闺女怕不是有个什么不好。   可惜她一双精明厉害的三角眼翻了半天,也只能捡出新妇生的不是柳叶眉,瞧着不够乖顺,唇生的不是樱桃口这样的毛病来。   只是刘三太太再鸡蛋里挑骨头,私心里也觉得这闺女一双眉不浓不淡,凤眼黑白分明,唇角更是天生一分笑意,叫人瞧着便觉可亲。若非那头上精致的红宝金钗晃得人着实眼晕,她这个做婶娘的都要忍不住疼她几分。   几人的眼神连个遮掩都没有,直眉楞眼的打量人,刘三太太的眼神更是刀子似的在林斓身上刮来刮去,不曾有半分尊重,林斓虽不自在,想着是与婆家长辈第一回 见面也只当不知。可她总觉有一道视线如芒刺在背,忍不住转眼一瞥便恰巧对上三房独子刘人杰淫邪的眼神,不禁勃然色变。 第12章 亲眷进门 巧嘴儿的哄了昂贵的脂粉香膏……   林斓下意识动了下脚,狠狠攥了下掌心才忍住了立刻带着丫头们围上去痛殴刘人杰一顿的念头,面色冷淡眼神轻蔑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不再看这个罔顾人伦的渣滓一眼。   自刘侯在军中混出头来,能够三不五时派人送银钱东西回乡起,刘人杰就被刘三太太拘在屋里刻苦读书,还特意比照堂兄刘文杰的名字取了个更大气响亮的人杰之名,足可见三房对独子的殷殷期盼。   既存了让儿子成龙成凤的心,刘三太太自然怕那些浪荡轻浮的货色拐带了自己的儿子,防年轻的姑娘小媳妇犹如防贼,刘人杰偏又在学堂里同一二同窗早早明了周公之礼,背着家人去寻过几个暗门子,年纪不大倒成了个色中饿鬼。   以往他见过的良家女子不过本家或姻亲家的女眷,姿容妆扮皆不如暗门子讲究,他倒还能装出个道貌岸然的模样。今儿一见林斓,他一眼就看痴了去,只觉九天仙子不过如此,越看越爱,心里的邪念也就越来越重,后来仗着大房伯父一家的心思都在刘老太爷身上,眼睛都干脆粘在了林斓身上。   刘人杰一向自诩花丛老手,见过卖弄风情的,也见过羞涩含春的,方才林斓主动看过来,他还不自觉的挺了挺身板,没想到林斓不羞不恼,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鞋底的烂泥。   他起初还没回过神来,双眼直愣愣的又瞧了林斓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明白林斓的意思,直接气的满面通红,恨的咬紧了牙关,心里赌咒发誓定要给这个瞧不起自己的小贱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他可是穆安侯的侄子,之前那些看不起他嘲笑他的就算献上重金跪地磕头,还要看他的心情是不是愿意饶过他们的狗命。   刘人杰满心盘算着要想法子让林斓哭着求饶,面上神色扭曲异常,刘三老爷夫妇忙着撺掇刘老太爷打探侯府的产业,直言他们也想为家里分忧,刘侯赵夫人忙着应付,两位姑太太忙着眼热满屋气派的摆设和侄媳妇林斓通身富贵的装扮,竟只有刘文杰发觉刘人杰面色有异。他顺着堂弟的目光一瞧,正看见妻子冷若冰霜的侧颜,不由皱着眉头沉了脸色,连赵夫人的话都没仔细听,顺口就附和了刘侯的话,把府上采买粮食蔬果的事儿交给了刘三老爷。   赵夫人最是个贤妻良母,自然不能当着一屋子亲眷的面儿驳斥丈夫儿子的话,想起刘三老爷的德行却不免心疼起公库中的大笔银钱,且更怕丈夫听了刘老太爷的话允诺出去更多,便急忙恳切的给刘侯递话,道是老太爷坐了这一路的车怕是疲乏的狠了,不如先到院子里歇息,之后再共享天伦之乐也不迟。   刘侯闻言也不说好或不好,急忙去看上首的刘老太爷,刘老太爷却只冷着脸瞧刘三老爷。还是刘三老爷笑嘻嘻道了乏,刘老太爷才点了头,耷拉着眼皮由刘侯父子并刘三老爷一家陪着回去歇息,一声都没应赵夫人与两位姑太太的殷切叮咛,林斓这个孙媳妇更是直接被当作了家具摆设,一个眼神都没得着。   林斓心中正盘算着让谁去教训刘人杰一顿,乐得隐在赵夫人身后不出头,可听着刘家几人的话也不禁诧异,只觉刘老太爷颇有点孤拐。可见诸人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也只能借着低头轻咳的便利掩了面,不叫人瞧见她脸上的神色,继续得体温婉的恭送刘老太爷。   等刘老太爷歇下,刘侯父子并没有回来陪两位姑太太的意思,刘侯直接去了外头书房,刘文杰则回了梧桐苑,还派了个丫头过来赵夫人处请林斓回去。   这还是上回林斓当众顶撞赵夫人之后刘文杰第一次回梧桐苑,赵夫人心中虽然不舒服是自己儿子先低了头,面上还是十分慈爱的打趣了林斓一句,向两位姑太太笑着说了些小夫妻两个恩爱相得的趣事,才大度的放了人。   赵夫人有意做戏,林斓便也耐心陪着,将新妇的温顺拿捏的恰到好处,得了两位姑太太一番夸赞方带着人出去。   林斓倒不觉得刘文杰有和好的意思。刘文杰心心念念都想要一个以夫为天、柔顺弱质的妻子,如今还不知如何后悔娶了她这个悍妇回来,又如何会主动修好。怕是有了什么事儿要她帮衬才是真。   再如何思量刘文杰的来意,林斓也没想到一进屋就会对上刘文杰阎王似的一张脸,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打量,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得意。   林斓蹙了蹙眉,也不知刘文杰这是发的什么疯,便干脆走到一旁坐下,等他先开口。   梧桐苑内一时安静的落针可纹,赵夫人的正院内倒是说的十分热闹。   大姑太太白刘氏在兄弟姊妹间是最为感慨的一个,这会儿正拿着帕子频频抹泪。当年她出嫁时,刘家在乡间连普通人家也不如,娘没了,兄弟又都没长成,连份像样的嫁妆也凑不出来,能嫁个走街串巷的郎中都喜得她夜里睡不着。这些年来成日里不是惧怕家中没了钱米,就是怕匪兵来了受了糟践丢了命,哪里能想到她亲大哥,那样老实木讷的一个人,竟然能跟着皇帝打了天下,还封了侯爷呢?   如今天下太平,大哥带着嫂子侄儿衣锦还乡,住进了她以往只能远远绕着走的大宅子,他们一家子的好日子总算是到了。   想起大哥一家的显贵,白刘氏的腰板不由更直了些,捏着帕子的手指也软了几分,不再像刚下车时那般僵直。有了底气,她一直叫这屋子里随处可见的富贵繁华晕眩着落不到实处的目光也终于凝到了实处,打量起了周围一圈恭敬行礼的丫头婆子。   不说瞧着跟财主家老太太似的嬷嬷们,就丫头们身上一水儿的蓝袄子蓝裙子,瞧着料子都比乡下的小富之家还要好些。   瞧的越仔细,白刘氏心中就越感激多年未见的大嫂。若不是大嫂前儿紧赶着派家人送了些体面衣裳首饰来,她这个做姑太太的岂不是就让这些伺候下人比下去了,以后还如何在娘家抬头做人。   钱刘氏年纪小些,出嫁时大哥刘侯已经能让人给家里捎些钱财,嫁的人家自然也比姐姐白刘氏殷实了不少,只是听白刘氏说起当年,也不由抹了抹泪,倒抹得早起才上的妆花了一片,不得不在众人的劝说下红着脸用了些嫂子赵夫人从外头采买回来的上好香膏脂粉。   这一用,钱刘氏便觉出了不同。她原本就嘴巧,几句话就捧得赵夫人又笑呵呵的取了两盒好香脂来与她拿去用。   赵夫人正心神舒畅的听着小姑子的奉承,笑得嘴都有些合不拢,今儿本该在外头盯着各处库房的徐嬷嬷却臊眉搭眼的进来回话。赵夫人眉头一跳,抬眼一瞧,她前两日特意指到刘文杰身边服侍的丫头正顶着半边叫人扇肿了的脸跪在门口等着。 第13章 发怒 打你怎么了,打得就是你。   赵夫人瞳孔骤然一缩,做贼似的偷偷瞄了白刘氏与钱刘氏两眼,见她们并未瞧见门口跪着的丫头,连徐嬷嬷想说的话都顾不上听,急忙使眼色让人把那丫头拉了下去,继续听钱刘氏夸奖她屋子里的一应器具摆设。   林斓的为人赵夫人前些日子已经领教够了,那真是个软硬不吃眼里没有长辈的孽障,她还想在亲戚面前撑住自己做婆婆的体面风光,哪里肯冒险在大小姑子面前断家务事,惹了那尊煞神来落自己的脸面。   且挑了这么个模样娇俏性子要强的丫头放在刘文杰身边,赵夫人嘴上说是怕刘文杰自个儿在书房用功无人照料,爱这丫头细致用心,心里打的何尝不是找人给儿子红袖添香,恶心死儿媳的注意。如今好好的丫头被人赏了嘴巴子,赵夫人不由就疑心是林斓犯了醋性大发脾气。   儿子房里的事,赵夫人不论管与不管都能占的住理,此刻她一面心虚于林斓可能会有的反应,一面又暗暗觉着痛快,想着果然这妇人娘家再如何硬气,也犟不过自己的男人,日后总能想法子降服了她去,倒也不急于一日一时的高低。   赵夫人自以为得计,半晌不曾说话,钱刘氏却是当自己的奉承大嫂已经听腻了。钱刘氏暗恨赵夫人趁着自己大哥的势鸡犬升天之后难伺候,面上却是笑得更谄媚了些,攥着新得的两盒香脂转而夸起了赵夫人的福气,享男人福,享儿子媳妇的福。   提到媳妇时,赵夫人虽极力撑着笑,也顺着说起林斓的懂事孝顺,但面上的不自在连白刘氏都没能骗过去,更会看人脸色的钱刘氏自然也发觉了,心中就是一喜。   她先接着赵夫人的话夸了林斓两句,话锋一转,却又扯到了赵夫人身上:“咱们当年就说,大嫂这样好的脾性,谁要是能做了你的媳妇,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让婆婆当亲闺女疼得。如今侄儿媳妇可不就是落在了蜜罐子里?冷了热了都有大嫂放在心上不说,吃穿住用全都是顶顶好的。大姐今儿才头回来,一会儿你同我瞧瞧咱们侄儿媳妇那院子去,当真布置的仙宫似的,我和我们那没见识的丫头,上一回来时眼珠子都要粘了去!”   江东林氏自前朝起便是一方著族,可谓累世簪缨,家中收藏颇丰,林斓又是家主爱女,她出嫁时林家陪嫁手笔极大,在京中亦引得众多世家闺女歆羡不已。那样丰厚的嫁资,其中珍品铺陈个小院子可说是绰绰有余,钱刘氏瞧了一回自然眼热不已,她的独女钱珍珍当时哭闹着就不肯走。   钱刘氏当日便着实爱林斓院子里的摆设物件儿,只觉连糊窗户的纱都比送来给自己母女妆扮裁衣的布匹强,心中又羡又妒,一旦起了龌龊心思故意拨火,自然也是从这处下手。   即便当日管家已经说了梧桐苑内尽是林家的陪嫁,钱刘氏也觉得新妇的东西合该先给长辈们挑拣。以己度人,她是不信赵夫人心里会当真不在意的。十里八乡打听个遍,哪里也没有媳妇不先拿好的孝敬婆婆,反倒真自个儿留着享用的道理,盛碗汤还要给婆婆挑碗稠的呢。   只要说的赵夫人不喜欢了,婆婆收拾儿媳妇还不是手拿把攥。说不定新媳妇学乖了,一通百通,也能多孝顺她们这些长辈一二。   其实穆安侯父子这些年跟着皇帝南征北战发了不少财,家底也算殷实,诸多财物都先由着赵夫人挑拣,这正房里用的摆的也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钱刘氏与赵夫人姑嫂相处多年,最是知道自己大嫂看重名声却又极为惜才的脾性,要些脂粉布匹也就罢了,真要惦记上她手上值钱的物件儿,那怕是打不完的官司。倒是这新入门的侄儿媳妇出身富贵,想来脸皮子又薄又不好顶撞长辈,该是只上好的肥羊。   钱刘氏想挑拨赵夫人出头,几句话下去就见赵夫人变了脸色还暗自得意,却不知她实在是犯了赵夫人心里一桩大忌讳。   自打皇上赐下这一门亲事,赵夫人便唯恐叫人小瞧了去,觉得他们一家子是嫌贫爱富,想要靠亲家提携,沾儿媳妇的便宜。是以两家一定亲,她就当着京中各家夫人的面指天誓日的提过这事儿,还特意从匠作府请了工匠来家,给林斓造了私库,以此昭告世人。偏偏这会儿钱刘氏又提起了林斓院子的财物,若让人觉得他们刘家惦记儿媳嫁妆,这张老脸哪里还有地方搁?   赵夫人张嘴就想教导钱刘氏两句,好让她明白如今侯府的富贵免得眼皮子浅的让人看了笑话,却畏于刘侯对姊妹兄弟的维护到底梗住了,只能不自在的低头啜一口已然温凉的茶水。   其实钱刘氏话虽不中听,可其中藏着的道理赵夫人自己还是认的。谁家媳妇不孝敬,谁家媳妇又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偏她家娶回来这个眼高于顶,通不将公婆夫君放在眼里,前些天敢公然顶撞、借外人的手给家里难堪,今儿还敢掌掴她赐下的丫头,简直就是个搅家精。   比起呵斥钱刘氏,赵夫人更想立时就让人把林斓从梧桐苑里拖出来,扔在院子里先跪上两个时辰,学学为妇之道,可惜她如今也只能想想。   思及人言可畏,赵夫人到底还是打起了精神,面上强撑出一分笑来:“那都是文杰媳妇娘家长辈慈爱,给她置办的嫁妆。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最是孝顺,有好的都想奉给我和侯爷,只是我们做长辈的,疼爱儿孙的心都是一样的,哪里能收。文杰同他爹一样是个粗人,只晓得领兵操练,院子里的事儿,自然有他媳妇做主。”   赵夫人都如此说了,两位姑太太自然都只有点头附和的份。钱刘氏心里再着急,也怕其中有些什么她还不知道的事儿,不敢再揪着这一桩不放,恰巧姐姐白刘氏拿袖子掩着手拉了她好几回,她眼珠子一转,就亲亲热热的问起了其他院落的布置来。   原来,穆安侯刘栋功名成就后格外惦念着家乡的老父并几个弟妹,定下这处宅邸时就有心将人都接来同住。五进的主院,穆安侯夫妻一进,世子刘文杰夫妻一进,刘三老爷一家随刘老太爷一进,刘二老爷一家一进,剩下一进院子则给两位姑太太回家探亲的时候小住。   穆安侯夫妻两个占了正院,最大景致最好的一处已经布置好留给了刘老太爷,刘文杰夫妻也占了处精致小巧的院落,只余下两处。钱刘氏拿侄儿媳妇没辙,又对那个自幼负气离家的兄弟很是瞧不上眼,便想拉着姐姐一起抢个先儿。   赵夫人倒是晓得自家侯爷颇为看重二老爷,可男人们于这上头都不甚上心,她也想快点把两个小姑子打发了好细问一问丫头挨打的缘由,没一会儿就松了口,将原本有意拨给老二一家的溪午院给了出去。   白刘氏与钱刘氏两个心满意足的走了,赵夫人才得空将人都叫了进来问话,没想到那名唤鹿儿的丫头一进门就扑咚一声跪倒在堂前,失声痛哭:“夫人!少夫人她打了大公子!”   赵夫人一怔,仿佛没听清楚鹿儿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的辨不清人声,身子却腾的一下直接站了起来,直接撞翻了金珠新捧上来的热茶,撒了一身也好似觉不出疼来。 第14章 挨打因由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挑日子嘛   金珠怔了一下,急忙拿了帕子给赵夫人擦身上的水渍,又扭身叫一旁伺候的另一个大丫头银豆取干净的衣裳来,不想才刚一扭头回来想给赵夫人赔罪,面上就重重挨了一个巴掌,打得她一边耳朵都针扎似的疼。   “下作的娼妇!我平日就是太纵着你们,倒把奴婢纵成了大小姐,暗害起我来了!既伺候不好人,留着也是白费了我的银钱粮米!”   即便冬日里衣裳厚一些,叫滚热的茶倒在身上也依旧难受的很,偏偏还有三两滴溅在了赵夫人的脖颈之上。她起初震惊于林斓作为妻子竟敢打伤丈夫一事,回过神来就觉得皮肤刺痛无比,气怒交加之下,想都没想就下死力甩了金珠一巴掌。   当年刘侯娶亲时不过乡间农夫,后来投身军伍也是从兵丁做起,赵夫人年轻时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什么力气活都做过,手上劲头极大,金珠一个从小没吃过苦的丫头哪里受得住,整个人都被打懵了,直接软软跪在了地上。   徐嬷嬷就在一旁站着,见状惊呼一声却没敢劝,只惊慌的瞄了眼金珠流血的嘴角,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金珠父母去的早,五岁多点就被赵夫人接到了府里,一进来直接就拿着一等大丫头的月银,可说是府里的头一份,赵夫人还当着身边所有人说过金珠娘亲同她有旧,金珠就同她的亲闺女没分别。平日里谁不知道有事儿想求赵夫人开恩,走金珠姑娘的门路多半灵验呢。   徐嬷嬷知道自己的体面也不过就比金珠多了个辈分上的便利,如今金珠都凤凰落地变草鸡,莫名其妙被赵夫人拿着煞性子,听这意思怕是要被撵出去,她又哪里敢多说半个字。   打了金珠,脖颈上的刺痛也轻了不少,赵夫人抬手按了按伤处发觉不曾起泡也就熄了敷药的心思,便又冷着脸踢了瘫在地上的金珠一脚:“滚回屋里去,少出来碍我的眼。还是你也有什么了不得的倚仗靠山,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   三年前刘侯获封郎将在京中置办了宅院后,赵夫人一向自恃身份,何曾亲自动手打骂过奴婢,就连徐嬷嬷金珠几个都常常听赵夫人教导,要她们修身养性,这些不够体面的事儿合该交给粗使们去做。   结果赵夫人一动手就直接招呼到了金珠脸上,别说新买进来的小丫头们吓得抖成一团,便是与金珠前后脚进来的银宝也骇得面上发白,恨不能跟金珠一起滚出去,好远远离了盛怒中的赵夫人。   等金珠战战兢兢爬起来捂着脸滚了,赵夫人才重重喘了口粗气,却不像徐嬷嬷猜测的那般领着人去梧桐苑看刘文杰,而是又沉着脸落座,将一屋子丫头婆子撵到廊下站着,独留了徐嬷嬷和鹿儿两个,盯着瑟瑟发抖的鹿儿冷冷问道:“林氏为何对大公子不恭敬,你可知道?”   鹿儿原本叫招弟,还是入府时赵夫人看她一双眼生的极好,瞧人时懵懂乖巧又瑟缩如同幼鹿才给她改的。   鹿儿能被挑中给刘文杰红袖添香,除了模样生的好,性子自然也算伶俐,她听出了赵夫人语气中的怒意也不敢再卖弄,轻轻抽噎了一声,抖着身子摇了摇头:“奴婢没听见,大公子让奴婢在门外等着,奴婢只听见大公子问林氏‘你敢打我’,奴婢想进去看大公子,就被林氏身边的人打了嘴巴,说奴婢不懂规矩。”   其实鹿儿当时往屋里闯的时候可比这有气势多了。她听着屋里刘文杰几乎是暴跳如雷的质问声以为终于到了自己出头的日子,急着表现一番护主忠心,便一面下狠手推搡梧桐苑里的小丫头,一面大声嚷嚷,说是什么“女人要以夫为天少夫人您这样连我也看不过眼”,又忙着心疼刘文杰“大公子您可是要在外头做大事的,可不能伤着了”,结果刚进屋走了两步,就叫两个膀大腰圆的丫头扯着丢了出去,连是谁打了自己都没看清楚。   赵夫人却懒得听她说自己的委屈,皱着眉头追问:“所以你听见大公子说林氏不恭敬,但是你根本没见着大公子?那你回来之前,还听着别的响动了吗?还有人动手吗?”   鹿儿当时都被打懵了,又怕那些丫头干脆划烂了自己的脸,哪里还能顾得上刘文杰,横竖那是大公子,少夫人生的又娇弱,夫妻打架拉扯也有限,总不会比她这卖了身的惨。可对上赵夫人仿佛要吃人似的神色,鹿儿哪里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只能揉了揉自己肿的桃核似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没了,大公子大度,林氏也没敢再冒犯。”一般人家不都是如此,男人不计较,妇人难道还上赶着找打。   赵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并非不想直接带着人过去把林斓绑起来家法惩治,若是按她的心意,那是要林斓扒光了抽一顿马鞭才好,看她还有没有脸见人,顶好半夜自个儿吊死了干净。可是一来京中来人还没走,都在旁盯着,二来林家可不是好惹的,真动了家法,根本收不了场。   就算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子念头,觉得先不管不顾为独子出这口恶气,宫里和林家也未必就会为了个殴夫的悍妇打杀忠臣,赵夫人也知道事不可为。实在是林斓陪嫁的下人太多了,她这边儿的丫头婆子一齐上手都未必打得过,若是跟刘侯要家丁,林斓那边还能叫来在城里经营产业的陪房。一旦闹出那么大阵仗,就算真的绑了林斓,刘家的脸面也丢尽了,几十年抬不起头。   既然刘文杰伤的不重,她又拖了这么长时间,想来小夫妻有再大的火气也都下去了。赵夫人心下稍安,总算拿捏着当家夫人的款儿起了身:“你先回书房等着吧,我去瞧瞧大公子,林氏实在是不像话。”   赵夫人发了话,鹿儿再想亲自去梧桐苑把自己挨的这一下十倍打回来也只能算了,抹着泪磕了个头,捂着脸娇娇怯怯的走了。赵夫人则扶着徐嬷嬷的手,领着四个健壮的仆妇去了梧桐苑。她倒是想带上十个八个人壮胆,可几家亲戚都在,她不想传出风声让人一进门就看了笑话,只得罢了。   可赵夫人怎么也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林斓竟然都没有一丝服软的意思。赵夫人进门时,林斓自己安安稳稳的坐在正位上,刘文杰倒是捏着拳头站在堂中,两边丫头婆子虎视眈眈,害得刘文杰活像个受审的犯人。   赵夫人头皮都炸了,也顾不上呵斥林斓,直接扑到了刘文杰身上,颤着手摸了摸刘文杰右脸上那道半指长的划痕。林斓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能在常年上阵的刘文杰脸上留下这么长一道,打人时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赵夫人一想都心疼的直哆嗦。   再顾不得来时路上想的那些借机让林斓低头认错,也好让小夫妻和好的念头,赵夫人恨不能一指头戳在林斓鼻子上:“狗屁的大家小姐名门闺秀!你爹娘就教你打自己的夫君了?翻了天了!你说说你凭什么打文杰?说不出来我拼着诰命不要,也要为我儿求个公道!看看你一个天生坏胚配不配皇上的那许多夸奖!”   赵夫人气的跳脚,林斓却只抬了抬眼皮,稳稳捧着手中的茶盅饮了一口,才抬眸看着面皮紫胀的刘文杰慢条斯理的回道:“我是打了刘文杰了,至于我的家教不劳夫人惦念,想知道我为何动手,您只管问您的爱子就是了。”   正对着刘文杰抬了抬茶盅示意,林斓精致的面庞上满是嘲讽,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慢之意,令刘文杰难堪的咬紧了牙关,却一言不发。 第15章 礼义廉耻 知礼义而无廉耻   礼义廉耻四个字,刘文杰曾写了整整九十九日,每日九十九遍。因为刘侯当年慕名士风流世家风采特意为他求来的启蒙先生瞧不起他,嫌弃他粗鄙,比不得同门的几位世家出身的子弟,要他先将礼义二字记牢,懂得何为廉耻,才肯为他授业解惑。   等到刘侯一步登天,刘文杰方明白昔日高高在上的同门在京中根本不值一提,一族之长都未必能见得到林相这样真正大世家当家人的面,自然就将往日的屈辱看得淡了。   可是今时今日,对上林斓似笑非笑的眼神,刘文杰仿佛又回到了拜师第一日,他所谓的先生状似可亲的问他民何以知礼、义,而少廉耻,而他张口结舌,只能任由同窗在旁嬉笑的难堪。   刘文杰嘴唇抿得泛白,牙缝间血腥味越来越浓,赵夫人久等不到答案却是愈发急切,干脆重重拧了他手臂一把,声音里都带上了恼意:“孽障!到底是谁的错你倒是给个话!我这辈子只你一个根苗,便是拼了性命我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一面说,赵夫人一面还不停给刘文杰使眼色,让他别为了男人的面子错失良机。这些日子府里头确实是风平浪静,刘老太爷他们也还没来得及在林斓面前惹是非,实在是没什么事情能触怒这个煞神的。赵夫人思前想后,还是觉着这回多半是为了鹿儿那个丫头才闹起来的,只是阵仗比她先前以为的大得多。   以赵夫人看来,林斓既然能发脾气那就是心中在意刘文杰,既然在意,那之后就好办了。一巴掌算得了什么,婆婆的威风也不急于一时,日后掐住了林斓的肺管子都有讨回来的时候。至于鹿儿,不过是个丫头,大不了打发出去就是了,反正这年头买一匹骡子的钱能买回五六个齐整丫头来,不愁没有人伺候。   知母莫若子。刘文杰只几个眼神就明白了赵夫人心中所想,情不自禁露出了一抹苦笑。倘若林斓真的能为了一个丫头争风吃醋,那点子心智也就不足为虑了。他不忍让自己的母亲再因为不明情势而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徒增笑柄,可真话无异于刮骨钢刀,只一想就让他羞愤难当。   有些话他方才能凑到林斓身旁低声说,可大庭广众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看着,要他如何同自己的母亲说,他发觉堂弟对自己的妻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想着告诫妻子一番,让她以后勤修德行、妆容衣着力求质朴无华,不可再艳质招摇,以免铸下大错呢。   一句“人杰的品性我心中有数,万不该如此浮浪无状,家里女眷不少,怎么他不盯着别人只盯着你,你也该时常自省,以免招至祸端”还没说完,他的脸就被打歪了。   刘文杰从来都不知林斓这样娇弱的身子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也想扭住林斓同她好好讲讲道理,只是都不等他从被羞辱的恼怒气恨中醒过神来,几个练过武的丫头就把他跟林斓隔绝开来。为了不跟几个丫头动手失了身份,刘文杰不得不连退几步,直退到了堂中央,林斓才轻轻叫了声停。   自己傻子似的顶着脸上的伤口握拳站着,妻子甚至还有心让丫头帮她修了下因殴夫而伤着一角的指甲,又给了他另一层羞辱。刘文杰恨恨闭上了眼,并不肯回应赵夫人的视线。   礼、义、廉、耻,这四字一直在他心中拉拉扯扯,多年前先生讲的云里雾里他还嫌弃如此简单之事非要讲的诘屈聱牙,只是辩不过同窗才作揖顺从。可方才他堵着一口气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要同第三人说,哪怕这是人生养他的母亲,他都觉得话若出口,便真的是寡廉鲜耻了。   刘文杰死活不肯说话,林斓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看戏的模样,赵夫人不由当真迷惑起来,抓着刘文杰衣袖的手都松动了,只来回打量着儿子儿媳的神色。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刘文杰熬不住心中自问,低头拉了下赵夫人,哑着声音央她陪自己回书房歇息片刻。赵夫人本不肯走,刘文杰低声提了下刘老太爷,赵夫人才恨恨扶了刘文杰出去,林斓抬了抬眼皮便当作相送。   刘文杰母子走了好半晌,林嬷嬷指去给他们打伞的小丫头才回了院子,禀报说夫人和大公子诸事皆顺。林嬷嬷念她辛苦,抓了大大一把糖与她吃,又额外拿了几个钱给她,欢喜的小丫头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出了屋子就连蹦带跳的跑去了后罩房。   林斓刚裹着狐裘挪坐在窗前看景,瞧见那小丫头子开心的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不禁莞尔,方才的愤懑抑郁都散了不少。阿月正在一旁小心奉汤羹,见状也抿嘴一笑:“姑娘总说奴婢不稳重,这才真是个孩子呢。不过她是庆平这边刚挑上来的,听说在家饭都只能捡兄弟剩的,难怪几个钱一把糖就乐成这样。”   阿玉一打帘子进来就听见阿月在那儿学说小丫头的身世,不由无奈的瞪了她一眼:“还说别人,你自个儿刚挑进来的时候,还不是晚上在被窝里偷偷含着姑娘赏你的糖睡,偏嘴巴还不牢,睡到半夜就掉了糖,醒了就偷偷抹眼泪,还害那日打扫的妈妈以为屋里进了耗子,白抱了只猫进来。”   四五岁时的糗事忽而又被提起,阿月也闹了个红脸,守着林斓又不好去跟阿玉撒娇,只好委屈的瘪嘴拧袖子。   林斓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摇头:“阿月不是昨儿才说喜欢这身新作的衣裳,一会儿揉坏了,夜里该哭了,你姐姐们还要盯着你不给糖吃。”   连着被二人打趣,阿月捂了捂羞红的脸颊,她素来心宽,这会儿反倒坦然起来。自幼被嬷嬷挑进林斓院子里服侍,又陪嫁到穆安侯府,她出过的糗事怕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着实也没什么再值得不好意思的。   大咧咧的将往事抛在脑后,阿月倒是惦记起那个与自己有些相仿的小丫头来,凑在窗前嘟囔道:“我如今也不怎么爱吃糖,干脆包两包酥糖拿去与她吃好了。省得她有点什么就想放回房里收好,瞧着怪可怜的。”   林斓不禁挑眉,含笑道:“你这贪嘴的丫头,倒真是头一回这般大方,肯分糖与旁人吃。既如此,便让李厨娘得空时单起一灶,给咱们这儿的憨丫头和外头那小憨丫头做一屉雪花酥,钱从我这儿走。”   她话音还未落,阿月已经欢喜的叉手行礼,也不用阿玉帮她拿钱,捏着自己贴身的荷包就披着大衣裳碎步跑了出去,林斓在里屋都能听见屋外林嬷嬷呵斥阿月不够尊重的声音。   阿玉与阿月情如姐妹,见她那般开怀也是眉眼弯弯,一面给林斓脚边的熏笼添香,一面笑道:“阿月憨直,姑娘也纵着她。好在她性子纯良,最是体谅那些不入等的丫头婆子,人都爱与她交好,也念姑娘的情分,倒是没白疼她。”   林斓拢着怀中的手炉盈盈一笑,眉眼间却含着一分慨叹:“阿月幼时在庄子上也是受过错待的,自然也额外疼惜苦命人,这便是她的难得之处。”   阿玉正轻轻捻香饼,闻言也并未多想,脆声道:“自己吃过苦头的,才更明白旁人的不容易,这点奴婢确实是不如阿月。有时奴婢只觉得底下的丫头婆子苦,阿月却能晓得她们因何而苦。从前有几回奴婢代姑娘赏罚下头人,还是阿月帮着奴婢把不妥当之处改了,很是帮了些人,连林嬷嬷也赞了阿月几回的。”   谁知林斓听了却只是摇头,面色淡淡的望着窗外怪石疏梅,半晌才叹道:“阿月秉性纯善,能由己及人,可这世上,也多的是吃了苦受了罪、一朝翻身,却再不拿平民百姓当人的。从前我当草莽出身之人更懂民生之艰,更体百姓之苦,爹爹反说我年轻不知世事,道是穷而乍富,世间当真难有人能在此等境况下不失本心。当日我还不服气,如今才知爹爹果然清明。”   林斓这一番话意有所指,阿玉怔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一时竟不知如何开解,只能愈发用心的燃香,盼着宜人心脾的幽香能让林斓心思舒畅一点儿,里屋一时寂静无声,只余些许衣料拂过铜器的摩挲之声。   许久,林斓忽而轻笑出声:“既说起了猫儿,咱们抱一只狸奴养着可好?” 第16章 离心 从今天起,她就关起门来,过自己……   阿玉眼睛都亮了,兴奋的面颊晕红,手脚轻快的将薰笼的掐银丝镂空玉兔盖阖上,就急忙起身行礼:“奴婢这就出去传话,上回史嬷嬷媳妇来送东西还说起庄子上的绣球新抱了一窝崽,因时节不对特意养在了屋子里,说不定真能养住了,那就是缘分了。”   庄户人家讲究不多,名叫绣球的母猫是史嬷嬷最小的孙孙从外头抱回来的,没有什么品相,等闲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不会养,可阿玉知道自家姑娘不在意这些,便高高兴兴的说了。   林斓听着果然来了兴致,裹着裘衣坐直了些,含笑问道:“这可真是注定的缘分,既如此,你快去请史嬷嬷递个话出去,我匣子里还压着几个小衣裳小窝的图样,咱们白日里得闲也该给小狸奴准备起来了。”   她幼时就爱猫,林老太爷养在跟前十七年的老猫没了的时候她还大哭了一场病了两三日,当年林嬷嬷她们抱回院子捉耗子的那只大猫映雪后来也与她分外亲近,只许她一人搂在怀里梳毛揉爪子,只是今年春映雪有日出门玩耍再不曾回来,苦寻多日无果,到现在林斓亲笔画了映雪模样的寻猫布告还贴在林府外头,有人细心看着。   出嫁后没急着再养一只,一是林斓心里还惦记着映雪,二还是母亲罗夫人劝得她,说是夫妻一体,两个人同吃同住,想养猫总要对方也点头才好,不然日后二人生气是小,若是有人拿猫儿出气那就是作孽了。林斓虽觉刘文杰瞧着有些迂腐少急智,却觉得他不是这样暴虐的人,不过夫妻相敬是该有的礼仪,她便想着等些日子再商量。   一等就等到了如今。将自己鸦黑的发梢顺着手指绕了几圈,林斓弯了弯唇角,不无自嘲的想,今后是再不需考虑什么相敬如宾了。   阿玉等丫头终究经的事情少了些,对林斓的转变浑然不觉,只忙着给猫儿备下吃食东西,独林嬷嬷觉出不对,第二日禀报郭嬷嬷等人有意启程返京,想再进来败家一回等事宜时,觑着林斓的气色轻声提了一句:“我听说姑娘让人抱一只狸奴回来养,姑娘可是拿定了主意?”   什么主意林嬷嬷没明说,林斓却瞬间了悟。定下后日请郭嬷嬷进来说话一事之后,她便懒洋洋舒展开手臂将床头引枕揽在了怀中,面上虽含几分笑意,微微上挑的凤眸却藏着些许心事:“长日漫漫,能有只狸奴陪伴左右自也是好的。”   林嬷嬷丈夫早逝,女儿也是生下来就没养住,心中早就将林斓当作亲生的一般疼惜爱护,此时听林斓正直青春年少却将将成婚就绝了夫妻恩爱的念想,竟露了甘愿守活寡的意思,心中当真痛如刀绞,嘴唇抖了抖又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见林嬷嬷如此,林斓心疼之后倒也把那一点儿曾经的憧憬抛却,释然许多:“嬷嬷不必如此,世道本就薄待女子,我已比许多人强上不少,日后养猫种花,潜心读书作画,岂不快活?真要每日对着那等嘴脸才是恶心得食不下咽。”   想起刘文杰之前义正词严的模样,林斓依旧倍感荒谬之余确实有几分反胃,皱了皱鼻子立即将此人丢在了脑后,免得那等浊臭之物脏了这一会儿的通明心境。   若非这是御赐的姻缘,当日显德帝本就有以林刘联姻为朝臣树立世家与新贵和睦典范之意,林斓打完刘文杰就有心带着人拉上嫁妆直接回京。与这样不知何为礼义讲不清道理的人做夫妻真还不如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来的痛快。   “嬷嬷只记得我的话,也告诉他们警醒些,这穆安侯府是刘侯拼下的功业,”林斓撇了撇嘴:“大公子想去哪儿歇息都随他心意,只是我这里,这一间内室是再不许他进了,有事寻我只管正堂说话。”   林嬷嬷也厌恶透了刘文杰此人,觉着他那心就是给自家姑娘端洗脚水都嫌脏,只是想到姑娘还没有子女承欢膝下不免就迟疑了一下,方躬身恭敬应是。   林斓明白林嬷嬷心中隐忧,眼皮都没抬,一面偷偷拿指甲给自己手腕上不知怎么起来的一个小包掐了个十字花,一面嗤笑:“嬷嬷,就这样的血脉我如何忍心留给孩儿,咱们这是行善积德,总比来日孩子问我为何先生们讲的道理听不懂,为何家中长辈行事说话不叫人尊重,我心怀愧疚来的好吧。”   至于刘家人如何作想,林斓是再懒得理了,真有本事请旨休她出门,她倒还能高看他们一眼。   林斓有意关起门来过日子,连着在前头书房歇了几日的刘文杰却不知怎么说服了恨不能把林斓直接浸了猪笼的赵夫人,大张旗鼓的要搬回梧桐苑。林斓不胜其扰,干脆把梧桐苑一分两半,将原本预留给将来小公子小小姐的屋子清出来让人摆了刘文杰的东西,又另找人好好规整了原本锁着的后门,单开了一条小道,离史嬷嬷等人当差的地方倒更近了些,直接出府也更便利。   刘文杰急三火四的抢在当天下午搬回了院子,都没安顿好就派了身边小厮过来传话,说是三老爷出门收粮,三太太在家无事,想来寻少夫人坐坐。   林斓虽觉着刘三太太来意古怪,不过那好歹也是个长辈,执意要来一起吃茶说话,林斓也就点头应了,还派了个丫头过去送了份薄礼,道是自己身上不好没能先去拜见婶婶,赔了个不是。   梧桐苑的丫头还没出松鹤院的大门,刘三太太就急不可耐的开了锦盒细瞧,见不过几朵精巧别致的珠花就丢开了手,一指头戳在了旁边赔笑坐着的刘人杰脑门上:“还笑!非要你娘我过去捧臭脚,瞧瞧人家都拿什么糊弄你娘我呢。”   刘人杰瞅瞅刘三太太面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弃之意,咂了咂舌,暗道他娘真是想下愚妇不识货,这样好的珠花,连庆平城里最红的花魁都用不起,拿出去少说也要三四两银子,不过他嘴上当然不会说这些来讨打。   顺手将锦盒收到手里,刘人杰凑的离刘三太太更近了些,轻声哄道:“娘都是为了我,我心里时时刻刻记着娘的恩德。等大嫂也给我说一门好妻室,我就能更好的孝顺娘,娘到时候要什么没有?我可听人说了,大伯娘拿出来的好东西,不少都是大嫂帮着添置的。”   这话刘三太太爱听,她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喉咙,又拍了刘人杰一下:“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只盼着你的媳妇能听话些,别像你大嫂,这府里私下都传开了,你大嫂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   自那日见礼之后,刘人杰还没能再见着林斓一面,心里早就痒得难受,听刘三太太说林斓的不是反倒更添了几分兴味,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有点儿不正经:“那是大哥没先降服了她去。这妇人么,不都是百般难缠,可只要哄上了手……”   刘人杰一顿,也知这话听着不对,趁刘三太太回过味之前急忙若无其事的改了口:“娘只管提,先给儿子添个有助力的岳家,等把人娶了回来,您还不信我的本事?”   刘三太太眉开眼笑的点了头,却不晓得她眼珠子似的儿子刘文杰心里惦记着的全是那不好拿捏的大嫂,什么助力什么本事,都不过拿来蒙她的罢了。   想着明儿便能跟在后头见那小嫂子一面,刘人杰只觉得心神荡漾,又深恨大哥刘文杰暴殄天物。若是这样的娇媚可人儿跟了他,他给她端洗脚水都心甘情愿,哪里会惹的美人儿动怒,撵了自己去书房呢。 第17章 小畜生 刘文杰背着人绑了拔许多鸡毛。……   林斓陪嫁的庄子就在城外不到十里处,史嬷嬷办事又爽利,阿玉去传了话之后她便亲自坐马车出城,去庄子上挑了一窝奶猫里最壮实可爱的那只崽儿抱了回来,又在自己屋子里精心养了一夜。见那巴掌大的小东西果然如自己儿子媳妇说的那般吃吃睡睡娇憨可爱,史嬷嬷才终于放心把猫带到了林斓面前。   史嬷嬷过来请安时林斓正有一勺没一勺的吃着老火煨出的冻菜鸡汤,想放下碗又打不赢同林嬷嬷的眉眼官司。一见史嬷嬷和她手上提着的笼子,林斓便笑得眉眼弯弯,顺手将汤碗一撂,免了史嬷嬷的礼,又让人去提笼子:“拿过来我瞧瞧,这就是咱们家的小狸奴了吧?笼子这样小,定是个小娇娇。”   阿玉自史嬷嬷进门起就盯上了她手中的笼子,闻言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众人前头接了过来,一面将笼子捧到林斓手边的桌案上,一面还不忘促狭的对正跺脚气恼自己晚了一步的阿月吐了吐舌,气得阿月扯着林嬷嬷的袖子告状:“嬷嬷您看阿玉。”   林嬷嬷也是个爱惜猫儿狗儿的人,这会儿刚把昨儿备下的肉干肉沫儿等给小猫的吃食拿来,听阿月抱怨也是笑呵呵的:“阿玉手脚麻利,可是规矩没错,姿态也规矩,你多给小狸奴缝点小垫子小球儿,它自然亲你多些,气气阿玉。”   身边两个大丫头为猫儿争风吃醋,林斓笑得眼角泪花都出来了,不过如今她可顾不上去戳阿月气鼓鼓的包子脸,只小心翼翼的解开了笼子外头包的一层薄毯,一眼便瞧见了里头团成一个棉花团模样的小奶猫,一身雪白的绒毛煞是可爱。   恰巧小猫也正抬了圆圆的脑袋向外瞧,不知是不是屋子里太亮了些,它看向林斓时双眼情不自禁眯了眯,恰弯成了一对笑眼,还对着林斓细细弱弱的“喵”了一声,腹腔内发出的呼噜声响得连门口打帘子的两个小丫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斓不由也轻笑出声,慢慢打开笼子的锁等着小猫自己走出来。小猫也没怕她,笼门一开便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长长的尾巴笔直翘起,尾巴尖儿却调皮的左摇右晃,看的众人手心都有些发痒了才迈开四条小短腿儿,鼓着胖胖的小肚皮一头冲进了林斓的怀里。   林嬷嬷她们原本都准备好逗弄满屋子跑跑跳跳的小猫,见状不禁都愣了一下。林斓起初也惊了一下,结果这只有她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连肚皮都翻了出来,绒毛下粉色的肚皮依稀可见,直让人一颗心都化了,她便顶着一屋子人的艳羡把小猫笼在了手心。   林斓眼里只有奶猫,阿玉等了片刻只能叹着气将手上四角坠着铃铛的绣球搁下,对眼巴巴看着的阿月挤了挤眼:“这可真是但闻新人笑了,咱们啊,都成了明日黄花了。”   林斓正一脸慈爱的看着怀里的猫儿,见猫儿听见铃铛的声音又睁圆了湖蓝色的大眼睛,也不理阿玉的长吁短叹,轻轻挠了挠猫儿下巴:“既然你喜欢这个声音,咱们就叫铃铛吧。”   林斓定下名字,院子里就传开了,很快府里也就都知道少夫人新得了一只爱宠,名唤铃铛。   初时阿玉阿月都极爱轻声唤铃铛的名字,结果这在庄子上和史嬷嬷房里都只知憨吃憨睡的小东西来了梧桐苑却活泼了许多,在林斓怀里睡了半个多时辰后就开始上房揭瓦,跳跳闹闹一刻也没停过,小半天就把林斓住的内外两间房跑了个遍,小丫头摆在正房案上的糕饼都被它咬了一口。偏它奶牙不够利,整只猫都挂在了上头,还是林斓亲自□□的。   阿玉阿月两个都说是林斓名儿取得太活泼,都叫铃铛了,这小猫儿岂有不吵闹的道理,林斓倒觉得有了铃铛后院子里多了不少生气,最爱看它小大王似的在院子里玩闹,无意过多约束它的天性,只吩咐人盯仔细了门户,莫要让它溜了出去。   梧桐苑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对小铃铛爱到了骨子里,自然谨遵吩咐,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仔细照看着它。然而到了郭嬷嬷进来辞行的那一日,林嬷嬷和几个大丫头忙着帮林斓归置要送到京中的表礼,林斓还要将之前写就的家书再行添补删减,众人进来出去,不免就有些疏忽了铃铛。   铃铛骨架还没长开,倒也还没有那个胆子跑出院门去,只是躲在回廊角落里抱着鸡毛毽子扑咬的时候叫一根拴着染成五彩颜色的野雉毛做的线引去了刘文杰占着的院子东侧。   林斓养了只猫的事还是鹿儿服侍刘文杰起居时提起的。听说林斓那样宠溺一个玩物,待猫比待他都强些,刘文杰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睡着,自我开解了半天也只能勉强说服自己不要跟一个小畜生计较,可他心中的阴郁不平却半分都没少。   他与林斓是夫妻,荣辱与共,大事他做不得主,可这不过是只小畜生,既然是林斓养的当然也该认他做主子,日后也好让人知道他们夫妻相处尚可。   刘文杰没跟任何人提起此事,连用来诱猫的野雉毛都是从之前的猎物身上拔的,染色也不曾假手他人,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就把铃铛带到了靠近院子正门的倒座房里。   铃铛最爱颜色鲜亮的禽鸟毛,一路小跑抱扑之后终于得手按着野雉毛舔了好一会儿,大大的呼噜声让刘文杰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可等它一抬头,看清了刘文杰面无表情的模样突然就呲着牙炸开了全身的绒毛。   刘文杰面色一沉,用力把手中系着麻绳的木棍砸在地上就去抓铃铛。铃铛已经弓起背发出了威胁的低吼,见刘文杰神色不善的凑过来本能伸出爪子挠了一下。   刘文杰匆忙收回手躲过这一下,回过神后直接气得脸都青了,又狠又准的攥住铃铛的后颈皮将它提了起来,掐着它的脖子破口大骂:“林氏打我,你个小畜生也敢跟我动手?老子现在就砸死你这个小畜生,看林氏能把我怎么样!”   骂完刘文杰不顾铃铛的惨叫声,重重将它对着墙壁甩了过去,多日以来心头终于觉出一丝快意。   可他还没等着铃铛撞在墙上的闷响声,自己先被砸的眼前一黑,随即额头上便是一阵钝痛,脚边一个月白色的莲型小盅摔了个粉碎。 第18章 野男人 锦衣少年操起宝剑对刘文杰劈头……   刘文杰缓缓抬手抹了下额头,盯着手上刺目的血痕看了片刻,才抬起头看向气得脸色煞白的林斓,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了一只小畜生伤我?你我圣旨赐婚,百年之后是要同穴长伴的,你为了一只小畜生让我见血?”   此时此刻,刘文杰心中连羞恼气怒都免了,只剩下浓浓的疑惑不解。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名门闺秀,当着一群丫头婆子的面儿,当着娘家相府下人的面,直接殴伤了丈夫,就为了一只猫。   不过是一只猫!   上回他口不择言辱及她的清誉声名,都不见她如此失态,难道一只畜生的死活在世家皆赞的林氏女心中比声誉清白还重?   刘文杰从军十载,即便一直不曾正面迎敌,大大小小的伤也受过不少,他执拗的盯着林斓想得一句答复,根本不将额头上那点擦伤放在心上。林斓则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不久之前还曾耳鬓厮磨的枕边人一般冷着脸回视,眉眼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自然也不会顾及刘文杰的伤势。   林斓不开口,阿玉等便只过去瞧铃铛的伤势,把抖着身子缩成一团还不忘呲着牙虚张声势的小奶猫抱回了主屋,而过来请安的郭嬷嬷皱着眉看了一脸迷惑的刘文杰一眼,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与先前林斓动手之时就转身出了院子的林嬷嬷走的却不是一个方向。   等阿玉去而复返,小声禀告说铃铛应当没有什么事,林斓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凝视着刘文杰涩声道:“方才你身边那个丫头已经跑了出去,想来夫人一会儿就会过来为你主持公道。正如你所说,你我是上告天地祖宗的夫妻,趁如今还清净,我便再与你说一次道理。”   “你与你父母总觉我因出身家世才鄙弃于你,为人桀骜不驯,我堂堂正正解释过几回你们心底却并不肯信,我还曾为此心中苦恼,”林斓自嘲一笑:“其实这些年战乱四起,不提我父祖口中唏嘘的往日高门,便是我亲眼所见的,就有不少公侯子孙零落成泥。先富后贫之人,挣扎求生的模样真是比寻常百姓还要难看的多。人既非圣贤,皆离不得吃穿住用、一日三餐,自然也无需自持身份臧否他人。”   “此乃我肺腑之言,今日之后你我之间再无话可说,你信与不信皆与我无由,至于你之前所问,我也可以答你。我是为了一只猫儿打破了你的头,我还为你施暴于猫对你不齿。”   刘文杰惊愕的瞪大了眼,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要驳斥林斓的话,正巧额头上的血有少许落在了眼中,他便慌忙拿袖子去擦,匆匆错开了林斓逼视的眼神。   林斓见他如此狼狈,语气中难免带出几分惋惜,却也不知是为了刘文杰还是自己:“言必称礼义,行事却畏强而凌弱。你子承父业,原也可称一声英豪,男儿建功立业铮铮铁骨,便是起于微末又何妨。可你一朝登庙堂,便失了悲悯之心,心无黎庶,弃贫苦之人如敝履,仗着权势为所欲为,你之所为,与你们平日痛骂的前朝酷吏贪官又有何分别?还是说施虐猫狗,便是你郎将的威风所在?”   林斓连问两句,将胸中累压之言尽数吐出,便再不愿瞧刘文杰一眼,一甩袖子出了小院,静静候在了梧桐苑大门一侧。林嬷嬷本想劝她先回屋,见状也带着一众仆从站在了林斓身后。   赵夫人攥着鹿儿手臂跌跌撞撞赶到梧桐苑时,第一眼便直接看向了林斓身后占了大半个院子的下人,气得她眼前一黑,立时往后退了小半步,一手背在后面拼命摆了两下,不许身后的那群婆子进门。   一番准备都落了空,她指着林斓的手指都在抖:“你这毒妇!打伤了我儿还把人都招来,是想连我和侯爷也打了不成?这次你还有什么好说?让这些人都出去!以后再不许你的陪房留在府里!否则我今日就替文杰休了你!”   两家接亲时刘家采买的下人还不足数,林家愿意多陪两房家人过来帮手还不用刘家出银钱,赵夫人答应的痛快极了。可等到她今日带着一群粗壮的婆子过来想打了林斓身边的丫头婆子绑了她去家法处置,才知道林家送来的下人有多碍事。   派去请刘侯的人还没回来,她自己又支使不动刘侯身边的私兵,只凭带来的这点人根本打不过林家这些拳脚功夫俱佳的陪房,可林斓都让刘文杰头上见了血,再置之不理怕是这府里的天就真要变了。   赵夫人一时进退两难,只能求满天神佛让林斓心中有些畏惧,听到休妻之后能乖乖把下人赶走,她也好对刘老太爷他们有个交代。   林斓与刘家人的话刚刚就已经与刘文杰说尽了,听了赵夫人疾言厉色的一通训斥也不过抬了抬眼皮,急得赵夫人面色发赤,不得不又厉声说了一遍:“林氏!你若是不想再做刘家妇,我这就让我儿写了休书来!”   赵夫人重重咬着休书二字却依旧无人理会,院子里静得能听清猎猎风声,好在一直留在旁边小院里的刘文杰终于捂着额头走了出来,面色疲惫的劝了一句:“娘,您别总把这种话放在口边,惹人非议。林氏你也莫要得寸进尺,妻殴夫有违妇德,你给娘赔个不是,再给我斟杯茶,这事便过去了。你我之间总有一辈子要过。”   刘文杰刚刚才受了一番折辱,恨不能现在就将休书砸在林斓脸上,但他明白自己不能,穆安侯府也不能。韩信受□□辱而成功业,他唾面自干,忍一时之气又如何。林家的陪房又不能日日夜夜守在林斓身边,林相也不会永远简在帝,为今之计,便是先劝说赵夫人一齐退让一步。   自认已经通情达理至极,刘文杰深吸了一口气,绷紧了筋肉走向林斓,想要拉着她走到赵夫人面前先将这一回的事圆过去。   可他还没走到林斓身边,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奔而来的脚步声。赵夫人喜形于色,只当是刘侯带着人回来为他们母子撑腰,刘文杰却越听越疑惑,直觉有些不对。   刘文杰刚想开口让鹿儿去瞧瞧外面何人吵闹,一个眉眼极精致漂亮的锦衣少年郎就冲了进来,在林斓的惊呼声中扬起佩剑一把抽倒刘文杰,按住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倒叫少年舞成了铁尺。   刘文杰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赵夫人怔怔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捂着心口看向刚惊呼了一声“如意”的林斓,这次是真的落下了泪来,恨的双眼通红:“你竟然认识外头的野男人,还让姘头来殴打亲夫!我要绑了你们见官!”   恰此时刘侯终于也从外头赶了回来,赵夫人冲上去一把攥住刘侯的衣袖就想让他派亲兵过来绑了这对奸夫yin妇,谁知刘侯却直接将她甩开,神色恭敬虔诚的抖了抖官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听着,挺疼的。 第19章 我来了 谁敢跟我手中的板砖讲道理。……   刘侯一跪,赵夫人满口的污言辱骂在惊吓中憋了回去,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可刘侯还在那儿端端正正的跪着,眼睛里是只有接着封侯圣旨要入宫面圣那一日才有过的狂热神色,赵夫人再心疼独子还在地上被人按着拿剑抽脸,她也没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咬牙静静跪在了刘侯身边,就怕误了刘侯的大事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刘文杰一时不察叫个半大小子压在地上痛殴,挣扎半天都没能回敬几下,身上的疼痛倒还能忍得,只是心中的憋屈着实有些承受不住。   方才听着刘侯终于赶到,他还撑着绷紧手臂扛了几下,就等着刘侯的亲兵一拥而上扯开这小杂种后有仇报仇,没想到刘侯却是一声不吭,他的心顿时就凉透了,手上也卸了力气,几息功夫嘴角就见了血,本就不薄的嘴唇被抽的高高肿起,惨不忍睹。   还是林斓怕贺芝手下失了分寸,当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上前几步高声劝道:“殿下,刘文杰乃是命官,还请殿下顾惜朝廷颜面。”   虽说林斓自己也早就想打的刘文杰这厮满脸开花,可他毕竟是在朝为官,贺芝便是皇子也不能下手太重,免得被人参奏一本。   到时候为了彰显皇恩,怕是显德帝还要下旨惩处贺芝安抚刘家,得不偿失。   贺芝方才进来时就打定主意要捶得刘文杰这王八蛋跪地求饶,打着打着想起这些天打听到的事情更是又气又心疼,咬着牙下手一下比一下重,别说刘侯夫妻跪在一旁,就是他老子显德帝亲至,也得等他出尽了心中的恶气再说。   谁知林斓突然开了口,一如他回忆中那般清泠泠惹得人耳热。   贺芝下意识胡乱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林斓说了什么之后却又止不住的失落。之前打人的狠劲儿一下子消散无踪,他垂头丧气的松开刘文杰站了起来,低着头闷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林斓一眼。   长眉微蹙,大大的桃花眼里满是委屈,略略发红的鼻尖小狗似的抽了一下,初初长成的少年面庞粉融恍若枝上幼梅,已是潋滟生辉。   林斓本想先肃容问明贺芝以皇子之尊赴千里之遥所为何事,结果一眼之后情不自禁就先露出了个安抚的笑容,直到贺芝眼睛攸然一亮才回过神来,只能暗叹一声美色误人,也不知将来要给她添多少位弟媳。   贺芝终于肯停手,赵夫人也顾不上问这到底是哪一位皇亲国戚,急忙亲自过去扶还在地上起不来身的刘文杰。   只是刘文杰昂扬七尺男儿,这会儿手脚俱使不上力气,只凭赵夫人那点力道又如何能拉得起他,赵夫人不得已还是顶着刘侯不善的目光颤声叫他:“侯爷,先让我扶文杰进去吧。”   刘侯怔了一下,看了眼自己一脸血污瘀痕的长子,迟疑片刻也未起身,又对着贺芝一拜:“闻六殿下奉圣旨巡边,下官日夜期盼,已在前衙备下宴席,只不知我这逆子缘何触怒殿下,还盼殿下明示,下官必定严加管教。”   虽然也封了列侯,但因刘侯手上并无实权,他便没有无事上奏的权利,出京后搜肠刮肚写的两封表功折子皆是石沉大海,即便庆平城内外大小官吏都对他们一家毕恭毕敬,刘侯心里却是早就急燥不堪,生怕显德帝已经忘了他是哪一个。   爵位三世而斩,他当初那点战绩能封侯还是托赖显德帝有意千金买马骨,实乃意外之喜,然而为子孙后代计,刘侯心里也盼着能更上层楼,不然以他之脾性何至于忍耐林氏女至今。   如今竟然能有六殿下贺芝这样一位颇受显德帝宠爱的皇子驾临家中,刘侯接到信时简直欣喜若狂,一见面就行了大礼参拜。至于一点皮肉伤,男子汉大丈夫,养养也就好了,倘若真的是无辜受过,他也会想法子为儿子求个公道。   刘侯只有虚职不假,却也是圣旨赐封的侯爷,贺芝能借着打人的疯劲儿装作看不见他一回,却不好再对他言辞恳切的询问置之不理。   贺芝不动声色的站的更板正了些,艳丽无双的眉眼配上他毫无遮掩的骄矜之气反而生出一种睥睨众生的凌然之美,简直不似凡世中人。   只有林斓发觉他还是如幼时到处找人玩耍一般,不自然的攥了攥手中握着的东西,才故作满不在乎的开口:“我与阿斓情如姐弟,此事宫中和京城各府都是尽知,当时贵府大公子上门娶亲,我还和林三哥一起堵过门。当日开门时我说过什么,不知大公子是否还记得?”   说着,贺芝手上一用力,宝剑锋芒一闪而逝,竟是一副若是刘文杰胆敢不记得便要拔剑的模样,威胁之意十足。   此言一出,别说刘侯赵夫人二人大吃一惊,连林斓都愣了一下,不知那时候闹天闹地非要让显德帝收回旨意的贺芝什么时候去看过她的出阁大礼。   贺芝说完也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眼神飘了一瞬便只理直气壮的盯着刘文杰瞧。刘文杰努力睁大他肿到只余一条缝的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终于从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中认出贺芝就是当初迎亲时跟林家三郎站在一处,不是林三郎拦着险些用棍子把他直接打上西天的黑脸少年,本就疼痛难忍的身上又是一痛。   刘文杰当时只当贺芝是林家一旁支,心里又堵着火气,哪里会去记他都说了什么。贺芝也不等他苦思冥想,阴测测的提了一句:“我当时告诉你定要善待我阿姊,但是大公子贵人健忘,显然是将我说过的话当作了耳畔清风,我也只好再给大公子提个醒儿。”   想起经过凤城时听说林斓病重起不了身时自己内心的恐惧,贺芝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又松开,桃花眼底已有了点点红意。   北地民风彪悍,大小舅子为了出嫁的姊妹打上亲家家门,殴伤姊妹夫婿的事儿时有发生,林斓从小与几位皇子亲如姐弟一事刘侯等也曾有所耳闻,是以贺芝光明正大说自己来为林斓讨公道,刘家三口一时竟哑口无言。   还是赵夫人先回过味来,白着脸为自家分辩:“殿下容禀,自迎娶林氏过门,臣一家对林氏皆是尽心尽力,绝无慢待,臣子虽与林氏偶有争执,那也不过是夫妻口角,当不得真的,这天下又哪里有不拌嘴的夫妻呢。”   贺芝先是冷笑,听到夫妻二字时轻轻抿了抿唇,下意识看了眼林斓,瞧见阿玉正静静给她奉上手炉便敷衍的抬了抬手:“这些都可以慢慢说道,不过我不是那等严苛之人,大公子既然伤成了这样夫人还是带他回去养伤吧,我本也只是来探望阿姊的。”   赵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匆忙行了一礼就想唤人来扶刘文杰下去,不想贺芝的随从早就等在了院门之外,抢在侯府下人之前就进来把刘文杰抬了出去,赵夫人只好快步撵上去让人给他们带路。   一院子人瞬间散了一半,贺芝期期艾艾看了林斓一眼又一眼,林斓含笑盈盈一拜却没有一丝开口的意思,反倒是另一边的刘侯目露期待,瞧着很想再请他去前头吃席。   贺芝急忙扭开脸免得与刘侯对上,犹豫再三终于狠了狠心,恶狠狠瞪大眼睛看向林斓。 第20章 寸土不让 从今天起,园子砌了墙,刘文……   可惜林斓只含笑轻轻睨了他一眼,贺芝嘴边那一句“刘侯请回,我与我斓姐姐说几句话”便默默咽了回去,抿着唇气咻咻低了头,盯着自己绣着山河花草纹的靴子一声不吭。   刘侯到底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眼界阅历比赵夫人刘文杰高了许多,已经看出六皇子贺芝和林斓之间竟然是由林斓做主,一时不由大恨自己先前纵容赵夫人等拿些微末小事虚耗情分,却也又因此生出一丝极隐秘的期盼,想看看林斓是否会有不当不贞之举。   林斓对刘侯方正面容下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她端端正正依礼对贺芝一福身,一双凤眼中眸光流转若星河,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带着一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殿下与我自幼情若姐弟,今日维护之情只一谢字终觉浅薄,还请殿下受我一礼,他日定为殿下再寻一神兵利器。只是家中琐事繁杂,殿下又有公务在身,我便不多留殿下了,还望殿下多加珍重。”   纵有许多不舍,林斓还是狠下心不去瞧贺芝眼中无尽的委屈之意,开口请他离开。一则她以妇人身份不好绕过公公丈夫单独招待贺芝,二则她这些日子也看出了刘家为人,怕贺芝留的久了反被刘家人利用,成了他们为非作歹的由头。   贺芝为了林斓特意从五殿下贺晏手上抢了这个冒风雪北上巡边的差事,年都要在北疆军营里过,却刚刚见面就要分别,他心里自然不好受。可是想想林斓的处境,他更不忍心她为难。再一想林斓要重新给他买剑,显然是嫌弃他手上这把抽过刘文杰的脏了,忽而就由悲转喜,含笑点了头。   “知道斓姐姐无事,我也就安心了,正巧母妃那里头疼父皇赐下的侍女多了安置不开,特意挑了几个伶俐懂事的留给你,我也给你带来了,你好好休息,有事一定要派人来城外大营寻我。”   贺芝浅棕色的瞳眸里满是林斓纤弱的身影,他抿了抿唇,神情执拗的细细叮嘱过,又亲眼看着四个宫装侍女规规矩矩大礼拜见了林斓,才神色矜傲的对刘侯点了点头,领着人大摇大摆的出了穆安侯府,打马去了城外军营。   刘侯倒是想同林斓打听下贺芝的喜好及二人到底交情如何,可他厚着一张老脸踟蹰再三也不好意思与青春年少的儿媳单独说话,只能悻悻回正院去瞧赵夫人母子。   等刘侯一走,林斓便干脆利落的命人将刘文杰留在梧桐苑里的器物送去了前面书房,一把铁将军直接锁了大门,另吩咐阿月等去寻郭嬷嬷请她安心启程,顺便再从庄子上找几个工匠回来,准备砌墙将梧桐苑一分为二。   先前她还留意为彼此保全颜面,存着凡事莫做绝之意,如今却是没了这等体贴心思。道不同不相为谋,刘家为人处事皆与她背道而驰,实在不必虚与委蛇。   至于刘家众人辗转从下人口中得知林斓殴伤丈夫后不仅无人敢管,还有皇子上门来将刘文杰这个苦主又打了一顿一事后私下里的反应,刘三太太称病不肯登门等事则是后话了。   只是林斓没想到将刘文杰的东西和伺候他的奴婢清出梧桐苑一事上手脚最麻利的竟是贺芝才带来的四个侍女。   毕竟是虞美人身边服侍过的人,林斓初时只当四人是贺芝带来给她撑门面的,便让阿玉带她们下去歇息,日后留在屋里随便做些轻便的活计就好。谁知四人到屋里放下包袱就出来搭手干活,亲亲热热的同院子里的丫头们叙了年纪长幼,还主动揽下了去书房送东西的活儿。   刘文杰留在书房里的随从认出了几个侍女身上的装扮自然不敢阻拦,还主动约束了鹿儿等有心说几句歪话的下人,眼巴巴的看着她们来了又走,一阵风般彻底把大公子从院子里扫了出来。   了了几桩心事,林斓坐下吃茶歇息的时候便请了四个侍女进屋坐下说话,问起贺芝北上的差事并一路上的起居。今日之前,就算是林三郎传话,林斓也不信贺芝才十四岁就敢一个人出门办差。心中欣喜自己疼爱多年的弟弟长大成人,已经能为姐姐撑腰之余,林斓自然也有些担忧他年少冲动,照料不好自己。   侍女中为首的名唤阿青,她恭恭敬敬行过礼,才笑着回道:“回姑娘,殿下这回是副使,政事上另有平国公做主,殿下是听从陛下和虞娘娘的话出京长长眼界的。这一路殿下每日里读书习武未敢有片刻松懈,饭食也用的极好,出京后还长高了一点儿,您只管放心。”   说完,阿青微微顿了一下便低了头,坐在她身后的阿梅不免有些着急阿青说话不说全,却又不敢在林斓面前造次,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看了林斓好几回。   林斓看她生的娇憨可爱心里也觉喜欢,便含笑问起她的乳名,阿梅忙起身恭敬答了。林斓先夸了一句她的名字质朴内蕴,待林嬷嬷变了面色后却也觉出了不对来。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再看乖乖低头垂手而立的阿青阿梅二人时目光就有些游移,心中也不免生出些许迟疑。   再一问,另两个侍女一名阿竹一名阿叶,青梅竹马凑了三个出来,林斓也不知是自己小心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还是这其中有些什么,心中竟莫名忐忑起来,真恨不能还如几年前那般骑马抓了贺芝来打,以报他戏弄自己之仇。横竖显德帝都说了,小子们皮实,有不听话作怪的打一顿就好了。   林斓心中咬牙切齿将贺芝骂了个臭死,正百无聊赖放任马儿在山坡上找草根吃的贺芝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惊得他的侍从张大宝差点跪下。   “殿下您就当可怜奴婢,咱们快些去军营里歇息吧,您出京前可是答应了虞娘娘保重自个儿的。再说了,您在这荒郊野外的,也耽搁陛下给您的差事呀。”   贺芝晓得这一趟八成是再见不到林斓了,对自己先前还珍重不已的精巧衣衫也粗疏起来,随手抹了抹脸冷哼一声:“嚎什么,我好着呢。我爹不就是让我一路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好让平国公安心做事么,咱们在这庆平营里多住些日子,顺便给我自己扬扬名。”   张大宝一怔,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陪了个笑脸,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是想如何扬名?”仿佛贺芝准备祸害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他张大宝的小命。   贺芝嗤笑一声,飞身上马后对张大宝勾了勾手指:“走,咱们去军营里等着,打人。” 第21章 差别待遇 前脚得了贺芝受伤的消息,后……   短短半月之内,六殿下贺芝就在庆平城内外出了名,庆平营的兵士归家时对这位六殿下皆是满口称赞,比着大拇指夸他豪侠仗义,果然是真龙血脉。   有心人再一打听,才知贺芝这些日子住在军营之中,日夜与那些糙汉一同吃住也就罢了,还拿了大笔银钱出来与人打擂。只要是军中壮士,皆可与他擂台上见真章,输了可得钱一贯,赢了就有纹银百两、宫中美酒十坛,现在庆平营里想要与贺芝比试都要先过五关斩六将,人人见了贺芝都是两眼放光,比兄弟都亲。   庆平城里数得着的人家没有谁不想借机与显德帝爱子交好,可贺芝行事如此不拘一格倒让其中不少人心生退意。便是有那等愿意让家中子弟与寻常武夫混作一处的,想想前头穆安侯府大公子的惨状和贺芝十余日未尝一败的战绩,也不免有些犹豫。   后来也不知是谁悄悄传出了风声,道是这位六殿下生性乖戾浪荡,行事亦无章法,甘于庶民为伍,比之前几位母族显赫的殿下多有不如,庆平一带的豪强几乎传了一遍。还有人趁机说与刘侯听,想借此拉拢一二,不想遭了刘侯当头怒喝,几乎立时便要割袍断义,闹了个不欢而散。   刘侯斥了友人后还不忘派人给贺芝报信,再三赌咒发誓自己一家忠心可昭日月,绝不会与这些贼子同流合污辱及天家,又将这些日子传过话的各家一一列出,一并奉上。   贺芝接到信时才与一兵曹打过一场,身上胡乱穿了一件兵服,手臂上还有一道二尺余长的擦痕,一边擦洗包扎一边听了刘家下人的禀告。   刘家来的是徐嬷嬷次子,因疑心林斓身边的下人已经在贺芝跟前告了他们一家的黑状一直惊恐万分,说话时连头也不敢抬,等贺芝笑着送了一把宫中赐下的宝刀给刘侯,他便晕乎乎一脚深一脚浅的退了下去,根本没注意贺芝从头至尾没看过那份名单一眼。   甚至等刘家人一走,贺芝随手就将信放在烛火上点了。   张大宝正捧着宫内秘制的上好祛疤膏给贺芝敷用,见状不由直了眼:“殿下您好歹看一眼,瞧瞧都是哪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乱吠,回头才好教导他们作人不是。”   贺芝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只凝神查看过自己面上确实没有丝毫破损,才冷哼一声:“好个烂壳子王八,竟然敢往我脸上招呼,打坏了阿斓定不喜欢,只捶得他叫爷爷实在是便宜了他!”   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贺芝又安抚的拍了拍张大宝的脑袋:“庆平城这里的井底之蛙,既无本领又无眼色,只知道以门第分人,连穆安侯那老匹夫都不如,也配浪费我的时间?且走着瞧吧。只是我素来恩怨分明,人家一番心意送到,我日后少不得又要添些宝贝进去。”   贺芝咂了咂嘴,暗暗决定好生翻翻这回从宫中带出来的私房,下回给刘侯送礼时直接送个好事成双,免得被人说他堂堂一个皇子小气。   他也确实大方。一株玲珑宝树并一个白玉盆景大张旗鼓送到穆安侯府时着实惊得庆平城内各高门都懵了,不明白这位殿下前脚把人家规规矩矩赶去大营请安说话的大公子强拉上擂台打到横着回府,后脚就送了重礼上门,是唱得哪一出戏。   刘侯看到刘文杰身上旧伤未去又添新伤自然动怒,可贺芝的礼一到他又觉着颜面得以保全,自觉贺芝还是承了他的情,反倒呵斥了求他给刘文杰做主的赵夫人一通,说是军中过招难免磕碰,怪赵夫人对刘文杰溺爱太过,才令他技不如人丢了脸面。   赵夫人以泪洗面,刘文杰挨了打反要受责骂更是心中憋闷。然而他从小被教导着要孝敬父母,也不敢对刘侯口出怨言,阴沉沉养了几日伤便自请去临近的州府剿匪。   刘侯正嫌弃他在跟前碍眼,又一早便听说临州的山匪不过是几户不肯归顺的农夫,手上只有锄头钉耙等物,很是适合积累功业,一口便应下了此事,打发了刘文杰出门。   贺芝听闻刘文杰已领了一百甲士出发,且平国公那边亦遣人过来请他启程,他也只得悄悄让人把他这一路上寻来的可心玩意送去林斓名下的铺子,恋恋不舍的离了庆平城,赶去与平国公汇合。   林斓一接着史嬷嬷送进来的东西,就晓得贺芝这臭小子怕是脚底抹油溜了,气恼他一年年长大还不知尊重之余,又不免担忧他的安危。   阿玉一见原样撤下的玫瑰盏,就明白林斓心中担忧,斟酌片刻开口劝道:“姑娘何不把心放宽些?殿下如今已是能在外行走为君分忧的昂扬男儿,办事自有分寸,当初您教奴婢们读书,不是也讲过雏鸟将飞而不可尽护的道理。殿下若知道您不信他,该不高兴了。”   想起贺芝眼神幽幽嘟着嘴瞧人的样子,林斓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轻笑出声:“你说的极是,如意从小就最不喜旁人小瞧了他,何况还有陛下掌眼,我是不该在这儿杞人忧天。”   说是这样说,林斓心里却想起贺芝小时候顶着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到处横冲直撞跟人打架的事儿,暗叹一句自己怕就是个操心劳碌命,年纪轻轻就悟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真谛。   “罢了,与其在家中胡思乱想白费功夫,我这做阿姐的不如做些实事,”林斓自袖袋中取出一枚核雕小印,交与阿玉:“虽说陛下为如意和平国公派了护卫,可如意本就是顶在前头麻痹关北世家们的饵,他又是个胆大妄为的,我真怕陛下的护卫看不住他。即刻拿我的印去把咱们庄子上的护卫都调去守着如意,他若是不愿意受拘束,就说我说的,敢丢下这些人就再不必认我,看他还能翻了天去。”   阿玉跪下双手高举接过,林斓这才吁了口气。她也不知为何,今日想起贺芝总有种莫名心惊,直到派了家中养的甲士才好些。这种玄而又玄之事林斓唯恐出口便要成真,是以也只能仗着儿时情份把护卫硬塞给贺芝。   之后一月风平浪静,庆平城内张灯结彩过了年,人人皆称颂显德三年风调雨顺乃世有明主之功。林斓依旧抱恙避居,没有与刘家人一起共度佳节,而是留在院子里和林嬷嬷阿玉等人热热闹闹过了新年。   谁知就在元宵赏灯的前一日,忽有军士快马进城送信,沿路还撞坏了今年太守特意摆在坊市中央与民同乐的风调雨顺鲤鱼花灯。   林斓几乎是前后脚收到了外头铺子上管事传回来的消息,竟是六殿下贺芝于农家借宿时遇刺,幸得护卫及时相护才没有出大事。   听到贺芝伤及筋肉,恐数月间不得习武打斗,林斓心中便是一紧,急忙着人开库房取药材好给贺芝送去。不想她这边正忙碌,刘文杰留在府中的丫头鹿儿却领着人红着眼圈上门求见,还口口声声林斓若不肯见她们便一直跪在院子外头不起来。   林斓虽与刘文杰夫妻义绝,林嬷嬷倒是依旧留了心神耳意在侯府当中,晓得鹿儿身边的是刘文杰剿匪救回来的,思量再三还是进去报与林斓定夺。 第22章 似是故人来 不想走你就留下好了   林斓心里正牵挂贺芝的伤势,又怕他身边大夫医术不精留下隐患,听说刘文杰带回来的女子求见直接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见我作甚?出去告诉她们,若能得了夫人和大公子的喜欢,讨到什么名分都是她们的本事,与我全不相干,但若是非要来碍我的眼,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林嬷嬷应了声是,随口就吩咐了出去,让人去门口大声说了林斓的意思,保证附近探头探脑的丫头婆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免得让些猫儿狗儿再生事攀扯上来,坏了她们姑娘的兴致。   鹿儿一听林斓不再拦着刘文杰纳妾立即喜上眉梢,飞快磕了个头就想爬起来回去求徐嬷嬷帮着在赵夫人跟前说几句好话,给她个名分。不想她才动了动膝盖就被身边人扯得又趴了回去。   若不是对梧桐苑上下都心存畏惧,鹿儿险些对身边这个狐狸精破口大骂。一个曾落在山匪手里的破鞋,仗着一张狐媚子脸迷惑了大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夫人也同意她进门,如今竟也要爬到她头上来了。   鹿儿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与她一同跪着的纤弱女子却瞧也不瞧她,随手放开压着鹿儿裙摆的手就恭恭敬敬却仪态万千的对着梧桐苑大门行了叩拜之礼,扬起略带泪痕的面庞哀泣一声。   “这位姐姐容禀,小女命途坎坷,家人已于乱世飘零四散再难相见,幸得大公子怜悯,予我片瓦遮身,可侯爷有命,若无少夫人点头绝不允我入府。我自知福薄命贱,并不敢污了少夫人的眼,可侯爷之命难违,只求能进去给少夫人磕头敬茶,今后我必安分守己,再不敢扰了少夫人清净。”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女子虽说受了挫磨瘦的有些脱相,五官却无一处不精致,泪盈于睫更添动人之处,十分惹人爱怜,鹿儿在旁看得瞪大了眼,不明白这等不清不白的罪奴怎么就能抢在自己前头敬茶当姨娘,恨得眼圈儿都红了,却只能瞪着眼等着。   出来传话的只是梧桐苑里的二等丫头,听说这里头还有穆安侯的意思便又走了一趟进去禀报。林斓听后叹了口气,吩咐把那二人都带去西厢房候着,安排妥当送去给贺芝的药材等物后,便让人分别带她们进来。   林嬷嬷不解,奉茶时便劝道:“姑娘何必理会她们?骨头软喜欢跪,跪着就是了,那鹿儿就不是个心思正的,后来的这个听着就是个有心计的。姑娘您清清静静过日子,让她们自己斗去得了。”   林斓接过茶品了一口,垂眸注视清亮的茶汤片刻,轻声一笑:“她们心性人品如何,与我何尤?只是世道对女子颇多苛待,我何苦再作恶人挫磨她们。既然她们有心给刘文杰做妾,我便成全她们,今后如何只看她们自己的造化罢了。”   林嬷嬷知道自家姑娘一向对女子多些顾惜,念了声佛后便出去多加了一句,让人先带才进府的那女子进来。这也是林嬷嬷的善念,显见得在赵夫人等人那里这后来的都占了上风,又如此有心计手腕,让她先给林斓敬了茶彻底压下了鹿儿,也省的鹿儿不知深浅日后稀里糊涂丢了命去。   不想那女子进来后规规矩矩的行完礼一抬头,一声“黛儿拜见少夫人”忽而顿住,才惊觉彼此竟是故人。   林嬷嬷骇得手上一抖泼了茶,林斓瞳孔微缩,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黛儿脸色红红白白变换了一会儿,已经向门口迈了一步的脚生生收了回来,咬着牙硬挺着立在原地,从牙缝里又挤了一句:“阿斓妹妹,许久不见。”   “阿黛。”林斓轻轻唤了她一声,让人给她搬了坐奉了茶,又垂下眼陷入了沉默。   陈家阿黛,平郡陈氏女,前朝陈相之侄孙。曾经她在祖籍陪伴祖父林老太爷时与陈黛及其母有过几面之缘。当时林家已择定新主,显德帝渐露荡平九州之相,陈相依旧在旧朝辅佐废帝,林陈两家祖籍相近却已是势同水火。   不过陈黛之母自幼失怙,与林老太太很有几分香火情,当时陈黛之父病逝,陈氏族人相欺,陈黛之母便领着她前来求助,林老太爷念在一点辗转而来的亲戚情分上帮了她们母女一回,还留了她们小住几日。   后来陈相使毒计坑杀十万义军,陈氏近支族人相继悄然离乡,林斓便再未曾见过陈黛,只是听说纵使陈相最后劝废帝开城门迎了显德帝大军入京,之前罪孽却难消,依旧被判了抄家流放,老幼皆不得赦。   看一眼陈黛身上不甚合身的藏蓝布裙,林斓心内不禁生出些许悲意。她清了清喉咙,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不是阿黛你于庆平左近可还有故旧?我城外尚有一带着汤泉的庄子新修葺过,你若不嫌弃,也可过去小住。”   昔年相处之时,林斓还是个爬树摸鱼的假小子,陈黛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是人人称赞的淑女了。林斓还记得陈黛那时心气极高,门户之见极重,谢氏欲以支房嫡次子求娶还遭她私下奚落,。   虽然林斓一直与陈黛话不投机,陈家之败也是罪有应得,可当年神采飞扬衣锦着玉的高门小姐沦落至此终究令人不忍。林斓不会为了陈黛违背圣意,可总能送她去庄子上安度余生。   陈黛一怔,紧紧攥着衣角以至于轻微痉挛的手指抖了抖,忽而盯着林斓冷笑了一声:“多谢少夫人美意,想来少夫人是可怜我大家之后,竟要与一寒门军汉为妾。”   “可少夫人阖家投奔新君,听说还颇得宠爱,怎么也落到了这么个人家手里?竟还要同我这个罪臣之后共侍一夫了。”说着,陈黛还拿帕子捂着嘴笑出声来,越笑越畅快,眼角都有了泪痕。   自陈家获罪,她在流放路上被人拐骗出来,陈黛不知熬了多久才盼来刘文杰这么一个还不算太糟的人选托付终身。即便刘家也是她曾经最瞧不起的寒门小户,她还是使劲浑身解数进了刘家的门,甚至还做了万全的准备,好斗一斗不知从哪儿个乡下地界爬出来的主母。   却没想到会遇见林斓。   陈黛只要一想到自己之前的做派都叫林斓看在了眼里,就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心里又恨又悔,只觉林斓惺惺作态,就是在瞧她的笑话。   林斓听着那些不着四六的话本有些气恼,可见她双目赤红形容狼狈,却只是叹着气又问了一回:“你愿不愿意去我的庄子上住着?我虽无甚本领,总能保你一世安居,到时你每日抚琴作画亦无不可。”   陈黛却没说话,只是将头扭到了一边,显然是拒绝了林斓的提议。林斓也不再问,只让人送了她出去,又唤了鹿儿进来吃了口茶,便将二人都打发了。   谁知当夜陈黛就起了热,连吐了三四回,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刘文杰被人叫起来守了她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捱到了林斓起身的时辰,便急忙派人来请她过去说话,说是要问一问陈姨娘的病因。 第23章 归家 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林斓昨儿心里存了事,不仅晚饭用的极少,夜里睡的也不安稳,总梦见当年还在留郡时依旧快活肆意的各家公子闺秀。即便烽烟四起群雄逐鹿,儿时的记忆却满是青山绿水、惬意安详。只是梦一醒,当年一张张或矜傲或娇憨的面孔多半已如青烟缈缈不可追。   以至于晨起梳妆时听到刘文杰那边递进来的混账话,林斓直接冷着脸吩咐将人叉出去,根本懒得理会刘文杰闹出的幺蛾子。   可惜刘文杰这一次坚持的很,等陈黛看过大夫吃了药安稳睡下,他竟然亲自跑到了林斓这一侧的院门处等着,既不高声叫嚷也不怒目斥责,只是反复说有正经事同林斓说。   林斓对此嗤之以鼻,让守门的婆子陪刘文杰吃茶吃点心,自己则抱着铃铛赏花梳毛扑绣球。直到铃铛闹着不给人抱、跑得没了踪影,林斓才叹了口气,让阿玉端了些新炒的果仁来,去刚辟出来留待见客用的花厅见了刘文杰。   她倒是想直接去院门处的耳房让刘文杰说完直接滚,可惜经历了之前的事情后林嬷嬷等人总怕她身边人少了吃亏,哪怕在院子里都要有四个丫头四个婆子护在左右,小小一间耳房哪里能容下这许多人,不得已也只能多折腾一回。   刘文杰一进门见着这个防贼的架势就皱了眉,不过他沉默片刻后还是勉强扯了个笑出来,自觉选了把离林斓一丈远的椅子坐了,落座时还下意识瞧了眼两边手拿鸡毛掸子一脸戒备的丫头,身上隐隐作痛。   林斓懒得同他废话,垂眸端着茶盏沾了沾唇,开门见山问道:“听闻大公子剿匪归来还要回大营点卯,不知又有何要事需在我这儿耗上大半日?”   这话说的嘲讽之意极重,刘文杰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想到之前军营中众人对贺芝的追捧脸色僵了半晌才又撑起和气的模样求和:“阿斓,我今日是有事同你商议,这些咱们先不提了,黛儿的病也先搁着。”   林斓掀了掀眼皮,没说好也没说不行,伸手拿了个果子含在嘴里细细嚼着。   刘文杰也没想等林斓的答复,他死死瞪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掌,语调落寞的继续说道:“林相说英雄不问出处,你也说家世算不得什么,我爱你模样温婉,我父我母也说你宜室宜家,我一意请旨求娶你,却没料到你我走到今日地步。”   “我知你懒怠见我,我也不是那等不要脸皮死缠烂打之辈,你我情分缘尽于此不可强求,可总不能无儿无女令父母无缘享天伦之乐。我此次遇着黛儿,她也出身世家,同你还是旧识,想来不会辱没了孩儿。若是你也情愿,我日后便把黛儿所出记到你膝下,这样你老来也有依靠,你觉得如何?”   刘文杰说完,抬眼飞快瞄了林斓一下,神色间难掩忐忑,却又夹着一分坦然,显然他心中确实认为这一主意对林斓也好。   林斓含在嘴里的果仁都险些忘了吞,半晌才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问道:“你想纳妾尽可自便,日后自然有子孙福气享用,可这与我何干,我又做什么要让旁人的孩儿来养我?你可是绕着弯儿咒我母族不兴旺?”   刘文杰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他颇为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对林斓说实话,以免她掂量不清其中的轻重。   “我不知你心中是作何想,但是出了之前那些事情,即便我还想做个有担当的丈夫,我也不会再回头哄你,你我之间绝无可能。且就算我心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父我母却已生了决绝之意。