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祸水》 作者:桑狸 ======== 第1章 怨偶 要是不喜欢,就和离。   “殿下和王妃起了,快进去伺候。”   值夜的侍女拂开洒花绫帐出来,招呼候在院中的侍女们依次进去。   昨夜雷霆忽至,狂风怒作,大雨倾盆。到清晨雨势渐收,薄曦初散,迎着晨光微熹,水丝淅沥,游廊下石砖湿漉漉的,水渍斑驳,踩在上面滑不溜秋。   侍女们添着小心,将梳洗用的铜盆、净帕、衣物……稳当端进卧房。   卧房里烘着炭盆,红罗炭烧得荜拨响,香鼎的镂隙里飘出缕缕烟雾,一股馥郁的暖香缭绕于室,闻得人心里也暖烘烘的。   淮王忌讳多,这府中规矩自然也多,侍女们大多只能候在门口,只有少数几个才准入内室。   花穗儿和青狄跟在荣姑姑身后,放轻脚步绕过屏风,荣姑姑年长,青狄沉稳,两人面色都未有异,只有花穗儿沉不住气,暗暗砸了咂舌。   一地的帕子,浊液里混浊着血丝,寝衣满是褶皱,胡乱扔在床边,鎏金台里的蜡烛都快燃尽了,火光跳跃在堆叠粘稠的蜡油里,显得极微弱。   敢情这是忙乎了一夜。   她正满脑子绮念遐思,淮王起身下了床,从荣姑姑手里接过簇新的亵衣,自己换上,阔步走了出去。   相较于其他的王孙贵胄,这一位脾气算是古怪,好些事不喜人伺候,也不喜侍女在他近前晃,像是凡事喜好亲历亲为,又像是疑心病太重。   不过,淮王如何,跟花穗儿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和青狄是王妃带来的陪嫁,淮王从来不指使她们,自然,王妃也指使不动淮王的侍女。   这两位年前才成亲,是御赐的姻缘,至今不过三个月,几乎夜夜春宵,欢爱不绝,瞧着是烈火烹油,热络极了,但实际夫妻关系如何,只有她们这些贴身的人知道。   淮王一走,青狄就迫不及待去看王妃。   王妃蜷在被衾里,小脸若染过桃泽,两颊红彤彤的,一绺发丝被汗浸透,漉漉的黏在鬓边。   她瞧上去虚弱极了,强撑着精神要了瓯茶,裹着被子反反复复漱过口,才肯下床沐浴更衣。   浴中,花穗儿又被青狄遣出来拿了两盒往身上涂抹的药膏。   她和青狄都明白,淮王殿下待王妃一点都不好,看上去是专宠,实则把她当个物件似的随意玩弄,有时兴头上来,不管不顾的,大白天就把王妃往榻上摁。   但话又说回来,这两位关系不好才是正常。   淮王萧煜今年二十有七,大了王妃整十岁。依照他这个年纪,若是正常,孩子都该有好几个了。只因十一年前,他卷入昭徳太子谋反一案,蒙冤受屈,被囚在西苑十年。   而这,便是出自王妃的母族谢家的手笔。   当年的淮王姿容倜傥,风华倾世,品貌才学在皇子中堪称一骑绝尘。正是因为太出众,挡了旁人的路,才被谢家陷害。   其实陷害的手段并不高明,只因谢家身为外戚豪族,一手遮天,才能令朝野寂寂,明知有冤,却无人敢为萧煜说话。   十载尘光,倏忽而过。   直到去年,萧煜才借着镇压藩将作乱的东风再起,得蒙大赦,被召入朝,趁其兄长善阳帝病重招兵揽权,眼瞅着正是风头鼎盛的时候。   善阳帝和谢太后为了缓和萧煜和谢家的关系,让萧煜迎娶了谢家三房的嫡女,谢音晚。   谢家与淮王本就是死敌,这样的姻缘,只能成一对怨偶。   淮王大约是顾忌谢家势力,人前给足王妃脸面,可人后……关起门落了帐,欺负起王妃来毫不手软。   夫妻的闺中秘事,王妃既没有脸回家里告状,谢家也无名目插手。   浴房里传出水流“哗啦啦”的声响,音晚从池中起身,趴在卧榻上,让青狄给她上过药,才坐在妆台前更衣梳妆。   医女一会儿要来给她把脉,故而妆容衣衫都不是很费事,挽了素髻,插一支蝉纹银钗,配上月白锦芝莲软花襦裙,音晚便到正厅里准备用早膳。   她以为萧煜早就走了,谁知他穿戴齐整,正坐在桌前等她,而桌上已摆满了羹汤糕点,腾腾的冒着热气。   音晚微怔,站在桌前,半天没动。   萧煜抬眸看她,唇角噙着嘲讽:“坐,本王不吃人。”   音晚慢吞吞地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   有萧煜在,音晚自然是没什么胃口的,手握了握那对银筷子,又默不作声地放下。   倒是萧煜,大约是昨夜在床上耗了太多体力,挥卷残云般用了一碗薏仁粥,三块鹅油瓤松糕,两块芙蓉枣糕,一小碟翡翠菜心,吃完了,将筷子一放,才察觉音晚压根没动,她面前的碗碟白净莹透得跟新的一样。   萧煜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边拿帕子擦拭着嘴角,边问:“怎么,不合胃口?”   音晚刚要说没有,只是有些头疼,不想吃。便听萧煜换了腔调:“王府的厨子就这么个水平,比不得你们谢家在吃食上的考究。”   音晚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尽量让语气平和:“殿下说笑了,我们谢家怎能与一品亲王府相比。”   萧煜今日好像非要跟她较劲,紧盯着她,又问:“那你吃不吃?”   音晚就像徘徊在了万仞悬崖边,前头没路了,只有往回退。   她惹不起这祖宗,便只有抬起筷子,吃了小半碗粥,夹了几片清蒸糖藕。   见她把筷子放下,萧煜看她跟看猴似的,奇道:“这就完了?”   音晚喝了半瓯茶水,道:“我的饭量一般就是这些。”   萧煜看着她,面带狐疑,似乎很想不通,女人怎么能就吃这么点饭菜就饱了。他犹豫了片刻,又道:“你再吃一块芙蓉枣糕,吃完了本王有话要对你说。”   音晚疑心他今天是闲了,特意拿自己消遣,坐着没动,一脸清冷地看他。   淮王殿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劝了,只温柔一笑:“你是想本王喂你吃?”   音晚咬了咬牙,也不动筷子,抓起一块芙蓉枣糕塞进嘴里,潦草嚼了几下,囫囵吞咽下去,呛得自己直咳嗽。   萧煜冷眼看着,见青狄一脸心疼地想上前给音晚斟茶,凉瞥了她一眼,青狄蓦然顿住,又慢慢退回音晚身后。   她知道自己姑娘在这王府里过的什么日子,也知道外表雍容的淮王手段何等狠厉,可她一个低卑的仆婢,又能奈谁何?   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姑娘的父亲也是舍不得嫁女儿的。   谢家跟淮王仇深怨多,这位殿下又有残暴之名在外。性情乖张,脾气暴躁,一句话说不好连朝廷命官都能叫他当街杖毙,一时心情不好了,跑进军营能把七八个壮汉放倒。   而姑娘又纤弱多病,把她送到淮王手里,还不得叫他连皮带骨都生吞了。   可是圣意难违,再加上老太爷去世后,谢家虽维持着表面风光,其实已经每况愈下,大不如前了。   谢家内里关系也复杂得很,姑娘出自三房,三老爷谢润上头还压着两位兄长,分量有限,无力扭转大局,只能咬牙送女儿出嫁。   青狄正暗暗叹息,音晚终于将糕点全部咽下去,自己斟了满瓯的茶,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脸涨得微微红,愠恼地看向萧煜。   萧煜跟没事人一样,轻勾唇角,问:“好吃吗?”   音晚害怕要是说“压根没尝出什么味”的话,他会让自己再尝一块,遂不情不愿道:“好吃。”   萧煜笑意凉薄,道:“王府里有的是饭,你想吃多少都行,多吃点,别到了床上跟纸糊的似的,本王稍用点劲就要死要活的。娶你回来是伺候本王,传宗接代的,不是让你来做大小姐的。”   音晚想起他昨夜的混账行径就气血上涌,这人惯常人前人后两张皮,穿上衣裳端得一个优雅雍容的贵公子,脱了衣裳就是个磋磨起人毫不手软的魔鬼。   把她折腾得浑身疼,听他这语气,好像还因为不够尽兴而有怨气。   音晚想出言回击,可抬头一看,见他清隽的面容上铺满戏谑,像故意激怒自己,专等着自己愤懑难忍,好抓把柄。再想想这三个月,何曾从他那里得过便宜,所有白天的口角都会变成晚上的罪状,让他变本加厉地从身体上讨。   便失了争辩的心,音晚螓首低垂,不耐又冷淡道:“殿下说得都对。”   萧煜见她嫌弃自己,懒得搭理自己,不由得凉了眉眼,正想再教教她规矩,外头有了动静,王府的内侍总管望春进来,躬身道:“宫里来人了,皇帝陛下又吐血了,急诏淮王入谒。”   萧煜坐着未动,没耐烦道:“吐血就吐血吧,找太医去,本王又不会看病。”   望春嘴角微搐,心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惹这祖宗了,面上仍旧好声好气道:“宫里传召的内侍就等在外面呢。”   萧煜又转过头看谢音晚,她依旧是那副恭敬疏凉的模样,肌肤映雪,丹唇如珠,远山眉下是一双狐狸眼,眼梢微翘,眸底流光清润,瞧上去美极了。就算他再挑剔,再厌恶憎恨谢家,可面对这么个美人,愣是捡不出半分瑕疵。   美则美矣,可就是冷冰冰的,跟座冰雕似的。   萧煜想起昨天夜里在床上,因着白天跟谢家在朝堂上有些冲突,积下气,正想拿谢音晚撒一撒,下手重了些,把谢音晚惹恼了,她死活不许他近身,目光湛凉地盯着他:“您要是不喜欢我,就跟我和离,另找喜欢的娶回来。”   萧煜这些年在西苑那个肮脏狼窝里熬过来,虽自己守着身,但身边都是些腌臜烂人,极不讲究。那地方关押的都是获罪皇族,多少跟谋逆犯上沾点边,一水的终生囚禁,逢赦也不得出。关得久了,十个有九个都疯疯癫癫的,守卫也不拿他们当人,喂猪狗食,拳打脚踢,烙铁往身上烫,这些萧煜都挨过,他天生硬骨头,从来不求饶,竟生生挺过来了。   但让他最诧异的,竟是这些守卫胆大包天,敢在深夜落钥后招勾栏妓|女进来做乐。   隔着一道薄墙,甚至有时候连墙都不隔,那些守卫和妓|女花样百出,有时候翻腾半夜,那些男人们骂着“贱人,骚货”顺手还要甩上两耳光,女人们从不反抗,还得“我的爷,好哥哥”的叫着。   萧煜跟他们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打过谢音晚,也没有骂过她。   不过是因为跟谢家人的龃龉,让他想起了被囚于西苑的那段时光,想起了那间肮脏卧房里,上演过的风月往事,丑陋直白,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赤|裸诱惑。他想在谢音晚身上试一试,谁知竟好像要她的命一样,死活不肯便罢了,竟还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凭什么?凭她姓谢?凭他们谢家人害他被囚在西苑那个脏地方十年?   萧煜彻底被触怒,生起气来,心思也愈加恶毒,他们谢家人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凭什么觉得自己是高贵不可亵玩的?就连萧煜自己,因为被关在西苑久了,那个脏地方的印记深烙于身和心,有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其实和那些腌臜烂货没什么区别。   他曾经执拗地不断提醒自己,他是个皇子,是皇子!可怎么会有皇子因为那样可笑的罪名,因为那样拙劣的阴谋,生生被囚十年。   这一切都是拜谢家所赐。   他们折断了他本该顺遂的人生,踩在他的身上,供养出来一个天真无忧虑的娇小姐,就算这娇小姐一无所知,但能说她是无辜的吗?   萧煜想通了这些,面容上浮起些许冰冷的戾气,一不小心勾出旧时记忆,连带着深浓的恨意,使得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更加恶劣。   他平展开臂膀,倚靠在床栏上,姿势颇有些痞态,目光锋锐带钩,落到床边蜷缩成一团的谢音晚身上,慢悠悠道:“你要不自己爬过来,好好伺候本王;要不就让本王把不着寸缕的你扔到院子里。这么一个晚上,本王也就消气了。呦,外面好像下雨了……” 第2章 旧梦 梦见什么了,要让我救你?   谢音晚坐着没动,绯色烛光盈然落到她的身上,照出曼妙曲线和莹白胴|体。   她抬起胳膊抱住了头,头一个劲儿地往胳膊里缩,像是让自己钻进壳子里,来躲避这尘世间数算不清的恩怨纠葛。   萧煜却不放过她,漫然道:“等着谢家人来救你呢?放心,他们要是敢往本王的后院钻,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她猛地颤栗,抬起了头。   一张苍白小脸,下颌尖尖,一双眸子剔透水润,受了惊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煜,带了些哀求,戚戚怨怨,分外惹人怜惜。   萧煜看得有些发愣,甚是没出息得叫她摄了魂魄,半天才回过神,道:“饶过你也行,本王只问你,以后你听话吗?”   音晚眸子黯垂,轻点了点头。   “那以后还在床上耍你的大小姐脾气吗?”   音晚摇头,她面颊上犹挂着泪珠,这样轻轻摇晃,便如深夜里的点点萤火,闪得幽亮而脆弱,让萧煜的心情蓦然烦躁起来。   他再没了眠花折艳的兴致,穿上寝衣躺倒在床,闭眼之前还不忘恐吓音晚,让她往里面些,睡觉时不许碰到他。   音晚一声不吭,翻过身恨不得紧贴着墙,离萧煜远远的。   望春见萧煜竟发起呆来,忍不住低声催促,被萧煜凉凉一眄,忙噤声。   萧煜起身走到谢音晚跟前,俯下身,搂住她,手揉捏着她的肩胛,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爱妃,本王要走了,你可会想本王?”   音晚被他那甜腻的语调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怕再不如他意,又给自己惹来摧残,便敷衍地轻颔首:“想。”   萧煜像是知道她会这么乖巧,极自然地顺着话下遛:“那本王今夜再来陪你,可好?”   这么一说,音晚又觉得身上疼,微微向后挪了挪,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目光清凌凌的,意思很是明确:我说不好,你能滚吗?   当然不能滚。   萧煜摸了摸她的脸颊,柔情似水:“那就说好了。”   外头雨停了,天边云层堆叠,总灰濛濛的,见不到日光。   萧煜顺着芙蕖边缘的鹅石小径走了一段,突得问:“后院里那几个绣娘这几日还安分吗?”   望春冷不防他这样问,斟酌了少顷,道:“哪能安分,一大早又往谢家递消息去了。”   王府后院的绣房里养着十几个从南郡采买来的绣娘,各个绮年花貌,是谢音晚嫁进来时带的陪嫁。   说是陪嫁,这么些日子,那些小娘子们往来传递消息,暗通机括,把萧煜当傻子一样。   萧煜脸上如覆了层霜雪,冷峻骇人,半点不见刚才和谢音晚调情时的影子:“看来还是不够听话。”   望春心道,能听话吗?人家是谢家的姑娘,不在您沉溺女色时捅您一刀都是客气的了,一天天的想什么呢?   萧煜负袖忖了片刻,唇角绽开一抹森然怨毒的笑,笑得很是瘆人:“既然不听话,那就逮一个来,本王今夜给王妃送份大礼。”   望春应下,上前给他拂开柳枝。   穿过树荫,出了雕花拱门,绕过一泓清池,便是前院。宫里的内侍正候在那里,面色焦惶,一见萧煜,忙迎上来催促他快进宫,皇帝陛下等着呢。   萧煜走后,青狄便到后院小角门将医女接进来。   自打音晚七岁那年生了场重病,就落下了病根,发作起来很是吓人。医女照顾了音晚五六年,对付这些病症早已驾轻就熟,煎了服药伺候音晚服下,又嘱咐:“虽说谢大人吩咐过,王妃这病得小心藏着,不能叫淮王殿下看出端倪。可曲神医也说过,药不能吃得太狠,会伤身。那些药丸……若非实在难受扛不住了,轻易可不要吃。”   音晚答应了她。   医女走后,青狄便哄着音晚再睡一会儿。   音晚昨夜被萧煜折腾得狠了,又头疼了半宿,这会儿正累了,一躺下,没多会儿便睡了过去。   雨中多思,连梦寐中也不安稳,无数破碎模糊的画面闪过,连缀成杳杳旧尘光,竟有些许温暖。   她不讨厌萧煜,相反,她是很喜欢他的,从很久很久以前。   父亲早先几年从谢家搬出来劈府独居,选了一处安静雅致的宅邸。后院请南郡工匠修葺过,在佛堂后建了一座汉石四面亭,单檐六角,浮于水上,四面通透,岸边细柳婆娑。   亭中抱柱有联:“俗世浊浊,与谁共饮。”   少年时的萧煜极喜欢躲在这亭子里饮几盅小酒。   当时还是康宁帝在位时,音晚的姑母,如今的谢太后当时还只是谢贵妃,膝下有两子,魏王萧焕,即后来承继大统的善阳帝。   还有一个,就是淮王萧煜。   萧煜是姑母的幼子,是音晚正儿八经的表哥,只不过,他比音晚大了整整十岁。   萧煜十六岁那年,得封一品亲王,谢过皇恩,应酬过朝臣,便拿了一盅鹤殇酒跑来找音晚的父亲。   他与音晚的父亲虽是甥舅,但相差不过十岁,颇为投契,时常在一起鬼混。   那日父亲有客,不便相见,随意遣了音晚来见他。   “我爹说了,多事之秋,当谨慎行事。表哥加封本是好事,但切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木秀于林,总易招妒……”   萧煜坐在亭中石凳上,翘着腿儿,手里提着酒壶,瞧着这么个才六岁的女娃娃跟个老夫子似的教训起自己来,又好气又好笑,没等她说完,就劈手往她头上弹了个爆栗,笑道:“你这么点个小孩儿,知道什么叫多事之秋?什么是木秀于林吗?”   音晚捂着被弹的头,仰头瞪向萧煜,怒道:“我爹还说了,让你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说完了,我走了!”   秋风自颊边擦过,带来萧煜朗越的嗓音:“去哪儿啊?你爹不理我,你也不理我。生气了?要不我给你赔个不是,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这么大火气……”   那时的萧煜,是极和善温煦的,再也找不出比他脾气更好的人。   他容颜俊秀,天姿玉质,是西京一等一的美男子。又有王爵加身,行事洒脱豁达,心怀坦荡,性子活泼,喜好交际,挚友无数,出来进去花团拥簇,正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   他是天之骄子,皇家贵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光明,注定一生尊荣顺遂。   但是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少年时最后的一段好光景,过了这几个月,便有十年暗无天日的圈禁在等着他。   黑白颠倒,众叛亲离的十年。   相传,那个时候先帝曾因昭徳太子仁义有余,而谋略不足有过易储淮王的心思。   但可惜就可惜在,谢家做为外戚,把持朝政,手握大权,足可以左右储位承继。   而萧煜虽是谢氏之子,却因自幼养在胡皇后膝下,与谢家关系疏离,反倒和胡皇后亲子昭徳太子交好。   中间有过什么波折,外人难知。   世人知道的是,谢家最终在淮王萧煜和善阳帝之间选择了后者,亲手炮制了十一年前的冤案,污蔑昭徳太子谋反,使他冤死狱中。又把萧煜牵扯进来,囚禁在西苑,一囚便是整十年。   梦里的音晚突然觉得憋闷,想要挣脱魇境清醒过来,可画面流转,蓦地,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她方才想起,原来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   音晚气蹬蹬地跑上浮桥,刚下过雨,桥上又有苔藓,滑得很,音晚跑了没几步,脚底一个踉跄,小小的身子一歪,从绳索下滑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仆从侍婢们慌忙来救。   音晚落水,他们不敢不救,可大多是北方旱鸭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搅成了一锅乱粥。   萧煜实在看不下去,脱了外裳,一头扎进水里,抱起音晚往岸上游,边游边抱怨:“爷是来你们家做客的,好酒好茶还没喝你们一口,先成了只落汤鸡,合该爷出门没看黄历,这都是什么事。”   音晚只记得那日春水幽深凉彻入骨,她被裹挟在里面,怎么也挣不开。她幼时早慧,比同龄孩子懂许多事,想到这样怕是要被淹死了。正发愁父亲跟兄长见到她的尸体会哭,突然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虽然抱她的人很啰嗦,一直在埋怨,可他的臂膀很有力,抱她抱得很紧,甚至怕她憋坏了,还在往岸上游的途中将她举高,让她吸几口新鲜气。   音晚的心正渐渐平静下来,觉得这个梦好像没有那么灰暗压抑了,一瞬之间,眼前场景又发生了变幻。   红烛摇曳,绣帷低垂,落在上面两道人影,挨得极近,可又有说不出的疏离。   那是音晚和萧煜的大婚之夜,距离音晚落水已经过去十年了。   萧煜斜靠在床边,华服流裳,委曳在地,脸上挂着微醺后的慵懒。   音晚坐在他身边,手紧攥着团扇,直攥出一手黏腻的汗,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表哥……”   寝殿里一片静谧,宛如深潭,死寂沉沉的。   没有得到回应的音晚正想再叫一声,忽听萧煜的声音飘过来。   “你要是再敢叫我表哥,我就打你。”   冰凉疏冷,还带着憎恶。   音晚轻微哆嗦了一下,默默将目光收回来,乖觉地低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萧煜斜睨了她一眼,脸上浮起不耐烦的神色,扬声道:“更衣。”   立在屏风后的侍女闻声立即碎步入内。   新婚之夜的记忆并不美妙,萧煜实在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夫君,待他终于将自己松开,音晚只觉经了一道石碾车滚的酷刑,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   但她不敢喊疼,甚至都不敢碰到萧煜,蜷缩在床边,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前面两段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后面一段却是跟现实完全不一样。   又回到了十年前,四面亭下的湖水里。   音晚很怕水,也怕冷,那溺在冷水里的滋味实在煎熬,她在水中彷徨无助地扑通着,忽然落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她贪念着那一点点温暖,叫着“表哥救我”,想往这怀抱深处钻,忽然见那记忆中应该挂着散漫笑意的萧煜变了脸。   变得眉目含冰,冷冽深憎地看着她,将她的头摁进水里,恨声道:“你该死,你们谢家人都该死!”   那熟悉的、令人惧怕的憋闷感再度袭来,音晚不住挣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中的纷乱悉数远去,现实里静悄悄的。   鎏金花台上燃着红烛,光焰跳跃闪动,将内室耀得如星河璀璨。香鼎的镂隙里飘出轻缕香雾,是清馥怡人的蘅薇香。   窗外已经黑透了。   萧煜走到床边,低头看她:“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音晚仰起头,眸中尽是疑惑,仿佛神识还流连于梦中,一时想不起萧煜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闺房里。   他一袭白色锦衣皎如霜月,外裳上的刺绣金线在烛光下熠熠闪烁,晃得人眼睛疼。   音晚抬手揉了揉额角。   萧煜说:“你刚才一直在喊‘表哥救我’。”他停顿了片刻,唇边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揶揄:“是梦见什么了,要让我救你?” 第3章 逆鳞 王妃,你可真是把本王当傻子一般……   音晚怔怔地看着他,绯色烛光铺散于娇面上,勾勒出复杂的容色。   无助的,怜悯的,哀伤的,最终皆化作一抹淡痕,缓缓消失在脸上。   他救不了她,就像当初,稚弱的音晚也救不了萧煜。   音晚又低下了头,道:“没有。”   萧煜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中含着探究。   她似乎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谢家手握重权,是最炙手可热的西京豪族。谢音晚是谢家嫡女,身份尊贵,备受宠爱,又生了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受尽了上天垂怜,天生就该是个骄矜无忧虑的贵女。   可这些日子据萧煜观察,她好像活得也并不怎么恣意痛快。那柔婉美丽的外表下似乎总藏着难言的惶惶不安,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柔弱的鸟雀,心事重重,禁不得一点惊吓。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娇小姐。   萧煜有些玩味地心想,难不成是因为那道乱点鸳鸯谱的圣旨,被迫嫁给了他,所以才终日郁郁寡欢?   他立刻否了这种猜测。   这是不可能的,瞧谢音晚对着他时这副冷淡样,哪怕是在床上,任他如何折腾,连句求饶的软话都不会说,索性闭上眼,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还指望她因他而牵动悲欢情绪,心生抑郁?   那纯粹是自作多情。   萧煜猜不透她,也不想猜了,只俯下身挑起音晚的下颌,迫使她正对着自己,缓声道:“那现在清醒了吗?能说正事了吗?”   音晚倏地凝起心神,满含警惕地看着他。   “王府戍卫今天下午抓了一个正想往府外传递消息的细作,正想打死,谁知她说是王妃的人,是受了王妃的指使。”   萧煜手上加劲儿,将音晚的下颌捏得扭曲变形,目光若淬着银茫的剑刃,割剐着音晚的脸,道:“本王这些日子杀了不少你们谢家的走狗,本想静静心,暂且不沾血了,可你偏要往上撞,怎么,是嫌本王让你活得太舒坦了吗?”   音晚的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默了片刻,哑声问:“是谁?”   萧煜差点笑出声来,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跟他演戏,问他是谁,她自己派出去的人,她心里不清楚么?   他懒得再纠缠,松开音晚,拍了拍手,便有內侍押进来一个女子。   女子妙龄花貌,容色极美,只是发髻蓬乱,衣衫脏污,看上去很是狼狈。   音晚认得,是大伯赠她的陪嫁绣娘中的一个。   谢家这些年宗族内部关系复杂,父亲深受排挤,当初大伯父提出要给她陪嫁,她就算再不情愿,也怕落了不敬尊长的口舌,连累父亲,只能应下。   绣娘大约是受了刑,踉跄着爬到罗帐前,戚戚哀求:“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爷给您的陪嫁,对您忠心耿耿的。”   音晚抬头看向萧煜:“殿下想要如何处置?”   萧煜坐在南窗下的绣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樽白釉绿流彩杯,漫然道:“既然是王妃的人,那就给她个体面,行‘雨浇梅花’之刑。”   话音甫落,那绣娘脸色霎时惨白,哭嚎着爬向音晚,鲜血淋淋的手刚要触上她的衣裙,便被內侍挟住扔出罗帐外。   不怪她这么害怕,“雨浇梅花”听着文雅,实则残忍无比。是要拿浸了水的宣纸一层一层铺到人的脸上,把人活活憋死。   萧煜把人送到音晚跟前,要在她面前杀,就是想让她亲眼看着,好长点记性。   受了十年牢狱之苦,一朝得势,他的脾气越发乖张暴戾,容不得一丝忤逆,哪怕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王妃。   萧煜见音晚不说话,只当她没话可说,朝內侍招了招手,让他们把早就备好的铜盆宣纸拿进来。   绣娘已被吓傻,瘫软在地,连求饶声都嗡在嗓子眼里。   內侍正要把她架起来,音晚开口了。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她身体虚弱,声音也低弱,如一团烟雾轻飘飘落地,萧煜也不知听见没有,犹自靠在绣榻上饮茶,半阖着眼,一副疏懒模样。   那些內侍都是萧煜的心腹,仆随主,从来不拿音晚当回事,见淮王没反应,也就权当没听见,依旧拉扯着绣娘要行刑。   眼见宣纸浸透了水,要往绣娘脸上糊,音晚顾不得别的,慌忙下床,蹲在萧煜腿边,攥住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淮王殿下,我有更好的主意。”   萧煜这才将手中彩杯搁下,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说吧。”   虽然他好像松了口,却并没有叫停殿中行刑的內侍,绣娘的啜泣声混着绳索绑缚腿脚的声音传过来,让音晚的心“砰砰”直跳。   她不敢耽搁,忙道:“杀一人容易,换长久清静难。殿下不如借着这股劲儿,将剩下的绣娘都遣送回谢家,一了百了。”   萧煜眉宇轻挑,流露出些许诧异:“可她们到底是你的陪嫁,如此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你我是御赐成婚,本王可不想闹得太难看,拂了皇兄的面子。”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內侍已将第一张浸水的宣纸覆在了绣娘的脸上。   音晚回头看了一眼,加快语速:“这不是被殿下抓住把柄了吗?悄悄把人送回去,谢家自知理亏,必不会闹,只要没有闹到明面上,陛下的颜面就不会丢。”   萧煜不说话了,只垂眸紧凝着音晚,精光内蕴,像是想将她一层一层剖开,看看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人说话,绣娘粗重的喘息声便格外清晰,內侍已往她脸上盖了第二张宣纸。   音晚心跳如擂鼓,稍有迟疑,松开萧煜的衣袖,试探着改握他的手,柔声道:“这样可以吗,殿下?”   她的手凉滑如玉,落在萧煜的掌心,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在害怕。   萧煜任由她握着,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美人惊惧,心道,她害怕什么呢?怕死人?   谢家掌权多年,向来秉承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宗旨,折在他们手上的人命无数,谢家的姑娘竟会怕死人?   看来,还真是个被父亲护在怀里,不知人间险恶的娇小姐。   他不无嘲讽地想着,音晚猛地站起,要往绣娘那边奔,被萧煜扼住手腕拖了回来。   他将音晚扣在怀里,慢声道:“你说得有道理。这群姑娘平日里叽叽喳喳,实在太聒噪,远不如王妃这么娴静柔顺,招本王疼惜……”   音晚被他钳在怀里,动弹不得,也无法回头看看那绣娘怎么样了,只觉耳边的喘息声好像轻了许多,不由得更心慌。   “殿下既然觉得可以,那就让他们停止行刑吧。”   萧煜却只望着她笑,笑容中颇具嘲讽,偏语调温柔至极:“可是怎么办?本王向来说一不二的,朝令夕改有损淮王威严。”   音晚倏然一颤,只觉有盆冷水兜头浇下,寒彻入骨。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尘光慢慢流逝。   宣纸下的喘息渐渐息止,绣娘的胳膊颓然垂落,任由內侍将纸一层一层糊到脸上,再没了任何反应。   萧煜将音晚的头掰过去看着,喟然叹道:“瞧瞧,人命其实脆弱得紧,说没就没了。”   音晚低下了头,愁云惨淡,恐惧与苦恼盖过了伤心,发愁不知该如何跟大伯交代。   她下床得匆忙,只穿了一件薄绸寝衣,衣带系得松垮,伴随着轻微的叹息,白腻的颈线若隐若现,分外撩人。   萧煜看着怀里的美人,一时有些出神,亲了亲她的额头,倾心赞叹:“你真美,难怪皇兄当初说,就算这门婚事再不合本王心意,可只要见到你,就该知道本王是不吃亏的。”   音晚身体僵硬,冷颜冷面,不作声。   萧煜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道:“不过是个贱婢,死就死了,也值得你这样?你莫非是没见过死人吗?”   当然见过。   音晚跟这个死了的绣娘并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全是为她伤心,更多的是同病相怜,兔死狐悲。   她们都身不由己,是旁人手里的棋子。   这样的结局,不定哪一天就是她的。   到如今音晚也回过味来了,萧煜是特意杀给她看的,她越害怕,越难受,他就越高兴。   横死的绣娘尸体尚摆在殿中央,萧煜心道今儿这出戏才刚开始,他要借着这股劲给谢音晚立立规矩,让她吃些苦头。   谢音晚却好似有所察觉,抢先一步,抚住胸口,皱起眉头,道:“我胸口疼,想要歇息。”   萧煜冷眼低睨她,甚是狐疑,自打谢音晚嫁进他淮王府就这疼那疼,成天病歪歪的,可没听说过还胸口疼,这是什么时候添新的毛病了?   音晚蛾眉长敛,似是痛苦难耐,低哑着声音道:“若是我死了,或是被吓疯了,您皇兄的脸面就能周全了吗?”   萧煜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颇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看。没想到数月来忍气吞声、任由他拿捏的小姑娘还有这一面。   “您刚才也说,陛下病重,朝中局势不稳,若是这个时候,传出淮王苛待发妻的流言,对您来说总归不是好事吧?”音晚敷衍地抚着胸口,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煜:“御史台不是吃素的。”   御史台负责纠察弹劾百官疏漏,肃正纲纪,而音晚的二伯谢江刚好官拜御史台大夫。   两人成婚数月,音晚从未拿家世压过他,可今夜她算准了萧煜是故意来为难折辱人的,索性摊开牌面。   果然触了萧煜的逆鳞,他面含冷怒,语调森凉:“你以为本王会怕你们谢家吗?” 第4章 内斗(修) 这个女人娶来就是要利用的……   音晚后退了几步,离得他远一些,靠在妆台前,道:“您手握重权,当然不怕。您睿智多思,也该看出来了,那些绣娘根本不受我差遣,她们有大伯父撑腰,往来传递消息也不是我指使的。”   “本不关我什么事,何必要来为难我?”   刚才那绣娘命悬一线,跪在音晚床边说得是什么?   ——“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爷给您的陪嫁,对您忠心耿耿的。”   彼此心中明镜似的,关键时候还得把大伯父搬出来压她。   萧煜当初被囚在西苑十年,人人都以为他没有翻身之日,却还是能一朝腾起,横扫朝野,成了谢氏最大的政敌,靠的是何等奇谋韬略,会连这点隐情都看不破吗?   他分明就是全都看破了,故意在欺负人,在为难人。   她把话说得这么坦诚透彻,萧煜倒不好继续装糊涂了,坐回席榻,饮了半盏凉茶,似是觉得有趣,低低一笑:“你倒是痛快,把你大伯父卖得这么彻底。”   音晚只是在刚才那一瞬把事情都想明白了。   精明如大伯父,未必真的指望这些破绽百出的莺莺燕燕能在萧煜眼皮底下传递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他深知萧煜脾性,忌讳谢家至深,以音晚陪嫁的身份把这些绣娘送进王府,日日夜夜给萧煜添着堵,就别指望萧煜能善待音晚。   他们夫妻不和,大伯父也就放心了。   世人眼中,这门婚事是谢家与淮王联姻,可关起门来,还是能分出个亲疏远近。   淮王娶的是谢家三房的姑娘,不是大房二房的,他的岳父也只有一个人,尚书台右仆射谢润。   父亲这些年走的是文官清流的路子,广交贤士,平步青云,在朝中几乎可以和大伯父平起平坐。   要论声望人缘,甚至还隐隐胜过大伯父,大伯父忌惮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做梦都害怕父亲勾连这个位高权重的女婿,取代了他谢家族长的位置。   在音晚看来,大伯父绝对是多虑了。   凭萧煜对谢家的恨意,他不可能去勾连任何一个谢家人。虽然明面上他夜夜流连中殿,与音晚琴瑟和鸣,甚是情笃,但那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的,真关起门来是什么样,彼此心中都有数。   所谓权贵世家里的兄友弟恭,所谓王府高墙内的恩爱夫妻,都不过尔尔。   音晚扶着妆台,谨慎地说:“我先将今日这一关过了,大伯父那里改日再去赔罪。”   萧煜转头看向音晚,目光沉沉,酽如深渊。   音晚强撑着不在他跟前露怯,可被他冷眸一扫,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趔趄着后退了几步。   萧煜从把她娶进来就想着驯服她,欺负她,可当真把她吓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却没觉得痛快,反倒有些无趣。   也许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是无趣的。   他们是奉旨成婚,皇帝和太后知道萧煜叛逆不羁惯了,又实在厌恶谢家,不想娶谢家姑娘,硬逼着结的姻缘,怕他在新婚之夜闹出什么,损了皇家脸面。当夜看赏的内宫女官就没走,一直候在回廊上,紧盯着萧煜进的新房。   皇家子嗣要紧,女官们盯他皇兄盯惯了,床榻上这点事,能盯出花来。   萧煜向来烦这些宫闱里的碎嘴舌头,当夜只管为堵她们的嘴,和谢音晚稀里糊涂入了洞房。   他年少时忙着走鸡斗狗,只觉得女人麻烦,还没等到开窍,就被冤屈定罪,关进了西苑。在西苑的十年里,皇兄和谢家恨不得他早死,那时候全副心神都得用在活命上,更没心思想什么女人。   这一朝被逼着娶妻合卺,虽然娶的是仇人家的女儿,但感觉却是挺微妙的。   说不出具体滋味,好像有点舒坦,有点痛快,宛如豪饮后的酣畅淋漓,浑身筋骨都通了。   后来皇兄问萧煜感觉如何,萧煜竟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兄弟两虽只相差三岁,但人生境遇天壤之别。皇帝坐拥三宫六院,尝遍了人间殊色,是个中老手,只一眼便看透萧煜这新兵蛋子。   皇帝笑道:“音晚可是艳冠长安的大美人,连朕的妃嫔都比不过,这也就是命好,生在权势滔天的谢家,寻常人不得染指。若她是个平民女子,少不得要引出些风浪争斗,让男人们为她荒唐疯癫,红颜祸水可不是说着玩的。”   萧煜嗤之以鼻。   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姓谢的女人,他脑子坏了才会为这么个姓谢的女人疯癫。   皇帝大约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话锋一转:“你心里有数,不为女色所惑是好事。但不管怎么样,一切要依计行事,务必让外人相信淮王夫妇甚为情笃,还有,最迟今年夏天,音晚的肚子要有动静。”   这是萧煜和皇兄早就商定好的对付谢家之策,也是他们暂且放下宿怨,结成同盟的原因。   萧煜要利用谢音晚扳倒谢家,还得让谢音晚给他生个孩子,去平当年他和善阳帝惹出来的乱子。   这个女人,从娶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把她从头到脚利用得彻彻底底。   萧煜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出了中殿,临走时朝内侍摆了摆手,他们把绣娘的尸体一同拖走了。   望春紧跟萧煜出来,问:“殿下不是原打算要将王妃和死人关在殿中一宿,好好吓一吓她吗?”   萧煜上了步辇,闭目养神,随意道:“她害怕了,今夜就算了,以后再吓吧。”   望春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原就是要吓人的,害怕就对了,若人家本来就不怕,那还吓个什么劲。   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问出口。   春夜幽静,月轮高悬,皎皎银辉泼洒入院,勾勒出影翳中的水榭楼阁。   萧煜踩着月光下辇,刚走了几步,蓦地停下,问望春:“你说,当年谢润机关算尽,不顾一切往上爬,口口声声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若他早能料到,终有一日他女儿要如履薄冰、可怜兮兮地在本王手底下讨生活,会不会后悔曾经背叛过本王?”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望春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萧煜想听什么:“谢大人一定早就后悔了。殿下当年视他为知己,他如此背信弃义,实非君子所为。”   萧煜却不似少年时那般容易被取悦了,站在廊庑下,宫灯疏影落在他脸上,显得极阴晦,他默了许久,道:“本王不需要他后悔,本王只要他们一个个都付出代价。”   两人刚进殿门,萧煜的近卫陆攸就迎出来,道:“常铮先生到了。”   萧煜终于一扫沉郁,俊秀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悦色。   他快步入内,见殿中站着一男子,约莫三十岁,穿一袭薄锦青衫,以银箍束腕,身形颀长,脊背挺拔,颇有些江湖人的气度。   “含章,幸不辱命,人已带回京城,不日便可完璧归赵。”随着走动,腰间环佩轻鸣。   萧煜含笑点了点头,谢过之后,又问:“伯暄可还好吗?”   常铮笑道:“自然好,一天能吃五碗饭,小身板健壮得很,一口气能爬三棵树,掏五六个鸟窝。”   萧煜嗤道:“就知道不能让他总跟你混在一起,野的越发不像样子了。明儿我就派人把他接过来,文武先生早都请好了,拜过师奉过茶,就开始念书,耽误了这么些日子,功课都要荒废了。”   常铮哀叹道:“可怜的小伯暄啊,这一下就要进狼窝虎口了。”   两人少年相识,互损惯了,萧煜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潦草问了他来长安的一路见闻,便让他去歇息。   常铮犹豫了少顷,端袖揖礼:“来的路上听闻淮王殿下已于三月前大婚,来得匆忙,未备厚礼,只能口头道一句恭喜。”   萧煜讥诮道:“那你没听闻我娶的是谁吗?有什么可恭喜的。”   常铮勉强笑道:“好歹是谢润的女儿,总比是谢家旁人的女儿强。那谢家姑娘幼时便是个小美人胚子,长大了一定也很美。”   少年时,萧煜、常铮、谢润便总混在一起,谢润最长,也最沉稳,那两人若惹出乱子,便总是谢润在背后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一晃十多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忆起往昔种种,恍如隔世,总令人唏嘘。   萧煜大约也是想到了往事,脸色倏然暗下去,沐在昏黄的烛光里,显得沉沉森然。   “常铮,世人皆知我恨谢家,可是无人知,我对谢家所有人的恨加起来也不及对谢润的恨。你知道为什么吗?”   常铮默然。   萧煜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因为他与旁人不同,我们私交甚笃,我曾经很相信他。哪怕谢家害我入狱,在最初,我也从未迁怒过他,可是后来,他是怎么做的?”   常铮犹豫少顷,道:“也许……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   常铮低下头,不说话了。   萧煜道:“我的十年,恐怕不是‘苦衷’二字能抵过的。”他转身坐到榻上,脱掉外裳,斜身躺倒,漫然道:“所以,我至今都没有掐死谢润的女儿,已经很仁慈了。不然,我该把她的头拧下来,装盒送给谢润。”   常铮再无话可说。   将常铮送走,萧煜便吩咐侍从把那绣娘尸体和余下十几个绣娘连夜给谢玄送回去。   事毕,他独自宿于寝殿,想着此事的玄机,谢家内部的争斗,动了些脑筋,三更时才入睡。   依照约定,第二日大清早派出去的车驾就要接伯暄回淮王府的,奈何伯暄这些日子跟着常铮混出一身不受拘束的野性,日日要睡到巳时才起,还要梳洗穿戴,直等到萧煜下朝回了王府,都还没见伯暄踪影。   萧煜大为恼火,将常铮自被窝里揪出来,一通数落,押着他到门口等,预备等伯暄到了,两人一同教训。   常铮倚在王府门口,打着呵欠瞧着萧煜的背影,觉得他变了许多。   十多年前,他永远是最野最疯癫的那一个,视一切规矩如烟云,豪放跳脱,堪比脱缰野马、笼外疯狗,若是哪一日高兴起来,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常铮实在想不到,当年风华绝世,牵动京城万千少女心的鲜衣怒马少年,有一日会像当初他所鄙夷的老古板,板着脸教训别人没规矩。   好些事经不得细想,一但往细里探究,满篇都是凄凉血泪。常铮想起了萧煜这十年间的遭遇苦难,有些不忍,不想惹他生气,正要上前说几句软话,突听一阵马车辘辘声传来,铜铃“叮当”,马蹄踏尘,稳稳停在王府跟前,车幔被掀开,走出一个美极了的小仙女。   小仙女捧着手炉,穿着白狐裘衣,将脑袋缩在绒领里,慢吞吞下车。恍然见到萧煜站在门前,吓得立马想往马车里缩,被侍女硬拉出来,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腾到府门前,朝萧煜施了一礼。   那些绣娘音晚早就想赶走了,她们是大伯父的人,其心有异,根本留不得。   可这事总得有个交代,免得被大伯父抓住把柄,又挑动宗族为难父亲。   因而她清晨向萧煜请求回娘家一趟,本以为萧煜会很难说话,谁知他把她拘在书房里,给他磨了半砚墨,就放她走了。   想着这些事,马车戛然停下,就见萧煜站在府门前。   音晚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低着头,轻声道:“还没到午时,我没回来晚……”   萧煜淡掠了她一眼,一下就看见她双眸肿着,戏谑:“过关了?” 第5章 鬼魅 音晚紧靠在萧煜的身上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悄然攥成拳。   她不是个胆子大的,可每回都能被萧煜轻而易举气出几分孤勇,咬了咬牙,冰冰凉凉笑道:“我是淮王妃,深得殿下欢心,谁敢为难我?”   萧煜一见她又竖起了刺,立刻上来兴致,想回击,可突然又想起什么,看了看街衢尽头,带着些顾忌,偃息战鼓,道:“是,本王喜欢着你呢。你只要现下回后院老实待着,本王会更喜欢你的。”   音晚听他让自己走,毫不留恋,捏着裙袂立刻就要走,没走几步,就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甚是温善和气,道:“淮王妃一向安好?”   音晚睫宇微颤,回头看了一眼萧煜,冲那人鞠礼:“常世叔。”   “可不敢可不敢,我可不敢占淮王殿下的便宜。”常铮握着折扇,嘴上谦逊着,却自觉以一个长辈的角度打量了下眼前的音晚,暗暗赞叹,谢润真会养女儿,雕花琢玉一般。   两人寒暄着,本来要进府的音晚就耽搁在了门口,萧煜听得不耐烦,冷声道:“常先生,你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怎得见着本王的王妃就挪不动脚步?”   这话实在太难听,音晚不愿长辈跟着受辱,便拜别常铮快步进了府门,刚踩上青石砖,身后又传来马声嘶鸣。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人要来,萧煜才不与她恋战。音晚对来人甚是好奇,放缓了脚步,悄悄向后张望。   见一匹红彤似火的骏马停着,银鞍罗袱,珠穗羽饰,后连着车舆,漆辂雕辋,青盖做顶,好不气派。   马车刚停稳,便从车舆中跑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一阵风似的钻进萧煜怀里。   “父亲,孩儿甚是想你。”   父亲?!   音晚瞪大了眼睛,惊得一愣一愣的。   青狄和花穗儿凑过来,循着音晚的视线看出去,面上俱是惊愕。   伯暄窝在萧煜怀里,絮絮说着在乡野间的日常,当说到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险些断了粮,天天靠野菜充饥,吃得人一脸菜色。   萧煜眉宇间的冰霜慢慢融化,满是心疼地摸着伯暄的头,慈爱之色几乎快要溢出来。   音晚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煜,看得有些发怔。   那边伯暄在萧煜怀里腻歪够了,探出头来,望着音晚,睁大了眼,惊奇道:“这个姐姐真好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萧煜眼中的笑意蓦然碎裂,成了漂浮的碎冰,沁骨凉彻。   音晚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转了身想走,常铮在一旁看在眼里,眼珠转了转,快步上来拦她。   “别走,别走,今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大家在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团圆饭。”   常铮将音晚引过来,就当没看见萧煜难看的脸色,直接冲伯暄笑道:“你可不能叫她姐姐,她是你……”   常铮想了想,看着萧煜,不甚确定地说:“母亲?”   萧煜轻眄了他一眼,面上浮着不屑与冷淡,并不接话,只拉起伯暄的手,绕过这两人,径直往府内走。身后跟了一群侍女,伯暄从绮罗衫袖间看过去,热情地冲音晚和常铮喊道:“快来呀,不是要吃团圆饭吗?”   常铮笑呵呵地应下,招呼音晚跟他一起去,音晚踯躅着,微笑道:“算了,挺好的日子,别因为我让大家不高兴。”   常铮收敛了笑,略有几分严肃地看着音晚,轻声问:“含章对你好吗?”   音晚好像一下子失了刚才跟萧煜斗嘴的精气神,颓唐低下头,不言语。   常铮轻叹一声,道:“音晚,那是十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是一个清傲矜贵少年最美好的十年年华,全都断送在一个拙劣的冤案里,而且,含章还因此失去了他最敬的四哥。这都是谢家做得孽,你要对他耐心些,他……”常铮摇摇头:“他没有你想得这么讨厌你,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音晚绞着手中缎帕,咕哝:“他就是讨厌我。”   常铮瞧着她一副扭捏娇柔的小女儿家情态,心中几分了然,笑了笑,不说别的,只道:“走吧,去用膳。放心,有伯暄在,含章是不会翻脸的。”   两人穿过游廊,走到栏杆尽头的石莲柱前,游廊连着花园,园中斑竹林随风摇曳,遮出大片影络。   音晚终于忍不住,悄声问常铮:“他真是淮王的儿子吗?”   常铮的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住了,含糊道:“这事还是让含章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虽然听上去神秘虚玄,不过他有一句话是说对了,萧煜不会当着伯暄的面儿翻脸。   眼见着音晚随常铮进殿落座,他也没再说什么,至多只是脸色难看。   望春指挥侍女将羹汤菜肴摆好,肉糜的香味儿瞬间飘散于殿中,勾得人饥肠辘辘。   布菜的侍女退下,望春将白釉酒盅放在了萧煜手边。   萧煜道:“撤下去,本王不饮酒。”   望春立马把酒盅拿走。   音晚默默看着他,心底暗叹:他真的变了许多。   一缕清浅叹息尚未散尽,便见依偎在萧煜身边的伯暄朝她眨了眨眼,眼睛明亮,声音清脆:“小兔子真好看。”   音晚一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抱着的手炉外套了绣花套子,封口处垂下来一个坠子,冰种翡翠,雕成兔子形状,质地上乘,通透水灵,冰清玉莹。   音晚忙把坠子拽下来,交给身后的青狄,让她拿给伯暄。   未等青狄过去,伯暄已乐滋滋地离开席桌走了过来,将坠子接过,原地把玩起来。   这样一来,音晚便得以近距离观察他。   就他这个年纪,算是生得健硕,肩背很宽,体格微胖,浓眉大眼,鼻头圆润,一副憨厚温和的模样。   音晚再看萧煜,凤眸剑眉,薄唇如线,鼻梁高挺。   说实在的,两人根本不像。   她暗地里琢磨,莫非这孩子是随他母亲?可是……他母亲又是谁呢?   印象中,年少时的萧煜虽然荒唐叛逆,可是并不好女色,他被囚禁时年纪还小,尚未娶亲,父亲也曾说过,身边连个姬妾都没有。   音晚挠了挠头,瞧向伯暄的目光充满了困惑。   “伯暄,回来。”   一道清冷的嗓音将思绪打断,萧煜面色寡淡,冲伯暄道:“不是饿了吗?快些吃,吃完了还要奉茶拜师。”   伯暄灵巧地将玉坠收回袖中,蹦蹦跳跳地回到萧煜身边。   这孩子埋头于菜肴中,顾不得说话,便没有人说话了。   殿中很安静,只有筷著磕碰到瓷碗瓷碟上的声音。   饭快要吃完时,宫中来人了,来的还是皇帝陛下身边的大内官封吉。   “陛下今夜在宫中设家宴,请淮王、淮王妃酉时前入宫。”   封吉宣过旨意,着重朝萧煜道:“请淮王殿下在家宴散后去宣室殿,陛下有要事相托。”   萧煜的神色淡淡:“什么要事?”   封吉回道:“突厥穆罕尔王已入别馆下榻,等候召见。陛下龙体抱恙,想让淮王殿下代他前往骊山行宫宴请突厥来使。”   萧煜应下,封吉才舒了口气,由望春引着下去喝茶。   音晚看着大内官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愣,心道从前水火不相容的兄弟突然变得这么亲密,真是匪夷所思。   此时距圣旨所要求的酉时还有两个多时辰,音晚先行回去梳妆备华服,至于车驾扈从,自然不需要她费心。   在这王府中,所有应该主母掌管的东西,萧煜统统都不会交给音晚。他不让她插手王府里任何事的运转,哪怕是极微小的,极不足道的。   所谓淮王妃只是空有名号。   这样,音晚倒乐得轻松。   她换了身金绣云霞翟纹襦裙,外罩绯色纻丝纱罗,云鬓高挽,斜簪一支嵌宝赤金凤钗,饰以明珠耳珰,打扮得婀娜明艳,由侍女拥簇着出了府门。   马车早候在那里,萧煜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轻靠在车壁上,双眸微阖,眉间蹙起浅浅的纹络,看上去像是有些累,也像是有心事。   大约是听到音晚上车的响动,眼都没抬,直接吩咐起驾。   马车驶得很平稳,偶有颠簸,也不是很严重。音晚坐在萧煜身边,酝酿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问:“不年不节的,陛下为什么要设家宴?”   皇帝陛下久卧病榻,连每日上朝都勉强,怎得突然有这份兴致?   萧煜声音清冷:“兴许是他想我们了。”   音晚一僵,默默把抻出去的脑袋缩回来。   不想说就算了。   两人一路无言,不多时便到了宫城,早有内侍候在那里,迎他们进宫。   天色渐晚,夕阳挂在飞檐下,给连绵巍峨的宫阙镀上了一层斑斓余晖,让这座未央宫显得肃穆又静谧。   像一幅工笔描摹的画卷,泼上了血色颜料。   音晚被自己的这个联想吓了一跳,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个被勒死的美丽女子好像化作了鬼魅,飘浮在甬道里,正朝她哀哀浅笑。   她猛地一颤,停住了脚步。   萧煜走出去几步,察觉她没有跟上,也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看她。   音晚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微有眩晕之感,她的身子轻晃了晃,冲萧煜道:“我身体不适,可以……可以回去吗?”   萧煜面无表情:“你说呢?”   音晚面色苍白。   傍晚天凉,越发阴风飕飕,从脚底往上蹿,整座宫闱在音晚眼中变得森冷可怖。   她失魂落魄的,在回过神来之前,已经快步走到萧煜身边,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   宽厚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仓惶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内侍捂嘴偷笑,就是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别扭又腻歪。   大约是要在外人面前扮演夫妻恩爱的戏码,萧煜没有将音晚甩开。   任由她握着手,放慢了脚步,萧煜凑到她耳边,雪凉的薄唇轻轻蹭着音晚的耳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第6章 凶宴 萧煜想逗一逗谢音晚   “你可是见着鬼了?”   这本是句调侃,谁道话音一落,音晚将他抓得更紧,连带着身子都好像在微微颤栗。   萧煜觉得有趣极了,越发想要逗她:“未央宫建成不足百年,枉死者无数,有几个鬼也是正常,你跟他们打过招呼就罢,别让他们跟着你了。”   音晚没有了往常对着他时的伶牙俐齿,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刚硬的外壳,变得柔软又娇弱,边走,边仰头看他:“你怕鬼吗?”   萧煜漫然一笑,带着些微冷讽:“在这人间,厉鬼远没有恶人可怕。”   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溢出冰亮的光,落在音晚脸上,音晚一怔,回过了神,慢慢松开他的手,退开半步,与他维持着合适的距离,并肩而行。   这不过是一段插曲,萧煜早习惯了音晚时有且无来由的惊惶,没当回事,随着内侍去了瑶花台。   到了那里才知,今日只宴请谢氏一族,从中书令谢玄、御史台大夫谢江到谢家的晚辈们,几乎都到齐了,只除了音晚的父亲,谢润。   渭南军中生乱,下午一道圣旨,急遣谢润去渭南平乱去了。   音晚也是才知道,没有见到父亲纵然有些失望,可是兄长谢兰亭来了,正依序坐在席末含笑看她,让音晚不由得心情大好,弯起眉眼,回之以笑。   酒过三巡,皇帝咳嗽着退席,说是饮药去了,御座之上便只剩下谢太后。   原本那刻意烘托起来的热闹氛围随着皇帝的离席而骤然冷下去。   谢玄长子谢兰舒将酒樽放下,看向坐于左首的萧煜,道:“前些日子,我左骁卫军中一个校尉叫淮王的人当街打死了。一听是淮王的手下所为,刑部、大理寺都不敢接手,臣上报无门,无奈只好请姑母给臣做主。”   音晚将筷著放下,看了一圈殿中众人的神情,反应过来,原来家宴只是幌子,兴师问罪才是正题。   而且是冲着萧煜来的。   萧煜抬起绢帕擦拭了下嘴角,漫不经心的,连看都没看谢兰舒一眼,调子里带了些慵懒:“自己的狗没拴住,放出来被人杀了,那都是活该。”   “你!”   这话实在太没把人当回事,谢兰舒当即脸上挂不住,霍得从坐席上站起来。   “底下人犯了罪自有国法论处,淮王命人私刑处置,不知依的是大周哪条律例?”   音晚了解这位大堂兄,是大伯一手教导出来的,与大伯一脉相承,工于心计,谙于算计,纵然盛怒之下,也句句不离国法,看来今日势要跟萧煜论出个长短。   萧煜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散漫模样,抬眸淡瞥了一眼谢兰舒,道:“此人当街闹事,惊扰了本王,本王就让人打死了。”他顿了顿,又道:“劳烦小谢大人看好了自家的狗,以后见着本王的车驾绕着路走,不然,本王照杀不误。”   毫不掩饰的桀骜与不屑。   谢兰舒被他噎得怒色冲顶,青筋直蹦,但到底还有分寸,没有上来跟萧煜动手,而是转身看向御座,低唤了声“姑母”。   一直缄默的谢太后慢悠悠地开了口:“都是一家人,闹成这个样子实在难看。”   殿中安静下来,无人说话。但显然,只是一句“一家人”是不能给这件事一个善了的。   谢太后又道:“一个小小的校尉,胆敢冲撞淮王,杀也就杀了,犯不上为这么点小事动怒。你们是表兄弟,又是姻亲,平日里该和睦相处,为君王分忧。”   这算是表明了态度,选择偏袒萧煜,谢兰舒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音晚只觉得怪异。   谢太后是萧煜的生母不假,但她从来没有真的像一个母亲一样爱护过萧煜。包括十年前,谢家与皇帝合谋陷害萧煜,把他囚禁在西苑,这位太后娘娘眼看着儿子蒙受冤屈,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音晚没由来的不安,刚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便听谢兰舒又开口了。   “臣还有一事。前日左骁卫奉旨出城操练,因军中兵刃短缺,想向武卫军借一借,结果武卫军非但不借,还打伤了我派去的人,我想问一问,兰亭,你是什么意思?”   见他将矛头又对准了兄长,音晚蓦然紧张起来,绷直了身子,看向兄长。   谢兰亭神情上颇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道:“我并非不愿意借,只是兵刃数目登记在册,非圣旨不得挪用。堂兄派人空口来讨,我也不好应对。还有,不是我军先动的手,是堂兄的人过于倨傲,说话太难听,双方这才起了些争执。”   谢兰舒冷笑:“那一位就没把国法规矩看在眼里,这一位就拿出国法规矩来压人,当真是一家人。”   小辈们闹得厉害,长辈们却作壁上观,一直没说话。   二伯谢江先打破了这个沉默,出来调停:“我看啊兰亭还是太年轻了,武卫军中郎将一职过于沉重,怕是担不起来,不如先换个别的官职历练历练,武卫军暂且交由兰舒代管。这样,也省得自家人之间生出些不必要的龃龉。”   事情到这里,音晚彻底看明白了。   今夜这出戏不是冲着萧煜,而是冲着兄长谢兰亭来的,更准确的,是冲着他手中的武卫军。   而之前那段向萧煜兴师问罪,不过是为了堵萧煜的嘴,让他在这个时候不能替兄长说话。   这纯粹是多虑了,萧煜怎么可能真把兰亭当成自己的大舅子,见谢家兄弟阋墙,自相争斗,他看戏都来不及,怎会替谁说话?   如今,萧煜就是面带微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音晚不管他,敛眉思索起来。   父亲下午刚得圣旨离京,晚上家宴就来这一出,分明是都算计好了要趁父亲不在夺兄长手中的兵权。   谢家人向来热衷权势,寡淡亲情,若将兵权与人,不就等同于自献城池,为人俎上鱼肉了。   可如今这状况,贪婪心机的大伯,拉偏仗的二伯,父亲又不在,若再闹下去,兰亭一个小辈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心中一动,抬头看去,正对上兰亭的视线。   兄妹间心有灵犀,兰亭不再与他们争论,离开席座,走到大殿中央,冲谢太后揖礼:“兰亭今夜不胜酒力,有些头晕,还望姑母准许臣提前离席。”   谢太后没说话,倒是谢兰舒斥道:“长辈们都在,你倒要先走,当真是不守礼数。”   谢兰亭依旧不与他争:“是,臣不守礼数,臣先行告退。”说罢,站起身来阔步往殿外走。   今夜之争,谢兰舒原本已经占了上风,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谢兰亭抽身离去?他顾不得宴间礼数,飞身上前,从后紧扣住谢兰亭的肩。   音晚亲眼看着,这一扣力道极狠,五指深陷入锦衣中,带起层层褶皱。   谢兰亭停滞了片刻,稍一偏身,同时翻手向后袭去,打落了谢兰舒的手。   猛然遭击的谢兰舒踉跄了几步,恼羞成怒,又扑了上去。   两人竟在大殿中央打了起来。   闷顿的拳脚声传来,两道人影犹在缠斗,众人竟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无人阻拦。   音晚暗道不妙,这一打,就算双方都有责任,可明显这些人都在偏袒谢兰舒,到时非把罪责都算在兰亭身上。   殿前失仪,罪名可不小。   音晚咬住下唇,心中忐忑,感到一阵孤立无援的绝望。   谢兰舒和谢兰亭还在打,两人暂时难分胜负。   谢江一副家门不幸、看不下去的模样,离席上前,嘴里念叨着“这成何体统”,劈手一掌下去,想将两人分开。   这一掌打得极微妙,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实则因为出掌的姿势,谢江大半个身子撞向谢兰亭,谢兰亭当然不傻,不敢去打他的二伯,生生被撞得连退数步。   谢兰舒瞅准机会,抡圆了拳头上前,打向谢兰亭。   拳法凌厉,眼见要落在谢兰亭的脸上,谢兰舒陡觉一阵香风拂过,有个人挡在了谢兰亭的面前。   “住手!”   谢兰舒隐约听到他父亲在喊,慌忙收住力道,那拳头堪堪停在眼前人额上一寸,带起的风吹动她鬓发微颤,眼前金光一撩,一支凤钗从她鬓间滑落,掉到了地上。   极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大殿中尤为刺耳。   音晚都想好了,这一拳若注定要落下,那就打在她身上。   她是淮王妃,不管是有意还是误伤,只要谢兰舒打了她,就别想全身而退。   而萧煜,就算他不想管,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那刻意营造的夫妻恩爱假象,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打了自己的王妃,而不去追究。   只要把水搅浑,熬到父亲回京,一切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是以,当二伯谢江离席时,音晚就一直盯着这边,瞅准了机会冲上前来。   可谢兰舒这一拳没有落下。   他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地步,音晚稳稳挡在谢兰亭身前,让他本能觉得事情不妙,脑中一根弦猛然绷断,想把拳头收回来,谁知腕间一紧,被一股大力带得四脚朝天摔了出去。   “咔嚓”,仿佛筋骨错裂的声响,那粉碎般的疼痛迟缓而来,谢兰舒抱住胳膊躺在地上哀声痛吟。   一道清凉的嗓音盖过了他的呻|吟。   “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拳头对着本王的王妃!” 第7章 犯病 殿下,抱我   音晚觉得,萧煜下场的时机拿捏得极好,既占了理,又占了势。   因而谢玄过来查检儿子的伤势,发觉谢兰舒的胳膊断了,也只是脸色沉沉,并没有说话。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又从地上捡起那支凤钗,用帕子仔细擦过,才为她重新簪回鬓侧。   音晚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萧煜眼中有三分讽意,七分凉意,轻轻刮了一下她,好像是被算计得不悦。   音晚最怕这样的他,忙将头低下。   萧煜略过殿中一干姓谢的人,朝向谢太后,道:“看来这宴并不是好宴,容儿臣告退。”   谢太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漪,轻挑起唇角,笑得端庄雍容:“好,让翠竹送你们出去。”   萧煜又道:“兰亭,跟本王一起走吧。本王一会儿要去面圣,王妃今夜受了惊吓,你代本王好好安慰她。”   谢兰亭当然不愿继续留在这狼窝里,未加思索,立即跟上他。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沉酽,漆漆如墨,油纸宫灯挂于檐下,映出淡薄的绯色光晕,顺着殿宇一路蜿蜒。   殿内过于喧闹,而外面又显得过分空阔沉寂。   步辇早已停在殿外,将几人送去宣室殿。   萧煜去正殿面圣,音晚和谢兰亭去偏殿候着。   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早就传到皇帝这里,他拨弄了几下烛台上的火苗,嗤道:“让他们闹,让他们斗,他们斗得越狠,对咱们越有利。”   萧煜站在御阶下,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被关在西苑里受尽折磨的日日夜夜里,大约做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被谢氏一手捧上皇位的兄长,有一日会站在谢氏的对立面,而他曾经最忌惮的弟弟却成了“咱们”。   萧煜与眼前的善阳帝一母同胞,都是谢太后的儿子,可是先帝在位时,谢太后只是个贵妃,萧煜与善阳帝都是庶子,那个时候,真正被立为太子的是先帝原配胡皇后之子,皇四子萧炯。   是世人皆讳莫如深的昭徳太子。   萧煜自小便被养在胡皇后膝下,同昭徳太子极为亲密。   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昭徳太子被污造反,冤死于狱中后,萧煜也受了牵连。   殿中龙涎香气过分浓郁,盖住了药的苦味。   善阳帝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大约是深夜多思,生出些感慨:“朕这一生依附于外戚,又受制于外戚,突然脑筋清醒了,想要除掉外戚,可天却不给朕时间了。现在想想,这皇帝做得实在无趣,可是又不知,若当初登上帝位的是四哥,面对今日情形,他会如何?”   萧煜讥诮道:“皇兄还是莫提四哥,小心夜里难寐。”   当初冤死昭徳太子,囚禁萧煜,不就是出自眼前这位和谢家的手笔吗?   善阳帝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了笑:“你还和从前一样,嘴上不饶人。”   他至今都记得,十年前,禁卫奉命押解萧煜入西苑时,萧煜明明一身被严刑拷打的伤,狼狈不堪,却无丝毫胆怯,一双凤眸冷睨着他——那场阴谋里最大的赢家,满是鄙夷地骂道:“阴沟里的老鼠,专会背地里算计人。”   一晃十年,他这个昔年的赢家身染沉疴,行将就木;而那个曾经被他打败过的弟弟,却依旧风华正盛。   昂藏七尺,丰神俊朗,纵然站在暗昧里,也如明珠般光茫万丈。   当年,萧煜就是用这样的风采折服了满朝文武,他们都说,他是父皇最优秀的皇子,将来必成大器。   善阳帝一度以为折断他的羽翼,丢入西苑那个肮脏的狼窝里,就会掐断本该属于萧煜的前程命运,却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曾经的道路。   还是他亲手续上的路。   可是,这个时候,不依靠萧煜,还能依靠谁呢?   善阳帝收敛回飘忽的神思,正起神色,朝封吉摆了摆手,封吉立即将一道圣旨呈上。   萧煜一目十行,“啪”的将圣旨合上,半是震惊半是愤怒:“皇兄让臣签这样的合约!把颖川三郡割给突厥,还要赠他们粮草十万石,白银十万两。”   善阳帝道:“朕的身子骨如何你看到了,谢家的狼子野心你也看到了。大周刚经过内乱,军心不稳,根本不堪一击。为大局计,先这样,若朕的太子有能耐,将来他总能再把疆土收回来的。”   太子今年才五岁。   就算他是个旷世奇才,天纵的英主,要等多少年才能成人,还要等多少年才能摆脱外戚的桎梏。   十年了,善阳帝半点没变,总是喜欢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十年前的谢家,如今的萧煜,未来的太子。   萧煜突然没有了争辩的欲望,将圣旨收起来,揖礼告退。   本想随意指派个内侍去把谢音晚叫出来一起回府,萧煜站在檐下,想起晚宴上的情形,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亲自去了偏殿。   昏黄的烛光从茜纱菱窗格里透出来,带着夜色的沉谧,还有谢音晚那软甜的嗓音。   “兄长别怕,你回去就书信一封,把今夜的事情告诉爹,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这期间你就躲着他们点,没事的。”   谢兰亭应下,提起声调,有些责怪之意:“我不怕挨打,我也不恋那点权位,可我怕极了会伤着你。你怎么能那么冲动,万一真伤着你怎么办?”   “那有什么?被打一下又死不了。”   谢兰亭被音晚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又别扭起来,音晚温言安慰了他许久,才勉强安慰好。   萧煜本想推开殿门进去,手刚抚上门扉,忽听谢兰亭又问:“淮王对你好吗?”   萧煜的手蓦然顿在空中,没有再往前。   音晚沉默了少顷,微微一笑:“挺好的。”   谢兰亭好像不信:“真的吗?他跟咱们家有那么深的仇怨,他没有迁怒于你吧?”   音晚有一瞬的失落怅然,担随即掩盖掉,强撑着笑说:“没有,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人没有那么坏的,有的时候,我好像……”   “好像什么?”   音晚神情执惘:“好像还能从他身上看见从前的影子。”   “啪”的一声响,两人回头看去,见萧煜走进来,忙从坐榻上起身。   萧煜面容紧绷冷峻,瞧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他问:“可以走了吗,王妃?”   音晚忙整理衣裙,青狄给她系上披风,主仆动作都很快,生怕迟了惹萧煜动怒。   两人正要出殿门,谢兰亭叫了一声“淮王殿下”,引得萧煜回头。   他合袖深揖,施了大礼,郑重道:“今夜多谢殿下解围,改日必登门道谢。”   萧煜的目光凝在他身上,良久未言语。   神情幽邃莫测,似乎流转过无数迂回的心思,最终化作唇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好,本王等着你。”   月贯中天,晚来风起,吹动裙袂微颤。音晚站在殿门前,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抬手轻抵住脑侧。   夜间的宫闱静静矗立,如冰封的河,暂且冻住了所有的刀戈剑影,显出无害的模样。   凝着黑夜,音晚只觉眼前漆暗的景象一阵阵模糊晃荡,头疼如裂。   一定是今晚太过惊心动魄,受了刺激,又要犯病了。   明明刚才与兄长在一起时心情很平和的。   萧煜察觉到她没有跟上来,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她,神色很是不耐烦:“又怎么了?”   音晚突然感到害怕。   父亲曾经说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有这种病,尤其不能让萧煜知道,不然,父亲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虽然音晚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联系,可父亲说这话时严肃笃定,绝不是在哄她玩。   她越害怕,眼前景物飞旋得就越快,缭乱而疯狂,快要把她绕晕了。   青狄像是看出什么,不动声色地上前,扶住她。   萧煜又催她:“到底走还是不走啊?”   音晚抿了抿唇,轻声道:“殿下,您可不可以……”   萧煜冷着张脸,像是覆了层寒霜。   音晚心道豁出去了:“您可不可以抱我?”   萧煜疑心自己听错了,彻底将身子转过来,正对着站在石阶上的音晚,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今夜受了惊吓,腿有些发软,走不动路,所以……”   “请您抱我。” 第8章 情痴 萧煜,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萧煜疑心谢音晚脑子出问题了。   抱她?亏她想得出来。   他站在云阶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神态里显出几分漠然,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片羽不沾身,只等看她要如何演这场戏。   戏中人却没有这份同他划清界限的自觉,明娆的面上流转过小女儿家的哀婉忧郁,低下头,可怜兮兮地娇嗔:“我是您的王妃,您抱一抱我又怎么了?”   说着,音晚悄悄将不住颤抖的手藏在袖中。   萧煜抱起胳膊,眯起眼睛,目光如炬,似剑锷划开黑夜,戳到她脸上,想看看她到底在发什么疯。   两人谁也不让,便这样僵持住了。   还是要送他们出宫的內侍看不下去,走到萧煜身后,笑着温声劝慰:“王妃让您抱,您就抱一抱她吧。许是王妃年纪小,今夜又受了委屈,想朝您撒撒娇。”   话音刚落,便自甬道深处传来更鼓声,这是今夜第二遍敲更了。   宫门即将落钥。   萧煜冷睨着音晚,音晚丝毫不惧,反倒朝他伸出胳膊,示意他走过来抱自己。   內侍恐误了差事,也在劝着萧煜。   萧煜被闹腾得心烦意乱,甩手撩开袍裾,上了云阶,走到音晚跟前,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   他抱得不情愿,心有怨气,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不像是在抱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倒像是在摆弄他那些扛摔打的兵器。   音晚并不挑拣,只要他肯抱就行。反正,他待她,哪怕是最亲密的时刻,也从未有过半分温柔。   她头疼得厉害,连靠着青狄站稳都勉强,肯定是不能走的,若是晕倒在这里,势必是要叫太医来给她看的。   正是发病的时候,又没有吃过药,叫太医一看就会露馅。   与其那样,摸一摸萧煜这老虎须子倒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音晚窝在萧煜怀里想着心事,听他那冰冷的嗓音从上面飘下来。   “本王最讨厌被人利用和被人要挟,很好,今夜你都占全了。”   音晚想,所谓“被人利用”大约就是指在琼花台里逼他出手吧。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出此下策,当时一心想着保护兄长,没觉得挨点打有什么。可现在回过神来,却又想到了,她好歹是个王妃,若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挨了打,那传出去该有多难听,命妇贵眷间的风言与指戳,得让她好久都没脸出门了。   而且,关起门来,萧煜一定也会奚落她的。   后怕得厉害,头也疼得更厉害了,她靠在萧煜胸前,虚弱地嘤咛:“我做错了,殿下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萧煜未料到她会这样说。   他们成婚三个月,这小丫头从来都是外表软糯可欺,扒开皮囊,里面竖着密匝匝的根刺,好几回把他气得恨不得干脆把她头拧下来,装盒送给谢润。   像这样软趴趴地窝在他怀里,软语示弱还是头一回。   萧煜纵然觉得新鲜,却无半点怜香惜玉的心。他轻哼:“若本王就要与你一般见识呢?”   怀中传来瓮声瓮气的回话:“那也只能随您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耍无赖是吧。   萧煜被她气笑了,使劲颠了颠怀中的女子,作势要松手把她扔出去。意识到危险的音晚悚然一惊,忙张开臂膀紧抱住他,十指锁扣,牢牢粘在他身上。   粘住了,音晚哀怨地仰头看向萧煜。   萧煜却嗤道:“把你抱出宫不够,还想叫本王抱着你回王府吗?”   音晚一路都钻进萧煜怀里,不曾注意到,萧煜虽然抱着她,却走得极快,此时已经出了未央宫,站在宫门口了。   而王府的马车正停在他们面前。   青狄立马上前,把音晚接到手里,扶住她,把她推上了马车。   马车时有颠簸,远不如萧煜怀里舒坦,音晚靠在车壁上,觉得比刚才还要难受。   金星飞迸,视线模糊,耳边甚至出现了幻听,似有人尖声嘶吼,带着濒死的绝望与癫狂。   她想捂住耳朵,又突然想到萧煜就在她身边,只有作罢。   萧煜就算再不关心她,如今面对面坐着,也察觉出她有些不对劲。   脸色苍白如纸,额间汗渍涔涔,双眸虚弱无力地半阖着,像是凭空被吸走了精气一般。   他拧眉问:“你怎么了?”   音晚咬住下唇,不作声。   萧煜的声音越发沉冷:“不说也不要紧,等回去就让郎中给你把脉,本王总要知道娶回来的王妃到底有什么毛病。”   音晚低垂着眉眼,缄然不语。蓦得,她的睫毛微颤了颤,猛然抬头,惨白病容上如燃起赤焰,烧灼得明艳刺目。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拔高了声调。   “康宁十五年,你的六哥同谢家合谋,陷害昭徳太子谋反,后又伪造信件,把你也牵扯了进来,害你被囚西苑十年,所以你因此恨毒了谢家人,恨我父亲,也恨我。”   “可是,那关我和父亲什么事?当年祖父在世,他和大伯父知道父亲与你交好,怕父亲会坏他们的事,距离事发两个月前,就把我父亲支派回乡祭祖。出事的时候,父亲和我根本都不在京城!”   萧煜总算看明白了,这是忍耐太久,终于忍不住,所以发了疯。   他面色冷清疏离,吐出的话语中没有半点温度:“本王一般不打女人,你不要自己找抽。”   音晚却似深陷入追忆中,戚戚自伤,全然不惧他的恐吓,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后来我父亲惊闻京中巨变,当即就想回来救你。可是还未等动身,兄长便意外落了水,险些丢了性命。那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是在警告父亲。”   “你当谢家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披着张人皮,实则冷血无情,为了权势,随时可以牺牲自己的亲人。父亲怕了,他怕我和兄长会遭遇不测,所以不敢违逆祖父和伯父。”   萧煜目光阴森,紧盯着音晚,像是彻底被触怒了的猛兽,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吞裹入腹。   他见音晚嘴唇翕动,还想说话,起身要去掐她的脖子,却被她一下躲开。   音晚蜷缩在马车一角,捂住头,呜咽:“等我和父亲能回来时已经是一年后,我去西苑看过你,可你见我第一眼就让我滚。我有什么办法?我那个时候才七岁,我谁都打不过,也没有人听我的。我要是有力气,我就把欺负你的人都杀了,然后带着你跑。可是我没有啊,父亲让我等,说只要你不死,迟早有一天能出来的。我等了,等到你出来了,可你这样对我……”   她哭得伤心,泪珠子一串串得往下淌,像是要把所有积攒的委屈都哭出来。   “你明明不爱我,还要和我成亲,还要……还要跟我做那种事,还要在床上折磨我羞辱我。我是王妃!我不是勾栏妓|女!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握紧拳头猛捶马车,捶得“咣当咣当”响,马车缓缓停下,陆攸的声音飘进来:“殿下,出什么事了?”   萧煜怒气汹涌,手几乎触上了腰间佩剑,被陆攸这一声唤回些许神智,他竭力平稳气息,手从剑柄上移开,沉声道:“没事,继续走。”   马车重新不疾不缓地驶动,萧煜在这样的节奏里慢慢冷静下来,他冷眸凝着梨花带雨的音晚,想通了一些事。   看来事情和他猜得一样,谢润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的女儿。   也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委屈得这么理直气壮。   十年牢狱生涯,早把他一颗心锤炼的硬如铁石,他不会因为她哭成这样就心软,也不会因为她揭了他的疮疤就杀人。   在没有把她利用彻底之前,她不能死,她得好好活着,陪他演完这出戏。   萧煜挑开车幔看了眼外面,已经快要到王府了,他整理衣襟,冲缩成一团的音晚道:“好了,疯够了,今夜的事就到这里,你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和我一起去骊山行宫。”   音晚缩在车角,将头埋入膝间,一动不动,也不知听见他的话没有。   马车恰在这时停了,萧煜被她闹得心烦,懒得再理她,径直下了车,阔步进府。   一直等到他走得足够远了,音晚才把头从膝间抬起来。   脸上犹挂着泪珠,晶莹剔透,却没有了方才的癫狂,目中清湛,分外冷静。   她掀开帘子,青狄等在外面,将她扶下车。   青狄搀着音晚,两人极默契地都没有说话,而是尽可能快地回后院,回音晚的寝殿。   寝殿里灯火通明,青狄让花穗儿领着侍女都下去,又警惕地环视过四周,才从妆箧夹格中摸出一个药瓶,倒出来一粒药丸,递给音晚。   夜色深沉,能掩盖掉许多东西,也能保护许多人的秘密。   音晚将药丸放进嘴里,咀嚼咽下,轻呼了口气,躺到床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被他发现了。”药力发挥作用,逐渐恢复正常的音晚犹觉后怕,抚着胸口,朝青狄笑了笑:“还好,顺利过关了。”   青狄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只静静看着她,良久,才喟叹道:“听姑娘哭得那么伤心,我怕极了,怕你说得都是真话,怕你真的动了真感情,怕你……所爱非良人。”   音晚一怔,笑容一点点淡去,仰头看着穹顶,目光空惘,呢喃:“那又能怎么样呢?这样一个人,我就算真爱他,也不敢信他。”   ***   望春往香鼎里撒了一把安神香,偷觑萧煜,见侍女已伺候着他换了寝衣,如今正平躺在床上,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殿下刚回来时的脸色,那叫一个阴鸷骇人,跟要把谁剥皮拆骨似的,如今想起来还忍不住打哆嗦。   他听陆攸说了一些,给萧煜把罗帐放下,谆谆劝道:“不过一个姓谢的女人,殿下犯不上跟她生气,反正要不了三五年,等您扳倒了谢家,就得把她扫地出门。”   扫地出门?美得她。   萧煜心中残存着郁气,忿忿地想:她长成那个样儿,要是把她放出去,不定要祸害多少没出息的男人。都长成这个样儿了,还不知道安分,偏会撒娇装嗔,惹得人心烦意乱。   他想得果然没错,女人只有在床上的用处,下了床就不能把她当回事,一旦生出些怜悯,哪怕是极微小的,也会误事。   误事……   萧煜突然想到什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罗帐外的望春听到动静,忙倒回来,躬身问:“殿下,您要什么?奴才给您拿。”   萧煜脸色铁青,手握成拳,狠狠捶了一下床。   他今夜本来想干什么来着,在谢音晚又哭又嚎之前他想干什么来着。   他要找郎中给谢音晚把脉!   好啊,这是跟他演上戏了。   知道他最听不得那些往事,知道那是他的忌讳,一点就着,这是故意扰乱他的情绪,让他失了方寸,暴躁大怒,忘了本来要做的事。   萧煜飞身下床,拂开罗帐快步走出来,冲望春吩咐:“去,找个郎中,不,多找几个郎中过来,把宫里的秦太医也请过来,跟本王去中殿,本王要好好看看自己的王妃,那小身子骨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第9章 纠缠 本王今晚要宿在中殿   萧煜领着人浩浩荡荡去了中殿,里面已经灭了灯,一树桃花在茜纱窗前摇曳,唯有落花扑簌簌坠地的声响。   青狄走上前来,屈膝施礼,恭恭敬敬地说:“殿下,王妃已经歇息了。”   萧煜道:“那就把她叫起来。”他扫掉身上落花,眼中浮着寒光,唇角挂着蔑笑:“本王挂念王妃的身体,特地找了太医和郎中来为她诊脉。”   青狄抬起眉眼,眼波微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殿中。   值夜的侍女燃起火折,依次将鎏金烛台上的蜡烛点起。萧煜拂开垂落的洒花绫帐,走进去,见谢音晚正趴在床上,乌黑的发散落在身后,正百无聊赖地揪着床前的穗子玩。   待萧煜走近,她仰起头,美丽的容颜上写满无辜和困惑:“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虽然她这样问,可萧煜分明看见她眼中闪动着嘲弄。   萧煜一时气结,暂且忍住,不动声色地让太医近前把脉。   “王妃安好,若要开药,便开几副安神药,切忌惊悸多思。”太医的说法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萧煜摆摆手让他退下,换郎中上前。   总共四个郎中,给出的诊断大同小异,都是玉体安康,无甚大碍。   望春小心看着萧煜的脸色,在他勃然大怒之前,抢先把太医和郎中送了出去。   萧煜挥退了众人,弯身坐在床边,瞧着音晚,倏地,笑出了声。   他的容貌俊秀,尤其是眉眼,生得极好,烛光映入,宛若星辰。可当浮上笑容时,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狰狞。   萧煜轻轻摸着音晚的脸颊,道:“挺机灵啊。本王差点都忘了,你们谢家人一惯演得好戏。”   音晚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语调绵软:“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萧煜捏着她脸的手陡然加劲,白皙娇艳的一张小脸儿,在他的指间扭曲变形,他低眸瞧着,突然有一种想要毁掉她的欲望。   他想起了那个被他当街打死的校尉,那个当着谢音晚的面闷死的侍女,都是谢家的人,若从忤逆他,冲撞他而论,谢音晚岂不是该死一百回了。   肌肤的温软触感在指腹间漫开,看着美人痛苦得皱眉,萧煜心底的郁气渐消,生出些极微妙的畅快之感。   她有几分小聪明如何,她嚣张又如何,她的小命是攥在他手里的,就算一时杀不得她,可要折磨一下她,让她生不如死还是可以的。   想通了这一点,萧煜彻底不气了,他笑意渐浓,捏着音晚的下颌,另一只手解开自己的披风,压在床上,“刺啦”撕下一长块布条。   他来得匆忙,里头只穿着寝衣,随着动作,衣襟微松,露出精悍结实的胸膛。   正因为即将到来的刺激,而兴奋得上下起伏。   音晚见他要来绑自己的手,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危险,想要挣脱,使足了力气,却无法撼动萧煜的钳制分毫。   她生出绝望,突然明白,在他面前,她就是个蝼蚁,卑弱至极,哪怕他把她杀了,惹得是麻烦,而不必偿命。   萧煜绑住了她的手,打了个死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徒劳地挣扎,摸她的脸,温柔道:“放心,本王不会毁你的脸。”说罢,他回身像是要去取什么东西。   音晚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角,哀求道:“殿下,我错了,您饶过我吧。”   萧煜一愣,颇为意外地转回身来,拍了拍她的脸,慢悠悠道:“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她的两只手被绑到身前,绑得太紧,缎绳深凹进肉里,勒得腕间红肿充血。   萧煜皱着眉把她的手提溜起来,叹道:“你们谢家人都这么没出息吗?怪没意思的。”   音晚眼珠转了转,道:“出嫁从夫,从与您成婚那一日起,我就不是谢家的人,而是您的人。”   萧煜哈哈大笑,抬起音晚的下颌,调侃:“呦,这还能屈能伸啊。”   音晚乖乖地在他掌间眨眼,神色诚恳:“我说得是真心话,殿下,请您相信我。”   萧煜笑得更加开心:“你可真是让本王不知说什么好了,为了活命,还真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啊。谢润号称士族清流,怎得生出你这么个没气节的女儿?”   音晚听他提及父亲,不由得难受起来,那被自己扔到地上使劲碾的羞耻心好像开始疼,疼痛之意顺着筋脉攀爬蔓延,逐渐加重,要撕心裂肺一般。   她不说话了,萧煜却觉得更加有趣,俯下身,凑到她跟前,轻声道:“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本王几乎都快要被你说动了,怎么一提你父亲,又变成这么个模样了?”   音晚紧咬住下唇。   她压根就不觉得什么气节多重要,特别是要拿命来祭的时候。图一时痛快,做个有骨气的人,身上就得留下伤疤。   可她这样贪生怕死,是不是在给父亲丢脸啊?   父亲是那样清正刚直的人,一生只会为儿女妥协,除此之外,哪怕刀架在脖子上都未必会低头,怎么能生出来她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儿。   萧煜见她苦着张脸,不肯搭理他了,一副甘愿就戮的刚烈之相,深觉受到冷落,内心甚是不快,霍得站起身,扒开音晚的寝衣。   胸前一阵寒凉,音晚猛地回过神来。   萧煜的手白皙修长,宛如拨弄丝弦的琴师之手,颇有几分雅柔的美感。指尖微凉,磨有薄茧,专朝音晚身上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比划。   萧煜悠然道:“在这里,若是刺上几个字,除了本王,旁人应当是看不到。”   音晚被吓得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来,恐惧袭来,脑筋反倒清醒起来,她挣扎着向床里侧挪了挪,结结巴巴道:“这……这会留疤的。”   萧煜把蜡烛端到跟前,灼灼火光把他的脸映得格外明亮,他微笑道:“又不往脸上刺,怕什么。”   “那也不行!”音晚挣扎着向后挪,哽咽着哀求:“殿下,我错了,我真错了,您就饶我这一回,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   萧煜笑得粲然,慢条斯理地将蜡烛倒手,腾出右手,格外温柔地摸着她的唇,指腹一遍又一遍细致描摹着唇线,极为遗憾地叹道:“你惯会花言巧语诓骗本王,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想什么却不知道了。”   音晚被他摸得颤栗不止,偏被困在榻席之上,无路逃生,顿觉凄凉无助,干脆豁出去了:“你杀了我吧,我宁可死,也不往身上刺这种字!”   大周律例,只有罪恶滔天的囚犯才会受此黥刑,就算萧煜说不往她脸上刺,可她活到这么大,从未伤害过别人,凭什么要忍受这般屈辱?   此言一出,原本满脸恶意笑容的萧煜蓦然愣住,他默了许久,呢喃:“宁愿死,也不往身上刺这种字……”   似带着些许哀伤,悲怆,还有浓烈入骨的痛恨。   音晚觉察出不对劲,来不及往深处想,只觉下颌一紧,被人抬了起来。   萧煜凝着她看了一会儿,戏谑之意散去,神情变得冷硬严肃,挑着她的脸,问:“好,那本王问你,你今夜跟谢兰亭说好像能从本王的身上看见从前的影子,你看见什么影子了?”   音晚默了默,道:“没有,什么影子都没有。您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萧煜挑眉:“从前?你知道本王的从前?”   音晚闭上眼:“不知道,我们自小便无瓜葛。”   萧煜这才满意了,捏住音晚的脸,悠然道:“王妃真是冰雪聪明,深谙本王之心。记住了,你姓谢,本王不可能跟姓谢的人有什么过往,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严实了,今日只是吓吓你,再有一回,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还有,不管你是有病还是招邪,你想遮掩着,那就遮掩着吧,本王也没兴趣知道了。只是以后少拿本王消遣,你知道,本王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小心惹火烧身。”   立完规矩,萧煜将音晚松开,目光顺着她白皙的颈线向下,逐渐炙热,他喉咙滚了滚,道:“起来,给本王更衣,本王今晚要宿在中殿。” 第10章 夜雨 她那时就爱上了他   音晚极不情愿,可她不敢拒绝,只有乖乖地起身,去解萧煜的衣带。   这一晚到后半夜下了点雨,春雷滚滚,轰鸣而至,在天边绽开雪亮银光,雨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   萧煜好像极不喜欢下雨天,显得很是烦躁。   音晚实在受不住,趁他不注意,挣脱出来,拖过被衾盖住自己,缩在床脚,吃痛地浅抽气:“这样不行,我会死的……”   萧煜正在兴头上,心底郁气难以纾解,眼角猩红,跟要吃人似的,伸手就要来抓音晚。   音晚知道硬碰硬是碰不过他的,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索性甩开被衾,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轻声道:“殿下,天已经很晚了,您不是说明日,哦不,今日要去骊山行宫,不如我们歇息吧,再晚我们都会累,会没有精神的。”   萧煜就像只欲求不满的凶兽,气息微重,好像随时都会再扑起来吃人。音晚忐忑地摁住他,小声劝解:“您不是要去见穆罕尔王吗?那一定有要紧事商量,若因精神不济而误了正事,那多不好。”   合欢帐内弥漫着一股极馥郁的香气,似是桃花香,又似是胭脂香,混杂在一起,萦绕在身侧,带着暧昧又诱惑的温度。   萧煜深吸了口气,勉强压抑下心头腾蹿的邪火,低眸扫了一眼受尽摧残、孱弱的好像快要晕过去的音晚,略带讥讽:“果真是个娇小姐,不中用得很。”   音晚不敢再惹他,只阖着眼咕哝:“对,我不中用,殿下勇猛无双……”   萧煜躺回枕间,见音晚还枕在他胸前,一头乌发凌乱至极,缠绕着两人的身体。他极不喜欢这样,好像有种两人要一直纠缠难分离的感觉,抬手推了谢音晚一把,却不防她有一缕发正压在自己身下,被大力一扯,她本昏昏欲睡,猛然惊醒,“嗷”了一声,吃痛地捂住头皮。   她疼得泪眼婆娑,极小心识时务地把青丝拢到自己怀里,往床里侧挪了挪,离萧煜远一点。   萧煜稍有些心虚,立即翻过身背对着她,讥诮:“本王用点劲你喊疼,扯一下头发你又喊疼,真不知要你有什么用。”   音晚咬了咬牙,想扑上去跟他同归于尽算了,可看了看他结实的臂膀,又觉得她怕是没本事拉着他同归于尽,至多是再惹怒萧煜一回,让他把她掐死。   她心里觉得不值,就没说话,轻轻顺着墙边躺下,拉过被衾盖住自己。   可这一躺,又觉得身上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她不想再惹萧煜来挤兑她,强忍着躺了一会儿,直到萧煜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去浴房沐浴。   青狄一直没敢睡,就怕音晚有事要唤人,她吩咐侍女将水烧热些,扶着音晚进了浴池。   水汽濛濛,半遮半掩着音晚身上的红迹斑斑,青狄将拳头握得“咯吱”响,去屉柜里找出药膏,怒道:“这也太不拿人当人了,谢家若是不好出面,姑娘就进宫去找太后哭诉,她自己的儿子如此混账,她不管么?”   音晚本在出神,闻言轻勾了勾唇角,带了些许嘲讽:“你觉得有用吗?”   这位谢太后,她的好姑母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就拿昨天夜里的事来说,谢家晚辈当着她的面动了拳脚,也未见她出来制止。音晚和萧煜的婚事是谢太后和善阳帝一手促成,他们何尝不知萧煜对谢家恨之入骨,又何尝不知萧煜会如何对她这个谢家姑娘,可为了他们所谓的大局,他们有谁犹豫过?   这倒是同宗同族的亲人,冷情冷心到这地步,真是让人一点指望都不敢有。   音晚曾经劝过父亲,照谢家满门人的德行,迟早不会有好下场,父亲大人秉性端正,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俨然遭了排挤,不如干脆叛出谢家,另立门户算了。   父亲是尚书台右仆射,也算大权在握,门生无数。那两个伯伯空有满腹排除异己的心机,实则当不起大任,真斗起来,他们也未必是父亲的对手。   父亲却道她太天真,这些年谢家疯狂揽权,树敌无数,在世人眼中,只有一个“谢”字,凡出自此门,皆谢氏尔。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谢家倒了,他们同样不会有好下场。   音晚一直觉得父亲是在杞人忧天,直到一年多以前,那个藩将王猛竖帜造反,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矛头直指谢家,讨逆檄文里满篇都是外戚干政,遗祸无穷。一时竟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进长安。   叛军曾在长安里四处杀人放火,特别是谢家和谢家的朋党,府邸均遭劫毁,当然,音晚的家也不例外。   她当时才明白,生死攸关之际,他们都是姓谢的人,只要姓谢就该死,没有人会管他们有没有做过恶。   那个时候,父亲预知危险,又怕关键时候谢家军靠不住,让音晚化妆成农妇,乘马车出城。   可长安里到处都是叛军,主要街巷皆拥堵不堪,车夫吆喝着驾车,仍是无法通行。   耳边尽是杀戮与惨叫,叛军在洗劫街边店铺,凡有不从者,一刀砍过去,不出半日,便血流成河,尸体满地,一时间,锦绣西京若人间炼狱,满目疮痍。   音晚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再耽搁下去,怕是叛军要杀红了眼,连平民也杀。她想下车抄小路出城,刚下了马车,便觉腰间一紧,腾空飞了起来。   她被一个络腮胡子的叛军掳上了马,任车夫惊惶大喊,叛军依旧飞马疾驰,任踩踏无数,没有停下的意思。   叛军看向横在马背上的音晚,她以素纱蒙着半边脸,为防万一,脸上还抹着锅灰,可一双眼睛清灵乌澈,美得惊心,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叛军笑道:“你们长安的小姐就是心眼多,把自己抹成这个样子,我敢打赌,你是个大美人,等到了地方,让爷快活快活,你若是活儿好,爷就把你留在身边,当个侍妾。”   音晚心里直呸:你也配。   她并不害怕,父亲派了侍卫暗中保护她,只不过刚才被人群冲散开来,如今他们见音晚被掳,顾不得许多,强冲过来,正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要上来夺人。   正当她以为会得救时,突然一阵猛烈颠簸,马声嘶鸣凄厉,前蹄双双扬起,一道银亮剑光闪过,那叛军一声惨叫,被斩于马下。   音晚被喷了一脸血,横在受惊的马背上摇摇欲坠,她还未来得及害怕,便被人抱进怀里。   救她的人扬鞭驱马,调转马头,嘴里喊着“闪开”,便有人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音晚隔着血珠看向他,任寒风自侧面飞速掠过,却再也移不开眼。   谢府的侍卫们大约一时无法辨认此人是善是恶,又见他身边扈从无数,怕贸然出手暴露了音晚身份,反倒不妙,一时停在原地,等着音晚给他们提示。   音晚朝他们摇头。   她被他抱着骑马走了一段,突得说:“事实证明,他就是不如你,若他是个有能耐的皇帝,断不会将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任由贼寇糟蹋长安,自己却躲了出去。”   萧煜没料到这小姑娘胆大包天,语出惊人,眉宇微翘,道:“你认识本王?”   他想看看她的模样,可她脸上都是血,还隔着层素纱,有些可怖,还有些滑稽,就是看不清本来面目。   萧煜一手扯缰绳,一手抱着音晚,分不出第三只手,便只有作罢,笑道:“你挺有意思的,要不你自己把脸擦干净,让本王看看你长什么样,若是看着还顺眼,本王就把你娶了。”   音晚刚要表露身份,听他这样说,倏地红了脸。   女儿家的羞赧未持续多久,便自岔路斜出来一个人,拦住萧煜去路,道:“殿下,宫城那边有异……”   萧煜脸色大变,将音晚放在路边,含笑对她说:“找地方躲起来吧,别再让坏人把你掳走了。”语罢,便扬起蟒鞭,一路驰骋而去。   他的身后,有成千上万的兵马,戴赤翎头盔,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明艳且炽热,是天降神军,给这灰暗的人间炼狱带来希望。   不出月余,叛乱便被平息,普天下人尽皆知,淮王殿下率军大战叛将,三战三胜,力挽狂澜,救社稷于危局。   后来,父亲告诉音晚,萧煜所率兵马都是当年昭德太子的旧部,当年太子罹难,株连了一部分,跑了一部分。后来先帝明白过来,临终时为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谥号,同时解除了在逃的太子旧部的罪名。   虽然这些年谢家从未停止对他们的追杀,但从明面上,他们已不是戴罪之臣。   父亲还说,那些人忠于旧主,不会做亏本买卖,必然和萧煜已经谈妥了条件,而且就冲他能无声无息地从西苑逃出来,双方至少在两三年前就已经勾连上了。   萧煜本来就不是池中物,趁势再起是早晚的事。   无论是那个天赋异禀、风姿卓绝的锦衣少年,还是犹如天降、救世扶危的神勇将军,萧煜的身上从来都拢着一团光芒,明耀闪亮,一旦出世,便是人间翘楚,无人能与其匹敌。   