百善孝为先,我既答应了母亲不再碰你,那自然不会忤逆。你老来总要有子嗣侍奉,黛儿同你出身相仿,她也是德言容工俱佳,养出的孩子总不会辱没了你。你不要心中含着怨气,还是该平心静气考虑一下。”   林斓静静听了片刻,手边的果仁盘子都叫她推的远了些。等确定刘文杰话都说完了,她甚至还伸出手慢慢拍了两下,权作给刘文杰喝彩。   拍完了巴掌,林斓讥诮的上下打量了刘文杰一眼,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君有疾在脑,不治……算了,怕是也没得治了。我今儿当真开了眼,竟然还有当娘的管儿子房中事管到这等地步的。你且放宽心,便是你想忤逆,我也不愿妨碍你做个孝子。至于我老来如何,我觉着你应是瞧不见了。”   刘文杰面色突变,林斓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昂首吩咐左右:“阿玉去拿我的嫁妆单子,阿月带人先把咱们屋里收拾清爽,还请林嬷嬷去寻史嬷嬷套车。”   几人怔了片刻后皆利落应了,林斓最后看了眼想要起身上前继续理论的刘文杰,轻蔑一笑:“哪怕你是个为了陈黛来讨公道的糊涂虫,都比如幼童一般事事要你娘拿主意更像个男人。至于陈黛,麻烦你也给她带句话,故人请她日后莫要再提家世风骨几字。山高水长,只盼再不相见。”   刘文杰闻言如遭雷击,林斓却已回过身去,干脆利落的一摆手让粗使丫头们将人请出去,自己则头也不回的回了卧房,亲自动手规整贴身爱物。   前些日子梧桐苑里才兴过土木,林斓带来的许多物件儿都还没来得及重新摆放,如今倒便利许多。不到三个时辰,阿玉就带着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将各色箱笼都利落收拾了,再由陪房家人们抬出府运到林斓的陪嫁铺子里暂存。   因刘文杰被林斓撵出去后就躲在书房里生闷气,赵夫人直到林斓的私库搬空了大半才得着消息。只是徐嬷嬷探不到梧桐苑里的动静,她们便以为林斓是要挪用资财。赵夫人虽心痛,然而林斓的钱财已然不给她们花用,在赵夫人心里这些东西在哪儿都无甚区别,任徐嬷嬷磨破了嘴皮子也只安稳高卧。   不想之后林斓也带着贴身伺候的人坐上马车出了府,还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直接离了庆平城,赵夫人才惊觉大事不妙。   等她带着人慌慌张张赶到梧桐苑,林斓住的那一半院子已经空空荡荡,库房的锁也取了下来,北风一吹让赵夫人直接冷到了骨头里。   她倒是想让人将林斓的马车拦下来,可林家嫁女陪护的甲士岂是摆设,穆安侯府派过去的几个家丁离着林斓的马车尚有几丈远就被人拦了下来,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当夜刘侯访友归来,又是一番大怒,加之刘老太爷及刘三老爷等冷嘲热讽煽风点火,穆安侯府里直闹到五更才歇。 第24章 鹿 小鹿这么可爱,当然是吃肉啊   罗夫人为林斓置办嫁妆时特意派管事来庆平城外明山脚下置办了良田庄园,其中一处恰有两眼汤泉,林斓便亲自选了图请人修了处精致的小四进院落,留作日后冬日解乏松散之用,倒没料到第一回 来此就是彻底与刘家人决裂之时。   林斓临走前叫刘文杰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恶心的食欲不振,不仅当日没怎么用饭,第二日庄子上两个厨子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她也只略动了动筷子便恹恹坐到窗边,双眸静静凝望窗外,眼神却略过院中诸多精巧合意的布置,失了神采。   林嬷嬷等不免暗暗心焦,一时又想不出妥当的法子,真可谓一筹莫展。还是阿青机灵,先问庄户上的陪房家人讨了只鹿来,又装作无意的在廊下同阿月等人说起几月前猎场里诸位公子王孙一处围着篝火烤野味的趣事,将那炙鹿肉的鲜美说的活灵活现,引得一众丫头顾不得规矩咽了口水,也引得林斓抬了眼,招她过去说起了炙鹿肉的做法。   阿青是在贺芝跟前立过誓拿林斓当唯一主子的,林斓问起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贺芝新调配出的烤肉配料说的清楚明白,更是把那鹿肉的滋味夸的天上有地上无,言罢还自告奋勇要为林斓奉一次鹿肉。   林斓本只有三分意动,结果阿青恨不能把天下形容佳肴的词儿都说上一遍,一双眼睛里更是盈满了企盼,这份心意都叫林斓不忍辜负。   她叹了口气,终于眨了眨眼,含笑点头:“那我今儿便尝尝阿青的手艺。”   阿青精神一振,领了吩咐出门时裙摆都轻快的飞起一角。阿竹眼睛微微睁大,思量片刻后扭身进去奉茶的时候便借说墙上牛角小弓的机会提起了贺芝这几个月射猎上的累累硕果。   听说贺芝围猎连拔两次头筹得了许多赏赐,林斓深感与有荣焉,不觉便露出一抹浅笑,眼中烨烨生辉:“如意从小便用功,几位武夫子没有不夸的,贺清屏他们前几年不过是仗着如意还小欺负人,如今总该学乖了。”   二殿下贺清屏仗着母族谢氏势大从不将贺芝这样母妃出身不显的兄弟看在眼里,每每总拿鼻孔瞧人,林斓厌烦透了他,单是想想贺清屏被贺芝压了下去气的回去摔东西的模样都能愉悦身心。   阿竹含笑俯身,又陪着林斓说了会儿贺芝生母虞美人宫中新养了何种花草,各宫嫔妃间时兴哪样纹饰,梳什么发饰,阿青便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抬了烤架炭火等物进来,鹿也已分成了几大块,一一串起翻烤。   先有淡淡青草香气若有若无的传了进来,随着阿青一遍遍将调好的酱料刷在鹿肉块上,一种混着些许辛辣的鲜香之味便涌进了屋里。   林斓忍不住深嗅一口,抚掌赞了声便起身披上大氅出去坐在了阿青身边,盯着鹿肉的目光炯炯有神。她一去,屋子里的丫头们也都开始坐立难安,林嬷嬷睨了一圈,便笑着松口让大家裹上大衣裳一齐出去了。   院中梅枝覆雪,湖石嶙峋,又有汤泉泉脉自青石板下过,林斓只觉鞋底有融融暖意升入四肢百骸,身前有鲜嫩野味,身旁有红袖解语,满院皆是欢声笑语,简直说不出的通泰惬意,终于吐露了先前烦闷之事。   “我近日总为自己眼盲心盲取中了那么个东西,还与之过了那许多日而觉憋闷,深感此乃生平一大污点,可现在想想,我能及早醒悟脱离苦海,岂非幸甚?世间美味何其多,我尚不能一一品尝,又怎能为那等人浪费心神辜负光阴。”   林斓手上还捧着一小壶烫好的黄酒,自斟自饮好不快哉,等阿竹奉了第一盘打成薄片的嫩嫩的腿肉并鹿筋上来,她便各取了几片,又单留了最嫩的一份犒赏阿竹,便吩咐一众丫头婆子分而食之。   一顿炙鹿吃下来,院中人人吃的心满意足,厨上特意送来的小菜也用得十分香甜。阿月贪杯多用了几口黄酒,劲头上来忍不住拉着身边的阿梅咬起了耳朵,声音却高的小半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还是跟着姑娘吃鹿痛快,当时那人猎了鹿背着咱们巴巴送了最好的部分去孝敬爹娘也就算了,回头竟扯谎说留给姑娘的最好,分明是边角料!”   那还是自京城到庆平城的路上,刘文杰得了三头鹿,两头赵夫人让人收了起来,分到林斓处有大约八斤重,只是肉多不成形状显然是剩下的,林斓直接让人送回了厨房。   若是阿月不提,林斓险些都忘了此事。不过酒意酣酣齿颊留香,再提这些当真是坏了风景,她探身戳了阿月一指,又吩咐过众人看着时辰莫要受凉,才拎着匀净的青瓷小酒瓮回屋小酌。   阿月自知坏了林斓的兴致,愧疚的眼圈儿都红了,挨了林嬷嬷几下拍打也不敢说话,乖乖跟着回屋领罚去了。阿玉瞧着她怏怏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想了想便净了手回屋陪林斓说话,怕她才用完烤肉就心内不畅,郁积伤身。   好在林斓饮得虽多了些,面上气色倒还算好,饮酒的速度也并不算快。阿玉不动声色的替下方才为林斓斟酒的小丫头,正要借口酒已见底撤了酒瓮下去,林斓却眼明手快的一把按住了小瓮的耳柄,双眸含笑仿若灿星。   “我只喝了十一盅,且还有八盅的量,你莫要当我醉了便糊涂了。”说着,林斓手上用劲,还把小翁拿起来晃了晃。   阿玉顿时哭笑不得:“姑娘您仔细喝多了明儿起来头疼。”   林斓根本不为所动,没有松手的意思不说,还嗤笑一声:“我心里有数,明儿不会头疼的,不过我倒是该让旁人头疼上十天半月的。你且与我研墨,我要写信给爹爹娘亲,派人去刘家把我的嫁妆都讨回来。”   她的陪房家人虽不少,这里到底是刘家人祖籍,若是惹得对方狗急跳墙危及自身便不美了。且林斓心中也隐有一分胆怯,不知这门御赐的亲事家里是否愿意她和离,也不知显德帝是否会因此怪罪林家,但她绝不会再踏入穆安侯府半步,所以才有意先避居在汤泉庄子里等一个结果。便是只能分居不和离,她也情愿。   阿玉恭敬应下,林斓写了信以火漆封口后第二日一早就寻了妥当家仆往京中送信。之后林斓便放下了心事,每日里读书练字,间或与丫头们剪纸贴窗花玩耍,刘家派来的婆子皆被拦在了庄门之外。   林斓来到汤泉庄子上的第七日夜里,阿玉刚刚服侍林斓沐浴,庄门外忽有群马踢踏之声,庄门也被人大力拍响。 第25章 拆窝 王八窝里一跺脚,八尺以下全放到……   林斓才涌上来的困意消了大半,她坐起身随手掀开帘子,蹙眉看向阿玉:“今夜是谁守门?让人去外头瞧瞧,顺路把不当值的甲士也都请去,夜深人静不可不防。”   阿玉等人守夜时都极为机警,这一会儿功夫已经重新拢好了衣衫,还有人手边搁了棍棒等防身之物。林斓所虑之事她们亦十分上心,阿玉福了一礼就由两个健壮仆妇陪着去前头查看。   林斓也没坐在床上枯等,披着外衫起身后便寻了一身利落男装来穿,袖中还藏了把开过刃的短匕。虽然林相夫妇极为娇宠唯一的爱女,但林斓生于乱世之末又曾随军转战,绝非那等娇养的深闺弱质。如今外头似有危机,她心中担忧却不会惧怕,身姿端正的坐在厅中让几个年纪小的丫头也渐渐定住了心神。   不等阿玉探查明白回来,陪着当家的一起值守的庄头娘子便提着裙子匆匆跑了进来,险险在屋门口站住脚,笑容满面的摇摇给林斓行了一礼。   林斓一见她面上的神色便知外头应该不是什么祸事,却也想不出这深更半夜喜从何来,好在庄户娘子很快就喘匀了气,欢欢喜喜的为林斓解了惑。   “外头是六殿下,不是歹人!守门的张大哥他们在京里都见过六殿下还有六殿下身边的几位大人,绝对没错。阿玉姐姐怕姑娘在里头着急,让奴婢先来禀报一声,她随后也回来了。”   林斓一怔,不由在心中算了算贺芝遇袭养伤的地方到这里的路程,一时气得咬紧了嘴唇。若是再小上几岁,林斓真想提着棍子出去打得贺芝抱头逃窜,可眼下彼此都大了,她还已出了阁,深夜相见便不合适了。   强压下心头的无名邪火,林斓绷着脸命人赏了来报信的庄户娘子,又让人去前头安顿好了贺芝及他带来的一众随从。直等到派去服侍的阿青等人传话说贺芝伤口换了药歇下了,她才暗暗松了口气,换了衣裳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天光大亮,比以往她起身的时辰晚了不少,偏一睁眼就又瞧见阿梅在给阿青使眼色。   林斓故作不知,也不开口问丫头们话,仿佛昨夜无事发生一般慢悠悠梳洗打扮,光挑头上的首饰就用了大半注香的功夫,又仔仔细细来回挑拣衣裳配饰,早饭更是用一口歇一歇。生生多耗了一个多时辰,她才拿帕子抹了抹唇角,嫣然一笑:“不知殿下昨夜歇息的可好?阿青去问问殿下眼下可方便到花厅喝杯粗茶,容我略尽地主之谊。”   阿青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林斓对贺芝的称呼不对,登时心下一紧,压着步子退出去后便脚下生风一路小跑去给贺芝报信。   贺芝一听说林斓十之八/九是恼了,特意涂了面脂的面皮就是一紧,心中一时又是慌乱又是欢喜。他无措的摸了摸鼻子,发觉一屋子侍卫丫头还等着他吩咐,也只能若无其事的让阿青抱上他这一路新买的各色玩意,气宇轩昂的就往门外走,迈过门槛的时候却踩着袍角踉跄了一下,众人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一脸肃穆的目送他出去。   许是心中过于忐忑,贺芝走到花厅外头时已然同手同脚,僵硬的像块木头,偏偏一双棕色的眼眸盈若秋水,映着天光浮云宛若流金,望着林斓的眼神犹如她便是周天星辰。   贺芝呆呆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才上身的簇新胭脂色锦袍都叫他攥出了两处褶皱,林斓板着脸瞪了他半晌到底忍不住软了心肠,对他招了招手。   “还不过来坐下!收了伤还不好生休养,顶风冒雪大半夜出来吓人,这么大的人还要累旁人替你担忧!讨人嫌的很!”   昨儿夜里被贺芝惊了一回,林斓一则忧心他的伤势,一则恼他夜里还不顾安危赶路,说话时神色自然十分恼怒,蛾眉紧皱恨不能拧贺芝的耳朵出气:“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到底明不明白?”   谁知她说了这么多话,原本面露忐忑的贺芝却突然笑出了声,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弯得好似偷了蜜的熊崽儿,蹭到林斓身边紧挨着坐下,肩上挨了一巴掌也依旧笑得灿烂:“我知道阿斓心里念着我想着我,我也是啊,听说那一家王八蛋惹你生气,我很担心你。”   我知君念我,我思君更甚,日日不敢忘,夜夜不能寐。   贺芝注视着林斓的眼神深邃如星海,他咬了咬舌尖才把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强压了下去,只是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浅笑着坦然道:“那一家子品行不端,阿斓你孤身在庆平,我不能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造次。”   其实刚听下属禀报说林斓带人搬出了穆安侯府时,贺芝欢喜的险些平地跌跤,可随后他就被巨大的恐惧淹没。林斓虽有家世皇恩庇佑,可这里天高皇帝远,林家的甲士又一多半都被林斓派来守护他,倘若有人狗急跳墙,就是事后诛了他们满门又有何用。   所以他才不顾医官和平国公府二公子的劝说,执意带人策马赶来。直到在庄子大门外下马,摇摇望见内院的点点灯火,他一直躁动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林斓瞪了贺芝半晌却只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不免升起一股莫名的心虚,眼神也更凶了几分,冷哼道:“也一年大似一年,做事儿还孩子一样不分轻重!迟早叫你气死。”   贺芝已习惯了林斓在他面前摆出姐姐的谱儿训话,眉眼弯弯乖乖听完还不忘应景拱手讨饶。等林斓吃过茶润了喉咙,他才装作不经意的淡淡说道:“那样的地方,你搬了出来也好。只是阿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可是要林叔他们来帮你讨公道?”   林斓提起这些事就觉厌烦,不过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她心中也有隐忧,便闷闷同贺芝说起:“我想和离,那样的人,我是一眼都不想再见了。只是我也晓得这桩婚事是朝中表率,国朝初定,陛下和我爹都是盼着前朝留下的世家能同本朝勋贵和睦齐心的,结果我一载不到就要归家,我怕误了陛下的事。”   贺芝心里仿佛有震天锣鼓喧嚣,除了那清脆的“和离”二字再听不见别的,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没有当场昏过去,一张脸胀得通红,欢喜的恨不能冲出门去长啸几声。   林斓想着心事却没察觉到贺芝的异常,神色十分低落:“我已让人送了信回去,请阿爹他们派人来替我讨要嫁妆,他们定然明白我的心意,我只看他们怎么回复便是了。大不了我就住在这里,权当仿先贤避居于世……”   她丧气的话还没说话,一向乖乖听话的贺芝突然沉着脸站了起来,大声反驳:“不行!我不许!林叔他们也肯定不许!阿斓你也太小瞧我,我爹,还有林叔他们。姓刘的王八能哄你开心就罢了,他既伤了你,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赔上自己?不用等林叔,我一会儿就带人去那狗屁侯府帮你讨东西,谁敢放屁我就拆了他们的王八窝!”   说着,贺芝好似怕林斓反悔一般,扭身就要往门外冲,林斓一急直接扯住了他的袖口。贺芝身子一僵,怕摔着她也只能停下,回过身看着她的模样十分委屈。   林斓气得又拍了他一下,强撑了片刻怒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对阿玉扬了扬眉:“还不快去拿了咱们的出借单子来与六殿下。” 第26章 讨嫁妆 拿了我的都得还回来   贺芝只看了一眼林斓亲笔写就的册子便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急哄哄回到院子里换上了皇子冕服,才带着三十余骑着禁军近卫服饰的侍卫卷着黄沙飞驰进城。   守门的城门吏虽不认识皇子品级的服饰,可这些天禁军近卫的军爷们骑着北疆宝马出入过多次,能让他们簇拥着进城的华服少年身份自然尊贵无比。几个城门吏互相看了一眼便乖乖站在了一边,拘谨的从队列最后的两名甲士手里接过了一行人的文书,而为首的贺芝已经一勒缰绳小跑入城。   自从林斓离家带走了李厨娘,穆安侯府里刘老太爷已经因厨房送来的菜品不合胃口发了几次脾气。他也不高声斥骂,只是黑着脸不肯用饭也不说缘由,任由儿孙们在旁苦求,每日里总要他最宠爱的次孙刘人杰也被刘三老爷夫妻拽着跪下才稍微用几口。   刘侯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父动气,可是他又不能同刘老太爷说之前的厨娘已经随着林斓那恶妇出府再不回回来,只能咬牙一日又一日让人出府去请附近有名的厨子,想重金聘一位厨艺精湛的大厨回来。   刘侯派出去寻厨子的管事这会儿正垂头丧气的贴着墙边往回走,满心盘算着如何才能逃过一顿责打,便觉前头一声巨响,他下意识抬头一瞧,便见着整个庆平城最富贵最轩昂的穆安侯府大门坏了半扇,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便要落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镶着铜钉的红漆大门摇摇欲坠,身着四爪金龙蟒袍的贺芝却只抬了抬眼皮,一手拿着马鞭不清不重的瞧着门板,对目露惊骇的侯府下人扯开嘴角,冷声吩咐:“都等什么呢?用我教你们吗?”   禁军近卫这一队的首领握着刀柄应了声是,走到贺芝身边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单膝点地恭敬的举起双手,贺芝愣了片刻才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摸出了一卷帛纸,依依不舍的交到侍卫手中。   十九个近卫这才如冲进鸽群的鹰隼一般掠入府中,外院的家丁看着他们身上的武官袍腰间的佩刀腿都软了,哪还有人不知死活的上前阻拦,几个最忠心的要么飞奔去后院给赵夫人报信,要么战战兢兢从角门溜出府去寻在太守府做客的刘侯。   刘侯何时能归暂不可知,去赵夫人处报信的管事气喘吁吁跑到正院门口,顶着徐嬷嬷的斥骂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句连贯的话,杀气腾腾的近卫们就到了。   近卫们也不与一院子丫头婆子废话,有人敢上来阻拦就直接用刀鞘打开,身手利落的按着近卫首领手里的单子挨个屋翻找起来,第一间搜检的就是赵夫人所在的正房。   赵夫人也曾随刘侯进宫谢恩,如何认不出宫卫们的服饰,一时间只当自家犯了事要抄家夺爵,悲鸣了一声“皇上不公”就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几个近卫原还想在面儿上对一品诰命夫人客气些免得给贺芝招来祸事,不想赵夫人昏倒之前还不忘留下句对显德帝的怨怼之言,他们登时心花怒放,顺手把赵夫人推到一边儿就将正院主座旁摆的一件玲珑八宝小香炉抱了起来,同单子上核对无误后干脆利落的同赵夫人的首饰柜子一起搬到了院门口。   正院之外,刘家两位姑太太带着儿女共住的跨院,刘老太爷与刘三老爷一家住着的松鹤院里几乎前后脚传出女眷的尖叫声。   刘家的丫头婆子畏畏缩缩使唤不动,两位姑太太并刘三太太干脆自己扑了上去,披头散发说什么也不肯让近卫们搬走她们的首饰匣子。近卫们不想跟女眷们撕扯,扭头先把册子上列明的大小摆件器皿搬了出去,与之前从正院里找到的几样一起堆放在了正院前的甬道上,才麻利用刀鞘拍开几个意图以身遮挡的女眷,抱了首饰盒子出去。   等贺芝闲庭信步一般施施然走进来时,刘家人住的三个院子已经清查干净,册子上记录的器皿古玩摆件等一样不少都摆在了一处,近卫们有一人高声唱念首饰清单,另几人则围着刘家女眷的首饰盒一样样比对,中间空地上铺着的锦缎垫子上时不时就要加上一件首饰。   瞧见这个架势,躬身陪在贺芝身后进来的庆平城太守恨不能立刻就脚底抹油离了这处是非之地,免得自己一家稍后也被皇子殿下记上一笔,心里几乎将这穆安侯府大小主子骂了个臭死。另一侧的刘侯脸色已经青了,他看一眼个个面上带泪鬓发散乱的姊妹兄弟,又看一眼寂静无声的主院,捏紧了拳头咬着牙不发一言。   贺芝轻蔑的睨了他一眼,天生微微翘起的唇角一勾,含笑问道:“出借的嫁妆可点清了?少了什么没有?咱们跟侯爷当面对过账,也省的日后有人拿错了东西日夜不得心安。”   近卫首领刚从刘三太太的首饰盒子里捡出一根嵌粉碧玺梅花簪子,闻言又将册子对了一遍,声音洪亮的禀告:“只少李厨娘用惯的紫砂小锅一口。”   刘侯额角青筋迸起,贺芝一挑眉,似笑非笑扫了一圈刘家诸人正要开口,就有一个近卫气喘吁吁抱着口锅跑了过来。那庆平城太守也是个伶俐的,瞅着东西应当是全了,急忙弓着腰让侍从赶了自家的牛车来,又让人帮着近卫们一同搬运,贺芝这才满意颔首,轻笑一声转身欲走。   谁知刘老太爷突然拄着拐由刘人杰扶着冲了出来,黑着脸高声质问贺芝:“王孙公子就可以不讲王法,欺压忠臣了吗?”   贺芝脚下微顿,回身一见是个路都走不稳当的老人家便蹙了眉,神色冷淡的收回眼神打算当没听见。刘老太爷却当贺芝是瞧他不起,痛失家财后他本就气血翻涌,再一受激竟当场哆嗦着软了身子,骇得正盯着贺芝艳丽侧颜瞧个不停的刘人杰失声惊叫。   贺芝没理会刘老太爷,只若有所思的瞧了刘人杰一眼,得着了随身侍卫一个肯定的神色后变了脸色,看着刘人杰的眼神犹如看一件死物。   一个心思龌龊肮脏的竖子,也敢肖想他的阿斓。 第27章 清理门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贺芝……   贺芝面上冷漠依旧,脚下却不动声色的往刘人杰和刘老太爷那边移了一步,一直拱卫在侧的几名近卫只一个眼神就有人去帮着把刘老太爷请到一旁,留下还一头雾水的刘人杰在原地独自面对越走越近的贺芝。   刘人杰长到如今十七岁上手里拿过的最重的东西不过经史子集,扶着刘老太爷不过片刻头顶就冒了汗,结果刘老太爷还昏了过去,压得刘人杰吃痛不已,哪里还顾得这是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祖父,巴不得有人动手把刘老太爷架到一边去。   他甚至还想对两个架人的近卫抱拳行礼,可惜他两只手抬起来还没握成拳,就被人一把扯紧了衣领,大声咳了一下就有些上不来气,憋的脸都红了,再看着贺芝那张艳丽无匹的面庞时就露出了惊恐。   贺芝见刘人杰几乎要涕泪横流的模样忽而轻轻一笑,下一瞬左手五指成拳直接打在了刘人杰脸上,力道之重只一下就打断了刘人杰的鼻梁,又在刘人杰破了音的惨呼和刘三太太等人的惊叫声中连擂三拳,将他打的满脸是血,才意犹未尽的松手任他滑落在地。   见贺芝没有再打的意思,近卫才松开了对刘家诸人的钳制,放刘三太太扑到刘人杰身旁哭嚎,刘三老爷见近卫们不再拦人却小小退了一步,瞄一眼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刘侯再看看脸藏在袖子后头的两个姊妹,竟然脚下一转悄悄走了。   刘侯额头两侧青筋毕露,却既不去扶昏迷当中的老父,也不去管萎顿在地的侄儿,而是大步走到距贺芝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行礼:“家中管教不严,竟然挪借了儿媳林氏的嫁妆不曾归还,让殿下见笑了。只是老父年老体弱,侄子年轻不成体统,恐怕不能周到招待殿下。”   语气虽然略生硬了些,到底是个低头的意思,他又是钦封的侯爵,贺芝手指痒了痒,倒没像对刘人杰那般直接动手。   贺芝凉凉看了刘侯一眼,假笑一声便算是还了礼:“侯爷在京中也是有口皆碑的忠孝之人,可莫要忘了约束家人,不然令侄这样对祖父弃置不顾的无德不孝之人岂不是要毁了侯爷清名。”   说完,贺芝还回瞟了刘人杰一眼,带着点帮人清理门户的大义凛然抬脚走了。今儿先收点利息,剩下的账留着慢慢算,他定要这鳖孙后悔拿那双狗眼觊觎过阿斓。   出了穆安侯府,贺芝倒没急着出城去见林斓,而是先去了庆平城里的金银庄子,将从刘家女眷那儿搜检出来的簪环等物尽皆融了,另取了等值的金银锭子同拆下的宝石一并收在匣中,以免那些人戴过的东西叫林斓看了不喜。   自觉事情办的体贴又周到,贺芝骑着马走在最前头颇有些志得意满,心里已经盘算起之后劝林斓同自己一起归京的说辞来。   想起林斓抬眸浅笑的模样贺芝不觉微微走神,一时没防备马前就多了一个人。他心头一跳急忙勒住缰绳,低头一瞧才发现拦住自己的人是方才不在穆安侯府的刘文杰。   贺芝眸光陡然转冷,低头与脸色青白的刘文杰对视片刻,费心力气才压下大庭广众之下纵马伤人的念头。这厮伤透了阿斓的心,直接打杀了倒便宜了他。即使动了杀心,贺芝面上还是那副不羁骄纵的模样,挑着一边眉轻夹马腹打算绕过刘文杰。   刘文杰今儿带着陈黛出门,恰错过了贺芝来抢回林斓嫁妆的时候,回府便对上了阖家悲声,一时血气上头就不管不顾的寻了来,赵夫人与陈黛二人拦都拦不住。可真见着一身皇子冕服高高在上的贺芝,刘文杰才觉出脚底的寒意,满腔怒火都消散无踪。   心中畏惧之情一起,刘文杰对贺芝却更觉厌憎。贺芝年十四岁,不是四岁,与林斓并无半分血缘,能算哪门子的姐弟?还千里迢迢屡屡为林斓出头,背地里怕不早就是一对奸夫□□,只拿大家当傻子耍。   偏他还不敢将这等丑事宣之于口。   刘文杰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在贺芝爱马一尾巴直接扫到他身上的时候追了两步,扬声嘲讽:“国朝尚尊老,殿下那样慢待七旬老者,可对得起陛下忠孝友爱的教导?”   贺芝连身都懒得回,端坐在马上翻了个白眼。这天下除了他爹娘和未来的岳父岳母,谁敢要他的忠孝?七旬老人也要自身持正才配得上他的尊敬。   与刘文杰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贺芝压根不打算理会,不想刘文杰见过母亲婶娘姑母等人悲痛的模样和责怪的神色已然濒临崩溃,一再被他轻视之后终于恶向胆边生,阴阳怪气冒出一句:“殿下天皇贵胄,不将我等贫苦之人放在眼中,只不知虞娘娘是何作想。”   贺芝蓦然停下,身后三十余骑精兵也瞬间静止。   贺芝生母虞美人乃是前朝官宦人家遭抄没后罚入教坊司的女眷,生身父母已不可考,随收养教导她的老嬷嬷姓了虞,十二岁便是极有名气的舞姬,后由前朝降将献于显德帝,多年来颇受宠爱。   朝野后宫中总有人私下议论,说是虞美人若非出身太过低贱,只凭那仙人之姿和膝下梦祥瑞灵芝而得来的皇子,就不会在陛下分封后宫时只得了个美人的位份。   刘人杰在京中自然也听过此等言论,他既唾弃世家子弟满口出身门第,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虞美人那样的出身,只是碍于天威从不敢多言,却没想到今儿拿来讽刺贺芝竟是如此令人畅快之事。   贺芝终于播转马头正眼看他,却不似刘文杰以为的那般恼羞成怒。贺芝只是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抽出长鞭,手腕一翻重重抽在了他的脸上。   刘文杰半边脸犹如火烧,贺芝的神色却与抽了根道边木桩并无不同,丢下鞭子便慢悠悠离去,身后甲士亦步亦趋,唯有两人脱队来到刘文杰面前,架着他塞进旁边的巷道里施以老拳。 第28章 真情真心 索取或者拒绝都是为你好。……   林斓借给刘家人摆放的器具不乏易损珍品,受不得大颠簸,贺芝自然不能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好在他这会儿心情尚佳,嘴角一直含着抹浅笑,望着周遭苍茫寂寥的北地风光还哼了几句林斓教过他的破阵曲的调子。   等教训刘文杰的两名近卫打马追上,贺芝一拉正低着头咬草根打发时间的爱马花印,亲自解了荷包赏了二人,又吩咐他们回去迈火盆去去晦气,便继续由精锐甲士簇拥着控马慢慢往回踱。   太守府的大管家倒是按着主人的意思殷勤的请贺芝等人先行,太守府派出的人手自会押后护送牛车。可贺芝岂会将林斓之事假手于人,于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也只能嚼几口路边的野草根,走出黄牛的稳健步子。   一来二去,贺芝带着人回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庄子里炊烟袅袅,陪房人家养的稚童远远望见他们便飞跑进去报信,唤来家中长辈上前卸下牛车上用各色绸布并箱笼装裹的严严实实的器物。   打头的正是史嬷嬷长子,他原想同贺芝求帐册一观,好将东西都勾账入库,不想贺芝一听见帐册二字就脚下一转走到了一边,史大郎愣了愣也不敢追在皇子身后讨要东西,便默默退下了。   贺芝隔着大衣裳轻轻摸了摸怀里妥妥当当收着的墨宝,只当不知方才史大郎所求何事,高声吩咐人拿火盆来,他及一众甲士先后跨过火盆之后才进去寻林斓说话。   林斓一看贺芝轻轻昂着下巴眉眼含笑的模样就知道他此行颇为顺利,也就不再多问,只将火候将将好的一盏清茶推到贺芝面前,请他品尝。   贺芝上次喝到林斓亲手点的茶还是一年前,即便这回用的并不是他八岁那年从显德帝身边求来又巴巴捧到林斓面前撒娇要以后都单留给自己使的胖花杯,贺芝依旧欢喜得双颊晕红,一双桃花眼含笑凝视林斓,其中仿佛蕴着满室灯火,流光溢彩。   只是他一颗心都落在林斓身上,手上就失了准头,一盏茶送到嘴边却多半喂了领口的衣裳,还有些许洒在了脸上。   林斓正细心擦拭心爱的福猪茶宠,听见丫头们的惊呼一抬头就瞧见贺芝的狼狈模样。她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开口如以往那样说贺芝两句再让人送他去换身衣裳,却叫贺芝依旧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不知为何就讷讷说不出话,只能慌乱别开眼。   明明是从小一起玩耍到大,事事听她主张,最为乖巧可爱的弟弟,偏偏这次别后重逢后总让她生出种不知所措的荒谬之感,很难再像之前那般拿出姐姐的威风来教导。   贺芝觉出了林斓的退却,他垂眸抿唇思量片刻,抬手止住了阿青等要来帮他清理衣裳的动作,自己随手拿帕子抹了抹茶水污渍,状似随意的问道:“我之前去给阿斓收嫁妆,才发觉那些混账拿了你许多东西。你这样心软慈悲,可让我们如何放心。”   林斓心中有些慌乱,听见贺芝问起旁的事情也忙顺着他岔开话:“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虽说他们故作姿态却又贪财,别的倒不是不能忍耐,我便想着花钱买个清净,后来日子久了才觉出不对来。”   其实若非离京路上她因赵夫人之故高烧卧床,刘家上下却待她冷漠薄情,也许她还会再多忍耐些日子才同刘家人翻脸,只是这些话就不必说出来叫贺芝跟着气恼了。   林斓忽而有些心虚,贺芝却没有追问,听着她的话点了点头:“阿斓你自幼最是心善大方,手头难免散漫,就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   说到此,贺芝深吸了口气,神色郑重而又温柔的注视着林斓缓缓道:“阿斓,你同我一起回京城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离京千里的小庄子上,有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及时帮你。跟我回京城,我以后会一直一直护着你。凡我所有,你尽可用,再也不让人欺侮你。”   贺芝不知不觉就半遮半掩吐露了心事,为免惊到林斓,他尽自己所能放轻了语调,哪怕说话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口内的软肉也不敢有丝毫表现,还是趁林斓怔忪的功夫匆匆舔了舔出血的地方,又借着袖子的遮挡擦了擦掌心的汗水。   眼前眼眸半垂羞意乍现的女子便是他的阿斓,他愿意每日为她挽发插簪,描眉涂唇。既然他们第一回 见面就想把他带回家当娃娃,那她总没有失信于人的道理。   他不是没想过先装作情窦未开的模样哄着林斓一起回京后再图以后,先前也确是如此打算。可真见到人后,他却越来越不想再被林斓当作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哄劝。他们本就不是真的姐弟,他已然长大,在悔恨已极的绝望中看着她出嫁成礼,初识相思便知心痛,绝不能再失去她一回。他要做那个能给林斓依靠,跟她共度一生的男人。   贺芝目光灼灼,满腔情意不言自明。便是林斓一开始心里还觉得是自己想得多了,对上这样似有暗流热涌的执着神色也终于不得不正视贺芝。   惊愕与讶异让林斓几乎无法思考,她生平头一次在贺芝面前张口结舌,你我了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半晌,她才从近乎耳鸣的症状中缓过神来,却更为慌乱的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有一丝微弱的欢喜之意,仿若暗夜中一豆灯火,灼得人双目发涩。   林斓不敢再与贺芝对视,十指紧紧拧作一团,深吸了几回气都无法把如今的贺芝与一直追在她身后的如意合在一处,脑海中纷纷扰扰俱是多年来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最终化作一丝羞惭,还有那一日贺芝在得知赐婚圣旨后满面泪痕的模样。   心中泛起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疼痛,林斓已到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她鼓起勇气抬头对着贺芝温柔一笑,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一起回京,我要等我阿爹兄长他们来接。” 第29章 峰回路转(1) 不该走的走了,该滚的……   贺芝眸中的殷殷期待乍然碎裂, 仿佛三九寒天兜头叫人泼了一桶冰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站起身, 对林斓郑重一礼:“后面的话, 阿斓莫要说了。你之心意我已明白。纵然你不肯眷顾于我,我无计可施,可依旧心甘情愿伴你左右,只盼你当我方才皆是胡言乱语,还像以往那般待我就好。”   一段话说的颠三倒四,贺芝眼眶微红,眼神中满是哀求。他之前一时冲动, 想着自己总与林斓青梅竹马,这几日来林斓待他细细品来也并非没有丝毫情谊,便想着早点与她互通心意, 免得再让人钻了空子, 却没想到她竟有回绝之意。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贺芝的五脏六腑, 他此刻什么都不敢再奢望, 只求林斓不要从此疏远他, 不见他。   林斓却神色清冷的别开眼,没有回应贺芝的话, 压着心底密密泛起的锐痛故作镇定的抿了口茶, 以免一开口就再难遮掩心中的缕缕情思。   当日她随母亲进宫谢恩, 贺芝跑来求她不要嫁人时她只当贺芝还小,不过是不懂何为婚嫁又不喜分离, 如今才知贺芝早已长大,是她自己愚钝,竟然自欺欺人至此, 才误人误己。   可木已成舟,往事已不可更改。贺芝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她竟心生欢喜已然是对不住陛下和虞娘娘的宠爱,对不住父母多年来的教诲,总不能再由着性子一错再错。她既然是做姐姐的,她就该劝着他,有些话贺芝说了便罢,她却绝不能应他。   深吸一口气努力硬下心肠,林斓只当没有听见贺芝慌张告辞的声音,盯着手中的茶盅淡淡道:“我是已出阁婚配的妇人,便是和离归家也自有父兄前来为我主张,若是家中父兄来接,我自会同归,断没有随旁人离去之理。殿下自幼饱读诗书,自该正身明理,还请殿下慎言。”   耳畔传来巨响,似是贺芝带翻了某样器具,林斓却不敢抬头去瞧,只是在贺芝走过来时连退两步,垂眸冷淡道:“先前是我思虑不周,这里房屋狭小简陋不宜待客,我便不多留殿下,还请殿下早日归京,以免陛下和娘娘日夜牵挂。”   说完,林斓压着眼中湿意吩咐左右丫鬟送客,自己则快步离了花厅,即便贺芝在后连声唤她也不曾回首。   贺芝倒是想追上去求林斓莫要赶他走,可哪怕他面色难看又是要挟又是恳求,林嬷嬷也只是苦笑着摇头,不肯放他过去,口中还帮着林斓劝他:“殿下您这是何苦来哉,您走吧,莫要为难我们姑娘。”   自己一腔深情却成了旁人口中的为难,贺芝心中又气又怕,可林嬷嬷是林斓的奶嬷嬷,他攥了攥拳还是不敢动手推她,只能红着眼瞪着这一群拦着自己的婆子丫头,心中痛若泣血剜骨。   最重还是在外头听见风声不对的张大宝一路跑进花厅,对着贺芝又跪又求,道是若再强求恐惹人厌烦,贺芝才颓然退开,踉踉跄跄随张大宝回去。   他长到如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便是显德帝带他上阵杀敌都不曾惧怕,可一想到林斓可能会对他生出厌恶,他便觉惶恐难言,再不敢有丝毫言语动作。   张大宝好不容易将人劝了回去,心中也是止不住的感概。他五岁上被分到六殿下身边,没多久就隐隐发觉六殿下似乎太在意林二姑娘了些,偏六殿下一年年长大,对林二姑娘的依恋竟不减反增。他在旁瞅着只觉不对,可人人都觉得六殿下和林二姑娘姐弟情深,连六殿下和林二姑娘自个儿也这么以为,他一个小小内侍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原以为此事要么无疾而终,要么等六殿下再大点明白了自个儿心意陛下就会赐婚,却没想到二殿下竟然先去求了陛下,林家拒了二殿下不说还为二姑娘另择人家求了圣旨许配。那一日六殿下如遭雷击的模样周围伺候的人皆是心有余悸,张大宝心知不好也不敢说,只能暗地里求神拜佛祈求六殿下能在二姑娘出阁之后收了心思,却没想到六殿下执拗至此。   张大宝心中叫苦连天,只觉再耽搁下去闹出什么事来自己回京之后怕是小命不保,正琢磨着如何才能让贺芝松口放下林斓尽快启程,贺芝却突然自己开了箱笼,收拾起包袱来。   张大宝一惊,声音都有些发颤:“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可不觉得贺芝一会儿功夫就能放下这许多年的执念,回京虽好,可要是贺芝因爱生恨铢下什么错事,只消让显德帝和虞美人察觉,他这个近身伺候的不是一样难保小命?   贺芝手下一顿,却无意理会张大宝,只是听着他暂住的跨院门口有人争执说话,才背着身吩咐一句:“你去看看,要是阿斓派人来,你就说我这便走了,让她保重身体,勿需念我。”   听出了贺芝话里赌气的意思,张大宝一张脸皱作一团,当真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片刻后到底咬着牙出去了。若是真能一口气堵着就此丢开手,也算是他们这些下人的福气了。   张大宝跑去院门口同人说话,屋子里便只余贺芝一人。他这才忍着哽咽抹了抹眼角的泪,心中将林斓的名字恨恨念了许多遍。   这些日子以来他反复试探,明明林斓心中也藏着对他的情谊,他一出事也是百般担忧关怀,便是气恼他今日莽撞,那些话说得也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他这就回京请旨,到时候名正言顺,倒看林斓还有什么义正词严的大道理说。她要是说不出来,他就要好好跟她说道说道他心中对她的惦念思恋,她不听都不行。   贺芝从京里带出来的东西并路上收的孝敬之前泰半都送了林斓和庄子里的使唤下人,他这会儿收拾起行囊来倒也方便,都不用张大宝伺候就塞了个七七八八。   包袱一卷,往张大宝怀里一丢,贺芝也没提去跟林斓辞行的事情,只跟史大郎等说了一声,他便骑马带着人走了。北风呜咽之中,三十余骑人马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马蹄声去的远了,林斓才搁下了手中的书,望着新挑的灯花发起了呆。她平素闲来无事也常静思,然而这一回却让人觉出了三分落寞寂寥。   阿月看一眼这许久一页未动的书册,踌躇片刻还是小声劝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天都暗了,殿下也不能走远,八成要进城去找间客栈歇息一宿,还不如让殿下多留一晚,明儿一早再走。便是殿下大了,您总与他是多年的姐弟,哪里至于呢。”   这些话先前林斓派阿青去请贺芝早日启程的时候阿月就想说了,只是窥着林斓的面色不敢开口。依阿玉想来,横竖他们姑娘都是要和离的,往后能有个从小贴心的人知冷知暖总好过再盲婚哑嫁一回,六殿下天潢贵胄,若是真恼了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方才阿玉要去前头替林斓问话,才让阿月顶了一会儿差事,不想一回来就听见阿月在这胡言乱语。阿玉一看林斓的神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也不用林斓开口,她直接就上前两步狠狠掐了阿月一把,一面把人往屋外扯,一面训斥道:“姑娘面前胡沁什么,今儿夜里晚饭也不必吃了,好生饿一夜清清心才是!”   阿月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自个儿也是为了姑娘好,林斓却突然开了口:“罢了,总是我管教不严,阿玉也不必拉扯她。只是这样的话我却听不得,身边也要不起替我做主的丫头,再有一回只管让人送回家去罢了。”   平日里几个一起长大的丫头再如何淘气也没见林斓说过这么重的话,阿月不由慌得跪在地上掉泪,林斓也只硬起心肠当看不见。还是阿玉小声劝了阿月一会儿,先把她带了下去。   自此之后,林斓再不许身边的人提起贺芝一个字,每日里只画画绣花磨砺心性度日,庄子上除了每隔几日进城采买之外便再无人进出,以至于庆平城里泛起的风言风语传了四五日,林斓才辗转得知。   那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道是穆安侯刘家家门不幸,费心思求回来的少夫人早就与人有了首尾,处处坑害夫婿不说,还仗势欺人,逼的刘家处处退让。不然这世间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林氏便是世家女儿,又岂能那般不将公婆夫婿放在眼中?不过是身后倚仗格外高贵,欺人太甚罢了。   起初庆平城内的高门大户畏于天家威严还不敢胡乱嚼说,可见周围人家都在议论此事,这些人胆子便大了起来,越传越离谱,也让派人私下里散布消息的刘文杰心中大为舒畅。   他还没有封为侯府世子就被贺芝抽得毁了容,大失颜面不说,历来仪容有损者不得入仕,即使他是穆安侯独子,日后只领虚衔不得实职这一生又哪里还有指望。   贺芝龙子凤孙打了人也不过一走了之,可他既然没有带着林斓一起回去,那便怪不得他了。若当真清白无辜,林斓听见此等败坏清誉的话就该以死明志才是。   不然岂不是做贼心虚?还要连累天家威严,不忠不孝。    第30章 峰回路转(2) 气得你吐血,又奈我何……   刘文杰急着看林斓知道此事后的应对, 偏林斓身边的陪房近日个个深居简出,他派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想出法子把话递到林家下人耳边,那仆人记恨这几日刘文杰的辱骂责打, 难免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将话说的更为不堪。   林家仆从自然怒不可遏,可此事关乎林斓清誉,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按捺住心头怒火回去报信。   林嬷嬷等听了也是又急又气,大骂造谣的人黑心烂肺头顶流脓,其中阿月更是悔恨已极,只觉都是她那日胡言乱语才招来这样大的祸事, 平白污了自家姑娘的清白,冲动之下跺了跺脚就要去外头找人理论,林斓作为谣言污蔑的对象面上却是平静如初, 还让镇静些的阿青把阿月拦了下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林斓难得能静下心做些针线活计, 几日下来已将牡丹绣的娇艳欲滴, 这会儿细致的将针别到针垫上, 她才抬头横了阿月一眼:“你要去与人说理不成?”   林斓面上浮起一丝似嘲非嘲的笑意:“造谣生事之人图的不就是谣言极难澄清,要的不就是百口莫辩?便是你冲出去赌咒发誓, 恐怕也无人理会, 世人不过是闲暇时说个乐子, 真真假假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你越是在意, 他们便越是得意。这便是言词如刀,杀人诛心。”   且……她自那日之后每每夜半寂静无声之时扪心自问,总是叫贺芝或骄矜或黯然的模样扰了思绪, 竟也不敢再说一句问心无愧,清者自清。   见林斓不知因何事神色落寞,似乎并无追究之意,林嬷嬷不免更为着急,苦心劝道:“我的好姑娘,这可不是大度的时候!便是您不想计较,也总要拿个姿态出来,不然这些混账话今儿在庆平城里头传,明儿就能传去不破关,后儿说不得就进了京。外头那些人只求一时嘴上痛快,哪里管会不会祸害了旁人一辈子的声名。您金尊玉贵,怎能让人这样中伤!”   林嬷嬷说着眼里便流下泪来,林斓怕她年纪大了受不得气,急忙握住了她的手:“嬷嬷莫急,再过些日子家里人就该到了,咱们离了此处就是。您若是气坏了,可让我怎么办呢?况且谣言止于智者,不信的人自然不信,信的人便是咱们一家家上门去说,他们也不过当面应承,背后只有更难听的。”   “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说人,天下谁人不被说。咱们只管安心过自个儿的日子,造谣生事之人瞧咱们没事人一样自然坐不住,到时候做多错多,有账一处算就是了。便是他们把话说上天去,难道有人敢来伤我一指头不成?”   不用查问林斓也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谣言是从何处来,左不过是刘家那些人。只是她心中揣度着是赵夫人心中气不过做下了此事,却没想到竟会是刘文杰急不可耐找了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罢了。   林斓所住的汤泉庄子一切如旧,既无人出来脸红脖子粗的与人争辩,也不曾流露出半点焦虑忧愁,这让等着看热闹的刘文杰如何忍得。恰巧他之前被贺芝护卫打出来的伤需要正骨,他便趁机把赵夫人与陈黛二人都撵了出去,又招了人进来将林斓如何残害夫君一事润色一二,打算拼着赔上自己的名声也要让林斓之名臭不可闻。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相在朝多年明里暗里的仇家对手也有不少,此事事关林相最为疼爱的女儿,这些人要是能知道这样大的热闹焉有轻轻放过之理?   到时即便林斓能离了此地归京,有那样的名声拦着,她还能当真二嫁到什么好人家不成。至于六殿下,若是不怕满城风言风语,自然可以将林斓娶回家去。   刘文杰筹谋好了一切,只可惜那小厮在他面前将胸脯拍的山响,最终却连府门都没出去。   倒不是小厮胆大包天连刘文杰都敢骗,而是上至刘侯刘老太爷下至扫地的婆子都跪在了正门内恭迎圣旨,这小厮自然也不能例外。   来宣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斓之长兄林文。林文十四岁入仕,多年来一直伴显德帝左右,初任起居郎,后迁中书舍人,得显德帝以自家子侄称之,乃是京中青年一代翘楚,刘侯再自诩清高不党,当初见了林文也免不了挤出个笑模样。   此时一见林文森然的面色,再一听他那冷得戳人心肺的语调,刘侯心里就是一苦,也熄了先找林文打听一番圣上心意的念头。   当初林刘两姓结为姻亲,这位京中有名的温润公子待他们父子当真是化雨春风处处周到,哪里是如今这般面冷心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刘侯倒是还想摆出长辈的款儿来与林文说道几句,可一想如今林氏人还在城外庄子里住着,两家怕是要因一妇人反目,刘侯的心肠便也冷了下来。   横竖林家能把女儿养的那样桀骜不驯、咄咄逼人,害得他独生子至今卧床不起,坑得他们一家家宅不宁,几近沦落成全庆平城的笑柄还不知悔改,如此理亏还敢让一个晚辈跑来对着他们横眉怒目,这样不知礼数不明是非的人家,刘家虽家贫势弱,却也不至于再卑躬屈膝,将阖府的脸面送上去让人踩。   刘侯先恭而后倨,对着林文很有几分威武不能屈的气节,林文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之余不由更为自责,悔当初竟然给同胞妹妹选了这么一户人家。   即便二皇子与谢贵妃再三逼迫,庆国公府行事亦不仁不义,他们也该再多查看寻访一番,也不至于将这样内里藏奸之流错认成忠厚老成之家,害得林斓离家后受人欺凌,险些丢了命去。   若非郭嬷嬷来走了一回打听到那许多事,他们都不知道刘家竟然在林斓卧床后还强逼着她赶路,将一点点虚名看的比人性命都重。更不必说他到庆平之后察觉的那些流言蜚语,竟是想以言辞杀人。   原以为是一桩内里实惠的良缘,却累得他们一家视若掌上珠的女孩儿却在出嫁后受了这许多少委屈。心中越怜惜幼妹,林文对刘家人就越恼怒。他也懒得去问刘文杰身在何处,直接就打开圣旨读了起来。   显德帝自己出身草莽,年轻时大字不识一个,还是投身军伍后跟着军师认了字,多年来虽说长进极大,写起文章来依旧不会骈四俪六词藻华丽那一套,一旦情急说话更是直白的吓人,而今日林文读的这一封显然便是显德帝亲自动笔,不曾假手于人。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刘忠你这个混账东西养的混账儿子,求老子给的媳妇不知道爱惜,龟孙子花着媳妇的嫁妆还想摆祖宗的谱,惹是生非,贪得无厌,丢尽老子的脸。马上和离。钦此。”   林文一板一眼的读完显德帝龙飞凤舞匆匆写就的旨意,仿佛龟孙子等粗俗言语也是什么圣人之言一般,才把圣旨交到了呆若木鸡的刘侯手上,行走进退之间尽显姿仪。   刘家众人却顾不得欣赏,连一心盼着嫁入高门的两位表姑娘都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面色铁青的刘侯,不明白皇帝为何会为了个乱家的妇人如此责骂刘侯这样立过大功的臣子,更怕自家的荣华富贵就此到了头,个个都是面如土色,瑟瑟不敢言。   林文懒得再看刘家人的眉眼官司,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封帛书,吩咐身边甲士找了个下仆带路,亲自去找刘文杰画押。   刘文杰身边的小厮跑的几乎断了气才抢在林文之前回到院子报信,正拿小匙喂刘文杰吃药的陈黛手上一颤就洒了药,刘文杰也立刻阴了脸色,不耐烦的撵了陈黛出去后又撑着身体要人给他梳洗更衣,生怕在林家人面前露了怯。   好在林文也根本没拿正眼瞧他,自然不会察觉他有何处仪表不整。   一进门,林文直接示意左右上前将刘文杰牢牢按住,压得刘文杰连手都抬不起来,隐有筋骨错位的闷痛之声传来,他才慢悠悠踱到刘文杰身边,微微俯身,拽起他的手沾了印泥,在早已写好的和离书上画了押。   刘文杰浑身上下还有多处筋骨不曾长好,林文带来的护卫下手极黑,几下拉扯已令刘文杰额上冒起豆大的汗珠,林文再一用力,刘文杰直接痛的眼前发黑,再忍不出呻吟出声。   林文却好似充耳不闻。和离书一式两份,林文细心捡了一份更工整的细心收起,这才望着睚眦欲裂的刘文杰淡然一笑:“刘公子从今往后也该当心些,若是再胡乱污人清白,死后下拔舌地狱不说,活着怕是就免不了皮肉之苦。当然,已经做出来的事,便少不得要遭点报应才对得起公道良心,你说是吗?”   说完,林文不再瞧刘文杰那副几欲呕血的模样,施施然带着人出了穆安侯府。 第31章 峰回路转(3) 和离吧,家人哪舍得你……   林斓这日正拿着自己旧时的字帖细心教导几个丫头描画, 就听前头管事急急进来报信,说是大公子到了。   管事欢喜的眉开眼笑,林嬷嬷等人闻言也都是惊喜交加, 纷纷给林斓行礼道喜, 林斓却是一阵怔忪,迟疑了片刻才讷讷追问了一句:“哪位大公子?”   她话音未落,一身玄色衣袍披着赤狐皮氅衣的林文就大步走了进来,抬手不轻不重的刮了下林斓的鼻尖,无奈笑道:“哪位大公子?咱们家有几位大公子?”   兄妹二人上回相见还是林文特意告假出城送林斓离京之时,算起来大半年一晃而过。林文伸出手来比了比,林斓较离家时长了小两寸, 瞧着却清减了不少,消瘦的仿佛竹竿一般一折便要断了。   林文一时感慨万千,万语千言都不知从何说起, 片刻后才觉出了不对。他都来了好一会儿了, 往日最是伶俐聪敏的妹妹竟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迟迟开不了口, 林文心下一紧, 再顾不得端详林斓的气色, 抬起手臂便将许久未见的幼妹紧紧抱入怀中,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林斓这才回过神来, 离京后经受的那些委屈忽而一股脑涌了上来, 大大小小桩桩件件梗在心口, 她一时难以自抑,便把头埋在长兄怀中轻轻呜咽了一声, 小声啜泣起来。   兄妹二人相拥而泣,屋内伺候的丫头婆子见状便随着林嬷嬷一道退了下去,好让他们兄妹自在相处, 叙一叙别离之情。   林嬷嬷还贴心的将屋门轻轻合上,却依旧惊动了林文。细算起来林文已有近十年不曾当众落过泪,却当着妹妹屋里的下人哭红了眼,着实有几分尴尬。他急忙趁林斓还背着身的时候拭净了眼角的泪痕,才摆出一副运筹帷幄风淡云轻的模样拉着她一起坐下。林斓却是哭的狠了,这会儿鼻尖还有些红,一双凤眼微微肿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看得林文瞬间变了脸色,再拿不出所谓的名士风度,又是自责又是心疼,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林斓面前哄她开颜。   “都是我们不好,当初虑事不周,识人不明,竟然给你挑了这样一门亲事,倒是累你受了这许多委屈,”林文轻轻抚过林斓的长发,羞愧道:“若是早知道刘家在凤城那样待你,我们一早就该接了你家去。”   林斓破涕为笑,却望着林文摇了摇头,努力压着泪意把话说的连贯:“大哥也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圣旨赐下的婚事……”   “没有圣旨赐下的婚事了,”林文越听越觉难过,恨不能把当初附和婚事的自己拖出来抽上几鞭子,面上却只是温和的截断了林斓的话:“阿斓乖,你如今情绪太过激动,急着说话恐伤了嗓子,先听我说话可好?”   等林斓乖巧颔首,林文才继续温声说道:“陛下恩德,当时赐婚也是盼着你们夫妻和睦,能得一对佳偶,林刘两家也能结永世之好。如今既然事有不谐,陛下也不愿枉添一对怨侣,所以已经下旨允了你们和离。阿爹原想亲自来接你回去,可惜朝政繁忙脱不得身,只能由我走这一趟。”   听到能够和离归家,林斓下意识露出一抹浅笑,林文一直仔细注意着她的神色,见此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从小要强倔强,怎么嫁了人反倒隐忍乖顺起来。即便这门婚事家里也有颇多考量,可再如何我们也不想委屈了你。你这般瞻前顾后,若不是郭嬷嬷自己灵醒,打听出许多事,你还要留在此地受多久的气,岂不是要让我们心疼死?”   林斓抽了抽鼻子,却不肯认下林文的话,小声嘀咕着反驳道:“便是郭嬷嬷不说,我的信也已经在路上了,再说我也不曾真吃了什么亏去。”   “病到起不来身还不叫吃亏?你那时能痊愈才当真是祖宗保佑,算你命大。”林文忍不住拔高了音调,见林斓低了头不再言语又不由放缓了声音:“你离家有千里之遥,你算算我赶来用了多久,若是等收着了你的信再来,怕是什么都迟了。幸而如今还不太晚,我已从刘家拿到了和离书,我们这几日便可启程。”   林斓轻轻应了一声,她盼这一日已经盼了许久,可她思量半晌还是扭着手指尽量镇定的问了一句:“婚事这就作罢,当真于阿爹和大哥仕途无碍吗?”   其实她更想问这样近乎于请显德帝收回旨意的行为会不会引得显德帝不喜,牵连家族。毕竟当初是宫里先露出口风,希望林谢等家能与新贵们婚配结亲,以后方能齐心戮力为国尽忠。她与刘家的亲事定下来后,显德帝还曾在群臣面前大家夸赞,命各家以此为榜样,莫要唯门第配终身论品行,结果她却这么快便要和离,若是有人有心,说她一声有损天家威严也不算无的放矢。   她确实多一眼都不想再见刘家人,可若是会连累父母兄长,她宁可不再回京,幽居在这出远离京城的田庄便好。   看着林斓难掩忐忑的模样,林文心中又是一痛,面上却只是温柔弹了弹她的额头,细心解释:“自然无事。便是你信不过我的本事,难道信不过阿爹吗?还是你觉着阿爹辅佐陛下多年,余荫还庇护不了一个你?你莫要胡思乱想,我离京前陛下还叮嘱我快些接你回来,他这一回要好生给你找个般配的夫婿。”   “当日你亲事波折不断,阿爹为你择一功勋之家婚配,本意是怕为你挑选的夫家卷入世家倾轧或二皇子等人的储位之争,连累你不得安宁。我们也是看错了刘家人品,错当刘家那个乃是忠厚有担当之人,误以为这一家机敏不足老实有余,才在几家武将中挑中了他们。原以为你已然低嫁,总能得婆家厚待,以后诸事遂心,却没想到事与愿违。既然他们不能善待于你,我们自然要带你回家,至于旁的,你都无需操心。”   “此事追根究底都是家里对不起你,大哥给你赔不是,你跟大哥回家,让阿爹阿娘还有我与二弟三弟好生照料弥补你,好吗?阿娘最近时常流泪,阿爹也每日长吁短叹,食不知味,我们都十分惦念你。”   与刘家的亲事能够定下,纵然有朝中局势的考量在内,可更多的却是为林斓终身打算。林文心知林斓聪慧,不是那等对朝政大局一无所知的深闺女子,此时便将家中打算一一道出,免得她多虑多思,反倒生了误会。   林斓点了点头,却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林文心中有些着急,她才越过矮几抱住了林文的手臂,喃喃道:“爹娘想我,难道大哥不想我?怕是大哥最想我,却脸皮太嫩口是心非,回去我还要问问二哥三哥,怎么也不来看我。”   没想到突然受了妹妹一句调笑,林文正要回敬她一句却觉出了手臂上的湿热之意,他心下一酸,许久才长叹一声,摸着林斓的发丝压低声音缓缓道:“你二哥南下结二叔一家上京不在家,你三哥也想来,只是我觉着他来了也只是冲动误事,便把他锁在了家里,他这会儿怕是等你等得脖子都长长了寸许。”   林斓想到三哥林斏急的抓耳挠腮的模样也不禁笑的眉眼弯弯,她默默抹了脸上的泪,微微抬起头拉着林文的袖子认真道:“大哥,当时阿爹阿娘还有你挑了四五个人家与我,是我自己取中了刘家,所以你们也不必自责。”   林文不认同的摇了摇头,却也不欲与林斓起争执,他只是拍了拍林斓瘦弱的脊背,轻笑一声:“这话你只留着同阿爹阿娘说就是了,阿娘已经许久不许阿爹回主屋歇息了。”   林斓听了果然着急,略整理了一番身上仪容便叫了人进来收拾箱笼行礼。   恰好再数三日便极宜出行,这日一早,林文便亲自扶着林斓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返回京城。自此除三两个留在庆平城转手产业的壮仆之外,这里便再没有林家人在。   林斓来的路上泰半时间病得昏沉,回去倒是有了精神看些风土人情。林文怜惜她之前所托非人,不愿多加拘束她,又怕她连日赶路会太过乏累,兄妹两个便在仆从护卫下走走停停,沿路赏风景品吃食,每每都是林斓买了稀罕东西回来,再邀林文一同赏鉴。   这日林斓又买了几份当地特产的枣糕兴冲冲捧着回来却不见林文的身影,她便忍不住蹙了眉,心中升起几许担忧来。   林文乃是林家这一支的长房长子,一向自律极严,若无要务每日里读书习武的时辰都有定数,这时辰他本该临窗习字,京中的公务又不会送到不破关来,又有何事能值得他改了多年的习性。   林斓正要去寻林文,不想才刚想出门林文便拿着封信走了进来,揉着额角唤她过去:“阿斓你来,这事也不必瞒你,如意,六殿下他刚过不破关就遇着了流寇,连平国公都失了音讯,这会儿杨将军已调拨人马去寻,恰在二百里外代陛下巡幸的二殿下也已赶了过去,我们怕是这几日都动不了身了。” 第32章 仗势欺人 幼时情分在,许你入宫做我二……   林斓只觉一颗心猛的被人攫住, 她面色一白,不知何时将枣糕落在了地上,松松系着的麻绳散开, 滚落一地残渣。   林文心思还放在手中的书信上, 蹙着眉摇了摇头:“这回可与先前那次做戏不同,瞧这批流寇的做派手段极肖前几年朝廷花大力气围剿的前朝余孽,当时说是残部北逃关外荒漠,如今趁多地更换守将驻军杀了个回马枪也未可知。”   平国公乃当世将才,也是排兵布阵的高手,当年曾为显德帝掠右翼大败前朝精锐于江野,能让他及麾下亲卫陷入困局的显然不是一般匪徒。   林文面色凝重, 食指下意识摸索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林斓一见他这个动作瞳孔便是一缩,晓得林文心中定是十分烦躁忧虑,贺芝与平国公所处情况也必定比他说的还要凶险积分。   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虎口, 顶着手上传来的锐利疼痛走到桌边坐下, 为自己和林文各斟了一杯茶, 强迫自己理清思绪:“大哥说的那次做戏, 可是如意在庆平城北面遇袭之事?当时我在刘家耳目闭塞, 只知道如意有惊无险,其他知之甚少, 这一次若是前朝余孽, 下手怕是比上回凶狠的多, 大哥觉着如意他们平安脱险的几率几何?都有哪位大人领兵救援?”   林文少时在祖父林老太爷身边教养,读了兵书学用沙盘演练时常与弟妹们解说, 因此此时听见林斓问起军政事务也丝毫不以为忤,端起茶润了润喉便与林斓分说起来:“六殿下前番遇刺只是定下的计谋,平国公与殿下奉陛下之命巡视边关为的乃是敲打几个降将, 殿下虽然受了皮肉伤,可是那毕竟是设好的套儿,又有平国公的人一直在旁护着,凡事都有分寸。”   “可这一回却完全脱离了我们的掌握,”林文面露忧色:“若是我估计的不错,前朝残兵当是从玉勒与王当二关之间的黄沙地潜了进来,避开了不破关的斥候及各岗哨的军士,直插到关内,不知用什么手段在应南一带劫了平国公和六殿下。若是他们当真得了手,六殿下应当会成为质子,性命暂且无尤”   六皇子贺芝年少无功,并非前朝的心腹大患,又出身高贵,于诸皇子中也是出了名的得圣宠,对前朝逆党来说着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人质。而平国公却是凶多吉少,毕竟他多智善谋,前朝多位大将皆命丧他手,逆党绝不会留着他,说不定一掳到人就要拿平国公血祭。   林文知道三弟林斏及妹妹林斓都与贺芝十分要好,他顿了片刻,到底还是牵起林斓的手,将她冰凉的双手拢在手心,压低声音哄道:“不过这都是最坏的打算。平国公与六殿下此次北行身边护卫的皆是精兵悍将,平国公带的都是随他南征北战的亲兵,六殿下那里也是陛下亲自挑出的近卫,个个以一当百,如今逆贼还没有伪诏发来,应是还不曾得手。”   林斓按住狂跳的心口,抖了抖唇想要微微笑一下回应林文的安慰,却发觉自己的嘴角已然僵住。她曾在显德帝的行军大帐里见过江山堪舆图,强逼着自己算也能估算出应南与不破关之间的脚程,逆军绝对是有备而来。   唇上血色褪尽,林斓抬眸定定看着林文,怀着最后一丝期盼问道:“大哥可知二殿下是从何处出发?身边护卫首领是哪位将军?”   二皇子贺清屏年后代天子巡幸亦有祭祀北方四季神明之意,身边按天子出行的规制配了一支护卫军,若是救援及时、统领得当,确是大有希望救下贺芝等人。   谁知林文这次却沉默许久,才在林斓渐渐慌乱的视线下叹了口气:“二殿下得到消息时人在怀野,身边的统领是谢娘娘的堂兄,谢家二房的人,怕是不太指望得上。”   林文话说的隐晦,林斓却是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平阳谢氏自前朝初年起就是江北第一大族,极重门户之分,显德帝登基后几次皇子血脉高低的流言都与谢家离不了关系。偏偏谢贵妃与贵妃所出二皇子贺清屏都不甚得显德帝欢心,贺清屏不止一回在世家之间抱怨贺芝等人不敬兄长不守礼法,从小到大没少找母族出身低微的兄弟们麻烦。   这么一个不知友悌为何物的东西再配上一个既无领军之才又无君子之德只知道一姓得失的狂妄之辈,指望他们真心援救贺芝等人,还不如指望上天有好生之德。   林斓手指攥的发白,说话的声音也越发轻了:“杨将军虽能征善战,可不破关守军不可轻调,西边常有滋扰,杨将军一时也抽不出多少人马来,不然就是杀头的罪名。”   “但杨将军派出去的必然个个都是精锐,又是一路疾行,阿斓你不必如此担忧,”发觉林斓的手掌没有一点回暖的意思,林文不由心疼的抚了抚她的脊背:“逆贼应当没有潜入多少人,当无大碍的。”   林斓下意识随着林文的话点了点头,踌躇许久还是拉了拉林文的衣角,恳求道:“大哥,既然这几日各处盘查不方便走动,咱们要不要派人去帮杨将军他们?这一回咱们俩一共有六十余位甲士,个个都上过沙场,何不派他们去杨将军麾下效力?若是你能帮了如意,也是全了我跟他一起长大的情分。”   说着,林斓惨白的面色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她从方才就一直在思量对策,虽说此举并不妥当,可她在此等境况下也想不出更周全的法子。   林斓一颗心都念着贺芝的安危,丝毫不曾察觉她说出这一番话后林文眼中的狐疑。林斓与贺芝之间的情分宫中与世家间无人不知,林斓也向来大方磊落,何时会拐着弯说话,自己想救人却要顶个兄长的名头在前?   林文略一思量没抓住心头跳起的那一点儿微妙之处,莫名有些不合时宜的吃味,摆摆手不肯答应:“这不行。如今不破关内外颇多隐患,若是只我一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女儿家又有大笔赀财,岂能少了甲士护卫。这世道见财起意的太多,可不是人人都会认江左林氏。”   “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甲士们留下来护卫你,我是打算亲走一次不破关。若是杨将军不弃,我愿随军亲去寻六殿下与平国公。”   林文性子稳重,不似三弟林斏那般爱捉弄人,不等林斓着急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林斓眼眶原本已经有些泛红,一喜之下猛然抬眸,带着一丝哭腔的嗓音显得格外柔弱:“当真?大哥的兵法是祖父父亲亲授,祖父不止一回夸过你青出于蓝,想必有大哥在,如意他们定然无碍。谢谢大哥。”   林斓破涕为笑,林文心里却突然有些泛酸,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妹妹为了旁人为自己道谢,温润如玉的林家大郎当真是用尽了自己的君子之德才没在林斓心中稍安的时候幽幽顶上一句“如今竟忽而不甚想救”。   是夜,林文安顿好林斓及一众丫头婆子后只带了六骑便奔赴不破关,林斓则带着人住进了林相故交家留下的一处乡间坞堡,林文留下的五十余位甲士和一众家仆个个打起精神,唯恐这多事之秋里有宵小趁乱行不轨之事。   九十余人日夜轮换了三日,还没等来大公子林文的书信,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六百里加急送奏章回去宣称要亲去营救弟弟贺芝的二皇子贺清屏,宝冠轻裘来到坞堡前,意态风流的请见林斓一面。   林斓听到丫头通禀时手上一用力直接削坏了一颗佛珠,慌得阿玉急忙捧起她的手查看伤势,林斓自己却只是胡乱吮了下食指上的伤口,便异常平静的命人请贺清屏进来说话,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瞧出林斓已经怒到极致。   贺清屏来的极快。   林斓才刚包扎好伤口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他就带着两个侍从到了花厅,拿捏着世家子弟间最受推崇的姿态品茗问香,做足了腔调。   甚至一面醉心于茶之苦韵,他一面还能分出心神来端详林斓,一眼便瞧见了她手上的裹布,惊诧而不是体贴的问道:“阿斓怎的受了伤?可是哪个丫头伺候的不经心?若是此处少了合心意的,母妃还赏了我几个懂事灵巧的,你若不嫌弃我便让人带来。”   林斓心中嗤笑一声,没接贺清屏的话,轻轻抿了口茶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六殿下遇险,二殿下手足情深特去搭救,不知二殿下转而到此可是有何公干?”   若非大家已不是垂髫小儿,要重天家威严,林斓真想一口啐在贺清屏脸上,骂他卑鄙无耻,虚伪至极,枉读圣贤书。   贺清屏嘴角微微下撇,却又很快撑住了面上的和煦笑意,爽朗答道:“阿斓先前同我生了误会,偏偏穆安侯府有眼不识金镶玉,耽误了你。不久前得知你将归家,我便想着顺路探望一回,也是全了幼年相识的情分。”   林斓一直与贺芝玩在一处,同贺清屏之间若说儿时情分,也只有拉着伴读打架,和谢家想要保媒硬娶的“情分”了。   突然想起贺清屏当日曾气急败坏大骂出声,说是等她跟姓刘的下等庶民过不下去了还等容她做个侧妃,林斓不禁眯起眼瞄了瞄贺清屏今日格外贵重的装扮,将茶盅重重搁在了桌上。 第33章 高门的品格 世家、门第、姓氏,他们眼……   上好瓷器骤然相击的声响惊得贺清屏心头一颤, 一不小心便将手中的茶洒了几滴在衣襟上,泅湿了茜红色的锦缎。   贺清屏脸色立青。他性子肖母,同谢贵妃一样极为喜洁, 容忍不得半分腌脏之物, 身上衣衫有一丝不整都不肯穿,又哪里能忍受沾了茶水污渍的袍子。   林斓还未开口,贺清屏已经站起身来,咬着牙行礼:“我不慎污了衣裳,还请阿斓指一人带我去更衣暂避之处。”   他天生耐不得脏,谢贵妃觉着这也是世家的高贵品格一向纵容,是以贺清屏出行时随侍的宫人总会多备几套更换的衣衫。这会儿听见贺清屏的话, 他身后侍立的宫人便后退着准备出门。   林斓却冷冷嗤笑一声,将人拦下了:“慢着,二殿下不必劳动宫人白跑一趟, 我这里庙小简陋, 不曾备下能招呼天潢贵胄的静室, 还请二殿下回吧, 等回了您自个儿的地界, 你换上十套八套都便宜。”   这话说的着实不客气,贺清屏身边跟着的两个宫人鹌鹑似的缩了身子不敢出声, 贺清屏本人怔了一瞬后不禁大怒, 面色阴沉的盯着林斓看了一会儿, 伸手重重拍了案几。   “林斓!我一向对你多有容让,安华跟老三他们叫上陈家人堵你们, 是我据实禀告父皇,才能惩戒他二人,你对我多次出言不逊, 我亦从未与你多加计较。今日我好意前来,你竟奚落嘲笑于我,便是你不念旧日情谊,我让人在庆平城内帮衬于你,你便是这样回报与我?”   贺清屏将庆平之事说的言之凿凿,倒着实让林斓一时短了气势,拿捏不准真假只能瞟一眼大哥林文留下的侍从,见他隐晦的摆了摆手便明白这厮又在睁眼说瞎话。   林斓这回直接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您是天家子孙贵不可言,原不该让您站着,不过您自己乐意,我们也不好强求。小女子愚钝,不知殿下遣何人于何时到了庆平,又帮了我何事?最近庆平那边儿犯了煞,总有人恬不知耻冒领功劳,殿下与我说个清楚,也免得旁人占了你的功劳不是?”   当初林斓年少气盛,又时常进出宫廷,与陈皇后所出的一子一女因脾性不投闹过不知多少回,大家本是各凭本事,偏贺清屏打小就是个告状精,一闻着味儿就想拿她做幌子折腾安华和贺朱姐弟,还贪得无厌想来她跟前卖好,让人腻味至极。   他突然拿庆平城说是,林斓还当大哥林文之前提过的那位在庆平城里帮着压下流言的义士是贺清屏说下,却没想到此人本性难移又想做一出无本买卖。   贺清屏差点没让林斓气死,他咬着牙拿手指摇摇点了林斓几回,装出来的谦和温雅丢了个一干二净:“此一时彼一时,你这般孤高自傲,怕是忘了如今已是显德四年!”   他当然还不曾派人去庆平,可林斓嫁人不到一载就闹到和离的地步,庆平一带怎会没有风言风语,他纳她之前当然会让人去敲打一二,免得传到京中成为笑柄。   再者林斓显德三年出嫁,如今和离待归,在世人眼中她的身价自然比不得当年云英未嫁时风光高贵,再端着当年的谱儿挑三拣四岂不可笑,贺清屏也正是此意。   彼时他和母妃以正妃之尊位求娶林斓而不得,如今他能专程探望许林斓一侧妃位都是看在林相一门父子四杰的份上。不然就凭林斓一素行粗鄙的二嫁之妇,岂配为天家妇。   听到如此羞辱人的话花厅里伺候的家仆都忍不住变了脸色,有那胆大的直接对贺清屏怒目而视,林斓却仿佛听不出贺清屏的言下之意一般,态度温和的点了点头。   “显德三年事儿多了些,确是忘了如今已过了年了,”林斓笑得贺清屏头皮发麻,果然下一句俏脸一沉就转了话风:“至于我之为人,不劳你贺清屏费心。你只管等着回去京里,跟陛下解释你如何在如意下落不明前朝余孽为祸之际来跟我一个妇人磨牙喝茶便是了!不知奉先殿的砖让不让丧天良没伦理之辈跪!”   虽说从一开始就晓得贺清屏根本就没把贺芝放在心上,甚至极有可能盼着贺芝落在逆贼手中,林斓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气红了眼。   家事国事一概不顾,满脑子只有自己那一点得失计较,如此狠心凉薄人品低劣且还志大才疏,这样的人也敢肖想染指皇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是在几年前,林斓定要不顾上下尊卑立刻唤人拿棍子将他撵出去。   好在她不撵贺清屏也气得抬脚就要走,身旁的宫人想劝还挨了他一脚。这会儿贺清屏满脑子都是林斓桀骜不驯的模样,隐隐还有点对她去显德帝身边搬弄是非的惧怕,哪里还顾得上谢家舅舅的叮嘱。   贺朱有母族的支持又如何,聘娶陈氏的女儿又如何,他身后有谢氏倾族相助,并不比贺朱差什么,何必要受林斓这个恶妇的气!   贺清屏甩袖离去,坞堡碉楼上的守卫亲眼见着他带人去了与贺芝出事之地相反的方向,急忙派人进来报与林斓知道。   林斓即便早有准备,闻言神色依旧难免黯淡了一瞬,她强忍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都到如今这等情势了,贺清屏还是不愿纡尊降贵亲自去救自己母族寒微的弟弟,甚至都不觉得这会引来陛下震怒,谢氏竟然也还愿辅佐这么一个东西,世家、门第、姓氏,他们眼前除了这些又剩了些什么?北地二陈已灭其一,竟还如此执迷不悟。”   这样的话林斓也没指望左右会有人接话,她深深叹了口气,静下心后只得学母亲罗夫人,虔心祈求神佛以获片刻安慰。至少大哥林文还不曾传信回来,眼下境况杳无音讯也能算是好消息了。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这日林斓午睡醒来,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仔细问过坞堡各处的守卫却无人发觉异常,林斓便只当自己忧思过度乱了心智,特意拿了卷佛经来观摩一二。   可一向总能带来片刻出世忘我之心的经卷也忽而失了效用,随着夜幕低垂,林斓心中焦虑更甚,这无端的慌乱甚至令她有些坐立难安,不得不在花园中来回漫步以清心正神。林嬷嬷见她如此神思不属也不由悬了心,问过林斓后秉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亲自出去吩咐众人行事务必小心稳妥。   众甲士纷纷应诺,当晚巡夜时果然加倍小心,才能在夜半星光微弱之际察觉到有一伙身份不明之人想要趁夜色悄无声息的靠近。   淡淡月华照亮了几柄利器,守夜的甲士一个激灵直接点燃了角楼上的狼粪堆,反手便擂响了召集人手的铜锣。一时坞堡东侧狼烟冲天而起,整个庄园都在连天锣鼓声中惊醒。   林斓原就睡的极不踏实,锣声一响她便直接惊坐而起,披衣裳起身时还不忘一把抽出枕下压着的匕首握在手中。   外头的消息也很快传了进来,林文留下的甲士头领一面率众人搭弓御敌,一面还不忘分出一部精兵护住林斓所在的院子前后,护佑她的安危,万一情况有变还可以立即护着她撤回城中。   已然换了一身男子装束的林斓问清来犯之人大体数目后却平静的拒绝了这一安排。   见来报信的人还有话说,林斓干脆抬手示意他不必开口,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眼神环视左右:“兵寡而不分,若分一部精锐守在这方寸之地,碉楼还余多少御敌之人?如今敌我相当,我等有高墙可守,背后有城郭襄助,有何惧哉?林氏从无弃下溃逃之辈,我虽内帷之人亦不敢令祖辈蒙羞。”   说罢,林斓为防林文留下的人手擅作主张分心看顾于她,干脆领着人来到坞堡墙下,各自寻掩藏之处守好,又让人上碉楼传讯,道是她愿与诸人共进退,只要坞堡不破,她便安全无尤。   众甲士原本因此番护卫的是位年轻世家贵女而颇有几分束手束脚,唯恐稍有差池辜负了家主希望,因而哪怕心知局面占优也要留下后路以防万一,却没想到林斓脾性竟与林家几位公子如出一辙,为首的二人登时松了口气,终于能将全副心神都用来对付外头的贼寇。   这批甲士从前都是林相的护卫,多次护林相上阵厮杀,隔着四十余米与来人一交手就明白这一批是些硬茬子,一轮箭雨过去竟然没能留下几具尸首,不必人多吩咐便提起了十万分的小心,慎重以待,几轮下来终于逼得他们掉转马头,似乎想弃坞堡而去。   众人精神一振,手上箭支更密,却还是让打头的几人渐渐脱出了坞堡射程,追之莫及。两位首领跌足长叹,却不想忽有黑羽利箭从侧方来,一箭将跑在最前头的匪徒射下马去,众人口中的叹息陡然转为惊愕之声。   林斓身在墙下瞧不见外头情景,突然听见诸人哗然之声不免心中担忧,她正想举着牛皮小圆盾从掩身之地出来一问究竟,便听的墙外大冉军中号角响起。 第34章 挑拨是非 马叔叔真是老当益壮。   牛角号声悠长而凌厉, 刺破无边黑夜,林斓自回到父亲身边后多少次于梦中被这出阵曲遥遥唤醒,不由立即喜上眉梢。   她克制着内心的雀跃, 谨慎小心的登上碉楼与众甲士一齐向外眺望, 果然见上百骑从两侧呼啸而来,将匪徒残部团团围住制伏,一旁的空地上似乎还横七竖八倒了不少尸体,尸身上黑羽箭尾寒光凛凛。   林斓眯了眯眼,单凭火把油灯的光芒却着实分辨不清这百余骑人马的装扮,只能勉强认出他们行军布阵确实是大冉精锐部队的手法。不过略作思索,林斓便从一旁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木柴点燃高举, 左三右四上下晃了几圈,打了个大冉军中密语。   几息功夫后,下头忽而亮起一点火光, 片刻后聚成一团灼目火光, 由人举着回了个事毕的讯号, 然后那百余骑便上马拨转马头, 向林斓所在的坞堡而来。   林斓见状立即吩咐众甲士拉弓戒备, 自己也与他们一起不错眼的盯着下方的动静。好在那些人一直缓缓前行,长弓已然背回身后, 刀剑等兵器也都尖端向下仅作防御, 瞧着确实没有敌意。   离坞堡大门还有二十余米时来人便纷纷勒马, 单余一骑越众而出,直走到坞堡大门下才仰头报上名号:“在下平国公麾下参将虞丑, 与弟兄们追流寇至此,不知主人家能否行个方便,容弟兄们借宿一晚。贵主人忠君报国, 日后请功薄上必有性命。”   少年其声朗朗,劲瘦挺拔的身躯浸着血火之气端坐马上,即便一张逸丽无双的面孔叫黑灰抹得惨不忍睹,林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墙下之人正是失踪多日搅得她心无宁日的贺芝。   她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咬破了唇才能唤回几许神智,仔细思索贺芝的话中是否藏有什么玄机,而贺芝在适应了大门周围的耀眼火光后也终于看清了一身男儿戎装的林斓,仿佛迷途之人历尽艰辛寻到归处一般狂喜大笑出声:“阿斓!阿斓!”   林斓忍了许久的泪应声而落,她哽咽着骂了一声“王八蛋贺如意”,便背过身抹着泪吩咐众人熄了狼烟开门。   几个心腹甲士也曾听过当朝六皇子的名讳,闻言立即恍然大悟,立刻招呼人转动大门机关。   门外贺芝话都没喊完就发觉林斓不见了踪影,不由大急,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追问,身后就有一魁梧大汉大咧咧策马几步跑到他身边,重重一掌拍到他背上,打得他闷咳起来。   “奶奶个熊!你小子不行啊,连自己人在哪儿都知不道!害得弟兄们白白戒备半天,一会儿自罚三大碗!”   林斓本已打算回去院子里躲着,把贺芝留给管家等人招待便好,一听这洪钟似的熟悉大嗓门却只能无奈停步,亲自带着人去门内等着。   毕竟以平国公马不平的脾气,要是她这个“老友”之女不肯盛情款待他这位跟自己父亲同生共死过的“亲叔叔”,怕是回京后林家上上下下从老太爷到院子里养的锦鲤都能让他念上三百遍。   不过鉴于平国公与贺芝二人都是历险归来,即使林斓心里不住腹诽老小孩、烦人精,坞堡大门敞开的时候她依然掩饰不住面上发自心扉的灿烂笑容,惊得两三年没从林家人身上得着一个好脸色的平国公险些坠了马。   平国公正了正身子保住了名声,下一刻急忙动作潇洒的下马紧走几步扶起了欲行子侄之礼的林斓,咂了咂嘴:“阿斓,嘿,要不是六小子我都忘了你的大名了闺女,今儿你这坞堡守得不错,走走,带叔叔和你兄弟去喝一杯暖暖身。”   林斓眼皮一抽,还是温柔的应了声是,吩咐管事将二人麾下的兵士都请下去梳洗吃喝,又亲自领着平国公与贺芝两个往正厅去,阿玉在前提灯,阿月则飞奔去厨房传话。   平国公步子迈得大,日日在大营里跟军汉们操练也不觉得,等他回过神来想起身边的人是老友家娇滴滴的闺女时早就穿了大半个院子,他不由尴尬的摸了摸胡子,正想安慰林斓几句,才发觉夫人女儿口中“娇美若春池柳”的侄女走得怡然自得面色红润,并无半分狼狈。   他咂了咂舌,又见往来伺候的丫头们也都是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的模样,终于在长辈的慈爱之心外又对林斓生出了几分纯然的欣赏,情不自禁对另一侧的贺芝瞟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弱鸡崽子”。   贺芝这会儿满心都是重见林斓的喜悦和自己一身烟熏泥灰血污汗臭的懊丧,一会儿恨不能林斓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会儿又恨不能林斓根本看不见自己,正矛盾纠结得无以复加,突然就挨了平国公一声嫌弃,整个人都懵了一瞬,一声“老匹夫”都到了嘴边又险险咽了回去,梗得翻了个白眼。   林斓不知这两人闹得是哪一出,却从平国公的神色语气里觉出了他对贺芝的欣赏与爱护,忍不住别过脸微微一笑。   一向最难缠的林家侄女给了自己大笑脸,一直上蹿下跳的臭小子挨了骂不还嘴,平国公这会儿心里真是比刚才亲斩了敌首还美。可惜还没美多久,他刚迈进正厅就看见有两拨丫头各自捧着面盆铜壶澡豆等物躬身等候。   平国公电光火石之间就回忆起了他与林相带兵归营时也是摆出同样阵势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嫂子罗夫人,宽阔壮硕的肩背一缩,气势立即就短了一截,幸而他还记得今儿面前的是林斓这个晚辈,才撑住了身为长辈的体面,黑着脸净了头脸和双手。   等他们二人都勉强洗出了个人样子,林斓才端起一碗热热的暖胃汤水,笑眯眯开口:“之前听说马叔叔与六殿下遇险,我心中一直担忧不已,如今你们平安归来实在开怀,我先敬大家。”   平国公看着手边热气腾腾的汤水直接皱了脸,心里默默数过自己离那个捧着酒瓮的丫头还隔了三碗汤的距离,也只得苦中作乐想着侄女总比嫂夫人宽宏,不情不愿的端起碗一饮而尽。   他为了早日喝到那闻着就醇厚的佳酿闷头喝汤,一旁的贺芝抿了抿唇,趁平国公不注意小心翼翼的看了林斓一眼,尽量镇定自若的说道:“其实也算不得凶险。马叔察觉了那些逆匪的埋伏,我们当时是将计就计,让守军和各地误以为我们下落不明也是怕打草惊蛇。那群人确实有些本事,直到今夜剿灭了这一波余孽,才算是基本清理干净了。”   其实他们原可以在逆匪与坞堡守卫交手之前就将人围住,不过平国公远远看着觉得坞堡主人调度十分得当又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他们大可以等一步再出手更加便宜,才多等了那一会儿。   只没想到坞堡里竟然是他的阿斓。   贺芝又自以为隐蔽的偷偷看了林斓一眼,只觉荧荧烛火下他一直一直记在心中的女子已绽放风华,光彩炫目,确是万中无一,令人衷情又令人敬佩。   林斓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贺芝的殷殷眼神,只能借着汤碗遮掩面上的热意,故意避开贺芝的目光看向平国公,含笑问道:“方才听说外头有人箭法精妙连发连中,不知是哪位俊杰?”   平国公被汤噎了一下,似乎丝毫没注意到两位小辈之间的微妙,顺了口气才满不在乎的回道:“也就是你叔叔我年纪大了夜里瞧不清楚,不然哪里轮得到年轻人逞威风?这才到哪儿呢,就敢称精妙。”   说完,平国公终于抿上了他心心念念的好酒,然而他先前吃的汤分量太足了些,他没喝几口就只能无奈放下酒盅,恰好一阵倦意上涌,干脆扯着贺芝的肩膀一起去刚收拾出来的院子的歇息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修整一新的平国公与贺芝一行就急行军离了坞堡。他们掩去行踪诱敌数日,如今大功告成自然要回去处理妥当后续之事,京中显德帝也等着他们亲述经过。而林斓这一回只派了管事相送,自己则睡到日上三竿,没精打采的过了一整日,直到兄长林文赶了回来才好些。   京中显德帝也很快收到了飞鸽传书,得到了贺芝与平国公皆安然无恙的消息,连日阴云密布的赏心殿里这才雨过天晴。   显德帝阅完飞报连声道好,圣心大悦之后也有了心情去御花园稍作歇息的心情,顺便偶然遇上了近一年正可心的孙美人。   孙美人年方二八,年前才养下了九皇子贺偲,娇媚又丰韵,在显德帝身边颇有脸面,也十分敢开口,见显德帝心情舒畅便娇笑问道:“陛下总算不黑着脸了,可见总算是有了好消息。”   显德帝闻言更为开怀,颔首笑道:“正是。如意和平国公那老马都全手全脚的回来了,没给老子丢人。过些时候斓丫头也能回到文若身边,到时候文若也不会再对着我横眉竖眼的,大善。”   孙美人入宫时日尚浅,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斓丫头指的该是林相之女,请旨和离归家的那个,不由眼波微动,掩唇一笑:“陛下最是宽宏悯下,林家姑娘的亲事还是您亲自赐下的呢,他们家说恼就恼,说和离便要和离,若不是陛下您宽厚,恼了他们也是寻常。” 第35章 明君的准则 不想受宠成全你   孙美人能在一众新送入宫中的二八佳人中脱颖而出, 第一个晋为美人,靠的自然不只是矫颜媚骨,那揣摩君心体贴小意的本领自然也是一等一的。   林相是第一位投到显德帝军中的世家子弟, 多谋善战, 可以说为显德帝荡平九州立下了不世之功。按理说这样的人物根本不是孙美人这样新承恩泽的小妃妾该议论的,可是她入宫这一年已隐约察觉出了显德帝对一些老臣的不满,便自以为聪明的忖度着显德帝是怕这些人功高震主,起了良弓藏的心思。   譬如同样军功赫赫的庆国公就不知道被显德帝大骂了多少次,那还是封了国公的,林家只封了个一等侯,行事又一向狂傲, 旁支的小儿都敢在宫禁之内对她养育的九皇子不恭敬,孙美人灵机一动便干脆不动声色的挑了一句,又笑意盈盈的为显德帝剥橘子吃, 仿佛方才那一句不过是随口闲谈。   显德帝这一回却没有将视线落在美人如玉的纤纤十指上, 而是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孙美人一会儿, 看得她面皮微僵脸颊上血色渐褪, 才喜怒难辨的开口:“莫要胡言乱语。你生九小子伤了身体, 说话难免莽撞,回头让皇后给你召太医进来好好瞧瞧。”   说完显德帝也不理花容失色的孙美人, 意兴阑珊的起身就打算背着手回赏心殿去。孙美人顶着料峭春寒等了大半晌却等来一个显德帝拂袖而去的结局如何甘心, 可御前伺候的太监们将路拦的严严实实, 她也只能梨花带雨的哭了几声,扶着侍女一步一挪, 盼着显德帝能突然回心转意。   孙美人嗓音婉转绵绵酥入骨,素日里小调唱得好,哭起来也颇有动人之处, 显德帝今日听来却觉得额角青筋暴跳,步子迈得更大,几乎是一溜烟逃出了御花园。   等回了赏心殿,显德帝才重重的吐了口气,捶得炕桌哐当作响,黑着脸烦躁怒骂道:“混账东西!天天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养着惯着,竟然还学着挑拨离间!要不是九小子还小,老子非把她废进冷宫里!”   御前大太监张明明也是在显德帝身边服侍了十余年的老人,见他一脸厌烦也没让其他人上来讨嫌,自己跪在地上一边给显德帝脱龙靴,一边垂着眼睛接话:“孙娘娘年纪小,自然不懂得陛下跟林相这出生入死的情分。”   这后宫里的娘娘年纪小,便总是觉得自己美貌无双,合该恃貌行凶,一时受宠得了众人奉承便以为自己能一世受宠,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明明跟孙美人无恩亦无仇,或者说他与后宫的娘娘们都没什么怨仇,可林相却是与他有大恩的,只能怪孙美人自个儿不开眼。   果然一提情分,显德帝面上怒意更甚,直接破口大骂:“奶奶个熊!文若跟我岂止是出生入死!那是比亲兄弟还亲!一个老子得了天下后送进来的玩意,也配说老子的兄弟?九小子跟着她能得着好?别跟老大老二似的长成个缺心眼!干脆送……”   显德帝一时嘴快,醒过神来后不由一顿,左右看了看忍不住轻轻给了张明明一脚,佯装恼怒道:“你这老货,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呢?”   张明明正专心脱着龙靴,挨了这挠痒似的一脚倒当真抬起脸大大方方笑了一下,很有些无奈的劝道:“陛下,虞娘娘说了她身子不适,怕是一个月不能侍奉您,这才过了一半儿不到呢。”   陈皇后与几位妃位上的娘娘膝下的皇子年纪都大了,这几年明里暗里争得越来越凶,显德帝已不愿再给她们小皇子养。况且显德帝心在谁那儿这宫里的老人哪个不知,那句没说完的吩咐张明明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可虞美人为着六皇子遇险谢贵妃等人落井下石那些破事儿关了宫门,说是一个月就绝对不会早一日让显德帝摸进宫门里去,想也是白搭。   显德帝叫张明明说得老脸一红,沉默半晌还是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一个两个都让我惯坏了,我竟然再管不了了。要是太后在便好了,自然有她替我管教。”   张明明眯着眼附和一声,心里却觉着那可未必。毕竟太后娘娘生前可是位奇女子,彪悍无比。前脚跟儿媳妇笑着谈起自己当年梦见好大一条黑狗才生了狗儿这么个好儿子,后脚听说别人家统帅都有祥瑞征兆,扭头就能翻口说自己当年得麒麟入梦才怀得胎,贺麒就是天生的贵命。   兆头好不说,还能无师自通合上显德帝给自己改的威风名字,太后说得极为认真,陈皇后当年面皮薄说不太出口还让太后数落了几回,说她这都不行怎么做贺家的媳妇,弄得人哭笑不得。不过显然太后娘娘心里的好媳妇少不得要胆大心细脸皮厚。   张明明装起了木塑,显德帝不免更觉气闷,随手翻起一本上奏的折子偏又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棒槌被人挑唆着踩林相父子大不敬表忠心的,气得他暴跳如雷,蒲扇似的大手按到折子上又松开,忍了忍拿起笔毫不犹豫在折子上画了个大大的叉,狗屁不通四个字更是写得铁画银钩,极有气势。   “格老子的!老子现在为了当个明君连这种鸟气都要受!真想直接撕了这些糟心玩意喂狗!”   显德帝忍无可忍,咆哮一声后赤着脚在殿内走了几圈才勉强冷静下来,连连冷笑:“老子对自己的弟兄另眼相待怎么了?亲事不般配怎么就不能作罢?难道文若接个女儿回来,老子就不是明君了?那些王八羔子就敢来造老子的反了?本来文若就是为我分忧,垃圾东西配不上好好的斓丫头就该让他滚,收回赐婚才说明老子是明君呢!谁再啰嗦个没完就给老子滚回家去。”   显德帝在赏心殿里说的气话由张明明把着自然传不到外头去,不过御花园里那一出却不是什么密事,孙美人才回去没多久后宫上下便传遍了,熟悉显德帝脾性的也就都明白了圣心。   坤仪宫里,陈皇后刚见完儿子三皇子贺朱和女儿安华公主,听着这个消息不过对身边的掌事姑姑慧明轻蔑的撇了撇嘴:“寒门庶姓真是眼皮子浅没见识,也不掂掂看自己有几斤几两,什么话都敢张口,这也就是陛下修身养性了。”   慧明自梳跟在陈皇后身边已近二十载,自是明白陈皇后心中有多厌恶鄙薄那些出身低微的妃妾,为陈皇后添过茶后态度恭敬的问道:“娘娘可要派人去教导孙美人规矩?”   陈皇后挑了挑眉,显然对此有几分意动,不过片刻之后还是勾着唇角摇了摇头:“教导什么?陛下不是就爱粗鲁肤浅无才无德的吗?那就让陛下好好瞧瞧她们的德行,配不配侍奉宫中。”   一声“她们”慧明便晓得这症结还是蒹葭宫虞美人那边。算起来这已经是近二十年的症结,即使是慧明也不敢多言。   陈皇后也不需人接话,她原本还算愉悦的心境已然叫一些不慎勾起的琐事毁得七零八落,怒意丛生。   “蒹葭宫那头还拿捏着不让陛下过去?当真是个祸害!哪个皇子不为陛下分忧?偏她生的金贵一些不成?陛下也纵着她!”   想起显德帝十几年如一日对虞美人近乎一意孤行的偏宠,陈皇后便觉得心头火起,一把扫落茶盏后也只能骂几句才失宠的孙美人出气:“孙氏愚蠢!连虞氏半分心机手腕都没有就敢出来作耗,她要也能成个妖姬,本宫还能高看她几分。”   当日下午坤仪宫里就传出了陈皇后身子不适的消息,太医们轮流问诊,失了圣宠的孙美人自然再排不上号,只能在自己宫里苦等病愈的一日,陈皇后的母亲安国夫人则赶在日落前坐车入宫,陪伴长女。   这样随时入宫探望的隆恩只有陈皇后母族的女眷才有,朝野之中不知多少人因此盛赞显德帝对后族的看重及对陈国老一支的知恩图报,只有林相之妻罗夫人听说此事后看法独树一帜,看着安静用饭的林相爷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林相头皮立时一麻,下意识又调了下坐姿,瞧着更规矩,也显得更可怜了几分,旁边两人的次子林斐吓得头都不敢再抬,心里一边暗骂三弟犯口舌,一边尽量不失风雅的往嘴里拚命塞饭,唯恐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不过该来的躲不过。罗夫人的视线在林相父子三人身上刀子一般刮了一遍,最终定定看住了林相,缓缓开口:“幼时听人说宫门一入深似海,文若你也这么说,然后你瞧,安国夫人想什么时候瞧皇后娘娘都能去,其他几位娘娘也能每旬见一回父母亲人。倒是我的阿斓,离开家已近一载。”   林相硬着头皮默默放下碗筷,也不用儿子们出去,直接垂头认了错:“是我的错,我算错了人心误判了局面,误了阿斓,对不住女儿,我再也不会偷偷把铺盖搬回去,一切任凭夫人处置。” 第36章 男儿的担当 贺芝面容沉静的跪在了赏心……   林相垂着头一付任人宰割绝不还手的样子, 罗夫人却又伸手执箸挑了块笋干细嚼,微微上挑的凤眼似笑非笑打量着林相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罗夫人不开口,林相心中更是忐忑, 已然开始担忧是自己午后趁着偷偷搬铺盖回屋的功夫悄悄探问女儿归期的事儿叫人报给了妻子知道, 在坦白未必从宽发落,嘴硬必定打死无尤的煎熬中挣扎不已。   半晌无人说话,林相横了横心,还是带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抬头可怜巴巴看了罗夫人一眼,赔笑道:“夫人,娘子,总要让为夫戴罪立功, 以后才好让阿斓再不受人欺负。”   罗夫人闻言嫣然一笑,江东第一美人的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她慢条斯理微微颔首, 眸光一转看向两个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儿子:“我与你们父亲有话要说, 你们俩留在这儿做什么?还要把碗碟都吃了不成?”   因为没能跟大哥林文一起去接小妹林斓回京, 林斐和林斏这些日子在母亲罗夫人眼中除了吃和睡并无半点用处, 挨这两句都是轻的, 加上他们心里也对自己当初居然点了头认可姓刘的那王八做妹夫耿耿于怀,心甘情愿认了骂就麻利的撩袍子滚了出去。   林斐林斏一走, 左右伺候的人只需罗夫人一个眼神便鱼贯而出, 再等屋门一关, 林相的身子立刻又矮了半截,厚着一张老脸如何凑到罗夫人身边百般讨好则不足为外人道哉。   只说林斏正庆幸有父亲在前头顶着他才能堪堪逃过一劫, 准备与二哥林斐分开后再去库房里挑块上好的石料给妹妹刻章子玩儿,衣襟就被人从后面揪住了。   林斏脖子上一紧,僵着脖子转过脸去, 就见林斐对着他露出一个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浅笑。大哥林文若是如此笑,林斐林斏必有一个要倒霉,而林斐如此笑,林斏十之八九躲不过一顿皮肉之苦。   林斏低头看一眼自己苦练一年的小身板,再看一眼林斐愈发高大健壮的身躯,心中悲号一句苍天不公,面上却只能露出一副含冤受屈的模样妄图感化林斐:“二哥,阿斓和六殿下都不在京里,我也没人可以带坏啊,你可别听外头人胡说啊。”   一面说,林斏一面还不忘拼命给旁边的侍从使眼色,眼角跟抽筋了似的,就盼着二叔二婶或者随便哪个兄弟能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林斐看得难受,干脆长臂一伸勒住林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拎回了自己院子,院门一栓来了个关门打狗。   随手操起每日习武用的军棍,林斐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你说要是让娘知道你吃里扒外,知道那贺如意对阿斓图谋不轨还帮他遮拦,娘会让爹打断你几条狗腿?”   林斏论文比不过大哥林文,论武被林斐从小打到大,一见棍子先倒抽一口冷气,再一听清林斐的话整个人顿时怂成一坨,头都不敢抬。若是早知道是这事儿走漏了风声,他哪里还敢让侍从去找人,找来人跟二哥一起打他可如何是好。   林斐一见林斏这敢做不敢当的模样就沉了脸,重重将棍子往地上一杵,他抬手指了指石桌上摆着的三厚摞书本,呲了呲牙:“站着去。”   林斏这会儿唯恐林斐去长辈面前告状,乖巧的不得了,林斐说东不敢往西,立刻小跑过去顶着书站到了墙角处面壁思过。   不用看着林斏那张脸,林斐心里的无名邪火消了不少,他磨了磨牙,实在不知三弟这缺心眼的毛病究竟是从何处染上的不治之症。   “阿斓是女儿家,又才受了人欺负,你作为兄长竟然不知呵护疼惜,反倒纵着外人打她主意?你是不是不愿意阿斓家来,容不下她?你可知这家里能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都不会少了阿斓的地方。祖父可是当着阖家的面说过,不能庇护姊妹的,就不配做林家的子孙。”   林斐说别的都可,横竖林斏从小顽皮三五日就要受一次罚,听着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然而他一提林斓林斏那惫懒性子也急了眼。   “二哥你别冤枉好人!我怎么会容不下阿斓?我疼她还来不及!谁要是敢对阿斓出言不逊瞧我不锤烂他的王八壳!”   林斏头上还顶着厚厚一摞书,随着他侧首怒瞪林斐的动作颤颤巍巍晃动不已,林斐看着他委屈气愤的样子轻轻冷笑了一声,至少得了罗夫人七分真传。   “你觉得我冤枉了你?那你怎么就敢私下答应贺如意那厮,还把阿斓那许多事情告诉他?他禀过陛下和宫里的娘娘吗?你能代爹娘为阿斓主持终身吗?贺如意才多大?黄口小儿罢了,他若是撩拨了阿斓又半途而废,你拿什么赔阿斓的清白明声?他若是觉着你身为兄长轻看阿斓,也心生轻薄之意又如何?你连身边人的嘴都管不住,今儿让我得着了消息,明儿若是被有心人得知闹起满城风雨你拿什么护住阿斓?”   林斐面色冷如寒冰,忍了又忍才没直接操起棍子打得林斏哭爹喊娘,敲断他一双狗腿。林斏被骂得缩了脖子,蔫头耷脑面了会儿壁到底不愿在兄长的淫威下放下与贺芝的兄弟情谊,嗫嚅着还了嘴。   “二哥你也不能因噎废食,我们当然都疼阿斓,可再多一个人疼她也好呀。贺芝年纪小怎么了,有志不在年高,他从小多黏着阿斓你又不是不知,当初阿斓要成亲他就不对劲。再说贺芝是跟我发了毒誓的,陛下娘娘那里他会去求,保证一点儿不会让阿斓难做,就给他一次机会又何妨。要是阿斓不欢喜他,不理会他也就是了。”   林斏也知道自己从小就不是个聪明出息的,一向在家也都是听父母兄长们吩咐,有时候还会听妹妹林斓的话,外头说起林相家的三公子都只知他最会打人群殴,还得了个常胜将军的诨号。   可之前父兄想了那么多道理觉得可以让妹妹一生顺遂无忧的人家内里糟烂无比,林斏心里对林斓的事情就多了一分坚持,他觉着自己这一回没有错,贺芝不会辜负了林斓,不会辜负了他的信任。   林斏明显是堵了口气在心里,林斐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急着开口,沉默半晌后才走过去将书本从他头上取走,语气淡淡的说道:“若是阿斓到家后有任何不妥,我就将此事告诉大哥,先敲断了你的狗腿,再去找贺如意那厮算账。”   林斏拍着胸脯保证绝无此日,林斐不置可否,取了门闩就将人拎着领子丢了出去,兄弟二人倒是对后来听到风声的林相夫妻都守口如瓶,坚称只是关起门来切磋了几下功夫。   林相呵呵一笑摆明了不信,罗夫人倒是多问了几句,亲眼看过小儿子身上并没有次子打出来的伤痕也就放了心,专心收拾起女儿林斓出嫁前住的倚岚院。她此前已经收到了长子的信件,道是他们兄妹至多还有一月即可抵京。   倚岚院里一应器具摆设俱全,依旧还是林斓在时模样,只是罗夫人想着林斓这也算是蒙了苦难,有意为女儿祛祛晦气,便特意又开了库房取了各色布匹出来重新做了帐幔铺陈等物。府里养的七八个绣娘赶不出来这许多东西,她还命人自京中几个大的绣坊里请了有名的大家来家中做活,一时间京中各家均笑得林相爱女归京在即。   林斓在林文的陪伴下抵达京城时正是春花满城之际,车马粼粼,飞花弄晴。   她只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林斏就眼泪汪汪的迎了上来,林斐跟在他身后也红了眼,罗夫人派来的管事不敢打扰小主子们,直接抹着脸打马回去报信去了。   林文有些嫌弃两个弟弟的蠢模样,脸上如玉公子的温雅笑容不变,回身避着人的时候一脚一个利索的将人踹进了车里,看着他们两个小心翼翼的滚做一团,并没有挤到林斓才缓了脸色。   林斐起身时似乎不经意间按住了林斏的嘴,装作没察觉到手下挣扎的力道一般看着林斓率先关切说道:“阿斓瞧着瘦了,也高了,这一路上可累着了?大哥有时候心粗,我总担心他不能照看好你,只可惜我之前在江东。你再好生歇一会儿,到家了我再叫你。”   说着,林斐终于放开了对林斏的桎梏,起身殷勤的给林斓挪动了下软枕,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绣着迎春花枝的香囊献宝似的捧到林斓手上:“这是我前些日子得的安神香药丸子,你拿着养养身,若是喜欢只管遣人问我要。”   林斐如此阴险,林斏气的脸都歪了,只能眼巴巴看着林斓,希望妹妹能念着他从小帮她打了最多架的份上也跟自己说说话,别被林斐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林斓起初还含笑看着林斐与林斏斗气,抬起手仿佛是要伸出手指刮刮脸颊羞羞他们两个,谁知她笑着笑着便忽而克制不住的落下泪来,泪珠一颗颗落在香囊上,却好似打在了人的心上。   林斐林斏一惊之后不免心痛的无以复加,一起笨拙的凑在林斓身边想要拭净她面上的泪水哄她开怀,可惜收效甚微,以至于罗夫人等不急亲自出来到马车上接人时还当是他们欺负了妹妹,险些当场母子反目。   与此同时,路上还要与平国公一起追查前朝余孽一事的贺芝也终于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第一时间入宫面圣,面容沉静的跪在了赏心殿中央。 第37章 爸爸还是你爸爸 爸爸,国家欠我一个媳……   一见着朝思暮想的女儿, 罗夫人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林斓却突然胆怯,她红着眼眶与罗夫人对视一眼后,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与母亲说些什么, 只是迟疑着浅笑了下。   林斐林斏二人没注意到母亲与妹妹面色上的变化,还忙着赌咒发誓,可惜他们小心翼翼解释缘由的话还没说完,罗夫人便一掀帘子叫了一声“阿文”。   林文原本在车外吩咐众管事小厮搬运带回的各色物件儿,听见罗夫人的声音里隐有悲意,急忙过去亲自将两个没眼色的弟弟揪了下来,冷着脸将他们都派去倚岚院里收拾东西。   两个难兄难弟一步一回头期期艾艾的走了, 林文单手一撑跃上车辕,就听得里面传来罗夫人幽幽啜泣之声,间或夹着几声呜咽难辨的话语, 半晌之后才终于隐隐听到林斓含着哽咽回了句什么。   林文垂眸逼退了自己眼中的点点湿意, 抬手示意仆从们退后, 独自一人默默将车驾到了林相与罗夫人所居的致明院门外, 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听着里头说话的声音渐渐轻了, 他才神色柔和的打起车帘,请罗夫人与林斓两个下车。   罗夫人显然已经搂着林斓哭过一场, 面上的脂粉都叫泪水冲了个干净, 林斓对上林文的视线还有些躲闪, 似是为方才在车里落泪一事而脸红羞臊,林文便体贴的别开视线, 只耐心温柔的扶住罗夫人一侧手臂,陪着母亲和妹妹一起进门休息。   致明院上下伺候使唤的下人共有数十人之数,这会儿都由严嬷嬷带着在屋门口给林斓行礼, 罗夫人等林斓受了众人的礼之后便让人都散了,只余她们母女清净说话,连林文都苦笑着被她撵了出去。   林斓捧起自己惯用的茶盏,鼻尖嗅着久违的清浅茶香,微微肿起的眼睛又有些发酸,带着点点鼻音含笑说道:“还是母亲身边的人会点茶,我便是带了一样的茶走,冲泡出来却总不是这个味道,倒白白勾着人想家。”   罗夫人正亲自绞了帕子想帮林斓敷一敷眼睛,听着这么一句又险些落下泪来,她红着眼胡乱点了点头,放软了声音:“那阿斓以后就跟娘一起住,娘日日给你点茶,永远都陪着我的阿斓。”   林斓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含着泪抽噎了一下扑到罗夫人怀里亲昵的蹭了蹭,最后却小狐狸似的摇了摇头:“我不在这住着,不然阿爹回来心里怕是要嫌弃我碍手碍脚了。”   罗夫人前些日子休了林相的心都有,嫌弃他碍眼的很,每每想起就有一场气生,这会儿怕吓着林斓,罗夫人只黑着脸强自忍了,没好气的回道:“理他做什么,害了我好好的女儿,且让他去跟他的军国大事过去吧,再别回来。”   林斓一听就知道母亲为自己的事儿没少跟父亲置气,说不得已经把父亲撵出院子几个月没让他回来歇息。她闭了闭眼,将罗夫人搂得更紧了些,借着宽大的云袖悄悄掩去了眼角的泪痕:“阿娘,我已经回来了,您莫要为了我跟阿爹生分了。没有您和阿爹就没有我,若是作儿女的反累得爹娘离心,女儿岂不是大不孝?”   她的鼻音极重,以至于有些字说得模糊不清,只能抬起脸对罗夫人讨好的笑了笑,以哄她开心。罗夫人顺着林斓的意思缓了脸色,心中却更为怜惜林斓这段时日受得苦楚,当真酸涩难言。   林斓也知母亲不过是面上应付,并不会如此轻易释怀,忙清了清喉咙,努力劝说:“您真的不必怪阿爹,这世上能有几人为出嫁的女儿求陛下更改旨意?女儿能随心任性,倚仗的不正是家中宠爱?有您和阿爹在,我便什么都不惧怕。”   在庆平城时不肯受刘家摆布也好,直言拒绝贺清屏也罢,甚至一路南归平安返家,这一步步凭借的都是疼爱她的家人。林斓觉得自己话说得都还算谦虚,能如此为女儿打算的父母放眼朝堂都无有出其右者。   罗夫人却还强撑着啐了林相一口:“要不是那个老东西,我儿样样出色,怎么会挑了那么一户不入流的无赖人家!”   “阿娘,”提到此事林斓心中也觉不自在,却不是对林相不满,她不由叹了口气:“这事儿不怪阿爹,却是该怪我自己多些。”   “当时谢家明里暗里帮谢娘娘递话,其意无需多言,您和爹不肯,我自己也不愿,后来庆国公府那边又出了变故,阿爹说起朝中大事,咱们是都听着的。”   “陛下春秋鼎盛,正是一展抱负之时,那许多人却已经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别说爹看着不像话,就是我,也不愿去趟这一趟浑水,是以爹问我愿不愿低嫁安稳度日,我自己便是愿意的。”   世家与新贵之间的倾轧不过刚刚开始,林家虽风光无两,夹在中间许多事却也是左右为难,林斓听多了父亲兄长议事心中已隐约生出些念头,猜测这些开国的有功之臣不必等百年之后怕是就要折损大半,她当时也实在不想因婚配而卷入其中。   “阿爹选了几户人家,会挑中刘家是我自己的意思,”林斓说到此不由暂时忘了心中压着的那些风云变动,面上有些难为情:“我觉着刘家门第不高,要借着阿爹的势才能坐稳爵位,家中定然要对我以礼相待,那人本身又不甚出彩,瞧着忠厚老实,便觉着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风流韵事,总能让我舒心度日,谁知道皆不遂愿,实在是我不懂人心看得太浅。”   林斓难过垂眸,趴在罗夫人怀里浅浅叹了口气,实在是气自己识人不明,心疼的罗夫人搂着她连声安慰:“我的儿,你才多大点,哪里能懂那些人的腌脏心思!是娘的错,娘没给你相看好,也怪你爹那个老东西,你不懂,他也不会识人了不成?”   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又被妻子咬牙提起,兴冲冲从官衙赶回来看女儿的林相脚下一顿,祈求的看了一眼目露嫌弃的罗夫人,试探着又往里挪了一步。许久没见女儿,他便是顶着妻子噬人的神色也想过去亲手摸一摸女儿柔软的发心。   赏心殿里,另一位父亲却后退了两步,苦恼的看了眼青松似跪在地上的儿子,挠了挠脸又问了一遍:“如意啊,你说你想娶谁?”   “儿子想娶阿斓,林相林文若先生的独女林斓,”提到林斓的闺名,贺芝眼中自然而然升起几分笑意,肖似母亲虞美人的面庞仿佛有微光浮过:“还请父皇成全。” 第38章 个人心事 我贺芝就是饿死,也不会对我……   父子两个才父慈子孝的说完了正事, 贺芝就来了这么一出神来之笔,以至于显德帝下意识看了眼一旁躬身侍立的张明明和他身后挂着的佩刀虎吼。   可对着面前贺芝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他还是有些下不去手, 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搔了搔头发抱怨道:“你说说你,长得这么像你娘做什么?打都不好下手。这要是换成你三哥,嘿。”   显德帝当年在乡下经常被太后打得满山跑,自然也不觉得老子打儿子有什么。诸位皇子里,又以陈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贺朱挨打的次数最多,经常父子两个话不投机就是一番棍棒开导。   倒不是显德帝不疼爱这个唯一的嫡出皇子,只是因为他是外貌身型最肖显德帝的一个, 小牛犊一般结实又耐打,格外的心宽皮厚,许多道理讲不通却是一打便悟。而显德帝对着如此肥壮的儿子也少了许多担忧顾忌, 下手便痛快许多。陈皇后倒是屡屡为此事同显德帝争执, 更有两回气急之下挠破了显德帝的脸, 可贺朱自己浑不在意, 陈皇后也无可奈何, 只能随他们去了。   而贺清屏与贺芝则是年长些的皇子里挨打最少的两个。贺清屏是因为自幼身体虚弱,生的足足比同岁的贺朱矮了一头, 贺芝却是因为从小生的太好。   用显德帝当年酒后失态的话来说, 如意生的那般娇, 哪个当老子的舍得打?像贺朱从小就知道六弟撒娇才最灵验,而他撒娇只会吃到老拳。   等贺芝也长到了跟兄弟和属臣子弟打架殴斗的年纪, 一样是破了嘴角磕了油皮这样的小伤,落在贺芝脸上便格外的招人心疼些,显德帝便顺理成章理所应当一般从轻处置了。毕竟臣下怒气冲冲的告状说皎花似的六殿下打得他们儿子满身是伤, 就是比不得熊似的三殿下打了人家儿子来的令显德帝信服。   想想自己曾经安抚几家臣子,拍着胸脯说等老六长大了就好好打几顿长记性,显德帝摸着自己新蓄的美髯就有些心虚,不由又瞪了贺芝一眼:“就会给你老子找事!一看就是从小揍的太少!”   一听就是虚张声势,贺芝动动腿换了个舒适些的跪姿,便面无表情的抬眸,不甚恭敬的瞄了显德帝一眼,不冷不热顶了回去:“您要是舍得,儿子这就给您补一次?打完了您别忘了给我找媳妇儿。我欢喜了阿斓这么多年您跟母妃都无人为我主张,要是再丢了,我就去寺里敲木鱼,您顺便连养儿子孙子的钱都省了。”   说到这里贺芝就分外怨念。他傻,他愚笨,他心悦阿斓却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可他父皇母妃都是过来人,竟然还能欢欢喜喜把阿斓嫁了,差点把他坑死。   显德帝看着贺芝那副不忿的混账样子气得肺都疼。这小兔崽子刚进门的时候跪得那个板正,规矩又乖巧,真是叫他这当爹的欣慰感动到快要落泪,谁知一转眼就原形毕露,还是那么副惫懒模样,十足十的逆子。   再一想贺芝当初百般讨好卖乖想要领差事去北边那几日的光景,显德帝就觉得征伐逆军都比养儿子来的轻快。   “可是文若不想让女儿嫁到咱们家,你明不明白?老二惦记斓丫头闹了一头灰,你还嫌老子的脸丢的不够?”   显德帝想起贺清屏当时干得那些事儿就觉得一张老脸挂不住。这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他一个没读过书的大老粗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看中了村口秀才家的姑娘就跟个黄牛一样给人家卖死里气种田打猎,而不是仗着兄弟多力气大上门抢人,结果圣贤书教出来的儿子却偷偷在背后捣鬼,想着坑人家嫁女,真是丢尽了老贺家的脸。   林相不想把女儿嫁给他儿子这事儿显德帝心里当然不会痛快,可老友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幼爱若掌珠,不想让娇娇的女儿受婆家的气也是人之常情。谁养的儿子谁自己知道,天底下顶顶尊贵的身份自然也都是一等一的傲气,到时候小夫妻吵闹不休都不肯低头,他也不会撇开儿子反向着儿媳。与其为此伤了多年的兄弟情谊,倒不如就顺了林家的心意。   想着贺芝打小终究比贺清屏那混帐明理懂事的多,显德帝难得耐心的劝了他一回:“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男欢女爱?你见过哪个大丈夫从小跟在媳妇后头打转的?连打谁都是斓丫头定的吧?人家拿你当弟弟呢。听老子的话,不然你这辈子雄风都振作不起来,说不定哪天还要被舅哥们套了麻袋一通好打。”   可惜这一番慈父心肠贺芝却半点没体会到,他甚至趁着显德帝不注意挑了挑眉,全靠一腔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才没把心里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   毕竟贺芝面圣之前都听说了,雄风第一振作的父皇到如今已经有许多日进不去蒹葭宫的大门,而皇后娘娘那边嫌弃他不懂风雅,赏花作画从来不肯让他多看一眼——这事儿后宫里也不是什么秘闻。   两相比较,也就是后宫女眷的娘家兄弟无人敢殴打主君,才叫他占住了便宜。   这些话贺芝不敢说,可不意味着他会乖乖听话。他只是狐疑的看了显德帝一眼,拧着眉头问:“您就为这些不同意?”   显德帝这会儿说的口都干了也没觑着空子开口让贺芝带他去蒹葭宫,闻言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然呢?老子多少折子看不完,朝里多少事要吵,管你取中哪个媳妇,又不是跟老子过日子。”   贺芝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就利索俯身郑重一叩首,抬头盯着显德帝朗声恳求道:“儿子不在乎雄风,也不会如二哥那般让父亲难做。二哥取中的是林相之女,儿子却只想求阿斓一人。儿子虽年少无知,心中之情却愿日月相鉴,此生独爱重阿斓一个,父皇若是不愿直接下旨,儿子自会求得林叔将爱女许配与我。”   少年清越的音调金玉一般击在赏心殿中,铿锵有力,显德帝微微眯着眼俯视了这个将将蜕去一身稚气的儿子半晌,终于无奈的摆了摆手。   “罢了,你要试就试吧。一群逆子天天翻着花丢老子的脸,也不差你这一回。本来你出去差事办得好,我还想论功行赏,我看你如今也用不上,且看看吧。若是日后林文兄弟要打你,我是不会管的。”   贺芝显然只把显德帝不会阻拦这层意思听进了心里,立即便笑得明媚灿烂,显德帝气哼哼骂了句儿大不中留,就阴着脸追了一句:“不过你这性子如此执拗,也不知你母妃心里如何做响,你且去同你母妃说一声,告诉她我一会儿批完了折子就过去同她说道此事。”   总算把话拐到了此处,显德帝心中大为舒畅,毫不客气的让人送了贺芝出去,自己则做出副勤政的样子。   等贺芝去得远了,显德帝才抬眼叫了声张明明:“如意身边那个大宝是你的干儿子吧,叫他过来,我要问问如意在北边都作了什么业出来。”   张明明俯身应是,自去派人把张大宝抓来,品着显德帝的意思稍稍提点了他几句。   林相还不知显德帝那边已经打起了他爱女的主意,他硬着头皮凑在妻子女儿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在林斓的帮衬下总算得了罗夫人几个正眼,好生享受了一回家庭和美的乐趣,对儿子们都和颜悦色起来。   等林文兄弟三个一起送妹妹回去歇息,林相便撑着自己的竹下之风快步进了内室躺下,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会再回书房歇息。   罗夫人这会儿眼睛还有些浮肿,一进屋瞧见林相的模样就忍不住冷笑一声,上前拧了他一把:“快些起来吧,看在阿斓的份上,我且忍你这老东西一回。”   林相手臂上吃痛,依旧傲立满朝同僚的五官都不禁微微扭曲,不过他还是沉默着任罗夫人施为,半晌后才低声开口,眉宇间难掩愧疚。   “阿斓真的瘦了,也长高了一点。是我当初思虑不周,只想着争储在即那些人家大多另有所图不是良配,陛下又有意为阿斓与武勋子弟保媒而昏了头,却忘了低嫁的人家也可能昏聩不知规矩。刘家那边我自会处理,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以后打算将阿斓留在身边,嫁或不嫁都没什么要紧,只要她事事顺心遂意便好。”   说是嫁与不嫁都可,林相心里却不想再送林斓出嫁。女子嫁人之后总有诸多事端,比不得在家时自在清闲,他的阿斓已经受了一回罪,断没有巴巴捧出去再吃第二次苦的道理。   罗夫人也正有此意,大半年来第一回 颔首附和了林相的话,赞同道:“正是,阿斓留在家里我也能放心些。这几日我思前想后总怕有小人在背后说嘴,便想着过上几日等阿斓歇息好了,挑个整日子好生开上一宴,也让各家明白阿斓依旧是咱们家金尊玉贵的姑娘,你觉着如何?”   林相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直接兴冲冲起身亲自磨墨提笔帮罗夫人列了张宴客单子出来,连夜定下了此事。   过了两日,京中各家女眷便接到了林相府上大开百花宴的帖子,林相胞弟林二老爷府上的两位姑娘林心林恬更是一早便过来探望林斓。 第39章 初现端倪 林斓眼中神色已然骗不过嫁了……   林老太爷兄弟间排行第二, 上头还有一个嫡亲的兄长,然而那一房的子嗣乱世中择的主君兵败自尽,原本是嫡支嫡脉的大老太爷为家族后代计便主动带了余下的儿孙归隐, 立誓三代不出, 在祖地耕读传家,林家的传承与族长之位便一齐交到了林老太爷这一房,林氏族中子弟皆以林相为首。   不过林家子嗣不比其他江东世家兴盛,嫡支共五房,在京的唯有林老太爷一支,便是林相及刚刚抵京的林二老爷一家。   林相入世辅佐明主君临天下,林二老爷则自幼酷爱山水诗书, 尤其爱字成痴,兼之他性子刚正不阿不喜世故人情,便不曾出仕, 每日里泰半时间都是在手植的竹林中饮酒泼墨, 乃是当世大家。   能让不染半点俗世尘污的林二老爷捏着鼻子千里迢迢奔波上京的也唯有子女的终身大事。他的长女林心比侄儿林文年纪还大上些许, 一早便许配了舅家表兄做了王家妇, 随夫家入京报效家国, 小女林恬则比林斓还小了三岁,这次林二老爷及妻子王夫人操心的就是林恬的婚配。   林恬随父母养成了闲云野鹤不受拘束的性子, 唯愿同父亲一样做个雅名传天下的女名士, 到京中这几日被母亲王夫人拿规矩约束得几近奄奄一息, 听说大伯家的斓堂姐终于收拾妥当可以待客,便央着长姐林心陪她一起过府探望。   林心刚刚坐稳了出嫁后的第一胎, 已有小半年没出过府门,但因担忧林恬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怕她们俩姊妹间起了口舌之争, 且又担忧林斓和离之后心思郁结,她思量过后还是派人上门问了罗夫人和林斓的意思,得了首肯后才套车带了林恬一起登门造访。   细数起来,因林相一房离乡较早的缘故,两房子女以往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年纪小些的如林恬都已认不出几个嫡亲的堂姐堂兄,大些的林心林斓也不过对彼此模糊有些印象。   但林心十分喜爱这个聪慧开朗的堂妹,林斓也尊重这个温柔细致的堂姐,林心随夫家在京中走动时几次与林斓说话都十分融洽,姊妹二人感情很是不错,是以王家的马车一到门口,林斓便含笑亲迎了出来,一旁还体贴的备了乘小轿。   林斓还未开口,林心先抿嘴轻笑出声,却是坚持不肯乘轿:“斓妹妹饶了我吧,如今才不过三个来月,哪里就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太婆婆、婆婆也都说让我多走动一二才好,这轿子留个三五十年再给我用倒是使的。”   林心气色极好,步伐也依旧稳健,林斓侧首看了眼林嬷嬷,见她也微微颔首,便顺着林心的意思让人把轿子撤了下去,一回头却恰好对上林恬好奇的视线。   林恬正偷偷瞧林斓如何打理俗务分派丫头婆子,不想林斓突然看了回来,忍不住就红了脸,羞涩扭捏了一会儿,还是乖巧的上前行礼:“斓姐姐。”   林斓上一回见林恬还是八年前,当时二人一个是天天扮作男孩儿疯跑的假小子,一个是脸圆身子圆的小胖丸子,没想到一晃眼彼此都变了模样。   看着面前一身桃粉对襟褂配鹅黄烟罗裙娉婷少女款款福身,林斓不禁笑弯了眼,上前几步握了林恬的手,笑眯眯道:“恬妹妹,一别这么多年,我可真有些认不出了。”   她还记着最后一次跟林恬一起在祖宅守夜,林恬摇摇晃晃不倒翁似的走来走去磕了头,哭了小半夜,闹得祖父林老太爷都没了脾气,真没想到林恬这个小哭包长大后如此娇美可爱。   林恬却不记得自己儿时的糗事,一听林斓说话便莫名生出些亲近之意,下意识挽住了林斓的手臂亲亲热热的捧出自己新绣的香囊就要送她,急得后头跟着的嬷嬷直叹气。在主人家的门口就迫不及待的送礼,她们姑娘也算是京里独一份儿了。   林斓一怔便忍不住轻笑出声,觉得这堂妹果然得了二叔真传,一样的直爽不拘小节令人喜爱,开开心心接过那绣的不知是竹子还是草的香囊,夸奖起来也是真情实意,听得林恬愈发心花怒放,引林斓为知己。   她们两个相见恨晚,越说越投契,林心走在中间却是颇觉无奈,生平头一回知道两个爽利善谈的妹妹聚在一处会有何等威力,竟有点明白姑姑不时念叨女子当以贞静为要的心境。   为了守住本心,林心不得不一面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向对姑姑那一套说辞不甚认同,一面开口引林斓说起相府花园中的一系列变动。   自林斓出嫁后,相府内已有近一载不曾广邀亲朋大摆筵席,这次罗夫人为了让女儿能仪态万方的重归京城世家女眷的圈子可谓煞费苦心,请匠作府的大匠重新绘制了花园山水的景致后又连日动工,定要让这一次的百花宴名动京城。   堂姐妹三人一路走来,花园里处处皆是忙碌走动的奴仆下人,林心问起后林斓便细心为她说起园子里的布置,遇上不甚熟悉的盆景花卉则有一旁侍弄的仆婢上前解答,连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林恬都惊叹于景致之秀美精巧,想要在旁作一幅工笔图。   林斓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引二人去正院拜见过罗夫人后就携手回了花园,命人取了笔墨纸砚任林恬使用,又将原本设在花厅的席面挪了过来,她与林心分宾主坐下,吃茶赏景看林恬作画。   林心有孕前也常出门做客,可以说已对京中各府的吃食酒水如数家珍,不想林斓这儿忽然多了好几样吃食,做工虽不算别致,入口却觉香甜馥郁,十分可口,她不知不觉就多用了几块,直到隐隐有了饱腹之感才惊觉自己似乎是开了胃口。   准备的吃食能合林心的胃口令林斓很是开心,她见一旁跟着的王家嬷嬷喜上眉梢,便笑着添了一句:“难得心姐姐喜欢,我这就让人去抄了吃食方子来,权当是我这个做姨母的一分心,心姐姐不要嫌弃就好。”   林心有孕后确实胃口不佳,饮食上清减了不少,引得婆母丈夫担忧不已,见林斓诚意要给,她也就没有假意推辞,爽快的应了下来:“既如此我便先谢过妹妹,咱们一家子姐妹也不必多说那些谦词,我那里有个厨子果子酒酿的极好,回头送两坛来给妹妹尝尝。”   王氏自酿的果酒堪称江东一绝,有人曾以百金相求而不可得,林斓也极爱那一口,闻言笑眯了眼:“那倒是我沾了便宜,拿关北的市井吃食换了琼浆玉液。早知道心姐姐爱这一口,我回京的路上就该再多收罗些小吃方子,回来隔三差五找你换一回。”   林斓笑的灿烂明艳,林心却是心下一惊,尽量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确实不曾流露出黯然神伤之意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依旧不敢随意开口。   堂妹的脾性她这个做姐姐的也略有所知,晓得若非实在不如意,林斓绝不会闹到和离归家的地步,所以林心写了帖子上门时就想着尽量绕过刘家和关北那一截,免得惹人伤心,却没想到无心之下竟是林斓先提了起来。   林心一向是温柔细致的性子,她总怕林斓是强颜欢笑,不由小心翼翼看了许久,等后来见林斓真的是毫不在意,提起北边的风土人情还颇有兴致,林心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堂妹天性豁达,之后应当是不会为那起子嘴碎的小人恶语所伤。   林斓又连着向林心荐了几样吃食,林心都十分捧场的一样用了一些,一面吃还能听林斓说些搜罗方子时遇着的奇人异士,相处十分和乐,连旁边专心作画的林恬都在收笔时觉出了一分饥饿,想要落下题款就过去一道用饭。   不想她刚刚提笔,园子门口就有脚步声纷沓而来,一众仆妇小心的抬了座人高的玉山进来,玉质莹润雕工细腻,近看才能察觉是由一整块玉石依皮色纹路雕琢而成,实乃不可多得的无价之宝。   林恬不禁看得呆了,回过神时笔尖的墨已经滴在了画上,留下了一处瑕疵,林恬却顾不得心疼,只瞪大了眼睛瞧雕刻大家的功法技艺。   打头的仆妇正是罗夫人身边伺候的郝嬷嬷,她恭敬的对三位姑娘行过礼,方含笑禀道:“方才六殿下派身边的张公公过来,说是去岁他没能给姑娘好生庆贺芳辰,恰日前得了这一座玉山,觉得此物与姑娘有缘,便遣人送了来。”   林斓已有月余不曾听过贺芝的名字,不知怎的听着竟有几分耳热,她不自在的别开眼不说话,一旁的林恬却两眼发亮,猛地攥住了林斓的手:“斓姐姐,我觉得这个人品行绝佳,堪为你之知己!”   玉乃君子之饰,林恬与其父一样爱玉成狂,一见有人给林斓送玉就觉得此人可为至交,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若她是林斓想必今日就要与贺芝义结金兰,听得林心恨不能拿食箸敲敲这个傻妹妹的脑门,好瞧一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林心自幼与舅家表哥青梅竹马,嫁人后琴瑟和鸣,几乎是立刻便瞧出了林斓眉眼中那一点淡淡的羞涩腼腆与莫名的懊恼回避,偏偏她不开窍的妹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林心几乎不忍再瞧林斓的面色,只胡乱岔开话,强拉着林恬见过罗夫人后就将她送了回去。   林恬意犹未尽不甘不愿的走了,林斓却不敢同母亲罗夫人细说贺芝的事,只能随口扯了个头晕的借口躲回了自己的倚岚院,将软枕当作贺芝小声骂了半晌。   蒹葭宫里,虞美人耐心为廊下养的八哥喂过水,便有一宫婢上前回了贺芝将那座玉山送到林相府上一事。   虞美人不置可否,旁边捧着鸟食的美貌婢女忖着自己侍奉多年的身份乍着胆子问了一句:“娘娘,那斓姑娘可是二嫁之身,咱们殿下人中龙凤,是不是有些不般配?” 第40章 想太多 脑补是病   虞美人五官较贺芝更为艳丽, 远观如芙蓉带露,近看若春水含烟,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只眸光微动睨了那宫婢一眼, 便令其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红着脸低了头。   宫婢恭敬而羞涩的垂了头,便没瞧见虞美人眉头微蹙,一脸可惜的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廊下垂手而立的张嬷嬷招了招手。   “嬷嬷你来,娘娘昨儿不是派人过来让咱们宫里也挑几个到了年纪的丫头放出去,好彰显陛下仁德?我看这丫头年纪不到,心意却是到了, 添她一个吧。”   虞美人向来说话轻言细语,这会儿打发起婢女来也依旧温婉和善,只是蒹葭宫里伺候的人都知道, 凡事只要虞美人说出了口, 那闹到御前也没得更改。   张嬷嬷上前两步福身应是, 自有伶俐懂事的跟着上去利索的捂了那宫婢的嘴把人带了出去, 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声。   虞美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没了逗弄八哥的心情,抬了抬眉便准备回去歇息, 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抱怨贺芝几句:“养儿子有什么用?从小没见多孝顺, 大了不是讨了我的好丫头去奉承心上人, 就是勾得我身边的小丫头失了心智,一天到晚添乱, 惹人厌的很。还是菩萨不怜惜我,不然得个佑宁或者安华那样的女儿多可心。”   张嬷嬷正躬身扶着虞美人迈门槛,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没有接口。自六殿下贺芝落生, 虞美人隔个几日就要抱怨生儿不如生女好,身边伺候的人听了十几年都习惯了,早已见怪不怪。况且以张嬷嬷看来,两位公主殿下或许各有诸多长处也颇得显德帝喜爱,但离可心二字差的可有点远。   虞美人也知自己这话不是奴婢们能多嘴的,然而她最近几日为贺芝叹的气比之前十年都多,晨起梳妆时觉得眼角都被不孝子气出了细纹,到底还是忿忿加了几句:“你跟在我身边也有近十五载了,姓儿还是陛下赐的,陪我说上几句家常又如何,也忒谨慎了。如意这回可真是烦人的很,日后宫中宴饮我怕是再躲不得清闲了。”   因着出身的关系,虞美人刚被显德帝纳入宫门时很是受了一番排挤。即便陈皇后自持身份不愿同她多言,谢贵妃与李妃王妃等人却是每次吃酒赏花都要盯着她冷嘲热讽一番,大家闺秀的渊博学识用来刻薄人那真是愈发刁钻,有时虞美人云里雾里听上小半个时辰都听不明白别人到底骂了自己什么,只能尽量避着这些人。   后来众人估计是说腻了,又有显德帝再三恩宠,虞美人耳边就清净了不少,虽然众人背后的话肯定不好听,可只要没人当面说三道四,她也乐得当不知道。横竖她是正经录了族谱的宫眷,儿子是有名有姓的皇子,些许流言蜚语不痛不痒。   可是贺芝想娶林相爱女,还是在林斓和离之后,虞美人稍一闭眼就能想到日后宫宴上那些人话中有话议论纷纷的模样,怎能不为自己才享受了几年的清闲日子哀叹几句。   张嬷嬷体贴的为虞美人按了按额头,笑道:“这便是娘娘的慈母心肠了,尽管您也知道此事有些麻烦,不还是一口应了殿下所求?又帮着殿下挑了那么件稀世的珍宝过去。奴婢不说话,是觉着您心中自有成算,哪里需要奴婢画蛇添足呢。”   虞美人轻哼一声,虽然觉得这话夸得人耳热,还是坦然笑纳了这几句溢美之词,又与张嬷嬷细说心中打算:“如意既然真心喜欢,斓丫头又出身名门品貌俱佳,他两个天生一对,我做什么硬要从中阻拦?虽说二嫁总不如一嫁好听,可也不能只为这一条把旁的一百样好处都否了。我自己被人嚼说了一辈子,是不在乎这些虚名的,别人愿意说就随她们去吧,只要如意能夫妻恩爱就好,大不了以后宫宴上我借着陛下的事狠骂几个挑头的,也就是了。”   提到显德帝,虞美人不禁稍微出了会儿神,托着腮把玩了一会儿新得的八宝如意纹香薰球才闷闷道:“这么多年我都规矩的很,从来也不敢恃宠而骄,如今为着那个小讨债鬼,少不得要被他捏着把柄笑话几回了。”   听着这话,即便老练如张嬷嬷也不由僵了下面皮,片刻后才又微微笑着应了声是。虞美人平日确实谨守规矩,可她对着显德帝时的大胆妄为便是陈皇后都望尘莫及。这样的人说不敢恃宠而骄,怕也只有显德帝才能面不改色的连声附和了。   虞美人想起显德帝趾高气扬挑三拣四的样子就觉得面上下不来,心安理得将这一笔记到了贺芝的头上,抬手抽了炕桌上摆着的礼单过来,理直气壮吩咐道:“把给如意的这一些文房四宝都撤下来,添到给林相府上的表礼里。之前是我想的不周到,只给斓丫头备了礼,倒该给林家几位公子也添些东西。反正小六诗词歌赋都不如文公子他们,用了也浪费。”   她随意伸手一比就裁下了原先预备着留给贺芝的大半赏赐,自己略想了想也不用张嬷嬷拿笔来记,直接从中间一扯把后半边儿纸夹到了林相府的单子里递了过去。   张嬷嬷双手接过册子,犹豫了片刻还是稍稍提了一句:“娘娘,谢娘娘嫡亲的娘家侄女芳辰将至,谢娘娘已向皇后娘娘讨了赏赐,各位娘娘都说了要一同凑趣添礼,您那份也差不多该送去清欢殿了。”   这事儿张嬷嬷若是不提,虞美人当真就抛到了脑后。不管众人私下关系如何,既然陈皇后给了谢贵妃面子,做妃妾的便不好不随上一份礼。可她一向厌恶谢贵妃为人,对谢家女眷亦无甚好感,不免格外不情愿些。   虞美人拧了黛眉苦思半晌,才恹恹说道:“是谢灵犀吧?听说是斓丫头的姑表姊妹?那便把陛下上回赏我的天水碧拿两匹,贺她的芳辰。”   “娘娘,不是那位灵犀姑娘,”张嬷嬷无奈提醒道:“这回庆生辰的是谢家的吉光姑娘,算起来与灵犀姑娘是堂姐妹,两人的父亲是兄弟。”   虞美人恍然大悟:“所以便不是斓丫头的姑表妹了,既如此,天水碧且省下,你去库房里挑挑司珍坊送进来的首饰,不拘哪一件送过去也就是了。”   张嬷嬷按虞美人的吩咐从宫中打制的首饰里挑了两支适合云英少女插戴的金玉钗送到了清欢殿,转日谢贵妃就特意派身边得用的总管太监骑着高头大马把各宫的贺仪一齐送回了娘家。   谢氏在京中的几房人依旧合族而居,家中做主的虽是谢贵妃堂兄临平侯,谢贵妃之兄也因姊妹封妃而在族中颇有份量。谢贵妃赏给嫡亲侄女的贺仪便绕过了临平侯之妻林夫人,直接送到了谢贵妃亲嫂萧夫人手上。   萧夫人素来疼爱幼女,与几个儿媳看过陈皇后赐下的一整套凤纹首饰并谢贵妃赐下的玉石楼阁簪环后便让人把赏赐都小心捧去给谢吉光,随她取用。   谢吉光刚受了家中姊妹的恭贺,听到宫中赏赐到时面上更添喜色,只是她却没有如萧夫人等预料的那般珍重陈皇后和谢贵妃赐下的首饰。不过淡淡瞟了一眼满匣珠光宝气后,谢吉光便依签子拿起了蒹葭宫送来的两根发钗。   谢吉光的婢女见她一下子便从各样璀璨夺目的钗环中取中了这平平无奇的两样,还当自家姑娘是嫌弃虞美人的礼薄,生怕大喜的日子闹出什么让人闲话,忙乖巧的开口描补:“蒹葭宫的虞娘娘向来为人谦逊,估计是不想抢了别宫娘娘的风头,送的贺仪才这般中规中矩。”   虞美人出身卑微,往日宫中宴饮确实听得多说的少,待各家女眷也极和气,万事不出头,谢吉光想了想觉得婢女说的有理,便浅笑着将手中的玉钗斜插到了鬓上,另将金钗搁在了妆台上。   谢贵妃特意赐下的血玉凤头钗还原样摆在锦盒里,谢吉光竟用了别人随手赐下的东西,萧夫人派来的嬷嬷错愕的看了她一眼,谢吉光却仿若未闻,只抿着唇揽镜自赏。   家里的安排宫里姑姑的意思谢吉光都知道,可她从来也不想做什么二表兄的侧妃。且不说二表哥贺清屏文武在诸位殿下中都不出彩,大伯母和大姐姐看不上的人,又凭什么推给她?   她堂堂谢氏女儿,家世在阖京闺秀中都是拔尖的,姑姑连一个正妃之位都舍不得,亏祖母和母亲也肯答应。   谢吉光可不像家里其他姐妹把贺清屏当个宝,她中意的是六殿下贺芝那样的人,殊丽无双、聪敏好学,生母出身又低,没有底气拿捏儿媳。   抬手扶了扶鬓上的玉钗,谢吉光不禁微微一笑。虞美人行事畏缩,想来日后她当家做主的日子且长着。不若这几日外出宴饮交际都配这支钗,也好让宫中明白她的一点心意。至于那支金钗则委实俗艳太过,能摆在妆奁里便足可见她的心意了。   谢吉光心中自有盘算,却没注意到母亲萧夫人派来的嬷嬷已经把东西交到了旁边丫头的手上,离去时面色沉沉。   即使她的婢女特意在旁提醒,谢吉光也不过微微颔首便放下了此事。她此刻正盘算着几日后如何弹压那不知轻重与贺芝走得极近的妇人林斓,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毕竟当初谢贵妃舍谢家闺秀而取林氏女的事儿让谢家的女孩儿丢了不少颜面,听了不知多少酸话,如今那林斓竟然和离回来了,谢吉光哪里肯轻轻放过。 第41章 今年过节不收礼 未来老公和婆婆的礼物……   林相府上的百花宴遍请京中豪门, 是日世家与勋贵皆至,冠盖云集、车水马龙,又有显德帝派御前总管张明明送来九十九盆皇家御苑中精心培护的名品花卉添彩, 果真名动一时。   王氏与林氏同为江东著族, 这一代的四公子又迎娶了林相这一支的大小姐林心,理所当然是林家的贵客。如今林相简在帝心,隐有文官之首的威势,王家自然也乐意与林家交好,几位当家的夫人前几日商量了一回,都有意早些登门,也好帮衬一二。   可惜四少夫人林心这一日晨起梳妆时忽而动了胎气, 一时腹中剧痛动弹不得,丈夫王四公子白着脸请了府医过去也只说这几日都须得静养,他们这一房几位女眷便都留在家中陪伴林心, 不曾出门。   另两房夫人虽依旧领着女儿媳妇等人登车出门, 但先前都耐心等着林心看诊的消息, 时辰上就比原先打算的晚了不少, 恰叫宫中的车马堵在了外头, 只能在马车中听外头的侍从口述显德帝的隆恩,林家门前的盛景。   王家大房夫人出身俞氏, 与林相夫人乃是姑表姊妹, 对林家这十余年来的兴盛颇有感触。等传话的侍从离得远了些, 俞夫人不由轻轻拍了拍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女儿王林华,不无艳羡的低声道:“昔年我待嫁之时, 孟州萧氏何其煊赫,如今提起江东第一族,谁又敢与平朔林争锋?这便是赫赫扬扬, 世人皆畏。”   王林华正值豆蔻妙龄,生的比几个同胞姐姐都更灵秀动人,心气自然也更高些,闻言撇了撇嘴,小心搂着母亲俞夫人抱怨:“爹爹总说真名士自风流,可您瞧咱们家门前何曾有这等风光?我听几位婶娘的意思,若不是几位哥哥弟弟年纪皆不合适,还想聘那斓姑娘为妇呢。咱们也是诗书礼仪之家,竟比林家低了门第不成?”   两年前王林华同胞姐姐议亲,不过是规规矩矩亲上作亲嫁去了王老夫人的娘家,林斓议亲稍晚些,却不知搅出了多少事,最后出嫁时的风光更是羡煞她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儿。   王林华自觉彼此都是名门闺秀,出身品貌不过伯仲之间,对林斓颇不服气,可祖母厚待四嫂林心,明摆着极为看重林家这一门姻亲,她也只能遮掩着心事,偶尔说与母亲俞夫人听。   俞夫人却不欲纵容女儿在外头妄言,她眉头一皱,不轻不重的打了下王林华的手背,压着声音呵斥道:“嬷嬷就是这么教导你的规矩?今儿若是说错一个字,你便再不必出门了,只留在院子里等着送回祖宅就是。”   多少闺秀都是毁在了口舌之争上,俞夫人自恃才德,绝不会允许自己教养长大的女儿拖累了家中声名。   王林华痛的抖了下手,急忙乖巧恭顺的领了训,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她爹乃家中长子,为人方正忠直,她娘谨守规矩,主持家事公正严明,可二叔二婶他们不还是更得祖父祖母看重?   明明她与四殿下年岁更为相近,祖父祖母却总想着把二房的莲华嫁去宫中,反倒要她嫁回舅家。俞家如今爵位官职还不如王家,嫁过去怕是熬到子孙满堂都未必能插戴上五尾凤钗。   可见这人品行高洁也无甚用处,除了天生命好,人总要会争会抢才行。譬如这林家阿斓,投胎便是一等一的好,又会为人,竟然能让家中做主接了她归家,还为她广开宴席,真是唯恐她不风光不体面,王林华心中也很是钦佩林斓的手段。   不过她虽然妒忌,却不会傻到自己凑上去让人看热闹,林斓那样张扬威风,看不惯的人多了去了,谢家那几位前些日子还在自家赏梅宴嘲笑林家教得好女儿,今儿谢吉光还要亲至,想必有的是机锋打。正巧这回林心出不得门,不会再拉着王家的女孩儿偏帮林斓,她就只管在旁安心等着就好。   果然王家几位夫人姑娘到时,谢家诸人早已经端坐一侧,谢吉光姊妹三人虽说面上笑容依旧得体,打量着四周景致的眼神却颇为挑剔。   在场的各家女眷哪个不是人精,自然知道谢林两家先前因二皇子贺清屏求取林斓为妃不得一事生了嫌隙,只是碍于谢家大夫人是林相嫡亲妹妹才维系着表面上的情分。众人虽不知谢家几个姑娘结伴而来所图为何,却不约而同都离得远了些,免得一会儿惹火烧身。   林斓刚随罗夫人与各家夫人略略寒暄了一番,又见过刚入席的几位王家夫人,便移步往诸位姑娘团坐的花圃而来。   罗夫人本想请林恬一起来主持这次的宴席,但弟媳王夫人觉得此番宴饮乃是为林斓归家而设,林恬在旁反而不美,因此最后出来待客的便只有林斓一人,是以即便林斓一直与谢家几位姑娘不甚投缘,还是含笑款款上前说话,以尽地主之谊。   谢吉光方才文秀内敛的坐在席位上看了半晌林斓如何长袖善舞、光彩照人,好似她还是当初那位公子王孙竞相求的名门淑女,不由早就藏了一肚子邪火在腹内,再一想躲在家中许久不曾外出散心的堂姐谢灵犀,谢吉光一见林斓便有些按捺不住。   听着耳畔温柔见礼的声音,她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自下而上扫了林斓一眼,语调轻慢:“人家总说这天下奇观,江左林氏可占二分,我瞧着确实如此,不然已经换了妇人发髻的人又来招呼我们这等奇观,我从别处可再难得见。”   阿玉正垂首跟在林斓身边伺候,闻言手上捧着的匣子便抖了几下,十根手指也攥的发白,只不敢开口说话坏了规矩。   林斓面上笑意不变,借着从匣子里拿珠花的功夫拍了拍阿玉的手,就抬眸大大方方对上了谢吉光挑衅的眼神,浅笑道:“让谢三姑娘见笑了,这珠花是我从北边带来的式样,虽不如京中的精致,却胜在拙朴可爱,特献丑赠与众位姊妹。”   当初下帖子之前,罗夫人林相二人就与林斓长谈过一回。她先前舍世家而就寒门武勋,偏又夫妻不合和离归家,林家的仇敌也好,艳羡林斓本人的也罢,都少不了有人说三道四,林斓想要在京中重新立足,总免不了经历这一回,若是觉得承受不住,以后只安心在院子里自得其乐也可。   林斓自己选了广发请帖开百花之宴,自然不会畏惧些许人言。且以她之所见,谢吉光还嫩了些,尚不如刘家人老辣心黑。   谢吉光没想到林斓如今脸皮见长,一番讥诮不痛不痒不说,还丝毫不忌讳那些丑事,倒显得她颇为失礼。   只是谢吉光并不肯就此接下林斓的话,她侧身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堂妹,特意伸手扶了下头上的玉钗,嗤笑一声道:“辛夷,昨儿嬷嬷讲到名正言顺,你可听了?世间万事皆有规矩礼法,有的人行事出格失了大义,却依旧认不清身份今非昔比,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衣锦冠玉依旧不得人敬重,便是这个道理。”   这话委实太不客气,林斓收了面上的笑意轻轻睨了谢吉光一眼便施施然扭身走了,临走还不忘送了她一个极利索的白眼,显是根本不屑于与她争辩,倒叫谢吉光满腔斗志都落了空,再换上傲慢不齿的神色也有些落了下乘。   一旁王、颜、陈、萧四家的姑娘几乎从头看到尾,王林华心中连连笑叹谢吉光空有美貌不长脑子,占着天时还拿不住林斓,面上却还要撑着世家贵女温文尔雅的笑意装作一派风轻云淡。她正忍得辛苦,偏偏就有人无所顾忌的笑出声来,引得谢吉光大怒,也让众人都一齐瞧了过去。   敢嘲笑谢贵妃爱重的侄女,那姑娘自然也不是好惹的,正是陈皇后娘家侄女,许给三皇子贺朱的那位的胞妹。   谢吉光心里记挂着贺芝,难免看陈家人更为不顺眼,对着陈姑娘便冷笑了一声:“想来三殿下在诸位殿下之中威风赫赫,您这有样学样,也觉得在我们当中高人一等了?”   陈姑娘还没说话,已然走到罗家几位表姊妹身边说话的林斓却忍不住蹙了眉,道恼之后回身走了过来。她先前不愿当众与谢吉光争执,是不想坏了母亲精心为她筹备的百花宴,可谢吉光这般口无遮拦,竟含沙射影议论天家兄弟,便不能不管。   林斓正想让人回禀母亲罗夫人,再请了谢吉光出去,外头院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恭贺之声,与之前大总管张明明奉旨而来时极其相似,令众人忍不住瞧了过去。   不等林斓派丫头过去询问,几个嬷嬷便喜气洋洋的陪着两位太监进来传话,身后还跟着一连串东西。   打头的是贺芝身边的张大宝,他苦苦与身后另一位总管太监推让了半天,才神色恭敬的上前对林斓行礼,代他主子送上了九盆名品牡丹,其花之妍丽引来阵阵惊呼。   林斓看着满目盛开的牡丹花一时失了言语,心中百味陈杂,便不曾注意到身边众人狐疑的眼神,和谢吉光那几欲噬人的狰狞模样。   站在张大宝侧后方的另一位太监打量了一会儿在场诸人的神色,等林斓赏过张大宝,才笑眯眯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咱家蒹葭宫徐有福,特奉娘娘之命为林姑娘送上表礼一份,恭贺林姑娘如意安康。”   众人这才晓得来人是虞美人宫中的总管太监,不禁对他分外好奇。徐有福则对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恍若未觉,只恭敬的捧过一个一尺见方的锦盒,小心打开双手奉过头顶,众人定睛一看,才知徐有福送来的竟是一对头上带着一点白的红玉鸳鸯。   “鸳鸯乃天成,斑纹寓白首,娘娘一得着这件宝贝,便觉得此物与林姑娘十分有缘。”   徐有福恭顺的跪在地上,说话的语调都带着一丝咏叹和信服,他话音刚落,谢吉光头上那根玉钗就落在了地上。 第42章 退而求其次 来自老岳母的满意度指数……   谢吉光的玉钗平平无奇, 也就只有临近几桌的姑娘记得她是如何格外爱重这根发钗,甚至进门后每说几句话就要抬手正一下,才出于教养宽慰了她几句。   可谢吉光面色太过狰狞, 看人都是一副眼中淬毒的模样, 别说别家姑娘,连她身边的堂妹谢辛夷都看得撇了嘴,转而去看虞美人送来的红玉鸳鸯。   这对红玉鸳鸯年初在京中十分有名,是宜州太守于新春时献上来的奇珍,据说乃其治下山民所获,其石天然便有鸳鸯交颈而卧的形状,只稍加打磨雕琢便栩栩如生,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则是两只鸳鸯头顶各带着的那一点白色条纹,恰伏着百年共白首的寓意。   显德帝如获至宝,开私库厚赏了宜州太守, 顺口就让张明明把东西收进了内库, 却只口不提这对鸳鸯的去向, 众人只知前一阵子得宠的孙美人讨了三四回都没成, 百般撒娇弄痴就得了几匣子新巧宫纱堆花, 臊得孙美人好几日抱病不肯出门。   当时还有那好事的下注押输赢,赌得就是哪位娘娘能得了这寓意非凡的祥瑞去, 结果显德帝装聋作哑, 后宫里也无人见过鸳鸯踪影, 大家风平浪静了几个月,却没想到今日猝不及防揭了谜底。   显德帝将鸳鸯给了虞美人, 而虞美人又挑了这么个众人齐聚的日子大张旗鼓的将东西赏给了林斓。   在场的姑娘盯着那红玉鸳鸯瞧了一会儿,再看林斓的眼神就都变了样。鸳鸯含义何其特殊,虞美人膝下可是养着位初长成的皇子, 林斓如今也算是重新待嫁在家,其中意味简直不言自明。   仔细想来,六皇子贺芝虽然非嫡非长,平日的圣恩却不比任何一位兄长少,林斓这哪里像大家之前议论的那般今不如昔,分明是要越嫁越高了。   未嫁的姑娘们有人羡、有人妒,还有人伤怀己身,林斓却怔怔看了那对红玉鸳鸯半晌,直到阿玉悄悄碰了下她的手臂才醒过神来,压着满腔心事谢过了虞娘娘的赏赐,让人塞了双份的赏银给徐有福。   虞美人爱清静少交际,徐有福做为蒹葭宫的总管太监也甚少现身人前,屈指可数的几回出公办差多半都是来的林家,与林家这些贴身伺候主子的仆婢都混了个面熟。他笑着推让不肯收,阿玉再肯切的劝上一回,自然而然就显出了彼此的熟捻,也让在场之人再次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斓方才乱了心绪对周遭人的神态一无所觉,这会儿回过神来却又对旁人的眼神话语格外敏感些。她发觉身边几位姑娘都是一副打趣的模样含笑看过来,面上不由一热,白皙的面颊泛起红晕,额头都冒出了点点细汗。   母亲罗夫人的谆谆教诲与多年精心的言传身教走马灯一般在林斓心头闪过,她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当风轻云淡、落落大方,才是名门淑女行为之典范,可她刻意隐瞒家人也勒令自己压抑的那一丝绵绵情谊却让她心头发热神思不属。   贺芝那日送玉山前来,今日又特特添上几株罕见的牡丹珍品为她的宴席添彩,根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心意的意思,即便上回林斓想法子应付了父母兄长,这一回也是再难寻出什么合情理的借口。何况还有虞美人送来的鸳鸯,此物一出,与直言把他们母子的意思昭告天下也相差不远。   林斓以往总以为自己定能将身边一应事务都按规矩处置的妥当体面,正如她前一回出嫁前与母亲一起规整聘礼及刘文杰送来的那些讨她欢心的礼物时一般。可面对贺芝这一份热烈而又执着的心意,她却突然忘了所有的规矩,无所适从到失了言语动作。   直到徐有福恭敬到谦卑的问安告辞,林斓都只能含笑简单应上几句,王家的王林华等人上前言辞试探她也只是随口应付几声,全不见之前面对谢吉光时的凌厉气势。   好在徐有福走后没多久,林斓心中便渐渐平静下来,除了涉及贺芝与虞美人之事总难免暗暗心虚之外,应对进退之间皆与平常无异。   王林华倒是借着赏牡丹的契机离席走到了谢吉光身旁,状似关切的问起了她的玉钗,想要从中挑拨一二。毕竟先前谢吉光的嫉恨之色太过明显,王林华稍一思量就猜中了她的心思,暗笑谢吉光愚不可及之余便想着利用一二。   谁知谢吉光这一回竟转了性子,任王林华如何说都不发一言,听了两句还推说头疼,拉着堂妹谢辛夷退去客院歇息了。   王林华无计可施,又因怕家中长辈训诫并不敢将事情做的太过明显,也只能悻悻回到席中闷坐。人心境垮了,即使身处锦绣丛中亦觉无味。便是满目奇花异草玲珑宝物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反衬着人群中央的林斓耀目得令她头昏。   可惜今日到场的人家都或多或少有与林家交好之意,更有人因宫中连番示好而再高看林斓一眼,王林华一腔女儿心事无人理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斓风风光光主持了一回宴席,再撑着仪态恹恹随母亲婶娘等人告辞归家。   最后一家宾客刚刚登车离去,罗夫人身边的嬷嬷便神色恭敬的上前请林斓过去说话。只是林斓这会儿心里正不自在,疑心生暗鬼,总觉得母亲身边的人言辞间都带着些许揶揄。   林斓咬了咬唇,有心装身子不适躲一时是一时,可她也怕等父亲从宫中回来两堂会审更加抵挡不住,踟蹰半晌还是壮着胆气应了下来,乖乖去罗夫人跟前说话,只是脚下却不自觉的迈错了方向,多绕了大半个园子。   绕来绕去,等林斓终于想出了个还算讲得通的说辞脚步轻快的进了正院,罗夫人早已安稳坐在上首,端详那对红玉鸳鸯半日了。   林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吩咐送回倚岚院的玉鸳鸯会在罗夫人处,面上霎时一片通红,羞得连耳朵都透着粉,路上想好的说辞也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罗夫人轻轻一笑,慈爱的起身上前把呆鹅一般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女儿牵到身边,看着她坐稳喝了口茶,又亲自接过她的茶盏,才开口问道:“前儿说起六殿下,你与我说他跟你情如姐弟,所以才在北边对你多有维护,你对他也十分感激,可对?”   林斓一听到“六殿下”三字就觉头皮一麻,可罗夫人语气平常,仿佛说的不过是三餐用度,林斓也不敢多加解释,只乖巧的应了声是。   罗夫人随手将茶盏递给旁边的丫头,端详了林斓半晌忽而轻笑一声:“娘的阿斓长大了,也学会藏女儿家的心事了。”   林斓心里咯噔一声,抬眸就想辩解,罗夫人却只是将她拥进怀里摩挲,深深叹了口气:“情如姐弟,可六殿下与你本也不算是什么姐弟,倒是我与你爹年老昏聩,之前误了你。六殿下怎么说也知根知底,能在我眼前,不必去那么远,吃那么多苦。”   听出母亲话中的黯然自责,林斓心中也难免涩涩,她急忙揽住罗夫人的手臂,抬眸认真反驳:“阿娘莫要如此说,女儿与六殿下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我也不曾受苦,如今能在您跟阿爹膝下承欢我很欢喜。”   罗夫人原本的十分伤感都叫林斓自欺欺人的话冲淡了,她生平头一回觉着自家女儿颇有几分傻气,语调都有些微妙:“并无男女之情?贺如意那小子当你是亲姐姐,虞娘娘还送了鸳鸯给你?鸳鸯是何意还要为娘再教你一回不成?阿斓,你三哥都已有十年不曾这样随口糊弄过我与你爹了。”   林斓何尝不知自己太过掩耳盗铃,为今之计也只有垂眸抿唇沉默以对。她既不知该如何说自己和离之前贺芝就吐露心意一事,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贺芝绵绵的情意。自己尚且茫茫然不知所措,又如何与母亲分说?   罗夫人知道林斓这是难为情的很了,不免更为悔恨当初同意女儿出嫁时的仓促大意,也更为坚定了心中的念头。横竖这会儿京中除了她这个自己捂了眼睛耳朵的女儿,谁都能瞧出宫中的意思,而她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也不会看错女儿的心事。   她既已拿定了主意,便也不再逼问林斓,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这次宴席的情形:“说起来,今日宴席上来的夫人反倒比你待嫁择婿时还要多,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等林斓接话,罗夫人就自行说了下去:“因为当初你是林相爱女,云英未嫁,京中公子王孙仰慕你或者你爹威势的人虽多,却多半自知身份不敢高攀,而如今,你和离归家,在许多人家眼里便不再高不可攀,他们便活了心思,想要让亲眷来我面前谈一谈口风。”   “世态便是如此,这怪不得人,可在我与你爹眼中,你千好万好,我再如何通情达理,却不愿你有朝一日退而求其次,或者成为别人眼中的那个‘次’。所以贺芝与蒹葭宫的作为,我心中很是满意。”   罗夫人看着林斓莹润的侧脸,忍不住又抚了抚她的鬓发,长长叹道:“你若是不欢喜他,也无所谓,他若是不真心待你,我与你爹也绝不会应承,无论如何,你都莫要急着说什么姐弟。且回去歇息一会儿吧,此事不在一时,总有我和你爹在。”   林斓怔怔点头,她也知这些日子自己一味回避贺芝的事儿终究不是办法,或许她该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再斟酌一二。   罗夫人怕女儿左了心思耐心劝导,萧夫人从丫头口中问出了席上的事情后却没有这份耐心,她直接摔了杯子,命人把谢吉光带了进来。 第43章 你爸爸就是你爸爸 朕不想听的话有的是……   萧夫人满面怒容, 谢吉光脸色却更为难看,三催四请过来之后也不等萧夫人开口,随意挑了把椅子便坐下了, 那模样活似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一般, 气得萧夫人手都有些抖。   “看看,这便是我亲生的女孩儿,心肝一样疼了这么多年,”萧夫人冷笑一声看了看左右,见人人都是一副不敢妄言的模样匆匆垂首,她又眯着眼上下打量了谢吉光一会儿,自嘲道:“可见是我亲生, 浑不将我放在眼里,若是换做二娘三娘,这会儿哪里还敢安稳坐着?早该跪下请罪了!”   萧夫人系出名门, 娘家几位兄长皆是上马能安邦、提笔可理政的治国之才, 嫁与谢二老爷后颇有威望, 家中妾室无不俯首帖耳, 名下几名庶出女儿到出嫁之时都没取过正经名字, 只依着排行随口称呼而已。   谢吉光自知事以来就是萧夫人的掌心宝,是他们这一房最娇的凤凰儿, 连几个嫡亲兄弟都要让她三分, 何曾听过“跪下”这么重的话。她当即就眼眶一红落了泪, 甚至还想开口顶上几句,结果不小心梗了口气在喉咙里, 一时咳得脸都红了。   一贯最为疼爱的女儿形容狼狈,萧夫人却只轻蔑的睨了谢吉光一眼,冷冷讥讽道:“你自幼生的比你几个姐姐都强, 小时也是伶俐娇憨,最得你阿爹的宠爱,想来是我平日太过娇惯你,才将你养成了这等愚鲁天真的性子,半点不知孝顺体贴。幸而你不服我的管教,不然如此没有眼色,岂不是白白去你姑妈面前讨嫌,丢人现眼。”   谢吉光再泪眼蒙蒙也瞧出了母亲萧夫人眉眼间的漠然,心中强撑着的那口怒气立时骇得烟消云散,惊恐得瞪大了双眼。   她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不过任性妄为了一回,又不是败坏了谢氏门风,怎么就惹得一向慈爱和悦的母亲如此动怒。毕竟萧夫人虽然从不亲自教导抚养子女,可吃穿用度上对他们都是宠溺有加,金银珠宝都不过瓦砾土屑,在各府间亦是有口皆碑的慈母。   萧夫人却毫无安抚宽慰谢吉光的意思,她蹙着眉接过丫头新斟得茶抿了一口,才淡淡说道:“你表兄天潢贵胄、出身高贵,同你可谓天生一对,虽然如今不能迎你为正妃,可我与你爹都与你分说过,这是为了大业,你的荣华且在后头。可你呢,你竟看不上你表哥?”   “瞧不上你表哥也就罢了,”萧夫人眸光微冷,脸上隐有厌憎之色:“你竟然看上那么个杂种,伶人之子血脉污浊,还把那等下流之人送来的物件视若珍宝,简直丢尽了我的脸,折辱了谢氏萧氏百年清誉!”   “当日宫中赐礼我就觉着你进退无状,却没想到你竟如此愚顽。在二嫁之女的宴席上争娼优之恩宠,我若是你,真是羞也羞死了,哪里还肯苟活?”   谢氏萧氏皆是历经数朝的一方著族,萧夫人自幼熟诵谱系,深以世家血脉门楣为傲,曾不惜谎报次子八字只求推拒同平国公府的亲事。她连林家这种折腰结交庶族的名门都十分鄙弃,觉得他们失了风骨气节,又岂能容忍自己生养的女儿打了她的脸?   萧夫人紧紧攥了攥手掌,掐的手心都破了皮,才压下了心中暴虐的念头。不论如何,女儿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是谢氏嫡出的淑女,一时左了性子,严加管教拧回来也就是了。   “你表哥品行贵重,亦会善待于你,你今日在林家闹得笑话也不是不能挽回,你是我亲女,从今往后安安分分在家里学礼仪规矩,我自然疼你爱你,也无人能越过你。”   若是不安分,萧夫人掀了掀眼皮,薄唇微翘。她自是不能让两家累世的清名毁于自身,纵是亲女也不行。   萧夫人这种犯着冷意的森然浅笑谢吉光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可以往她都是好整以暇戏谑旁观的那一个。当初如何笑看庶出姊妹惶惶不安跪地请罪,如今就是如何惊慌失措,忐忑难安。   知母莫若女,谢吉光当然明白萧夫人的未尽之言。她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萧夫人,心中虽始终不肯信向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当真会如此狠心,却也难免露出了怯懦之意。   