大约就是因为音晚见过最好的他,才总是不甘心,亦或是,她喜欢少年时的他,又爱上了十年后的他。   音晚从回忆中走出来,觉得凄凉又荒谬,轻摇了摇头,叹道:“我姓谢啊,姓谢就是罪,我究竟在做什么梦呢?又要贱到什么地步?”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轻轻浅浅的脚步声,大约是青狄在给她拿更换的衣衫。   音晚靠在池壁上,闭上眼,任热水漫浸身体,怅然道:“青狄,我有时候也觉得很没有意思,我是什么人啊,凭什么我爱他,他就该是我的。他早就不是从前的含章哥哥了,他也不可能是我的。再纠缠下去,难道非要死在他手里才罢休吗。我就该离开这里,既不做淮王妃,也不做谢家小姐,找一个亲人像亲人,夫妻像夫妻的地方,安度余生,对自己好一点,不应该吗?”   依旧没有回应,音晚察觉到氛围不对劲,回过头去,青狄早不见了踪影,只有萧煜站在池边,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第11章 蛊惑 给我一颗避子丸   音晚只与他对视了一眼,立马游到水池里侧,抱住身体,颤颤地说:“我……我没有故意在你……在殿下面前提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殿下来了,我……我……不知者无罪!对,不知者无罪!”   萧煜静静看了她一阵,一言不发,脱掉寝衣,也走进浴池里。   他的动作并不轻,击起浴水飞溅,有几滴还溅到了音晚的鼻尖上。她像是怕极了,颤颤地偏过头去躲避,像只被掀了巢的小雀,仓惶惊惧,又无处可去。   萧煜靠在池壁上,沉默着细细打量她。   清皎中带着冶艳,极为洽意的融合在一起。周围腾腾热汽散开,缭绕在周身,氤氲着如画面容,美得如梦如幻。   他记不清她小时候的模样了,在十年血仇恩怨之下,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不值得占据他的分毫记忆。   同样的道理,就算她说得是真的,她念过他,想着他,又能如何?抵不过他同谢家不死不休的仇。   萧煜摒弃那些无用的念想,道:“别抖了,本王不打你。”   音晚缩在浴池一角,有些戒备又胆怯地看向萧煜。   萧煜不理她,沉入水中,让温热驱散身与心的疲惫,方才冒出头来,抹了把脸,惬意地仰靠在池壁上,懒懒道:“你得给本王生个孩子。”   音晚正在为自己想着出路,该如何才能不受折磨,全身而退,忽听他这样说,一下愣住了,眸中满是茫然。   萧煜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睡了你这么久,连个孩子都怀不上,也不知你们谢家是怎么养的女儿,这般无用。”   若是从前的萧煜,文雅端方,断不会说出这么粗鄙的话。可他在西苑里囚了十年,近墨者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教养良好、温善和煦的皇子,别说粗鄙的话,粗鄙的事都不知做了多少回。   音晚早该习惯,可还是忍不住红了脸,低下头,嘀咕了一句。   萧煜道:“有话大声点说。”   音晚一边注意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道:“我以为您不想要我生孩子的,才总这样。若想要孩子,就不能这样……”她于忐忑中生出几分机智,约莫找到了摆脱当前这般屈辱又难言的困境之法。   萧煜果然上套:“不能怎样?”   音晚有些难堪:“阴阳调和啊,讲究一个和字。您这么不知节制,就算有了孩子我也保不住啊。而且这样久了会伤身,伤了身子就更要不了孩子了。”   萧煜深为困惑,特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瞥向音晚,疑心她又在耍花招,硬邦邦道:“身体没事,好着呢。”   音晚急出了一额头的冷汗:“我的身子!我……”她避开萧煜的灼灼目光,凝着薄雾弥散的水面,夹杂了一丝丝不易捕捉的埋怨:“我今夜又流血了,不是月事,就是流血。我说疼是真疼,以为我愿意惹您吗?”   萧煜紧凝着她,面上浮起一缕缕懵懂,但很快被他掩去。   他没法在音晚面前说他其实不怎么懂这些事。他当年被关进西苑时还小,未到娶妻之龄,嫡母胡皇后走得早,亲娘谢氏又从来不管他,后来进了西苑,身侧都是些低俗粗鄙之人,耳濡目染来的都是些不堪之物,他再不屑,可终究年纪轻轻浸在那个环境里,沾了一点在身上,到如今想抹掉都觉得艰难。   再后来他要跟谢音晚成亲,宫里倒是来过人教习,可那个时候萧煜对这门婚事很是轻慢,满脸不耐烦,他又有凶戾之名在外,那些宫女们都怕他,看着他的脸色,该说的也都不敢说了。   何况在他心里,谢家的女人就是用来取乐的,反正迟早是要用完了扔的,怎么舒坦怎么来,不应当么?   他刚捋顺了,也勉强觉得心安了,冷下面容,想敲打谢音晚,让她别矫情,却见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眼中跳跃着异样的光茫,脱口而出:“您该不会……不对啊,那伯暄是从哪里来的?”   萧煜不说话,只拿凉眸扫了一下她,她立即噤声,缩回浴池一角,呐呐道:“我失言了。”   萧煜懒得再跟她讨论这些女人家的事,只将话锋调转,依旧顺着刚才说:“你得给本王生个孩子,你若是能生出来,本王就放了你。”   音晚面起微澜,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只在烟雾氤氲里静静听着他说。   “等将来谢家要是倒了霉,本王可以保你,让你好好活着,把你送进庵堂里吃斋念佛。”   音晚静默了许久,才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些赌气,道:“我不喜欢吃斋,我也不喜欢念佛,我想重新嫁个人,您把我放出去,别的不用您操心,我有娘家可回的。”   萧煜心道你回什么娘家,真当你们谢家人是什么善男信女,到时候你被休弃出王府,他们会把你当人看?   你爹谢润倒是会护你,可那个时候,谢润还不定在哪儿呢。   要是谢润失去权柄,在谢家宗族里没有了位置,他是绝对护不住这样一个有倾国之貌的女儿的。   萧煜觉得自己八成是昏头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真当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呆了,再呆下去,非得叫谢音晚这祸水蛊惑傻了。   于是,手扶上昆石台子,从水中站起来。   浴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翻扬起来,又潋滟着碎光落回去,一阵凌乱。   音晚这一回倒没有躲避,直勾勾地盯着萧煜,却叫她盯出些不寻常。   他抬手去拿寝衣,露出腋下的一寸肌肤,凹凸不平,好像烙着什么东西。   其实音晚早就发现了。两人有过许多回肌肤之亲,音晚早知道萧煜身上都是伤,脊背上、胸前、胳膊上,交错纵横的疤,有些像剑伤,有些像刀伤,还有一些样式奇奇怪怪的,怎么摸也摸不出来是被什么兵器弄出来的。   之所以是摸,不是看,是因为萧煜这混蛋不知哪里沾染来的怪癖,行事时定要音晚把眼闭紧了,不许她看他。   开始她总记不住,被欺负狠了要睁开眼抵抗,萧煜干脆就扯了床帷将她眼睛蒙住。   要被他颠来覆去,一下还失了光明,那感觉实在可怕,她也就遵从萧煜定下的规矩,自己把眼闭紧,省得他动手。   她有摸到过萧煜的腋下,她以为是跟别的伤疤没有什么两样的,可若是像这样看,又觉得这一处的伤透着古怪。   像是铁烙出来的字,笔画似乎很不规整,一时难以辨认是什么字。   她正想再仔细看看,萧煜披上了寝衣,头也不回地出了浴房。   萧煜走后,青狄便悄悄摸进来,先是将音晚上下打量了一翻,见她无恙,方才舒了口气,道:“姑娘,奴婢见殿下离开中殿,往前院去了,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您快出来,现在躺下,还能再歇一会儿。”   “姑娘?”   音晚恍然回神,将视线收回来,缄默片刻,道:“避子丸。”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讨要,青狄忙从袖中拿出一个翠绿瓷瓶,颈口朝下磕出一颗滚圆的药丸,递给音晚。   她正要去倒水,音晚已经仰头干咽下去了。   草药的苦涩蔓延在唇齿间,醒神惊脑。音晚见青狄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轻摇了摇头,道:“不用担心,我只不过在今夜想通了许多事情。”   她从前觉得,昭徳太子的冤案父亲不曾参与,便可置身事外,纵然他朝谢家覆灭,或许,萧煜恩怨分明,会对父亲网开一面的。   毕竟,他们曾是莫逆之交;毕竟,这些年父亲没少背着大伯父打点西苑护卫,让他们照顾萧煜。   直到今夜,音晚才彻彻底底的清醒,明白什么是痴人说梦,什么是一厢情愿。   若萧煜对父亲还有旧日情谊,若他打算放过父亲,又怎么会这么欺负她?   她不单是谢氏女,还是谢润的女儿,萧煜对她如何,便可代表他对父亲的态度。   纱幔轻飘,透进些许烛光,映亮了这一池静水。音晚站起身,挽住青狄的手,道:“走吧,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去骊山行宫。”   音晚心里有事时,总是睡不安稳的。虽然她被萧煜折腾得精神不济,该懒在床上多睡一会儿,养养神。可她的心总“扑通扑通”跳,难以安眠,索性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外头青狄和花穗儿正忙活着给她收拾行李,紫檀灵芝纹画桌上堆了许多包袱、箱箧,青狄正比照着记录,指挥侍女们往里面放物什,每放一件,她便拿笔在账簿上勾去一件。   做谢家女儿也不全是坏处,还有一点好处,他们谢家权势煊赫,家资丰盈,音晚的嫁妆十分丰厚,单是登记的账簿,便装了十大箱子。   萧煜混账透顶的时候,音晚就常想,她有这么多钱,若是哪一日离了淮王府,自己出去独立门户,想找多少个俊俏儿郎不行?她把钱撒出去,就让人比照着萧煜的样子给她找,要一样的凤眸剑眉,薄唇挺鼻,宽肩窄腰,还得比萧煜年轻,比他脾气好,哎呀呀,那日子得过得多潇洒自在啊。   音晚正靠在窗棂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想着,快要把自己逗乐了,忽听外面有人在叫她。   叫的是“淮王妃”。   她循声望过去,见伯暄领着一个侍女进了她的院子。   他依旧如昨日那般活泼,蹦蹦跳跳地走到跟前,隔着窗子向音晚请过安,让侍女奉上一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笑得梨涡浅凹:“昨日要了王妃的坠子,我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礼尚往来嘛,我今日用早膳时觉得这桂花糕很好吃,就诓父亲说我还想吃,让厨房做了一盘新的,送给王妃尝尝。”   他的笑容天真烂漫,稚气十足,音晚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把盘子接过,刚想拿一块来尝尝,动作一滞,又改变了主意,把盘子递给身后的青狄,转过头来柔声细语地向伯暄解释:“我刚用过膳了,等待会儿饿了再吃。”   伯暄不疑有他,乐呵呵地点头,他的侍女却急了,面色惶惶,不住催促:“公子,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淮王殿下不让你到这里来。若是叫他知道,可就麻烦了。” 第12章 晚晚 我曾是你最宠爱的小表妹   伯暄却一脸不在乎:“没事,父亲正听夫子禀报我的课业安排,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他说者无心,音晚却听者有意。   昨夜折腾成那个样儿,就算萧煜回去后立即就寝,至多也只能睡一个时辰。可他一大早不光陪着伯暄用了早膳,还去安排他的课业,看院中石晷上的斜影,只怕等他安排完伯暄的课业,就该启程去骊山行宫了。   她昨夜真是可笑,怎么会猜测伯暄不是萧煜的儿子,就算是亲生父子,恐怕也鲜少有能做到这般操心劳力的吧。   音晚一出神,侍女又在央告伯暄快回去。这王府中人都怕极了萧煜,惧怕触其逆鳞而惹来殃灾。   伯暄却不想走,他先前在府中逛遍了,发现不光没有能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伙伴,连个敢跟他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这府中仆婢都是一个样儿,行色匆匆,噤若寒蝉,也只有这里的王妃看上去不一样,她美得像画中仙,又爱笑,说话声音那么温柔,对他也极有耐心,让伯暄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把一旁呱噪的侍女推开,朝音晚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物件,道:“王妃娘娘,我想把这个拼起来,可这上面有好些字我不认识,我又不敢问父亲,他该说我玩物丧志了,您能不能帮我看看啊?”   音晚看着时辰,又看着伯暄身后的侍女一脸焦色,本不愿与伯暄多言语,照萧煜那狗脾气,若是叫他发现,准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官司。   可伯暄一脸期冀地望着她,又让她不忍拒绝。   只是个孩子,她与萧煜的恩怨又跟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音晚默了片刻,朝伯暄莞尔一笑,将他手中的物件接了过来。   那是一方极精致的髹漆螺钿盒子,想来有些年岁,边角磨损严重,漆面上还横着几道刻痕,像是遭遇了一番劫难,好不容易才重见天日。   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百多块形状不规则的鎏金板子,以彩釉绘出绚丽明艳的飞天仕女,边缘处是遒劲古朴的篆书文字。   “这是荣姑姑带人收拾父亲旧邸,从以前的王府里找出来的,他们说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画,我拼了一个晚上,总拼不出来……”   伯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多年来潜居乡野,疲于躲避追杀,极少有机会能安稳下来潜心研究学问,大多数时候每逃到一个地方就得换个夫子,所学杂乱不成体系,连稍微复杂些的楷书、行书文字都认不全,更不必说晦涩的篆书。   但他不好意思过后,却见音晚的反应很是奇怪。她摸着那些拼板,莹白的指尖微颤,轻轻刮了一下仕女那残缺模糊的面颊,像是怀念,又像是忧伤。   “王妃?”伯暄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怎么了?”   音晚深吸了口气,收拾心情,蕴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没事,来,我和你一起拼。”   两人隔着扇窗,将拼板倒在窗台上,音晚一边细致耐心地给伯暄讲解那些篆字是什么意思,一边将碎板拼接起来。这些板子有些形状差不多,褪色严重,若不知篆字意思,极有可能会拼错,也难怪伯暄自己总是拼不起来。   但音晚是行家,不出半个时辰,拼图便完成了。   是一幅极壮阔宏大的飞天仕女图,除却窈窕昳丽的仕女,还有漫天花瓣为饰,仕女宝相庄严,仰天而望,充满悲悯。   伯暄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拼图,突得“咦”了一声:“这里怎么缺了一块?”   拼图左下角有个极不起眼的缺口,却正落在仕女的裙袂上,让人看得好不遗憾。   “王妃,是不是我们拼错了?”   音晚摇头:“没有,这拼图原本就是缺了一块的。”   伯暄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奇怪,您像是从前玩过一般。荣姑姑明明说过,这是父亲年少时的心爱之物,任谁要他都不给的。”   音晚微微一笑,眼睛里铺满柔暖的光:“可我要,他就给啊。”   伯暄问:“为什么?”   音晚默了默,道:“因为我曾经跟你一样。”   “啊?”   “我曾经也得到过他的偏爱,是他最宠的小表妹。”   萧煜年少时悟性极高,经史子集一点即通,过耳成诵,即便他的兄长们比他开蒙早,日夜苦读,也远远比不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   功课不是问题,便要精力放在其他的上面。   有一段时间萧煜极爱收集这些奇巧之物,曾花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来许多。有夜光杯、戏法道具、琉璃灯笼……整箱整箱的搬运,热闹极了。   谢家孩子多,贪新奇好玩乐,以谢兰舒为首,表弟表妹们天天追在萧煜屁股后头要,萧煜有时高兴了,就随意撒给他们一些,但唯有这鎏金拼图是他的心爱之物,任谢兰舒和谢兰亭如何死缠烂打,都不肯松口。   他们无法,便把音晚推了出来。   虽说表弟表妹们都是一样的亲,不该有偏私,但到萧煜这里,总是要格外偏宠音晚一些。   萧煜领着孩子们在后院疯,玩那相对于萧煜的年龄来说,幼稚至极的攻城游戏时,弟弟妹妹们都是跑着冲锋陷阵的,唯有音晚是被萧煜珍重抱在怀里的。   萧煜有什么稀罕物件旁人要不出来,但若是音晚要,就一定能要出来。   只不过,他给出来时总是格外心痛地抚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吼叫:“晚晚,你可一定得爱惜,若是弄坏了,你就再也不是我最疼爱的小表妹了。”   每当此时,音晚都会极为体贴地配合他,伸出小胖手,拍着小胸脯保证:“表哥放心,我最可靠了。”   记忆如烟,却不会随尘光散去,反倒堆积在心头,成了伤,成了疾。   音晚轻抚着鎏金拼图,呢喃:“我并没有弄坏什么东西啊,为什么我就不是你最疼爱的小表妹了。”   话音甫落,院子里便传来尖刻的厉声:“谁准你到这里来的!”   萧煜一脸冷煞地走进院子里,扫了一眼伯暄的侍女,那侍女当即双腿打颤,“扑通”一声跪倒:“殿下,是公子自己要来的。”   “他要来,你便带他来?”萧煜转眸盯着她,凉凉道:“那要你有何用?”   那侍女抖若筛糠,冷汗涔涔,连“饶命”二字都未来得及说出来,便有內侍要上来将她架走。   “好了,可以了。”   音晚靠在窗棂上,叹道:“您非要把自己的王府弄得人心惶惶就好了么?”   萧煜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抬手指她:“你闭嘴,你的账我们一会儿再算。”   那侍女完全被吓瘫了,被內侍拖着就往外走。   音晚只道她天真,以为刚才一个劲儿催伯暄快走就没事了,殊不知从她领着伯暄迈进这院子,萧煜知道便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音晚留他们到如今,一直在等着萧煜找过来,好替这侍女说几句话。   虽说不一定管用,但总好过放她回去,让她无声无息的消失。   音晚耐着性子向萧煜解释:“我并没有跟伯暄说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只是在拼图,刚拼完您就来了。”   萧煜依旧让她闭嘴。   音晚只当没听见,道:“要不殿下把她卖给我吧,我买过来就撵出去,绝不碍殿下的眼。您开个价钱,我立马就给您。”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祸水就引到音晚自己身上了。   萧煜让內侍停手,转过头来看着音晚,嗤得一笑:“你们谢家果真是家大业大,说话底气也足。”   音晚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悠然接道:“是啊,我们谢家是西京豪族,殿下是皇族贵胄,一样的身份显赫,富贵荣华享过,将来走到什么境地都是自己的命。可这世上更多的是命运漂泊的弱小,一条命由天,由人,唯独不由己,已经很可怜,何必还要为难他们?悯弱善小,难道不应该吗?”   悯弱善小,是昭德太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他虽然沉闷,古板,又不怎么聪明,但着实是个大好人。   萧煜果然变了脸色,尖锐怒气慢慢收敛,默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盯着音晚,道:“你不配提他。”说罢,他吩咐內侍:“撵出去。”   那侍女大概知道自己得救了,不再挣扎,由人把她押出去。   院子里乍然安静下来,伯暄紧贴墙边站着,一直目送着侍女离去,才仰头看向萧煜,道:“我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   萧煜随口道:“那就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伯暄站着不动:“我说的是不喜欢王府,我想回村里住。”   萧煜不说话了,把目光从音晚的脸移到伯暄的脸上,冷声道:“再说一遍。”   伯暄打了个哆嗦,瑟瑟地往一边挪,离萧煜远一些,委屈道:“这里到处都冷清清的,没有人跟我玩,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不喜欢!”   萧煜抬袖掐腰,深吸了口气,像是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但声音还是阴恻恻得吓人:“你都多大了,玩什么玩。一般的世家子弟,到你这个年纪五经都学过一轮了,你已经落后了,该比别人更用功。”   他要不说“五经”还好,一说这个,本来就心怀抵触的伯暄更加想要逃避,他环胳膊抱住自己,像个遭遇狂风肆虐的小可怜,目光沉滞,胆怯且固执地呢喃:“反正我就是不喜欢这里,我就是想走。”   萧煜沉眉甩袖,彻底动了怒。   音晚也彻底看出来了,这人现如今压根就不会哄孩子。   她赶在伯暄要被拽走之前,从轩窗后探出个头来,略过萧煜,看向伯暄,笑道:“你才刚来王府,好些地方都没有玩过呢,急着走做什么?”   她本就生得美艳,总能诱得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此刻更是满面灵动笑意,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的,乌灵清澈,流光溢彩,显得整个人分外温柔可亲。   伯暄一边被萧煜往外拽,一边挣扎着道:“哪里好玩?”   音晚站在窗前,倏然严肃起来,煞有介事道:“你可不知道,这座宅邸是前朝宁王的居所。那宁王是个风雅之人,喜好求神修仙,又很得他的父皇疼爱,是以坐拥巨财,出手阔绰,买了许多奇珍异宝。可后来,宁王英年早逝,这府邸被他的弟弟接手,住进来之后就经常闹鬼。”   伯暄又被萧煜拖出去一段,他死命捏拳,扎下马步,稳住身形,好奇地朝音晚问:“怎么个闹鬼法?”   “宁王生前不是买了很多宝贝吗?有时候那瓶子罐子明明入夜前还摆在厅堂里,第二日清晨就会跑到院子里,歪七扭八,到处都是缺口,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世人有言,是宁王的鬼魂作祟,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反正后来,那些东西都被挖坑埋掉了,好像就埋在这王府里……”   伯暄已被萧煜拖到院子门口了,他使劲扒住院门,问:“真能挖出宝贝吗?”   音晚道:“那你就得试试了,既然是宝贝,肯定埋得很隐蔽,像你这样,才来一天就要走,肯定是发现不了什么的。”   她低眸想了想,神情幽秘:“我当初刚嫁进来的时候,还在我院子里发现一只刺猬呢。”   “真的?”   伯暄一惊一乍的,趁萧煜不注意,挣脱他的钳制飞奔回来,颇有兴趣地问:“那你把刺猬弄哪去了?”   音晚遗憾道:“跑了,不知道跑哪去了。”她顿了顿,又道:“有可能会跑到你的院子里,因为你的院子坐北朝南,位置最佳,最暖和。”   “真的?”   伯暄激动蹦跃,要不是萧煜冷脸揪着他的后衣领,他作势就要跃过窗台,冲进来拉着音晚的手去找刺猬了。   最后,伯暄是哭嚎着被萧煜指挥侍卫抬走的。   孩子走了,院子里就迅速冷寂下来。   萧煜隔着轩窗,凉凉道:“挺能耐啊,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蛊惑。”   音晚不想跟他吵,只低头去收拾刚才与伯暄玩过的鎏金拼图,谁知萧煜神色一暗,厉声道:“放下!”   他说放下,音晚便放下。   萧煜上前,毫无耐性地将拼图抓起来,那华美宏丽的飞天仕女便在他掌间四分五裂,花瓣零乱,水袖绷断,看上去既狼狈,又让人觉得可惜。   萧煜却毫不动容,面无表情地将拼图扔进盒子里,“咣”的一声盖上,动作之粗鲁,让人绝想不到这曾经是他的心爱之物。   做完这些,他将盒子扔给望春,转眸看向音晚,冷声道:“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要乱碰。”   音晚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维持平静,心底幽然叹道:看来对他来说,伯暄真的是很重要的。他会给他好的东西,也会因他而生怒。   她这般深水无澜的样子,倒让萧煜一时找不到生事的借口了。   彼此缄默片刻,侍从来禀,说车驾已备好,即刻便可启程。   萧煜负袖而立,半天没说话,只是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在让自己心情平复,回归冷静。过了好一会儿,他见青狄和花穗儿张罗着人抬箱子,才道:“你们做什么?”   青狄回说这是王妃的行李。   谁知萧煜极为古怪地一笑:“放下,她用不上这些。”   “还有你们,她也用不上。”   萧煜进了门,把音晚搂进怀里,抚着她的肩,温柔道:“此去骊山,王妃既不需要带行李,也不需要带侍女,只需跟在本王身边,本王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罢,拉着她就往外走。   萧煜这一招出得实在太迅疾,及至快要出院子,音晚还恍惚发懵,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在萧煜的臂弯间回眸,见青狄站在门前忧愁焦虑地看她,一个激灵,突得想起来了。   药和避子丸都还在青狄那里! 第13章 温泉 温泉水滑洗凝脂   不知萧煜是不是看出些端倪,故意想寻音晚的把柄,从出院门到上马车,音晚哀求了许多次,哪怕让她去嘱咐青狄一些事,萧煜统统都不许。   他好似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让主仆二人有机会暗通,被音晚聒噪得烦了,便道:“你若舍不得那丫头,本王这就让人杀了,带上她的尸体上骊山埋了。”   把音晚吓得忙噤声。   这一路音晚都在想对策,想来想去都是死路,一筹莫展。   萧煜这个人霸道蛮横,若是野起来,音晚根本拦不住,按照他往日里在床榻上的那股疯劲儿,难保去一趟骊山,不会真被他鼓捣出个孩子。   音晚陡觉脊背发凉。   她不能给他生孩子,孩子绝不能在父母仇深似海的时候降生。况且,她生的孩子,萧煜根本不会像对伯暄那样地去疼爱。   她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何苦再去连累孩子?   马车时有颠簸,萧煜俊脸含笑,好整以暇地欣赏美人情愁,既不打断,也不点破,在快要到骊山时,他倏然伸手,把音晚圈进怀里,在她耳边道:“骊山的温泉甚好,今夜你过来,本王好好疼你。”   音晚刹那间花容失色。   马车徐徐而停,陆攸在车外禀道:“殿下,韦大人来了。”   萧煜便将音晚放开,稍整衣襟,下了马车。   眼下正是初春,是腊梅开得好的时节,枝桠婆娑,花团簇锦,依傍黛山而绽,沐着西风零落,美得优雅且静谧。   萧煜在腊梅树下站定,见一个弱冠之龄的男子快步走来,朝他恭谨一拜,道:“参见淮王殿下。”   他正是尚书台校书郎韦春则。   萧煜道:“韦大人不必多礼,可带来皇兄谕旨?”   韦春则深揖:“没有。陛下不赞同殿下的提议,他说了,大周疆土辽阔,为了区区三郡,殿下要冒得的风险实在太大,不值得。”   区区三郡。   善阳帝好大的口气,祖宗基业到他手里,便是要他做散财童子,今日漏一点,明日撒一把。   萧煜心底不屑且愤怒,但看了看韦春则,却丝毫未露在面上,只道:“如此本王便心里有数了,你回去复命吧。”   韦春则却站着未动:“陛下有令,让下官跟殿下一起上骊山。”   这是怕他胡来,找人看着他了。   萧煜没再说什么,只看了眼停驻在山前的马车,吩咐荣姑姑:“去把王妃叫下来。”   荣姑姑领命而去,韦春则不由得目光随着她,一直随到那气派的红鬃马车前,幔帘掀开,音晚走了出来。   韦春则眸光微黯,展露惆怅之色。   萧煜何等精明,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只讥诮地挑唇,拉着音晚上了步辇,由人抬着上骊山。   山路崎岖陡峻,步辇却抬得很稳,音晚倚在美人靠上,继续想她的心事。   萧煜似是无聊了,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韦春则,道:“他就是你爹看中的乘龙快婿?”   音晚一怔,旋即摇头:“没有这回事。”   萧煜知道她不会承认,也不追着逼问,只拖长了语调道:“文官清流,世家嫡子,容貌嘛也还算能看,你爹倒真是给你打算得周到。”   音晚道:“我说了,没有这回事,父亲待他只如一般下属,并无其他。”   萧煜本就性情恶劣,被她一呛,坏心思上来,想把韦春则叫到跟前,跟他说说,人家说了,你只是人家爹的一般下属,你没事惆怅个什么劲儿。   谁知音晚像是把他看穿了,嘲道:“殿下可不要像个长舌妇一样,传这些无聊的话。”   萧煜骤然语噎,半天才阴恻恻道:“你说什么?”   音晚笑了笑,柔声细气地说:“我可是淮王妃,声誉若是有亏,丢的可是殿下您的脸,所以,您这般睿智,不会那么没分寸吧。”   她一手硬刀子,一手软鞭子,把萧煜敲打得竟不知用什么名目发作,如何发作。正巧到骊山顶了,內侍把步辇放下,萧煜狠狠拍了下靠臂,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春领着內侍慌忙追过去。   韦春则不疾不缓地走到音晚跟前,却不跟着一起去追萧煜,反倒将目光流连在音晚身上,朝她揖礼,道:“谢……王妃过得好吗?”   音晚心中积郁,知男女有别,需要避忌,让荣姑姑扶着她下辇,避开韦春则炽热的视线,简略答道:“好。”   她见韦春则似是还想说什么,忙抢先一步:“大人公事繁忙,我就不耽搁你了。”   表面优雅客气,其实是在逐人。   韦春则纵然满满不舍,也只能顺势告辞。   骊山行宫内有一座正殿,四座副殿,专事君王避暑时寝居和安置嫔妃。音晚和萧煜自然住不得正殿,只能选一座偏殿来居。   这种事,萧煜自然不会让音晚拿主意。   他早就选好了位于东南隅的飞霜殿。   此殿虽不是最富丽堂皇的,却是最僻静雅致的。   殿门边摆着青釉缠枝葡萄纹梅瓶,以铜钩悬着博山文锦帘,帘内摆了小叶紫檀木几和蜀锦绣榻,再往里便是三叠白缣屏风,上面绘着雾山飞雁图,缥缈云烟间一点赤色斜阳,点缀得既雅又不素寡。   音晚坐在榻席上,环顾四周,觉得很满意,正想躺下睡一觉,忽听外面一阵声响,好像吵开了。   她看向荣姑姑,荣姑姑道:“没事,殿下在与人商讨政事。”   骊山不比宫闱和王府,禁制没那么森严,音晚借口出去观景散心,看出不少明堂。   平日在王府里,萧煜将她提防得紧,除了夜间侍寝能用到她,在别的事上一概将她排除在外。所以,那淮王府不管在外人眼里藏着多少辛秘,多么神机难测,在她眼里,总是如死水一般,静悄悄的。   相比之下,骊山就显得喧闹很多。   萧煜一来骊山,身边就多了些生面孔,有青襟冠缁布的文人装扮,但大多数都体格魁梧,虽套在锦衣里,却活脱脱武将气质。   音晚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萧煜怕是早就跟昭德太子的旧部结成同盟。   她不由得琢磨,或许萧煜不让她带侍女上山,不光是疑心她,还怕她探听到机密往山下递信。   毕竟,这里是骊山,不是王府。驻跸的是禁军,不是王府府军。有谢家在,萧煜在朝中还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大约是知道音晚没了羽翼兴不起风浪,倒不像在王府里那般防着她了。   音晚徘徊在议政殿外,有个值守的內侍竟与她父亲相识,向她请安后热情地问润公是否安好,音晚应答了他几句,借机询问。   “唉,还不是因为割让颖川三郡的事,淮王不同意割地,想同突厥人再周旋周旋,可朝臣都不愿意,连他自己的幕僚都不愿意他冒这样的风险。”   音晚之前便略有耳闻,善阳帝要向突厥低头,大约躲不过割地赔款,她还为此伤感过一阵,既哀社稷不幸,也哀君王软弱。   可没想到,萧煜不同意。   不,她该想到的。萧煜从前就是个宁折不弯的刚强性子,哪怕十一年前,未受过苦难,在自己所坚守的东西面前也绝不退让。   若他不是这样,在当初肯向自己的母族谢家低头服软,或许就不必经历那么多磋磨,那十年的牢也不必坐了。   她正出神,忽听殿门大开,一个壮硕汉子大步出来。   內侍机敏,知道谢家与淮王的恩怨,将音晚让到了殿侧拐角后,避一避外男。   那汉子不像朝臣,不受宫规约束,半点避忌都没有,怒色满面地骂咧咧:“善阳帝当初自己使尽阴邪手段抢去的皇位,自己把江山糟蹋得不成样子,凭什么要给他善后?他登基十年,谢贼、藩将、边患这三个国之大祸哪一个除了?还不是由之壮大。淮王倒忘了从前的恩怨了么?说什么疆土,百姓,他遭难的时候,也没见百姓出来给他说句话。”   他旁边有个文秀的书生,警惕地环视四周后,像是劝了他些什么,他便不再说话。   两人未走多远,殿门重新打开,出来一个內侍,把两人又唤回去了。   殿前重归于寂,音晚才从树荫斜影里走出来。   她心绪复杂,说不清对萧煜该是什么样的态度。他可恶阴暗得厉害,却又好像是这浊浊尘世里少有的清醒客,他身携光明,正在努力突破积年攒聚的云雾,照亮人间众生。   良久,她才从杂芜纷乱的思绪里走出来,暗自调侃:谢贼、藩将、边患,他们可真给谢家面子,把谢贼视为三祸之首。   议政殿那边吵到半夜,好像是萧煜赢了,音晚卧在榻上,听內侍在外走动,道淮王殿下要酒宴请外客。   要酒,宴请外客,那一准是他把别人说服了。   音晚竟松了口气,替他高兴。   可她高兴得太早了,刚到亥时,便有宫女来禀,说淮王殿下在温泉池沐浴解酒,让王妃去见他。   没有避子丸傍身,音晚一点都硬气不起来。   她磨磨蹭蹭,支支吾吾不肯去,还是荣姑姑劝:“王妃快去吧,殿下脾气不好,若是叫他等急了,吃苦的是您自己。”   音晚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温泉汤池在蓊郁松柏掩映的山脚幽僻之所,石灯幢中放着夜明珠,光茫微烁,白玉石池台上浮雕着鱼龙凫雁,若奋麟举翼,莹澈若玉。汩汩泉水自翁口中涌出,热雾弥漫,虚虚掩映着泉中的人,使这一方天地如腾在九天间的仙境瑶池,缥缈美幻。   萧煜今夜好像很高兴,他靠在汤池中,手边搁着一只葡萄纹金樽,音晚特意踮脚看了看,那金樽中该死的还盛着酒。   见她来了,萧煜抬起金樽呷了口酒,朝她招招手,懒懒道:“过来,把衣裳脱了进来。” 第14章 情真 我是真的爱你……   音晚站着未动,道:“殿下,您逾制了。”   骊山上的温泉固然好,可只有天子及其后宫可以享用。譬如萧煜如今泡的这个鱼龙池,便是善阳帝才可以用的。   萧煜把剩下的酒喝完,从衣中摸出一道圣旨,扔给音晚。   “知道你们谢家正盯着本王呢。”   音晚将圣旨展开,见是善阳帝手谕,体恤淮王谈判辛苦,赐浴骊山温泉。   萧煜神色微醺,隐隐透出些不耐烦:“本王数二十个数,数完你要是还没下来,本王就上去抓你。要是让本王动手,你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说完,他当真一板一眼开始数数。   音晚咬了咬牙,腹诽他喝醉了就变得幼稚,却不敢和他硬碰硬,立即解衣带脱衣裳,蹬掉绣鞋,擦着“二十”的边跳进水里。   水又热又滑,还飘着鲜红的花瓣,芳香四溢,令精神愉悦,四肢发软。音晚没忍住,舒服得轻呼了一口。   萧煜大约是听见了,立即缠了上来,将音晚逼到池壁,搂住她,在耳边柔声问:“舒服吗?”   音晚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潦草点了下头。   萧煜将她的脸掰正,道:“本王让你舒服了,你也得让本王舒服舒服。”   说罢,他的手又开始不规矩。   音晚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因为紧张恐惧而微微发颤:“不行,疼。”   萧煜甚是扫兴地把她的手甩开,不满道:“你说你又不是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矫情?”他酒气上头,被温泉一蒸,越发血液激涌,按捺不下去,他又贴了上来,哄劝道:“若是疼,你就忍一忍,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伺候夫君不是你的本分吗?”   他本意是想哄一哄她,让她乖一点,别又中途扫他的兴,谁知音晚听完他这句话,神情骤然冷下来,将头偏开,讥讽:“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您才能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   萧煜觉得这些日子谢音晚有点疯,原本好端端逆来顺受的一个小美人,现如今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跟他甩脸子,还语中含讽,话中带刺,她怕是疯得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他懒得跟她多费唇舌,要让她懂点规矩还不容易吗?他不声不响地手上加劲,带着凌虐的气势,谢音晚果然变了脸色,却紧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肯出声。   萧煜冷笑,这样正好,他才不管她疼不疼,流不流血,只要自己舒坦就行。   他正想步入正题,却听谢音晚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   “嗯?”他自嗓中溢出呼应,因为将要寻欢,心情不错,连声音也带了平常不曾有的温柔。   “我不是在与你做戏。”   萧煜扯出帕子蒙住她的眼睛,正系着她脑后的扣子,想着一会儿该如何罚她,如何叫她更疼一些,最好疼到来求他,正想得心旌神驰,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音晚由他摆布,也不挣扎,只一字一句极清晰极认真地说:“我不是在与你做戏,我是真的爱你。”   萧煜的动作戛然停止。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是被圣旨逼着嫁给你的。”   “也许我曾经有过离开长安,逃开这一切的机会,可是我没走。”   “十年间,就算旁人都忘了你,可我是一直记着你的,王猛攻入长安那日,你在街头救了我,你说过,只要我长得顺眼,你就娶我。”   萧煜一瞬茫然,敛眉思索了许久,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那不过是一句戏言,他在西苑被关得久了,多不堪入耳的荤话都是信口拈来,这又算什么?   他突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他稀里糊涂救的人是谢音晚可笑,谢音晚竟将他的戏言当真了更可笑。   一这样想,便自然地显出轻慢之意。   音晚低了头,呢喃:“我是真的爱你,你若不爱我,我们便和离。”她眼上还蒙着萧煜的帕子,纵然萧煜已将她松开,她也没有去解,仿佛觉得此刻做个瞎子,看不见萧煜的表情挺好。   萧煜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你要是这样,那就没有意思了。”   他曾亲眼见过为权逐利,手足至亲相残,同窗爱人反目。知道人心何等凉薄,情义何等脆弱可笑。情之一字,在萧煜这里分文不值。他既不敢信,也不想信。   更何况还是一个姓谢的女人的情。   音晚觉得唇舌间发苦,比药、比避子丸还要苦,眼睛也涩得厉害,她以为自己会哭,可半天眼泪都没有掉下来,反倒忍不住唇角上扬,问:“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虚情假意,同床异梦有意思吗?”   “彼此消耗,相互提防有意思吗?”   她耳边静悄悄的,萧煜竟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来奚落她矫情,让音晚陡增倾诉的欲望,也愿意好声好气地跟他谈一谈。   “不如,我们和离,然后你将伯暄的母亲接来,你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萧煜原本被她这一出闹得发懵,半天没回过神来,也没想出该如何精准有力地讽刺她,最好让她就此绝了和他谈情的心思。   听她提及“伯暄的母亲”,却没忍住,倏地嗤笑:“伯暄的母亲?亏你想得出来。”   这一笑,便似将胸中莫名而聚的郁气纾出来大半。萧煜抬手戳了一下音晚的脑门:“本王早就告诉过你,脑子里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罢,他从池中起身,挟起池边绸布和衣袍,粗略擦拭,把衣袍套上。正低头系着衣带,见谢音晚还蒙着眼静静浸在池中,一动不动,看那架势,好像要把自己熬成座雕像,赖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   他道:“出来。”   谢音晚不动。   他又道:“圣旨只说赐本王沐浴温泉池,没说赐你,你逾制了。”   这句话很是管用,谢音晚慌忙从入定老僧的状态里出来,扑通着出了泉池,因为眼上蒙着帕子,周围又暗,没看着脚下的路,险些一滑又跌回去。   萧煜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提起来,把帕子从她眼上扯下来,戏谑:“别的事上没见你这么听话。” 第15章 狐媚 惑人心神的小妖精!   萧煜行事时总不许音晚看他,要她闭紧眼,她不听话时便要将她眼蒙住。   他曾极其恶劣地恐吓过她,若敢自己将帕子揭下,以后再行事时便不光要蒙住她的眼,还要绑住她的手脚。   音晚将话牢牢记住,生怕他来真的,半点不敢违拗。   今夜音晚心情极坏,不想理他,也只当听不见他说话,默默收拾衣裙,穿上绣鞋,一声不响地往外走。   萧煜这人脾性古怪,温泉池这里本有许多貌美宫女伺候,却叫他统统赶到外面。见两人出来,宫女们齐齐鞠礼,青缎裙袂被风一拂,潋滟后漾,和着月光,美不胜收。   音晚愤懑地想,这么多宫女,萧煜若真是发情得厉害,找一个进去伺候就是。   但她立即又想到,睡宫女?他怕是疯了才会这么干。   暗自腹诽了一通,心情好像没有那么坏了,靠在步辇上,开始打呵欠。   萧煜觉得今夜跟梦一般,那温泉池雾气氤氲,把人面容映得模糊,将心境也模糊了。   这丫头竟然说爱他?   若是十一年前,他身上倒还有些值得人爱的地方。如今的他,这么个德行,有什么可爱的?   他一身屈辱伤疤,满心狰狞破碎,凶戾之名在外,人人惧他如修罗恶鬼,有什么可爱的?   他早就看出来,这丫头从在王府时就开始撩拨他,从在浴房里就说些让他心烦意乱的鬼话,当真是骗人不眨眼,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狐媚手段,真是可恨!   萧煜正想得咬牙切齿,耳边竟传来了绵弱且均匀的酣息声。他转头一看,那蛊惑人心神的小妖精竟然睡了!   她倒睡得快!   内侍将步辇停在飞霜殿前,转过头一见音晚歪在美人靠上睡着了,一时踯躅着看向萧煜。   萧煜冷哼:“看本王干什么?把她弄醒。”   内侍走到近前,小声叫了两句“王妃”,自是唤不醒音晚的。他想推一推她,却又碍于尊卑,手在音晚身前徘徊了良久,又收回来,急得头冒冷汗。   萧煜霍得从步辇上起身,撂下一句“半点用没有”,便径直上前,把音晚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知是被酒气熏染,还是叫温泉泡软了骨,抱得格外轻柔,音晚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轻喃呓语,又酣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清晨,融融阳光落进寝殿时,音晚才醒过来。   荣姑姑拿了一套崭新的礼衣,说是尚宫局新送来的,穆罕尔王今日便到骊山,音晚要穿上它和萧煜一起迎接外宾。   音晚正为这事发愁,萧煜不许她带行李,旁的倒没什么,胭脂膏粉可以用行宫里的,器具家什这里也都有,就是换洗衣衫是个大问题。   见有了新衣,她便暂且忘了昨晚的不愉快,拿起来放在身上比划了比划,发现和以往形制繁琐老气的礼衣很不同。   绯色交领襦裙,束胸刺绣着缠枝八宝莲花,饰以忍冬纹,裙纱飘逸,竟还配了一条嵌宝腰带,与裙同色的缎底上缀着几颗流光闪熠的蓝宝石。   这是长安最时兴的衣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起码,街巷上的绸庄可搜罗不来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嵌在腰带上。   荣姑姑领着宫女给她敷粉涂胭脂,戴博鬓,贴金宝钿花。   音晚由着她们摆弄,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这是要干什么?”怎得跟人牙子卖人之前似的,难不成要把她送去和亲吗?   荣姑姑向来话少:“王妃去了便知道了。”   她果真去了就知道了。   穆罕尔王名叫阿是那郁督,是突厥王族的旁系,到他这一辈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爵位势力可承继。   其父辈曾在中原经商,到了穆罕尔王这一辈,恰逢突厥和大周连年征战,双方需要一个传信使,并一致认为穆罕尔王是最合适的人选。便使他有了用武之地,舍去坊间的小买卖,开始做起两国君主博弈的大买卖。   所谓割让三郡、赔给突厥粮草白银,便是穆罕尔王出面谈判,替突厥可汗从大周这里要的。   说到底,就是个掮客。   穆罕尔王和萧煜同年,二十七岁,为人看上去很浮夸,明明是来出使的,却带了宠姬和十几个美貌侍女。一见面就向萧煜显摆:“这是本王新从渤海寻来的美人,雪肤花貌自不必说,瞧瞧这身段,这腰细的,比你们大周女子如何?”   他这么一说,音晚便凝神看过去,那十几个侍女各个妖娆美艳。   特别是穆罕尔王身侧的宠姬,头挽螺形翠髻,墨蓝瞳眸光色流转,高挺鼻梁,丰颐秀颊。一袭大红刺绣鸾鸟纹缎裙紧贴身上,勾勒出细腰不盈一握,纤纤婀娜,弱柳扶风。大冷的天,臂袖却只有半截,露出两段细腕,白得胜雪欺霜。当真是美艳丽质,风情万种的佳人。   此刻,佳人正依偎在穆罕尔王身上,一脸娇羞。   萧煜是礼仪之邦的亲王,不能像此蛮夷这么不要脸,起码得装得不能像他这么不要脸,没多言语,甚是谦逊道:“大周自然寻不出像王妃这样的绝色。”   穆罕尔王得意之余,目光落到了萧煜身侧的音晚脸上。   他微微瞠目,有些惊异,愣了足有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歪头看看自己的宠姬,又回过头来看看音晚,再看看宠姬。如此折腾数遭,脸上表情精彩纷呈,许久,才终于认清现实。   自己的女人就是不如人家的好看。   自己女人身上的珠宝也不如人家的亮。   他争抢好胜惯了,十分不甘心,饶有深意地问:“淮王殿下从哪里寻来这等美人?听闻你才与京中世家大族谢氏联姻,如此佳人相伴,倒不怕人家千金小姐吃味吗?”   穆罕尔王其实听过谢家姑娘的美名,可是既没见过也未信过。   那谢润当年娶的是贫民女子,据说其貌不扬,终日以纱蒙面。谢润的一儿一女便是此女子所生。   他女儿能美到哪里去?不过是出身高贵,又嫁得体面,底下人多有奉承,粉饰出来的美名。   他以为萧煜知道自己王妃拿不出手,又提前探知他此番来大周带了宠姬,故意寻来美人,好将他的宠姬比下去,便出言讥讽。   萧煜瞥了他一眼,略有些不耐烦,淡淡道:“王爷误会了,此乃本王正妃谢氏。”   穆罕尔王彻底呆愣。   扈从早备下步辇,要抬着他们上山,穆罕尔王才回归如常,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过头道:“乌术里,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那宠姬便叫乌术里。   她盯着抢了她风头的音晚看,蓝眸幽幽发亮,神情极为不善,依言跟上,没说一句话,却将鸾鸟缎裙甩得怒浪鲜红。   穆罕尔王十一年前便随父来过长安,也算同萧煜有些老交情。他向来脸皮厚,凡事不往心里去,顷刻间便忘记刚才的龃龉,命人将辇抬到萧煜身侧,朝后掠了一眼音晚,笑道:“挺妙的一个小美人,你当真那么狠心,舍得让她给你生个孩子送到突厥为质?” 第16章 心动 他好像对谢音晚动心了…………   萧煜懒得看他:“你们老可汗改主意了?”   穆罕尔王道:“那怎么可能?王猛作乱时,你在长安街头误杀了老可汗的爱子,若不是善阳帝力保你,老可汗恨不得生啖尔肉,以子为质已是宽容,怎可能再让步?”   萧煜轻哼:“那你又是在这里废话什么?”   穆罕尔王讨了个没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看音晚,愈加心生怜爱,喟叹:“这么个美人,就算天天放在身边看,迟早也会看出感情的。更何况你不光看了,你还睡了,唉,你当真是个铁石心肠啊。”   萧煜被他聒噪得心烦,着令内侍加快脚步,把他远远甩到了身后。   自打突厥使臣到了,骊山上便热闹起来,丝竹笙歌不绝,美酒珍馐流水般送入殿中,彩衣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即使深夜,殿宇中亦如白昼,灯火通明。   但音晚却觉得萧煜心情不好。   他极少回寝殿,晚上陪穆罕尔王饮酒,白天就在议政殿里议事。原本那日争吵过后,议政殿已经安静下来了,谁知这几日又开始翻腾,吵个不停,出来进去开门关门,闹得人心慌。   音晚不能过问,就算问了,萧煜也不会告诉她。   她能做得便是晚上陪他宴饮,白天出来赏花。   山上冷,她系着狐裘披风,由宫女陪着,修剪熏华殿外的一株腊梅。   今年实在太冷,花险些要被冻坏了,骊山上的花匠想了个妙招,用织得疏疏的纱将花树罩住,又烘着几个炭盆,好歹将行宫苑中的花草保住了十之七八。   音晚剪掉几段斜枝,一抬头,见乌术里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雪白濮院绸衣,不说这个天太单薄,衣带都没系好,浑身褶皱,头发蓬乱,身后跟着侍女,好像在催促她走。   宫女们这些日子跟音晚处熟了,知道她脾气极好,有些话在她面前也不避忌,耻笑道:“听说啊穆罕尔王有个怪癖,宠幸完女子后不许她留宿,不光不许留宿,还得立即赶出来。偏他正值壮年,又喜好美色,一天不知得往外赶多少。可怜那些美人,被赶出来时的样子总不会太体面……”   她们当笑话讲,难免有轻慢之意,音晚却听得有些难过。   也不知是不是情绪使然,乌术里虽然没什么表情,音晚却觉她站在楼台画阁前,背靠绵亘飘渺山影,静然而立,无声凝望的样子显得很悲伤。   音晚回头,只看到熏华殿那扇浮雕祥云瑞兽的大门,心道:她在看什么呢?总不会是在看我吧。   她揣着疑惑转过头,乌术里已经走了。   一时有些出神,却听宫女禀道:“韦大人求见。”   音晚连日来都在躲着韦春则,凡他出席的夜宴,必会找出各种理由缺席。不是心虚,实在是花田李下,无奈之举。音晚自幼禀承庭训,父亲教她和兄长要尊圣贤教化,习诗书礼仪,清白规矩做人。虽然那日萧煜调侃她和韦春则被她呛回去了,但过后再想,还是难受,决心以后离这人远远的,绝不给旁人兴口舌的机会。   她立即就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寝殿休息,让他走吧。”   宫女站着未动,道:“韦大人说,事关淮王殿下,请王妃务必见他,说完正事他便走。”   音晚犹豫了一阵,想到身边有许多宫女,也不算单独面见外男,便松了口,让人把他带过来。   韦春则面含忧色,揖过礼,还未说话,便先叹了口气。   他虽生得不是十分俊朗,但眉目清秀,容颜干净,再带上几缕愁色,更显得忧郁文弱,如诗中命途多舛、多愁善感的翩翩公子。   有几个宫女悄悄红了脸,低下头,却忍不住挑起眼梢偷看。   音晚心里很不耐烦,心道你有话说话,在我跟前叹什么气,没得让人家以为咱两有什么。   但她素来教养良好,面上也只微微一笑:“韦大人有话就说。”   “唉,我本不愿来叨扰王妃,只是淮王殿下实在太过任性,再这么下去,怕是许多人都要被他害了。”   原来还是事关将要割给突厥的三郡领土。   突厥内部跟大周一样,派系林立,相互倾轧,云图可汗虽占据王庭,自居正统,但是他老了。本来指望长子莫先王子继承汗位,谁知去年莫先突然薨逝,剩下的几个王子都不成气候。   这些年,突厥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人称耶勒可汗。他年方三十,却骁勇无比,率领部族四处抢占土地牛羊,野心十足,隐有要取云图而代之的架势。   但他毕竟根基尚浅,财力薄弱,云图可汗虽老,却勉强还能压制住。   萧煜的意思是先拖延几天,派人暗中联络耶勒可汗,跟他做个买卖,资助他兵器战马,让他在突厥内部作乱,凡攻下的土地都归他,他想要的粮草衣物也都予准。   只要对方后院失火,疲于应对,再与之谈判,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   但事情的关键在于,萧煜派出去联络耶勒可汗的人迟迟未归,而那边穆罕尔王正催着签国书,要求尽早完成三郡文书的移交。   萧煜的想法是好的,若是运作得好,可以保住三郡,使大周疆土完整,免受国耻。   可问题在于,萧煜在朝中还没有到一家独大的地步,谢家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找到机会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事情若再拖延下去,万一这期间边疆生变,或是被谢家知道人为做出来些变乱,再在朝堂上向萧煜发难,就算咬不死他,也足以使他元气大伤。   也正是因为此,不光朝臣不同意萧煜的想法,连他自己的心腹幕僚也严加反对。也就是说,只有他自己坚持大周疆土不可分割,旁人一概反对。   韦春则叹道:“多少年了,大家不都这样过日子吗?偏淮王殿下一出山就要变天,他可真是如长辈们说得那般,自小被先帝惯坏了,任性得很。”   音晚耐着性子听完,装作为难地忖度了一番,道:“韦大人所言不错,我心中有了计量,此事不能这般放着,得尽快解决。”   韦春则当即殷切道:“王妃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遣人来说,我无不可为。”   音晚敷衍着他,好容易将他送走,立即回了寝殿。   她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正唉声叹气之际,蓦然想起了早晨在熏华殿外遇见乌术里的场景,随口问了句:“那熏华殿关得严实,不许人进,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荣姑姑回说:“王妃年轻,怕是不知这一段往事。熏华殿是先帝宠妃苏惠妃住过的地方,那惠妃就是被烧死在熏华殿的,后来殿中总是闹鬼,先帝为安其灵,命人放了一座南海玉佛在里头。更是将殿门封死,不许人再进。”   南海玉佛。   音晚依稀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好像是父亲给她讲过那些异族传说里出现过的。她蒙着被子躺在榻上想了许久,终于被她想出来。   她暗中指使宫女去探听乌术里的来历。   这几日议政殿那边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越发神秘,轻易不会透出什么消息。   也幸亏是在骊山,幸亏父亲去了渭南,不然,谢家早该知道这些事了。   音晚猛地反应过来,又或者并不是巧合,而是萧煜有意为之。   他将谢家最有机谋的父亲支走,又选了骊山行宫做为议和地点,分明是布下了一个局,不求谢家不知,只求谢家知道得越晚越好。   她感叹萧煜此人城府幽深之际,去打听乌术里来历的宫女给她回信了。   果真如她所想。   那她就可以去见萧煜了。   她走进议政殿时,其实殿中已经安静下来了,但那日见过的魁梧大汉像是实在憋不住,想向萧煜说些什么,被他身边的文秀书生用胳臂肘拐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十分不情愿地向音晚揖礼。   那眼神如含着针芒,恨不得将音晚戳成筛子。   这也难怪,天下苦谢久矣,更何况,若没猜错,他们便是父亲口中昭徳太子的旧部。   既是昭徳太子的旧部,恨她还不应当吗?   音晚不说话,只静静看向萧煜,萧煜让那两人退下,道:“缺衣裳少吃食了去找荣姑姑,宫女怠慢去找荣姑姑,她会教训的。”   音晚道:“我有办法。”   “什么?”   “我有办法可以拖延几日,等着你派去突厥联络耶勒可汗的人回来再议和。”   萧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本王一直认为,阉人和女人都得离朝政远远的。所以,你应该回去了,去绣花剪花枝,那才是你该做的事。”   音晚咬住下唇,气得当即转身就要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怒道:“我回去?现下除了我,还有谁是站在你这边,理解你,支持你?”   萧煜道:“那我也不需要一个姓谢的女人来支持我。”他虽然平日里将架子端得极高,但一和音晚生气,就会通通都抛开。他大约意识到言语有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本王现在已经不想再去为难你、欺负你了,你好好的,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回去,彼此相安无事不好吗?”   音晚也竭力让自己冷静:“我也希望淮王殿下清醒一点,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我是为了你,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家国大义,我是为了三郡百姓。”   她与萧煜不同,她这十一年在尘世间自由地活着,看遍了世事轮转,王朝兴衰,不由得悲从心来:“你以为现在的大周还是十一年前的大周吗?现在是昏君当道,奸佞横兴,人人忙着争权夺利,忙着搜刮民脂民膏,谁会去在乎千里之外的弹丸疆土?他们都习惯了醉生梦死的安逸生活,认为理所应当如此,谁要是试图去破坏,试图让他们清醒,那就是异类!就是疯子!就是被宠坏了!就是任性妄为!”   “一个人醉那是醉,一群人醉、所有人醉那就不是醉,而是病。”   “你有能耐,你从小就是个天才,可你再有能耐,凭你自己能唤得醒这浊浊尘世的醉客吗?”   “不要做梦了,只要昏君在位,天下大势不改,你就改不了这颓靡的士气。”   萧煜不说话了,他第一回 在谢音晚面前词穷。   他完全没想到,这样一番颇有大义与见识的话竟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他也完全没想到,他苦口婆心向幕僚朝臣游说了数日始终不能被理解的东西,却可以被一个女人轻而易举地说出来。   这个女人是他的王妃,是他认为早就摸透了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萧煜突然觉得,她与他据理力争,伤悯国事,忧怀天下,一身铮铮傲骨的模样居然十分动人。烛光在侧,竟不如她的容颜鲜亮。   这样的谢音晚,竟让他有些心动。 第17章 奈何 他想起了她的好……   音晚一番慷慨陈词,抒尽心中块垒,终于彻底平静下来,觉得气顺了。   再见萧煜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神情幽邃难辨,不由得有些心虚,怕他发脾气,侧身避开他的视线,硬撑着道:“我……我要说我的办法了,殿……殿下您在听吗?”   萧煜笑了,这笑不同于以往总含着冷嘲讽意,是发自内心的笑,甚至眼睛中闪过星光熠熠,有一瞬的明亮光彩。   只可惜,音晚没有看见。而萧煜也没有多言,只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穆罕尔王身边的宠姬乌术里,出身渤海世家高氏,乃高氏家主之幼女。高氏家族有一传家之宝,传说能镇邪压祟,护佑家宅。但门第不幸,被贪财逆子盗卖,家主掷重金追寻,却终无果,不久便抑郁而终。至此,高氏家族开始没落,不出十年,家财散尽,人各流离。”   音晚将背景介绍过,开始说重点:“那个传家宝便是供奉在熏华殿里的南海玉佛。”   萧煜敛眉沉思,道:“可是乌术里……”他将要说乌术里能做什么,蓦地反应过来,她能做得太多了!   大周皇帝病重,突厥可汗年迈,都不能亲行。若到了签订国书那一日,会有内侍将国书送入未央宫,由善阳帝亲自用印。   而穆罕尔王跋涉至此,自然不可能是这番操作,所以印鉴一定在他身上。   只要印鉴丢失,那么议和便不得不延后。   他抬头看向音晚,音晚像是早就想到这一层,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萧煜却沉默了,默了许久,道:“本王凭什么相信你?你可是谢家的人。”   往昔他说音晚是谢家的人,有时讥讽,有时尖刻,但这一回却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真正把她当作了一个平等的谈判对象。   音晚道:“这自始至终便是我和乌术里之间的事,殿下大可撇得一干二净。”   萧煜还是摇头,这里面仍有破绽。   音晚一笑:“您做事情,难道一点风险都不想冒吗?要知道,我站在这里,跟您说这些话,冒得风险可一点不比您的少。”   若是被谢家知道她干这样的事,非得把她活剥了不可。萧煜怕她算计,她还怕萧煜出卖她呢。   两人隔着幽幽深殿对望,萧煜脑子中转过无数假设。   她在骗他。   这是谢家设的局。   谢家和穆罕尔王勾结,一起来骗他。   但都被他一一否定。   说不通,全都说不通。   谢音晚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料到骊山上的情形,提前跟谢家商量好。   穆罕尔王也不可能拿着自己的前程性命做赌来除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人。   他弯手抵住脑侧,漫然道:“那就试一试。倒也不必去盗国宝,本王派个妥帖的人去未央宫向皇兄讨要,他会给的。”   “至于乌术里,需要你去说服。”   音晚应下。   若未见过熏华殿外的乌术里,她也许还不会太有把握。   但亲眼见过乌术里遥遥望着宫殿惆怅哀伤的模样,她便知道,这尊南海玉佛对她来说是极重要的。   而且,穆罕尔王对她并不好。   音晚寻了个名目将乌术里秘密找来,提出这笔交易,乌术里未直接反对,但也未干脆应下。   音晚看出她是动了心,便道:“南海玉佛乃先帝心爱之物,是大周国宝,若王妃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穷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再把它拿回来了。”   乌术里沉默了片刻,倏然抬头,道:“不要叫我王妃,我只是穆罕尔王的妾室,在他突厥和中原的十几处宅邸中,养着许多和我一样的女人。”   音晚从她话中觅到一些东西,将话音放得轻柔:“是呀,你是渤海人,又不是突厥人,也不是穆罕尔王的正妻,突厥的利益与你何干?”   乌术里的墨蓝瞳眸闪着琉璃珠儿般的光泽,低头沉思良久,轻轻勾唇:“可是我要先看过玉佛,才能把印鉴给你。”   这倒不成问题。   音晚见她答应,轻舒了口气,却仍有顾虑:“你有把握顺利偷到印鉴吗?穆罕尔王……”幸完女子后是不许人留宿的。   她自觉这话说出来,恐怕又会让乌术里联想到那日偶遇时的狼狈,便默默地咽了回去。   乌术里昂起头,又恢复初来骊山那日的倨傲姿态:“他有那么多女人,却只带了我来,我自然是有过人的本事的,你当那印鉴是藏在他身上吗?算了,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你只管去准备玉佛,只要货对,我是不会赖账的。”   她虽然傲慢难驯,脾气却是干脆利落的,骨子里还透着股无畏无惧的孤勇,这样看,倒很有渤海世家的风范。   音晚生怕多说惹她生气,令她再反悔,便不再赘言,各自去准备。   这一夜穆罕尔王那边很是喧闹。不知乌术里用了什么办法,给穆罕尔王下了什么药,他非要萧煜把尚乐署的乐人叫来演奏。骊山的舞姬似已看腻了,又遣人从山下勾栏里弄来一群莺莺燕燕。   几杯酒下肚,望着殿中彩衣云袖,绰约媚姿,穆罕尔王犹觉得寡淡,迷迷糊糊冲萧煜道:“不如,把你的王妃叫来陪我喝酒……”   萧煜什么话都没说,直接离席,走到他跟前,将他一脚踹倒。   穆罕尔王捂着胸口直咳嗽,恼怒地冲着萧煜离去的背影喊:“一个谢家的女人,你还心疼上了!”   萧煜回了议政殿,彻夜未眠,卯时过了一半,天色微亮之际,穆罕尔王那边果然乱了起来。   宫女来禀,对方只说丢了重要东西,正指派人到处找,却不说是什么。   萧煜沉住气,并不过问,跟他耗了一天,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去与他商谈签订议和国书的事情。   穆罕尔王闭了闭眼,看上去虚弱无比,几欲倾倒,叹了口气,让萧煜摒退左右,与他说明事情原委。   萧煜故作惊异:“那怎么办?不如我们禀告各自君王,让他们来定夺后面的议和事宜该如何推进。”   “不行!”穆罕尔王的声音都在打颤,连说了几句“不行”,方才找回些神思,抓住萧煜的肩膀,哀声道:“丢失汗王印鉴是大罪,算我求你,我们相识多年,彼此熟知,若再换一个人来议和,未必就比我好。”   萧煜很是为难,踌躇不决。   穆罕尔王道:“你找个借口将骊山封住不许人出去,我们找,这么点地方,那东西还能凭空消失不成?等找到了,我们再签国书。”   “那这几日耽搁下,本王该如何向皇兄交代?”   穆罕尔王低眉思忖一番,道:“就说我病了。我奔波劳碌至此,水土难服,不幸病倒,只能延后议和。”   萧煜觉得这人简直无耻到家了。   说他病了,万一到时候印鉴找不回来,便有了推脱的理由,他病中无力防备,被大周奸猾之人给算计了。   算计他的是谁,只能是萧煜呗。   或许,他没有那么笨,到这会儿也该猜出事情可能是萧煜干的。可猜到又怎么样,没有证据,又牵扯甚大,他不敢发作,只能暂且隐忍下。   萧煜愈发好奇,乌术里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从虎口里夺食。   大局未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晚悄悄带乌术里去看过供奉在熏华殿里的南海玉佛后,乌术里便将偷来的印鉴交给了萧煜。   事情如他所愿,他又置身事外,毫无干系,真是再好不过。   若说担风险最大的,自始至终便是谢音晚。   萧煜问她想要什么,她只说要山河无恙,疆土完整。   把萧煜说得愣了许久。   如此耽搁了十多日,萧煜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   收到回信的那一夜,他宿在飞霜殿,做了一个梦。   梦中回到了十一年前,依稀是新年伊始,四处悬挂璀璨明灯,大雪纷飞,谢府后院的梅花开得红彤似锦,是一派流光盛世的富贵景象。   萧煜少年天才,将经史子集习得熟透,对这些课业已兴致缺缺。   宫中早立储君,他的同母兄长也很勤谨能干。   他从未想过要跟两个兄长争什么长短,似乎京城里没有什么能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便计划着要去韶关戍边。   他父皇自是反对的。   “你又闹得什么幺蛾子?是王府里人伺候得不好,还是钱又不够花了,你只管问户部要,就是别想着去什么韶关。那儿刀剑无眼的,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等过些日子,朕把你和韦家姑娘的婚事定下来,你也该娶妻收心了。”   “那戍边的将士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的父母怎么就舍得他们去?”萧煜一脸稚嫩,眸光清澈,剥着橘子发问。   康宁帝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道:“那怎么一样?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是皇子,生来就是要享尽尊荣富贵的,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你怎得还不知道珍惜?”   萧煜还想再说,康宁帝已该吃药了,他只有将剥完的橘子奉上,恹恹地告退。   到了谢府,本想去找谢润说点心里话,谁知谢润跟他父皇一个腔调。   道他是好日子过腻了,想出去找点刺激。无妨,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都爱做梦,觉得自己是济世安|邦的大英雄,众人皆醉他独醒的。等过几年,遭遇些现实毒打,便能彻底清醒了。   萧煜叫他说得郁闷,转头一看,见小音晚正坐在游廊上,盘着小短腿,跟绣娘学刺绣。   她的小手很灵巧,穿针引线,虽然绣技生疏,但很像那么回事,一点没有旁人家小姑娘初学刺绣时的笨拙狼狈。   她一边绣花,一边瞧着他笑,一副我看你吹牛很快乐的表情。   萧煜飞身越过阑干,凤眸一瞪:“你又在笑什么?”   小音晚像是看不出他生气了,白皙柔嫩的脸上挂着娇憨的笑容,像块滚满糖霜的乳糖,甜甜地说:“含章哥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干什么要问别人啊?只有我们小孩子才需要听大人的话,你都已经是大人了,你就听你自己的就好。”   萧煜微愣,跪坐在她身侧,轻声问:“你觉得我的想法对?”   小音晚满脸懵懂,纠结了一阵,问:“那你是好人吗?”   萧煜点头。   “那你做事情是为了自己吗?”   “当然不是!”他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社稷安宁!   “那不就行了。你是个好人,又不是为了自己,那做的肯定是好事啊。只要是好事,你就去做吧,晚晚支持你!”   她捏起小手,拿掉落在萧煜头上的碎花,甚为义气道:“你要是把你父皇惹恼了,被他赶出门,你就来我家吃饭,我爹有很多钱,可以买到很多饭。”   萧煜愣愣地瞧着她,良久,才悠然一笑:“没想到,你这么个小姑娘,倒是我的知己……”   梦中倏然刮起一阵狂风,将红梅艳烛等鲜丽光景吹得愈加模糊灰暗,色泽褪去,只剩下一片惨淡的苍茫荒凉。   萧煜突得感伤起来,只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噎着,说不出的难受。   他在恍惚中醒来,嗅到一股甜暖的香气。睁开眼,看见音晚正在往他身上盖毯子,瞧见他醒来,吓得手抖了抖,立刻后退,道:“我……我怕殿下着凉,没……没动过您身上的东西。”   萧煜怔然看着她,看了许久,道:“你过来。”   音晚怕极了他,又知道他惯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这一刻虽然面色还算温和,却不知什么时候又要生怒。   她退到凭几处,颤声道:“您就这样说吧,我听着呢。”   萧煜又说了一遍:“你过来。”他见音晚额上冒出了汗珠,又补充:“我不翻脸。”   音晚这才碎步慢腾腾踱了过去。   刚走到萧煜跟前,便被他拽住手腕,翻过来摁到了绣榻上。   他摁住她,抬手轻轻抚摸过她的眉眼、鼻梁、唇瓣……最终将手停在了她的脸颊上。   萧煜的指尖上有许多薄茧,这样轻轻剐蹭着音晚的脸,剐得她痒痒的。   她却不敢说话,只疑惑地看着萧煜,闹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萧煜极认真仔细地摸过她、看过她,轻叹:“小时候挺可爱的,怎得长大了长成这个样子。”   音晚一下有点慌,眨了眨眼,问:“我是长丑了吗?”   “不是丑。”萧煜歪着头,琢磨许久,呢喃自语:“不需要这么好看的,太好看了总招人惦记。”   音晚没听清,问:“您说什么?”   萧煜不答,又摸了摸她的乌发,像云缎一般柔韧绵软,手感甚好。他摸着就舍不得撒手,只听见胸膛里有个声音,轻吟慢诵,宛如叹息。   “她要是不姓谢,那该有多好……”   萧煜一怔,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这骊山大体是年岁久了,栖着精怪,惑人心神,乱人心智。   他将音晚扶起来坐好,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最终停在了红润柔软的唇上。他胸膛里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亲一亲吧,她是你的女人,就该给你亲的。” 第18章 醉酒 今夜只想拥晚晚入怀   他果真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覆唇上去,正亲得渐入佳境,想扯开她的衣带再亲亲别处,帘外传进声响。   望春禀道:“殿下,您派去突厥的人回来了。”   萧煜的身体僵滞了片刻,霍得站起来。他快步拂帘而出,甚至连裘衣都来不及穿,迅疾消失在宫苑深处。   留下音晚呆愣了许久,好半天才想起要脸红,心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骊山的形势也跟从前不一样了。   萧煜没有看错耶勒,他们果真一样,都是个天生的赌徒。   耶勒身为后起之秀,缺的就是粮草战马,抓住此机会,浑水摸鱼,一举攻占了王庭附近的两个小部落,惊着了云图可汗。   对方听说大周意与耶勒联手,率先提出让步,先是在粮草和白银上做了缩减,仍旧执意要三郡疆土。   但边疆形势已然大变,突厥内乱一触即发,反观我军却整军休养,以逸待劳,就算软弱如善阳帝,又怎会答应?   经过数日谈判,终于把颖川三郡从国书上划掉,让它们可以继续留在大周的版图上。   萧煜编了个故事,说骊山守卫有破绽,那日召乐人来时混进了飞贼,稀里糊涂将穆罕尔王的印鉴盗走。   而今飞贼归案,赃物也一同收缴,便可完璧归赵。   穆罕尔王深知被算计了,按捺着怒气,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王只问,我的乌术里呢?”   这是萧煜和音晚商量好的。   穆罕尔王就算一时糊涂,过后也能想通这事是出了内贼。乌术里好歹也算功臣,不能让她反因此事丢了性命。   所以悄悄派人将她连同南海玉佛一起送走了。   萧煜一笑:“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自己的女人反倒要来问本王?”   穆罕尔王本心中存疑,看他的反应,那最后一份疑窦也落地成真,他憋红了脸,手抖了许久,指着萧煜恶狠狠道:“咱们走着瞧!”   说罢,也不等仪仗过来,招呼自己的扈从,连夜下了骊山。   因两国交好,又免于疆土分裂,善阳帝心情大好,身体看上去也康健了许多,他特意召穆罕尔王入未央宫,要设宴款待。   此事一了,萧煜又是大功一件。   萧煜派去突厥联络耶勒可汗的是昔年昭徳太子麾下最得力的副将乌梁海,他避开众人,向萧煜回禀:“驻扎在雁山的兵马已整顿妥当,只等殿下一声令下。”   萧煜在绘于羊皮的长安舆图上挥笔点了几个红点,揽袖挥毫,颇有横扫天下的气势,他成竹在胸,意得地笑了笑:“好,很好,今夜当浮一大白,庆祝庆祝。”   这是他们住在骊山的最后一夜。   音晚那日陪乌术里去熏华殿看南海玉佛,无意间在殿中发现了一幅美人图,裱纸边缘已泛黄,看起来颇有些年岁。   图中美人敛袖而立,身姿婀娜,华服重锦,簪钗亮丽,只是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真容。   宫女说这是先帝宠妃苏惠妃的画像。   苏惠妃出自异族,族中习俗,女子的真容只能给夫君看,而不可以展露给别人。   先帝对她甚为宠爱,百般迁就,因而到她最后被烧死,除了先帝,都没有人见过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音晚自看过那幅画,听过这个故事,便心有戚戚焉,总心神难安,今夜辗转反侧,没忍住,又来了熏华殿,将这幅画仔仔细细地看过。   因得了善阳帝谕旨,暂开熏华殿,可明天他们就要离开骊山了,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她总觉得这画的笔触布局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端着下巴看了许久,才回到寝殿,谁知刚一进门,荣姑姑便道:“殿下在书房,已等王妃许久了。”   飞霜殿有一个侧间,萧煜临时叫人改成书房,自他们定下计策,这几日运筹帷幄,主领博弈便全是在这里。   宫女将音晚带到书房,便各自退下,独留她一人进去。   推开门,殿中一股暖气迎面扑来,音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才惊觉自己在凉夜中行走许久,浑身都凉透了。   她抱着胳膊慢慢入内,周遭安静至极,耳边只有窗外风吹枝叶的声音。眼前帘缦翩飞,黄花梨百纳镶银的案几上散落几个酒盅,她正想转身去找一找萧煜,陡觉腰间一紧,被人抱进了怀中。   他从身后抱住她,清冽冷香混浊着酒的醇香一同袭来,他低了头,在她耳边柔声道:“晚晚,你去哪儿了?怎得才回来?”   音晚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直觉今夜的萧煜很不寻常,他竟唤她“晚晚”……这声音卸下了冷锐锋芒,如蒙上了稀薄烟尘,绵绵低怅,一点都不像他。   她卷翘浓密的睫宇搭落下来,凝着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道:“殿下,你喝醉了。”   他身上的酒味浓郁至极,相比之下,那夜温泉池的那点酒简直不值一提。   萧煜将她越箍越紧,些许忧郁道:“明日就要回去了,回去便不能喝了。”   离开骊山,便有荆棘险地,虎狼环伺等着他,他得保持清醒,谨慎应对,又怎能沾酒?   音晚明白这些事,还是叹道:“那您也不能喝这么多,放开我,我去给您熬醒酒汤。”   萧煜不放,抱着她,轻声问:“晚晚,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音晚不说话了,她低下头,神情落寞。   萧煜却紧缠着她:“你说爱我,是真的么?”   音晚双瞳雾气濛濛,神情漫漶不清,良久,才道:“你相信,便是真的;你若不信,那就是假的。”   她没有勇气再把一颗心生刨出来交到他手上,让他摔打着玩。她没有那么坚强,她其实是很脆弱的,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磋磨。   萧煜似是也触动伤怀,抱着她迷茫地喟叹:“可是……你姓谢啊。”   “是啊,我姓谢。”音晚提唇微微一笑:“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所以,您放开我吧,我去给您熬醒酒汤。”   萧煜固执地不肯放手,在她鬓发间蹭了蹭,像个贪婪嗜糖的孩子,闻到一点甜味便不肯撒手。他歪着头,像是经过了一场很艰难的斗争,才道:“姓谢也不要紧,你只要坚贞忠诚,永远不背叛我,我就……”   音晚有些好奇:“你就怎么样?”   “我就不送你去庵堂了,就把你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音晚发现醉了的萧煜比清醒时的他可爱多了,说话也好听,身上没有那么多刺,走近些就扎得人生疼。   可再会说话,再可爱,她也不敢当真啊。   她敷衍着他:“好,我陪着您,您先将我放开。”   萧煜依言要把她松开,可松到一半,倏然想起什么,又把她抱回来,半是哄劝半是威胁道:“你得发誓,不能背叛我,若违此誓……若违此誓,我一定会叫你生不如死的!”   好端端的,又把人说出一身冷汗。   音晚这些日子见识到他的乖张冷戾了,早有准备,却还是叫他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抚住胸口,想先哄他放开自己,谁知话未出口,一阵天旋地转,萧煜把自己打横抱起来了。   他醉得厉害,走路晃悠悠的,踉跄了几步,险些和音晚一起摔倒,终究艰难又惊险地走到案桌前,先把音晚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桌边缘坐好,腾出手扫落了上面的东西。   笔砚卷册酒盅悉数落地,一只酒盅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在擎柱前停下。   萧煜把音晚摁在案桌上,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第19章 紫茸 他想让她陪他…一生   音晚瞪大了眼,想要挣扎着起来,却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摁回去。   萧煜弯身凑到她跟前,两人鼻翼几乎相抵,他眨了眨眼,黠光闪烁,道:“你是不是喜欢挂在熏华殿里的那幅画?”   音晚一早就知道,就算到了骊山,自己的行踪还是瞒不过萧煜。   她稍显惆怅,点了点头:“喜欢。”   萧煜低头亲了亲她,道:“你乖一点,我有办法把那幅画弄来送你。”   直到天快亮时,音晚才闻出来,这殿中燃的是紫茸香。   幼年时父亲曾偶然得过一块上等紫茸香,此香气味飘远,精醇质厚,常用来祭祀鬼神,并不为京中世家日常所喜。   萧煜却缠着父亲要,说他四哥喜欢这香的味道,正好拿来给他做生辰礼。   父亲是不舍得给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变成音晚和萧煜一大一小围堵着父亲,要他把香料交出来。   父亲拗不过,从胸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萧煜,却弯下身摸着音晚的脸,叹道:“我的傻闺女啊,怎得胳膊肘朝外拐?”   后来昭徳太子死了,父亲就不曾收集过紫茸香,凡过手的,都送去太子陵寝,让陵寝官用作日常香料。   虽然父亲为人内敛,情绪鲜少外露,但音晚知道,其实他是很喜欢昭徳太子的,也曾真正的为昭徳太子的冤死而难过。   音晚舒了口气,轻轻移开萧煜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起身,蹲到地上去找衣衫。昨夜萧煜太性急了,把她的衣物都给扯破了,幸好外裳还能穿,她捡出来套在身上系好。   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妆容鬓发,觉得还算整齐过得去,把其余的衫裙收拢进怀里,想走,犹豫了犹豫,又回过头来给萧煜披上一件。   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绫罗帛封散落满地,半遮半掩着环佩等琐碎物件。因为那鎏金拼图的事,音晚不愿意去动他的东西,便只有把自己的给他。   睡梦中的萧煜紧蹙着眉,似是梦到了什么,嘴唇微动,正喃喃呓语。   “四哥……”   大约是这香的原因吧,让他梦见了昭徳太子。   音晚不想窥人梦中隐私,便想走,谁知他迷迷糊糊拉住了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他的声音听上去罕见的脆弱:“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复仇……”   音晚听得难受,停止了把他的手往下撸的动作。   萧煜眉宇间的纹络越来越深,似是艰难挣扎,终于阖着眼说:“我想让她陪着我,我……我太孤独了……”   音晚抿了抿唇,弯下身,去摇晃他的肩膀,要把他叫醒。   这既然不是什么好梦,只会徒增伤感,那就不要继续做了。   萧煜在迷蒙中醒来,眼中有着无害的茫然,看看音晚,又低头看看自己紧攥住她手腕的手,却没有立即松开。   他环顾四周,见满室狼藉,身上还披着音晚的衣衫,袖上一截细密织绣的重莲团花,秀丽雅致,有清馥的脂粉香袭来。   萧煜抬手捂住脑侧,微微皱眉,头疼。   音晚又去扒拉他的手,往外抽自己的手腕,却听他道:“天亮了。”   极缓极轻的几个字,像是怕惊动什么。   音道道:“是啊,天亮了,我该回去了。”她要回去换件衣衫,准备今日下山。   萧煜没说什么,将她松开。   音晚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往外走,手刚触上门扉,便听身后飘来萧煜的声音,平波无澜,还有些硬邦邦的。   “外面很冷。”   是呀,很冷。本来这个时节都该转暖,可骊山要比别处冷一些,音晚本来就畏寒,对她来说确实冷。   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继续想要推门出去。   谁知萧煜又说了一遍。   “外面很冷。”   “你可以回来,让宫女把衣物送到这里,换好再出去。”   音晚怔了怔,回过头来,见他已经快把衣裳穿好了,正低头平整衣袖,面无表情地把候在殿外的宫女唤了进来。   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荣姑姑领着宫女给音晚更衣,望春领着内侍给萧煜更衣,这侧殿本就不宽敞,两人面对面,几乎能看见对方衣襟上的纹饰。   音晚心里总在嘀咕,他这反应到底是记得醉酒后的事还是不记得呢?   梳妆完毕,用过早膳,便要下山,步辇车驾早就备好。   此番萧煜立了大功,善阳帝派人嘉奖过,甚至还派了朝臣亲迎。   为首的朝臣是礼部侍郎孟元郎。   他可是萧煜少年时的伴读,是其启蒙恩师孟祥泽学士的亲孙子。   音晚一见着他就暗叹,可真是君心难测,善阳帝怎么把他派来了。   当年谢家主导的那场冤案,给萧煜定罪的关键性证据就出自这位昔日同窗伴读,今朝礼部侍郎之手。他在朝堂言之凿凿,说淮王殿下不满屈居二位兄长之下,早有反意,并拿出书信为证,这才让谢家顺水推舟,把萧煜关进西苑。   音晚曾以为孟元郎是被谢家收买了,但父亲告诉他,孟元郎是善阳帝的人,至于什么时候两人勾搭上的,他就不知道了。   她远远站着,看萧煜受朝臣之礼,他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那孟元郎把手缩进袖子,又伸出,一副站立难安的样子。   萧煜的手段和狠厉人尽皆知,他在朝堂上也没有少给这位昔日同窗难堪,只是有善阳帝保着,才能勉强不被他一口吞了。   音晚不想看这个人,径直上了马车,正抱着手炉打瞌睡,萧煜上来了。   他新换了件缂丝八达晕纹襕衫,胸前绣着白鹭游云,翎羽边缘描了一层银线,瞧上去极清雅又贵气,很衬脸色。他本来生得就好,尤其一双眼睛,若像这样不发火时,看上去不冷峻锐利,反倒很秀气,带了点娆色。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萧煜有所察觉,转过头看她。   音晚慌忙把视线收回来。   马车颠簸,音晚靠在车壁上跟着晃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算怎么回事啊!   谢音晚啊谢音晚,人家喝醉了,你倒跟着当了真,不知酒后都是戏言吗?这一位从年少时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   她正自我检讨,萧煜说话了:“你若是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若不想看,就老老实实闭上眼养神。这样长吁短叹的,搅扰得人心神不宁的。”   音晚的思绪有一瞬迟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心神不宁了么?为什么呢?   她试探着看向他,与他目光相接,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问:“好看吗?”   当然好看。   这可是当年长安城里最俊朗潇洒的皇子,风度翩翩,不知俘获多少少女心。   她没说话,只羞涩地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萧煜看得越发有趣,想逗她:“你倒是说句话啊,本王等着呢。”   音晚叫他撩拨得脸颊滚烫,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爹说了,女子应当矜持,不可以随便夸男人好看。”   那就可以随便说你爱我了么?   萧煜腹诽着,因这话又想起了谢润,蓦地嗤笑:“谢润这个人啊,不管自己做了什么,总能理直气壮地抱着他的圣贤礼教不撒手,圣贤若有灵,怕是要怄死了。”   音晚倏然变了脸色。就算再怕他,也容不得他说这种话。   “我爹怎么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清廉正直,从不贪财,也不跟两位伯伯同流合污排除异己。他没有做过亏心事,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萧煜挑了挑眉,虽然早就猜到谢润什么都没跟自己女儿说过,在他女儿心里,他就是九天上的神祗,完美无缺不容亵渎,却还是诧异于谢音晚的勇气。   她明明那么怕自己,却敢为了父亲这样。   这个小姑娘啊,静下心来看,真是越来越有趣。   他罕见的好脾气,笑道:“我也没说他贪财,排除异己啊。”   音晚怒气冲冲质问:“那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萧煜张了张口,又闭上。心道算了,瞧她对她爹这崇拜劲儿,若叫她知道了,非得深受打击晕过去不可。   万一真晕过去了,还得停下车驾给她看病,不够费劲的。   他敷衍道:“本王跟你们谢家有仇。本王逮着个谢家人就想言语攻击,行了吧。”   音晚狐疑地盯着他看,觉得他身上处处透着诡异,还未待细想,突觉腹部一阵猛烈抽搐,巨疼袭来,她捂住肚子蜷起了身。   疼得实在厉害,须臾间,额上便冒出了冷汗。   萧煜叫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音晚忍着痛楚,悄悄算了算日子,想自己大概是来了葵水。自从用了避子丸,来这个时总是格外的疼。她怕叫萧煜看出端倪,强忍着摇头:“没事。”   萧煜白了她一眼:“没事,没事,你这么个样儿叫没事?”他不与她废话,立即叫停了马车,让随行太医来诊治。 第20章 患失 萧煜是爱上谢音晚了……   萧煜把音晚抱在怀里,让太医给她把脉。   太医把了许久的脉,才道:“这是宫体阴寒,血瘀不畅所致。得小心将养,免受奔波。”   萧煜虽说凶悍,但可不是不识学问的莽夫。相反,他精于典籍,太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他凛色问:“怎么会这样?”   太医斟酌道:“原因太多了。可能是娘胎里带来的,也可能是平日不注意碰了凉,还有可能是用药不当所致。”   音晚被“用药不当”这四个字快吓掉了魂,咬紧了牙才避免哆嗦露馅。   萧煜低头瞥了一眼音晚,没说什么,只让韦春则和孟元郎领着仪仗和大队禁军继续行进,他只留下少量亲随和护卫,带着音晚就近住进了驿馆里。   他一路抱着音晚,从马车抱到驿馆,又抱进了客房里。将她搁在床上,想了想,又给她把被盖好,握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现在说,什么事都没有。可你要是不说,叫本王查出来,就不这么简单了。”   音晚咬住下唇,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她脑子有些乱,腹部还一阵阵绞痛痉挛,萧煜的目光像冰棱子,尖锐的戳过来。   “那个……”她嗫嚅:“您能不能先把手松开,我……我有点害怕。”   萧煜依言将手松开。   他见音晚裹在被里瑟缩,纤细的小身板若临风沐雨的娇花,柔弱易折,惹人堪怜。不知怎么的,就鬼迷了心窍,温声道:“从前的事本王也有错,从前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   音晚瞠目看他,他才戛然而止。   这到底都在说些什么鬼话!他是让骊山上的精怪迷了心智,还是让谢音晚灌了迷魂汤药。   萧煜凉了一张脸,故作沉冷:“说吧,早说完了早没事。”   音晚把脖子缩回来,心中惴惴:这神情,这语气,哪是早说完了早没事,分明是早说完了早没命!   晚晚啊晚晚,你快要把自己给玩进去了,竟还异想天开他对你动了情,简直荒谬。   她收拾了下心情,脑子里转过几道弯,十分慎重道:“我确实偷偷吃了避子丸。”她想过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萧煜又是个人精,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若死咬着不认,惹恼了萧煜,激他去查……她可经不起查,更何况这里面牵扯的不光是避子丸,还有她的药,那才是最要紧的。   不如认下一个不那么要紧的,将事情就此扎上口。   萧煜的神情沉晦难辨,眼中如有霜雪冷凝,却看上去不是那么骇人,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搅涌在其中,复杂幽深,难以捉摸。   默了良久,他道:“这样,也挺好的。”   音晚脑中有根弦,被拨弄得铮然裂响,她低着头,绞着被子的绸面,怅然心道:是呀,挺好的,他们这样的夫妻,要什么孩子呢?   萧煜见她一副凄郁模样,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本王不追究了,你不用害怕。”   音晚敷衍地抬头朝他笑了笑。   笑容实则太过虚假僵硬,萧煜立刻看出她在强颜欢笑。   他刚想问为什么,荣姑姑送药进来了,便就这么打断了。   音晚饮过药,推说太累,躺下便睡。她紧闭着眼,神思却无比清醒,感觉萧煜给她掖过被角,又摸了摸她的脸,才放轻脚步退出去。   她翻了个身,想着,她只是想要一个承诺,他只要说以后会对她好,会对孩子好,她就不吃避子丸了。那东西实在太苦,她其实……很不喜欢吃药的。   可他没有,她是不是该庆幸,就算他性情再恶劣,脾气再暴躁,至少他不骗女人感情。   如果他成心想骗她的感情,那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萧煜退出客房,轻轻将门关好,倾身,将前额抵在门上,阖眼。   事情完全脱离了掌控,如今这个情形,他还能让谢音晚给他生个孩子,然后毫不心软扔去突厥为质吗?   不能。   就算他觉得亲情可笑,无甚贪恋,可音晚不会。   他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殿下。”望春疾步过来,刚走到萧煜跟前,就被他斜剜了一眼,他看看客房,又回头来低声斥道:“你嚷嚷什么?不嚷嚷不会说话是不是?”   望春捂住嘴,嗡嗡道:“谢大人也在驿馆,他想见殿下。”   萧煜一诧:“哪个谢大人?”   “就是您的岳父,谢润大人。”   萧煜从木梯走下来时,正是用膳的时辰,前堂里坐了许多人,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谢润。   他坐在角落里,青色锦衣,乌发玉冠,脊背挺直,手边一柄银鞘长剑,不时自斟一杯茶,不慌不忙,从容有度。单坐在那里,就是一幅画卷,浮世喧嚣皆远离,是自远古碑刻拓下来的文雅贤士。   萧煜走到他跟前,生受了他一礼,听他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可去客房详谈。”   详谈。萧煜心道,他们确实需要一番详谈,好好地把十一年前的账捋一捋。   这客房隔音不好,萧煜命人把周围的房子都空出来,命护卫严守住来往通道,与谢润走了进去。   谢润看上去老了许多,从前一副俊雅温儒的好面孔,如今眼角有了皱纹,鬓边染上霜白,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像是饱经沧桑,深染尘埃。   他眉眼镌着倦意,道:“总想找殿下单独说几句,可长安中人多眼杂,怕生出不必要的猜测,故而耽搁至今。”   萧煜淡笑不语,幸灾乐祸地心道,没事,你就算再小心,你那两个兄长该有的心思也不会少,待你回了京城,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   他打断了谢润的寒暄:“本王更想与三舅舅说一说十一年前的事。”   谢润的脸色倏然变得很难看。   十一年前。   康宁帝临终前明白过来,为蒙冤的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谥号。他怎么会只记得一个儿子,而忘了那个他最疼爱的儿子,还蒙受冤屈,被囚在西苑受苦。   但当时他已失去了对朝局的控制,大权把握在谢氏手里,他想宽赦一个死人容易,可要宽赦一个活人却难。   在困局中,康宁帝想到了谢润,他是谢家的人,也是与萧煜最要好的。   康宁帝派禁军将祭祖的谢润秘密接回长安,给了他一道遗诏。   放淮王出西苑,恢复一应王爵,送其回封地终老。   谢润拿了这道遗诏,转头便交给了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善阳帝。   自然,这封遗诏终究没有见天日,萧煜也没有从西苑里被放出来。   谢润深吸了口气,面色悲怆,欲语还休,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当时局面已然失控,有谢家和善阳帝在,就算拿出遗诏也是没有用的。”   萧煜目光冷冷若冰:“没有用是一回事,你没有拿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他被这些往事凌剐了多年,本以为已经麻木,却不想,一旦忆起,还是冷刺入心,痛不欲生。   所以,他绝不能放过谢润。   “我当年被母族和兄长陷害,被同窗背叛,被父母舍弃,这一切伤害加起来都不如你给的深。三舅舅,我视你为知交挚友,你这么做,太伤人了。”   谢润的唇翕动了许久,猛地站起来,哑声喊出:“我有苦衷!善阳帝手里有我的把柄!”   “什么苦衷?什么把柄?”萧煜亦如十一年前,盯着他的眼,冷静发问。   谢润静默了良久,颓然坐回来,摇头:“我迟早是要告诉你的,不过要等,等皇帝驾崩,我的两个孩子都安全了,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可以用我这条命赔你的十年。”   萧煜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他惋惜地看着谢润,心道,你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我们只能做敌人。   萧煜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笑:“你总说亏欠,不能光挂在嘴上,得拿出点行动来。京中大乱在即,本王近日会有些动作,恐瞒不过你的耳目,你帮着遮掩一下?”   谢润呆楞了片刻,点了点头。   说完关键的,萧煜站起身想走,忽地被谢润叫住。   “音晚……请殿下不要为难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萧煜转过身,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女儿教得不错。”他理了理氅袖,漫然道:“本王挺喜欢的,想和她好好过日子,出嫁从夫,你就别紧揪着她不放了,这样会害了她的。”   谢润陡然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想对她怎么样?”   萧煜哑然失笑,心道这人的理解能力真是退步得厉害。他不与他纠缠,只摇了摇头,叹道:“谢润,我从前看你像是一条可以振奋九天的麒麟,能跳出藩篱,经世济民,青史留名。可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条深陷泥潭的蚯蚓。你女儿说你是谢家清流,本王都不忍打击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是吗?”   “一条河脏污透了,里头当真能有清流吗?”   萧煜走了,也不管身后谢润多么深受打击,怆然欲泣。   他出了客房,挥散了守卫,突觉疲累,走上二楼,想择个房间小憩。   陆攸不放心地跟上来,道:“殿下,您脸色不好。”   萧煜抬手摸了摸脸,揶揄:“本王怎么会因为一个姓谢的而脸色不好?他是谢贼,凡姓谢都是该死的。”   说罢,推门进去,躺了两个时辰,眼见金乌西移,便起身,想再去看看音晚。   谁知音晚的房间是空的,桌上留着张字条,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得板板正正。   ——我是谢贼,我该死,我现在就要去死了,永别,保重。   保你他娘的重。   萧煜把信揉成一团狠狠掷到地上,见窗户大开,上头还悬着一条粗麻绳,更想骂人,他快步出来,召陆攸过来,让他领人去找。   驿馆内外翻了个遍,全无踪迹。   萧煜又问谢润,陆攸道谢大人早就走了,他连二楼都没上过。   萧煜怔了怔,只觉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一瞬的思绪迟滞,空落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呆愣了许久,才觉得心口慌得生疼,像被人用钝刀子挖去一块,没流血,只有个窟窿,漏气透风,凉丝丝的,难受极了。   陆攸还在絮絮回禀:“窗是通院子的,守卫说没人出去,也不知人怎么就不见了……”   萧煜快步冲进院子里吆喝:“谢音晚,你别无理取闹,我没说你,你给我滚出来!”   音晚正躺在后院的饲料干草下睡了一觉,冷不丁被一阵咆哮给惊醒了。   父亲大约知道萧煜不许青狄她们跟着她,趁把萧煜支开说话,买通仆役在送热水时塞给她一颗药。   这药有个副作用,吃完一炷香后会四肢瘫软无力,她怕露馅,便想找个隐蔽地方躺一会儿。谁知刚走到二楼回廊,便听见萧煜说话。   ——“他是谢贼,凡姓谢都是该死的。”   她想了想,就回去给萧煜留了张纸条。   萧煜还在喊,喊得歇斯底里。   “你现在出来,我不罚你,你要是再不出来,让我逮着,我要你好看。”   音晚在干草下翻了个白眼。   院子周围已叫陆攸和望春带人清肃干净,空荡荡,悄寂寂,说话还带回音。   萧煜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毫无回应的寂静给逼疯了,全身血液充到头顶,脑子里嗡嗡响。   他之前为何要去纠结音晚姓谢。   她那么鲜活美丽,娇俏可爱,她知他的胸怀,知他的抱负,还说过爱他。这一切怎么可能被一个“谢”字所抹杀?   他从前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她是不是终于受不了他,所以要走了。   他突然感到了深无渊底的恐惧,声音中带着颤抖:“晚晚,你出来。