见谢吉光还知道惧怕,萧夫人终于满意颔首,缓和了面色轻声吩咐:“罢了,可怜见的,你终究年纪小些,才让人撺掇着做了错事。我身边的卉儿是个好丫头,且让她随你回去。你也去吧,让厨房熬一碗安神汤药来,今日早些歇息。”   谢吉光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瞧着确实比平日规矩许多,只是这份乖巧却伴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惧怕,萧夫人轻轻一笑,便让一旁的卉儿上前把谢吉光扶了出去。萧夫人的奶嬷嬷在旁紧了紧帕子,到底也没敢出声提一句快到用晚饭的时辰了。毕竟萧夫人余怒未消,焉知她是不是故意让谢吉光饿一夜清清火气。   萧夫人母女说话,几位少夫人自然都远远避了,到了晚饭时独缺谢吉光一个也无人开口相问。便是素来颇为宠爱谢吉光的几位兄长,也不过是互相对了个眼色,便安静垂眸用饭。   等谢吉光过了药效饥肠辘辘的醒来,见着的第一个人竟是父亲谢二老爷。   谢二老爷一开口,一直寸步不离谢吉光左右的卉儿也只能乖乖退到门外,谢吉光这才迟疑着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唤了声“阿爹”。   “乖囡,你怎么就惹你母亲生了气,嗯?”谢二老爷摇头轻笑,眼角密密的细纹倒给他添了几分慈和:“你母亲最重家世门风,你可真是戳了她的心了。”   谢二老爷每日不是在外交际就是在家中会友开筵,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回 进谢吉光的院子,是以谢吉光虽听出了他话中的爱护之意,却也不敢冒然开口说话,只垂眸唯唯而已。   谢吉光不接话,谢二老爷就忍不住皱了眉,随即却又缓和了脸色眯着眼笑道:“阿爹的傻女儿,你娘说得有道理不假,可你终究是谢氏的女孩儿,不姓萧,规矩虽重,你祖母与我却是更为看重你,又怎么忍心你一腔心事落空呢。”   一流世家里,谢氏这一辈的女孩儿是最多的,尚未婚配的还有九人,他也还有庶出的女儿养在膝下,并非非她莫属,这一个既然生了外心,送去二皇子身边也是无用,倒不如成全了她,反倒对家族更有裨益。   谢吉光再没想到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整个人如坠梦中,怔了片刻后才拿帕子捂了脸啜泣出声:“还是阿爹疼我,可母亲她……”   女儿眼中的依恋孺慕之情令谢二老爷很是自得,他捋了捋短须,安抚的拍了拍谢吉光的手臂:“吉光莫怕,万事总有我呢,你娘还能违了我的意思?六殿下是皇子,配我儿自然也是良缘,你只管放心便是。”   平国公一介武夫,养的女儿定也粗鲁不堪,萧夫人使手段拒亲谢二老爷绝无异议,可贺芝是皇子,圣宠隐有压过贺清屏之势,这样的好女婿谢二老爷却是不能容忍萧夫人再弄鬼。等他求了圣旨赐婚,萧家那些顽固的迂腐之辈还能跑来谢家抗旨不成?   谢二老爷打定了主意,当着谢吉光的面儿把卉儿叫进来好一番敲打,才施施然回了书房修身养性,第二日勉强赶在了兄长谢大老爷出门之前蹭上了马车,借着谢大老爷的便利进宫面圣。   他也不想受大房的冷眼,可他虽为谢贵妃之兄却并无实职在身,显德帝近日公务繁忙,若无军国要事,他递了折子想要面圣怕是要等上三两日才能成行,夜长难免梦多,他哪里等的。   饶是如此,谢二老爷还是干等了一上午,坐在偏殿里灌了一肚子茶,才等来了御前总管张明明的一个小徒弟,弯腰行礼请他进殿面君。   谢二老爷腹胀不已却依旧饥肠辘辘,闻言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来,还摸出个荷包来赏了人,才步伐昂扬的过去,大礼参拜显德帝。   显德帝面前的御案上还堆着厚厚几摞奏章,他黑着脸瞪了谢二老爷头顶的玉冠半晌,一面默念这是谢氏长兄老二亲舅,一面强令自己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的叫了声起。   “方才崇文进来时就禀报说崇孝你有要事上奏,可惜朕实在不得空,竟累你等候至今,你与朕也是一家人,不必顾及虚礼,坐下说话便是。”   其实显德帝更想让他赶紧说了立马滚蛋,可有德之君不可妄为,他也只能磨着后槽牙撑着礼下的风度,还循着世家规矩称呼谢二老爷的表字。   谢二老爷只看了显德帝一眼便垂下了眼,不去看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规规矩矩应声起身,略带忧虑的开口进言:“陛下有旨,臣便斗胆据实以告,忠言逆耳,还望陛下勿要动怒。”   为表气节忠心,谢二老爷并未落座,而是站着说话,言语之间忧心忡忡:“陛下家事,臣本不该置喙,可近日听闻六殿下有意林氏二嫁之女,而虞娘娘慈母心肠,竟不忍阻拦,如此事体实在有损天家体面,还请陛下三思,以免错了纲常体统。”   说完,谢二老爷便神色郑重长揖到底,十足忠臣模样,却没瞧见显德帝脸色黑如锅底,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御案上压着的一行字。   打臣子是昏君。   来来回回把这句话念了十来遍,显德帝忍了又忍,也不叫谢二老爷起身,压着火气慢慢问道:“二嫁之妇不堪匹配皇子,那二主之臣,可配侍奉君王啊?” 第44章 君子之约 不作数就不作数   这话委实诛心, 谢二老爷几乎是立刻就软了膝盖,也顾不得什么世家风骨气节,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个结实。   他额头上冷汗直流, 却连抬袖擦拭一把都不敢, 只低着头战战兢兢回话:“谢氏满门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显德帝出身寒微,那贺狗儿的本名在他起事之初还广为流传过一阵,直到他率军大败原本声势极旺的牧野君,那乡野贱名才渐渐成了忌讳。   可即便显德帝能征善战又知人善任,当时欲在乱世一展身手的世家子弟却大多鄙弃他出身,肯投靠报效他者了了, 能慧眼识英雄甫一入世就投到显德帝麾下的更是仅有林相林文若一人,且林家还折了一支子嗣百年不得官身呢。   至于谢氏陈氏等,皆是先前辅佐之人无德或无运, 半途投靠而来。谢氏更是曾以谋臣身份帮着旧主剿灭过显德帝族中兄弟所率部属, 不然也不至于为表忠心毁了同颜氏子弟的婚约, 上赶着送女儿为侧室, 生生低了陈氏一头。   若是谢二老爷今日敢应下二主之臣的话, 不用别人动手,他那辅佐过三位主君的大哥就能活活打死他, 谢氏更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乱世之中瞬息万变, 或为家族后嗣或为情势所迫, 能有几人如林文若那般从始至终只追随一位主君?如今朝中泰半臣子不分士庶皆是半路易帜而来,还有不少乃是前朝旧臣, 若说二主之臣不可侍奉君王,那这些人岂不是都该立时乞骸骨归乡?   且历几朝不倒方为世家,民间更有浑话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著族, 一句说不好,几个著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谢家门楣。   谢二老爷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他要是一早就知道显德帝如此蛮不讲理,能从儿女亲事扯到君臣之道,他说什么也不会凑上来白白授人以柄。   显德帝是君,他是臣,话既然已经说到此,他除了盼着显德帝能瞧在宫中谢贵妃的份上饶他一回,只当先前不过是君臣闲话,揭过去就算了,也莫要宣扬。   瞧着谢二的那个窝囊样,显德帝胸中闷着的那股火气总算疏解了一二。他咧嘴冷笑一声,蒲扇似的大手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御案,俯视着谢二老爷跪伏的脊梁慢慢道:“崇孝啊,你们谢氏族学声震南北,可治学也要挑挑书啊,你看你,不就是读了些四六不通的歪理,才做了小人,编排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朕富有四海,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举凡良才美质,皆可为我所用。朕既容得下二主之臣为国之肱骨栋梁,又如何容不下一女子改嫁我儿?毕竟崇文也说过,良禽择木,谋士择主。你们既晓得人往高处去,那好姑娘休了愚夫不也是明智之举?”   谢二老爷惊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显德帝,有心想说区区一女子怎配与国之贤士相提并论,可对上显德帝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又抖着手趴了回去,瓮声应道:“陛下说的是。”   虽说死生事小,名节为大,但显德帝是真的杀过臣子的,为着他登基前后的礼节触柱而亡的谏臣骨头都没了。林家教女无方,也犯不上他谢氏子弟填上大好性命。   谢家子弟一向识时务的很,显德帝原本还想发作谢二老爷几句,不过揉搓一堆面团着实让人觉得胜之不武,显德帝也只能悻悻作罢,让人过去扶了谢二老爷起来。   “崇孝若无他事禀报,便回去歇着吧,老三都已经定了他舅家表妹,皇后那边也挑了几个吉日,你们跟贵妃也商议一下,总不好让他们兄弟乱了次序。贵妃前儿不是还夸了你的女儿?亲上做亲也可,你们办事,朕总是放心的。”   显德帝忍不住嘬了嘬牙花,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违心。其实他很是看不上谢氏女儿的教养,可老二贺清屏实在太令他失望,谢氏的心近年也太大了些,与其让他们再去盯着别人家,倒不如就让谢清屏娶个表姊妹回来。   他也知道谢氏是想拿贺清屏的正妃位为他拉拢一得力妻族,谢家自己的女孩儿只许以侧室之位。这样样便宜都要占,可真当他是个死人了。   谢二老爷听得心头一跳,急忙觑了一眼显德帝的面色,含含糊糊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想打哈哈先应付着告退再说。不然再哪句话说得不好,直接得一份赐婚圣旨回去根本没法交代。   见谢二老爷依旧冥顽不灵,显德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在他退到殿门口之前状若无意的对一旁垂手侍立的张明明训道:“你个老货也会倚老卖老了?朕既为国君,贵重卑贱自然都是朕说了算,任是什么规矩还能大过朕去?朕觉得谁堪配高位,谁就配,朕就是规矩。”   张明明晓得这话骂得不是自己,不过配合着略弓了弓身领了训就罢了,刚刚一只脚迈过门槛的谢二老爷却是唬得魂飞魄散。他有心跪下请罪,可显德帝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看着张明明说话,他也只能抖着腿慢慢退了出去,满心仓皇的去寻谢大老爷讨主意。   谢大老爷得知事情经过后如何教训兄弟,又是如何回去与母亲谢老太太争执自是后话,赏心殿里显德帝终于撵走了谢二老爷,便让张明明把去偏殿用午饭的林相请了回来。   林相一进门,显德帝就忍不住唏嘘起来:“你看看,我特意让御膳房整的锅子我才吃了几口,倒是全便宜了你了。当个鸟皇帝,热饭都吃不上几口,屁话倒是一听一堆。”   这话说得粗俗,哪怕林相已经在军伍之中听了二十余年各种不着调的话,还是轻轻蹙了下眉,不赞同的看了显德帝一眼,拱手劝道:“陛下请慎言,你若是说惯了再让几位小殿下学了话去,到时候气倒了学文馆的大儒,殿下们就该停学了。”   八殿下贺灿年前在学文馆读书的时候嘴快学了句显德帝私下的市井粗言,直接把那日讲学的名士陆老先生气得背过气去,显德帝自己上门三次才把老先生请了回来,回头连林相在内的几名重臣都吃了陆老先生一本,骂他们为臣不忠,不能劝谏君王。   显德帝也想起了那一回的狼狈,不由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又正了正衣冠才敢看着林相讪笑两声:“文若说得极是,我是该多注意些,免得教得那几个兔崽子不学好。你先坐,咱们再说道说道衮州河道的事儿,衮州郡守上折子要这些钱,国库怕是一时挪动不出,文若你说如何是好?”   衮州水利兴修一事朝中已经议了数日,林相今日入宫时袖中就搁着关于此事的奏本,显德帝问起,他便将奏章双手奉上。   “陛下,”不等显德帝眉开眼笑的赞他几句,林相忽而叹了口气,撩起锦袍下摆双膝跪地行了回大礼,方起身正色说道:“您待臣以诚,臣过去却私心揣测于您,小觑了君王肚量,此臣之罪,但凭陛下处置,臣绝无怨尤。”   他虽未直言,但他与显德帝君臣多年,显德帝不过一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站起身就要亲自去扶他起来。   林相还不想起,可他早年不爱习武,人又生的单薄,哪里能拧得过显德帝的力气。一旁悬着口气的张明明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腰带十围的显德帝拔萝卜似的把林相拽了起来,默默退得更远了些。   显德帝把人硬请回座位上不算,还长长叹了口气,神色颇为幽怨:“当初论及你我百年之后,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嘴上应得好,心中却根本不信我。要我说,就是你家老太爷天天念叨盛极必衰,才叫你生出这许多揣测来。如今你知道我当真没有过河拆桥的意思就好,你我是过命的兄弟,我没那么小肚鸡肠,屁大点事哪里至于什么处置。”   “不过你既然觉得对我不住,我这里倒却是有桩事要你应下。你看我家小六仪表堂堂又真心一片,给你做个女婿岂不美哉?”   显德帝心里一直明白林相在儿女亲事上的谨慎小心有那么点怕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意思,他说过两回效用不大,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林相也是想君臣之谊长长久久才多思所虑。   不过既然现成的梯子递了过来,他若是不能趁机帮儿子拐个好媳妇回来,这以后去蒹葭宫岂不是要任人耻笑?   想到贺芝那个逆子帮着他一起哄得虞美人眉开眼笑的景象,显德帝就忍不住摸着胡子嘿嘿一笑,恨不能马上回御座上翘脚吃酒请贺一番。   谁知原本红着眼圈一脸感慨的林相却突然变了脸色,守着君臣之礼退后几步,看着显德帝的眼神满是警惕:“还请陛下恕罪,小女阿斓命途坎坷,臣心中愧疚不已,已经应了家中妻女,由阿斓自择婚事。虽蒙陛下爱重,实无以为报。”   显德帝正等着林相点头就要拟旨,不想林相竟然拿话搪塞他,显德帝溜到嘴边的一个“好”字就这么咽了回去,一肚子的天赐良缘天生一对都没了用武之地,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林相这个一向最为得力贴心的心腹肱骨倒是仔细看了他一眼,然而林相一点为君分忧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趁机飞快行礼告退,一派君子风仪却走得袍袖飘飘,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显德帝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觉得脑门都疼,他来回走了五六圈,终于想起个能骂的人,虎着脸一挥袖子瞪眼吩咐左右:“去把老六给我叫来,个混账害惨了他老子。”   张明明领命而去,回来时却只捧了一个卷轴,而贺芝连影子都没有。张明明还低眉顺目一板一眼的禀报:“六殿下在虞娘娘跟前承欢,特意献了一份孝心与陛下。”   显德帝听到虞美人三个字就动了动耳朵,想了想还是接过卷轴展开细看。   不看不要紧,当头“你若生气谁如意”七个大字就撞进眼里。 第45章 被爱的有恃无恐 今天,舅兄们要抓一个……   显德帝磨了磨后槽牙, 认出贺芝这个小王八蛋写字的纸是他先前送去蒹葭宫的,深吸了几口气忍下一撕两半的冲动,缓缓把卷轴搁在了案上, 展开仔细读了一遍。   读完他半晌没说话, 许久才咳嗽了一声,对张明明摆了下手:“去请六殿下过来,就说他这孝心送的好,我心甚慰,让他过来领赏吧。”   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听得墙边一溜内监宫女都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显德帝拿起镇纸抛了两下,还是撇了回去。   张明明恭声领命, 起身时特意瞄了一眼显德帝的面色,见他果然气得脸都歪了,想了想还是小心劝了一句:“奴婢这就去请六殿下过来,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显德帝哼了两声:“怕什么, 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保重着呢。你个老货要是敢徇私放走那个小王八蛋, 我就把你发配去蒹葭宫伺候。不许惊动虞美人, 记得了?混账东西,他老子我为了给他讨媳妇把老脸都搭上了, 收拾他一回不是天经地义?”   张明明自然是连声附和, 回头再到蒹葭宫见到贺芝时便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顺便与自己的几个徒弟一起把贺芝围到了当中。   贺芝正似模似样的在廊下帮着虞美人浇花修枝,张明明他们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去, 虞美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榻上起了身走到门边,黛眉微蹙看着众人:“又有何事?可是陛下又要召见如意?”   方才显德帝召见贺芝跟张明明嘀咕了几句不肯动弹,虞美人就晓得怕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贺芝闹着写了幅字送过去,虞美人远远瞥了一眼见字迹遒劲有力颇有风骨,也没多管他们父子的事儿。   结果显德帝这么一会儿功夫又派了人来,她就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贺芝片刻,总觉得自己生下的这个臭小子八成不仅没给他父皇服软,反而还凑上去添了把柴火。   虞美人的眼中尽是狐疑,贺芝缩了缩脖子还是想着趋利避害,努力温良乖巧的笑了笑,神色肯切的求救:“阿娘,父皇有事传我,可是儿子想再陪您一会儿。”   林相不肯点头应下亲事,他脑子一热还送了那么幅字去,这会儿去觐见肯定少不了一顿骂,只要能再熬一会儿,等他父皇消了气,再见面就好糊弄多了。   等贺芝可怜兮兮的说完,张明明也对着虞美人俯身行礼:“奴婢拜见虞娘娘,娘娘金安,陛下才见过林相,确实想传殿下过去说几句话。”   虞美人晓得显德帝最近一直为几个皇子的正妃人选烦恼不已,而自己这个也着实给他老子出了个难题,凝眉思量片刻后干脆意兴阑珊的翻了个白眼。美人依旧极美,贺芝却看得心都凉了。   果然虞美人下一瞬就直接转了身,随意摆了摆手留下句“好生陪你父皇说话”便扶着张嬷嬷回去歇着了,摆明了是打不死就不会再管。   虞美人头都没再回一下,张明明便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扶着贺芝的手臂往外走,贺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脚下不免磨蹭起来。   贺芝是皇子,他慢,奴婢们只有更慢的。张明明轻轻瞟了眼后头跟着的张大宝等人,几个认下的子孙便乖绝的落得更远了些。   张明明这才又微微露出个笑模样,扶着贺芝的手臂轻声道:“殿下向来懂事明理,这一回陛下也不是真的恼了您。只是若非两情相悦,陛下是不会为儿女心事寒功臣之心的。”   言尽于此,蒹葭宫与赏心殿离得也不远,张明明随后一路都谨守本份,规规矩矩的送了贺芝入内,便恭谨的退到了显德帝身后。   显德帝面前还摆着那幅《莫生气》,见贺芝神色乖巧的进殿行礼,他不由咧了咧嘴,用力算着卷轴露出了大半口精心保养的牙:“舍得来给为父请安了?老子为了给你娶媳妇又吓跑了林文若,这么一大摞奏本都没了人一起参详。一会儿老子还要听那几个老东西来给老子念经,没了林文若他们吵吵嚷嚷大半日也定不下个屁来,明儿又是大半天。你说说你这么有孝心,为父赏你个什么好?”   想到林相不在场时几个重臣争执不下进而引经据典互相辱骂先人直至有人斯文扫地的模样,显德帝就觉得自己脑袋突突疼得厉害,再一想他不仅不能动手还要挨个安抚臣子,怒气一下子就顶了上来,他重重一按御案起了身,迈开步子就下去抓贺芝。   贺芝头皮一炸,看着显德帝龙行虎步急不可耐的模样急忙一撩袍子就跪在了地上,中气十足的高声道:“儿不要赏赐,儿愿为父皇分忧!儿这就去林相府上把人请回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显德帝堪堪在他身前住了脚,眯着眼瞅了他半晌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如意果然很有孝心,那就由你去请林相回来吧。请不回来也不要紧,总有法子。”   当然想法子之前要先把惹祸的孽障抽一顿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贺芝满心都想着去求得林相首肯,最好再见上林斓一面,也没注意显德帝眼里的精光,听到他痛快应了便立即喜笑颜开,大声领了命就想往外走,不防一侧身就有劲风从后袭来,他再想躲避已然晚了,到底重重吃了一脚,身子一扑摔出了赏心殿的门槛。   显德帝这才神清气爽的收了龙脚,慢慢踱步回去看那些满篇之乎者也的奏本,听着贺芝起身时抽气的声响还嘿嘿笑出了声。   张明明看得眼角一抽,心知这是丑女婿头一回登岳家门,等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问了句是否要让人服侍贺芝换身齐整衣裳再出宫,显德帝却摸着胡须摇了摇头:“换啥?反正去了也是挨打,这一身正好。”   想着自己还抢在了林家人前头,显德帝不由又笑了几声,看着眼前狗屁不通的奏本都觉顺眼不少。   而林家父子也确实没有辜负显德帝的期望,一听是六殿下贺芝登门拜访,刚回到家中还没吃上盏热茶的林相直接就瞪着眼睛摔了扇子:“不见!让他走!”   一旁端坐的罗夫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叫住了抬脚就要去大门口撵人的管家:“请六殿下进来,别听老爷的,他这是老糊涂了。”   管家深知家中究竟是谁做主,都没再看林相一眼就领了罗夫人之命而去。林相一口气闷在心头也不敢说,只能讪讪得摸起扇子又扇了起来,以解心中烦闷。   罗夫人一想起女儿的亲事就有气,见状也懒得宽慰林相几句,只冷哼一声:“扇什么扇,这才几月就挥把扇子来晃得人眼晕,不就是陛下想把阿斓许配给六殿下吗?你在家躲着不见人是个什么道理?他进来了又如何,还能带着宫卫抢亲不成?”   林相手上一顿,默默把扇子搁到一旁后便垂头老实听训。只是他虽觉罗夫人说得句句在理,左思右想还是难以放心,忍不住提醒道:“夫人说得极是,可你也知道那贺如意从小就歪缠阿斓,长大了更是不要脸皮,这放了他进来,简直就是开门揖盗啊,他一肚子坏水,定是不安好心!”   说不定半路就想跑去倚岚院,滋事惊扰他的宝贝阿斓。   林相深知贺家男人那一脉相承的德性,即便贺芝生了一副好面孔,那也是显德帝的儿子,定然是天下一等一的不要脸。   罗夫人晓得林相这是没看中贺芝这个女婿,可她心中另有打算,自然不会把贺芝拒之门外,便也只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敷衍道:“怕什么,阿文他们兄弟今日不都在家里?让他们去招呼六殿下就是了。”   说着,罗夫人也不管林相想说什么,只对下首跃跃欲试的三个儿子微一颔首,吩咐道:“去吧,若是六殿下没有诚意,你们阿爹与我年纪大了,不见客也罢。”   这便是任他们施为了。   百花宴后刚刚带着随从把两个弟弟打了一顿套出了实话的林文温文尔雅的起身,便拎着林斐林斏回院子换衣裳取家伙去了。   等贺芝强撑着腰上腿上的伤步伐稳健的随林家管事进来,林文兄弟三人已拎着棍棒一身戎装等在了二门外。   一见向来要好的林斏也站在林文林斐身边拎着棍子笑得不怀好意,贺芝就晓得眼前又是一顿好打。他心里哀叹一声,默默念了两遍林斓的闺名,便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抱拳一一与林家兄弟三人见礼。   林斏本能就想回礼,只是他身子刚刚动了一下后背上就挨了林斐重重一掌。他吃痛之余急忙去看一旁的两位兄长,见大哥林文正扯着嘴角回以假笑,他便也学着二哥林斐做了个怒目金刚。   林文这才满意,仪态风流的往旁边一让,示意林斐林斏上前:“久闻六殿下武艺精通,阿斐阿斏他们二人慕名已久,难得殿下拜访,正好向殿下讨教一二,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四字轻飘飘落入贺芝耳中,他望了望林斐林斏两个,心内一嗤。若真赐教了,媳妇还能是他的媳妇?他们想得倒是美。   贺芝一眼就瞧破了林家兄弟的诡计,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抚了抚衣袖,便神色坚毅的走了过去。   受了好一番赐教。 第46章 傻子 舍不得自己套不着媳妇   林斐武艺出众, 十四岁便第一次上马杀敌,率兵出征时也一向身先士卒,光是显德帝的厚赏就得过七八回, 是世家中有名的少年英杰, 他如今教训起觊觎妹妹的狂蜂浪蝶来自然更不会留手,一根棍棒舞得虎虎生风。   而林斏虽无军功,一身功夫也是尽得大家真传,还因常与一众权贵子弟殴斗练出了不少极刁钻阴险的招数。   这兄弟二人一个大开大合走得刚猛至阳之道,一个善用巧劲游走方寸之间,偏偏还都对贺芝的拳脚招数颇为熟捻,两人脸皮一抹前后包抄一下, 贺芝当真是费尽了心思左右腾挪还是闪避不及。   林斐那边还好,他总不能当真把贺芝打出个好歹来,棍棒落下时都收着力不说, 还多半挑得皮糙肉厚的地方, 贺芝连抽冷气, 身上砰砰作响却都是皮肉伤。   可林斏那边就狠多了, 用得都是往日跟贺芝一起堵别人时的招儿, 抽冷子来一下都专挑人身上那最疼最嫩的地方,即便贺芝极力忍耐还是忍不住扭曲了一张美人面, 呲牙咧嘴狼狈不堪。   见贺芝不一会儿就被打了个灰头土脸, 一身孔雀开屏似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拢袖立在一旁高台上的林文不禁微微一笑,看着两个弟弟的眼神也多了那么一丝慈爱。   他正想让人沏壶茶来, 留着一会儿给台下比试的三人润喉,一转头却看见林斓身边的大丫头阿玉正在墙根处低声同他的亲随说话。   林文心中一惊,直觉不好, 不由挑了挑眉盯着阿玉瞧了片刻,就见阿玉那么个从小一直大方稳重的丫头眼神竟飘忽不定,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心虚的劲儿,林文再看她几眼,她干脆匆匆行过一礼转身疾走跑了。   妹妹身边的丫头林文不好多问,便只能冷着脸去瞧自己的亲随,结果侍奉了他近二十载的亲随竟也不敢看他,只低着头拿手指了指被围在中间当沙包的贺芝。   林文的机敏在御前都挂了名,自然不会瞧不明白如此直白的暗示,显然他们兄弟关门打人的行径已经传到了倚岚院,而阿斓她,心疼贺六那个混帐玩意了。   犹如吞了一瓮陈年老醋,林文抿了抿唇,心中挣扎半晌才没趁贺芝打不还手的时候立即让人取块砚台来飞过去。真打破了头,阿斓要是生了气怕是许久都哄不回来。   林文吸了口气,想到林斓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不语的模样,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的让人上去隔开了贺芝和林斐林斏兄弟,扯了扯嘴角恭维道:“六殿下好身手,不愧是吴大家的弟子,武艺切磋点到为止,改日再让阿斐他们同殿下讨教一二。”   贺芝身上疼得厉害,闻言还是努力撑出个笑脸连应了三声,生怕惹得大舅兄不快。只是他低头看看自己衣袍上遍布的脚印刮痕,再一想身上的青紫至少十天半月消不下去,就很是有心明日去找几个经年的“老友”也点到为止一番。   林斏跟着贺芝多年来套布袋下黑手从无敌手,今儿掉头捶了贺芝一顿颇觉过瘾,他正等着贺芝一个应对出错再威风一回,不想贺芝对着他大哥如此乖巧,不免十分失望。   要知道就因为帮了贺芝一回,他从百花宴那日起轮流挨两位兄长收拾,身上的伤就无一日好过,每日还要忍着去给父母请安问好,生怕被问出来直接上一顿家法,真是一把辛酸泪,欲诉无人知。   林斏眼巴巴看了林文半晌,林文也只慈爱的帮他拍了拍背上莫须有的尘埃,便领着一行人进了偏厅分宾主对坐。   等亲随奉上清茶,林文轻轻撇了撇浮沫,看着忙着饮茶头都不抬的三人微微一笑,目光又一次凝在了贺芝身上:“殿下,听闻您去岁就已经通读《春秋》,于《左氏公羊传》颇有见地了。”   贺芝出宫至今只得了这么点茶水,又顾忌着身在相府不敢如林斐林斏一般牛饮,嗓子还干得厉害,可林文开口相问,他岂敢怠慢,瞬间坐得比御前觐见时还板正端方了三分,清了清喉咙郑重答道:“大兄不必如此客气,只叫我如意便可。我天分不及大兄,幸得几位先生谆谆教导,去岁才略有所得。”   几声“大兄”叫得亲近又自然,便是一起胡闹多年的林斏都没想到贺芝能有这样好狗胆,眼中不禁透出点发自肺腑的钦佩之意。   林文呼吸一顿,面上笑意反倒更和善了几分,他也不接贺芝的话,只挑着眉微一抬手:“正好,我今日晨起时竟思绪烦乱,想不起‘杀其君之子奚齐’之后是哪几句,你可知道?”   “杀其君之子”五字林文说得格外清楚,眉眼之间还带着点莫名的叹息之意,林斐看着都觉得后颈一凉,贺芝却只是咽了咽口水,便一派清正恳切的模样回视林文,起身拱手为礼:“如意记得,里克杀其君之子奚齐于次,未葬也。荀息将死之……”   林文没说停,贺芝便一直背了下去。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庞艳若枝上李,身姿宛若南山松,其声朗朗,其情亦真。罗夫人扶着侍女在堂后听了半晌,终于含笑点了点头,招手让人附耳过来。   “告诉老爷,他今儿要是出来拦了,今年都别想再回来住。再让人把我备下的匣子给姑娘送去,等姑娘收拾好了,就按我前头说的,请殿下和阿文他们进来。”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罗夫人又看了一眼贺芝半掩在屏风后的高瘦身影,才摇了摇头,怀着万千感慨慢慢踱了回去。回去后她还不忘特意吩咐厨房炖了一小锅清热止咳的汤水,林相在旁听着脸都青了。   罗夫人来去皆是悄无声息,别说正手心冒汗喉咙冒烟的贺芝,就是状似气定神闲的林文也不曾察觉。因此当罗夫人身边的嬷嬷含笑进来行礼请他们过去说话,林文还稍稍怔了片刻,似是没想到母亲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这个臭小子。   不过母命难违,林文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便仪态得体的站起身来,请贺芝先行。贺芝倒是想谦让一二,可惜他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嘶哑,为免一会儿伤了林斓的耳朵,他犹豫片刻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小心翼翼的走在了林文的前头。   谁知不过绕了两个回廊,后头的林文兄弟三人便不见了踪影。   贺芝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下意识望了眼回廊拐角处的海棠花窗,便见花窗外伊人婷婷而立,遥遥看着他轻叹一声。   “你傻不傻呀。”   林斓穿着头一回上身的天水碧衣裙隔着花窗看了眼衣歪冠斜偏还笑得又憨又傻的贺芝,头上的喜鹊压枝钗颤了颤,蹙着眉轻轻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第47章 开窍【修】 身有彩凤双飞翼【修】……   贺芝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头上的玉冠, 望着林斓就情不自禁笑弯了眼,一双桃花眼中似有星河蜿蜒闪烁。   谁知乐极便生悲,他一双手臂还没放回身侧, 右侧的衣袖突然从中裂了好大一个口子, 锦缎撕裂之声响彻回廊,衬得他内里露出的一截雪白中衣更为可怜。   贺芝整个人都有些懵,直到林斓在不远处噗嗤一声笑弯了腰,他才醒过神来,手足无措的抱着半截袖子按也按不回去、捂也为之晚矣,又是羞愧又是气恼,露出的脖颈都红透了。   他满眼的委屈都要溢出来, 可林斓就在面前,他抿了抿唇还是撑住了面上的笑意,配着那一身破烂衣衫竟别有一番可爱。   林斓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终于后知后觉生出几分赧然与心虚, 轻轻旋过身走到海棠树下, 借着斑驳树影只留下一抹碧色衣裙, 隔着花窗曳地生姿。   贺芝晓得林斓这会儿正背对着他, 不禁悄悄松了口气。他随便在袍子两侧蹭了蹭掌心的汗水,又拿眼角瞄了下安静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老嬷嬷, 犹豫片刻后咽了口唾沫, 突然就抬头挺胸正气凌然地大步跑到海棠花窗前, 手臂一撑直接翻了过去。   领路的嬷嬷也在罗夫人跟前伺候了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人手脚这样麻利又这样惫懒, 一时竟忘了出声阻拦。她急忙上前两步,隐约瞧见花窗外头几个老姊妹还好好的守在二姑娘身边,才总算放下心来, 快步回去给罗夫人报信。   毕竟这位殿下虽满心满眼都是他们姑娘,可这性子也太憨了些,且急躁的很,天底下能当着下人面翻窗寻人的王孙公子怕也唯有这么一位,她可不敢瞒下这么大的事,总要报给老爷夫人知道才好。   贺芝翻窗时笑得宛如偷着了蜜的熊崽子,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老嬷嬷去了何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落地时佳人尚在五步之外,倒是两个银发嬷嬷恭恭敬敬守在花窗一侧,见他看过去还恭恭敬敬的福身行礼。   再仔细一瞧,这庭院一角竟或近或远守了六七个嬷嬷丫头,虽都是一副鼻眼观心恭顺守礼的模样,可仔细看去,少说有两个年轻面嫩的丫头悄悄红了耳朵,显然是将方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里。   贺芝多少年不曾如此丢脸,他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上头,深吸了几口气也依旧做不到若无其事风轻云淡,若不是还记挂着林斓他都有心夺路而逃。   在原地僵立了片刻,贺芝咬了咬牙,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当这一群丫头嬷嬷全都是虚妄,绷着脸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林斓。   林斓侧过身歪着头偷偷瞄了贺芝一会儿,唇边的笑意不知为何越来越深,心头好似有人轻轻拂过,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   眼见贺芝面上的忐忑之意色渐浓,林斓藏在袖中的手拧了拧帕子,忽而对着身边眉头微蹙的林嬷嬷吐了吐舌头,一扭身小跑两步就迎到了贺芝身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贺芝瞬间化作了泥塑,瞪圆了眼睛仿佛都忘了如何眨眼,林斓也忍不住面上发热,可她这会儿心中溢满了欢喜雀跃,连身边连声轻咳的动静都恍若未闻,又哪里会因为一点脸红手抖半途而废。   “你说你办的都是什么事儿?莫不是让二哥他们敲坏了脑壳?哪里有上门做客还跳窗户的。”林斓心跳越来越快,朦胧中觉得自己应有万语千言想同贺芝诉说,可却又慌乱不安到几不成言,攥紧了贺芝的指尖也只说出这么几句不相干的话来。   林斓险些叫自己气得跺脚,可贺芝精致明艳的眉眼尽在咫尺,林斓满腔的气恼便不知不觉悄然散了个干净,只余点点羞涩,令她想要松手退后,偏偏贺芝如同磕了仙丹一般忽然开了窍,反手握住林斓的手便再不肯松开,咧着嘴笑得又憨又傻。   “阿斓,”贺芝嘿嘿傻笑几声,白玉一般的面庞红若胭脂浓妆,琉璃瞳眸中尽是林斓的身影:“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能来见我,是不是我以后就能天天见你了?”   他原本以为总要让林文兄弟几个打上十次八次,再让林相考究个大半年学问才能过关,这会儿能见到林斓不就说明林家长辈已经松了口?这可真是天降之喜,让他忍不住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臂,疼得嘴唇都抖了。   林斓眼铮铮看着贺芝把自己掐得眼圈发红,惊诧之余竟有几分心疼,急忙皱着鼻子退了两步,唯恐叫贺芝瞧出不对来。   贺芝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自己行止不庄重招了林斓嫌弃,抬手就想去拉她的袖子,两人一时挨得极近,四目相对之下竟都有些痴了。   不等贺芝抖着唇说出句囫囵的话来,守在近处的三个嬷嬷便一拥而上,一个恭敬的把林斓请远了些,两个连声请贺芝小心脚下,力道却大得差点把他推搡到花窗里头去。   贺芝方才那般孟浪,心中窃喜之余虚的很,哪里还敢还手,老老实实顺着力道退到墙根下。等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再一抬头时眼前只剩下几个虎视眈眈的嬷嬷和一碗润喉的汤水,哪里还有林斓的影子。   大失所望之余,贺芝也只能乖乖用了汤水,又神色乖巧的由人领着过去正院给林相罗夫人两人请安。   可惜他方才的惊世之举传得委实快了些,他人还没进正院的门,林相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他与林斓见面之事,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顶着罗夫人森然的目光连翻了几个白眼。   这样觊觎他爱女的宵小之辈林相自是不肯见,他闷声坐了片刻,一咬牙干脆又换上了官袍,推说自己还有公事亟待处置,做贼一般从侧门骑马回官衙去了。   罗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略一思量后心头微动,自己也消了见贺芝一面的念头,只让人出去传话道是相爷已经去了宫中议事,家中无人主事,不好招待殿下。   贺芝人都要进门了却吃了个闭门羹,他愣了片刻后才听明白罗夫人话中未竟之意,眨了眨眼睛猛地跳了起来,扭头就一路狂奔冲了出去,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进赏心殿。   只是他走到半路才回过味来,自己如今滚了半身的土,胸前背后还带着两位舅兄纹路清晰的大脚印子,一身破烂衣衫蓬头垢面,到了御前岂不成了本朝 开 国以来领赐婚圣旨时最寒碜的皇子。   贺芝心心念念都是要给心上的阿斓人间至善至贵,踟蹰半晌后终于还是消了立刻进宫的念头,第二日精心梳洗了一番方才挑了个吉时进宫面圣。   谁知他却破天荒头一回没能进得去赏心殿的大门。   赏心殿几年来头一回宫门紧闭,贺芝问了大总管张明明的徒弟几回,也只知道他二哥贺清屏终于回到京中入宫面圣,而谢家几位老爷并王家大老爷也被一并招到了御前说话。 第48章 御前挨打【修】 长得美,想得更美【修……   听到贺清屏在殿里, 贺芝干脆利落的翻了个白眼,重重冷哼了一声,笑得极为讽刺, 丝毫不忌讳周围侍立的宫婢内宦。最爱在他耳边念叨友爱孝悌的张大宝这会儿也收了那些逆耳忠言, 拿出忠仆护主的姿态来扬起下巴作出不屑之意。   天家兄弟之间亦如平民百姓家一般,脾性不合不投缘的多了去了,贺芝与贺清屏两个从记事起吵嘴打架之类的事儿就没停过,贺清屏还三不五时告兄弟们的黑状,贺芝有一回当着显德帝的面儿就打破了贺清屏的头,所以当初贺芝佯装中计诱前朝余党现身时,根本就没想过贺清屏会来相救。   可是贺清屏盼着他出事也就算了, 却不该想着拿他谋算名声,一面带着部署四处招摇闲逛对地方上颐指气使,一面还写奏本假惺惺说要救人, 编排些子虚乌有的兄弟友爱之情。   更不该趁人之危拐去招惹林斓, 惹她担忧。   贺芝脱险之后一听说贺清屏领着人大摇大摆到过林斓暂住的庄园附近, 就猜出了他的图谋, 根本就是蛆着林文身在不破关的空子想要花言巧语骗了林斓去。   若不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然尘埃落定, 林斓也未曾受骗,贺芝带人闯营活撕了贺清屏的心都有。如今听说贺清屏就在几丈开外的地方, 贺芝没有立时冲进去打到他吐血都是看在君父的份上, 不想冒犯帝王之威, 又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王家老爷也在殿内,倒着实出乎了贺芝的意料。且不说谢贵妃同王妃二人在宫内十分不睦, 谢家也一向自恃北地第一家的身份,瞧不大上顶替了阖族覆灭的袁氏才跻身一等世家的王氏。   贺芝坐下来吃了几口茶,凝眉思忖了半晌还是决定改日再带人去堵贺清屏, 免得牵连到了王家老爷头上,反倒让他的阿斓难做。毕竟林家的大姑娘就是嫁得王家,听说还正是双身子要紧的时候,动不得气受不得惊。   然后不知怎的,贺芝的思绪就从林家大姑娘身上想到了林斓的身上,煞有介事的琢磨起了他们二人的孩儿,觉得自己定能好好护着林斓,绝不让她和孩子受一点委屈。   林相沉着脸背着手进门时,一眼就看见了满脸痴笑的贺芝。他下意识退了半步,看了眼门外的牌匾,不由勃然大怒,抬手就把一本奏章掷到了贺芝怀里,砸得贺芝一惊。   “岂有此理!”林相怒视贺芝一眼,紧走几步站到他身前,手指头都戳上了他的脑门:“几位先生皆为饱读之士、当世大家,可曾教过你在这国之重地行轻佻虚浮之举?”   赏心殿两侧配殿皆是朝臣觐见时等候之所,贺芝倒好,竟敢在此处公然神游天外,还笑容猥琐,林相只觉得一双老眼都要叫他蠢瞎了。   林相满眼恨铁不成钢之色,贺芝却简直受宠若惊,如获至宝一般将林相丢过来的奏本搂在怀里,就想站起来端正肃穆的恭听林相训斥。   结果他才做出个起身的模样,膝盖还没直起来,张大宝就躲在林相身后对着他一阵杀鸡抹脖使眼色,还死命伸手比了比他如今的身长。   贺芝不过疑惑了一瞬便立刻福至心灵,反应过来自己眼下已经比林相高了些许。他要是真站直了身子,这么近的距离还让林相如何畅快说话,指点他这个不成器的晚辈?   心中重重记了张大宝一功,贺芝起身时便故意弯了膝盖,拿出扎马步埋伏匪徒的定力曲着腿,以恰好矮了一头的姿态稳稳立在林相跟前听训。   林相一句“年轻天真心气浮躁”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发觉了贺芝的小动作。即便他老人家也是一向以脸厚心黑闻名朝野,也不由顿了一下,只对着贺芝那副恭敬乖顺的模样冷哼了一声。   见林相昂首去了一旁闭目养神,贺芝忙亲手捧了盏热茶跟了上去,开口时笑得仿若灿烂朝霞:“林叔方才参议国事想必累了,还请喝口茶润润喉。这会儿新茶尚未得,这还是早几年西南献上的茶饼,虽不是您常饮的碧螺等茶,如今却最是馥郁,正好入口。”   西南等处爱饮黑茶,与龙井碧螺等相比可谓各有千秋,而黑茶又与绿茶不同,茶饼存上几年后入口反而滋味更佳,那时献上的茶饼当下吃着正正好,因此也极得显德帝及几位宫妃喜爱,到如今连御前也没剩下多少。   看贺芝那上赶着奉承的模样,若是林相能稍稍露出一丁点合口的意思,怕是都想刮干净显德帝的私库,把这些茶一股脑送到林府去。   张大宝默默侧了侧身,实在是不忍心看自家殿下那副恨不能跪在林相脚下求他嫁女的样儿。有道是男生外向,只盼着陛下回头想起吃茶的时候莫要责罚他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奴婢就好。   林相闭上眼就是不想看贺芝那张脸,没想到他年纪不大脸皮倒厚实的很,也只能掀掀眼皮从缝里瞄了他一眼,把茶接过来抿了一口,又一口。   一不小心叫茶香勾得多饮了一口,林相回过神来脸色便是一青。可惜还不等他出言补救,贺芝已经欢欢喜喜的站直了身子,连袍子上不小心洒上的茶渍都顾不上管,急忙支使着宫婢们去给他“装点子茶来”。   耳边清楚的听见贺芝吩咐张大宝“去看看有多少全给林叔装上”,林相连连咳嗽了几声,到底没好意思再横挑鼻子竖挑眼。   林相装着低头品茶略等了片刻,才又抬头冷着脸瞧了贺芝一眼,偏不小心瞧见他胸前的那块污渍,深觉碍眼的很,他不禁皱着眉撇了撇嘴:“殿下这一身着实不成样子,还是该回去换一身齐整衣裳来,不然如何觐见陛下奏事?”   林叔让我去换衣裳,换了衣裳才能面圣,才能请赐婚圣旨。贺芝在心底帮林相把话补充完全,面上的笑都咧到了耳根,声音洪亮的应了声是,最后吩咐了张大宝一声务必把茶取来,扭头就冲了出去,瞧着方位是到蒹葭宫更衣去了。   贺芝本就身手敏捷,这会儿急着人生大事更是健步如飞,若非宫中规矩森严,他都能一路跑去蒹葭宫。   人一急就容易出差错,贺芝还没拐过甬道,就险些跟急步而来的三皇子贺朱撞成一团,幸好二人都眼明手快,才堪堪错开。   贺芝同贺朱的关系尚可,他本想赔个不是,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贺朱额角肿了好大一块,面颊上还有几道血痕,瞧着颇似指甲抓挠出来的。   贺朱也注意到弟弟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脸上打转,他不自在的侧了侧身,遮着半边受伤的脸含糊道:“是为兄不好,差点撞了你,改日请你看戏吃酒。”   贺芝笑着点点头,他倒是不缺这么顿宴席,然而兄弟情分难得。他倒是有心问一声贺朱的伤势,可贺朱身后还跟着陈家老爷公子,望着这边的神色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他也就止了话头,抱拳行了礼便与几人别过,也没问他们这会儿去赏心殿所为何事。   赏心殿里贺清屏与谢家人俱在,陈家人肯定不会不知。自从陈氏与谢氏先后入宫起这两家就一直剑拔弩张,今儿在御前肯定也难以开交。   贺芝满心盘算着等这些人都退下后如何借母妃虞美人的东风哄得显德帝展颜赐婚,却没想到赏心殿里的局面比他以为的还乱些。   听到贺朱与陈皇后之兄、侄求见,显德帝黑着脸示意张明明叫他们进来,转身时回御座时还不忘用力踹了贺清屏一脚。   贺清屏已经在殿内跪了有一会儿了,头上脸上还滴滴答答挂着茶水,发冠上沾着几片茶叶不说,脸上还叫茶盏碎片划了长长一道口子,面上苍白虚弱心中羞愤欲死,当真是狼狈不堪。   他身侧的谢家两位老爷也没好到哪里去。谢大老爷身上还算体面整洁,谢二老爷胸口处却有好大一个鞋印,显然是显德帝之前气怒攻心之时赏得。   贺朱进来瞧见贺清屏与谢家人的惨状不由一怔,要不是陈大老爷拉了他一把,他能愣头愣脑跪到茶盏脆片上去。   又端起君王威仪的显德帝也没想到这个儿子如此鲁直,面色稍霁后急忙吩咐左右宫人清扫大殿,免得伤了贺朱等人,自己则趁机把御案上先前一气之下扯坏了的几张箴言铺平压好。   贺朱挨了这么多年的打已然颇有心得,他只一眼就瞧出显德帝气消了些,应当不会再轻易动手,便跪地行了大礼,主动请罪:“父皇息怒,谢家王家两位姑娘之事儿子也有错处,儿子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叫女儿家吃亏,想斗胆向父皇请一恩旨。”   显德帝虽也不爱勾心斗角,可他身居天下第一高处多年,早已将人心欲念看得清楚明白,一听就知道贺朱这话绝不是陈家的意思。   心知陈家人来的路上必定苦口婆心晓以利弊劝了贺朱许久,显德帝忍不住对面无表情的陈大老爷笑了笑。他这个舅兄向来自诩智计无双,遇上这么个软硬不吃固执己见的外甥也真是棋逢对手。   不过陈大老爷的笑话再好看,显德帝却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一时心软埋下家宅不宁的祸患。他狠狠瞪了贺朱一眼,脸色一变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小王八羔子,闯了祸还敢来求恩旨?要不要把那谢氏叫来把你那半边脸也刨个花出来?啊?老子差点让你们这些逆子气死!一人一百板子的恩旨要不要?你这混账这么怜香惜玉,替两个姑娘把板子一起挨了岂不更有英雄气概?”   听着自己的女儿似也要一同受罚,一直老神在在跪在后面瞧谢家热闹的王大老爷这才慌了,膝行几步就想开口求情,不料显德帝猛地瞪了过来。   王大老爷缩了头,显德帝拍了拍桌案,嫌恶而冰冷的看了谢清屏一眼,点了点他:“老二,你把那些话当着你三弟的面再说一遍。” 第49章 你的名字【修】 在老子面前,你们都不……   贺清屏自记事起便是一方枭雄之子, 有谢氏表亲簇拥、官家子弟奉承,后来显德帝渐露问鼎天下之势,他的身份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想凑上来巴结讨好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即便泰半兄弟都同他不睦, 可他的用度吃穿一应器物排场与嫡出的贺朱一般无二,显德帝也从来都是副慈父的模样,贺清屏对谢家人和他母妃谢贵妃说的话向来都是深信不疑。   毕竟年长些的几个皇子里,数他与贺朱二人血脉最高贵,父皇不对他们委以重任,又能指望谁?贺朱又是个憨傻没脑子的,他自然就该高出诸兄弟一等。   贺清屏将这个念头藏了太久, 久到他自己都当了真,才敢在出了事之后不先想着请罪,却动了心思想先阴贺朱几句, 却没想到他才开口说了几句, 就被当头砸了一盏茶。   彼时贺清屏正昂着头口若悬河, 恰好将显德帝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 若非张明明眼疾手快跪着苦求, 显德帝能把桌上的石镇纸都砸在他脸上,不死都要落得个终身残疾。   十余年美梦一朝破灭, 贺清屏整个人都仿佛丢了魂。他怨谢二老爷, 怨谢贵妃, 可只要一听见显德帝暴跳如雷的斥骂声,那一点子怨愤竟都化作了畏惧。   等贺朱进来却不曾受到责打, 贺清屏的头不由埋得更低了些,连再看一眼显德帝的勇气都没有。他自傲了这么多年,突然发觉自己在显德帝心中可能真的比不过贺朱的位置, 那份嫉恨惊愕真可谓痛入骨髓,可他也隐约发觉眼下就算是贺朱动手打了他也无人会管,又哪里敢把方才挑拨栽赃之言当着贺朱的面说出口。   贺清屏身形更为瑟缩,显德帝面上嫌恶之色也愈发明显,他懒得再跟这个骨子里养坏了的儿子说话,直接一拍桌案对着贺朱骂道:“给你取名朱,是取纯赤之意,你还真成了头猪了?好好的皇庄,多少人家都没事,怎么谢氏王氏两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就能落水到你眼前?”   这一句话骂了两家的教养,谢家几位老爷与王大老爷皆是满面羞愧,以袖掩面不敢分辩,显德帝却越说越气。   “谁是你老子?你老子是皇帝,你是皇子!自己舔着脸皮下去救人,也不看看人家要你救吗?是想着让你救的吗?救个人还能被挠花了脸,丢尽了老子的脸!”   赏心殿内陈、谢、王三家齐聚,又有多少奴婢在侧,若是认了显德帝的话,以后谢家女儿便是无德无耻心机深沉之人,谢家阖族都要蒙羞,别说谢二老爷骇得魂飞魄散,就是一直还算稳重的谢大老爷都不由白了脸,膝行几步上前告饶。   “还求陛下明鉴!臣之侄女年幼无知,矇昧不通道理,可也是自幼读了诗书,并不敢行那狂悖之事,求陛下念在她受惊举止失措,恕此一回!”   谢大老爷心知这个侄女怕是废了,虽名为谢吉光求情,实际上却是在为谢氏子孙开脱。怕显德帝不肯开恩,谢大老爷还红着眼搬出了谢老太太:“臣等不孝,家中老母年高正当含饴弄孙,此番怕也是要为儿孙拖累,好从严管教那不知好歹的小辈。”   几句年幼无知、不通道理、不知好歹就想抹掉谢吉光所作所为,显德帝不屑的痴笑一声,却没有再逼迫谢家诸人。   世家极重名誉,谢氏子弟亦有英才,今日有陈氏、王氏在旁,谢家人日后定然不敢过于造次,可若是真要为此事扫了谢家百年威望,闹到君臣离心,则是得不偿失。   显德帝命人关了殿门就是有心为谢氏王氏留些体面。见目的达到,贺朱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也就深吸一口气咳嗽两声,让张明明把谢大老爷等人搀了起来,连贺清屏都得了张干净帕子擦拭血污。   “一个天生不开窍的小丫头而已,哪里值得崇文崇孝如此?”显德帝话说得好听,面上却是皮笑肉不笑:“不过她大庭广众之下出了那样事,确实不好再嫁与旁人,这样吧,咱们肉烂在锅里,等老三媳妇过了门,让皇后挑个好日子,给老三做个侍妾吧。”   侍妾无名无份,不上册籍,皇子们随便挑个烧火的丫头都能当得,这对一等世家的贵女实在是种折辱,且三皇子妃是陈皇后娘家侄女,由她操办此事,谢吉光能不能有过门那一日都未可知。   谢二老爷咬了咬牙想要开口,谢大老爷却先他一步领旨谢恩,他也只能跟着低头行礼,毕竟这祸事还是他的女儿惹出来的。   他不说话,贺朱瞧了一会儿却有些迟疑:“父皇,谢家姑娘也是大家闺秀,这做了侍妾怕是不妥,这……”   贺朱话还没说完,后腰上就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忍到面容扭曲终于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却找不出之前到底是哪个表兄弟下的手,只有陈大老爷神色如常的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后背发毛。   显德帝倒是看了个清楚明白,不过他觉得陈家人下手还是太轻,根本懒得管这个傻儿子,冷笑道:“不然呢?让她做个侧妃?你是不是还想给她个院子让她自己过过神仙日子啊?那我这是赏她还是罚她?!你平日不是挺喜欢你表妹吗?就喜欢到要给她找个侧妃回来?老子刨个瓜抱回来养都比你长脑子!”   况且世家最重名望清名,那谢家的小丫头怕是根本就出不了谢家的门。   显德帝状似不经意的瞥了眼谢家几位老爷,视线又落在了贺清屏身上:“至于老二,人常说姻缘天注定,你这几年总也说不成亲事,如今你几个弟弟都有了眉目,你母妃天天烧香拜佛,可不就给你求来了一个?我看王家这姑娘尚可,稳重不少,我记得是伯宽之女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就赐给老二为正妃得了。”   王大老爷本都生了明日就送女儿回祖籍发嫁的心思,没想到显德帝竟然开口就要下旨赐婚。他不禁愣了片刻,碍于谢家人的神色却也不敢开口谢恩。   贺清屏从来就没想过迎娶王家女儿为正妃,闻言当真是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在贺朱面前遮掩自己的狼狈模样,抬头就想推脱:“父皇!儿臣实在无意早早娶妻!求父皇收回成命!且大哥尚未娶亲,儿子也不想越过大哥去。”   那王林华也就是比谢吉光稍稍稳重那么一丁点,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可这样的人贺清屏看一眼都嫌晦气,怎么肯娶为正妻。   谁知显德帝听他嘶声恳求了半天,面上并无半分动容不说,甚至还颇为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好似他是高烧昏了头:“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挺记挂兄弟?那你六弟遇险,我看你可过得有滋味的很。”   这话同直接说贺清屏不孝不悌几无半分区别,他面色瞬间惨白,而御座上的显德帝也突然沉下了脸,猛地拍了下桌案,震得案上的奏章都弹了下:“闭上你的狗嘴!老子说话是圣旨,你们想抗旨?老子今天把话放在这,老子的儿子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谁要再给老子的儿子分出三六九等,就是谋反!”   显德帝周身杀气腾腾,殿内有一个算一个都跪下请他息怒,贺清屏面色如土,已然骇得瘫软在地,谢家几人也俱都变了脸色,一片死寂中却是陈大老爷一板一眼的开了口:“禀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二殿下毕竟年长,他的正妃自该慎重,以为皇家表率。”   陈大老爷如此公然反驳拦阻盛怒中的君王,连最鲁直的贺朱都不由为他这位大舅舅捏了把汗,谁知盛怒中的显德帝却慢慢敛了怒容。   他神色玩味得看了眼这位素以端方规矩著称的舅兄,甚至还有心挠了挠下巴,才漫不经心的否了陈大老爷的话:“你这话更不妥。说起来佑宁她娘当年也给我生了几个皇儿,要不是她早早没了,那几个皇儿也都跟我没缘,这几个哪儿就年长了?且要排在他们哥哥后头。再说我看有没有表率大家也都规矩的很,此话便不必再提了。”   显德帝这话意味不详,陈大老爷噎了一下也不好再劝,只能隐晦的瞪了谢家几人一眼,聊以泄愤。   于是乎赏心殿里显德帝发够了火气,终于勉强拿出了个章程,后宫里却是刚刚闹将起来。   贺芝兴冲冲进了蒹葭宫,才发现虞美人穿戴上了全套品级礼服,正由张嬷嬷伺候着戴五尾凤冠。   这身打扮贺芝只在每年守岁的宫宴上见过,还听虞美人抱怨了许多日凤冠累人的很,见状不免蹙眉问了一句:“娘怎么突然穿了这一身?”   虞美人正叫发髻揪得头皮疼,听到贺芝的话只从琉璃镜里看了他一眼,撇嘴道:“自然是宫中有了正事,娘娘用了凤印召我们过去。”   一听是陈皇后有请,贺芝眼中的担忧又重了一层,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当初显德帝眼瞅着大业将成,自己登基称帝并册封后宫,给虞美人定的是妃位。可那几日帝后之间不知是起了什么嫌隙,一日陈皇后看着园中的虞美人花就那么随意一点,说虞姬人比花娇,不配美人二字实在暴殄天物,直接做主改了虞美人的位分。   当年之事贺芝隐约记得,虽然虞美人再三说不在妃位有不在妃位的好处,陈皇后掌管六宫送来蒹葭宫的份例也一直同王妃李妃他们比肩,贺芝却总是放不下心来。   虞美人瞧着他那张苦瓜脸就觉败兴,蛾眉微挑翻了个白眼:“你那是副什么德行,今儿倒霉的又不是我,如今我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境,等我听明白了再回来同你说便是。娘娘不是个难伺候的人,你快别瞎操心了。对了,你昨儿去林家可是叫人撵出来了?”   这话刺耳的很,贺芝很是不爱听,他也翻了个白眼,捡了把椅子坐下翘了翘腿才昂着脖子哼道:“您别胡说,我可是马上就能给你添个媳妇了。”   贺芝说得信誓旦旦,虞美人却不顾戴到一半的凤冠回头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你个臭小子不会耍了什么心眼吧?林家人要打你我可是不管的。罢了,你既这般得闲,还是瞎琢磨娘娘去吧。” 第50章 不贤【修】 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修】……   虞美人这会儿光发髻上就对称插了六只发簪, 猛地一动难免勾得发丝散乱,张嬷嬷等自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无奈之下只能连声劝她先安坐梳头免得误了坤仪宫那边的时辰。   贺芝即便叫虞美人那狐疑的眼神看得憋闷不已, 可一看亲娘那心虚不敢瞧人的模样也只能摸摸鼻子揭过这一节, 自去他原先住的配殿里翻找衣物梳洗。陈皇后最重规矩,贺芝可不想虞美人因他之过让人捏了错处。   至于提亲之事,贺芝虽也怕夜长梦多林斓改了心意,可他自忖三位舅兄的棍棒拳脚文章学问满京城也少有人讨教得动,岳父这会儿人又在宫中,想来耽误个小半天应当无碍。   尽力劝自己稳住了心神,贺芝想了想觉着贺朱贺清屏两位难兄难弟一齐到他们老子那里关门挨打少说也得耗费个把时辰, 陈皇后那边训诫后宫肯定也费时不少,便干脆让张大宝出去张罗了热水回来,仔仔细细焚香沐浴更衣。   祛晦, 辟邪, 驱走贺清屏贺朱他们招来的霉运, 好顺顺利利拿到跟阿斓的赐婚圣旨。   贺芝那头把蒹葭宫余下的宫人都支使得团团转, 虞美人才终于有些信了他的话, 忍不住露出了抹自得的浅笑。林斓那丫头从小就聪慧可人,能娶到她, 也算没白养这臭小子这么多年。   不过她今儿怕是都没空细问究竟, 陈皇后上一回用凤印招宫妃们过去训示还是显德帝初初登基之时, 要给六宫明规矩通礼仪,这一回半点征兆没有就直接派了按品级梳妆的女官到各宫传旨, 实在不同寻常的很。   再一想谢贵妃的清欢殿和王妃的安仁宫今儿宫人进出都颇为诡异,听说谢贵妃身边的心腹宫人一早领膳时还吃了好大一顿排头,虞美人上轿后特意吩咐张嬷嬷等绕了点路, 卡着时辰进了坤仪宫。   蒹葭宫本就靠近前朝,离六宫正中的坤仪宫不算近,虞美人又特意磨了点功夫,等她到时,后宫中美人位分以上的妃妾除了还在“养病”的孙美人外都齐了,皆依尊卑长幼落座恭候陈皇后凤驾,唯有一向清高自诩的谢贵妃依旧站着,在她每次请安时坐惯了的位子旁对陈皇后身边的嬷嬷怒目而视,而常跟着她四处走动的两个宫女竟干脆被人拦在了门口。   谢贵妃气得身子都微微发抖,坤仪宫的两位嬷嬷却依旧神色自若,挡在了谢贵妃身前不肯让步,左侧容长脸八字眉的那位还对谢贵妃笑了笑:“这是娘娘的懿旨,奴婢们莫敢不从,贵妃若觉不公,也可请陛下圣裁。只是听闻陛下已召了二殿下说话,怕是今日都无心召您说话了。”   虞美人刚由张嬷嬷扶着迈过正殿的门槛就听着这么句明晃晃打谢贵妃脸的话,她心中立时便明白谢贵妃或者说二殿下贺清屏这回是真戳到了陈皇后的痛处,脚下忙稍稍快了两步,免得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谁知她走近了一瞧才发觉自己的位次也动过了。原本该同李妃一起坐在她上首的王妃竟然下挪了一位,要请她上坐。   虞美人数年来吃穿用度都较妃位更高不假,可讲礼仪论规矩都没有她逾越尊卑坐在王妃上首的道理。只是还不等她行礼开口,王妃就羞红着脸摆了摆手,一副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的模样侧过头,一旁的李妃也一面叹气一面以眼神示意虞美人赶紧过去。   这边的眉眼官司还没打完,那边堵着谢贵妃的两位嬷嬷却是失了耐性,一左一右半架半推把谢贵妃请到了一边,干脆利落的让人把离凤座最近的那把椅子撤了下去。   如此一来,偌大的正殿里竟只余下了两个座位,一是李妃与王妃之间摆明了给虞美人的那一张,再一个就是钱美人下首的末席。   虞美人眼皮一跳,都不用张嬷嬷催促就坐到了李妃王妃之中,留下谢贵妃一人望着殿中诸人敛眉不语事不关己的模样摇摇欲坠。   陈皇后出来时恰对上谢贵妃锥心泣血哀婉欲绝的眼神,她冷冷笑了一声,抬手就让人把钱美人下首的椅子也撤了:“贵妃不想坐不坐便是,本宫又不是那等强人所难蝇营狗苟的小人,自当成人之美。”   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王妃身形更为瑟缩,虞美人心中微微一动,就听到谢贵妃声音尖利的质问陈皇后。   “本宫是陛下恩旨册封的贵妃,宫规国法,都当奉我为众妃之首,今日娘娘所为,便是口舌再伶俐,又岂能压得过礼法规矩?古之挟威凌下者,未见有善果!”   谢贵妃气得浑身乱颤,手指恨不能直戳到陈皇后面上,陈皇后却不见丝毫恼意,甚至还微笑颔首,赞同了谢贵妃的话。   “贵妃所言极是,你们也都该好好听着,”扫了眼下头鼻眼观心的后妃,陈皇后施施然走到凤座前雍容落座,绣着江河日月的华丽裙摆光华点点。   “可这古之贤者也有言,道是子孙不贤者,家覆族倾。本宫与贵妃相识三十余载,一向钦佩贵妃为人,那谢氏不知廉耻轻浮放荡,有侄女若此,本宫相信贵妃必定不堪其辱,惶惶不安,不肯再端坐高位教导他人。”   陈皇后涂着丹蔻的小指微翘,冷冷睨了谢贵妃一眼,略略拔高了声音:“毕竟本宫若是有这么个嫡亲的侄女,怕是羞得三年不敢开宫门,又哪里在意在外是个什么坐次?子不教,父之过,家中出了丧门的祸星,要是再连累了阖族的名望,怕是死了都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贵妃你说可是?”   谢贵妃早已从谢大老爷捎来的口信中知晓了谢吉光做下的好事,却没想到陈皇后当真会撕破脸面如此发作于她,这一会儿她气得头一阵阵发蒙,偏又确实不占理,直叫陈皇后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陈皇后骂过谢氏满门,又目光森然盯上了王妃,玩味的笑了笑:“贵妃母家家门不幸,王妃这儿倒是有桩喜事。前儿你想给老四说你的娘家侄女,让他们表兄妹亲上作亲,今儿陛下又想把你另一个侄女赐给老二为妃,你说你这算不算双喜临门?”   王妃失宠多年,在宫中一贯十分尊重陈皇后,听着陈皇后指名道姓明褒暗贬的话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回话的声音连左右的李妃和虞美人都听不太清,而那边谢贵妃乍闻贺清屏亲事已定,整个人如遭雷劈,盯着陈皇后的模样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   陈皇后其实根本不在意王妃答了什么,也懒得理会谢贵妃那副怨天尤人的样儿。她神色疲惫地垂眸瞧了会儿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便看着众人语气漠然的训道:“天家为万民敬仰,后宫需为妇德表率,本宫自认待尔等尚且公正,也望诸位好自为之,常思己过、约束亲朋,莫要再做下寡廉鲜耻之事,丢了尊严风骨,令人不齿。”   说完,陈皇后静静起身,面无表情打量了谢贵妃片刻,便由人簇拥着进了后殿歇息,留下一众宫妃面面相觑,而谢贵妃身子晃了晃,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慌得伺候她的两名宫女惊声尖叫。   陈皇后在里头将宫女的叫声听得清清楚楚,不屑的撇了撇嘴:“谢氏也是经年的世家,出过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谁想传承至今倒叫这么个东西也姓了谢,难怪一代不如一代,养出来的女儿只会些龌龊伎俩,下三滥的东西,竟比卖笑的舞姬都不如。”   口中明明骂得是谢氏,陈皇后说到后来自己却也渐渐灰心丧气,神色莫名颓然寂寥。她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嫌弃皇帝宠爱不入流的舞姬,总觉那些新进宫的寒门女子难登大雅之堂,可这些堂堂世家女子,其言行举止,又何曾对得住血脉门楣?竟连廉耻节义都不顾了。”   陈皇后平生最厌寒门庶族,教养子女时也常将出身门第挂在嘴边,不然也不会硬压了虞美人的位分,拔了不甚得显德帝喜爱的王妃上来。   可谁又能想到,事到如今,那教坊司里出来的肮臓之人倒是规规矩矩抓不到错,反是那名门淑女坑了她珍宝一般的儿子呢。 第51章 大郎,该吃药了 偏心一时爽   许是在窗口处坐的久了些, 陈皇后午后不过略吃了几口鸡汤面便呕吐不止,惊得慧明等慌忙请了太医来,一把脉方知是风寒引发得胃疾, 除了一日两次服药外还要清淡饮食。   陈皇后自幼身体强健, 近年又常习五禽戏,连头痛脑热的时候都少,猛地生了胃疾着实令众人心中惊悸,慧明也顾不得陈皇后的冷脸,偷偷让人去赏心殿处报了讯。   显德帝与陈皇后夫妻多年,深知她最重气节体面,绝非借病邀宠之人。一听张明明禀告陈皇后有恙, 他就放了贺朱与陈家诸人过去探望,一并赏下若干药材补品,又允诺自己稍后便到。   贺朱再鲁直也明白显德帝没有立时过去是想让他们先与陈皇后说说话, 谢恩告退时难得真情实感的颂了圣明, 引得显德帝额角乱跳。   可惜不论是贺朱还是陈家诸人都在坤仪宫外吃了闭门羹, 最得陈皇后倚重的慧明亲自守在了门口, 任是贺朱与陈大老爷两个或硬或软说出花儿来, 慧明也只苦笑行礼,道是娘娘此刻只想静养, 不见人。   其实这还是慧明身为下人不敢直言, 陈皇后的原话分明是“若想一气逼死了我, 他们只管进来”。慧明虽是陈家的家生奴才,心里眼里却只认陈皇后一个主子, 当然不会为了任何人惹得陈皇后动气。   陈大老爷等人还罢了,贺朱却是闹着不肯走,最终还是安华公主得知消息急忙从宫外赶了回来, 赌咒发誓自己一定能见着陈皇后的面劝她消消火气将养身体,才劝得贺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贺朱一走,原本跟在他身后也坚持要到陈皇后身前侍奉汤药的陈六公子也只能最后瞧了安华一眼,怏怏出宫去。   早在安华拿自己的身体混说发誓时,慧明便让小宫女飞跑进去报信,果然贺朱等一走,陈皇后便传话让安华进去。   安华此时也顾不得公主的威仪,提着裙摆就小跑进了陈皇后的寝殿,直接矮身侧坐在了陈皇后床前的脚榻上握住了她的手。   “母后的手怎么这般凉?可是不够暖?要不要让人取手炉来?”   连珠炮似的问了几句,安华忽而吸了吸鼻子,俯身轻轻将脸颊贴在了陈皇后微凉的手背上,呢喃道:“您怎么突然不舒服,我在外祖母跟前都要吓死了。都怪哥哥,要不是我打不过他,刚才就打他个乌眼青。”   陈皇后呵斥安华的话都到了口边,觉出手上的点点湿意后却不禁一怔,沉默半晌后终于软了口气:“我不碍事,可你是堂堂公主,脚榻这等地方哪里是你坐的,还不快到床上坐着?你也知道我叫你哥哥气着了,还不快听话。”   宫中皇子已有九人,公主却只得显德帝乡间原配所出的佑宁和陈皇后膝下的安华,自然极得圣宠。佑宁养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出嫁多年不见消停,安华纵使有陈皇后和安国夫人等日日教导规劝,言行之间却依旧颇得显德帝“真传”,常把陈皇后气得瞪眼,如此小女儿态着实罕见。   忍不住摩挲了下安华的脖颈,陈皇后手上微微用力示意她起来。等安华乖巧的端坐在了床边,陈皇后才语重心长地劝道:“我只是一时不察吃了风在肚里,哪里值得劳师动众?你是我和你父皇的掌上明珠,以后无论何事都切记不可拿自己起誓,知不知道?”   安华奶猫一般缩着身子轻轻依偎在陈皇后怀中,瞧着乖顺无比,闻言却悄悄翻了个白眼。她要是不拿自己说话,今日指定也跟贺朱那个大木头一样进不来门。不过哄过一时是一时,安华还是点点头应下了。   觉着女儿总还算贴心,陈皇后叹了口气,不自觉便说起了自己惦记的那些人:“你三哥与你毓表姐的事儿不能再拖了,我明儿好些了就请了李妃过来给你大哥择妻。等他一定,我就去请陛下为你哥哥他们请旨。”   “阿毓从小就聪慧机敏,又通人情世故,有她在身边盯着,我才能放心些,不至于半夜惊醒都想着是不是你三哥又叫人诓骗着犯了蠢事。”   安华从小便与舅家的表姊妹们亲近,陈毓性子稳重端方又爱重姊妹,安华一直十分喜爱她,听说她终于要做自己的嫂嫂不由笑弯了眉眼。   见她开怀,陈皇后也不由跟着微微一笑,又抬手戳了下她的额角:“我估摸着宫中这一回能连着定下好几桩亲事,从老大到老四都是这一回的事儿。等你三哥的事儿定下,我也就只剩下你这一个磨人精要操心。”   安华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正想说自己还没及笈早得很,陈皇后便笑着看了慧明一眼,轻轻问道:“方才五郎也跟在老三旁边吧?是不是又遇着咱们安华了?”   陈家五公子心仪表妹安华公主一事陈皇后与陈家诸位长辈俱都心知肚明,先前从未挑明一是觉得陈五郎发乎情止乎礼,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二则是陈皇后早早便取中侄女陈毓为媳,不想再把女儿也嫁回陈家。   可是这一两日里为着姻缘闹出了如此荒唐之事,陈皇后卧床时便不免生出许多忧虑,深恐安华那不可与外人说的心事也生出祸患来。   慧明含笑点头,安华的面色却变得极为难看,陈皇后见状干脆挥退了一众宫人,只留慧明守在了寝殿门内。   “你年纪尚幼,一时错了念头也是有的,母后不怪你,”陈皇后心中默默念了几声佛,总算如愿和缓了自己的语气,搂着咬唇倔强不语的安华轻轻说道:“可是那林大郎的未婚妻今年就要出孝,林相为人重诺,自然会立刻为林大郎操办亲事。”   “况且除了父母之命,我看那林大郎也对那颜氏颇为用心,你虽贵为公主,却也要明白,这女人一生能否顺心遂意,是要看夫婿心中是否有她。他心中无你,你便是有千般好,也都不是好。”   “算了吧,”陈皇后轻叹一声,也不知叹得是自己还是安华:“你若是不喜你五表哥,只管挑个你中意他他也愿意的,母后总能为你做主。何必自苦。”   自以为藏得极好的心事就这么让陈皇后一语道破,安华不由红了眼圈,整个人埋在锦褥里不肯起身,半晌才呜咽着闷哼了一声。其实她从来也没觉着自己能得偿所愿,可林文就那么扎在她心里,任是谁也比不上。   不想叫母后病中还为自己担忧,安华用力忍下了泪,毫不犹豫的又把贺朱扯了出来:“不是说三哥坏了谢家那个吉光姑娘的清誉要纳了她?母后您当真要让那么个人去给毓姐姐添堵吗?”   陈皇后觉出了女儿的小心思,可她也怕女孩儿家脸皮薄受不住再生了别的心思,便顺着接了话:“毕竟是谢氏的女孩儿,谢家若是肯送她出门,我总不能当真明着说什么。可谢家的门风你也略知一二,你觉得那谢吉光真出得了门?拖上一年半载,多半只是个虚名。”   想到曾经听说过的那些往事,安华稍愣了一瞬便摇了摇头。   谢家上一代最受宠爱的大姑娘嫁了正如日中天的牧野君,可一朝山河势变,那位倾国佳人便一病去了,而这一代也有一位青歌许配了寒门学子后夭亡。谢吉光在谢家长辈心里怕是还不如这两位。   陈皇后母女都觉着谢吉光怕是很快便要在谢家的安排下一病不起,却没料到谢家确实有一人舍不得谢吉光性命。   安华正捧了盏温养脾胃的汤水小心喂陈皇后服用,外头便传谢贵妃求见。陈皇后皱了皱眉本想说不见,看着尚显稚嫩懵懂的安华忽而改了主意,让人请了谢贵妃进来。   若说之前谢贵妃还由凤冠朝服强撑了点声势出来,这一回她素衣木簪低眉敛目的过来,气势上便先低了不少,等于一来就服了软。   陈皇后顿了顿,看了眼难掩疲惫忧愁之色的谢贵妃到底还是让人给她看了座奉了茶,自己则闭目静静养神。   许久,陈皇后才听到些许谢贵妃起身时衣裙摩挲之声,谢贵妃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不再顾忌坐在一旁的安华,对着深深一拜。   “我太过骄纵,这些年委实让娘娘为难了,实不该再扰了娘娘清净,可有一事却只得娘娘做主。我那不争气的侄女吉光左了心思,铸下大错,我恐她在家中羞愧难抑,想接她到清欢殿待嫁,恳求娘娘恩准。”   说到此处,谢贵妃也明白谢吉光已将陈皇后得罪得彻底,不由将姿态放得更谦卑了些,低声道:“娘娘这几年总为大殿下终身烦忧,我娘家有一女名辛夷,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想来可为娘娘分忧,还请娘娘怜惜这些小辈。”   李妃所出的大皇子贺康虽占了长子的身份,却是出生就带着病,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行走都要人搀扶,多少圣手看过都没用。众人私底下都传这位寿数不长,够格与天家结亲的人家少有人肯把女儿许配与他,这才耽搁至今。   记得谢辛夷也是谢贵妃的嫡亲侄女,陈皇后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安华,才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并没给谢贵妃准话。   等到傍晚显德帝过来小坐时,陈皇后也没提谢贵妃所求之事,倒是显德帝问过她的病情后吃着茶提了一嘴。   “老大的亲事还要劳烦皇后和李氏斟酌着定下,毕竟老六都眼瞅着要说亲,再让老大孤零零没个知冷热的人也不像话。” 第52章 世上本无坦途 得一心人便不辜负……   陈皇后刚就着显德帝的手吃了药, 药性上来整个人都有些昏沉。她慵懒地斜倚在床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有一下没一下随意划着茶盏盖。   听显德帝提起诸位皇子的终身,她也不过掀了掀眼皮, 略带疑惑的问道:“林家应了?我还当他们会把姑娘留在家里护着, 免得再白白招惹上这世间多少不如意事。”   贺芝对林相爱女的心意这会儿前朝后宫可谓无人不知,陈皇后总领后宫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只是她却不像旁人觉得林斓是撞了大运,反倒觉得林家那样爱女,既不图谋联姻助益,该是不会再舍得送女儿出嫁。   毕竟那贺芝虽小名如意,却也是个皇子,皇家妇难为, 林斓嫁进来岂能当真事事如意。到时候空有虚名与他人说,内中滋味却只有自己知晓。   不过她转念一想,留在家中待林相夫妇百年之后也不知如何, 倒是不如风光大嫁。只要丈夫明些事理, 至少还有地位身份可以安稳度日。   陈皇后的视线轻轻瞥过显德帝, 面上似有黯然之色一闪而过, 显德帝心中一突, 再想仔细端详她的神色时却没发觉何处不对,便只当她是病中疲累, 先帮她掖了掖被角才长话短说。   “听说罗夫人已经点了头, 我觉得十之八九能成。至于老大那边, 老大是那个样子,他娘李氏心事又重, 说亲这事我这里有几户人家,你让他们挑一个来便是,直说是我的意思, 我也会让张明明同李氏去说,你莫要耗费心神太过。”   至于觉得她方才说得那句不成体统的话,显德帝望着陈皇后难掩病弱的面庞便把反驳直言俱都咽了回去。反正老六待斓丫头是真心真意,斓丫头也是个好孩子,他二人志趣相投,如此天赐良缘当然比斓丫头在家做个老姑娘好,又怎会有许多不如意事。到时候他们夫妻和美,皇后自然就会明白过来。   当年显德帝虽有大志向却家底微薄,林家与陈家相继合家来投对他裨益极大。可以说若无林相、陈大老爷等扶助,他多半胜不过天下英雄,更无法御极天下。是以虽然与陈皇后不甚投缘,年少时每每话不投机,他也一直对她颇为敬重。   陈皇后淡淡应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把茶盏往显德帝那边一递,等他顺手接过去后便说了谢贵妃之事:“谢氏方才寻过我,说是愿意把娘家侄女许配给老大,不是落水那个,是个还算本分的,只是要接她那个落水的侄女去清欢殿待嫁,此事还请陛下圣裁。”   显德帝刚随手把他与陈皇后的茶盏都搁在了一旁张明明捧着的茶盘上,正想让人拿些好克化的汤水来,闻言不由皱了眉头,原本还算舒展的神色又有黑云压城之势。   “老大性子左得很,将养了这么多年身子骨不见好反倒添了暴虐的毛病,哪里是姑娘家的良配,谢氏也偏心太过了。”   想起谢贵妃的为人,显德帝也颇为无奈,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儿女都是债,你能把话说与我听,想来已有了应对之法。既如此,她这许多年也没求过你什么,横竖都是谢家自己的事情,只要她能把人从谢家那边接出来,就由她去吧。她那个侄女,若是他们舍得,你就一并添到册子里,让老大和李氏选吧。”   先前特意与安华分说了一回,陈皇后再提起谢家之事已无多少感叹,见显德帝有了决断便也点了头。帝后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陈皇后便直言自己体弱困乏,请显德帝自便。   显德帝搔了搔头发,也知道陈皇后在自己这里直来直去的做派,他又叮嘱了两句,命坤仪宫上下用心服侍陈皇后,便带着人走了,出坤仪宫时面上还带着和煦笑意。   可一踏入赏心殿,显德帝面上的笑意便在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捏了捏鼻梁,也没问时辰,直接让张明明去谢贵妃的清欢殿和李妃的栖霞宫传话。   清欢殿里,谢贵妃姿态极恭敬顺服的听了张明明带来的口信,一板一眼行礼谢过显德帝的恩德仁慈,便借口礼佛静心,遣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了自幼的心腹蓝妩在身边。   自二皇子贺清屏年纪渐长搬离清欢殿,谢贵妃便让人把他的书房改做了佛堂,供了一尊观音在内,每日瓜果熏香,香火绵绵,自有一番肃穆端庄。   此刻谢贵妃一身月白衣衫素手拈香,佛前跪拜的姿态也一丝不苟,若不细瞧她眉眼间的阴鹜之色,倒也确是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样。   “老二那边不许他再进宫,我也不会见他。明儿一开宫门你不必理他的人,只管回去传话,就说是我的意思,让萧氏别自作主张,尽快把吉光送来便是,再让三房预备一下辛夷的嫁妆,我谢氏的女儿多少人家想娶,李妃他们定然会挑了辛夷去。”   谢贵妃漫不经心的撇了眼烟气缭绕的观音像,人虽还端正跪在明黄蒲团上,面上却毫无恭敬畏惧,人前的那份柔弱憔悴更是早已无影无踪。   蓝妩上前一步福身恭敬应下,谢贵妃轻哼一声,又加了一句:“吉光以后只是个侍妾,你告诉家里不用给她备什么东西,带点贴身衣物便罢了,一个小包袱足矣。宫里总还有我在呢。若是灵犀得空,也请她来坐坐,我这个姑姑也该为她添妆了。”   以往谢氏姊妹入宫小住时,谢贵妃也从不让她们带许多东西,直接在宫里就为她们置办妥当了。可蓝妩小心打量了下谢贵妃面上的神色,就晓得这一回与先前大不相同。   她在贵妃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上一回见贵妃如此失态还是当年暗算陈皇后与三皇子不成,将老太爷留下的人手尽皆折损才堪堪保住秘密之时。一晃近二十载,贵妃遇事沉稳不少,下手却愈发不留情面起来。   知道谢贵妃让谢吉光入宫绝无善意,蓝妩也只是继续恭敬应是。毕竟贵妃还能留吉光姑娘一条性命,总比直接在谢家暴毙而亡好。   挥挥手让蓝妩也去佛堂外候着,谢贵妃闭目默念了一段经文,再抬眸时却依旧压不下心中的戾气。   儿子愚钝不堪大用,娘家后继无人无力帮衬,自己这些年只能日日隐忍,却又出了这么个蠢货搅局。传话进来说那王林华害她又有何用,至少王林华那脑子可比她好使的多。   谢贵妃轻轻吐了口气,对着观音像讥诮一笑。陈氏那般爱装公正大度,也不知道她的侄女能不能学了姑母的本事去。自己的儿子娶个黑心肝,也送他们一个又蠢又毒的才算好事成双。   盘算了半晌如何顺利送谢吉光过去给陈皇后母子添乱,谢贵妃不知不觉就在佛前呆得久了些,直到觉出腿上的酸麻才醒过神来。问了一下时辰,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了两床锦褥来在佛堂熬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后宫中便都听说谢贵妃为二皇子和谢家姑娘的过错在佛前跪了一夜赎罪,到傍晚下衙时,便是前朝都对此事有所耳闻。众人再一想天家那乱糟糟一团的鸳鸯谱,不免私下议论纷纷。   林文怀着心事进来请安时,就见着妹妹林斓正在母亲罗夫人身边承欢,气色愈发融润的女孩儿一身淡粉衣裙俏若春花,一面含笑听管事的嬷嬷禀报家事,一面手下飞针走线绣一个浅绿色的香囊,听见他进门还不忘起身弯着眼甜甜叫了声大哥。   林文笑着应了,视线却不由在林斓手边的香囊上打了个转,瞧着上头的花草纹心里莫名泛起几许酸意,堂堂君子说起皇家这两日的奇闻时都分外理直气壮起来。   “若是不出差错,大皇子妃该是谢家的女儿,二、四两位是王家人,三殿下依旧娶得陈家女,”林文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便蹙眉看了林斓一眼,面露担心:“娘和阿斓当真不再考虑一二?陛下还没有为几位殿下大行选妃,就乱成了这副样子,什么魑魅魍魉都跳了出来,我觉着宫里的水怕是更深些。”   “便是陛下公正圣明,六殿下人品也贵重,”磨着牙夸了贺芝一句,林文话锋一转:“他们总不能时时看顾阿斓,若是有那心术不正的盯上阿斓,宫中各处皆是盘根错杂,知人知面不知心,天长日久总有防不胜防之时。”   寻常人家那点隐私算计放到天家根本都不值一提。天下至高至尊之位近在眼前,人的心自然就狠得多,也阴险得多。譬如这回沦为侍妾的谢氏女,听说其心虽然不正,原本的筹谋可不是这样自损八千,然而一遭被人将计就计,那也无处喊冤。   有心算计的尚且如此,他们阿斓又从来不屑于隐私手段,当真嫁给皇子又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如何能放心。   显德帝可是一丝立太子的意思都没有,朝臣无论上本奏请立长还是立嫡都没能得着他一字御批。   林文忧心忡忡,林斓心下感动之余,便拿起才绣了一半的香囊比了比,柔声问道:“我闲来无事想给家里人做点针线,大哥看一眼,这一圈花草纹当中再绣只小鹿可好?鹿鸣啾啾,我自己倒是爱得很。”   听说这香囊竟不是给贺芝那个混账无赖做的,林文立刻就笑弯了唇,顺手结过香囊爱不释手的瞧了半晌,真心实意的夸赞道:“阿斓的手艺愈发精妙了,刺绣伤神,祖父离京前分了两颗夜明珠给我,我这就让人给你送去照亮用。”   罗夫人在旁听得掩口不语,林斓也不禁失笑,拿回香囊瞪了林文一眼:“还御前近臣呢,拿着夜明珠换香囊,也好意思到处说旁人呆,我才不要。”   不过林斓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大哥,听他一口就许出两颗夜明珠,林斓就晓得林文心中那股子酸劲儿下去了。再一瞧林文这会儿面上尽是为说贺芝是只呆头鹅的事儿叫人知道了而生出的心虚,兄妹间说话气势此消彼长,林斓当即立断又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颜姐姐今年出了孝期,你总算能得偿所愿,昨儿还折腾院子里的嬷嬷要给颜姐姐送东送西,怎么到我这儿反倒说出那等傻话,总想着拦人的姻缘,酸味大得都能去做酥肉锅子了。”   “世上本无坦途,我总要找个顺眼的人一路苦中作乐,才不负这一世好光景。”   林相脚才踏上堂前台阶就听到里头林斓满心欢喜期待地说了这么一句,心下咯噔一声,进门时便对着长子林文额外笑了一下,笑得林文默默垂眸,沉痛地思索起自己的祷文来。 第53章 甘之如饴 一连发了三道赐婚圣旨……   林相对着长子林文别有深意的笑了一下, 扭头对着妻子罗夫人和女儿林斓便笑出了眼角细纹,仿佛能听她二人问一声安好即是人间至乐之事。   也不用罗夫人等过来迎接,林相一面自己解了披风搭在手上, 一面大踏步走到罗夫人身边落座, 身姿仙逸而不失矫健,笑容敛去之后亦更显稳重儒雅,眸中几许慈爱尽数凝在了林斓身上。   “阿斓瞧瞧这是什么,”林相刚一落座,就丢了方才的沉稳老练,捧出一个巴掌见方的红木匣子对着林斓笑得极为温和:“打开看看?”   罗夫人等也都好奇能让林相特意捧来捧来献宝的礼物,林斓脆声应下后也不扭捏, 直接便打开搭扣取出了匣内所藏之物,与家人同观。   竟是一件零星飘着绿褚双色沫子的白色玛瑙镯子,对着光细瞧还能看到当中隐有小小一团水泡, 形似羊角。   “这不是咱们一家团圆之后, 阿斓自市集上买得那只吗?”   林斓握着镯子还有些恍惚, 林文却是脱口而出, 随后又摇了摇头:“瞧着还是有些不同, 不过能如此相像已是世所罕见,阿爹慈爱, 我们几个对妹妹的爱护远远不及。”   如林家这样的世家, 上等的珍珠宝石羊脂白玉搁在库中多年不见佩戴并不稀奇, 玛瑙等随手赏了奴婢也是常有之事,可林文口中提到的那只却不同。   当年局势渐明, 林相终于能派人将林斓也接到身边,自幼在家乡长大的小女孩却早就忘了父母的模样,初到时夜里每每惊醒, 人都瘦了一大圈。   林相与罗夫人两个难免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后来还是二郎林斐胡闹时歪打正着,拐着妹妹□□出去玩耍,才哄得林斓头一次露了笑脸。   林斓当时在一个首饰铺子里一眼就瞧中了一只玛瑙镯子,对林斐和后来追去的林文说上面的羊角状水泡像祖父随手画得招福角。   ——林斓肖羊,有人说属羊的女子命途多坎坷,林斓小时候听别人嚼舌根记到了心里,林老太爷就特意在每年给孙女的压岁红包上画一对小羊角,说是能守着她,招福驱祸。   因着心中对祖父林老太爷的思念,林斓将那只成色并不算好也不值什么钱的镯子贴身带了许多年,与林老太爷重聚后也不曾摘下。可惜三年多以前,她不过是下厨煮羹汤时摘下来搁在案上那么一会儿功夫,就被急着从案上取东西的林斏毛手毛脚碰到地上摔碎了。   林斏愧疚了许久,林斓也不免心中难过,只为了宽慰林斏甚少提及,却没想到时隔数年林相又找到只近乎一模一样的。   林斓轻轻摩挲了一会儿镯子方珍重戴上,抬眸浅笑时眼圈都有些红:“谢谢阿爹,这福角真的一模一样,等祖父回来了,我就拿给他看。”   说着,林斓忍不住又摩挲了下腕上的镯子,才匆忙从一边的针线篓里拿过一个枣红色香囊,上面用黑线裹着金丝绣着一角春山江水。   “这是阿斓给爹爹做得?”林相见女儿双手捧过香囊来,立即将风度仪态都丢到九霄云外,咧着嘴笑得十分傻气,张嘴就夸:“阿斓果然心灵手巧,这香囊配色绣工相得益彰,一脉山水图卷令人犹如身临其境,观之忘俗!”   林相向来注重保养,眼力在朝臣中数一数二,方才一眼就瞧见针线篓里还有四个没收针的香囊,他老人家不必掐指也能算出都是给哪个小兔崽子的。如今兔崽子们且还巴巴等着,他当真是心满意足。   见林相都没看清楚香囊上的纹饰就忙着往腰上系,林斓哭笑不得之余忙认真补了一句:“这是我特意仿得爹爹那幅《游碧春江》绣得,爹爹您看看可使得?”   《游碧春江》乃是林相早年第一得意之作,还极为少见地得了林二老爷几句夸赞,听说女儿愿意仿自己的画作,林相真是心花怒放,把香囊捧在手中怎么也不舍得松开,还顶着林文幽幽的目光大笑出声:“你几个哥哥于书画一道天赋都尔尔,不想我们阿斓悟性如此之高。”   林家兄妹几人,连林二老爷那边在内,书画艶上造诣最高的便是林文,其次则是二房的林曼,林相这一句话说得委实不要脸皮。   罗夫人忍不住清客一声,岔开了话:“你这镯子着实寻得好,正巧老太爷在南边身子将养得差不多了,说是下月便要启程回京过夏,到时候见了这镯子必定开怀。”   林老太爷去岁入冬时染了风寒,反复许久不见大好,便由亲近仆从服侍着回祖籍暂住,前不久终于痊愈,便捎了信来说不日启程归家。   林斓听了果然把蒙着眼胡乱夸人的父亲丢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自己给林老太爷备下的各色礼物,还兴致勃勃地说要亲手给祖父做几双新鞋换着穿。   林相摸了摸鼻子,不好明着吃老父地醋,只好也想法子扯开话:“老太爷这回不是要带着大伯家的一对双生姐弟过来?他们年纪比阿斓小上一岁,我想着不如就把园子里相邻的那两个小院给了他们,也方便他们来往。”   长房一脉因所奉旧主伤过显德帝亲族而特意在祖籍挑了处山中庄园避世不出,可大老太爷心疼这一对孙子孙女,这一回便请林老太爷带他们上京,于京畿繁华富庶之地为他们成家婚配。   罗夫人起先觉着大房那边的堂侄年纪有些大了,住在园子里离倚岚院太近了些,不过她转念一想,林斓怕是最多在家中再留一年便要出嫁,便点头应了下来。   林文只在年幼的时候见过几回长房的人,早已记不清楚,林斓则从未见过他们,兄妹俩不免也问了几句那边如今的情境。   一来二去一家人不免回忆起当年诸多辛酸不易,罗夫人与林斓都有些动情,林相林文也不免唏嘘不已。   趁着林相一脸感慨,林斓忙对林文挤了挤眼睛,林文一点就透,觑着林相忘了先前之事赶紧压着心中的急迫之意施施然起身,正大光明告退回去更衣,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可第二日一早,宫中一连发了三道赐婚圣旨,为大皇子贺康、二皇子贺清屏与三皇子贺朱择定正妃,林相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觐见时还是靠着一刻不落地拉着平国公那个没点眼力见儿,三句话就能噎显德帝一回的武夫在身边,才堵住了显德帝想要论及儿女亲事的嘴。   显德帝嘿嘿一笑并无不虞,林相也知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心中更是憋闷。如此忍了大半日,他当真是一见林文便想起了昨日他招惹林斓剖白心迹一事。   别说林文,就是约了友人去城外游玩,两日不曾在家的林斐林斏都没能逃过,每人都能慈爱可亲的林相手里接过了一大摞功课。林文心里粗略一算,就晓得这书怕是要抄到端午去。   不过即使功课无穷无尽,林文也打算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带上帮手堵贺芝那混球个三四五六七八遍,好生出气,林斐林斏听了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然等赐婚圣旨下来,他们总不好还明目张胆带着人围殴妹婿。   结果还不等他们三个做好布置,贺芝便让人带着一大车礼物恭恭敬敬上门递了帖子,想要登门拜访林家几位公子。送礼的内宦一身簇新的七品官服却恨不能把腰弯到土里去,林文他们再是不快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听说又能迈进林家的门槛,贺芝乐得跳起来就是一个单手空翻,吓得正给他系配饰的张大宝手都抖了一下。贺芝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抚,便让人去取他这一季新做的衣裳来挑。   显德帝已经说了,只要他能得林家人特别是林相首肯,顶好能劝动林相跟他一起面圣,那赐婚之后的聘礼除了宫中备得那些之外还可从显德帝的私库中随意挑拣,他是打定主意要早些成事,好给林斓挑几件心爱之物。   张大宝见贺芝乐得都合不拢嘴,忍着笑意传了话之后也不由帮着出起了主意:“这一次宫中织造上送了不少好衣裳来,奴婢瞧着那几身蟒袍绣工尤其好,矫龙真叫活灵活现,殿下穿着一准儿俊秀挺拔,活脱脱就是林姑娘说过的如玉公子,您要不穿那个过去?”   贺芝天生有几分男生女相,蟒袍之花色令人望而生畏,确实能显得贺芝威风堂堂,英武不少。   贺芝闻言心中一动,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不要那个,皇子常服象征着天家威严,我是去虚心同林兄他们请教,穿那个去像什么话,岂不成了以势压人。”   他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却想着林文他们说不定又想动手,扯破了蟒袍不仅不好看,还容易让那些宵小借机生事,编排出不知多少歪理来弹劾人,没得给林家招祸。倒不如找件平常衣衫,闹成什么样都没什么干系。   贺芝最后挑了件兰草纹滚边的莲青色袍子,第二日起身后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骑着爱马花印出门,到了相府拜访。   林文兄弟三人都依礼候在了门口,一见贺芝下马便笑着围了上去,林斐林斏一人把臂一人揽肩,腰间垂着个绿色香囊的林文则不远不近地望着三人温文一笑,簇拥着贺芝进了门。   被挤到后头的张大宝险些被相府的门板拍到街上,他瞧了一眼走在林家兄弟当中一脸甘之如饴的贺芝,心道一声果然如此,脚下便又慢了几许。 第54章 养儿如猪 不如卖了换书   张大宝这些年被干爹张明明耳提面命, 一向对贺芝忠心耿耿,贺芝同人殴斗时也是一员猛将。打得过时冲杀在前,打不过时便勇于为贺芝挨下阴招黑脚, 他绝对在所不辞。可今儿这等情景, 贺芝明摆着送上门来让林家兄弟“指教”,张大宝却是没了用武之地,只能有眼色的退远着点。   谁知林斐林斏二人虽然手上用足了力气,攥得贺芝一侧肩膀手臂闷痛不已,却始终不曾亮出什么兵器来,拥着贺芝走得也确实是往正院去的路。   林斏脸上还带着点假模假样的笑意,时不时问上一句贺芝上回伤得可重, 虚伪得毫无遮掩,再配上另一侧林斐的皮笑肉不笑,不远处林文的温文有礼, 惊得贺芝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贺芝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 心底甚至都生出了几分惧怕, 疑心是不是林家这几日为林斓另觅了夫婿, 想要回绝于他。不然就以三位舅兄的脾性, 怎么可能忍到花园还不动手。   一想到林斓说不得又要嫁作他人妇,贺芝就好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连呼吸都有些艰难。他勉强定住心神, 却不禁思索起最近可有什么青年才俊入了林相的眼。   眼瞅着贺芝神色渐渐凛然, 林文微微一笑,对着林斐二人扬了扬眉, 得了二人如出一辙的钦佩眼神才欣然收回目光。   威吓妹婿之道,一张一弛。两个小崽子先前非要闹着先打人一顿,废了他好一番口舌才改了主意。如今且瞧瞧, 都不用他们动手,贺如意这混账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   贺芝神思不属,自然没有察觉林文等人的异样。他越想越多,甚至还忆起林相当年如何釜底抽薪大败敌军,不由愈发忧心,哪怕平平安安进了正院拜见了林相都没能露出几分喜色。   林相面上不动声色地扫了林文一眼,见他一派霁月光风坦坦荡荡就知道又是他做得好事,不由暗叹一声养儿确实还有些用处,总算不是白费了银米。   林相心头郁闷稍解,眉眼之间气色自然也好了不少,贺芝回过神来见林相竟然笑容和煦地望着自己,不仅不觉欢喜,反倒更慌乱了十分,直觉大事不妙。不然这些日子以来林相何时待他不是横眉冷对,不冷不热?   贺芝心头突突乱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旁敲侧击套套话,还是先告辞离去查清楚了再想法子挽回。他心中百般煎熬,面上自然也是五彩纷呈。   偏林文等竟突然有当着林相面正正经经给他行礼的意思,贺芝眉头一跳,也只能将所忧之事搁在一旁,先动作飞快地麻利把人扶了起来,身子转得犹如陀螺一般。   “兄长们万万莫要如此!”贺芝急得额头冒汗才总算躲过了三人的礼,连忙抱拳为礼对林相父子四人郑重道:“父皇三令五申,林叔是于我贺氏一族有大恩之人,我等皆需奉林叔为长辈,乃须执子侄礼。既如此,我与三位兄长便该按年龄序齿,岂有年幼者受年长者之礼的道理?还请几位兄长莫要折煞了小子。”   林相林文二人对视一眼笑而不语,林斏原本还喜滋滋听着,不防腰间猛地受了林斐全力一指,也只能忍着疼皱着脸出头说话。   自觉明白了父兄之意,林斏翻了个白眼,混不吝的哼道:“你这般尊重我们,不知论序齿,你该称呼我家小妹什么?”   林斏问完还磨了磨牙,浑然不知上首林相也看着他磨了磨牙,暗骂了一声养儿如猪,不如卖了换书。   贺芝不知这话是林斏自作主张,只当这是林相的意思,心里一沉,骨子里肖似显德帝的那一面却一下子激了出来。   老贺家的男人,想要什么只有撞到头破血流输给天时地利输给技不如人,却不会畏畏缩缩不敢承认。   顶着林家上下的目光,贺芝挺直了脊背,收起了方才的忐忑恍惚之色,无比认真庄重地对林相等人再次一一行礼,方对林斏回以一个略带些痞气的笑容。   “我与阿斓之间,却是不好按序齿来算的。”   贺芝说得无比坦然,眉宇间还颇为洋洋自得,可谓不要脸至极,近几年来修炼得八风不动的林文听着都微微瞪大了眼,林斐林斏两个更是一时失了言语,只能在心中下意识大骂无耻之徒。   林相微一挑眉,望着堂中眉眼精致的少年郎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多年以前的显德帝。   那时候显德帝常常上阵杀敌,本就生得魁伟粗糙,风吹日晒之下真个成了个黑铁塔,诸位皇子中哪怕是三皇子贺朱跟年轻时的显德帝相比都俊秀了太多。   可即便贺芝与显德帝父子容貌上几无相像之处,方才那一瞬间贺芝那副脸大如盆心黑皮厚的模样可当真是像足了显德帝,果然是亲亲的父子。   林相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着显德帝这副模样的情景。当时他苦口婆心说了大半日的天下之势,再三劝说显德帝不要太早招惹上声势日隆的牧野君,以免徒生波折,结果显德帝就是无耻无尤的笑着应了,回头,不提也罢。   这父子二人同出一脉的不要脸着实坏了林相那点不多的好心情,他面色一肃,忽然开口问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殿下于北地见闻颇广,不知于此句可有何新解?”   贺芝忐忑等了片刻,见林斏等面色不佳却始终不曾呵斥他方才所言,便回过味来,晓得自己先前是思虑过重,胡思乱想吓着了自己。   他心下一安,哪怕知道林相这题出得平直正经答起来却极耗费口舌,十之十一分又是一次难为,他还是恭恭敬敬躬了下身,引经据典答了起来,比御前奏对时都用心不少。   《论语》一书童子蒙学时便要学起,历朝各位大儒名师不知做了多少注解,贺芝浅浅说了两三家之言就耗费了小半个时辰,喝了几回茶,再结合他北地之行的见闻,以先贤之言论当事之事,还要述一回自己的见解心得,少说都要一个多时辰的光景。   贺芝一边吃茶一边条理清晰地说着自己的见地,林相也就凝神听了下去,罗夫人身边的丫头悄悄在门外听了几回都是贺芝温温润润的说话声,便去倚岚院回了话。   罗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睨了林斓一眼,调侃道:“这下你可放心了?你爹都应了,你那几个哥哥哪里还敢难为咱们如意?不过是考较罢了,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爹当年可比如意惨得多,你外祖父拿了家藏的生僻书考他呢,急得他脸都红了。”   想起林相当年一副答不出来赖也要赖她家去的蛮横模样,罗夫人微微一笑,爱怜得拍了拍林斓的手:“贺如意心里头有你,我就放心了,一会儿我就让人提醒你父亲送那块玉佩给如意,如意带回去给陛下一瞧,陛下就明白了,我也能放心了。”   林斓紧紧抿了抿唇才克制着没笑出声来,她眼睛亮亮得看了罗夫人一眼,点了点头,虽不曾开口说话,眉眼间的欢喜却早就溢了出来。有人一心一意念着自己,受多少刁难也不畏惧,世间谁人能不动容?   况且她仔细思量那么多日,她心中也是欢喜如意的。   罗夫人发了话,贺芝这一回到访虽然没能见上林斓一面,却在临走时得了林相以玉佩相赠。   他起初接过玉佩时还愣了一下,等看清林相眼中的深意才回过神来,险些没一蹦三尺高,攥紧了玉佩连着五次一揖到地,出去的路上都状若疯癫。   林文等看得眼角直抽,想了想还是吩咐路上埋伏的人手撤了回来,免得贺芝面圣时也手舞足蹈,反要赖说是他们把人打坏了。   贺芝顺利见着了显德帝,父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御前总管张明明便到了王妃处,传显德帝口谕,请王妃准备置办四殿下下聘事宜。   王妃恭声应下,等张明明带着人走得远了,才温温柔柔地笑了一声,对左右说道:“老六的亲事终于定下了,我这里也该准备起来才是。”   她秉性温柔,这些年来待宫妃和善御下也体恤,虽然前几日因娘家侄女不懂事之故受了些牵累,但陈皇后与显德帝都并未如何责怪,谢贵妃处也风平浪静,宫中上下亦觉她是受了无妄之灾,日子倒也与从前无甚分别。   听她说起四殿下的亲事,连颠内伺候的小宫女都面露欢喜。王妃莞尔,随口下令赏了内外伺候的宫人,又让人去宫外请王老夫人进宫说话。   等内外都闹哄哄领了赏钱散了,王妃才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坐下精心修剪适才不小心断了的指甲。 第55章 到手的媳妇 闷在锅里的鸭子   王家在前朝时便不比陈谢等势大, 族中子弟近些年也不曾出个林相或陈大老爷那般撼动风云指点江山的人物,是以王家虽也封了侯爵,王老夫人却不像陈皇后之母有额外加恩的封号及随时出入宫廷的敕令。   即便王妃递了口信出去, 王老夫人也需先命人递命妇表笺到坤仪宫, 得了允准才能在陈皇后定下的日子入宫。   幸好陈皇后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拿捏宫妃,王老夫人的表笺递进去不过两个多时辰,就有宫中内侍官到王家传懿旨,请王老夫人第二日一早进宫。陈皇后还特意命内侍官传话,道是老夫人若是欢喜可同王妃用过午饭再归家,想带儿孙入宫侍奉也可,不必再特意请示。   王老夫人连呼三声娘娘仁爱, 她拿帕子抹了抹眼,神色恭敬的对着皇城的方向拜了三拜,才在内侍官的再三推辞之下住了脚, 没有带着一众媳妇孙女一直将人送到二门处, 而是改由几位管事替她们尽了心意。   等陈皇后宫里的人离了府,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大老爷之妻俞夫人才低声说道:“娘娘慈爱公正, 真是一大幸事。”   自从王林华在外犯了事, 本就寡言的俞夫人愈发消沉,前些日还曾脱簪素服请辞过掌家之事, 还是王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疾声厉色再三强调嫡长一房守家业的道理, 才打消了俞夫人的念头。   见最近木头似不言不语的长嫂终于在人前主动开了口, 王二老爷之妻陆夫人顿时含笑退了几步,借口去看留在院中养胎的儿媳林心, 只留了俞夫人一人在王老夫人身边。   王老夫人面色淡淡,虽未当众扫俞夫人的面子,却也没接她的话, 任由她搀着自己回了房,才挥退了一众丫头嬷嬷,抬眸打量了这个大儿媳妇一会儿。   “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带林华入宫吧?”   俞夫人心中明白婆母应当是看出了她的打算才故意不予理会,正自坐立难安,不想王老夫人突然将话挑明,她犹豫片刻,到底慈母心肠压过了那股子怒其不争的恨意,缓缓跪在了地上。   “老夫人,是媳妇的错,把堂堂王氏淑女教导成了这样,行事卑鄙,人品下流,”俞夫人面色一片惨白,深吸了几口气才说了下去:“即使现如今外头大都说谢氏女儿的不好,可我却不能装糊涂,这事分明是林华挑唆哄骗在先。”   此事牵涉两位殿下,王林华当日被太监近卫送还时,王老夫人便吩咐王大老爷直接将人锁到了院中,一不准人探望,二不准任何人过问丑事缘由,自己也一直在院中领着其他几个孙女抄经养性,只当家中没有这个人。   可俞夫人晓得王老夫人定然早就将事情经过梳理清楚,正如她也查问到了王林华的愚蠢算计一般。   王老夫人果然微微颔首,垂眼叹了口气,手上拨动念珠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你是我亲自求来的宗妇,品性为人可以说无一处不好,此事倒无需太过自责。可惜林华虽有谋算却无大智,自以为可做渔翁却不过是只黄雀,确是辜负了我们多年的期许。”   眼见俞夫人面色越发苍白,王老夫人摇了摇头,示意心腹嬷嬷把人扶了起来,才略带感慨地说道:“法理不外人情,你一向处事公允,但林华是你最疼的幼女,你心生不忍也是人之常情。她再如何,总是我的孙女,宫里娘娘的侄女,也是陛下赐婚的二殿下正妃,我入宫给娘娘请安,自然要把她和莲华一同带着。”   “事已至此,打骂已是无用,也不知陛下打算何时让几位殿下大婚,你有空便多去教导林华为人的道理,等几个月事情淡了,她若是立身持正,往后的日子总不会太过为难。”   俞夫人没想到王老夫人不仅肯带王林华入宫,还允了她随时探望女儿,简直是意外之喜。她不顾嬷嬷的拦阻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红着眼以性命为誓,定要把王林华的品行拗回来,绝不让她日后再辱及王氏门楣。   王老夫人面上极为欣慰,待俞夫人去了王林华的院子,才不再遮掩面上的疲惫,靠在引枕上吁了口气:“俞氏为人中正,可也太不知变通,养出的女儿要么迂腐不讨喜,要么就物极必反过于阴毒。毒也就罢了,偏还蠢,最后谋划不成还搭上自己,幸好配了那一位,不然还真不好处置。”   此时她身边只有跟了大半辈子的心腹喜嬷嬷侍奉,喜嬷嬷一边拿着美人锤小心为王老夫人锤肩,一边轻声道:“也就是老夫人您心慈,不然这样不肖的子孙,放在谁家能容得下?听说谢氏差点当天就处置了那位吉光姑娘,脖子上的勒痕还不知多久才能消得干净。”   王老夫人轻嗤一声:“世家淑女去做侍妾,还是因着这种不成体统的缘故,谢家那老太婆也是糊涂了,谢贵妃一个出嫁女说留人就留人,成何体统。林华总是正室,那一位又蠢,真拿住了对咱们也是好事,自然不同。我现在只盼着莲华能与阿榆和和美美,福泽绵厚。”   喜嬷嬷连声附和,却又忍不住担忧:“可您让大夫人掌家,她对您给莲华姑娘的体己该是心中有数,可林华姑娘那边,却是难办了。”   先前家中属意王莲华为四皇子妃,公中给她置办的嫁妆在同辈姊妹中已是无人能及,王老夫人还贴补了许多压箱底的私房,蔚为可观,如今王林华也要嫁皇子,王老夫人余下的私产还要留给家中几位郎君公子,却是拿不出什么了。   王老夫人却笑喜嬷嬷多虑,她神色轻慢的撇了撇嘴:“俞氏愧对我王氏,绝不会相争,她自然不会叫林华知道,至于林华,婆母夫君就够她侍奉的了,她还想跟莲华比肩?不仰仗母族,她还能翻天不成。”   “且不必管她,入了宫她自会明白眉眼高低。你只管把我备下的首饰送去莲华那边,查一遍她的衣裳配饰便可。”   喜嬷嬷奉命而去,王老夫人则摇了摇铃,叫了丫头进来梳洗更衣,准备养养精神,好生思量一番预备明日入宫同女儿王妃要说的话。   王老夫人为入宫一事准备良多,另一边接了显德帝旨意即刻到赏心殿说话的林相却是一脸的不虞,看着显德帝与贺芝父子的眼神活似他二人都是惹人嫌的讨债鬼,只是碍于一旁端坐微笑的虞美人才没有恶言相向。   显德帝手里还攥着贺芝拿回来的玉佩,一双虎目炯炯盯着林相,其中满是讨好之意,贺芝则一会儿看看显德帝,一会儿瞄瞄林相,大半日来面上傻笑就没消过,还急得时不时扭头去看计时的更漏,又是握拳又是掰手指。   林相冷冷睨了贺芝一眼,虞美人在旁看着也不由为自己养下的这个傻儿子扶额叹气。   多少军国要务等着处置,显德帝再如何有意撮合小儿女的婚事,总要先处置军国要务再请林相入宫说话,林相那边来得又慢,一来二去晚膳都用过了才拿着牌子觐见,贺芝这傻子自然早就等急了。   可再急也不能当着岳父的面就做出这等姿态,当真就差抓耳挠腮扮个猴儿样了,让人看了岂有不嫌弃的。   眼瞅着林相面上隐有反悔之意,虞美人当机立断咳嗽了一声,一双含情美目直直望向显德帝,柔情似水中藏着的威胁之意让九五之尊立即也跟着重重咳嗽,及时阻住了林相即将出口的告退之语。   “文若啊!”显德帝嘿嘿一笑,熊掌似的大手搓了搓,嘴巴咧到了耳根:“还是你眼光独到!我跟你说,我这几个儿子里,就属老六长得好,又疼老婆,保证以后斓丫头说东他不敢往西!挑来做女婿最好没有!而且他书读得好,明白道理,身体也好,打架不吃亏,天下最会识人的就是文若你了!”   如此不要脸的自夸之词听得林相额角青筋直跳,他忍住了十多句大不敬的话,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嗯”。   显德帝只当瞧不见林相摆在面上的不情愿不欢喜,哈哈笑了几声,重重点了几下头:“你我不愧是兄弟,英雄所见略同!我等了你好几日,连老六和斓丫头的赐婚圣旨都亲自改了好几遍了,来来,老六拿给你岳父看看,要是觉着不好,咱们正好现在一起改改。”   说完,显德帝不顾林相那仿佛下一刻就要弑君的神色,扭头就叫张明明磨墨。   横竖罗夫人已经应了,林斓自己也点了头,林文若也不能拿他们父子如何。显德帝自认能抢到天下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审时度势,当取则取。趁着今天赶紧把圣旨发了,抢到手的媳妇才是他们老贺家的媳妇。   得意地对虞美人飞了个眼神,显德帝催着张明明把宫中珍藏的几块老墨都取了来,一块研来重新誊写圣旨,余下几块一股脑装了匣子,递到了林相手边。   “文若你这时候还矜持?我一个大老粗你能放心我夸斓丫头?我都是从别处抄来的嘛。来来,自己的闺女自己夸,你字也好看,快来代我另写一份。”   显德帝在御座上大呼小叫,贺芝还在旁边点头如捣蒜,林相抬抬眼皮看了看这联手演猴戏的天家父子二人,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面无表情的上前接过圣旨扫了一遍,按着显德帝的本意重新润色了一份。   ——并非林相想要逾越,可他为人父实在不能让自己女儿接到的赐婚圣旨当真满篇都是显德帝的粗直白话。   林相刚赞过林斓之妇容妇德,写到“赐婚与”三字,背着手凑在旁边看了半晌的显德帝又忽然开了口。   “赐婚与帝之六子端王贺芝。” 第56章 正室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   林相手下一顿, 笔触便有些艰涩,失了浑然天成的圆融之意。   眼看着一副可以装裱传家的好字就这么毁了,显德帝不由连连跌足哀叹:“我还想让人誊抄一份, 把这张留着呢!林文若你是不是猜出了我的念头, 存心给我捣乱?”   堂堂君王恶人先告状,虞美人与贺芝母子面上一热,心有灵犀一般一同别开脸端详起平整光滑的青石地面,林相这个苦主倒是依旧容色平静,随手搁笔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写意风流。   “陛下,”林相退后两步不再与显德帝并肩而立,躬身一礼:“先前三位殿下赐婚时您并未分封爵位, 六殿下非嫡非长,上有五位兄长皆为才德兼备之人,若陛下绕过嫡长偏封幼子, 恕臣不能, 也绝不从命。陛下若无妥善安排, 臣这就回去让家仆张贴布告, 为小女择婿上门。”   一板一眼尽过君臣之仪, 林相侧首冷冷睨了贺芝一眼,重重冷哼了一声, 把嫌弃明明白白摆在了面上。   其实林相心中明白这定是显德帝自己的主意, 先不说虞美人和贺芝母子的为人品行断不至如此逾越, 就是以他二人的心智,真有什么念头手段也不会这般粗鄙昏聩。可父债子偿, 他就是对贺芝恶声恶气那也是应有之义。   林相心安理得的借机对贺芝不屑一顾,贺芝那边却是急得脸都白了,小声叫了声“父皇”, 又扭头可怜巴巴对着虞美人喊了声“母妃”,那神色与他年幼讨糖吃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显德帝先还对着林相嘿嘿直笑,一见贺芝这副模样心中就叫了一声糟,果然下一刻虞美人清冷的目光就递了过来。   红粉乡,英雄冢。显德帝啐了自己一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才神色肃正地解释道:“文若你多虑了,我行事岂会如此没有规矩?今儿叫你来是先定下斓丫头和老六的亲事,其实我是准备先给他们兄弟封王的。”   林相闻言微微一笑,面上明晃晃挂着讥嘲之意,显然是对显德帝行事规矩一事颇有异议,只是懒得再争辩罢了。   显德帝梗了一下,见林相已经作出洗耳恭听之态,想了想虽有些不甘,却觉得自己八成吵也吵不过,只能抹了把脸嘿嘿笑道:“老大身子弱,封号就取个寿字,希望他平安康健,老二么,名字里有个屏,我也盼着他能踏实些,就取了平流缓进之平字,老三勇武,我就为他取了武威二字,老四取个庆字,老五是宁,老六是端。老七往后小了些,等再大些一起封一次就是了。”   林相凝神将诸位殿下的封号都反复品了一回,面上神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真心实意拱手称了一声“陛下圣明”。   近年来谢贵妃所出的二殿下贺清屏与陈皇后膝下的三殿下贺朱相继成人,只要不是特意耳聋眼瞎,谁都看出了谢氏有挟二殿下争储之心,谢氏也毫不遮掩,四处结交拉拢,京中世家高门一直都不太平。   如今诸皇子封王,贺清屏只得一个“平”字不功不过,较之三皇子贺朱的“武威”着实矮了一头,而贺朱以嫡出身份独得二字,也可看出显德帝的维护之心。   林相自少年时亲眼目睹百姓因兵祸流离困苦,便有志于辅佐英主江山一统、黎庶安乐,如今天下承平不过十载,各地都在休养生息,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因皇子争储而引发朝堂不稳,人心动荡。   若是因朝堂争斗而危及社稷江山,便是争到了皇位,那也令人所不齿。更何况贺清屏远不及贺朱胸怀坦荡、豁达清明。   显德帝前些日子险些没为几个儿子的封号挠秃了头,好不容易才拟了这几个字出来。今儿终于能拿来炫耀一番,他自是得意非凡,林相再一真心奉承,他更是乐得飘飘然,哈哈笑了几声又对贺芝招了招手。   “老六,端字可是你老子特意翻了四五本书给你挑的,还不过来先谢一回恩?”   说是让贺芝谢恩,显德帝却偏过头躲着林相对贺芝挤了挤眼,又对着林相那边努了努嘴,生生把一张不怒而威的端正面孔弄得极为滑稽。   贺芝微微一怔,随即便茅塞顿开,欢欢喜喜跪下大礼谢过显德帝隆恩,而后便毫不留念地转身向着林相膝行两步,连侧身避让的片刻功夫都没给林相留,无比麻利地又是一个大礼,俯身叩首之敏捷令人叹为观止。   林相一惊,正要请罪说于礼不合,贺芝已经直起身万分感激的道谢:“如意多谢岳父教导,岳父心系苍生社稷,立身持正,如意多有不及,惟愿自今始能得岳父教诲鞭策,以正己身。”   少年人声音清越激昂,贺芝又特意在岳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林相想装听不见都不成,显德帝还生怕他不肯接话,亲自过去扶了贺芝起来,又拉过林相将三人手握在一处,满意大笑:“这便对了,总算是亲上做亲,又成就了一桩好事。我心甚慰!”   林相眼皮跳了跳,最终也只是望着赏心殿一角的博古架低低嗯了一声,任由显德帝贺芝父子两个在那里胡言乱语。   第二日一早,显德帝便当着朝中重臣的面明发旨意,封了六位皇子为亲王。   大皇子封为寿王众人都无异议,含章殿内便依旧一片肃穆,可当张明明尖声诵读二、三两位皇子的封号时,殿中却犹如沸水入滚油,登时炸了锅,不少臣工都忍不住左右张望,频频与亲近之人打眉眼官司。   陈家几位老爷倒还算镇定,陈三老爷面上刚涌上些许喜色就叫陈大老爷淡淡一瞥盯了下去,陈大老爷则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谨遵上谕不悲不喜的模样。谢家几位老爷肚量却浅了不少,除谢大老爷面色平稳如初之外,余下几人都多少露了些许颓色在外。   显德帝高据龙椅之上对下头的骚动不置可否,张明明便继续不紧不慢地读着圣旨。众人听到最后也只有嫡出的三皇子得了二字封号,再看向陈家人的眼神便热切了许多。   二皇子贺清屏及其母族前几日见恶于君王,封号不上不下已是有迹可循之事,可余下几位都只有单字封号,便可见嫡出的地位。   几位动了其他心思的大臣心生悔意,一向维护中宫正统的则面露喜色,还有如林相这样只盼社稷安定的置身事外,显德帝垂眸一一望去,只觉这欲念催生而出的人间百态果然颇有意趣,不由玩味一笑。   不论众人心中如何作想,当日下午六位皇子便按着排行一一到赏心殿谢恩,显德帝也一视同仁,赐下了同等规制的宅邸与数额相当的银两,并不曾厚此薄彼。   封爵事毕,显德帝数日子一般等了三日,才分别下旨为庆王贺榆与端王贺芝赐婚。贺榆之正妃便是他母妃王妃一早相中的娘家侄女王莲华,而贺芝则配了林相之女林斓。   贺芝对林斓的心意前朝后宫皆知,前几日林相乘夜色入宫一事也有许多人看在眼里,是以高门之中不过笑一句少年情热,叹一声林家煊赫也就过去了。   平民百姓之中大吃一惊的人却有不少,毕竟林相爱女前番出嫁时候的排场至今尚有人津津乐道,还有那等爱笑她和离境遇凄惨的,谁也没想到一转眼她又要去嫁皇子,一时都城内外议论纷纷。   有那酸腐之人大骂林斓无耻妇人,斥这世道纲常败坏,也有人因此而活了心思,觉得既然林氏女能嫁皇子,那旁人虽不如林氏门楣高贵,和离寡居之妇许个一般人家总不为过。   京中物议自有人上报朝廷,少不得有那与林相不睦之人窥探显德帝心意,后见显德帝都不过是一笑置之,又辗转听说了些许“再嫁之女与贰主之臣”的比喻,才都渐渐歇了心思,不再盯着林斓与贺芝的亲事。   贺芝的端王府只与林相府隔了两条街,原是前朝的一处园林,构造精妙且占地不小,先前几家有几家为这座宅邸求到御前,自然也极合贺芝的心意。   等张大宝亲自盯着人把端王府内外粉刷修葺一新,贺芝便舔着脸下了帖子到相府,想要请林家人到王府检视一番,“看看还有哪处需的增减一二”。   帖子虽未指名道姓,罗夫人却一见就明白了这少年郎的心意,含笑递给了林斓,看得自诩脸皮厚实的林斓也露出了几分羞涩。   “阿娘何必故意打趣我,他这不明不白的,谁知道是要请哪一个?”林斓理直气壮地撇撇嘴,自己却先撑不住笑了:“再说才新粉的墙,味道冲的很,谁要去。”   赐婚圣旨已下,他们是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林斓再提起贺芝时比起先前又大方许多,用林斏嘴欠的说法,“真不似个女儿家”。   知女莫若母,罗夫人忍不住睨了林斓一眼,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挑破了她的心思:“那就是觉着王府不好,要另找个去处见见如意了?”   林斓点了点头,丝毫不见忸怩,坦然回道:“我也有许久没见着如意了,正巧之前我跟他常去的戏苑又排了新戏,我想与他一同去瞧瞧。便是戏不好听,那处的湖景也是极好的。”   自接到圣旨那日起,家中人人都觉得事已落定,罗夫人翻起账本册子为她重置嫁妆,还在路上的林老太爷接着信据说也加快了行程,可林斓却总觉得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仿佛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也是因着心中的这一丝不安,让她分外想见贺芝一面。   罗夫人垂眸不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晾了林斓半日,等她灌了三五盏茶入腹,才终于撑不住笑了一声,点头应了林斓所请。   可惜那一日虽日丽风清,花秾树深,林斓的一腔好心情却叫几个不知所谓之人毁了。   为了给贺芝一个惊喜,林斓特意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三刻,打算先带着丫头过来布置一二。不想她正临窗赏景,听湖心歌声渺渺,隔壁却有人非议于她。   一个还稍嫌稚嫩的少女嗓音尖利的说起几位皇子正妃人选,颇为不忿说了二皇子妃德不配位之后,便提起了林斓。   “名门之后却自甘下贱,放着多少俊彦不挑却要配个乡野莽夫,如今还借家势又嫁一回,这样厚的脸皮倒是旷古烁今,不然换个稍微有些廉耻的,怕是回京的路上就上了吊,哪里还敢回来辱及祖先呢。”   林斓面上的笑意一凝,正要抬手让阿玉出去瞧瞧是哪一家的闺秀如此有见识有骨气,隔壁却又传来一声怒斥,比先前那位声音还高些。   “放肆!妄议他人,不辨是非,胡言乱语,这便是你的教养?”   声音温润,正气凛凛,林斓稍一思量,便想起了这位故人。正是那位被她特意“失手”,同外室一起落马滚了一身烂泥的庆国公府大公子之胞妹,杨静姝。 第57章 故人心 阿斓赠我以礼   庆国公杨泊远也是辅佐显德帝的老人, 与林相相交多年,当初杨林两家曾也是通家之好,杨泊远之妻玩笑间还跟罗夫人许过娃娃亲。   只是后来杨泊远打下萧氏祖地宛郡之后竟不顾多年患难与共的情谊, 休了微末时所娶的糟糠之妻, 另取萧氏女,致使其原配意外身亡,林相与罗夫人便有意同他疏远,唯独对其原配夫人留下的一对子女杨鹤鸣、杨静姝还算另眼相待。   因有林相及一干老友阻拦,又有显德帝开口敲打,杨泊远虽写了休妻书,抹去元配让萧氏女做了正室, 却终究不曾降嫡为庶,算是保住了杨鹤鸣兄妹的身份。   可杨泊远更看重萧氏所出子女,诸子开蒙时竟称杨鹤鸣资质不佳, 杨鹤鸣走投无路之下让身边的仆从求到林家, 林相念着故人亲自修书一封, 请林文的老师收了杨鹤鸣为弟子, 悉心教导。   而罗夫人见杨鹤鸣身为长子处境尚且艰难, 不免更为牵挂困于内宅的杨静姝,每旬都要让身边的嬷嬷登门探望一二。   林相夫妻对他们兄妹二人如此爱护, 后来杨鹤鸣登门拜谢, 结识林文兄弟三人, 又与林斓相识,乃至对林斓心生倾慕, 便俱是顺理成章之事。   林斓当时怜杨鹤鸣年幼丧母父亲无德,又敬佩他上进发奋,已有应许之意, 不过林相与罗夫人皆担忧庆国公一门的家风,并未松口,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再之后便是杨鹤鸣悄悄养在乡下别院的外室不肯拿了银子去外乡安身,当街哀求林斓赐她一容身之所,林斓直接与闻讯赶来的杨鹤鸣撕破了脸皮,林家与庆国公府自此彻底断了往来,近乎反目。   那时杨静姝也特意登门赔罪,苦苦替杨鹤鸣相求,叫林斓喊人一并撵了出去,却没想到一别经年,今日又能偶遇,还能得她出言维护。   林斓支着下巴略一算,才发觉自己与杨静姝当日一别已近三载未见。思及这一二年来听到的传言,她微微弯了弯唇角,也不急着与故人相见,先对阿玉使了个眼色。阿玉会意,悄悄出门用了个银豆,便从迎客的丫头那里打听出了隔壁的消息。   听说杨静姝果然是跟她的两个继妹和几个萧氏的姑娘一同出游,林斓微一挑眉,笑着摇了摇头便抬手轻轻阖了窗,将隔壁依旧清脆的说话声关在了外头。   故人心算计依旧,争如不见。   林斓悠悠叹了口气,总觉得隔了窗纱风景也逊色了不少,贺芝进门时便瞧见她闷闷不乐的拿手指描着外头花枝投在窗纱上的影子。   贺芝手上还捧着一个雕工精致的檀木匣子,见状也没多想,随手撂下匣子,就急忙走到林斓身边担忧地问道:“阿斓你怎么了?可是屋子里闷着了?要不咱们先去游湖散散乏?”   林斓本就是倚窗而坐,贺芝又不曾刻意压低过声音,林斓无奈地瞅了他一眼,便起身理了理衣襟,小声埋怨:“我忍了半日,你一来就要给我惹事,一会儿你把人打发走,我是不愿费这个神的。”   二人离得正近,林斓又特意压低了声音,贺芝咽了下口水,僵着身子悄悄又向前蹭了几步,近到能嗅到林斓发间的丝丝幽香才停了下来,装出认真听她说话的模样。可天地在上,他哪里还听得清林斓说了些什么,只是憨憨点头罢了。   林斓眼睁睁看着贺芝一步步身子越挪越近,心里也说不清为何只觉一片苏酥软软,好似含了一块蜜糖在口,即使觉着丫头们都在旁看着颇为不好意思,她提了几回气也没舍得让贺芝离得远些。   两人挨着呆立了片刻,林斓面上越来越热,终于忍不住往旁边让了一步,佯装恼怒瞪了贺芝一眼,又嗔守门的丫头:“他进来你们也不知说一声,先前的布置都白费了。”   阿玉等人正垂着脸偷笑,闻言怕林斓发现端倪更为羞恼,纷纷闷着头应声,贺芝耳朵里则只听见林斓为了今日还特意布置了什么,忙扯着林斓的袖子想看。   可惜还不等林斓牵着他的袖子走到桌边,外头便有人恭敬问安,称自家主人乃是庆国公府女眷,想带出言不逊的姊妹过来赔罪。   一听竟然有人冒犯了林斓,再一想自己进门时林斓面上的唏嘘之色,贺芝眉头一蹙就要开口,不想林斓正眼神玩味地盯着他瞧,,他头皮一麻下意识板直了身子,皱着脸抬高声音对门外守着的侍卫吩咐道:“不见!”   堂堂皇子与女眷争吵殊为不雅,且那等不知所谓之人也不值得他耗费口舌。等今日陪阿斓游玩过后,查出这几人家中兄弟是何人,打上几回就是了。   贺芝嗓门高,话又说得那般不客气,一般的闺阁女子少不得要含羞而去,可谁知门外不过静了一瞬,便又有人开口。   “殿下金安,我等无意搅扰,只是适才舍妹年幼无知,言语冲犯了林姑娘,我虽喝止于她,但既然我等偶然得知林姑娘在此,于情于理都应亲自赔罪,我身为长姊管教不严,实在于心有愧。”   说着,门外便有衣料摩挲之声,阿玉她们比了个手势,林斓便知杨静姝正在外敛衽为礼,显然颇为郑重,随后又有一女子轻声赔罪,说话沮丧哽咽又微微带着点不服气,想来便是那位言语冒失的杨家幼女。   林斓没有出声接话,杨家姊妹倒也不曾继续逗留,杨静姝又福身一礼后便带着人走了,似乎当真只是专程为致歉而来。   贺芝虽觉这女子倒是明白几分事理,可见林斓面色淡淡,他便也不去问来人身份,只乖巧守在一边,安安静静看着林斓的侧颜,不知为何又笑得眉眼弯弯。   再多的心事也被贺芝这副模样弄得没了脾气,林斓斜睨了他一眼,扯着袖子把人带回了桌前,示意他把桌上盖着的锦盒抬起来:“直接抬起来,莫要左右晃动。”   林斓说话时还凶巴巴瞪了贺芝两眼,好似贺芝欠了她几万贯钱,贺芝知她甚深,却明白她不过是心中羞涩,才故作凶恶之色,眸中笑意不由更浓。   不过贺芝也怕惹恼了林斓,他强压下面上得色,依旧做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呆呆点点头,才熊崽子抱树一般把锦盒抱了起来,漏出了盒下藏着的精巧木制机关。   此时阿玉等早知机地悄声过去打开窗扇,天光湖影随风涌入,一片渺渺歌声之中,圆桌上响起一阵悦耳叮咚之声。 第58章 如意是朵花 一遇阿斓就犯傻   此时春意正深, 融融暖风拂面而来,窗外湖光天色相映浓,一片斑驳恰撒在圆桌之上, 为这方寸之间的木偶戏更添几分韵致。   湖心遥遥传来的歌声恰唱到郎有意、妾生情, 贺芝眼睛发亮地看了林斓一会儿,才慢慢屈膝蹲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木质的一组机关木偶。   精致小巧的山石楼阁之间,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野猪正不知疲惫地追在一只羊羔身后,野猪獠牙微露却不觉狰狞,羊羔小巧可爱且四蹄矫健,两只木偶沿着设好的轨迹一圈圈奔跑, 偶尔到了轨道变换之处,叮咚之声渐缓,野猪与羊羔还会原地旋转, 彼此凝视。   仔细看去, 镶做野猪眼睛的玛瑙呈琥珀色, 映着窗外天光极为肖似贺芝的瞳色。   贺芝蹲得腿都麻了也不舍得起身, 他趴在桌上静静瞧了好一会儿, 才仰脸望着林斓笑道:“这就是我跟阿斓了,幸亏我追得急, 才没被你丢下, 以后我也一生一世都追着你。”   他微微仰起脸时, 整个人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瞳眸浅若琉璃, 眸中浓浓的情意潋滟生辉,纯稚坦诚而又热烈缠绵,令人见之便觉心尖微皱。   林斓面上一热, 不自觉便对着贺芝轻轻一笑,贺芝望着她眉眼间的羞涩欢喜之意呆了一会儿,却忽而委屈起来。   “可是阿斓你跑得也太快了,这木偶怎地不是你我并肩而行?这只猪竟比我本人还惨!”   贺芝强忍着腿上的酸麻直起身来,不顾林斓的白眼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衣袖,扁着嘴晃了两下:“你小时候就说我横冲直闯像只野猪崽子,那你怎么能跑得比我还快呢?咱们这就去找那位大匠,请他给咱们改了。”   林斓肖羊,贺芝肖猪,小时候二人玩闹,贺芝调皮喊林斓小白羊,林斓就笑他是头小野猪,还骗他说等他换牙的时候会长两颗长长的大尖牙。   当时伺候的嬷嬷都吓得魂飞魄散,唯恐贺芝听了大哭大闹,没想到贺芝抱着猪布偶愣愣想了好一会儿,反倒拍着手笑了起来。   林斓至今都记得,贺芝那时才刚刚跟桌子一样高,一边笑一边抓着她的手小声说话,说等他长了尖牙,就能护着她,再也不让人抢她的吃食玩具。   不过是几个孩子宴后玩耍时生了一点小摩擦,几块酥糖几个陀螺,林斓自己第二日便忘了,一点点大的贺芝却都记在了心里。   先前忆起儿时往事时,林斓只觉得贺芝从小便可爱懂事得很,如今再一想,才觉出丝丝甜蜜。   她反握住贺芝的袖口柔柔一笑,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们请人去改,我也不会跑得比你快,野猪长了尖牙,就可以护着羊了。”   说起总角之龄时的玩笑话,林斓情不自禁别开了眼,声音也不由低了些许。她觉得面上有些发热,颇有几分难为情,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曾松开攥着贺芝袖口的手。   贺芝却好似天生比常人多了一层面皮,他听得双眼闪闪发亮,趁林斓一时不注意便隔着袖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胭脂色的袍袖覆在水绿色广袖上迤逦绵绵,扰得人心神俱乱。   林斓心跳如擂鼓,根本不敢与人对视,贺芝却依旧紧紧盯着她,笑得得意又欢喜:“我当然会护着阿斓,凡上苍允我在世上一日,我都要为你遮拦风雨,为你解忧排难。”   “我不仅长了尖牙,我还比阿斓高了呢。”   少年郎似乎永远都学不会在心爱之人面前掌握炫耀的尺度,林斓才被他哄得垂眸浅笑,又被这么一句噎到旖旎之情消退,恨恨磨了磨牙。   贺芝却露出抹计谋得逞的坏笑,趁林斓眉尖微蹙分神之际,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了她柔顺的发丝,恋恋不舍地摩挲了几下后还义正辞严的拿手比了比:“瞧,我比你高出了这么多。”   掌心抚过发顶的温热触感仿佛一直蜿蜒到心底,林斓一怔,好似叫一尾鱼儿跃进了心田,扑闹不休。   她想训斥贺芝一句没大没小,不知为何嗓子却有些发干,闷了半晌也只含糊哼了一声,无奈之下只能睨了贺芝一眼,恨恨掐了他一下。   两人两手交握,林斓羞恼之下恰巧掐在贺芝的虎口上,贺芝眉头一跳,反倒咧着嘴笑出了声。倒不是他傻到觉不出疼,只是他这会儿心中快活的犹如痛饮了一瓮陈年老酒,便是疼,也欢喜。   被贺芝这没完没了的傻笑声闹得没了脾气,林斓翻了个白眼,到底懒得同他计较,先扯着他一同坐下,才没好气地嫌弃道:“傻子!再笑我可就走了!”   贺芝恨不能一天能瞧林斓十二个时辰,一听她要走,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消了,一敛眉一抿唇,便能叫人生出无限怜惜。   林斓果然悻悻闭口不言,贺芝一挑眉,眼波一转对着她幽幽一声叹息:“便是个傻子,也是为了那某人才日渐痴傻,如今竟然遭了嫌弃……”   贺芝话音一顿,见林斓依旧垂着头一声不吭,胆色不由愈发壮了,他微微一倾身,凑到了林斓的耳边:“你既是嫌弃我,我也不会走的,一辈子都要在你身边讨你嫌。”   说完,他便没事人一般泰然自若的直起身,一手去戳弄木质羊羔,一手还不忘去握林斓的手,林斓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头笑弯了嘴角,也就随他去了。   二人握着手静静对坐了许久,林斓初时还觉眷恋心安,后来几次抬头都对上了贺芝专注的目光,她却不由生出几分局促,挪了挪身子,就想开口让他做些旁的事去。   可她又怕贺芝还有什么惊煞人的言语等着,不免略为踟蹰,最后还是佯装镇定随口另扯一事,盼着这执拗的讨债鬼能琢磨点旁的。   “先前你不是还让人同我说贺清屏那厮的赐婚是现世报?这其中曲折张大宝却是含糊其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阿娘他们也只提了几句,倒叫人心里糊涂。”   其实那日之事十分粗浅,各家不过略一打听心中便有了数,林斓这会儿不过是受不住贺芝含情脉脉的目光,胡乱指了一事。   贺芝心里也十分明白,他正想埋怨林斓狠心,却突然一个激灵住了口。这事热闹不假,可热闹到自己身上就得不偿失了。   他也是后来才听虞美人说起,又暗暗命人打听了几回,才偶然发觉其中不对,再合着旧事一琢磨,方知那谢吉光竟是冲着他去的。   当初林斓出嫁,他满腔苦闷无处发泄,极爱去京郊几个皇庄跑马射猎,经常一住便是三两日,此事京中不少人都知道。   那一日谢吉光同王林华一起到了皇庄上游玩,也不知是听信了何人所言,几次三番问起伺候的下人,打听他何时会到,听着便有些古怪。至于王林华又在其中如何挑唆,之后又生出了何种变故,以致谢吉光与贺朱先后落了水,最后闹得个无法收场,就不得而知了。   贺芝梗了一会儿,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林斓,又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半真半假地说道:“你办百花宴那日,谢吉光不是就阴阳怪气发癔症?王林华偏在这之后不知怎么同谢吉光有了来往,约着一同出了门。总之谢吉光行事怪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林华也是个心思不正的,配给老二刚刚好,一家子黑心肠。”   林斓想起贺清屏的为人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就是王林华配给他也是屈才,一无是处眼高手低,绣花枕头一包草,人都不会做,还天天做梦呢。”   见林斓的思绪果然被带到了贺清屏身上,贺芝悄悄松了口气,一面跟着骂了一回贺清屏的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一面顶着屋内时不时瞟来的视线将林斓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齐心骂过贺清屏,贺芝觑着林斓面色尚可,想了想还是有些心痒,不由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问道:“听我阿爹说,大哥三哥他们的婚事底下人都已经开始准备,咱们是不是也快了?我上回看黄历,今秋有好几个日子诸事皆宜,十全十美。”   他眼中似乎有两簇小火苗,说话时都带着几分甜蜜,显然对婚期颇为神往。   林斓却半点不肯买账,她轻嗤一声,反手就给了他一下:“你想的美。颜姐姐好不容易才守完三重孝,家里今年是要准备我大哥的婚事的,大哥娶妇之后还有二哥,至于我,总不好跟哥哥们抢。”   睨了一眼贺芝脸皱成一团的模样,林斓轻笑几声,故意拿话气他:“今年不成,明年也难说,说不得家里想再留我三两年,等你长大些呢,毕竟儿郎太早成亲也不好。”   贺芝险些叫林斓这话噎死,他深吸了口气,对着一脸坏笑的林斓磨了磨牙,才压下了当着下人的面跟她好好争论一番此事的念头。   林斓终于扳回一局,举手投足间都有些眉飞色舞,可惜那边一直木塑似守在门边的阿玉却有些不解人意,忽而就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提醒道:“姑娘,咱们该回了。”   她们今日出门之前,罗夫人就怕林斓失了分寸,对阿玉等几个大丫头耳提面命,说死了回去的时辰。阿玉方才已经在心中数了半个时辰的数儿,等到这会儿才开口已经是念着情分偷偷徇私了。   贺芝闻言立即可怜兮兮地看了林斓一眼,多少气恼都化作了青烟,只余满腔离愁,仿佛一只马上就要被丢出家门的奶猫。那哀怨的模样别说林斓,就是阿玉等丫头瞧了也只要心生不忍。   林斓心中自然也十分不舍,可她出门前已经应了母亲罗夫人,也只能附耳轻轻说了句“下回再出来看你”聊做安抚。   贺芝也怕惹了罗夫人不悦,闷闷应了一声便起身送林斓离开,一步步却越走越慢,仿佛前头有洪水猛兽一般,生生把一段不长的路走出了城外十里相送的滋味。   等林斓扶着丫头的手上了马车,贺芝还在原地凝眸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林家的马车驶出巷子,他才郁郁寡欢地吩咐张大宝牵马,又让人去取晋上的枇杷膏给林府的阿玉姑娘送去。   “阿玉总是阿斓身边的大丫头,患有喉疾总是不好,”贺芝摸了摸爱马花印的脖子,重重哼了一声:“给她拿上十罐八罐,省得还要当着主子面咳嗽不停。”   张大宝忍着笑应下,正要伺候贺芝上马,却有一人从旁边大步走来越过他拉住了花印的缰绳,一手还用力拍了拍贺芝的肩膀。   “林姑娘既已走了,宫中又无甚趣味,老六何不跟哥哥吃几杯酒再回?” 第59章 见微知著 有人上赶着进京受死   贺芝呲了呲牙, 侧身退了一步卸了肩膀上的力,反手一掌重重拍到来人背上,直拍得对方闷哼一声, 他才大笑一声抱拳一礼, 叫了一声“四哥”。   来人正是王妃所出的四皇子,现封了庆王的贺榆。   贺榆似是没想到贺芝如今手下的力道也如此之大,僵着脸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依旧是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拿捏着力气揽过贺芝的肩,挑眉问道:“咱们兄弟也有几个月不曾好好坐下吃一杯,今日我做东,如何?”   贺芝也同他一般挑了挑眉, 晓得贺榆这一回明白了轻重,不再仗着武艺出众胡乱拍打,便恭敬不如从命, 笑眯眯顺着贺榆的力道往里走。   进去之后贺芝才发觉贺榆今儿挑中的雅间就在他与林斓那一间楼上。只扫了一眼几扇大开的雕花木窗, 贺芝就明白了贺榆为何能在门口截了他下来。   无他故, 隔墙有耳。   虽说他与林斓说话时顾忌着曲苑内人多眼杂, 多半时候都压低了声音, 也就是最初驳了庆国公府女眷时高声说了几句话容易被人听去,并没有什么要紧, 可贺芝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许厌烦。   后头七八九三位皇子生得晚, 立朝之前出生的诸位皇子里, 数贺芝年纪最小。即便他也算早慧,可这实打实差了几岁, 兄弟几人又都是顽皮淘气的性子,贺芝懵懂之际难免吃了不少亏,对上头五个哥哥的脾性也吃得极透。   大哥贺康身子骨不好, 一年难得出几次屋门,看谁都是阴恻恻的模样;老二贺清屏鼻孔长在脑门上,眼睛顶在天上,整天装着副大兄的款儿带着谢家几条狗挑事训斥人欺负兄弟,说不过就让人动手,又独又没种偏还自视甚高;三哥贺朱心眼不多,不欺负人也不肯受气,真惹急了他扑上来就是一顿老拳,横竖有陈皇后盯着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至于四哥贺榆,倒真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说他坏,他从不像贺清屏那样拿眼角斜人,也不会捏着屁大点事耸人听闻告黑状、使阴招、堵人围殴,对兄弟也都是一视同仁,礼数周全。   可说他好,贺清屏欺负人,贺康借着体弱告人刁状之时,即使他尽知来龙去脉,也从不见他仗义直言一回,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比完完全全置身事外还叫人不痛快。   且贺芝小时候生得秀气,拳脚功夫学得也慢,待兄弟最温和的贺榆同他打招呼时,便很爱用大力道拍得贺芝踉踉跄跄,有时候贺芝脸色都变了,他还在旁哈哈大笑。   贺芝性子倔强,最初发奋习武也有那么点想让贺榆也尝尝个中滋味的意思,后来心智开了些,又觉幼稚无聊,只在贺榆下手过重时原样奉还过几次。这事儿说来也就芝麻绿豆大小,说与旁人听都觉浪费唇舌,贺芝也从未与人提过。   他原以为贺榆不过是手上欠,却没想到他为人也欠了点儿修养礼数。   贺芝盯着大开的窗户看了好一会儿,贺榆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贺榆面上倒是依旧坦然得很,直接大方认了下来:“我昨儿让人定的雅间来听曲,不想来了之后听着下头说话提及林相,听着似是林姑娘到了,就猜着八成能遇见你,特意等了你一会儿。”   贺榆五官身型都择了显德帝与王妃的长处长,生得仪表堂堂,大方伸手请贺芝落座时亦是霁月光风:“你与弟妹说了什么我倒不曾听见,只最初杨家姑娘说话时声调高了些,我那时正临窗小酌,略听了几句。”   非请而听他人言非君子所为,不过贺榆说得坦荡,人来人往之处偶尔听得一言半语也属寻常,贺芝便顺势和缓了脸色,饮酒一杯以自罚。   贺榆也不怪贺芝先前面色不佳,哈哈笑了一回,陪饮一杯便揭过了此事。兄弟二人聊着京中趣事吃了一会儿酒菜,等湖心高歌的歌姬换了一人,贺榆才状似随意打趣了贺芝一回。   “不是哥哥说你,你也太怕老婆了些。那杨大姑娘说得话哪句不在理?人家一片好心,林姑娘不喜杨家人,你就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留?我看以后咱们兄弟之间,你怕老婆这一条倒是能稳稳拔个头筹。”   贺榆面带揶揄,也不知是吃醉了还是叫酒灌迷了心,话都比平时多了些:“你看我虽也与舅家表妹情投意合,可男儿顶天立地,我哪里能事事听从于她?夫妻和睦,相敬相重,足矣。”   贺芝也听人说起过几句王家那位莲华姑娘的贤孝通达之举,当时左耳进右耳出,如今也依旧不以为意,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谁也不必说谁。不过贺榆身为兄长说了这许多话,贺芝也不好不做表示。   他支着下巴扯了扯嘴角,一双桃花眼微弯,笑得很有几分惫懒,说起话来也是没个正形:“又不是我的姊妹亲戚,横竖不与我相干,那许多弯弯绕,我才懒得分辩。既然阿斓觉着她不好,那定是有她不好的地方,做什么要为了个外人让阿斓不高兴?”   其实就算是皇亲国戚,贺芝也相信林斓的判断。他自己又没怎么跟各家女眷打过交道,如何知道各人的脾性人品,不信林斓,难道还去信个外人不成。只是这话就不必同贺榆说了。   贺榆咂了咂嘴,直叹贺芝也算想得开,痛饮几杯后似是下定了决心,长臂一伸把贺芝拉到身边,附耳细语。   “老六你莫要怪哥哥多嘴,实在是这事一个不好你面上难看,怕是要叫人说嘴一辈子,我要是不先知会你一声,心中也不安稳。”   几句话吊了人的胃口起来,见贺芝眉尖微蹙,贺榆又踟蹰片刻,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事儿说了得罪二哥,不说却对你不住。实在是谢家事情办得忒不地道,竟然要把林姑娘先前的夫家人,刘家的几位接到京里来,听说过几日就快到了。”   “虽说林姑娘嫁过一回这事儿人尽皆知,可先前刘家阖家都在不破关北边,千里之遥,谁也不会提,等他们到了,那些碎嘴之人岂有不说的?这谣言一起,你一日里要让市井愚民嚼说上多少遍?还是该早作打算才是。”   贺榆劝的恳切,面上也十分忧愁,却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看着贺芝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慰。   贺芝一听说刘家人即将入京,便不言不语垂了眼,默默盯着手中酒杯瞧了好一会儿。不过他并不似贺榆以为的那般恼怒神伤,却是怕眼中的凶光惊着人,才低着头略作遮掩罢了。   当初在庆平城他还有许多账没来得及同刘家人算,后来回京忙着定下与林斓的亲事,又有舅兄林文留了后招,才暂时搁下了此事。   如今刘家人竟然还敢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撒野,真是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上赶着求死来了。谢家那一群自视甚高的蠢货也是脸大心空,当真是不把阖族的圣眷都折腾完不罢手。   心里盘算了百余种收拾刘家人的手段,贺芝半晌才抬了眼,语气万分诚恳地同贺榆道谢:“多谢四哥仗义相告,不然等刘家人到了我再知道便晚了。”   贺榆不知他心中所想,闻言面露不忍,语气颇为感慨:“既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她既嫁过一回,你便少不得要受些闲言,二哥他们手段虽不磊落,却也着实难缠。你既已心中有数,我总算能稍稍放心些。”   “你要知道,人言之祸,防人之口更甚于防川。” 第60章 佑宁 砸断狗腿   看一眼垂眸凝思的贺芝, 贺榆面上似有忧色,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最后空余一声叹息, 十足十满心为弟弟担忧, 却又不忍点醒他的好兄长模样。   贺芝不抬头,贺榆便一直蹙眉看着他,张大宝在旁垂首侍立了好一会儿,实在是不忍贺榆自说自话,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疼得自己收了笑,方肃容上前给两位殿下添酒。   借着斟酒走动的空档, 张大宝抬手时装作不经意,重重戳中了贺芝的手肘,等他回过神挑眉望过来, 才无声留了个哀求的眼神。   “祖宗, 您就别总惦记着那些折腾人的事儿了, 四殿下还在呢。要兄友弟恭!”   张大宝恨不能尖着嗓子把这话喊给贺芝听, 贺芝挑了挑眉, 读懂了他眼中无声之言,想了想还是先搁下了刘家人, 郑重其事对贺榆抱了抱拳:“多谢四哥告诉弟弟那一家鳖孙的去向, 我也好为我家阿斓好生再出一回气, 改日我做东,定请四哥好好吃一会酒。”   这话乍一听还似模似样, 可一细品,竟是个要告辞的意思。且何时才是改日?上回贺清屏同贺朱两个也假惺惺说过什么改日一同吃酒,改到御前一起跪了一回, 这酒也没吃上。   贺榆大约也明白贺芝只有前一句话是真心实意,后头不过随口一提,便是他养气功夫在兄弟间数一数二,一时也不由僵了面皮。   贺芝嘿嘿一笑,只当没瞧见贺榆面上讪色,起身又万分恳切地行了一礼,就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往外走。   虽说做弟弟的总不好对没出什么大差错的兄长太不恭敬,传出去斥他无礼的奏本又能堆一桌子,可贺芝这会儿还真不愿如何搭理贺榆。   贺榆方才说是担忧他,实则根本不安好心,处处都想挑拨他出头去跟谢家、跟贺清屏那厮打擂台,明摆着是惦记着从中渔利。   其实若只是这般也无所谓,反正他与贺清屏早就结了仇,多上这么一桩也无所谓,正好还省了他再找旁的由头打人,就算打到赏心殿去也不过再给他们老子擦一回石砖。   可是贺榆不该那样说林斓。   或许贺榆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城府极深,可贺芝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那一点不屑。贺榆口口声声说什么闲言又提什么愚民,面上神色分明是对那些言语颇为赞同,怕是他自己腹内也有一千句一万句看不上林斓二嫁的言辞。   不然说什么妥善处置?这等事体,除了把始作俑者刘家打个臭死,再把敢当面嚼舌头的都又有什么可妥善处置的?   若真的是一心为他,就该像五哥贺宴那般,问一声是不是当真要娶,问明了确是自家人,便再没有一句不好。   贺榆自幼就放言说要“取贤妇为妻”,他从王家女中千挑万选了素有贤孝之名的王莲华是他的事,自以为是便令人生厌了。   贺芝走得脚下生风,贺榆急忙起身送到门口便止了步。他的随从内侍不忿贺芝无礼,略发了两句牢骚,反倒受了他一顿呵斥,罚了一顿板子。   板子先记着等回王府再打,犯了错的人却不能再在主子跟前伺候,贺榆顺便让随从都退到了门外,自己拎了酒壶倚到榻上,斟了一杯浅浅啜了一口,面上浮出一丝讥笑。   若是他有贺芝那样盛的圣眷,何至于如眼下这般迂回小心?可惜上苍不公,诸多便利都给了个色令智昏的蠢货,枉费他许多口舌,心里却只晓得惦记个女人。   妻家势大又有何用,旧朝时诸世家已有尾大不掉之势,颇受废帝忌惮,而如今老三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谁又知道是不是有陈家能人辈出的缘故。   他们的父皇尸山血海里打下的江山,一个陈氏后族说不得已成心腹大患,难道还能再养一个林氏出来?   林家父子权势太大,那林氏阿斓空有美貌却身具污点,娶回来不过是增添笑柄,远不如择一才德兼备之女,妻贤夫自然也有名。   贺榆在心中推演许久,虽料定贺芝迎娶林斓之后再与大位无缘,却还有些放心不下。唯恐贺芝去寻了林相父子相帮坏了局,他思索半晌后便又唤了人进来吩咐下去,要他们务必要帮着谢家保刘家人进了都城,再让贺芝过去闹个人仰马翻。   可惜贺榆自以为智珠在握,摸准了贺芝的脾性行事,就等着瞧他如何出丑失宠,却没想到贺芝根本就没打算要去找林家人求助,而是骑马直接寻去了城外的佑宁公主府,找上了这位京中数一数二皮厚难缠的大佛。   佑宁公主乃是显德帝真正的元配,敏慧皇后所出之长女,显德帝将将登基,还未册封六宫之时,便下旨封了佑宁公主的尊号,并赐下鱼米富庶之乡的三个郡为她的汤沐邑,圣恩之隆诸皇子公主无人可及。   三年前,有勋贵酒后失言,道是敏慧皇后不过乡间教书匠之女,身无凤命、命中福薄,才会带着三个儿子早早亡故,白白给陈氏做了嫁衣裳。此话辗转传到佑宁公主耳中,这位自幼酷爱扮做男儿上阵厮杀的公主殿下直接点齐公主府兵马,上门把那人府邸砸了个稀烂,还把那人阖家打了个半残,凶名声震都城内外。   贺清屏自然以这般粗蛮的长姊为耻,贺朱与贺芝却是在旁鼓掌叫好,被头痛的显德帝赶去同佑宁公主一起抄了大半日的经书祛火,姐弟三人勉强有了“同窗”之谊。   不过佑宁公主真正同父同母的兄弟皆于战乱中不幸夭亡,她对下头这些皇子多少都存了些芥蒂,即便她与贺朱贺芝二人还算投缘,却也不甚亲近,加之年岁上也差了不少,后来经书一缴便再没了来往。   是以听府内掌事说端王殿下到访,佑宁公主诧异了一瞬,都顾不上哄面沉如霜的驸马潘又安,便让人请了贺芝入内说话。   她出嫁搬入公主府至今,除了年节宴请,这还是头一个私下上门拜访的兄弟,即便心头肉还在跟她置气,她也不好太过怠慢了稀客。   当然,这是对贺芝贺朱几个。若是这会儿来得是贺清屏那个小白脸或者贺康那个祸精,别说进门,没被朱漆大门砸了鼻子都算她管教下人无方。   佑宁公主心情尚可,见了贺芝便给了个好脸,大马金刀往上首一坐,吩咐人将府里最好的茶叶点心都送了来,才一扭头慈爱地问他可是有了什么为难事要人帮忙。   贺芝深谙这位长姊的脾性,知道她一向喜欢人有话便说,直来直往莫要含糊,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正是有一桩事,要托赖阿姊出手。”   佑宁公主一听果然满意颔首,瞧着还颇有几分期待:“你如今也算是京里有名的小混世魔星,连阿爹都拿你没什么法子,竟然也有找到我跟前的时候,可是要跟你哪个哥哥动手?贺康打不得,不过若是贺清屏那个王八,你也不用欠我人情,咱们姐俩干脆一起锤断了他的狗腿,我再请你过来吃酒解乏!”   话说得十分亲近豪迈,其中意思却也分明。除了贺清屏,佑宁公主决计不会帮着贺芝对付别的兄弟。这也是佑宁公主一贯的作风,毕竟诸位皇子皆是她的异母弟,为了哪个堵上如今的富贵荣华、身家性命都是赔本买卖。   贺芝微微一笑,对佑宁公主比了个拇指:“阿姊果然知我,我可不就是想收拾贺清屏。不过这个人情确是我欠阿姊的,只因我这回不止是想打他,其中还另有牵扯,不好白拉阿姊下水。”   佑宁公主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那你倒是快些说,白吊我胃口。你跟贺清屏那小……殴斗还要请人卜卦编个百八十字的根由不成。”   贺芝耳尖一动,权当自己没听见佑宁公主含糊过去的那句乡野俚语,叹了口气同佑宁公主说了谢家人助林斓前夫一家上京之事。   “阿斓先前错付了终身,好在早早和离,回来又同我成就了姻缘,谢家偏又要来给人添堵。这事儿不管贺清屏知不知情,我都会同他算账。可刘家人那边我总觉得不对,怕是不止谢家生事,才想着请阿姊相助,卡住刘家人绝了他们入京的心思,不然到时阿斓一个女儿家心里定要难过,我思来想去,都只有阿姊最适合行侠仗义。”   说着,贺芝还起身郑重一礼,神色凛然。   佑宁公主蹙着眉头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生受了贺芝这一礼,抿唇点了下头:“既是与我弟媳相干,我便应了此事。倘若那庆平刘家有一人能过了都城的界碑,唯我是问。至于这人情,你先好生记着,等我哪日想起来再还我不迟。”   其实贺芝一提,佑宁公主便猜着这事儿又少不了诸位皇子及各府之间那些算计。若是这些人只盯着贺芝,便是天塌了佑宁公主都懒得多看一眼,可事涉林斓,她略一权衡,便决议管上一管。   并非是林家或者林斓本人与佑宁公主有过什么恩情,而是佑宁公主多年以来都对世间女子多些体恤怜悯。   男子好色左拥右抱,就是人之常情,而她贵为公主之尊,只是想挑一可心的俊俏才子携手白头,便被人参奏有违礼法败坏名誉。   男子再娶者不知凡几,女儿再嫁又有何妨。一群男人争来斗去却只会拿女人开刀,真正令人不齿,活该倒霉凑上来让她砸个头破血流。   顶好再有人闹到赏心殿去,她还能拉着显德帝的袖子哭一哭这些天杀的狗才。 第61章 草莽公主 自有妙计   曾有人笑谈, 说倘若有一日勋贵府邸互殴,旁人尚能打个难解难分,可要是佑宁公主一下场, 怕是能把三两家捆起来一起打。   此话虽是酒后闲谈, 听者却莫不点头称是。世家公侯子弟多骄矜,即便上头长辈时时训诫教导,如此多人聚在都城之中也依旧免不了生事做耗,或主动挑事或无辜受气,聚众殴斗之事屡罚不止,但惹到佑宁公主头上的,却一个也没有。   这倒不是佑宁公主多么受人尊敬, 亦或她嫡长公主的身份能贵重到压住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   其实她一向行事张扬又对礼仪规矩嗤之以鼻,又从不接世家那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那一套,常常当面就踩了人的脸皮, 背后臧否她的人不知凡几。   可再瞧不惯这位草莽作风没规没矩的大公主, 世家贵胄们也认得她片刻不离身的铁甲护卫, 知道拳脚落在身上的疼痛, 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晓得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   毕竟除了这位深受宠爱的公主殿下手上拿着特旨,打着“为君父分忧, 扬尚武之风”的旗号养了五百精兵, 单划出块庄园来日日操练, 旁人家养上两百府卫就是意图谋反。   敢同她动手,先不说以少战多已是兵家大忌, 十之八九要让公主府上的侍卫锤到土里去,即便退一步捉对厮杀,也没有谁敢担保自己就一定能胜得过。   ——佑宁公主府中护卫皆是显德帝麾下亲卫精锐抽调而来, 要知道,这一批亲卫追随显德帝多年,悍勇无匹,诸位皇子也不过是看显德帝心情赐下数人贴身护卫,或是奉旨出京时才能抽调一队人马,而佑宁公主出嫁时便一次得了五百人。   因此一得了佑宁公主的准话,贺芝便笑弯了眼,起身长身一揖,以茶代酒敬了佑宁公主一杯:“多谢阿姊仗义相助,我以此茶敬阿姊旗开得胜,宵小之辈手到擒来。”   佑宁公主也爽快,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姐弟二人一同牛饮一杯糟蹋了驸马潘又安珍藏的上好茶叶,她又嫌弃地对着贺芝撇了撇嘴。   “我书读得少不会说话也就算了,你跟着几位大家从小学到大,怎地词都用不对一个,那种泥猪癞狗也配我旗开得胜?祝我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屁滚尿流,气得那些暗中算计人的鳖孙捶胸顿足,最好一口气上不来个个归西,这样才对。”   挑着眉教训完贺芝,等他乖巧拱手应了声是,佑宁公主方心满意足舒了口气,招手让贺芝快些坐下:“你大姐夫这几日同我置气,每日里冷着脸不理人,美虽美矣却让人看着心口闷,你若无事就在我这儿多吃几杯茶,给我洗洗眼睛,横竖我过几日还要给你的媳妇卖力气,你也不亏。”   佑宁公主平生只有两样心头好,一为珠宝,二为美人,当初选驸马的时候便是自己男装在都城内外寻觅了近一载,方挑中了第一美人潘又安——便是另一位罗姓公子曾与潘又安齐名,有了佑宁公主择驸马一事,也再不能与潘又安争锋。   可惜潘又安人美脾气也倔强,佑宁公主婚后虽还算和美,却也常常吃驸马的冷脸乃至闭门羹,她一不愿为此事拿权势强压驸马一头,二又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喜好,只得想些法子自我排解。   贺芝也知道佑宁公主那瞧着容貌出众的人饭都能多用一碗的习性,闻言不由弯唇一笑:“那我就陪阿姊坐坐,正好天干物燥,偏阿姊点好茶润喉清燥。”   说着,贺芝对佑宁公主使了个眼色,又是一杯茶直接下肚。佑宁公主稍微一愣便也会意,她抚掌笑了几声对贺芝比了个拇指,又扬声吩咐左右给贺芝多多上茶,自己也连着大口痛饮了几杯。   如今各地尚在休养生息,上好的茶叶分外精贵,便是公主府家底丰厚,驸马又是爱茶之人,也经不起他们姐弟二人这般糟蹋。   不过小半个时辰,佑宁公主还意犹未尽,想让人再取些茶来,驸马潘又安便亲自沉着脸赶了过来,一把按住了他亲自着人打制的瓷罐。   眼见潘又安时隔七八日终于又肯来这边找自己,佑宁公主灿然一笑,身形腾挪一二便到了潘又安身边,一本正经地把人和瓷罐一起按住:“安郎,你也晓得我身边的丫头个个只会舞枪弄棒,哪里会煮茶,倒白费了你收来的好茶。”   一面说,佑宁公主一面还不忘赞赏地看了贺芝一眼,比了个“放心”的口型。   贺芝想出了以茶诱姐夫的妙计,如今也是功成身退,随口道了声恼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以免误瞧了佑宁公主御夫,非君子所为。   潘又安身手差佑宁公主远矣,既入了虎狼窝,想再脱身回去关起院门做谪仙可谓难如登天。夫妻二人既然腻歪到了一处,即使有一方还想做那千年寒冰,也少不得被人拉着把事情掰扯个清楚明白。   