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你知不知道,我……我其实……其实也……爱你。” 第21章 金笼 她不乖,就把她关起来   萧煜的一番表白,让院中众人惊愕至极,皆愣在当场,但让他们更惊的是,萧煜的话音刚落,马棚的干草堆悉簌簌被扒开一道缝,音晚从里面坐了起来。   她白皙柔腻的脸颊上沾了几道灰,一绺发丝垂下来,头上还插着几根干草,满脸懵懂,目光呆愣愣了许久,才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萧煜,张大了口:“啊?”   萧煜的眸子古潭般幽深,隔着宣阔庭院与音晚对视了一会儿,眉梢眼角间漾起的浮光渐渐暗下去,他道:“出来,自己走过来。”   音晚的心扑通扑通跳,像个木偶娃娃似的听话,自己把干草扒拉开,站起来,趔趄了几步,险些平地摔跤,这才磕磕绊绊走到萧煜身前。   萧煜负着袖,低眸看她,冷声道:“真有本事。”   音晚顾不得追究他的嘲讽,只抓住他的胳膊,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萧煜的耳廓红了一点,偏脸上朗若清风明月,半点赧意都不见,他把浸满汗的手藏在了身后,悄悄在衣裳上擦了几下,冷着脸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拖进了客房。   那纸团还在地上,萧煜弯身捡起来,展开,捋平整了,对着音晚问:“什么意思?”   音晚堆起娇靥,柔声道:“我这不是想跟您开个玩笑嘛。”   说话这句话,她微微怔了一下。她为什么敢跟萧煜开这样的玩笑?这放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   难道说是萧煜近来对待她的方式,潜移默化间让她觉得可以开这种玩笑,萧煜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欺负她了。   他们之间好像跟从前不一样,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萧煜被她气笑了,唇角上弯,露出森森白齿,把那褶皱的纸笺抖了又抖,从牙缝蹦出几个字:“你平常都是这么跟人开玩笑的?”   真是奇怪。音晚仰头怔怔看他,心道,他都这么凶了,为什么我竟不怕他了。   她发过呆,自小哄父亲的机灵劲儿就又回来了,乖巧在床沿坐端正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笑得温婉:“殿下,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饶我一回,好不好?”   萧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色沉冷,撂下一句:“肚子还疼吗?”   音晚摇头,心里却又开始想另一件事。   他刚才说他也爱她。   她应当没有听错的。为什么他竟好像没有这回事了一般,她是不是该去问一问?可……万一他说只是一句戏言,那又该怎么办?   她思绪粘黏,正兀自纠结,萧煜只道让她好好休息,转身便要走。   音晚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目光中满是痴念,又夹杂着些许委屈,柔柔转转地看过去,仿若月光映照下的碧潭,被人投掷下石头,搅出一潭破碎的波漪。   萧煜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揪一下,她明明没有说话,却像在无声地控诉。他霍然止步,转过身,迅疾走到床边,将她摁到床上,压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道:“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若将来,我和你的父亲之间,你只能站一边选一个,你选谁?”   音晚的睫宇颤了颤,在眼睑留下两簇阴影,所有的甜蜜绮念在一瞬消散。她道:“我选父亲。”   萧煜冷然一笑,瞳眸中闪着晶亮似冰的光茫:“那你说爱我?”   音晚道:“我父亲不会害你的,可你这样问,就说明你会害他。”她声音中带着哀求:“你就不能放过他吗?他不是坏人,他真的是个大大的好人。”   萧煜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所有往事都说给音晚听,把谢润做过什么都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开口。他不知谢润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天人交战……亦或是他在害怕,害怕音晚就算知道了所有事情后,知道她父亲有负于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父亲。   萧煜自嘲这可笑的患得患失,低眸看向音晚,道:“皇兄扶持我,就是想让我和谢家相斗。我们彼此消耗,两相制衡,才能顺了他的意,让朝野维持暂时的安稳,保证在他驾崩后年幼的太子能顺利登基。”   他摸了摸音晚的脸颊,叹道:“可我不能让他如愿。我身负深仇,历经磨难,不能就这么算了。皇兄一死,若我只是淮王,我是稳不住局面的。”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低缓,颇具蛊惑,如盈水荡漾在音晚的耳边:“我要赌一把,若我赌赢了,我所挣来的所有尊贵和荣耀都可与你共享。我只要你一样东西,坚贞忠诚。”   音晚刚想说什么,被他覆指堵住唇,他道:“给你时间,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萧煜起身走了,留下音晚一夜未眠。   第二日,音晚顶着一双乌黑眼圈上了马车,萧煜早在车里等她,他乌鬓滑亮,衣角平整,看不出半分疲倦与忧愁。   音晚躲避着他的视线,坐好。   马车驶过一片田畦,清风送进鲜草香,沁人心脾,伴着鸟雀嘤啾,冬去春来,万物破开尘封苏醒,外面正是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音晚挑开帘幔一角看了一阵儿,忽而怀里被塞进一样东西。   精致的紫檀花梨纹小方盒,里面盛着一卷画轴,正是音晚之前在骊山熏华殿看中的那幅美人像。   她将画轴抱在怀里,说:“谢谢。”   萧煜正想调侃,怎得突然客气起来,却恍然想起,从前自己好像没有给过她什么东西,她也没有该向自己说谢谢的机会。   心底一时有些不是滋味,看着她拘谨的模样,又忍不住想借机和她多说几句话,便随口道:“你知道这画里画得是谁吗?”   音晚乖巧地点头:“知道,先帝的苏惠妃。”   “是呀,一个祸国妖民的女人,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把父皇迷得神魂颠倒。”   音晚好奇:“她既然这么受宠,那为什么会被挪到骊山行宫居住?”   萧煜不屑道:“那是因为这女人是个疯子,终日疯疯癫癫,言行怪状,还顶撞母后,把本就病重的她气得吐血,没多久就仙逝了。父皇迫于朝臣压力,才不得不把她挪去骊山的。”   音晚知道,他口中的母后是其嫡母胡皇后,而不是他的生母。   她默默把画塞回盒子,道:“既然她不是个好女人,那我不要她的画像了。”   萧煜失笑:“人是人,画是画。这画还是挺好的,笔触细腻,疏密得宜。拿着吧,好不容易要出来的。”   他见音晚还是犹豫,补充道:“再者说,她的下场也挺惨的,被活活烧死。听说……”他的神情倏然变得幽秘,倾身凑到她跟前,道:“这是你们谢家干的。”   音晚猛地一颤。   萧煜笑道:“那火着得蹊跷,而时任骊山长宿卫的又是你父亲,谢家把他放在这位置上不到三个月,骊山行宫就着了火,你说这里面有没有事?”   音晚脸上一片茫然,父亲从未对她说过这事。   萧煜也看出来了,谢润在外面杀人放火的种种行径一律不跟女儿说,跟她说得都是自己如何严正耿介,刚直不阿,难怪把她蛊惑成这个样子,觉得自己父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好人。   音晚追着问:“那后来呢?”   萧煜道:“后来啊,父皇龙颜大怒,贬你父亲去青州为地方官,你父亲在那儿认识了你母亲,不顾家族反对娶了她,后来不就把你和兰亭生出来了。”   音晚又乐了,抿唇浅笑。   萧煜看着她那张如花娇靥,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原来,她这么好哄,这么容易就高兴了。   原来,用心相处,好好爱护她就是跟整日里剑拔弩张不一样。   萧煜心中怨恨滔天,性格早就变得乖张凶戾,他本以为他生命中只剩下复仇,不需要平常人的生活。   可当他在骊山陷入孤境时,当他有满腔热血义气无处诉说时,他才发现他也怕孤独,他需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需要有个人陪着他,有个人能懂他,能安静听他说话。   他需要有个合心意的姑娘,心思干净又好哄,能抚慰他的寂寞,填满他的空虚,给他厮杀之余平和温馨的生活。   萧煜倏然想起了音晚刚嫁进王府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不拿她当回事,府里奴仆全都看他脸色行事,轻视她怠慢她。她也不生气,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只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从来不出来。   其实,刚成婚那时候她挺柔顺和婉的。他混账,不知节制,有时是存了故意侮辱人的心思,兴头上来,把她往桌上摁,往地上摁,变着花样把玩她。起先她也不生气,只在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躺倒时,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不可以好好说几句话?”   萧煜说话总是难听的,好几回把她噎得脸通红,像是要哭,他便翻过身,不耐烦:“要哭出去哭,本王不喜欢看女人哭。”   也就是这么渐渐的,她冷淡了下来,不跟他说话了,也不往他跟前凑了,像一尊冰雕的冷美人,任他摆弄,半点生气都没有。   萧煜就觉得憋闷,想加倍欺负她。   说来有趣,她想亲近他,想跟他说话时,他可劲泼她凉水。等把她彻底泼成了冰,他又觉得憋闷,嫌她没生气,不拿他当回事。   可即便是在最闷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要去找别的女人。   这样想一想,在最初,其实他并不讨厌她,若她只是她,没有顶着谢家的姓氏,这个小王妃其实挺合他心意的。   聪颖乖巧脾气好,待人总是宽容的,孩子也喜欢她,有点恰到好处的傻气,真是可爱极了。   他陷入沉思,却见音晚凛起神色,一本正经道:“你还是不能去害我父亲,若是你伤了他,我们就和离。”   萧煜瞧着她笑,心道,来不及了,晚晚,你跑不掉了。我如你所愿,爱你了,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了,你若乖,我们就做恩爱夫妻。你若不乖,我就打个金笼子把你锁起来,什么时候肯乖,什么时候放出来。   我看中的女人,只能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转过千百种心思,面上却笑得温煦,柔声道:“好,我再考虑考虑。现下,你过来,坐到我腿上,让我亲一亲。” 第22章 欲雨 你不专心,这是对你的惩罚。……   音晚呆呆地看着他。   萧煜倾身将她拦腰抱住,搁到自己腿上,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美,真美。”说罢,轻啄了一下她,犹嫌不够,又啄了一下,最后变成将她扣在怀里,辗转碾磨了起来。   音晚有些喘不过气,想将他推开,可他的身体精悍健硕得如山峦矗立,难以撼动。   她心里有些慌,越发觉得萧煜很古怪。   他挂在唇上的笑明明温煦和缓,却又像藏着许多东西,意味幽深,随时会去掀风作浪似的。   她稍一走神,便觉唇上一疼,推开萧煜抬手抹了抹,指腹落着几滴血珠。   萧煜眉梢眼角间流转着幽惑的光,笑中有几分邪气:“你不专心,这是对你的惩罚。”   音晚捂着嘴,不声不响地看他。   他重将她揽入怀中,吞裹入腹前还不忘警告:“若再敢不专心,我还会罚你。”   音晚只觉得太诡异了。   从前萧煜心里无她时,只会恶语伤人,欺负人,他有什么路数她都快摸透了。可如今的这个他,看似有了几分情义,却愈发艰深难测,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两人在马车上纠缠了许久,萧煜的气息渐深,手徘徊于她的腰间,想扯开衣带,被音晚眼疾手快地拦住。   她轻声道:“我身体不方便,你忘了?”   萧煜意犹未尽地叹息。   路上耽搁了一日,总算赶在晌午前回了王府。   伯暄高兴地飞迎出来,窝在萧煜怀里一通撒娇。萧煜一手揽着孩子,一边分神去问伯暄的功课表现。   护卫道:“公子的功课还好,夫子也说过好,只不过公子最近在王府的院子里刨坑,已经刨了十几个大坑了。”   伯暄一派童真地仰头道:“我在找前朝宁王留下的宝贝。”   萧煜回过头来看音晚。   音晚正被等她等得心焦的青狄和花穗儿扶下马车,闻言略有些心虚地一笑:“那他现在不是不吵着要走了嘛,这不挺好的。”   跟在伯暄身后的侍女们都战战兢兢,生怕淮王殿下会与王妃生气,悄悄把伯暄往后拽,免叫他做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谁知她们眼睁睁看着,淮王盯着王妃看了一会儿,竟勾唇笑了,眼中暖意融融,不似作伪,像极情真。   众人呆愣当场,还未回过神来,竟听淮王对着王妃温声说:“回去休息吧,你也该累了。”   侍女们:……   音晚轻应下,往后院去。   及至萧煜领着伯暄入府,跟了一路的望春才得以尖声尖气地冲一众仆从侍女道:“看着了吧?咱们王府的天变了,以后心里都有点数。”   **   音晚一回中殿,便见青狄神色慌张地把门关好,尚来不及问她近况,只道:“姑娘,京中出大事了。”   她离开这些日子,父亲又不在京中,谢兰舒没少为难兰亭。先是将守卫京畿的几个要紧差事强行拨给兰亭所辖的武卫军,又伙同兵部克扣他们的军饷补给。   天尚未完全转暖,士兵们重防在身,却吃不饱穿不暖,险些发生哗变。而善阳帝又一昧装聋作哑,根本不管。幸而建章营的一个副都护挺身而出,调配了一些补给给兰亭,这才勉强度过难关。   音晚换过新衫,正在妆台前梳理一头秀发,闻言一诧:“建章营?”那可是萧煜所辖制的。   青狄愁眉苦脸道:“那位向公子施以援手的正是淮王殿下的心腹,副都护季昇。”   音晚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好事。   谢家本同萧煜就是死敌,大伯父谢玄又素来狭隘多疑,总疑心父亲与萧煜有什么勾连,如今来这么一出,不就坐实了他的猜疑了吗?   她怀疑萧煜是故意的,可事情的起因好像又不在他身上。总不会是他指使谢兰舒故意为难兰亭,使兰亭陷入绝境,然后他再出手相助吧。   这说不通啊。   音晚琢磨了一下午,百思难解。到了夜幕降临之时,萧煜派人来请她去前殿用膳,说她的兄长谢兰亭到了。   音晚的一颗心正半悬在深渊,将坠未坠,一听故事主角来了,立刻梳理妆容,随侍女过去。   萧煜命人将宴摆在花厅里,本有个青年武官装束的人十分亲密地在与兰亭说笑,见音晚到了,他站起身行过礼,便向主座上的萧煜告辞。   兰亭笑着说“季兄慢走”。   音晚的目光随着那人出去,心道这就是那个向兰亭施以援手的建章营副都护季昇吧。   她将目光收回,又看了看兰亭,他满面单纯笑容,全无提防之意,送走好友,就来招呼音晚快坐。   这一顿饭音晚吃得很不是滋味。   她有话要问兄长,可当着萧煜的面儿又不便问。几次三番将目光递出去,又只能徒劳无获地收回来。   萧煜高居主座,虽时不时吩咐侍女斟茶,还要招呼兰亭,视线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音晚。他看着她,将她的彷徨不安全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一般,唇上的笑容依旧,眼睛却慢慢冷了下去。   饭用了不多时,萧煜便起身,托词尚有累计要务处理,让他们兄妹多说会儿话。   音晚和兰亭依礼起身送他,萧煜走到门口,蓦得停步,转过头道:“晚晚……”   音晚心事重重,有略微的迟滞,抬头看向他。   他勾起极薄的笑:“多吃点,你身子太弱了。”说罢,便转身走入了深沉夜幕中。   音晚和兰亭回席,她迫不及待摒退众人,并让青狄出去看着,抓着兰亭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一提及谢家,兰亭便面色沉暗,藏不住的鄙薄怨气:“我以为都是一家人,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太绝。谁知我想躲着,人家却偏不放过我。倘若因为补给短缺而使军中哗变,又耽误了差事,兵部是轻而易举便可以将我锁拿问罪的。”   音晚摇头:“不会的。父亲是尚书台右仆射,他统领六部,就算一时不在京中,兵部也不敢锁拿他的儿子。”   “可他们却敢勾结谢兰舒克扣我军的军饷粮草!”   音晚心中存了一丝疑影,觉得有父亲的声威在,凭谢兰舒甚至是大伯都不可能做成这件事。   可他们偏偏做成了,是有人在暗中助他们?是萧煜么?   音晚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谢家视萧煜为死敌,他们不可能轻易被他所左右的。   音晚定下心神,道:“就算父亲不在京,那你为何不与他的同僚好友多商量商量?”   兰亭冷笑:“妹妹,这可是谢家内斗啊,外人谁敢插手?不怕被株连满门吗?”   音晚愣了愣,立即正色:“兄长,你的态度不对。”她神色严凛,如临大敌般:“就算你心里清楚谢家倒行逆施,可你不能这么轻易就在面上表露出来。万一,你在大伯二伯和几个堂兄面前流露出分毫对谢家的不满,他们就会大做文章,你这样会害了爹的!”   兰亭却觉得她在小题大做:“就算我循规蹈矩,逆来顺受,他们还是会来欺负我。凭我和父亲在朝中的势力,难不成还会怕他们吗?”   没有外敌当然不必怕。可问题是,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淮王殿下正磨刀霍霍对准谢家,谁都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万一,他有心利用谢家内斗……   音晚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脸色陡然煞白,问兰亭:“你今日来淮王府有没有跟爹商量过?他准你来吗?”   兰亭的目光有一瞬闪躲,支支吾吾道:“我是觉得,煜表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若不登门致谢,实在太过失礼。”   音晚感到一阵疲惫:“不能叫他煜表哥,要叫淮王殿下,你会叫顺嘴的。”   兰亭道:“我觉得煜……淮王殿下人不错,家中堂兄们总是纵容手下为非作歹,欺压良民。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管,只有淮王管,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我现下出门,都觉得长安的街道上平静了许多。”   音晚默了良久,微笑道:“也许大周需要他,社稷百姓需要他,可我们需要爹,不能失去爹,对不对?”   “母亲早逝,爹一直孤身一人,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他只有我们,我们得保护他,对不对?”   兰亭低头缄默,深吸了口气,郑重道:“妹妹放心,我不会冲动的,只要人不犯我,我就不犯人。”   两人耽搁太久,音晚怕传到萧煜耳中让他多心,便亲自送兰亭出去。   夜里微凉,天边孤悬着一弯弦月,星辰绝迹,显得很是落寞。侍女手中提着犀角宫灯,那一点光火幽然闪烁,投下淡淡长长的人影。   萧煜站在窗前,看着音晚将兰亭送出来,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府,略有些失神,手碰上了窗边的烛台,被火苗给燎了一下。   他眉心微皱,把手收回来。   乌梁海忙走到近前,问:“殿下没事吧?”他四十出头的年纪,是昔年昭德太子最倚重的副将,同萧煜也多有往来,两人之间素来没那么多避忌客套。   萧煜随意回了句“无妨”,目光始终紧盯着音晚。   乌梁海调侃道:“谢润的这一双儿女甚是有趣。儿子资质驽钝,实在堪不得大用。女儿却机灵,为谢家做了不少事呢。”   萧煜颇有兴趣地回头看他:“哦?”   “善阳帝之前有个宠妃崔昭仪,出身清河崔氏旁支,甚有野心,总喜欢在君王枕边吹风,给母族谋点利益。后来她胃口越来越大,动了谢家的棋盘,便让谢家招了眼要除掉她。”   “崔昭仪身在内帷,又素来谨慎,不好安插耳目。他们便让当时才十三岁的淮王妃去亲近崔昭仪,名为陪伴,实则是给他们传递消息。后来,崔昭仪被一个发了疯的失宠宫嫔活活勒死,恰好发生在善阳帝出宫礼佛时,时机正好,人也正好,谢家完全置身事外,办得漂亮极了。”   只不过,那崔昭仪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名叫王猛,不甘心妹妹枉死,起兵造反,一直打进长安宫城,才有了后来淮王萧煜横空出世,镇压扶乱。   萧煜不知这段往事里竟还有音晚的痕迹,大为意外。却又想起当初她随自己入宫赴宴时那惊惶不安的模样,又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一时心疼盖过了好奇。   乌梁海叹道:“按理说这是殿下的家事,我不该过问。只是……她到底是谢家的人,她不会跟殿下一条心的。”   萧煜望着窗外,夜色沉沉垂落,憧憧人影来往,不多时便回归冷寂。他不喜闹,府中人都极谨慎地避开他的忌讳,脚步迈得又轻又急。   他凝着花枝错落的院子,倏然笑了笑,道:“乌将军,你说,女人是用来干什么的?”   乌梁海摸不清他的想法,觉得言多必失,谨慎地立在他身后,未语。   “女人是要宜家宜室,生儿育女的。她们原本就跟政事和厮杀没什么关系,只要躲在男人身后,好好地被保护。”   乌梁海本能觉得这是他的一厢情愿,而且矛盾至极,你都要算计人家兄长和父亲了,还指望人家宜家宜室?   梦也没有这么做的。   但他还未想好如何泼萧煜冷水,萧煜已经转身走了。   鞋履碾在青石砖上的细碎声响,伴着萧煜那清越的嗓音。   “去后院,本王想去看看王妃。”   **   音晚送走了兰亭,不知是不是因为忧思过甚,肚子又疼起来,躺不住,便抱着手炉窝在榻上,对着幽昧烛光想心事。   正起了个头,还未把一团乱麻捋顺,便听外头侍女清亮的声音传入:“殿下来了。” 第23章 风来 晚晚,你可是不信我?   音晚正在桌上摆了两个茶瓯,一个代表谢家,一个代表萧煜,放了一枚白玉髓坠子和几只碧玺戒子充当谢家的人,有她,有兰亭,有父亲和大伯,演绎着如今局面,觉得如何假设都少了关键的一环。   听见萧煜来了,她一阵心虚,正想把东西收起来,未料想萧煜走得极快,一阵风儿似的就进来了。   纤纤素手正悬在半空,只有收回来。   萧煜低眸看了一眼她桌上的物件,笑道:“这是做什么?清点家当吗?”   音晚神情微僵,轻扯了扯唇角:“闲得无聊,拿出来玩玩。”   萧煜弯身坐在她身边,将那枚很眼熟的白玉髓坠子挑在手里把玩。这坠子琢成桃心状,质地莹润通透,触手生温。他正以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玉髓表面,一抬头,却见音晚盯着他的手,脸颊浮上了两团彤霞,露出羞赧之色。   他微诧,仔细低头看去,见这坠子上栓了一根极细的链子,由小银环相扣而成,这么个长度,若是戴在脖子上,正好垂到胸前……   萧煜没忍住轻笑,难怪觉得眼熟,原是两座玉峰中还嵌玉,多少良宵佳时,随着美人娇吟而在他手中翻来覆去。   他陡然觉得身体发热,生出些绮念,但又想起音晚的身体还虚,便将这念头压下去,道:“说起家当,我有件要紧事想与你说。”   音晚正羞得低头拽着腰间香囊垂下的穗子玩,闻言抬头看他。   他叫了声“望春”,望春便指挥內侍搬了几只大箱子进来,敞开一看,全是账簿,密匝匝得摞着,捆着鱼绳。   音晚诧异地又歪头看向萧煜。   他道:“这些都是王府的账,最底下还有几把要紧的钥匙,另有些仆从的卖身契也放在里面了,都给你……”他揉了揉额角,蓦然想起什么,问:“你会管账吧?”   音晚愣愣地点头。   她自幼丧母,未出嫁前,家中账都是她管的。她不光会管账,还会裁衣刺绣,会诗词歌赋,会煲汤蒸点心,她曾经遐想过,等嫁了人,一定会把日子料理得极为妥善。   只是可惜,以前萧煜总提防着她,什么都不用她做。   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萧煜这样好像是在向她示好,示亲近信任。该高兴的,可她总是难安,觉得他心里藏了很多事,酝酿着极大的阴谋,却什么也不说。这个情形来做这件事,倒像要买通她似的。可他要从她这里换什么呢?或者,他想从她这里要什么,夺什么?   萧煜摆了摆手,让人把箱子搬下去,道:“不用急,等你身子好了可以领着侍女慢慢看,就算出了差错也不要紧。”   音晚颔首应下。   萧煜瞧她怀抱手炉,蜷身缩在榻上,身形纤巧,眉眼柔顺,脸色略有苍白,大许是腹痛所致。整个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他斟酌了少顷,道:“崔昭仪的事……”   他一提崔昭仪,音晚轻微地瑟缩了一下,目中本沉缓静谧如涓涓细流,倏然破裂,猛地抬头看向萧煜。   萧煜叫她吓了一跳,忙道:“我只是今日听人提起,随口一问,你不答也无妨。”   音晚看了他一阵儿,缓缓低垂下头,呢喃:“我……我也不想去的,可大伯父说要让哥哥去蜀道历练,我哥哥太实诚了,总是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他会吃亏,才背着爹去找大伯父的。”   萧煜很明白她说的这些事。   世人都只看见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泼天富贵,却不知其中辛酸,特别是像谢家这般冷酷又家规森严的世家。   要不一世做个无实权的纨绔,就像音晚的二伯。但凡想要点实权,都需得付出代价。要不在军营历练,拿命换来功绩;要不舍身入敌营,斩下几个头颅。总之,没有白得的。谢润能越过自己的二哥,稳坐谢家第二把交椅不是白得的,当年受的罪写出来也是满篇血泪。   音晚把身子蜷缩得更小,声音也更低:“其实根本用不着我做什么,就是需要点胆量。那个时候大伯和爹关系挺好的,大伯更忌讳几个堂叔父,想送我们三房一个现成的功劳。眼线早就布好了,要掐死她的人也早就选好了。”   “我觉得崔昭仪这个人不坏,我不想出卖她,告诉她让她联络母族,助她逃出宫,可她不肯,说她舍不得。”音晚抿了抿唇,百思难解:“你皇兄多少嫔妃啊,她有什么舍不得的?”   萧煜本听得仔细,听她这样问,讶然失笑:“她哪是舍不得人,是舍不得自己做为宠妃的尊荣富贵。”   音晚拽着裙角嘀咕:“我反正觉得什么都没有命重要,要是我,我就舍得。”   萧煜问:“你说什么?”   音晚摇摇头。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寂。   萧煜歪头看着更漏,心道时辰差不多了,消息也该传过来了。   这念头刚落地,青狄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   她素来恭谨守礼,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满面仓惶,跪倒在音晚跟前,泣道:“姑娘,出事了,老爷出事了!”   这一夜注定要狂风骤雨,搅乱许多人的清梦。   谢润刚回京便忙着找谢玄和兵部那帮人算账,替自己儿子讨公道,众人眼见他出了兵部,拐去广盛巷,又独自回府,到了夜间,便昏迷不醒。   谢兰亭一时失了主心骨,又觉得如今虎狼环饲,谁都可疑,谁都不敢信,既不敢惊动大伯父谢玄,也不敢惊动宫里,只一边张罗着找郎中,一边给音晚递了信。   音晚跳下马车,不等萧煜,疾步奔入府中时,郎中刚给谢润煎了一服药,谢兰亭亲自坐在床边喂父亲喝下。   郎中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知会昏睡多久。”   音晚在父亲床前呆愣了片刻,凝着父亲那张双目紧阖、了无生气的脸,强忍着泪,把管家和随从都叫了进来。   “父亲今日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你们一五一十告诉我,不许有半点遗漏。”   管家是在谢润贬谪青州时就跟在他身边的,妥帖老练,早在谢兰亭方寸大乱时就把门户把严了,人一概不许出去。   盘问到底,其余的都没什么蹊跷,只有一点,谢润从兵部出来去广盛巷时遣退了随从,是自己去的。   再问,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音晚心底焦惶,再三向郎中确认父亲不会有性命之忧后,才从游廊走进父亲卧房。   萧煜正站在兰亭身侧,单手扶着他的肩,低声道:“等待会儿我和音晚走了,你派个人去通知你大伯吧,事情是瞒不住的,你若不说,会授人以柄的。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   萧煜见音晚走进来,不动声色地掐断后面的话。   兰亭的肩膀微微颤栗,双眸通红,有雾气濛濛散开,却终究没落下珠子来。他点了点头,目光紧凝着父亲。   音晚想留下照顾,被萧煜断然拒绝。   “你是会看病还是会护院?你留下有什么用?郎中都说了你爹没性命之忧,剩下的事你哥哥和管家会料理。至多等天亮,谢家的人就会都来了。你……”萧煜顿了顿,语意幽深:“你不光是谢家小姐,你还是淮王妃,你总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你父亲还在病榻上,你就要去应付无休无止的盘问吧?”   音晚不说话,只默然看他,目光锃亮。   萧煜也看着她,面色坦然,毫无波澜,甚至还抬手抿平音晚耳边的碎发。他道:“我今日才从骊山行宫与你一起回来,除了进宫复命,哪里都没去,你爹去广盛巷的那个时间,我可正在宫里呢。再者说了,刚才郎中说你爹是中毒,我给他的东西,他会吃吗?”   萧煜顿了顿,凝着音晚微笑:“晚晚,你这样看着我,可是不信我?” 第24章 柔情 我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萧煜是最可疑的,却又是可以撇得干净的。   他分身乏术,若事情是他干的,只能指使旁人来做。可若是指使旁人,又为什么要赶在他在长安的时候做?   父亲比他们提前一天回京,若下毒的时候萧煜是在驿馆,那不是更好吗?   音晚坐在马车里,看着萧煜,他身上好像藏了许多东西,却半点破绽都没有,反倒像是旁人在处心积虑构陷他。   她脑中一团乱麻,总觉得有什么关窍是自己不知道的,正忐忑着,萧煜说话了,说得很没头没脑。   “再说说崔昭仪吧。你替谢家进宫做了内应,挣下一份功劳,这功劳是不是给了兰亭,在他十六岁那年,谢家让他执掌了武卫军?”   音晚没心思与他论古叙往,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萧煜却不慌不忙地与她分析:“你亲眼见过宫闱纷争的残酷,见识过谢家人手段的狠厉,所以格外小心谨慎。而你兄长呢?他自幼被他父亲和他妹妹护在身后,资质驽钝不说,又缺乏历练,却小小年纪便掌京畿兵权,这到底是爱他,还是害他?”   “你怕他去蜀道,最后没有命回来。可生为谢家人,要不老老实实做个纨绔子弟,若不想,不拼命又怎么成?”   音晚问:“什么意思?”   萧煜敛了阔袖,滑亮的鲛绡纱服帖于他指间,他默了默,目中一点机锋若清风散开,神色淡淡:“没什么,只是我挺喜欢兰亭这孩子的,正直热血,像见到了曾经的我。”   他挑开车幔,落目于阔长街衢,天色微亮,鱼白的暗光落在街心,显得很安静。   音晚这几日都很担心父亲的身体,想出门勤看望,萧煜却都不许。他神色凝重道京中将有大乱,要她乖乖在王府里待着,若她再坚持,他便干脆命人守住院子,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这段时间,离开许久的常铮回来了。   萧煜与他相识于少年,自打初识便觉此人一身秘密,来往无影踪,怪得离谱。他这回给出的说辞是,上个月是他师姐的祭日,他得去庙里摆祭。   萧煜坐在案桌前,瞥了他一眼:“你师姐年纪应当比你大吧?她难道没有亲人,要你一个师弟去给她摆祭?”   常铮穿了一身素衣,背着长剑,面色寒凛,道:“她有亲人,只不过她的亲人叫人害了,现如今不方便……”   “什么叫不方便?”   常铮不答了,只瞪着萧煜,道:“我问你一句话,谢润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萧煜提笔蘸墨,在新搜罗来的古籍上勾注,神色很是淡漠:“你们也真是够有趣的,谢润这些年也没少树敌,怎得他一出事都朝我来了?”   常铮一时语噎,狐疑道:“真不是你?”   萧煜将书合上,把笔搁回砚上,严肃道:“我若是要给他下毒,就干脆毒死他。”   他狠戾外露,倒让常铮放心了。他将剑下放,弯身坐于席榻,困惑低喃:“那到底是谁呢?毒他干什么?太怪了……”   萧煜道:“看在你这些年替我往西苑传递消息,联络四哥旧部,又保护伯暄的份儿上,我跟你说件事。”   常铮霍得抬头看他。   “皇兄没多少日子了,京城马上就要乱起来,你这些天就住在王府,别出门,也别去谢府。”萧煜抬起茶瓯抿了一口,漫然道:“自然,你想出也出不去。我的王府已经戒严,任何人都不准随意出入,传递消息。”   常铮让他闹得发懵,刚想说谁要传递消息了?忽得,他捕捉到一个更重要的讯息。   “没多少日子……是多少日子?”   萧煜道:“出不了这个月,国将大丧。”   “出不了这个月?”常铮诧异:“今天可都十六了。不是说龙体安康,皇帝还召见穆罕尔王了吗?”   萧煜轻勾唇角:“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回光返照。工部已开始修缮吉地,礼部丧仪都备好了,太子已被我母后接进启祥殿,你说他还有几日?”   帘缦被拂起,侍女鞠礼道:“殿下,王妃病了,青狄来问,可不可以让医女来给她看看?”   “什么!音晚病了!”常铮扑通着从席榻站起来。   萧煜遽然从案后起身,快步出去,直奔后院。   来时他想过许多可能,音晚被关得不耐烦了,所以装病要跟谢家人联络,亦或是她有别的心思。   但等他到了,才知音晚是真病了。   她额头滚烫,双目半睁半合,脸颊透出不自然的红晕,俨然已经烧糊涂了,见着萧煜,迷迷糊糊拉着他的手叫“爹爹,晚晚难受”。   萧煜试过她的额头,立即让人叫医女,请太医,继而怒道:“人都这样了,你们才想起来找本王!”   侍女们跪了一地,青狄禀道:“王妃昨夜突然烧起来的,奴婢去找您,他们都说您出去了。奴婢又去求护卫,他们说殿下吩咐过,不许与外间暗通消息,出了事他们担待不起。奴婢们实在没法子了,给王妃擦了一夜的身子,可她就是不退烧。”说到最后,满是愧疚和心疼,抹起了眼泪。   萧煜将音晚小心抱进怀里,分神道:“行了,别哭了。你做事妥帖,去外面看着,不管医女和太医谁先到,都不要耽搁,立即带进来。”   青狄擦了一把泪,立即快步跑出去。   萧煜让花穗儿她们又倒了凉水,拿来给音晚擦拭降温。   常铮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埋怨道:“你昨晚去哪儿?怎能把音晚独自扔下?”   萧煜不理他,只拂开音晚额前碎发,拿浸了凉水的帕子仔细地给她擦额头、脸颊、唇上……神情无比专注。音晚觉得那帕子凉丝丝的,很舒服,斜了脑袋往萧煜手上贴。她睁开眼,两颊酡红,目光迷离,呢喃:“含章哥哥……”   萧煜的手微抖了一下,随即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抚着她的背,温声道:“含章哥哥在,别怕。”   音晚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蹭着,奶声奶气道:“含章哥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长大了,还嫁给你了,可是你对我一点都不好……这怎么可能?你可是含章哥哥啊。” 第25章 火葬场1 萧煜:晚晚,别想离开我。   萧煜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心硬如铁, 血冷似冰,不想,还会有因为一句话而伤慨难以自已的时候。   他紧拥着音晚, 眼睛一阵酸涩, 隐忍了许久, 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晚晚,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就好了。”   音晚却如受了惊的麋鹿,孤弱无依, 惶惑不安地在他怀里挣扎, 带着哭腔说:“含章哥哥, 你对我不好不要紧,可是你不能害我爹和哥哥,你若是害他们, 那我就……”   萧煜低头问:“你就如何?”   “我就再也不爱你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狄领着医女进来了, 花穗儿忙让侍女们都散开, 接下医女的药箱, 将她引至床边。   萧煜抱着音晚愣怔,目光空洞,到常铮上前拍打他,要他给医女腾地儿,他才恍然回神,将音晚轻轻搁回床上, 撩开衣袂起身。   医女诊过,说是染了风寒才高烧不退,并无其他病症, 要先吃几副药看看。   萧煜这才稍稍放心,悄悄地退出中殿,要走。   常铮追着他出来,一个劲儿问:“你到底在外面都干什么了?为什么音晚会那么说?”   萧煜蓦然止步,回过头冲他道:“你去看着伯暄吧,这些日子跟他住一块儿,看着他,好不好?”   未等他应答,萧煜又道:“算我求你了,你放心吧,外面的事我有数,我都有数。”   说罢,他疾步抄近道奔向前院,命陆攸招集众将,在他的书房会面。   春草碧色,天空湛蓝无云,书房窗外有一树桃花,几乎快要落净了,只剩下花叶稀疏的枝桠,迎着春风颤动。   萧煜凝着这一隅春景,冲满屋文臣武将缓慢道:“本王想把计划做一下调整,谢兰亭得留下,不能让他死。”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递着眼色,辗转过数道心思,终于有沉不住气的站出来了。   “为什么?您留着谢润,可以说是为了计划。可谢兰亭若是不死,这事情就做不成啊。雁山驻军已经抵京,秘密驻扎在京外。十万大军啊,无诏进京乃是死罪,多少人拿命陪着您赌,您说不让他死就不让死,您得拿个理由出来。”   说话的是个壮硕的汉子,正是音晚在骊山行宫的议政殿外见过的,那个对朝政和君王破口大骂的人。   他是昔年昭徳太子在坊间的结义兄弟,慕骞。   而站在他身侧的,便是在骊山与他形影不离的文秀书生,陈桓。   陈桓年方弱冠,比众人年纪都轻,当年昭徳太子出事时他也才九岁,因兄长是昭徳太子近臣而受了牵累,被判满门抄斩,全家都遇难了,只留下他这么独苗。   陈桓也是有血仇在身,但自幼饱读诗书,知道理礼节,不像慕骞这么冲动,只以退为进:“殿下这么做,一定有理由吧。”   满屋东宫孤老遗臣眈眈看着萧煜。   萧煜道:“谢兰亭与其他谢家人不同,他未做过恶,满腔热血,善良正直,他……是无辜的。”   此话一落,萧煜便觉出单薄。   果不其然,慕骞立即道:“我们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曾经满腔热血,善良正直?那些死去的我们的家眷妇孺,哪一个不无辜?那么多条人命,皆丧于谢家之手,您现在要说谢家里也有好人,所以应该网开一面,恕我们不能接受。”   他们都是当年的东宫属臣,被谢家害得家破人亡,又多年来流离失落,躲避谢家追杀,亲眼看着许多弟兄命丧谢家爪牙刀剑下,仇恨滔天,根本劝不住。   当年,萧煜被囚在西苑,孤立无援,与他们结成同盟,受他们拥戴时是有过承诺的,要屠尽谢贼,若有幸承继大统,要将位子传给昭徳太子遗孤——萧伯暄。   不然,凭他是昭徳太子最喜欢的弟弟,身上到底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他们凭什么拥戴他?   萧煜看着他们,在众道咄咄目光之下,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危险,其实他们之间的联盟也并不牢固,连有亲缘相连的谢氏都能轻易被分裂,更何况他们?若叫他们察觉出他是为了音晚……他突然想到,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伯暄。   音晚是他的原配嫡妻,音晚生的孩子就是他的嫡子。   萧煜倒吸了口凉气,按捺下心底的不安,强蕴出一抹虚假的笑,缓声道:“此事就当本王没说,你们且去吧,一切如常。”   众人散去,萧煜独留下陆攸。   陆攸是他在西苑时结识的西苑护卫,是与昔年东宫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也是如今唯一可指派的。   “这个事情要你去办,本王拨给你三百精卫,依照计划,兵变发生时,你要带兰亭离开战场,务必要使他安然无恙。”   陆攸半点犹豫都没有,立即抱剑应是。   安排完了前院的事,萧煜就赶去后院看音晚。   她饮过药已经睡了,只是梦寐中好像很不安稳,蛾眉微微蹙起,似藏匿着无穷的心事。萧煜坐在她床边看了她许久,直到外头又有消息传进来,才眷恋不舍地离去。   三月二十一,晨起,薄曦未散,整个长安城沐浴在长夜将明未明的昏暗里,百姓们只听见一声巨响,似城门被攻陷,轰鸣若雷霆,天震地摇,紧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厮杀和打斗声。   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朝野大乱,朝臣齐聚宣室殿前等着上达圣听,无奈善阳帝身染沉疴,昏迷不醒,群臣无首,偏朝野两大权臣谢玄和淮王竟都未出现。   厮杀结束后,又等了许久,善阳帝终于醒来,惊闻事变,龙颜大怒,派禁卫去清理战场,竟发现了一件甚为吊诡的事。   打斗的双方竟是左骁卫和武卫军,这两支分别由谢兰舒和谢兰亭所辖的谢家军队,竟在长安嘉猷门刀剑相向,双方死伤惨重,几乎都是全军覆没。   谢家人当天便从尸海里找出了谢兰舒的尸体。   同时,惊闻长安巨变,淮王萧煜奉诏调遣十万大军入京勤王,已占领长安各处要塞。   善阳帝震怒,将谢玄召入宫中询问,谢玄却道是淮王私调兵马入京,意与谢兰亭勾结谋逆。谢兰舒是奉诏率左骁卫前往嘉猷门阻谢兰亭出城,宣旨的还是御前大内官封吉。   封吉正侍君在侧,立即跪倒在地,矢口否认。   查过当日的宫闱宿值记录,封吉根本就没有出宫。   谢兰舒已经死了,谢兰亭下落不明,前去的左骁卫和武卫军几乎全军覆没,事情到这里,竟成了一桩悬案。   善阳帝气得咳了几帕子的血,深知现在追究这个已为时晚矣,如今最关键是那十万大军,是突然出现在长安,声称奉诏而来的十万大军!   他将萧煜召入宫中,坐在龙案后看着自己的弟弟,已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中走了出来,渐渐冷静,默然良久,唇边竟漾起淡缓的笑意。   “真是神来之笔啊!朕早知道自己的七弟是个天才,天才就是能创造奇迹的,可还是想不出来,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是如何把谢家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萧煜今日面圣并没有穿繁琐的朝服,而是一袭轻薄便衣就来了。   月白锦衣,腕间束着银箍,封襟一株墨兰,腰间坠下香囊玉玦,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少年装扮。潇洒矜贵,如从茶香泼墨的画中走来,背靠山麓阔野,光芒四射,轻而易举便能获得众人瞩目。   从前的善阳帝便觉得,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真是件太痛苦的事了。而今,他竟对他生出些钦佩,真是多么艰难的环境里他都能辟出一条血路。   萧煜笑了笑:“皇兄,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等事情了了,容臣弟慢慢说给您听。”   善阳帝装着糊涂:“还有事情未了?”   萧煜也只如说了个笑话,语调轻快:“那十万大军啊。臣弟可没有圣旨,他们也不是奉诏而来,还得劳烦皇兄给他们补一道圣旨。”   善阳帝冷哼:“你倒打得好算盘。挑动谢家内斗,你坐收渔利,如今还要借朕的名号调兵遣将,真是半点把柄都不与人。朕且问,若朕不给呢?”   萧煜道:“若他们是奉诏而来,便是天子之臣,自然要做臣子该做的事。若他们不是奉诏而来,便是逆臣贼子,自然要做逆臣贼子该做的事。”末了,他瞧着善阳帝,一字一句道:“吾非昭徳,反则反矣。”   善阳帝一凛,又剧烈咳嗽起来。   封吉照例上前递帕子,善阳帝却未从像以往那般接过来,他只看着封吉,目含针芒,隐怒不语。   封吉双手向前,维持着递帕子的动作,沉稳似松,淡而受之。   良久,善阳帝咽回攒于嗓间的一团血腥,道:“真厉害,你真是厉害。不会只是到这里吧?”   萧煜目中那一抹戏谑渐渐散去,转而正色道:“皇兄总希望我和谢家缠斗,相互消耗,彼此制衡,便只能依附将要登基的幼主。如今,臣弟想把‘依附’二字该成‘庇护’,臣弟来时想过了,稚子无辜,太子也是臣的侄子,若皇兄能痛快些,臣弟可保他一世平安荣华。”   善阳帝冷冷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贪心。”   萧煜却放缓了声调:“臣弟也是无奈之举,若不能搏上那个位置,便只有叫谢家一口吞了。谢家已吞过四哥了,他们何德何能,竟要我大周的皇子纷纷为他们的权势门楣为祭吗?”   “皇兄,臣弟从前总是不忍说,您也太天真了。太子只有五岁,您凭什么就认定他能在风雨飘摇中稳坐皇位到成年?这等局面,放个奶娃娃上去,他朝这江山还姓不姓萧都难说,到那个时候,下头的列祖列宗怕是不能饶您。”   这一席话正中善阳帝的心病,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沉吟许久,颓然道:“你退下吧,让朕再想想。”   萧煜也不纠缠,端端正正地揖礼告退。   回了王府,望春正满面焦色站在府门前等他,一见他回来,立即迎上来道:“润公醒了……”   萧煜随口道:“好事啊。”   望春继续道:“他刚才来了,要见您,惊动了常先生和王妃,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三人一起去嘉猷门找兰亭公子去了……殿下,你去哪儿?”   萧煜执缰踩上脚蹬子,又跳下来,问:“陆攸呢?陆攸回来了没有?”   望春回:“没有,至今都没有音讯。”   萧煜神色骤暗,没再说什么,翻身上马,护卫紧跟其后,铁蹄飞踏,一路扬尘。   嘉猷门堆积的尸首太多,谢家人找到了谢兰舒的,便不管其他,只扔在这里等着官府来收整。   官府只收殓了一小半的尸体,其中并没有谢兰亭。   谢润匆忙间纠集起三百护卫,帮着找谢兰亭的尸体。起先音晚总是哭,又因风寒未愈,时不时咳嗽,常铮怕她出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后来,她不哭了,什么话都没说,只默默走入尸海里,像她父亲一般,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得翻,要从数千具尸体里找出属于她兄长的那一具。   她翻得满手是血,咳得心肺俱裂之时,萧煜到了。   常铮先一个拔剑冲上去,却叫萧煜的护卫拦下,他离他三丈远,再难逼近,只能遥遥怒吼:“你别说这不是你干的!”   萧煜只淡然瞥了他一眼:“我没想赖。”   他径直走向音晚,音晚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尚维持着半弯腰的动作,僵立着,却在他要拉她手的一瞬,如遭雷击,猛然将他甩开,趔趄着后退数步,险些被身后的尸体绊倒。   她看他的目光极冷,如绵亘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彻入骨。   萧煜不再逼近,只站在原地,凝着她道:“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对不起,晚晚。”   音晚目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发青,脸色惨白,却强撑着不肯在他面前展露半分脆弱,面容紧绷,侧颈筋脉隐隐突跳。   两人对峙之时,谢润听到动静领着人从远处过来了。   他久卧病榻,身体也有些虚,加上丧子之痛,步子迈得很浮,却仍旧有力气拎起萧煜的衣领。   护卫作势要上,被萧煜挥退了。   萧煜瞧着他盛怒的模样,却笑了,笑得极其扭曲癫狂:“从前四哥死得时候,我也是这么愤怒,这么想杀人,可没人给我机会,他们像关疯子似的把我关进西苑里。而你,你却要假惺惺地来说明白我的苦,让我忍。你现下真正明白了吧?你能忍吗?”   谢润拎着他衣领的手在打颤:“这一切跟兰亭有什么关系!他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萧煜任由他拎着,半点不挣扎,慢慢道:“怎么没有关系?世人畏惧谢家淫威,可以颠倒黑白善恶。谢家跋扈,可以欺压百姓,排除异己,祸国殃民。你的几个侄子但凡上街,可是人人退避三舍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就可以活活打死,看中的民女不管有没有婚配就可以抢来糟蹋。他们倚仗的是什么?是谢家的势力。谢兰亭不姓谢吗?他手中的武卫军不是谢家势力的一部分吗?”   “再说说你,谢润。谢玄为一己私欲残害崔昭仪的时候你不知道吗?你阻止了吗?因为这个女人死了,招至藩将作乱,总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和士兵,你算过吗?他们谁不是别人家里的儿子?谁不是别人家里的兄长?他们就该死吗?就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做尚书台仆射的爹,没有一个做淮王妃的妹妹,他们就该死吗?”   “你看看这天下让你们谢家糟蹋成什么样了。凡有些良知的官吏不是在十一年前死绝了,就是叫你们排挤出了朝堂。哦,你没排挤,可你也没阻止你的兄长侄子为恶。你独善其身,你是清流,有什么用?你改变什么了?”   “我告诉你,谢清流,你没动手,可那些枉死的无辜好人的血债上都有你的一笔,助纣为虐同刽子手本无差别。”   他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剐着谢润,使他深受打击,颓然松开萧煜,踉跄后退。   音晚忙去搀扶父亲,可刚才萧煜的那些话不断盘桓在她脑子里,搅得她头疼欲裂,她一声哀吟,顾不得父亲,只抬手捂住自己的头,痛呼出声。   谢润想到什么,忙把女儿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晚晚,不要多想,跟你没关系,不要想了。”   萧煜见状,眼中愤慨不羁散去,转而浮上深浓的关怀与担忧,想要上前去看音晚。他将要靠近音晚,就被常铮死命拦住了。   眼下,只有常铮显出万般冷静,他抵挡着萧煜,转头冲谢润道:“你抱音晚去马车。”给她吃一颗药。   这是他们的秘密,绝不能在萧煜面前宣之于口的秘密。   谢润倏然会意,一扫颓丧,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着女儿,将她抱起,快步奔向马车。   萧煜怔怔看着音晚远去的身影,突然想起什么,扬声喊道:“晚晚,如果你们没找到兰亭的尸体,那他也许没死。”   谢润遽然停步,音晚在他怀里歪头看向萧煜,连常铮都瞪起眼,直勾勾盯着萧煜。   “我提前指派陆攸跟着兰亭,要他在开战后务必带兰亭离开,寻一稳妥之处藏匿,保他安然无恙。可……陆攸一直没来向我复命,我也……我也拿不准……”   谢润紧望着萧煜,期冀的光茫闪烁于眼中,在燃亮与湮灭间徘徊,他太希望这是真的,可又不敢信这诡诈之人的话。犹豫间,想起怀中女儿,忙收拾心情抱她继续走向马车。   凉风烈烈,吹动地上残尸所穿的甲胄,送来沉浓的血腥气。   常铮一直等着谢润抱音晚进了马车,才稍稍放下戒备,转而看向萧煜,冷讽道:“淮王殿下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大手笔。”   举目望去,一片血海,尸骸满地,不尽凄惨。   萧煜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皇兄时日无多,朝政积弊太深,短时间内用平和的方式是扭转不了大局的。”   早就说过。常铮错愕地盯着他,从那个时候起他便打定了主意。不,要谋划这样一个大局,打通所有关节,力求臻于完满,需要调兵遣将,千里绸缪,短时间内是绝做不到的。他开始计划的时间一定更早,早到他和谢家联姻……   若没有这份姻亲关系在,又哪里能使谢玄相信,他和谢兰亭会密谋反叛?   常铮问:“这么说你利用了音晚?”   萧煜垂在身侧的指尖微颤,脸上掠过些微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道:“我会补偿她的。”   常铮觉得荒谬:“你害死人家的哥哥,如何补偿?”   萧煜望向那巍峨静肃的城楼,似血夕阳悬在半空,残光烂漫,照出这如画似锦的繁华帝都。   “我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令臣民匍匐于她脚下,俯瞰山河,执掌凤庭。”   常铮惊骇至极,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萧煜不再理他,兀自走开,指挥自己带来的护卫,同官府和谢润的人一起,收殓尸体,寻找谢兰亭。   马车内,音晚服下药,青狄拿出水囊给她灌下几口热水,过了那用药后会四肢瘫软的一炷香,音晚渐渐恢复神识。   她目光涣散,轻声道:“我是不是叫他利用了?从淮王与谢家联姻,就是为了加速谢家的分裂,他早就瞄准了哥哥手中的武卫军,要让所有人坚信,他们是姻亲,会相互勾结。”   音晚绝不信兰亭会想着和萧煜一起谋逆,这定是阴谋,是兰亭着了他的道。   而她,就是萧煜算计兰亭的工具。   谢润缄默着,纵然满心伤悒,可见女儿憔悴模样,还得提起心力安慰:“晚晚,这与你无关。这是他与谢家、与爹之间的恩怨,是我欠他的,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音晚脸颊滚下一行清泪,映得肌肤莹洁,如折翼花蝶,脆弱至极:“可他是对是错?我们是对是错?”   可是哥哥……哥哥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怎么就该死了?那么多武卫军和左骁卫,又怎么就该死了?   谢润闭了闭眼,掩尽半生受人挟制难以开怀的心酸无奈,喟然道:“于私情,他不该利用自己的妻,不该行此卑鄙手段;于大公,也许这万千黎庶,朽溃社稷,正等着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他不是来毁世的,他是来救世的,江山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   音晚凄惶失措地仰头,泣道:“那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谢润忖度片刻,望着女儿温声道:“爹带你走,我们离开长安。刚才萧煜不是说了,他派人救了兰亭吗?我们就当这是真的。这里若是找不到兰亭,我们就出嘉猷门,顺着官道一条一条地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兰亭的,好不好?”   音晚重重地点头,像漂浮在浩瀚江流里许久,终于抓到一根救命浮木,她哽咽道:“好,我要跟爹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去哪儿?”   车幔被挑开,萧煜站在车外,目光紧凝在音晚身上,沉声发问:“你要去哪儿?”   音晚本是病体脆弱的,可一听到他的动静,眼中便只剩下冷意,抬眸看他:“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儿?”   萧煜唇角勾起,神情柔眷:“你自是应该跟我回淮王府。”   “你做梦!”音晚嘶声力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像已用尽全力。   萧煜眉宇轻扬,伸手要来抓她的手腕,被谢润扫开。他将女儿护在身后,凛寒森森怒瞪向萧煜,岿然不让。   萧煜也不与他争,只漫然道:“要不咱们去御前叫皇兄评评理,本王明媒正娶进王府的淮王妃是该归谁?”   谢润怒道:“晚晚不是个物件,你做出这样的事,还想把她困在你身边,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   萧煜笑道:“那我之前是如何面对你们谢家人的,面对你的?谢润,有些事我不说,替你在女儿面前遮掩着,你不会真就装着糊涂忘了吧?你欠我的没还,把你女儿赔给我不是挺好的吗?你把晚晚留下,我们的恩怨到此为止,我不与你计较了,放你全身而退。就算有一日,我要屠尽你们谢家满门,也会对你这一脉格外开恩的,这样不好吗?”   谢润的脸色霎时惨白,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无望。   音晚茫然看向父亲:“什么事?”   谢润的脸色更加难看,紧抓着女儿的手,一阵阵打颤。   萧煜斜身靠在车壁上,不慌不忙道:“再说了,你和谢玄纵子在长安大兴兵戈的事儿,可还没个发落呢。我的幕僚给我写了一摞弹劾的奏折,如今正压在我的书案上。我本意只想扒谢玄一层皮,至于你,你自己挂冠辞官,离开长安,留一个生前身后名,这样不好吗?”   他转而看向音晚,声音很是温柔:“你不是个孝顺女儿吗?你总不希望自己父亲有什么闪失吧?”   说罢,萧煜也不逼迫她催促她了,松开车幔,后退几步,悠然道:“晚晚,你再跟你父亲说几句话吧,然后你自己走下来,我在前头等着你,我们一起回家。”   果真扬长而去,步子迈得沉稳,像是笃定音晚会跟他走。   马车内一阵死寂,音晚觑看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您有事情瞒着我?”   谢润的视线飘忽,思绪纷乱如麻,却又立即恢复冷静与往日机敏,他扣住音晚的肩胛,道:“这些事牵扯了一些陈年旧事,里面关乎你和兰亭的身世,我不说,一是怕兰亭冲动,二便是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了。你相信爹,这些事迟早是要告诉你的,等你的身体好一些。但当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可能真把你赔给萧煜,但他如今势大,硬碰硬是碰不过他的。能说服他和离最好,若不能,你就跑。”   音晚诧异:“跑?”   谢润道:“虽然斗不过他,但咱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面饼。爹这些年积攒了些实力,会好好筹谋,定然助你逃离虎穴。实在不行,我就把西舟召回来。”   音晚呢喃:“西舟哥哥……”   萧煜的护卫不像官差,总在糊弄着差事,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敏捷,先将尸体挨个查验一番,才帮着收殓。   这里面确实没有谢兰亭的尸体。   萧煜长舒了口气,他坚信陆攸是得力的,定然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只是此刻一定遭遇了什么困难,难以立即来向他复命。   没关系,只要谢兰亭还活着就好。   暮霭弥散,暝色渐沉,漠漠轻寒伴着凉风袭来,透出些许萧索。   萧煜斜靠在斑驳城墙上,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切,眉梢卸下冷锐,神情落寞,心想:四哥,若你还活着,定能理解我吧。当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一阵轻缓的足音靠近,萧煜向来机警,在他离自己三丈远时,扶住剑柄回头。   是常铮。   他像是冷静下来了,脸上带着倦意,显得很是清雅平和。他道:“你不能这样说谢润,他这些年虽然怯懦,不敢反抗谢家,可终究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守护这江山。当初王猛作乱,谢家意欲趁机大肆株连士族,被谢润生生拦了下来。要知道,若当真株连成功,死的人不会比今天的少。也正是因为此,他才逐渐和谢玄离心离德。如果他没有这份善心,如果他和其他谢家人一样,你也不会找到可钻的缝隙,生出今日的事端。”   萧煜颇为淡漠:“哦,他是有那么几分善心的。”   常铮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喟叹道:“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你,可他有苦衷,你那位好皇兄太过精明,抓住谢润的把柄,借此要挟。当年的他,也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是萧煜近来第二次听到“苦衷”二字,第一次是在驿馆,从谢润的口中。   萧煜的反应十年如一,只冷静地问:“什么苦衷?”   常铮张了张口,又闭上。他转过话题:“这么些年,我帮你从西苑传递消息,帮你保护照顾伯暄,不全是因为咱们旧时的情谊,还是在赎罪。谢润也在赎罪,他是尚书台仆射,位高权重,若他当真要与你为难作对,你的路不会走得这么顺。”   “有些事情你心中要有数。谢玄之所以疑他,很大部分是因为谢润对你的愧疚和纵容。若他是冷血无情的,今日的局面便不会是这样,你也没这么容易如愿。”   萧煜挑起眉,满是荒诞浅笑:“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他?他出卖我,背叛我,将父皇宽赦我的遗诏交给善阳帝,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我只是失去了四哥,失去了爵位,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   “不,还有信念。所有关乎正义良善的信念一夕之间轰然坍塌,这世间在我眼中再无半分色彩,有的只是丑陋、恶心。世人恶心,情义可笑,天下肮脏不堪,这就是我眼中心中的景象。我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想毁天灭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面阴枭戾气僵在脸上,风沙漫过,音晚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   萧煜觉得全身的血都充到头顶,憋闷得让人发疯,但在疯癫之余,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他不想在音晚表现出他乖张冷戾的一面,可既然已经表现出来了,反倒有种卸下负担,一身轻松的感觉。   她是他的妻,她得接受、爱他的每一面。若她不能,他就把她关起来,逼着她爱。   想通这些,萧煜冲着音晚温柔轻笑:“都听见了?”   音晚那张瓷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她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也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可她缩在袖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抖到发麻,根本不听使唤了。   萧煜走上前,把她的手从袖中抓出来,捋平整了,拿帕子细细擦干她掌间的汗,又珍重地握住。   他的声音宛若融融春水,裹进了缱绻爱怜,吹拂在音晚的耳边:“既然听见了,那心里就得有数。你得替你爹还债,乖乖地跟我回去,别想着跑。”   他抓了她要走,呆傻在原地的常铮猛然回过神,上前拦住:“你不能为难音晚,那个时候她才六岁,她知道什么?”   萧煜将音晚挟进怀里,抬手轻摸着她冰凉的脸颊,缓声道:“谁说我要为难她了?我爱她疼她都来不及。”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常铮:“你和谢润一个毛病,总喜欢插手别人夫妻间的事。”   说罢,他将音晚打横抱起,绕过常铮,道:“有这个跟我磨牙的时间,你们不如去找一找谢兰亭,他十有八九还活着,这个时候,我没必要扯这样的谎。”   护卫早将马车调来了,萧煜走到车边,低头看音晚,见她双眸空洞,视线总没有焦准,却不再像刚才那么抗拒他,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他很是满意,将她塞进马车里,随后自己也撩开前袍进去。   自打嘉猷门一场血战,长安城里的百姓就成了惊弓之鸟,沿街商铺十有九闭,街衢上也罕见人烟,都想着避避风头。   因而马车一路畅行。   嘉猷门离淮王府甚远,萧煜马车坐得不耐烦,凑到音晚身边,将她揽进怀里,挑起她的下颌,想亲一亲芳泽。   音晚本在怔怔出神,恍然魂魄回窍,偏头避开他的唇。   萧煜不死心,捏着她的下颌掰回来,又凑上去。   她还是偏头避开。   萧煜将她扣在怀中,在她耳边柔声道:“晚晚,我是真的爱你。原本,我是对这世间无望了,一心只想着复仇,想着大开杀戒,至于这以后怎么办,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原本是没有未来的,可当我爱上你的时候,我就有了。我想和你白首偕老,想与你相伴余生,我想让你陪着我。”   久久没有回应,他将音晚从怀中捞出来,低头去看她。   她的脸像从窑中新烧出来的冰瓷,清冷疏凉,没有半分颜色。   萧煜按捺下心底的不快,温柔体贴道:“好,你心情不好,我不勉强你。等他们将兰亭找回来就好了,我们还有许多日子。”   这话也不知是替她开脱,还是安慰自己。   到了王府,萧煜将音晚抱回去,也不管她理不理他,拥着她在榻上诉了好一会的衷肠,才将她松开,自己从寝殿出来。   萧煜的情话说得婉转,脑筋却是清醒的,一出殿门,便调了重兵过来,将中殿团团围住,不许音晚出来。   他回到前院,陈桓早等在他的书房,道:“谢家的那位要见您。”   话语含蓄,但两人交汇的视线流动却是默契的,萧煜自然知道“谢家的那位”是谁,既不是谢玄,也不是谢润,而是帮他促成今日大局的功臣。   一个总被人们所忽视的庸才,一个长期窝囊终于爆发的疯子,经萧煜点拨,竟也能有今日作用。   萧煜想着音晚,没有心情与他验收成果,便道:“就说本王公务繁忙,让他三日后再来。”   陈桓素来心细,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揖礼告退后频频回顾,却听他突然说:“令湛,派人盯着谢润,他有任何异动,哪怕极小的,都得立即向本王报告。”   陈桓应下。   **   音晚窝在床上稀里糊涂睡着了,梦见了兄长,他浑身是血,一直在说渴,音晚想给他倒水,可手边空空,只能干望着他着急。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兄长好像喝到水了,不再喊渴,只歪头睡了过去。   梦中光线幽昧,她看不清身在何方,周围如笼着一团烟雾,朦胧混沌,唯有躺着的兄长是明晰的。   可渐渐的,连兄长也模糊了。   她猛地自梦中醒来,抚住胸口,心“扑通扑通”跳。   梦诡异极了,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真实。好像真的在某一个她看不见地方,正静静上演着这一幕。   兰亭只比她大了两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形。譬如兰亭十五岁那年,在武卫军中历练,音晚送他走后就捧着竹篾绷子绣花,绣到一半突然就手疼。明明没被针扎到,可就是疼。   后来兰亭回家,才知道他在军营叫枪槊伤了手,伤的正是音晚莫名疼的那只手。   她心中沉沉堆积的阴霾倏然破开一道口子,生出期冀,想立即去找父亲,告诉他兄长可能真的还活着。   刚下了床,拂开纱幔,便见青狄守在外面,追着她问:“姑娘,你要去哪儿?”   她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往外跑,跑到院子里,就叫护卫拦住了。   护卫很恭敬很客气:“王妃,殿下有令,您身体不好,外面时局又乱,近期就别出门了。”   音晚眉眼间还有初醒时未散尽的茫然,她略有些迟钝地看着例行公事的护卫,又看看围在殿院四周,身着甲胄,腰佩长刀的护卫们,半晌,才反应过来。   萧煜这是要软禁她?   青狄拿着漳绒厚缎子披风追出来,给她系在身上,轻揽着她的肩膀,哄劝道:“姑娘,你先进来,进来我慢慢与你说。”   青狄捧给音晚一碗酪子茶,百般劝着她喝一口,才温声道:“眼下这局面是不能硬碰硬的,别说姑娘,就是整个谢家也碰不过淮王。姑娘若真不想在这王府待了,得另想法子。”   音晚默了良久,低头啜饮了一口酪子茶,回归冷静,葡萄珠儿似的眼不时转一转,像是在想法子。   第二日入夜时,萧煜便来了。   他瞧着心情很好,举止间颇为意气风发,也不在意音晚仍旧对他冷眉冷眼,只拉着她絮絮念叨,说善阳帝松了口,愿意认下他召入京中的十万大军,给他一纸诏书,权当他们是奉诏而来。   还有些别的,他过分兴奋恨不得立即拿出来与音晚共享,终归还是忍住了,只说不久就给音晚大的惊喜。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着音晚,吻到性浓时,连床都来不及上,只把她摁到榻上,解她的衣带。   音晚抓住他的手。   萧煜凑到她耳边柔声道:“你乖一些,我尽量温柔,不会弄疼你的。”   音晚还是摇头。   萧煜瞧着她这副冷淡模样,多日来积攒的火气腾得蹿上来。他不想再与她剑拔弩张,便强按捺下,尽量言语和缓:“晚晚,你这样很没有意思。”他撩了撩她耳边的碎发,摸着她的脸颊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们都在一起睡过这么多回了,这些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音晚挑起眉眼看他,瞳眸泛着琥珀光泽,有别样的神采。   萧煜以为她改了主意,心头大喜,将她的手腕松开,俯下身想亲一亲她,安抚安抚,让她过会儿柔顺婉转些。   谁知刚松开她,她便像水中惊鲤似的,猛地跃起来,将他一把推开,拎着衣裙往殿外跑。   自然是跑不掉的。   没跑几步就被萧煜拦腰抱了回来,他气得喘息微重,道:“你跑什么跑?外面这么多守卫,你以为你跑得掉?”   音晚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发了疯,压根不听他的话,死命地要挣脱他的钳制。她这么一闹腾,萧煜的坏脾气也上来。她不许他握她的手,他偏要握,死活不松。她不许他亲她,他偏要亲,将唇脂糊了两人一脸。   两人在榻上纠缠着,萧煜碰落了原本搁在音晚腋下的石青缎团鹤绣垫,自下面飘出一张纸笺。   如羽毛般轻轻落地,无声无响,上面三个字骤然落入萧煜眼中。   和离书。 第26章 火葬场2 萧煜:我死都不会与你和离……   这是音晚斟字酌句了整日亲手写下的, 是极正宗的程体簪花小楷,当日在驿馆时,音晚留给萧煜的字条就是这样的笔迹。   萧煜松开音晚, 俯身将纸笺捡起, 捏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得还很仔细。   “难成合意,各归本道……”他的声音亢亮清掷,将字句念得抑扬顿挫,甚至唇角边还挂着淡淡的笑, 朝向音晚:“什么意思?”   音晚从榻上坐起来, 拢紧被萧煜撕开的衣襟, 极漠然地迎上他的视线:“就是字面意思。”   萧煜紧盯着她:“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   “和离。”音晚说出这两个字,觉得轻松了许多,“您抓紧时间签了, 我们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要耽误谁。”   萧煜薄唇紧抿, 盯着她看了许久, 强压下怒气, 缓声道:“你心里清楚,我并没有做错什么。社稷危弱,百姓困苦,若再不力挽狂澜,继续听任外戚专权,将来, 流的血只会更多。”   “你也曾亲眼见过藩将作乱是什么样子,是如何血流成河,难道要再来一回吗?”   音晚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弦月, 像是一具被抽走了魂的皮囊,没有感情,没有波澜,连声音都静的像一潭死水:“于大局大势而言,你没有错。可你利用我,陷害兄长,你凭什么就觉得我就应该像没事一样,继续任君采撷,与你做乐?从你决定要挑动谢家内乱,牺牲兄长开始,你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为什么还这么贪心,东隅你要?桑榆你也要?”   萧煜一时语噎。他捏着那张和离书,凝着音晚如覆霜雪的侧颊,脑子纷乱如麻,许久,才道:“我们不是寻常百姓,长安城里的世家与皇族联姻,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谁不是在相互利用,相互算计之后,继续关起门来过日子?旁人都能忍,为什么你不能?”   此话一落,音晚却笑了。   她连日来缠绵病榻,又经受深重打击,脸色惨白的像纸,笑靥虚挂在面皮上,随时会崩裂一般。   “因为那是旁人,不是我。”她转过头看萧煜,眼泪堆满了眼眶,却始终强忍着不落下来:“我没有利用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没有对你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没有!所以我不忍!”   萧煜倏然怔住了。   他隐约觉出,当他浑不在意时,当他不顾一切追逐权力筹谋复仇时,却把一件重要的东西给丢了。   丢了这件东西,他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就算问鼎帝祚、称雄称霸也填不满。   可他又错在哪里?他不该对付谢家吗?他不该复仇吗?就不该为四哥的命和他的十年讨个公道回来吗?   萧煜来不及理顺这些脉络,将和离书扔开,握住音晚的肩,凝着她的眼睛,神色无比挚诚:“晚晚,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我爱你,我会爱你一辈子,我可以发誓,我这一生绝不纳妾,也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音晚面带嘲讽:“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都是拿什么来爱我的?我兄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还是殿外那些日夜看着我的守卫?”   萧煜眼中有一瞬的脆弱茫然,纤薄雾影一般,须臾间消散。他紧抵着音晚,怅然道:“我不知什么是爱,也不知如何去爱,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我父皇说爱我,可他最后还是舍弃了我,不肯保我。我母亲从来都不爱我,皇兄对我也全是虚情假意,口蜜腹剑。同窗、挚友、心腹……他们都一一背叛了我。十年前的我知道该如何过这一生,可十年后的我已经糊涂了。曾经我所笃信的一切美好都已经碎成齑粉了,我想把它们拾起来、拼起来,可抓一把就会沾一手血,我自己的血……”   他声音中微有哽咽,诉尽了人生中的坎坷与委屈。目光莹莹地看向音晚,摸过她的脸颊,叹道:“可我知道我爱你,我想和你过这一生。晚晚,如果我不关你,你就会跑,如果你跑了,我要去哪里找你?”   音晚任由他将自己推揽得前后摇晃,一直等着他说完,才道:“可我不想和你过这一生了。”   萧煜猛然僵住。所有浮于面上的情感,脆弱的,眷恋的,痴缠的,一点点消散,最终化作了眉眼间的霜华,带着几分薄凉。   “你现在只是在气头上,说的只是气话。”他收敛起脆弱,又是那个风采焕然的淮王殿下,时值新胜,春风得意,一切都尽在掌握,说话也有万分笃定:“你还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我能给你的要比谢家给你的多得多,足以让全天下的女人都羡慕你。”   “父亲算什么,兄长又什么?他们迟早是要离开你的,哪个女人能和自己的父兄过一辈子?出嫁从夫,这是最浅显的道理。”   音晚诧异地看着他,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兜兜转转,最终会得出这么荒谬且自以为是的结论。   他温柔地亲吻过音晚,轻声道:“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我当下不是在与你商量,你也并没有第二种选择。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都去不了。我劝你认命,那是为了你好。”   萧煜的面庞落在音晚眼中,俊秀到无可挑剔,却有说不出的扭曲与怪异。他想起什么,弯身把和离书捡起来:“哦,对了,还有它。”   他眉梢轻翘,掠了音晚一眼,“刺啦”一声撕成两半,抬起左右看了看,像是不满意,他挽起袖子再撕,撕得慢条斯理,优雅至极,随后信手一扬。   碎粉屑若霰雪纷纷扬扬,在烛光中飘洒开来,又凄然落地。   萧煜瞧着这场短促的热闹,笑了,转过头轻抚音晚的脸颊,道:“有一件事你要记住,我是死都不会与你和离的,这种梦以后还是不要做。”   说罢,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音晚,颇为宽容道:“晚晚,今夜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了。你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我们就搬家。”   一直到他拂帐而出,消失在沉酽夜色里,音晚才觉察出,自己的脊背一片冰凉。   她被困在这里,仿若与世隔绝一般,自己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也传不进来。   萧煜没有再过来折腾她,因为他很忙,忙着整顿军务,追打落水狗。   再有,便是会见盟友。   这人全身罕有的华贵鲜亮装扮,黑缎茱萸如意纹斜襟袍子,阔袖和裾底细密缕着金线,领口缀着一圈紫貂毛,油光水亮,手握十二骨檀木柳外青折扇,冠上嵌了一颗莹润白玉,瞧上去就价值不菲。   连萧煜这样不大注重穿戴的人都忍不住赞叹:“这一身真不错,优雅矜贵,从前怎么没见你穿过,二舅舅?”   来人正是谢家的二老爷,谢江。   一个庸碌无闻的人,他两个兄弟的光茫太盛,将他衬得愈加灰暗。也正因为这样,从来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连音晚当初推演谢家与萧煜相争的形势,都没有把他纳入考虑。   而他,恰恰是当初缺的那关键一环。   从琼花台夜宴开始,他一直身在棋局,不动声响地挑动谢家两房相争,却从未有人把他看在眼里过。   因为他实在太平庸,太不值一提了。   谢江格外爱惜地掸掉袖上轻尘,笑道:“这还是我父亲在世上时做的,是给我三弟做的。他当时初入尚书台,父亲万分自豪,掷重金请裁缝为他量体做的,他嫌太花哨,太奢侈,不肯穿,我就要来了。”   他笑得花团锦簇,一点不为拾人弃物而窘迫,反倒沾沾自喜:“给三弟做的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穿我身上了,这人啊,中间多少风光热闹都做不得真,还得看最后,谁能笑到最后。”   谢兰舒与谢兰亭自相残杀,谢家大房和三房元气大伤,如今只有谢江置身事外,宗族势力渐渐向他偏斜,在朝堂上又得萧煜的相助,可谓今时不同往日。   萧煜笑道:“我就喜欢二舅舅这脾气。”   谢江道:“说实话,我原先还不太敢信你呢。你当初跟三弟那么要好,又娶了他女儿,三弟呢,整天在宗族里喊着要对付你,可连点实际动作都没有。别说大哥,连我都疑心你们两个早勾连在一块了。”   当初谢润把遗诏交给善阳帝这事是瞒着谢家的,这既是善阳帝的意思,也是谢润的意思,因这里面牵扯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故而,他们并不知道谢润和萧煜之间的恩怨。   萧煜也不说破,只向后仰身,倚靠在黄花梨螭纹椅上,不屑道:“我如今可看不上他,他这个人,满口仁义道德,累得很。”   这话说到谢江心坎里去了:“哈哈,我差点忘了,如今的淮王已不是从前的淮王,聪明得很,聪明得很。”   这话一出来,不由得想到这整个局,布置得精妙绝伦,令人叹服。   从萧煜还在骊山时,谢江就撺掇着谢兰舒欺负兰亭,兵部那些事,大半都是瞒着谢玄的。兰舒这孩子啊,年轻气盛,又随了他爹霸道容不得人,太好撺掇了。   他是谢家人,出来进去最平常,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再后来,他借口家族内斗,心中不安,约见谢润去广盛巷的茶肆,悄悄在茶里下了毒。   谢润怎么会想到,他这个素来胆小又窝囊的二哥敢干这样的事。   果不其然,他一饮而尽,回家便毒发晕厥。   而这个棋局最精妙的部分便是谢润晕倒,再不能碍事之后。   那夜萧煜和音晚离开谢府后,谢江便哭丧着脸进门了,在谢兰亭面前长跪不起。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说毒是他下的,可他实属无奈,是大哥逼着他下的。说着说着,还把解药拿出来了。   当时郎中未走,当即验过,便说解药是真的。   这下谢江的话更加天衣无缝。   “大哥实在容不下三弟了。你们小辈之间吵闹得难看,又牵扯进淮王,大哥早看三弟不顺眼,觉得挡了他的路,碍了他的事。可我不忍心啊,兰亭,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你知道你大伯父的手段,若叫他知道,他该容不下我了。我若不来,你都不知道这些事,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害你二伯。”   谢兰亭虽气他给父亲下毒,可他到底“迷途知返”,又送来解药,便听了他的话,不曾将此事宣扬,也没有去找谢玄算账。   过后几日,谢玄多次召兰亭前去问话。教训在前,兰亭担心自己身入虎穴遭遇不测,或者自己走了父亲身边无人看护遭遇不测,断然拒绝。   那时谢玄的案头已堆满了密报,淮王私调十万大军入京,意与谢兰亭里应外合,攻占京畿。   谢玄本将信将疑,可谢兰亭拒绝见面,也拒绝他入府,让他不由得多了几重疑影。   恰在此时,御前大内官封吉来传旨了。   要谢兰舒率左骁卫阻谢兰亭与城外的叛军会合。   他们不知道的,在来此宣旨之前,封吉已经宣过一份旨,是给谢兰亭的,要他率武卫营清早出城接应城外物资。   之所以要毒倒谢润,另一个考量,便是圣旨都是两份,一份发往臣僚家里,一份发往尚书台。   若谢润不倒,纵然萧煜再布置精妙,身为尚书台仆射的他也会轻而易举发现圣旨是假的。   谢玄和谢兰舒没有理由抗旨,这是打击三房的绝佳机会,既是奉旨而为,不落口舌,又可一举吞掉武卫营。   剩下的,便是嘉猷门大战当天。   萧煜先派两千精锐守在城门外,算准时辰,谢兰亭带兵刚抵城门接应物资,他们便火速攻开城门。谢兰亭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两千精锐便对追赶而来的谢兰舒和左骁卫刀剑相向。   谢兰舒只当他们是一伙的,新仇旧恨,拔剑反击,谢兰亭被迫卷入战局,双方鏖战之时,萧煜的那两千精锐便不声不响撤出战斗。   因那两千精锐穿的是武卫营的铠甲,只在腕间系一白绸来分辨敌我,即便那日有人目睹了这场仗,也看不出玄机。   至此,此事便只是谢家内斗,与旁人无关,更与淮王无关。   谢江拍手称赞:“不怪那两个孩子中招,这要是换做我,我也得中。妙啊……”他看向萧煜,意味深长道:“也够狠。”   萧煜揶揄:“怎么着?心疼你那两个侄子了?”   谢江啐了一口:“心疼个屁。两小兔崽子平日里仗着各自爹撑腰,哪个把我放在眼里过?”   不光他们,过去那四十多年,有谁瞧得起过他?   他名义上执掌御史台,可不过是他大哥的一条走狗,分内的政事,哪怕再微末,都得他大哥过目之后才能定夺。   渐渐的,就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了。   朝臣巴结逢迎谢家,把大哥和三弟家的阶石磨得锃亮,偏他这里无人问津。连他的下属臣僚都知要越过他巴结谢玄,好几回折子递上去,他都不知道,问一句,底下人只道让他去问玄公,语气中的鄙薄不屑,让他简直想杀人。   可他不能杀,他还得乐呵呵地应下,因他是谢江,是那个虽一无是处却好脾气的谢家二老爷。   去他娘的好脾气。   就因为他好脾气,新年正月,他命人打扫干净屋舍,备好珍馐等着待客。可那些客,宁可挤不进正堂,只能在大哥和三弟家里的廊下吃碗凉饭,也不愿赏他的光,吃他备的好酒好菜。   他有时候想,宁可家里寒酸些,不必这么权势滔天,只要三兄弟和光同尘,谁也别挤压谁,日子倒也好过。   可偏偏就要把人往尘土里碾。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他了。   他知道萧煜是个恶鬼,可恶鬼怎么了?他走正路子能比得上两个兄弟吗?   不能。   既然不能,那有什么路子是不能走的。   至于这人是不是和谢家有仇,日后会不会寻仇,那跟他有什么关系?谢家的兴衰荣辱跟他有什么关系?   谢家若是要倒,凭大哥这作劲早晚也就倒了,俨然就在走下坡路了。倒不如让他先享两年福,也尝一尝九阶之上,被人供在云间的滋味。   他宁愿将来大家一起死,也不愿再看着,旁人对他的两个兄弟恭敬逢迎,而遇见他,只会阴阳怪气地道一句“哦,是谢家二老爷啊”。   谢江心里转过这些,最后的一丝愧念也烟消云散,他堆起笑,冲萧煜问:“我听说三弟要辞官?”   萧煜撩了撩香鼎里飘出来的香雾,道:“有这么回事。”   谢江脸上堆满谄媚:“那尚书台就空出来了。”   萧煜轻笑了笑:“你顶上。”   谢江瞬时喜笑颜开,又有些顾念:“你说得当真?”   萧煜笑道:“自然当真。尚书台叫谢润经营多年,上头刻着‘谢’字,我一口吞不下,就先给你吧。”   拽下一个谢家人,再推上一个谢家人,至少阻力不会太大,不会出大乱子。虽然,这两个谢家人天壤之别。   谢江乐得眯起了眼,神色飘飘然,仿佛已经坐了上那位子,开始享受众人追捧了。   他陶醉了一会儿,突得想起什么,觑看着萧煜的脸色,道:“我听三弟说,他想离开长安了,他走了也好,省得碍事。不如,就让他领着音晚走吧?”   萧煜挂在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倏然冷下来,剔羽般的黛眉微拢,目光锐利地扫向他:“你见过谢润了?”   谢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见……见过了,他这几天都在找兰亭……”   萧煜了然:“他许你什么东西了?”   谢江面露惊讶,讪讪笑道:“你可真神了不成?能掐会算似的。他说,只要能带着音晚走,他可以把在长安经营多年的田产商铺悉数交给我……”   萧煜早就知道谢润有钱,若不为官,他必是个经商的好手。当年贬谪青州时,他因为娶贫民女子为妻,几乎与谢家断绝了往来。一家子衣食用度除了他的俸银,便是靠他经商所得。   萧煜自从西苑出来,便将谢家人查了个底掉。原来这些年谢润在朝堂青云扶摇,却也并没有放弃民间的商铺,反倒倾注了许多心思。   他有个猜测,也许,谢润从未想过要一辈子依附谢家为官,他早就计划着有朝一日要撇开这些功名利禄,带着儿女飘然远去。   所以,他没给谢兰亭在长安定亲,即便迫于圣旨把音晚嫁给了他,也从未想着要让音晚和他过一辈子。   而这些田产商铺,便是他给自己和儿女预备的后路。   萧煜罕见的对他生出些同情,瞧着谢江道:“你若是将来执掌尚书台,还愁银子不上门吗?何必眼皮子这么浅,盯着你弟弟的那三瓜两枣?”   “那可不是三瓜两枣……”谢江猛地反应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放音晚走?不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留着她……”   “这关你什么事?”萧煜冷瞥了他一眼,薄唇如线,凛眉寒涔。   谢江其实有些怕他,缩回脑袋,讷讷地安静了片刻。但又实在抵挡不住金银财帛的诱惑,试探道:“你该不会对音晚动真感情了吧?我跟你说,这小丫头可不是表面那么柔顺可人的,骨子里疯得很,你害了人家兄长,小心她捅你一刀。”   他这么说,萧煜倒生出些兴味:“哦?哪里疯?”   “唉,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三弟让严西舟领着她跑,结果被善阳帝的暗卫给抓了回来。那暗卫要给严西舟按个拐带贵女的罪名,音晚死活护着严西舟,非说是她自愿跟着跑的。瞧瞧,长安的姑娘们哪有这般胆子大的,为护个野男人,名节都不要了……”   这话有些添油加醋,谢江转了转眼珠,紧盯着萧煜的反应。   萧煜果然皱眉:“严西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应不是最近一年听过的。十一年前,谢润的身边好像是跟着这么个人,可最近谢家遭难,谢润陷于困境,怎得不见他露面?   萧煜问出疑惑,谢江道:“音晚嫁给你后,严西舟就走了,大概是离开长安,不知去哪儿了。唉,苦命鸳鸯……”   他被萧煜凉睨了一眼,没趣地闭嘴。   一阵急促足音传入,望春在门外禀:“殿下,陆大人回来了。”   萧煜霍得站起身,快步而出。   陆攸身上有几处剑伤,所幸未伤在要害。他道那日带着谢兰亭逃出嘉猷门,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到了小别山下,突遭黑衣人袭击,他们全力抵抗,才将敌人击退。   陆攸带去的三百精锐也都各有损伤,但同样性命无忧。   萧煜问他:“兰亭呢?”   陆攸道:“那日我们受了伤,躲在小别山的一个山洞里,睡过去之前我还见兰亭公子在我身边,可醒来他就不见了,属下带人找过,怎么也找不到……”   萧煜原本稍霁的心情骤然暗下去,他忖度了良久,又问:“你确定兰亭的伤无碍吗?”   陆攸正色道:“不管是在嘉猷门,还是小别山,属下谨遵殿下嘱托,将兰亭公子牢牢护在身后,属下确定,他身上的伤无碍,也绝不会致命。”   可是他失踪了,不见了,那又该如何跟晚晚交代?   萧煜愁色满面地想了许久,轻叹一声,将陆攸扶着回榻边躺好,温声问:“身上伤势如何?疼吗?”   陆攸摇头,愧疚道:“都是属下无能,以为出了嘉猷门就没事了,谁承想,竟还有人想要兰亭公子的命……”   萧煜瞳眸微缩,问:“你还能记得你们失散时的具体位置吗?”   陆攸忙挣扎着起来:“能,我这就可以带殿下去。”   萧煜道:“你身上有伤,好好歇着吧。把线路画出来就行。”   他一边张罗着,一边吩咐望春:“去找王妃,让她过来,本王这就带着她去找哥哥。”   这几日天总阴沉沉的,却降不下雨,举目望去,天色苍茫浑浊,淡霭漫漫,缭绕不尽。   萧煜站在王府门前,没等多久,音晚就出来了。   她穿着簇新的紫襦衫和湘绮裙,颊边胭脂淡敷,柳眉画黛,妆容用心且精致,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那红肿的双眸和苍白的脸色。   萧煜凝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便明白了,她鲜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不外乎就是想衬得脸色好一些。   萧煜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她的手背,就被她躲开了。   他只有把手收回来,道:“我已经派人通知你父亲了,估摸着他会和我们差不多时辰到小别山。”   音晚低着头,没看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轻颔了颔首,算作回应。   马车晃悠悠缓慢停靠在府门前,音晚皱眉,冲萧煜道:“我可以骑马。”眉眼间俱是焦切。   萧煜没说什么,命人牵来几匹快马,刚要走,陈桓和季昇来了,道善阳帝召见淮王立即进宫面圣。   萧煜没耐烦道:“本王另有要事,让他等着。”   他刚携了音晚要走,便叫陈桓快步挡在了前面。   音晚认得这年轻的文秀书生,就是当初在骊山行宫有过数面之缘的。与萧煜身边其他的赳赳武夫相比,他虽然更年轻些,却显得沉稳又冷静。   此刻他亦是冷静的,面庞若斧凿刀刻,深邃且肃然:“殿下,您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还不能说赢了,也不是任性放纵的时候。”   萧煜冷眸睨他,陈桓丝毫不惧,言辞铮铮:“皇帝病重,宫闱局面瞬息万变,这个时候召见您,定然有要事,您不该不去。”   萧煜刚想说什么,便听身侧音晚道:“你去面圣,小别山我可以自己去。”   她心急如焚,要立即走,却被萧煜攥住手腕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目光沉凝,充满怀疑的一寸寸流转于音晚的面,倏然道:“若我去不了,那你也不必去了,就算有什么事,谢润也能办好。”   音晚咬住牙,双目通红,声音与身体俱在颤抖:“那不如你给我个干脆的,把我的骨灰锁进盒子里,这样我便哪里都去不了了。”   萧煜骤得变色,面上乌云聚敛,怒气磅礴,却强忍着没发作,一点点摁下去,只化作眼底一团沉色,淡瞥了眼音晚:“说话没点避忌。”   他冲陈桓道:“你带人跟着王妃,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断不能叫她离开你的视线,明白吗?”   陈桓悄悄抬头,想看一看音晚,却又立即想到直视王府内眷不合规矩,便将头低回,恭声道:“殿下放心。”   萧煜松开音晚,快步下阶,临上马前,信手指了指跟在音晚身后的青狄和花穗,道:“这两个丫头不必跟着了。”   音晚顾不得跟他理论,翻身上马,扬起蟒鞭,直奔小别山。   陈桓不敢怠慢,立即紧随其后,马蹄声疾如雨点,凉风自颊边呼啸而过,陈桓心里发慌,扬声道:“王妃,您慢点,小别山就在那里,是跑不了的……”   音晚不理他,一路疾驰,终于在夕阳将落时赶到了小别山。   谢润和常铮已在那里,找到了萧煜传信给他们的那个山洞。   这里不比嘉猷门,有官差去清扫战场,荒郊山峦,近日又未下过雨,好些痕迹都在。   他们找到了苦战后的兵戟残骸,找到了些许血迹,甚至还找了一个进山采药的郎中。   郎中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好几日未进山,恰巧今日缺了一味重要药材,不得不来采,便叫他们碰上了。   “那公子很年轻很俊俏,哦,跟这位夫人长得有些像……”郎中指了指音晚,回忆道:“那日他好像是偷摸着从山里出来的,一边走,一边提防着人追出来,见着我,就跟我说让我带他回长安,我见他身上有伤,提议先给他包扎。谁知他急得很,说自己叫人骗了,犯下大错,父亲跟妹妹一定着急,他得回去……”   音晚忙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黑衣人,直攻向他,要取他性命。我怕极了,躲在大石后看,见这公子寡不敌众,差点被黑衣人杀了,自那边官道来了一队胡商,为首的是个劲装姑娘,会些武艺,把公子救了。他们杀退黑衣人后,见四下无人,公子又晕过去了,问不出地址,就将人带走了。”   郎中愧疚道:“我不该丢下他跑的,可我实在太害怕了……”   常铮早已检查过这周围的血迹,推演下来,跟郎中说得一般无二。他要郎中指给他看,胡商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道旁山花欲燃,绽在嶙峋大石之间,深灰色的石上有斑驳血迹,已干涸凝结,泛着沉沉的朱色。   音晚蹲下摸了摸石头,又看向郎中指的官道,杳杳幽长,一眼望不到边际。   它会把兄长带去何方呢?兄长还晕着么?他渴了有水喝,冷了有衣穿么?   她只觉气血上涌,内心翻腾如浪,看着官道,蓦得生出个念头。   “王妃!”   陈桓先喊出来,常铮和谢润才回过神,忙去拦她,她浑身颤抖,紧抓着马匹缰绳不放,啜泣中带着哀求:“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   谢润箍住她的腕,道:“晚晚,你冷静些。已经这么多天了,你到哪儿去找?”   她恍若未闻,不住挣扎,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那么天真……”   她眸中血红,言语逐渐颠倒,常铮察觉出不对劲,忙说:“谢润,你带她去山洞歇息,快。”   陈桓要跟上来,被常铮拦住。   当年常铮曾替身在西苑的萧煜往来传递消息,与陈桓这些昭德太子旧部熟识,说话也不绕圈子。   “令湛,你这么年轻,又是外男,王妃伤心过度,已然失态,你这么盯着看,有些不合适吧?”   陈桓刷得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这是淮王吩咐的。”   常铮悠然道:“淮王不外乎就是怕王妃跑了,你派人把那山洞围住,守在外面,不就成了?”   陈桓踌躇再三,抬手招来人,把山洞围住。   那山洞中早就藏了两人,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窄袖黑衣,身形瘦长,面容俊朗如清风霁月,满脸关切,道:“我自接到谢大人书信便往回赶,因担心音晚身体,所以绕到青州,把曲神医接来了。”   他说话时目光不离音晚。   音晚痛苦地捂着头,低低叫了一声“西舟哥哥”。   那个缩在山洞烤火的老者便是严西舟口中的曲神医,他将手搭在音晚脉上,蹙眉,冲谢润道:“给她吃药。”   谢润忙去袖中摸药瓶,又听曲神医补充:“两颗。”   谢润的手猛地打颤,险些把药瓶扔出去。他仓惶地抓住曲神医的衣袖,嘴唇不住磕绊:“什么意思?怎么就需要两颗?”   曲神医捋了捋花白胡须,怒道:“什么意思?我早就说过,音晚这毒自娘胎里带来,深入心髓,断受不了刺激。这可倒好,看脉像,刺激还没少受。”   他又道:“我当初也说过,这‘镜中颠’毒性甚强,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毒发。只要护她一世安稳平和,兴许这毒只是跟着她,并不会出来作祟。”   “可这孩子运气不好,七岁那年去西苑看萧煜,承受不了刺激,回来第一次发作。自那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若是照顾得好,会延缓加重罢了。”   “第一个阶段,只是头疼,伴着轻微的幻听和幻象。”   “第二个阶段,言行怪状,行为颠倒,渐渐殊于常人。”   “第三个阶段,疯疯癫癫,会在无知觉下做出极端行为。”   “到最后,便是彻底疯了。”   “很好,现在已经从第一个阶段向第二个阶段迈进了。”   洞中一片沉寂,只有音晚轻轻咀嚼药丸的细微声响。   过了许久,严西舟才急道:“那你给她治啊,你不是神医吗?”   曲神医道:“我早就说了,一旦毒发就是不可逆转的,我开的药只能抑制,无法根治。”   谢润踉跄着后退,想起什么,奔到音晚身边,小心查看她的脸色,轻声问:“晚晚,你感觉如何?”   音晚吃下药,渐渐平静,目中血色褪尽,敛袖坐着,乖乖道:“我没事了,父亲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山洞外便传入声响:“谢大人,下官来送需您过目的文书呈报。”   谢润诧道:“韦春则?”   萧煜只让陈桓看住音晚,并未说不让旁人靠近。那韦春则口口声声尚书台有急务,陈桓想着谢润的辞呈善阳帝未批,他就还是尚书台右仆射,这个节骨眼,若是因为他阻拦而耽误什么事,只怕要给萧煜惹麻烦。   因而便放韦春则进来了。   他手里抱着一摞文书,进洞只朝着音晚看去。谢润随手拿起一本锦封册子,见只是寻常琐事,照章程办理即可,便看向韦春则。   韦春则脉脉凝睇着音晚,目中流淌着怜惜与爱眷,轻声道:“音晚,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人太狠太薄情,你不能再在他身上虚掷年华。你跟我走吧,我有办法带你离开长安。”   音晚只看向她的父亲。   谢润一本正经道:“韦大人,你年纪轻轻,大好前程,着实难得,莫要误了。这话就当没说过,你快回去吧。”   韦春则神色滞住,说不清是伤心还是难堪,却执拗地不肯与谢润说,只朝向音晚:“我并不是一时冲动,音晚,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仕途。我们韦家是世家大族,家业颇大,即便我不为官,也能保你一世富贵,你……当真不考虑我吗?”   音晚只如深涧静水,摇头。   韦春则还想说什么,严西舟霍得上前,打断道:“韦大人,可以了,话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韦春则转头看向他,柔情骤冷,阴鸷扭曲起来,凉声道:“严西舟。”   当年音晚未出阁时,两人虽未正面冲突过,但暗地里风云不知涌过多少回,彼此都无好印象。   韦春则甚是厌恶:“这又关你什么事?”   严西舟刚想反击,谢润道:“好了,我送韦大人出去。”   便只有暂息战鼓,各凭其位。   韦春则走到山洞口,夕阳残光泼洒进来,映得面庞瑰丽,他转头看向音晚,眼神阒黑,柔声道:“音晚,你当真不跟我走吗?”   音晚从前便没有给过他半分希望,如今也是,只摇头。   韦春则这一回没有恼怒,反倒轻笑了笑,目中爱意浓浓,道:“好吧,那你自己要多保重。”   天色将晚,谢润教音晚说了许多话,要她回去后心情平和地与萧煜谈,能谈成便罢,若谈不成,只留心去府中的绸缎商,她会助音晚逃走。   若要逃,父亲便会担风险,萧煜性情乖张难辨,并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痛下毒手。   音晚希望两人能好聚散,一路都在琢磨这事,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音晚一直等到亥时快过了,萧煜才回来。   殿中鎏金烛台光芒熠熠,落在缕雕繁复的青石砖上,像暗夜里的星河,与轻纱裙裾相融,幽幽幻幻。   萧煜看上去心情不错,端详着灯下的美人,将音晚拢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叹道:“晚晚,你长得真美。”   音晚让他亲过,任由他将自己拥在怀里,一字一句小声说着父亲教过她的话。   萧煜的心情实在太好了,竟不曾翻脸,只低眸凝睇着她,唇角勾起,眼神柔蜜,笑道:“好啊,只是我们许久未合欢了,不如去榻上,我们好好亲近亲近,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说罢,他将她抱起,扔到榻上,一件一件剥她的衣裳。   