佑宁公主终于弄清楚了潘又安这一回的心结,自然忘不了贺芝的献计之功,管起事情来也更为尽心聚力,派了一半府卫驻扎在不破关入京的必经之路上不说,自己也每日都打马出城看上一回。   如此守了十三日,佑宁公主正跟身边的近卫一同坐在树荫下吃杂粮饼子,撒出去的斥候就有人传了消息回来,说是探到了谢氏三房十六公子自北归京的踪迹,周围约有谢氏家兵六十余人。   佑宁公主一听来人名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她安安静静吃净了手上余下的小半块饼子,又吞了口水润了喉,方跳起身上马,眉开眼笑地吼道:“传令下去,把什么谢十六的人都给我拦住,谁敢跑腿就地打折,今儿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甭想拦着老娘还贺小六的人情!”   近卫们哄然应声,整齐划一地跃上马背,随着佑宁公主策马冲了出去,驻扎在周围的府卫亦闻风而动,不多时便如群狼一般将不明所以的谢氏家兵团团围在了官道一旁。 第62章 气派公主,当场打人 舍己为人,替你安……   佑宁公主吹着口哨慢腾腾驭马走到谢家十六公子谢玄平面前时, 谢家两个试图上前通融一二的管事已经叫公主府甲士掼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其中仗着谢氏威风出言不逊的那一个更是直接被拗断了一条手臂。   谢玄平脸色惨白,额角隐有汗渍, 佑宁公主心情倒是尚可, 她甚至还笑眯眯低头看了眼不住低声□□呼痛的谢家下人,才睨着谢玄平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远远听着人说谢氏传承百载,得天下礼遇,于万民教化有功,我还想着赶紧过来一观谢氏风骨,谁知道这人呐,滚到泥里也分不出什么出身门楣。”   “这百年世家, 疼起来也跟我们乡间佃户一般,一样的涕泪横流,有碍观瞻嘛。”   佑宁公主高坐马上, 神色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雅雀无声, 连头都不敢抬的谢家诸人, 俯下身目光鹰隼一般盯住谢玄平, 贴身甲胄边缘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其实咱们这么些年横扫宇内, 一刀下去管你是谁还不是一样人头落地?”佑宁公主随意比了个劈砍的手势,微微一笑:“不管世族寒门, 舍生取义者少, 苟且偷生者多, 到了跪地求饶那一日,谁还不是一个样?你说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哪儿就惯出有些人瞎了一双狗眼还瞎眼看人低的臭毛病呢?你说这像话吗,谢十六公子?”   她一动,身后簇拥着的诸骑也纷纷跨马上前一步, 如一堵沉默高墙压在了谢氏车队面前,于寂静之中锋锐尽显。   诸位皇子公主之中,除贺朱之外,佑宁公主是五官最肖似显德帝的一个,身姿在女子中也极为挺拔,她身披软甲高坐马上,垂眼睥睨之际不怒而自威,令人见之已然生畏,又哪里还禁得住她这般鄙薄盘问?   谢玄平迎着佑宁公主神似显德帝的目光,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由家中长辈带着去迎大军凯旋的那一日,鼻尖都绕上了几分淡淡的血腥气,额上冷汗滴滴落在黄泥土间,两股都有些战战。   佑宁公主是军中有名的神箭手,曾七十余步外取敌人首级,目力自然极好,一眼就看出了谢玄平的瑟缩胆怯,她讥笑一声正待开口,谢玄平却突然深吸一口气,彬彬有礼的下拜:“谢氏玄平参见殿下。”   声音虽然带着不可抑制地些微颤抖,举手抬足之间礼仪姿态却是无可挑剔,便是佑宁公主一向从门缝里看谢家人,也不由微微点头,觉得谢氏嫡脉的教养尚可,懒洋洋嗯了一声,命他起身。   谢玄平撑着仪态应了喏,起身时为了平息手臂上的战栗又多等了一刻,才勉强扯出个笑脸,谦恭而不显卑弱地和声问道:“家仆无礼,冒犯了殿下,玄平束下无方,愿凭殿下处置。只是玄平奉长辈之命外出访友已有数月,随行仆从亦是归乡心切,方才进退失据,还请殿□□悯一二,容我等归家。”   一番话合情合理,神色语气也比那几个一味死撑外强中干的中看些,佑宁公主听得不住点头,心道不愧是能被派出去单独办事的儿郎,是有几分成色。   她耐心等人把话说完,马鞭在掌心敲了又敲,最后干脆跃下马背上前拍了拍谢玄平的肩膀,盯着自己留在上好云锦缎之上的草沫泥渣给他指了条明路。   “你们谢家人一向眼睛顶在天上,连老娘这个公主都看不大上,没想到如今倒是不拘一格交友广泛起来,”佑宁公主讥讽一笑:“不过我却不忍心看传承百载的谢氏被不孝子孙玷污了门楣,把你带回来的那一大家子留下,你回去跟谢大他们说。”   “就说是我贺珠珠说的,那穆安侯自己年轻时候就在乡野做些粗活,斗大的字认识的还没有我多,寒门薄户、卑贱出身,一片脚趾甲落进谢氏府邸都能把谢氏祖宗气活,为了先人安眠,便是再如何与那刘家人臭味相投,也不好真带人回去。”   谢玄平的面色忽青忽白,最终红得仿若滴血,佑宁公主看着有趣,还特意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片刻,方慈爱说道:“我虚长你几岁,总不好看着你这样俊俏的儿郎做出败坏门风之事,免不了舍己为人,替你安置了那一大家子。”   “来人!”觉得自己寒暄之词说得够多,已是给足了谢氏面子,佑宁公主大咧咧一挥手,便有甲士鱼贯而出。   “把刘家那群鳖孙给我拖出来,若有人拦,”她呵呵一笑,目光幽凉:“就一起拖过来,改姓个刘也可以。”   佑宁公主话未说透,听着的人却万分明白她的未尽之言。二百余甲士持利器团团围困,难道是请刘家人回去做客的吗?谁若是敢有丝毫拦阻,怕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谢玄平与谢氏家仆静若泥胎木塑,只有后方两辆大车里有些微骚动,为首两名府卫对了个眼神,领着人大步上前一掀帘子,便牵葫芦似的拖了一串人下来。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拿着贺芝特意留下的画像一个个对去,从穆安侯到他的老父、弟妹、妻子侄甥,竟然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三四个仆从。   “听来谢氏庄田去岁收成大好啊,能带着这许多闲人回来养。”   佑宁公主一听回禀都乐了,过去瞧刘家人之前还不忘揶揄谢玄平一句,才背着手走了过去,瞧瞧刘侯又看看其妻赵夫人,最后停在了刘文杰身前,突然抬脚踹了过去。   刘文杰原本正扶着无声落泪的母亲赵夫人,怔愣之间只来得及松开赵夫人,便被佑宁公主重重踹翻在地,趴在黄土中呛咳不已。赵夫人慌忙弯腰想去搀扶,却被刘侯扯着退了一步,刘家其余人更是避瘟神一般远远躲开,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喘。   佑宁公主啧了一声,不再瞧刘文杰爬不起身的模样,背过身看向了刘侯:“刘侯,你的救驾之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如何封的侯,回家一发梦都忘干净了?没一并削了你的爵位你不好好在北边猫着偷乐,还敢来京城做耗?”   刘侯当初爵位封得高,便是因做了千金买马骨的那副马骨,外头再如何吹嘘,自己心里却也清楚自己的斤两,不然不会思量再三后起了回乡安享富贵,再由有林氏血脉的孙辈返京上进之心。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赔了个干净。   刘侯瞧着比当初领旨册封之时老了何止十岁,他面上瘦得都有些脱相,对着佑宁公主头也不敢抬,嘴唇翕动片刻,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昔年佑宁公主对寒门出身的勋贵将领都多有优待,开府之时特意安排诸人于世家之前先行饮宴,刘家父子也曾是佑宁公主府座上宾,一同擎苍射猎,谁又能料到再见面时竟会是如此情状。   刘侯闷不吭声,刘家的女眷却纷纷按捺不住。刘三太太与两位姑太太想要放声嚎啕又怕挨打,只能呜呜咽咽边哭边求。   “公主千岁,贵人娘娘,这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就在乡下置了几亩田,前些日子还都让人抢了!这回跟着来也是没法子了,在庆平过不下去了,求您开开恩,放我们走吧!”   刘三太太与两位姑太太先前也曾为了谁从刘侯夫妻手里拿得好处多狠闹过许多次,可后来一封圣旨责令刘文杰与林氏女和离,刘侯一家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庆平城内外原本对她们颇有巴结的人家都变了脸,加之林家留在庆平城的人频频下手,镇守不破关的杨将军也对刘家名下的车队商铺多有为难,刘侯一家自顾尚且不暇,他们这些亲眷的境遇自然也是江河日下,没了互相抢夺的力气。   刘三老爷与刘人杰都被人打伤打残,两位姑太太家也都吃了大亏,原本对她们毕恭毕敬的公婆妯娌都露了嫌弃,心疼家财之余竟然有意休妻,连她们生育的儿女都不要了。   曾经有多得意,后来就有多落魄,可他们已然无处可去,只能依旧跟在刘侯身边,毕竟刘侯身上还有朝廷敕封的爵位,总还能糊弄下市井之人。可这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便她们如今的安稳生活多赖刘侯庇护,几人心中也还是生出了怨恨。   不然谢家老仆登门,她们也不会撺掇着刘侯父子应下,既想着恶心死林斓一家子,又想着赚谢氏一笔安家银子。只是她们独独没想到这京城的大门还没进去,就惹上了这么一尊杀神,谢氏也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几人哭得真情实感,面上也是涕泪横流,痛悔不止。佑宁公主挑眉看了她们一会儿,示意府卫们不可折辱女眷,又让人把刘老太爷请回马车上,单把刘侯的两个兄弟与刘文杰的几个堂弟表弟拉了出来,干脆利落地压在了地上。   公主府府卫之中奖惩奉行的是军法,刘家女眷的惊呼声才将将响起,行刑的军士已经扬鞭抽到了刘人杰等的身上。   一开始刘人杰等人还能扯着嗓子惊天动地的哀嚎哭求,后来就渐渐成了低声求饶,等五十鞭抽完,他们已然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没了声息。   刘三太太等又是担忧又是惊惧,掩嘴哭成了一团,却也无人敢越过甲士们的阻拦上前查看。赵夫人在旁怯怯看了她们一眼,见刘侯依旧垂着眼一言不发,便也微微弓起身,不听不想。   佑宁公主撇撇嘴,抬脚轻踢了下木头似跪趴在地上的刘文杰:“起来吧。你不会以为,我单留下你一个,是要请你吃酒吃肉吧?”   刘文杰身子轻轻一晃,呛咳了几声,倒是红着眼睛抬起头,对着佑宁公主惨然一笑:“岂敢?公主姐弟情深,倒是我们一家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了。”   他似乎伤到了肺腑,说话间又轻咳了几声,面上神色也渐渐古怪起来,竟露出了几丝得意之情:“只是林氏嫁与我为妻,乃是天下皆知的喜事,端王殿下捡了我之妇人,难道公主在此打杀了我等,便能遮掩过去?”   “我还当端王殿下如何胸怀宽广,看重林氏之女,怎么行事也这般畏缩,掩耳盗铃,想来还是嫌弃林氏二嫁之身,怕我现身京城给他添添光彩?亦或是他们也知对我林家赶尽杀绝一事不仁不义,怕被我们进京掀了假模假样的面皮?”   刘文杰鬓边已有霜白之色,他看也不看在旁眼眶都要瞪裂的父母家人,看着佑宁公主呵呵直笑:“自己做下了丑事竟还怕人说,这便是人人称颂的磊落光明?可惜公道自在人心,天潢贵胄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第63章 送回老家 别忘了先给自己备口好棺材……   说完, 刘文杰似乎明白自己这番话必会狠狠得罪了佑宁公主,也不挣扎起身,干脆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任凭黄沙泥土飞溅, 污了满身。   他滚了个蓬头垢面尤为不足,躺在黄土之中还哈哈笑了两声,吃了一嘴的土也无所谓:“公主当初夸我少年俊杰,如今是不是也嫌自己当初瞎了眼?”   佑宁公主皱了皱眉,当机立断退了一步避开扬起的尘土,才疑惑地问道:“你与我非亲非友,我不过是会为人处世, 一时客气随口夸你一句,你到底如何又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徒生感慨?说得跟我误挑了个丑驸马似的。”   刘文杰想来没料到佑宁公主会如此作答,面上一僵, 胸腹之中那股子自悲自悯自嘲的意气顺势也就散了。   他怔怔躺在地上不言不语, 佑宁公主瞥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当初你这人就有些自作多情, 如今病得愈发重了, 竟会觉得自己十分要紧似的。”   她背着手上前绕着刘文杰走了一圈, 一甩鞭将人硬生生从地上扯了起来,自有府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刘文杰牢牢架住。   佑宁公主从不对驸马之外的男人怜香惜玉, 刘文杰被拉拽之时手腕就有些脱臼, 府卫拿人时下手又重, 疼得他再顾不得什么骨气,直接面容扭曲, 连连闷哼。   佑宁公主也不着急,耐心等刘文杰熬过这一阵喘匀了气,能有余力听人讲话, 才慢条斯理开口道:“我这人,一向都是以理服人,绝不会叫人糊涂挨打,这一条人尽皆知,所以虽然我瞧着你这副德性就想着帮你爹娘祖宗清理下门户,却还是要同你先讲讲道理。”   “你说林家对你赶尽杀绝,我倒觉得他们家太心慈手软了些。咱们家刚打了天下,兄弟们个个有封赏,若非林氏,你们刘家不过是个虚封了个爵位,哪里来得那许多便利?又有权又有利,结果你竟然待人家女儿不好,人家还只收回了赠与,这不是活菩萨吗?”   “既是娶了个宝贝回去,就该好好供着,你却想软饭硬吃,”佑宁公主抬手拿鞭子拍了拍刘文杰的脸:“若换了我,你靠着我发财保官还敢对我不敬,我能揭了你这张人皮,听懂了吗?”   刘文杰咬着牙沉默不语,佑宁公主哼笑一声,又瞥了眼刘侯夫妻,叹了口气:“林家那丫头脾气还挺好,能吃那么多口闷亏才发作,你们既然不疼,换个人疼也是功德一件。你们却不依不饶,真是一家子贱骨头。”   “林氏二嫁之身如何,咱们不在意,别人就算背后如何顶着口内烂疮嚼舌头,谁还敢当面来说?有人敢当面说,咱们就能当面抽,谁让我老子金口玉言?这是咱们家的本事,也是林家的体面,不然你问问谢十六,他敢对着我说这事儿一句不好吗?”   谢玄平在旁屏息敛声,一步不敢动,不想还是突然受了佑宁公主一记眼刀,只能苦笑一声,拱手默认了佑宁公主的话。   佑宁公主撇了撇嘴:“他不敢,他叔伯哪个也不敢,不然至于卑鄙无耻接了你们这一家狗东西进京?”   “至于你们,你能跟着谢家过来,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已经是其心可诛,若是你安安分分待在老家,哪个要管你?”   “你今儿便把我的话记清楚,天下人都知道是一回事,你故意来恶心人是另一回事。给脸不要脸,上赶着来惹事,我今儿饶你一条狗命,下回再敢犯,别忘了先给自己备口好棺材。”   佑宁公主随意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对两名府卫使了个眼神,二人面无表情地一扭,刘文杰便惨叫一声,浑身颤抖着软软跪在了地上。   赵夫人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刘侯接住妻子,终于抬头望了佑宁公主一眼,也慢慢跪在了地上,低声求饶:“求殿下看在我也曾奋力杀敌,没有功劳总有苦劳的份上,放过这一家老小,是我昏聩,教子无方。”   刘侯弓身伏地,佑宁公主侧过身让过了他叩首的方位,才轻嗤一声:“你好歹还是朝廷封的侯爵,跪我就不必了。不过若非你贪婪纵容,占便宜没够,你这一家也不至沦落至此。我不动你,你就带着你这一家子回去,安安分分度日吧。”   自觉对刘家人已然算是晓之以理,佑宁公主摆了摆手,便有一队二十人府卫出列赶着刘家人回了马车,准备押送他们去不破关交给杨将军。   收拾过刘家人,佑宁公主舒展了下腰身,便准备领着余下的人手打道回府。谢玄平苦熬了许久终于等来这一刻,一口气还没舒完,腰侧便是一阵剧痛,整个人面朝下扑在了地上。   亲自抬脚踹倒了谢玄平,佑宁公主这才翻身跃上马背,拉着缰绳吹了声口哨:“你回去告诉你家长辈,让他们和那位放你们过来的守关将军好生等着便是。”   若是从不破关过,杨将军麾下又不是不认得刘家人,过关盘查之时就算不能当场扣下刘家几人,也绝不会瞒下此事,林家一早就该得到了风声,轮不到贺芝出来做人情。显见谢氏这一回包藏祸心,是特意找了交好的守将镇守之地绕路南下。   本来大家都是一起打江山的兄弟,哪两家之间略微交好都是人之常情,可既然此事涉及皇家颜面,若不杀鸡儆猴一回,谁知道下回还会从哪儿冒出个狗胆包天的东西。   谢玄平险些痛叫出声,咬紧了牙关才勉力维系住世家子弟的风度,不想佑宁公主临走留下这么一句,他面色登时惨白。可惜还不等他出言辩解,佑宁公主已然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徒留谢家诸人灌了满口沙尘。   谢家大费周章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惹上佑宁公主这位煞神,谢玄平回到家中如何敢瞒,只能寻到谢大老爷等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   此事谢二老爷乃是主使之人,他一听便慌了神,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叫谢大老爷瞧了不免更添一层烦躁,也顾不得维系他的体面,当着子侄的面就将其训斥了一顿。   “既然哄着殿下做下此事,就算不开罪佑宁公主,也会交恶于林家和端王一系,如今不过一女流之辈些许狠话,你就乱了阵脚,真是丢人现眼!”   谢大老爷冷冷一瞥看得谢二老爷讪讪低头,才阖上手中的茶盏吩咐长子谢玄光:“佑宁公主是陛下爱女,身份贵重,既然你十六弟言行冒犯了她,你便拿着家里的帖子登门致歉,东西挑些精贵古玩首饰,让你阿娘帮着掌掌眼,莫要在礼数上让人说嘴。”   谢玄光行礼应诺,谢大老爷微微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地叮嘱谢二老爷与年轻一辈的郎君:“我们既为殿下母族,又已做下了许多事,与武威王、端王等绝无交好可能,便是再添一事又何妨?而那佑宁公主向来不喜世家,便是没有与端王结党,又岂会善待我谢氏?”   “我谢氏传承数百载,为陛下立下了汗马功劳,族中子弟出仕四方,宫中贵妃又育皇子有功,便是端王佑宁公主等人颇有圣宠,林氏显赫一时,我谢氏又有何惧?尔等切记谢氏家训,一言一行皆应以家族为重,莫要再惹是非却也不必怕是非,绝不可堕了我谢氏门风。”   深深看了谢二老爷一眼,谢大老爷又嘉许地对谢玄平点了点头:“十六郎是个好孩子,倒是你父亲误了你,以后便跟在你大哥身边,也学着待人处事。”   谢三老爷为人平庸,三房在谢家亦不得势,谢玄平一向都只能得些堂兄弟们不愿领的苦差事,如今挨了打却能借此入了谢大老爷的眼,不由喜出望外。   他一时也顾不得腰伤,咬着牙便想陪大堂兄谢玄光一起走一趟公主府,道是接刘家人来京一事毕竟是由他经手,既然家中有意面上相让,他也一同登门道歉才能显出诚意。   谢玄平能为大局着想,谢大老爷当然不会拦阻,嘱咐谢玄光照看好兄弟便让他们一同出去了。   佑宁公主凶名在外,又刚动手伤了人,谢玄光便是要代家中登门致歉以求和解也不会只带着礼品——这一回谢氏兄弟出行足足带了五十余壮仆。   可惜他们做了诸多准备,去时佑宁公主却并不在府上。公主府的掌事亲自迎了出来,躬身客客气气与他们行了礼,只说公主殿下与驸马皆不在府上便送了客,礼物也是一样没收,说是没有公主之命不敢擅专。   谢玄光兄弟暗暗疑心佑宁公主是避而不见,稍作打听才知佑宁公主确实出门后便不曾回府,只能悻悻而归。   佑宁公主尚不知自己错过了好大一笔横财,她正霸着贺芝刚修葺一新的靶场,一面试手上的劲弓,一面嚷着要贺芝好生谢自己一回。   贺芝无有不从,吩咐人把库房里收藏的兵器都抬来给佑宁公主挑拣,又拍着胸脯作保:“阿姊此番帮了我大忙,我不仅要谢你,还要给姐夫也备一份大礼。”   佑宁公主正翻着贺芝身边护卫抬来的几样兵器,闻言咧了咧嘴:“那敢情好,不过你姐夫跟咱们不一样,他不爱金银财宝,华服佳肴,美人我不许他爱,你送他东西倒要费些心思,真能哄他开怀我就记你一功。”   贺芝嘿嘿一笑,对佑宁公主挑了挑眉:“那这功劳阿姊现在就能给我写上了。”   他手上虽没有,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上好的茶叶他们老子那里总少不了。 第64章 储君 读史以正己身   论薅他们老子的羊毛, 贺芝的功力在兄弟姊妹中也是数得着的。他说干就干,第二日一早就打扮得光彩照人,喜滋滋进宫拜见显德帝。   显德帝见他笑得一脸谄媚, 心头就是一跳, 想了想端王府里的摆设已然铺陈完毕,开府的银钱私房也都赏赐了下去,他才稳住了心神,慈爱地问贺芝可是有何喜事。   贺芝行完礼就挑了离御案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了,闻言立刻绘声绘色将昨日之事说了一番,末了还咂了咂嘴,颇有些感慨:“我原还当珠珠阿姊不甚喜爱我, 却是我误了,阿姊分明最重兄弟姊妹之情,只是不善表达罢了。我们姐弟亲厚, 阿爹您说是不是喜事?”   至于他趁机派了人跟去不破关, 打算办妥他之前在北边尚未来得及施展的几桩事, 好了却心中遗憾, 就先不用提了。   显德帝听说谢家竟敢接刘家人进京, 面色就是一沉,后来听说佑宁公主将人打了个半死才略微缓和了脸色。   自己生得儿女自己知道, 显德帝知道贺芝定然还有后招, 便没再提刘家人扫兴, 而是舒了口气,颇为欣慰地夸赞道:“你珠珠阿姊幼时吃足了苦头, 又与你们差了年岁,以前你们难免玩不到一处去,既然你们姐弟有缘, 你也多同她走动一二,免得她天天闷在府里,不是对着驸马就是对着府卫那群糙汉,无趣的很。”   贺芝眼角一抽,忍着没去反问显德帝佑宁公主何曾闷在过府里,而是笑着应了声,趁机丢出了今日的来意:“儿正有此意!珠珠阿姊帮了儿大忙,儿就想着略表心意。您也知道珠珠阿姊最看重姐夫,姐夫又独爱茶……”   显德帝一听贺芝乖巧自称了一声“儿”就暗道了一声糟,再听见茶这一字干脆以手扶额,贺芝略作停顿之后果然把话拐到了他身上。   “儿那儿的茶叶都孝敬了岳父,可阿姊之情不能不谢,还请阿爹再赐儿几斤贡茶,也不用别的,就江东那边新晋上的那种便可。”   贺芝一脸期待地看向显德帝,点名要了这会儿最金贵的凤舌茶不算,还抬手比了三根指头,显然是要讨三斤去。   显德帝运了运气,忍得面色都红了,还是忍不住重重拍了下御案,气得吹胡子瞪眼:“孽障!就知道来掏你老子的家底!说,是哪个背主的奴才给你通得风报得信,我统共才得了四斤,你张嘴就掐去七成!潘又安那份佑宁个混账早就要去了,你还要三斤,他是吃茶还是吞饭?”   贺芝挠了挠头,显然也没想到佑宁公主动作如此快,只好可怜巴巴说了实话:“姐夫喝一斤半,我岳父那儿不是也要略表心意吗?不然几位舅兄都要娶妻,我要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父皇您一向疼爱我们,怎么好看我孤苦伶仃。”   显德帝冷哼一声,心里止不住一阵泛酸,理都不理贺芝那副装出来的可怜相,只对着在旁伺候的张明明说道:“你瞧瞧,别人生儿育女,老来享福,我生儿育女,便得了一群讨债鬼,女生外向,男也生外向,真真是个孤家寡人。”   张明明笑着给他斟了杯新茶奉上,显德帝耷拉着脸接过,到底熬不过贺芝拿那副肖似其母的面孔作出巴巴等着的模样,没好气地瞪了瞪眼:“去去,都给这混账拿来,真是前世不修,养下这许多个讨债鬼,拿了东西快走,别在我这儿杵着碍眼。”   张明明早预备着这一出,忍着笑亲自走了一遭,把一个明黄锦缎裹着的匣子取了来,交给贺芝身边的张大宝捧着。   贺芝遂了心愿,急忙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面呲着牙行礼谢恩,嘿嘿笑着说以后跟媳妇一起孝顺君父,一面拿过锦盒抱着跑了。   显德帝翻了个白眼,骂了声小兔崽子,他平了平火气,随手翻开不破关杨将军上得折子看了几眼,面色却愈发难看。他蹙着眉头凝神想了片刻,便吩咐张明明去请林相过来商议要事。   张明明觑了眼显德帝的面色,丝毫不敢耽搁,拿着令牌几乎是一路小跑将林相从几位重臣处置公务的公义阁请了过来。   即使林相一路疾行而来,等他进门时,显德帝也已起身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神情也十分凝重。   见到林相,显德帝直接道了一声免礼,随手把杨将军的奏本递了过去,示意林相一观:“文若你瞧瞧,你我殚精竭虑,天下才太平了多久,便妖风四起。”   林相接过奏本一读,目光微凝,面色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思索良久,方才合上奏章躬身一礼,肃容郑重道:“陛下心中忧虑,臣尽知,然陛下实不必如此。”   显德帝洗耳恭听,林相食指顺了下奏本书脊,轻笑一声淡淡道:“前朝政务荒废,废帝糊涂荒唐,害得天下民不聊生,早已失了气数人心,就是冒出个自称废帝子嗣的人统领北逃的叛逆,不过跳梁小丑,如何撼得动陛下伟业?九州之内,除了那些余孽,又还有谁会应和废帝一脉?您才是民心所望,天下共主。”   “且即便有那么几个糊涂人,”林相拱拱手深深望了显德帝一眼:“破城之日,废帝自裁以谢天下,其兄弟姊妹、子女孙辈皆殉葬以赎自身罪孽,废帝一族五百四十六具尸身一人不缺,也由废帝身边内侍一一确认过,蒙您的恩典如今都葬在京郊陵园之中,又哪里还有什么子嗣?自然是叛逆妄图欺瞒世人,找了人来冒名顶替。”   其实当日皇城之中混乱不堪,几处宫室还走了水,将锁在其中的宫人烧得面目全非,前朝皇族之人的尸身不少都残缺不全难以辨认,可显德帝说他们死绝了,恩旨安葬,他们便是死绝了。   显德帝先前是觉着前朝余孽没完没了心中厌烦,听了林相一席话后他便渐渐缓了过来,不禁自嘲一笑:“文若你当年就说我性子太急,劝我修身养性,谋定而后动,我却到老都改不好这个毛病。”   “你说的极是,前朝气运已尽,我一刀一枪打下这锦绣江山,勤勉政务,任用人才,一日不敢松懈,岂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宵小能撼动?”   显德帝舒了口气,活动了下筋骨重回御座安坐:“不过废帝好歹也是一代君王,御极四海,我也不忍心看他身后还叫人混淆了血脉,明日朝上便议一议该由谁领兵前去剿灭这等欺世盗名的贼子。”   林相见显德帝明白过来,也就不再言语,接过张明明递过的茶便静静坐在一旁吃了几口。他劝显德帝时话虽说得满,心中却觉此事未必与京中这些归顺的世家无关。只是废帝子嗣干系甚大,一个不好牵涉必然极广,若无一二确凿线索或是再出暗中通敌之辈,他也不想提出来横生波澜。   张明明为他们君臣二人添了三回茶,显德帝才松了眉头,舒展开紧绷的肩背倚在了软枕上,对着林相叹了口气。   “当年上阵拼杀之时,一心就想着赢,将牧野君等人都踩在脚下,觉得打进京城便是了结,”显德帝磨了磨后槽牙:“等真得了天下,才知道这鸟皇帝当起来有多累人,老子真的是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就怕一道旨意下得不好,引得百姓心中唾骂,也不知废帝当初是如何顶着百万流民的大灾荒饮酒作乐的。”   林相想起当年自己亲眼目睹的惨状不由轻叹一声,起身拱手正色一礼:“此之所以废帝失民心失天下,而您心怀苍生,才能受万民敬仰。”   显德帝难得能受林相这么直白的溢美之词,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谦虚几句。话都到了嘴边,他想起自己登基之后反而清减了少许的腰身又改了主意,神色坦然地应了下来:“确实如此,也就是文若你知朕之心。”   林相一噎,后头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显德帝嘿嘿笑了几声,显然觉得自己确实勤政爱民。不过显德帝乐了没一会儿,又渐渐失了笑意。   “想前朝开 国之君,身边齐聚天下英豪,其英武谋略,我多有不及,乃开一朝之盛世,彪炳千古,可这样一份基业却也不过二百余年便败在了不肖子孙手中,”显德帝闷闷说道:“我出身草莽,托赖诸公辅佐侥幸胜之,至今日夜不敢懈怠,才得政令通达,百姓安居,可若是子孙不继,岂非要重蹈前朝覆辙?我通读史书,周之后竟无四百年之国朝。”   林相手上一停,垂眼端着茶盏半晌没有动作,也不曾出言接话。显德帝言辞中已涉立储之事,为人臣者便不该妄言。   不算贫病交加之下早早夭亡的元后所育三子,显德帝如今已有九子,正宫陈皇后所出武威王贺朱身份最贵重,可显德帝既然只是将他同另外几位皇子一起封了王,而不是直接定下太子之位,想来应是有所顾虑。   毕竟即使封号比旁的兄弟多了一字,再尊贵也不过一王爵,为臣,终究比不得诏谕天下的储君。   林相修起了闭口禅,张明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此时在殿中伺候的宫人,显是将这些人都记在了心里,显德帝高坐御座之上又叹了口气,到底忍不住稍稍吐露了口风。   “我养了九个儿子,说来各有各的好处,仔细一想却都缺了点意思,竟没有一人能让我百年之后将江山托付。” 第65章 儿女都是债 朕最是通情达理   林相眉头一蹙, 看了眼左右伺候的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拦阻:“陛下,诸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 虽脾性各异, 却大多品格端方,熟读史书经义,陛下实在无需太过苛求。”   他一开口,显德帝下意识就按着多年来养下的习惯止住了话,静静听他说话,张明明见机果断使了个眼色,把伺候的宫人都撵到了一旁的偏殿中, 交由心腹徒弟仔细看守,自己则执着拂尘亲自守在了殿外。   即便储位空悬,朝中已是议论纷纷, 可显德帝春秋正盛, 不愿早早册立太子以免权势旁落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今儿这话若是传出去, 让人觉得他心中对诸子不满, 以至说出不可托付等语, 怕是朝堂之中就要再起波澜。   诸位殿下皆不可托付江山,是否乃显德帝对嫡子不满而故意言之?又是否乃是忌惮皇后母家陈氏势大, 不肯托付?又或者, 是不是到了该进献美人, 为显德帝开枝散叶之际?   张明明伺候显德帝日久,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学了一肚子世事学问, 已然明白显德帝只需三言两语,下头人便会揣摩出诸多意思。   这几年因显德帝对寒门子弟提拔颇多,早有许多人暗中猜测, 觉得母族寒微的皇子大有可为,有心再搏个泼天富贵,没事都要生出许多波澜,真要叫他们得着方才殿内的只言片语,京城之中怕是就要如滚油入沸水,越发不可收拾。   张明明耷拉着眼皮,只有宫门外隐有人走动时才略抬抬眼,殿内显德帝咂巴咂吧嘴,看着林相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皮,神色颇有些无辜。   “文若啊,朕似是话说得急了些,”显德帝面上难得有些心虚,对着林相比了比拇指:“幸好你拦住了我,张明明也是个忠仆,把我这里收拾的铁桶一般密实,不枉我这些年待他的情分。”   显德帝一时忘情感慨,等张明明麻利撵了一殿的宫人才回过神来。他刚才那些话,岂是能说与人知的?   幸好手下都忠心得力。显德帝舒了口气,扫了眼殿外空旷的汉白玉庭院,健壮高大的身躯敏捷地凑到林相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会儿好,清净,我这些话也只能同文若你说道说道。”   他一番推心置腹,林相看看四下无人,便连面儿上的君臣相得铭感五内也懒得陪显德帝演了。   “陛下,您当晓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没有万无一失从未走漏风声的计谋,”林相想起身就走,免得再听这些储位册立之事,可权衡了一下二人的武力,再瞄一眼显德帝明显一副耍赖不想放人的模样,他也只能端方坐着,态度平和的试图晓之以理。   “您心中所忧,既是国之根本,也是一家之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下最了解诸位殿下品性才干的,便是陛下您,真正一体同仁爱护诸位陛下的,也是陛下您。臣等既为二姓,自有家人族亲需要爱护扶持,又如何能真正大公无私?储君兹事体大,还望陛下郑重思量,说与臣知也是无益。”   林相说得万分诚恳,显德帝摸了摸面颊上的短鬓,终于撇撇嘴让开了林相面前的路。还没等林相心中松一口气,他已经大咧咧坐在了一旁,曲起一只脚踩在软垫上,黑色缎面的龙靴上混着的金银线晃得林相一阵阵脑仁疼。   显德帝显然还觉着林相绷着脸的模样颇为有趣,嘿嘿笑了两声,有点讨好,又有那么点莫名的得意,蒲扇似的大掌往袖子里一揣,十足十乡下闲汉盘炕头说家常的架势。   “文若何必客气?天下虽大,又有几人能听我啰嗦一回?”显德帝不无感慨,显然决计不会放人:“我称孤道寡,如今连家当传给哪个儿子,都怕家业不稳,人心生变。反正今儿都起了头,不趁机跟你说说话,岂不是让你们白白操心一回?”   说到最后,显德帝骨子里那股子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惫懒劲儿又冒了出来,一如当年振臂一呼自立为王之时,浪荡而不羁,眉梢一挑却又凌然逼人。   林相苦笑一声,思及多年君臣之谊,终是缓了脸色,叹着气微微颔首:“您说吧,臣听着。天下人都知道我通晓许多皇族辛密,想来也不多这一桩。当年苍坡一见,我奉您为主,自此天南地北,莫敢不从。”   天家无小事,显德帝向来勤政爱民,待亲近属臣也算得上一片赤忱,林相辅佐他多年,也知他登基后诸事千头万绪,不免一时软了心肠。   一听出林相语气松动,显德帝滋溜一声便顺杆爬到了顶,一拍大腿叫了声好:“这才对!林文若虽是个书生,但一身胆气连二马那个老匹夫都是服气的,你不来听谁还能听?”   林相虽不记得平国公马不平何时又多了这么个诨号,可只瞧一眼显德帝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他便忍不住眼皮一翻冷哼了一声:“臣亦是凡夫俗子,自然也有私心,端王殿下如今是臣半子,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言。”   赐婚圣旨明发,贺芝与林斓的亲事板上钉钉,罗夫人在家已经兴致勃勃盘起了女儿的嫁妆,林相如今也算是皇子岳父,林氏与陈、谢、王等家一样,于立储一事绝无可能不偏不倚。   显德帝挑了挑眉,打量林相一眼,嗤笑一声:“我当然晓得,原本傅老头每个月雷打不动上折子劝我分封诸子镇守四方,你总拦在前头,觉得皇子手握地方大权绝非久安之计,前朝前车之鉴尤未远矣,可如今他们再说皇子就藩,你也觉得一地赋税供养王府也是可行之策。”   “事易时移,斓丫头是你爱女,你为她打算一二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我知你,你绝不会因为老六是你女婿,就为了他动摇国本。他若是没那么大本事又生出了那么大的野心,你怕是能捆了斓丫头回家,逼她义绝。”   当年林相林文若一个惊才绝艳的世家子弟一入仕便毅然投入显德帝这乡野莽夫的帐下,不知惊掉了多少人下巴。   彼时显德帝兵不强马不壮,粮草常常捉襟见肘,不说旁人,连显德帝都百思不得其解,问过林相好几回为何独独挑中了自己。林相当时每每为了战事点灯熬油苦思计谋,又要帮着打理所占城池的民生政务,听着显德帝屡屡发问初时还能耐心解答一二,后来便干脆冷着脸回一句“为天下苍生”便将碍事的主公撵了出去。   林相爱护妻子儿女之名世人皆知,显德帝却知他心中更重天下国朝,于大义上绝不会因私废公,为子女陷百姓于水火。   一番话堵得林相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哼了一声,显德帝好笑的摇了摇头:“你担心斓丫头,老六他们是我亲子,我又岂会让他们的子孙无着?盐铁之事不能旁落,此事你也赞同,一地赋税我却不至于舍不得,算不得什么。”   “至于储位人选,我知你极恶老二,不过是深知我心意,从来不太与他计较。我今天便同你交个底,你猜的不错,老二在我心里早已是废了。”   提起那个不孝子,显德帝眼神都冷了下来:“我看了这么多年,老二那个东西本事稀松平常、刚愎自用,偏偏还刻薄寡恩、气量狭小。谢大也是个英伟男儿,文韬武略,竟因着点滴血缘阖族蒙了眼上了老二的贼船。”   “可谢氏再重,重得过江山万民?便是背着兔死狗烹的名声,我也不能纵着他们推老二争位。”   显德帝捏了捏手指,轻轻叹了口气:“你怕新君容不下兄弟,担忧女儿,都是我的子孙,我又岂能挑个对兄弟不仁、御下无义的东西?不然到了底下,我又有何面目见我贺氏先祖,又如何对得起你们这些兄弟?”   前头三子尽皆夭折,一心求取的发妻撒手人寰,连后头李氏所出的贺康都是落地便吃汤药,身体孱弱,显德帝也曾为子嗣愁苦,后来终于得了贺清屏这么个健壮可爱的儿子,显德帝难免对其寄予厚望。   结果壮了谢氏与陈氏相争之心,贺清屏本人却是越发不堪。   “老二断断不成,”显德帝动了下脖颈,阖眼说道:“老大身体太弱,性情阴鹜,也不成。老三性情倒是敦厚,友爱兄弟,亦有勇武之风,又是皇后所出,传位于他纷争最少。”   “可老三也太鲁直了些。我虽是个粗人,不喜欢那些阴谋诡计,可若是一丝不懂,岂不是让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喜与不擅,本就是两回事。就老三那个脑子,他媳妇还是陈氏女,我都怕哪一日他们哄着他将这天下改姓了陈,又如何能放心?”   天下至尊之位摆在眼前,区区舅甥祖孙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史书比这骇人听闻之事多了去了。显德帝不是没想过阻拦贺朱的亲事,让他另择别姓淑女为妻,可思量多日终究还是怕坏了父子情分,得不偿失。   就贺朱那副凡事都靠拳头的性子,仿佛脑子都长在了舅家表兄弟身上,显德帝想来想去都觉得就算换个儿媳区别也不甚大。   林相听出了显德帝话中对陈氏一族的忌惮,沉着脸静默片刻,终是忍不住硬硬回了一句:“所以您就想着把臣的阿斓许给三殿下,臣不肯应许,您还让张明明堵着门,您现在倒是说说,臣当初因何不肯?”   自然是觉着陈家女儿同贺朱早就郎有情、妾有意,又是亲上做亲,不肯被显德帝拉去做那打鸳鸯的棒子,添一双怨偶,又平白惹上一身腥。   显德帝正闷闷琢磨着陈氏一族对贺朱的影响,不想林相忽而翻出了这一桩旧账,登时一阵气虚,连连咳了好几声,才不甚自在地辩解:“我这不是看着斓丫头好,想给自己儿子划拉到碗里吗?再说我这不是又赔给你一个儿子?比他三哥俊不说,还能把斓丫头疼到骨子里,这样的好女婿你去哪里找?”   下意识坐正了身子,踩着椅子的脚也老实放到了地上,显德帝努力正了面色:“男子汉大丈夫,文若你也该大气些,正所谓既往不咎,你也不要总是抓着旧事嘛。你看如意多好,刘家那群龟孙跑来找死,他都不用惊动长辈就能料理的妥妥当当,这份孝心实在可嘉,真是连我都为你欢喜。”   “再说了,你不肯,我也没说什么啊,斓丫头出嫁,文小子下聘,我都没说什么,”见林相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德帝急的挠了挠头,不得不极力证明自己的通情达理:“安华那丫头的心事,我可从来不曾为她主张,等颜家丫头来了,我还要下旨给她添妆呢。” 第66章 月上柳梢 自有老岳父棒打鸳鸯   安华公主对林相长子林文的那份爱慕之心, 不止陈皇后看在眼里,显德帝与林相这两位做父亲的也都先后察觉了此事,林相甚至还曾生出为林文谋求外任, 远离京城的心思, 后来被显德帝以时机未到为由拦阻。   显德帝只有佑宁与安华两位公主,难免对她们偏爱非常,佑宁公主自己挑了潘又安,夫妻恩爱亲密,显德帝初初发觉幼女心思时也曾想过要成全她一番女儿情思,动了招林文为驸马的心思。   可惜林文对未婚妻颜氏情根已种,直言此生惟愿颜氏相伴, 甚至愿意等她守完六年孝期,显德帝犹豫再三,再如何想成全安华公主, 也知强扭的瓜苦涩难咽, 只能叹一声无缘, 捏着鼻子权当不知此事。   不过即便安华公主不能顺心遂意嫁给林文, 显德帝也绝不会依着陈皇后的心意把她嫁到陈家。陈家已是后族, 嫡支女儿又是板上钉钉的武威王妃,这份关系已经亲密太过, 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一位驸马。   天下人才济济, 尚未婚配的青年俊彦亦有不少, 显德帝不信自己还挑不出一个体贴可心又能入安华公主眼的女婿,只是安华公主这一二年间每每黯然神伤, 独自落泪,显德帝便是富有四海,提起此事也不由面色发苦。   想起安华公主自以为无人知晓、带着宫人装作偶遇远远偷瞧林文的娇羞懵懂模样, 林相默了一瞬,到底缓了神色:“您一番慈父心肠,安华殿下定然会顺遂喜乐。”   这话显德帝爱听,他重重点了下头正准备拉着林相一同参详几家儿郎,林相便施施然站起身,恭敬一礼:“诸位殿下终身皆是陛下家事,陛下若觉苦闷,臣为君分忧自当洗耳恭听,不过此间事如何决断终究须得陛下圣心独断,臣不好置喙。如今陛下神色尚佳,臣家中也有爱女殷切相盼,臣这便告退,还望陛下保重。”   说完,林相也不管显德帝如何皱眉瞪眼,起身直接快步离去,迈出殿门时还不忘招呼张明明进去服侍。   显德帝挑眉望了会儿林相衣带当风匆匆而去的身影,无可无不可地接过张明明奉上的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便是贵为天子,也无法真正事事顺心,能得一知心老友说几句肺腑之言,他也当知足。   显德帝感概一番,肚内馋虫借势而起,他扫了眼案上累积的各地奏本,到底趁着张明明过去约束威吓殿内宫人的机会溜出去独自小酌了一杯,不出意外又瞥见了许多因各种缘由偶然经过的各宫宫人。   后宫诸位女眷对显德帝期盼殷殷,找了借口提前归家的林相兴冲冲走到罗夫人日常坐卧理事的东厢,却发觉里头空荡荡寂静无声,只有两个洒扫的丫头守在门口翻花绳。   林相颇为纳罕,问起妻女,小丫头起身老老实实答说姑娘接了帖子要出门赴约,夫人过去倚岚院帮姑娘掌眼了。   小丫头答得规规矩矩,话也合情合理,林相下意识点了点头,回身一眼看到金乌西坠才猛地觉出不对来。   午后下帖子邀人出门,已是透着诡异冒昧,还能得罗夫人放下家事专门过去为女儿装扮,这天下能有几人?   林相一张丰神俊朗不输当年的面孔黑如锅底,咬牙切齿的瞪了会儿院内苍翠的劲竹,恨恨骂了声“竖子”,一甩袍袖疾步赶去了倚岚院。   他才迈入院门,就听得屋内丫头们七嘴八舌,轻笑连连,其中还夹杂着罗夫人的几声由衷夸赞。   听到妻子那般欢喜,林相面上神色不自觉便缓了下来,掀帘入内时他唇边甚至还含着一分浅笑。   “这瑶姬仙的锦缎我明儿再寻几匹回来,给你也做一条裙子,到时候你穿上与阿斓相比自然又是另一种美。”   罗夫人对林斓身上那条鹅黄裙子赞不绝口,直夸女儿翩然若仙,林相一眼便认出这似纱非纱,盈盈流光的布料是上回显德帝送来的贡品,据说宫中统共得了十六匹。   他昔年因伤休养时也曾亲自为罗夫人描眉上妆,陪她裁布制衣,因此这会儿略略打量几眼便看出自己得的那两匹瑶姬仙都到了女儿身上,不由更为心疼妻子,心念一动又打上了显德帝的主意。   反正后宫主位那般多,几匹锦缎怎么也不够分,与其留着让宫妃徒生怨怼,不如拿来赏赐臣下。   林相说得理直气壮,被母亲与丫头嬷嬷们好一番打趣的林斓也忙红着脸附和,倒闹得罗夫人有些赧然,无甚气势地轻轻瞪了林相一眼:“就你话多,在女儿面前也不知庄重些。”   这便是羞了。深知爹娘恩爱和睦,林斓苦苦忍了一会儿笑,才撑住了面上的端庄稳重,微微福身相劝:“爹爹说得极是,女儿也想与阿娘有一条一样的裙子,到时候一起出门定然羡煞旁人!”   林斓语气藏娇,她亭亭立在堂中,一双盈盈美眸含笑望来,当真让父母又是怜惜又是欣慰,顺理成章生出百顺千依之意。   林相顺着罗夫人点了点头,才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禁轻咳一声,话锋一转:“阿斓说的极是,不过如今天色已晚,您怎的又换了一身见客的装扮?可是谁要登门拜访?”   他话说到一半,方才还唇角噙笑的罗夫人就淡了面色,等他说完,罗夫人趁女儿和一众仆婢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方含笑替林斓答了。   “家里的亲眷如今都忙着,哪儿有人登门做客呢?不过今夜月色当是极好,阿斓有友人相邀,我便做主让她出门赏月,顶多一二时辰便可回来。我已点了二十余护卫,你若不放心,再多派些人跟着就是了。”   月上柳梢头,自然是有情人相见的好日子。   林相一得着贺芝请了佑宁公主收拾刘家人的消息就知道那小子定然要来卖乖献殷勤,却没想到贺芝脸皮比他老子更厚,如此急不可耐。   再一想京中这一年新兴起的嘉言斋中那一片月色下人人称道、成就许多人间美事的粼粼无边湖,林相面皮抽了又抽,最终还是梗着脖子没有附和罗夫人的话。   他连连咳嗽数声,对着稍有些不安的林斓和蔼一笑,尽量慈爱地劝阻道:“端王……如意一番心意,你确实该当面同他致谢。不过今日怕是他还有些要紧事不得不处置,不甚得空。”   在罗夫人与林斓的目光下从善如流改了对贺芝的称呼,林相按捺下心底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心虚,面上神色极为坦荡。   可惜即便他说得大义凌然,熟谙他脾性的罗夫人却不太信,一面心中骂他老不修,只许自己半夜爬到阁楼上对月萧音传情,当面夹带酸词与她羞死个人,却不许年轻小儿女稍稍相聚,一面还要笑盈盈问他是有何要事非要如意出面。   贺芝年纪尚轻,朝中又哪里会有什么政务离不得他,可林相立意要拦阻他二人见面,没事也要现编个事儿出来。   林相纵横官场多年,两军阵前骂阵都不曾气短,此时说话自然也是掷地有声:“倒不是什么政务,只是佑宁公主常年不与诸位殿下望来,难得与如意投契,陛下有意让他们姐弟走动一二,顶好能消了这许多年的隔阂。这一片慈父之心,我如何能不动容,我等又如何能不成全?”   若是他说别的,罗夫人还不一定能信他,可若说显德帝想借机让儿女之间亲厚些,罗夫人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信了。毕竟贺芝身边的王府总管太监张大宝今儿下午过来送茶时确实也提过一嘴,说是贺芝今儿还约了佑宁公主的驸马吃茶,事毕再来接人游玩。   罗夫人心念微动,便看了林斓一眼,询问她的意思。   林斓心中虽也对与贺芝两个月下对酌颇为意动,可此刻听说显德帝为儿女亲情烦忧,林斓便有些改了心意。   她想也不必想,就知道贺芝那边定然会随意敷衍了潘驸马便来找她说话,加上她心中亦有几分羞意,便顺着林相的话摇了摇头:“既如此,我今儿便不去了,让如意好生同驸马说说话,改日再见就是了。”   得了林斓的准话,林相长长出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掩下心中得意之色,当即立断让人去前头拦住了刚刚从外头回来的林文,让这个办事不力的不孝子跑了一趟无边湖。   贺芝正在心里数着数算告辞的时辰,不想张大宝就从外头臊眉搭眼地带回来这么个消息,专程过来传话的林文还一溜烟告辞远去了。   见贺芝一副犹如五雷轰顶般的震惊颓丧模样,一个多时辰都冷着脸极少开口的大驸马潘又安突然轻笑了一声,斟了一杯茶推到贺芝面前。   “看来珠珠说林相不甚欢喜你这个女婿的话是真的。”   潘又安人美如玉,斟茶的动作也是流水行云一般赏心悦目,他眉稍微动,看着贺芝眼神满是揶揄:“不过你也算是得偿所愿,只需再受十几个月的岳父刁难,便好了。”   贺芝大失所望,心里本就空落落,偏偏潘又安这么个从未受过岳家刁难的人还在旁说风凉话。他忍了又忍,勉强吃了一杯茶,便推说屋内憋闷,想邀潘又安出去坐船赏月。   潘又安自然婉拒,只含笑看贺芝自己带着人溜达着下去散心。等贺芝孤伶伶上了船,潘又安方抬手半阖上窗扇,掩住窗外霞光。   他还侧身对着窗外,身后便有人突然出声,语含讥诮。   “堂堂公主之孙,世家正统,如今却要伴乡野蛮妇而眠,不知潘郎觉着这滋味可好?” 第67章 凤凰游 却道故人心易变   潘又安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按在窗棱上, 猛然听到这么一句饱含恶意的话不过略垂了垂眼,再抬眸回身时又是数年如一日凉若寒冰的神情。   “既是故人,又何须藏头露尾, 鬼鬼祟祟。”   潘又安人生得俊美无匹, 声音更是清越如碎玉,成亲那日他在公主府大门外一首《凤凰游》直接唱得佑宁公主自掀了盖头走到他身旁,至今都是京城中人津津乐道的雅事。   这样的天籁之音即便骂人,也自有一番韵律,格外悦耳。被骂之人微微一笑,横贯大半张脸颊的旧疤痕也随之扭曲,迎着潘又安的目光上前两步斟了杯冷茶推到桌边, 反客为主比了个请的手势:“数载不见,潘郎音容不改。”   潘又安清凌凌的眸光在来人身上上下扫了一回,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 慢慢回到桌边与他对坐, 自语一般念了一个名字:“沈谙。”   他的声音虽轻, 来人耳力极好, 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沉默片刻后轻笑着应下:“正是区区在下,可是荒漠风沙太过, 吹皱了我一张面皮, 害潘郎不敢相认?不过北地虽苦, 却不比京中富贵乡蚀骨。”   见潘又安认了自己,沈谙微微刺了他一句, 下意识抬手摸了下面上的疤痕,才哑着嗓子继续说道:“若是淮阳大长公主泉下有知,潘郎您猜她会作何感想?”   潘又安祖父乃是前朝名士, 废帝之姑祖母淮阳大长公主慕名下嫁,夫妻恩爱一生,只可惜子嗣不丰,后来淮阳大长公主与驸马先后去世,潘又安之父见恶于废帝,潘家便沉寂了下来。   只是潘又安父祖皆是享誉天下的名士,潘家虽无权势却有清名。潘又安自幼得父亲亲自启蒙,诗书礼乐无一不精,亦是有名的少年俊彦。   当年各地战乱灾荒还未波及京中繁华盛世,也曾有闲人编过一句顺口溜,道是京中潘郎,江东沈郎。   潘郎自是潘又安,而沈郎,便是沈谙。沈谙出身沈氏,祖上辗转与潘氏有亲,两人少时也曾意气相投,一处坐卧行止,畅谈天下,何等张扬肆意。   忽而一日天下纷乱四起,沈氏所在城池叫乱军攻破,阖族倾覆,独余一个沈谙在京形影相吊,后来又因追随废帝而获罪,流放千里。   而潘氏嫡支仅存潘又安一人,从不曾出仕为官,守着几间旧书典籍在京中清贫度日,直到有一日惊鸿一瞥间叫佑宁公主瞧见,成了新朝驸马。   潘又安年少时以善辩闻名京中,连逢家变国难后却渐渐沉默寡言,只是旧时与他交游密切的王孙公子大多随时局风流云散,佑宁公主抵京后才识得他,便只当他天性如此。   今日沈谙故地重游,连连阴阳怪气说了这许多话只得了潘又安寥寥数字,才惊觉潘又安亦是脾性大变。   他神色晦暗地凝视了潘又安片刻,才讥嘲一笑:“北地烈风催人折腰,可潘郎啖金咽玉,怎也眉头紧锁,郁郁不得开怀?难道堂堂公主驸马,也觉生不逢时,不得舒志?”   沈谙自认言辞如刀,潘又安听在耳中却不过是过耳清风。身具前朝皇族血脉,又做了新朝驸马,多少人明着赞他天下第一美男子,暗中鄙薄不堪,他这些年又有什么话不曾听过?   看穿了沈谙眼底的那份快意与释然,潘又安轻轻摇了摇头,白玉般的手指握住茶杯,将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泼在了地上。   沈谙面色微变,正要开口,潘又安竖起一指轻轻碰在口鼻之间,沈谙便不由自主禁了声,沉默看着他另从炉上拎了一小壶沸水来,取了两只尚未用过的杯子为彼此各注了一杯白水。   “陛下恩德,有意赦免一批前朝官吏,公主仁义,受我所托添了你进名册,这是公主于你的恩义,你以后莫要再口出不敬。”   潘又安捧杯轻轻吹着,蒸腾而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眸色,也让他的嗓音多了几分暗哑:“你为报家仇入仕,可前朝末年是个什么景象,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若是凭着那些人,屠戮沈氏的贼人怕是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无忌。”   “借陛下之力,那群乌合之众早已尽数伏诛,你又何必执着于旧朝?昨日事已去,就当是为父母亲族,你今后也该好生保重。”   “况且退一步说,”潘又安挑眉,笑容很有几分无所谓,依稀带着一丝当初打马过京华的翩翩少年意气,语调却蓦然冷了下来:“我潘氏沦落,你沈氏倾覆,难道不是废帝暴虐无能造下的孽果?便是我祖母再生,又能如何?”   沈谙坐着潘又安派去的马车一路南下归京,还当潘又安心怀旧朝,不想他竟说出这一番话来,整个人都有些怔愣,半晌后突然大笑出声,前仰后合,眼角都挂了些泪痕。   “好!好!潘郎通透!我所不及!”沈谙口中嘶声叫好,却随手就将潘又安斟得滚水打翻,因几年劳作而黝黑干裂的手背都被烫出一片红痕,他却仿佛觉不出痛,瞪着潘又安的眼神几欲噬人:“你这番高谈阔论留给潘氏列祖列宗听去吧!”   “潘氏玉郎,也不过一躲在妇人裙下的懦夫!”沈谙猛地起身,冻疮尚未痊愈的手指直直指向潘又安眉心:“你自己躲在朱墙之内假做清高,全不管故人死活,便是依旧绸缎绫罗裹身,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某欠你一条贱命,你随时取走便是,只是要我向你一样对着贺氏一族摇尾乞怜,却不能够!”   沈谙满是风霜痕迹的面庞上尽是决绝之意,潘又安容色却依旧十分平静,他轻轻饮了一口杯中清水,方淡淡开口:“你不欠我什么,我不过举手之劳,自此天高地阔,还请你多加保重。”   “凡有筹谋,勿忘沈氏一族唯系于你一身,言尽于此,仅以此无味无根之水别过。”   连佑宁公主这位枕边人都当他爱茶如命,也只有潘又安自己心中明白,他如今独处,倒是常常煮一壶清水,于寡淡中寻点滴真味。   沈谙目光阴沉盯着潘又安瞧了许久,末了他轻蔑一笑,一言不发转过身就推开门扬长而去。   等沈谙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佑宁公主便捅开窗户直接从另一侧的静室翻了进来,一面拍打袖口蹭上的些许灰尘一面抱怨:“安郎,这姓沈的真不是个东西,枉费你让福叔辛苦接了他回来。”   潘又安素性喜洁,佑宁公主怕他嫌自己粗鄙,直拍得两只手掌掌心通红才小心翼翼走到桌边坐下,探头去瞧潘又安煮茶。   潘又安被盯得手下一抖,茶便放得多了。他推了推佑宁公主伏在他耳畔的脑袋,无奈道:“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吃了这么浓的茶,你晚上又该闹了。”   佑宁公主趁机蹭了蹭他的掌心,犹觉不足,撇撇嘴嘟囔道:“睡不着我就舞剑给你瞧,就怕你早就瞧厌了。”   潘又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哪里有人夜半三更舞剑?罢了,你若是当真睡不着了,今日倒是真有件正事与你。”   “我这位老友沈谙,背后的水怕是不浅,你要是无聊,便多派点人手盯着他吧。”   潘又安说得风淡云轻,仿佛只是让佑宁公主去猎个野兔来给他做袖筒,佑宁公主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难得生出了几分迟疑。   夫妻多年,佑宁公主很是清楚自家驸马清冷的性情。潘氏凋零,潘又安已无近支亲友,这么多年以来,佑宁公主百般歪缠,从潘又安口中也没听过几个故旧的名字。这为数不多的故交亲友之中,便有沈谙此人,不然苦苦盼着圣旨赦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又哪里轮得到沈谙这么个五服尽灭的孤家寡人。   也正是因着这一层顾虑,方才佑宁公主在一旁才能忍下沈谙诸多不敬,没有直接暴起破门而入,锤他个满脸开花,却没想到潘又安会让她派人盯着沈谙。   潘又安虽未明言,佑宁公主却明白他的未竟之意。那沈谙八成是与前朝余孽有所牵扯,一旦查实,怕是连流徙的资格都没了。   佑宁公主目露担忧,潘又安倒是十分释然,见她蹙眉还轻声劝了一句:“珠珠何必如此?我接他回来,已是尽了心意,此后如何都无甚干系。难道为了少时些许情谊,便要坏了家国大事?”   其实潘又安深知沈谙为人,先前听说逃出关外的前朝余党又南下作乱,还险些伤了六皇子与平国公一行,他便晓得事有不对,唯恐沈谙也牵涉其中,才起了尽快将人接回京城的心思——此事之前,潘又安是打算将沈谙安置在北边的小城之中,好平安度日的。   可惜今日一见,潘又安便知这一番安排终究付诸流水。他观沈谙言行神色,又哪里只是牵涉其中那般简单。   潘又安听着佑宁公主吩咐左右严查沈谙的话默默出神,那厢沈谙离了无边湖畔便一路七拐八扭,最后钻入了苦力走卒等聚居的开源坊,似是要寻一处歇脚之地。   不过开源坊内拥挤狭小,沈谙又非本地人士,孤身走在路上一不小心便同迎面而来的壮汉蹭了一下,被人拎起衣领按在墙上好一番辱骂,后来那壮汉伙伴有急事来寻,沈谙才逃过了一顿打,脸色发白地随意寻了一处院落赁了个厢房居住。   他身上有潘又安先前给的银两铜钱,寻个还算干净的院子落脚也是人之常情,乔装跟着的公主府府卫并未觉出不对。   谁知沈谙一关上房门,竟从怀里掏出了个灰蒙蒙的布包,他看了眼其中夹着的字条,便直接团成一团塞入了口中。 第68章 志在四方 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我有关的女……   吩咐过府卫盯紧沈谙的一举一动并往来交际, 待府卫领命而去,佑宁公主便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缓缓靠到了潘又安身侧。   她正要揽住那略显单薄的臂膀, 潘又安忽而侧首回眸, 盯住了她还扣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这处店家生意做得还算公道,桌椅皆是楠木,重得很,殿下当心伤了手腕。”   声音清凌凌泛着凉意,仔细去听却不难听出他隐忍着的那一分笑意。   佑宁公主一怔,便知道自己虚虚坐着再以手抬着椅子腾挪的招数又被潘又安看透了,也不觉羞, 干脆松开椅子整个人偎在了潘又安身上,压得他身子晃了晃,才撇了撇嘴:“安郎你又欺负我脑子笨, 你都瞧见了, 倒是早告诉我一声呀。你还别说, 这地方破破烂烂, 椅子倒着实压手, 我方才差点失手呢。”   说着,佑宁公主便抬起手伸到潘又安面前, 要他去看自己腕上十分不明显的一点隐约的粉色:“喏, 都害我勒疼了自己。”   佑宁公主幼时正遇上显德帝揭竿而起, 战乱中与母亲弟弟一同走失,一家子妇孺仓皇逃难, 足足走了两个州郡才与显德帝团聚。之后她要么劳作要么上阵杀敌,身上大大小小的暗伤都有不少,一双手自然不会如那些娇养的高门闺秀一般细嫩。   此时映着室内摇曳的灯火, 她与潘又安交握的手掌更显宽大粗糙。佑宁公主再如何少了寻常女子的婉转心思,她望一眼夫婿那宛若上好瓷器的纤长十指,也忍不住想要把手缩回来,藏到桌下。   谁知她手指才一发力,就被潘又安另抬起一手不轻不重的拍在了手背上,啪得一声让佑宁公主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潘又安脸色微冷,睨了她一眼,才捧起她的手掌仔细端详,温暖干燥的掌心还在她手腕上按了按:“可有痛感?”   佑宁公主是能使大刀劈砍取敌首级的女中英杰,本不过就是心绪不宁之下借机撒娇,又哪里会觉着搬把椅子会有何痛处,当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还不忘对着潘又安露齿一笑,硬挤到他怀里嗅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   潘又安见她果然无事,又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腕才放开,伸开手臂揽住了她这些年越见圆润的腰身。   他向来就是那不易攀折的高岭之花,除了新婚时奏过一首凤求凰,多年来少有这般主动温存之时,佑宁公主不禁心怀大畅,抬手就重重回抱住了潘又安劲瘦的腰身。   佳人在怀,佑宁公主险些哼一首乡间背媳妇的小调来抒发心中快意,却不想潘又安突然又含笑补了一句。   “珠珠,你这身型,倒是愈发珠圆玉润,衬你的乳名了。”   潘又安蕴着三分笑意时的嗓音格外好听,佑宁公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胖,心里顿时酸涩难言。一面她知道自己贵为公主似乎应当勃然大怒拍桌子呵斥潘又安不敬,可另一面她却无论如何舍不得,只能埋在潘又安的脖颈之间不肯抬头。   况且她也知道潘又安说得是实情,她本就不是袅娜纤细的女子,平日里练武打猎从来也不曾控制过饭量身型,年轻时还好,这会儿年岁渐长,每一次裁制新衣几乎都涨了尺寸。   只是成婚多年,潘又安虽常常冷着面孔生闷气,却从未品评过她的外貌,今儿猛然说了这么一句,还是在二人难得连着多日相处融洽的时候,佑宁公主再豁达的心性都免不了生出几分难过,只能在心中咬牙切齿发誓来日定要让潘又安好看。   潘又安却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多年来第一回 不必佑宁公主或蛮横或歪缠的要求,就抬手摩挲了片刻她黑亮的发心。   “殿下,珠珠,您一向最是心志坚定,怎么却听了沈谙那厮的疯言疯语,妄自菲薄起来?”   察觉到佑宁公主似有起身之意,潘又安运了口气使出了五分力气,把人强搂在怀,语气却愈发柔和:“他有眼无珠,又偏了心思,胡乱诋毁于你,半个字都不必理会,你却被他的话乱了心思。”   “你莫要嘴硬,你我同枕而眠近五载,世上还有谁比得上我知你心思?若非听信了他的话,你又怎会这般撒娇弄痴,行止也比平日扭捏不少。你如此行事,不就是觉得我也会如沈谙一般,觉得你不如所谓的世家女子举止灵秀婉约?”   潘又安无奈摇头,满面的不赞同,声音悄悄染上了些许忍俊不禁的笑意:“您是上马能杀敌,入内能安家的巾帼英豪,何必非要学那等不攀附男儿便会零落成泥的娇弱女流?再说,您学了也学不像啊。”   佑宁公主先前刻意做出一副娇娇之态,确实是怕潘又安也如沈谙那样心中不喜她素日做派,毕竟潘又安与沈谙乃是少年时的至交,公主府潘又安的书房里至今还收藏着二人一同留的笔墨。   嘴上再如何说她当初只是瞧中了潘又安貌美冠绝京都,佑宁公主又怎会不知自己心中珍而重之呵护的是何人,自然也盼着对方能也一样对待自己。   这许多年来,潘又安面上总是淡淡,行房之事也不甚迫切,佑宁公主总当他或是为着家世祖辈含怨或是不甚中意自己这个人,只是碍着那一份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骄傲从不开口询问,不然也不会只听了沈谙三言两语就生了忧惧之心。   如今偎在潘又安的怀中听他如此温柔的说着自己的长处,佑宁公主一颗心都仿佛泡在了蜜水中,恨不能这一刻延续到永久,不想下一刻就听到他光明正大嘲笑自己,佑宁公主登时气得眉毛倒竖,一用力气就坐直了身子。   她这会儿彻底丢下了心底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自卑,战阵中打马杀进杀出的气势一涨,双眼一瞪颇有些虎虎生风的意味,抬手就想捏捏手指的关节以示威吓。   谁知她一抬头,便对上了潘又安带笑的眉眼,含着几许不再遮掩的情意,佑宁公主气势一滞,轻咳几声便移开了视线,想好的威胁之语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珠珠莫气,”潘又安探过身握住了佑宁公主的手,轻轻拍了拍,几声清浅的笑声恰落在人心尖上:“我以往也同你说过许多次,你总当我畏你敷衍你,不是出自真心,今日我再说一回,五年夫妻,你信我一回可好?”   “你当初让府卫拦了我的马车,攥着我的手娶我做你的驸马,若是我不曾心悦于你,别说你只是带了七八个府卫,就是把五百府卫都拉来堵了我潘家大门,我也不会应你。你要晓得前朝废帝也曾对我潘家再三逼迫,我又何曾怕过?”   “若非我亦有意,京都之大、坊市之多,便是以你公主之尊,又如何能不费吹灰之力,一次次当街寻我?”   “人都说佑宁公主是出战御敌智计频出的大将,怎么于这儿女情事之上,反倒拙如稚童?亏你还敢酒醉之后同我夸口,说自己养过多少小白脸。”   提起佑宁公主昔年闹别扭时口不择言放过的狠话,潘又安灿若星子的眼眸翻了翻,颇有些无奈:“世家女子如何,高门闺秀如何,与我何干?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我有关的女子,便是你。”   佑宁公主不想潘又安会直言与自己两情相悦,当真听得是心花怒放,反握住潘又安的手便忍不住傻笑出声,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滚烫的情意,潘又安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失笑之余,却又不禁叹了口气。   “你胸有抱负,陛下亦是有德之君,不似那些酸腐之人满口规矩礼制,以你之战功资历,这些年在朝中原不该如此籍籍无名,近乎销声匿迹。”   “是我之过,”潘又安垂眸,躲过佑宁公主欲要捂住他唇舌的手掌,轻轻道:“你怕有人拿我的家世说事,怕我受不住那些诘难,才隐居不出,每日里只在府里操练府卫解闷。”   “可是珠珠,你是有大志气的女子,公主府这方寸之地于你而言,太小,太拘束,也太过屈才。”   潘又安抬眸静静与佑宁公主对视,眼中闪过几许赞赏与鼓励:“你也说诸位殿下渐渐长成,陛下有意委之以国事,你既志在四方,我也盼着你造福于民,你又何必再拘泥于方寸之地,将心思耗费在后宅之事?”   佑宁公主没想到潘又安早已看透了二人这些年几次看似毫无缘由置气的缘由,怔愣片刻之后心中不由一暖,哼了两声便欢欢喜喜点了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潘又安:“那我就去跟阿爹说,我也要去练兵!带军!”   她一面说,一面脸庞都红润了不少,潘又安含笑颔首,亲手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那你便入宫去同陛下说说看,到时只别忘了再多提一句,无论到哪儿赴任,都是要带着家眷一同去的。”   佑宁公主点头如捣蒜,瞧着似乎恨不能立刻就飞马进宫,还是看了看天边的霞光才不甘不愿坐了回来,又与潘又安说起她当日作战时带过的将领、攻下的战阵城池。潘又安静静听着,手上行云流水一般又点了两盏茶。   后来还是佑宁公主说得累了,二人便相伴离开了雅间,潘又安记起之独自去划船游湖的贺芝一问,才知他见着佑宁公主身边近卫,早就知情识趣独自先行回府去了。   佑宁公主嘟囔了两句总算没白帮他,还不忘伸手扶潘又安上马车,自己则跨上骏马,踏着月色回了公主府。   一回府,佑宁公主便喊人去灶上烧水,还摩拳擦掌的拉住了想去书房再补一会儿古画的潘又安,说什么也不放他走。   仆婢们皆是心照不宣,几个贴身伺候佑宁公主的宫女跑得尤其快些,潘又安面上虽有些不自在,也不由失笑,只由着她去。可惜佑宁公主万事俱备,沐浴更衣时却发现自己来了月事,只能在潘又安的陪伴下咬着牙喝了姜茶怏怏睡去。   等佑宁公主睡得熟了,潘又安才起身去了书房。他身具前朝皇室血脉,即使废帝对潘家一门也并不曾手下留情,他也不好再公然现身新朝朝堂,闲暇时便养出了修补家中所藏古画的喜好。   潘又安的书房位于公主府一角,若非佑宁公主驾临,这处不大的院落里常常只有看着潘又安长大的老仆福叔和福叔养子双笙二人伺候。   这会儿双笙去灶上要汤水,书房里便只剩福叔在潘又安身边服侍。   福叔奉命一路接了沈谙回来,早就闷了一肚子的话,终于等到四下无人之时,便小心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公子,沈公子那边,您还是该当心些,老奴觉着他有些不对,怕是要白费了您一份心意。”   潘氏自废帝登基便经历了连番风雨,福叔为人一向谨慎,即便院中只得他们主仆二人,说话时也是将声音一压再压,唯恐叫人听了去。   潘又安原还以为福叔为人重情念旧,年纪又大了,会劝自己看在祖辈相交一场的份上留一份香火情,没想到他宁可违背了祖母淮阳公主的遗志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半晌没有言语。   许久之后,潘又安才应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极轻地说了一句:“相交一场,若是他真有心谋逆,我总不会叫祖母牵挂的晚辈身后凄凉。”   桌边烛光微晃,烛芯炸了一下,许久才从室内传出一声叹息。 第69章 要人不要脸 老贺家祖传秘方,姐弟咸宜……   许是这一回情绪起伏有些大, 又或者前些日子贪嘴吃多了瓜果,佑宁公主这一回月事颇有些难捱,第二日一早醒来后都没急着入宫去跟显德帝讨练兵的差事, 还紧紧攥着潘又安的手嘟囔。   “安郎你看看我这副气虚的模样, 哪里有平日半分英伟,如何能进宫讨差事?到时候被那群臭小子比下去了我这张脸还往哪里搁?我为阿爹冲锋陷阵的时候他们还吃奶呢!”   佑宁公主愤愤不平,潘又安在旁静静煮着红糖姜水,间或应她一声,她也便心满意足,夫妻二人安居室内,其乐融融。   不过佑宁公主终究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她在院内闷了两日,虽还觉着自己气色不佳不好面圣,却也忍不住想要出门走走。一想驸马这几日喝得皆是贺芝从显德帝那儿讨来的好茶, 她便也起了个借花献佛的主意回报一二, 让人去林相府上下了帖子, 说想请林斓出城赏桃花。   如今城中芳菲落尽, 也唯有城外般若寺后山的桃花荼蘼艳丽正当时, 佑宁公主自己虽不甚通文墨,却也知桃花人面相映红, 花下看人人更娇的道理, 回手又让人跑了趟端王府知会了贺芝一声, 顺便讨了一匹良驹做谢礼。   林斓欣然应邀,贺芝那边更是急不可耐, 光是商量出城时辰的内侍就跑了三趟公主府,这一日剩下的光阴恨不能听着更漏过活,佑宁公主作为东道一面笑话贺芝猴急的模样, 一面也体贴的又提早了半个时辰过去林府接人。   第二日林相与林文父子一离府入宫,佑宁公主便由驸马潘又安陪着去了林府,接上林斓往城门处去。   林斓昨儿傍晚已收着口信,晓得今儿贺芝也会在城门外驿站处等着他们,同去般若寺赏花,此时再见着佑宁公主打趣的模样就有些羞赧。   好在她生性也颇为大方,不过微微红了会儿脸便坦然地应下了佑宁公主揶揄她与贺芝两情相悦的话,引得佑宁公主挑眉大笑,比了个拇指。   佑宁公主喜好与多数高门女子不甚相同,好在林斓也练过些粗浅功夫,二人略客套了几句,说起行军攻伐之事竟意外投契。   潘又安在旁静静点了会儿茶,见状便对佑宁公主轻轻提了一句林斓在北地之时率护卫守庄园射杀叛逆,还亲自披了软甲登上碉楼一事。   佑宁公主当时便瞪圆了眼。她先时听说平国公与贺芝在北地将计就计反杀前朝余孽一事时并不曾用心,只当不过是平国公又欺负些坐井观天的乌合之众,竟不晓得林斓也曾有此功绩,也不顾先前还刻意端着的那点公主威仪,一把便攥住了林斓的手,连声叫“好妹妹”。   “林叔说你也从小练了些功夫防身,我从没见你上过军阵,便没往心里去,”佑宁公主有些懊恼,端起茶便自罚了一杯:“我当你与寻常闺秀一样瞧不起我这样耍枪弄棒的人粗鲁,先前总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倒是差点漏了一个咱们女子中的英豪!”   “你若是身边没有趁手的英雄护卫,我便送你几个,若是再遇着宵小,你只管放心杀敌,千万别学谢氏那一套,只让男儿上前拼杀,好像女子天生少了手脚。”   佑宁公主一时嘴快不小心又把对谢氏的看法带了出来,不由有些讪讪,还是想起谢氏与林氏已经因着林斓第一回 议亲之事交恶才又坐直了身子,描补了一句:“我不是说女子不上阵就不好,人各有志嘛,只是我脾性如此,自然更爱你这种敢带人拒敌的,而不是那等由着下属护卫殿后自己先撤走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林斓含笑点头,佑宁公主胆气更壮,又从潘又安身前拿了杯茶过来一通牛饮,咂了咂嘴:“谁不想找个投契的说话?天天听她们哼哼唧唧,真是饭都吃不下。我当真是喜欢你们一家子,林叔不絮叨,你们也不烦人,大家各有各的活法,像你们这样少管旁人,才是有福之家嘛。”   至于谢氏那一群,便是佑宁公主心底的短命鬼,长不了。   林斓哭笑不得,正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也陪饮一杯清茶,那边贺芝已经将驿亭的地砖都磨薄了一寸,终于等到他们后都等不及车夫停稳马车,一个箭步就窜了上来。   他一向骑射功夫极好,身子渐渐长开之后兄弟之间除贺朱之外再无敌手,跳个马车实属十拿九稳之事。结果也不知是不是他见着林斓之后欢喜太过,还是一时拿捏不准力道,贺芝高高跃起后面上还带着丝颇为傻气的笑,就那么盯着林斓一头撞在了车门顶梁上。   林斓面上才露出的几许甜蜜之意尽皆在巨响中化为了愕然,佑宁公主静了一瞬之后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滚到潘又安怀里连连哎哟嚷着肚子痛。   车外张大宝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凑近来瞧,就被贺芝胀红着脸一嗓子吼到了一边,缩着脖子安静骑马跟在了车后,再不敢露头。   贺芝撵走了张大宝,心里虽是捶胸顿足恨不能时光倒流,羞恼得想要就此消失当作今日不曾来过,却到底抵不过那份对林斓的满满思念,挣扎片刻后僵着脸皮进了车内挨着门口坐了。   佑宁公主依旧狂笑不止,贺芝丢了这样大的丑也不好意思凑近林斓说话,他唯恐林斓也笑他丢脸,来时路上准备的多少贴心话语都有些说不出口,袖袋内小心妥帖收着的一根亲手雕琢的玉簪也觉送不出手,只一个人闷闷贴着车帘做门神。   贺芝正沮丧难言,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抿着唇微微侧首,便对上了林斓担忧的眼神。   “方才我一时没注意,可是磕着了这一处?”林斓说着,手指便轻柔的按了下贺芝右侧头顶,正是他方才撞上车梁的地方。   其实她心中也觉方才贺芝失手一幕颇为好笑,不过她顾着贺芝心中那份男子汉的尊严,并未像佑宁公主那般肆无忌惮,而是先出言安慰。   贺芝撞得又快又狠,虽没破皮,这会儿头上也已经肿了好大一块。林斓力气再小,贺芝也觉出了伤处一阵刺痛,不过那点子疼痛跟林斓眼中的绵绵爱意和她温暖的指尖一比,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没事,”顾忌着长姐佑宁公主还在旁边等着瞧热闹,贺芝忍着头上的疼痛对林斓微微弯了弯唇角:“阿斓你快坐好,咱们今儿路程远,还要赶在日头最盛的时候进山,一会儿人一少车便会跑得极快,我怕颠簸得你身上难受。”   贺芝口中说着让林斓坐好,一双手却堂而皇之握住了林斓的指尖,端的是义正辞严。佑宁公主没想到他也有这份脸皮当盾使的神功,啧啧称奇之余,心内终于承认这份厚脸皮怕真如驸马所说,是他们老贺家的独门秘方。   姐弟二人如出一辙要人不要脸,佑宁公主清了清喉咙,倒是不好意思再出声嘲笑贺芝,只侧过身子去跟潘又安咬耳朵,却不防得了好大一个白眼。   她又是委屈又是纳闷,直到低头看见矮桌上两个空空如也的茶杯才想起自己顺手而为牛饮毁茶之事,一时悔不当初,耷拉着脑袋也无心再去看贺芝的笑话。   佑宁公主只觉自己凄风苦雨,兄弟那边却是佳人温柔叮咛宽慰,实属苍天不公,不想她垂着头还没腹诽几句,就听得那边林斓笑得都有些轻咳。   原来林斓性子最是促狭,见贺芝身子并无大碍,又已经被她哄得转了脸色神色如常,还有心思说些山中景象,她便起了捉弄之心,忍不住小声笑了一回贺芝方才的莽撞呆样。   贺芝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番变故,一口气噎在喉间无处宣泄,只能委屈的地看了林斓一眼,陪着她扯着嘴巴笑了一会儿,还要怕她笑得忘情在马车上咬了舌尖。   等林斓好不容易止了笑,贺芝叹着气抬起眼与佑宁公主对视片刻,姐弟二人眼中当真是如出一辙的无奈与辛酸,尽在不言之中。   贺芝与佑宁公主两个因着某些眼下不便说出口的缘故惺惺相惜,说话时都较往日和睦不少,林斓多日不曾出城看着沿路风景也是兴致盎然,潘又安则安坐一隅静心烹茶,不知不觉间马车便赶到了般若寺所在的卧凤山脚下。   到了此处,众人便要下车换轿,也有信徒为着心诚则灵的念想徒步拾阶而上。不过不论是否信奉佛祖,般若寺都是去往后山桃林的必经之地,前朝皇帝还曾将桃林赏作般若寺私产。   公主府府卫照例过来问了一回,请示佑宁公主等打算入寺拈香,还是直接过寺门往后山去。若是有心顺路上一炷香,他们这边要入寺安排一二。   佑宁公主自己并不信这些,也从不沾拈香添香油钱等事,便看向了林斓等人:“你们可有人要去拈香礼佛?”   林斓倒是随罗夫人入庙拜过许多回,家中也有恭敬请回的翠玉观音一座,不过林斓本人对此无可无不可,兼之今日有佑宁公主与贺芝在旁,以他二人的身份必要先清寺,林斓不欲惊扰寺中僧侣香客,便也笑着摇了摇头。   佑宁公主见能省了这一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指派府卫们前后护卫时嗓音气势都更足了些,解脱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贺芝瞧在眼里,却知晓林家很有几位长辈是在家的居士,在旁看着林斓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忐忑,还是林斓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让他扶着自己上了轿,才哄得他放下了心。   见贺芝走得一步三回头,差点又在轿前绊一跤,林斓好笑之余也觉贴心。其实她本人对这些神鬼之事持得是信其有却不尽信的态度,也不觉得过寺而不拜有什么要紧。   心中存善,行善事,自然得善果,若是己身不正,所求不义,便是日日从山下膝行到佛前,散尽家财供奉佛祖,又能减几分罪孽。而佛祖若是当真谁添的香多谁拜过的庙多便庇佑哪个,那这神佛不礼也罢。   至于佑宁公主为何不拜神佛,林斓也略有耳闻,道是当年公主随元后走投无路,元后牵着年幼的儿女又即将临盆,路过的寺庙却嫌他们贫寒污秽不肯收留,害得元后在荒野之中生产,险些一尸两命,身子骨大不如前,添了许多病症。   那处寺庙还是远近有名香火鼎盛之处,主持亦是许多富贵人家座上宾,却不想竟是如此心狠势利之人,佑宁公主后来领兵经过此地,自是抄了这个和尚窝,将当年主事之人打了个半死。   经此一事,佑宁公主乱世之中又见多了善恶颠倒之事,对所谓神明便不肯再信。不然这世间已成地狱,为何受了那许多香火的神佛却不肯现身普渡众生?   佑宁公主对高僧当面语出不敬,连连质问之事林斓也听罗夫人提过,她虽觉此言略有些偏激,却也觉得佑宁公主心中所存善念,远多过许多天天捻着佛珠茹素拜佛之人。   毕竟京中信佛之人虽多,舍得为佛修金身者众,如佑宁公主这般体恤民生之艰,每年捐了大把银钱送往各地慈善堂抚养孤儿,又分出银两为家乡出不起嫁资的贫苦人家女儿每人添妆五串钱的,还不曾有第二人。   止全今世善行,莫问来世修行。佛祖若真有知,想来也不应怪罪事母至孝,待下至慈之人。 第70章 赌约 阴魂不散   因不准备入寺, 他们一行人过般若寺山门时便直接拐上了右侧去往后山的路。贺芝见公主府的仆从脚程又快又稳,便遥遥同佑宁公主说起了在桃林旁山泉左近野炊之事。   佑宁公主上回过来还是一年之前,且那一日还同驸马潘又安置着气, 夫妻两个来去匆匆, 也不曾尝过此等野趣,因此贺芝一提,她便兴致勃勃的应了。   