音晚不肯,却抵不过他,拢着最后的一件亵衣拼命挣扎,跌下榻,趔趄着后退几步,冷冷看他:“你在骗我。”   萧煜笑容温柔,面若尧山玉,沾染了情|欲,显出无尽风流神采。   “晚晚,你总是这样,总是半途要扫兴。我近来想了许多,其实从前好些苦你都不必吃的,只要你对我顺从些,讨好些,我心里早就是喜欢你的,不必等到这么晚才明白心意。女子啊,不需要太聪明,不要太倔强,只要学会依附男子便好。”   “更何况我不是别的男人,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含章哥哥。”   音晚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残存着一丝倔强:“不,你不是含章哥哥。”   “哦?”萧煜学着她的声调,轻轻浅浅:“那我又是谁呢?”   他趁她出神,将她锁进怀里,凑近,嗅着她发间盈香,柔声道:“我是你一直喜欢的含章哥哥,我们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琴瑟和鸣,不羡仙……”   音晚躲避着他的亲吻,脑中渐渐乱起来,直至身体悬空,又被扔回了榻上,萧煜爬上来,像看猎物似的看她,目光炽热,幽叹道:“出西苑那日我曾发过誓,世人负我、辱我,我便要活得更加肆意快活。只要入我眼的东西,皇位也好,你也好,我都要死死抓在手里。晚晚,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我的女人,我怎可能放掉你?”   音晚艰难地挣扎,摁住他的手,哑声道:“我自己脱。”   萧煜诧异于她的顺从,又有几分惊喜,便将她松开,眉眼含春看着她。眼见她低垂着美眸,慢腾腾地解着抱腹的带子,卷翘的睫毛微微颤着,掩着眼底的光。   倏尔,她松开带子,极快地摸向散花绫粟玉绣垫,抽出一把匕首。 第27章 火葬场3 萧煜:晚晚,你要杀我吗?……   萧煜自幼习武, 又素来机敏,这一刀原本躲过去是绰绰有余的。但他没躲,只斜靠在榻上, 生生受她一刀。   血肉撕裂的声音自胸前传来, 只可惜, 音晚实在太虚弱了,刺得不够深,匕首的刃只没进去一点,她便停了手。   她眼中迷雾散开, 突然澄明, 仰头看向萧煜, 又点头看看自己的手,鲜血顺着刀尖涌出,点点若桃花, 滴落在榻褥缎面上。   萧煜却还在笑着,道:“晚晚, 你要杀我吗?”   “你下手忒轻了, 这样, 是杀不死我的。”   音晚霍得缩回手,那匕首跌落在榻上,刃身雪亮,带了一点嫣红的尖。   萧煜面上无半分痛苦之色,胸前已洇开一团血污,浑然不觉, 只像在与音晚说笑话:“告诉你个秘密,我是回来报仇的,在仇报了之前, 阎罗殿是不收我的。不然,这十年间,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音晚浑身颤栗,跌滚着下榻,赤着脚奔出了寝殿,徒让青狄急匆匆地追着她喊。她跑进侧殿,把门关上,又轰隆轰隆拖来雕花闷户橱,把门抵住,再不肯出去。   望春听到响动,进来一看,只吓得魂魄欲散,忙喊着要去叫太医,被萧煜斥了回来。   他脱下外裳,只剩素绸中单,淡然吩咐:“去拿点伤药过来,这么点小伤,也值得咋咋呼呼。”   望春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奔出去寻伤药。   那边青狄敲不开音晚的门,又见望春端着药瓶进进出出,心想不妙,冒险翻|墙出了去。   护卫来报,要不要射杀,萧煜正让望春给他上药,闻言只轻笑:“不用,本王今夜正好想见见岳父大人。”   谢润来得极快,萧煜听见他哄得音晚开了门,把青狄塞进去,又絮絮安慰了许久,才朝他这边来。   望春把绣帷悬起来,将沾血的布团和药瓶收拢进朱漆盘里。谢润进来时正见他忙活,而萧煜悠闲地仰躺在榻上,翘着腿,拿着那把匕首左右翻看。   谢润见他没事,暗自松了口气,讥讽道:“命挺大的。”   萧煜笑了笑:“我命大,那是你们父女两命好,我若是死了,你们活不到天亮。”   而今京城形势已定,他大权在握,麾下猛将无数,若他有个差池,别说死几个人,地震天摇都不为过。   谢润冷哼:“我方才去见音晚,见她衣着单薄,袖子都破了,你想干什么?”   萧煜翻了个身,正对着他,手抵着脑侧,笑得烂漫:“她是我的王妃,我想干什么不应当?”   谢润咬牙,怒道:“你不光该死,你还无耻!”   “好了。”萧煜逗够了他,敛起笑,神色凝重起来,黑漆漆的瞳眸幽邃如渊,紧盯着谢润,字句如捶凿:“你这女儿有些古怪。”   谢润满面怒容瞬时僵在脸上。   萧煜的声音似敲金裂玉:“琼花台夜宴她就有过一回不寻常,我被她诓过去,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她又跟我说她偷吃避子丸,将身体所有不适归结于此,我便没有再疑心。可今夜……”他坐起来,道:“谢润,你不会以为我看不出一个人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吧?” 第28章 火葬场4 萧煜:我都对晚晚做了什么!……   她捅他时分明精神正恍惚, 那血自他胸前滴落,她表现得既惊骇又慌张,还有些异样的恐惧忙乱, 举止细微里, 处处都是古怪。   所以他由着她跑, 由着她把自己关起来,等着谢润来,就是想问个清楚。   谢润的手垂在身侧,攥紧又松开, 如此反复, 额边青筋暴起, 经络分明。   在来的路上他便想过,音晚不会这么不知轻重,在这个时候去捅萧煜一刀, 她定然是又犯病了。   萧煜何等精明,事情能瞒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是不可能瞒他一世的。   可该从何说起?   萧煜的心不住下沉, 对方的沉默正无声的印证着他的部分猜测, 他道:“不管晚晚有什么病,需要什么药,你说出来,哪怕踏遍天下,我也会去给她寻来。”   谢润突得出声:“音晚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你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问得无比认真,面上的困惑犹疑甚是生动。   萧煜不恼, 将一封奏疏扔到谢润身前,倾身看他,眼中光色粼粼:“谢润, 现在的我,想要什么伸手便能拿来,谁能阻我?你想一想,我为什么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现如今的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算计的?”   谢润将那封奏疏捡起来,原是他的请辞折子,善阳帝已经批了。   虽然此情此景过分压抑,可看着辞呈上的朱批,他还是豁然轻松,仿佛常年压在脊背上的大石终于被移开,胸肺皆畅,连呼吸都轻快了。   他合上奏疏,看向萧煜,顺着他刚才的话:“是,我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算计了,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萧煜那过分沉暗的面上突然泛起剔透的光,幽静温暖,连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为了你的女儿,因为我爱她。”   他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寝衣潦草合着,透出淡淡血渍,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怖。像是恶鬼收敛起獠牙,沐浴着情爱的光芒,又变成了那个洒脱明媚的少年郎,俊秀若明珠,仇怨淡去,对世间满怀憧憬。   但谢润清醒地知道,他再也不是十年前的萧煜了。   他身怀冤屈仇恨而来,心狠血冷,凶戾乖张,万千手段、百般城府只为讨债。他可怜,他所做都是应当,自己欠他的。可唯有一样,他绝不是女儿的良人,这天底下任何一个爱女儿的父亲都不会愿意把女儿交给这样的人。   所以,今天的坦诚只能是手段,不是结果。   他在来淮王府的路上,又想通了另外一件事。   善阳帝活着时,会守着这秘密,用来拿捏他,迫他听话。可如今善阳帝要死了,难保他不会基于各种原因对旁人说出来。   如今萧煜势头正盛,各种算计都围绕着他。与其遮遮掩掩,到最后再生出些误会,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和盘托出。   萧煜有句话说得对,若过去这秘密还值点钱,从今夜起,他已不是尚书台仆射,身上已没有什么值得算计的了。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谢润合了合眼,收拾心情,叹道:“晚晚……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身上的不是病,是毒。”   “是一种极罕见的蜀地藏|毒,镜中颠。身中此毒,先是时常头疼,出现幻觉;然后便会精神恍惚,言行怪状;最后疯癫自残,成为一个彻底的疯子。”   萧煜紧攥着匕首柄端,任上面的雕花深陷入掌心,觉得这症状有些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听过。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问:“晚晚为何会中这样的毒?”   “因为……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谢润面容悲怆,戚戚言道。   萧煜脑中划过一道雪光,面前是忧伤难以自已的谢润,继而便是谢润这十多年的隐忍、孤寡、不甘的掠影,最后是十一年前的西苑,他涕泪满面说着对不起自己,说他是为了儿女……   萧煜有个猜测,又觉得匪夷所思,怔怔看着谢润,见他眼中泪光莹润,却强忍住了,极压抑,极克制道:“从前有个年轻的姑娘,她自遥远的异族而来,本是来寻找族中丢失的挚宝,却无意间撞上了个大人物,被他窥见惊世美貌,一见倾心,掳回家中,纳为妾室。”   “这姑娘得到了万千宠爱,看似过得尊荣富贵,可也招来了很多妒忌。她无亲无友,困在宫闱,轻而易举便被人暗害,给她下了‘镜中颠’,使她整日疯癫,言行怪状。旁人不知内情,只当她恃宠而骄,诸多诟病,她如活在炼狱,周遭全是恶意。深受刺激,病得越来越严重,那大人物迫于谏言,不得不将她挪去骊山。”   “可这还不够。害她之人觉得只要她活着一日,给她下毒的事就有可能被撞破,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她烧死。”   谢润闭着眼,浑身颤抖,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掩哀伤。   “有个少年怜悯她,爱慕她,趁火将她救出,带去了青州,还和她成亲,生了两个孩子。”   这个故事讲完了,殿中一片沉寂。   萧煜垂眸安静,良久,才道:“苏惠妃。”   谢润点头。   “这事情皇兄知道了,十一年前他便是用此来要挟你将遗诏交给他。”   谢润点头。   萧煜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带着胸口的伤灼热疼痛,他忍住,又问:“那为什么兰亭没事?”   此言一出,谢润的脸色骤然煞白。   萧煜目光锐利,紧紧逼视。   谢润颤声道:“因为……十一年前,善阳帝给了我一份解药。”   遗诏换来的不光是封尘秘密,还有一份镜中颠的解药。   可是,只有一份。   命运多么公平,十一年前,他把背叛萧煜得来的解药给了兰亭。十一年后,兰亭因萧煜夺权而遭此大劫,身负重伤,至今下落不明。   像有神明垂视,分毫孽债都得偿还。   萧煜连连冷笑,讥讽:“谢润,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慈父?只有一份解药,所以你毫不犹豫给了你儿子。那你女儿呢?她怎么办?她就活该受这些苦,遭这些罪吗?”   谢润道:“神医说了,镜中颠不一定会发作。只要一世安稳平和,不受刺激,这毒只是跟着人,不会出来作祟。我可以把女儿一辈子藏在闺中,呵护爱惜一生,让她免受流离灾难。可儿子怎么能行?待他成年,谢家人能放过他吗?”   萧煜怒道:“那你怎么不把她藏好了?她为什么会犯病?”   “那都是因为你!”   谢润指着萧煜,冷声道:“十年前,晚晚七岁那年,我带着她和兰亭从铄阳老家回到长安。晚晚迫不及待偷偷跑去西苑看你,你对她说什么了?她深受刺激,回来便高热不退,连烧数日,催动了体内的毒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萧煜遽然愣住。   他先是茫然,而后便急切地从记忆中搜寻关于十年前西苑的种种,依稀记起,当时他遭受过西苑守卫的毒打,浑身伤痛,连热水都没有一口,更别提伤药。   只有坐在回廊下晒太阳,因为四哥说过,人同草木一般,阳光也可以疗伤。   他厌恶尘世,并不畏死,可还得想办法活下去,他得活着、报仇。   恰在此时,院墙上头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她穿着刺绣山茶花的齐胸襦裙,梳双髻,眼睛乌黑明亮,吃力地拖着一个小包袱,“砰”一声,将包袱扔进院子,击起沙尘四溅。   “含章哥哥,我给你带钱和药来了……”   他转过头,见是她,淡漠中夹杂着厌恶:“滚。”   记忆便在此处戛然而止。   他根本不关心这小姑娘是怎么做到避着家人偷跑过来,又是怎么突破守卫防线爬上墙头,她被他喊了“滚”之后又该怎么回去,回去之后会怎么样。   他满脑子都是“她姓谢”、“凡姓谢都该死”,像中了蛊一样……   可他不知道,在他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在他以为被所有亲人朋友舍弃背叛的时候,在他以为整个世间都对不起他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待他始终如一。   她热忱地来看望他,殷殷地挂念着他,在她眼中,没有什么风光皇子与失势王爷之分,有的只是含章哥哥,永远不变的含章哥哥。   可他只给了她一个字。   滚。   他都对她干了什么!当年干了什么!当她嫁给他之后又干了什么!   谢润叹道:“十一年前我想过要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我去见你时,身后跟着善阳帝派去的心腹。他们紧盯着我,只要我敢跟你说实话,他便要把事情公之于众。偷娶先帝嫔妃,不光满朝文武,就是谢家宗族,也必容不下我这一家。后来……后来你对我恨之入骨,我更加不敢把事关全家生死的把柄交托。说到底,也是我害了音晚。”   他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善阳帝是把他当成了一柄剑,要藉由他去摧毁萧煜,不光人,还有信念。   看,你自以为的知交挚友、袍泽之谊,都是一场笑话。   萧煜摇头,这些不重要了。只要有音晚在,他与谢润之间就不会成为仇人,他不恨他了,而实际上,他们之间,恩怨多寡早已数算不清。   他送走谢润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就算踏遍天下,我也会把镜中颠的解药寻来。   夜色沉凉,月光如洗,洒在院子里,像银河白澜,缓波流淌。   萧煜本来不想去打扰音晚,可犹豫少顷,还是去了。   音晚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薄绸寝衣,正坐在榻上,斜身靠着青狄,糯糯地喊着:“青狄姐姐,我想吃橘子糖……”   萧煜立马把望春招过来,让他去找橘子糖,望春愁眉苦脸地走了。   殿中静谧至极,音晚直起身子,含些许怯意地盯着萧煜的胸前看着,见他走近,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萧煜蓦然止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冲音晚浅笑:“没事,我早说过了,死不了。那个,今晚的事我也有错,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第29章 晚晚会不会是外头有人了。   音晚静静看着他, 细娟的眉宇渐皱起,勾着疑惑。   萧煜这会儿倒像是个尊礼守矩的君子,老老实实站在门前, 不越雷池, 柔和道:“我今夜吓着你了。晚晚,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只要你别再说要跟我和离。”   音晚已从最初的疑虑中走了出来,神情寡淡,心也是平淡的。   她好像一夕之间对萧煜的话和事都不再感兴趣了。她不想知道父亲对他说了什么, 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改变, 不想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知道。   只有深无边际的疲倦。   她不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只躺回榻上, 拉过薄绸被衾将自己盖住。   萧煜并不生气,只默默守在殿门边, 等着望春一路小跑端了一个霁釉双鹤瓷盘, 里头盛着十几粒颜色鲜亮的橘子糖。   萧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亲手交给青狄。侧殿悬的是紫文縠帐,纤薄透亮,轻微起绉,风从殿门灌进来,掀着它簌簌摇曳,半遮半掩着卧榻上的人儿。   萧煜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诉说, 又想起今夜的纠葛和她那孱弱的身体,便忍住,只道:“关于你的病, 你父亲已都对我说了。你以后若要吃药,就大大方方地吃,不必害怕叫我知道。我更不会利用你的病去害你父亲,你只管放心。”   关于她的身世,谢润嘱咐过,要等她身体好了,情绪平稳之后才能说。   被衾下的人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萧煜压抑下心头的苦涩与落寞,强撑着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殿宇重归于寂,青狄端着瓷盘,抻头看了看躺在榻上的音晚,见她睁着双眸,便道:“姑娘,橘子糖来了,你要不吃一颗?”   音晚摇头:“倒了吧。”   青狄诧异:“姑娘刚才不是还说嘴里苦吗?吃一颗吧,就吃一颗,甜甜美美地睡觉,不好吗?”   音晚翻过身,望着青狄微笑,雪腻白皙的娇靥粲然绽放,又归于枯凉,像极了一现的昙花。   “我想吃时没有,现在拿来了,可惜我又不想吃了。”   她抚着胸口想躺下,动作蓦然滞住,手快速地在前襟摩挲了一圈,呢喃:“我的白玉髓坠子不见了。”   青狄把瓷盘搁下,围着榻边找,却无所获。   音晚仔细回想,这一整日都哀戚恍惚的,在小别山犯过一次病,回到王府又与萧煜纠缠了许久,若侧殿没有,就只能掉在这两个地方。   青狄连夜领着人找遍正殿,还是没有。   “不是掉在小别山,便是掉在路上,我是骑马去的,算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又去哪里找呢……”   音晚躺回榻上,拥着被衾睡了两个时辰,迷迷糊糊醒来,天已经亮了。   萧煜却是彻夜未眠。   他自善阳帝那里得了圣旨,给了留驻京城的十万大军奉诏而来的名分。本计划今日一早去检阅犒赏,可昨夜胸口挨了一刀,虽说没什么严重,却不好劳碌,只有暂且取消检军,窝在王府看看往来文书。   昨夜动静那么大,虽不至于传出去,但府内的这些人总是知道的。   慕骞这大老粗最沉不住气,清晨便纠集了一众幕僚上门,道:“现如今谢家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该利用的也都利用完了,还留着干什么?人家想和离,那就和离呗,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什么名门贵女娶不到,难不成将来还要立他谢家的姑娘为后么……”   他出身江湖草寇,大咧咧惯了,说话没个把门的,旁人却不敢同他一样。   季昇原先与谢兰亭多有交往,深谙这位谢家公子的为人,对不得不利用他、戕害他愧疚不已,因而这时只低着头,不插话。   乌梁海更不必说了,他年纪最长,本就是世家出身,是昭德太子生前最亲厚的人,知厉害识分寸,对于主上的家事,也不愿意再多嘴。   而陈桓本半跪在萧煜的案桌旁为他挑拣要紧的文书,闻言只轻微蹙了下眉,也不言语。   萧煜面上漫不经心,心里明镜一般。   这些人虽然不说话,但都一早出现在他的书房了。凭慕骞那一根筋的大老粗,若他们不想来,他是断然劝不动的。   各自藏掖着,其实心里都很在意、很想知道他对于谢音晚的态度。   正好,他也想找个机会把话挑明。   提起宣城紫毫笔蘸墨的间隙,萧煜扫了他们一眼,轻飘飘道:“慕骞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哦,升官发财就该换夫人了,从前四哥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先捡个憨货捏,循序渐进。   慕骞圆目微瞠,像被噎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萧煜神色漫然:“那是本王奉旨迎娶的原配正妻,素来贤惠,并无大过错,谢润已然辞官,善阳帝都不追究他,本王该以何名目休妻?”   并无大过错?!   慕骞紧盯着萧煜的胸口,目光之尖利,恨不得扒开他的锦缎华服把伤口露出来给大家伙看看,评评理。   但他学聪明了,只一个劲儿盯着看,就是不说话。   萧煜搁下毫笔,平掌轻抚胸口,笑道:“昨夜一时兴起,想练练剑,谁知许久未练,生疏了,伤着自个儿,所幸无大碍,你们也不必忧心。”   这纯粹是鬼话,再生疏,还能把剑往自己胸口戳吗?   众人腹诽,却依旧沉默。   能不要脸到说出这样的鬼话,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慕骞还想说什么,被季昇干脆利落地捂嘴拖回去了。   打发了他们,望春进来禀,说是绸布庄送来时新的料子,另有一匹从南郡高价收来的浮光锦,问殿下要不要过目。   往常这些琐事萧煜是不愿理会的,但今日却有些兴致,吩咐把料子拿来他看看。   这一匹浮光锦是月白色,质如其名,泛着如月光般的皎皎光华,又以细丝线刺绣着木樨花,简洁秀致,华贵清雅。   萧煜觉得音晚一定会喜欢。   绸庄老板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妪,最世故,最会察言观色,见萧煜面露满意之色,便道:“这儿还有一匹上好的蝉翼纱,轻薄丝滑,可做披帛,配浮光锦正好。”   萧煜颇为痛快,大袖一挥:“拿去给王妃瞧瞧,她若喜欢,就都留下。”   老妪欢天喜地地谢恩,生怕他变主意似的,端着布匹疾步退了出去。   望春悄悄凑过来,道:“一匹好几百两呢,金子织的不成?”他是当年淮王府的旧人,萧煜被囚后,因年纪小又位卑,躲过一死,被下放到皇陵做苦役。   苦日子过来,格外爱惜钱财,又替萧煜抱不平,一边小声递话,一边盯着他的胸口瞧。   萧煜戏谑:“又不要你出钱,瞧你那模样,小家子气的。”他这一笑,牵动了伤口,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正色道:“圣人说了,大丈夫的胸膛就是给女人刺的,此乃天经地义。”   望春直觉殿下是在欺负他读书少,哪个圣人会说这等混账话,还天经地义?多来几回,大丈夫就要被刺死了。   他讷讷不敢反驳,却听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桓正给萧煜磨墨,实在没忍住,以袖掩唇笑起来。他本是王府幕僚中最年轻的,如芝兰般清秀,这一笑便如和风温煦,灌得人心情愈加舒畅。   萧煜含笑看他:“你又笑什么?本王瞧着你年轻,怕是不懂事,教教你道理,你学着,不然小心将来娶不上媳妇。”   陈桓憋笑憋得浑身颤抖,偏还得垂首恭敬,一副虚心模样。   望春机灵地添话:“旁人娶不上媳妇还有可能,咱们陈大人这般人才,若还娶不上,那就是没天理。”   陈桓到底脸皮薄,三言两语间,脸颊红彤彤的。   萧煜不逗他了,起身去后院,想看看音晚。   天气渐暖,廊庑下垂着竹篾帘子,帘角悬铜铃,出来进去铃声清脆悦耳,给本有些枯寂的氛围添了几许生气。   萧煜去时,绸布庄老板正鞠礼退出来。音晚坐在梨花木桌前,上面堆了几匹料子,面色淡淡,正垂眸想着心事。   见他进来,她不动声色地将右手缩回袖间。   萧煜唇上噙着温柔的笑,轻揽她入怀,问:“晚晚,你昨夜睡得好吗?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音晚面若清汤,道:“好,没有不舒服,谢殿下关心。”   萧煜将鼻子埋入她鬓发间轻嗅,醉于那股淡淡花香,叹道:“太生分了,你不要叫我殿下。”   音晚心里不耐烦极了,若不是掌心里那团纸条叫她攥出水来,她想立即把萧煜推开。   她忍耐着,冷淡道:“您本来就是殿下。”   萧煜把她往怀里拢了拢,亲吻着她的颊边,柔声说:“我也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音晚却笑了,笑得天真澄净:“含章哥哥不会半夜来撕我的衣服,不会明知道我不愿还要来强迫我,不会那么自私,永远只顾着自己。”   萧煜并不见愠色,只深深凝睇着她:“可晚晚也不会拿刀捅她的含章哥哥。”   音晚道:“所以,你不是。”   萧煜默了默,抬手挑起她的脸,凝着她的双目,看似好脾气地温和道:“好,我不是,那我不是谁又是呢?晚晚心中的含章哥哥该是深受命运眷顾的人,一辈子潇洒矜贵,站于云端,可惜,我没有他那样的好命,可这又能怪谁呢?我愿意这样吗?”   音晚低垂下眉眼,不再说话了。   萧煜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手上加劲儿,重重地揉捏着她,道:“我爱极了晚晚,晚晚也爱我,这本是大好的姻缘,何必非要去执着那些小事呢?晚晚是女子,女子该温柔小意,讨夫君欢心的,断不该总这样惹我生气……”   音晚知道他又生气了,从前的他,一旦被触怒,便是雷霆风雨降下,极好辨认的。可如今他不会再像从前,用那副凶骇面孔面对着她,他会用别的法子,使别的手段来纾解自己的怒气。   枕间汗如雨下,濡湿了发丝,紧贴在面上。音晚觉得难受极了,身体痉挛,被彻底凌剐了一番。   幸运的是,她趁萧煜不注意时,把那团纸条塞到了榻褥底下。   她翻了身,萧煜便从她身后缠上来,声音里染了烟雾般的暗哑:“晚晚,你放松些,总这样,吃苦的是你自己。”   音晚吃痛地抽气,咬住了唇,不肯出声。   萧煜抚着她胭脂色的脸颊,无奈道:“真是倔强啊……”   他的声音这般温柔,与他的行径截然相反。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勃然怒气涌上胸口,连伤都不顾了。一通荒唐胡闹下来,伤口果然崩裂开,望春苦着脸给他上完药,又悄悄地退出去。   音晚还躺在榻上,眼上蒙着帕子,身上未着寸缕,玉臂顺着榻边无力的垂下来,雪肤上印染着点点青紫斑痕。   萧煜穿好了寝衣,才上前将她抱进怀里,解开帕子,些许懊恼道:“今天不算。”   音晚眸光凉凉,淡瞥了他一眼。   他道:“我昨夜打定主意,以后要跟你好好相处的,怎得今日又这样了?”他低眉认真思索了一番,柔声与音晚商量:“以后,我们不提从前的事了,好不好?晚晚,我不知怎么的,一想起从前的事心情就不好,我控制不住自己。”   若手边有刀,音晚想再捅他一刀。   萧煜浑然未觉,略微思忖,道:“你不愿叫我含章哥哥也无妨,那你以后直接叫我含章吧。”   音晚不想再招他发疯,轻应了一声,挣扎着要去捡自己的衣裳。   萧煜这会儿倒乖觉了,急忙给她清理身体,把纱帐垂下,唤进侍女,命她们拿来新衣。   他不许旁人插手,亲自给音晚一件一件穿好,嘱咐了她好好休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萧煜一走,音晚就把纸团从榻褥底下摸出来。   上面写着几个字:明日巳时,幽篁巷,蓝衣道士。   音晚坐在地上,凝着纸条犯起难来。这幽篁巷就在宫城外,离淮王府不算近,父亲要她明天那个时辰去,可她去不了啊。   她的寝殿外面都是护卫,连院子都出不去,若是贸然提出去那里,又没个名目,萧煜允不允是一回事,不派人跟着她才怪。   她正纠结犯难,望春来了,站在幔帐外,恭敬道:“明日一早,皇帝陛下召见淮王殿下和王妃,殿下让来传个信,王妃早些准备,明日辰时,他在府门前等您。”   音晚心中大喜,但面上仍旧淡淡,懒散应下,着人送望春出去。   望春回了前院,见萧煜正站在廊庑下逗鸟,鎏金笼子里一只褐羽黄喙画眉,乖巧地啄着他掌心的粟米。   见他回来,萧煜问:“怎么样?”   望春道:“王妃好像不太愿意去,总没精打采的。”   萧煜轻挑唇角,将最后一粒粟米塞进画眉嘴里:“她那是装的,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望春诧异:“啊?”   萧煜拨弄着画眉的小脑袋,笑道:“她要是不去,怎么从密不透风的淮王府逃出去。为这件事情,说话做事都得拿捏着分寸。既不能过分讨好本王,显得太突兀,又不能真把本王惹恼了,挠几下,再半推半就给个甜枣安抚安抚。呵,工于心计的小妖精……”   望春彻底懵了。   萧煜摸着画眉,忧郁地叹道:“女人要是心狠起来,可真够狠的。”   他仰头,看着天边舒卷的云霭,眼角淬上了森森寒意:“你说,会不会是外头有什么人,勾着她的心呢?我从前听宫里老嬷嬷说过,女人要是变了心,有了别的念想,就会变得特别狠。”   “你说,我要是把这个人揪出来,当着她的面杀了,她是不是就能回心转意了?”   “你说,蓝衣道士,总不会真是个道士吧?” 第30章 她跑了……   望春肯定是说不出什么的。他只觉得萧煜突然变得很可怕, 明明外表看上去是那等和风霁月、俊秀矜贵。墨蓝缎袖低垂,瓷白面庞神色疏淡,眉宇似画, 瞳眸漆黑, 像诗里从水雾中翩然而至的如玉公子, 风华绝世。   可他身上就是聚敛着冷冽阴鸷的气息,眼波流转之间,像是要把什么人剥皮抽骨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萧煜也没真想从旁人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站在廊庑静默了一会儿, 便进屋继续看他的文书。   帝都的人经惯风雨, 对于时局总有着敏锐的判断,嘉猷门之变后短短数日,长安已是风声鹤唳, 一派肃静。   清晨朝雾初散,天气微凉。音晚赶着时辰出来, 既没有迟, 也没有显得太急切。她穿着玉色交领襦裙, 袖边和裾底刺绣霭蓝小花,腰间垂着最寻常的白玉佩,腕上戴了一只累丝连珠纹银镯。   与那日赴琼花台夜宴的华丽装扮相比,显得素净寡淡许多。   素净点应该,善阳帝病成那个样子,若再打扮得明光锦灿, 该被别人挑理了。   萧煜含笑看着端坐在马车里的音晚,极细致体贴地往她腰后塞了个软芯绣垫。   音晚惦记着旁的事,不想说话, 敷衍着谢过,将视线递向窗外,藉以躲避他。   萧煜看出她的抗拒,并不生气,只道:“你这只镯子很好看。”   这只是成色普通的银镯,同音晚那满箱满箧的翡翠、嵌宝、赤金镯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音晚抬起手腕看了看,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   萧煜知道了她的身世,闻言不由得一怔,料想这大约是苏惠妃从娘家带出来的,而不会是父皇赐给她的。   当年的她圣宠正隆,父皇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宝搜罗来给她,又岂会赐她一只寒酸的银镯子?   可这些,音晚并不知道。   萧煜觉得谢润并没有全说实话,至少他讲的那个故事并不完整。   比如,苏惠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的家乡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两人如何定情?还有,她是怎么死的?   萧煜的记忆里,谢润带着儿女从青州回到长安时,音晚才一岁。按照苏惠妃的年纪,这算是红颜早逝,会跟镜中颠有关吗?   想起镜中颠,萧煜的心蓦得沉下去。   他问音晚:“近来身体有不舒服吗?”   他知道了,音晚便没必要再藏掖着:“没有,父亲嘱咐过按时吃药。”   萧煜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放心吧,我一定会给你找到解药的。”   音晚难得没有排斥他的碰触,睫毛轻微一颤,抬眸看他,雪亮清澈的眼中映着他的身影。   她就要走了,是缘是孽都好,就要有个了结。她心中说不出的轻松,连日来的负罪感也消减了许多。从今以后她就是自由的,她可以用所有时间去寻找兄长,想尽一切方法补偿他。   她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情爱之中了,再也不会去爱任何一个男人。   想到这儿,她竟朝萧煜笑了笑,娇靥如朝花绽放,染着胭脂色,妩媚冶艳中带着纯情,勾的心颤儿。   萧煜若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朝自己笑,真想立即把她拥入怀里,可他心底清透,却觉这笑容有些刺眼,没说什么,把手收回来,再不理她了。   皇城戒备森严,南衙十二卫和北衙诸军各司其职,岗哨格外严格,却无人敢拦淮王府的马车。禁卫远远见着,立即屈膝揖礼,开闸放行,使得车驾在宫道上一路畅行。   音晚早就觉察出什么,可又觉得这些事将要跟自己无关了,也并不怎么关心。   善阳帝留萧煜和音晚说了会儿话,听见外面传进孩童清脆的喊叫,面色一黯,冲音晚道:“是玄祁来了,你出去看看他吧,朕还有话要和七弟说。”   音晚鞠礼告退,出了殿门,见果然是太子玄祁。   他才五岁,生得玉雪可爱,特别是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滴溜溜转着,显得既天真又机灵。   音晚冲他躬身施礼,含笑道:“太子安好。”   玄祁笨拙地拖着阔袖,朝她还礼,脆生生道:“晚姑姑安好。”   有宫女立刻上前纠正:“殿下,您得叫婶婶。”   玄祁瘪嘴:“不,她是我姑姑,不是我婶婶!”   宫女面含忧色地看了眼宣室殿,蹲在他身边,耐着性子低声道:“殿下,您以后不可以这样说话,若是叫淮王听见,他会不高兴的。您忘了,陛下是怎么嘱咐您的?”   玄祁那白皙稚嫩的面孔皱成一团,气鼓鼓瞪向殿内,嘟囔:“我讨厌他……”   宫女忙去捂他的嘴,仓惶失措地看向音晚。   音晚道:“风太大了,我没听见太子殿下说什么,你带他去玩吧。”   宫女面露感激,将玄祁抱起来,瞧着他又是一阵凄惶,道:“王妃以后莫要叫太子了,陛下已经下旨,迁太子为雍姜王……”   音晚这些日子被关在王府里,不知天地竟殊到这地步。或许是一件好事,善阳帝在位十年,大周便一直在走下坡路。   君王柔靡,朝局昏暗,国力日衰。   父亲说得对,这煌煌山河需要一个中兴之主,拯社稷于危弱,救黎民于水火。   萧煜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但看上去像极了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宫女抱着玄祁走远。音晚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对这个孩子而言,也许这也是最好的。   不然,幼主临朝,将来各方混战,谁会管这奶娃娃的死活?   这些事情如斯沉重,可只要一想起马上就与自己无关了,音晚便豁然开朗,说不出的畅快轻松。   音晚依礼去向谢太后问过安。   她与这姑姑素来算不得亲厚,而谢太后同萧煜的母子关系又素来冷淡疏离,即便她嫁给萧煜,往来应酬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不过,谢家人虽然骨子里淡薄亲情,却是极会做面子功夫的。   谢太后赏了她许多钗环首饰,有几样还是先帝在位时御赐的。   音晚鞠大礼郑重谢过,才从启祥殿出来。   内侍来报,说淮王还有事情要跟皇帝陛下商量,让淮王妃先行出宫。   这正合音晚的心意。   她领着青狄和花穗儿乘马车出宫,根本不用特意吩咐车夫,幽篁巷便是回淮王府的必经之路。   甫一拐到这街巷上,她便挑开车幔,仔细留意着沿街人景,经过人流如织的繁华街市时,路边果然有个道士在摆摊。   他头戴芙蓉玄冠,身着蓝袍绛褐,胸前刺绣五色云霞,腮蓄长髭,身前摆着摊子,身侧竖一等人高的幡帜,写了个大大的“测”字。   音晚一眼便看出,那道士是严西舟假扮的。   她心中雀跃,却还得摆出一副平淡神色,叫停了马车,下来走到了摊子前。   数十名王府护卫奉命监视她,有不放心的想上前,被拦了回来。   “殿下只让看着王妃,别让她跑了,可没说不许她逛街算命。算了,咱们盯住就是。万一惹王妃不快,回去再向殿下吹几道枕边风,可够咱们喝一壶的。”   他们商量妥,只站在不远处,牢牢盯着音晚。   音晚坐在摊子前,见严西舟那张清俊的脸隐在络腮胡子后,掠了一眼她身后的守卫,微微一笑:“时间还早,不如写个字,我来测一测。”   音晚提起笔,一时有些走神,手不随心,等反应过来时,那个“章”字已经写了一半。   她想把纸掀起来扔掉,严西舟却快她一步,将纸夺过去,道:“就它吧,它在你的心里。”   音晚垂眸,柔软的睫毛落下,遮掩着眼底的神色。   “下早上立,说明这人立于早年间,从前种种并不曾彻底湮灭,回忆仍在,难以抹掉。”   音晚紧拽着衣袖,指甲深陷入锦缎中。   “但上下分离,又说明他已与从前孑然不同,痴心执念不会有好结果,到了该抽刀断水的时候。”   音晚抬起头,皎美的面庞浮着苦涩:“我现在知道了,西舟哥哥,我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严西舟微诧:“你知道?”   当初赐婚圣旨下来,谢润不愿让女儿的姻缘染进权欲之争,但善阳帝手握他的把柄,又反抗不得,便暗中让严西舟带着音晚跑。   直到出了长安城,音晚都是备受煎熬的。   她不想走,她想嫁给萧煜。却又怕这一步迈出去,再无回头路,又挣不到一个好结果。   严西舟看出了她的心事,故意暴露行踪让善阳帝派出的暗卫抓到他们。   他想成全音晚的一片痴心,虽然他自己的心已伤痕累累。   爱原本就不该是占有和自私的,爱一个人就该让她幸福、快乐,而绝不该令她痛苦、为难。   可严西舟眼睁睁看着,当初那个明媚娇娆的小姑娘,那个痴情真诚的小姑娘,一腔热血为爱奔赴,到头来却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满面枯色。   他守了她这么多年,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苦,有一丁点为难,凭什么那个人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她?   这一切或许原本就是错的,音晚的执念是错,他的成全也是错,那么就到了该纠正错误、回归正途的时候。   两人缄默相对,倏地,一声尖啸突破长空,伴着马蹄阵阵,由远及近。   音晚回头看去,是一匹红鬃烈马受了惊,疾速朝他们奔来,行人纷纷避让,这烈马直接撞上停在路边的淮王府马车。   车舆几乎被掀翻,拉车的骏马被吓着,扑通着前蹄嘶鸣不已,王府护卫们忙上前拉扯缰绳。   这一通热闹,路边行人纷纷围上来。   严西舟朝音晚使了个眼色,趁乱将她拉进路边的字画坊,音晚亲眼看着,一个和她同样装束、大致身形,甚至连样貌都有几分相似的姑娘紧接着从字画坊里走出来。   王府护卫们慌忙扶起车舆,疏散人群,在一片纷乱中寻找音晚。   直到看见“音晚”还坐在测字摊前,身侧跟着青狄和花穗儿,才长舒了口气。   坐了一会儿,“音晚”便起身,青狄和花穗儿左右拥簇着她,将她扶上了马车。   音晚躲在字画坊内,眼见着马车缓缓驶开,秀眉紧皱,愁色难消。   严西舟道:“不用担心,谢大人另有安排,青狄和花穗儿要和我们一起走的。”   马车将要到淮王府时,“音晚”从车舆里飞身出来,正落在路边的快马上,她功夫利落,扬起蟒鞭,飞驰而去。   护卫们惊骇至极,忙驱马追赶。   这假音晚是谢润早就物色好的,自打音晚嫁入淮王府便训练她,只为这一日助音晚脱困。   护卫们费力追赶,待他们走远,青狄和花穗儿便从马车下来,骑上早就备好的马,赶去与音晚会合。   他们四人化妆成走货的商人,用备好的路引轻而易举便出了城。   谢润在城郊的百十里亭等他们,阴沉欲雨,他的面容亦是紧绷的,负袖凭栏而立,仰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内心焦灼不安。   直到听见音晚远远唤“父亲”。   他紧皱的眉宇豁然舒开,快步去迎女儿,见她一身乌黑粗布长裙,齐至脚踝,因为跑得太快,跑掉了头上的冠巾,如瀑长发翩然垂洒,被风吹得四下飞扬。   谢润把她飘飞的长发拢到胸前,慈和道:“晚晚,一切都结束了,父亲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音晚目光微散,漫开些许怅然,但随即掩去,乖巧一笑:“女儿以后也会听父亲的话,不会再任性了。”   严西舟站在她身后,凝着她瘦削单薄的肩膀,极想去抱一抱她,告诉她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她的含章哥哥一个男人,滚滚红尘,大千世界,尚有无限精彩在等着她,也有人一直在默默爱着她……   但这样的念头尚未落地,便听一阵马蹄声传来,密集如鼓点,远处黄沙漫天,裹挟着憧憧人影,如山峦倾倒,沉沉压过来。   谢润将音晚护在身后,凛目看向来人。   萧煜还是那身面圣时的繁琐华服,雍容矜贵,同周遭荒凉景象极不相称。他翻身下马,目光冷如坚冰,凝在音晚身上良久,才转眸看向谢润。   “本王记性不太好,不记得何时与王妃和离?”萧煜手握长剑,渐浮上些许戏谑,嘴利如刃:“谢大人莫非嫌身上官司太少,还想添一桩诱拐王妃的罪名?本王依稀记得早就跟你说过,女儿你已经嫁出来了,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你自负诗书礼仪之家,便是这样讲圣人礼仪的?”   谢润的心像沉入寒潭,一阵阵无望。他明白,这事一旦叫萧煜知道,又被他追到这里,就很难把音晚带走。   但他不甘心,不放心,不忍心在把女儿送进那狼窝里,因而愿意放下骄傲,低下头颅,求一求萧煜。   他道:“算我求你了。”   “哪怕十一年前我真的对不起你,可事出有因,兰亭至今生死未明,难道还不够还这账的吗?晚晚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从未对不起你,你就不能行行好,放过她吗?”   萧煜没想到,素来清高自傲的谢润竟也会有这么谦卑的一面。   他一时缄默未语,却陡觉一道凌冽寒光扫过,警惕大震,下意识握住剑柄,剑只拔出一寸,身后陈桓领着诸人已赶了过来,杀气腾腾,列阵以待。   谢润反应敏锐,忙将严西舟拽回来,用力将他拔出的剑归入鞘中,低斥:“胡闹!”   严西舟被谢润制住,咬紧牙,无比憎厌地瞪着萧煜。   萧煜眉宇微挑,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淬染寒霜的薄笑噙上嘴角,漫然道:“严西舟。”   严西舟气势不输,挺直脊背,昂首睨他:“我正是。”   萧煜拖着曳地的缎袖慢踱了几步,步态颇为优雅华贵,他像是觅到一件有趣的事,打量着这位如雷贯耳的翩翩公子,心思渐渐活络恶劣起来。   “本王今日没想杀人,可天好像不答应……”   严西舟素来刚直,经不起这般挑衅,立即又要拔剑,倏然觉得胳膊一紧,被一股大力捣在胸口,连退了好几步。   音晚将严西舟挡在身后,双目莹莹凝睇着萧煜,哀声道:“含章哥哥……”   萧煜那满身竖起的凛寒杀意霎时敛去,他缓缓扫过音晚的脸,目光幽邃,唇角勾起,极轻极柔地应了一声:“你是有话要对你的含章哥哥说吗?”   音晚紧抓住侧裾,手指绞进布里,声音低弱且哀伤:“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再留在长安了,我想去找我的兄长。以前的事情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西苑找你,我也不该纠缠你,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不懂那么多,恩恩怨怨也是过了很久我才理清楚……”   她跌坐在地上,哽咽道:“都是我的错,可我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仇怨相对的啊,我们也曾要好过,你是晚晚的含章哥哥啊,你一定舍不得晚晚难过,我们就到这里好不好?”   她身体瘦弱,裹在宽大的乌黑袍子里,越发显得娇小纤细。青丝披散,泛着绸缎般乌亮的光,包裹着她迎风微微颤抖,像一朵垂在枝头,沐雨哀泣的小花。   泪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跌坠到地上,转瞬碎裂飞溅,看得人心都碎了。   严西舟想上前把她扶起来,被谢润一把拽回,朝他摇了摇头。   萧煜居高临下地凝着音晚,看她哭了许久,才慢慢蹲下身子,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仔细地给她拭泪。   而后将她拥入怀中,像捧着稀世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如果你想走,那我就放你走。”   他感觉到怀中的人细微颤栗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在走之前,你得先做一件事。”   萧煜将佩剑拔出,将嵌绿松石的剑柄塞进她手里,指了指严西舟,微笑:“你把这个人杀了,我就放你走。”   “晚晚,你不能只对我绝情。”   风轻啸在耳边,吹来蒙蒙飞絮和绣墩草的清香。   四周悄寂,无人说话。   音晚握着剑的手猛烈颤抖,剑尖凝着一点光亮,清湛寒冽,无比刺目。   她没有把剑对准严西舟,垂眸安静了一会儿,缓缓起身,抬手,剑锋华泽流转,正对着萧煜。   音晚哭够了,戏也做够了,冶艳的眉眼晕在一片桃泽里,冷冷看着萧煜,道:“那不如让我把你杀了。” 第31章 胆敢背叛,我会惩罚你   萧煜眼底结出了一层霜冰, 却仍旧噙着笑意,温柔诡异:“好啊,晚晚来杀我吧, 我保证不躲。”   说罢, 他甚至往前走几步, 让剑尖正对着自己的胸膛。   那里有她新刺出来的伤口,如今他的伤都是因她,那真是好极了。   空中传来利剑出鞘的浅浅呜咽,来自萧煜身后的护卫们, 一时气氛骤冷, 寒气逼人。   陈桓握剑上前, 道:“王妃,您不要冲动,没有好处。”   他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谢润和严西舟。语意再明显不过, 她不是孤身一人,需得投鼠忌器。   音晚漠然盯着萧煜, 蓦得, 握剑的手垂落下来, 面无表情道:“我不走了,让我爹和西舟哥哥走。”   谢润从刚才起就死死拽着严西舟,像压制暴怒的灵兽,就是不许他跟萧煜硬碰硬。   此刻,严西舟终于挣脱钳制,飞奔上前, 坚定道:“要走一起走,绝不能把你自己扔下。”   萧煜正含笑凝睇着音晚,闻言, 眉宇微扬,饶有兴致地看向严西舟。   音晚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面上平静无澜,心底恐惧无边,她竭力不让声音打颤:“西舟哥哥,这个世上,人都应该先学着爱自己。”   严西舟面露疑惑,不解。   音晚道:“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自己的生命。”   “你并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也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严西舟的脸色骤然黯淡,如辰光寂灭,深受打击,颓唐地连退数步,不甘又委屈。   谢润见状,忙把他拉到身后,不让他再说话。   音晚仰头看向父亲。   宽大布袍被风吹得簌簌抖动,乌黑质地越发衬出她的脸色苍白,她玲珑通透,乖巧懂事,会体恤旁人的艰难,自然,也绝不想让自己的父亲为难。   她轻声道:“爹,你去找哥哥吧,我太没用了,跟着你,也只会拖累你。”   谢润摇头,温雅面容上满是宠溺怜惜,道:“亲人之间是没有‘拖累’这两个字的。爹只恨自己无能,带不走心爱的女儿。”   音晚浅笑:“我永远都是爹的女儿,不管在哪里。”   两人依依惜别,各自压抑着情绪,想将离愁轻言。   萧煜这会儿倒不说话了,只由着他们告别。   谢润嘱咐青狄和花穗儿好好照顾音晚,便领着严西舟策马顺着官道离去。   夹道青柏蓊郁,翠叶藏莺,撕扯着细嗓哀啼,声声泣血。   音晚目送着他们行远,背影寥落,良久无言。   萧煜先沉不住气,弯身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   那柔腻细滑的触感尚停留在指间,美人已成冰,疏疏凉凉。   萧煜不与她生气,只微笑着说:“我都要放你走了,你自己舍不得严西舟的命,要用自由来换他,这能怪谁?”   “晚晚,你也得讲些道理。你顶着淮王妃的名号,不告而别就算了,还要和一个男人一起走,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音晚不理他。   他凝着她的侧颊,喟叹道:“你明明是在护着严西舟,他却看不懂。我明明已经动了杀意,他却不知躲避,一昧找死。如此驽钝莽撞,怎能护好你?我的晚晚天姿国色,若不能栖息在强者的怀里,投入乱世,必会引来无数争夺是非,又如何能安稳余生?”   说完,知道音晚不会回应他,也不强求,将她揽入怀中,抱上骏马,又从身后搂住她,与她同骑一匹马,顺着来路回长安。   进了城门,竟遇上有人成婚。   红奁绵延,朱漆髹金,丝竹声飘扬,繁花锦缎拥簇,好不热闹。   迎亲的队伍冗长,挡住了萧煜的路,王府护卫想上前呵斥,被萧煜拦下了。   他笑道:“人家大喜的日子,就且等等。”   成婚的两家应当是殷实门户,嫁箧颇丰,夫家场面做得也足,红鬃奇骏开道,喜娘沿途分发糕饼红包,将整条巷道的气氛渲染得热闹又喜庆。   萧煜看过一场热闹,低头用下巴蹭着音晚的脸颊,语气亲柔:“‘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蛾’。晚晚当初嫁给我时,有没有用心打扮自己?有没有夙兴夜寐,秉烛绣莲蒂?”   音晚冷淡地偏头躲开他的碰触。   萧煜搂着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中,望着眼前的十里红妆、华裙逶迤,温声道:“从前是我不对,是我不知道珍惜晚晚。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不曾好好度过,我会还你一个更奢华宏大的仪式,我会为晚晚亲手穿戴凤冠袆衣,好不好?”   依照礼制,凤冠、袆衣是大周皇后才配享有的。   音晚听着萧煜的允诺,不由得想起兄长,想起小别山的血渍,想起他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算什么?她用自己兄长的命换来荣耀富贵吗?   娇唇微勾,绽开轻薄讥诮的笑。   萧煜觉得自己抱了一个冰雕美人,怎么捂也捂不热,深感凄郁,也不再有兴致去欣赏旁人的良缘锦绣、春光明媚,待迎亲队伍过去,便执缰夹马,径直骑回王府。   青狄和花穗儿乖觉,生怕萧煜要与她们算账,甫回王府便躲他远远的。萧煜冷眸瞥了她们一眼,倒没当着音晚的面儿说什么,由着她们去。   寝殿里点着清淡的苏合香,薄如烟纱的香雾飘过来,将那一缕幽馥沾上衣袂。   萧煜将音晚搁在蜀锦绣榻上,端详了她一番,她身上穿的乌黑袍子甚是粗糙,垂坠到底,没有半点纹样绣饰,只有深酽的黑。却越发衬得她肌肤莹白,修长优雅的脖颈下是若隐若现的锁骨,宛若冰雪雕琢,没有半分瑕疵。   萧煜满意地撩了撩她的发丝,在她额前亲了一下,柔声道:“晚晚,你不愿理我也无妨,但有件事咱们得说清楚了。”   “我可以容你任性,容你与我闹,但有一样,你绝不能背着我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我生平最恨人背叛,即便是你,若犯了这一条,我也绝不会轻饶。”   他说到最后,言语中注入了凉意。   他捏住音晚的下颌,迫她抬起眼看着自己,眉目森然,警告:“尤其是你,若你胆敢背叛我,我会狠狠地罚你,用你最害怕、最痛苦的方式。”   音晚本神情寡淡,可触到他眼底的凛寒煞气,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想起了方才萧煜看向西舟的眼神,不由得恐惧深深,脱口而出:“我同西舟并无私情。”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幽邃冷寒,一个碧波清浅,良久,萧煜轻挑了挑唇,将音晚拢入怀中,轻轻揉捏着她,柔声道:“晚晚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他靠近音晚,想跟她说几句话。眼见她秀眉微蹙,极抗拒的模样,却又隐忍着不敢将他推开。   不知缘何,萧煜的心情坏透了。   可他面上仍旧噙着温润的笑意,若见不到他的眼睛何等冷冽,便会以为他正在品茗茶、研典籍,做着极高雅的事。   音晚向后挪了挪,颤声道:“我累了,想休息。”   萧煜的神情骤然一僵,凝着她的面孔,透出几分紧张的神色。   她脸色瓷白,身形纤弱,微微颤抖,带着几许仓惶胆怯,还有几分倔强,仰起头来看他。   美到极致,又像破碎到极致。   萧煜松开了音晚。   她慌乱地继续向后挪,让自己尽量离萧煜远一点,蜷缩到角落里,抱着膝警惕地看他。   “你若是生气了,就好好跟我说,不要做出这副样子。”   萧煜沉默许久,道:“晚晚,我很生气。我想起你处心积虑要逃,想起你护着严西舟的模样,我就生气。我让你杀了他,你反倒把剑对着我,怎么,在你心里,他比我更重要吗?”   他目光灼灼,紧紧逼视着音晚。   音晚平静道:“他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能这么随意地去剥夺一个无辜人的生命。”   萧煜不与她讲道理,只冷然逼问:“我和他,在你心里谁更重要?”   音晚也不与他纠缠,继续道:“你打着为社稷为万民的旗号大兴杀戮,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有没有对于生命的敬畏?当随意残杀无辜变成了你的习惯,那和当初陷害你与昭徳太子的谢氏又有什么分别?你口口声声在为你自己和昭徳太子报仇,你的四哥若泉下有灵,他愿意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吗?”   萧煜贲张的怒意缓缓敛去,脸上像覆了一层薄冰。他霍得从榻上起身,乌犀系腰的羊脂玉绦环随着他的动作“叮咚”乱响,他面色阴鸷,自薄唇吐出几个字:“你不要提四哥。”   音晚的心像被揪了一下,闷窒生疼,她轻勾唇角:“是,我没有资格提昭徳太子,那你又是在做什么呢?你这么纠缠着我,要纠缠到什么时候?难不成将来到了地底下,你要告诉你的四哥,你娶了一个姓谢的女人,你还很没有出息地爱上她了吗?”   娇娆玉面流转过极澄澈的讽意。   萧煜凉凉看着她,有一刻额角青筋凸蹦,如被触怒的猎兽,随时会扑上来将激怒他的人啃噬干净。   但他克制住了。   胸膛的起伏渐平息,声音也回归了该有的清越平和:“不要觉得激怒我,我就会放了你,这是不可能的。” 第32章 萧煜的脸色沉冷可怖   音晚的睫毛微颤, 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因为萧煜畏热,卧榻早早铺上了象牙细簟。细簟泛着白莹润泽的光, 同边缘缀着的鲜红璎珞一同映入音晚眼中, 糅杂出混乱而迷离的景象。   她像是失了力气, 疲乏地靠在角落里,怔怔的发愣,不再与萧煜争辩。   萧煜上前,手抚过她那一头散若长瀑的青丝, 弯身凑到她跟前, 吻她。   极尽缠绵柔情的长吻, 辗转良久,却是他的独影戏,怀中的音晚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既不推拒也不迎合,只木然承受。   萧煜有心与她讲和, 弯身坐到她身侧, 将她圈进怀里, 温存地摸了摸她的脸,问:“有没有觉得难受?头疼不疼?”   音晚眼神空洞地摇头。   萧煜搂着她,道:“我今日进宫,是替你讨解药去了。”   音晚终于有了反应,偏头看向他。   “当初你父亲用父皇遗诏从皇兄那里换了一份解药,我料想皇兄那里不会只有一份解药, 如今这个情形,还不知他能活几天,早早要出来, 省得将来费事。”   萧煜说着,声音渐沉,让人一下便听出结果并不如人意。   宣室殿内,绛纱帐下香囊摇晃,在善阳帝脸上落下斑驳疏影,他戏谑:“不是不拿着当回事吗?”   萧煜极反感他这般调侃自己和音晚,但有求于人,强忍着没发作,只道:“不过是个女人,妨碍不了大局,皇兄赐下解药,就当做件好事,臣弟铭感于心。”   善阳帝苍白孱弱的脸上神情幽秘,目光一寸寸流转于萧煜的面,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叹道:“朕这里也并没有第二份解药。”   镜中颠并非宫闱秘药,而是蜀地秘毒,当初善阳帝得到解药也是机缘所致。   萧煜知道,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再纠缠下去也并不会得出第二种结果,便揖礼告辞。   临走时,他朝大内官封吉使了个眼色。   封吉会意,紧跟着他出来,还未等他开口,便道:“老奴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您说的解药。兴许……皇帝陛下这一回没有骗您。”   他是当年胡皇后在世时秘密安插下的內侍,专为儿子昭德太子所用。后来昭德身死,经过一番周折自然就投入萧煜麾下。   这么多年,从内值司名不见传的內侍爬到御前大内官,总是有些本事的,他既这样说,萧煜也就断了这方面的念想。   萧煜心中的音晚总是淡淡的,有些聪明才智,但不热衷于利益算计,像极了年轻时的谢润。他以为她并不怎么在乎能否要到解药,却亲眼看着,她在听到善阳帝那里没有解药时,目光寂落,充满了失望。   萧煜分外怜惜,低头亲她,向她允诺:“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寻到解药。”   话音将落,望春在幔帐外禀道:“殿下,乌将军和慕将军回来了。”   闻言,萧煜拢着音晚的胳膊一僵。   他今日不光去追谢润和音晚了,还暗中派人去抄了那向音晚传递消息的绸布庄。   谢润在京中资产丰沃,有些在明,有些在暗。   那绸布庄便是极隐秘的暗桩,若不是这一回在萧煜眼皮子底下露了马脚,他到如今都未必能翻找出来。   谢润这个人,还是有些智慧手段的。常铮说得对,若谢润对萧煜无愧疚、无忍让,萧煜的路必不会走得这么顺,今日京城是何局面也未可知。   也正是因为谢润不是庸才,所以得格外提防。   萧煜脑中转过万千思绪,面上丝毫未露,只搂着音晚亲吻温存了一番,柔声道:“你换件衣裳,我一会儿便回来陪你。”   他出了寝殿,穿过游廊往前院,陈桓候在垂花拱门,不解道:“殿下,润公都已经离开长安了,您还派人去抄绸布庄做什么?”   萧煜轻扫了他一眼,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陈桓愈加迷惑。   “谢润以为当着本王的面跟女儿演一出依依惜别的戏码,本王就会信他要就此远离长安?”   “呵……本王太了解他了,看他一眼,就知在这长安,他还有心事未了,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陈桓差点忘了,曾经,萧煜与谢润既是甥舅,更是相交莫逆的挚友。   萧煜蓦得止步,转过头看陈桓,幽然道:“还有,他在百十里亭表现得过于冷静隐忍,好像当真一门心思想要避祸远去,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陈桓歪头沉思,低喃:“若润公当真有如此城府心机,那怎会这么轻易就丢了尚书台仆射的位置?谢家有这样的人物,殿下怎么可能赢得这么轻巧?”   萧煜笑道:“谢润只要在尚书台一日,手握重权,便是集怨与妒于一身。他的两个兄长不会放过他,本王亦不会放过他。只有失去权柄,才能从众人瞩目的地方走到隐秘暗处。也许,他要做的事单纯依靠权柄是做不成的,不然他掌权多年,又怎会将遗憾遗留至今?”   或许今日一切早就在谢润的计划里。他想交出权柄,但不想交还给谢家,才对萧煜百般纵容忍让,想用迂回的方式把权柄交给他。   只是,他没有料到萧煜会这么狠,会去伤害兰亭。   或许,他的打算并没有对音晚说过,他是真心想将女儿送走,不希望她卷入其后的纷争。   微风吹过,四月柳绦翩翩,阑干影卧,鸿雁在云,正是春意荼蘼的时节。   陈桓见萧煜站在书房前久久沉默,低低唤了他一声。   萧煜恍然回神,喟然道:“我们早就翻脸了,纵然不再仇怨相对,也回不到从前。可兴许,本王这一辈子只得这么一个挚交。”   陈桓有些惋惜,有些难过,隐隐又有些后悔。当初被仇恨蒙心,他也曾与众人逼迫过萧煜去设计陷害谢兰亭。   若是稍有些耐心与信任,能听萧煜多说几句,兴许会有两全之法。   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世无后悔药。   就在陈桓纠结的顷刻间,萧煜已恢复如常,进了前殿。   乌梁海和慕骞齐齐来拜,护卫在他们身后,手里托着几个漆盘,是从绸布庄搜来的物件。   慕骞禀道:“殿下料想得不错。那个严西舟早早来了长安,却未住进谢府,只在绸布庄下榻。属下们拿着他的画像去问,左邻右舍都说见过这个人,绸布庄老板经不过严刑拷问,已都招了,严西舟就住在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厢房里,属下从厢房搜出些东西,都在这儿了。”   这就更印证了萧煜的猜测。严西舟身上并无官司,无需躲藏,但谢润不让他入府,必然是为了避开耳目,有隐秘事要交给他去做。   萧煜忖度着,漫步踱到漆盘前,看过那些物件,倏地,他目光一滞,自杂乱细物中捡出一条玉髓吊坠。   莹润剔透的白玉髓,琢成桃心状,系着银链子,在扣环处有断裂的痕迹。   慕骞是个大老粗,只命护卫搜捡,未曾细看,见萧煜把吊坠挑出来,不禁调侃:“这不是个郎君吗?怎得有这般娘们唧唧的东西?啊,这小子不老实,别是同哪家姑娘夫人有了首尾,才躲躲藏藏……”   他讪讪闭嘴,因为就算粗犷如他,也看出萧煜面色不善。   萧煜拿着那吊坠,手指慢慢收紧,任银锁链深嵌入指腹,勒得指腹发红。   殿中一片冷寂,众人噤言,惶惑地看着萧煜,竟无一人敢出声。   良久,萧煜把那吊坠攥进手里,敛袖坐下,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找来的?”   慕骞一时懵懂,看向乌梁海,乌梁海道:“我哪儿知道?我去搜前院了,后院不是你带人搜的吗?”   慕骞忖了片刻,大袖一挥,冲护卫问:“谁搜出来的?”   短暂的寂静,走出一个护卫,屈膝抱拳,道:“是属下。”   萧煜问:“从哪里找出来的?”   护卫回道:“是从厢房的卧榻上找出来的,这吊坠掉在茵褥褶皱里,险些漏过去。”   萧煜脸色森森,冷目盯着他,又问:“那你又是如何想起要去搜卧榻?”   护卫道:“因属下们刚在绸布庄老板的卧房榻席下发现了许多账簿,便想着把卧榻也搜一搜,这东西不像是藏在那里的,并不隐蔽,一掀茵褥,自己掉出来了。”   萧煜紧接着去盘问旁人,所说跟这护卫说得并无二致。   众人摸不着头脑,只觉殿中气氛压抑,萧煜独坐于高位,薄唇紧抿,面色寒冽,说不出的阴鸷可怖。   慕骞实在猜不中这哑谜,想上前问清楚,被陈桓眼疾手快地拖了回来。   陈桓神色凝重地朝他轻摇了摇头。   这样耗了许久,萧煜抬眸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告退,萧煜冲望春道:“去把王妃叫过来。”他顿了顿,又说:“让她自己过来,不许青狄和花穗儿跟着。她一过来,你就带人拿了这两个丫头。”   望春一头雾水,惴惴愣在原地。   “拿了之后送去柴房,命孟姑严刑拷打,但是别要她们的命。”   这不是萧煜第一回 拷打音晚身边的侍女,从前那个谢玄送给她的绣娘便有过此遭遇。   可毕竟不一样,望春惊骇:“那可是王妃的贴身侍女,殿下,您是不是再想想……”   萧煜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俊秀面上煞气毕露,轮廓紧绷,似坚冰冷凝,随时会跳起来杀人一般。   望春一阵胆寒,颤巍巍应下。   **   音晚坐在妆台前,由青狄给她梳妆。   玉背角梳划过她的三千青丝,柔顺到底。   音晚换了一身素白五彩花鸟纹夹缬缎裙,乌黑的发披散在洁白的裙缎上,粉黛都洗干净,面颊莹白,显得更加玉质清新。   青狄见音晚郁郁寡欢,将寻出来的八宝赤金凤钗搁下,捡了根墨绿缎带给她将发束住,温声哄道:“姑娘,你今天也累了,睡一会儿吧。”   音晚点头,刚躺到拔步床上,望春就来了。   他在绣帷外回话:“殿下想见王妃,让您去前殿。”   音晚抓着被衾绸面,纤秀的手指越收越紧,直至抓出一道道褶皱,霍得坐起身,冷声道:“待我琯发梳妆。”   望春犹豫了少顷,低声道:“王妃还是快些去吧,勿要让殿下等急了。殿下不拘小节,又知道您玉体欠康,不会在这上面为难您的。”   音晚觉得今日望春很奇怪,好像有什么妖魔在后面追赶着他,透出一股难言的、微妙的仓惶胆怯之感。   音晚莫名有些不安。   她听人忠告,没耗费时间挽髻匀妆,只在缎裙外系上披风,就要走。   刚走到殿门口,望春弓身道:“王妃,殿下只让您一人去,青狄姑娘和花穗儿姑娘得留下。”   青狄自是不肯,她总觉得今日之事淮王看似高拿轻放,但如此大度根本不是他的作风,定然是有要折腾人的后招。   她不放心音晚,却见望春神情古怪地看着她,道:“殿下的命令,王府中无人能违抗,姑娘若真为了王妃好,还是勿要忤逆。”   话说到这里,音晚有些明白过来了。萧煜定然是气不过今日的事,想跟她秋后算账了,又嫌青狄和花穗儿碍事,故而让她自己去。   也罢,是祸躲不过,自己去也好,省得连累旁人。   音晚安抚了两个丫头几句,独自去找萧煜。   她推开殿门,一眼便看见萧煜独自站在窗前,稀弱的天光透过窗棂落到他身上,投射出颀长的影子,竟显出几分凄然落寞。   听到响动,萧煜回过头,目光极淡极寡,看着音晚,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音晚坦然迎上他的注视。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萧煜面无表情道:“喝药。”   音晚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见光线暗昧的角落里,一只白釉瓷碗搁在红木雕漆云缡桌上,还冒着热气。   她站着未动。   萧煜道:“皇兄没给我解药,但给了我一张方子,我让御医和外面郎中都看过了,他们说方子没问题。”   音晚走过去,抬起瓷碗,仰头一饮而尽。汤药的苦涩在唇舌间漫开,她微皱眉。   萧煜一直等着她喝完了药,才说:“我有三个问题。第一,严西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第二,你和我成亲前与他到哪一步了?第三,他回到长安后,你们有没有私下里见过?”   他瞳眸幽黑,一眨不眨凝睇着音晚,语气加重:“想清楚,想好了再说,我要听实话。” 第33章 晋江独家,禁止转载   音晚闹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直觉没发生什么好事。萧煜那暴躁乖张的性子,越是平静时,越是在酝酿着大风雨。   犹疑间, 他已从窗前走到了穹柱边, 身上还穿着刺绣赤鷩的华美章服, 玄衣赤襟,影子沉沉落到音晚身上。   音晚强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道:“我也不知他从哪里来,从我记事起, 西舟就在我们家。至于到哪一步……没有哪一步, 若我与他真有些什么, 我现在根本不会站在这里,早在赐婚圣旨下来的那一日就远走高飞了。”   萧煜紧盯着她,面色无澜, 只道:“你还没答完。”   音晚略有些迟疑。   她私下里见过,在小别山。当时她犯病被送进山洞, 严西舟和曲神医已候在那里了。   后来, 一直到她和陈桓走, 严西舟都躲在山洞里未露面。   萧煜应当是不知道的罢,可他又为何会突然这样问?   极短暂的时间里,音晚想过,既然自己的病萧煜已经知道,那就没什么可瞒的了。当时父亲在,常世叔也在, 甚至还被借口寻来的韦春则看见过,既瞒不了萧煜,也无瞒的必要。   因而她直言:“见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这两个字甫一出口,萧煜瞳孔骤缩,看向她的目光凛寒至极。   “什么时候?在哪里?”   音晚道:“小别山,我去找哥哥的时候。”她想了想,补充:“父亲担心我的身体,让西舟带了一直医治我的郎中过来,当时还并未向你透漏我的病情,所以是隐秘行事,未曾让西舟露面。”   话说到这里,听上去一切皆合情合理,无比坦诚。   萧煜的目光寸寸游移于音晚的面,想看出些破绽,哪怕一点点遮掩心虚的痕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双眸清冽如水,一望到底。   这样一个看上去纯澈干净的姑娘,一个奉行圣贤礼教的姑娘,一个家规森严的世家姑娘,真的能干出那般龌龊的事吗?   萧煜的心有些松动。   这里面会不会有误会,或者……阴谋?   他弯身坐下,问:“你的坠子呢?”   音晚微愕:“什么?”   “那条你经常戴的白玉髓坠子,怎么今日未见你戴?”   音晚抚着没有任何配饰的胸口,有些茫然道:“我弄丢了,去小别山那日我犯过一次病,精神一直恍惚,晚上你又……总之就是丢了,我找过,可是没找到。”   萧煜看了她一阵,把一直攥紧的手挪到身前,五指张开,砰然掉出一颗坠子,白玉髓桃心缀在银链下,光泽冰莹,细腻剔透,正轻微转动着。   音晚惊诧:“怎么会?”   萧煜望着她微笑:“知道是在哪里找到的吗?在严西舟的卧房里,在他的床榻上。”   音晚脑子里“轰”的一声,震得她发懵,她看看萧煜,再看看他手中垂落下来的玉坠,于迷茫慌乱中摸到一丝关窍,今日种种怪异都有了解释。   她的声音微颤:“我没有。”   萧煜抬起凤眸,眸色幽深,凝望着她,慢悠悠道:“我盘问过护卫,暂且寻不出什么破绽,这东西是你的贴身之物,那些外院的男人们连见都未见过,更没可能用它做什么文章。自然,我是愿意相信我的晚晚,只是此事事关你的清白、我的尊严,总得证明一下。”   音晚只觉思绪纷乱,像被酽酽沉雾裹挟其中,既屈辱难堪,又乏力失措。她静默良久,强逼自己静下心神:“你告诉我来龙去脉,我自己查,我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算她费尽心机想与萧煜和离,可绝不能接受这样污损贞节的一盆脏水!   萧煜却笑了:“这些事我会去做,眼下有另一件事要你做。”   音晚怔怔看他。   “你书信一封,我派人送给你父亲。”   音晚问:“写什么?”   萧煜道:“让他把严西舟交出来。”   音晚没忍住,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后退半步,离他远些,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萧煜眉宇间若笼着一团寒雾,偏笑意温润:“总得有人为此事付出代价。”   他像盘踞山林里慵懒霸气的猛兽,信意谈笑间露出了森白的獠牙,随时准备吸血食髓。   音晚的心跳加剧,沉入无边的恐惧中,她摇头:“我是清白的,不需要任何人为莫须有的事付出代价。”   萧煜道:“可是我需要。”   他在等音晚来时想过了,不管私情是不是真的,只要让他把严西舟杀了,只要世上再没有这个人,哪怕音晚真的曾经三心二意过,那也无妨。   谁让她是他的晚晚,只要她知道回头,记得谁是她的夫君她的天,那便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被原谅的。   想通了这些,他看向音晚的目光愈加柔和,甚至起身走到书案前,揽起氅袖,亲自为她研墨。   音晚断不可能写这样的信,更加不能因为这样可笑的事去牺牲西舟的性命。   她连连后退,恨声道:“你命人把我看得那般严实,我连院门都出不去,如何出去与人私通?这么多天,只去了一趟小别山,那陈桓寸步不离盯着我,我能干什么?”   “萧煜,你给我泼这样的脏水,你混蛋!”   她嗓音尖细,像杜鹃啼破了喉咙,哀怨又凄惨。   萧煜磨墨的手一顿,抬头看她,唇边笑容渐渐冷却:“你写还是不写?”   “不写!”   音晚怒气翻涌,胸膛起伏,纤细的身躯阵阵颤抖。   萧煜放下墨条,道:“这么说,你是舍不得严西舟这条命了?”   “萧煜,你是不是疯了?”音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么件未经查实的事,你就要去要一个人的命?如果是有人蓄意为之怎么办?你这是在滥杀无辜!”   萧煜从书案后绕出来,逼近音晚,冷声道:“我说过,我不喜欢你维护他。”   “我要是不维护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他杀了!”音晚步步后退,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人,他心狠手辣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萧煜将音晚逼到墙壁,看着她再无退路,握住她的肩胛,凑到她耳边:“他看你的眼神不对,胆敢肖想我的女人,不管你和他清不清白,他都该死。”   音晚仰靠在冷硬的墙上,蓦地笑了。   萧煜正低头想亲一亲她,闻到声响,动作蓦然顿住,歪头问:“你笑什么?”   “你说嘉猷门之变是你不得已为之,若有的选,断不会走这条路。得了吧,你本就是这样的人,嗜血狠戾,杀人如麻,风评不曾冤你。”   音晚说罢,抬头看他,面上尽是讽意:“你以为你爱我吗?不,这不是爱。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物件,予取予用,而不必去顾及这个物件的感受。”   萧煜眼底的坚冰终于碎裂,露出掩藏至深的狰狞面目。   他只觉有股火蹿了上来,灼在嗓子眼,连声音都沙哑了:“哦?你是这样想的。”他搂住音晚,滚烫的掌心熨帖于白缎裙上,迫她倾向自己,另一只手抚着她披散于身后的长发,阴恻恻说:“你想试试被当成个物件是什么滋味吗?”   音晚咬住下唇,脸色惨白,忍不住瑟缩。   萧煜半靠在她身上,觉察出她在害怕,压了压火气,又问:“你写还是不写?”   音晚在惊惧中醒悟,萧煜是在自以为是地逼她做抉择,让她在他和严西舟之间选。   真是可笑,凭什么他想要的抉择就要以旁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得多么偏激、心狠。   音晚坚毅道:“我们是清白的。所以,不写。”   萧煜维持着搂她入怀的姿势,片刻之后,倏然将她松开,连退数步,脸上浸满森然笑意:“好,很好,既然你不想写,那就不必写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幽深静谧的殿中,像游荡在坟冢外的鬼呼嗤笑,说不出的可怖。   萧煜唤进内侍,冷着脸吩咐:“把王妃送回去,把殿门锁上,不许她出来,也不许放旁人进去。”   内侍骇了一跳,却不敢多言,深揖应是。   吩咐外,萧煜又看向音晚,她正倚靠在墙上,倩影纤纤,睫宇低垂,默不作声。   萧煜并不催促她,反倒多了方才没有的耐心,静静等着她的反应,等着她向他求饶。   可她什么都没说,片刻愣怔之后,竟勾唇轻笑了笑,拂开绊脚的披风,毫无留恋地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殿门没几步,便听里面传出瓷器被砸碎的声响。   音晚冷笑,头也不回。   回了寝殿,她才发现青狄和花穗儿被带走了。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崩溃,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许多可怕的猜测似乱珠流水往外迸溅,恨不得提剑马上去与萧煜拼命。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萧煜吩咐过,要锁殿门,只锁她自己,不许任何人陪她。   厚重的雕花漆门将要合上,把炽盛阳光关在门外,只剩一线微弱光亮落在青砖上。音晚赶在门彻底被关上之前,冲內侍道:“去给淮王殿下带句话。”   內侍止住关门的动作,探进头来,恭敬道:“王妃请说。”   “一炷香内,把人给我送回来,不然,他就过来给我收尸吧。”   说罢,音晚不理內侍惊骇的眼神,转过身,往香鼎里插了根新香,怒目盯着那香上闪烁幽晃的小火苗儿。   內侍一个激灵,不敢耽搁,慌忙跑去禀告。   萧煜仿佛是真怕她会死,果真在一炷香内把青狄和花穗儿给送回来了。   两人各挨了几鞭子,衣衫碎裂,血染红痕铺在雪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花穗儿疼且委屈,低声啜泣:“孟姑让我和青狄招,招什么啊,姑娘自小规矩清白,怎可能有她说的那些龌龊事?淮王殿下是疯了吗……”   青狄瞥了她一眼,她慌忙噤声。   青狄强笑了笑,冲音晚道:“姑娘不要担心,没事。只挨了几鞭子,更重的刑具还没来得及上,淮王就派人把我们送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额间冷汗涔涔,濡湿了鬓发,紧贴在额上,显得虚弱至极。   音晚让她们并排坐在自己床上,望着她们哭了一阵,想起什么,抽噎着去翻箱柜,找出几瓶伤药。   正要给她们上药,荣姑姑进来了。   她在绫帐外敛衽:“殿下有令,这两个丫头可以回谢府。”   “回谢府?”音晚一时诧异:“父亲都已经离京了,家中已无人主事,她们回去做什么?”   荣姑姑默了片刻,道:“润公又回来了,正在前殿与殿下议事,待会儿她们可随润公一同走。”   音晚心想,父亲大约是不放心她吧,今日在百十里亭与她告别,是怕萧煜疯劲上来对西舟不利,想避其锋芒,暂行权宜。   只是……父亲在跟萧煜议事,议的是什么事呢?萧煜会不会把今日的事拿出来质问父亲,责难他教女无方,损碍门楣?   音晚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全身血液涌上头顶,滚烫烧灼,倍感屈辱。   她自己受辱便罢了,若还要连累父亲跟着她一同受辱,那岂不是太不孝了。   萧煜是个混蛋!她现在就该去找他,把他捅死,哪怕和他同归于尽。   可……兄长还没有找回来,万一他已遭遇不测,父亲就只剩她一人了,若连她也死了,父亲又该怎么办?   她颓然跌坐在地上,精神恍惚间,荣姑姑已招进侍女,把青狄和花穗儿强行带了出去。   萧煜倒无意同谢润算什么账,他与音晚之间的事,也向来不喜旁人干涉,哪怕这人是音晚的父亲。   此番,是谢润主动找上门的。   他将严西舟安置好,又回了趟小别山。   自那日他们去过,听过那郎中的故事,谢润便觉蹊跷。可当时要照顾音晚,未来得及细理,回去思忖后,再去,果真看出些门道。   “据陆攸所说,他们应当是苦战后歇息了几个时辰,兰亭趁他们睡着偷偷离去的,未走几步便遇上了黑衣人。”   谢润停顿下,看向萧煜。   萧煜转动着白玉扳指,思绪顿时清明:“那些黑衣人在大战后一直守在那里,没走。”   谢润道:“若是没走,那为何不直接攻进山洞?山洞到兰亭遇袭的地方并不远,他们既守在那里,定然知道人是躲在山洞里的,一群疲惫伤兵,能经得起攻袭吗?”   “看起来他们是不愿意与陆攸再正面冲突,只想要兰亭的命。”   “这又说明什么呢?”   萧煜目中精光内蕴,转动扳指的手一顿,道:“陆攸认识他们,他们怕被认出来。”   谢润道:“这可就微妙了。淮王殿下派了一拨心腹去救兰亭,却同时出来一拨人要杀兰亭。这两拨人还是认识的。”   萧煜容色骤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润抚平袖上褶皱,漫然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一下殿下。世人皆有私心,谢家有,旁人未必就没有。昭德太子敦厚良善,可不见得凡与他有关的人都当得起这四个字。”   萧煜凉声道:“那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可你现在扣着我的女儿不放!”谢润拍案而起,温儒的面容因怒气而扭曲:“伯暄是什么来历,音晚看不明白,可我一清二楚。你把自己打扮成个情种,是想让音晚给你生个儿子?这儿子要是生出来便是你的嫡子,若将来淮王殿下承蒙天恩,得继大统,那位子是该传给长子还是嫡子?”   谢润和萧煜都是世间顶聪明的人,彼此一点即通,心照不宣。   兰亭出事的时候,嘉猷门之变已经发生,大局已定,他是死是活根本无碍。既然不是冲着谢家,那便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来。   兰亭除了有个做淮王妃的妹妹,身上又还有什么厉害关系呢?   只要兰亭一死,这笔账定然是要算在萧煜头上的,那音晚和萧煜就会彻底翻脸。   只要翻了脸,暂且就生不出什么嫡子了。   善阳帝一驾崩,萧煜至少一年内不能娶妻。等过了丧期,各项事宜筹备下去,待新人进门,嫡子降生,没有三四年是不成的。到那时,只怕伯暄的位子早就坐稳了。   萧煜向来尖牙利齿,未曾在言语上落过下风,此刻却语噎,只抿着薄唇,一脸冷怒瞪着谢润。   谢润几时怕过他?   “您要是愿意,就把自己手底下那些昭德旧部挨着查一遍,季昇、乌梁海、慕骞、陈桓……要是不愿意,把女儿还给我,我把她送走。”   萧煜蔑然瞥他一眼,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枚白玉髓坠子还静静睡在他的袖子里。   萧煜隔着袖缎摸了摸,心不住下沉。去搜绸布庄的都有谁来着?   慕骞,乌梁海——对了,他曾让陈桓盯着谢润,那个绸布庄有蹊跷的消息就是陈桓递上来的。   可他们怎么会拿到音晚的贴身物件?   萧煜及时止住思绪,斜睨谢润。   也不能全信他的话,这个人素来狡诈,谁知是不是有心离间来了,若要叫他得逞,岂不荒谬。   小别山他得亲自去一趟,那些人他也得亲自盘问。   但,万一,他冤枉了晚晚。   萧煜霍得站起来,唤进望春:“把中殿的锁打开,不要关着王妃了,让荣姑姑好生照顾她……”   话音未落,谢润和內侍同时奔过来。   谢润怒气凛然:“你对晚晚做什么了?”   內侍涕泪哀戚:“殿下,您快进宫吧,太医齐聚宣室殿,陛下……陛下怕是不行了。”   噩耗若惊天霹雳,令萧煜再顾不上别的,匆匆收整人马入宫。   积蓄了半月的雨终于落下来,夜幕幽沉,大雨滂沱,浇灌着安睡中的帝都,似要将一切旧尘洗净。   音晚坐在寝殿里,绫帐高挽,透过窗墉看着漫天夜雨,怔怔出神。   子时,一道响彻天地的钟声传来。   本栖靠在檐下打盹的值夜侍女们被惊醒,脚步迭踏,交耳私语。   音晚反倒是冷静的,向后仰了身,靠在枕上,默默看着沉谧夜色被打破,众人惊惶万分,在雨中接连奔走。   她优游自若,如戏外看客。   荣姑姑收起油纸伞进门,脚边落下一滩水渍,还是那副稳重模样,躬身禀道:“皇帝陛下驾崩了。”   天佑十年,四月二十九,善阳帝萧焕驾崩,时年三十岁。   **   南衙十二卫连夜出动,将皇城重重围住,严禁人员出入。   早就驻跸长安的雁山军以极快的速度把守住长安各城门要塞,清肃街衢,占领瞭望台。   而未央宫内,大内官封吉于宣室殿前宣读了传位遗诏。   ——朕之七弟萧煜,天纵姿才,甚肖朕躬,仰承天意,着其承继大统,即遵典制持服,咸使闻之。   善阳帝生前已颁旨迁太子玄祁为雍姜王,举朝皆知,众人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倒未引起骚乱躁动。   自然,也没有人敢躁动。   萧煜调了五千精锐看守在殿前服丧的文武朝臣,严令禁止他们私下走动。同时控制住尚书台,凡来往诏喻文书都得由他亲自过目。   除此之外,萧煜派人把玄祁圈禁在了掖廷,重军看押。下密令:若外间有分毫异动,立即诛杀。   雨下了一整夜,嘈嘈切切,禁卫內侍来往不绝,所过之处,溅起无数水花。   天明之时,雨停了,深宫也终于渐渐安静。   萧煜这些日子借谢江之手整顿了尚书台,把从前谢润留下的心腹都清理了出去,如今尚书台上下口风一致,竭力恳请淮王于柩前继位,以安山河人心。   萧煜在宫中服丧七日,亲送棺椁入帝陵,便依制举行登基大典。   祭飨宗庙,祀天地诸神,定年号光熹,次年改元。   诏喻天下,册封正妻谢氏为中宫皇后,着礼部定吉期行册封之仪。   世人都知新帝手腕强硬,哪怕京中有些不怀好意的暗流伺机涌动,甫一冒头便被大力弹压下,并未生出什么乱子。   素幡缟巾被撤换下,未央宫恢复如常,瑶台静立,草木扶疏,同旧朝没什么差别。   皇帝死了,日子还得照常过。   只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昭阳殿偏殿走水,烧毁了一些字画摆设,连带着伤了两个宿值的內侍。   昭阳殿历来便是中宫皇后的居所,善阳帝的原配孙皇后早逝,他便没有再立后,昭阳殿空置已久,向来无事。   宫里渐生出些流言,此乃不祥之兆,隐约指向新帝那在潜邸的原配正妻。   萧煜素来疑心深重,觉得像是人为,又辨不清是冲他来的,还是冲音晚。暂且推迟了接音晚入宫的时间,派出影卫在宫中暗查。想要等到清扫尽一切暗箭危机,再安安稳稳接音晚入宫。   自那日他和音晚不欢而散,一晃将近一月,两人再未见过。   他忙着清扫政敌,稳定局面,经常连续数日不合眼,深感疲倦之余,更加想她。   想她,却又怕见她。   他不知她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定然是的,不然这么久,怎得连书信都不见一封。   好像自他们成亲,便没有过分离这么长时间。萧煜深陷于繁杂政务,有时会莫名怔然发愣,心不知飘到哪里去,等到回过神来时,只觉心底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凄惶难受。   他派人往王府送了许多钗冠珠宝,猫儿眼、鸦青石、祖母绿……还有各种式样质地的披风,熏貂、青绒……他的意思是如披风一般,他会为她遮风雨、御严寒,万般缱绻,千种柔情,尽诉于经纬丝线间,可偏偏如石沉大海,回音微弱,波澜不兴。   內侍带回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娘娘说,谢陛下。”   起先萧煜还会追问:“还有吗?”   被泼了几回冷水后,他便不再问了。   这一日,季昇和陈桓先来禀告崖州旱灾一事。   紧接着慕骞和乌梁海也来了。萧煜刚接伯暄进宫,将他的名字写入宗谱,只是这种事情素无先例,已有些违制。在定王号上礼部有些异议,提出中宫无子,不宜加封庶子亲王之爵,封个郡王正好。   他们这些人疼伯暄跟眼珠子似的,当即便来抱不平。   萧煜有心病,却分毫未露出来,只一边批着奏折,一边道:“朕心里有数,你们不许闹,若是闹大了,伯暄的身世兜不住,那才是最要命的。”   这是关键,他们当即噤声。   新朝政务繁忙,这一桩事刚论完,便有御史入谒,提出应当早迎皇后入主昭阳殿,以安浮动人心。   萧煜品咂着这年轻御史的用词,颇有些意味:“浮动人心?”   望春禀道:“陛下忙于政事,可不知道外面的动静,这些日子,京城可热闹了。清河崔氏,京兆韦氏,荆南高氏都以奔国丧之名送了姑娘入京,各个妙龄花貌,轮番等候着太后召见呢。”   萧煜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想干什么?”   望春道:“京中有传闻,陛下深厌谢皇后,碍于先皇圣旨赐婚,才勉强立她为后。再加上谢氏衰微,被压制许久的各世家有了出头的指望,才想着攀一攀您这高枝。”   萧煜嗤笑:“她们也配。”   他没拿着当回事,刚提笔蘸墨要继续批折子,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外面的动静大吗?”   望春回说:“能不大吗?京中权贵惯好此道,都想着靠裙带一步登天呢。”   萧煜有了些想法,如果动静这么大,那音晚能不能听到呢?如果听到了,她会不会醋?   她如果能为他醋一醋,是不是就能理解当初他缘何会因为一个严西舟而勃然大怒。   这念头辗转生成,还未理出个章程,便有宫女匆匆来报:“陛下,荣姑姑递信进来,说娘娘不见了。”   “什么!” 第34章 晋江独家,禁止转载   萧煜扔掉毫笔起身, 气血上涌,怒道:“怎么回事?朕不是让人看住她吗?”   宫女伏在地上,颤声禀道:“荣姑姑说王府门禁森严, 确定娘娘没有出府, 可里里外外都翻查过了, 就是找不到。”   萧煜顾不得旁的,立即从龙案后绕出来,命人备车驾,他要出宫。   前些日子音晚曾命人向萧煜递过信, 说她想见一见父亲。   这是除了那句“谢陛下”之外, 她唯一对他说的话, 萧煜实在不想答应,可还是答应了。   来递信的侍女说,自娘娘见过润公, 整个人情绪都不对,整日里恍恍惚惚。   今晨她把侍女支到院子里, 让她们晒茉莉干花, 说她要缝香囊。侍女依令而行, 在院子里晾晒了大半日的花,进去奉茶时,才发觉音晚不见了。   萧煜越想越气,命人传召谢润,让他去淮王府候着。   传令的内侍骑快马而去,谢府又离淮王府不远, 待萧煜这边备齐王驾卤簿,与谢润几乎同时抵达王府。   谢润也是满脸焦色,坚决不承认是他拐带了音晚, 并且要求萧煜立即派人找。   萧煜再三盘问王府护卫,确认音晚没有出府,必定还在府内。   他自把青狄和花穗儿遣送回了谢府,另指了几个伶俐貌美的侍女给音晚,以做贴身差遣。音晚乖乖地收下,由她们照顾自己饮食起居,却极少与她们说话。   是以,不论萧煜如何盘问这几个贴身侍女,她们都是一脸茫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午。   萧煜气得将手边茶瓯扔了出去,冷声质问谢润:“你都跟晚晚说什么了?”   谢润正敛眉沉思,他了解音晚,她自小懂事孝顺,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会想不开。   她一定是想清静清静,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去消化他告诉过她的陈年旧事。   想到这儿,谢润稍放下些心,随口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把她的生母身份,以及关于兰亭遇袭的猜测告诉她罢了。”   萧煜当即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没事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谢润凉疏疏道:“臣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一世单纯快乐,若能选,必想将她护在怀里,挡住风雨侵袭,免受前尘旧怨之扰。可是行吗?陛下如此咄咄逼人,眼见女儿要投入宫廷深帷,若再继续懵懂无知下去,岂不是要叫那深宫一口吞了?”   萧煜道:“朕会保护她。”   谢润不再说什么,只望着他,蓦得,讥诮地勾了勾唇,发出一丝冷笑。   萧煜一刻也和他待不下去,快走几步,绕过水榭廊亭,走到后院宽敞处,扬声喊:“晚晚,你在哪里?快出来。”   连喊了好几声,庭院里静悄悄的,杳无回音。   望春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来,低声建议:“要不,让人把王府里的井掏一掏?”   萧煜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只觉闷雷灌耳,抬腿把望春踹开。   “晚晚,我来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你这样,可知我有多担心?”萧煜揽着曳地袍袖来回踱步,边走边喊。   谢润叫他烦得不行,喊了一声:“晚晚,是爹爹,爹爹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娇细嗓音自环湖山畔传过来。   “爹爹,我在这儿。”   萧煜和谢润循声找过去,见那磐山洞穴处,柳丝飞扬,虚虚掩映着窈窕倩影,音晚正坐在大石上,怀里抱着一幅卷轴,手边搁着白釉瓷盅。   这是灵璧石堆砌出来的假山,线条流畅浑圆,山石错落相叠,布局疏密有致。   音晚隐在山石间,微微后仰了身子,神情甚是慵懒自得,不时拿起瓷盅啜一口。   萧煜从她手里夺过来,自己尝了尝,是甜如蜜的清酒,香醇滑口。   音晚也不知喝了多少,脸颊浮出两团酡红,眼神迷离,含笑看着他们:“你们都太笨了,找不到我。”   萧煜疑心她是在借酒装醉,不然,怎得任他喊破喉咙她都不肯出声,她爹只喊了一声她就出来了。   敢情是只怕她爹着急,不怕他着急。   谢润上前把音晚从大石上拉起来,心疼地问:“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音晚透出微醺之色,身子晃悠悠,嗫嚅:“太吵了,我想清静一会儿。”   萧煜想起刚才荣姑姑跟他说,那些侍女里有几个年轻浮躁的,摆弄花叶时随口侃了一两句外面的光景,说道:“荆南高氏财大气粗,为了让自己姑娘在新帝面前一瞥惊鸿,特意请人缝制了雀翎留仙裙,裾底缀满南海珍珠,行走时若姮娥仙姝,浮光流漾。”   萧煜将让她醋一醋的想法抛诸脑后,去握住她的手,笃定道:“你别听旁人胡说,没有的事,我正着人修缮昭阳殿,今天就带你进未央宫,以后我们好好地过日子,我断不会让旁的女人来烦你。”   音晚拂开他的手,往谢润身边靠一靠,皱眉:“不。”   萧煜按捺下火气,耐着性子与她说:“那你想怎么样?想一辈子住在王府里吗?别忘了,你是皇后。”   音晚仰起头,可怜巴巴看他:“我想走。”   萧煜道:“不行。”   她神色怔怔,须臾间眼眶溢出泪花儿,莹亮湿润,娇弱哀戚。   萧煜看了她一阵,从袖中摸出帕子想给她拭泪,却见她满是抗拒地向后躲闪,一直躲到她爹的身后。   谢润挡住萧煜,道:“容臣单独与女儿说几句话。”   萧煜目光紧落在音晚身上,看她乖乖地跟着谢润,往假山深处的沟壑间走去。   谢润压低声音与音晚说了几句话,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面含不舍却又克制地把音晚送回萧煜身边。   他揖礼告退。   音晚落寞地目送谢润走远,又坐回她方才坐过的大石。   萧煜撩袍坐到了她身边。   不得不说,音晚是很会选地方的。此处不光隐蔽,景致亦甚佳。   天光云影,老松柔树,空中氤氲着落雨后的湿气,偶有微风吹来,拂动衣袂翩翩,颇有些闲雅情调。   萧煜举起瓷盅灌了口酒,心绪沉静下来,握住音晚的手,柔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音晚低垂着眉眼,没有挣开他,一副温柔顺从的模样,默了许久,她道:“坠子的事你查清楚了吗?”   萧煜蓦然一怔。   音晚忧郁低语:“我爹说你心里有数了,会查清楚的,那你什么时候能查清楚,能还我清白?”   萧煜曾经在登基后,于百忙之中抽空去了趟小别山。他没惊动乌梁海和陈桓他们,只带着陆攸去的,让陆攸详细跟他说了当时的情形,把有关方位一一指了出来。   他认为谢润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应当就是认识陆攸,不想再跟他正面冲突,才专等着谢兰亭落了单出来行动。   若当真是这样,嫌疑最大的就是他麾下那些昭德旧部,而这项猜测一旦成立,那白玉髓坠子的事情便更加疑点重重,用心险恶。   可萧煜只能到这里。既不能惊动他们,更不能摊牌审问他们。   他初践帝祚,权位不稳,危机四伏。   谢氏、善阳帝的旧臣、藩将、边贼……敌人数不胜数,而他所能依仗的便只有这些曾随他出生入死的昭德旧部。   若这个时候君臣生隙,无异于自断臂膀,自毁前路。   未央宫内,祸起萧墙,兵戈相向的故事从未断过。若将他们逼急了,让他们以为自己要食言,不肯将位子传给伯暄,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为了伯暄一战。   若有一日,这些对四哥忠心耿耿的旧部站到了他的对立面,竖起的幡帜还是伯暄,宫墙内再上演一番挚亲相残的戏码,九泉之下,四哥不会安息吧。   这里面还牵扯着朝政、帝位。   萧煜轻轻叹息,搂住音晚,道:“再给我些时间,等我将位子坐稳,我一定会……”   音晚没等他说完,便甩开了他的手。   她怀里抱着卷轴,呢喃:“我爹说,我母亲是被你父皇抢进宫里的,她不想去,不想做妃子,可世宗皇帝拿皇权压她,她没有办法,只能屈服。”   萧煜认识她怀里的卷轴,那是前不久他从骊山行宫里拿出来送给音晚的,是苏惠妃的画像。   萧煜静静看着她,许久,才说:“这不一样。”   “苏惠妃只是父皇的嫔妃,可你是我的皇后。她不爱父皇,可是你爱我。”   音晚摇头:“不,我不……”   萧煜倏然倾身,将她拥入怀中亲吻,把她未出口的话截断。   极具掠夺性且凶狠的吻,像要把音晚吞裹入腹,她被亲得眼冒金星,快要喘不过气,拳头捣在萧煜胸前,想将他推开。   推是推不开的,萧煜自己亲够了,才将音晚松开。   音晚抚着胸口,喘息凌乱,柔软的睫宇轻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萧煜只觉心中郁结,说不出的烦闷,瞧着音晚瓷白的面庞,微松斜耸的云髻,竭力按下,捉住她的手,搁在掌心间揉捏着,哄劝:“昭阳殿很漂亮,不是外面,而是里面。我命人以椒泥刷过墙面,新添置了四时摆件,还有尚宫局新制的香囊,茉莉干花的,你不是喜欢这个味道吗?”   音晚不作声,萧煜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边往外走,边道:“跟从前你入宫,走马观花看一眼不一样。它现在是你的,你可以坐在里面接受命妇跪拜,你是大周皇后,执掌凤仪,尊贵无双。你知道,多少女子用尽心机钻营,都想得到这个位子。”   音晚心想:那你就把它给费尽心机想得到的女人。   但她没说出口。刚才父亲跟她说过,深宫的局面远比王府要复杂得多,她要面对的敌人也更多。若势必走不了,那便要学会忍耐,想尽一切方法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该低头的时候低头,该服软的时候服软。   但她实在做不到对萧煜语笑嫣然,谄媚奉迎,便低下头,不说话也不反抗。   萧煜将她抱进了龙辇,吩咐荣姑姑收整行装,带进宫的侍女早就挑拣好了,已经万事俱备。   张罗好这些,萧煜踩着杌凳进了龙辇,见音晚阖眼靠在粟心软锦垫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他知道她没睡,只是不想跟他说话,还是放轻了动作,坐在她身侧,把她搁到自己怀里。   马车平缓,周围安静,萧煜揉捏着怀中的人,凝睇着她绝美宁谧的睡颜,连日来的思念堆积,若洪水滔滔,顷刻间便破堤而出。   他原意只想亲一亲她,怎知一沾上她便神魂颠倒,将廉耻规矩全抛到了脑后,在龙辇上做起了不该做的事。   望春机灵又贴心,听到里头响动,粗重的喘息夹杂着低柔的啜泣传出,忙让驾辕内侍放缓些,将马车驱赶得又慢又平稳。   龙辇内本就宽敞,干起孟浪之事更是相宜,萧煜使出花样和力气,痛快地弄了两回,犹觉不过瘾,想再来,音晚紧抓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肯了。   她眼睛红肿,面颊犹挂着泪痕,白皙纤细的皓腕上几道青紫掐痕,露在外面的肌肤也是斑迹点点,身体瑟瑟发抖,蛾眉紧拢,像强忍着疼。   萧煜意犹未尽,却不得不收手,抬起她的下颌啄了一口,叹道:“真是个娇娇,成婚这么久了,怎得还跟新婚之夜的小姑娘似的。”   音晚默不作声,去捡自己的衣裳。   萧煜自己衣冠齐整,那身团龙藻纹海水江崖玄色衮服分毫不乱,只在下摆处有一团不显眼的污渍,被刺绣纹饰一挡,根本看不出。   却把音晚折腾得凌乱狼狈至极。   她从满是褶皱的缎衫鲛纱里拾捡出红绫抱腹,手指颤抖地去系带子。萧煜挑开车幔看了眼窗外,见朱墙黛瓦伫立两侧,龙辇已驶进了宫门。他转过头来帮音晚穿衣裳,好几件衫裙都弄脏了,他只有拿过自己的玄绸龙纹披风把音晚裹住,将她打横抱出辇轿。   这未央宫有如画的宝阁琼林,有连阙的宫宇瑶台,花树葳蕤,奢丽华美,落在音晚眼中,却只觉得憋闷。   她幼时常入宫闱,不觉得什么,可自打崔昭仪死后,她就开始害怕这里,觉得这里是幽兽的血盆大口,伪装成金屋美苑,诱一个又一个妙龄女子来送死。   萧煜把她轻轻放在榻上,招了招手,便有宫女曳着裙摆迤逦而入。   她们托着剔红漆盘,里面搁着圆钵瓶罐,盛放着沐浴用的露华百英粉,面脂,兰膏,香泽,还有一整套的正红金绣云霞翟纹鸾凤袍,纻丝纱罗、金花钿萼托嵌红宝赤金冠,金臂钏,雪白罗袜,缎面绣鞋。   萧煜不让旁人插手,亲自帮音晚沐浴,往她身上涂抹香膏,扑上露华百英粉,穿好寝衣,用玉背角梳蘸了兰膏,细细梳理着她那一头青丝。   到底是皇帝陛下,端得不会伺候人,耽误了些功夫,扯断了音晚几根头发,等全部收整妥当,窗外已降下夜色。   萧煜坐到榻上,把音晚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在想什么?”   音晚靠在萧煜身上,望着跃动的烛光,慢吟:“‘一入宫门深似海’。”   萧煜含笑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萧郎就在这里,是夫君,不是路人。”   音晚稍稍犹豫,想起父亲嘱咐过她的话,故作沉郁道:“可萧郎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夫君。”   萧煜听她难得愿意与自己讲话,又是这般拈酸情切,不由得心喜,顾不上端架子招醋意,忙握住她的手,道:“谁说不是?我永远都是晚晚一个人的夫君。”   音晚叹道:“可用不了多久朝臣就会要求皇帝陛下充实内苑,绵延子嗣。”   “子嗣”二字如同利剑,插到萧煜的心上,他一时想起和云图可汗的承诺,要将自己的嫡长子送去突厥为质。   他的视线落在音晚平坦的小腹上,霎那间忧愁满溢。   不行,他得抽空召见一下穆罕尔王,他得毁约,不能亲手毁了他和音晚的夫妻情谊。   音晚不知他转过这么多心思,只兀自嗟叹:“你的皇兄就有许多嫔妃,都是谢太后帮他纳的,既是祖制,又是母命,终究是不可违的。”   萧煜冷哼:“我可不是皇兄,任她是谁,别想把手伸到我的后宫内苑。”   这对母子的恩怨由来已久,萧煜又素来强硬不驯,自然不会被谢太后牵着鼻子走。   音晚担心的是另一个人,是父亲特意嘱咐要多加提防的人。   她撑起身体,目中闪烁着莹光,看向萧煜:“那要是你母后把你的韦姑娘找回来了呢?”   萧煜揽着她失笑:“我的韦姑娘?我怎么不记得……”   他戛然停口,面露惊诧:“她?”   音晚躺回枕间,幽幽道:“自打你被囚西苑,韦姐姐便去了洛阳外祖母家,经外祖母说和嫁与平皖侯。婚后两人一直不睦,年前才和离。太后怜惜她,把她召回长安,时不时召请入宫相陪。”   萧煜一时有些发愣。   他依稀记得这位韦姑娘,闺名浸月,通晓诗书,谨守礼仪。当年他犹是懵懂少年,对情之一字根本不开窍。只是父皇说她好,四哥也说她好,他便觉得遵照皇命娶了也无妨。   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耽于儿女情长,总归男大当婚,娶谁不是娶。   韦浸月又恰巧同一般只知钗环脂粉的世家俗女不一样,会吟诗,会风雅,萧煜便觉得这样也还好,在宫中遇上了也会同她说几句话。   仅此而已。   她在萧煜记忆中的影子,甚至都不如那个六岁的小晚晚深。   萧煜转瞬释然,将音晚揽回怀中,低头亲了亲,调笑:“晚晚莫不是吃醋了?”   音晚抬头看他,眸中本透出雪澈冰光,凉丝丝的,却在一瞬揉尽些许情愁,哀婉动人,柔弱堪怜。   萧煜忙心疼地抚着她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晚晚只管放心,我同她本就没什么缘分,天意如此,勿复强求。我已有了‘谢姑娘’,便不会再有什么‘韦姑娘’。”   他正甜言蜜语地哄着,宫女进来禀,说太后在启祥殿摆宴,请皇帝陛下前去。   音晚躺在萧煜怀中,看了眼更漏,已到亥时,心底不住地冷笑。   都已经半夜了,任佳酿珍馐都该没了滋味,有滋味的怕是桃花宴吧。   父亲曾说过,她这位好姑母是与当年母亲被下毒脱不开干系的,且善阳帝驾崩之前,很有可能已经把音晚的身世告诉谢太后了。   若她知道,必然会忌惮音晚,会想法设法对付音晚。   第一步,便是要疏远她和萧煜的关系。   谢氏衰微,父亲又辞了官位,音晚这看似出身显赫的谢家姑娘其实早就没了倚仗,她唯一的倚仗便是眼前这个混蛋。   音晚答应过父亲,会想法设法让自己过得好,要一直好到父亲有办法助她逃走。   她今日刚入宫,萧煜歇在她这里,若半夜就让人这么轻易把萧煜叫走了,叫去的地方还藏着一个昔年与他定过亲的小青梅,纵然萧煜没这意思,可经不住外间的猜测浮想,以后谁还会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所以,定不能叫他去。   音晚却不明说,挣开萧煜的怀抱,往榻里侧滚了滚,背对着他,道:“太后一番好意,陛下还是去吧,夜晚风凉,不回来也无妨。”   萧煜果然上套,当即道:“什么不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摆什么宴?尚在国丧,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吩咐宫女去启祥殿回禀,就说政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明日会去向母后赔罪。   宫女告退后,萧煜便躺回来,凑到近前,从身后抱住音晚。   音晚只觉一股龙涎香气伴着炙热鼻息袭来,萧煜的手又开始不规矩,她本能想推开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萧煜拆解着她的寝衣带子,在她耳边道:“晚晚,你一直在王府里,足不出户,怎么知道母后把韦浸月召回长安了?”   音晚骤然一凛。   萧煜动作娴熟,享受着温香软玉,声音愈加温和:“是不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他还跟你说什么了?要你提防母后,提防韦浸月,对不对?”   “母后跟苏惠妃中毒有关,对不对?”   “所以,你刚才是假装在吃醋,想留住我,在跟我耍心眼。”   音晚的身体僵硬,额间浸出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洇在绣枕上。   萧煜拥着她,怜惜轻柔地说:“你在发抖,后背凉丝丝的,怎么,我这么可怕吗?我是你的含章哥哥啊……”   音晚紧咬住下唇,承受着背面而来的风雨侵袭,只觉身如风中落叶,飘摆不定。   萧煜发出满足地喟叹:“我比你大太多了,经的事也比你多太多了,其实,你这么个小丫头,我一眼就能看穿,只不过有些时候不愿意说破罢了。”   音晚默默蜷起身子,却被他立即毫不留情地捋平。   他在她耳边道:“其实我挺喜欢你跟我耍这样的心眼,看上去好像你真的在吃醋,真的那么在乎我,这也挺好的。”   “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很好骗,不要总想着来骗我。” 第35章 晋江独家,禁止转载   殿里灯烛燃了一整夜。   音晚身上又疼又累, 根本睡不着,熬到天边溢出些光亮,她轻轻搬开萧煜搭在自己胸前的胳膊, 翻身下床。   她趴到轩窗前, 看着未央宫里殿角飞檐渐渐自朝霭中显出清晰的轮廓, 宫人自廊道安静穿梭,衫袖妍丽,身姿婀娜,颇为悦目。   几个月前, 她还随着萧煜入宫出席夜宴, 要谨守宫规, 算着时辰,赶在宫门落钥前出去,眨眼之间, 他们已经住进来了。   权力交接,帝位更迭, 虚幻的像一场人间浮梦。   正感慨着, 腰间一紧, 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   萧煜用下巴蹭了蹭音晚的脸颊,细碎吻着她,声音里带着酣睡后的沙哑:“在想什么?”   音晚凝着窗外晨光,呢喃:“我想家。”   萧煜拥着她的手微僵,笑道:“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   音晚又沉默了。   萧煜道:“你觉得这儿哪里不好,哪里你不喜欢, 都可以告诉我,我立马换成你喜欢的。”   音晚不作声,目光淡若朝雾。   萧煜又低头亲她:“我是皇帝,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音晚望着栖靠在花丛里的一双蝴蝶,比翼双飞,自由自在,流露出无限向往。它们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便飞走了,飞到天光云影里,美丽又潇洒。   萧煜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道:“你若喜欢蝴蝶,我派人去抓……”   “不。”音晚摇头:“我不喜欢。”   萧煜抚着她的鬓发,叹气:“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要讨一个人的欢心竟这么难。”   音晚唇角噙着冷诮,却以无比娇憨柔弱的姿态倚靠在萧煜身上,道:“有一样东西是我想要的。”   萧煜眼睛一亮,立即道:“你说。”   “我想要皇帝陛下的疼惜与维护。”   萧煜一怔,随即笑了,他将音晚紧扣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这是自然的,我断不会让旁人欺负我的晚晚。”   “可是,我对晚晚也有一个要求。”   音晚回眸看他,见他瞳眸幽邃,浮着极浅的笑意:“你的心里不能有别的男人,哪怕想一想都不行。”   音晚道:“本来就没有。”   萧煜目含精光,如利剑般剜刺过她的面颊,要辨清楚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她的神情极寡淡,既没有刻意讨好的笑靥,也没有虚伪作饰的飘忽,像山间一缕清风,好像稍不经意,便会消散于怀中。   萧煜蓦得烦躁起来。他想把音晚牢牢抓在怀里,让她的身子是他的,心也是他的,所思所想都是他,喜怒牵动也皆是因他。可她偏偏柔顺又冷淡,既寻不出她的错处,又不能令他十分满意。   他心底燃起一簇火苗,腾得将音晚抱起来,搁在轩窗台,欺身上前,去吻她。   音晚半仰起脸,柔顺受之,抬手攀着他,由他采撷。   缠绵许久,萧煜眸底渐笼起暗色,紧紧凝睇着她,低笑了一声。   音晚抚着胸口,平复紊乱的喘息,问:“陛下笑什么?”   萧煜沉声:“你叫我什么?”   音晚稍顿,道:“含章。”   萧煜凑到她耳边:“我也真是傻,跟严西舟那个野小子计较什么。我想亲你便亲,想要你便要,想怎么要就怎么要,他能做什么?不过是痴心妄想。”   音晚垂眸不语。   萧煜捻弄着她鬓边蓬乱的发丝,语中满是温柔:“这未央宫宫墙高驻,守卫森严,便是一座金笼。我可以关你一辈子,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你一面。”   音晚低头看着地砖,光可鉴人的砖面浮雕着瑞兽衔珠的纹饰,边角寸缕都是精致的。   她轻声道:“天底下的夫妻都是我们这样的吗?”若蚊吶莺语,呵气便散,萧煜没听清,追问了一句,音晚只摇摇头,再不肯言语了。   未央宫不比淮王府,耳目唇舌众多。   阖宫都盯着昭阳殿,都知道皇后昨日刚搬进来,也知道皇帝歇在这里。   昨夜萧煜回绝了宴请,若今日还不去启祥殿向谢太后请安,那当真是说不过去了。   今日不必上朝,萧煜便陪着音晚一同去了。   谢太后妆容精致,钗环盈首,受音晚参拜时面上噙着慈爱笑意,仿佛是极中意极疼爱这个侄女儿的。   她道:“快别跪着了,起来,到哀家身边坐。”   音晚起身,做到她身边的席榻。   谢太后虚拢着音晚,含笑上下打量,不禁赞叹:“我们家晚晚真是美人,世间无双的美人。”   音晚微颔首,作娇羞状。   谢太后握着她的手,极亲昵道:“就是太瘦了些,听说还饮着汤药?我身边也有几个得力的太医,赶明儿让他们去给你看看。”   音晚盈然浅笑,轻柔柔地掠了萧煜一眼。   萧煜放下茶瓯,道:“哪里敢劳烦母后的人。昭阳殿有太医伺候,还算尽心,就且用着吧。”   谢太后唇边笑容微僵,但随即掩去,语重心长道:“也好。养好了身子骨好为皇室开枝散叶,皇帝今年都二十七了,膝下只有一个庶子,这哪儿成?先帝这个年岁时,嫡子庶子都有一大堆了。”   音晚乖巧点了点头。   翠竹领着宫女上来斟了一遍新茶,谢太后趁隙向一直随侍身后的女子招了招手,道:“浸月,快来拜见陛下和皇后。”   音晚自一进启祥殿便看见了韦浸月,只是她隐在宫人间行礼,谢太后不着意点她,萧煜也没什么反应,音晚便也只当没看见。   此刻她单独站出来,却有着不能叫人忽视的风采。   双髻抱鬓,堆叠的乌发衬着细腻雪肤,斜簪一支银蝴蝶纹步摇,疏眉淡目,粉黛薄施,甚是雅清。   她拢着嫩黄薄罗衫裙,盈盈一拜,步态优美,说不出的柔婉韵致。   萧煜神色淡淡:“不必多礼,起来吧。”   韦浸月起身,目光似娇含怯,轻轻刮了一下萧煜,立即低下头,恭顺退回谢太后身后。   谢太后道:“浸月此番回长安便不走了,哀家想让她留在宫里。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知书识礼,比旁人总是好许多的。”   她说完,还特意去看音晚,音晚不多嘴,只笑,温甜柔顺地笑,毫无破绽。   音晚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昨夜想提前给萧煜做些铺垫,谁知这混蛋城府颇深,一眼便看穿了。   看穿了也好,萧煜是个精明的人,能看穿这些弯绕,必然不喜被人干涉摆弄,也省得音晚再使手段。   萧煜道:“这等小事,母后看着办就是。”   谢太后又道:“今年夏天还不是很热,韦春则前些日子承上来几坛子从胡商那里买来的葡萄酒,哀家想多召些世家里的年轻姑娘们进宫品赏,日子定在后天,含章和晚晚可能赏光?”   胡商,葡萄酒。   音晚蓦得想起,兰亭当初在小别山遇袭,也是被胡商给救走了,不知他现如今身在何处,是不是安康。   心头生出几分凄清,却依旧得装出一副和顺模样去奉迎。音晚从宫女手中接过玉碟,上面盛着剥好的榛子,搁在谢太后手边,道:“自然,侍奉母后本就是儿媳的本分。”   谢太后摸了摸她的手背,赞许:“你自小便懂事。”   从启祥殿出来,音晚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如妖精画皮,瞬间变凉,换了副冷淡面孔。   萧煜揽住她,挥退了她皇后的仪仗,拉着她的手上了自己的肩辇,调侃:“从前没见过这等笑里藏刀的阵仗吧?”   萧煜就是萧煜,嘴毒起来连亲娘都损。   音晚摇摇头。   在出嫁之前,音晚做过最惊险的事便是进宫在崔昭仪身边当内应。崔昭仪年轻活泼,没多少坏心眼,其实不难相处。   要说今日的阵仗,她还真没见识过。   萧煜揉捏着她的肩膀,道:“你得习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佛口蛇心,日后可有的领教。”   音晚低头理裙摆:“也不尽然,她对韦姐姐还是很好的。”   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两人必定有更深的攀连。可是据父亲所说,当年为萧煜指婚时,是世宗皇帝亲自选定的人,谢太后根本不曾参与置言。京兆韦氏与谢氏素无往来,她们两个又是怎么攀连上的?   音晚面露困惑,轻轻靠在萧煜肩上。   她方才在殿中饮了半瓯茶,唇上胭脂微微晕染开,显得妩媚靡丽。萧煜凝着她,眼睛黑黢黢的,暗涌着激流。   他环住音晚的腰,道:“你跟我回宣室殿,我教教你,以后如何应付。”   到了宣室殿,陈桓早等在那里。   自打萧煜登基,对昔日从龙的幕僚一一封赏进爵。乌梁海他们领的都是武职,唯有陈桓领的文职,官拜司隶大夫,职责是巡视内外京畿的司隶校尉。   陈桓未料到萧煜会把音晚带到前朝,略有些慌乱地垂首揖礼,被萧煜喊了“平身”后,也只是低头看地,不曾直视。   萧煜坐到蟠龙椅上,非要让音晚坐他的腿,音晚没他那么不要脸,当着外臣的面儿,还是规规矩矩站在萧煜身边。   陈桓禀道:“崖州、云州、季州大旱,颗粒无收,数千灾民逃离家乡,涌入长安,四处哄抢作乱,京兆府拿了一些,问如何处置。”   善阳帝刚驾崩时,萧煜防着藩将趁机作乱,严守京畿门户,一直等到尘埃落定,才放松了限制。   谁知刚放松,便出了这档子事。   萧煜把歪向音晚的身子坐正,严肃起来。   “朕让尚书台拟个赈灾章程出来,拟出来了吗?”   陈桓犹豫片刻,道:“谢大人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能因为是灾民,就可以无法无天。至于赈灾,户部报上来的账目,钱粮吃紧,供各边防守军尚且不够,哪能给灾民?”   要不是这一番混账言论,萧煜差点忘了,如今执掌尚书台的不是谢润,而是谢家的二老爷谢江。   萧煜道:“让户部把账簿送到朕这里,朕要亲自过目。”   陈桓应是,清秀的面容浮上悲悯之色:“灾民食不果腹,生活凄惨,甚至有些易子而食……臣认为纵有劫掠之罪,也实属逼不得已。只要没伤人,由官府赔偿苦主,余下的都该从轻处置。”   萧煜点头:“朕知道了,你去协从京兆府督办吧。”   陈桓走后,音晚知道萧煜应当没有兴致与她胡闹了,便也告退。   灾情给本明媚的御苑蒙上了一层晦暗。   音晚一路都在想,万一拿不出钱粮赈灾怎么办?那么多灾民,是要继续饿肚子、继续蹲大狱,还是要继续去抢别人的粮食。   这煌煌帝都,锦绣繁华,怎么会连几千灾民的口粮都挤不出来?   如果挤不出来,那她可不可以拿出自己的妆箧体己去换粮食?   这样纠结了一路,回到寝殿,荣姑姑搬来许多账簿给她看。   新帝继位,中宫初立,许多编制尚不齐全,荣姑姑就暂且在她这里伺候。   账簿上记录的都是内宫四时开支,音晚只看了两页便蹙眉。她自小见识过天家富贵奢侈,可没想到竟这么奢侈,每月耗费的粟米、牛羊、禽类、果蔬……完全是一个令人结舌的数字。   音晚翻着账簿,心想,可不可以从内宫俭省一点呢?   但这个念头刚落地,便立即被她给否了。   父亲曾经说过,他刚到一个地方为官时,即便看出规章有弊端,也不能立即指出来。因为这种弊端指出来并加以改正,十有八九是要损害一批人的利益。初来乍到,根基未稳时,最忌大动干戈,致使人心浮动,招惹怨恨。   她应该做的是立威和笼络人心。   想到这些事,她不免心乱如麻,心道,她迟早是要走的,要离这宫闱远远的,这些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看看这一殿的珠光影壁,螺钿台具,皆是民脂民膏供奉,她虽不愿,却也享受了,总不能再用这些托词来逃避责任。   恰巧荣姑姑进来奉茶,音晚一本正经问她:“要供几千人一年的口粮,那需要多少钱呢?”   荣姑姑诧异:“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音晚道:“听说京中涌进许多难民,食不果腹,可是户部又拿不出钱粮,我想可以把我的首饰卖了,去解一解燃眉之急。”   荣姑姑不禁笑道:“你真是个傻孩子。”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一怔,荣姑姑反应敏捷,立即敛袖跪下:“奴婢僭越了。”   音晚愣道:“没什么,你起来吧。”   她似乎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位御前大姑姑,传言她曾是十一年前的淮王府旧人,昭徳太子之乱发生时,她因位卑而幸免罹难,逃了出来,一直躲在坊间,直到萧煜趁势崛起,她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跟望春一样,都是因位卑而免死。当年的旧人,凡是有些头脸的,都被害死了。   荣姑姑站起了身,音晚盯着她看,她约莫四十岁,温腴端庄,常年不苟言笑,肃正凛然,往那儿一站,便是宫规法度的活招牌。   音晚收回心神,问:“你怎得说我傻?”   荣姑姑唇角难得挂着慈和笑意:“灾荒时有发生,难不成每回发生灾荒都要皇后去卖首饰吗?咱们泱泱大国,这也未免太寒碜了。您放心吧,陛下会有办法的。”   音晚心道户部都说拿不出钱粮,萧煜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没想到,萧煜是真的有办法。   账簿送到御前十个时辰以后,建章营出动,带着圣旨连抄了三名户部大员的府邸,押解入狱,严刑拷问,建章营兵马就守在刑部大狱外,随时准备捉拿贪没党羽。   举朝震惊,人人自危,尚书台连夜拟出赈灾章程,上抵御案。   外头闹的动静实在太大,传到内帏,宫人们都在议论。   “新帝可真是手段强硬啊,那满朝文武想像糊弄先皇那般去糊弄当今陛下,恐怕以后是不行了。”   音晚正来瀚文殿看望伯暄,萧煜已经下旨册封他为康平郡王,给他聘了鲁地鸿儒为师,听说日日闭门苦读,不胜凄惨。   她进门时伯暄正对着卷册打瞌睡,一眼瞧见音晚,瞬间来了精神,忙上前揖礼:“参见母后。”   音晚愕然,眼见夫子还在,让宫女请他下去喝茶,把伯暄叫到跟前,问:“你叫我什么?”   伯暄笑嘻嘻道:“母后,是父皇让我这么叫的。”   音晚早就从父亲那里得知他的身世,见他一脸童真活泼,热情盎然,不禁有些唏嘘,看来萧煜把仇自己背了,没有跟伯暄多说过,不然他怎么会这么痛快地喊她这个姓谢的女人为母后。   她让人把桂花糕端上来。   “这是膳房刚蒸出来的,我估摸着这个时辰你应当看书看乏了,没事,你吃一点,再歇息一会儿,我派人跟夫子说,不告诉你父皇。”   伯暄当即喜笑颜开,围着音晚撒娇:“母后,你真好,从在王府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喜欢你。”   他抓起一块糕点,生吞虎咽,吃得满嘴碎渣儿。音晚莞尔,拿出帕子给他擦嘴角,温声道:“以后可不能这么吃东西,你是皇子,得有皇子的仪态典范。”   伯暄嘴里含着食物,含糊道:“父皇也这样说,要我以后要守规矩、重仪表。唉,麻烦死了,我只放肆这一回儿,不要告诉父皇。”   “不告诉朕什么啊?”   一道凉疏疏的嗓音从院子飘进来,音晚和伯暄俱是一怔,伯暄忙加快咀嚼速度,往下咽糕点,呛得自己直咳嗽。   萧煜快步进来,握住音晚的手,把将要屈膝行礼的她提起来,倒受了伯暄的跪拜大礼,瞧着他边拜边打嗝的模样,道:“你可真是能耐啊,一时看不住又故态复萌,朕说了多少遍了,未央宫里有的是吃食,饿不着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伯暄自小生活在乡野,染了一身乡野草民习气,虽不认同大口吃饭就是没出息,却不敢跟萧煜顶嘴,只拽着他的龙袍裾底撒娇:“儿臣以后不敢了嘛。”   萧煜丝毫不为所动,严肃道:“朕也说了,你是儿郎,不是小姑娘,不准撒娇。”   音晚没忍住,轻笑了笑。   她这一笑,眼中水光潋滟,说不尽的娇娆风情,整间屋子都似因她的美貌和笑容而变得亮起来。   萧煜看得发怔,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道:“晚晚,我好像许久没有见过你笑了。”   这话也不对,音晚其实近来对他笑过,只不过那些笑容太浮,太冷,远不如今天的明媚动人。   音晚唇角的弧度平起来,假装转过头去看伯暄,避开他的碰触,道:“地上凉,还是让伯暄起来吧。”   萧煜扑了空的手僵住,指腹上还残留着肌肤的柔滑触感,却已是虚凉一片,他将手收回来,假装没看出音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抗拒,冲伯暄笑道:“好了,你起来吧,用完了这碟桂花糕,歇一会儿再念书。”   伯暄高兴地坐回去,就着热茶,专心吃起糕点。   萧煜拉着音晚的手出了书房,顺着游廊漫步。   烈日炎炎,花藤攀着漆柱蜿蜒生长,落下一地斑驳碎影。   萧煜拉着音晚走了一阵,问:“你知道伯暄的身世了吗?”   音晚点头。   萧煜默了片刻,又道:“那如果……如果……我想在百年之后,让一切回到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你愿意吗?”   音晚点头。   她答应得太痛快,令萧煜有些不安:“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太啰嗦,音晚不耐烦起来:“听明白了。”   萧煜抓着她不放:“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意思。”   音晚道:“你将侄儿落在你名下,又聘鸿儒悉心教导,若非想许以大任,何必费这般周折。”   萧煜小心翼翼望着她:“这样,你也愿意吗?”   音晚不屑地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别说我不想同你生孩子,即便生出孩子来我也不想他将余生蹉跎在这无情宫闱里。   “方才太后着人来提醒,说我们答应了今晚去启祥殿,可不要忘了。你皇兄才驾崩几天,她这做母亲的就飞快从哀伤中走出来,忙着往后宫塞嫔妃,巩固她自己的地位。这虽与我无关,却让我看得心寒。所以说,做皇帝有什么好,瞧瞧身边这些人,都是虚情假意。”   这话勾起了萧煜的心事。   他道:“我从前以为母后是偏心,她不爱我,总归是爱皇兄的。后来我才发现,她谁都不爱,只爱她自己。世人都说舐犊情深,可当真就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肩舆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跟着穿过御苑梨花林,往昭阳殿去。   萧煜捻起落在音晚云髻上的碎花,目中流露哀伤:“十六岁以前,我曾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出身尊贵,父慈母贤,又有兄长爱护,身边同窗知己相伴,诸事顺遂且圆满。后来才明白,这些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狠、不算计、不折磨人的时候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郎,毫不掩饰自己的哀伤与快乐,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音晚心感怅然,默然垂眸。   萧煜顿住步子,将她拥入怀中,叹道:“这些陈年往事每一提及我便会难受,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想对你说。晚晚,我说错了,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你,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音晚像个木偶似的,任由他拉拽揉捏,乖乖被他搂着,柔绵绵道:“陛下不是说了吗,未央宫是一座金笼子,要关我一辈子。您早已打定主意,那么我的意愿对您来说又重要吗?” 第36章 “捉奸”……   萧煜的心就像掉进了冷水潭子里, 霎那间冰凉。   他却不肯放手,固执地将音晚锁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喃:“你是不是还想走?”   音晚不说话。   他又问:“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打消这种念头?”   音晚心中凄清, 眺目看向御苑隔廊的冠云台, 歇山重檐, 如画般飘渺。   她沉默许久,道:“我并没有这种念头,陛下多心了。”   萧煜箍着她的胳膊愈发僵硬,低头看她, 见那艳泽眉目平平舒展, 无悲无喜, 像汩汩清泉水,倒映着花藤树影,天光莹澈, 唯独没有她自己的情绪。   她就是个精心缝制、美到心颤的人偶,玲珑浮凸, 温顺无瑕, 唯独没有了魂。   萧煜拿她没有了办法, 发火不是,继续倾诉衷肠也不是,静静拥着她一会儿,把她松开,拉着她的手回了昭阳殿。   谢太后的宴是酉时开。说是夜宴,但因尚在国丧, 未央宫中禁丝竹弦乐,只是聚在一起说说话,品品酒, 无意说到善阳帝,谢太后还会掉几滴眼泪,官眷们便会围拥上来,齐齐出言宽慰。   音晚饮了几盏酒,本就气血上涌,有些难受。又看了一出慈目悼念已逝儿郎的戏码,更觉胃里翻腾,隐隐泛起恶心想吐,便借口更衣,从席间退了下来。   偏殿备好了解酒汤,荣姑姑命小宫女放在红泥小炉上煨着,音晚来时正好喝。   她喝完,便听见外面回廊传进嬉闹声。   隔着轩窗,透过蝉翼纱,正看见两个妙龄女子领了一大群侍女婀娜万方地走过。   这两人音晚认识,穿藕荷齐胸襦裙的是清河崔氏家的姑娘崔琅嬛,而穿玉色雀翎留仙裙的便是那早闻其名的荆南高氏家的姑娘高妙燕。   音晚之所以对她们有印象,原因无二,只因这席上数她们二人姿容出众。   高妙燕琼腮杏眼,颇为艳丽大气,拢了拢缀满雀翎的衣袖,冲身旁的崔琅嬛道:“我从前只听说过谢皇后美名,并未见过,今日一见,当真是惊为天人。唉,有她在,陛下连看都不看我们,也不知家族费尽心血将我们送进京来是图什么。”   崔琅嬛笑道:“若姐姐都这样想,那我们这些蒲柳之姿的姑娘们更没出路了。”   两人相互恭维了一路,高妙燕倏地轻笑了笑:“你我这样说,咱们这位陛下对谢家那般狠,倒不知对谢家出来的皇后有几分真心,看着热络罢了,谁知是不是在演戏。”   崔琅嬛忙捂住她的嘴,四下环顾,道:“姐姐可太不知分寸了,有真心也好,没有真心也罢,怎得轮到我们来说。”   高妙燕也自知失言,花容一僵,见周围无外人,才舒了口气:“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去侧廊补补妆,兴许待会儿陛下能看见我们呢。”   崔琅嬛道:“我方才瞧见韦夫人给陛下倒酒的时候,两人说了几句话,没多时陛下便退席往云蔚亭那边去了,韦夫人紧跟其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高妙燕嗤道:“真够不要脸的,才和离几日,就跑到宫里勾引陛下,且不说皇后,论样貌年纪,她哪样比得过我们?”   “人家早年同陛下定过亲,青梅竹马的情分,可说不准……”   娇语淅沥,渐渐走远,音晚听得怔怔发愣。   启祥殿南是雨轩,轩前凿出一泓清水,种植着大片芭蕉、翠竹。在蓊郁树林间辟出一条羊肠小径,蜿蜒伸展,直通云蔚亭。   从南窗远看出去,石亭隐在茂密林叶后,根本看不清那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音晚摇着薄绢团扇,扇尾垂着鲜红的穗子,若一尾红鱼,随着手劲儿灵巧游曳。   她在窗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冲荣姑姑和小宫女们道:“本宫出去透透气,你们不要跟来,也不许声张。”   她避开宫人,捡了条隐秘小道,走到亭前,见望春领着内侍远远站在离亭十丈外,那亭子周围无人,更没人能听见亭子里的两人在说什么。   望春瞧见了音晚,正想上前鞠礼,被音晚厉色一指,又讷讷地退了回去。   音晚拢着裙纱,避到了离亭不远的芭蕉树后。   亭中传出女子的啜泣声,韦浸月的音色低柔:“这么些年我总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也许梦醒来,又回到了当初我们定亲的时候,我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嫁妆。”   她背对着音晚,看不见面上神情,只能见她抬起了绢帕拭泪,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   萧煜一直等着她哭完,才冷淡道:“朕不能离席太久,你有话直说。”   韦浸月跪到萧煜脚边,哀哀泣道:“浸月没有旁的奢望,只求能侍奉在含章……不,是陛下身边。”   萧煜低眸看她,曜黑的瞳眸一片乌凉。   韦浸月愈发若风中娇莲,孤弱可怜:“若皇后容不下浸月,浸月只做个宫女也无妨,只要能日日见着陛下,余愿足矣。”   话音甫落,萧煜蓦地笑了。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若裂金碎玉,回荡在空寂寂的石亭里,像一曲悠扬箫音,颇为悦耳。   笑了几声,萧煜道:“你提皇后做什么?皇后怎么着你了?”   韦浸月微微怔住,柔声道:“皇后母仪天下,胸怀宽广,怎得会……”   “浸月。”萧煜打断她的话,冷酷道:“你没有做梦,现在不是十一年前,朕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少年郎了。”   “你嘴上说着皇后母仪天下,心里是不是很不屑,觉得她是鸠占鹊巢,抢了你的位子。”   韦浸月忙摇头,皎白面颊滚下两行清泪,剔透又无辜。   萧煜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继续道:“还有,说什么做个宫女也无妨。你们费了这么大周折,怎么会只求做个宫女?怕是做了宫女之后还要策划与朕叙一叙旧情,趁机爬上龙榻,再求个孩子争个妃位,到那个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委屈,本是正妻之选,却要屈做媵妾,再理所当然地去谋取中宫。”   韦浸月拼命摇头,泪珠顺着腮颊落地,颗颗莹润,不胜可怜。   萧煜端得是个铁石心肠,语中犹含讽意:“你还要日日见着朕。朝政如此繁杂,皇后现在都不能日日见到朕,你又凭什么这么求?”   韦浸月怔怔仰头,看看眼前人,明明是旧时合契的少年,却变得如此陌生。她颓然跌倒在地,面色凄惶:“陛下既然这样想浸月,那为何要与浸月出来?”   萧煜正起神色:“朕有话要问你,你若说实话,朕可以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给你想要的。”   他这话说出来,音晚抓着树的手不禁一紧,扣落了树皮,扑簌簌掉在绣墩草地上。   音晚一惊,忙把探出去的头缩回来。   萧煜斜眸睨了这边一下,唇角微勾,复又把目光转回来,看着韦浸月,道:“朕可以封你为诰命夫人,赐你奢华府邸。这满朝公侯才俊,你瞧上哪一个,朕立即赐婚,保你后半生荣华,如何?”   韦浸月只低垂着头,若雨打风吹过,怅惘缄默。   萧煜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只紧盯着她,语气变得冷厉:“朕鲜少见母后如此长情,即便过了十年,你无缘做她的儿媳,她还是这般优待你,却不知这里面有何渊源?”   音晚竖起耳朵,心道兜转了一大圈,总算到了今晚的正题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煜一问出来,韦浸月猛地颤栗,肩膀内拢,矢口否认:“并无渊源,只是太后怜惜浸月孤苦。”   “行了吧,那是朕的亲娘,朕知道是什么人,别跟朕来这套。”   韦浸月诧异地看向萧煜,像是想不通,他如今说话怎么会这般粗鄙难听。   萧煜站起了身,月光镀在银锦藻纹袍上,勾勒出挺拔秀颀的身姿。凭阑而立,俊美面庞如覆霜雪,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如果你不知从何说起,朕可以给你提个醒。”   “十一年前,父皇去骊山行宫避疾,却有内侍传出消息,说谢家意欲劫持天子,图谋不轨。四哥得知,立即调遣中厩兵马,想入行宫救驾。”   “这本就是个阴谋。谢家伙同宦官在父皇面前谏言,说太子想要谋反,父皇受他们蒙蔽,派骊山守军去缴东宫玺绶,捉拿四哥。四哥才知上当,放弃抵抗,由他们把他押送至松柏台。”   萧煜顿了顿,看向韦浸月:“这些你都知道吧。”   韦浸月默默点头。   他接着说:“当年四哥分朕兵马,留朕在外接应。朕听闻此事,捉拿了那替谢家传假消息的内侍,本想杀进松柏台,劫出四哥,同他一起上骊山向父皇解释清楚,却不想这个时候传来消息,四哥认罪了。”   “他认下了所有罪责,说朕只是受他蒙蔽,毫不知情,他才是罪魁祸首。不到两个时辰,骊山便送下鸩酒,他就这么死了。”   萧煜捂住额头,看向遥遥天际:“朕一直想不通,四哥为什么会突然认罪。后来朕查了当时松柏台的记录,辗转找到了当时驻守松柏台的旧人,所有证据显示,当时就在四哥认罪前,曾有人去看过他。”   “四哥的认罪书里说得最多的便是朕,他说朕年幼被他蒙蔽,说朕是无辜的,竭力在保全朕。”   “朕想,这个去看他的人,一定是朕身边的人,用了某种方法蒙骗了四哥,令他觉得朕正处于危险之中,说服了他认罪。”   “而朕思来想去,当时谢润远在铄阳,孟元郎这个叛徒就跟着朕的身边,都没有可能。”   “所以,这个人是你吗,浸月?”   音晚彻底惊呆了,她早觉出萧煜在启祥殿看韦浸月的眼神很奇怪,对她的态度也奇怪,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   当年的松柏台必然是守卫森严的,倘若真是韦浸月,必然不是她一人所为,一定有人为她打通门禁。   当时善阳帝和谢家众人都在骊山上,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谢太后。   韦浸月像是吓傻了,愣怔半天,才想起否认,她跪爬到萧煜脚边,抓住他的裾底,猛烈摇头,泣道:“陛下明鉴,浸月绝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浸月可以以韦氏家族立誓,若有半句谎言,韦氏门楣倾覆,断子绝孙。”   这誓言太重,她脸上的表请太过伤慨,让萧煜产生了犹疑。   他刚才其实是在诈韦浸月,没有什么松柏台记录,也没有什么旧人,过了十年,当他再回去查时,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根本无从查起。   他所说的,是他基于当年情形的推断。   推断就是推断,哪怕再合情理,也完全有另外一种可能。   即便他杀了这个女人,也不能使真相大白,倒不如留着,看看她和母后之间有什么鬼祟。   韦浸月想不到,萧煜短暂的沉默其实是在心中论度她的生死,她惶惑不安地觑看着他,听他道:“你回去吧。”   韦浸月忙起身鞠礼,用帕子捂着嘴,一边哭,一边跑走了。   她走了,音晚也该走了,谁知刚迈出去几步,便听身后传来萧煜沉凉的声音:“你就是在外面看个戏,戏完了也得出来喝个采吧,怎么着,想白嫖啊?” 第37章 助卿脱囚笼……   音晚慢腾腾地走过来。   她觉得今晚这事着实别扭。她方才在偏殿突然想到, 对于韦浸月和谢太后之间的渊源,自己想到了,凭萧煜的城府, 应当也想到了。所谓月下幽会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故而想来听听。   谁知耽搁到如今, 气氛却变得古怪起来。   萧煜低眸看她,眸中倒映着粼粼星光,清隽容颜缓而浮现一丝笑意:“晚晚,你觉得这戏好看吗?”   好看, 精彩绝伦, 高潮迭起。   她腹诽着, 面上却沉静若水,什么都没说。   萧煜接着道:“你摒退宫人,独自追过来, 可是不放心我?”   音晚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也怕我心里会有别的女人,就像我怕你三心二意那般?”   夜色沉沉, 月光如洗, 晕染在天边, 映照在肩头,显得宁谧而幽静。   平心而论,萧煜着实生了张好皮囊。剑眉凤目,颌线优美,若不知他的秉性,单看这副面庞, 其实他长得跟谢太后很像,肤若凝脂,阴柔秀气, 好像天生就该被奉在云端,被护在锦绣堆里娇养着,一辈子无忧无难。   音晚移挪开目光,淡淡道:“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时好奇。”   萧煜抓住音晚的手腕,把她拖进了石亭。   亭中四面开阔,有嘉树渠水环绕,夜风拂来,氤氲着融融湿气,夹杂着草木清香。   萧煜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直视自己。   “晚晚,我从小便生活在深宫里,见惯了嫔妃争宠,勾心斗角。那时我就想,若我长大了,我便只娶一个女子,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以真心换取真心,护她一世安稳幸福。”   “在苦难中蹉跎了十年,少年时的那点念想早就忘干净了,可今夜看着满殿娇娥,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来了。”   “我当时就在想,若我当真如了母后的愿,在她们中间挑选几个充入内廷,那我的晚晚怎么办?难道要让你去过孤枕天明、泪沾满襟的日子吗?”   音晚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说不出话来了。   萧煜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我混账,我辜负了晚晚曾经待我的一片真心,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可不可以静下心来再看看我?我是你的含章哥哥,也许我的身上还有些优点……”   他将头埋入她的鬓发间,吸允着清馥馨香,声若叹息,许久不散。   音晚安静靠在他怀里,淡淡道:“我们还是回席间吧,这样都出来,也太不成体统了。”   萧煜的眼睛一瞬黯下去,如星矢自沉沉天幕坠落,说不出的怅然,他握住音晚的手,道:“好。”   不管如何风云暗涌,启祥殿中依旧莺歌燕语,繁若四月花。音晚留心找了一圈,没再见着韦浸月的身影,大约是躲到哪里哭去了吧。   她突然觉得心累,见旧时人累,忆旧时事更累。   宴席散时,萧煜依旧拉着她同坐步辇,路过濯缨水阁,音晚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水阁浮于渠上,歇山卷棚式,雕栏画柱,漆顶穹梁。凭栏而立时可以看见游曳的红鱼,若是撒下一把饵料,红鱼们齐齐攒涌,游到跟前,如团花锦簇,热闹极了。   音晚五岁那年曾受邀入宫,就是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在濯缨水阁玩。   因她母亲早逝,是跟着二伯母和堂妹音柳一起来的,那两人刚进宫就遇上了相熟的宫眷,不知躲到哪里说话去了。   便只剩下音晚自己,徘徊在水阁里,趴在雕栏上,托腮看湖中的鱼儿游。   同玩的姑娘们中有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随身带了一只银丝金箔小灯笼,巴掌大小,刚好搁在掌心里。八角镶犀,缀下细碎繁多的珊瑚、玛瑙珠子,明光熠熠,奕耀生辉,像个珠宝匣子。   孩子们都很喜欢,音晚也喜欢,她们一一摸过看过,可是不知怎么的,后来那个小灯笼不见了。   仆从们手忙脚乱找了一圈,皆无所获。   音晚那是还小,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知那些夫人们各个护着自己的孩子,都说没看见。只有她孤零零一个,没人护。   慢慢的,气氛就变得古怪起来。   大家畏惧谢氏权力,不敢轻易招惹她。嘴里都说着一个灯笼而已,不值几个钱,有什么要紧的。那些孩子们却自觉开始疏远音晚,她站在湖畔,身边三丈内无人再靠近。   音晚心思细腻敏感,猛地觉察出什么,把饵料搁在一旁,由侍女们陪着,上了浮桥,躲进了旁边的芍药园里。   萧煜和韦浸月路过时,音晚正把侍女们赶得远远的,独自蹲在芍药花丛旁,轻轻抚摸着沾露珠的花瓣,喃喃自语。   韦浸月就濯缨水阁的命名,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萧煜笑着接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两人隔着花海湖水,正怀古风雅,萧煜倏地看见音晚蹲在花园里,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只,像被遗弃的小灵兽,可怜巴巴的。   他看了看湖心水阁里的热闹景象,上前去问:“晚晚,你这是怎么了?”   音晚本正在竭力安慰自己,多大点事,没什么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见到萧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登时哇哇大哭。   萧煜吓坏了,忙把她抱起来,拍着她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告诉表哥。”   音晚抽噎着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萧煜当即大怒:“岂有此理!我找她们去!”   韦浸月拦住了他。   那时她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满腹诗书,是长安美名远播的才女,人也端静娴雅,沉稳大方。她瞧了眼水阁里正嬉笑交谈的宫眷贵妇们,道:“本来就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再者说了,人家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就说是小谢姑娘偷的,殿下以何名目去管?”   萧煜抱着音晚,低头看了看她,雪嫩白皙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葡萄珠似的,被泪水洗刷得亮晶晶,眨巴眨巴看向他。   他略作沉吟,道:“我有办法。”   萧煜独自上桥进水阁,说自己得了个新鲜玩意,要请孩子们去赏玩。   他是颇负圣宠的皇子,人人都想巴结,自然无二话地把孩子们都交给他。   他领着这些孩子去了外湖畔,让他们围着湖边站成一排,煞有介事道:“瞧见这水里的红鱼们了吗?跟你们说,这可是煞星变的,最爱吃撒谎小孩子的心。”   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岁,被萧煜这么一诓,皆好奇地去探看水底。   萧煜等着他们看够了,才道:“我现在问你们一个问题,有谁知道那金灯笼哪去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萧煜一笑,道:“传闻煞星栖在湖底,耳力极强,时刻听着岸上的动静,若有人说谎,月圆之夜就会去家里找他,拿这么长的刀——”他比划了比划,严肃道:“划开撒谎小孩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嚼烂了咽下去……”   话未说完,便有一个孩子吓得哭起来。   萧煜单提溜出这孩子,半是诱哄半是吓唬地问了许久,才从这孩子乳母随身带的衣包里把金灯笼找出来。   萧煜斜身坐在水阁里,不许大人插手,一手转悠着玉骨折扇,一边让这些小孩儿挨个向音晚鞠礼道歉。   他紧盯着,要是道歉态度不够诚恳,会叫回来重新道。   席宴散罢,众人陆续出宫,水阁很快只剩萧煜、韦浸月、音晚三人。   韦浸月对萧煜的做法很不赞成,一个劲儿摇头:“不过一件小事,闹出这样的动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传言是非。”   萧煜眉宇微蹙,依旧噙着温雅笑意,将音晚抱起来,冲韦浸月道:“我送她回去,劳烦你待会儿向母亲做个说明,晚些时候的琼花宴我就不去了。”   韦浸月当即面露不悦,正想再劝一劝,萧煜已飞快抄起音晚,疾步登上了浮桥。   马车微微颠簸,音晚赖在萧煜怀里,小手攀着他的肩膀,软糯糯地道:“他们都说含章哥哥要娶韦姐姐的,那怎么办啊?含章哥哥娶了韦姐姐之后,还能不能等我长大了之后再娶我啊?”   萧煜一手护着她的腰背,防她从自己腿上摔下去,笑道:“你这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是娶?以后可不许胡说,女子清白名节重要,让旁人听见是要笑话你的。”   音晚嘟嘴:“我不管,等我长大了就是要嫁给含章哥哥。”   萧煜抬手划了一下她的鼻梁,满目宠溺:“等你长大了,会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郎君来娶你。”   音晚仰头看他,粉嫩嫩的腮鼓起,一本正经,坚深笃定:“世上没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含章哥哥是最好的。”   梦中童音宛若铃铛,稚嫩清脆,在耳边阵阵回旋。   音晚猛地惊醒,环顾四周,纱幔影摇,烛光幽晃,她已经躺在昭阳殿的拔步床上,拆过发髻,洗过妆容,换上了寝衣。   她迷茫地捂着头,听外面传进声响:“醒了?”   循声看去,萧煜正坐在黄花梨佛头瘿案几后,对着灯烛批奏折。案子上摞满了奏折,只余出一点地方搁放墨砚。   萧煜边奋笔疾书,边道:“你又在步辇上睡着了,许久没见你睡得这么安稳了,是做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音晚原本怔怔看着他,听到这话,目中的光蓦地冷下来,躺回床上,拉过被衾将自己蒙住,翻身对着墙,再不理他。   她想,她一定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这个人。   趁她还有得救。   正想得咬牙切齿,被衾被拉动,传进萧煜半是担忧半是疑惑的声音:“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音晚想说:滚开,不要碰我!   可她忍住了,紧拢着被衾,瓮声瓮气道:“烛光太晃眼了,您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批。”   萧煜愣了少顷,回头看案几上暗弱的烛光。他刚刚已让望春灭了两盏,只留下这一盏,生怕扰到音晚安眠。   可她还是嫌晃眼。   不,她不是嫌晃眼,她是在嫌他,想让他走。   萧煜头脑清晰,飞快得出这个结论。再看横卧在床上的美人,缩到墙边,背对着他,背影写满疏离。   他回忆了一遍今天都发生过什么,想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哪里惹到她了。可是没有,他没有与韦浸月暧昧,没有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没有忘记要在众人面前维护她,为什么她还是这个样子?   萧煜生气了,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走出这皇后寝殿,人人惧怕他,奉迎他,普天下除了谢音晚还有哪个敢这样对他?   喜怒无常,动不动给他甩脸子。   他是不是错了,不该这么没脸没皮地缠着她,该冷一冷她,让她懂些事,知道些厉害。   他敛回袍袖,后退了几步,站在床前,冷声道:“好,朕这就走,用不着你在这明里暗里嫌弃朕。”   说罢,霍得转身拂帘,头也不回地阔步走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望春领着内侍进来把案上奏折收走。   待殿里彻底恢复宁静,音晚才能安然入眠。   自那夜后,两人就开始冷战。   这期间,太史局核算的立后吉日到了,由长史亲自测算,是六辰值日之时,主鸾凤和鸣,翔于九天之兆。   纵然崖州等地旱情严重,萧煜还是力排众议,风光操办,让五品以上京官命妇皆入宫参拜。亲授玺绶,大赦天下,大封皇后父兄。   玄纁陈幕上,六马陈幕南,执事奉谷珪。   萧煜给足了音晚排面。可以说,即便是大周国力最鼎盛的时候,皇后册封的仪仗也不过如此。   表面风光无限,两人私下里却一句话都不说。   萧煜想,他不是不可以纵容她,宠溺她,可她不能总来践踏他的心。那夜他不让旁人插手,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给她散髻洗净妆容,又给她换上寝衣,其间生怕把她弄醒,动作放得轻之又轻。   他几时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还伺候得这么卑微,伺候完了舍不得离去,干脆把奏折搬来守着她批,结果她醒了就给他来那么一出。   萧煜告诫自己,这一回怎么也得出息些,沉住气,让音晚先低头。   他这样想着,尚宫局送来新制的秋衫珠宝,他没有像从前那般盘问过目,便草草让她们送去昭阳殿。   音晚懒懒应付这些事,正心不在焉,见尚宫局一个奉衣宫女发髻间插了一支梅花簪。   簪形甚是别致,五瓣粉晶合抱珍珠,边缘鎏金。   那宫女自始至终低眉敛目,不曾僭越。音晚却悄悄记下她手中抱的衣衫,待众人退下后,她支走荣姑姑,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清泉寺,祭天。助卿脱囚笼,成败此一举。   落款处有她和父亲约定的梅花押。   可是这笔迹和语气……瞧着不像父亲的,却是西舟的。   音晚暗自忧愁,心道父亲怎么能让西舟再回来,再搅进她的事。上一回已是堪堪脱险,若再被萧煜抓到,哪怕她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他啊。   她心烦了几日,前朝果然传来消息,皇帝陛下要入清泉寺摆法坛祭天,为大旱三州祈雨。   皇后伴驾同去。 第38章 皇帝陛下又犯贱了……   清泉寺背靠山荫, 峦翠环绕,初秋时节,凉意沁入衣衫, 需得在外面多加一件狐氅。   音晚素来畏凉, 紧拢狐氅站在梨花树下, 见宫人们素裙迤逦,拥簇着一个艳丽女子进了佛堂。   她歪头想了想,如果没记错,那女子应当是在太后殿中见过的高妙燕。   谢太后随同而来, 除了一应随侍, 还带了三女, 除韦浸月外,还有那日出席启祥殿夜宴的崔琅嬛和高妙燕。   看来她们谢家人的眼光还是相似的,依音晚来看, 那晚众多娇娥,就数高氏女和崔氏女最出众。   若要栽培, 也应当是这二女更有希望获圣宠。   萧煜正在佛堂内听主持禀奏开设法坛祭天的一应事项, 按照往常惯例, 最多在此斋戒沐浴三日,萧煜就要率群臣百官祭飨司水诸神,以求能兴取雨,惠降甘露。   因为这些年大周国力日衰,愈来愈依赖于这种求神仪式,朝朝皇帝加码, 使得步骤愈来愈繁琐。   按照旧规,法坛设好,祭天仪式开始后, 萧煜就要宿在佛堂内,斋戒如素,至少住满七天。   其间只有僧人可以进入,将朝官交付的待批复的奏折送进去,再拿出来,其余人等皆不可入内打扰。   所以,想要接近圣驾,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高妙燕手里端着羹汤,袅袅而入,跪在蒲团上,娇声道:“陛下舟车劳顿,太后关心龙体,特让臣女送来羹汤。”   萧煜正低头看祭天章程,闻言头都没抬,随口道:“有劳你了,放下吧。”   望春躬身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来。   高妙燕本生得冶艳秀丽,浓眉深目,如牡丹花般瑰丽动人。因是家中极受宠的嫡女,骄矜胆大,此刻正悄悄抬了头,偷看那高居御座的天子。   重重繁琐的团龙玄襟衮服之上,是一张俊美如神祗般的面容,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雍贵气息中散发着冷淡,有着睥睨众生的威严。   她不禁红了脸颊。   萧煜翻看了几页章程,一抬头,见她还没走,问:“你还有事吗?”   高妙燕娇羞道:“太后怕陛下身边无妥帖之人,特让臣女来伺候茶汤。”   萧煜合上手中章典,抬眸看向她。   高妙燕霎时脸颊滚烫,如烹起了一团火,心扑通扑通跳着。   佛堂里安静至极,只有人的鼻息声,和远处佛堂传来的诵经梵唱。   沉默了片刻,萧煜道:“劳烦母后关心,你带句话回去,就说朕身边的人都很妥帖,让母后无需担忧。朕也挂念着母亲,只要她老人家保重身体,安康祥和,朕便无后顾之忧,可专心料理祭天琐事。”   高妙燕怔怔抬头,面上写满失望。   望春深谙萧煜秉性,知道他虽将话说得客气至极,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下颌线紧绷,是要生怒的征兆。若这娇滴滴的贵女再啰嗦两句,怕是没什么好话在等着她。   因而他火速上前,朝外引袖,冲高妙燕道:“姑娘请。”   高妙燕一步三回顾,依依不舍地走了。   望春看得直好笑,心道这宫里女人各个成精似的,偏这姑娘半点心眼没有,如意算盘全搁在脸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似的。   谢太后怕是让她来打前阵,试探君意的。   萧煜重新拿起章典,草草翻了一页,却烦躁起来,转头问:“皇后在干什么?”   望春禀道:“皇后就在佛堂外,本想进来向陛下请安,可远远看见了高姑娘奉太后旨意而来,便避开了,说等高姑娘走了她再来。”   萧煜冷笑:“她可真是贤良大度啊,既然她那么喜欢等,那就让她等吧。”他指了指主持,道:“接着说。”   望春赶在主持开口之前,踯躅道:“要不……还是让皇后进来吧,她看上去有些不对劲,脸色苍白,神色惶惶,像有什么要紧事要对陛下说。”   萧煜讥诮:“她几时把你买通了?你如今倒会向着她说话了。”   望春忙跪地稽首:“那是皇后,也是奴才的主子,陛下与皇后夫妻同体,奴才都是忠心侍奉的。”   这句话倒是让萧煜的脸色有些缓和,他沉吟片刻,朝主持道:“大师辛苦了,先下去饮茶歇息吧,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再继续。”   主持颔首告退。   音晚确如望春所说,浑身透着不对劲。   她进了佛堂,好像有些走神,往榻席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未向萧煜行礼,忙退回来屈膝。   萧煜自她进来目光便一直黏在她身上,抢在她跪之前,道:“免礼,坐。”   音晚坐到左下首,抬眸看了一眼萧煜,又低下头,手藏在袖中,微微颤抖。   宫女奉上茶,音晚立即去端茶瓯,却因手抖得厉害,溅出几滴茶汤,正溅到音晚的手背上,她吃痛,把茶瓯松开,瓷瓯和茶汤一同摔回几面,“咣当”一声脆响,又溅出小半瓯茶水。   望春惊呼“娘娘”,忙去呵斥宫女,音晚捂着手背,冲他道:“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萧煜紧皱眉头,想立即起来去看她,起到一半,犹豫了犹豫,又坐回去,望着她,没无表情地问:“烫伤了没有?”   音晚反应极慢,呆愣了少顷,才想起来摇头。   “你到底怎么了?”萧煜看出她的不对劲,慌里慌张,想被什么吓掉了魂。   音晚双手交叠,紧紧握在一起,抖个不停。闻言,小扇般的睫宇微颤了颤,抬起一双雾霭霭的眸子,看向萧煜,眸中满是惊惶失措。   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像有顾忌。   萧煜看了她一阵儿,让望春领着宫女都退下。   佛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萧煜先问:“怎么今日没有见到荣姑姑?她为什么没有跟着你来?”   萧煜曾私下里吩咐过荣姑姑,要对音晚寸步不离。   音晚道:“荣姑姑有事要做……我让她……不是,她自己要,要……”   “要什么?”萧煜凝目,沉声问。   音晚低下了头:“我今日的药里,有毒。”   萧煜脸色大变:“什么?”   音晚说出这句话,反倒冷静了些许,手绞着帕子,低声絮语:“就是那碗治镜中颠的药。我嫌烫,想放一放再喝,新来的宫女毛躁,把药碰倒了,她们收拾时银镯子碰上药汤,就变色了……”   萧煜起身走到音晚跟前,弯身握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体,凝住她的双眸:“慢慢说。”   音晚道:“荣姑姑命人把剩下的药汤和药渣都扣下了,宫女们也都不许出来,对外却未曾宣扬,她说让我来找陛下。”   萧煜眉宇紧蹙,面上阴霾缭绕。   那镜中颠的汤药是依照善阳帝生前留给他的药方煎熬出来的,谢润身边有个曲神医,暗中为   音晚诊治多年,连他看了那方子都说好,故而便弃用了从前的,改用如今的药方。   音晚的病一直都是个秘密,萧煜对外瞒得严严实实,每日煎药送呈的都是他的心腹太医,绝无可能向外透露半句。   是什么人会想到在这药里下毒?   萧煜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一种可能。   音晚凄然低下头,呢喃:“我是不是挡别人的路了?”她像只受了惊的小鹿,眼神飘忽无依,透出浓浓的脆弱之感。   萧煜紧握着她的肩膀,觉得她实在太瘦了,离得这么近,锁骨清晰凸起,脖颈纤细,下颌尖尖,肤色白得近乎能看见下面隐隐流动的青筋脉络。整个人像一团虚幻雾影,好像稍稍不留意,便会消散在空中。   萧煜心中骤然慌乱,将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发髻,道:“别怕。”   音晚安静窝在他怀里,手抚胸口,像是在竭力平复气息,良久,才道:“可是……该怎么办呢?你能保护我吗?”   “自然能。”萧煜将她从怀里捞出来,与她齐眉平视,声音柔隽且坚定:“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那我这皇帝未免太没用了。”   他让音晚去佛堂内厢房等他,召进望春,又连召了内值司几个內侍和校事府的人,吩咐了一通,各自领命退下,萧煜才绕过屏风,进去看音晚。   她正站在窗前,望着古刹庭院,红漆飞檐蒙尘,颜色暗旧,昭示着古寺历史悠久,常经辰光蹉跎,平添几分神圣肃穆。   耳边伴有佛音梵唱,浑厚低徊,交织成章,让人莫名有些心安。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母亲,想当年的她极蒙圣宠时,有没有过要逃走的念头,又有没有过付诸实践呢?   她是比母亲幸运的,当年的母亲孤身被困在深宫,没有亲族,没有朋友,还中了毒,该是何等凄凉无助。   而她,至少还有父亲,有西舟哥哥和常世叔在外面为她奔波操劳。   这样想着,眼睛里的慌张像被洗刷干净了,亦或是褪下了伪装,只剩下沉沉酽酽的黑。   她陡觉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进了怀里。   萧煜刚才见她站在窗前,阳光落到身上,身影婀娜,素纱飘逸,镀上了浅浅金辉。单是背影,便美得若仙姝姮娥,令人浮想联翩。他心里一热,未及细想便上前来抱她。   等温香软玉盈满怀,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两人好像还在冷战,这算怎么回事?   堂堂一个皇帝,一不小心又开始犯贱。   他刚想松开她,却被音晚从身前摁住手,她十指纤柔,紧缠在他的指骨间,阻了他的退路。   她像朵柔弱无依的菟丝花,温顺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隐藏起眼中的冰冷,呢喃:“含章,我今日才发现,原来当危险降临时,我只有你,只能依靠你。”   萧煜心早软成了一滩水,偏面上堆满冷傲,轻哼:“你不是讨厌我,嫌我碍眼吗?”   说罢,他便作势要往外抽手。   但他力度拿捏得极好,既做足了声势,又控制在音晚能承受的力道内,让她握着他手拼命往回拉扯,一副死命纠缠他的模样。 第39章 皇后这么美,能有什么坏心眼……   两人推拽拉扯了许久, 音晚倏地回过头,踮起脚,仰头吻上了萧煜的唇。   音晚的身量在女子中不算矮, 自成婚后眼瞧着还在长, 但和萧煜一比却显得格外娇小。萧煜不配合不拒绝, 由她仰头亲吻他,亲了不多时,她便觉得脖子好像快要断了。   她嘤咛一声,扶着脖子要缩回来, 却叫萧煜反客为主, 禁锢在怀里。   他低下身, 拥着她亲了好一阵,直到两人的气息紊乱,才堪堪将她松开。   萧煜那漆黑眼眸中染了欲色, 将本清冷的面映照的妖冶瑰秀,他抓住音晚的手, 力道之大, 像要把她融入骨血。   他只觉体内血脉贲张, 热流激涌,恨不得立即将她推倒在榻,可想起此处是佛门,又强硬地压制了下去。   就算他不信鬼神之说,可也不想在三州百姓罹受饥困之苦时,去做亵渎神灵的事。   他将音晚搂在怀里, 嗅着她发髻间的清香,直至气息平复,才低眸看她, 眼中含着戏谑:“这算怎么回事?”   音晚垂下眉眼,静默不语。   萧煜作势要把她推开,她才慌忙道:“我错了。”   萧煜平展开阔长的衣袖,重新将她卷入怀中,不依不饶:“哦?”   音晚道:“我不该惹陛下生气,不该无理取闹,是我做错了,以后不会了。”   因刚才的纠缠,她高挽的云髻微微凌乱,自耳边垂下几绺青丝,勾勒得秀面愈加小巧精致,楚楚可怜。   萧煜看着她,妆鬓虽乱,却依旧容光摄人,任凭她情绪低怅,眸光黯淡,难掩倾城美艳。   他心底明镜一般,她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讨好他,却不想点破,宁愿继续糊涂下去。   自从嘉猷门之乱发生后,两人之间再没有这般温馨缠绵的时光,就算她是在跟他做戏,也依旧是珍贵无比的。   沉默相拥了许久,音晚终于沉不住气,道:“您打算如何处置?不能让人知道我喝的是什么药,父亲还在京,那会连累他的。”   萧煜心里是有数的。下毒的黑手要查,但不能放在明面上查,音晚的身世始终是大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世宗嫔妃私通皇戚,生下的女儿又被他迎进宫封为皇后,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会传得多难听。口舌之利,他一向是知道的。   也许,那黑手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下毒。   萧煜稍加思忖,道:“我心底有数,你不要担心。”   “有什么数?”音晚不放心地追问:“若是不处置她,她有恃无恐,将来再害我怎么办?”   萧煜目光幽邃地盯着她。   她好像又恢复了刚进佛堂时的样子,惊惧交加,凄惶惴惴,浑身颤抖着,仰看萧煜,声音都在打颤:“我不想变成母亲最后的样子,言行怪状,疯疯癫癫,如果是那样,我宁愿死。”   萧煜捂住她的嘴,低声叱道:“不许胡说。”   音晚隔着他的手,与他对视良久,倏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几步,叫道:“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看戏,看着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明争暗斗,你就在一边观察我们,揣摩我们的内心,想着掌控一切,让我们都乖乖听话。”   她退到穹柱边,冷笑:“萧煜,你就承认了吧,你跟你父皇没什么两样,什么爱?他要是爱我母亲,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害成那个样还不放手吗?”   萧煜由着她疯,由着她恶语伤人,心底的疑影却渐渐淡了。   他城府幽深,自然一眼看出此事嫌疑最大的是他的母后。   可这并不代表他能被牵着鼻子走。   除了是母后所为,还有可能是音晚在演戏。   不管基于何种目的,挑动他们母子翻脸也好,陷害母后也罢,她是有动机的。   可她这般口不择言,不顾后果激动地指责他,看上去却又不像了。   如果是演戏,该不动声色,徐徐图之。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何必急在一时,让自己方寸大乱。   她既然知道来讨好他,出卖美色来诱惑他,便该知这个时候是最不能与他翻脸的时候。   这么样,倒真像穷途末路,惧怕到极致了。   萧煜不与她生气,朝她伸出手,神色平静道:“晚晚,你过来。”   音晚不理他,靠着穹柱,歪头看地。   萧煜耐着性子道:“你仔细想想,她当年在无宠的情况下,斗倒了胡皇后,斗倒了苏惠妃,扶持自己儿子登上皇位,执掌权柄十余年,任凭风云变幻,依旧屹立不倒,她有那么简单吗?”   “我登基后不是没想过动她,可暗中搜罗许久,却连半点把柄都找不出来。不管恩怨多深,她是我的亲娘,没有立得住的名目,擅自动她会被反咬一口,会很被动。”   音晚胸前的起伏渐渐平缓,却依旧面色清冷。   萧煜字句中染了霜寒:“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为。”   音晚这才转过头看他。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在结果清晰明了之前,我会限制她的行动,拷问她身边的人,只要有证据,我会处置的。”   音晚有所松动,却仍旧残存顾虑,慢慢顺着穹柱蹲下身,紧抓住裙缎,因为过于用力,指骨凸起,森森发白。   萧煜走到她身前,沉沉阴翳将她罩住,他抚着她的头顶,叹道:“晚晚,你还是太嫩了……”   音晚将脸埋在膝间,闻言,唇角上弯,勾起一抹诡异凉凉的笑,但顷刻间抹去,再抬头时,又是那恰到好处的惶惑和忧虑。   似凶险丛林里孱弱的小鹿,被环伺的猛兽吓破了胆。   主持歇过,依照约定的时间来继续讲述祭天章程,萧煜亲自送音晚出去,嘱咐她一些话,便放她离开。   她离开未多时,內侍便来报,说皇后去了太后的院子。   萧煜沉默了一会儿,道:“让她去吧,□□的,不会有事。你们派人守住那院子,若有动静,立即冲进去。”   太后院中有棵银杏,枝桠参天,茂密繁盛,地上落了一层金黄色叶毯,被无数次碾过,委顿入尘。   内值司的人客客气气向谢太后回过话:“陛下丢了一幅要紧的舆图,可那个时间只有高姑娘领着人去过佛堂,陛下下旨彻查,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望太后恕罪。”   谢太后几乎把银牙咬碎,表面却还是端庄的:“既是皇命,又是那么要紧,要拿什么人你们就拿吧,哀家无不可。”   脚步进进出出,许多人被带走,只留下几个位卑的伺候。   音晚进来时,正见檀香弥绕的厢房冷冷清清,空空寂寂,谢太后瞥了她一眼,慈和的面容冰凉一片。   厢房内有个暖阁,供着观音大士宝相,香雾缭绕,不甚清幽。   太后撇下所剩不多的宫人,独自进去,音晚紧跟其后。   谢太后每回来都住这院子、这间房,就因为有这么间暖阁。墙壁厚实,在里面说什么外面人都听不见。   “真是有能耐啊,给自己下毒,还能挑拨皇帝针对哀家,哀家从前小看你了。”   谢太后卸下伪装,拿起三根香,对着观音大士拜了拜,插入香炉,回过头看音晚。   “没什么话要说?”   音晚极无辜地叹道:“我从前想岔了,总觉得要虚与委蛇,徐徐图之,不可与您翻脸。但其实这脸翻与不翻又有什么区别呢?您不会因为我乖巧懂事就手下留情的。”   她学着谢太后的样子,也奉了三根香,娇媚面容绽开笑靥,凑近,满是挑衅道:“总想着往御前塞人,塞完了人是不是就该对付我了?”   谢太后面部紧绷,眼角眉梢的皱纹便显得极深邃,透出沉沉阴气,自薄唇吐出一句话:“你这张狂的模样,跟苏瑶那个贱人一模一样。”   苏瑶,便是音晚生母苏惠妃的闺名。   音晚笑容凉透:“她张狂是谁害的?她疯疯癫癫又是谁害的?你有什么脸提她?”   谢太后讥讽:“可到底也没把她弄死,还由着她生出你这么个孽种。”   音晚冷冽反击:“我可不是孽种,我同我父亲相互信任,相互依靠,彼此不疑。比不得您,母子离心,轻易便能叫人挑拨。”   谢太后怒气凛然,霍得扬起巴掌。   音晚却不躲,咯咯笑着:“打吧,打完了我会打回去的,到时候让陛下评评理。”   谢太后的手僵在半空,如浇灌铁水,沉重万钧,却再落不下来。   音晚的面容澄净又天真:“我可是大疯子生出来的小疯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来陛下是不忍心责怪的。”   她笑得甜蜜:“陛下可是很爱我的,明知道我的身世,还紧缠着我不放。他苦心帮我遮掩,又替我寻药,还向我保证,绝不纳妃。您都不知道,堂堂天子,在我面前那低三下四讨好的模样,我瞧着都可怜。”   地砖上缕雕重瓣莲纹,小巧丝履漫步其中,体态轻盈若花间栖蝶,妖媚横生。   音晚慢踱几步,从各个角度欣赏谢太后的怒容,觉得有趣极了:“我不光觉得他可怜,我还觉得您可怜,瞧您费尽心机往陛下身边塞人的模样,我看着都觉得累。陛下可曾正眼看过她们?唉,那么漂亮的姑娘……”   谢太后按捺下怒气,强迫自己冷静,阴恻恻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音晚幽幽叹道:“我实在是挺可怜您的,想给您指条生路。”   谢太后冷声道:“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音晚笑眯眯道:“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忍不住总想给您添恶心,可要是我不在了,您不就清静了吗?”   “陛下都说,您当年在无宠的情况下,斗倒了胡皇后,斗倒了苏惠妃,扶持自己儿子登上皇位,执掌权柄十余年,任凭风云变幻,依旧屹立不倒,定然是不简单。纵然一时势弱,可要突破这寺院内外重重守卫,送一个人出去,总不是难事吧?”   谢太后瞠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许久才理顺思路:“你……要走?”   音晚红唇弯弯,美眸中尽是疏凉:“这交易,您做还是不做?”   谢太后唯恐是另一个圈套,目光如针凿,锐利滑过她的面,不可置信:“你是皇后,正得圣宠,为什么要走?”   音晚不耐烦道:“我不想要这圣宠了,我看见他就心烦,行不行?”   谢太后依旧狐疑,她居于深宫三十多年,只见过女子为圣宠痴狂,没见过这般急切想逃的。   不,有一个,苏瑶那个贱人,可真是母女两,贱到一块去。   她权衡了利弊,试探着道:“哀家要担风险,你若不见了,皇帝定会找,到时候万一叫他查出来,还是会来找哀家算账。”   “可我要是不走,今天的戏码还会不停发生。”音晚坐到了紫檀木案几上,两腿自在的晃悠,神情幽秘:“我知道您是清白的,陛下从您这里必然查不出什么。可是,查不出就没事了吗?他疑心这般重,只会觉得您城府幽深,滴水不漏。本就疏离,却也不知经得起几遭挑拨?”   “人生在世,总是要不断取舍的,不想要风险,那便维持现状吧,让什么韦姑娘和高姑娘都歇一歇,你,也歇一歇。”   音晚柔声细气,慢条斯理,一副柔弱模样,却暗夹嚣张气焰在其中,让谢太后觉得格外刺耳。   她本不该答应的,可这女人说得话又句句在理,令她难以克制地深入考虑:“可是,皇帝并不好糊弄。”   音晚道:“过不了几日皇帝陛下就要进佛堂斋戒祭天,祖制在上,他一连七天都不能出来,外头的臣子也不能进去,只能靠一个沙弥传话。就算他筹谋远虑,可毕竟不能像从前那般直接发号施令,往来消息都需人传递,政令便会有延迟,就会有可钻的缝隙。”   “况且,这里是寺庙,不是守卫森严的未央宫。”   所以,如今正是逃跑的大好时机。   谢太后若有所思:“你先回去,哀家得好好想一想。”   音晚不再赘言。   但这么一想,却再没了音信。   连着两天,谢太后那里都没有动静,据音晚推断,她怕是顾虑太深,不光顾虑萧煜,还顾虑她,怕她设的是圈套。   倒是萧煜审问过那些随谢太后而来的宫人,大刑之下,没审出下毒的事,倒出一些别的边边角角。   自然都是些伤天害理的事,可要细论,却又不足以将她如何。   她是太后,是天子生母,除非关乎国本祖制,否则根本撼动不了。   萧煜秘密处置了其中几个要紧的,把其余的放回去了。   音晚自然是不满意的,当即便向他甩了脸子。萧煜怎么哄都哄不好,便许诺今晚带她去看琉璃佛灯。   那是鳌州进献给谢太后的,佛灯通体由琉璃雕琢而成,晶莹光滑的表面书有鎏金暗字,写了整篇的《长生经》,意为恭祝圣母太后凤体安泰,福寿无边。   说来也是有趣,谢太后这个人骨子里冷情寡凉,却笃信佛法,甚是虔诚,鳌州此番也是投其所好。   萧煜招了陈桓等近臣在侧,另有谢家皇戚,一同陪着太后供奉佛灯。   音晚瞧着这一场母慈自孝、君贤臣明的戏码,心里甚是不悦,反正都已经摊了牌,如今她不悦就得把气撒出来,断没有再憋回去委屈自己的道理。   于是她笑意盈盈上前,娇滴滴冲萧煜道:“臣妾从未见过这般剔透的琉璃佛灯,瞧着真是稀奇,臣妾想到近前去看一看。”   现如今一听她说话,谢太后就觉得脑壳疼,额边穴突突的跳。   萧煜待她极为宠溺,纵容地揽着她一笑:“那你就去吧,只许看,不许碰。”   音晚挽着臂纱,缓步上前,笑掠了谢太后一眼,近看那琉璃佛灯,倾赞道:“真是美啊,巧夺天工,鳌州刺史可真是一片孝心呀。”   她说着,仿若情不自禁,抬手去摸,那琉璃滑凉光洁的触感晕染在指尖,她微有些遗憾地叹气,手上加劲,莹莹光亮撩过眼前,砰然坠地,碎花乱冰一般,满地熠熠星光。   院子里静悄悄的,众臣皆俯首看地,不敢言语。   谢太后气得脸通红,指着音晚,怒道:“你胆敢亵渎佛家宝器!你给哀家跪下!”   音晚一副惶惑不安的模样,歉疚万分,但就是不跪,不光不跪,还要瑟瑟躲到萧煜身后,嘤咛:“臣妾不是故意的。”   萧煜心底澄明,狠瞪了她几眼,还是抬袖将她护在身后,亲自向谢太后赔罪:“母后,这都是朕的错,既是佛家宝器,不该这么示之于众。皇后她年纪小,没心眼,不是故意的,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谢太后揽袖而立,胸膛起伏剧烈,看看笃定要护谢音晚的皇帝,斟酌过局面,决心忍下来,冷冷道:“皇帝要护着,那便护着吧,哀家头疼,就回去歇息了。”   她本想着回去清静清静,却见谢音晚那狐狸精从萧煜身后钻出个脑袋,继续妖言惑众:“其实啊这事就得怪鳌州刺史,明知道佛灯易碎,还上贡这样的东西,惹得母后不快,当真该死。陛下,您如此孝心,断不能轻纵这种不长眼的昏官。”   “你敢!”谢太后见她竟将矛头指向鳌州刺史,不禁火冒三丈。   那是她苦心孤诣提拔的心腹,为给他扫清仕途,不知折进去多少人命。他倒也乖觉孝顺,吩咐无不遵从,四时大节供奉也从不怠慢。   要是因为谢音晚几句谗言就折了,她非得怄死! 第40章 音晚乖巧靠在萧煜怀里。   音晚这话却是给萧煜提了个醒。   善阳帝空有一肚子腌臜心眼, 正经本事没半点,登基十年,任由外戚祸国, 后宫涉政, 把朝堂搅合得乌七八糟。   这些年谢太后也没闲着, 结交外臣,操纵风云,可一点没因自己是女流就含糊。   现如今往他后宫塞人,选的也都是与她素来交好的世家。   前朝、后宫, 好大一盘棋, 她怕是要把他当善阳帝摆布了。   萧煜有句名言:宦官和女人都得朝政远远的。   他一点没觉得音晚是在干政, 反倒因她寥寥数语,再次激起了对谢太后的不满。他搂着音晚,面色渐渐沉暗。   谢太后察觉到不妙, 正色道:“因为区区小事便惩治封疆大吏,传出去只怕会寒了臣子的心。”   说完, 她凉凉睨了一眼音晚。   音晚不跟她生气, 只乖巧靠在萧煜怀里, 酥酥软软,像没长骨头似的。   萧煜轻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母后说笑了,哪里就要惩治那么严重了。只不过确因此人办事不够周全,才有今日之波折,朕会派人前往鳌州申斥刺史, 也便罢了。”   便罢了?谢太后在心底冷笑,跟那小妖精比起来,她的亲儿子才是擅长博弈、绸缪大局的高手。   面上扮演着明君孝子, 让人半点错处挑不出。逮着机会就要去折辱她的近臣,这便是杀鸡儆猴,给满朝文武一个警告,休得与后宫勾结。   可怜那鳌州刺史掷重金献宝,未受到嘉许不说,还得了一顿申斥,只怕不少人要看笑话。   谢太后道:“今日之事哀家不生气,也不与皇后计较,皇帝便看在鳌州刺史对哀家如此尽心的面子上,免了这申斥吧。”   萧煜笑意温润,话中却有不容违逆的冷硬:“母后说笑了,他若是尽心,怎会办这等糊涂事。朕与母后连心,即便母后仁慈,朕也容不得人如此放肆。”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太后知道多争无益,冷哼两声,甩袖走了。   这出戏音晚看得很是高兴,被她这么一掺和,人人都不屑于伪装了,像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各种妖魔乱象都露出来了。   谢太后带走了院中大半宫女,少了绮丽红袖,顺间便觉得冷清。   萧煜抚着额头,像是疲乏至极,朝众臣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吧。”   众臣揖礼告退,唯有陈桓在走之前,看了一眼音晚。   寺庙不比未央宫,彻夜烛光通明,即便因圣驾驾临,多添了几座石灯幢,依旧显得夜幕漆深,灯火稀微。   这山上本就阴冷,加之夜风飕飕,更显得萧索。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冷声道:“你来。”一直把她拽进自己下榻的厢房,才松开,眉目严凛地看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音晚眸光纯澈,满面无辜:“我没想干什么啊,不过一个佛灯,日后赔她就是。”   萧煜静静看她。   音晚怅惘叹道:“我心里难受,我兄长至今下落不明,母亲又在那宫闱里受尽磋磨,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萧煜目光微闪:“我说了,兰亭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让陆攸带人去找了。谢润和常铮也在派人找,迟早会把他找回来的。”   音晚靥生双颊,语调柔婉:“迟早是多早?您说他不会有事,那他人又在哪里呢?”   萧煜霎时语噎。   音晚却好似并不准备与他纠缠,捂住嘴打了个呵欠:“我累了。”   萧煜的心情坏透了,偏无处宣泄。眼前这个音晚滑溜溜,冰凉凉的,哪怕现在把她抓进怀里,她也不会反抗,反倒会格外乖顺地攀上他肩膀,由着他随意取乐。   可那样有什么意思,她眼睛是冷的,满心里都是怨恨。   他捂得热她的身子,却捂不热她的心。   萧煜心中凄郁,眉眼间镌满颓色:“好,你去歇息吧。”   音晚抬起腿便走,走到门边,忽听萧煜道:“明日我就要斋戒祈雨,遵照祖制,七天不能出来,你乖一些,若有事,可去找望春。”   音晚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欣喜不已,偏面上还要装娇做嗔:“你就去吧,等七天过了,我怕是要叫你的母后生吞了,你正好出来赶着给我收尸。”   萧煜嗤道:“你这张嘴,愈发没有避忌了。放心吧,她吞不了你。”   音晚循着话钩,试探道:“你派人保护我了?”   萧煜点头。   “可我没见着哪里有你的人啊?你不会是说荣姑姑和我身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吧?”   萧煜瞧着她,倏地一笑,故弄起玄虚来:“你自然看不见的,在他们该出来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音晚若是再追着问,必会惹他怀疑,便只有见好就收。   待她走后,萧煜独自站在暗昧里许久,久到眼中柔情散尽,浮上精明利光,才缓缓冲望春道:“让人盯住了她。”   第二日天未亮,音晚便被荣姑姑从床上拽了起来,匀好妆容,穿好整套皇后袆衣,同萧煜一起祭祀祈雨。   祈雨的步骤甚是繁琐。   先是取土造出青龙,择佳泽良地摆设法坛,汲取流水,摆放香案,案外五丈,以白绳为界,不许人靠近。   完成最初的仪式,音晚和众臣便大功告成,只有萧煜要进入佛堂,斋戒礼佛七日。   这是天子对上天的敬奉,余等凡夫俗子不配。   众僧围绕佛堂而坐,捻珠诵经,祈望无边佛法庇佑苍生黎庶。   听着那庄严肃穆的晨鼓声和阵阵梵音,音晚只想回去睡一觉。   昨夜谢太后派人给她带信儿,说同意了她的要求。给她带信的竟是寺中和尚,以给音晚送经书为由而来,方能避开萧煜的耳目。音晚今日特意观察过,那和尚站的位置离主持很近,想来在寺中地位不低。   不得不说,身为谢家人,有时思路都无比诡异得相似。   父亲派来接应她的也是这寺中和尚。   萧煜有本事把未央宫防卫得犹如铁桶,却无法填补这一年仅来几回的寺庙的缝隙。   佛门清净地,却有皇权无法普照的地方。   音晚顺着湖畔烟柳堤缓慢而行,望着湖中粼粼秋水,想起萧煜昨夜对她说过的话——   “你自然看不见的,在他们该出来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好呀,那便让她试一试吧。   她飞快甩开荣姑姑和一众宫女,朝着湖面一跃而下。   冰凉湖水和荣姑姑惊骇的叫声一同漫上头顶,她屏息仔细听着,重叠的脚步声自四面而来,以极快的速度跃入水中,纷纷向她靠近。   他们都太慌太乱了,远没有当年萧煜从水中把她捞上来时的干脆利落,她呛了好几口水,难受极了,最终是一双修长的手越过其他人,把她抱上了岸。   他袖子边缘绣了一株极雅清的惠兰,音晚心里一咯噔,仰头看向他。 第41章 这回儿她是真跑了……   他贴了络腮胡子, 脸上满是褶皱,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轻轻在心里叫:西舟哥哥。   内侍宫女们拥簇上来, 以荣姑姑为首忙来查看她是否有恙, 西舟便作势松开了她。   他一身僧人装扮, 半旧石青袈裟,罗汉鞋,刚才露出的那一株惠兰是绣在里面亵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下, 半点端倪都看不出。   音晚心想, 这些日子旁的不敢说, 伪装的功夫是越来越至臻化境了。   荣姑姑让小宫女们给音晚擦头发、披狐氅,转过头来向严西舟道谢:“多亏了大师,不知大师法号为何, 我好上禀圣听,为大师请功。”   严西舟那掩在络腮胡子后的脸颇为高深, 如观音座下的净水妙莲, 淡泊名利, 不染尘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可协恩图报?只是,我有一句话想向女施主说。”   音晚腹诽:有模有样,瞧着像是演上瘾来了。   但她面上丝毫为露,围着狐氅打了个喷嚏,鼻音酣重地说:“大师请讲。”   严西舟道:“《楞严经》有云, 七处徵心。贫道却认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 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里多么苦闷,断不能去伤害自己的身体。可知身不光是心的依托,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灭,才会有无限可能。”   她闹了许久,折腾了许久,人人都以为她任性妄为,却终于有人说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音晚突然觉得,其实她从前根本就不了解严西舟,只以为他思想简单,一副侠义柔肠却时会莽撞,有些太复杂的恩怨纠葛他并不懂。   可到头来才发现,不懂的是她,她被一叶障目,颠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纠葛又如何。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挣脱囚笼,去过天地辽阔的生活。   她以为上一回分别时她对西舟说了绝情的重话,西舟该生她气了。不想,他非但不气,还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跟她说这些话来开导她。   他才是心思纯净、胸怀宽广的人。   音晚朝着严西舟合十双掌,心悦诚服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师开解。”   严西舟的妆容太沉重,面上鲜有表情,但音晚还是看见他的眼睛微弯,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礼,顺着湖边离去。   片叶不沾身,亦如来时潇洒。   待他走后,荣姑姑板着脸道:“这件事情奴婢定要禀报陛下。”   音晚用帕子擦着鼻涕,嗡嗡道:“去吧,陛下在斋戒祈雨,你最好诱得他违反祖制跑出来,那样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荣姑姑被她一噎,当即说不出话来。她默了一会儿,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太任性了,怎么着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这水有多凉啊……”   音晚听着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扫过四周,见刚才出来救她的宫人又默不作声地四散开,隐入亭台草木后。   看来萧煜没有骗她,他派了人保护她,抑或是监视她。   他可真是爱她,这密不透风的爱。   她正满心讥诮,却见回廊上徘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青锦襕衫,以银冠束发,背靠溪堂,断云依水,身姿甚是倜傥。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隐隐有些担心。她身边这些人都不认识严西舟,加之他装扮成那个样,应当不会被识破。   可这个人和严西舟却是死敌一般的存在,他极有可能会认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体的笑容,扬声道:“韦大人。”   韦春则好像正等着她叫他,闻言,揽袖快步走过来,深揖为礼:“皇后娘娘长乐安康。”   音晚见他手里提着剔红八宝攒盒,随口问了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韦春则含笑道:“家姐侍奉太后,父亲不放心,命臣带了些她平素喜爱的吃食送来。”   音晚险些忘了,韦浸月就是他的姐姐。   她点了点头,试探道:“那你怎么不快去,反而流连此处?”   韦春则低眉望着攒盒,蓦地笑起来,笑容甚是诡异,将他那张文秀的脸点缀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么?”   韦春则道:“臣有话要说,请娘娘摒退左右。”   还未等音晚说什么,荣姑姑先一步道:“这不合规矩。”   音晚冷声说:“那你就去陛下那儿告状吧。”   荣姑姑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带着人退到十丈外,直到听不见两人说什么。   韦春则眉眼间浮动着脉脉柔情,视线放肆地凝睇着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为你打算认命了,直到今日看见严西舟,我才全明白。”   音晚极不喜欢这个人,从前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   他总是不经意做出一副亲昵模样,好像同音晚多么相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当,实则让人极为膈应。   当初她只是一时兴起,在父亲寿辰之前去广盛巷的绸布庄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绸,想亲手裁剪刺绣,给父亲缝制一件柔软舒适的便服。   谁知刚从绸布庄出来,便遇上了韦春则。   韦春则虽供职尚书台,是父亲的下属,但两人之前从未见过。音晚在闺中时极守规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鲜少见外男,她谨奉礼教,多加避讳,未曾跟韦春则多说什么,可自那以后,他便缠上来了。   父亲素来跟韦家没什么来往,对韦春则更是有一种古怪的、难以解释的排斥,以一种体面的、含蓄的、没有余地的方式暗示过他,两人之间绝无可能。   谁知韦春则就像没听懂似的,依旧没脸没皮地缠着,惹得流言一度在长安世家间漫散,都以为韦家要和谢家结亲了,直到善阳帝赐婚的圣旨下来,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时西舟哥哥恨韦春则死缠烂打,毁坏音晚名节,私下里教训过他,两人的仇怨便是自那个时候结下的。   音晚想起这些往事,对这个人更加厌恶,但为了西舟,还是得忍下来,耐着性子问:“你明白什么了?”   韦春则笑得清风隽永:“暗度陈仓啊。”   音晚盯着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张脸,心道她干脆不走了,干脆去跟萧煜说,这人总纠缠她,让萧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亲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还是决心以大局为重。   “你想怎么样?”   韦春则喟然道:“晚晚,你不属于未央宫,在那囚笼里,你一点都不快乐。”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乐你又知道?随即想到,也许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他曾屡屡躲在暗处窥视自己,就像从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点子。   心中瞬间憋闷,对这个人的厌恶几乎涌到嗓子眼,她没耐烦道:“说重点。”   韦春则像是丝毫未察觉她话中情绪,兀自春情款款:“严西舟不靠谱。驻守清泉寺的都是陛下心腹,就算润公派人接应你,可也总得过他们那一关。”   蓦地,他神情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办法为你打通关垒。”   音晚戏谑:“你可真是有能耐,连陛下的近臣都能勾结。”   一瞬,某个念头自脑海中划过,极清浅极微弱,却牵动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惹得音晚一阵阵恍惚。   须臾之间,那念头如烟似霭般散开,她没有抓住。   是什么呢?她有些怅惘地回想,却似陷入皑皑迷雾中,百思难解。   韦春则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恼自己得意忘形,泄露天机,忙含混着盖过去:“我自然有我的能耐,到时就知道了。”   他倾身凑近音晚,声若幽叹:“晚晚,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止是严西舟能为你赴汤蹈火,我也能。”   音晚在荣姑姑的催促下,做出一副不舍样子挥别了韦春则。到了晚上,果然听说萧煜随意捏造了个借口,命人杖责韦春则,杖责完了,即刻轰下山去。   皇帝陛下祈雨之余一点不少操心。   这样也好,韦春则凭空跳出来,倒让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么显眼了。   音晚总觉得韦春则这个人实在捉摸不透,恐他会坏事,悄悄给父亲传了信。   暮色降临时,父亲的回信到了,无只字片缕,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无事,一切照计划进行。   亥时,谢太后派人来传信,世宗皇帝忌辰将至,她要彻夜誊抄佛经,音晚身为皇后,身为世宗儿媳,理应陪她敬奉佛龛,为世宗尽孝。   这真是一个堂皇到谁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荣姑姑陪着音晚去了谢太后那里,同宫女们一起守在廊庑下,音晚则随谢太后入暖阁。   暖阁早备好大红木螺钿箱子,谢太后让音晚躺进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块厚板,将誊抄好的佛经摞在上面。   礼部侍郎孟元郎早带着司务候在院外,依照吉时,要把佛经送去皇陵焚祭。   荣姑姑看着那几乎能装下两人的大红木箱子,心里有点疑影,但想想谢太后与谢皇后之间的剑拔弩张,又直觉不可能。   但她力求稳妥,隔着轩窗问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谢太后是个精细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学过口技,极会模仿人的嗓音语气,她敛袖站在太后身侧,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宫不渴。”   荣姑姑这才放下心。   这一夜,隔着茜纱窗纸,影影绰绰,但能听见皇后和太后不时低语,便没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随着一路颠簸,觉得人人都奇怪,那个崔氏女也奇怪。   父亲今日命人带口信过来,说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难,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着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往后宫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正这样琢磨着,太箱子的人停下了。   似有捻动佛珠的细碎声响传入,紧接着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听闻要送佛经下山陪祭世宗皇帝,特命小僧前来送上《法华经》四卷。”   随即便传来孟元郎道谢客套的声音。   这些人你来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觉箱子猛地晃动,像是被大力移了地方,可偏偏外面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根本没察觉。   而后,外面说话的声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领着人走了,却把她丢在原处。   待周围彻底安静,箱子被打开了。   严西舟还是白天的僧人装扮,他将佛经挪开,把音晚扶出来,心疼地问:“憋不憋?难不难受?”   音晚摇头,见庭院静谧,只有十几个僧人。   严西舟向她解释:“谢太后也不值得信,我们刚才趁着说话把箱子掉了包。”   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几日就禀过陛下,今夜要运一些棉衣粟谷下山给灾民,委屈娘娘换上僧衣。”   父亲当真神通,竟连主持都买通了。   音晚独自躲进草丛,草草套上僧衣,和严西舟一同随僧众下山。   寺外山道守卫森严,茫茫夜色,见银亮铠甲犹如漫天繁星,幽惑闪烁着。   慕骞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时喜欢喝几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瞭望台上眺望,骤见一队僧众下山,刚要亲自去排查,肩上一紧,被人按住了。   转头一看,是陈桓那张清隽文秀的脸。   他身着素袍,广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凝着山道,说:“让她走。”   慕骞被酒气熏染得发懵,迷糊着问:“让谁走?”   陈桓不理他,只将他摁回去,喟然道:“她走了,对她自己好,对我们好,对伯暄也好。”   慕骞猛地反应过来,一股热血激涌上头顶,醉意散了大半,又惊又惧:“那陛下……陛下是要杀人的!”   陈桓坚定无畏道:“即便杀了我们,我们也是为伯暄而死,为昭徳太子而死。”   他一提昭徳太子,仿若暗夜里永远不灭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气。   慕骞看了他一阵,道:“好,听你的。”   山道崎岖,音晚脚步急切,好几回险些摔倒,严西舟搀住她,温声宽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会知道了。除非他胆敢违反祖制,中断祭祀,亲自下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里淌过一些复杂的情绪,她微低了头,轻声道:“好,我们快走。”   天边曙光尚暗时,清泉寺中已乱成了一锅粥。   宫人们仓惶往佛堂递消息,传信的小沙弥一刻不得闲,喘息|粗重,步履艰难。   谢太后冷眼瞧着这一出乱象,拍了拍身边的红木箱子,悠然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个小丫头胡闹,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以为哀家会被你利用么?这件事,哀家不必担风险,只要让皇帝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外头不定勾搭着什么野男人。别说堂堂天子,就是乡野糙汉,也定受不了这等屈辱……”   她话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闹!祖制在上,岂容你如此践踏!不过一个女人……”   萧煜负袖阔步而入,眼中寒冰闪烁:“人在哪里?”   谢太后被他身上的凛然煞气刺了一下,竟一时对自己的亲儿子生出些畏惧,她指了指那红木箱子,叹道:“音晚这孩子心思太多,总惦记着外头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气着了,一时糊涂。不过还好,没酿成大错。你需得仔细掂量,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做大周皇后。”   内侍上前,将木箱打开,把里面成摞的佛经取出,掀开厚木板,底下却是空空如也。   谢太后顿觉惊愕,瞠目看去,一脸不可置信。   萧煜面容紧绷,阴鸷毕现,慢步走过去,一拳打在红木箱上,自牙缝里阴恻恻吐出:“谢音晚!” 第42章 萧煜亲自来抓她……   音晚嘴上叼了块肉胡饼, 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卷着水晶龙凤糕、花截肚、红虬脯。香喷喷的气味传出来,诱得她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颐。   她没有立即出长安, 一来她逃走的时候是深夜, 没有鱼符难出城门。二来萧煜一旦发现她不见, 必然会派人出城找寻,到时候不管从哪个方向逃走,凭萧煜那缜密的心思,定然难逃他布下的网。   现在栖身的地方是长安城南皖巷的一座小院子, 在巷子深处, 周围居住的都是读书人, 很安静、很清幽。   全赖于父亲这些年暗中绸缪,狡兔三窟,秘密置下许多产业, 就算是萧煜,恐怕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   她饿了, 明明早上刚吃了一大碗肉汤胡饼, 谁知未到中午竟又饿了, 便差遣小侍女去给她买回一大堆好吃的。   小侍女叫雪儿,才十三岁,生得是眉清目秀、甜美可爱,未说话前先笑,露出雪亮的两排贝齿,看得人心里喜滋滋的。   父亲没有来看过她, 青狄和花穗儿也不曾来,因为一旦萧煜发现音晚失踪,他们便是主要的监视对象, 为大局顾,他们暂时还不能见面。   只有西舟会化妆成各行当的人隔三岔五跑来看一看她。   算起来,自她逃跑已有七日了,若是清泉寺上一切都顺利,萧煜应当是在昨天就完成了斋戒祈雨仪式,走出佛堂了吧。   音晚边想着,边往回来就打瞌睡的雪儿嘴里塞了块水晶龙凤糕,雪儿砸吧着嘴大叫好吃,音晚便又给她塞了一块。   一会儿西舟哥哥就该来了,有些话今天一定要对他说。音晚这样想着,敲门声就响了。   雪儿像朵花蝴蝶似的扑出去,笑道:“肯定是西舟哥哥来了。”   一开门,但闻草药味儿扑鼻,眼前人扎着幞头,身着青布长衫,肩背药箱,一副慈眉善目,甚是斯文儒雅。   雪儿掩唇咯咯笑:“今儿是郎中。”   严西舟往她怀里塞了一只烤鸡,要她今晚加菜,便迫不及待去看音晚了。   音晚从锅里舀出温热的肉末汤饼,将大瓷碗推到西舟跟前:“西舟哥哥,你尝尝我的手艺吧。”   严西舟放下药箱,净过手,将汤饼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   真好喝,肉汤熬得浓白入味,醇香润滑,汤饼软糯,包着葱花肉末,吃下去浑身暖和,格外满足。   严西舟惬意地遐想,若是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该多好。他能每天都看见音晚,吃到她做的饭,陪在她身边,替她分担忧愁,与她分享欢乐。   他一定不会让她哭,让她伤心。   这样的美梦未做到头,便见音晚将膳具收回了厨房,嘱咐雪儿不许过来。   她坐到西舟对面,为两人各斟了一瓯茶,平静道:“我有一件事要同西舟哥哥商量。”   严西舟忙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音晚说话,不管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管是不是对他说的,他都会摒弃余念,认认真真地听,生怕遗漏些什么。   她这个姑娘家总是心事太重,他怕极了她会把心事藏在心里,不轻不重地折磨自己。   音晚望着他笑了笑:“我想,从明天起你就不要来了。”   严西舟陡觉有盆冷水兜头泼下来,将美梦一般的甜蜜与温暖瞬间驱散干净。   他没有质问些什么,只眸光莹莹地看向音晚。   音晚道:“到昨天,萧煜差不多就完成祈雨仪式了,依照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不会忍下如此屈辱,轻易放过我的。我让他抓住就抓住了,权当我命不好。可你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和我保持距离。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给自己引来无妄之灾。”   严西舟立即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音晚的声音像浓酽茶汤,纯冽香气中混杂着清苦:“上一回他便已经对你动了杀心,我和父亲用尽全力才蒙混过关,若再一回,恐怕就是大罗神仙也无济于事了,不能因为我而连累西舟哥哥。”   严西舟怅惘道:“我们之间,原不必如此生分的。”   音晚望着严西舟,他面容清俊,不是京中世家公子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脂粉秀气,而有种清空飞雁般的爽朗大气。   兴许,他天生是不属于这里的。这锦绣残酷的帝都,满是追逐名利与阴谋诡计,不是侠义之辈的栖身之所,他的舞台在江湖,在浩瀚山河间。   音晚今日就是要跟他把话都说开的,因而声音缓缓,不慌不忙,不急不躁。   “从前未出阁时,我爹便对我说,若要嫁,就嫁给西舟哥哥,你是一个值得依靠、值得爱的好郎君。”   音晚秀唇微弯:“我爹看人总是准的。所以,你也明白,我们未走到一起,不是因为门楣之别与父母之命。而是因为,在我的心里,你只是哥哥,我对你从未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西舟哥哥不能因为我而丢了性命,那太不值得了。也不能再在我身上投注那么多心思,你该去找一个好姑娘,与她两情相悦,举案齐眉。最重要的,可以与她堂堂正正站在阳光底下,而不必为了见她,日日挖空心思乔装打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严西舟安安静静听她说完,手不动声色地紧扒住桌沿,暗自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出太过伤心,他不能像韦春则那卑鄙小人惹音晚厌烦。   