既是野炊便少不得野味,可此处离佛寺极近,便是佑宁公主也不欲在此处杀生,她思索片刻后便提了个颇为别致的赌约,要跟贺芝比挖到的野菜数目, 还要比所得之物的口味,评判之人自然就是林斓与潘又安两个,而输的人回程之后则要赔良弓一把。   佑宁公主一面说, 一面便眯着眼笑得极为惬意。野菜山珍这些, 她亲手捡过许多年, 贺芝出生时却没经历过这些, 也不知识不识得哪样是杂草, 哪样是可以入口果腹的野菜,更遑论还要捡出其中滋味上佳的来, 她提这个赌约, 自是早就相中了贺芝库房里的一把劲弩。   林斓挑了挑眉, 微微一笑不曾开口,贺芝在后头已经大声应下, 还嚷着让潘又安与林斓遵循本心,莫要徇私舞弊。   潘又安瞥了他们一眼便淡淡转开脸,一声都懒得应, 林斓倒是迎着贺芝期待的目光笑着点了点头。   可惜贺芝与佑宁公主战意熊熊摩拳擦掌了半天,他们才到桃林之前落了轿,就听得近处有孩童呜咽之声,还有几人争执不休。   佑宁公主忍不住蹙了眉,因孩童哭声嘶哑惊惧立时就要过去询问,林斓却听出了故人之音,心中生出几分迟疑,脚下一慢,便落在了后面,贺芝本也要上前查探,见林斓面色不对急忙折了回来,陪在她身旁轻声问起缘由。   林斓摇了摇头,牵着贺芝的手跟在了佑宁公主身后。林中之人说话声音颇高,她听了只言片语,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没亲眼见到之前,她也不愿再提那些前尘旧事。   佑宁公主经年带兵演练,走路时极少发出声音,林斓与贺芝又特意放轻了脚步,再加上林间树木茂密,三人从后方悄然近前时,林中数人尚未发现端倪,依旧争执不休。林斓细细打量片刻,便认出了其中牵着一个瘦弱幼童的女子便是庆国公府大姑娘,杨静姝。   林斓瞳孔一缩,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那幼童的长相,再一估算他的年纪,心里已是有些后悔过来看这一眼。   不等她回身离开,杨静姝已对着另一女子愤然开口:“稚子何辜,阿爹与夫人既已允了这孩子出家为僧,你们又何必非要了他性命?”   “便是他没了,大哥那些事也早就传了个遍,任是谁一打听都能知道,杨家的家风名声已不可改,又何必为难一个懵懂孩童?若是为了家业,莫说他乃奸生子,世若不容,原就上不得族谱,就是他侥幸得人几分好颜色,他也已经在寺中挂了名,明日之后四大皆空,再算不得俗世中人,又能值得什么?”   杨静姝说话之间,林斓也看清了她对面之人,却是杨静姝的胞妹叫杨可贞的领着两个衣衫不算鲜亮的妇人,观其容貌应是萧氏族人。   杨可贞冷笑一声,涂着丹蔻的指甲差点戳到杨静姝牵着的孩子眼睛里,惊得那孩子猛地退了一步,哭声都顿了片刻,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杨静姝似是面露不忍,杨可贞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大哥都让阿爹打发去乡下思过了,这败坏门风的东西摆出这副样子是给谁看?果真根儿上就坏了,跟他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模一样,送这么个东西来也不怕玷污了佛门净地,我劝你还是快些把他与我,我好送他回族里去。”   庆国公府因为这个孩子的生母跑去林斓面前求一个名分与林家反目成仇,杨家的族老会如何处置这个孩子一想便知,不然杨静姝也不会说什么没了之类的话。   见杨静姝不语,杨可贞干脆又上前一步,一边示意身边的两个妇人把孩子带过来,一边又对着杨静姝撇了撇嘴:“大姐姐你也当心着些,好歹你也是我阿娘教出来的名门淑女,巴巴跑出来安顿一个奸生子也不怕招来闲言碎语。大哥已是坑苦了二哥他们,莫不是你眼瞅着自己亲事无着,也想害了我们几个吧?”   这话委实诛心,杨静姝匆忙把孩子护在自己身后便对杨可贞怒目而视,厉声驳斥:“可贞你不必如此阴阳怪气。他父母虽做了孽,他却无甚错处。不过是将将五岁的稚童,长伴佛旁已够偿清他此生罪孽,我送他来,也不过是顾念一丝骨肉天性,你又何必牵连这许多。”   “你既怕我牵连了你与可婧她们,我若是当真无人求取,也必寻一庵堂削去这三千烦恼丝,绝不连累你等,你可满意?”   杨静姝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显然叫杨可贞气得不轻,佑宁公主听了半晌壁角终于想起了眼前几人是谁,也记起了京中最近的传言。因着还算欣赏杨静姝方才那番话,她摸了摸鼻子便拨开树木枝丫走了过去。   佑宁公主不再刻意隐藏走路声响,鹿皮靴踩在枯叶碎枝上咯吱作响,杨静姝等人虽互相争锋相对,蓦然听到异响反应却十分一致,皆是悚然一惊,慌忙戒备之间看清了佑宁公主的长相又相继松了口气,仪态万千的上前行礼。   杨静姝倒还镇定,杨可贞三人来此的目的却不太好宣之于口,她们也不知方才的话叫佑宁公主听去了多少,面上不免就带出了几分慌张。   佑宁公主长到这么大最厌恶的就是高门大族之间这种口中道貌岸然手上沾着鲜血的做派,也顾不上去管贺芝与林斓两个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只冷着脸对杨静姝扬了扬下巴。   “我方才听着你要送这孩子去佛前剃度?能在般若寺得有德高僧教养,侍奉佛祖,倒也是这孩子的造化。既然已定了前程,你又在这里跟人歪缠什么,还不快送了他去。”   仅五岁的幼童出家为僧当然不是什么好去处,可这孩子既有那样的爹娘,坑害的还是她极为喜爱的弟媳林斓,佑宁公主对他的怜悯之心也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庆国公杨家出身乡野,封爵之后老家的那群所谓族老架势倒是足得很,嚷着也要立起规矩、教养子孙。结果规矩立来立去,听说把族中妇孺折腾了个遍,又是上家法又是沉塘,还拘了几个青年寡妇说是要守一辈子,对于奸生子更是从不手软。   佑宁公主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杨静姝却面露喜色,匆匆福身一礼就牵着孩子转身快步下山,只留杨可贞几人垂着头受佑宁公主上下打量。 第71章 异变 箭矢破空   杨可贞是萧氏女嫁庆国公杨泊远后养下的长女, 两个儿子的教养由杨泊远拍了板,萧夫人便额外在这个女儿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   她当初也曾想按着萧家的规矩将杨可贞养成一个贤淑端雅的世家贵女,可惜杨泊远正值意气风发之时, 对萧家那一套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萧夫人小心翼翼提了几回,都叫杨泊远用两位公主的教养挡了回去。   有了父亲撑腰,杨可贞的性子自幼便有些刁蛮,加上后来懵懂之间听说了自己母亲嫁到庆国公府前后的往事,晓得自己母亲是萧氏为保全家族富贵献给父亲的美人计,她那颗一向自矜自傲,觉着自己外祖乃著姓世家、鄙弃杨鹤鸣杨静姝乃乡野无知粗妇所出的心立时便有些受不住, 整个人行事都偏激了不少。   在杨泊远着意弹压原配所出长子长女的那些年,杨可贞可谓处处与杨静姝针锋相对,哪怕是吃穿用度的微末小节都要压杨静姝一头才能平心顺气, 后来林相罗夫人出面回护杨静姝兄妹, 杨可贞不知闹了多少回, 也直到那时, 杨泊远才惊觉这个女儿养得着实有些不大好。   杨泊远会休弃患难与共为他养儿育女的发妻, 内心深处自然是深羡世家赫赫扬扬数百年的气派,也十分喜爱后娶的萧夫人那副优雅贤淑的做派。他在女儿的教养上数次落萧夫人的脸面, 不过是自卑中另生出一番自负, 觉着萧氏不过是卖女以求他高抬贵手的手下败将, 不配在他杨家门中指手画脚。   等到杨可贞真正养成了一副傲慢又尖酸的模样,行事横冲直撞, 既无修养又无手腕心计,杨泊远再呵斥萧夫人,让她对杨可贞严加管教, 却也迟了。   如今杨可贞也到了该说亲事的年纪,可萧家的表兄弟都入不得她的眼,别家的夫人又嫌弃她粗鄙无礼,两头不到岸,这才借着杨鹤鸣膝下奸生子一事,又梗着脖子同杨静姝吵闹。   可惜以杨可贞的胆色,也就是在杨静姝面前还能蛮横几分,真见了佑宁公主这样一言不合能当着显德帝面扬鞭抽人的狠角色,那是半个字都不敢说。   至于萧家的那两个女眷,原嫁得就是不得宠的庶脉,整日特意凑到萧夫人与杨可贞母女面前,不过是供她们出气驱使以谋点小利,又哪里敢冒犯佑宁公主,腰弯得比杨可贞都低些。   佑宁公主腰间还别着一节软鞭,她忍了又忍,反复默念这些细皮嫩肉的女眷都打不得,许久才翻着白眼嗤笑一声:“听说庆国公家有贤妻,子女皆有名门之风,我今儿可是开了眼,这世家闺秀还有人亲自上山抢人的?若是庆国公家仆婢不够差遣,我倒是可以让管事帮着你们找几个牙婆,举手之劳,谁让我这人最爱与人为善。”   若说自见着佑宁公主起杨可贞便已神色惶惶,听到这一番话后她更是面白如纸,额角隐有汗迹。   高门贵女大多自持身份,如杨可贞之母萧夫人更是讲究个规矩尊卑,从不曾屈尊同卑贱之人说一个字,有什么事情要办只管吩咐左右亲信仆从。像她这样自己过来同杨静姝争吵且见恶于佑宁公主的行径,只要一传回庆国公府,等待她的必然是家法惩治。   杨可贞向来厌恶杨静姝装模作样,嫌弃她母亲萧夫人迂腐麻烦,总觉得凡事自己动手才痛快,这一会儿却是真心实感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   她今日要是听了奶嬷嬷的劝随便派两个壮实的婆子来,这会儿早就把杨静姝推到一边抢了人走了,又岂会叫佑宁公主当场堵着。   佑宁公主自然瞧出了杨可贞的畏惧惊恐,和那一点微妙的悔恨,心中不屑其为人之余,却也失了再同她说话的兴致。   自换了男装披挂上阵杀敌起,佑宁公主刀下斩得是悍兵强将,并肩作战的是兄弟同袍,心中惦记的是江山万民,哪怕天下安定后自愿困于府邸之内与驸马闲散度日,也从不屑于理会这些后宅心思。   对于这样眼皮子浅得只能看见四方天地,又蠢又毒却同自己没什么仇怨的女子,佑宁公主既没有废话连篇的习惯,也懒得自己动手,实在是觉得她们都配不上自己一顿拳脚。   撇了撇嘴,佑宁公主又上下打量了杨可贞一眼,抬脚转身便走——因着林斓与贺芝两个迟迟不现身,她猜着他二人该是不想同杨家姊妹见面,干脆背向而行,从另一侧绕了远路回到桃林入口处。   她绕的路远,贺芝林斓则走的小心,三人倒是前后脚差不多回到了原处。   才见识了庆国公府的不堪,佑宁公主正要找驸马潘又安说一说话,才发觉潘又安这会儿已经飘然入林而去,据说是要寻一落英缤纷之处自斟小酌一番,稍后便回,还特特留了话让府卫转告佑宁公主莫要急忙前去扰了清净。   佑宁公主一噎,悻悻应了声“知道了”,正想同贺芝道几句苦水,一扭头就看见贺芝正殷勤备至地扶林斓去他刚铺好的锦褥上坐下,之后又弯腰细心帮林斓捡摘裙边鞋面等处粘上的杂草枯叶。   几个铁塔似的府卫就在一旁站着,不远处还有佑宁公主这个长姊,林斓白皙的面颊上不禁飞起淡淡红霞。不过她虽羞得眼眸低垂不敢同人直视,却也没有撵目光绵绵的贺芝离开。   佑宁公主自认脸皮厚度举世罕见,这会儿也不由对贺芝肃然起敬,深恨自己不曾想到过这一招,白白少了许多夫妻闺房之乐。   偏偏这会儿那二人你侬我侬,她的安郎倒自己快活去了,独留她在这儿看着别人眼馋,真是满腹心酸无处诉。   佑宁公主咂咂嘴,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叶,只觉得嘴巴里灌了两缸陈年老醋,晕得她眼前发晕,不由就转身想要循着脚步去桃林中装作不经意间偶遇潘又安一回,得了贺芝百忙之中的一个白眼。   虽说贺芝与潘又安这位大姐夫也说不上熟悉,却也瞧出那是位极有主意的人。他都留了话想自己独处片刻,大姐还片刻都等不得就撵过去,哪里能得着好。   念着今日相帮之情,贺芝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林斓的一只手,侧身咳嗽了一声就要开口劝上一句。不想他还未开口,林中突然有鸟群惊飞而起,隐隐还有箭矢破空之声。   众人脸色同时一变,佑宁公主几乎是一跃而起,疾速窜入林中。 第72章 有缘 心腹侍卫拨给你,分开入城……   天下承平不久, 边陲之地依旧会有剿灭或招抚叛逆的捷报传来,佑宁公主等人又都是从烽火硝烟之中走过来的人,即使是在天子脚下微服出行, 随行也绝不会短了护卫的人手, 今日他们打算游玩坐卧的卧凤山后麓桃林更是一早便被里外搜查了一番,如今山下还驻扎着公主府与端王府的府卫。   佑宁公主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她一面暗暗企盼方才是自己疑神疑鬼听错了音,一面却也明白她绝听不错金戈刀兵之声,慌得眼角都有些发红。   潘又安年少时受过前朝庭杖,暗伤经年难愈,身子骨一向单薄的很, 佑宁公主几乎不敢想象他若是孤身一人受袭,该如何去抵挡,更不敢去想那抵挡不住的结果。   佑宁公主越跑越快, 束起的长发叫桃树枝丫勾住她也只拔出匕首向后一挥, 毫不留情斩断几缕青丝, 继续拔足狂奔。   即使当初她主动请缨出战, 显德帝要她在武艺比拼上胜过几位参将才肯应允, 佑宁公主的步伐也没有像此刻这般急切,喉间似有火肆虐而起, 烧得她心慌难捱, 只求快一步赶到潘又安身边。   她的步子这般沉重杂乱, 桃林深处却又那般寂静,许久都等不到潘又安懒洋洋冷冰冰的嗤笑声, 佑宁公主也不禁越发惶恐,一时不查,运步时便岔了气息。   咬牙忍下胸口绞痛, 佑宁公主再次抬眸四处张望时,便在一颗合抱粗的树下瞧见了一片松青色衣角,点点斑斑沾着泥,恰是潘又安今日所穿衣裳。   佑宁公主心口如遭雷击,握着匕首的十指不自觉就掐入掌心,她忍不住默默祈求上苍,压抑着噬人的心慌绕到了树后,却还是不得不面对她最惧怕的那一幕。   潘又安静静倚坐在树下,灵秀逼人的双眸紧紧闭合,纤长的十指还握着那根没入他锁骨下方的羽箭箭尾,玉雕一般的面庞已失了血色,惨白不似世间人。   佑宁公主只觉耳畔一阵轰鸣,双眼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红,唇齿之间也泛起淡淡腥气,几乎骇得神魂俱灭。   她心中惊惧难言,脚下却一刻不停的冲了过去,三两下割下袍角为潘又安勒裹伤处止血,掏出荷包中贴身带着的保气丸药塞入他口中,直到抬手去摸他脉搏之时才克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贺芝带着一众府卫疾奔赶来时,佑宁公主才颓然跪坐在潘又安身旁,一双凤眼却冷冷扫过今日所有随行之人,喝退了欲要上前的几人,亲自将昏迷中的潘又安抱上了软轿,抽出一名府卫的长刀亲自护卫在侧。   见佑宁公主对身边人起了疑心,贺芝也默默抽出佩刀,示意几名府卫在前开路,自己则护住了后翼,谨防有人再从后暗放冷箭。   他虽未上过战场,却也能瞧出此事极不寻常。今日一早就有公主府府卫将卧凤山前后都清查了一遍,之后便有两府各两队府卫守在山下,庆国公府女眷能上山也就罢了,贼人又是如何逃过府卫的眼睛混入林中?   且潘又安人虽文弱,却极有智谋,既然不是一击致命的伤势,他又为何不曾出声呼救,甚至不曾挣扎?   贺芝在近处细瞧过姐夫潘又安的面色,只觉他痛苦之中未免太过平静,连一丝挣扎逃脱的迹象都没有,若非受袭之前已然失了神志,便有些太过诡异。   佑宁公主惊痛之下未必能察觉这些反常之处,贺芝也不欲她此刻再添烦忧,便只沉默跟在后面,陪她疾行出林。   林斓自知脚力有限,之前贺芝入林时便没有一同过去,只将长裙裙裾割去一截,改成易于行走的长短,又抽出贴身的防身匕首安静等在远处。   此时见潘又安面色惨白昏在软轿上由人抬了出来,林斓瞳孔瞬间紧锁,与贺芝对了个眼神后便一言不发匆匆跟了上去。   利箭入体,潘又安胸前衣襟已叫血洇开了一大块,极为凶险,须得尽早由精通外伤的太医看过才能保住性命,已是一时一刻也耽搁不得。   一行人紧赶慢赶,可要顾着潘又安的安危,从桃林到般若寺山门外就花了两刻功夫。佑宁公主看一眼潘又安,再抬头看一眼天色,额头上已是冷汗密布。   以潘又安目前的情形,是决计受不得这一路的颠簸,再安然赶回城中的,为今之计也只有留在般若寺,再派人飞马入京请太医过来看诊一条路。   佑宁公主脚下只迟疑了片刻,便带着众人转向般若寺,迎上了在寺门前垂眸以待的般若寺住持无苦禅师。   “大师果然佛门高人,神机妙算,竟能恰好在此等候我等。”   如今连跟随多年的府卫中似乎都出了叛徒,般若寺的无苦禅师却偏偏未卜先知一般早早候在山门处,就算他亲口测算过显德帝天下共主的面相,于社稷有大功,佑宁公主又岂会不起疑心。   无苦禅师合掌念了一声佛,苍老的面上无悲无喜,既不曾因佑宁公主质问的语气生出丝毫波澜,也不曾为潘又安的伤势留片刻目光:“贫僧不过偶得天机,当不得此话,等在此处亦不过是为了谢殿下慈悲心肠,于无辜稚子有恩。他与我佛门有缘,亦是殿下的功德。”   “既然潘施主有伤在身,贫僧斗胆请殿下一行入内歇息,再为潘施主延请名医圣手前来诊治。”   佑宁公主不喜佛门一事无苦禅师早就深知缘由,原本只想着她不肯入寺,便在山门前谢一回她活人之德以表心意,不想却恰巧遇上刺杀之事,无苦禅师再超脱世外也不由暗暗道了一声苦,只面上依旧八风不动。   无苦禅师又念了一声佛,佑宁公主眸光沉沉看了他一瞬,正欲开口说话,寺内又有一人疾步迎了出来,却是先前下山的杨静姝。   杨静姝白着面色走到佑宁公主身前恭敬一礼,深吸了口气才垂着头开口:“殿下容禀,我送到此处礼佛的孩子身上有些旧伤处,所以包袱里还带了些外敷金创药并几味草药,若殿下不弃,或可解一时之急。”   佑宁公主尚未说话,山下便有人匆匆赶来,众人回首一望,就见端王府的府卫已经依着讯号赶了上来。   潘又安情形已然十分不好,佑宁公主剑眉一挑,也不再犹豫,只对贺芝与林斓二人抱了抱拳:“我陪安郎在此等候,还请六弟与阿斓回京为安郎求医,大恩大德,佑宁此生难忘。”   说罢,佑宁公主深深一躬身,又谢过杨静姝赠药之恩,便带着潘又安随无苦禅师等人进了般若寺。   贺芝与林斓二人回了她一礼,便由王府府卫护着并肩快步下山。贺芝一边握着林斓的手跃阶而下,一边轻轻低语:“一会儿我将心腹侍卫拨给你,你我分开入城。” 第73章 回京 阿斓莫怕   林斓睫毛轻颤, 瞬间便懂了贺芝的意思。   他们二人记事时显德帝已成横扫六合之势,身处后方耳中听闻的也都是将领们大胜而归的讯息,可每次出兵征讨, 全军上下依旧是慎重以待, 万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林斓初时不解,便问了林相。林相爱惜女儿聪敏,便据实以告,道是垂死之人最后奋力一搏往往威胁极大,一着不慎,从局势大好好满盘皆输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句话林相教了林斓,林斓又拉着更为年幼的贺芝一字一句教给了他, 再由显德帝林相等长辈以身作则,耳濡目染之下,他们便都养成了遇正事先虑恶果的性子。   今日之事, 最坏的情形莫过于潘又安遇袭不过只是个引子, 下手之人还另安排了人手埋伏在般若寺或者回京路上, 等着绞杀或者劫持他们这一行人。   此等可能虽是微乎其微, 可佑宁公主与贺芝姐弟乃是金枝玉叶, 林斓也是林相爱女,身后牵涉都不小, 若是有人所图甚大又有足够胆量智谋, 也未必不会兵行险着。   林斓心中一时浮起许多思绪, 最后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努力稳住步伐, 攥紧了贺芝的手大步下山。   一到山下,端王府与公主府两处的府卫都是严阵以待,贺芝亲自叫了王府亲卫头领过来, 将林斓的安危托付与他。   “阿斓既是父皇许我之妻,便是尔等主母,若能护她平安返家,自有重赏惠及家人,若有万一,”贺芝话音一顿,目光沉了沉,不等几人跪下发誓效忠,便抬手护着林斓上了马。   若有万一,护卫之人效死则罢,否则回到京中,自然是阖家灾祸临头。贺芝不打算在临走之前当着林斓的面说这样,但一众王府府卫岂能不知。   见林斓稳稳端坐于自己的爱马花印背上,贺芝心底微微松了口气,一手按住花印的缰绳,面上还扯出几分笑来,一双桃花眼中依旧有光芒闪动:“阿斓莫怕,你晓得我总盼着你诸事顺遂平安,难免就有些疑神疑鬼,我去宫里告诉阿爹,你只需回家将姐夫受伤一事告知林叔他们,不必怕。就同我们昔年一处跑马射猎无甚不同。”   林斓见另一面公主府的府卫都已整装待发,不由下意识握住贺芝的手,又抬手用力拍了他手背一下,面上也扯了个笑出来:“浑说。我自当尽早为姐夫请回良医,你自己也务必小心,我明日还想你陪我探望珠珠阿姊。”   今日护卫他们一行的多是公主府府卫,贺芝仅派了几名心腹守在山下,如今都派给了林斓,他自己则要由尚且存着背主嫌疑的公主府一行护送回京,倘若这一群府卫之中当真有人不妥当,贺芝身边连一可靠帮手都没有。   林斓会突然称潘又安为姐夫,也是心中忧虑贺芝的安危,只盼他能记着自己的牵挂惦念,平安回京。   贺芝果然将那一声听了进去,他深深望了林斓一眼,点了点头,也不多话,扭头上马便引着公主府府卫策马呼啸而去。   他一走,林斓这边也即刻动身,她长吐一口气定了定神,便也扬鞭打马,与贺芝分两路返京。   贺芝要去御前觐见,走的是离宫城最近的东侧延吉门,林斓稍一思索,便择定了南边的定屏门。一则定屏门处到林府道路通达,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二则既要兵分两路,免得都叫人一处包了饺子,她自该选一条与贺芝那边相隔较远的。   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是显德帝谕旨派近卫护送太医院圣手前来诊治最快,若是贺芝那边当真有个什么,她策马一路赶回去至少也能报个讯息。   至于自己这一路万一遇袭,林斓紧了紧缰绳,牙关紧咬,她是林家的女儿,自不能坠了林氏威名。   林斓一直留神注意着左右动静,又尽力驱驰马匹,一行人近乎全速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她自出嫁之后便罕少骑马,慢慢就觉出了力不从心,后面的小半段路不过是靠着意念苦苦支撑。   等到了林府门前,林斓几乎是滚下了马背,惊得门口识得她的几个管事魂飞魄散,又是命人抬轿子,又是派人飞奔进去传话。   林相今日晨起上朝之后才发觉自己头脑昏沉四肢绵软,更兼发了高热,便得了显德帝恩旨回家休养,此时刚用过药,正贴着膏药歪在炕上昏昏欲睡。   他刚起了点睡意,就朦朦胧胧中听外头高声惊呼说姑娘不好了,就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屏气凝神细听之下,外头果然有小丫头惊惶失措的说话声,林相便再忍不住,不顾闻声入内服侍的侍从拦阻,执意披上衣裳起身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阿斓如何了?”   林相一回府就发觉林斓不在府内,撑着病体问了罗夫人,才晓得林斓今日一早就同佑宁公主出了门。   再如何头昏脑胀,以林相的心智也立时就明白了佑宁公主不过是个幌子,林斓出门见得必定有一个贺芝。   林相当时就垮了脸,不过是碍于罗夫人的神色不敢有二话,只能默默卧床诊脉休养。此时他听得林斓似乎出了事,也顾不得头上一阵钝痛,一面心中大骂贺芝黄毛小儿办事不牢,一面急得脑门上汗都落了下来。   罗夫人刚听人回报说林斓飞马回府还险些摔落马下,正要亲自到前头去看,一回头林相又散着头发披着衣裳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不由担忧更甚,退后一步让人扶住了林相。   “你这是做什么?太医才说你这病见不得风,必要卧床静养几日,你怎么又出来了?阿斓回来了,只是下马时候没站稳,我这就去接了她进来。你不要急,且回去躺着,我把人接进来就带来给你瞧如何?”   近三十年恩爱夫妻,罗夫人比谁都要心疼林相,见他面上似有松动之意,忙又添了一句:“且阿斓要是受了委屈,还要你这个阿爹为她撑腰,你若是当真糟蹋了身体病得重了,咱们的阿斓不是还要白等许多日子?你且安生等着。”   林相这会儿心思都在林斓身上,恨不能立时飞到府门口去瞧一瞧,可他也知道罗夫人说得在理,不忍再累妻子担忧,只能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这一屋子人等着我使唤呢。我如今脚下虚得很,跟着你反而误事,倒委屈了阿斓。”   林相听了劝,罗夫人了却一桩心事,胡乱点了点头便有嬷嬷们扶着上了软轿迎了出去,多少年来头一回叫密密的汗珠污了面上脂粉,紧着一颗心堪堪在二门上接上了气息还不甚平稳的林斓。   终于见着了母亲,林斓胸口一直悬着的那口气才将将松了一半,急忙俯身抓住了罗夫人的手,低声道:“阿娘,潘驸马叫人冷箭伤了留在了般若寺,恐有性命之忧,快让阿爹进宫告知陛下,如意与我分路回来的。”   短短数十个字,愣是惊出了罗夫人一身冷汗,她略一思量,便知此事可大可小,急忙让仆妇们疾步抬着回了主院,让林斓将事情原原本本给林相说了一遍。   林相一听,面色也不禁沉了下来,抬手就将左右额上贴的两幅膏药揭了下来:“陆管家呢?让他拿着我的帖子亲自去宫门处问问六殿下可曾回来了,得了消息立刻快马回来禀告。”   说完,林相便起身整理衣衫,吩咐人去取新官服来,又抖着手为自己束发,罗夫人急忙上前帮忙,林斓也挣扎着想要起身。   林相只瞧了她一眼,便冷哼了一声:“坐着。你这一路回来伤了腿,且要养个几日,只管在家陪着我这老人家便是,混闹什么?这事你过去也不顶用,有我呢,端王府的府卫也在,自有人去回话。且那混账小子命大得很,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在宫里说话了。”   林斓一心惦念贺芝,这会儿叫林相说破了心事反而更为坦然:“阿爹您和如意都是我的至亲,他身边之人皆不可信,我又如何能坐在家中?不亲去宫门前看一眼,万万不能安心。”   林相这次风寒来势汹汹,束发时手都有点抖,听到林斓这样固执直接便气笑了。林相勉强抬起手指了指林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罗夫人知道女儿情切,却也心疼丈夫病中操劳,急忙亲自走到他们父女二人中间,一手拉了一个:“你们两个气性怎地都这般大,一个伤着一个病着,是要磨死我不成?都莫要置气,我让人备车,安安妥妥送你们一道去宫里便是。”   把林相与林斓父女两个都按在了椅子上,罗夫人亲自又出去催了一回,吩咐陆管家务必快去快回。   陆管家跟在林相身边打理家业三十余年,深知此事重大,颠得面色发白依旧不停打马疾奔,一口气奔到宫门前,还差点勒不住马叫宫卫打翻在地,好在他常服侍林相入朝,许多宫卫都识得他,才免去一场灾祸。   勉强喘匀了气,陆管家便按着林相吩咐得问了一回,这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林相又是贺芝岳丈,便有相熟的宫卫搭了话,道是端王殿下方才已经由佑宁公主府上的府卫拥着进去了,还有人给陆管家指了指府卫们解下的兵刃。   陆管家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他唯恐林相带病白白奔波一场,态度恭敬地奉上茶水银子后深深一躬身,便又爬上马飞奔回府,堪堪抢在马车出府前进了门。   听说贺芝已经平安入宫,林斓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散了。她太久不曾骑马奔波,又事发突然不曾换上骑装带上护具,一路回来腿上早就磨破了一大块皮,不过是硬撑而已。这会儿她心一安定,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脚一软就歪在了罗夫人怀里。   罗夫人下意识把女儿揽在怀里,便发觉她目光都有些涣散,顿时心疼不已,忙招呼人扶了林相下车换轿,也不许林斓回去倚岚院,直接把丈夫女儿一起带回了主院,说话时语气颇为强硬。   “既然如意平安,想来陛下即刻便会点了近卫护送太医圣手出城诊治潘驸马,你们爷俩一不通医术二无力挪动,且都安分守着我,哪儿也不许去。阿斓这些日子先同我住,免得我还要两头跑,白白折腾。”   她发了话,林相与林斓只有应声的份儿,且他们两个这会儿确实有些支应不住,分别由府医把过脉开了药喝下后更是昏昏沉沉,慢慢都睡了过去。   罗夫人一直守在丈夫女儿身边,见他二人都睡得十分香甜才微微舒了口气,终于分出神来让人去给林文三兄弟传话,又让林文注意着消息,看卧凤山一事可有下文。   林文今日在御前当值,回来得便有些晚,也将最近的消息带了回来,说是潘又安伤重不宜挪动,显德帝已派了数位太医前往诊治,宫中近卫更是把卧凤山围成了个铁桶,公主府今日随行的府卫都已被拿下,般若寺的僧侣与今日的香客也都受了盘查,只一时还不曾有什么结果。   这都是应有之意,没有立时寻到贼人也不稀奇,罗夫人微微点头,林文叹了口气说了唯一一桩反常之事:“佑宁公主殿下,她已由一对近卫护卫着先行回京了,如今正在宫中。”   一向与潘又安恩爱有加,视夫婿为谪仙的佑宁公主,撇下尚且命悬一线的驸马独自回京,罗夫人听完果然神情微怔。 第74章 一心一意 你与江山孰重   佑宁公主有多看重潘又安这个驸马, 京中可谓人尽皆知,显德帝身为君父更是深有体会,是以当张明明禀告说佑宁公主入宫觐见时, 显德帝都觉得自己劳累太过听错了话。   不等张明明再高声通传一遍, 已换了一身戎装的佑宁公主已经大步踏入殿中,腰间还悬着一柄显德帝特许她面圣时佩得短匕。   显德帝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不曾看错,急忙站起身来:“珠珠你怎么跑回来了?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知女莫若父。诸多儿女中,若说显德帝心中最偏爱哪一个,便是元配莫青青留下的这个长女。   当年显德帝不过一乡下耕种为生的穷小子,家里饥一顿饱一顿, 三间茅草房,还要赡养一个老娘,而莫青青则是私塾先生的女儿, 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且勤快能干, 在他们乡间已是一等一的佳妇。   显德帝只灯节时见了莫青青一面便种下了情根, 不顾众人嗤笑立志要娶莫青青为妻, 还跪在莫先生门前苦苦相求,使尽法子磨了小半年才求得莫先生临终前将爱女下嫁, 聘礼花费的二两银子还是显德帝到处求人四处筹借的。   还没成亲就欠了债, 为了让老娘妻子都过上好日子, 显德帝毅然进城找起了营生,走镖护院, 只要不是昧良心的钱都赚,一个人能做三四份活计,却只吃一餐饭, 一日里至多就睡两三个时辰,硬生生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得瘦脱了相。   那时候的苦,显德帝回想起来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可当时有莫青青在家等候,他只觉再多的苦头都没所谓。   后来还上了欠的债,莫青青也怀了胎,显德帝还曾兴冲冲琢磨着多买几亩地,翻新了家里的旧房,他下地耕种,妻子在家养些鸡鸭,一起过好日子。   可惜后头连年的大旱,朝廷不肯开仓放粮,到处都有乱军,显德帝苦苦攒得那点家底都成了泡影,再后来,显德帝也再忍不下酷吏盘剥,带着兄弟们举旗反了。   然后莫青青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天好日子,多年的旧疾遇上幼子夭亡的刺激,病重不治,夫妻多年,只留下了佑宁公主贺珠珠这一点骨血。   显德帝续娶陈氏女是陈氏出兵襄助的条件之一,夫妻二人也能互敬互谅,尚算和睦,可显德帝心中十分清楚,这次成婚乃是结两姓之好,是为了天下第一等伟业,与儿女情爱无关,他知,陈氏也知。陈氏非他所爱之人,他又岂是陈氏中意之人。   而他最喜爱的虞美人,那份在意之情,他既也不是在乡间辛苦劳作的贺狗儿,也终究不会再与莫青青相同。   若是佑宁公主是男儿身,显德帝根本不会考虑传位给贺朱等人,他的皇位必定会传给莫青青所出之子。   佑宁公主是女儿,显德帝便力排众议允她披挂上阵,登基后给她最尊贵的封号,最富饶最大的食邑,为她挑选她中意的驸马,任由御史百般弹劾也不为所动。   当初佑宁公主选中了前朝公主之孙潘又安,莫说御史,连陈大老爷等重臣都私下觐见,道是此事不妥。   显德帝只问了佑宁公主一句,可是非潘又安不可,佑宁公主当时正啃着番邦来的胡瓜,眉头都没挑一下,脆声应了句非他不可,显德帝便点头下了旨,险些把陈大老爷气得昏厥过去。   这么多年来,显德帝也知道佑宁公主对他这个父亲有心结,嫁人后更是渐渐只与驸马潘又安亲近,同家中疏远起来。   他至今还记得,贺芝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虞美人又和气,佑宁公主当时好奇,三不五时跑去看新生的弟弟,结果却渐渐不去了。他初时只当是贺芝长大了点哭闹得厉害,后来才渐渐明白女儿是不喜他对虞美人的另眼相待。   多年之后,佑宁公主终于想开了些,来寻显德帝喝酒,酒后方吐露了半句真言,道是驸马待她面上虽冷,却是个一心一意之人。   显德帝记得这句一心一意,也为此,即使潘又安偶有过失,,显德帝也都一笑而过,只盼佑宁公主能舒心度日。   今日听说潘又安出事,显德帝便觉得佑宁公主一定会留在般若寺陪伴驸马,正打算让人从赏心殿中挑些忠心伶俐的宫人过去伺候,不想她却自己回来了。   佑宁公主面上难掩疲色,抬头看见显德帝一脸讶异,不知为何名便莫名红了眼圈,一句“阿爹”就那么梗在了喉间。   显德帝心头一突,急忙起身走到佑宁公主身边,虚虚搂着她拍了拍肩膀,手足无措的安慰道:“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人欺了阿爹的珠珠儿?告诉阿爹是哪个王八羔子,阿爹狠狠为你出气!”   佑宁公主自幼便不似其母温婉,完完全全随了显德帝的脾气,又臭又硬,受了委屈就会像头小狼崽子一样狠狠打回去,只要还能爬起来就不会认输。   这样强硬的人忽而露出脆弱一面,显德帝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恨不能把私库打开任女儿挑选,只求她还能如往常一般吊着眼角看人。   佑宁公主泪在眼中打了个转,听到显德帝的话却轻轻笑了一声,抿着唇收了泪,轻声道:“阿爹是有大智的人,哪里还用女儿说呢。”   这世上能让佑宁公主为之动情落泪的,也不过两人而已。一人在这重重宫墙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她,而另一个,还躺在般若寺中昏迷不醒。   “安郎与我,前些日子刚刚交了心,”佑宁公主八岁之后第一次抬手轻轻攥住了显德帝的衣角:“这么多年,阿爹你也知道,一直都是我热脸贴着安郎,他说他心悦我,我都有些不敢信。”   “前些日子我是真的欢喜,还想着求您放我出去做个女将军,我就带着安郎到任上,他离了京,离了这些人,看看山水,也能开心些,说不得过几年我们还能给您添个外孙,顶好能像他。”   想起自己前几日的企盼,佑宁公主垂下了眼,面色渐冷:“可是安郎他还是骗了我,骗了我也就算了,他明知自己是我的命,还是放任贼人近身,一点儿都不顾念我会如何伤心。”   显德帝之前听贺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他也与贺芝一样,觉得今日行凶之人十之八九是潘又安故旧,说不得潘又安还是自愿受了一箭,不然又不是一举毙命,为何丝毫不见呼救挣扎?   他是文弱书生,不是天聋地哑,四肢不全。   显德帝不说,是怕女儿伤心,贺芝亦如此,他们宁可暗中查探此事,却不想佑宁公主已经看了出来。   “我起初叫他的伤吓了一跳,满眼都是血,刺得我几乎要昏死过去,后来守在般若寺的厢房里,我便想通了,”佑宁公主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他受袭是真,愿意为人所伤也是真,说不得醒来还要怪我多事。”   “阿爹,我方才突然不敢守着他,我生怕他一醒我就忍不住问他,这究竟是何意,他可是要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数年夫妻恩情,佑宁公主深深惧怕这一切在潘又安眼中都一文不名,这才逃回了宫中。虽然她心中依旧不愿意亲近显德帝,可她最亲的阿娘已经安眠地宫之中,她已没有可以扑到怀中痛哭流涕的人,只有这么一个还能听她几句心事的阿爹。   显德帝觉出了佑宁公主心中的挣扎,叹息之后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握着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珠珠,你是我之长女,在我心中无人可及,你任何一个兄弟都不行,除了江山社稷,没有任何人或事重得过你。”   “我知你心悦潘又安,这便够了,胆敢谋害公主驸马,此等歹人岂能放纵,祸首自然要枭首以儆效尤,其三族是杀是流放,且要看是否知情不报,”显德帝冷笑一声,浑身煞气毕现:“至于潘又安,日后你若是想留着,他还是你的驸马,你只管安心过日子,你若是容不下,朕富有天下,女儿还愁少了驸马吗?”   佑宁公主下意识点了下头,反应过来后却僵了脖子,不上不下犹豫了片刻,方羞愧地低下了头:“女儿不孝,白费了阿爹的教导。”   显德帝一听,就明白佑宁公主这是舍不得潘又安,依旧情根深种,不由暗叹了一声冤孽,顺着她的心意改了口风:“罢了,你既如此喜爱他,我便好生教导他几句,他的性命是你的,岂能由着乱臣贼子戕害,他那些所谓的故旧,把还与前朝之人有染的清一清也就是了。”   之前显德帝总说强扭的瓜不甜,夫妻两个的事儿长辈莫要乱伸手,可这一回他是打定了主意。其他儿女不说,佑宁公主这个驸马是要好好管教一番,让他莫要打错了算盘,弄不清楚谁才是他的恩人。如若哄不好他的女儿,前朝公主之孙也就只能去祖辈跟前尽一点孝心了。   佑宁公主觉得这个主意尚可,便笑着点了点头,又提了一事:“阿爹,您再拨给我几个近卫吧,以后让他们跟着安郎,免得再出什么意外,我是受不得的。”   终于见女儿露出了丝笑模样,莫说只是要几个近卫,就是现在就吵着要个女将军当当,显德帝只怕也能应下来。   “什么大事,也值得你特意来说,放心吧,阿爹给你挑十个顶好的,包管潘又安那……那小子再翻不出你的手心,省得你担惊受怕。”   一想到自己当初知道幼子及发妻接连辞世时的心悸,显德帝不由对这个女儿更为怜爱。他带兵在外,妻子的白事都是几个老将陪着佑宁公主办的,谁知时隔多年又险些让这个女儿再次亲眼目睹家人离世,思及此处,显德帝心中也生出了一股钝痛。   心中的苦闷有人倾听,还从宫中又得了可靠人手,佑宁公主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渐渐安定,先前的种种伤心不甘愤懑都慢慢淡了下来。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潘又安性子清傲,既肯亲口承认心悦于她,那就必定不是虚言。只要潘又安心中有她,没有妄图颠覆江山社稷,那其他的不管有什么恩情缘由,一切都好说。   这次生事之人多半是与潘氏极有渊源,才能哄得潘又安将死生置之度外,佑宁公主只恨自己不曾在出事之前诛杀那些阴魂不散的贼寇,已是打定主意此番定要斩草除根。   佑宁公主谢恩之后连夜带人赶回了般若寺,第二日午后林相听说此事,忍不住对旁边也倚在躺椅中养伤的林斓冷哼一声。   “你们这些臭丫头,真是让当阿爹的惯坏了。” 第75章 娇娇儿 一片真心喂恶狗   林斓昨日被罗夫人捏着鼻子灌了一碗安神的汤药, 为的就是怕她白日受了惊吓,半夜惊悸而起,再坐下病根。   其实林斓自小伤残甚至当场毙命的场面都见过, 哪里就如此容易惊惧, 不过罗夫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她也就顺着喝了一碗苦药汁子。   一觉醒来,心病自然没有,只留了大腿内侧的两大片淤青擦痕,罗夫人上手一按就疼得林斓变了脸色,俏生生的脸都皱做了一团,连连呼痛。   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林斓疼出了一脸的泪花,罗夫人才给她上过药,让人扶着她到东边厢房躺着, 母女两个一齐晒晒太阳赏赏花, 免得憋闷坏了。   不想林斓才来没多久, 林相也披着衣裳过来寻罗夫人, 还特意让人把自己的躺椅搬得离罗夫人更近些。   林斓半阖着眼只当自己瞧不见爹娘恩爱和睦的一幕, 林相接着消息后却忍不住斜睨一眼,说了她一句。   暗叹一句无妄之灾, 林斓笑意盈盈回望林相一眼, 还不忘对一旁的母亲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阿爹不惯着女儿, 又要惯着谁呢?也不知是谁吃了酒骂登徒子拐走了自己的娇娇儿,百般舍不得, 如今倒要拿娇娇儿出气了。”   林斓说得是显德帝下旨给她与贺芝二人赐婚的那一日,林相半夜偷偷摸去书房躲着喝闷酒一事。   当日林相接旨时面上一片庄严肃穆,皇子岳丈的架子拿得足足的, 若不是罗夫人夜半凑巧起身发觉枕畔无人寻了过去,还真无人知晓林相酒后这般失态。   不意自己酒后糗态已被妻子告诉了女儿知晓,林相面上登时一热,目光哀怨地望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罗夫人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做阿爹的哪里能叫女儿难住,林相清了清喉咙,微微坐起身从旁边矮几上端了盏茶饮了两口,哼了一声:“阿爹那般疼爱你,你却为了个小混账牵肠挂肚,把阿爹放在脑后,难道做阿爹的还不能说上两句了?”   别说罗夫人与林斓母女两个没想到林相会说得如此坦然,能在厢房里伺候的心腹仆从也莫不愕然,除了林斓的乳母林嬷嬷正垂首给林斓掖着被脚不曾抬头,其余诸人都忍不住抽了抽面皮。   说得林斓哑了声,林相施施然躺下又是一派名士肆意风流之态,口中说的话却不甚合世间规矩:“女大不由爹娘,我也拦不得你。可你却莫要学佑宁公主那般,殿下性子烈,重情,我看潘又安那厮配不上。女儿家在世间本就不易,你该多顾念着自己些。便是那贺如意贵为端王,你只要想得开,家里总能给你谋个舒心日子,只怕你如殿下那般自苦。”   潘又安受伤一事疑窦重重,林相自来觉得这位驸马身上大有文章,不甚信他,出事之后自然也就疑上了他,对佑宁公主丢他一个人在城外之事万分赞同。结果后脚佑宁公主就连夜跑了回去,林相也只能叹一声痴儿。   当年初为林斓择婿,林相便私下同罗夫人说过,说是想挑个一心一意念着林斓,恨不能事事以她为先,她却并不如何情热之人为夫。   盖因女儿家一生多半困于宅院方寸之间,不似男儿有诸多寄情之物,若是林斓也如佑宁公主那般对某人情根深种,来日一旦被辜负,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是深渊万丈。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   这些话林相后来也曾遮掩着同林斓说过,林斓虽觉着他说得有些道理,却也有诸多不赞同之处。   “阿爹,”林相尚在叹息,林斓已然摇了摇头:“您这样说对却也不对。小时候祖父教我们读书,提过因噎废食的典故,用在此处岂不也正正好?”   “夫妻一体,相敬如宾自然好,可若是能如您和阿娘这般得以与心悦之人白首偕老,岂不才是人间至乐之事?有些人不好,辜负了枕边人一腔情谊,却不能说情谊不对。况且你总说要找个待我比我待他更好的,那这岂不也是辜负?”   “且寻一自己不甚喜爱之人,伤人伤己,夫妻相伴百年,岂可那般马虎儿戏?不然脾性不投,心思各异,同床异梦才是真正难熬。”   林斓说得面色坦然,林相与罗夫人也听得十分用心。虽然世人大多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女子之口,他们一家人说话却没有那些讲究。不然日日只固守着世俗礼法规矩,真心话一个字不能提,活着又有何意思。   比起那些虚名,林相与罗夫人都更在意儿女们的心意,盼着他们喜乐顺遂。   “两情若要长久,总要有来有回,不然再热的心肠都要冷,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慢慢懂得。我实不想教人辜负,也不想辜负了旁人。”   想到贺芝,林斓眼中便盈满了笑意,看得林相眉头紧锁,显然是猜中了林斓心中正念着的那个人。   林斓眨了眨眼,对林相比了个抚平眉心的动作:“不过有一桩您说得极是,这世间万事讲究个缘法,我虽心悦如意,他若是变了心换了主张,我自然也断了情思,只当自己一片真心喂了恶狗,断不至为他疯癫。”   “只是在那一日之前,我却不应拿莫须有之事闭锁心房,而是应当还君以瑾瑜,与他携手同心,才不至负了他赤诚之心。”   林斓想起自己一波三折的终身,忽而半垂着眼眸露出个清浅的笑意。   当年初识杨鹤鸣,杨鹤鸣生得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偏生对林斓格外顾念,连他的亲妹妹杨静姝都要退一射之地,又有那样可怜的身世,林斓也觉着该寻个看重自己多些的,便在杨静姝帮着传话时点了头。   结果才刚刚开始过六礼,杨鹤鸣偷偷养在城外庄子上的外室就得了人指点,当街寻到了林斓,苦苦哀求,亲事自然就此作罢。   庆国公杨泊远登门求了几回皆不中用,也就彻底跟林家成了仇,显德帝那边又挑中了林斓,同林相商议着想把她聘给三子贺朱。   林相于后宅之事知道得不甚详细,林斓却知贺朱早就与陈家的表妹通了心意,如何愿意做这个恶人,白白拆散一对有情人。她同林相一说,林相便婉拒了此事,使得显德帝准备的一肚子劝说陈皇后的话都没了用武之地。   后来谢家有意使下作手段帮着二皇子贺清屏强作亲事,林相断然相拒,林斓还趁机带着人把谢家两个郎君捆起来一顿好打,两家当时闹得不可开交。   再之后便是刘家。   林斓经了杨鹤鸣那一遭,又见识过了谢氏子弟与贺清屏这位天潢贵胄的手段,便对所谓翩翩佳公子生出些不以为然,因缘巧合之下听说了刘文杰在酒宴上刚直不阿驳斥谢氏轻浮子弟的言语,便觉此人品行尚可。   刘家有军功,刘侯当时又是一副忠君的耿介模样,刘文杰又多有不以出身论英雄、且论今朝的言谈,林斓本就觉得亲事扰人的很,听说显德帝期盼世家与寒门新贵互通姻亲,又听了父兄于时务的诸多考量,便顺水推舟应了刘家的求娶,却不想刘家父子在外在内两幅面孔,只当女眷娶进了家门便任由他们磋磨,直如揭了面皮的恶鬼。   当时林斓心中有失望有恶心也有愤怒,与刘家人对峙时却不会心伤,直等到带人搬出刘家后听到贺芝的肺腑之言,林斓才知晓自己一直以来错得有多离谱。   夫妻是一世共枕之人,岂能如她先时那般草率行事?不过误人误己罢了。   当时有许多事未必当真看得开,可回到京城,有了家人相伴,又有贺芝百般示好,林斓才觉心中当真放下了前尘旧事,就连曾经最是在意的杨家兄妹,再忆起时也不过一笑置之。   林相撇了撇嘴不肯说话,罗夫人却笑得十分欣慰:“娘的阿斓只要欢喜,娘便觉得好,你跟如意都是极好的孩子,这次定能顺顺当当。”   林斓最爱听这话,闻言立即笑眯了眼:“阿娘说的很是,女儿这回定会诸事顺遂,不会再叫阿爹阿娘操心担忧。”   林相心中酸溜溜的,可他也知道贺芝当是女儿的归宿。他虽已为女儿定过两回亲事,却也还是第一次在女儿的眼中见到这种光彩,那种即将与所爱之人相守的欢喜之意灼得他也情不自禁想要露出几分笑意,只能强行按捺住。   他不说话,林斓便小心翼翼挪动双腿换了个坐姿,对着罗夫人软声撒娇:“阿娘!祖父前日不是捎信回来说是不日就要到了?咱们家也开个宴吧,到时候把如意也请来,让祖父也瞧瞧。”   林斓幼时由林老太爷养大,祖孙情分十分深厚,林斓便想叫祖父看看她的心上人。罗夫人也觉得此事极好,不理连连轻咳的林相就定下了此事。母女二人正说到兴头上,外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门帘尚未卷起就听到下人报喜之声。   “老爷,夫人,姑娘!咱们老太爷和颜家六房一同结伴到了关定县,传信回来说明儿就能进城呢!”   这样天大的喜事,郭管家也不用其他人跑腿,自己亲自喜气洋洋过来报信,林相等果然大喜,连声吩咐叫赏,又让人叫三个儿子早些回来。   林斓笑眯眯听了一会儿,听林相罗夫人二人将诸事安排妥当了,还不忘促狭地招手让阿玉过来,让她快些寻人传话给大哥林文。   她大嫂一家终于来了京城,长途跋涉诸多劳顿,怎么能没有半子登门拜访? 第76章 此消彼长 命好之人   林老太爷带着长房的一对侄孙一路游山玩水, 又到几处钟灵毓秀的自然造化之地拜访了几位不问世事安心颐养天年的老友,足足将两个月的路程延至四个月,抵京时市井之间多已换上了轻透衣衫。   林、颜两家车队汇做一处, 又带了林老太爷一路上添置的许多物件儿, 首尾足足有一里多长,林文与颜家在京仅存的一房的嫡长公子颜戎带着家丁仆役打马迎上当先两位护卫头领时,林老太爷的马车还在半里之外。   颜家式微日久,如今承嗣的颜戎之父算起来与前朝时的嫡长一脉不过是同祖,可惜颜氏在战乱中子孙凋敝,承重一房尽皆横死,曾经赫赫扬扬的颜氏嫡支六房只余下了几个老弱妇孺, 与林文定下亲事的嫡六房幼女颜椿娘此番携弟弟随母上京完婚,也只能去信给京中仅存的一房亲族,暂住几月。   颜戎之父不过是个散官, 莫说林相这位御前第一人, 便是较之林文这位能在御前行走说话的晚辈都差之远矣, 只有比林文高了半品的品阶能用以遮羞。为父的尚且每日里不过是去公房点卯吃茶, 各家消息都未必有善于到各家交际的妻子李氏灵通, 颜戎就更没了指望,读书时靠着堂妹颜椿娘的情分得林文推荐附了学堂, 为官也连着两年卡在六品上不得寸进。   昨儿听说能跟林文一同出城迎自家堂妹和林家的老太爷, 颜戎之母李氏、其妻王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选好了颜戎这一身衣裳, 就盼着他能借机入了林文的眼,多攀谈几句。   可惜林文待颜戎虽客气, 颜戎自己却颇为拘束,对着心底顶顶敬佩的林文手脚都有些不知往何处放,不过依礼寒暄了几句就讷讷垂了眼, 肚子里滚过多少句话都觉着不合适不够清雅,不配说与林家玉郎听,实打实把自己闷成了个锯嘴葫芦。   几番相见颜戎都是如此行事,林文只当这位妻舅本性沉默寡言,倒也不以为意,依旧不时说两句时节、农桑与往年见过的各处风景,再夸一夸颜氏祖地的风景山河,礼数极为周全。   颜戎深恨自己才识浅薄,口笨词拙,小半日光景里几乎是林文说什么他都简单的应上几句,后来两家车队到了,林家的护卫头领上前给林文与他两个请安问好,颜戎下意识就想下马将人扶起来。   林文不想颜戎如此客气,忙拦了一下,含笑劝道:“二郎也太过折煞他们,祖父与颜家伯母妹妹都在前头等着,不如二郎先与我一同过去问候一二何如?”   颜戎庶出的叔父先得了个儿子,颜戎便行二,是以林文称他二郎。颜戎人虽木讷,却也听出了林文话语中的期盼,与提及颜椿娘时的缱绻温柔,忙板正了身子,与同林文分别策马小跑到林老太爷与颜椿娘一家的马车前,下马行礼。   林老太爷目力极佳,方才前头一停下他就瞅见了林文等人,一早便掀了帘子等着。这几个月来他看遍各地春景,品过诸方佳肴,精神矍铄,身体也极为健旺,看到素来看重的长孙便笑弯了眼。   顾不得抚他那一把越发飘逸的美髯,林老太爷直接踩着贴身老仆眼疾手快塞来的脚凳,利落的下了车,把住了林文的臂膀,示意他不必大礼拜见:“这儿路上灰多土多,大郎你便省些力气,留着家去跟你爹娘弟妹一起拜我就是,先见见你这两个妹妹。”   林家真正嫡脉的大老太爷一脉三房皆蛰伏不出,有意遵大老太爷之训韬光养晦,三代以后再图其他。可大老太爷之幼子,也就是林斓等人的五叔父当年为助父兄脱身而死,身后只余一双幼女,大老太爷与几个儿孙商议许久,还是想为她们姊妹寻上佳人家发嫁,在祖地挑了许久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大老太爷年轻时是长辈最为看重支应门庭的栋梁,那是何等意气风发,膝下诸子又皆时才华洋溢,尤其是长子更是安邦定国的英伟男儿,可惜择错了主,技不如人,勉强留下了性命香火已是不易,往昔荣耀更是不忍回想。   这些年来林老太爷对长房多有庇佑,几次回乡祭祖都特意登门探望,大老太爷却称病数年不出,心里颇有些无言面对兄弟的滋味,可为了最亏欠也最疼爱的一双孙女,他还是由次子扶着亲自求到了回乡养病的林老太爷跟前,郑重托付。   林老太爷心中一直明白大老太爷先前为何避而不见,好在他生性豁达,体谅长兄人生际遇曲折,从不放在心上,听说兄长有意让他带两个侄孙女到京城配门好亲事,他一口便应了下来,一路上更是拿长房的林溪、林泉当亲孙女一般疼爱。   林文也在林老太爷身边教养过几年,启蒙时用的大字都是林老太爷花了数月心思写成,他对祖父的脾性可谓一清二楚,闻言便晓得祖父是想他多爱护这两位堂妹,笑着上前几步走到后头车前与端坐车中的林溪林泉姊妹见了礼,又拿了先前备好的玉饰来送与她们。   大房这对姊妹的出身不必瞒,也瞒不住,她们若要嫁到一户尚可的人家,婚后能挺直腰板与婆婆妯娌相处,就少不得林相一家撑腰爱护。林文以林相长子身份对二人爱护有加,自有人会看在眼里。   林老太爷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发了慈悲,笑着吩咐道:“得了,我与你妹妹你都见过了,我一把老骨头也不多留你,你且去见见你颜家伯母,替我问声好,咱们也该回府了,我许久都没见着斓丫头了。”   再老成持重、君子端方,林文听到这话也不由微微露出几分欢喜之意,又行了一礼拜过林老太爷就脚步轻快的去了颜家那边,站在颜家母女车边的身姿都比平时挺拔了几分。   林溪方才见过礼就放下了车帘,这会儿却从后窗纱帘缝隙中瞧了林文一会儿,眉宇间颇有些疑惑,打量着随车伺候的几个仆婢离得都不算近,才凑到了林泉耳边:“泉娘你瞧,咱们这位文堂兄当真对颜椿娘用心的很,那颜氏都没落成了什么样子,颜椿娘人品还不如你我姐妹,六房孤儿寡母的,也能攀上二房大伯父一家。”   林泉这些日子有些水土不服,总是恹恹提不起精神,见姐姐林溪又行偷窥之事也只是懒懒说了一句:“你要看就好好看,君子淑女目不斜视,你小心叫这边的伯父一家瞧不起,传回去气坏了祖父。”   也不知是不是年幼之时听了流言碎语的缘故,林溪行事总有些偏。长房一脉虽避居不出,她身为祖父最疼爱的孙女在家中也是说一不二的掌上明珠,长辈偏爱,姊妹们也都极为和气,许多事她皆可光明正大去看、去问,可她却偏偏喜欢拐弯抹角,偷偷查问,为此大老太爷还特意写了几卷箴言给她。   林溪面上都改了,离家几月,却又发作了老毛病,惹得林泉也不由连连叹气,幸亏林老太爷这个叔祖不计较。   “你觉得颜椿娘叫人纳罕,殊不知旁人也觉得咱们家稀奇?我虽尚未见过咱们那位堂姐,却也晓得她的本事那颜椿娘拍马也及不上。”   便是从前朝立 国时数到当下,再嫁降公侯之家的公主有,以二嫁之身为皇子正妃的却独有林斓一人,以至于林泉这打小八风不动的木头人在林老太爷身边听管事一路快马赶来禀报消息时都有些失态,露出了愕然之色。   林溪方才听妹妹言语傲慢的指摘自己品行还有些挂不住脸,听她说起林斓倒也十分服气,撇撇嘴点了点头:“那也是堂姐命好,父兄得力。”   她不过无心之言、随口一提,不想却是直直戳了林泉的肺管子,惹得林泉面色微凝,嘴角下压的厉害。   林泉爱读史,也曾从寡母处听过些许父亲亡故的缘由,心中从不像林溪那边羡慕林相一房的富贵煊赫,反倒对他们有丝淡淡的抵触。   当初林氏一族嫡脉两房各为其主,显然最后定会是一支兴旺一支落拓甚至家破人亡的结局。在林泉心目中,林相一家的高位都是踏着他们这一脉,特别是她父亲的骨血得来,她又如何能如林溪那个痴长年岁不长心肝的草包一般,毫无芥蒂赞他们一句命好。   这世人想要命好,怕是总不免要得些旁人的气运才能如愿以偿。   林泉垂眸不语,林溪也习惯了自说自话,不过眼瞅着几个侍婢离车子近了些,林溪也就收起了那一肚子的牢骚指摘,拿捏着名门闺秀的风姿安稳与林泉对坐。   入了城,林颜两家马车很快分开,林文不舍得回望了颜家的马车一眼,便护着祖父堂妹回了府,随母亲弟妹一同大礼拜见过林老太爷。   林溪林泉慌忙躲到一边,罗夫人恭敬的请林老太爷上了软轿,便把一手一个把她们拉到了身边轻声安慰:“好孩子,以后只当这府里是自己家一般就是,千万莫要拘束,等一会儿老太爷歇下,伯母便陪你们去看院子,有什么事儿要是觉着与我说不方便,找你们斓姐姐也是一样。”   罗夫人面容慈爱,身上却熏着她们只在香方上见过的含卢香,衣裙也皆是夜生霞光的云侬纱,林溪林泉眼皮轻轻颤了颤,一同退后深深福了一礼,语气真挚的道了谢,又与林斐林斏林斓三个同辈相互见礼。   林斐兄弟一向对妹妹林斓之外的女孩敬而远之,礼数周全的回了礼之后便站在一旁闷头不语,林斓倒是对这两个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堂妹很是欢喜,一面走一面就同她们介绍了园中景致,又问她们路中情形,直道辛苦。 第77章 联姻 吃力不讨好   林氏乃一郡之望, 数代人于祖地累世经营,且兼避过了战火纷争,大半得以保全。大老太爷一房归乡后虽不肯回祖宅, 只在城外一处庄园中居住, 其中古朴雅致之处,也绝非一般人家可比。   林溪林泉姊妹两个得长辈偏爱,她们自小住着的望乡居里,甚至还有一眼热汤泉,冬日里都能在房中养出盛放的铃兰。   可再多积年的宝物,灵秀的山水,却又同京中林相府里处处带着京都风流的富贵锦绣不甚相同。她们也是来了此处, 才终于明白为何小叔曾私下幽幽感叹,道是她们一房只有昔日荣光,二叔祖一脉才是家族之望。   林斓发觉这两位堂妹不住打量着院中新修葺的几处亭台与几盆新换上的盆景山石, 眼神好奇中还带着些许歆羡, 稍稍一想伯祖父一家的近况, 也就多少明白了她们的心思, 说话时语气更和软了些, 唯恐触着了旁人的痛处。   其实林泉不错眼瞧了一会儿走廊一旁那块形貌极润极正,又极有雅意的一人多高的太湖石, 就发觉自己心思太过外露, 怕是已经叫人瞧了去。她从小便是个十分自尊自爱的性子, 连姐姐林溪大事上都要听她说话,没想到头一回进叔祖家的门, 她不但没看好姐姐,反倒自己也露了怯。   事先再如何有成算,林泉今年也不过将将十二岁, 回过神后就微微僵了身子,再一听林斓话音比方才刚进门时还要软和,她便晓得自己姐妹的模样都叫这位堂姐瞧了去,丢人丢到了外头,难过羞窘之下,来时路上的踌躇满志竟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别开眼默默红了眼圈。   虽然祖父说二房同她们也是骨血至亲,可以放心倚靠,可她们二人孤身随二祖父离乡,连身边伺候梳洗的四个丫头都是在路上现买的,就算一人有五千两压箱银钱,却是来日备嫁所用,又如何能让这天下第一等富贵之处的人瞧得起?   本已沾了个贫寒,巴巴跑来人家家里打秋风,偏偏眼皮子还浅,林氏叶大根深,便是他们这一支再不肯沾手,这些年来求上门来的族人也有不少,林泉林溪自己也分外看不上这样人,姊妹两也曾拿这些事情说笑,可是一朝易地而处,可她如今竟就是这样人了。   大堂妹忽而面色讪讪,小堂妹干脆不再瞧人,林斓诧异之余,渐渐也品出了一二分。说是堂姊妹,其实这些年来许多事裹挟在一处,两边长辈有几年险成死仇,她今日也才第一次见着林溪林泉二人,说心中有多亲近自然不可能。   可只一想她们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便被打发到了离家千里之处,为的还是婚嫁这样的大事,一路过来又没有贴心亲近的长辈在旁宽慰开导,林斓心中也不禁对她们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林斓稍一想,便对跟在轿旁的阿玉使了个眼色,阿玉会意,便含笑指了一事,借口先去灶上看看几样家乡的小吃备得如何了,身姿灵巧的退了下去,转过回廊才折身去了为两位姑娘备下的青松阁。   先前家里一收到老太爷的书信,道是要给大老太爷那边的一对女孩儿说亲事,林斓就陪着罗夫人布置好了院子,样样色色都是同林斓一样的用度,有几样少见的摆件还是从倚岚院里搬出来的。   阿玉到时,分到青松阁里的两个管事嬷嬷正带着一众丫头细细洒扫,二层的绣楼内窗明几净,门前两溜十八盆牡丹争相吐艳。   见是林斓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亲至,嬷嬷们忙迎了上来与阿玉互相见礼,垂眉顺目恭敬请示可是姑娘有吩咐。   阿玉仔细打量了这一会儿,心内已是暗暗点头,赞叹这二人果然得力,又含笑将林斓的打算细细说与她们知晓。   一是房内摆得玩得,除京中时兴样式之外,再添些林氏族里每年送来的精巧玩意,乡土志也摆上几本,衣裳首饰也照此处理,二是屋子里伺候的再添两个,人手大致与倚岚院那边相当。   其实林斓之前也有意这般安排,不过是罗夫人觉着两个侄女年岁尚小,老太爷信中也说是娇憨天真的性子,她便想着小孩子都爱个新鲜,只拿些祖地有的东西不够郑重,遂只让人在老太爷与林相父子从家乡采买回来的稀奇物件里取了几个林斓兄妹也都十分喜爱的石雕摆件放在林溪林泉的院子里。   不过既然两位姑娘似乎并不似信中所写那般单纯不知俗务,她们姑娘一片好意准备了许多日子,总不好再叫人误会了去,吃力不讨好。   阿玉亲盯着两个嬷嬷一人领着丫头们更换部分摆设,一人拿着阿玉送来的对牌去管事那里领了两个在别处当差的小丫头过来,又勉力了众人几句,方随着来寻她的阿月一块儿回了倚岚院。   她走了没多久,林斓便替罗夫人送了林溪林泉过来。即便林老太爷毫不掩饰对这两个侄孙的怜爱,林斓也尽力处处体贴周到,可惜林溪林泉两个却总不见开颜,甚至离青松院越近,林泉面上便越见忐忑。   直到由林斓拉着手领到青松院正房分左右坐下,不经意间瞧见几处家乡独有的山石摆设,与自小玩到大的绸布滚球等物,林泉面上才蓦地一松,而林溪眼中已然浅浅露出一点笑影。   等院内供她姊妹使唤的一众丫头嬷嬷上前拜见,听到为首的两个嬷嬷禀告说众人还未分等,林斓也说由她二人做主,林泉才真正露出了几分少女的娇娇之意,矜持的说了句按原来的规矩便可,林溪则开口让伺候了她一路的丫头翠翠做了贴身的一等,得了妹妹一记眼刀。   林斓只当没瞧见二人的眉眼官司,又含笑陪着说了会儿话,见她们确实还算满意,才告辞回了自己院子。   林溪林泉两个性子虽大不同,却都觉着初入府时的举止太过丢人,有意找补一二,是以即使林斓已经带着人走了,她们一时之间也有些放不开,只贞静娴雅地携手倚坐在东厢的炕上听两个嬷嬷说些京中的趣闻,并府里各个主子的喜好。   一面听一面记,不知不觉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林泉正想吩咐人去倚岚院找林斓问一声何时过去林老太爷养身的志亦阁,便听着院外似乎远远有些喧哗声。   她心中一动,林溪已口快的问了出来,屋子里便有人躬身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问明了情形进来回话。   “端王殿下听说大公子接了老太爷并两位姑娘回来,特意送了些表礼,王氏这样的姻亲也送了礼来,”回话的丫头长着一张团团脸分外讨喜,说话的声音也透着欢快:“且王氏也有喜事,道是咱们大姑奶奶的小叔刚刚定了亲事,说得还是家里的故旧,前些日子救了佑宁公主驸马的杨大姑娘呢。” 第78章 有利可图 傻女婿的伎俩,老岳母一眼就……   端王贺芝是堂姐林斓的夫婿, 王氏那边则是取了二房二伯的长女,这两家林溪林泉倒是记得熟,可救了佑宁公主驸马的杨大姑娘又是何许人也, 与这府上是个什么交情, 二人却着实是一头雾水。   林溪本就因路上疲乏短了精神,就算有表礼可收,也叫这些弯弯绕的关系闹了个头晕眼花,随口应了一声便歪在了引枕上,垂着脸遮掩着打了个呵欠。   林泉将姐姐的惫懒模样瞧在眼里,恼怒地盯了她一眼,却又不禁有些疑惑。杨这个姓氏, 她在祖父与叔伯们说起京中林氏时听过两家,一个是镇守不破关的将军,隐隐似是二房半个家仆, 可那位阖家都在北边, 与王氏在京一脉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而另一位, 她却记着跟这府上该是有仇才对。   毕竟那边险些毁了斓堂姐的亲事, 而这府上,差点打残了人家两个儿子不说, 还害得人家父子一个降职一个再做不得官。闹成这样, 难不成还能化干戈为玉帛, 再让心堂姐的婆家欢欢喜喜来说道一二?   林泉虽不想让这些伺候的嬷嬷丫头察觉,可她心中委实太过疑惑, 面上自然也难免带出一二分。一旁的马赵二位嬷嬷对视一眼,马嬷嬷微微一颔首,赵嬷嬷便对着进来学话的小丫头百灵点了点头。   得了两位嬷嬷的示意, 百灵便笑嘻嘻说了下去,恰到好处的为林泉解了惑:“说起来这事也是再巧不过,当年杨大姑娘及笄,还是咱们夫人给她插得簪呢,与大姑娘也颇熟悉,如今又同心姑娘做了妯娌,可见是自有缘法了。”   听到及笄里插簪,林泉便有些恍然,心道还真是那个庆国公府杨家,不由纳罕王家是吃了什么药迷了心窍。   不待她咬着唇寻个由头多问几句,百灵便已开口为纷纷露出吃惊神色的诸人细说其中经过:“那府上虽然不太讲究,杨大姑娘倒是个有情义有主张的,前些日子救了大公主殿下的驸马,很是得了大公主的青眼,昨儿个公主殿下入宫谢恩,今儿一早娘娘请杨大姑娘过去说话赏赐,恰逢王妃娘娘也召了家人说话,王家老封君一眼相中了杨大姑娘,便为他们家的八公子求娶,还是王妃娘娘保的媒呢。都是亲戚,她们家二夫人便也让人过来说一声,亲戚们一同沾沾喜气。”   四皇子贺榆生母王氏,显德帝登基之时封妃,封号为淑,只是众人多以王妃称之,林泉林溪初到京城,倒是怔了片刻才想起王妃娘娘是哪一个。林泉垂眸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佑宁公主深得帝心,那个杨大姑娘既然于她的驸马有恩,陈皇后身居凤位传人入宫加以厚乃是应有之意,重要的是王家,特别是王家老太太与王淑妃的意思。   王家当年求娶林氏女,虽然口上说得是亲上做亲,看重林心的品行,可便是林泉也听伯母婶娘们私下议论,说王氏真是顺杆儿爬的溜,在京中打不开局面就惦记上了相爷的侄女。   那只是一两句闲言,最爱说笑的五伯母甚至还为此吃了好大一顿排头,连累着五伯父在书房跪了半个时辰,林泉惧怕祖父,这些年连在嫡亲的母亲姐姐跟前都没学过这话,可今儿一想,林泉却觉得五伯母怕是当真误打误撞说中了王家人的品性。   她是在祖父的书房里看过邸报,也读过京中寄回的信件的,自然晓得娶了心堂姐的王家二房这些年在官场上处境比承爵的王家大房还要好些,子女嫁娶上也更为得意,最近唯一的嫡女王莲华更是不日便要嫁入宫中成为四殿下庆王之正妃。   林泉原来一直当王氏也算是同自己二房的叔伯互为姻亲、守望相助,却没想到她们姊妹入京第一天,王老夫人不过进宫一次,就为二房的次子、心堂姐嫡亲的小叔子求娶了这么一户与林氏结过仇怨的人家的女儿,王淑妃还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王氏究竟作何打算,林泉已是有些看不分明,至于林家上下又为何能笑对此事,甚至无一人露出异色,她就更是有些想不透。毕竟王氏如此,置林氏脸面于何地?   林泉面上带着一分迷惘,百灵这次却没有再做一只学话的百灵鸟,而是安安静静退到门边叉手而立,静待吩咐。   她们能将这些事都说与两位姑娘听,是因为罗夫人与林斓都已有过吩咐,道是家里有些什么事,只要林溪林泉问起,便让她们据实以告,免得原本光明正大的事情,倒要本家好好的姑娘拐弯抹角四处打探,白坏了情分,也乱了规矩。   至于姑娘们听了心里如何想,却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该多嘴的。是以即使百灵一听说这事儿就在外头跟要好的姐妹一同啐过了王家为人,正院的嬷嬷这一回也没给王家来的两个嬷嬷好脸色,百灵也没在青松阁里表露半分。   林泉觉着心中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整个人都有些焦躁起来,旁边懒洋洋一脸无趣的林溪瞧了妹妹一眼,忙嚷着身上乏,拉着林泉说要沐浴更衣,歇上片刻。   她们是远道而来的娇客,马嬷嬷虽觉着时辰上不太合适,也还是含笑亲自带着丫头们去准备,出门后又指了个小丫头去倚岚院回话。   等到一屋子丫头嬷嬷都被调到各处去做事,只有路上买的两个小丫头不远不近守在博古架那边煮茶,林溪才捂着嘴呵欠连连的凑到林泉耳边,冷冷哼了一声:“阿泉你就是个急脾气,我看这伯父府上尊贵的很,皇孙公子登门送礼,那王氏同为世家,娶个妇都要上赶着登门来说,你又是上得哪门子火?祖父竟还夸你比我有成算。”   林溪直撇嘴,显然是有些不服气,林泉一愣,罕见的没有与林溪争辩,只默默随她一同去了院内特意辟出的一处汤池沐浴。   等姊妹二人换了新衣裳出来,灶上已经按着罗夫人的份例送来了一整桌易克化的平朔郡家乡菜式,其中用心可见一斑,莫说林溪,连进府以来一直有些愁闷的林泉也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切的欢喜。   听说两位堂侄很是喜欢家乡菜色,罗夫人点了点头,亲自叫了灶上管事的嬷嬷过来嘉奖了几句,又赏了厨娘们双份的月例。等人都退下了,罗夫人才对着林斓叹了口气。   “原以为鸿鹭殿是个省心的,没想到偏又有这样的事,”罗夫人方才待王家仆妇还算客气,这会儿只有母女二人对坐,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耐性也太差了些。”   “要么从一开始便不要装个淡泊不求名利,超脱世外的款儿,要么便忍着气一直装到尾,也能得一个美名,如今这样有始无终,庆王殿下身上连个差事都没有过,又是唱得哪一出?”   从侧夫人王氏,到鸿鹭殿王淑妃,这么些年不论是谁,提起王妃都要赞一声不争不妒,行事有理有度,罗夫人虽与王家不甚亲近,却也觉得与谢贵妃那边相比,王妃实在称得上贤妃二字。   可诸王将将分封完毕,一向骄奢跋扈的谢贵妃还亲自压着平王贺清屏闭府读书,王妃忽而神来一笔为娘家侄儿说了这么一门亲,罗夫人是不信王妃当真是取中了杨静姝所谓的品行柔嘉纯善。   别说庆国公那一窝子到底有没有品行这么个东西,杨静姝本人是否惊艳到让人一眼便能取中,就凭杨家当初那般坑害林家的女孩儿,两边的仇怨便是那不入流的小官之家心里都门儿清,送礼递拜帖都分外讲究生怕好心办了错事,王妃与王家那老婆子竟然能让杨静姝做林心的妯娌,这心思能正到哪里去?   林心的婆母,王二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倒是百般解释描补,罗夫人也听出了王二夫人唯恐坏了两家关系的担忧,可这事儿既然王二夫人做不得主,那便无甚好说。   林斓对此事倒是更淡定些,她闻言便倚到罗夫人怀里搂着她的手臂撒了会儿娇,等罗夫人面色稍缓才轻声劝道:“阿娘何必为不相干的人烦恼?他们姓王。”   既姓王,便是过去那些年因为林心的缘故一直与林家走动得极亲密,那也终究是两家人,自然都要为自家打算。唯一可忧的便是堂姐林心,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倒是不必再提出来惹罗夫人伤神。   林斓赐婚六皇子端王贺芝,王家莲华赐婚四皇子庆王贺榆,说起来王莲华以后还是林斓的嫂嫂,王家又为何还要事事看林家的脸色行事?不过是做的明显了些罢了。   “杨家与我林氏有怨,也仅止与我林氏有怨,又不曾开罪了王家,庆国公近来虽不讨喜,手上却还握着兵马大权,十年内绝无告老之意,杨静姝身上带着的伤药更有止血之奇效,让潘驸马等到了太医诊治。家世人品甚至佑宁公主那边的情分,杨静姝确是当得庆王妃的嫂嫂。”   私心里,林斓倒觉着王妃若真有意让庆王争上一争,让王家公子娶杨静姝未尝不是个妙招。杨家已失圣意却尤有实权,杨静姝本人如今又有善举美名,显德帝与陈皇后都将将赞过其品性,促成这门亲事不仅不会让人觉着拉拢重臣,反倒有些慧眼识珠,不拘泥门第出身的意味,里外都颇为实惠。   至于林家,既然她许给了端王,林相又一向不喜掺和皇子之间的事,肯为庆王殿下奔走的可能比谢家诸人也高不了几分,那王家小心维系两家关系又有何用,倒不如出个子弟试上一回。便是实在不成,庆王殿下嫡亲的表兄弟有十数个,还有一个娶了林家的女儿,赔上一个又有什么要紧?   “再者,阿娘您也说过,忍字乃心口磨利刃,非常人可为,”林斓身子稍稍坐正了些,为罗夫人奉上清茶:“鸿鹭殿忍了二十年,事事不肯出头眼见谢氏失势,心中活泛岂非人之常情?”   林斓眨了眨眼,从袖中拿出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精巧机关匣子,狡黠一笑:“这可是您的半子专程向陛下讨来的贡品,说是上头的花纹式样皆有寓意,特奉来给您解闷呢。”   罗夫人待嫁闺中时便爱解这些机关锁,贺芝这份大礼当真是送到了她的心坎里,果然令她笑得眉目舒展。   从林斓手中接过木匣,罗夫人爱不释手的摩挲了下,果然对王杨联姻之事释然许多,甚至还开起了女儿的顽笑:“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活了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开?别说别人,如意这小子天天送我重礼,还不是为了我这儿有利可图?” 第79章 就藩 从今而后,我这性命便是你的   贺芝费了好大心思巴巴送了这等样式极精巧, 用料又十分贵重的物件儿来,所图自然不小,随着礼匣一道过来的, 还有一张邀林斓去皇庄赏花的帖子。   罗夫人吩咐让林斓代管家事, 收着帖子的管家真就一板一眼将端王府的帖子送到了林斓手上,林斓又堂堂正正颇为坦然的奉到了罗夫人手上。   看着最娇爱的女儿神色端庄中还带着几许期待,罗夫人心中再有多少烦忧之事也不由莞尔,可她清了清喉咙,说得却是“不可”二字。   林斓才刚刚弯起的唇角一僵,罗夫人已经忍笑说起了缘由:“非是我不疼爱你,也不是我要让如意那傻小子落空, 你大事已定,来年开春就要嫁到端王府去,不先赶紧把你伯祖父那边的两个堂妹引荐给众人认识, 难道要让好好两个女儿家空等你一年, 再去王府里参宴不成?”   林溪林泉年纪说大不大, 既不是急着这一二年必要出嫁, 却也不好拖上太久。如此一来, 罗夫人开宴请诸位夫人来就显得林家太过急切,倒不如由林斓这个平辈的堂姐先请了要好人家的姑娘与年轻一辈的媳妇来, 大家一道吃席看戏赏景, 让林溪林泉二人与人先熟悉一二, 顶好再有几个手帕交,之后再论婚嫁也更便宜。   且二人出身一没有必要瞒, 二真做了亲事长久相处也瞒不下去,不若一点儿一点儿慢慢透与众人知晓,有那不忌讳大房一脉出身、家中子弟又出挑的自然好, 若是有人忌讳这些,也不必枉填了好好的孩子进火坑,还要叫人骂一句欺瞒在先。   “再一个,”知女莫若母,罗夫人一瞧林斓的模样就知道她心中腹诽,干脆挑着眉点明了:“就算你耽误不了备宴,我也不答应。一则,阿溪阿泉姊妹才到,咱们家里又只有你一个能同她们说话作耍的,你丢下她们自己出门不合规矩,二则,不止你阿爹,我确实也生着如意那小子的气呢。”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且先莫要急着会他,他上回带你出去行事却不周密,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我与你阿爹还没找他算账呢,他竟还巴巴儿的凑上来,就让他多等些日子,你在家里安心备上几次宴,也好让人都知道咱们林家还有两朵姊妹花,瞧瞧她们姊妹的品貌。”   在她与贺芝一事上,母亲罗夫人还是第一次站在了父亲林相那边,林斓虽也担忧贺芝那一日纵马疾奔是否伤了哪一处,想听他说一说那一日的担忧与惊惶,却也晓得父母是拿定了主意,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颔首应了。   叫林斓那副眉尖微蹙、玉面含愁的模样逗得发笑,罗夫人没好气的摆了摆手:“罢了,真是女大不当留,我正要备份礼送些补品到城外般若寺去,给佑宁殿下和潘驸马的帖子便由你来写吧,端王府卫护卫你有功,你也给端王府备份礼,顺便写张帖子谢过端王之谊便是了。”   若非端王府几名精锐府卫都护在林斓身边,林相那一日就要拖着病体进宫拿玉笏板抽贺芝一顿。   即便林相最后忍了一时之气,后头退了热一回去办差却是把积得火隔三差五匀着发了。林斓闷在府里不知,罗夫人倒是听林相身边侍奉的仆从小声禀告过,说是端王殿下这两日有空就往老爷身边凑,奉上许多宝物却都叫老爷挡了回去,急得抓耳挠腮,受了老爷好几顿训斥。   罗夫人有意帮着林相一起给那臭小子长长记性,当然不会把这些事说与女儿知晓让他再觑着空子卖惨讨女儿心疼,不过一张帖子让两边安心还算使得。   林斓虽更想当面向端王殿下道一声辛苦,却也知道这已是罗夫人退的最后一步,只能见好就收,闷头写帖子去了。   等帖子写好了罗夫人远远一瞧,见给端王府那边的“帖子”竟写了满满两大张纸,便是罗夫人也经历过与林相笔墨传情之事,也不禁心中暗叹一句小儿女实在多情,含笑自低头饮茶去了。   林斓写得用心,贺芝那边瞧得更是长吁短叹,来来读了五六遍都只觉不够,明明林府管事到端王府比去般若寺早了两个多时辰,贺芝还在那儿无穷回味之时,佑宁公主已经一目三行看过林家的礼单,把单子送到了驸马潘又安面前。   “喏,你也看一眼,是斓丫头亲自写得礼单和帖子,这世上除了我,自也还有旁的人惦念着你,你不爱惜性命,也不稀罕我的心,可这大好河山,人间万物,难道竟当真没有丝毫值得你留恋之处?”   佑宁公主这几日除去入宫面圣,日夜都在潘又安床边抱剑守着,奉汤换药从不假手他人,却只在潘又安苏醒之时说了“你醒了”三字,之后便仿佛化身石塑,再不曾与潘又安说个一个字,这还是她两日以来第二次开口。   她那般爽直骄傲又脾气执拗的一个人,说到最后都有些压不住话中的颤抖之意,不得不闭了闭眼,才维系住了面上的冷意。   潘又安面色惨白,嘴唇透明几无血色,他顺着佑宁公主的指尖扫了眼林斓信中对他的问候,挣扎着侧了下头却是看向了佑宁公主的双眸。   半晌,潘又安才轻咳几声,垂下眼哑声道:“珠珠,你清减了,是我对不住你,是我的过错。”   夫妻数载,多少次意见相左亦或心生误会都是潘又安冷哼一声沉着脸不肯说话,佑宁公主何曾听过他这样真心实意的低头。她微微一怔,片刻后一股巨大的委屈蓦地涌上了心头。   “潘又安你这个狗东西!”佑宁公主恨得直咬牙,竖着眉毛恨不能把林家的帖子直接糊在潘又安脸上,可一望见他那满是血丝的眼眸,起伏微弱的胸膛上厚厚的白布,她便又软了心肠。   佑宁公主瞪了潘又安半晌,最后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瞪圆了眼睛恶狠狠道:“你是不是皮子痒?你的命是本公主的,你明不明白?多少人想要你这个前朝公主爱孙的狗命,是老子保住的你!你这狗东西,我对你岂有一样不好?你竟任由蛆虫一般的东西伤了你,你凭什么?竟还不肯说出那蛆虫的名字!是不是那个叫沈谙的忘八?我这就让人进城去砍了他!”   忍一时越想越气,佑宁公主不舍得伤了潘又安,可那沈谙又是个什么东西,为废帝行酷戾事的前朝余孽,能让他苟活至今都是皇恩浩荡,不如干脆抓来打个臭死。   佑宁公主既起了杀心,直接起身便要走,不想衣角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身子一僵,回过神去果然就对上了潘又安含笑却又微微泛红的眼睛。   “珠珠,”潘又安胸前有伤,只略抬了抬手指都有些吃力,脸色瞧着似乎比方才更差了些,可他那么娇惯挑剔的性子,却仿佛觉不出疼痛,只对着佑宁公主浅笑:“你说的对,我是个狗东西,辜负了你的心意,可是珠珠,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我不能说,那是于我潘氏有恩之人,我这一身骨血得自父母祖宗,有次一回,便是还了骨血之情,从今而后,我这性命便是你的。”   潘又安说到动情时,不小心牵到伤处,压抑不住微微气喘,佑宁公主见他面上隐有青紫之色,再顾不得旁的,忙跪在床边帮着他顺气静心,已经退至室外的几个贴身仆婢听着声响不对也忙凑到门外问安,被佑宁公主出声撵回了一丈之外。   半晌,等潘又安缓过气来,佑宁公主才握着他微凉的手掌叹了口气:“我便体谅你这一回。我阿娘与亲弟尽去,又与我阿爹有心结,如今他更是天下之主,子女十数人,完完全全与我是一家的,这世上只有你一人,你还要同我生儿育女,可莫要再犯傻了。”   “既是与潘氏有恩到能让潘氏儿郎抵命之人,想来总不难查,在你随我离京赴任之前,我定要将此间事了结,你只管安心养身即可。”   数载耳鬓厮磨,佑宁公主岂会不知潘又安的性子。他若是真是不想吐露分毫,又岂会留下于潘氏有恩这么明显的线索。   暗啐了一口这说话拐弯抹角什么都要占的世家子习气,佑宁公主眯着眼拍了拍潘又安的手,示意他无需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要去何处赴任?”   潘又安眨了下眼,佑宁公主便笑着凑到了他的耳边:“其实我想去北边吃最嫩的炙羊,喝最烈的烧刀子酒,可我怕你在那边亲戚故旧太多,便请去西南镇守,阿爹已经准了,只待你身子痊愈便走。