沉默良久,直到咽下喉咙里的酸涩,能正常说话:“晚晚,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没有什么七日斋戒祈雨,你离开的第二天清晨,萧煜便违悖祖制出了佛堂,飞速下山,亲自排兵布阵抓你。举朝哗然,御史谏言连篇不穷,他丝毫不当回事,一意孤行。”   严西舟深吸了口气:“他对外宣称清泉寺遭了贼,偷走了重要的舆图,并且皇后受到惊吓,卧床不起,暂不见外客。”   他桀骜不驯,视宗族法度为废纸,却在他和音晚之间留了余地。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严西舟试探道:“如果你想回去……”   “这不可能!”音晚声若裂弦,极为决绝:“我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我要同父亲北出长安,一路顺着胡商骆驼道去找哥哥。” 第43章 帝王的暴虐与恩宠   她神情坚毅, 严西舟便不再说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们心里都清楚,照这个情形, 逃跑的希望甚是渺茫。   谢润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给音晚带信了, 这说明他已被监视, 且监视得极为严密,连可钻的缝隙都没有。   气氛一时低沉。   音晚将严西舟送走时再三嘱咐,要他不许再来了,要他寻个地方躲好了, 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再出来。   他走了, 雪儿却生气了, 双手掐腰,圆目怒睁:“晚姐姐,你太无情了, 西舟哥哥那么好的人,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音晚淡淡一笑:“就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所以才必须这样对他。”   雪儿挠着头, 一副懵懂模样, 却还是为严西舟打抱不平,晚饭都没做,又怕音晚饿着,只把严西舟带来的烤鸡用荷叶包好,囫囵个呈上来了。   音晚没了胃口。   她像走在悬崖峭壁,前路漫漶不清, 没有希望,没有光明,也不知什么时候下一脚就会坠入深渊。   她有时候想想, 要是萧煜能履行他当初放出来的狠话,把她送进庵堂里青灯古佛一世,也未尝不好,至少比现在好。   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巷子里喧闹起来,传进声响。   音晚如今便是惊弓之鸟,丁点声响都会被惊醒,更何况外面的声响并不小,吆喝声夹杂着哭叫声,整条街巷都被自深夜里唤醒。   她让雪儿出去看看,没多久雪儿慌里慌张地回来,道:“说是天牢里丢了重犯,跟街边一户人家沾亲戚,京兆府派人来搜,挨家挨户的搜,很快就到咱们了,晚姐姐,怎么办?”   音晚眼珠滴溜溜转,飞快地在心里盘算。   如果真是丢了重犯,那倒不怕,她这里只两个姑娘家,连个重犯的影子都没有。   可要不是呢?要是所谓重犯只是说辞呢?   她火速穿好束腰长裙,披上交襟短襦,把带子系好,拉着雪儿的手,道:“跟我走,院子后面有个小门,咱们先躲出去。”   雪儿稀里糊涂跟她走到小角门处,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挣开她,摇头:“不行,我答应过润公,一定要保护好晚姐姐的。我的家人们都死了,是润公救的我,我不能对他食言。”   音晚用力撞开锈迹斑驳的角门,急出了一头冷汗:“你这么个小丫头,你能保护谁啊?快跟我走,爹不会怪你的。”   话音刚落,前院传进“哐当哐当”砸门的声音。   雪儿后退几步,道:“晚姐姐你走,我去应付他们,给你争取点时间。你不要担心我,润公告诉我,当今陛下是我的亲叔叔,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音晚呆愣在当场,只觉脑子成了浆糊,直到官差的喝斥声传来,她才回过神,从小角门钻出去。   大周实行宵禁,她既没有鱼符,便要小心躲避着巡逻的官差和各坊设立的武侯铺。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东躲西藏,又不敢回家,还是在街巷被人给看见了。   她避靠在沿街货架后,官差提着灯笼,手抚剑柄,厉声道:“谁在那里?出来!”   音晚的手颤颤发抖,紧攥着货架横杆,攥出一手粘腻的冷汗。   官差步步靠近,将要拔剑对准她,被一段不疾不缓的马蹄踏声给打断了。   黑鬃锦蓬马车,马蹄铁是五品以上官员才配用的精铁,马车悬一只红绢宫灯,车后跟了几个骑高头大马的随从。   官差忙收起剑,上前行礼:“见过陈大人。”   陈桓是个极严正刚直的人,即便他们认识自己,还是让小厮把鱼符给他们看过,才问:“你们在做什么?”   官差指了指音晚躲藏的货架,禀道:“有个姑娘宵禁之后四处乱跑,下官正在查问。”   陈桓点了点头,把车幔放下。   马车辘辘而行,陈桓脑中闪过一道雪光,下意识再拂开车幔,看向街边。   灯笼的暗黄光晕幽然落下,正照亮了蹲在货架后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单薄的粉绯色薄绢长裙,同色的短襦衫,鬓发乌黑,一双眼睛极亮,蜷身抱肩,透出狼狈与绝望。纵然没有袆衣凤冠点缀,却仍旧是世间再难觅的绝色。   陈桓有一瞬的迟疑,心道:你已经闯了大祸,惹得圣颜大怒,可不敢再惹火烧身。可他还没理顺思绪,眼见官差离她越来越近,没忍住,叫停了马车,下车走了过去。   他站在音晚和官差之间,挡住几道充满揣测的视线,道:“方才没看清楚,这是我府中人,是陛下交代了个差事要办,我让她去请慕将军来连夜商量。”他回头看向音晚:“你怎么没带玉令?”   大周的宵禁制度虽然森严,但御前的几个近臣时常会在半夜被圣上叫去议事,为防被官差阻拦,在鱼符之外,特为他们配发了玉令。   朝中只有极少数的官员才有,昭示着身份和恩宠。   官差们忙不迭鞠礼赔罪:“下官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府中人,请大人恕罪。”   陈桓道无事,让他们散去,才上前要把音晚扶起来。   他的手将要碰到音晚的胳膊,想起尊卑与男女避忌,又缩回来,弯身弓腰,静静看着她。   音晚不想连累任何人,道:“你把我送回去吧。”   陈桓早就发现,她是个极能隐忍、情绪内敛的人,不管是在帝王暴虐还是泼天恩宠面前,她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便是现在,她那张美艳面容依旧是平静的,可陈桓还是在她说出那句话时,自她眼中觅到了无助凄凉。   拼命压抑掩藏的无助,更让人心疼。   他突然心软了。   人是不能与天争的,凡俗子无法与强硬皇权相抗衡。但这样一个女子,柔软倔强,用尽全力去挣脱藩篱,可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还是让人不禁怜悯。   陈桓道:“您先跟我回去吧。”   两人坐在马车里,既是不敬更是大逆。不敬在他一个卑微朝臣竟敢跟皇后同车,大逆在情急之下顾不得男女不同车的避讳。   陈桓靠着车壁,苦笑,若是让陛下知道,怕是要把他活剐了。   音晚掠了他一眼,道:“我借你的马车躲过夜里,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要害怕。”   陈桓面上并无惧色,只是摇头,遗憾地说:“没有用。”   “长安城里虽然表面平静,可早布好了天罗地网,您逃不出去的。”   音晚睫毛轻覆,神色黯然:“我知道。”   陈桓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是跟着一群糙老爷们长大的,没有娶过妻,不知道这种情形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让她心情好一些。   他四下里摸索,从车板底摸出一只手炉。他是正当壮年的郎君,并不畏寒,只是家里老管家非给他带上,说是天凉了,小心风寒。   陈桓想递给音晚,猛然又想起这手炉套子自己摸过,便把套子摘下来,单将手炉双手恭敬呈给音晚。   音晚确实觉得冷了,她出来得匆忙,忘记披狐氅了,一身单薄衣衫,双手早冰冰凉。   她接过手炉,虽不是很热,好歹温热,能御一御寒。   陈桓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问:“您还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注定要被抓回去做笼中鸟,那好歹让她最后多高兴一会儿。   音晚没答话,抬眸看他:“你这又是图什么?觉得他能对你网开一面?给你为数不多的仁慈?”   陈桓苦笑:“自然不能,臣没有这个本事。若非说图什么,您就当是臣欠您的吧。”   音晚心情糟透了,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儿,低眉沉思良久,道:“有一个地方我想去看看。”   陈桓问:“哪里?”   “西苑。” 第44章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晨光微熹, 清晨的街巷上慢慢多了人烟。   音晚固执地在马车里睡了一夜,任陈桓如何劝,都不肯进他的府邸。   陈桓派人守在马车外, 自己心乱得一夜未眠, 天边刚冒出点光亮, 他便命府中侍女准备铜盆净水,绵帕玉骨梳,又怕让旁人看见音晚,便亲自端了这些东西送入马车内。   音晚正靠着车壁阖眼, 侧颜沉静, 陈桓以为她睡着了, 半边身子在马车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她多睡一会儿,却见她睫毛颤动, 睁开眼看过来。   眼中一片湛净,半点酣睡初醒的迷濛都没有。   陈桓了然:哦, 她也是一夜没睡。   他将涮洗用的器具端进来, 朝音晚揖礼, 退出马车。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便传出流水哗啦的声响,过了许久,陈桓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掀开车幔,轻声问:“您想吃点什么?”   音晚摇头, 默了默,道:“我想要点别的东西。”   陈桓忙道:“您说。”   约莫一炷香,陈桓提着奁具出来, 这是他从侍女那里临时借过来的,乌金篦划芦雁纹漆奁,里头放着梳篦、刷子、脂粉、铜镜,陈桓送进马车内,犹豫了犹豫,又从腋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头搁着一套短襦长裙。   音晚澹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意:“多谢。”   她笑起来如明珠般华泽流转,把清晨光线略显沉暗的马车都映亮了,陈桓只觉脸颊腾得热起来,低头说了句“都是应当的”匆忙退出来。   音晚动作很快,只用了一刻便把自己的妆容整理干净了。   陈桓还是端了一小碗粥和几碟糕点过来,她吃得很少,吃完了用帕子仔细擦过嘴,便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西苑?”   陈桓道:“现在就走。”   白天不比黑夜,街上人多起来,幔帐需得低垂,不能让旁人看见音晚的脸。两人在昏暗中相对无言,走了一段,音晚才想起来:“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陈桓苦笑:“臣已经被停职了,正在闭门思过。陛下寻人心切,暂顾不得别的,等到寻回娘娘,想必就该着手处置臣了。”   他是昭徳太子的旧部,他们同萧煜之间的事,音晚向来不多过问的,她只“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陈桓追随萧煜身侧,见过了许多世家贵女,可没有一个像眼前的这一位。   她那么乖觉,那么识趣,心思剔透灵敏,不多说一句话。这感觉,就像知道自己姓谢,知道自己可能不受待见,不愿到人前去惹人厌。   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她没有害过人,没有苛待过谁,就因为顶了“谢”这个姓氏,平白受了许多苦。   陈桓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切又是为什么?从哪里开始错的?   马车安静行驶,不多时便停了,车夫在外道:“到了。”   音晚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纱帕子,蒙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乌灵灵的眼睛,跟着陈桓下车。   西苑建于大周英宗年间,起初是天子避暑行宫,在文宗年间,皇帝在此被行刺,圣颜大怒,自那以后便鲜少幸驾,每年的修葺银子也停了,过了十几年,这里渐渐就被废弃。   后来出现三王之乱,所牵连宗亲甚广,宗正|府的牢狱不够用,便征用了这里,这里就成了关押有罪宗亲之所。   萧煜曾经被关在这里十年。   音晚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想来看看,大许心中还是有些不甘,觉得命运本不该如此,想在回到金丝笼里之前,来看看这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地方。   四面红墙高筑,飞檐绣甍,楼台相叠,依稀还有当年帝王行宫的煊赫气派。   只是走得再近些,便会发现墙漆脱落,荒草杂生,透出沧桑与陈旧。   陈桓见她沉默着绕墙转,道:“这里也算天子潜居之所,先前的犯人都被移到别处了,空置了有一段时间,里头没什么人,只剩下一些年迈的老奴,负责日常洒扫。“   音晚仰头看那堵高墙:“其实这墙挺矮的,比未央宫差远了,可是印象里总觉得它很高,高耸入云,把里面与尘世隔绝开,不可逾越。”   陈桓早就知道皇帝陛下当年与谢家父女感情很好,特别是这个漂亮的小表妹,深得他的喜欢与爱护。   当年,她应当是来看过陛下吧。   皇亲贵族玩弄权术,冤案如山峦般沉沉压下,连满朝刚直官吏都无能为力,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他正怅惘感慨,忽见音晚回过头来,问:“你见过里面吗?从前在里面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陈桓道:“里面当差的跟外面没什么大差别,无外乎就是俸银少一些,油水少一些。犯人可就惨了。”   音晚凝着高墙,微侧了头,问:“有多惨?”   陈桓叹气:“凡宗亲获罪被押送到这里,无非是沾了谋逆的边,除了陛下,从未有人能从这里翻身。跌落云端的皇子皇孙,落到这等腌臜地,可是连最下贱的奴仆都不如的。任打任骂,百般折磨,就算被折磨死了,也不过一卷破草席,乏人问津的。”   “我听常先生说过,刚开始的一年,那些守卫总来折磨陛下,偏陛下是个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一点软都不服,坚决不肯低头,那些人便变本加厉。被欺辱重打就算了,有一回,那些人打完了他,把他扔到院子里。正是隆冬寒天,雪下得极厚,陛下浑身是伤,只穿着一件薄衫,卧在雪地里整整一天一夜,高烧到昏迷。还是常先生买通了守卫——哦,就是陆攸——把陛下救起来,偷请了郎中来看,才救回来一条命。”   音晚抚着墙的手微颤,扫掉墙皮扑簌簌落下,她默了一会儿,问:“那些打他的守卫后来如何了?”   未等陈桓回答,她紧接着道:“是不是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   陈桓:还真是。不愧是夫妻,比谁都了解他。   但他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多少有些谤议天子的嫌疑,便尴尬地一笑,含糊道:“兴许是吧。”   音晚绕过墙,去找正门。   陈桓虽然被停职,但鱼符并未被收缴,他随身带着,这等荒凉之所,他这个官位的鱼符足够两人畅行无阻了。   漠漠清寒,院中落叶飘洒,满地枯叶枝桠铺砌的厚毯,一片萧索寒凉气息。   有个满脸皱纹、腰背佝偻的老者引他们进去,道:“年轻的都找门路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老迈无用的,朝廷早就不往这拨修缮银子了,好几处房顶漏了,下雨天根本没法住人。”   这里冷落太久,好容易迎来穿着体面的贵客,老者不放过一丝机会,忙不迭诉苦。   陈桓现如今自身难保,也不好轻易许诺他什么,免得给了他希望,到头来再失望,那不是更令人难过。   唯有与他说两句话,做些口头上的安慰。   说完了话,他一转身,音晚不见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骤然惊慌,忙拔腿到处找,却始终找不见她的影子。还是那个失望的老者冲他指了个方位:“往那边去了。”   陈桓顾不得别的,忙朝他指的方向奔去。   这里依旧是落叶纷飞,荒凉破败的景象,但在墙边有一树枯藤,藤蔓小孩胳膊般粗,被十分精细的编出了一个秋千架,音晚正坐在上面,悠悠荡着。   陈桓的心落回去,长舒了口气。   “小心些,怕是不怎么结实,别摔下来。”   音晚轻应了一声,道:“这个地方不好,我不喜欢。”   陈桓心道,谁会喜欢这里?那除非是见了鬼了。   但他未说出口,只道:“年久失修,太过简陋,自然与未央宫天壤之别。”   音晚把头靠在藤蔓上,叹道:“如果与未央宫比,那还是这里好一些。”她歪头想了想,回头冲陈桓道:“要不我搬到这里面来住吧,你不是天子近臣吗?不是颇受倚重吗?你能不能替我说两句好话,劝一劝天子,让他允我搬到这里。”   陈桓笑说:“我这近臣可没这么大本事,敢这么说,只怕是活腻歪了。”   音晚叹气:“那我该怎么办啊?要不你给我找一口井,我还是跳下去算了。”   陈桓刚平缓的心跳又急促起来,扑通扑通,一下蹿到嗓子眼。他抹了把额间冷汗,温声劝:“您不要想不开,事情没到那份儿上。陛下心里是有您的,就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放不开。您不如试着接受,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音晚的眼睛乌灵静澈,紧盯着陈桓,目光湛凉得有些刺目:“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吗?”   陈桓耐心哄道:“我接受啊。其实他还是有些优点的,必如他长得挺好看的,也挺聪明的,乾纲独断的年轻天子,尊贵富有,多少女子恨不得自荐枕席……”   他及时住了口,觉得调子有点跑偏了。他本来是巴不得她快点逃的,就算逃不了,最好帝后不睦,多生嫌隙,那嫡子永远不要降生才好。   可怎得就演变成苦心劝和了?   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晕,从昨夜见到谢音晚开始就晕。   音晚直勾勾盯了他一阵儿,面无表情道:“你要是觉得他好,那给你吧,你去吧。”   陈桓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和陛下绝没那种关系!”   音晚颇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把头转了回来。 第45章 他站在高处低睨着他的笼中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音晚自顾自地荡着秋千, 六幅的郁金裙摆顺着藤架飘下来,被风扬开,是一副花色绮丽雪海香浓的旖旎刺绣, 映着朝霞, 美得像是一团幻影。   陈桓站在她身后, 静静看着她那纤细婀娜的背影,蓦地有些心慌,生怕下一刻她会化成烟雾,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想, 陛下会不会有时也有这样的恐惧呢?   他及时止住自己翩飞的思绪, 使劲摇了摇头, 试图把那些不该有的遐思甩出去。   看了看天色,陈桓走上前,道:“您还有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臣都带您去,时间宝贵, 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这话说出来, 就像有人在后头追赶他们一样。   陈桓怕再让音晚心情不好, 遂又加了句:“这地方枉死者多,阴气重,娘娘这样的女子不宜久留。”   音晚紧攥住藤蔓,秋千慢慢停下来,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了一番,道:“我听说长兴坊的百戏很好看, 俳优合奏歌舞,鱼龙杂戏,热闹非凡。”   陈桓本极不屑于这些享乐消遣, 觉得是淫靡之风,诱得长安世家公子醉眠温柔乡,全然失了报国之志。   但看着音晚晶亮的双眸,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是挺热闹的,这就去吧。”   路上两人安静坐着,不知怎么的,说起了从前的事。   陈桓的兄长是昭徳太子的伴读,当年陪奉左右,既有君臣之情,又有袍泽之谊,是独一份的心腹近臣。   后来出事,他兄长一直守在昭徳太子身边,太子饮了鸩酒,他往里添了点水也跟着去了。   但就是这样,谢家也不打算放过,向世宗皇帝请了旨,以谋逆党羽的罪名,将陈家男丁斩首,女眷流入乐籍。   陈桓道:“是乌大哥救了我,他得知消息,火速去我家,买通抄家的官差,只把我救了出来。那时我年纪小,不招眼,官差在簿记上一笔,说我突染急症夭折,谢家也没拿个孩子当回事。”   音晚安静听着,神色怔怔,好半天才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大哥们四处躲藏,从长安一路北上,躲去了突厥,在那边住了几年,待风头过去一些,我们便伪造好户籍和路引,回来了。”   “再之后就遇上了常先生,他提议让我们和被关在西苑的陛下联手。”   陈桓追忆往事,生出些许感慨:“都说是我们辅佐了陛下,但也是陛下成全了我们。若没有陛下运筹帷幄,我们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些驻守的兵马大半也是趁镇压藩将作乱时招募而来。”   “其实,陛下之所以看上去很需要我们,是因为他刚登基,时局不稳,群狼环饲,善阳帝留下的烂摊子太大,他需要心腹供他差遣。凭他的本事,至多一两年,甚至用不了这么久,他就彻底不需要我们了。到时候,他要怎么对我们也全凭良心。”   音晚发现,萧煜身边的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办法去足够信任他。   他明明那么睿智,那么强大,却偏偏让人不敢全心意去依靠。   这一点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甚至不如十一年前的他。   音晚道:“那说说伯暄。”   一提起伯暄,陈桓的眼睛倏然亮起来:“其实伯暄这些年没跟我们在一起。乌大哥说我们目标太大,谢家如此神通阴毒……”   他猛地住口,小心翼翼看向音晚。   音晚面上半点波漪都无,只道:“接着说。”   “万一被谢家人找到,必会对我们下毒手,所以就将伯暄托付给常先生,藏在乡野间,我们隔三岔五会去看一看他。”   这便对上了,陈桓虽然自谦是乌合之众,但这些人可是昔日太子近臣,浸透文墨的世家出身,文韬武略,若是近旁教导,伯暄必不会像如今这般平庸。   也许那个时候他们并想不到有一日伯暄会被送上那个位子,有那么沉的担子要肩负,朝不保夕的岁月,还是保命最重要。   马车在交谈声中停了。   这个时辰还不是长兴坊最热闹的时候,零星见着几个伶人在街头杂耍,搬弄石臼、大盆器置于掌上跳弄,脚下带竿,翩翩舞影。孩子们围着转悠,吟咏着朗朗上口的歌谣。   音晚蒙着薄纱,与他们追逐嬉闹了一番,从袖中取出早膳时自己没吃的荷叶饼,用油纸包着,分给他们。   陈桓看着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眉眼弯弯,灵巧又活泼。   或许她本就是这样的女子,出身世家,生活安宁优渥,父兄宠爱,容颜靓丽,身边总有才貌双全的郎君被她吸引,若一切正常,她可以从中挑一个最好的,嫁过去做当家主母,呼仆唤婢,与夫君举案齐眉,过着安稳顺遂的日子。   她的夫君没有天子的尊贵,但必定是温柔体贴的,她那么聪明,那么灵巧,自有一百种法子让夫君听她的话,后面还有家世倚仗,自然无人敢欺负她。   可如今,这一切都只是梦了。   他看着音晚自人群里缓缓而行,走到卖艺的伶人身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被颠在手里的石臼,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绽放出灿烂又满足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抄家时,家里的姊姊妹妹。也是花朵般娇养起来的,明媚活泼,一朝突逢灾祸,各个惊慌,昔日精秀的鬓发乱了,珠钗散落,浑圆幽亮的珠子被抄家的官差来回踩着,碾成了泥。   后来陛下得势,派人去勾栏里替他寻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是鱼龙混杂的烟花之地,早没了音讯。来来回回找了许久,只得了一个姊姊的消息,说是前些年被一个做胡商生意的商人赎出去做填房了。   再往下找,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血海深仇,他曾经一度以为怎么报都不为过,可这仇报着报着,却觉得做错了。   仇是该报的,但要报在手上有血债的人身上。谁害了他们,就去砍谁,而不该带累无辜。   若要牵连无辜,伤害妇孺,那同他们所憎恨的谢贼又有何差别?   难不成这十年他们向人寻仇,再过十年,旁人还要向他们寻仇。   昭徳太子最是敦厚仁善,他地下有灵,怕也不会瞑目。   况且,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疑心陛下早就开始猜忌他们了。   皇帝陛下的心思那么深,就算猜忌了,若不想叫他们看出来,他们必定是丁点儿也看不出来的。   可陈桓却察觉出来了。   若是正经论,他和慕骞故意疏漏防守,放走了皇后,该以重罪。   可陛下只不轻不重停了他和慕骞的职。   慕骞那愣头青还沾沾自喜,觉得躲过一劫,殊不知,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   他们牵着昭徳太子,陛下为了英灵,不会随意处置,必然会把事情查个清楚,寻出来铁证甩到他们跟前,再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   唉,他们死就死了,伯暄可怎么办?   陈桓正兀自忧愁,音晚又不见了影。   他忙拨开人群去找,见她停在一个摊子前,递给摊主几个铜板,换来一个大油纸包,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毕罗,是一种带馅的糕饼。   音晚一个都不吃,全塞给陈桓,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谢谢你,我们就走到这里,你回去吧,我不能连累你了。”   说罢,她转身走进了人群里。   陈桓自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尽力了,他也没有能力再为她做些什么,只是不放心,还是远远跟着她,想看看她要去哪儿,干什么。   日光炽盛起来,街上人也多了,有为生计奔波的大人,有嬉笑玩乐的小孩,音晚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城门而去。   但陈桓很快发现,她去不了城门。往北走,会有人来拦她,不说话,也不抓她,就是把她拦下,不许她再往前。   她不生气,调转个方向接着走,可走到一定距离,又会有人出来把她拦下。   不管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都会遇到相同的情况。   没有兵戈剑影,没有栅栏防驻,无形中划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土地,她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游游荡荡,像只被圈养的鸟雀,允她出来舒展下翅膀,吸几口新鲜气,却不许她跑得太远。   陈桓看得难过,同时也反应过来了,他四下环顾,终于在不远处的瞭望台上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玄锦华服,玉带铜钩,阔长的袖子垂曳在地,身形挺拔而颀秀,稳稳站在高处,低睨着他圈养的笼中鸟。   陈桓的手抖了抖,有种涔涔寒意漫然爬上脊背。   音晚走累了,弯身坐到街边石阶上,看着往来人流如织,托起腮,微微叹了口气。   身侧撩过一团影翳,一个满身脂粉味儿的男子笑呵呵凑到近前:“姑娘,你独自坐在这儿做什么?是没地方可去吗?”   音晚抬头瞥了他一眼。   像这种油面粉气的公子哥儿,长安里多得是。   她没耐烦道:“离我远点,这是为你好。”   那男子自然不肯走,目光流连于她蒙着面纱的脸,笑道:“你若是没地方去,那便跟我走,我自有好去处……”   话音被凄惨叫声打断,音晚看过去,见这男子被人擒住肩膀,向后一扭,重重摔打在地。   她只觉浑身血液透过四肢百骸骤然涌上头顶,霍得站起来:“西舟哥哥!”   音晚的思绪有一瞬迟滞,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如临大敌般环顾四周,神色仓惶,几乎快要哭出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不让你出来吗?”   严西舟将那浮浪子甩开,上前一步,道:“我带你打出去,杀出去,即便最后败了,也算努力过了,我不想做个龟缩的懦夫。” 第46章 你到底把朕当什么?   话音刚落, 自熙攘人群里走出几个人,从四面朝他们包围过来。   短褐黑靴,是平民装扮, 但腰背挺直, 步伐有序, 彼此之间配合密切,将所有可逃的路线都挡住了,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禁军。   音晚紧抓着严西舟的袖子,想把他摁到自己身后, 可他却握住了剑柄, 一声浅浅呜咽, 利刃出鞘。   音晚向后趔趄了几步,严西舟已经和禁军打起来了。   这是闹市街衢,人烟众多, 见此处有人斗殴,皆惊呼着散开。   前面刀光剑影, 音晚已经插不进手了, 只能靠在墙边, 忐忑地关注着战局。   西舟的武艺甚高,若单打独斗,那些禁军必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可是禁军并不讲江湖道义,且平素演练的都是合围阵法,配合默契,就算西舟勇猛异常, 但在合围之下,却是半点上风都占不到。   音晚心中焦惶,额间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再这么下去, 等西舟的力气耗尽了,岂不止剩下束手就擒这一条路了么?   她正飞快地想着脱身之策,倏然见西舟腾空跃起,突破禁军的合围圈,向他们身后攻去。   音晚眼见那些禁军神色大变,齐齐追赶,却听一阵低沉嗓音传来:“退下。”   她悚然一凛。   空中传来剑锷相切的尖利声响,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若裹挟寒风的劲竹,涤荡在秋阳下,雪亮剑芒似流萤飞快舞过,带着肃杀之气,彼此各不相让。   严西舟知道他今天带不走音晚了,所以破釜沉舟,哪怕舍命,也要给这狗皇帝身上添几道口子。   但他过分轻敌了。   他以为这是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哪怕命途多舛,练就颇深城府,也必不会如普通人那般,暑九寒天苦练武艺。可他错了,至多三招下来,他便察觉出这是个练家子,剑在他手中像是一尾蜿蜒青蛇,灵巧刁钻,专攻他疏于防守之处——他的弱点已被对方洞悉。   剑光交错,胸前猛挨了一脚,严西舟被踹了出去。   音晚忙奔上来,挡在严西舟身前,将要刺出去的锋锐剑锋堪堪停在她身前两寸。   萧煜一手执剑,气息分毫不乱,眸中一片森寒:“让开。”   音晚摇头。   萧煜的目光变得尖锐:“你刚才没看见他要杀我吗?”   音晚害怕极了,挪动脚步,更加稳当地挡住西舟,声音都在打颤:“他杀不了你,他是个傻子,不值得你为此开杀戒。”   萧煜的脸色愈发沉冷:“如果我就要开杀戒呢?”   音晚想说:那就先杀我。可她知道,这话一旦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糟。因而定了定心神,道:“我可以发誓,再也不见他了。”   这话一出,她明显感觉身后的西舟屏息加重,但现如今顾不上这许多了,就算再不相见也比丢了性命强。   萧煜薄唇紧抿,冷冷看着她,许久,他把剑收回鞘中,吩咐禁军:“把他押下去。”   音晚目送着西舟被押走,陡觉腕间一紧,萧煜紧抓着她,凉声道:“你不必发誓了,从今往后,你哪里都去不了。”   他拽着音晚走向马车,把她塞进去,冷眸瞥了一眼追赶而来的陈桓,道:“你的账先记着。”   马车微有颠簸,萧煜的目光似利刃割剐着音晚的脸,沉默了半路,他好似平复了心情,缓缓提起唇角,似月度梨花枝,漾起极清浅的笑。   “所以,没有人给你下毒,你自始至终都是在跟我演戏。”语调明明平缓柔隽,却无端透出森然戾气。   音晚垂目,默然相对。   萧煜抬手抚过她的面颊,柔腻光滑中带着细微凉意。她刚才受的惊吓太甚,起了一层冷汗,被萧煜这么碰触着,也不知是冷,还是惧,竟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瞳眸更加冷了几分,将她拽进怀里,柔声道:“晚晚,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温香软玉盈怀,浅香脉脉,她是极乖顺的,他要抱便抱,要摸便摸,全然不反抗。   可沉默了良久,正当他俯下身想亲亲她的时候,她蓦得转过身,美眸中镌满嘲讽:“我也真的很想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萧煜一愣,指骨修长,滑过她的面颊,温柔道:“自然是妻,你是我的妻,我是永远不会像你那么狠心,总想着不告而别。”   音晚冽然一笑:“是吗?这世上竟有我们这样的夫妻,算计、囚禁、伤害……真是夫妻情深。”   萧煜也不恼,面上流转过几分伤心:“所以,就算我后来做了这么多,你也只记得最初的伤害?我囚禁你,你若是听话,我会这么做吗?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你逃出来同你的西舟哥哥花前月下。这么些天,是不是都是他陪着你?”   话说到最后,含上了凛然杀气。   “没有。”音晚神色冷淡:“他没有陪着我,我们之间没有私情。”   萧煜轻哼了一声。   “晚晚,你明明心里厌恶极了我,可还是要忍着恶心,陪着耐心一遍又一遍对我说,你与严西舟没有私情。怎么,你是怕我杀了他?”   音晚望着他,他那双俊美凤眸里清澈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青丝披散,枕于膝上,好一副恩爱缱绻的画卷。   她轻笑了笑:“你总是这样,我想走,想离开你,你就觉得我是有了外心,把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你心里就会好受些么?我兄长生死未卜,你一心只想着欢乐,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与人私通。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凉不透人的心,你觉得横在我们中间的只是一个严西舟吗?”   “不,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旁人,从未。”   萧煜微微发怔,凝着她的脸,沉默许久,嘴唇翕动,仿佛想说什么,马车骤然而止,望春那尖细声音传进来:“陛下,到了。”   萧煜把音晚抱下马车,上了步辇,直奔昭阳殿。   荣姑姑领着宫女们在殿门迎候,萧煜拽着音晚的腕快步而入,冲她们喝道:“你们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进来。”   宫女们齐齐告退,萧煜转过身把音晚扔到了床上。   时至深秋,空中弥漫着凉意,宫女们都换上了缥碧秋衫,徘徊在院中,有桂花簌簌飘落,石阶满香,碎花点缀在澜澜碧色间,清雅宜人。   荣姑姑本守在廊檐下,生怕殿内两位祖宗会吵起来,守着守着,里头却无了说话的声音,只有些古怪且暧昧的细碎响动。   她叹了口气,从石阶走下来。   望春正端着拂尘候在院里,他到底年轻,许是心思浅,又或是想安慰荣姑姑,便道:“姑姑叹什么气?这是恩宠,陛下对娘娘眷恋至深。”   荣姑姑道:“陛下根本就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望春骇了一跳,忙抬手虚捂住嘴,告诫:“陛下英明神武,什么都懂,您说这话可是有些不敬了。”   荣姑姑嗤道:“英明神武也管不着夫妻间床榻上的那点事,那是另一门学问……”   殿里面传出裂帛的声响,宛如惊弦刺耳。   荣姑姑不无担忧道:“娘娘的身子骨那么弱,怎么经得起?陛下太不知轻重了。”   望春却要为他家陛下抱几句不平:“皇后就知道轻重了么?”此言一出,又立即意识到不好褒贬主子的是非,也不期荣姑姑能附和他,只默默靠回廊檐穹柱,阖眼打盹。   里头折腾了许久,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将至,才传出要水的声音。   荣姑姑忙领着宫女们进去。   床外洒花绫帐垂下,萧煜合上亵衣,拂帐而出,让荣姑姑端着热水进去给音晚清洗身体。   他朝望春招手:“药好了?”   望春道:“早就好了,太医一直候着,未敢离开。”   萧煜点了点头,让人把药端进来。   青釉冰瓷碗内是浓酽黑沉的汤药,冒着缕缕热气,萧煜单手端进来,拂帐而入,送到音晚嘴边。   音晚眼中犹有未散的雾气,抬眸看向萧煜。   萧煜纾解了一番,心情看上去好似好些了,没奚落她,只道:“太医说这药至多再喝两个月,你体内的毒就可以暂且压制下去,到时候可停一段时间的药,看看会不会复发,若是不会,药就可以停了。”   音晚眸中掠过惊喜,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睫毛微微颤动,仰看着萧煜,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的模样。   萧煜眉宇微蹙,像藏着心事,看出她的忐忑不安,却不再说什么,只盯着她把药喝了。   他半分留恋都无,转身出去,望春已备好了衮服玉冠,他抬起胳膊让人伺候着穿戴,道:“从今日起,禁军严守昭阳殿门户,无朕旨意,皇后不得出去。”   荣姑姑忙出来:“这是要将皇后禁足?”   萧煜淡掠了她一眼:“她不该被禁足吗?”   荣姑姑一时语噎,只惴惴敛袖低下头。   萧煜看了看她,道:“你还是随朕回宣室殿吧,朕会另遣派人来做这昭阳殿的掌事宫女。”   荣姑姑讶然,心中一阵纷乱,但随即便想明白了。   当初在清泉寺,她并不是有意放走皇后的,那是她的疏忽,她倒也认了。只是这些日子随侍于前,她对皇后生出了感情,怜悯她,爱护她,这样的偏袒落在皇帝陛下眼中,却足以激起疑虑。   她说不是有意,谁又能证明?怎么证明?   说到底,还是帝王疑心深重。   萧煜回了宣室殿,一女子早候在那里,她的容颜并不出众,但身形娇俏,气质雅清,见圣驾来了,敛袖鞠礼,极沉稳的模样。   萧煜让她平身,道:“尚宫说你最沉稳机敏,所以朕才选你去伺候皇后。”   女子低首:“蒙陛下信赖,奴婢定当尽力。”   “尽力是一回事,另外你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萧煜手抚过檀木架上的毫笔,漫然道:“皇后每日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过什么人……”萧煜微顿,脸上漾起诡异的笑:“她现在什么人也见不到了,总之,她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朕。”   女子应是。   萧煜又道:“朕给你改个名字吧,从前在潜邸时,皇后身边有个侍女叫青狄,甚得她的喜爱,你就叫紫引吧。”   紫引跪地叩谢皇帝赐名。   萧煜接着说:“皇后心思清透,必会猜出你是朕的人,也许会发脾气,不许你靠近。不管怎么样,你都得给朕把她看住了。” 第47章 陛下一心一意爱着娘娘   紫引告退后, 萧煜便让人把孟元郎带来。   孟元郎在清泉寺伙同谢太后想偷偷把音晚运出去,虽然谢太后狡猾,设了一个局中局, 把她自己从这事情里摘了出来, 但孟元郎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是礼部侍郎, 勾结内宫,欲行不轨,正被萧煜抓住把柄,撤职拘拿。   禁军将孟元郎押进来, 他身穿囚衣, 满是血痕, 有一道从腮侧蔓延到下颌,还在淌血,瞧上去甚是狰狞可怖。   孟元郎却像一点试不着疼似的, 笑得眉眼弯弯,一身洒脱不拘谨, 活像当年与萧煜同窗时, 两个半大少年百无禁忌, 混笑打闹。   他带着镣铐,大大方方跪下,道:“臣有罪,让皇帝陛下苦心找了这么久的把柄,当真是大大有罪,臣若识趣, 该在您登基时就悬梁自缢,省得让陛下费心。”   萧煜也笑:“你倒真是会揣摩朕的心。”   孟元郎跪着,声音清脆:“臣自然知道陛下的心。陛下恨透了臣, 秘密处置了所有当年跟着善阳帝谋害昭徳太子的祸首,唯独留下臣,无非是想看着臣惶惶不可终日,担惊受怕,备受煎熬。”   萧煜道:“你瞧着潇洒得很,倒不像受煎熬的模样。”   孟元郎低眉一笑,抬起头,仰看龙颜,几分兴味,几分笃定:“因为臣有把握,陛下不会杀臣。”   “哦?”萧煜就像逗弄濒死鱼虫般,满是戏谑。   “臣的手里有陛下想要的东西。”孟元郎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一瓶镜中颠的解药,和当年密探松柏台,逼昭徳太子认罪的人。”   殿中骤然安静。   萧煜敛笑看他,目中似有针芒,尖锐亮熠:“朕本来只想杀你一个,你若胆敢骗朕,朕就只好杀你全家了。”   两人本就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同窗,孟元郎从五岁起便被送进宫做萧煜的伴读,总角之交,相伴长大,对彼此都了解得很。   看萧煜这反应,孟元郎便知自己赌对了。   冷血残酷的帝王,却也有不能割舍的心头爱。   他在心底暗舒了口气,道:“陛下若是不信臣,臣可以先把镜中颠解药的事告之陛下。”   萧煜薄唇紧抿,默不作声。   孟元郎会意,朗声道:“当年善阳帝为何会知道润公偷娶世宗嫔妃,还生下了谢兰亭和皇后,陛下就没有想过吗?”   萧煜冷声道:“朕并没有很多耐心,你知道什么赶紧说。”   孟元郎笑了笑:“那是因为您的父皇,世宗皇帝先知道的。当年润公还是太年轻太稚嫩,英雄救美却在骊山上留下不少痕迹。世宗皇帝生疑,着人探查了几年,终于查到了润公的头上。只可惜,那个时候苏惠妃已经去世了。”   “世宗皇帝真是对苏惠妃爱得深啊。他看在两个年幼的孩子份儿上,没有动润公。特别是女孩儿,就是皇后娘娘,据说她小小年纪时就颇有苏惠妃的神韵,颇得世宗皇帝喜爱。”   萧煜板着脸打断:“你废话太多了。”   孟元郎抻了抻腰背,悠然道:“这就到重点了。两个那么可爱的孩子,却从母胎里带了毒,任谁都会不忍心的。世宗皇帝派出暗卫秘访蜀地,终于功苦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两瓶解药。”   萧煜一诧:“两瓶?”   “对,是两瓶。可是这解药找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交给润公,世宗皇帝就病倒了。后来天子内侍为了巴结善阳帝,把这事情告诉了他,并且给了他一瓶解药。至于另一瓶在哪里……当时皇帝病重,到处都乱糟糟的,兴许是遗落在哪个角落里,或是夹杂在御用的物品里。”   刚刚觅到一点希望,转瞬又沉入黑暗。   萧煜冷笑:“你这叫告诉朕镜中颠的解药在哪儿?父皇驾崩十年了,朕去哪里找?”   孟元郎正色道:“这解药是存在过的,或者在内宫里,或者在世宗皇帝的陵寝里,又或者被人丢了,再也找不到,可它切切实实存在过。”   萧煜搁在龙案上的指尖微颤。   他说得对,这药存在过,就有一线希望能把它找出来。哪怕希望再微弱,哪怕是倾天覆地,只要能找出来,解了音晚身上的毒,让她过回正常人的生活,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这样想过,又不禁自嘲,音晚如今恨急了他,他也恨她,两人仇怨相对,他却还在费尽心思给她找解药,这样的情,她压根不会领。   不管她领不领,这解药都得找。   他冷淡地睨了一眼孟元郎:“这件事朕知道了,说说另一件,当年四哥被羁押的松柏台,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元郎玄虚地摇头:“不行,现在还不能告诉陛下,得等到臣这条命彻底安全了,臣才能全盘托出。”   萧煜如今才明白,这人为何死到临头还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原来是自忖手里握有底牌。   偏偏这底牌还是萧煜想要的。   好,那便耗着吧,当年的旧人还在,他就不信循着痕迹会摸不到真相。   萧煜命人把孟元郎押下去,随即找了内值司秉事太监们过来,让他们在内宫秘密寻找当年父皇寻回来的那另一瓶解药。   吩咐完这些事,天色已沉,望春问要不要摆膳,萧煜说没胃口不摆,恰巧这时紫引递了信过来,说皇后娘娘不肯吃饭,只说要见父亲。   萧煜当即火冒三丈:“你告诉她,爱吃不吃!”   传话的内侍猛地打颤,忙要告退回去宣旨,却被萧煜又叫了回来。   他的脸沐在昏黄烛光里,棱角分明,俊美如夜神,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疲乏:“你回去告诉她,今天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就让谢润去看她。让她……”   萧煜顿了顿,把余下的话截断:“你带话给紫引,让她务必盯着皇后按时用膳,哪一膳没用都得立即来向朕禀告。”   内侍应是告退。   殿宇幽深宁谧,弥漫着龙涎香气,荣姑姑给萧煜在龙案上添了盏灯烛,叹道:“陛下对着娘娘时,不该总是说狠话、训人,您该告诉她,您在拼尽全力替她寻找解药,您一心一意爱着她。”   萧煜嗤笑:“她的心里压根就没有朕,朕还要这般向她摇尾乞怜?”   荣姑姑急道:“您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女人的心?她心里要是没有您,她要是不爱您,她怎么会这么伤心,这么痛苦?”   萧煜一时有些发懵,愣愣看向荣姑姑。   内侍恰在这时进来禀:“雪儿姑娘来了。”   一听到雪儿来了,萧煜的脸色瞬间由阴转霁。   这么长时间,桩桩件件事都不遂人心,这或许是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谢润说当年谢氏血洗东宫时有一刚烈女子拼死把才两岁的小郡主抱了出来,当年的昭徳太子敦厚仁善,在宫中广积善缘,有个内侍愿意帮她,偷偷把孩子运了出去。   这宫女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只能躲在昔日与东宫交好的世卿家里,后来谢氏为铲除异己,牵累到了这个世卿,举家遭难,宫女和小郡主又没了去处,游荡在街,险些被官差捉拿,但幸运的是遇见了回京的谢润,谢润将二人藏了起来,也把这小郡主养大。   自然,小郡主就是雪儿。   自然,萧煜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谢润的话。   他找来了乌梁海,辨认了雪儿胳膊上的胎记,同时审问了那个宫女,确认了当年从东宫带出去的旧物,种种痕迹比对下来,甚至还把当年那个施以援手的内侍挖了出来,终于可以确认,雪儿确实是四哥的遗孤。   小姑娘换了一身粉绯齐胸襦裙,裙摆开着大片的鸢尾花,衬得玉面娇俏,一双大眼睛乌灵灵转着。   她灵巧地向萧煜鞠过礼,乖乖站在大殿等着问话。   萧煜含笑问:“未央宫可还住得惯?”   雪儿懂事点了点头,神情却有些黯然;“好是好,就是四处都冷清清的,没有人陪我说话。”   与伯暄当真是亲姐弟,连性子都这般相像。   萧煜想过了,雪儿同伯暄不一样,伯暄将来要承他的位子,不得已认在他名下,可雪儿一介女流,完全可以向世人公开她的身世。   她是四哥遗孤,先把她以郡主之仪养在宫里,等过几年可婚配了就给她招个赘婿,生的孩子就姓萧,落在四哥名下,这样四哥一脉也算后继有人了。   萧煜这样想着,待雪儿愈发宠溺,只道:“你先住下,等朕让尚宫局从世家里择选几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子进宫,陪着你说话。”   雪儿粲然笑开,粉腻的脸颊有两团浅浅梨涡,道:“我不想要世家女子,我想晚姐姐陪我,我可以不可以搬到晚姐姐的寝宫去住?”   萧煜皱眉:“你不能叫她姐姐。”   雪儿抬起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啊,我忘了,荣姑姑教过我的,要叫婶婶。”   她睁大了眼睛,娇憨面容上满是懊恼,不住地低声念叨:“婶婶,婶婶……可不能再忘了。”   萧煜瞧着她玉雪可爱的模样,不禁笑起来。   荣姑姑看着这和乐的气氛,灵机一动,柔缓了声音冲雪儿道:“郡主若是想皇后了,现在就可以去看看她,正是晚膳的时辰,陛下也还没有用膳,不如去皇后那里看看,有无好的吃食?”   萧煜板起脸,端着架子:“朕才不去。”   雪儿刚想说:那我自己去。却见荣姑姑在悄悄朝自己使眼色,她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堆砌出甜甜的笑意,朝萧煜撒娇:“皇叔,你就带我去嘛,我可想晚姐……可想婶婶了,她从前对我最好了。”   谢润当年为了隐瞒雪儿的身世也是为了大力气的。她年纪小,曾随宫女辗转奔波,其实也记得一些事,生怕搁在谢家眼皮底下,哪日里童言无忌说漏了嘴,那可就麻烦了。   因而把她送进了京郊的庄子里,买了几个侍女照顾,又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   谢润闲暇时常带着音晚去底下庄子小住,音晚虽不知雪儿身份,却十分喜爱她的天真娇憨,时常给她带些宝簪琼珠、绢角糕饼这样的小玩意,哄得她乐呵呵的。   侍女们不知底细,难免会对她有轻慢,女先生又过分严肃,只有她的晚姐姐柔善可亲,待她像自家妹妹一般亲热,除了那带她出来的宫女徐姑姑,便数晚姐姐对她最好。   萧煜见她情真不似作伪,不禁一怔:“她当真对你那么好吗?谢润对你也好吗?”   “那是自然。”雪儿收敛笑,认真道:“润公是个大大的好人,还有兰亭哥哥,哦不,兰亭叔叔,他们都是好人,庄子里住了许多跟我一般年岁大小的孩子,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润公收留了他们,派人教养他们,还帮他们娶妻生子、备嫁妆嫁人。徐姑姑说,能遇见润公,是我父亲在天有灵保佑我们。”   她唇齿清晰,柔情切意,却把萧煜说愣了,目光涣散落于虚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姑姑忙趁热打铁:“现在去昭阳殿,正好问问娘娘从前的事,陛下就不想知道更多关于雪儿的事吗?她这么个小姑娘,兴许有些事也记不清楚说不清楚。”   萧煜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从龙案后起身,瞧上去极不情愿地模样,道:“可不是朕想去的。”   昭阳殿中灯火通明,音晚命人把油腻的膳食撤下,只留下了几样小菜。   一盘冰鸭,一叠豚皮饼,糟瓜茄,干豆豉,另有紫引非要留下滋补菜品,麒麟脯和五色芝,瞧着简单,却也淅淅沥沥摆了一桌。   音晚手边还搁了一支金葵花杯,她不用旁人伺候,自斟满杯,一仰而尽。   萧煜料想她这会儿消停了,应当正在用膳,没让人通报,直接领着雪儿进来,就见她在喝酒,萧煜登时来了气,阔步上前,把金葵花杯从她手里夺下,怒道:“你要是不想活了,你就痛快点说,别整天零碎地作贱自己,也作贱朕,朕千辛万苦给你找解药是为了什么?”   音晚正喝得惬意舒爽,烦恼好似都忘了大半,冷不丁见这人又来发疯,不禁皱了眉:“还给我。”   萧煜自是不还的,不光不还,还“咣当”一声把酒杯扔出去。   紫引见状不妙,忙上前道:“陛下,娘娘喝得不是酒,是膳房新制的桂花甜汤,她说用金葵花杯喝滋味更好……” 第48章 音晚就是对他没好脸色   萧煜愣了少顷, 把手抬起来放在唇边嗅了嗅,果真是桂花清馥的香气,并无半点酒的味道。   殿中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音晚瞪着他, 把碗筷往前一推, 没好气道:“不吃了, 撤下去。”   紫引应是上前,却踯躅着不动,只看向萧煜。   萧煜面容紧绷,额角跳得极快, 看了眼摆放着的杯盘碗碟, 菜肴几乎未动, 只有豚皮饼被咬了几口。   他不禁皱起眉来。   但这情形,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又朝音晚发了脾气,显然已经输理, 音晚又目光眈眈地盯着自己,半点给他台阶下的意思都没有, 要他如何开口让她再多吃些。   便就这么僵滞了下来。   荣姑姑瞧着这两个祖宗, 无奈地轻叹, 又朝雪儿使了个眼色。   雪儿这姑娘甚是灵巧机敏,蝶羽般的睫毛忽闪了几下,透出几缕黠光,蹦蹦跳跳到音晚跟前,勾住她的胳膊开始撒娇:“婶婶,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雪儿今晚也还没有吃饭,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肉末汤饼。”   音晚一怔:“你叫我什么?”   “婶婶啊。”雪儿笑容清澈温甜:“荣姑姑和皇叔都说了,我以后不能叫你姐姐,要叫婶婶, 你是我皇叔的妻。”   她的声音软糯,话又说得好听,连萧煜听得都忍不住轻弯唇角,面上寒霜融化干净。   但他立即意识到不妥,忙把唇角弧度平整,紧抿唇线,清清淡淡看向音晚。   音晚摸了摸雪儿的鬟髻,再仔细看她的装束,料想萧煜把她的身世核实清楚,该让她认祖归宗了。打心眼里替她高兴,又有些许担忧。   这幽幽深宫,纵然仆婢成群,锦衣玉食,看上去好似活在云端,可是随着长大,利益纠葛牵在身上,一定会添增许多烦恼,再也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样子。   所以趁着她还小,就要尽可能满足她的心愿,让她高兴。   音晚怜爱地抚着雪儿的脸颊,道:“好,我给你做。”   她站起身,许是没吃什么东西,又站得急了,陡觉一阵目眩,向后趔趄了几步,磕绊在杌凳上,险些摔倒。   萧煜下意识要上前扶她,但紫引离得更紧,已火速搀住音晚。   萧煜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十指缓缓合拢,无声无响地缩了回来。   雪儿拉住音晚的手,焦急道:“婶婶你怎么了?”   音晚弯指抵住脑侧,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刚才那一阵有点晕。”   萧煜歪头冲望春低声道:“宣太医。”   望春伶俐地快步出去,召来候在檐下的內侍,让去宣太医。   紫引喂音晚喝了几口蜜水,她缓过劲儿来,反握住雪儿的手,温声道:“没事,不要担心,我们去做肉末汤饼吃。”   汤饼这种吃食坊间再寻常不过,萧煜压根不信到了谢音晚手里就能做出花来。他没兴趣、更不想纡尊降贵往那小厨房里钻,便揽着阔袖站在檐下,瞧着沉夜里星星点点宫灯映亮的宣阔宫苑,冲望春皱眉:“太医院那帮人是想死了吗?这会儿还不来,是不是以为皇后与朕不和,他们就可以怠慢?”   望春忙道:“夜深路不好走,再者说从内宫去太医院还挺远的,那內侍只走了一刻,料想还没走到呢。”   萧煜瞥了他一眼:“哦,才刚走啊。”   说话的功夫,荣姑姑吩咐紫引往殿中各角的小香鼎里撒点婆律香丸,可以杀虫除恶气:“天眼瞧着就凉,也就撒这几日,等到了冬天就换成都梁香,娘娘喜欢那个味道。”   萧煜本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忽听到荣姑姑说音晚喜欢,不禁凝起心神,仔细听。   “这些香放得久了,去尚宫局领新的,旧的也别浪费,用酒合蜜煮一煮,拿去熏偏殿也是好的。”   紫引虚心受着教导,不时点头应和。   正说着这些香料琐碎事,院中飘出了浓郁的肉香味儿。   音晚从前未出阁时便时常下厨,只是做给父亲和兄长吃,不善做大席面,只擅长做这种家常小食。她素来细心耐心,肯花功夫在膳食上,寻常的一碗汤饼也做得精美细致。   选用肥瘦相宜的肉刀切成末,用大骨头熬出浓酽的汤汁,把肉末略略滚过油,放在一边备用。将蒸到半熟的薄饼下到骨汤里,煮上一炷香,再把肉末撒进去,临出锅时撒一把嫩白小葱花。   音晚不让宫女插手,亲自起锅,起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把锅放回去,冲身边的宫女道:“你去问问陛下,能否把康平郡王叫过来,让他一起用一些?”   雪儿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仰头问:“康平郡王是谁啊?”   音晚一怔,随即意识到萧煜没有告诉雪儿,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弟弟。   事情若深想,凭萧煜对伯暄的期望,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都是孩子,口无遮拦,知道得越多,越容易误事。   但音晚第一次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伯暄自己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把锅放在小火上煨着,拉起雪儿的手,问:“你皇叔都给你说过什么?”   雪儿拧眉回想:“皇叔过几日就同礼部商议,将我的名字写入宗牒,正式册封我为郡主。”   “还有呢?”   雪儿摇头:“没有了。”   音晚琢磨了片刻,觉得这样挺好的。雪儿今年十三岁,有名有份之后还能在宫里教养个两三年,有萧煜看护着她,将来也一定能给她择一门好亲事。   若当年的东宫未曾罹难,她本就该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娇郡主,流离了十一年,算是回到了本该有的成长轨迹。   还有伯暄,若他的父亲不死,那位子原本也该是他的。   萧煜是在拼命推动着所有事情回归本途。   音晚正沉思,院子里传进亢亮的嗓音:“太香了,我又饿了。”   音晚笑了笑,吩咐宫女把汤饼盛出来,拉着雪儿的手往外走。   伯暄脚踩紫缎地兰花小靴,身穿红绸滚金缎袍,似一朵红彤彤的云飘进来,被萧煜厉眸一扫,忙擦干口水,规规矩矩地冲他行礼。   今夜天色空净,月光皎皎似水,洒落在庭院里,映亮了桂花飘簌,渠水潺湲,景致甚是幽妙。   荣姑姑请过君意,命人把杯盘碗碟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往石凳上放蜀锦团垫,引他们来院中用膳。   萧煜坐在石凳上,冷睨了一眼伯暄,道:“宫人都是怎么教你规矩的?这么久了,连点长进都没有。你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凡事得入心,得知道勤勉。”   伯暄讷讷应着,一抬头,看见音晚领着个小姑娘出来,像见着救星似的,忙道:“参见母后,母后快来坐。”   萧煜训斥人的声音那么大,音晚自然是都听见了。她瞧伯暄那可怜样儿,想说几句情,但又想到,萧煜说得其实也有道理,他不是寻常人,是要承继大统的,将来身系社稷,断不能像孩子似的顽劣庸碌。都说慈母多败儿,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儿,且得避嫌,不能败了别人的儿。   因而她只一笑:“雪儿说饿了,便随意做了些吃食,想你夜夜苦读,又是正长个儿的时候,就算用了晚膳,这个时辰也该饿了,所以就把你叫来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伯暄虽在学问上有些笨拙,但哄人开心与撒娇却是天赋异禀,他凑到跟前,嘻嘻笑道:“只要是母后做的,一定合儿臣的胃口。”   他见音晚领着雪儿坐下,弯了腰也想坐,却又惧怕萧煜,半弯不弯地偷偷看他。   萧煜脸色沉暗,一副怒其不争气的模样,但看了看音晚和雪儿,把怒气摁下去,道:“你坐,先吃饭,吃完了朕要考你功课。”   伯暄登时瞠目,霜打茄子似的坐下。   他吸溜了几块汤饼,边嚼边说:“他们都说我不像父皇的儿子,父皇自小天赋卓绝,凡经史子集,过目即诵,我却要背许久。”   这话一出,音晚就暗道不妙。   萧煜果然把刚提起的筷著扣到石桌上,怒道:“这是哪个不懂规矩再胡说八道,该剪了舌头赶出宫去!”   伯暄端碗的手抖了抖,溅出几滴汤汁,怯怯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言语了。   萧煜目光沉凝,把望春唤到跟前,低声:“去查……”   院中气氛骤然冷下来,雪儿目中含惧,悄悄看音晚,音晚冲她摇摇头。   望春一脸冷肃地领命而去,恰与太医擦肩而过。   太医背着药箱步履匆匆而至,忙不迭朝萧煜揖礼,萧煜道:“平身,给皇后诊脉。”   紫引上前往音晚腕上铺了层白绸。   太医搭脉观色,又问:“娘娘近来可会有眩晕之症?”   音晚点头:“有。”   太医低头忖了忖,道:“没什么大碍,还是气血两虚,积郁致结,娘娘凡事要放宽心,按时用膳,臣再开几副安眠的药,睡前饮。还有……”   他神色古怪地偷觑萧煜,凑到他跟前,低声道:“娘娘身子骨弱,陛下需得怜惜,床榻间要有些节制。”   萧煜还未说什么,音晚的脸腾得红了,忙去捂雪儿的耳朵。   雪儿却压根没听懂,一双大眼炯炯,眨巴眨巴看她。   伯暄更是个没心没肺的,叼着快雪白汤饼,傻愣愣看向音晚,瞧见她不围着自己坐,却对那陌生小姑娘无比亲昵,感觉到被冷落,面露不悦。   萧煜沉默片刻,朝太医道:“好,你去开药吧。”   太医领命而去,刚走没几步,就被疾疾奔来的身影撞上,险些歪倒。   望春气喘吁吁,顾不得御前礼仪,颇为激动地看了一眼音晚,跪在萧煜身前,道:“陛下,兰亭公子找到了。” 第49章 晚晚,我们要个孩子吧   自打善阳帝驾崩, 穆罕尔王就回了突厥,继续侍奉他的云图可汗。   这些年大周同突厥关系紧张,多有摩擦, 但终归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一来, 善阳帝软弱, 掣于外戚,不想大动兵戈,到最后都是破财免灾,保全颜面为上。二来, 云图可汗老了, 后继无人, 突厥内部面对分裂,自然不想也无力倾国大战。   便是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直到萧煜登基。   萧煜登基不出三个月,突厥骑兵便在大周边境吃了瘪。往日他们嚣张惯了, 只骑着宝马拿着弯刀去骚扰一圈, 掠些附近周民的粮食鸡鸭回去, 戍边的将领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不同,萧煜下了严旨,若胆敢让突厥骑兵越边境一寸,扰民一户,守关将领立斩不赦。   那些边将怕丢了性命,不敢怠慢, 硬着头皮拿出快生锈了刀迎敌,倒也把犯境的突厥打退了。   如今,草原上皆知新帝手腕强硬, 不可等闲视之。   云图可汗深受新崛起的耶勒可汗威胁,担心大权旁落,暂且咽下杀子之仇,咬着牙与大周新帝交好,特派了穆罕尔王再次来使大周。   那穆罕尔王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着见面礼。   见面礼就是失踪数月的谢兰亭。   谢兰亭在小别山被胡商救起,起先昏迷不醒,胡商有心送他回家,却问不出他家的地址,他当时伤得那般重,又不能把他扔下,便只有带着他顺北方廊道一路西行。谁知半路遇上突厥来袭,胡商是胡人,又不是大周子民,边关将领惯会钻圣旨的空子,也不管他们,任由他们被突厥人掳走。   谢兰亭在突厥住了将近六个月,中间听闻帝都巨变,料想父亲和妹妹为找他该急坏了,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死了,自是归心似箭的。   但他同胡商一起做了突厥的阶下囚、马前奴,被看管得严实,别说逃,就是往外递信都做不到。   他经了一场兵变,受了一番算计,鬼门关走了一遭,人也成熟许多,深知身份一旦暴露,突厥人必会用他来威胁父亲和妹妹,便只有先蛰伏下来,伺机而动。   蛰伏了小半年,恰遇耶勒可汗带兵突袭奴役他的突厥部落,把他救了下来,交给了穆罕尔王,让穆罕尔王带他回长安。   宣室殿中灯烛亮如白昼,音晚临进殿门时绊了个趔趄,差点向前扑倒。萧煜这一回赶在紫引之前搀住她的胳膊,两人四目相对,萧煜慢慢把手收回来,道:“去吧。”   谢兰亭站在殿中,青布斜襟长袍,黑色马靴,下颌尖长出了一点点胡髭。   他听到声响,微颤了颤,回过头,饱经沧桑的面上浮掠起点点笑意:“晚晚,哥哥回来了。”   音晚扑进了他怀里。   这么长时间,她深夜梦回,常梦见兄长,不是浑身是血,就是流落异乡在吃苦。醒来,又面对那一殿的珠光影壁,那紧逼着她缠绵温柔的萧煜,心中备受煎熬。   好像如今的一切荣华,包括皇后凤位,都是用她哥哥换来的。   若她当初没有嫁给萧煜,没有与他结着姻缘,也许哥哥就不会遭此劫难。   忆及往事,她不禁伏在兰亭肩头潸然,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   她说得真情意切,站在一旁的萧煜微愣怔。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觉得是她害了兰亭,那么这么长时间她除了在憎恨他,还憎恨自己,一直活在内疚里么?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萧煜既心疼又恼恨自己的粗心。   兰亭轻抚着音晚的背,温声安慰:“这跟妹妹无关,是为兄太蠢,着了旁人的道。”   他说得低缓又认真,刚坐下的萧煜不由得抿了抿唇,略微显出心虚。   兄妹两诉着衷肠,收到信儿的谢润来了。   父子久别再见,自是热泪盈怀,情难自抑。   但天色已晚,本就是违背了宫禁,谢润怕给音晚多添麻烦,领着谢兰亭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谢兰亭走后,萧煜让望春给音晚搬了把椅子坐在身侧,听陆攸的回禀。   “臣奉皇命顺着长安外的官道一路找寻兰亭公子,走了许多弯路,幸而运气不错,在廊道遇见了穆罕尔王,正带着兰亭公子来长安,便结伴而行。”   他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脸晒黑了许多,人也憔悴,内疚道:“若当初臣能护好兰亭公子,就不会有几日的波折了,都怪臣,有负皇命。”   他说话的间隙,偷偷觑看音晚的脸色。   来时荣姑姑嘱咐过,如今兰亭公子已经找到了,该说的话必须要在皇后面前说清楚。当时陛下设那个局实属无奈,却也尽了全力救兰亭公子,甚至冒了君臣反目的风险。   他确然对皇后和兰亭有所亏欠,但着实也承受了不少压力去尽可能扭转局面。   陆攸见皇后面露恍惚,目光微散,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拔高了声调道:“陛下当初派臣去救兰亭公子是瞒着乌将军和陈大人他们的,也幸亏当时没让他们知道,不然,君臣生隙,哪有今日盛景。”   萧煜何等精明,早看出了这小子在弄什么虚玄,且由着他说。但一听他提及乌梁海和陈桓,脸色却有些沉暗,道:“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陆攸满腹的锦绣良言被生生梗在了嗓子眼,他不情不愿地端袖揖礼,告退。   偌大的宣室殿,瞬间又冷寂下来。   萧煜小心翼翼地看向音晚,见她面色瓷白,依旧透出孱弱的病态,些许心疼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他本以为音晚不会理他,会站起来就走,谁知她掠了自己一眼,轻轻应了一声:“好。”   极浅淡的一声“好”,比镂隙里飘出的香雾还要轻浅,但萧煜已经满足,因这声“好”里纵然没有多少感情,却也没有敷衍,没有厌恶。   他眼见着音晚揽袖往外走,蓦得叫住她。   “晚晚,你……如今还在吃避子丸吗?”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颤了颤。   她原先有一瓶避子丸,可进宫后萧煜需索得实在频繁,不到一个月就吃完了。萧煜将青狄和花穗儿都撵走了,她身边没有心腹,无人替她张罗这些隐秘事,便被迫中断了。   她直觉无需在这些小事上扯谎,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默默站着。   萧煜温声道:“兰亭安然无恙,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孩子?”   音晚转过身看他。   萧煜脸颊微红,罕见的透出些许羞涩:“刚刚荣姑姑说,有雪儿和伯暄在,宫中氛围都不一样了,若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会好一些?”   音晚看了他一阵,默默低下头。   萧煜起身绕过龙案走到音晚身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低眸看她,问:“你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吗?”   话中颓然凄怆,还有一丝丝恼怒。   音晚抬起头:“我身上有毒未解。”   萧煜道:“我已经问过太医了,你这毒是从娘胎里带来,不比直接中毒的人,并没有那么深。再加上这段时间的调理,其实毒性已经减弱了许多,你不是一直都没有再犯过病么?”   “太医说,不碍着诞育子嗣,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是健康的。”   音晚的睫毛轻颤,眼中闪过犹豫。   萧煜那暴脾气瞬间涌上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要将她拦腰抱起:“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晚便生。”   音晚挣扎着,声音中带了哭腔:“你总是这样!”埋怨夹杂着委屈,泪水似决了堤的河,夺眶而出。   萧煜冷不防她哭了,一时呆愣。   她哭得伤心,哭得痛快,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像要将这么长时间所受的委屈,所压抑的伤怀全都哭出来。   萧煜的手还箍在她腰间,随着她的泣声微微颤动,他把手收回来,想给她擦泪,指腹刚要触上她的脸颊,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她。   大殿里悄寂寂的,只有哀戚哭泣,似涓流缓缓淌过,微弱而绵长。   萧煜只觉喉咙发涩,好半天才说:“你别哭,我不碰你。”   音晚低着头,剔透的泪珠一滴滴滑落,融花了铅粉,带落了胭脂。   萧煜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记忆里曾经出现过,她委屈兮兮地蹲在一边,把自己缩成个球,一见着他就哇哇大哭,哭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孩子。   他曾经答应了云图可汗,要把嫡长子送去突厥为质。   这是个大问题,他明日定要召见穆罕尔王解决这个问题。   这一走神,音晚的哭声止了,她眼眶里盈满莹莹泪水,在烛光下,似春水微澜,楚楚可怜。   萧煜实在拿她没办法了,从袖中摸出帕子,停在她脸颊前一寸,低头问:“我给你擦擦眼泪,好不好?”   音晚的眼睫被泪水浸过,湿漉漉的覆下,不说话。   “那我擦了。”萧煜给她擦着泪,轻叹:“我脾气可能是不太好,对你是凶了点,但你想想,你就没错吗?整天那么骗我、伤我,还总想着要跑,我心里好过吗?我为了找你,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把祖制都违悖了,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音晚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我不跑了。”   萧煜拭泪的手微顿。   “我不跑了,我从前是想去找我哥哥,现在我哥哥回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事了,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她抬头看了萧煜一眼:“要跑太难了,我不想连累别人因我丢性命。”   萧煜听她这样说,霎时冷下脸:“你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严西舟吗?”   音晚好像把所有力气用在了哭上,哭完了,也筋疲力竭,再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只平静看着萧煜:“我跟他又没仇,我惦记他干什么?我都嫁给你这么久了,该做的事情都跟你做了,旁的男人谁还会稀罕我?”   萧煜就听不得她妄自菲薄,轻哼一声:“你嫁多少回,你都是天上的仙女,严西舟还有那个韦春则至多就是癞蛤|蟆,永远也配不上你。”   话音一落,他立即觉出不对。   嫁多少回……好像在给自己找帽子戴。 第50章 朕迷恋你至深   音晚好像也听出来了, 嘴唇微微抽搐,隔着朦胧泪珠,抬头看向萧煜。   萧煜很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两人静默站着, 谁也不理谁。   荣姑姑在殿外听得焦急, 敛袖进来, 躬身道:“天色晚了,太医说过娘娘的身子骨不宜虚耗,要早些安置,不如……”她抬起头, 一双慈眉善目, 谆谆劝道:“娘娘今夜就宿在宣室殿吧。”   听得这提议, 萧煜顿时心旌荡漾,却又怕极了音晚会冷脸反对,谁知音晚想了想, 点头:“好。”   宫女们端进铜盆净水伺候两人梳洗,紫引遣人去昭阳殿取来音晚的寝衣和奁具, 把她浑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干净, 萧煜掀帐进来的时候, 音晚已经乖巧坐在床上,抱着被衾发呆。   她见萧煜来了,且脸色还不错,便试探道:“既然我哥哥回来了,那是不是可以查一查当初是谁在小别山袭击他,把这个人揪出来?”   萧煜的一颗明媚春心遽然沉入寒潭底, 他意识到,原来音晚这么痛快答应宿在这里,不是想和他重温鸳梦, 而是惦记着她的哥哥。   他蓦地有些伤心,她可以为了严西舟与他低三下四,还可以为了哥哥委曲求全,她什么时候能真心与他亲近,再没有这些杂念?   音晚见他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拔高了语调:“这件事情总要查清楚的,难道您希望自己的身边永远留着居心叵测、不遵圣意的臣子吗?”   萧煜自她话中觅到一点光影,弯身坐在床边,问:“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   音晚点头。   萧煜透出些许兴味:“好,你说说看。”   音晚凝着他,神情凝肃:“陈桓。”   殿中安静了少顷,萧煜缓缓笑开,戏谑:“你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才冒着丢性命的风险帮了你,你转头就去怀疑人家。”   音晚道:“就是因为他的态度奇怪。”她逃跑时心情惶惑,根本没有心情去理顺这一团乱麻,回到宫中静下心来,才恍然觉出陈桓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   怜悯,歉疚,他甚至还说过:就当臣欠您的吧。   他们有什么交集?他又能欠她什么?无外乎就是兰亭的事。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点。那日在清泉寺,韦春则曾十分自得地向她炫耀,他可以为她摆平寺外禁军,令她一路畅行无阻。那便说明韦春则是和萧煜身边的某个近臣有勾结的,且这个近臣是能左右禁军防卫的。   若她没记错,陈桓曾跟她说,他被萧煜停职了。他这样颇受宠信的天子近臣,得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才能受此惩罚,又恰巧发生在音晚离寺之后。   若非触了萧煜逆鳞,凭萧煜对他的倚重信任,他绝不会被这般处置。   而且陈桓话里话外提及萧煜,虽未明说,却透出一股颓然丧气,像极了犯过无可转圜的疏漏。   她越想越觉得陈桓可疑。   萧煜笑吟吟瞧着她,而后,缓缓地摇头。   他目光幽邃,精明内蕴,像是深山里流窜的狐狸,狡猾至极,能洞悉世间一切辛秘与人心。   他道:“这件事不是陈桓做的。”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轻轻揉捏着,添了一句:“但他一定知情。”   他的语气笃定,言辞凝练,却让音晚愈发糊涂了。   萧煜宠溺地刮了一下音晚的鼻子,道:“你还是太嫩,凡事只会看表面,连是祸首还是在替人遮掩都分辨不出。”   “替人遮掩?”音晚惊诧:“为何这样说?”   萧煜却故弄起玄虚来:“那日在清泉寺,他若想放你走,只要告诉慕骞一声即可,他为何要亲自去?”   音晚猜测:“他不放心?”   “呵。”萧煜没忍住,轻笑出声,直到音晚拧眉瞪他,他堪堪止住笑,道:“他想把嫌疑都拢到自己身上,好替别人遮掩。”   听上去好一番苦心孤诣。   音晚追问:“那他要保护的人是谁?”   萧煜张了口,又闭上,脸色沉凝:“不行,这件事事关重大,还不能告诉你,免得你露出马脚,打草惊了蛇就不好了。”   音晚看着萧煜,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大阴谋,要有大动作,却绝口不提,像极了当初他要对付谢氏的前夕。   只不过如今剑尖指的不是仇敌,而是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太子旧部。   萧煜沉眉默了许久,给她把粟玉软枕摆正,让她躺好,自己也翻身上床,躺在音晚身边,搂着她,轻声说:“快睡吧,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查清楚,也会有个处置的。还有那个玉坠的事,我总会还你清白的。”   音晚睁着眼睛,目中淌过涟漪。   萧煜倾身亲了亲她:“我今日才知,原来你的心事竟重到这地步,会把兰亭遇袭的事归咎于自己。你傻不傻,这是男人们在争权夺利,干你一个女人何事?就算罪孽深重,将来要下地狱,那也是我下地狱,且轮不着你呢。”   音晚合上眸子,不再理他,专心入眠。   这一夜都没有梦魇,睡得酣沉,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绫帐洒进来,落于面上,暖意融融。   音晚翻了个身,萧煜已不在身边了。   荣姑姑亲自伺候音晚梳洗,嘱咐紫引好好照顾她,才送她出去回昭阳殿。   回到昭阳殿,才发现看守的禁军已经撤了。   兄长回来了,一直堵在音晚胸口的那块大石被移开,气血顺畅,早膳都比平常多用了一些。用完后便躺在窗边藤椅上晒太阳,尚宫局将上月的开支账簿送来,她看了大半本,太后遣人来了,说今夜在启祥殿设宴,宴请穆罕尔王及王妃,请皇后出席。   音晚真是钦佩她这位好姑母的胸怀,两人在清泉寺脸撕破成那样,一转身竟还能没事人似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她却不能不提防,只问:“陛下去吗?”   宫女禀道:“早就禀奏过陛下,陛下说去。”   那她就放心了,只要有萧煜在,谢太后还不至于从明面上为难她,至于暗箭,小心躲避着就是。   音晚本穿着一件柔软舒适的家常襦裙,挽着素髻,让宫女们给她寻出绣红鸾凤七幅裙,匀过妆容,换好大装,步辇已备好,却让人挥退了。   萧煜一身玄衣纁裳,甚是雍容华贵,站在夕阳底下,朝音晚伸出手:“我们还是同坐一辇去吧。”   音晚倒想效法前人,修一修却辇之德,可她的君王是萧煜,是个稍有拂逆便要翻脸的混蛋,且从前两人同乘一辇惯了,如今再却辇,倒显得矫情。   她什么都没说,搭上萧煜的手,在他的搀扶下上了步辇。   步辇穿过廊亭,萧煜极自然地抬手揽过音晚的肩,道:“你知道为何我们要同乘一辇?”   音晚歪头看他。   “我得让母后知道,我们情深意笃,我迷恋你至深,打算把清泉寺那档子事咽下去了。”   他说着话,手却不老实,仿佛觉得自己吃了亏,要从音晚身上讨些补偿。她被他又捏又摸,实在难受,偏过头不想理他。   谁知他将她紧扣在怀里,抚着她如云鬓发,温柔款款道:“若不这样,母后会欺负你的,宫里人会怠慢你的。”   音晚不得不承认,萧煜是她在这残酷深宫里最大的庇护。   两人相依到了启祥殿,自是满殿娇娥昳丽,齐刷刷跪拜鞠礼,百花竞艳,如画似锦。   而这其中最鲜艳夺目的一朵正在穆罕尔王身边,一身湖蓝绸裙,身段婀娜,眉眼顾盼间满是风情,张扬又大胆地朝萧煜抛了个媚眼。   这是云图可汗从他们突厥部落里搜罗来的美人,这回儿穆罕尔王入京,特让他带着一起来。   都说温柔乡绵化英雄骨,枕边风吹软英雄耳,万一这美人要是能笼络住大周新帝,剩下的事岂不是都好办了。   穆罕尔王深知萧煜那软硬不吃的恶劣性子,怕他不收,特意来走太后的路子。   他来之前把长安的形式摸了个底透,谢太后正可劲儿择选世家女子充入内庭。虽然他弄不明白谢太后与谢皇后同出一族,为何会不睦,但眼瞅着就是不睦,不然为何要在善阳帝丧期未满时就急匆匆往皇帝身边塞人,去分谢皇后的宠。   他来时不甚确定地想,不过一个女子,若是太后开了口,萧煜应当不会疯到当场回绝吧。   就这么点心思,音晚自打进殿门就看透了,不光她看透了,在场的人皆心照不宣。   她高高坐在萧煜身边,能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觉得有趣极了。   那高氏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与厌恶,崔氏女则专心拨弄菜肴,不参与周围其他贵女的口舌是非,而韦浸月则一副怅然失落的模样,容颜消瘦,淡妆勾勒,既雅清又惹人怜惜。   宴席到一半,穆罕尔王让那异族美人走上御阶给萧煜和音晚敬酒。   殿中正觥筹交错,彼此耳语,有几道目光投过来,炙热殷切。   萧煜面色如常地从美人手里接过一杯酒,把另一杯给音晚的酒也拿过来,依次喝尽,笑道:“贵邦心意朕领了,皇后不胜酒力,朕代她喝了。”   那美人的神色一僵,但到底受过训练,随即便敛去尴尬之色,绽开风情万种的笑,眼梢如桃泽般妩媚,勾了一下萧煜。   萧煜皱眉:“你是眼睛不舒服吗?为何总朝朕眨眼?” 第51章 你的手太凉,我想暖过来。……   那美人险些把手里搁酒杯的漆盘扔出去。   她凝着这不解风情的帝王, 依依沉默,一双美眸奕然闪亮,本如打磨的宝石一般, 顷刻间铺开濛濛水雾, 泪水晶莹, 蕴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分外惹人怜惜。   萧煜看她,神情甚为关切:“你若眼睛不舒服,便召太医来给你看看, 我大周乃天|朝上邦, 断不会怠慢友邦贵使。”   那美人再也站不住, 躬身鞠礼:“妾无恙,妾告退。”一阵风似的奔回穆罕尔王身边。   大殿中人反应各异,幸灾乐祸者有, 失望者有,一时精彩纷呈。   萧煜淡淡掠了一圈, 把数道探究目光压下去, 握住音晚的手, 面上依旧端庄肃正,言语却甚是挑逗:“你瞧,你不拿朕当回事,却总有人想着来勾搭朕,朕可惹人觊觎呢。”   音晚难得没有横眉冷对,想起刚才那番闹剧, 没忍住轻笑出声。   萧煜看着美人展颜,若云开雾散月光华然,将满殿美姬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不禁心旌神驰,笑道:“也罢,朕就是个没出息的,若得晚晚一笑,后宫虚掷又如何。”   萧煜一门心思打情骂俏,一旁沉默的谢太后目光冷淡地扫了一眼萧煜握住音晚的手,额间纹络愈深,扬声道:“皇帝陛下年岁不小,膝下却只有一个庶子,着实太不像回事了,为子嗣计,广充后宫,雨露均洒才是上策,这也是让列祖列宗安心的事。皇后贤良,应当不会拦着皇帝纳妃吧?”   谢太后真是厉害,把自己的私心藏得严实,搬出列祖列宗挡着,临了还不忘往音晚身上插根箭。   她要做戏,音晚就陪她做,把手从萧煜掌间抽回来,正要说话,萧煜微拐了下她的胳膊肘,把她挡在身后,歪身朝向谢太后。   “朕自登基,勤勉谨慎,一刻不敢忘却先祖垂教,却是有些记性不好,记不得萧家哪一条祖训上写着当了皇帝就得使劲纳嫔妃,倒是有一条:勿沉湎美色。”   萧煜这个人惯常脸皮厚实,才刚在清泉寺上践踏了祖训,转过头来就敢说自己勤勉谨慎,也就仗着没人敢怼他。   他装明君孝子有瘾,一席话把谢太后说得脸色发青,却还要恭恭敬敬地起身朝她施礼,几分愧疚,几分关切:“儿子实在不孝,母后本该颐养天年了,儿子却累得您日日操这么多心,想这么些事,真是不孝,太不孝了。”   谢太后不止脸色发青,气得嘴唇已开始发抖。   大殿之中安安静静,众人皆屏息垂首,无敢说话的。   萧煜却不给谢太后台阶下,只躬身立在她身前,大有古之圣贤倡导的孝感动天,母亲不说起,他便不起。   谢太后的唇抖了一会儿,强按捺下怒气,冷瞥了一眼萧煜:“皇帝仁孝,是哀家多管闲事了,哀家身体有些不适,要去后殿歇息,这里就留给你吧。”   说罢,由韦浸月搀扶着,谢太后自音晚身前走过,音晚忙跪地恭送。   殿下人皆离席跪地,恭送太后。   谢太后一走,这殿中延续着方才的安静,众人摸不透皇帝陛下的喜怒,都不敢做出头鸟,加上善阳帝驾崩未满一年,宫中禁止兴丝竹歌舞,更加没有东西来掩饰尴尬,就这么面面相觑,连交耳低语都不敢了。   始作俑者却无事人似的坐回御座,萧煜重新抓过音晚的手,轻轻揉捏着,目光冷淡地扫了一圈殿中各人,除了穆罕尔王,皆是各皇戚世家里的家眷,多是夫人带着女儿,将女儿打扮得娇艳欲滴,是何心思一眼便知。   他缓缓道:“朕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你们各家同母后交好,时常进宫陪她说话解闷本是好事。只是,如今尚在国丧,虽不至于说,先帝驾崩,各世家要如何伤痛欲绝,你们好歹在先帝生前都受过其恩惠提拔,不论尊卑礼仪,单念君臣之情,老老实实在家守几日丧,少些活跃心思,总不是难事吧?”   萧煜不光有一副俊美面容,还有一把好嗓子,少年时他的父皇考察功课,他曾在御苑里吟诵了一首《凉州词》,气息沉足,音色亢亮,数丈之外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大殿虽然宣阔幽深,但天子清越微含冷意的声音飘散到各个角落,清晰有力的砸在每个人的耳边。   众人心惊之余,暗自交换目光,各有深意。   传言新帝刻薄冷厉,手段强硬,且与谢太后芥蒂极深,看来都是真的。说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周早已改换了天地,不再是从前善阳帝当政时,君王柔靡,受其母把控,只要巴结好了谢太后,便有扶摇青云的好前程。   他们是拜错了山头,惹新帝不快,被警告了。   萧煜懒得再看这些人的嘴脸,拉着音晚起身,要摆驾回宣室殿。   深秋夜凉如水,寒意浸透衣衫,音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紫引递上披风,萧煜接过来亲手给她披上,绕到她身前,低了头极仔细认真地给她系着丝绦带子。   离得这样近,音晚几乎能看清萧煜那根根分明的睫毛,柔软垂下,一双秀眸寒气散尽,凝着专注的光,投落到她身上,竟有些温暖。   他还是他,却好像跟在大殿里换了个人似的。   萧煜修长的手指在丝绦间穿拢勾缠,给音晚在胸前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角噙笑:“你看什么,又不是冲你,别害怕。”   他以为他在殿中严词冷冽,大展皇威的样子吓到音晚了。   音晚却没有害怕过,只是脑中一片空白,恍然回神之际,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刚刚紧盯着萧煜看时,究竟在想什么。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   萧煜系好了丝绦,握住她的手,皱眉:“你的手太凉了,我握了一晚上都没有暖过来,得让太医来看看,再开服药给你吃。”   音晚有些发愣,原来他今夜动不动来抓她的手,是想给她暖手。   萧煜见她又不搭理自己,隐有不快,轻弹了下她的额头:“说话。”   音晚道:“我每日里要喝抑制毒性的药、安眠的药、调理身体的药,足有三四碗,喝得舌根发苦,皇帝陛下仁慈,能不能跟太医说一说,想办法把药煎成一碗。”   萧煜失笑:“胡说,这种事情怎么想办法?”他瞧着音晚皱成一团的小脸,温柔哄道:“我让膳房腌制一些蜜饯果子,日日给你送到殿里,你喝完了药就吃,总能把苦味压下去的。”   音晚不情愿地应下了一声,转过头,发现离启祥殿不远有一太湖假山,月光慢镀其上,照出西峰秀色,假山后矗立着几座卷棚歇山顶殿宇,檐角飞翘,不同于周围灯火煌煌,那里是漆黑一片。   她问:“那里是谁住的?看上去倒是挺清幽雅致的。”   萧煜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有些怪异,含糊道:“没有谁住,不过一个废弃多年的宫殿。”   音晚却愈发好奇:“可是尚宫局呈上来的各殿宇画册中没有这一座啊……”她倏地住口,突然猜到了。   她早该想到,就算苏惠妃后来被移去了骊山行宫,可她独得圣宠一年,怎么可能在宫中没有独立的寝殿。她开始只当苏惠妃是个禁忌,人人讳莫如深,不会单独点出那座殿宇是她住过的。音晚想问却又没问,这宫里本就没什么秘密,她若露出太多马脚,只怕更加守不住秘密了。   却没有想到,萧煜早就有心在音晚这里抹去一切关于苏惠妃的痕迹。   音晚仰头看向西峰殿宇,流露出悲怆的神情。萧煜轻揽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说:“这些事都过去了,你身体不好,不要胡思乱想。”   音晚呢喃:“她是我的……”那两个字流连于唇舌间,始终犹豫着难说出来。这是宫闱,有太多不能宣之以口的事。   她怔怔往前走了几步,凝望着远方的寝殿。   萧煜扫了一眼四周,他们还停在启祥殿前,世家官眷已陆续告退,檐下立着宫人,各自手里提着宫灯,昏弱的烛光照出假山渠水,草木扶疏。   他心头一紧,想要去拉扯音晚:“天色晚了,你先去辇上坐着,明天我再带你去看,好不好?”   音晚痴愣地应下,转身往步辇走。忽听一声铿然裂响,一缕雪光聚拢锋芒,劈开秋夜长空,裹挟着凛寒杀气疾速射过来。   “娘娘!”望春那尖细的声音响在耳畔,音晚尚来不及反应,便觉腰背一热,萧煜从身后抱住她,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利刃突破血肉的闷顿声响随即传来。   望春的声音显得更加慌乱:“陛下!”   音晚的思绪迟滞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挣开萧煜的怀抱去看他。   他的后背插了根短箭,血顺着伤口往外涌,须臾间便在玄衣上洇开一团。   音晚的声音发颤:“含章……”   殿前已乱作一团,宫人们乌压压围上来,禁军火速集结奔向箭射来的方向去追赶,望春则颤抖着抓来一个得力的内侍,吩咐:“宣太医!把太医都宣来!快!”   内侍早吓破了胆,半点不敢耽搁,撒腿往太医院跑。   萧煜只在箭射入身体的时候皱了皱眉,下意识紧抓住音晚的手,轻声说:“在我身边,只有我身边是安全的。” 第52章 你爱上我,就是你的报应   因是在启祥殿前遇刺, 只能暂且挪去启祥殿偏殿,让太医在那里给萧煜医治。   谢太后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见萧煜背上血渍淋漓, 当即勃然大怒, 训斥禁军和宫人,吵闹着要把在御前值守的那帮废物统统赐死。   萧煜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躁郁烦闷不已,撑着最后一份耐心道:“朕会处置的。不过区区小伤, 母后不必担心。”   自然, 这话不说, 谢太后也不会担心,她从来不会如一个正常母亲那般,见儿子受伤先来关心伤势、嘘寒问暖, 而是忙不迭摆太后的威严,喊打喊杀萧煜身边的人, 又不知这里头存着几分曲折幽秘的心思。   太医们跪在榻前, 极小心地为萧煜解开玉带盘铜扣, 剪开玄锦外裳,一件件衣物、环佩被除下,只剩贴身的雪色亵衣。   太医颤巍巍地去掀他的衣襟,却叫萧煜摁住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榻前的音晚,道:“你回过头去。”   音晚闻言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 默默转身背对着他。   亵衣后背被血浸透,漉漉的粘在伤口上,费了好大劲儿才脱下来, 太医仔细查看伤口,禀道:“应当无毒,只是这箭得拔下来,会有些疼,陛下忍着些。”   萧煜在西苑那十年,受的伤忍的疼不计其数,这点毛毛雨算什么?他面色不改,痛快道:“别废话了,拔。”   太医握住短箭尾端,拿捏着手法力道,把箭拔|出来,只带出少量血迹喷|射,望春立即拿着绵帕上前来擦血。   宫女将调制好的药膏呈上来,太医敷在伤口上,边敷边嘱咐:“这伤一月内不能碰水,一天三回上药,臣待会儿开些内服的汤药,膳前服用。”   上完药后,太医接过薄纱布给萧煜缠伤口,伤在背部,纱布自腋下缠成一圈,那纱布是专为伤者特制,织得极疏,这么看过去还透光。缠完后萧煜低头看了一眼,道:“再缠厚些。”   太医不敢违逆圣意,忙又剪了一段纱布,缠成厚厚一圈,所缠绕的地方结实严密,把身上的痕迹全都挡住了。   萧煜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抬头冲音晚道:“回过头来吧。”   音晚依言转回来。   太医将瓶瓶罐罐和沾血的棉布收拢回漆盘,冲谢太后揖道:“太后勿要担心,陛下年轻力壮,区区小伤没有大碍,只要小心照料,不出两月就能全好了。”   谢太后颔首,随口道:“浸月细心,不如就让她跟在皇帝身边照顾。”   韦浸月安静站在谢太后身后,痴痴凝望着萧煜,目中含泪,满溢出来的心疼凄怆之色,那伤在她身上也不过如此了。   萧煜又看了一眼音晚,她倒是没有不耐烦,面上却是一派平淡沉静,连听到母后说要把韦浸月留在他身边时都没有半分涟漪。   他腹诽,至少装个样子啊,也不必如韦浸月这般夸张,只要装出稍稍心疼的模样,他便当真了。   刚才那声他受伤时听到的“含章”,三分惊惧,七分担忧,如今再回想,虚幻的像梦一般,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幻觉。   萧煜仿佛累极了,疲乏地靠着白底黑花豆形瓷枕,轻叹道:“太医刚才不是说了吗?朕的伤无大碍,母后不必忧心,朕身边的人都很得力,伺候得很好,不必辛苦浸月。”   此言一出,韦浸月蓄在眼眶里泪砰然顺着脸颊滑下,淡妆玉面,泪痕浅浅,甚是惹人怜。   谢太后见他态度这般强硬,也不再强求,只例行公事般嘱咐了几句,领着韦浸月走了。   那刺杀圣驾的刺客还未找到,禁军正全宫搜寻,想来不久便会有回信。这到底是启祥殿,听禀奏、发号施令都不方便,萧煜摆驾回了宣室殿。   一路无言,刚进殿门萧煜就没好气地吆喝口渴,望春忙不迭倒水,将莲瓣青釉瓯跪捧到萧煜眼前,萧煜低睨了他一眼,道:“你的手太粗,朕瞧着没喝水的心情。”   望春仿佛胸口中了一箭,愕然看向他。   站在一边的音晚走到近前,从望春手里拿过茶瓯,道:“你下去,这里有本宫。”她冲侍立在绣帷的宫女们扬声:“你们都下去。”   人都走尽了,寝殿中只余他们两人,音晚将茶瓯捧到萧煜嘴边,萧煜看了看她,脸色有所缓和,刚倾了身要喝水,又撤回来,挑剔道:“朕够不着,你会不会伺候人啊?”   音晚唇角微微上挑,弯身坐在他身边,一手从后扶住他的肩,一手将茶瓯瓷边送进他的嘴里。   萧煜就着这软香酥手喝了小半杯,气才稍稍顺些,斜身靠在她身上,叹道:“晚晚,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为何我受伤你一点都不担忧?”   音晚手里还捏着瓷瓯,低头默了默,道:“我担忧啊。”   萧煜直起身子,紧凝着她的脸:“你少来哄我,你哪里有半分担忧的样子?”他凤眸微冷,掠过颓然丧气:“你又骗我。”   音晚偏开头,望着龙榻绣帷垂下的璎珞,鲜红光影映入眸中,将神情衬得愈发怅惘复杂。   “我只是……在刚才想起了一些往事。”   萧煜忙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掰回来正对着自己,问:“想起什么了?”   音晚摇摇头:“您不会想听的。”   萧煜直觉是关于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从前他待音晚不好时,态度恶劣地警告过她,不许跟他提从前的事,她果真就再也没跟他提过。   唉,真是世事好轮回,自己作孽自己还。   萧煜放软了声音,带了几许哀求意味:“晚晚,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想听。”他见音晚还是沉默不语,又补充道:“就看在我今夜为救你受伤的份儿上,你就不能多想着我的好,暂且忘掉我的坏吗?”   “从前我做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你就当我魔怔了,疯了,胡言乱语,原谅我好不好?”   他向来桀骜难驯、不可一世,音晚从未见过他低三下四到这地步,本来心情低怅,突然竟觉出些痛快。   音晚站起身,将茶瓯搁在榻边矮几,冷眸低睨萧煜:“再说一遍。”   萧煜冷不防她突然变脸,怔怔看她,竟一时忘了言语。   音晚面上寒光缭绕,不耐烦道:“再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   她陡然将声调拔高,回荡在幽深宁静的殿宇里,竟让毫无防备的萧煜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转动脑子回想了一下:“从前我做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你就当我魔怔了,疯了,胡言乱语,原谅我好不好?”   音晚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我不原谅,我凭什么原谅你?你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你以为把哥哥找回来,挨一箭就能弥补了吗?萧煜,你想得太轻巧了。”   她漠然无情,偏唇角噙笑,像极了从前萧煜折磨她时皮笑肉不笑的寒冽模样。   “你爱上我了,想和我破镜重圆对不对?”她凉凉一笑:“这就是报应,上天要报应你,所以让你爱上我,因果循环,皆有天数。”   她霍然转身要走,手抚上绣帷,忽听萧煜在叫她。   “晚晚……”   音晚置若罔闻,继续往外走。   “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在流血……”   音晚终于止步,转过头看他,满脸狐疑。   萧煜斜靠在榻边,额间纹络深邃,眉宇间尽是痛苦之色,无力地冲音晚道:“你就算恨我,总不会希望我死吧,去叫太医吧。”   太医来将纱布拆下,果然见伤口加重又在流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捋了捋白须,困惑道:“不应当啊。”   他重新给萧煜上过药,把纱布缠严实,嘱咐:“陛下不可让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于伤口无益。”   萧煜并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才致使伤口裂开,而是他刚才暗自用内力故意挣开的。他抬眼看向音晚,音晚站在窗边,根本不看他。   哦,太医刚才给他把纱布拆下,露出身体了,所以她乖觉地不看。   萧煜一阵苦笑,挥退众人,冲音晚道:“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将刚合上的寝衣解开脱下,然后又开始解纱布。   音晚站在榻前皱眉:“您这是做什么?”   萧煜道:“我们欢好时你不是经常来摸我这里吗?纵然把你的眼蒙上,你还是摸来摸去,你不想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他神色淡然地把沾血纱布扔到一边,抬起胳膊,露出腋下给音晚看。   “黥刑——在罪犯面上或者额上刺字,染上黑墨。当年我刚被关进西苑,善阳帝就指使西苑护卫往我身上刺字,当然,那时父皇还在世,他不敢做得太明显,不敢往我的脸上刺。”   “他知道我性情清高自傲,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在不堪受辱的情况下自尽。”   “晚晚,你别躲,走近点看吧,我们是夫妻,不该再瞒你。”   音晚走到他身边,倾身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囚”字,可上面横七竖八另有许多刀痕。   “我自己划的。那刀子是我找来想自尽的,可刚放到脖颈上我突然想起四哥来了,我想起了他的认罪书,那上面大半篇幅都是在替我开脱、替我求情。”   萧煜仰头看向音晚,目中莹光惑惑,竟似有泪:“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替四哥报仇,把伯暄好好养大,给他应得的。”   “是,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什么纯情少年郎,那是因为从少年郎到现如今的我之间,隔了十年,暗无天日的十年囚禁生涯,才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说我就活该吗?世人亏欠我的,我又该去哪里讨?”   音晚凝睇着他腋下的字,嘴唇轻微发颤。   萧煜光着上半身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温情脉脉地说:“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现在的我就像十一年前的你,溺在水中,痛苦万分,爬不上来了。你能不能像当初我救你那般,把我救出来?” 第53章 你不可能干这么下作的事   音晚看着他, 没说话,默默把手往回抽,萧煜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两人一拉一拽, 正僵持着, 萧煜派出去查刺客的禁军回来了。   虽说没有抓到人,但却带回来一些具有指向性的、很要命的线索。   萧煜让音晚去屏风后站着,让望春伺候他穿好衣衫,连夜召见了陈桓、慕骞、季昇入宫。   龙案上添了几盏灯烛, 将人的影子打在地上, 重影相叠, 窗外有夜风呼啸,整个夜晚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负责追查刺客的禁军跪在地上,禀道:“臣无能, 搜遍未央宫都没有找到刺客的踪迹,但是在刺客藏身的地方有一个脚印, 因为种有从南郡移植而来的名贵花草, 宫人刚浇过水, 地面潮湿,脚印很清晰,臣将它拓了下来。”   萧煜早就看过那张纸,正摆在龙案上,他朝望春瞥了一眼,望春立刻上前, 把纸笺拿给那三人看。   陈桓接过,发现刺客鞋底的纹络很有规律,是双线框鱼鳞纹。   他心里咯噔一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鱼鳞纹是禁军官靴底的纹络,那个刺客在行刺时穿着禁军的装束。   陈桓满含担忧地看了一眼季昇。   他自己和慕骞早就被停职了,乌梁海执掌的是领翊府兵,而季昇则是禁军副统领,若没记错,今夜正是季昇亲自当值。   调查刺客的禁军接着说:“臣已秘密排查过今夜当值的禁军,数量正好,不存在有外人混进来的可能性。”   季昇有些发懵:“你秘密排查今夜当值的禁军?我怎么不知道?”他一顿,随即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一颗心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着人绕过他这个副统领去排查刺客。   君臣目光交汇,颇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只有慕骞稀里糊涂:“没有外人混进来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自己人干的呗,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挨着审啊……”   萧煜清清淡淡地道:“你是禁军都府将军,你该知道,启祥殿乃后宫重要殿宇,除了值守的禁军,寻常禁军是进不来的,除非有当夜当值的头目玉令。”   慕骞一愣:“当夜当值的头目是季昇啊……”他终于明白今夜的氛围为何如此古怪,他上前,跪倒在地,道:“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季昇对您忠心耿耿,我们都对您忠心耿耿,我们怎么可能害您?”   萧煜看着他头脑简单的模样,不禁一笑:“是吗?你们是对朕忠心耿耿,还是对伯暄忠心耿耿?”   “这有什么差别?”慕骞出身绿林,游走江湖数十年,才随萧煜入朝不过一年多,对这些朝野之上的弯弯绕很摸不清楚,他心中只有善恶,认定季昇同他们一样,都是昭徳太子的旧部,绝无可能有弑主之心。   他跪在地上,焦急回头看季昇:“你说话啊,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季昇起先刚听闻这件事时惊惧交加,而今回过神来更多的是伤心,他躬身揖礼,恭敬道:“陛下英明,自有圣断。”   萧煜的目光幽深,逡巡在三人之间,蓦地开口道:“刚才慕骞说,效忠朕与效忠伯暄是一样的,令湛,你是饱读诗书的儒将,你说一说,一样吗?”   陈桓垂眸沉默良久,跪在慕骞身侧,道:“不一样。臣等是天子之臣,只能效忠天子,若要效忠旁人那便是大逆不道。”   萧煜轻笑出声,笑声回荡在深夜寂寂的殿宇中,有种森森阴气。   “令湛,虽说你最年轻,可你却是最懂事的。”   他话里阴阳怪气,令慕骞摸不着头脑,正想再替季昇辩解,被陈桓抓住胳膊,他回身看去,见陈桓朝他摇头。   “其实这件事情之前,朕还想把另一件事查一查。谢兰亭已经回来了,那么当初在小别山到底是谁袭击了他和陆攸总得有个分明,捡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天你们都在——哦,待会儿把乌梁海也叫过来,你们各自说一说,那日谢兰亭遇袭时你们都在哪儿,见过什么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季昇终于沉不住气:“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们?”   萧煜语气温脉,却甚是冷酷无情:“是或者不是,总得查过之后才能知道。”   殿中安静片刻,慕骞那暴脾气上来,连陈桓都摁不住,他一把挣脱陈桓的钳制,腾得站起来,怒道:“陛下,您这样说话,可真是够伤人心的。是,我们当初是不愿意因为一个谢兰亭妨碍大局,可我们也不是那等鬼祟歹毒的人,嘉猷门兵变已成定局,我们还去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干什么?”   “您不能因为宠了个姓谢的女人,就到了是非不分、冤枉臣工的地步。我们都是陪您刀山火海过来的,那谢音晚算什么东西,一个姓谢的妖孽……”   石砚漾出浓浓墨汁,从龙案飞过来砸到慕骞的胸前,萧煜拍案而起,脸上怒意凛然,青筋凸蹦:“你放肆!”   陈桓忙上来把慕骞往后拖,压低声音:“那是皇后,你不可胡言乱语,你想想康平郡王,你是想害他吗?”   听他提及伯暄,慕骞的脾气一下子就没了。   伯暄就是他们所有的七寸,珍之重之,熬尽所有心血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慕骞健硕紧绷的身子倏然软下来,颓然跪倒:“臣有罪,陛下打臣杀臣都行,但求您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我们。”   萧煜胸前起伏不定,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好像是伤口又裂开了。他长吸一口气,坐回御座,道:“朕知道你们对谢家有仇恨,朕也有。但那是朕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后,她未曾做过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慕骞低着头不说话。   “朕能体谅你们为伯暄的一片心,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朕答应过百年之后会传位给伯暄,但朕还活着,就容不得你们越矩。”   他微顿,绕有深意:“不然,那不是在帮伯暄,而是在害他。本来有些东西就是他的,可要是先夺了,那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真心也好,有意震慑他们也罢,萧煜话中寒意颇重,令这三人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陈桓的心思最敏锐,他终于明白,今夜为何会有人来行刺萧煜,也明白为何那刺客恰好穿着禁军的装束。   储君勾连臣子谋位,向来是君王之大忌。君王有心处置他们,是什么都挡不住的。   萧煜扫过他们三人,道:“乌梁海应该快到了,趁这个空挡,你们各自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若你们当中有谁真做过亏心事,自己站出来认了,朕可从轻发落。”   更漏里细沙缓缓流淌、陷落,轻微且均匀,像能一直淌到地老天荒。   殿中安静了许久,陈桓闭了闭眼,撩开绯色袍裾跪倒:“是臣做的。”   萧煜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陈桓迟早要站出来。   在慕骞和季昇惊诧的目光里,陈桓反倒镇定自若,语调平稳:“是臣在小别山偷袭了兰亭公子,也是臣把娘娘的白玉髓坠子放在了严西舟的榻上,诬陷他们有私情。臣利欲熏心,罪该万死,求陛下赐臣一死,臣绝无怨言。”   慕骞怔怔看了一会儿陈桓,随即摇头:“这不可能,你是我们这些老大哥看着长大的,你自小苦读圣贤书,执圣人礼,你不可能干这么下作的事。”他越说越急,跺了跺脚:“不是你干的你别吓认!你知不知道这是能要命的……”   陈桓抬头看他,腰间紫生袼囊随着动作而摇摆,他目光澄净,有决绝之意:“就是我干的,兰亭公子受的伤,皇后娘娘受的委屈,我来偿还,我用命来还。”   他看向屏风,积在胸前的万钧重压终于可以移开,颇有些轻松痛快的意味,干干脆脆道:“陛下,娘娘当初就是被冤枉的,她循规守礼,正直良善,没有干过那些脏事,都是臣恶毒,臣陷害了她。臣向她赔罪,希望她余生不要受此事所扰,能活得恣意快乐、无忧无虑。她没有做错任何事,错在尘世太脏,人心太脏。”   萧煜一直等着他说完,缓声问:“此事事关皇后清誉和皇家颜面,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公开审的,你若现在承认了那便就是这样了,你可想好了?”   陈桓重重点头:“臣想好了,臣认罪。”   萧煜唤进禁军:“押下去,关进天牢,择日处斩。”   慕骞和季昇想替他求情,眼见他不停朝他们摇头,又想起那孤弱可怜的伯暄,两人都忍住了。   萧煜像是累极了,命人把陈桓押下去后,让那两人也告退了。   殿中冷香缭绕,音晚从屏风后绕出来,望着殿门外的茫茫夜色,幽然叹道:“原来,真的不是陈桓。”   萧煜轻勾唇:“是啊,多明显啊,令湛这个傻小子,自以为聪明能瞒天过海,他跟你一样,都嫩得很。”   音晚拧眉:“为何要这样?”   萧煜道:“我刚才说了,事关你的清誉,不能放在明面上审问发落,只能这样做,逼那个人自己站出来。”   音晚抚着云袖上金线织就的鸢花捻珠,盯着萧煜的眼睛,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刺客,今夜的事是您一手安排的,就是为了逼陈桓站出来认下罪责。” 第54章 音晚甩了萧煜一耳光   夜风在隔着窗吹旋, 声若浅咽。   萧煜隔着烛光闪烁看向音晚,墨色瞳眸深如潭涧。   蓦得,他无奈一笑, 抬手抚住额头:“晚晚, 你别这样看我。原本那支箭我是能躲过去的, 是你非要停在那里去看苏惠妃的寝殿,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是为了救你才挨了这么一箭。”   样子要做得像,那射出来的箭便不能离萧煜太远。   萧煜本意送音晚上步辇后, 找个理由徘徊在启祥殿前, 等着安排下的人把箭射出来。   这样, 既能有借口削了季昇的权,逼陈桓认罪,还能借机整顿一下启祥殿的宫人, 若借题发挥得好,还可以折腾一下今晚赴宴的世家。   萧煜无意为这些事真的弄伤自己, 但音晚今晚精神恍惚, 目光流连于苏惠妃的寝殿不肯走, 眼瞧着已经快过了萧煜与“刺客”约定的时辰,“刺客”不敢违背皇命,只有硬着头皮把箭射出来。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刺客”的箭法精湛,若无意外,那支箭会擦着音晚的身前飞过去, 是萧煜关心则乱,当时来不及细细思忖,只想着不能让音晚受伤, 才飞奔上去护住她,自己生生挨了一箭。   他说得全是实话,音晚看他的目光却充满怀疑。   这个人的心思简直深到可怕,又让人怎么敢轻易相信?   静默之间,鎏金台中连爆了几个烛花,“荜拨”轻响。   萧煜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音晚对她的怀疑,唯有坦诚相告:“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逼出真相,还想以一种体面的、平稳的方式收回曾赋予季昇和陈桓他们的权力,这也是为了伯暄。不然,君臣闹得太难看,京中谣言四起,对伯暄也是不利的。”   帝王遇刺,禁军责无旁贷,借此削了季昇的官职,任谁都说不出什么。   当然,顺便再整顿一下启祥殿和近来冒头的各世家。   一箭三雕,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这箭伤太疼了。   萧煜浅吟了声,扶住自己肩头,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对着音晚,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怎么好像又裂开了……”   深夜悄寂,唯风流转。漫天星辉熠熠,闪烁在天边。   音晚被萧煜缠了一宿,好容易在天边微亮时脱开身,送他去上朝,自己则回昭阳殿。   紫引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浮掠着倦色,劝她休憩一小会儿。音晚本来以为自己心事重重会难已入眠,谁知刚着上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薄曦初散,湛净晨光在天边漫开,朝霞浮生,又是一日清朗好天。   乌梁海是辰时入的宫,但没有去上朝,而是请旨去了瀚文殿看望伯暄。   昨夜宫里折腾了一宿,先有內侍传旨让他入宫面圣,没过半个时辰,又传旨说不必了。紧接着他便听说陈桓认下了所有罪责,被关押进死牢。   新帝这股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劲儿,乌梁海倾心叹服。叹服之后又有些怅惘,心想若当初的昭德太子也能有这般睿智绸缪,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昭德太子啊,这真是深埋心中的伤恸,任岁月经年,都难以消弭。   乌梁海出身世家,年少及第,本应风光无限的。可偏偏造化弄人,多年蹉跎不遇,一直在仕途郁郁不得志。当年偶然间被昭德太子选中入营做他的副将时,乌梁海已经三十多岁了。   至今想起来,追随昭德太子的那几年都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年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那么敦厚善良,懂得体恤属下,君臣几年,昭德太子从未对他红过脸,他家中有难处,还未出口,太子便先一步替他解决了。   以清醒的眼光来看,昭德太子确实不具天赋,人有些平庸,别说与当年光芒正盛、惊才绝艳的七皇子萧煜相比,就是比善阳帝,才学睿思也都差了那么一点。   但他怜悯苍生,胸怀大爱,生在云端,却能体察挣扎在泥间的百姓疾苦,这在奢靡浮躁的皇室中显得尤为可贵,尤令人折服。   这样的太子,总能吸引一众追随者甘心为他卖命,哪怕时至今日,他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昔年旧臣都是甘心情愿为他卖命的。   乌梁海叹了口气,由內侍引着,走进瀚文殿。   轩窗半开,露出一截鲜妍锦衣,伯暄正坐在窗前,打着哈欠读书。   “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伯暄一转身看见了乌梁海,眼睛登时亮起来:“乌伯伯。”   乌梁海与夫子好言许久,才勉强争取来两刻的时间与伯暄单独说话。   乌梁海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话对伯暄说,只是想看看他,嘱咐过他好好念书,从袖中摸出两块麒麟纹玉佩递给他。   “你留着做个纪念吧,还有一块给雪郡主。”   这是当年昭德太子下葬前,他买通守陵官从太子身上取下来的。   白玉雕琢而成,泛着淡淡青色,细腻质润,通透无瑕。   伯暄拿过玉佩翻来覆去看了看,觉得乌梁海今日有些奇怪:“乌伯伯,你怎么了?”   乌梁海深眷地凝睇着他,极为不舍的模样,却还是咽下喉间酸涩,强忍着道:“郡王,您一定要好好念书,不可偷懒。还有,您要听陛下的话,恭敬顺之,千万不可惹他生气。您要和雪郡主好好相处,彼此扶持,因为你们才是最亲的人。”   伯暄甚是懵懂:“雪姐姐是我大伯父的女儿,我如何与她最亲近?”   乌梁海恍然笑开,这孩子还真是跟他爹一样,憨厚有余,睿智不足。若换个精明剔透些的孩子,这么长时间怕是早就察觉出不对劲来了。也就是他,还一心一意认定宣室殿里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乌梁海忖了忖,决心还是不说破了。就把这个任务留给陈桓他们,由他们在将来的某一日找个好时机把真相告诉伯暄。   他抚着伯暄乌黑的鬓发,含笑道:“那你们也是堂兄妹,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该相互爱护的。”   伯暄撅起嘴:“自从雪姐姐来了之后,母后和父皇好像喜欢她多一些,对她比对我好多了。她可以和母后睡在一起,也不必被父皇逼着读书……”   乌梁海宠溺道了句“傻孩子”,想起什么,敛去笑,问:“皇后对你好吗?”   伯暄捣蒜般地点头:“好,我喜欢她。”   乌梁海稍显宽慰,但随即提起一抹深重忧虑,握住伯暄的手,谆谆教导:“你要乖,要听话,将来你会有弟弟妹妹的,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就不会像现在对你这么上心了。你要学着讨好长辈,最重要的是要笼络住你父皇的心。”   伯暄懵懵懂懂,可乌梁海已经没有时间再说下去了,因宣室殿內侍已至,道朝会完毕,陛下召见乌将军。   乌梁海为伯暄将褒衣博带理平整,冲他温和一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室殿前龙尾道逶迤屈曲,丹墀光可鉴人,乌梁海阔步入殿门,揖礼跪倒,视死如归一般。   “陛下,臣是来请罪的。小别山的事、白玉髓的事都是臣做的,与陈桓无关。”   萧煜看着他,却没有了昨夜对着陈桓等人的色厉内荏,他淡淡道:“朕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你觉得朕会食言?”   乌梁海叹道:“说到底是臣一时糊涂,那夜在王府,看着陛下对皇后痴心执念颇深,后来您又要为了她留下谢兰亭的命,臣的心里就不安,带兵巡视京畿时见着陆攸救出了谢兰亭,鬼迷心窍,干下那等糊涂事。”   他顿了顿,抬头道:“她是世家女子,血统高贵,教养良好。将来生出的孩子也一定如陛下般聪颖睿智,如她那般灵秀通透,那孩子父母双全,必定金尊玉贵,什么都有。可是伯暄有什么?伯暄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父母早就死了,我们几个也都不成器,护不了他多久,臣如何能不担心?”   萧煜目光微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乌梁海道:“这些事不是臣一人所为,小别山的事是臣干的,干得不好,被人瞧见了,拿住把柄,被逼着干了白玉髓的事。此人居心叵测,对娘娘心怀不轨,陛下绝不能轻纵。”   萧煜不等他说,冷冽眸光中尽是了然:“韦春则。”   午时,阳光炽盛,刑部天牢外的秋蝉嘶声哀鸣,像在为身陷囹圄的人唱了一首挽歌。   铁栅门被推开,陈桓神色憔悴地走出来,正与穿一身囚服的乌梁海擦肩而过。   乌梁海带着镣铐,步行缓慢,回头看他,在他忧戚伤慨的目光中淡淡一笑:“行了,傻小子。什么时候你老大哥还用得着你来顶罪?护好伯暄,我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陈桓静然长立,看着乌梁海被押进去,两扇铁栅门轰隆隆合上,天地重归于寂,落叶飘飞,深秋萧索,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据乌梁海供述,当日小别山袭击谢兰亭时被韦春则瞧见了,韦春则以此相要挟,给了乌梁海一串白玉髓坠子,让他伺机放在严西舟的榻上。   那日搜查绸布庄是乌梁海和慕骞一起去的,乌梁海为了避嫌,特意提出去搜外院,但实则早趁慕骞不注意把坠子放在了严西舟的榻上,等着他们发现。   萧煜派禁军去韦府捉拿韦春则,同时遣人向音晚递信,告诉她所有的事情今天皆可分明。   韦春则被押进宣室殿时略有些狼狈,一绺黑发在推搡间从冠中落下,顺着尖秀下颌切过,但神情却优游自若,目中甚至含了挑衅的笑意,道:“陛下说得话臣一个字都听不懂,臣没有干过这些事,臣可以和乌将军对峙,或者三司会审也行。”   这人还是有几分聪明才智,知道萧煜不会将这等事情放在台面上办,提前将他的军来了。   萧煜不是不能直接杀了他,亦或是折磨一番再杀,可那样太便宜他了,他倒求仁得仁。   对付这等无赖,萧煜最是擅长,他也不恼,唇角微弯,笑中满是嘲讽:“你可真是个男人啊,朕原先还想不通,当初你也是世家出身,前途无量的,为何谢家父女就是看不上你。现如今朕明白了,像你这等软骨头的腌臜无赖,能看上你才怪?你还瞧着人家严西舟不顺眼,依朕看,严西舟至少是个男人,而你,连男人都算不上。”   韦春则面容扭曲,双手颤抖不止,蓦得,他歪头,歹毒又灿烂地朝音晚一笑:“娘娘,您听听,陛下也太欺负人了。还有您,您不能为了救严西舟就随意去冤枉别人,臣是爱慕过您,可这又不是罪,您就算心里无臣,也不该这么糟蹋臣。”   他以为这些话会刺激到音晚,至少诱得她再发一次病,就像小别山那一回儿,病得那么厉害,连掉了玉坠都没察觉。   可音晚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双眸冰冷地看着他。   萧煜命人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不许他看音晚,呷了口茶,悠闲散漫道:“呦,恼羞成怒了?朕哪句话说错了?当初先帝将晚晚赐婚给了朕,你口口声声倾慕晚晚,你可曾抗争过?没有,你只敢偷偷散播关于你们二人的流言,却不敢站出来堂堂正正地与朕争抢,怎么,是因为朕有凶戾之名在外,怕朕一刀砍了你?”   “清泉寺那一回,你明知道晚晚跑了,却不敢去找她,又是因为什么?因为朕违背祖训,提前出了佛堂亲自去找,你怕触朕逆鳞,所以才神隐了,不是吗?”   “韦春则,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专会干些阴邪鬼祟事。”   萧煜言语中不屑鄙夷深深刺激了韦春则,他知道一旦落入这心狠手辣的皇帝手里,是逃不脱的,索性就不再遮掩了。   他猛地上前窜,要扑向音晚,被禁军眼疾手快摁了回来。   韦春则卯足了劲挣脱,面容变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晚晚,我在小别山的时候问过你,要不要跟我走,你不肯。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宁可毁了。所以,都是你自找的。”   音晚霍得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殿宇,韦春则丝毫不恼,反倒仰头哈哈大笑:“这件事情错得最大的人是我吗?”   他怜悯地看向音晚:“你心里清楚,不是,是那个你全心全意深爱着,可到头来却不肯信你的男人。谢音晚,你清醒些吧,他不是什么清纯少年郎,也不是你的含章哥哥,你的含章哥哥早就死了。活着的这个刻寡冷情,见惯尘世间的丑恶与背叛,压根就不相信你曾经给他的是无所图谋、倾心深挚的爱。”   “我的爱是笑话,你的爱又何尝不是?”   这一番诛心之论,如针沁血,字字句句割剐着音晚的心,她浑身颤抖,脸色惨白,萧煜慌忙奔归来,将她拉进怀中,阴鸷沉沉地瞥了一眼韦春则,吩咐:“拖下去,施宫刑。”   韦春则脸色大变,刚要叫喊,萧煜冷光一睨,禁军立即上前将他嘴堵住,拖了下去。   萧煜忐忑地抱着音晚,轻声道:“晚晚……”   缱绻言语尚缠绵于唇舌间,未说出口,突然被音晚推开,她面含深憎,狠狠甩了萧煜一耳光。   “你给我滚!” 第55章 你怎么这么坏啊?   萧煜觉得半边脸都是滚烫的, 他从未想过会被人在宣室殿上甩耳光,而且甩完之后,心虚仓惶的那个人还是他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音晚, 却见音晚趔趄后退, 忙止住步子, 道:“晚晚,对不起……”向来唇舌灵敏的他竟然也有词穷的一天,除了这句“对不起”,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了。   萧煜像个忙不迭要讨心爱女子欢心的毛头小子, 笨拙又急切:“我这就命人放了严西舟, 我再也不为难他了, 我也不会再为难你。”   音晚垂着眸子,目光空洞,纤细的身子似风中枯荷, 柔弱乏力地摇晃后退,垂在脚边的螺青鲛绡被反复踩着, 已满是褶皱。   萧煜不安地凝睇着她, 道:“你身体不好, 不要胡思乱想……”声音仓促而止,音晚像一只断了线的华美纸鸢,飘软地倒了下来。   萧煜抱住她,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喊:“太医,召太医。”   太医隔着绫帐把过脉, 将腕垫收回来,面色凝重地叹气。   萧煜站在床边,指尖飞快地捻动扳指, 问:“怎么样?”   太医叹道:“体内毒性又被催动了。”   萧煜追问:“那怎么办?”   太医摇头:“现在寻常的药已经不管用,除非立即找到解药,否则……”   萧煜沉声:“否则怎么样?”   “就要进入第三个阶段,言行疯癫,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出极端举动。”   太医忐忑地看向天子,虽然那张清秀面容依旧沉静,仿佛山峦倾于前亦不会有波澜,但他还是感觉出了一丝崩坏的意味。   良久,萧煜觉得嗓间腥甜,像含了一口血,哑声道:“好,朕知道了。”   太医告退后,他负袖窗前静立许久,吩咐:“传谢润。”   谢润匆匆赶至,只见女儿躺在床上,双目紧阖,容颜憔悴。他心疼地为音晚将被角掖好,凉凉看向萧煜。   萧煜道:“这几日你可在白天进宫看望晚晚,若兰亭有空,可以跟着一起来。”   他说话时不时看向窗外,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快到申时,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內侍禀道:“奴才们奉命翻遍未央宫,并非找到镜中颠的解药,但在籍簿中找到了一些关于当年从蜀地运物的记载。”   他们将籍簿呈上,萧煜和谢润一人一本,各自飞快翻看。   “籍簿上记载,康宁十五年,蜀地上贡过一批银鎏金胡瓶,除此之外,当年再无关于蜀地上贡的记载。奴才们推测,先帝为了掩人耳目,一定是命人将镜中颠的解药混在贡物中一起运回了京。”   “若镜中颠的解药还在,应当就在这批金胡瓶中。”   萧煜禀目问:“那这批金胡瓶何在?”   內侍道:“金胡瓶运抵京中不多时,先帝便驾崩了,这批金胡瓶随着先帝下葬,应当在皇陵里。”   萧煜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他垂眸盯着地砖上的鲤鱼莲花纹络,目色幽深,缄然不语。   望春察觉到一丝丝危险,颤声道:“陛下,可不敢啊。那是您父皇的陵寝,您可不能挖开,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御史的唾沫星子会把您淹了的。”   天爷,违背祖制中断祈雨的事可还没过多久呢。   萧煜冷睨了他一眼,他讪讪闭嘴。   萧煜看向谢润,谢润也看他,这位前尚书台仆射平静道:“倒也不必担这骂名。”   萧煜会意,冲望春吩咐:“你去给守陵官传口谕,让他们往工部递一道折子,就说皇陵年久失修,近来有要坍塌的征兆,请求修缮。”   望春眼珠一转,立马道“英明”,为求周全,他亲自去了。   萧煜也不管谢润还在,自顾自走回床前,弯身紧贴着音晚的面,呢喃:“晚晚,不要怕。”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缓缓醒转,萧煜忙抬起身子,低头看去。   音晚眼中犹有迷蒙未散,在看到他的瞬间却立即生出抗拒,挣扎着向后坐,冷冷道:“走开。”   萧煜怔怔看着她。   太医说过她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会时不时言行疯癫,做出极端举动,却也不知这是不是病症所致。   他想使劲安慰自己,可音晚在看到父亲后立马换了副表情,泪眼汪汪,似有无尽委屈:“爹爹……”   谢润忙奔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纤纤玉手柔腻凉滑,好像稍不趁劲儿就会从掌间滑落,谢润心疼地道:“晚晚,爹爹一直都在,你睡吧。”   若换做平常,冲音晚那敏感劲儿,乍见萧煜转性肯让父亲进宫看她,定然要问为什么的。可她病得太重了,脑子稀里糊涂,乖乖躺回去,眨巴着眼,容颜天真,音色清亮:“爹爹不能骗晚晚。”   谢润强压下酸涩:“爹爹不会骗你,你是爹爹的小千金啊。”   音晚粲然一笑,抱着被衾,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可谢润还是食言了。   一到时辰,宫门落钥,他就必须出宫。宫规森严无情,不容践踏,特别是这个时候,他在朝中已无实权,不能再给音晚招惹事端。   音晚醒来时已躺在昭阳殿,幻如烟沙的紫文縠帐垂叠下来,竟还有月光能透进。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紫引忙上前给她穿鞋,她却微微偏开了身子,不要紫引碰她。她赤着脚在寝殿里走了一圈,紫引生怕她找不到父亲会闹,悄悄派人禀报皇帝陛下。   音晚转了一圈,打开箱箧,从里面找出一幅画轴。   她吹了吹画轴上的轻尘,抱在怀里,冲紫引道:“我想去个地方。”   紫引不敢违拗她,忙道:“您想去哪里?奴婢让人备辇。”   音晚摇摇头:“不要惊动太多人,只有你陪我去。”   紫引为难了,踯躅着。   音晚道:“要不你就回宣室殿去吧,不要在这里每天看着我。”   紫引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好,奴婢陪您去。”   她哄着音晚穿上鞋,系好披风,提了一盏犀角灯,悄悄地出了殿门。   音晚不是很擅长识路,只知道远远落于西峰的卷棚歇山顶殿宇是她想去的地方。领着紫引左拐右拐,走了许多弯路才终于走到,路上还碰上巡夜的禁军,紫引亮出玉令才得以通行。   音晚没有挽髻,披散着头发,外面一袭墨蓝披风,没有任何能看出身份的配饰。黑夜沉沉,那些禁军没能认出她,紫引也不点明。   两人停在一座荒凉的寝殿前,陈旧的匾额上书着南薰殿三个字。   若是仔细看,这院子虽然年久破败,无人打理,但依稀能看出布置得很雅致精妙。   由竹篱、游廊割分成两个小院子,凿渠穿过,虽然里面水已经干涸,但可料想它全盛时的模样,草木蓊郁,清水润泽,必定是灵秀清雅的。   音晚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推门进去。   殿宇尘封已久,里面透着股霉味儿,蛛网悬结,纱帐翩飞,那些看上去很名贵的紫檀木台具静静摆放着,像在等着它们的主人回归。   可它们的主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音晚让紫引在外面等着,自己拂开纱帐,把歪倒的杌凳扶起来,坐下,拿出揣在怀里的画轴。   她环顾四周,穹柱刻镂通透,柱石边放着貔貅香鼎,摆设甚是奢华考究,一圈看下来,却是生出无边的落寞与凄惶。   她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母亲,醒来就想过来看看。   只坐了一小会儿,外面就有了动静。   紫引刻意拔高声调:“参见太后。”   谢太后把宫人都留在了殿外,也是独自入内。   她听说这狐狸精发了病,南薰殿又离启祥殿不远,比萧煜先一步得知谢音晚来了这里,特意过来,想再刺激刺激她,最好能像苏惠妃那贱人一样,疯得认不出人才好。   音晚坐在杌凳上,抬头冷淡地掠了她一眼,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谢太后冷笑:“怎么?想娘了?你知道你娘最后疯成什么样子了吗?”   音晚冰寒地盯着她。   谢太后抬袖掩唇“咯咯”一笑:“她疯到连世宗皇帝都认不出来了,一见着他就让他滚,还拿刀去刺他,世宗皇帝让人把她绑起来,她挣脱得厉害,粗绳子把手腕都磨破了,满腕都是血。”   她走到音晚跟前,怜爱地垂视她:“你不用急,你迟早也会这样的,含章也迟早会让人把你绑起来,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音晚并无惧色,只仰头看着她,倾城绝美的容颜上铺开纯澈的笑,甚是无辜道:“你这满脸怨气的模样真丑,难怪世宗皇帝不喜欢你,要来喜欢我母亲。”   谢太后的脸色登时沉下来。   音晚恍若未觉,只遗憾地摇头:“唉,你的夫君宁可喜欢一个疯子,也不要理你,你真是可怜。还有你的儿子,他根本就不听你的话。就算你做到太后又如何?夫君、儿子都不属于你,真是可怜。”   谢太后满面阴枭,森森地盯着她,怒道:“还不是因为有你们这些狐狸精!”   音晚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别人是狐狸精,那你又是什么东西?食人吸髓的老妖怪吗?”   谢太后扬起手掌要打她,她灵巧地一闪身,躲了过去。   音晚身形纤纤,裹在宽大的披风下,披风一角被风吹得扬起,像夜行的仙娥,衣袂翩翩,飘然出尘。   月光从殿门照进来,正落到她的脸上,照出精致脱俗的五官和细腻柔润的雪肤,皎皎风华,美得剔透。   她抱着卷轴,叹道:“你恼羞成怒了,你可真容易动怒,你该是活得多么不顺心才会脾气这么大。”   谢太后沉下气,讥嘲:“放心,再不顺心,也快顺心了,等你彻底变成个小疯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去地底下跟你娘那个贱人团聚了。”   音晚上前一步,道:“你口口声声说别人贱人,你呢?你也不是世宗皇帝的正妻,不过一个妾,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别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美眸光泽流转,挑衅:“哦,我差点忘了,你是妾啊。我可是你儿子的正妻,我娘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正妻,我们再疯,可这世上总有一个男人愿意给我们正妻的名分,你呢?原来你才是个贱婢。”   “你!”   谢太后被戳中了半生的苦楚愤恨,再也压抑不住怒气,霍然上前揪她的衣领想揍她,却发觉她宝贝地抱着一幅画轴。   谢太后转了主意,要去抢那幅画轴,音晚死命握住不给她,腾出手把她推开。   她趔趄着后退,险些被委地冗长的裙摆绊倒,刚一站稳,立即又要扑上来。   萧煜刚好赶到,见殿内打成了一团,飞快奔进来,挡在两人中间,皱眉怒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音晚冰冷瞥了谢太后一眼,旋即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怯生生躲在萧煜身后,抱着画轴探出个头,冲谢太后道:“你不光要打人,还想抢人东西,你怎么这么坏啊?” 第56章 送朕的嫡子入突厥为质   谢太后叫她气得浑身颤抖, 面色凛寒如冰,可当着萧煜的面儿不能发作,只能让自己冷静。   她缓过气来, 冲萧煜道:“这样的女人怎能母仪天下?留着她岂不成了皇室笑柄?”   萧煜本正检查音晚身上是否有伤, 闻言, 唇角轻勾了勾:“哦,那依母后的意思该当如何?”   谢太后敛过织金袍袖,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扇形步摇钗,端庄万方地道:“送去骊山行宫吧, 未央宫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送去那里, 好不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萧煜笑意愈深,讽道:“再放一把火?”   谢太后不防萧煜竟这样说,定了定神, 缓缓笑开:“含章,你可别这样跟母后说话, 你忘了, 当年你也是很讨厌苏惠妃的。你讨厌她疯疯癫癫, 言行怪状,你且瞧着谢音晚,她马上也要变成那模样。”   萧煜敛却笑,低声问:“那又是谁造的孽?”   谢太后的脸色骤然大变。   萧煜不想理她,弯身抱起音晚要走,没走几步, 被谢太后叫住了。   她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平和:“你派人抓走了哀家宫里不少宫人,大理寺还拿了一些世家女眷,到底什么意思?什么时候放人?”   短短半日, 她启祥殿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那些世家是她苦心笼络多年才积攒下的,各个为她马首是瞻,若不能安抚住,这多年心血岂不就要付诸东流?   萧煜冷声道:“朕在启祥殿外遇刺,此事总得查个清楚,有无人指使,有无同谋,若不见个分明,皇帝尊严何在?”   言罢,他懒得多说,抱着音晚快步走出南薰殿。   两人将要上步辇,音晚挣脱开萧煜,撒腿就跑。   萧煜就跟搂草打兔子似的,一边平整衣衫,一边顺手把她逮回来,刚想跟她讲讲道理,夜深了,大家都得睡觉,她就算着实想闹腾,以后能不能改在白天闹。谁知她冷冷瞥了一眼萧煜,道:“我不跟你同乘一辇。”   萧煜实在拿她没办法,吩咐人再抬来一台步辇。   萧煜的步辇走在前面,他不时回头看一看音晚,见她抱着画轴倚在美人靠上打盹儿,等晃晃悠悠回了昭阳殿,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这毒一旦发作,好像便会让人格外嗜睡。   萧煜将音晚抱进寝殿,放到床上,她蓦地抓住他的手腕,双眸紧阖,呢喃:“爹爹,你又骗我,你又走了。”   萧煜哑然失笑,心道你这是才想起来啊。   他像哄婴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音晚,甚至还哼了一曲绵柔小调,直到传来微弱均匀的呼吸声,他才起身。   紫引侍立在紫文縠帐外,萧煜看了她一眼,道:“你做得很好,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顺着她,然后悄悄派人给朕递信,记住,千万不能再刺激她了。”   紫引恭敬应下。   萧煜换过寝衣,净面漱口,知道音晚不待见自己,怕惹她不快,只靠在她床边的绣榻上打了个盹,等天蒙蒙亮时,又过去看了她一眼,给她掖了掖被角,才出去更衣上朝。   朝会结束,他召见了穆罕尔王。   此人还是一副油滑模样,先是赞叹了一番长安繁华,又感叹世局多变,恍然如梦,最后还十分自然地跟萧煜叙了叙旧情。   萧煜实在听不得这些废话,在他把话题拐到“一同前来的美人十分倾慕天子,因为受到冷遇已茶饭不思数日”上时,及时掰了回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萧煜手指微弓,敲了敲龙案,神色沉凝道:“当初跟云图可汗约定,朕要送嫡长子入突厥为质。”   穆罕尔王了然一笑:“陛下是不是想要反悔?”   萧煜端着架子:“朕的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再守旧约。”   “可是当初善阳帝曾经手书谕旨,交给云图可汗,承诺会送陛下嫡长子入突厥为质,这才免了一场战乱。如今那圣旨可还在云图可汗手里收着,上面清清楚楚的盖着你们大周天子的玺印。”   穆罕尔王也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严肃地提醒:“天子之言乃金口玉言,更何况是先帝之言。”   萧煜深忖过后,道:“云图可汗不是一直想和朕交好吗?朕可以与他交好,也可以送他布匹牛羊,不需要什么美人为梁,就能让他达到目的,他为何不同意?若将来朕的嫡子真在突厥出了什么意外,还指望大周和突厥之间能和平相处吗?呵,想都不要想。”   穆罕尔王沉默片刻,极清醒道:“陛下可能忽略了一件事情。”   “昔年的草原霸主云图可汗已经老了,并且昏聩,正渐渐失去对各部族的控制力。各部落蠢蠢欲动,心怀叵测者甚多,其中不乏想通过挑起大周与突厥的战乱而获利的。陛下可以收回承诺,云图可汗也大有可能答应,但他压制不住手下各部族,便会有人以此为借口,兴起战乱。”   穆罕尔王像换了个人,眼中不再只有酒色财气,反倒充满悲悯:“一场战乱会死多少人,陛下心中有数吗?而这场战乱的起因便是陛下舍不得自己的嫡长子。陛下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便会有无数黎民百姓的儿子要去赴死,您是天子,当胸怀大爱,心盛四海,而不该为一己私欲,让无辜庶民献祭。”   他说得句句在理,令萧煜无法反驳。   萧煜神色寂黯,不敢想象音晚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越想心越沉,越想越觉得害怕。   穆罕尔王斟酌了一下语句,朝皇帝陛下抱胸深躬为礼,严肃道:“外臣今日来,另有重要事情与皇帝陛下商量。”   他如此郑重,必然事关国策,萧煜只得将心思收回来,耐心倾听。   穆罕尔王道:“草原上有一位英雄想要来京面见陛下,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萧煜扬眉,透出些许兴趣。   穆罕尔王接着说:“兀哈良部首领耶勒可汗阿史那思摩求见大周皇帝陛下,特命外臣前来禀奏,若陛下允准,他会扮作商人秘密来京。”   萧煜一笑:“尊使,朕的记性若没错,你可是云图可汗的使臣,怎得为耶勒可汗递信?”   穆罕尔王道:“外臣刚才说了,昔日的草原霸主已经老了,老而昏聩,那偌大的草原该有新的霸主了。耶勒可汗天纵奇才,短短数年,将人人可欺的弱小部族经营成了草原一霸,令那些老贵族闻之丧胆。外臣敬他服他,甘愿为他效忠。”   萧煜掂量:“新的草原霸主?”   站在他的角度,若突厥内部战乱不绝,甚至成分裂之势,对大周有利无害。他刚登基,只来得及整顿朝堂,还没有将手伸向军务。   士气颓靡,贪墨成风,得花时间和力气整顿,若这段时间突厥正陷于战乱,无暇骚扰攻袭边境,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道:“好,朕见。”   穆罕尔王大喜,再次抱胸躬身行大礼。   送走了外使,萧煜心思混乱地看了几道奏折,正想去看看音晚,他派去挖皇陵的内侍回来了。   “陛下,那批蜀地上贡的银鎏金胡瓶已经找到了,解药正混在其中,也已经找到了。” 第57章 朕的清白都叫你毁了。   其实当年世宗皇帝命人从蜀地搜寻来的是一张解毒方子。   他为了掩谢家耳目, 派人秘密配了两份解药,连同解毒方子一起运抵长安。   只不过颇为不幸的是,当解药运抵长安时正值内乱发生之际, 党争激烈而残酷, 朝野局面瞬息万变, 人心惶惶,世家自危。   世宗皇帝病如山倒,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内宫混乱, 把这张方子和其中一份解药混在了贡物里, 直到世宗皇帝驾崩,都没有再找出来。   过了十多年,解药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太医只有依照方子再配一副。   音晚这会儿倒是清醒了,坐在卧榻上, 隔着洒花绫帐看太医和宫女进出忙碌, 终于鼓捣出了一碗药。   太医端着药走过来, 朝坐在南窗底下的萧煜躬身一拜。   萧煜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手指飞快地拨弄扳指,不时朝绫帐内看一眼,问:“宫人试过药了?”   太医禀道:“已反复试过了,皆无异样。”   萧煜凝着那浓酽药汁看了一会儿, 道:“端过来。”   太医将药碗双手呈上,神色略有些古怪,双手在袖中交叠摩挲了一下, 显出几分局促。   萧煜掠了他一眼:“还有什么话要说?”   太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脸涨得通红,低声道:“这药里有一味仙灵毗……是女子闺中秘药,吃下去会……,臣也弄不明白为何解药需要这一味,只是根据试药宫女的反应……娘娘饮药后,陛下还是先不要离开她。”   说罢,他忐忑不安地抬眼看向皇帝陛下。   陛下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那张俊面依旧沉静,只是耳廓浮上可疑彤光,浅浅晕开,瞧着也像是朝霞透过茜纱镀上的。   萧煜淡淡道了句:“好,朕知道了。”便让人都下去,端着药拂开绫帐独自入内。   音晚一双眸子清澈晶亮,如山间小鹿,灵气蕴藉,滴溜溜转着。她满怀期冀地看向那碗药,想伸手去接,却又有些惴惴难安。   这毒跟了她十几年,折磨了她十年,为着这毒,她时刻都得小心翼翼,既要不间断地吃苦涩药丸防止它发作,还得小心藏掖着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她内心潜藏着难以言说的恐惧,生怕终有一天会变成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而今,这解药就在眼前,喝下去也许就会变成正常人了,可以肆意洒脱地活在阳光下,喜怒由己,再也不用压抑、克制,生怕催动毒性发作了。   可她却怕了。   她怕这只是一场美梦,她怕希望过后会迎来失望,就像身在闺中的十年,父亲掷重金为她寻遍天下良医,可到头来都无济于事。   她的手徘徊在碗沿,不敢往前一点,犹豫了许久,抬头看向萧煜。   人在软弱的时候便想去抓一根浮木撑着,纵然这人是她恨的,可药也是他端来的,如今她的身边只有他。   萧煜看着她的眼睛,像揉碎了一池星芒,闪烁而无助,心中怜惜,弯身坐在她身侧,温声道:“晚晚,有我在,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舍弃你。”   音晚低下头:“谢太后说,当年我母亲发病时,世宗皇帝命人绑住了她的手腕,她挣扎得太厉害,手腕都磨破了,磨得全是血……若我病到那程度,你可不可以不要让人绑我,找间屋子把我丢进去关起来,或者用种不怎么痛苦的方式弄死我……”   萧煜搂住她:“不会的,我不会这样做,若这药治不好你,我会再派人去寻别的药。我是天子,手握至高权柄,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治好。”   他的声音气息浑厚,笃定坚毅,让人不由得想信。   音晚觉得自己八成是已经疯了,竟然想往萧煜的肩膀上靠,想信他,想依赖他。   她一定是病得太久了。   萧煜不知她心中转过这么多弯,只腾出手试了试药温,又把药碗端起来送到音晚嘴边:“趁热喝,喝完了睡一觉。”   音晚就着他的手啜饮了几口,秀致眉宇猝然皱起,太苦了。她豁出去了,从萧煜手里将碗夺过来,“咕咚咕咚”一仰而尽,禀息感受着滚烫药汁顺着喉线淌下去,浸润唇舌,苦得发麻。   她听见萧煜说:“张嘴。”她张开了嘴,嘴里被塞进一块桃脯。   萧煜将绣枕抚平,让音晚躺下,给她盖好被,催她快睡。   音晚也确实是累了。   喝药前脑子里有根弦总是紧绷着,稍有刺激便会铮铮裂响,现在把药喝下去,这根弦反倒慢慢松了,反正已经这样,是福是祸便交给天意吧。   她安慰着自己,沉入寐中,不多时便醒过来了。   浑身烫的像着了一团火,炽热烘烤,似要把肺腑都烧灼干净。她稍稍转头,枕间满是汗,发丝濡湿了紧贴在面上。   她霍得坐起来,抬手去扯自己的寝衣,扯到一半,神思混沌地去摸床边守着的人。   顺着他的袍裾摸索了许久,她听得那人轻轻一笑:“别急,我自己脱。”   她略微有些清醒,睁开眼看去,见是萧煜那张秀若芝兰的脸,不由得长舒了口气,终于可以放心胡闹。   这一天过得像梦一般,到弦月爬上枝头,银亮霜华满地时,音晚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躺在床上,换过新的寝衣,青丝披散于身后,干软蓬松,有着兰膏的香气。她的脸颊仍浮有未褪尽的红晕,支着脑袋,耷拉着脸,目光冷冷看着萧煜。   萧煜这个人惯常脸皮厚,没什么羞耻心,站在床前利落地系寝衣带子,一抬头见音晚醒了正在看他,漫然道:“你冷着张脸做什么?明明是你登徒子欺侮人,什么便宜都叫你占了,你还好意思给我摆脸色?我清清白白的一个皇帝,稀里糊涂给人做了药引,被人用了强,我要是稍微心思脆弱些,就该去宣室殿上吊。”   音晚这会儿清醒了,脑子无比灵敏,萧煜这混蛋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稀里糊涂?喂她喝药之前他会不知道那药里有什么?太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跟他提前说明。   她对他用强?更是闭着眼说瞎话!不要脸!   她恨恨地暗骂,骂得咬牙切齿。   萧煜换好寝衣后又在外随意搭了件外裳,蹲在床边摸出音晚的手,笑得甚是暧昧:“感觉怎么样?”   音晚一怔。   平心而论,感觉挺好的。自从嫁给萧煜,她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温柔体贴起来,似是将她捧在掌心一般小心呵护,她纵然脑子昏沉,不甚清明,却也能感觉出欢愉中的隐忍,缱绻中的怜惜。   不知觉的,她竟开始回味了。   音晚觉得自己很危险,像是不小心在幽林猛兽面前敞开了心扉,猛兽就是猛兽,虽然暂时看着俊秀无害,但他仍然有着锋利焠毒的獠牙,只不过这猛兽工于心计,把獠牙藏起来了。   藏起后再出来引诱人。   音晚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恨声道:“您还问我感觉怎么样?不要脸!”   萧煜丝毫不恼,笑道:“我问的是解药喝下去后感觉怎么样?”   音晚又是一怔。   萧煜目含挑逗之意,凑到她耳边,轻声问:“晚晚刚才想到哪里去了?”   音晚终于恼羞成怒,挥拳捶他。   萧煜截住她的拳头,掠去戏谑,温柔哄道:“你躺好了,我把帐子放下来,让太医再给你看看。”   太医隔着绫帐把了许久的脉,终于展颜一笑:“恭喜陛下,从娘娘的脉像上已看不出丝毫中毒的痕迹了。”   萧煜乐得连声说“好”,命人赏了太医纹银千两,又让望春传旨,给那几个替他寻药偷挖皇陵的內侍各个晋升三级品阶。   外间事张罗完了,他拂开绫帐来看音晚,见她侧身躺着,抱着被衾,唇角弯弯,噙着柔婉甘甜的笑。   她感觉自己像是捡回了一条命。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犯病,什么时候会露馅,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疯子被人绑缚手脚了。   她可以安安稳稳活着,像这世间芸芸众生,再没有什么特殊,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了。   她的心情好了,面对萧煜也没有横眉冷霜,看了他一会儿,道:“谢谢你。”   萧煜抚平她鬓边的碎发,含笑说:“谢什么?我是你什么人,这不都是我应当做的吗?”   音晚眼皮微耷,透出些许疲累,声音糯糯:“我想睡。”   萧煜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好,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音晚合上眼,默默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呼吸顺畅了许多,连唇舌间缭绕不尽的苦味都淡了,充斥着浓郁的桃脯香气。   她睡得迷糊,似是说了句“桃脯”,不多会儿,嘴里便被塞了一颗,她砸吧砸吧嘴,吮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穿透天灵,畅快又美妙,甚是心满意足。   唯一不足的,就是好像有人在嘲笑她:“真是只小馋猫。”   她寐中脾气大,当即蹬脚踢开了被。   立即有人把被衾重新给她盖上,无奈幽叹:“好,你不是小馋猫,你是只小暴脾气的猫。”   萧煜如临大敌般站在床前盯着音晚看,心道她要是再敢踢被子,他上去搂着她一块睡。   她吃到了桃脯,嘤咛几声,倒没有再踢,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萧煜给她掖好被角,拂帐出来。   望春端着拂尘站在外面,一脸焦急,道:“陛下,天牢出事了,孟元郎的饭食中混进了毒,他已中毒身亡。”   萧煜皱眉,隐有沉色,却并不惊讶。这个人握有当年松柏台的秘密,还觉得奇货可居,想作同萧煜讨价还价的筹码。   殊不知,这不是筹码,而是他的催命符。   当年的事了无痕迹,若想弄明白,便只有让对方主动露出马脚。   而孟元郎,就是萧煜抛出的饵。   他知道,当年害死四哥的始作俑者迟早会沉不住气,想要杀人灭口的。   萧煜问:“都有谁去天牢看过他。”   望春道:“只有一人,是启祥殿的女官翠竹。”   萧煜唇角漾起冰凉的笑:“哦,是母后身边的人。” 第58章 复仇   其实在一开始, 萧煜觉得松柏台的事不像是母后干的。   她这个人从来谙于算计、自私自利,在局势未明朗前,哪怕为了亲生儿子, 都极少有可能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可她又跟韦浸月走得那么近, 两人似乎有着牢不可破的结盟。   便让萧煜猜测, 事情可能是母后和韦浸月一起做下的。毕竟,两个贪婪自私的人,除了有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利益相连接,是绝做不到彼此信任的。   可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事关四哥, 萧煜不想事情有丝毫含糊, 他要的是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还差一刻到亥时,夜幕浓酽,天边堆砌着如丝絮的云团, 刚才还皎洁光亮的弦月已隐在云层后,看上去像是要有一场雨。   禁苑凤池环绕着嘉草花木, 萧煜从那里走过, 袍裾沾了几片花叶。他没有大兴仪仗, 也没有惊动旁人,只领着望春和几个心腹內侍,悄悄去了启祥殿。   谢太后年纪大了,又爱在睡前念佛诵经,睡得向来晚,萧煜去时她正拨弄着砗磲佛珠, 指间一颗鸦青石赤金戒,将色寡的佛珠映得金碧闪闪。   谢太后是场面人,像没发生过南薰殿那档子事似的, 收起佛珠跟萧煜拉家常,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春则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温煦有礼,谨慎良善,谁知竟会出这样的岔子。浸月这几日天天哭,去了几趟宣室殿,皇帝都不肯见她。哀家看,你们是年少的情分,还是别做到这地步。听说你命人给春则施了宫刑,唉,好好的一个世家儿郎,如今算是毁了,他也得到教训了,你就饶了他,放他一条生路吧。”   萧煜唇角总噙着薄如朝霭的笑,云环雾绕、高深莫测的,他不置可否,只抬起茶瓯抿了一口,又抬头看了看奉茶的宫女,随口问:“翠竹呢?怎么不见她伺候?”   谢太后有些诧异,萧煜几时对她身边宫女这么感兴趣了?她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说她家中老母病故,想回去看一眼。她可是谢家送进宫的,据说签的是死契,跟家人早断绝来往了,按理是生死勿扰的。哀家念她多年来伺候得尽心,也不忍,就允了。”   萧煜眸光微凉:“这么说,翠竹出宫了。”   谢太后点头:“是,过几日就回来了,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萧煜凝睇着谢太后的脸,她神色如常,半点慌乱都没有,若说孟元郎是她派翠竹去毒杀的,那未免也太能沉得住气了吧。   他心中掠过一道疑影,本来准备今晚摊牌的,却又想再等等。   这一沉默,谢太后又说起了韦春则的事:“哀家也听过坊间那些关于他和皇后的流言。这样的事情多了,淑女好逑,男未婚女未嫁的,春则不过被美色所惑,迷了头脑,其实没什么大错。倒是皇后,那小小年纪,勾得这么多男人为她逾矩犯错,纵然生了副好皮囊,也端得好手段。”   萧煜当即沉下脸:“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韦春则那小人一厢情愿,跟音晚有什么关系?她长得好看了些,叫一个疯子看上了,得不到便想毁掉她,到头来还成了她的错吗?”   谢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下颌紧绷,眼中寒光凛然,眼见自己的儿子又为那狐狸精顶撞自己,郁结于心,憋闷的快要喘不过气。   萧煜却懒得同她纠缠,起身敷衍鞠礼:“天色晚了,朕要回昭阳殿照料晚晚,母后也早歇着吧。”   转身阔步而出,留下谢太后气得砸碎了手边瓷瓯。   夜间安静,瓷器的碎裂声尤为刺耳,崔氏女听到动静进来,见一地狼藉,忙让宫人收拾,她则绕过去,上前宽慰太后。   谢太后除了留韦浸月在身边,还留了崔氏女和高氏女。   高氏女骄矜,韦浸月清高,谢太后用着都不顺手,唯有这个崔氏女,乖巧柔顺,小意体贴,颇入谢太后的心。   崔琅嬛出自清河大族,说起来与当年善阳帝的崔昭仪属同族,但崔昭仪出身旁系,崔琅嬛可是正儿八经的清河崔氏嫡出。   若是严格论起来,崔琅嬛的出身可要比当年的崔昭仪高了许多。   谢太后颇有些遗憾地看着崔氏女:“琅嬛,你这般懂事,也系出名门,比皇后好了不知多少,偏皇帝让妖女迷惑,识不得明珠,若你能得圣宠,那该有多好。”   崔氏女面露怆然:“臣女负家族期望入京,也希望能有个好前程,奈何入不了陛下的眼,说到底都是臣女无用。”   谢太后瞧着她,愈发怜惜。   崔氏女陪着谢太后说了会儿话,无意中说道:“这坊间尚有恭敬婆母、晨昏定省的说法,到了宫里竟全都废止了,说句大不敬的,皇后对太后也太怠慢了些。”   谢太后轻哼:“怠慢?说得也太轻了些。”   谢音晚岂止对她怠慢,是恨不得上来扒她的皮,啖她的肉了。   宫女递上新添过炭的手炉,崔氏女伺候谢太后脱履斜倚在榻上,往她脚边塞了一个手炉,柔柔和和道:“那也太不像话了,不如给她些教训。”   谢太后嗤笑:“你说得倒轻巧,没瞧见皇帝护她护得严严实实,怎么教训?”   崔氏女道:“尚宫局新送来一些香料,臣女瞧着里头有皇后最喜欢的都梁香,不如送给她,也算缓和两殿关系。”   谢太后随口说:“可真是给她脸了,哀家还给她……”她猛地会出深意,愕然看向崔氏女。   崔氏女盈盈浅笑:“臣女粗识医理,可往里面添几道杂香,嗅不到一日便会浑身长起红斑,要半月才能消。娘娘虽然一直缠绵病榻,可依旧花容月貌,必然要得陛下怜惜。可若她不美了呢?这天下的儿郎倾慕女子,哪一个不是先由色起?”   谢太后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就算被发现了,也是尚宫局渎职,没有调理好香料的配方,她们不敢不认。且又不是害人的东西,不过长几道红斑,就算叫皇帝查出来,他也不好发作。   崔氏女观察着谢太后的脸色,试探道:“不如叫韦姐姐同臣女一起去拜见皇后娘娘。”   谢太后瞧着她笑了。   谁都知道那韦浸月和谢音晚私怨颇深,万一此事败露,这戕害皇后的罪名大可推到韦浸月身上,崔氏女既在她这里得了便宜,还给自己留了退路,找好替罪羊。   好一招祸水东引啊,她可真是太喜欢崔氏女这股子机灵阴毒的劲儿了,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这未央宫里闯出一片天地。   其实谢太后早厌烦韦浸月了。进宫这么久,笼络不住皇帝不说,见天的自命清高,自许深情,半点手段使不出来,只会抱着那点子昔年旧情顾影自怜,叫谢音晚压得死死的。   真是枉费了她在韦浸月身上下的功夫。   她和韦家是有些交情,当年韦浸月的父亲韦商官述漳州太守,给她办了一件事,帮她稳住后宫地位,她也一直投桃报李,对韦商的一对儿女都很照顾。   奈何韦家姐弟不争气,也就怪不得她无情了。   这世上的结盟,总得有利用价值才能更稳固,不然,凭她这么自私的人,凭什么总要去做活菩萨。   两人商量好,各自安歇。   “当年世宗皇帝在位时,韦商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产香料,每年进贡数目繁多,很得当时还是贵妃的谢太后喜爱。谢太后年轻时注重保养,托韦商替她寻过秘制养颜膏,据说效果不错。”望春念着校事府呈上来的密折。   听得萧煜直皱眉:“朕让他们秘密探查谢太后和韦家的勾连,他们就查出这么些鸡毛蒜皮的事?”   望春将奏折翻到底:“就这些,没了。”   萧煜蓦得有些烦躁:“行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望春忙揖礼告退。   已经卯时,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萧煜伏在案上沉思良久,没想出个头绪,只觉此事迷雾重重,正难解时,帐内传出声响。   他忙收拾心情,快步入内。   音晚还在床上睡着,只是睡得不老实,把他刚才给她塞进被窝的手炉踢掉了,那声音就是手炉掉地上的声音。   萧煜弯身把手炉捡起来放在一边,仔细看音晚,她双眸紧阖,浓密的睫毛柔软垂下,鼻息均匀,肌肤嫩如新荔,睡颜宁谧柔美。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才转身出来。   宫人早备好了朝会要穿的衮服和武贲冠,望春瞧着萧煜的脸色,小声提议:“为那解药的事,陛下已几日没合过眼了,不如免一日朝,歇一歇……”   萧煜微抬了头让宫女给他戴冠,合着眼道:“不必了,早膳不吃,朕歪在榻上睡半个时辰即可。”   望春心疼地直叹气。   新帝虽有凶戾之名在外,但也是不可否认的勤政恪己,登基数月从未免过一天|朝,没有怠慢过一件政事。   崖州那边的旱灾刚解决,又要预备着明年大考,后宫还有一堆事等着他操心,当真是桩桩件件压下来,催命一般。   **   音晚醒来的时候萧煜早就走了,窗外有雨声淅沥,大约是怕透进凉气,轩窗关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吹不进来。   还没有到烧熏笼的时候,殿中先烘着几只炭盆,柱边有绿鲵铜香鼎,鼎中燃的是她最喜欢的都梁香。   在她的妆台边还放着两盆蝴蝶兰,红色花朵开得艳丽繁茂,像伸展开的羽扇,瞧着热闹极了。   满是香暖,春光明媚,将萧索秋色关在了殿门外。   紫引也是几天未睡,正倚在绣帷外打盹儿,见音晚醒了,忙张罗着给她梳妆。   用过早膳,宫女便来禀,说韦夫人和崔姑娘求见。   音晚很诧异,她同韦浸月虽然关系微妙,但历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突然登门,倒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若单是她来,音晚是不会见的,但崔琅嬛也来了,却让音晚犹豫了,她沉吟少顷,道:“见。”   她坐在正殿鎏金椅上,二女入内跪拜鞠礼,音晚也无意为难她们,道了句“平身”,让宫女给她们看座。   韦浸月还是一副清高冷傲的样子,神色寡淡,却又礼数周全,举止娴雅,让人挑不出错处。她话少,一直在说话和热闹气氛的是崔氏女。   崔氏女才十六岁,生得娇俏可人,鹅蛋脸上两弯远山眉,一双眼睛晶莹闪亮,透出狡黠的光。   音晚总是偏爱这类活泼热情的姑娘,好像见到曾经被养在闺中无忧无虑的自己,不免和她多说了几句。   崔氏女笑说:“臣女入宫前新制了条石榴裙,喜欢得不得了,却刚巧赶上国丧,穿不得这样的颜色。入宫侍奉太后几个月,前些日子刚拿出来试穿了一下,娘娘猜怎么着?唉,穿不上了。眼瞅着宫里是珍馐美味花样百出,臣女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苦恼坏了。”   她虽说着苦恼,可面上笑靥依旧灿烂,看得人欢喜极了。   音晚笑道:“你还这般年轻,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能吃是福。”   这本是句无心之言,却叫韦浸月听得别扭,她比音晚和崔氏女都大了将近十岁,可是不“年轻”了,她本就是心思狭隘之人,越听越觉得音晚在故意讽刺她。   音晚倒真没这个意思,但她立即看出韦浸月多心了。   她原本想打趣几句圆回来,可又觉得没意思。韦浸月爱多心那就让她多吧,她可没那耐心哄她韦大小姐开心,再者说了,韦浸月自一进门就摆张晚娘脸,跟谁欠她似的,音晚又凭什么要对她笑脸相迎,拿她当回事。   音晚这样想过,立即打消了圆话的念头。   可崔氏女是个机灵人,看着韦浸月耷拉下脸,偏爱火上加油,笑吟吟道:“娘娘不过比臣女大了一岁,不也一样年轻,咱们都年轻。”   音晚当即皱眉,虽说她不爱哄韦浸月开心,但用年龄来攻击女人却着实有些不妥。   说到底,谁又能做到今年十八明年十六呢,大家都是要老的,早晚的事。   果然,韦浸月当即脸上挂不住,腾得站起来,敷衍道:“臣女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音晚也不留她,让人客客气气把她送走。   韦浸月走后,崔氏女状若无意地掠了紫引一眼,瞧着音晚的云髻笑说:“娘娘的发髻有些歪了,臣女给娘娘重新梳一梳吧。”   她一副活泼伶俐的模样,不等音晚说话就起身过去拉她的手。   她们往寝殿深处的妆台走去,崔氏女见紫引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珠转了转,娇滴滴道:“我来时见外面桂花开得正好,不如取些来做兰膏,臣女正巧知道一个好方子,但就是要用新鲜的、完整的桂花来做,径蕊都不能被破坏,若让寻常宫女去摘,只怕她们粗手粗脚,干不到好处。”   音晚会意:“那紫引去吧,你做事稳妥,出去看着那帮小丫头。”   紫引犹豫了犹豫,但见崔氏女单纯伶俐,自进殿后闲话一大堆就没几句正经,料想无事,便应是退了出去。   崔氏女将音晚摁到妆台前,拿起玉背角梳,弯了腰好像是在给音晚梳理云髻,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臣女是奉润公指派潜入宫中助他成事的。”   音晚点头:“我知道,父亲说过。”   崔氏女一改张扬浅薄的模样,收敛笑颜,神色严肃道:“臣女送来的都梁香您不要用,赏给宫女用,那里头有毒,会让人浑身起红疹。待宫女用完出了事之后,您就去找陛下,让他给您做主。”   音晚诧异:“你们要陷害太后?”她一想,又觉得不对:“你们要对付韦浸月?”   崔氏女道:“能不能扳倒谢太后,让她身败名裂的关键就在韦浸月身上。润公嘱咐过,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跟娘娘说太多,陛下心机深沉,日日环绕在娘娘身边,您的一言一行他都无比上心,若你知道了不小心露出半分,就会让他看出来。”   这句话音晚十分赞同,当初刚进宫时就是因为她无意说漏了关于韦浸月的动向,让萧煜看出父亲教着她耍心眼。   这么大的事,可不能她而坏事。   天知道音晚多想让谢太后去死。   她应下,崔氏女便不再说其他,专心给她梳理云鬓。   崔氏女的一双手甚巧,勾拢盘捻,飞花掠影一般。其间音晚问起她与父亲的渊源,她道:“当年王猛作乱,谢家宗族欲借机大肆株连士族,铲除异己,我清河崔氏首当其冲。是润公力排众议,反对牵累无辜,这才救了我们崔氏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润公对崔氏恩同再造,我崔琅嬛愿以死相报,助润公完成心愿,替他夫人报仇。”   待紫引摘了桂花回来,崔氏女用帕子包好,说回去制兰膏,等制好了会亲自再送过来。   她走后,音晚盯着那些盛放香料的螺钿髹漆盒子看了许久,决意不给宫女,还是她自己用。   又不是宫女的杀母之仇要报,何苦累得她们受罪。   音晚让紫引把香丸放进鼎里,就让她退下,只说自己要静一会儿。   静坐了没多久,萧煜下朝回来了。   外面还在下雨,萧煜的衮服袍裾湿了,宫人伺候他脱下,换上干净的花鸟织锦家常便服。   音晚静静看着他,想了想,起身热情地引他坐,将他引到香鼎边的绣榻上。 第59章 你别靠朕这么近   萧煜辛劳许多日, 受音晚冷眼许多日,终于见她对自己有了好脸色,不由得满心霁色, 暂且将所有烦恼抛诸脑后, 想将她搂进怀里温存温存。   音晚皱眉看了看那顶绿鲵铜香鼎, 侧身一闪,萧煜去揽她腰的手便落了空。   她坐得离他远远的,哀怨叹道:“昨天荒唐大了劲儿,今日身上疼得很, 皇帝陛下还是做一日君子, 与我好好说话吧。”   萧煜不禁笑起来:“我倒真想再去问太医要一点那味药, 竟能把晚晚变成那个模样,当真让人神魂颠倒、沉湎如狂。”   音晚矜持不语,只盯着他看, 看出他欢颜笑语之下的面色有些发灰,眼睑下两团乌青, 不经意间就能透出疲色。   她想起这几日从寻药到喂她喝药再到等她醒来, 自始至终都是萧煜陪在她身边。   当然, 父亲和兄长也来过,可是碍于宫规他们总不能待太久。   所以,当她做噩梦醒来时,当她被叫起来喝药时,当太医要给她把脉时……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萧煜。   她活得安稳、用不着人时萧煜总在她跟前晃,她就会觉得烦。可当她脆弱时, 担惊受怕时,有这么个人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床边,哪怕心里清楚他就是个混蛋, 可还是让音晚莫名的心安。   她希望时时有人守护,可刚才突然才反应过来,这几日她浑噩醒来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黑夜,不管白天黑夜,萧煜都衣衫齐整地出现在她床前,那岂不是意味着这几日他都没睡……   音晚看了看香鼎,又看向萧煜:“要不,您睡一会儿吧。”   她起身过来拽住萧煜的袖角,拽得他离香鼎远一点,道:“到我的床上去睡一会儿。”   萧煜低凝着她的侧颊,舒展身体随着她走,微微一笑:“好。”   香雾自铜鼎镂隙飘转而出,白茫茫的轻缕,须臾间盈满殿宇。萧煜褪了外裳躺到床上,音晚坐在床边,萧煜握住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细碎吻着,叹道:“刚才天牢传来消息,乌梁海死了。”   音晚的指尖轻颤。   萧煜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疲惫:“这样也好,他付出了代价,事情也可有个了结。陈桓和慕骞他们没有闹,也没有牵连到伯暄身上。”   他万般手段和心机使下去,无非就是想要这么一个结果,既对音晚有所交代,又能保全伯暄,还可免去朝野因此而动荡。   可当真如所愿,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怅惘落寞。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陡然发现音晚没有说话,抬眸看过去,见她正盯着自己看,神色淡淡,难以捉摸。   赶在他说话之前,音晚把手抽出来,起身道:“这些日子太过忙乱,也没顾得上雪儿和伯暄,您小睡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   萧煜打心眼里想让她陪着自己,但转念一想,还是道:“这样也好,你去吧。”   御苑中的潇湘翠竹将近时暮,枯萎大半,委地黄叶碾落成尘同泥土混在一起。音晚穿过一院萧条秋色,去了瀚文殿。   此处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亭台楼阁相叠,檀楠筑起梁栋,甚是奢丽华美。   萧煜对伯暄总是格外偏爱的,偏爱到要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音晚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殿外徘徊了几许,听里面传出孩童天真无忧的欢笑声,她才强迫自己收拾心情,走入殿中。   伯暄今日不用读书,正由小黄门陪着在大殿中打弹珠,他玩得起兴,额头上满是汗,小脸红扑扑的,正不顾仪态地趴在地上打出一枚弹珠。   那颗琉璃弹珠咕噜噜滚到音晚脚边,色如冰晶,剔透水亮,看上去很精致。   音晚低身将弹珠捡起,伯暄亦忙不迭过来向她揖礼,笑嘻嘻叫她“母后”。   他身上满是褶皱,铜扣磐玉腰带都系偏了,乌冠更是歪歪斜斜,料想这几日萧煜都在围着她转,对伯暄疏于管教,他便如脱缰野马,又顽皮起来。   音晚抽出帕子给他擦汗,笑道:“今日得亏来的是我,若是你父皇,这一顿骂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伯暄最怕萧煜,闻言吐了吐舌头,满脸惧色。   跪在伯暄身边的小黄门笑道:“都说娘娘宽厚仁和,最疼爱殿下,最护着殿下了,有您这么好的母后,是我们家殿下的福气。”   音晚偏头看去,见这小黄门看上去同伯暄差不多年纪,生得薄唇细眼,削肩窄腰,无比伶俐的模样。   她问:“这是谁?”   伯暄亲昵地拉过小黄门的手,道:“他叫容九,是内值司新选送上来的内侍,他聪明极了,会玩的花样可多了,每天都陪着儿臣玩。”   音晚皱眉,凝着伯暄的手:“你是皇子,要注意礼节尊卑。”   伯暄慌忙松开容九的手。   音晚扫了一眼容九,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他。也不知是因为他领着伯暄玩闹毫无分寸,还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太谄媚刻意,太会抖机灵。   若是自己的儿子,她该让人把容九调走,可偏偏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小黄门又如此得伯暄欢心,她便不好这样做。   乌梁海的事也不知伯暄知道多少,会不会与她生出芥蒂。   音晚让伯暄陪着自己饮茶,找了借口把容九支出去,严肃地冲伯暄道:“你是被陛下寄予重望的康平郡王,不是不让你玩,但需知道节制。还有,陛下不会喜欢你让宦官陪着你玩乐的。”   伯暄当即不服气:“宦官怎么了?宦官也是人,凭什么瞧不起他们?”   音晚耐着性子道:“没有瞧不起宦官。只是你还年少,正是该上进苦读的时候,你应该多和才德兼备的世家子弟来往,与他们从小建立情谊。将来有一日,他们兴许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助你建功立业。”   “不管怎么样,这大好的天光,你都不该关起殿门跟一个宦官那么没大没小地嬉闹。”   伯暄神情委顿,讷讷了许久,才颓然道:“他们都瞧不起我。”   音晚一诧:“什么?”   伯暄眼圈红了:“他们嫌我举止粗鄙,学问浅薄,更没见过世面,我还听见他们私下里悄悄说……”   音晚追问:“说什么?”   “他们说我不是中宫所出,生母不详,八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现在只有我一个皇子,父皇还稀罕我,等将来中宫产子,就会把我撇到一边。”   “岂有此理!”   音晚怒容炽亮:“他们这么挤兑你,你就这么听着?你身边不是有这么多内侍宫女吗?让他们扇这些碎嘴舌头!”   伯暄蜷腿坐着,一副温儒稚弱的模样,讷讷道:“我不敢,他们各个都是家里的宝贝,我怕扇了他们,他们家里会闹。我也不敢告诉父皇,父皇脾气那么坏,要知道了一生气把他们打死怎么办?他们虽然嘴坏,可也没有犯必须要死的错啊。”   音晚终于知道何为“龙生龙,凤生凤”了,这孩子虽然顽皮了些,难管了些,可他将他爹昭德太子的敦厚善良承继了个十足,真是让人无奈又心疼。   她默了默,给伯暄斟了一杯热茶,温声道:“伯暄,你也是家里的宝贝,是我和你父皇的宝贝,我们知道了你在外面受委屈,我们也会心疼的。”   伯暄双手捧着茶瓯,闻言抬头看她,眼中泪光闪闪。   音晚冲他笑了笑:“你现在还小,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跟父母说还能跟谁说?你不要担心你父皇,他虽然脾气坏些,但他不是一个随便杀人的暴君,他会替你教训这些可恶的人,教训几回,他们就不敢不敬你了。”   “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说,不许憋在心里。”   伯暄望着音晚愣怔了许久,重重地点头。   两人闲话了一会儿,音晚状若无意地问起陈桓他们,伯暄颇为沮丧道:“陈叔叔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来看我了,而且他们说以后不会再经常进宫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音晚有所听闻,萧煜收缴了陈桓等人手里的实权,给了他们“紫金光禄大夫”、“辅国将军”……这等闲职,连随意进入宫闱的玉令都收回去了。   料想陈桓他们是怕触皇帝霉头,连累伯暄,所以才刻意避嫌。   音晚安慰了伯暄几句,嘱咐他勤学多思,多去宣室殿请安,便走了。   走到院子里,那个容九甚是灵巧,快步奔过来揖大礼恭送音晚,将其余宫人都甩在了身后。   音晚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陛下看重郡王,对他的学业甚是关心,这几日得空一定会来看他的,到时候万一要是发现郡王终日贪玩,荒废学业,一定会大发雷霆。陛下自然舍不得打郡王,少不得要责罚宫人,为了你们自己,平日多敦促郡王念书,少鼓动他玩乐。”   众人规规矩矩应是,偏那容九还要堆笑着添一句:“娘娘放心,奴才定会照顾好郡王的。”   音晚瞥了他一眼,让起驾。   这么折腾一番,她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去别处,着人往雪儿那里送了些衣物钗环,就摆驾回了昭阳殿。   回去时殿中果然很热闹。   宫人进出忙碌,面带慌张。几个太医立在帐外,低头检查香鼎里焚剩的香丸,医令正在帐内亲自给萧煜看诊。   萧煜坐在床上,缎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面长满了红疹,再往上看,脖颈和脸上也全是。   他见音晚回来,忙道:“你先别靠朕这么近,还不知这东西传不传人。”   医令号过脉,仔细检查了萧煜身上的红疹,禀道:“陛下放心,只是寻常的红疹,过个十天半月就消了。”   帐外的太医捧着一堆香灰进来,道:“这香果然有问题,里头掺了绿芴和甘甲子,都是会让人长红疹的东西。”   萧煜脸色微寒,看向音晚:“这香是从哪里来的?”   音晚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无辜与惊吓:“是太后派人送来的。” 第60章 晚晚,你怎么总想着来骗朕呢……   萧煜饮过药, 裹了张薄绸披风盘腿坐在榻上,凛若寒松。   望春亲自去了趟启祥殿,谢太后果然推得干干净净, 说这东西是尚宫局送来的, 送到她殿中连盒子都没开, 就直接让人送来昭阳殿了。   萧煜对他这位母后的秉性一清二楚,原也没指望从她嘴里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又问是谁送来的。   望春看了看伏在矮几上嗑瓜子的音晚,回道:“韦夫人和崔姑娘。”   萧煜的面色沉静, 看不出一点波澜, 语调清淡地吩咐:“请她们去内值司, 让孟姑亲自审问。”   望春早就见识过帝王无情,还是不由得脊背发凉,没忍住, 压低声音道:“韦夫人啊……”   “朕不聋。”萧煜没好气地说。   望春不敢再多嘴,忙应是退下。   萧煜浑身起满了红疹, 奇痒无比, 歪了脑袋想伸手挠, 可又突然想起太医说得话:这红疹瞧着不凶险,可有一点,千万挠不得,若是挠破了会留疤的。   他只得强忍下去,把手收回来,转头看向音晚。   音晚磕腻了瓜子, 开始剥榛子。雪亮的小银钳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嘎嘣”一下,榛子壳裂开, 果仁完整被取出,搓掉薄衣扔进嘴里。   萧煜叹道:“朕都成这个样了,你就不能稍微关心关心朕。”   音晚头都不抬:“陛下坐拥江山,御极天下,乃至尊。别说长点红疹,就是彻底变成个丑八怪也有的是姑娘往上扑,您就放心吧,在煊赫权力面前,容颜一点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区别,也是女子的可悲可怜之处。”   萧煜是个顶会算计的聪明人,立即就听出音晚的话外音。   倘若今日他没来,倘若音晚不是想要躲出去避他,那这香就用在她的身上了。虽然他不在意容貌,哪怕音晚变丑他都爱她。   可在一般的观念里,毁女子容貌已是恶毒,毁后宫女子的容貌更是断人生路。   萧煜拿过一只蜀锦缠丝靠垫,搁在自己腋窝底下,舒坦地靠着,慢悠悠道:“那要是我今日没来呢,你当真对自己这么狠,要熏出一脸红疹才肯罢休?”   音晚耍弄银钳子的手一颤,小榛子顺着钳刃擦了出去,掉到地上。   萧煜见着她终于可以把心思从榛子移到他身上,不由得心情大好,蓦地笑起来:“你让朕说你什么好,若非要反击,把香料赏给宫女用就是了,等宫女身上起了红疹,你领着她过来找朕,朕一样给你做主,非得绕这么一大圈,把朕绕进来了,朕招谁惹谁了?”   “晚晚,你怎么总想着来骗朕呢?”   音晚低头静默了许久,也勾唇一笑:“你真是太可怕了。”   萧煜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淡淡笑说:“我要是不可怕,非得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音晚把手抽回来。   萧煜也不勉强,凝睇着她,目中温情脉脉;“现在回想起来,晚晚心眼真好,会不忍心,会想让我离香鼎远一些。刚才太医说了,若我再多吸一点毒烟,这红疹十天半个月可是消不了的。”   音晚问:“既然您心里什么都清楚,那想如何处置?”   萧煜虚心求教:“晚晚想要我如何处置?”   音晚低眉认真思索一番,秀唇弯起,玉面浮掠上娇娆笑靥:“要是因为区区小事就为难太后,那岂不是不孝?不如杀鸡儆猴,拿您的韦妹妹开刀,把她赶出宫……哦不,赶出长安吧。”   萧煜立即点头应下,一副为美人一笑恨不得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架势。他应完了,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我的韦妹妹,我没有韦妹妹,我只有谢妹妹……”   雨已经停了,彤云散开,金乌爬上飞檐,照在殿外的花藤枝桠上,遮出斑驳影络,落在人的脸上,显得尤为仓惶狼狈。   韦浸月来回踱步,石砖小坑洼里积了雨水,她的织金锻裙袂反复拖曳在上面,已被浸透。   宫女推开殿门出来,朝她躬了躬身,道:“太后凤体抱恙,就不见夫人了。”   韦浸月急道:“你没有对太后说,陛下要将我赶出长安吗?”   宫女素着张脸,半点表情都无:“陛下圣意,连太后也不好违背,夫人还是尽早出宫吧。”   韦浸月如受重击,踉跄后退,待回过神来,宫女已经返身回了殿内,眼前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搭理她。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在游廊上碰见了崔氏女。   崔氏女打扮得娇艳,鬓边一朵牡丹宫绢花,黛眉淡扫,胭脂红润,恰把美貌勾勒了出来。   韦浸月素来瞧不起这些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子,只扫了她一眼,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   崔氏女叫住了她。   “韦姐姐打算什么时候走,与妹妹说一声,妹妹好去送。这么长时间,好歹还是有些情分的。”   韦浸月嗤笑:“你想干什么?想来看我笑话么?你也配。”   崔氏女眼中一派天真澄净:“我为什么不配?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奇货可居吧?令尊早已去世,家中唯一的兄弟又得罪陛下被施以宫刑,在家世上你可以说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所以才会被太后视为弃子,你觉得自己奇在哪里?”   她摇着漆股竹金烫花团扇,笑道:“莫不是你和陛下那点年少时的情分?可人都说爱屋及乌,我可没看出陛下对你有什么情分,不然你弟弟也成不了太监啊。”   韦浸月脸涨红,但她素来爱脸面,做不出粗莽女子那等厮打互骂的事,狠瞪了崔氏女一眼,转身要走。   崔氏女拎起裙摆快步挡在她面前,旋即换了一张柔善可亲的笑脸:“韦姐姐莫生气,妹妹只是与你开个玩笑。”   她见韦浸月依旧想走,厚着脸皮拦住,道:“现如今也只有妹妹肯与姐姐说几句实话,也是想着点醒姐姐,全为了姐姐好。这样的实话旁人必不会告诉你的,那太后刚刚是如何敷衍你的?是不是说她病了?”   韦浸月慢下脚步,定睛看她。   崔氏女以扇掩唇,痴痴一笑:“我与姐姐说句实话,你断断不能离开长安。当初太后把你接入宫中时是何等风光,如今一点名分没有灰溜溜地走了,还不叫外头人可着劲儿的糟蹋羞辱。”   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却正击在韦浸月的死穴上。   她出身清流名门,自幼善通诗书,被人夸着才女长大,最好面子,宁可舍命也不能舍脸面。若要她受尽旁人耻笑而活,那倒不如死了。   崔氏女瞧着她的面部表情变化,娇声道:“妹妹有一计,姐姐若敢用便用,若不敢用那就权当妹妹没说过。”   韦浸月难得肯放下架子,正视她:“你说。”   “姐姐被关在深宫可能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前礼部侍郎孟元郎死在天牢里了。”   听到孟元郎这个名字,韦浸月猛地一颤,脸上骤现惊慌。   崔氏女脸上浮现出些许鄙夷,但很快掩去,依旧慢吟吟道:“陛下查出来是启祥殿的翠竹干的,却没有声张,反倒暗中借着遇刺的事把启祥殿宫人挨着查了一遍,姐姐说他在查什么?”   韦浸月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甚至身体晃了晃,险些歪倒。   “我……我怎么知道?”   崔氏女笑着摇头:“不,姐姐知道。十一年前的松柏台,昭德太子不就是在姐姐的劝说下才写下认罪书的吗?”   韦浸月满心困惑,脱口而出:“可那跟太后没关系啊……”她猛地意识到什么,目光炽亮扫向崔氏女,满是戒备:“你胡说什么?”   崔氏女莞尔:“我有没有胡说姐姐心里最清楚,我若是想跟陛下告密,会等到今天吗?姐姐就别提防我了。”   韦浸月只冷冷看着她不语。   崔氏女道:“咱们顺着刚才的说。这跟太后有没有关系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怀疑她,重要的是母子离心,经不得半点猜忌,若这个时候有个当年的旧人站出来,三分真七分假把事情摁到太后头上,她根本百口莫辩。”   “而这一点,太后心里清楚得很。”   “陛下与他的四哥情深意重,若叫他知道谁害了他的四哥,哪怕亲娘,他也绝容不下。”   韦浸月皱眉:“你让我去要挟太后?若她不肯,我就要去陛下面前污蔑她。”   崔氏女抚着指间银戒上嵌的东珠,道:“富贵险中求,我刚说了,我这个法子姐姐用不用随意,姐姐走时记得跟妹妹说一声,妹妹有些不用的簪钗可给姐姐,毕竟姐姐如今无依无靠,出了宫门还不定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她步态婀娜地顺着游廊走远,留下韦浸月呆愣至此,许久都没有再挪步。   **   音晚这几日过得很清静,萧煜身上起了红疹,怕她嫌他丑,日日避着她不肯再踏入昭阳殿。   但这厮心眼颇多,怕几日不见音晚忘了他的模样,着人画了一幅他的画像,挂在音晚的寝殿里,就挂在她的床边,要她寝前寝后都能看见,伴着画像入眠。   紫引奉皇命每日检查画像,歪了不行,落尘也不行,务必干净整齐。   那画像中的人自是丰神俊朗,霁如虹光的,线条流畅有致,眉目弯弯朝人笑得温善无害,音晚看久了还觉得挺顺眼的一副容貌,至少比真人顺眼。   萧煜那一身红疹足养了月余才好,其间宫中出了不少事,最大的一件就是韦浸月失踪了。   自打驱她出长安的圣旨下来,音晚就一直关注着启祥殿的动静,却是风平浪静的,没过几天,就传出韦浸月失踪的消息。   宫中有传言,说她不甘心离宫,舍不下皇帝,趁着夜深人静投了井。   音晚对这种说话很存疑,依照她对韦浸月的了解,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只要有一点点办法,荒地里都能想法儿扒出一点草根,她是绝不可能轻易自尽的。   音晚私下悄悄找崔氏女打听过,崔氏女没有跟她细说,只让她放心,一切尽在润公掌控之中。   她如何能放心?   这几日大伯谢玄频繁出入启祥殿,眼瞅着是在图谋什么。谢家人自来亲情寡淡,能一夜之间热络起来,除了利益驱使绝不会有第二种解释。   他们在图谋什么呢?总不至于是叫萧煜逼得太紧,决定要起兵造反了吧。   音晚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倒不是怕别的,是怕哪日大伯和谢太后当真阴谋反叛了,怕是要连累到父亲和兄长。   众所周知,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最近父亲不大进宫了,据说兰亭带回来一个小胡女,正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两人正在议亲,预备国丧一过就成婚,父亲正在家中忙这些事呢。   音晚也不好总叫父亲来,毕竟萧煜时时盯着她,她也怕他叫盯出什么。   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去宣室殿探探情况。   宣室殿内外风平浪静,萧煜好像压根没把谢玄和谢太后的动作放在眼里。音晚进门时,他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涂抹养颜雪肤膏,且涂得一丝不苟,捏着兰花指从梅花纹绛釉圆钵里挑一点乳膏抹脸上,以食指指腹轻轻揉捏,左转十圈,右转十圈,再慢慢晕染开,甚是讲究。   音晚看着他那张堪比美娇娥的细腻面皮,心里直叹气,她到底嫁了个什么东西。   萧煜十分严谨地按照太医交代的步骤呵护完肌肤,才分神出来招呼音晚。   他捏着音晚的手,非让音晚摸他的皮肤,摸完了还要音晚回答嫩不嫩白不白。   音晚闭着眼道:“嫩!白!肤如凝脂,皓若新雪。”   萧煜十分受用她的夸奖,搂着她亲了好几口,自作多情地说他让音晚独守空闺许久,委屈她了,如今他的皮肤光洁如新,今夜一定好好疼她,好好补偿她。   把音晚说得一阵腿软,慌忙切入正题。   启祥殿的动静音晚都能探听出来,她就不信凭萧煜的道行会至今无所察觉。   萧煜听罢,只幽深莫测地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是斗不过谢玄,还是斗不过我的母后?”   当然斗得过。   那两人已经很坏了,可要论坏心眼多寡,只怕把他们绑一块再翻几番也比不过萧煜。   萧煜整个人都浸在坏水里了,浸染得彻彻底底,坏到天下无敌。   音晚不担心这个。   萧煜掠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怕,不管谢家再作什么大祸,我都不会株连你的父兄。”   音晚这才能舒口气。   萧煜道:“我已下旨册封兰亭为鄄城侯,他便安心做一个闲散外戚,不要再涉入政事了。”   音晚对这安排很满意,侍奉这样一个狠戾多疑的帝王,并不是什么福气。   音晚心怀忐忑而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就想走。萧煜如何能依,把她打横抱起,在她耳边低语:“我这些日子努力得很,你摸一摸,我不光脸嫩,身上也嫩得很……”   合欢帐内翻腾了大半日,直到音晚捂着肚子说疼,萧煜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目光狐疑地流连于她的腹部,问:“真疼假疼?宣太医来看看吧。”   音晚从前就经常被萧煜折腾得肚子疼,没当回事,坐在铜镜前边飞快梳妆挽髻,边道:“不用了,因为这种事宣太医,还不得叫人笑死。”   说话间,萧煜又从身后凑了过来,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搂住她,看着镜中的她,痴迷且温柔:“晚晚,你真美。”   音晚把钗簪回去,冲他敷衍地笑了笑。   萧煜附在她耳边又道:“我该和你一起回昭阳殿的,可今晚要见个重要的人,只能委屈你自己回去,明晚,等明晚我一定去陪你。”   音晚心道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本来就是为了父兄讨一个保证,讨到了,满意而归,刚出了殿门,就见穆罕尔王站在外面。   原来萧煜要见的人就是他么?   音晚对政务没什么兴趣,也无意去犯萧煜那“女子干政”的忌讳,见他给自己行礼,只说了句“平身”。   内侍去抬她的步辇,她暂且等着。   萧煜大约在内更衣,也没有立即召见穆罕尔王,他也等在殿外。   夜色苍茫,檐下挂了几盏犀角宫灯,昏弱幽沉的光芒落下,让音晚发现,穆罕尔王的身后竟还跟了一个人。   他穿着皂锦圆领襕衫,肩背皆宽,身形魁梧,因在灯影暗处,看不清容貌,却无端有种英武霸气,单单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就让人知道他绝非池中物。   相比之下,原本还算出众的穆罕尔王就太不够瞧了。他似乎身上就有这种气质,会将身边男儿衬成凡夫俗子。   他好像察觉到了音晚的目光,回过头来看她。   因为光线瞑蒙,容颜都是模糊的,唯有一双鹰目亮熠如星,隐约涌动着风澜。   音晚心中微动,有种异样的感觉流淌而过,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微妙又古怪的。   内侍恰在这时抬来了步辇,紫引扶着她上去坐好。   将要起驾时,那人开口说话了。   极低沉浑厚的嗓音:“天黑路不好走,娘娘多加小心。” 第61章 我怀孕了……   音晚坐在步辇上, 低眸看向他。   他也仰了头在看音晚,目光直愣愣的,直到他身边的穆罕尔王用胳膊肘轻拐了他一下, 他才恍然回神, 把目光收了回去, 躬身弯背,低垂眉眼,和身边宫人一样。   未几,宣室殿中便传出内侍尖细亢亮的嗓音:“传。”   他便跟着穆罕尔王一同走进殿中。   回昭阳殿的途中音晚一直在想这个人。   若换做旁的男人, 用那种毫无收敛、情绪外露的目光来看她, 她必然会感到不悦的, 当初韦春则便是因为行为不够节制、太过孟浪而惹了她厌恶。   但不知为什么,今夜在宣室殿前见到的那个人却让人无法与“孟浪”二字联系在一起。这个人有着厚重沉稳、严凛正直的气质,雍容中透着坚毅, 不管看向哪里都有种从容坦荡的气魄,让人觉得只可仰视不可亵渎。   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一面之缘, 竟会有这种好感, 甚至于音晚还觉得他似曾相识。   可是搜寻记忆,却没有这么个人。   她抵着额头想了一路,直到回到昭阳殿都没有想出个分明。   时至初冬,天冷起来,紫引领着宫女们将昭阳殿的紫文縠帐换成了厚重挡风的联珠纹绣帷。   刚换好没多时,崔氏女便来了。   她用上回取走的桂花做好了兰膏, 用黄花梨嵌珊瑚小方盒盛着送来,正巧遇上音晚在梳妆,忙自告奋勇替换下侍妆的宫女。   崔氏女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柔荑, 灵巧细致,音晚的头发在她掌间盘拢剥捻,不一会儿便梳成云髻。   音晚看着铜镜中的两人,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总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出宫了,想去启祥殿请你来,又怕惹了母后厌烦。”   崔氏女颊边梨涡浅凹,恰带着甜美中的忧愁:“太后心情不佳,且启祥殿总有外臣出入,臣女怕撞见外男,不好总抛头露面。”   音晚便不再说什么,轻轻叹息。   紫引站在身后,两人不过是当着她的面儿做戏,于铜镜中交汇的目光里却各自藏着闪动笑意。   自打韦浸月失踪后,谢太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谁都知道,松柏台和昭德太子的死始终是萧煜心中的一根刺,想拔|出来,势必是要死人的。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话,宫女来禀,说鄄城侯求见。   谢兰亭提前五天就往内宫递了帖子,说今日要携他的珠珠姑娘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音晚忙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番妆容,才领着崔氏女出来。   自打经历了一番生死磨难,谢兰亭沉稳了许多,他面带沧桑,眼中却潜藏着抹不尽的缱绻柔情,领着身边的姑娘向音晚揖礼。   音晚忙让他们平身。   兰亭身边的姑娘便是他要定亲的胡女珠珠。   据他所言,珠珠家中世代行商,那日正随家人从长安贩货回归,正巧经过小别山,将被黑衣人追杀已奄奄一息的兰亭救起。   他们见兰亭昏迷不醒,问不出家中地址,便只有将他带在身边,一路顺着北廊道归乡,一路请郎中救治他。   后来他们一同被掳去突厥,在那里蹉跎了半年多,共同患难日久生情,有幸被耶勒可汗救起,临来长安时谢兰亭曾允诺珠珠,此生非她不娶,唯卿一人。   珠珠是标准的胡女长相,皮肤白皙,蓝眸闪亮,鼻梁高高挺起,红唇较之中原女子略显丰润,画着与她容颜相衬的仙蛾妆,梳惊鹄髻,穿一身缟羽妆花缎束胸襦裙,打扮得颇为瑰美艳丽。   她瞧上去年纪还小,眼睛清澈,看向音晚时透出几分好奇,几分胆怯,几分羞涩。   音晚看她也有些羞涩,想了想,决定先送礼,先把气氛活跃起来。   她让紫引把早就准备好的织金篾奁盒拿出来,递给珠珠。   珠珠没有立即接,先是朝兰亭投去询问的目光,见兰亭含笑点头,她才接过来,捧着奁盒朝音晚屈膝:“谢皇后娘娘。”   音晚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姑娘远道而来,我也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就准备了一些女子常用的。”   珠珠好奇地打开奁盒,只见一瞬金光熠耀映入眸中,宝气闪亮。   奁盒中有梳子和篦子各两枚,梨木制成,齿边缘嵌着一圈成色颇好的红宝石。还有一枚碧玉簪子,通体晶莹,无绵杂絮,搁在掌心间像绿汪汪的一团水。另外的便是白绢粉囊、银刷子、描眉笔……都是女子平素里常用的,却不是材质稀奇,便是鎏金嵌宝,打眼一看就知很贵重。   珠珠道:“这太贵重了,我……”   兰亭含笑道:“没关系,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不是也给妹妹准备了礼物吗?”   珠珠抬手轻挠头发,一脸娇憨:“啊,我差点忘了。”她忙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檀木盒子,双手呈上。   紫引拿过来,音晚打开一看,见是两只赤金镯子,每一只镯子是由两只金蛇扭瓒而成,首尾相缠,正好在蛇头相聚处形成活扣。样式不像中原所制,颇有些异域风情。   镯子沉甸甸在掌心,音晚抬眼,正见珠珠颇为紧张地看着她,好像生怕礼物她不喜欢。   她笑了笑,将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当即戴上金镯子,冲珠珠笑道:“很漂亮。”   珠珠莞尔,想起什么,忙把已经合上的奁盒打开,从里面取出音晚送的碧玉簪子插入自己的发髻间。   两人相视一笑。   说了会儿家常,音晚才知珠珠与她同岁,今年都是十七,但珠珠生辰在正月,音晚的生辰在腊月。   两人相见恨晚,颇为投契,只可惜外男入内宫是有时间限制的,一到午时,他们就必须依宫规离开。   待他们走后,崔氏女才道:“润公对儿女亲事真是开明,长安世家子弟根本没有娶胡女为原配的,更何况是像谢家这般高门大户。”   音晚说:“父亲从前便常说,有情人不在乎身份贵贱高低……”她蓦地想起了母亲,当年父亲是该有多爱母亲,才会冒着舍掉前程性命的风险去救她、娶她、把她带去青州还生了一对儿女。这中间若有半步行差踏错,泄露天机,只怕这世间早就没有父亲这个人了,也没有她和兰亭。   与父亲当年的为情所致、奋不顾身比起来,兰亭娶胡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这样想着,崔氏女却悄悄红了脸,低声问:“那他对自己的亲事也开明吗?”   音晚正在出神,而崔氏女的声音又太小,她一时没听清:“什么?”   崔氏女两颊嫣红,眼珠乱转,蓦地,站起来朝音晚鞠礼:“臣女还有事,臣女先告退了。”不顾音晚唤她,一阵风儿似的奔了出去。   音晚发懵:这是怎么了?   她刚走,望春便来传召,说皇帝陛下正在留仙苑接待贵客,请娘娘过去。   百花尽敛的时节,一路走来入目都是草木荒芜,冷清悄寂,唯有留仙苑有几分生气,帝王的五锦华盖高高伫立,宫女着彩裙迤逦排开,苑中台阁琼苑鳞立,千门万牅,壁砌生光。   音晚去时,萧煜正坐在苑中,头顶华盖,看着一个男子搭弓引箭。   一声利刃划破静空的浅咽,飞箭稳稳插入靶心。   随即便传出萧煜大声叫好。   射箭的人扔开弓弦转过身,音晚才看清原来他眼上还蒙着布。   靶子离人至少有五丈,靶心又那么小,这人竟能蒙着眼正中靶心,真是太厉害了。   音晚看向他,又见着了那一双明亮的鹰目。   望春引她上前,萧煜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带进怀里,手摩挲了几下,皱眉:“你的手又这么凉。”   射箭的人连同宫人齐齐朝音晚跪拜。   音晚见有外男在,有些局促,想挣开怀抱把手抽出来,却听萧煜笑道:“平身吧。”他向音晚道:“这是弥罗突。”他想了想,凑近音晚耳边,低声道:“若没外人时,你也可叫他耶勒可汗。”   音晚的思绪稍微迟滞,才想起耶勒可汗是谁。   就是数月前在骊山上,为阻止把颖川三郡割让出去,音晚助萧煜偷偷联络的那个突厥小部落首领。   她重新打量这个在众人口中骁勇英武的草原英雄。   剑眉入鬓,高鼻阔目,额宽颌窄,腮上还蓄着短髭,典型的草原汉子长相,只是多了几分英朗贵气,又让他的气质超脱于俗人。   不知为何,一见着他,音晚就觉得似曾相识,那夜也有过这种感觉。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萧煜忍不住轻咳,她才把目光收回来。   萧煜让人给耶勒看座,笑道:“早就听闻阁下骑射武艺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草原英豪。”   耶勒微颔首,谦虚道:“竖子献丑了,不过粗蛮之艺,比不得天|朝的诗书礼仪。”   萧煜道:“可若真上了战场,诗书礼仪是管不得什么用的,只有这粗蛮之艺才是决胜关键。”   耶勒猛地抬头,看向这年轻天子。   却见天子仍旧微微含笑,面若春风清润,唯有一双凤眸幽邃莫测。   耶勒知道这皇帝城府极深,谙于算计,若是对他阿谀谄媚并不会有什么作用,反倒会让他看不起,静默了片刻,手搭在椅子上,慢慢道:“这可不一定啊。大周擅诗书礼仪,突厥擅骑射武艺,若真如陛下所说骑射武艺才是决胜关键,那怎得百余年过去了,大周还是大周,突厥还是突厥,未见突厥能把大周一口吞了?”   此言一出,留仙苑顿时一片死寂。   音晚暗中咂舌,心道这位耶勒可汗真是大胆啊,她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萧煜面前这么说话。   