那边山清水秀,听说野味山珍最多,又能作诗作赋又能画,你定然喜欢。好好养身子,咱们看看添几个孩子再回来。”   说到孩子,佑宁公主眼中便有些异样的神采,不待潘又安含笑眨眼以示赞同,她却又有些悻悻,说话时的声音都比方才小了些:“罢了,还是只要女儿的好,女儿比儿子好,不然像阿爹那般儿子太多又都不齐心,还要琢磨着分家产。阿爹家大业大能让儿子都滚去就藩,眼不见心不烦,若是咱们万一不小心生多了儿子他们又闹,可有哪里能让他们远远滚了?”   佑宁公主说得满不在意,潘又安听着却变了脸色,嘴唇轻轻动了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驸马有问,佑宁公主答得便极爽快:“不错,我便是要离他们远些。” 第80章 朕实乃明君 把逆子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我是女儿身, 这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干?他们各凭本事,别管是哄阿爹开心还是靠刀枪棍棒,再不济拿着书本把人都念晕也成, 谁厉害谁上, 我却不会去助拳。我是阿爹长女,哪个弟弟不该对我恭敬?”   佑宁公主呲了呲牙:“唯一那个不恭敬我的,这辈子怕是也只能在梦里惦记惦记,根本不需理会。反正有我一日,就没人敢把你我和儿女如何,至于百八十年后咱们家的子孙跟他们舅家的兄弟情份淡了该如何是好,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们自己去挣就是了,难道老子把他们养大,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不成?”   她想的这样清楚明白, 潘又安便跟着眨了眨眼。佑宁公主话说的虽粗糙, 道理却极正, 她是皇帝长女, 又无嫡亲的兄弟, 只要她自己不作奸犯科,任是哪一个皇子继位都不能不尊重她, 实在没有必要趟这一趟浑水。   潘又安这般听话, 安安静静躺在榻上仿佛一个玉雕的娃娃, 只有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扑闪,佑宁公主舔了舔嘴, 忽而低头啄了下他的唇,又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   “其实京城是我与你相识的地方,我的阿爹, 我旧日军中的同袍,不少人都在这都城高墙之内,我实在很不舍得,可是我要是不走,我觉得我是会偏心的。”   这话太私密,佑宁公主将脸埋在潘又安散开的发间,好似要将心事都藏在他的发丝之中,声音低而哑:“太小的不算,大一些的里,我顶顶喜欢的就是六弟,其次便是三弟,老二我请他去死,老大是个病歪歪弱唧唧的小人,老四老五我话都没说过几句,安郎你说我要是不走,我会向着谁?阿爹心里最疼的一个是谁,安郎你心中也是有数的。”   显德帝心中最偏爱的皇子是哪一个,佑宁公主与潘又安心中浮现的是同一个人名,六皇子,端王贺芝。   潘又安眸光微动,佑宁公主却长长叹了口气:“我喜欢的,阿爹喜欢的,便一定能是最有才能最贤良的吗?一家一宅若是当家之人德不配位尚且祸乱丛生,何况天下?只盼阿爹能挑出个合适的人选来,我们临走之前,再邀如意和阿斓到家里痛快吃上几回酒,不然我可就太舍不得他们了。”   这几个兄弟里,贺芝的脾性最和佑宁公主的心意不说,难得跟他定亲的林斓也那么投佑宁公主的脾性,二人更于他们夫妻有大恩。佑宁公主昨日一听出显德帝有意让诸位已经封王的皇子到各地领差事历练,心中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贺如意,惊得她自己冒了一背的冷汗,几乎是脱口而出,求显德帝让她去西南守卫边疆。   潘又安也喜爱贺芝与林斓二人,闻言轻轻眨了下眼,对于佑宁公主口中提及的政事则是丝毫不问。前朝之事他阿爹管而失了性命家业,他不过半个世外人,既不容于旧主,又不蹭报效新朝,何必自添烦恼。   佑宁公主见丈夫果然这样支持自己,心情大好,尚不知何日可以启程,便已盘算起了二人离京时的宴席上要请的宾客。   “老六和阿斓是必要到的,有了他们,兄弟姐妹和同他们定了亲事的各家姑娘便都要请到……啧,你说我要是单漏了老二老四两家,我阿爹会不会收回成命,不许我走了?”   佑宁公主打从十几年前就看二皇子贺清屏不顺眼,从来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潘又安听了不过微微一笑,可佑宁公主连四皇子贺榆都不想请,潘又安却有些奇怪,轻轻说了个“四”字,面露疑惑。   “你这两天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这事儿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佑宁公主睁着眼把她赌气两天的事儿按在了潘又安连连昏睡上,才撇着嘴说了王杨联姻一事:“老四从小就憋着股气,也不知在跟谁较劲,他外祖家和那个王妃就更奇怪了,竟然给王莲华的胞兄说下了杨静姝。”   “安郎你是世家子,这些事情上比我懂,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王老太太一口一个只盼着家中晚辈一切安好,她给一对亲兄弟分别聘了林斓亲堂姐和那个杨家的姑娘,这是哪门子的疼爱?且偏偏赶在我入宫,娘娘赏人的时候由王妃出面,你说她们是不是早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佑宁公主由己及人,觉得自己要是林斓的堂姐,能先把王家人的脸面扯个烂。且王家挑中杨静姝为媳也就罢了,还巴巴的传话,让人说什么看中了杨静姝救潘驸马的那份仁善忠勇,岂不是还要把人情筘在他们夫妻头上?   拿着一枚铜子儿就想两边通吃,王家的算盘未免也太精了些。佑宁公主冷笑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抖了抖:“老六且还不知能不能等到他阿姊我的谢礼,王家裹挟个杨静姝就想让我记他们的好,想的倒是挺美。你说王家和王妃跳成这样,老四能不知道?我这辈子在这种事上还从来没冤枉过好人,不慎放过的小人才是太多。”   听着佑宁公主似乎带出了几分真火气,潘又安不欲多言诸皇子之事,只另提了一则他心中关切之事压着声音问了两个字:“藩,祸?”   有史书记载以来,几朝帝王都会分封皇子为王,却不是每一朝都会令皇子掌一地大权,不过怕诸子势大、祸起萧墙,反害了江山万民。   潘又安不在意显德帝究竟会传位给哪位皇子,可他却怕一朝新君册立,已经捏住一地权柄的其他皇子会拥兵自立,再起战事。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黎庶何辜。   潘又安的话佑宁公主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她挠了挠头,面色讪讪:“安郎,我阿爹是有安排的,他不会把军政尽付诸王之手,他说了,他只让他们一人领一样差事。”   显德帝原话,诸子既已封王,便该在成家后离京历练一番,或取军务带兵,或取赋税纳粮,或取河工治洪,一人指一差事,莫要去了封地上空吃钱米,练出个人样来便可归京。   潘又安一听就晓得佑宁公主没把这些最为重要的话放在心上,无奈之余也彻底放下了心事。横竖他不得入仕,显德帝若是念头太过出格,自然有臣子劝谏,便是天子也不能随心妄为。   在他看来,这种闻所未闻的就藩之法,连赏心殿都出不去,更不必提拿到朝会上共满朝上下进言。   潘又安所料确实不错,显德帝召来林相、陈家大老爷、三老爷与谢大老爷、平国公马不平等重臣到赏心殿里一说此事,陈大老爷就先起身肃容相劝。   “陛下,”陈大老爷轻轻吸了口气,努力缓了下神色,才恭敬说道:“臣以为此事不妥,若按陛下所言,诸王封地如何择定?要选带兵,自然要往有兵可带之处,要选河工,自然要往水利大兴之地,要选赋税,则要到鱼米富庶之乡,或者若有殿下有意为陛下排忧,亦可望穷乡偏远之地,方显本领。”   “可陛下,若是几位殿下同选一事,个个要领兵,亦或者人人想理政,该如何是好?又该如何如何定下几位殿下的封地?更有甚者,兵、铁二项之重,岂是其他可比。”   “臣知陛下爱子心切,盼诸位殿下早日成才、独当一面,可君无小事,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烦请三思,莫要如此冒进。”   这一次封王的共有六位殿下,其中也就康王身子弱些,可听说这位心气却十分不弱,到时候六人齐齐要领兵,天下兵马都不够这些楞头小子折腾的。   陈大老爷心中已是将显德帝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之间都起了些大不敬的心思,恨不能立即抓起御案上的镇纸锤烂了显德帝的脑袋,可他却只能尽量心情气和的同这发昏的君王讲道理。   显德帝早就料到众人的反应,他顶着陈大老爷沉沉的目光嘿嘿笑了两声,左右看了看几位重臣难看的脸色,才挑着眉摆了摆手:“我岂是这等拿江山社稷当儿戏之人?我自是已经想好的了,老子要锤那几个臭小子,岂能容他们挑拣?我自然早早给他们挑好了风水宝地。” 第81章 没有永远的敌人 利字定人心   赏心殿内分左右坐了七八位臣工, 平日里大家政见时常相左,为家族子孙计也常有争执,鲜少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共品一壶清茶, 此刻听了显德帝的话却诡异地静默下来, 一个个或垂眉敛目如老僧入定,或斜一眼左右相对无言,一时只闻栏外蝉鸣鸟啼,衬着殿内龙涎香青烟袅袅分外静谧。   显德帝脸皮再厚,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强撑着又笑了几声,到底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下, 盯着仔细研究杯上福寿纹的林相努力瞪圆了一双虎目,暗暗磨了磨牙。   林相已是尽力借着一旁陈二老爷的魁伟身型遮了大半张脸,不想还是叫显德帝盯得一侧耳后发痒, 他心里叹了一声君若疯魔臣只能独善其身, 便抬眼迎着显德帝的灼灼目光, 不动声色地稍稍板正了后仰的身子, 应和似的也轻轻咳了一声。   他一动, 对面陈大老爷的视线便状似不经意地瞟了过来,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含着三分冷笑, 显然已经是备好了腹稿, 只等他附和显德帝一句, 便要把话糊在他脸上。   林相近来每每长吁短叹,唏嘘自己老来多健忘, 不过前些日子陈氏族中子弟强并田地一案闹到御前,他自己是如何领着长子林文挽袖子骂得陈大老爷兄弟以袖掩面连连摆手,他倒是还算记得清楚, 知道陈家兄弟若有机会绝不会放过自己的脸皮去。   温文尔雅坦坦荡荡回视陈大老爷一眼,林相又冷冷睨了眼陈二,方施施然搁下茶盏起身行礼,面上不偏不倚地接了话:“陛下乃诸王之君父,于国于家,诸王之事都当由陛下做主,然,陛下家事亦是天下事,为朝廷百姓,臣斗胆请陛下予臣等此事细则以观。”   他刚起了个话头,谢大老爷就抬了抬眼皮,陈二老爷则是听到一半便撇了嘴,二人心里腹诽之事不同,对林相的看法倒是一致,都觉他当真是个伪君子,枉费了满腹经纶。   不过谢大老爷忧得是林相已经私下同显德帝定了主意,以他嫡亲外甥平王贺清屏的圣眷前程,怕是就此会被显德帝一脚踢出京城,只能守着块偏远贫瘠的封地一世不得翻身。陈二老爷则只是不齿林相那一声“斗胆”。   陈皇后正位中宫,膝下又有嫡出子女,即便她与显德帝之间并不如何亲近,只要显德帝没有动摇她的皇后尊严地位,陈家在宫中消息之灵通就远非他人可比。   比如先前显德帝拉着林相感慨百年之后大位不知可托何人一事,张明明再如何软硬兼施约束当日侍奉的宫婢,陈皇后那儿还是得了点消息,隐约听说“陛下愿问林相皇子事”。   一想到林相已经在御前听过、说不得还品评过诸位殿下,陈二老爷就恨不能看看林相还能为何事斗胆——他们身为三殿下舅父,平日里对其他皇子都是小心谨慎,真正不置一词,哪里像某人,做了皇子岳父还不知避嫌。   显德帝却不管他们脸上那点官司,只觉到底还是文若贴心,遮掩着递了把□□过来。虽然这□□稍有些不合脚,可总比他老人家晾在半道不上不下的强。   “文若言之有理!”装作没瞧见林相略带劝诫的眼神,显德帝想也不想先赞了他一句,便抚着稍显富态的肚子踱了两步,笑眯眯道:“诸王皆我之亲子,而天下人也皆为朕之子民,朕对他们自然都是爱护有加,岂会令一子伤另一子?若朕亲子有负百姓,不论哪一个,朕定容他不下。”   显德帝说到最后眯了眯眼,身上已是有了杀机,显然是要借今日在场诸位之口警戒朝堂,免得有人借着诸王出京历练的空隙兴风作浪。   “诸位都是随我征战天下的功臣,自然明白天下安宁的不易,若是领兵的杀良冒功,修堤的中饱私囊,兴农的横加赋税,乃至借皇子之尊欺压官员、鱼肉百姓,莫说王爵,朕看贺氏一族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说得诸人都肃了神色起身恭听,显德帝自己又抚掌微微一笑:“诸位臣工请坐,我近年有了年岁,不免爱唠叨,几个臭小子毛病虽多,可有大儒为师,又有母亲悉心教养,只看皇后与诸妃品行,她们教导的子女又岂会做出此等禽兽不如之事?”   显德帝挑着眉对自己方才那番话不过一笑置之,陈、谢等皇子外家却不会真当他是无心之语。他们心里明镜也是,晓得显德帝此番是特意敲打他们这些皇子外家。   陈大老爷略一沉吟,还是决定静观其变。毕竟显德帝说再多道理,最后总要拿出个章程来,拿不出来,诸王就藩便只是一句空谈。   他作为陈皇后亲兄,三皇子武威王贺朱母舅,实则并不希望诸王就藩。一则,诸王离京后少了钳制便易生野心奢望,稍有不慎便是天下之祸,二则,一旦有人出了大功绩,便易起立贤立嫡之争,于他们不利。贺朱已占了嫡字,诸皇子一直养在京中,只凭身份便难有人能与贺朱一争。   待众人依次落座,显德帝自己也慢慢踱回了御案后一摆衣袍坐下,含笑说了自己的打算:“文若和老马投效我最早,自然知道咱们兄弟当年的困窘,老子是从屁大点地方一刀一枪拼出的天下,一开始我这明王的地盘种出的粮就连自己的兵都养不活,还不是坐了这把天下最尊贵的椅子?”   “老子做的,老子的种自然也成,他们于国于家有甚功劳,老子要是他们封地大了怕是夜里做梦都怕睡不安稳,再说他们也未必有那个本事。”   说到紧要处,眼见着林相都拧眉看了过来,显德帝嘿嘿一笑忽而停下口啜了口热热的茶,方清了清嗓子道:“我粗粗写了几条,领兵的与他五百兵马一处兵屯,想理政的就分他七八个村落,有意水利的便去挑段下头上奏当修的堤坝妥妥当当造了,不许以身份凌压上官,干得好了明年那地方就是他们的封地,老子还给他们加封地加官,干得不好就给老子滚回来,以后只管领银米混日子便是。”   当然,他给臭小子们备下的上官,他们也要有那个凌压的本事。若是人都不会做,一本参回来,他也能顺理成章把逆子抓回来捶个半死。   “诸位觉着我的法子可行?”显德帝摸了摸下巴,眯着眼把人挨个瞧了个遍,面上挂着明晃晃的威胁之意,分明谁要是有半个不字,便要狠狠记上一笔。   陈大老爷忍不住蹙了眉,正要起身说一声此事绝非儿戏,谢大老爷却突然起身大礼而拜:“陛下圣明,此虽前朝未有之事,然陛下乃立国之雄主,自不该事事循前车之辙,诸王年岁渐长,自当为陛下分忧。报效君父无大小,得此历练,诸位殿下自会知陛下苦心,此乃陛下之福,亦是天下之福,臣附议。”   显德帝也知自己的做法实在是前无来人,正想再拿些道理绕一绕,没料到第一个附和自己的竟然是谢大,不由拿眼瞥了林相一眼,面上却万分感慨欣慰,一双虎目中都憋了几分泪意出来,亲自扶了谢大老爷起身。   平国公马不平是个莽性子,对什么就藩毫无兴趣,听显德帝说了半日早就烦躁的椅子上冒钉子,谢大老爷说了半晌他只听见了“附议”二字,立即来了精神,也跳起来嚷了一声“臣附议”,声若洪钟,震得显德帝都面不改色撤了一小步,绕过他扶起了谢大老爷。   “还是崇文明白事理。”显德帝赞许地拍了拍谢大老爷的肩膀,回身又给了平国公马不平一拳:“老马果然识途,什么时候都是一家兄弟。”   既已捏准了谢氏的态度,显德帝实在没什么耐心再听陈家兄弟说话,随口说要同马不平说下北边的边防布置,便将人都请了出去。军务秘闻,谁敢留下窥探都是杀头的罪过。   众人鱼贯而出,林相走到一半却又被张明明小跑着撵出来请了回去。陈二老爷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一向最为不忿的谢大老爷却目不斜视径自离去,连以往常有的意有所指之言都省去了,陈二老爷诧异之余以目示兄长,才发觉陈大老爷的面色比他还要凝重几分。   陈大老爷当日回府后便将下一代出色的子侄都叫到了书房训话,林相抵家比他还要早上小半个时辰,只如常换了衣裳,携夫人摇了把折扇去女儿林斓的倚岚院小坐。   林相罗夫人到时林斓正在写两日后曲风宴的请帖,林相先绕到案后瞧了瞧她的字,赞了句“笔力精进”,才招手让妻女一同到旁边歇息,自己亲自倚窗看了眼院中。   “阿斓,”日暮时的风还稍稍带了几许燥意,林相抬了抬眉,看向林斓时眼中不由带出了些担忧:“若是陛下有意让诸皇子出京历练,你可愿意随端王吃些苦头?不是三五月,怕是要三五载。”   罗夫人手上还握着林斓放在一旁的绣帕,正要开口说女儿几句,让她莫要简朴太过苛待了自己,不想就听了这么一句,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看着林相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林相却赶在她开口质问之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慈爱温和地看向林斓:“我当然想着留你们在京,可男儿志在四方,若有一方天地,谁又想只困在四方院墙之内?” 第82章 彼之□□ 我之蜜糖   林斓还未答话, 罗夫人坐在一旁却已是变了脸色。   当年她与林相夫妻情投意合、甜蜜恩爱,结果少年夫妻却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多次别居两地。夫妇分离,子不识父, 其中黄昏茕茕独立、夜半枕畔无人之凄冷惶惶, 幼子急症求医时的心悸无助,甚至无人可以诉说。   她最终不惜冒着族人的指摘涉乱军相互攻伐之地北上寻夫,除了公公的叮嘱托付,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夫妻团圆的私心。   多年相伴,情深意笃,罗夫人也曾在与林相对烛而坐时抱怨过当时辛苦,林相亦十分体恤, 可事易时移,当日辛苦煎熬之苦,却终要罗夫人独自承受。   珍馐佳肴、锦绣绫罗皆不可惜, 最煎熬人心的实是骨肉天各一方。子女留在家乡那几年, 她连梦中惊醒唤得都是儿女们的乳名。   如今她年介半百, 儿子们尚好, 女儿却是有些命途多舛。好不容易接回身边, 又许了自幼相伴相知的端王贺芝,罗夫人还当能留女儿女婿在京做一对富贵闲人, 却不想转瞬又生了变故。   罗夫人知丈夫性格稳重, 近年来更是愈发老成持国, 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绝不会说出来让妻女徒添烦恼,皇子离京一事多半已板上钉钉, 且能让他说出方才那等话,诸位殿下多半都不会有什么好去处。可她虽舍不得,但与其让女儿女婿小夫妻不得相聚, 她宁可女儿随夫离京。   想到女儿多半又要吃些苦头,罗夫人面上郁郁,显然是触动了愁肠,林斓听了林相的话却不过讶异片刻,随即却扬着眉轻笑出声。   “阿爹这话,女儿却是觉着极不顺耳,”林斓身子微微后倾,仰起的面庞恰迎着一抹余晖,说话时眸中似有光华:“男儿志在四方,女儿家难道就不想瞧一瞧这山川河流、各地风物?”   “您总说九州各地大不同,四时景常新,女儿深知江东杨柳依依绿水流,又见过北疆枯草乍青春意生,只恨不得尽见四方色,阿爹又缘何觉着女儿就该甘心守着这高高院墙之内,平生只得摆弄些盆景娇花?”   林斓抿抿唇,勉强压下了些许面上狡黠的笑意,一双眼睛却依旧闪闪发亮,只是碍于母亲罗夫人的沉默不好把欢喜之意表现的太过明显罢了。   饮宴交际、四时节礼,这京中高门间的一切她自总角时学到现在,早已烂熟于心,可谓事事得心应手,样样妥当服帖,无人不夸林家阿斓是掌家理事的好手。   可也仅止于此,再办一百次宴,林斓也觉不出多少趣味,到时候嫁为皇家妇,也不过就是规矩更大,用度更讲究,相处起来也更耗神。   比起母亲安守丈夫子女的安稳,她更爱车马辚辚中窥见的一方天色,泛舟湖上甚至攀至古树枝杈间时拂面的泠泠气息,即使旅途劳顿、身上疲乏,吃穿住用皆不合心意,心中却仿佛依旧有一团火苗簇簇不灭。   林斓也知平淡持家方是本份,可能遇着时机到外埠瞧上一瞧,她自然也觉开怀,唯有家中父母令人挂念,难以割舍。   思及自己怕是又要令父母挂心,林斓不由生出几分愧疚,对着母亲露出了个颇为讨好的笑意,反气得罗夫人别过脸去不肯看她。   见母亲这次确是恼了,林斓忙又扭头去同父亲使眼色,才发觉林相眼中俱是笑意,还促狭地对她挑了挑眉。   知女莫若父。幼女的心有多大,林相教导了她那么多年功课,瞧了那么多年她的文章诗赋又岂会不知。皇子出京办差的事情一定下来,林相就知道不论别家闺秀如何想,他家中这一个定是欢喜的。   可女儿欢喜,妻子那一关却不好过。林相何等机智之人,又岂会自己去触这个霉头。果然他略提了个头,傻丫头便自己把事儿担了过去。   父母爱子,便拗不过儿女自己的心意。上意已定,女儿自己又愿意,林相心里已是抚掌大笑,只面上还是个慈父模样。   他倒不是不会舍不得女儿离家,可儿女大了本就难以陪伴父母一生一世,总会为了自己的爱侣儿女花费更多心血时光,他自己便是如此,倒是很快就排解开了,不至于如罗夫人那般郁郁不乐。   晓得父亲靠不住,林斓只好收了面上的笑,不顾罗夫人摆手扭脸的不乐意,硬挤到她怀里可怜兮兮撒娇弄痴。   “阿娘您瞧瞧女儿,女儿当然也舍不得您,可既然如意是必要走的,我自然也要跟去。与其愁容满面,咱们自该想些好处,欢欢喜喜的岂不好?”   林斓说话时就差起誓表明自己对家人的不舍了,却是一抬手就被罗夫人重重按了回去,还吃了一记眼刀。   罗夫人没好气地瞅一眼怀里小狗似的女儿,又怒瞪一眼在旁装相的丈夫,翻了个白眼:“少来这一套,你是欢喜着呢,天高地远又有情郎陪伴,你哪里还能记得父母家乡在哪儿?我看你就是太欢喜了些,想要个愁容还不如让家里的小戏给你画个还快些!”   林相正送了口茶到嘴边,闻言一时不慎呛了一口,忍不住重重咳嗽几声,立时便把罗夫人的目光引了过去,惊得他急忙挪动身子以免跟妻子四目相对,却已是晚了。   罗夫人冷笑一声,不去理没出息的夫君,只垂眼戳了戳林斓的额头:“皇子离京不是小事,朝上且还要争执,你先安心把你两个妹妹引荐给众人,再招待你椿娘嫂嫂几回,诸事妥当了,娘再好好给你挑个黄道吉日。你在家也就这一年了,且乖乖守着娘,莫要再累我为你这个小讨债鬼悬心了。”   一句话触动两人愁肠,林斓想到来年便要离家,先前的喜悦之意便淡了,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伏在罗夫人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当天夜里,罗夫人便顺着对女儿的百般不舍留在了倚岚院,说是要同女儿一同安置,只留林相一个在瑟瑟夜风中幽怨离去,空坐许久对月长叹。   林斓虽有罗夫人陪伴安眠,夜半却梦见了儿时见到母亲的第一面,自己狐疑躲闪、藏在林嬷嬷身后不肯出声,母亲痛哭失声的模样,以致第二日清早起身时也不免抑郁不乐。   便是贺芝命人送东西过来,捎信同她说起自己想领的差事,林斓都有些提不起兴致,不过是淡淡回句知道了便罢,反是罗夫人急得将手中珠钗拍到了案上。   “如意这孩子可是跌了脑壳?” 第83章 吃风少年 望海无海   罗夫人拍得掌心都有些红, 林斓恐她叫钗子上的尖锐棱角划伤,急忙放下篦子探身去瞧,却被罗夫人攥住了手。   “我也是能弯弓驭马的人, 哪里就如此娇贵了, ”罗夫人混不在意手上那一点划痕,只蹙着眉骂贺芝:“如今头一桩要紧的,却是如意那个混账小子!真是半点心不省,只会作妖!亏我还想着过几日也让你哥哥请他过府吃酒,叫你两个见上一面。如今,且让他吃风去吧!”   “他不是年前才往北边晃了一圈?立了功,又得军中士卒喜爱, 马不平那老家伙还在你阿爹面前对他夸了又夸,他怎地不挑处地方练兵去?横竖只几百个兵丁值得什么?”   “便是不带兵,什么活儿不好, 偏偏要去管个下品县里的村落, 又是在那等西北风沙漫天, 动不动便闹蝗灾的地界, 我看他是犯了失心疯了!平日里倒是处处敬重你阿爹, 连口茶都要巴巴儿送了来,怎么这般大的事倒自作主张起来, 竟要你去受苦?”   罗夫人说到此处却突然醒过神来, 狐疑道:“难道他要留你在京中?新婚便想分隔千里之遥?他这是转了性了还是生了别的心思?”   林斓刚刚收到信, 自然也颇为震惊,不过罗夫人都生了贺芝有二意的揣测, 眼见是气得狠了,她也只能先压下心中诧异,反握住母亲的手平心静气开解道:“阿娘何必置气?您若气坏了自个儿, 那才是大事。如今咱们只听了个口信,内里如何且还要等阿爹和哥哥他们回来才知道,倒不必先恼了。”   “且衙门审案还要讲究个两相对峙,总要听听如意心里是个什么章程再拿主意。下品县虽不好,他若真有了打算,也是造福一方,算是善事。”   “若是其中真有点什么不应该的,”林斓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我三个哥哥,还锤不破他贺如意的头?”   “阿娘您且安心,贺如意脑子里许是会进些油水,却未必有那个负我的胆子,他凡对得住祖宗天地、不负我一腔心意,其他的,不都是小节吗?”   罗夫人倒是想说林斓一句,问她可知西北那黄沙地深处到底有多苦,转念一想过耳一听终究不真切,怕是也不顶用,只能窝着气恨恨在她额上戳了一指,气道:“有情饮水饱,你如今说得倒大气,将来可别泪湿了家书笺纸!”   一面说,罗夫人一面却是打定了主意,今晚便要同丈夫商议此事,若是贺芝当真要跑去西北吃沙子,她定要把女儿留在京城。不然到时千里路遥遥,中间还有尚未剿灭的匪盗,起居较北疆都差之远矣,驿路修得也慢,有点什么事来回通传一番少说半载,熬都能熬碎了她的心。   林斓晓得罗夫人是一片慈母心肠,即便心中愿意与贺芝一同奔赴西北,甚至对自幼在书中窥见过的少许大漠风烟尚有几分期待,却将诸多言语压下,只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哄她开怀。   罗夫人搂着女儿摩挲了一会儿才渐渐缓了面色,不再怪贺芝少年心性,林斓心里将将松一口气,罗夫人却又眯着眼轻轻笑了一声:“你阿爹那老贼,向来鼻子最灵,这么大的事儿,又干系着你,他能不晓得?我瞧着他是又犯了背疾,要去书房里睡几日硬榻才舒坦。”   林斓埋着脸挑了挑眉,忍不住暗暗为父亲叹了一声,她听兄长们提过,就这一两年间,他们阿爹少说犯了四五回背疾了,每回都要费劲气力才能“痊愈”,当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不知是不是罗夫人这回念得格外狠些,林相正同贺芝在一处凉亭里清清静静的说话,忽而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林相忙抽出罗夫人亲绣得帕子遮了口鼻,贺芝晓得自己这位岳丈大人前些日子才得过一回风寒,忙又为他换了热茶殷切奉上,眉眼间亦是一派忧色:“可是此处太过阴凉?今日是有些风,林叔若是觉着不好,不如咱们移步到旁边的枕霄阁,那处又宽敞,又暖和。”   连着几日没见着林斓的面,贺芝很有些抓耳挠腮,生怕岳父再因为同他说几句话受了风,连本带利怕是要忍受数月的相思之苦。   林相也怕自己风寒尚未痊愈,不过他搭了搭自己的脉,倒是放下了心:“无妨,许是一时嗅着了什么,已是无碍了,多谢殿下挂念。”   自从接了赐婚圣旨,林相便真心拿贺芝当自家人看待,比林文等也不差什么。方才在赏心殿里听过诸位皇子与陈、谢、王等家的高谈阔论,他着实有些好奇贺芝的心思。   “我有一事不解,却不知殿下在诸多差事中,为何独独挑中了望海县下的几个村落?按照呈上来的典册记录,望海于一众下品县中,都是个棘手的地方。殿下可能不知,若是在前朝,能派去此地任职的官员只分两种,遭了人算计的,与遭了人欺凌的,而到任的官员则只余了一种,便是要花银钱调任的。”   望海望海,那却是个旱得三五年未必能见得着一滴雨水的地方,终于盼得一场久旱甘霖,却连地衣都未必浸得透。   显德帝立朝以后也曾派能吏前去,深掘井水,可惜也不过杯水车薪,望海县依旧贫瘠到令人目不忍睹。   方才六位皇子在殿中一字排开,显德帝听几位大臣争执半天,把脸一抹就说要听儿子们自个儿的意思,又说皇家为天下表率,他的儿子最是兄友弟恭,便让哥哥们谦让弟弟,叫最小的贺芝先挑。   贺芝二话不说就说要去望海为一地百姓谋条生路,显德帝抚掌大笑,其他几位皇子却都是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二皇子贺清屏更是皱了眉,眼神古怪得看了贺芝一眼。   他此举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而显德帝的神色反应也间接掐断了其他人相争的路,连一向脸厚心黑的陈大老爷都垂了眼不再出言弹压其余几家。   一场纷争消弭于无形,历来深居简出的五皇子宁王贺宴随手挑了个去鄂州修堤坝的活儿,四皇子庆王贺榆则是谦让半晌,惹得贺朱差点当场翻脸,才诚惶诚恐的选了去江东理苏县赋税徭役的差事。   接着贺朱如众人预料地一般选了练兵,贺清屏自请去监理川中盐井,而身子骨不甚强健的大皇子寿王贺康则留在京中随大儒修书。   众人也算各得其所,便显得贺芝的差事格外难办些。林相倒不是觉得此事不可为,只觉得这初生牛犊胆色未免太壮了些。   贺芝叫林相打量了半晌,手脚都有些摆弄不开,暗暗抠了下手心才讷讷答话:“既然我阿爹发了差事下来,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我既不觉得自己不行,为何不能勉力为之?” 第84章 为人父母者 有人爱子若宝,有人毒可食……   话一开了头, 再说下去便顺得多。   贺芝清了清喉咙,神色恭谨地对林相拱了拱手,才徐徐说道:“我与五位兄长皆是阿爹亲子, 阿爹对儿女一向慈爱有加, 又岂会特意坑了哪个去?是以我之浅见,这几桩差事即便明面上有难有易,内里应是相差无几。”   “三哥爽直,爱得只有那一样,陈家几位叔叔偏想得又多,一桩事看出多少道道,与三哥抢练兵的事儿麻烦太多了, ”贺芝面上带着几分笑,却没发觉自己嘴角在提及陈家人时微微下撇了一瞬,语调依旧温和:“我上回已经在北边兵营里过足了瘾, 又有马叔那样的行家教导过我, 不差这一桩。”   “且就算去带兵, 分明也是与旁的赋税还是盐井什么的无甚区别。都是理政, 上头压着几重上司, 既有地头蛇又有朝中外派的大员,到时论得是世故人心, 考得是经济学问。西北边陲之地也就多了个路上匪盗, 可如今驿路通达之处自然河清海晏, 政令通达,然山川之广, 除了江东富饶安定,哪里又真少了小股作乱的匪徒。我携天家之威,一路清缴过去也就是了。”   即便嘴上说着前番已经过足了瘾, 提到去往西北途中的山匪路霸时,贺芝还是情不自禁亮了眼,显然在请旨之前就做好了打算。   困守一地练兵,仗未必能打得上,鸡零狗碎一想便知有多少,兵营里也讲究个派系亲疏,细品一番与别的衙门也没什么不同。既如此,陈家人又拿所有喜爱刀兵之事的皇子都当贼打量,他又何必凑上去沾一身腥,反不如带着人试着扫一遍驿路更痛快些。   林相静静听贺芝说了心中所想,面上瞧不出半分喜怒,半晌他忽而一笑,微微抬了抬手中的茶盏,轻嗅之后对贺芝点了点头,品了口杯中恰到好处苦而回甘的茶香。   “自那年虞娘娘带殿下自陵水投奔中军,已有一十二年,殿下已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了独当一面的铮铮男儿,我等老臣托大说一句,着实是欣慰万分。”   若说林相对贺芝这个女婿有什么不满意处,便是他比女儿林斓小了三岁有余。儿郎年岁小,便容易受外界所惑,或移了心性,或偏听人言,或明明见识浅薄偏还自高自大。   林相领赐婚圣旨那日,还曾于夜半因思而梦,梦见多年之后女儿容色减损,那贺芝却正俊俏招人,负了女儿一腔深情,活生生气醒了自己,还吵着了罗夫人,得了一顿好骂。   他梦中失了神智只想提剑宰了贺芝那小贼,清醒之后却是失笑。别说贺芝只是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就是他真有更进一步的那一天,他都少不得要依仗岳家,如何就敢轻易辜负了自己珍爱的女儿?儿郎们本就比女眷更注重利弊权衡。   唯一可虑的,却是脾性蠢与毒两样,眼下最好的例子便是那平王贺清屏,事行诡道令人不齿,谋事不全反害己身,将将尊荣了几年就失尽了圣恩。   从庐阳侯护着因内奸出卖而受困的虞美人母子等人杀出重围与显德帝团聚起,林相可谓看着贺芝一点点长大成人,对贺芝的品行也算了解。他本性可算磊落,行事惯用阳谋,爽快干脆,绝非狠毒之人。   可贺芝毕竟尚未加冠,少年心性,兄弟中占了长字的要么病恹恹一年起不了几日身,要么见恶于君父,占了嫡字的那个又鲁直少心机,独他这个数年前名副其实的幼子看着圣心最隆,又有个宠冠后宫的母妃,林相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他若是贺芝,都未必真能守住本心。   因此那日听显德帝亲口说起送皇子外出历练之事,林相便不曾像陈、谢、王等家那般急着与几位皇子说话安排,而是任由贺芝随性而为,万幸他的女儿没有瞧错人。   总算从泰山处听着一句赞誉,贺芝笑得格外腼腆,殷勤万分地斟了杯茶,一双桃花眼便亮亮地望了过去,试探着问道:“听我阿爹的意思,是不愿留我们兄弟太久的,最多也就过完新春。几位哥哥婚期都在今秋,说不定来年就要带嫂嫂们上任,不知今冬的吉日,林叔可有喜欢的?”   贺芝已经打听到颜家女眷入京一事,以世家间走礼的习惯,想来初秋时林文才能迎娶颜氏女过门,之后轮到林斐,定的还是萧氏旁支的女儿,折腾到明年春都不意外,若是论长幼这么排下来,怕是他启程去西北时还是光棍一条,再要迎亲少说又是一两年后。   望海再苦贺芝都不会有分毫惧怕,可只要一细算他与林斓的婚期,他就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分外懂得那些官员西行一路泪沾巾的心思。为今之计,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岳父岳母开恩,容他先娶了心尖尖上的人过门。   贺芝笑得一脸谄媚,林相笑呵呵接了茶,却不接他的话,反倒同他讲古论今:“说起来,古今多少英豪,成家与立业总难两全。譬如先汉骠骑大将军,便以国事为先,堪为后世楷模。殿下此去数千里之遥,余下区区半年光景,止风土人情、招徕随行幕僚班底一事都很要忙碌一阵,实属不易。”   贺芝一听这话就知要糟。林相哪里是要数他临行公务,实是借此暗示他先安心公务,等有了模样才提成婚事宜,休想提前娶林斓回家。   他也不想林斓随他去望海那般贫瘠偏远之处吃苦受罪,可只要林斓一日不是端王妃,他便总不能安心,做梦都要梦见他离京之时有人趁虚而入,骗了林斓的芳心去。   贺芝急得额上冒汗,林相但笑不语,只精心品着这难得的好茶,丝毫不觉自己这般拿人钱财却不肯□□有何不对。   臭小子主意这般大,他家中老妻得着消息还不知要生多大一场气,若是他再单独应承下旁的什么事,那才真是天都要塌一半下来。且他眼下在宫中虽是轻松自在,一回府能不能睡上床榻都未可知,凭什么要让这始作俑者事事顺心。就该他也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才算是半个林家人。   林相拿定主意不松口,贺芝百般试探了大半个时辰皆不中用,偏又有属官以正事来寻,贺芝也只能怏怏离去,另想法子再与林斓联络。   可惜林相早防着这一手,回府后毫不迟疑的把贺芝卖与了隐怒之中的罗夫人,把一应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不说,还与罗夫人联起手来截断了贺芝派人送来的讯息,生怕他拐着林斓应允了提前婚期一事。   贺芝久等林斓回信不至,渐渐也回过味来,知道明着来怕是不中用,不知怎的请人说项到了林斓堂妹林恬处。   林恬先前就觉得贺芝是林斓的知己,后来二人果然得显德帝赐婚,林恬更觉这是一对神仙眷侣,贺芝有求,她便应了下来,亲自登门请林斓去赏玩她新得的几幅大家墨宝,言辞间隐有暗示,林斓果然会心一笑,欣然应邀。   可惜林恬这只鹊桥仙刚刚寻得一处好去处,要请了两方来偶遇,京中便出了一桩大事,京畿重地戒备森严,却是不适合在这档口出城游玩。   平王殿下,诸位皇子中行二的贺清屏,在闹市中叫人惊了马,滚落马下后遭马蹄践踏,大半条腿的骨头都碎了,人也惊厥下生了高热。偏偏他还没醒转,冲撞他的行商当天夜里就在牢中生吞了瓦片自裁,死状颇为狰狞,骇得当值的狱卒也患了失心症。   行商死狱卒疯,消息一传进宫里,显德帝就气得踹翻了御案,其暴怒可想而知,佑宁公主驸马潘又安遇袭后已是外松内紧的京城防卫这一回彻底戒备起来,而清欢殿内衣不解带照顾了贺清屏一夜的谢贵妃听说之后怔了片刻,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接昏了过去。   谢贵妃生为谢氏嫡长女,自落生起便是锦绣富贵乡中娇养长大,连显德帝这位夫君她也不过是新嫁之时服侍过两次穿衣,何曾这样苦熬着亲自照料,半点不肯假手他人,一日一夜不曾合过眼?她爱子心切,本已疲惫至极,乍一听闻爱子遇袭恐是为人所害这等噩耗,支应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宫人张惶着请了御医来看,果然开得也是凝神宽脾解郁的方子,又见谢贵妃不久便悠悠醒转,众人这才安下心神。   谁知谢贵妃醒虽醒了,却不吃也不喝,只守在依旧昏沉发热的贺清屏身边默默流泪,一向最看重颜面的人直哭得双眼红肿不堪,幽咽无声之处更显痛之深切。   显德帝此前已有一年多不曾踏足清欢殿,听了张明明的禀报也不禁怜惜谢贵妃一片慈母心肠。他先派人去虞美人处赔了不是,处理完国事便亲自去了谢贵妃处,看望过伤重昏迷的贺清屏,又拉着谢贵妃的手温声安慰许久,发誓定会抓出幕后主谋任由谢贵妃处置。   谢贵妃白着脸一言不发,只在显德帝说到幕后主谋时闪过些许恨意,许久才轻声谢过圣恩,容色颇为冷淡。显德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也知自己与谢贵妃情分浅薄,对贺清屏这个儿子近来也有些薄待,二人已极难交心,便也不再强求,又坐了一会儿表明了心意厚,便回去赏心殿继续批阅奏折。   显德帝一走,谢贵妃木着脸瞧了会儿床边烛火,静静等了约半柱香的功夫,便借口想要清净片刻将泰半宫人都支到了殿外。   宫人们依言鱼贯而出,不多时内殿之中便只余了谢贵妃母子与三个谢贵妃从母家带来的嬷嬷侍婢。   谢贵妃漆黑的瞳眸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看得三人都低了头跪俯在地,她才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扶着床柱慢慢起身,缓缓踱到一侧矮榻上悠然落座,又仔细取了一匙玫瑰卤含在口中,眼神似是有些痴。   榻边烛台灯芯忽而爆了一下,谢贵妃才猛地醒过神来,随口点了一人去剪烛芯,自己则从一旁的食盒中取了块拇指大小的豆糕来用。   “你们也是办老了事的人,竟就备下这等噎人又没滋味的东西,可见心也是大了。”谢贵妃蹙了蹙眉,一手轻轻按了下近一日夜不曾用过饭食的肚腹,犹豫片刻还是小口吞了豆糕,面上更显嫌恶。   两个侍婢对望一眼,谁也不敢出言反驳,只静静垂头听训。她们也知谢贵妃是窝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发出来叫人知晓,说心腹之人几句总好过憋闷在心中。   谢贵妃压着声音刺了二人一回,心中也觉了无趣味,神色不由更冷了几分,只垂头默默吃了小半匣糕饼。   她无心饮食,贺清屏昏迷中无法进食,这清欢殿内能取用的也就是那几样东西。想她堂堂谢氏女,如今只能偷偷拿自己的心腹下人撒气,何其可笑? 第85章 故人 母女自有隔夜仇   显德帝登基以来, 政务上一向极为公允,重臣之中即便对林相格外青眼有加,也不曾忘记兼听制衡之术, 颇有明君之相。   可于内廷之中, 对着妻妾子女,显德帝不免就少了几分耐心,对自己的好恶少有遮掩,宫妃皇子哪个更得宠些可谓举朝皆知。   是以虞美人位分虽低,出身亦卑微,仅冲着她身上十余年不衰甚至愈发优渥的圣宠,以及那个每每被显德帝挂在口边的麒麟儿, 即使母子二人都是不耐争斗的性子,宫中想在虞美人跟前趋奉之人依旧不知凡几,端王贺芝出宫开府之后门前车马亦不曾断绝。   而中宫陈皇后身上虽无宠爱, 却一直颇受显德帝敬重, 又育有嫡子贺朱, 占着大义名分, 陈家几位老爷便是比不得林相简在帝心, 也俱是肱骨之臣,陈氏一族自然也是炙手可热。   虞美人与陈皇后二人合占了宫中七分风头, 原本剩下的三分泰半都叫清欢殿的谢贵妃占了去。   谢贵妃一无盛宠二非中宫, 可谢氏一族于社稷有大功, 她膝下的贺清屏论起来实为显德帝膝下头一个根骨健壮的男丁,谢氏在朝中网络多年, 身边素日也少不得人奉承左右。   只是前些日子平王贺清屏连连出错,谢家也出了几次昏招,显德帝盛怒之下连落谢氏颜面, 又重重惩戒了贺清屏,显见着对清欢殿一系冷了心肠,谢贵妃身边便日渐冷清,偌大的清欢殿内少有欢言,连带着谢氏声势都弱了许多,几次与陈氏相争都落了下风。   陈氏春风得意,武威王贺朱声势日隆,明眼人都能瞧出平王贺清屏已不中用,再想想谢氏这些年来动得手脚,陈谢二族多年的积怨,谢氏自然更为落寞。   谁知贺清屏此番惊马昏迷不醒,反倒激起了显德帝的慈父心肠。   他虽未曾留宿清欢殿,却也在国事之余殷勤探望了谢贵妃母子几回一改前些日子的不闻不问,连着前朝的谢氏族人都略得了几分青眼,谢大谢二兄弟几人都得恩典与显德帝一道用了几次膳不说,谢家诸位女眷也都得了几回赏赐,谢家老夫人更是得了圣旨可随时入宫陪伴谢贵妃。   显德帝态度一改,朝中的风向便也随之而变。即使平王贺清屏能否醒来尚未可知,谢贵妃与谢氏却是着实缓过口气来。   谢家人舒心之余,谢老夫人自然又找回了几分真心,每每入宫都对贺清屏这个之前怒其不争的皇子外孙关怀有加,在家时还特意吩咐了儿孙们对贺清屏受伤一时多多有意,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能顺着牵出幕后主事之人,譬如陈氏。   毕竟贺清屏虽废了,纵醒来多半也是个不良于行的废人,可只要拉下了陈氏这个一直同他们谢氏别苗头的仇家,换个根基不那么深厚的皇子继位,对谢氏也是喜事一桩。   可惜她精心教养出的女儿这回却同谢家不是一条心。谢老夫人在四下无人时提了几回,谢贵妃面上总是淡淡的,连应承一二都不肯,在显德帝面前也如泥胎木塑一般极少开口,压根儿顶不上半分用处。   少了后宫这步顶好的棋,谢大老爷等在外试探了几回,见陈家防得紧,这阴毒招数总寻不到恰当时机,也就只能憾而罢手。   贺清屏出事后近两月,一日谢老太太终于因身子抱恙不曾进宫,清欢殿内近身伺候的宫人竟都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   谢家请人传话进来时,谢贵妃正在用补汤。她枯熬了月余,十余日前终于熬不住晕了两个多时辰,这会儿早已在显德帝与陈皇后等人的劝说下恢复了日常饮食,一日两次进补的汤品比往日还要精细些。   听说生母偶感风寒,谢贵妃不过微微挑了挑眉,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命人退了下去,连打赏都有些漫不经心。   两个当年陪嫁入宫的侍婢对视一眼,片刻后年纪略长些的秀紫小心翼翼开口劝道:“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甚健旺,也是为了您跟二殿下担忧,才不小心言语上冲撞了些。”   这两月间谢老夫人几乎每日都要来清欢殿坐上两三个时辰,初时母女二人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一处抹上几回泪,后来为着盘查缉拿谋害贺清屏的主谋真凶一事,母女两个反倒有些不和睦,昨儿谢贵妃更是两句话说得谢老夫人面色发青,手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气,最后不欢而散。   她二人说话时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离得颇远,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秀紫等私下忖度着约莫也就是话赶了话,冷不丁扎着了心窝子,心思回转过来自然就好了。只看谢贵妃这些年如何帮衬着谢家,如何惦念着母亲兄长,亲母女又岂会有隔夜仇。   谢贵妃面色和缓的点了点头,瞧着似是听进了秀紫的话,又任由她们安排送去谢府的礼单,心里却是嗤笑了一声。   说什么一心为她打算,清屏那个不中用的东西一出事,谢家还不是先想着如何撇下她们母子?再是血浓于水,人人也都有自己的算盘,只要百年谢氏不倒,老夫人依旧是老夫人,谢氏想想法子总能再出一位妃子。   她已然住不进坤仪宫,又做什么要冲陷在前,为她人做嫁衣裳?再多熬些日子,等那王林华抬进门来,自然有人在清屏榻前伺候,她只管安心礼佛便是。   等秀紫收拾了一份妥当体贴的药材礼单出来,谢贵妃垂下眼略扫了下便点了头。秀紫行礼后正要退下去开库房,谢贵妃却又把人叫住了。   “我前儿恍惚听了一句,道是相府要摆宴,还请了同他们大公子有亲的颜家六房?”谢贵妃轻轻叹了口气,等秀紫迟疑着应了声是,便悠悠道:“我与颜九娘昔年也算有旧,她的侄女待嫁,我便充个姨母,把那个镶绿宝红纹匣子里的珠串拿去赏她吧。”   谢贵妃说的轻描淡写,秀紫一时却没敢应声。   清欢殿库房里数不清多少珍宝,镶绿宝红纹匣子指的哪一个她们主仆却俱是心知肚明。与谢贵妃有旧的又哪里是当年的颜九娘,分明是颜九娘的兄弟。   那珠串也本是谢颜议婚时谢家备下的信物之一,本应毁弃,只是谢贵妃坚持,便随她入了宫,多少年不见天日,今儿偏偏要拿去送颜氏的后人。   秀紫不动,谢贵妃也不催她,只浅笑着另吩咐人去库房办差,不过两个时辰就将匣子送到了颜府,交到了颜椿娘手上。 第86章 【番外】帝王少年时 帝起于微末……   乐平八年起, 北郡诸地连年旱涝交替,单是奏至京中的河道决堤改道之事四五年间便有二三处,加之地方官或尸位素餐, 或抚民不当, 民怨渐成沸腾之势,匪盗之事渐多。   地方上有识之士纷纷陈情,朝中亦不乏真正忧国忧民之人上书以求变革,偏偏少年登基的乐平帝颇为自负,私心又视庶民与“家中禽畜”一般无二,万般良言皆不入耳,一场连年的灾荒便渐渐由北郡蔓延开来。民间卖儿鬻女之事不绝, 朝中有志之人也相继挂冠而去。   君王刚愎而昏聩,朝中自小吏至天子近臣也大半都是些阿谀逢迎的无能之辈,等乐平帝登基近二十载后终于如愿以偿立了宠妃所出幼子为太子, 以太子之名施恩与天下时, 黎庶竟已多半不以为然。   以太子之名的米粮送至新平郡仓时, 常常被郡守厌恶斥为“蝇营无德之辈”的一群游侠儿甚至半遮半掩开了盘口, 赌君王何时会违逆先皇遗旨, 废了不受宠的皇后,立太子生母为后, 将得知消息的郡守气得传了两名良医入府诊治。   惊动了官府, 郡守又是一副深究到底的姿态, 差役等自然只能奉命拿人,却难免有人跟酒肉朋友通上一二消息, 使得游侠儿一哄而散,各自避回家乡,连个能锁拿回去圆郡守颜面的都无。   郡守颜面大失, 不免更为光火,差役俱都吃了挂落不说,城门口还郑重其事的贴了布告拿人。   为首惹事的游侠儿姓赵名俊,见此也不敢大摇大摆回城,可他出来时走的匆忙,素来又不甚算计银钱,荷包没几日就见了底,也只能央信得过的兄弟回城寻借了他银钱的人取些利息来开销。   赵俊左思右想,便求到了同乡贺狗儿那边,好说歹说又许诺事后为贺狗儿的老娘去城里求个好药方子调养陈年旧疾,才说动贺狗儿走这一遭。   贺狗儿虽转年才虚岁十七,却已长成了个魁梧男儿,力大无穷又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他只虎目一瞪挽起袖子,等闲人都不敢与他撕扯,几个从赵俊那里唬了钱吃酒吃菜的泼皮也大多灵醒,四处翻找摸出些铜子来了了这一回的帐,只等赵俊回来再哄回来。   只有一家原本也曾有个店铺富贵过的张三儿娶了个泼辣媳妇,听说贺狗儿不曾打过女人,硬是从自家男人手上抢了准备还债的八十余文钱,还躲到了一旁学馆的角门处,披头散发哭闹不休,直说叫人逼得活不下去。   贺狗儿扯着这媳妇的男人走到学馆旁边也不禁皱了眉,只推张三儿过去同自己婆娘理论,他则袖着手倚在了巷口,沉着脸看张三儿媳妇扯着张三儿哭闹不休。   学馆是清净读书之所,外面这般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书馆里的人。张三儿媳妇一个巴掌打到张三儿面上后不久,这家主人雇来的两个护院便黑着脸开门推搡这夫妻两个:“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这里可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扰了先生们读书,小心遭了雷劈。”   言语间不甚客气,眼神中的蔑视更是刺得人后背生凉。   张三儿媳妇一改之前的泼辣唯唯诺诺,贺狗儿在旁瞧着却觉得好笑。就算里头都是文曲转世,这护院也不过是同他们几个一般挣扎求生的庶民,又何必拿眼角缝儿看人。 第87章 【番外】帝王少年时 帝起于微末02……   贺狗儿自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既然占了理,即便几个护院神态颇为凶狠,他也浑没往心里去。毕竟那两个护院瞧着就下盘虚浮, 论起拳脚也无甚可怕。   两个护院先前曾是镖局上随着押镖的苦役, 多亏家中有亲戚人脉宽些,才有了如今的安生日子过,兼之主人家待下宽厚有礼,他们心中十分感激,便越发卖力护主。且世人原就看重读书人家,他二人自在此护卫之后也颇觉水涨船高,又岂能任由这些市井无赖泼皮放肆。   张三儿和他那哭闹不休的婆娘果然如他们所料, 一照面便骇破了胆,唯唯诺诺半天不敢发一个字,两个护院心内正自舒爽, 一扭脸就看见了一脸惫懒的贺狗儿, 心头的无名火瞬间一丈高, 可再一细瞧贺狗儿黑塔似的身型, 两人对视一眼又生生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只不耐烦的对张三儿两口子挥了挥手,活似赶蚊蝇一般:“赶紧走, 等巡街的差爷来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三儿一张脸恨不能埋到袖子里, 扯着他婆娘抬脚就要走, 他婆娘顺着走了一步,瞧见好整以暇等在旁边的贺狗儿, 却终究更心疼自己辛苦织补攒下的八十文钱,生生顿住了脚,张三儿扯了两下硬是没扯动。   他心底暗叫一声糟, 他婆娘已经小心的躲开两个护院手中棍棒可及的范围,一边掩面嚎啕起来:“杀千刀丧良心的欠了债,却是要典卖儿女还帐!债主逼上门来,世上却没有好人拉拔咱们这些苦命人!”   嗓门大的怕是隔着条街都能听着,两个护院听得面色大变,却又不能真上去堵了她的嘴,只能推搡着张三儿叫他约束家中婆娘。   这妇人心中已经打明了算盘,读书人家呼气都是香的,最讲究些不当吃喝的虚名,他们养的护院哪里会当街殴打妇道人家,若是主人家真听见了,说不定还能舍他们些好处。   这样的人家,手指缝里随便散些出来,都够他们一家子嚼裹些日子,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就是张三儿那个脏心烂肝的玩意儿叫人锤搡几下也是净赚。   瞧着男人被两个护院搡着吃了好几下暗亏,妇人反倒心内爽快,哭得更大声了些,只是干打雷不下雨,显也没有几分真心。   贺狗儿原就不是多有耐性的人,他抱臂看了半晌,已是有些腻味,见那妇人终于让开了些许空隙,贺狗儿猛地上前两步就把张三儿从护院手里扯了出来,悬空一提溜。   莫说张三儿吓得哆嗦,那两个护院也没想到贺狗儿能有这份手劲,吃痛之余更是惊惧,不由齐齐退了一步,只有张三儿的婆娘尚且稳得住,也不管她那倒霉男人,只将铜钱藏得很紧了些,暗自琢磨如何才能从这杀神手上脱身。   门外几人正僵持着,两个护院挡得严严实实的门却忽而从内打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锁着眉向外探了探头,对内轻唤了一声“姑娘”。   贺狗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护院中略年长的一个就变了脸色,回过神去对着门内连连摆手,焦急劝道:“姑娘,使不得,这都些是不通道理的粗人。”   可他话音刚落,一袭碧色衣裙便自门内落入众人眼帘,梳着小城内时兴发式的少女眼眸清亮,还未开口就带上了一分温软:“谁人又是生来便知晓道理?我也不过多读了几日书,同他们一样离不得三餐行宿。”   贺狗儿手里还提着一个张三儿,蒲扇似的手上原使着八分力气,却不知怎么忽而觉着头上阵阵眩晕,眼中除了那一汪碧水,竟容不下旁的颜色。 第88章 【番外】帝王少年时 帝起于微末【完】……   贺狗儿情不自禁向后小退了半步, 手上一用劲儿顺便将那张三儿偌大一个汉子半藏在了身后,直扯得张三儿晕头转向,险些翻起三白眼。   张三儿媳妇却是个机灵的, 一眼就瞧出贺狗儿对上那大户人家的姑娘失了气势, 才不管自家男人是不是要叫贺狗儿失手勒死了,只忙抢上前对着那对主仆诉苦:“奴家求姑娘做主!这杀才放着驴打滚的债,竟是要逼死奴一家!”   一面说,张三儿媳妇一面便抹起了眼角,说话的音儿也是呜呜咽咽的,只脚下到底离着贺狗儿更远了些,略一停顿后扯了袖子又含糊哭了起来。   “只可怜奴的大丫, 只比姑娘小上几岁,却是个命苦的,怕是明儿就要叫这杀才拉去抵债!若是她落到了那等不能见人的去处, 才是挖我这为娘的心了!”   张三儿媳妇这一番唱念做打, 那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面上便有了些不忿不忍, 扶着自家姑娘还不忘悄悄瞪了贺狗儿一眼, 那两个护院对视一眼也不再急着上前拉扯张三儿媳妇。   只那姑娘面上神色无甚变化,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定定瞧了张三儿媳妇一眼,又清凌凌望向了贺狗儿, 直看得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又小退了半步, 才缓缓问道:“这位嫂嫂说了她的道理, 你呢?你可当真放着利子钱,如今要逼人卖儿鬻女抵债?”   贺狗儿不想就这么对上了那双澈澈如清源的眼眸, 惊得屏住了呼吸,又怕话回的慢了惹人厌,堂堂七尺汉子直噎得自己紫胀了面皮, 才讷讷开了口:“回姑娘,并不是那等驴打滚的例,是借了与他们装裹娘老子的,前后统共支了五十余两,他们家拖了三年,我来讨攒下的一百二十文利钱拿回去开销。”   借了五十两白银,三年一百二十文铜钱的利,这与白给也无甚分别,只能说那赵俊当真是家底丰厚又愿为兄弟们舍银钱,张三儿这等浑人看他没有高堂亲眷管束也当真下得去手。   那姑娘没想到贺狗儿铁塔般的汉子说话那般文秀,几乎只有点气音,只得凝神去听,听完不由一哂:“这利钱,怕是善堂才有的。”   她虽受父母约束不常出门走动,素日却要帮着母亲管家理事,并非不通银钱俗务之人,市面上放贷的利钱几何心中自然有数。   且一百二十文钱,看这哭诉的妇人头上还插戴着半新的银簪,身上衣衫也算齐整体面,远不到要卖子女还债的地步。   既如此,她思索片刻,对贺狗儿略一颔首,便对自家的护院道:“还要劳烦两位叔叔,不拘谁走一趟,陪这夫妇二人家去,看他家是祖上传的宅院,还是典的住处,问问邻里家中进项几何,若是不影响生计,便不要坏了这位哥哥的事,人家借出了钱讨回也是应有之意。”   说完,她对在场诸人行了个礼,便带着自己的小丫头阖门而去。两个护院商量半晌,便由更年长些的出面,黑着脸催张三儿带路。   张三儿媳妇不想这大户人家的姑娘如此没有惜弱怜贫之心,枉费她狠心编排了自己闺女一番,心下就有些怔愣,一时不查竟叫贺狗儿悄无声息近了身,一把抢了钱袋子去。她下意识争了一下,没护住钱袋不说,反险些叫贺狗儿扯下半幅袖子,又恼又羞,面皮都红了。   贺狗儿才不管这泼妇如何,拿了钱袋干脆连张三儿都丢了,只对那护院一揖,亲自带了人往张三儿家去,必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想让人误会了去。   当日顺利取了几家利钱回来,赵俊喜不自禁,拉着贺狗儿好一番谢,可惜还没等到他二人约好为贺狗儿老母抓药的日子,县城便先乱了起来,说是一伙四处劫掠的流寇正冲杀而来。   主官无能,兵丁衙役无人杀敌,县城内的百姓只得慌忙逃离。贺狗儿消息灵通,当日就护着老母躲到了深山交好的猎户家中,可他心中仍有挂碍,便不理好友老母的劝阻,留下米粮银钱到底又顺着路往县城去了。   许是天意如此,贺狗儿闷头奔走了小半日,便寻到了那抹略有些熟悉的单薄身影,依旧亭亭而立,面上却多了悲痛与决绝,正与父母抱在一处,由两个已经头破血流的护院守着,与几个目露淫邪的歹人对峙。   贺狗儿何等武力,平日就每每逞凶斗狠,此时又有心中一股激怒撑着,手持砍刀棍棒直将那几个歹人打得落荒而逃,可一转头,却发觉姑娘一家人望着他的目光十分警惕。   他心中灵透,略一迟疑便明白了他们心中所虑,也顾不得心虚,急忙抹了抹手上的血迹,闷声开口:“我将你们平安送回乡里,你们与我五百钱便可。”   自己装着讨要银钱的模样那般憨傻,显德帝不禁轻笑出声。可这一笑,他便觉心中哽咽难言,猛吸几口气睁开双眼,对上帐上金线绣着的祥云盘龙,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早已仙去,而自己也已不是什么贺狗儿,而是一朝开国之君,贺麟了。 第89章 闻风起 梦醒花落而复开   显德帝贺麟于群雄中夺了这锦绣山河, 期间多少累世豪门灭于战火之中,偏他自己出身于草莽,其父其祖皆是乡间草民, 名号鄙陋, 更不知祖宗姓氏起于何处,因此登基前便有人着手为他编出了本辉煌锦绣的族谱,将贺家祖上上溯数百年,成了先贤之后。   有了族谱,还要兴修太庙,将贺家祖上的牌位一一供奉,还要为已经追尊帝号并有了雅致名号的贺麟父祖, 及贺麟发妻元后孟氏迁立坟茔。此事自有贺氏宗族的妥当之人总领,可路途遥远,又不得有丝毫轻慢疏忽, 便直到前些日子才成, 不想这一日夜里, 显德帝便梦见了年少情动之时。   可惜梦已醒, 他身边愿意解语的花也早败了又复开过。显德帝定了定神, 到底是没了睡意,沉思半晌便坐起身来, 唤了张明明一声。   张明明早就听着了龙帐内的响动, 一听显德帝唤他, 便亲捧了温热的蜜水并拭脸的巾子奉上,伺候显德帝披上了大氅。   偌大的寝殿内只有显德帝并十数个伺候的宫人奴婢, 即使上好的暖炉彻夜不熄,于这三更天上也难免觉出丝丝寒意。显德帝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踱步走到了一侧偏殿, 坐下来又翻了翻桌案上的折子。   端王贺芝领差的那处州县数月前出了山体坍塌覆灭村庄的祸事,又有那等包藏祸心之人刻意渲染,竟传出显德帝非得天所授,新朝根基不正这样的浑话,策反了不少乡民,危害一方,地方上弹压不及,便奏到了御前。   本朝立 国不过数载,不少地方政令依旧不算通达,显德帝自然容不下这样的事,有意杀一儆百,却又不能牵累无知百姓,其中轻重拿捏便微妙起来。   有人想要借此晋身累功,有人却是怕兵戈之事坏了清名,又有彼此结怨借机口舌挞伐的,朝中为领兵讨伐的人选争论了足足一日。   最后还是端王贺芝的上奏点到了显德帝心里,显德帝便借此事起源之处本就是端王下辖为由,点了他领兵平叛。   贺芝早前曾随平国公马不平北巡疆域,也曾在军营里与兵士们同吃同住同训,此次自然也有意点了平国公麾下将士同往。虽然陈氏谢氏等重臣言辞之间暗指端王与平国公交情非同小可,更隐有端王染指军权的意味,显德帝却直接大手一挥,让贺芝自去平国公麾下择选兵士,又寻出借口厚赏了与端王定亲的林相府上。   毕竟亲事才将将定下,贺芝便要领军出征,身为一地长官又要在战后安抚百姓,显见两三年内都未必能归来完婚,实在委屈了林相爱女。   可惜显德帝一片慈父心肠,只要沾上了这皇家权柄,自有人百般解读揣摩,竟使得京中生出不少波折事端,待人凝神细瞧,却仿佛又是一片祥乐和悦。   显德帝昨儿午后,便拿到了御史的折子,奏得谢氏与王氏的一桩公案,如今压在京兆处尚未处置。   将奏折又扫了一遍,显德帝捏捏眉心,望着烛台出了会神。如今他这满腹的心事,世上却是无一人可说了。 第90章 惊变 执棋手、局中子   王氏与谢氏都是显德帝渐露雄主之象后阖族来投的累世门阀, 这些年因着两位皇妃并他们膝下的皇子明里暗里过手了不知多少回。王氏使人揭出了谢氏门生在地方上行事酷虐的案子,谢氏反手便借地方豪强的手将两名王氏嫡支外放为官的子弟灰头土脸的撵了回来,评了个下。   两家在朝堂上言笑晏晏、一团和气, 背过身便互下黑手, 显德帝心中颇不以为然,很是不喜这种所谓的累世豪门“气度”。   没想到这一回王谢两家竟真的算是半撕破了脸,连一向脖子硬朗的京兆都不敢多说,直接递了折子恭请圣裁。   ——任是哪个也想不到,谢氏二房的嫡幼子,谢贵妃的亲侄儿谢缪,竟为了个胡姬失手打伤了庆王贺榆的表弟, 也是未来庆王妃的亲弟王岚,偏偏伤的还是要命的地方,听说性命虽无忧, 却是断了脊骨, 一辈子只能在床榻上生熬时日了。   听说王妃的娘家女眷入宫时, 个个都红着眼圈, 后来还请了一次御医问诊, 说是王妃惊怒之下有些伤了脏腑,连着吃了四五日药, 王家老太太更是卧床至今。   谢缪惹下这等泼天大祸自然无法脱身, 当日就被拿入了大狱。王氏折了个嫡系子弟, 无论是血脉亲情还是宗族颜面,都定要谢缪拿性命相抵, 可谢缪也是谢氏嫡支,自幼颇受疼爱,谢氏又如何能肯, 当即就抓了王岚欺压胡姬,与谢缪乃是互殴的由头,为之开脱。   其中内情京兆也在奏本里写的清楚明白,道是那胡姬家娘母早就收了谢缪的银钱,将胡姬许给谢缪服侍几日,偏王岚也一眼瞧中了,允诺了数倍的钱财要谢缪相让。两个人都吃多了酒,言辞间互相贬讽了几句,带着随从的婢仆就扭打了一处,随后王岚就从花楼上重重摔了下去,撞在椽子上直接断了背上的脊骨。   一桩纨绔子争锋酿成的大祸闹到如今,到底如何处置谢缪,又如何安抚王氏,轻重拿捏都有法理可依,众人皆知此事看得已经不是法典,而是圣心。   显德帝近年来对谢氏王氏都是平平,因着二族插手诸皇子事还添了几分厌恶,若是依着他本意,是要将谢缪流放千里以正京中膏粱风气的。   可贺清屏至今躺在清欢殿东配殿内无知无觉,活死人一般,谢贵妃早已卸了钗环每日里只守着佛堂与独子,整个人宛如泥雕木塑,通没有一丝人气,整个清欢殿凄清的骇人,显德帝又有些不忍心下令将谢贵妃往日里还算疼爱的晚辈发配。   奏本已经留中多日,许是方才旧梦有感,显德帝此时又多了几分感慨,心肠难免软了几分,再提笔批奏时就更为宽和,最终定了谢氏罚金,谢缪杖责五十,天明时分便命人将旨意传了下去。   宫中王妃听闻旨意便惊厥过去,庆王匆忙入宫探望母妃,谢氏则是大喜过望,当日就派人去盯紧了京兆诸人,唯恐叫王氏的人买通关系,借着杖刑的机会伤了谢缪根本,京中其余不少人家也因此事流露出的那一分圣意而暗暗起了波澜。   只是还不等王氏诸人再生什么波澜,两封百里加急的密报夙夜驰京,不过几刻功夫诸位重臣便被面色凝重的内侍宫卫们请入了宫中。   武威王贺朱、端王贺芝分别遇袭,贺芝轻伤,贺朱下落不明。 第91章 命里有时中需有 若无这运道,我也要强……   朝臣和显德帝尚未查出暗害皇子的凶手, 进宫为母妃侍疾的庆王竟然紧接着被一杯下了毒的茶水药倒,眼看着气息奄奄,将命不久矣。   消息刚刚送到显德帝手中, 宫中尚且年少的皇子、公主接连中毒。   一时间, 全须全尾保下性命的皇子,竟然只有行六点端王贺芝。   林氏本为朝中重臣,此时此刻站在显德帝面前,顿时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有苦说不出了。   豪横了一辈子的显德帝听闻此事一夜间就显出老态,再没了之前的精气神,他目光沉沉的看着林氏几人, 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下令:“命端王立刻进京,尽一些手段保证端王平安。”   “陛下, 端王谋害同胞姊弟罪不可恕, 请陛下三思!”朝臣已经顾不上君臣之别了, 为了制止显德帝, 不在乎后果的撕开皇室其乐融融的假象, “端王为谋东宫,亲兄弟尚且下得去毒手, 等他入主东宫, 定将刀锋指向陛下, 陛下不可意气用事啊!”   显德帝闻言不怒反笑,一镇纸给阻止他召儿子进京的臣子脑袋开瓢。   “放你娘的臭屁!老子就剩下一个儿子了, 朕不护着他,护着那群躺下的?”   “朕明白点告诉你们,别说朕不信小六能干出杀兄弑弟的恶事, 就算他真做了,朕拼杀了一辈子得来的皇位也只会传给亲生儿子——小六要是真有这个本事,装这么多年兰芝玉树的神仙郎君再一举干掉所有对手,朕屁股底下的龙椅给他,朕就更放心了。”   “老子不怕告诉你们,我最喜欢的儿子就是小六,要不是他自己无心皇位,朕还管你们那些比老太太裹脚布还长还臭的废话?早就编出一通好话,把他捧上皇位。”   “朕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谁敢跟朕说小六一句坏话,朕就亲手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来人,拟旨!朕现在就要立端王为太子,让朕的小六名正言顺当太子。”   显德帝完全不给朝臣质疑的机会,一通大喊大闹把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逼得朝臣无话可说。   倒是林姓臣子都感觉到了更大的危机悄然靠近,从这时候起,找到了各种理由,绝不肯回家,就守在显德帝身边,哪怕站着跟太监抢捧茶杯的活计,都不肯离开皇宫半步。   “你们一家子啊,可以,朕没看错人。”显德帝哈哈大笑,挥手让朝臣把拟定的圣旨昭告天下。   “林氏有忠心,留林氏在宫中足够了。你们害怕,就都离宫吧。”显德帝的一番嘲讽让朝臣挂不住面子,原本生出离宫心思的朝臣反而大多留下陪显德帝一起看结局了。   ——若端王只是想要当继承人,那么到了这个地步,显德帝已经给了他名分,端王也该收手,回京装出好儿子的模样面圣了;只有罪犯不是端王的时候,才需要继续行动!   一开始皇子皇女们频频被害,朝臣能怀疑的只有端王,可被显德帝这么一通胡闹,朝臣脑子清楚了不少,再回想端王人品,又觉得显德帝说的有道理了。   圣旨平安走出皇宫,宣告天下。   随着时间推移,前去迎接端王的队伍没有受到任何刁难,端王带着王妃不紧不慢的往京城而来;可京中偏偏也毫无动静。   诡异的气氛持续,原本逐渐相信显德帝判断的朝臣再一次动摇了。   这股气息越来越紧绷,一直到禁卫冰雹太子已经到达京城外二十里,彻底达到最高点。   显德帝的脸上难得没了笑影。   “让太子在城外驻扎,明日朕亲自迎接太子入城。”显德帝自信满满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了。   这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大书房里,一整天不吃不喝,到了晚上也不肯回房安寝。   显德帝年岁不小,已然受不住这样的自我折磨。   内侍几番劝说不成,忍不住跑去唯一孩子还在世——虽然也残了——的谢贵妃宫里,哭求谢贵妃去劝劝显德帝。数年青灯古佛的谢贵妃终于走出宫殿,取了内侍准备好的鸡汤跪在大书房外。   谢贵妃:“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以天下为重。”   谢贵妃身体欠佳,已经是断断续续病了多年,她在大书房外跪到昏过去,显德帝终于打开书房们,从房内出来接了吃食。   第二日,显德帝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登上御辇,如约前往城郊,亲自迎接曾经得到他心中无尽偏爱的第六子。   经过一夜修整,贺芝早已脱去轻甲,换上龙子凤孙的礼服。   他站在阵前,高达魁梧又风度翩翩。   显德帝远远看见儿子的模样,不禁动容,没等他走到面前,贺芝已经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行叩拜大礼,动作挑不出一丝错处。   “起来吧,你我父子间不必如此。”   贺芝急切道:“父皇,儿臣已在身边抓住可疑之人,是……”   显德帝按住贺芝的肩膀,微微摇头,眼中写满拒绝;贺芝先是一愣,视线下意识向四周游曳,随即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仍旧维持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父皇这些日子轻减了不少。”   “随朕回宫吧,回去再说。”麟德帝捏了捏儿子的肩膀,眼中隐约有欣慰之色闪过。   显德帝拉着贺芝上了御撵,脸上伪装和善神情当然无存。   贺芝直奔重点:“父皇是谢贵妃安排的人。”   显德帝面如寒霜,声音里充满杀意:“朕已经知道了。”   “父皇也查到了?”   显德帝疲惫道:“不必查了,谢贵妃昨夜送来的鸡汤中有剧毒——你也不用提她开解,这碗汤肯定是谢贵妃自己下毒的,否则之前之后都有人查验,绝不会被人动了手脚。她想害死朕和朕的孩子,朕能理解,但朕不明白,她为什么连亲生的孩儿都不放过。”   “父皇对谢贵妃宠爱有佳,她……”贺芝琢磨了一会,说不出口“嫉妒”二字,因为谢贵妃从没表现过任何嫉妒之意。   “高门贵女,便是改朝换代也看不上朕这种泥腿子罢了。小六,你查到了些什么?”   冷酷如帝王,即便当年真心宠爱过,如今谢贵妃残害皇嗣,显德帝对她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了。   “儿臣发现身边有前朝余孽,从他们的书信里发现谢贵妃竟然是他们在宫中隐藏多年的暗棋。”贺芝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发现奸细、排查反贼的全过程交代清楚,“如今前朝余孽已尽数抓捕归案,全在队伍中,等父皇裁决。”   显德帝欣慰的看着贺芝,点点头:“吾儿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朕以后再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这话听起来如此不详!   强烈的不安笼罩了贺芝,下一刻他脸上血色尽褪!   “父皇,昨夜的鸡汤,你……喝了?”   “哈哈哈哈哈,不亏是朕从小喜欢到大的儿子,此子最肖朕!有子如此,朕死而无憾了。”显德帝终于不再伪装强大,他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平静的说,“朕以前看不起女人用的胭脂水粉,今日试了试,确实挺不错的。这一脸中毒的颓败气色,被遮掩了个干干净净。”   他费力的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以后,以后就交给你啦。你是个专情的孩子,以后好好对林斓。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林家父子仍旧未曾变过立场,说你一句不是,对你也算忠心耿耿了。你以后善待林家,但也要管束些,不要太过放纵,反而害了他们。朕、朕……”   “父皇,您别说了!”贺芝不由得红了眼眶。   显德帝拍拍儿子的手,努力喘息几声,笑骂:“你爹还没这么快死,别担心,回宫!”   嘴上说着不会马上死的显德帝,强挺着为贺芝举办一场晚宴,再次表达对他的荣宠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足足半年之久,终于逃脱了毒药的折磨,安然迈入永恒的平静。   有了这半年显德帝的护持,朝堂总算平稳过度,没闹出什么乱子。   贺芝与林斓夫妻二人一起侍奉在显德帝榻边,让这位一辈子书写传奇的帝王有尊严的走完一生。   晨光又起,贺芝在朝臣的恭贺跪拜中换上了肩扛日月的衮冕,走向龙椅,他蓦然回过头,紧紧牵住林斓的手,强拉着她一同前行。   “姐姐,我只有你了,我也只要你,别放开我。”贺芝专注的凝视林斓,大掌抚过他自小钟爱的眉眼,全然不顾朝臣骇然的神色,在林斓额头印上一个轻吻,“帝王需要后宫平衡前朝,但不是所有帝王都需要,朕可以没有。”   “我会成为一名强势的帝王,无论姐姐这一辈子是否有子,此生绝不纳二色。”   “若姐姐无子,我们就过继宗室的孩子;若姐姐此生只有女儿,那她就是皇太女!”   贺芝的声音掷地有声,他没有用誓言装饰这段话,但林斓知道贺芝的承诺比世间所有誓言都更真挚;而她也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故作姿态的表达自己绝不善妒,说只要是贺芝的孩子她都会喜爱之类的虚伪言辞。   “我信你。”   贺芝背着光,林斓不确定自己回答他的时候,贺芝是不是笑了,但此生,朝臣的非议都没能进入后宫打扰到林斓分毫。 第92章 【番外】如约而至 现代篇01……   “贺少, 怎么不进去?外面冷。”   贺芝眼中深藏厌烦,冷着脸推开当门的人,“滚开, 别碍事。”   没等人再说话, 他眼神蓦然一亮,脸上已经换了神色,分外积极的上前,亲自开门把神色冷淡的女子接下车。   “姐姐今天准备的太久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贺芝体贴的主动解释,“姐姐别担心,我一早警告过他们, 谁敢多嘴,我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高大魁梧的身躯完全笼罩住林斓,属于年轻男子的热力从过分亲近的距离传来, 烘得林斓只穿了礼服的手臂暖洋洋的。   她掩着口, 小小的打了个哈欠, 笑着低声回答:“要不来也是刘家不敢来, 我怕什么。”   “刘文杰先解决了他论文造假, 偷窃我实验成果的事情,再回来吧。”   贺芝眼神顿时变得极为嗜血, 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说:“不就是当初在公园里扶了叔叔一把么?也就刘家没脸没皮的, 把这种事也当成‘救人的恩情’, 逮着个活人就要说一遍,还非得闹腾着把刘文杰送去给姐姐当同学。”   “呸, 司马昭之心。我看他们家小时候恐怕连电影都没看过,否则怎么会没听过——‘山鸡哪能配凤凰’!”   “好了,别提他了。楼上有客房吗?我飞了十几个小时, 浑身都要散了。”林斓被贺芝的绘声绘色的话逗笑,但短暂的愉悦过后,更强的困倦袭来,彻底将她淹没。   眼开林斓眼睛都睁不开,贺芝根本不管在场客人都怎么看,打横抱起林斓,大步上楼,留下满室震惊的眼神。   “行了,你们看什么看?斓斓和小六自小的玩伴,她千里迢迢飞回来累坏了,当弟弟的把她抱上去怎么了?你们都是孤儿啊?看的这么来劲!”贺麟大喊一声,刚刚眼珠子还恨不得挂在贺芝和林斓身上的众人赶紧收回视线。   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再没人敢多看一眼了。   林斓伏在贺芝怀里,半闭着眼睛往楼下扫了一眼,情不自禁低笑:“钱真是好东西,贺叔叔一嗓子喊开,他们都消停了。”   贺芝想起自己父亲蛮横的态度,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把林斓放在床铺上,为她脱了低跟尖头的小皮鞋,放轻声音:“姐姐,你先躺一会,我去厨房让张姨做点暖胃的菜品送上来。”   贺芝猿臂伸展,越过林斓抓住羽绒被,没等他把被子给林斓盖好,林斓细嫩的手指已经搭在他手背上。   贺芝顿时哆嗦了一下,他赶紧垂下眼眸,根本不敢去看林斓躺在床上毫无防备的模样。   ……他怕自己忍不住。   他根本就忍不住。   林斓没有挪开手指,她顺势撑着贺芝的手臂坐起身,把头枕在贺芝肩膀上,软绵绵的交代:“连衣服的扣子在背后,我自己解不开。”   “对、扣、啊……扣子还在,不好睡,硌人!”贺芝语无伦次的强调,然后紧紧闭着眼睛,手指抖个不停的摸上林斓细瘦的背脊。   一整排细密的珍珠纽扣铺在柔软光滑的网纱面料上,贺芝根本抓不住,也捏不稳。   他努力了许久,忙到额头都生出一层汗水再堪堪解开了第一颗,可人却越发向后弓着腰,根本不敢直起身子。   “软吗?”   林斓话音刚落,“呲——!”的一声,昂贵的礼服裙已经在贺芝手下阵亡。 第93章 【番外篇】如约而至 现代篇02……   “什、什么软?我什么都没碰到, 我肯定没碰到,我都离得这么远了……”贺芝急急忙忙解释,可话却越说越委屈, 最后猛然把林斓按在自己怀里, 不肯吭声了。   好羞耻啊。   外人总看到他身边扒上来各色美女,可谁知道,他除了林斓,根本不想要任何女人呢。   但被他心心念念的林斓……   她爱学习,她爱实验,她爱参加人道主义医疗救援,唯独不爱看他一眼。   林斓只把他当成弟弟, 而被她当成弟弟一样,毫无防备的自己,每一个混乱的梦中都是把她紧紧按在怀中, 肆意妄为。   “现在知道什么软了?还是说, 你故意占我便宜。”林斓的声音依旧十分镇定, 唯独漆黑长发下的耳朵尖红红的。   两个人在一起, 只需要一个害羞的, 而在言语挑衅这方面,女孩子先天不占优势。   贺芝猛然握住林斓的肩膀, 与她拉开一臂远的距离, 认真搜索过林斓的神色后, 之前的紧张和羞涩顿时消退。   他起身脱掉西装外套,坐在床边, 把林斓整个人抱进怀中,像是搂着娃娃一样轻而易举的拢住她纤细的身体。   “姐姐,裙子撕破了, 我以后陪给你好不好?”   他亲上林斓发烫的耳朵,用犬齿磨了磨,声音越发低哑:“我想把它撕得更破碎一些。”   宽大的手掌从女人背后绕至腰间,指尖划过平坦的腰腹,游动到细腰骤然骤然收紧的位置流连。   贺芝捏起布料,用手指搓了搓光滑的布料,然后恋恋不舍的把手挪到林斓膝盖上。   他猛然用力。   “嘶——!”   “裙子太长了,肯定不方便行动吧?”贺芝的手掌揉着膝盖,那片顺滑如水的布料登时再次垂直于地面,破成一片长长的布料。   区区几十秒的时间,贺芝对这条价值几十万的搞定仙女裙挑出个所有部位不满意的地方,而经过他的“巧手”,林斓已经完全缩进他怀中,一点不敢让贺芝再挑剔裙子设计上的失败之处了。   “这是礼服裙,你下手别这么狠。”林斓声音依旧轻柔,又夹着那么一丝羞涩,但她语音的重点完全放在“礼服裙”上。   贺芝迷茫一瞬间,然后蓦地停手。   听说,穿礼服的时候、裙子下面什么都不能……   “姐姐你。”贺芝迅速收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换了个称呼,“斓斓,你怎么突然……”   贺芝说完就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两个巴掌——那么多嘴干什么?   哪怕是用自己排解寂寞,至少证明林斓把他当个男人了。   以前他在林斓眼睛里最多算个人,没性别的那种!就像是摆放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以前的他不配叫男人!   贺芝打横抱起林斓,快步冲进浴室,生怕她反悔。   “……西装,淋湿就坏掉了。”林斓拉着贺芝的领带,逼得贺芝垂下头。   他们呼吸融合在一起,贺芝气息不稳的回答:“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明天我和姐姐一起逛街,让姐姐给我挑新衣服。姐姐的眼光最好了。”   水声淋漓,这一晚上,宴会中的人都再没能看到贺家六少爷。   “够了。”   “我好累。”   “我要睡觉。”   林斓的声音透出哭腔。   她委屈的闭着眼睛无意识摆动着手臂,被贺芝握住手,轻轻亲在掌心。   “混蛋,下辈子,不来找你了。”   扰人的火热终于停歇,林斓沉入睡梦中,却不知道自己被贺芝一整晚都完全抱在怀中,抱着她的人喜不自胜。   贺芝反复吻着林斓的发顶,在破晓前无声低语:“原来,不是我找到你,而是我们找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