宫人们皆低垂螓首,连坐在耶勒身边的穆罕尔王都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谁知静默过后,萧煜反倒笑了:“说得倒也有理,是朕一叶障目,看事情过分单纯了。”   耶勒就像没有察觉到众人的恐惧那般,优游自若,继续谈笑风生:“外臣开个玩笑,陛下仁厚大度,莫笑话外臣。”   说话间,望春给音晚奉上了热茶。   这是放在冰窖里保存的茉莉花茶,滴了玫瑰香露和蜂蜜。从前音晚最爱这个味道,萧煜特意嘱咐人存着,音晚来了就泡给她喝,谁知她刚抬起茶瓯到唇边,闻到那股香馥之气,只觉有股酸水从胸间往上窜,恶心难止,忙把茶瓯放下,抚着胸口冲一边干呕。   萧煜大惊,忙起身把她搂进怀里,问她怎么了。   音晚干呕了许久,见众人都围过来,连那只见过两面的耶勒可汗都前倾了身子,满含担忧地看她。   她犹豫少顷,抬头附在萧煜耳边低声道:“我……好像怀孕了。”   这场游园盛宴匆匆而止,萧煜嫌音晚穿得单薄,把自己的黑狐裘大氅给她裹上,抱着她回了宣室殿,立马召太医来瞧。   太医只搭了搭脉,就冲萧煜揖道:“恭喜陛下,喜脉已十分明显,娘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萧煜一阵阵懵懂,看着太医的嘴一张一合,又看向卧在榻上的音晚,目光从她的脸缓缓下移到腹部,似是想不通,这么小的小姑娘,又那么瘦,肚子里怎么能盛得下一个孩子。   可就真有了个孩子啊。   他的思绪翩翩飞出去,心道孩子啊,他和音晚的孩子,有他们两个人的血脉,将成为他们最深的羁绊,即便将来两个人吵多少回架,生多少回气,都改变不了他们有一个共同孩子的事实。   一阵阵狂喜接连涌上心头,这孩子一定不要像他,要像音晚,像她那么漂亮,那么善良,那么可爱,养个一两年,就能糯糯拽着他叫父亲,多好啊。   萧煜颤抖着手将音晚拢进怀里,冲太医道:“好,赏,朕要大赦天下,封赏内宫。”   传谕的内侍快步而出,望春紧跟在他后面,出了殿门,冲候着的耶勒和穆罕尔王道:“对不住了,陛下让二位尊使先回去,改日再召见。”   耶勒急忙问:“可是皇后娘娘凤体有恙?”   望春笑道:“不是,是喜事,娘娘有喜了。”   他笑颜灿烂地返身回去,留下耶勒愣怔许久,僵硬地被穆罕尔王拽着走到僻静的宫殿拐角。   耶勒呢喃:“有喜了,怀孕了……”似是有些茫然,又似是有些愤怒,挥拳打在墙上,怒道:“狗皇帝!”   穆罕尔王也是一脸的失魂落魄:“怎么能这个时候有喜?可千万别是个男孩啊……”   耶勒猛地转头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穆罕尔王目光躲闪:“没……没什么,您别打听了,跟您无关。”   耶勒双手掐腰,冷凛凛睨他:“说!” 第62章 含章,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   穆罕尔王还是有些顾忌, 环视四周,见宫人不时走过,压低声音道:“咱们先回别馆, 回去我们再说。”   **   萧煜命人将轩窗都关上, 不许透进凉风, 又亲自捧了一瓯清水过来,送到音晚唇边。   音晚啜了一口,就摇头。   萧煜忙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犹豫了犹豫,道:“这殿里的香燃得太浓。”   萧煜忙让人把香鼎都浇灭, 又把自己那熏香喷露的织金外裳脱掉, 只穿着深衣凑到音晚身边, 将她拢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膝上。   音晚曾经听人说过,女子一旦有了身孕, 就会变得心软。她以为是胡诌,可真临到她自己身上, 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还有些道理。   她从很久以前就厌恶萧煜的碰触, 哪怕躺在他怀里, 做着最亲密的事,都止不住抗拒恶心,这感觉自打兄长平安归来、萧煜为她找到解药后有些淡了,她没有从前那么抗拒他,但心中也是疏离的。   可今日见他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这么高兴,这么体贴备至, 她的心又软了几分。   从几天前她怀疑自己有了身孕起就一直是忐忑难安的,谢家有不轨之心,朝局又如此复杂, 她和萧煜之间还是这么个情形,这孩子来得当真不是时候。   她时常在深夜抚摸着还平坦的腹部,心绪紧张却又有那么一点点的期盼。   正有一个小生命长在她的肚子,由她的血脉浸灌滋养,正慢慢长大,一想到这个,令人的心都变得柔软起来。若不是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差点都忘了,从前在闺中时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嫁良人,生儿育女,家室和美。   或许她骨子里只是一个小女人,渴望子女绕膝,来温暖她那曾经多舛的命途。   纵然她和这孩子的父亲恩怨颇多,她内心深处是希望他能和她一样,与她共同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不要嫌弃他。   音晚在萧煜怀里合上眼,未多久,又觉得恶心,想把萧煜推开,谁知萧煜将她搂得紧紧的,她挣脱不开,把秽物都呕在了他身上。   她抚着胸口,脸色憔悴,气息紊乱,极痛苦地蹙眉。   萧煜看得心疼万分,忙道:“太医,让太医再来。”   太医正煎安胎药,被萧煜一惊一乍地又召到御前,给音晚搭了搭脉,禀道:“无碍,只是一般的孕吐反应。”   萧煜正由望春伺候着换过新衣,皱眉道:“都吐成这个样了,还一般?你倒是开点药,止一止吐也好。”   太医无奈道:“陛下,这是止不了的,等孩子满五个月以后自然就好了。再者说了,是药三分毒,除了必需的安胎药,旁的药还是少吃些吧,这也是为了孩子好。”   萧煜瞥了他一眼,拂帐而入。   音晚伏在卧榻边缘对着铜盂吐,明明已经吐到没东西了,还一个劲儿干呕,呕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萧煜既心疼又心焦,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轻轻抚着她的背,直到她消停下来,才小心翼翼把她挪回榻上躺好。   萧煜握住她的手,像怕惊动什么,轻声问:“晚晚,你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做了送来。”   音晚却只摇头,虚弱道:“我想回自己的寝殿,这殿里总是有股古怪的味道,我闻着难受。”   萧煜忙让人备辇,亲自送音晚回寝殿。   中宫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几日便传遍了宫闱内外,音晚的那两位伯伯谢玄和谢江往宫里递了好几回名帖,声称要当面向皇后娘娘贺喜,都被音晚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   谢玄如今和谢太后来往甚密,甚至还将善阳帝之子雍姜王玄祁接到了身边,反叛之心昭然若揭,音晚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走得太近,省得将来说不清楚。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韦浸月找到了,是陈桓把她带进宫,送到了萧煜的面前。   据韦浸月所说,她和谢太后之间一直有个秘密,正是因为此,自两人闹翻了谢太后一直在派人追杀她。她拼死逃出,找上陈桓,求她带自己入宫。   而这个秘密是:十一年前,是谢太后指使她前往松柏台劝说昭德太子认罪,理由便是,他的弟弟淮王萧煜为了救他,已经决定要率军杀入松柏台,同皇家禁军对抗。   那个时候萧煜确实要杀入松柏台将昭德太子救出,那是因为他已捉拿了伙同谢家陷害昭德的内侍,想带着他们一同上骊山向父皇解释。   但韦浸月刻意隐去了这一层,只说萧煜冲动,要同昭德太子共生死。   便是这样七分真三分假,再加上当时昭德把大部分心腹都派去萧煜身边保护他,左右没有可商量的人。   他仁厚有余智慧不足,觉得难逃死路,想拼尽全力留住弟弟一条命,便依照韦浸月的劝说,写了认罪书。   昭德太子至死都不知道,若那个时候他没有认罪,等着萧煜来救他,他们殊死拼杀冲上骊山,兴许是有一条生路的。   对于这样的指控,谢太后自然不认,同萧煜在宣室殿大吵了一架,第二日以烧香拜佛为由去了清泉寺。   让音晚吃惊的是,萧煜竟就让她这么出宫,还让她带着雍姜王玄祁一起走了,没有派人阻拦。   宫女捧来绿釉六曲花口小碟,里面盛着新摘的梅花,崔氏女抓了一把放入石臼里,捣出汁液,又拿细纱滤过,递给音晚闻闻香味。   她见音晚没有皱眉,才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陛下若想清洗士族总得有个合理的名目,不诱得他们先反叛,如何名正言顺大开杀戒?”   音晚很喜欢梅花清冽纯澈的冷香,让宫女拿下去按照崔氏女给的步骤继续制成胭脂。   谢太后离宫,音晚便向萧煜请旨要留崔氏女在宫中陪她,萧煜如今对她言听计从,自然立即允了。   她让人都退下,拉着崔氏女的手进了内室,才道:“我这里的宫女都是陛下的心腹,你嘴上也该有个把门的。”   崔氏女捂嘴浅笑,面上却无丝毫惧意,俏皮笑说:“我如今抱上了皇后娘娘这座金靠山,陛下定会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再者说了,事实如此,我可不是毁谤圣聪,相反,我是在称赞咱们陛下英明睿智。”   音晚拿她没办法,笑道:“你总是理比天高。”   谢家的事闹腾了这么久,按照音晚的猜测和对萧煜的了解,也觉得他应当就是在欲擒故纵。   谢家是萧煜的母族,谢太后是萧煜的生身母亲,若没有立得住敲得响的名目,擅自动他们只怕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非议。   最重要的一点,谢家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遍布明堂,或在明或在暗,且多奸猾之辈,若不来一场彻底的反叛,怎能把这些人全都揪出来。   大概自萧煜坐稳帝位后,他就想来一场彻底的清洗了。   虽然音晚早就从萧煜那里得到保证,不管谢家的事闹得多大,绝不会牵累父亲和兄长。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不安,也许是孕中多思吧。   夜间对着铜镜沉默想心事时,竟没察觉有人从身后慢慢靠近,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带进怀里,炙热气息自耳畔拂来:“晚晚,你又在想什么?”   音晚牵了牵唇角:“想父亲,想兄长。”   萧煜箍住她的腰,想起什么,忙把手劲放松,虚虚拢着她,道:“外面的事情是不是传进来了?我说过,不管谢家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株连你的父亲和兄长,你现在怀了孕,不可总是胡思乱想。”   他穿着软缎衣袍,柔滑纤薄,枕在上面很舒服,而且周身清寡,半点多余的香味都没有,连他平素戴的香囊都除去了,腰间只有一块龙纹玉佩,缀着红丝绦,悠然垂下。   音晚深感舒适放松,平静下心神,靠在萧煜身上合眼。   萧煜沉默了许久,道:“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亥时三刻,窗外夜色沉沉,宫人不知何时都退下了,寝殿内过分安静,唯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细微声响。   萧煜护着音晚的腰腹,让她在榻上坐好,往她后面塞了一只缭绫棉花垫子,见她坐稳了,又思忖良久,才放轻缓了声音道:“我只是与你商量,若你不同意,可以从长计议。”   他这般,倒让音晚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是坏消息,坐直身子睁大眼睛看他。   萧煜鲜少这般拖泥带水的,今日却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我想立储。”   音晚怀孕之后思绪就有些迟钝,心想这孩子在她肚子里才两个多月,连男女都不知,如何立储?   但见萧煜谨慎又有些心虚地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立储是要立伯暄。   添子的喜悦过后,萧煜就反应过来了,若音晚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儿,一旦降生就是他的嫡子。   别说谢家,就是朝堂上那些谨奉宗法规矩圣贤礼教的儒臣们也会搬出嫡庶尊卑那一套,要求他立嫡子为储,到时候伯暄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艰难。   乌梁海的事情虽然让他忌惮那些四哥的旧部,但他疼爱伯暄之心不减,对四哥的情谊思念也不减。   当年他从西苑逃出兴兵讨伐叛将之前曾在四哥陵前立誓,将来若上天眷顾御极天下,一定会让伯暄继承大统,以安泉下英灵。   他又自韦浸月口中知道,当年四哥认罪全是为了保全他,便更加下定决心要谨守诺言。   这些事从萧煜的角度来看是理所应当,可是对音晚来说却有些不公平,他担心音晚会反对,却又必须提前告知,免得将来她从旁人口中知道,夫妻之间又生嫌隙。   萧煜紧张地凝着音晚的脸,却见她缄然许久之后,唇角勉强上挑,轻点了点头:“好。”   萧煜生怕她误会,又补充:“我要立的是……”   “伯暄。”音晚干脆地代他说。   萧煜脸上满是愧疚:“对不起。”   音晚瞧着他在烛光影络里的容颜,蓦地,笑出了声。   萧煜万分忐忑地抬头看她。   “挺好的,你现在终于知道对我感到愧疚,不再把一切当成理所应当了。”音晚眸光清亮坦荡,没有半分虚伪粉饰,抚着肚子,道:“放心吧,如果是个男孩儿,我会从他小时就教导他兄友弟恭,忠君爱国,不会让他去跟他的哥哥抢什么的。”   萧煜良久无言,只觉得唇舌间盈满苦涩,如有千根针扎在心上,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自愿的吗?”   音晚无奈道:“我不自愿又能如何?你决定的事情我能改变吗?我有这个本事为我的孩子从你手里把储位夺过来吗?”   没有,她没有这个本事。没有就没有吧,至尊之位高高在上,也未见得就是福气。   从昭德太子到善阳帝,哪一个不是饮恨而终?   况且谢家人野心勃勃、蠢蠢欲动,这个孩子身上还有一半谢家血脉,一旦被立储很难不成为野心家们利用的棋子,父亲已经辞官离朝,这孩子的身后可以说是半分外戚势力都没有,将来如何能在风雨漂泊里站得稳当?   音晚知道替孩子做这样的决定,对孩子是不公平的。可这是她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也是无奈退而求其次的决定,若她要争,萧煜也未见得会让步,到时候把他逼紧了,万一他觉得这孩子的到来让伯暄受委屈了,让他为难了,打心眼里厌恶排斥这孩子,那不是更糟吗?   她精心思虑,道:“答应归答应,可我有条件。”   萧煜不假思索,立即让她只管说。   “除了储位,你不能再在别的地方薄待这个孩子,你要像疼爱伯暄一样的疼爱他。”音晚抻头,紧凝着萧煜的双目,严肃道:“不可以再偏心了,那样会伤到孩子,也会伤到我。”   她这样软硬皆施下来,让萧煜又心疼又愧疚,握住音晚的双手,郑重地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了他学着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温柔的慈父。”   温柔的慈父。   音晚实在想象不出萧煜若是温柔慈父的模样,暗自在心中嘲笑了他一番,与他说另一件事:“你若要立伯暄为储,最好认真地给他生母编个体面来历,造册入宗牒,让一切明明白白,不要有半分存疑。不然,坊间朝堂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萧煜一愣,随即问:“可是伯暄对你说什么了?”   音晚无奈,这些男人不管在外面如何叱诧风云、绸缪千里,都有一个通病,粗心得很。她从前在闺中时有些心事也不喜欢对父亲说,不是不信他,也不是不爱他,就是因为一些孩子气的古怪心理,总是说不出口。   看来这是所有父亲都要面对的难题啊。   音晚冲萧煜道:“自然是他说什么了,你想一想,一个母不详的孩子,即便是生活在寻常门第里也少不得有风言风语,更何况是宫墙之内。你那么凶,伯暄这孩子又素来宅心仁厚,不愿意惹麻烦造杀孽,才没告诉你的。”   萧煜起身,掖着广袖来回踱了几步,像是有了思量,疼惜叹道:“这孩子……”   音晚斜靠在绣垫上,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日去看伯暄时他身边那个叫容九的内侍,斟酌了片刻,道:“还有,伯暄既然要做太子,那你最好审查一下他身边的人,德行如何,会不会把孩子带坏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她不能直接说有内侍陪着伯暄嬉闹玩耍很没有礼仪分寸,只能这样点一点,剩下的事就让萧煜去办吧。   萧煜应下,又走回来握住音晚的手,在她额上印了一吻:“晚晚,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音晚抬头看他,双眸顾盼流光,姣美溢彩。   萧煜笑道:“荣姑姑说的,若换做旁的女人,一定会跟我闹的……”他说着说着,笑容微敛,怜惜地低头再吻她:“她还说,我也就是仗着你心地善良,你心里有我,才能这般对不起你。晚晚,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需要你让步的事,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言辞铮铮,目光灼灼,让音晚不由得心想,那……便再相信他一次吧,最后一次。   孩子需要父亲的疼爱,需要父母和睦。   音晚在决心与萧煜和解之后,一直较着的那股劲便松了,周身轻快畅然。她倚靠在萧煜身上,抚着腹部,扭了头,在他耳边问:“含章,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萧煜拼命点头。   “你会对他好的,对不对?”   萧煜笑得宠溺而甜蜜:“我发誓,一定会对他好。”   **   自打音晚有孕,太医一日两回来昭阳殿请脉,稳婆和乳母早早请好守在音晚身边,专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这些日子朝政繁忙,萧煜只在晚上来陪着音晚,白天的时光则有崔氏女与她解闷。   这姑娘虽然小了音晚一岁,但聪颖伶俐,待音晚又格外体贴关心,两人相处得甚好。   音晚白天一睁眼就想看见她,让她陪自己用膳、说话、解闷,崔氏女也甚爱黏着音晚,直到估摸着时辰萧煜差不多该来了,崔氏女才依依不舍地告退回她自己的寝殿。   但今日直到夜幕沉降,天色黑透,萧煜都没有来。   音晚自怀孕总是情绪起伏剧烈的,一旦有异常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派紫引去打听,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才回来,道:“瀚文殿出事了,皇帝陛下将康平郡王身边的几个内侍贬去了杂役库,康平郡王不依,顶撞了几句,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奴婢去时陛下正在冲康平郡王发火,宫人们跪了一地……”   音晚忖着,应该就是那夜她提点萧煜审查伯暄身边人所致。这就是她最担心的事,萧煜性情冷硬不会哄人,偏偏伯暄又不是个会看人眉高眼低的伶俐孩子,冲突起来,只怕火苗会越蹿越高,烧得越来越旺。   所以她当初才犹豫要不要提醒萧煜,有一段时间她也安慰过自己,那个叫容九的内侍只是让她不舒服,与伯暄不知尊卑了些,并没有干什么多出格多大逆的事,兴许只是她多心了。   可她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伯暄那孩子诚心实意对她,她却暗自权衡是亲生的如何,不是亲生的又如何,且这孩子本来课业就不扎实,唯有这几年是读书的大好时光,着实耽误不起,这才忍不住在萧煜面前提了一两句。   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音晚当即坐不住,让崔氏女陪着她去一趟瀚文殿。   在殿门口下了步辇,果然听见萧煜在里面大声骂人。   “朕早就说了,你开蒙晚,禀赋又不是上佳,该比别人更用功,不说闻鸡起舞,你至少得把每日夫子为你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吧。哼,这可倒好,朕几日没来检查,你就懒惫得不像样子,整日跟着这些太监疯玩,连夫子都管不住你,叫你气病了好几回,你可真是厉害!”   伯暄抽噎了几下,泣道:“这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饶了容九吧,不要把他送去杂役库,他是儿臣的朋友,只有他一直陪着儿臣。”   此言一出,萧煜更是怒气凛然:“不许哭!收起你这副软弱的模样!朕说了多少回,你是萧家子孙,将来是要承继大统的,必须要坚韧刚强,断不能像小姑娘似的动不动抹眼泪。”   伯暄哭得更厉害,抬手抹眼泪,气得萧煜扬起巴掌,就要打下去。   音晚慌忙跑进来,挡在萧煜和伯暄之间。   她回头看了看伯暄,抓住萧煜高高扬起的手,劝道:“有话好好说,打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萧煜气得胸前起伏,胳膊颤抖,见音晚来了,才强自压下怒气,把胳膊放下,护住她的腰腹,道:“你怀着身孕,跑来做什么?”   音晚叹道:“我不来能行吗?你也知道伯暄开蒙晚,那些课业对他来说晦涩难懂,他会生出抵触心理是再正常不过。加上这些日子你忙,陈桓他们又不大进宫了,伯暄感到孤独,想用别的法子排解也是正常。你若嫌伯暄学得不好,夫子交得不好,你就多上点心,多些耐心,不要总这么凶,让人都怕了你。”   她见萧煜怒气稍散,不似方才那么狰狞冰寒了,便回过头去看伯暄。   伯暄脸上还挂着斑驳泪痕,仍有泪珠不住的从眼眶往外淌,音晚从袖中抽出帕子想给他擦泪,谁知帕子刚要碰到他的脸,他立即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红肿的双眸,直勾勾盯着音晚,问:“是不是你向父皇告的状?”   音晚一怔,捏着帕子愣在原地。   萧煜刚平复下的怒气又腾得蹿上来,他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跟谁说话?还有没有点尊卑礼数!”   伯暄却不理他,只看着音晚,既委屈又伤心:“我那么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音晚面对着他的质问,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失措,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紫引忙上前去扶住她。   萧煜的脸色森凉如冰,走到伯暄跟前,冷冷道:“去向你母后赔罪。”   伯暄睁着一双汪汪泪眼,倔强十足:“不!”   萧煜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去赔罪。”   伯暄扯着嗓子喊:“我不!我就不……”   撕裂的嗓音被一计闷顿的巴掌声打断,萧煜终究扬起手甩了伯暄一耳光。 第63章 我总能为陛下生出一个太子……   院中死寂沉沉, 满院宫人稽首,几乎将前额贴在了地面上。   萧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抬头看向伯暄, 他脸颊上浮着红彤彤的掌印, 双目蓄满了泪, 倏地,捂住嘴跑了出去。   萧煜下意识想追,但又立即想到音晚还在,强忍着站住了, 指了几个侍立在侧的内侍:“去追他。”   他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容九等人:“送去杂役库。”   众人深感天子雷霆之怒, 各自噤声, 连求饶不敢了,默默依旨行事。   音晚看着眼前这一切,生出些荒诞的感觉, 她弄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以至于局面崩坏到这种地步。思绪杂乱不堪, 可再也无法冷静延展下去, 因她腹部突然开始痉挛, 一阵阵刺痛传来,她虚弱地低吟,向后倒去。   崔氏女自刚才便一直担忧地紧凝着她,眼见她要晕倒,忙上前将她扶住,高喊:“娘娘!”   萧煜恍然回神, 忙从崔氏女怀里将音晚接过来,吩咐内侍去请太医。   太医看过音晚,让宫女去煎安胎药, 向萧煜禀道:“娘娘这是动了胎气,暂且没有出血,还算大幸。”他觑看着萧煜的脸色,叹道:“娘娘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孩子本来就不稳当,又正好是前三个月,千万不能再让她动胎气,不然……”   萧煜面色紧绷:“不然什么?”   太医道:“不然会有滑胎的可能。”   萧煜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凛声道:“这孩子你们要看紧了,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太医应是,提议:“胎满五个月以前娘娘最好还是卧床休养吧。”   萧煜点了点头,让他下去看着安胎药。   绣帷低低垂下,萧煜拂开进去,崔氏女正坐在床边握住音晚的手低声安慰她,见萧煜进来,她纵有不舍担忧,还是起身朝他鞠礼,默默退出帷幔。   音晚方才是脑子乱,现在却是空了,乖乖地躺在床上,茫然四顾,眼神空洞,不知该想些什么。   萧煜给她掖了掖被角,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道:“我已命礼部暂停筹备立储事宜,将此事推迟,我再想一想。”   音晚回过头来看他,眸中清莹莹的,看不出悲喜,只木然道:“你不想安昭德太子泉下之灵了吗?”   萧煜的神情有一瞬的僵滞,叹道:“这孩子太不像样了。”他不想再提今日的事,立即将话题岔开,说:“你好好安胎,不要多心,出了什么事我都会解决的,现如今这孩子是最要紧的。”   音晚裹在被衾中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闭上了眼:“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萧煜会意,起身道:“好,我正好前朝还有些事,晚上我再来陪你。”   音晚没了动静,双眸轻阖,气息绵匀,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萧煜知道她没睡,还是放轻了脚步退出来。   他今日召见了耶勒可汗和穆罕尔王来,想把质子的事情彻底解决。那孩子在音晚的肚子里越来越大,只怕消息早就传到了云图可汗的耳中,万一是个男孩儿,难不成真要送去突厥为质么?笑话。   况且,他和音晚的关系稍有缓和,也全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必须要在音晚知道这件事之前解决,不然,到时候就算他如何解释,音晚都不会信他。   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夫妻情谊,根本经不起任何猜疑摧残。   萧煜顺着游廊盛辇慢行,心事重重,看了看天光,时辰还早,料想耶勒他们还没来,冲望春道:“朕去绿芜殿看看雪儿。”   望春忙让抬辇的内侍调转方向。   时至初冬,西风狂啸,寒霜浸染松林,天畔破云如絮,看上去很是凄清,但绿芜殿却别有一番景致。   雪儿坐在殿外游廊里,披着鹤氅,正跟萧煜遣来的教养姑姑学着宫规礼节。   “四时有序,服章有度,针凿织绣,皆循礼规……”   众人听得圣驾驾临,忙停下正在做的事,拂开廊下画帘出来迎驾。   萧煜让宫女把行跪拜大礼的雪儿扶起来,问了她住不住得惯,宫女听不听使唤,吃穿用度可有缺之后,又问教养姑姑宫规教得如何。   教养姑姑笑说:“雪郡主识文断字的底子极好,经史子集都不在话下,何况宫规。”   雪儿抱着手炉,浅浅一笑:“姑姑总是这般哄我,大约是怕打击到我,我要哭吧。”   教养姑姑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爱怜:“奴婢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说?郡主确实既乖巧又聪颖。”   她们相处如此融洽,萧煜也算放心了,他漫步踱到廊下,随手拿起雪儿方才正在写的纸笺,见是簪花小楷,与音晚的笔迹十分相似,笔触细腻,骨架婉约秀致,应当是花了功夫在上面的。   萧煜问是谁教她的。   雪儿道:“润公教过我一些名家典籍,但字是他另外请女夫子教的,他说姑娘家习这等小楷最好,时常练习,既能养性又能培养耐心。”   萧煜面色幽沉复杂,低眸看着那张纸笺,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雪儿觉出他应当是有心事,试探着问了一句,萧煜默了默,没跟她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只道:“你若是有空,多去看看伯暄,想来你们年龄相仿,有些话也许能说到一块儿去。”   萧煜的声音明明平和无澜,雪儿却无端听出了喟叹之意,她心中有些忐忑,想起音晚正有孕在身,若按照常理,皇叔应当嘱咐她多去看婶婶才对啊,为何突然要她去找伯暄说话?   雪儿今年十三岁,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家,正是心思敏感细腻的时候,她本能觉得伯暄不怎么喜欢她,仿佛还因她的到来占据了皇叔和婶婶太多精力而恼怒。   她十三岁以前生活在谢家,虽然是名义上的侍女,可那是为掩盖身份的,谢家上下从未有人真把她当侍女,一般人家小姐该有的关爱与体面她都有。这就使得雪儿虽然乖顺好脾气,但骨子里也有几分倨傲自爱,人家不待见她,哪怕他再得盛宠,再有前途,她也不愿意舔着脸往前凑。   可这些话又不能对皇叔说。   雪儿跟在音晚身边那么久,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口舌是非搬弄不得,更何况还是在深宫里这么复杂的亲情关系面前。若伯暄是婶婶亲生的,她大可在皇叔面前告他几状,可偏偏他不是,这里头就有些微妙了。   不管怎么样,看着皇叔如此发愁,雪儿心里还是难受的。   雪儿皇叔和婶婶对她恩重至此,给了她温暖的家,给了她名分地位,让她能像个真正的大家小姐那般,熬雪烹茶,呼仆唤婢。   哪怕他们一直说这是她应得的,可她心里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若她没有遇上这么好的叔叔与婶婶,断也不会有这般人生境遇。   她想通这些,决心大度地抛开那些龃龉,认真地向萧煜保证:“皇叔放心,我一定会多去看望伯暄,劝说他用功读书的。”   萧煜见她这么懂事,不禁笑了,将纸笺整齐放回桌上,道:“你继续学吧,朕走了。”   雪儿领着宫人们屈膝恭送。   回宣室殿的一路上萧煜心情都是复杂的。他胡乱想着,若当初把伯暄托付给谢润就好了,可又一想,那时两人死敌一般,他提防仇视谢润都来不及,怎可能把四哥遗子交给他?   话又说回来,那个时候正是命陷穷途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到还能有今日光景?那个时候他们想得最多的是让伯暄躲避追杀能活下来,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现在突然就变得重要了。   萧煜只觉得像陷入了两难,抵着额头斜倚在美人靠上,疲乏至极,等回了宣室殿,耶勒可汗和穆罕尔王早等在那里了。   伯暄的事就得先放一放,专心料理正事。   大殿宣阔,日光朗朗,耶勒站在大殿中央,萧煜扔给他一方素锦封折。   耶勒徐徐打开,穆罕尔王抻头来看,见上面写着白银牛羊布匹粟谷……数目之大,连见过无数回大阵仗的穆罕尔王都忍不住热血激涌,一个劲儿拽耶勒的衣袖,小声说这一回可来值了。   耶勒却格外冷静,将折子合上,道:“这些东西陛下怕是不会白给吧?”   萧煜道:“那是自然,朕有条件。”   耶勒合掌为礼,示意他请说。   “朕要你投靠云图可汗。”   什么?!   耶勒可汗和穆罕尔王极为震惊,齐刷刷看向萧煜。   萧煜道:“云图占据王庭,仍是草原霸主,是名正言顺的大可汗。你去投靠他,若你有能耐,经营个一两年,挟可汗以令诸侯,暂且威慑压制突厥各部落,应当不是难事吧?”   耶勒的手颤了颤,指间的狼头银戒刮过奏折封锦,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萧煜瞥了穆罕尔王一眼,冲耶勒接着道:“这人应当跟你说了,朕与云图有过约定,要送嫡子入突厥为质。如今朕想毁约,只怕突厥各部落有居心叵测者,以此为由挑起战端。你去王庭,若哪个部落不听话,你就以大可汗的名义讨伐之,等过个一两年,灭几个部落,他们也就听话了,朕的嫡子也能留在朕的身边。”   耶勒沉默了许久,蓦地笑开,揶揄:“陛下说得好轻巧,云图可汗视外臣如眼中钉,就算迫不得已接纳外臣,也势必会严加防备外臣。挟可汗以令诸侯?梦都不敢这么做。”   萧煜也笑,笑中冰冷且残酷:“若是容易,朕为什么要找你?又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钱帛粮草?这世上的东西都是有价的,你想从朕这里拿什么,就得付出对等的,不然你拿什么来换,你嘴上的忠心吗?”   “这世上有亲缘的父子兄弟都会为了利益而相残,更何况你我?”   御座上的天子侃侃而谈,耶勒只觉有股凉意从地底往上蔓,顺着筋脉流向四肢百骸。   他早就知道这皇帝不是善茬,刚愎多疑,冷血残暴,可听闻一百回都不如亲自交锋一回来得深切。   这是个陷阱,耶勒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陷阱。   他同穆罕尔王一样,出身阿史那氏旁系,因祖上曾经与汉人通婚,立了带有汉族血统的孩子为继承人而备受草原各部族排挤。   就算他拼尽全力、九死一生能控制住王庭,草原各部族必不会真心拜服他,到时他便是众矢之的,必会引来无数攻伐。   那时茫茫草原将会陷入叛乱与镇压迭起的战火烽烟之中,至少五年内不会再有太平日子,再无余力南下。   萧煜拿这么点钱,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给大周边疆换来五年和平,他若不当皇帝,去做商人,也定会富可敌国的。   耶勒暗自讥讽,却深知自己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这些年穷兵黩武,把那点子家底都耗尽了,又因扩张太快而树敌无数,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若他有第二条路,现如今也不会出现在长安,抛开草原男儿铮铮傲骨,来侍奉这个皇帝。   他闭了闭眼,抬头道:“好,外臣应下了。”   萧煜冲他和善一笑。   这些钱粮怎么给,如何防着耶勒拿了钱不办事,这里面还需要他们细细讨论出一个章程,既防君子也防小人。但只要双方在大策上达成一致,这些只是小节,后面慢慢商定便是。   耶勒出了宣室殿,顺着宫道走出去很远,才能松口气,骂道:“狗皇帝!”   穆罕尔王挑了挑眉:“在商言商,起码他挺痛快的。”   耶勒冷道:“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质子,他得是个什么品种的畜生,当初才能答应把嫡子送去突厥为质。他的嫡子可怜,给他生嫡子的女人更可怜!”   穆罕尔王轻咳一声:“他现在不是知道错了吗?不是想着毁约了吗?”   耶勒怒道:“知道错也不行!”他额角青筋凸蹦,将本英武俊朗的面容衬得有些狰狞:“谁家姑娘不是娘生爹养的?不是家里的宝贝?凭什么让他这么糟蹋!”   他忿忿不平了一路,出了宫门,渐渐冷静下来,道:“我要见一见谢润,让他帮我想想办法,我离开长安之前一定要见音晚一面。”   穆罕尔王倒吸一口凉气:“您可别胡来,咱们身边都是皇帝的耳目……”   耶勒斜睇他:“你来想办法。”   说罢,他飞身跨上马,扬鞭疾驰而去,留下穆罕尔王愁眉苦脸,方脸几乎皱成了一团。   **   音晚这几日心情总是欠佳,崔氏女使出浑身解数哄她却总也哄不笑。   殿中熏笼烧得极热,音晚只穿一件薄罗衫子,披散着头发歪身坐在榻上,看崔氏女表演她新学来的皮影戏。   崔氏女本就擅长口技,一身分饰四角,切换自如,将一出内宅大戏演得甚是精彩。   当她唱念到“怀胎十月辛酸泪,一朝分娩儿离母”时,音晚不由得愣住了。   崔氏女隔着丝绢屏风见她又在发呆,扔下皮影出来,无奈叹道:“我的娘娘啊,这是唱的家中小妾身份低微,生下儿子没有资格亲自抚养,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正房夺走。您可是正宫娘娘,谁敢来抢您的孩子啊?你这又伤感个什么劲儿?”   刚才那一瞬间音晚想起了伯暄。   她知道没什么可想的,含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怀孕了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崔氏女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还平坦的小腹,怜悯叹道:“唉,这小家伙真是可怜,天天要跟着母亲辗转哀愁,生出来可别是一张苦脸啊。”   音晚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又当真有些怕生个苦脸孩子出来,忙收拾心情不再多愁善感,专心与崔氏女玩乐。   两人正在掷骰子,太医院的内侍来禀:“今日的安胎药要晚一个时辰送来,陛下让奴才来回娘娘一声,您只管安心等着,不要着急。”   音晚摇着骰子,随口问:“怎么了?”   内侍立在帐外,表情有些古怪,但很快敛去,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个宫女手脚毛糙,把药碗打翻了。”   音晚秀眉一拧,觉得有些奇怪。打翻药碗确实是小事,可怎得连萧煜都惊动了?太医院遣个人来说一声,再煎一碗就是,为何要这么麻烦?   她往深处问,内侍答得滴水不漏,再问不出什么。   内侍走后,音晚与崔氏女对视了片刻,崔氏女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刚走到门口,正遇上雪儿神色慌张地过来。   雪儿裹着披风,额头上全是冷汗珠,连披风系带都跑歪了,她顾不得礼节,忙奔向音晚,拉住她的手,气喘吁吁道:“晚姐姐,出事了。”   她一着急,连婶婶都不叫了,直接依照旧时习惯叫起了晚姐姐。   音晚从绣枕底下抽出帕子给她擦汗,要她慢慢说。   “杂役库那些坏东西脏东西,挑唆伯暄往安胎药里放了不该放的,被皇叔的暗卫当场拿下。宣室殿那边好像已经闹了一场,皇叔命我不许多嘴,不许告诉你,可我就是害怕,我从前在庄子里时就听人说,滑胎是会死人的,不光死孩子,还会死大人,晚姐姐……”   雪儿涕如雨下,不住抽噎:“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狠?咱们不在这儿了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谢家吧,好不好?”   音晚搂着她,胳膊不住颤抖,脸色惨白。崔氏女担忧地凑上前来,唤了她一声。   音晚沉默良久,眼中掠过冰冷锋芒,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把雪儿从怀里捞出来,道:“没事,不要怕,你回自己殿里去,这几天都不要出来。”   她又转过头冲崔氏女道:“琅嬛,你也回去,你们都不要参与这件事,我自己能解决。”   音晚将两人撵走,把紫引叫到跟前,吩咐:“备辇,我要去宣室殿,我要立即去见皇帝陛下。”   紫引踯躅着,悄悄朝身后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立即往殿外跑。   音晚厉声喝道:“站住!”   小宫女骤然停步,转过头来讪讪看她。   音晚从榻上起身,扫了一圈殿中众人,凉凉道:“今天谁要是敢去宣室殿报信,抓起来立即打死。”   她冷眸看向紫引:“本宫说备辇,你听不懂吗?”   紫引咬了咬唇,碎步退下去备辇。   音晚没有正儿八经梳妆,只在耳边用两支嵌珍珠的玉篦别住鬓边碎发,向后梳拢,使头发披散在身后,绸裙外系了一件紫貂大氅,便就这样去了宣室殿。   望春站在殿门口,见着她惊讶万分,下意识来拦她,音晚停住步子,道:“本宫要见陛下。”   望春愣了愣,忙说:“容奴才去通报。”   音晚一把推开他:“不必了,本宫思念陛下心切,现在就要见。”   望春还想再拦,可音晚疾步如风,又怀着身孕,望春实在无处落手,只有昂着头吆喝:“陛下,娘娘来了,她说思念您,现在就要见您……”   音晚闯入殿中时伯暄正跪在大殿中央,萧煜高居御座,脸上还残存着来不及遮掩的愤怒。他见音晚进来,着实慌了一下,霍得起身,结结巴巴道:“晚晚,你……你怎么来了?”   音晚脸色凛寒,瞥了一眼萧煜,看向跪着的伯暄。   伯暄却好像更害怕她,触到她目光的一瞬身体瑟缩了一下,颤颤地跪着往后挪。   萧煜飞快冷静下来,握住音晚的手,低声道:“我们谈,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解决。”言辞神情之间,倒好像怕音晚要把伯暄生吞了一样。   音晚倏然冲他笑了:“好啊。”   萧煜脸上浮着不安,手上若擎千斤重,艰难地朝伯暄摆了摆,伯暄如蒙大赦,飞快站起来跑了出去。   萧煜吩咐望春把殿门关紧了,不许旁人来打扰。   殿中重归于寂,两人缄默相对许久,音晚赶在萧煜开口之前说:“我在来时已经想过了,事情其实也好办。”   萧煜让她坐龙椅,自己站着,颓然道:“好,你说。”   音晚紧凝着他的双目:“那个立储大典不要推迟了,直接取消……”她见萧煜霍得抬头看她,冲他灿烂一笑,轻柔道:“立我们自己的孩子为储,好不好?”   萧煜的目光流连于她的腹部,温声说:“还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   音晚眸光清澈且单纯:“没关系啊,如果是女孩,我们可以再生,直到生出男孩儿为止。”她前倾了身子,仰头看向萧煜,柔情款款:“我总能给陛下生出一个太子的,对不对?” 第64章 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萧煜低眸凝着音晚看了许久, 才缓缓说:“好。”   音晚寸步不让,非要逼出个准确话:“好什么?”   萧煜道:“我不立伯暄为太子了,他当不起这个大任。”   听到这句话, 音晚脸上那虚浮的轻柔笑意才敛去, 她不笑了, 面色反倒比刚才有所缓和,瞧上去不那么冷鸷尖锐。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滑凉绸裙下依旧平坦,若不是日日泛酸恶心, 她都要怀疑这里面是不是真的住了个小生命。   他还这么小, 只能活在娘的肚子里, 若是稍稍不小心,他就会不见了。   音晚覆在肚子上的手缓缓合拢,狠下心道:“还有一件事。”   萧煜看着她的神情, 好像猜到她要说什么,目中微澜, 闪现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但很快敛去。   他又不是伯暄, 他是精明通透的,自然知道音晚是为什么而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让音晚说。   “康平郡王要立即出宫,你可以给他选一处好的府邸,也可以让他住回从前的淮王府,总之, 他要离我和孩子远远的。”   萧煜闭了闭眼,道:“好。”   他统统都答应了,音晚反倒不安怀疑起来, 仰头看着萧煜的脸,想从那张永远山云雾绕,幽邃莫测的面容上窥测出些许端倪。可是什么都没有,他面容平和,一片澹静,仿佛只是在跟音晚讨论寻常家事。   音晚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郁结至深,难以纾解。她兴师问罪而来,明明所有要求萧煜都答应了,且答应得如此痛快,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心痛至极的感觉。   原来她自以为静好安谧的岁月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而脆弱,经不起丝毫风雨。   她沉默了许久,蓦地问:“事情出了之后,你为何想要瞒着我?如果我不知道,你预备怎么处置?”   萧煜斜倚在龙案上,道:“晚晚,我想要瞒着你,是因为太医说过,你胎像不稳,切忌怒忧,我是怕你知道后生气会动了胎气。”   他那么谙于心机谋算,又怎么会看不穿音晚心中的根刺?   萧煜耐下性子,慢慢向音晚解释:“整个未央宫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个蠢笨的孩子和一个用心险恶的太监根本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大风浪。伯暄刚跟那个叫容九的太监有接触,我就得到消息了,之所以没有声张,没有中途阻止他,是因为我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他能做到哪一步。”   “仅此而已,伯暄刚把药投进安胎药里,我的暗卫就连人带药一起拿了。那碗被下了毒的安胎药压根不可能送到你面前,没有什么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不要过分吓唬自己,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他诉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音晚还是觉得悲怆难消,她恍然发觉,原来她一直最在乎的并不是萧煜会不会迫于形势取消立储大典,会不会在她的威逼下妥协将伯暄赶出宫。   她在乎的是她同孩子在萧煜心底的分量。   但她随即便感到了绝望,她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伯暄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仍旧在萧煜心中占据极重要的一席之地,哪怕伯暄试图伤害他的骨肉,萧煜最先想到的也不是要严惩他,而是护着他。   这是音晚无法改变的,因为她还活着,活在萧煜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活着,就永远无法同已经死了的昭德太子相比。   音晚感慨颇深地看向萧煜,心中一阵凄清,这么个冷情冷心的人,大约只有让他失去,他才会知道珍惜吧。   她讥诮地浅笑,鬓边珠光缭乱,映出一张笑靥破碎的玉容。   萧煜看着她的样子,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可是还有哪里不满意?”   音晚笑说:“满意,我自然是满意的。皇帝陛下大义灭亲,为了我和孩子连最亲爱的侄儿都能狠下心处置,我若再不满意,岂不是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吗?”   萧煜心中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他已经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她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萧煜紧凝着她的脸,目中满是惶惑不安:“晚晚,你怎么了?哪……哪里不对吗?”   音晚捂着肚子起身,扔下一句“没有”就要走,萧煜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松。   两人僵了一会儿,音晚问:“你当时为何想要与我成亲?”   这话一问出来,音晚就觉得问得极愚蠢。还能为何?自然是想挑拨谢家内斗,他好坐收渔利的。   不过一年,竟恍如隔世,那么多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再回过头去翻旧账,其实挺没有意思的,况且音晚的本意也并不是翻旧账。   萧煜脸色微黯,低垂着眉目,不说话。   音晚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成亲就免不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你如此疼爱伯暄,那个时候就没想过万一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彼此的关系该如此处理吗?亲兄弟之间尚且会因利益而疏远仇视,更何况是这种。”   经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与侥幸都打破了。不是亲生的就不是,终究无法共处,哪怕曾经有过和睦的表象,却也经不起半点离间。   萧煜眼中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带着几分心虚,精光闪烁地划过音晚的脸。   音晚正陷于哀戚中,没有察觉,只是想把手从萧煜的掌心里抽出来。   萧煜看了她一会儿,又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经知道了质子的事,轻呼了一口气,将音晚松开,保证:“晚晚,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解决干净的。”   瀚文殿前有一树梨花,凛冬之际早已开败,枯枝黄叶顺着渠水飘零。   梨花树下摆了张檀木光弦纹椅,萧煜坐在上面,眉间若拢霜雪,浮着冷冽戾气。   禁军将容九等几个内侍压上来,远远朝萧煜跪倒,萧煜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只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浑身瑟瑟,满面怯意,慢腾腾挪过来。   萧煜的言语颇为温煦,宛如春风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价。”   他散漫地微抬手,禁军立即将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铅笞板朝着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声惨叫,欲要求饶,御前内侍揣摩着圣意,立即用破絮将他的嘴堵住。   求饶之声被闷在口中,夹杂在棍棒声中,成了一声声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着容九被打,双目通红,想要上前救他,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萧煜拎着后衣领提溜了回来。   “父皇,我求求您了,您不要打容九,这都是我的错。”边说着,伯暄屈膝想要跪。   萧煜冷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敢为这么个脏东西跪,朕连你一起打。”   伯暄惊骇至极,腿弯打了个哆嗦,终究勉强站稳了。   萧煜向后仰靠着椅背,漫然道:“你刚才说自己错了,好,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   耳边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闷顿声响,循着风往人的耳朵里钻,疼不在自己身上,却无比折磨人。   伯暄只觉心肺欲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萧煜的目光若刀刃般尖锐,寸寸割剐着他的面,令他惧怕不已,半点都不敢忤逆。   他抹着眼泪,啜泣:“我不该下堕胎药,不该害母后肚子里的小宝宝。”   萧煜问:“你对这么个太监都有怜悯爱惜之意,为何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会如此狠心?”   “容九说……不,是我自己觉得,母后之所以对我不好了,是因为她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她的孩子没有了,她就会像从前一样对我好了……”   萧煜偏头直视他:“她哪里对你不好了?就因为她没有纵容你亲近宠幸宦官,没有纵容你荒废学业终日嬉闹,你就觉得她对你不好?你就想要杀人?”   眼泪顺着伯暄的脸颊淌下来,他呜呜哽咽了几声,缄默不语。   萧煜最见不得他这副软弱模样,拔高了声调:“说话!”   伯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静默片刻,摊开手掌胡乱抹了几下眼泪,冲萧煜吼道:“我不喜欢念书!我不喜欢当太子!我不想像父皇一样高高在上,我就想我的父母爱我!”   他说到激动之处,肩膀猛烈颤抖,好似推开藩篱放出了一直沉睡的猛兽,稚嫩面容上满是狰狞:“我喜欢她!我想让她爱我,对我好!可是她呢?一会儿是雪儿,一会儿又是没出生的弟弟妹妹,我只有她一个母亲,她为什么可以有这么多孩子!”   萧煜静静看着伯暄,愣怔。   伯暄踉跄着后退,脸色涨红:“落胎药……他们都说没事的,外面女人都这样喝,喝完睡一觉孩子就没了……我就想杀那个孩子,没想伤害母后,我怕她疼,落胎药只下了一半……以后我会对她好的,我会孝顺她的,她没有这个孩子也没什么的……”   萧煜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多疑的本性,紧盯着伯暄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他为自己开脱狡辩的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看上去极真实的伤慨与绝望。   他蹲在树边,环胳膊抱住自己,边哭边颤抖,想要把自己缩进壳子里。   院中早已没有了棍棒击打、闷声哼泣的声音,那个容九早就死透了,禁卫和内侍都深谙此道,把尸体拖走,拿水冲洗石砖,顷刻之间,四周干净鲜亮如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伯暄泪眼干涸,空洞地看着容九被拖走。   萧煜看了伯暄许久,起身走到他跟前,探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可突然之间想到什么,手停在他头上一寸,没有落下。   他把手收回来,道:“你搬回从前的淮王府去住吧,让陈桓和慕骞他们陪着你,这些人虽然像你一样,都不怎么聪明,但好歹不坏,以后……”   他想交代的事太多,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脑子纷乱如麻,烦躁起来,没再说什么,负袖离去。   此事过去几天,谢润往内宫递了帖子,说他要带谢兰亭回青州完婚,临走之前请求皇后归宁,让他们一家在分离前团聚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萧煜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但因为伯暄的事情,音晚对他又冷淡下来,他去昭阳殿看她,说不了几句话她就敷衍着说困,要睡,不肯再理他。萧煜有心改善关系,加上太医说坐马车无妨,还可疏散郁结,他便允了,嘱咐紫引好生跟着照看。   音晚回到家中,万没想到在家中竟见到了一个她绝想不到的人。   耶勒可汗。 第65章 她不会再为萧煜掉一滴泪   朱漆菱格窗上蒙着石青色绉纱, 簇新的纱,上面以工笔绘着锦葵纹样,阳光被这么筛过, 落在人的脸上, 既温暖又轻柔。   音晚总觉得父亲有心事。   父亲先是张罗侍女摆上新蒸出炉的糕饼, 又吩咐管家招待跟随音晚而来的宫人们下去用茶,面容温儒,举止清雅,细致又周到, 看上去毫无破绽, 可音晚就是觉得他有心事, 这大约是父女之间的默契。   两人说到珠珠与兰亭成婚后的打算,兰亭对朝政仕途早没了兴趣,想在青州延续当年父亲的事业, 继续经商。珠珠本就是商贾之家出来的姑娘,打算盘理账都是熟手, 她性子又活泼和顺, 想来一定会成为兰亭的贤内助。   音晚听得高兴, 随手拿起茶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抬头时又见父亲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紫引。   音晚的眼珠转了转,起身笑道:“我想去看看我从前的闺房。”   谢润领她去,慈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为父命人日日清扫,还和你走时一样。”   闺房果真如新, 绛色绣幔被金钩束着,水晶珠帘轻摇,落下一地熠熠光芒, 檀木桌具、鎏金烛台样样如新,连一点轻尘都没有。   音晚在妆台前徘徊着,忽而冲紫引道:“我从前有一套珍珠头面,成亲时没带走,尚宫局前些日子送来一套深色缎子交襟襦裙,想着跟那套头面挺配,你帮我找一找吧。”   谢润客套道:“家里这么些侍女,哪里就劳烦娘娘身边的人?”   音晚眉眼微弯,欣赏亲昵地看着紫引道:“她是昭阳殿的掌事宫女,灵巧能干得很,许多事交给旁人我都不放心。”   紫引本来心里正犯嘀咕,她又没见过娘娘未出阁时的头面,怎得让她找?可听娘娘这样说,便不好再多言,幸亏润公周到,叫进来两个府中的小丫头帮着她。   音晚道:“隔壁就是茶室,女儿许久未为父亲烹茶了,我们去那里边品茶边等。”她又冲紫引道:“若是找着了,就差遣小丫头拿过来给我看一眼。”   紫引躬身应下,挽了挽衫袖,同小丫头们围着妆台奁具翻找起来。   音晚同谢润去了茶室,命人守在外面,满目困惑,压低声音:“父亲……”   谢润朝她摆了摆手,歪头道:“出来吧。”   竹篾帘子轻轻摇晃,自里面走出一个人。乌靴,皂罗袍,领边缀了一圈紫貂毛,簇拥着刚硬的脸部轮廓。   音晚大吃一惊,低声道:“耶勒可汗?”他的身后照例跟着穆罕尔王。   她愣怔了少顷,紧接着看向父亲,父亲叹道:“依照礼数,你该唤他一声舅舅。”   “什么?”   音晚瞠目看去,见耶勒目光深深凝望着她,沉默许久,喟然道:“晚晚,你长得与你母亲很像,和她一样美。”   音晚彻底糊涂,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亲……”   耶勒坐在她的面前,眼中有忧伤沉落:“我每年都会偷偷地来长安,偷偷地去看你和兰亭,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我一直都记得你们两个孩子。”   兰亭。是了,当初兰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掳走,是耶勒把他们救出来的,音晚其实一直想当面道谢,可每回在宫中遇见他,不是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发状况,两人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说几句话。   耶勒继续说:“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个姐姐,名叫苏瑶。按照族规,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岁以前都要以纱覆面,不能让外人看见她们的容貌。后来瀛山族被灭,母亲带着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没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岁那年,因为我的贪玩,弄丢了一件要上贡给大可汗的宝物。父汗大怒,要将我逐出王帐,是姐姐挺身而出,说她会将东西找回来。她带了两个师弟南下中原,对我说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她就会回来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话说到这里,后面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异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强掳入宫中,受尽磋磨,险些葬身火海,纵得良人相救,却还是免不了红颜薄命的下场。   耶勒的眼眶微红,偏开头,像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盈满眼眶的泪水。   音晚心里也难过,垂眸感伤,突然想起什么,忙看向父亲。   父亲双目空空,似是已将眼泪流尽,与音晚视线交汇,勉强提起唇角,安慰她:“没事,爹一点事都没有。”   说话间,侍女捧着一个奁盒过来,里面盛着两副珍珠耳珰,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摇,音晚装模做样拨弄了一番,道:“还有两支簪子,你让紫引再帮我找找。”   侍女领命告退。   虽然音晚故意说茶室就在闺房的隔壁,只是在一个院子里,中间隔了几间杂物房,是隔得不远,但这边说话那边是绝听不见的。   耶勒将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满是怜悯疼惜,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谢润轻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将要出口的话堵回去,不无担忧地问:“晚晚,孩子怎么样?这些日子胎像还稳当吗?”   音晚抚着肚子,点头:“太医说挺好的。”   谢润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会意,身子前倾,给音晚斟了一杯热茶。他自悲伤往事里走出来,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面带凛寒怒色,眉宇紧绷,充溢着戾气。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云图可汗之间有一个约定……”   今日天气甚凉,却难得没有风,枯黄枝桠在明亮阳光下静静伸展,落在地上斑驳树影。四周静得很,连侍女都止步于门前,将霜寒之气留在门外。   音晚的喉咙发涩,半天才发出声来:“质子……”似揉进嗓子一把沙砾般嘶哑。   耶勒一巴掌拍在几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种畜牲!孩子还没出生,先想着送出去为质,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脑子里翻过几个画面,几道声响。   淮王府的浴房里,萧煜仰靠在池壁上,懒懒道:“你得给本王生个孩子。”   宣室殿前,萧煜问她:“兰亭安然无恙,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孩子?”   还有前几天,她质问萧煜,从前就没有想过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如何处理和伯暄的关系,那之后,他一阵古怪的沉默。   ……   也许还有许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没有忽略又能怎么样?她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个?怎么可能会想到他竟能绝情阴狠到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泪珠滚落。   一直无言的穆罕尔王实在沉不住气,抻头道:“关于质子的约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现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冲音晚道:“这皇帝心肠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语哄着你,就是为了让你乖乖生下这孩子,好送出去为质给他安定江山的。到时候骨肉分离,音晚,你受得了吗?”   音晚脸上泪痕一片,揣着最后一丝期望,殷殷看向父亲。   谢润心有不忍,还是不得不说:“这事情一直瞒得很好,自可汗对我说过,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过几个侥幸存活的善阳帝旧臣,甚至去过突厥——应当就是这样,送嫡长子为质。”   音晚咬住下唇,强忍着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会为那个人掉半滴眼泪,绝不!   耶勒瞧准了时机,温声道:“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音晚看向满面关切之色的耶勒,道:“我逃过好多回,可是都失败了,每一回都会连累旁人,我不想再牵连无辜,也不想再被抓回来。”   耶勒道:“你放心,这一回你父亲并不参与。”   音晚诧异,谢润向她解释:“我和兰亭留在京中目标太大,皇帝总盯着我们,那样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们已做好商议,我和兰亭回青州,留下人襄助你们。”   “况且,天意要助你,眼下有个逃跑的绝佳时机。”   音晚不由得竖耳倾听。   谢润一字一句道:“腊月初九,谢家就要起兵造反。”   音晚倒吸了口凉气:“那岂不是还剩不到一个月。”   谢润点头:“以我对萧煜的了解,他最擅险中求胜,将利益最大化,所以那天一定会将叛军放进宫城,一网打尽——他现如今也开始爱惜起名声,若想弑母,想杀善阳帝留下的那个孩子,永绝后患,势必要如此才能名正言顺。”末了,他又添一句:“也只有将叛军放入宫城,才能把伤亡控制在最低。”   “我们将逃跑之日定在那天,耶勒可汗在内,我的人在外,相互接应,晚晚,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等消息,到时会有人与你联络。”   **   紫引把箱柜都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出音晚说的那两支簪子。   音晚拢着白狐大氅懒懒地说:“找不到就算了,也不知丢到哪里。”   紫引放下挽到胳膊肘的缎袖,极小心地搀扶住她,把她扶上了马车,才看出音晚的面色格外白皙净透,好像刚刚匀过脂粉,特别是眼角,还残存着一点未抹匀的铅粉末。   不过一件小事,她没往心里去。   独属于皇后的双辕雀饰漆车舆缓缓驶远,穆罕尔王拉下面具,躲在墙壁边缘,避着耳目,冲身侧的耶勒道:“您这样可不太厚道。”   耶勒带着遮脸的蓑帽,问:“怎么?”   “您明知道皇帝陛下现在不想以子为质了,他是真心爱皇后,真心爱孩子,刚才还拦着我不让我告诉皇后。惹得她那么伤心,我看着都好生心疼。”   耶勒冷嗤:“若是都告诉她了,她就会心软,那狗皇帝配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原谅他吗?”   穆罕尔王叹了口气,还是担忧:“可这事情……万一人家两口子说开了怎么办?”   耶勒唇角上挑,噙着笃定冷笑:“狗皇帝心虚,他绝不敢让音晚知道他过去干的那些脏事。而音晚,她被伤得太深,她不敢再去相信了。她心里清楚,事情一旦被挑明,皇帝定会对她严加看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夫妻间的嫌隙是日积月累生出来的,我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   穆罕尔王叹道:“您这又是为什么呢?”   耶勒凝望着音晚离去的方向,戾气褪去,浮满怜惜:“姐姐在天有灵,知道女儿受了这么多苦,她会心疼的。我要让晚晚过正常的生活,我会给她庇护,让她余生安稳顺遂。”   **   音晚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宫之后与崔氏女商量,让她尽快收拾行李出宫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说要等到音晚生产后、看着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坚决沉凝地要她走,她实在拗不过,便答应了。   夜色沉落时下了一场雪,雪如鹅毛,在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罩向浮延相叠的九重宫阙。   殿中红罗炭烧得“筚拨”响,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儿念了一则《左传》中的故事。   刚刚念完,萧煜就来了。   大雪令路滑,他没有乘辇,是一路走着过来的,进殿门时黑狐大氅上落满雪花,连乌发上都是,鬓边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几分狼狈。   殿中众人皆屈膝行礼,唯有音晚坐得稳当,静静抬眸看他。 第66章 她要让萧煜比她痛苦百倍   萧煜道了句“平身”, 径直坐到了音晚身边。   他自雪夜中来,即便褪去大氅,只穿着深衣, 身上还是带着冰寒, 一靠近音晚, 她就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挪得离萧煜远一些。   萧煜察觉出来,默默起身去炉火边烤了一会儿,到把身上寒气驱散, 才重新坐回音晚身边。   他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 神情淡淡, 一切如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小心试探着问:“晚晚,你今日见过你父亲了吗?”   音晚轻“嗯”了一声:“父亲说他会和兄长尽快离开长安, 时间紧张,就不进宫向陛下辞行了。”   在萧煜看来, 谢润来不来向他辞行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两人如今见面就要掐, 谢润不尊他这皇帝,他也不敢把谢润砍了,与其彼此折磨,倒真不如一拍两散。   倒是雪儿,听见谢润要走,不由得把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 秀眉间镌满不舍:“皇叔,我可以去送吗?”   萧煜含笑道:“自然可以,他将你教养大, 你理应去送。”   雪儿喜笑颜开,衣袖划过梨花几,不小心把几上的书扫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捡。   这殿中太过冷清,音晚只低头把玩着青釉瓷瓯不说话,萧煜有意活跃气氛,冲雪儿道:“最近在看什么书?”   雪儿一脸平常地将书页合上,扬起给萧煜看:“《左传》,我有些不太懂的地方,方才问婶婶来着。”   萧煜知道音晚很通文墨,只不过她素来低调内敛,不喜卖弄罢了。他有心攀谈,饶有兴致地问:“哪一段?说来听听。”   雪儿将书摊开,朗朗念道:“‘周平王欲委权于虢公,郑伯怨王,因此周郑交质’。”末了,她叹道:“我也是方才弄懂‘交质’为何意,这些王侯真是狠心,竟舍得把自己儿子送去当质子。”   萧煜没说话,只是握瓷瓯的手轻颤了颤,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   音晚在一边紧盯着他看,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阵冷笑,谢音晚啊谢音晚,你若是还抱有什么样的幻想,这下总该彻底死心了。   她赶在被萧煜察觉之前,把目光收了回来。   萧煜短暂愣怔之后,果然立即去看音晚,见她仍旧低着头摆弄那套茶器,才轻舒一口气,可心底仍旧有一缕疑影,问雪儿:“怎得突然看起这本书来了?”   雪儿道:“是教引姑姑让我看的,她说皇叔喜欢这本书,让我多看看,将来御前若是说起来还能接上话。”   萧煜不禁笑道:“你这姑姑对你还真是上心。”   雪儿甜甜一笑,复又低头捻动书页,认真看起来。   萧煜看着她乖巧懂事又上进的模样,欣慰之余却有一阵失落伤感,他沉默良久,想起身边的音晚,抬胳膊拢住她,轻声问:“孩子乖不乖?有没有折腾你?”   音晚由他拢着,睫毛轻覆,遮住了眼底的光,淡淡道:“挺好的。”她低头想了想,倏地一笑,抬头看向萧煜,娇滴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萧煜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梦?”   “梦见了一个小男孩,稚生生地喊我娘。”音晚充满母爱地抚着肚子,道:“人家都说孕期的梦最准了,我觉得他应当就是男孩儿。”   萧煜没说话,只是抬手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   音晚却不放过他,攀住他的肩膀,娇嗔:“若真是男孩,他会是太子的,对不对?”   萧煜神情微僵,眼底闪过痛苦的神色,被他飞快掩去,他望着音晚:“自然。”   音晚冲他笑了笑,低头看着肚子,呢喃:“反正啊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谁要是敢伤他,我就要与那人拼命。”   萧煜的脸色难看极了,还在强撑着笑:“若要与人拼命,你就多吃点饭,瞧你瘦的。”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宫女估摸着时辰进来添炭,用铜钩将烧得发白的炭挑出来,换上新炭。   音晚像是没瞧见人似的,自顾自地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世上的女子都是敢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拼命的,你的母亲不爱你,不代表别人不爱自己的孩子。”   宫女正要往暖炉里放炭,听到这话吓得手一颤,红罗炭掉到地上,摔出一地碎渣。   连雪儿都放下笔,睁大了眼睛看过来,面上带着些紧张。   萧煜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目若静潭,毫无波澜地看着音晚,许久,他才凝着她的肚子道:“是呀,这孩子的命比我可好多了。”   音晚更是一昧沉浸在对爱子的期盼中,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出自己言语伤人,没事人似的拉着萧煜道:“那是不是该给孩子取个名字?”   萧煜一点都不想说话,可看着她殷切明亮的目光,还是艰难出声:“礼部会拟定的。”   “不,我要你取。”她嘟起嘴开始撒娇。   萧煜只有道:“好,我回去想想。”   两人各有心事,偏偏笑靥相对,说了一会儿话,前朝来了加急密折,需要萧煜立即去处理。   望春伺候他披上大氅,刚要出殿门,音晚叫住了他。   她脸上一派纯澈天真:“伯暄怎么样了?他出宫了吗?”   萧煜脑子乱糟糟的,偏还得和声细语:“他明天就出宫,就不让他来叨扰你了。”   音晚道:“还是让他来吧,我可是他的嫡母啊,若是不来,未免也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萧煜闭眼:“好,那就让他来。”   他走后,音晚脸上那虚假的笑也挂不住了,蜕皮似的蜕了个干净。雪儿忧色重重看着她,想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紫引,又憋回去。   音晚让紫引退下。   待殿中无人,雪儿才起身凑过来,挽住音晚的胳膊,问:“晚姐姐,你为何要让我念那一段书给皇叔听?你怎么了?”   音晚只觉得疲惫,乏力地摇头:“没什么,你要记得替我保密。”   雪儿点头:“你放心。”   夜间音晚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幽晃晃的雪光,半点睡意都没有,相反,脑筋格外的清醒。   她一直都了解萧煜这个人,从他害得兄长生死未卜还要强迫她配合他欢爱时,她就知道,这个人着实贪婪,明明该做抉择的时候,却偏偏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舍。   现如今他一定也还做着他两全其美的大梦,想等着过些日子她的气消了,就把伯暄接回来,仍旧立他为储,至于自己的孩子,当然要送去为质,替他安定边疆。   他知道她会闹,但闹又怎么样,终究逃不出去,闹一段时间就该消停了,仍旧好好过日子,像从前她无数次原谅他、妥协那般。   或许从一开始音晚就错了,她以为这是爱,可会令萧煜习惯性地逼她退让,让他习惯性地按照自己意愿决定一切,而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   都到这地步了,她还要那贤良淑德做什么?哪怕是要走,但在走之前,她绝不能叫他好过。   她要让萧煜比她痛苦百倍。   **   萧煜在宣室殿看了一夜的折子。   谢玄勾结左骁卫,试图干涉未央宫内苑宿值,被暗卫探知,没有惊动对方,悄悄将信递到御前。   萧煜早就部署好一切。他刚登基,四海未稳,各方藩将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断不能闹出亲娘伙同娘家反他的丑闻,更不能闹得坊间人尽皆知,谁都能来戳他的脊梁骨。   所以,只有把他们放进宫城,关起门来擒拿,秘密处置。   过后,大不了就是谢玄谋逆,气得谢太后暴毙,皇帝一片孝心,严惩叛贼,满门抄斩,同时大加株连,彻底将士族清理一番。   萧煜歪在龙椅上合眼小憩,盘算了一下,要杀的人实在太多,可若从腊月里开始杀,杀到明年六七月份,他和音晚的孩子出生时,应当也就杀得差不多了。   到那时,必是海晏河清,盛世升平的好景象。   他猛地睁开眼,瞧了瞧更漏,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他可趁现在翻翻诗集,给他们的孩子取个好名字。   翻了半天都觉得不满意,配不上他的孩子。   望春领着小黄门们进来,手里托着冕冠朝服,站在天光瞑蒙里。   该上朝了。   宫闱内外风潮暗涌,偏朝堂上风平浪静。   无外乎老一套,韶关增兵,粮草补给要跟上,还有往崖州几个地方派发赈灾银粮,皆有固定章程可循。   一个多时辰便下了朝,萧煜正要召文物朝臣继续议政。内侍来禀,说康平郡王一早进了昭阳殿道别,到如今都没出来。   萧煜犹豫了片刻,他心里觉得音晚那么善良懂事,就算心里再生气也绝不会去为难一个孩子,可还是放心不下,还是去了。   昭阳殿殿门大敞,宫女侍立在外,见萧煜来了,齐齐附身跪拜,像专在这里等着他一样。   萧煜觉出什么,可既然已经来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   伯暄坐得离音晚很远,面前搁了一杯热茶,他低着头,不言不语。   音晚却在看见萧煜来的一瞬笑出了声,笑中有几分预料正确的自得,还有浓浓的讥讽。 第67章 我曾经那么爱你。   伯暄见萧煜来了, 像见着救星一般,忙站起来奔到萧煜身边,朝他揖礼。   萧煜却有些忐忑地看向音晚。   音晚逆光跽坐, 容色白皙清透, 唇角噙着薄笑, 像窗外积雪般湛凉。   他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音晚先说话了:“你把他领走吧。”她声音平淡,带着深深的疲惫厌倦,转开眸子, 不去看他们了。   伯暄不舍地看向音晚, 犹豫低喃:“母后……”   音晚转过头来看他, 像两人第一次说话般,柔声细气:“以后不要再叫我母后了,我并不是你的母后。”   伯暄的眼眶登时红了。   音晚瞧着他, 叹道:“咱们大概缺了些母子缘分吧,这也无妨, 你有父皇就够了, 他会将你护得严严实实, 有没有母后,其实也并不重要。”   伯暄低下头,嗫嚅:“对不起……”   音晚唇角微勾:“不错,还有些长进,知道错了要认。”   伯暄手指蜷曲,紧抓着他的罗红地银泥袍袖边缘, 微微颤抖,却忍着没有哭。   音晚无趣道:“怎么还不走?再站下去,一会儿哭了, 难不成还要我哄你吗?”   伯暄吸了口气,朝音晚深揖为礼,霍得转身跑了出去。   萧煜朝望春使了个眼色,望春连忙追过去。   音晚散漫仰头看了萧煜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萧煜来得匆忙,甚至连垂旒冕冠都没来得及摘下,十二旒白璇珠迎着阳光闪烁,把面容衬得有些模糊。   他道:“我知道你生伯暄的气,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你错了。”音晚摇摇头:“我从前生过气、伤过心,可现在不气了,也不伤心了,因为他于我而言,可以什么都不是。”   她仰面直视萧煜:“但你不行啊,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为什么要生伯暄的气,为什么要去生不相干人的气,我要气也是气你,要恨也该恨你。”   萧煜怔怔看着音晚,向来牙尖嘴利的他,竟也会有这般词穷的时候。   他默了许久,才说:“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就权当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   音晚笑了:“好啊,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我这不是一直都很给他父亲面子吗?不管他的哪一个父亲。”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僵持。   跟在萧煜身后的荣姑姑实在看不下去,陪着笑脸上前说和:“快到午时了,陛下还没有用膳,不如在昭阳殿用一些。”   音晚也冲她笑,语调和婉,慢条斯理:“我早膳用得晚,现下还不饿。”   说罢,她站起身,说外面雪停了,想出去看看雪。   萧煜皱眉道:“外面凉路又滑,你出去做什么?”   音晚一脸天真烂漫:“因为我想去啊。”   萧煜叫她梗得胸前发闷,目光沉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妥协:“多穿些,我陪你去。”   望春正送完伯暄回来,瞧见紫引给音晚系鹤氅,像要出去,一时有些心疼萧煜,凑到他跟前嘟囔:“陛下,您早膳就没用,下午还得议政,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还是吃点东西歇一歇吧。”   那厢音晚已经穿好披风,抱上手炉,极不耐烦地道:“到底走不走啊?”   萧煜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依言跟上去。   宫道上的雪已清扫干净,留下淡淡水渍,偶有黄叶飘过来,好似枯蝶被粘黏住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琼楼台阁顶上还铺着厚厚的雪毯,天光映下,皎白晶莹。   音晚好像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由着性子左拐右拐,去了琼花台。   这是宴饮的地方,墙壁厚实,殿宇宣阔,在侧殿外还有个宽敞的露台,雕阑涂漆,横竖围过,正对辽阔无垠的湛蓝天空,而脚下便是浮延的九重宫阙。   音晚凭栏而立,萧煜小心护着她的腰背,防她掉下去。   她现在好像心情又好了,脸上浮着淡淡笑意,看向远处:“这里景致真好。”   萧煜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见宫阙像一个个小方盒子,错落棋布在渠水草木之间,确实美轮美奂。   他歪头凝着音晚的侧颜,柔声说:“你若喜欢,我以后每天都陪你来看。”   “好啊。”音晚答应得痛快,斜身依偎着他,指向顺贞门:“你看,宫门开了,有人出去。”   萧煜道:“那是禁军在换防。”   音晚呢喃:“长安升平坊有一家酒楼,临街而建,二楼雅间的视野也是这般好,坐在窗边能远远看见从街前骑马走过的将军。”   萧煜揽着她,饶有兴致地问:“那晚晚曾经在那里看过哪位将军?”   “你呀。”   音晚语调轻快:“除了你,我还能想看谁呢?”   萧煜讶异:“何时?”   音晚眉眼上挑,流淌着温脉笑意:“去年夏天,你刚剿灭叛将王猛,奉旨查抄勾结叛将的承安侯府,正从酒楼前走过。”   萧煜记得承安侯,侯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是他奉敕擒拿斩杀。但是那一天是什么情形,他走过了哪条街,路过了哪间酒楼,他却是记不得了。   他面露茫然。   音晚早就知道他不会记得了,也没有多么失望,看向远方,目光微邈,淡淡说:“你那日骑着一匹红鬃骏马,穿着黑色锦衣,头上戴着白玉冠,腰间垂下一只特别好看的绣红色香囊,还让我寝食难安了一个多月呢。”   萧煜失笑:“你为何要寝食难安?”   音晚只淡笑看他,不说话。   萧煜明白了:“你以为是哪个姑娘送我的?”   音晚转头不理他。   萧煜揽住她的肩,把她转回来,低头凝着她的双眸,笑说:“我那时已是亲王,你难道不知亲王的环佩物饰都有专人打理吗?什么姑娘,我哪有什么姑娘。”   音晚还是不肯跟他说话。   他怕继续打趣下去她会恼,便转了个话题:“那怎么只寝食难安一个多月呢?你只想了我一个多月就不想了吗?”   音晚默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浅笑盈盈,妩媚嫣然。   “因为一个多月之后,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萧煜蓦然一怔。   音晚把他附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扫开,依旧仰头看向天光云影,连声音里都染了幽远的缥缈之意:“我从前在闺中时就想,我是绝不许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的,但那个时候我却只想,若是能嫁给你,就算你这些年身边还有别的女人,哪怕有孩子,都是不要紧的。”   “只要这个人是你,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萧煜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知道,当初那个美貌灵动的姑娘满心欢喜嫁给他后,从他这里得到的却只有欺侮和折磨。   音晚却对他的反应丝毫未觉,她兀自追忆那些甜蜜又心酸的往事,缅怀着她的含章哥哥,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对她来说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时候你总欺负我,可我心里并不讨厌你,我想,也许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太恨谢家了,所以才会这样。我想着,总有一天会好的,而且最令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你身边好像没有别的女人。”   萧煜听得难受苦涩,想打断,可是又舍不得。   “后来你把伯暄接来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却又开始担心。有孩子就有女人啊,你那么疼爱这个孩子,那岂不是说明你很爱孩子的母亲。那些日子我简直愁得睡不着觉,想着该如何跟她相处,该如何才能让自己不变成面目可憎的妒妇,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   萧煜从来都不知道,那时候她外表寡淡,却藏着这么多心事。   这些事一旦要深想,便只觉心头扎了根针,一阵阵绞痛。既心疼音晚,又恨自己。   他正凄郁忧思,音晚忽地转头正对着他,灿然一笑。   倾城绝美的容颜霎那间被这笑容点亮,神采惑目,灼灼其华,周围所有奢华美丽的景致都仿佛失去了色彩,在她面前彻底沦为灰扑扑的背景。   她美得像遗落人间的仙女,清澈动人,美到让人心颤,美到让人不安。   萧煜正想说什么,音晚倾身抱住了他。   她身上散发着清馥的兰花香,转头附在他耳边,呵气如丝:“含章,你一定要记住,我曾经有多么爱你。”   牢牢地记住,将来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高台风大,灌入音晚的袍袖中,绣缎翩飞,宛如伸展开的羽翼,随时都会带着她乘风飞走。   自这日过后,音晚就没有再在萧煜面前提过伯暄的事,这事好像已经翻篇了,她好像不生气了。   萧煜暗自长舒了口气,更加殷勤地关怀着音晚,对她有求必应。   可音晚的性情却一日比一日古怪乖张,也许前一日还与他和风霁月,笑语嫣然,后一日又变得冷冰冰的,不许他碰,不愿意跟他说话。   太医说孕中情绪起伏是常有的事,龙胎无恙,凤体无恙,一切都好。   不知为何,萧煜心底总是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可朝政杂乱,谢家虎视眈眈,令他分.身乏术,由不得他花费太多时间在音晚身上。   他想,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等他将谢家彻底连根拔起,就能腾出空来陪伴音晚,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可以慢慢哄她,原不需急在一时。   进了腊月,年尾将至,各州郡呈送来贡品,萧煜从里面挑了一副同心玉环拿来给音晚。   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两枚玉环,玉质莹润柔腻,最重要的是两枚玉环相扣,表面光滑细凝,浑然天成,没有缺口。   萧煜道:“这是从一块玉石上抠出来的,本就是一体。”   他把玉环拎起来,玉石相击,轻鸣悦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晚晚,我觉得玉环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带来给你,你喜欢吗?”   音晚原本正在对着棋谱摆棋子,半点搭理萧煜的意思都没有,听他这样说,没忍住笑出了声,像听见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萧煜叫她闹得发懵,半天才问:“你不喜欢吗?”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音晚止了笑,掩去目中的嘲讽之意,抬手将玉环拿过来,随意扔进箱箧里。   萧煜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提起笑,道:“我给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撒花纸笺,上面以遒劲楷书写了个“珩”字。   音晚歪头扫了一眼,念道:“君子如珩,美人如佩。”   萧煜道:“对,萧珩,怎么样,好听吗?”   音晚点了点头,问:“那若是女孩怎么办?”   萧煜抚着她的手背,温声说:“我这几日就再想女孩的名字……还有小字,也得各想一个。”   音晚把手抽回来,继续摆弄珍珑棋局,含笑道:“好,那你一定要好好想。”   好好想吧,反正将来这孩子叫什么,都不会叫你起的名。   宫女进来换了壶热茶,萧煜抿了口茶汤,忖度良久,才冲音晚道:“这几日未央宫可能会出些乱子,但你放心,哪怕动静再大也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会打到后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害怕,乖乖地在寝殿里待着。”   音晚摆棋子的手一僵。   她每天都数着日子,已经腊月了,距离谢家谋反的腊月初九已经没几天了。舅舅当初与她约定好,会在腊月初九之前命人给她送一样东西,可是东西迟迟未送到,她又不敢贸然联络舅舅,父亲更是已经离京,早就指望不上。看上去好像除了苦等,并没有第二条路。   音晚心中烦闷,生怕精心拟定好的逃跑大计会沦为泡影,兀自哀愁了一会儿,又怕被萧煜看出端倪,装出一副忧虑模样,道:“是谢家?”   她若不问,才是反常。   萧煜说是,眉眼间浮掠着冰寒:“他们既要寻死,那便成全他们。”   音晚不再说什么,脸上尽是冷漠,低下头继续摆弄棋盘。   一直等到腊月初八,音晚才收到了约定的东西。   今天是法宝节,御膳房送来七宝五味粥,用甜白釉篦划花瓷碗盛着,还冒着热气。   为首的宫女很是伶俐,将粥端到音晚面前,道:“膳房听闻娘娘孕中喜甜,特意做了甜粥,娘娘慢用,别烫着。”   音晚看都没看她一眼,用瓷勺搅动粥,淡淡道:“膳房费心了。”   待人走后,音晚让紫引她们也退下,从碗底摸到一个油纸小包,用蜡封在碗底,费了好大劲才拿下来。   她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夜间对着萧煜时也难得有好脸色。   若无意外,这将是她在未央宫的最后一晚。 第68章 陛下,娘娘不见了!   寝殿檐角下换了新的宫灯, 以竹篾为骨,犀角为饰,织得疏疏的薄绢上绘着缠枝牡丹鱼藻纹, 明晃晃的宫灯一耀, 几尾红鱼游曳在烂漫艳丽的牡丹花间, 热闹又喜庆。   音晚很喜欢这种款式的宫灯,命人取了一个下来抱在怀里把玩。   萧煜伏在案上批奏折,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玩得高兴, 脸上也挂着笑, 目光柔眷, 满是宠溺。   亥时至,紫引把滚烫的安胎药端上来了。   萧煜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接过来, 坐到音晚身边。他舀起一勺熬得沉酽的药汁,耐心吹凉, 才喂给音晚。   汤药浓醇苦涩, 音晚喝得眉头紧皱, 萧煜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颗桃脯塞到她嘴里。   桃脯上滚了一层糖霜,将果肉原本微酸的滋味调和得恰到好处,酸酸甜甜,在舌间蔓延开来,瞬间便盖过了药的苦味, 令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音晚吃完一颗,犹觉不够, 抻头朝向萧煜:“我还想要。”   她素来内敛沉静,鲜少会有这般放纵贪吃的模样,萧煜不禁一笑,从几底摸出一只翠兰釉瓷小罐,揭开罐盖,又摸出来一颗桃脯。   音晚吃过,看上去心情颇好,竟冲他扬眉笑了笑。   侧畔烛光幽烁,在她腮边推开一抹淡红的晕影,点缀着浅凹的笑靥,温甜柔软。   萧煜看得心动,倾身想亲她。   她没躲,也没迎合,只安静坐在那里,由他将细碎的吻落在眼皮、颊边,最后停在了唇上。   辗转厮磨,情渐转浓,萧煜的手不由得抚上她的衣带,音晚的反应极快,立即打掉他的手,把他推开。   也不知是萧煜沉浸在缱绻柔情中失了防备,还是音晚用的力气太大,他竟被她推得歪倒在榻席。   音晚捂着微凸的腹部,满含警惕地冷冷睨着萧煜。   萧煜维持着跌倒的姿势,胳膊肘拐在榻席上,支撑着身体,怔怔仰头看她。   短暂的懵懂之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颊瞬时滚烫,有些难堪,有些恼怒,半天才沉声道:“我知道有孩子,我只是想亲一亲你,我又不是禽兽。”   音晚蔑然轻哼一声。   萧煜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股炙热怒火蹭得蹿上来,坐正了身子跟她理论:“这些日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对你有求必应,就算讨不着点好,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几时像你想的那么禽兽过?”   “你没有吗?”音晚目光湛凉,满是嘲讽:“在这事上皇帝陛下不是一直由着自己性子来吗?你想要时便得立刻要,我跟你说我不愿意、我疼的时候,你哪一回放过我了?你不是嫌我矫情便是要我忍。”   “你说自己不是禽兽,我可真不明白,你什么时候不是禽兽了?”   她说话慢悠悠的,把萧煜说得脸色涨红,又恼又恨,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从前确实混蛋。两人刚成亲时音晚也就才十六岁,容颜美艳,身段袅娜,哪怕他恨谢家至极,哪怕他再挑剔苛刻,都不能否认,这是个天生的尤物,勾人心魂,诱人沉沦。   初识得各中美妙滋味,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尝到点甜味就想一个劲儿地尝,不知节制,粗蛮暴力,哪一回都得把音晚弄哭,那个时候的他却一点不会心疼她,甚至还觉得梨花带雨、泣若娇啼格外助兴。   第一晚后有女官来收落红的帕子,就曾在他面前咕哝过血流得太多,怕是伤了小姑娘家的身子。   他根本不入心,拂袖便去上朝,晚上回来该如何还如何。   那时的音晚还不像后来与他横眉冷对,见着他时还会娇怯脸红,在床榻间虽说羞赧扭捏,大多时候还是顺着他迁就他的。   直到第三夜,他取乐完了从她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寝殿,更衣时发现亵衣边缘沾了一小摊新鲜的血,叫荣姑姑看见了,死活劝着他七日内不许再去折腾音晚,临了还搬出子嗣之事来吓唬他。   他倒听话安生了七日,却不是心疼音晚,而是惦记着让她给他生个孩子好送到突厥为质。   若把人弄坏了,还怎么生孩子?   这些事一经回忆,萧煜便恨自己,恨不得提起刀往身上戳个窟窿,再面对音晚时,却是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他心疼她是一回事,突然间还想通了,他曾经那么对她,在骊山时她还愿意帮他,甚至若后来没有谢兰亭那档子事,她还会与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在驿馆他说喜欢她时,她还那么高兴。   曾经,她当真是那么地爱他,那份爱,怕是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深得多,深到可以默默忍受消化一切他所给予的屈辱和疼痛。   萧煜的心像叫人揉捏成团,凌虐撕扯,痛得不是滋味。他在音晚冷怒的目光中小心翼翼靠近她,想拉拉她的手,却又不敢,只能将手徘徊在她身侧,柔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要生气。”   音晚半分脸面都不想给他,半点气不想再忍,凉声质问:“你错在哪儿了?”   萧煜就像要叫人剥光了衣裳游街,纵然他脸皮厚,可好歹做了这么久受人山呼万岁的帝王,许久没受过这等奚落羞辱,当即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着不说话。   紫引本侍奉在帐外,见这情形,默默朝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就要退出去。谁知没走几步,忽听帐内传出音晚厉声呵斥。   “谁让你们退下了?”   众女立即顿步,不敢再退。   音晚喝完外面,把视线收回落到萧煜脸上,漫然道:“说呀,你错在哪儿了?”   萧煜叫她逼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好半天从憋出一句话:“我不该色迷心窍,不该去扯你的衣带。”   帐外宫女恨不得都将头低到砖缝里去。   殿中静寂了片刻,萧煜甚至都不敢去看音晚的脸色,规规矩矩敛袖坐在她身前,拇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扳指。正想该如何哄她,忽觉胸前一热,芸香袭来,音晚扑进了他怀里,抬胳膊钩住他的脖子,娇嗔:“你知道错就好了,以后不许再犯。”   萧煜脑子空白,只觉自己快糊涂了,愣愣低头看音晚。   她脸上挂着甜腻腻的笑:“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以后要好好爱护我和孩子,我们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很长。”   萧煜不知她是真在开玩笑,还是携怨报复,但他喜欢她与他说以后,说一辈子。   是了,他们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消磨,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弥补遗憾,他们会倾尽一生厮守,不死不离。   萧煜倏然觉得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将音晚紧抱住,望进她的眼睛,声音低哑:“一辈子?”   音晚的神情专注而真挚:“对啊,我们都有孩子了,注定这辈子都要绑在一起,白首偕老。”   萧煜从未有一刻这么庆幸这个孩子的到来,他想,原来女人心中哪怕有再多的恨,都可以为了孩子而妥协。不,也许不仅仅是妥协,音晚还是爱他的,毕竟曾经那么深浓痴迷的爱,不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可他心底还是有一丝丝不安,说不清楚,就是缭绕不散。   他低凝着音晚,问:“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音晚不假思索:“爱啊。”她眸中闪动情愫,红唇轻抵萧煜的耳廓:“我这辈子只爱含章哥哥一人,永远都只爱他。”   如兰呵气顺着他的颈线滑下来,连同喁喁情话,灌入心中搅乱了一池春水。   他心满意足地揽着音晚,好半天才想起,她刚才说“永远都只爱他”……她的含章哥哥明明就在她面前,不应当是“永远都只爱你”么?   他想问,却见音晚窝在他怀里,阖眸喘息,已经睡了过去。   算了,这又有什么重要?兴许只是说错了。萧煜如此想。   一夜相拥而眠,睁开眼时已是腊月初九的清晨。   音晚难得没有嗜睡,和萧煜一起用了早膳,亲自送他去上朝。她披着白狐裘,乌发披散,笑容甜美,恋恋不舍地依偎着他,在他耳边道:“含章,以后你每日上朝我都这么送你,你不论走出去多远,回过头来永远都能看见我。”   萧煜在脑中勾勒出那么一幅隽永温馨的画卷,缠黏地在她额间印下一吻,才离去。   龙辇抬着萧煜走出去很远,他回过头,还能见到音晚站在殿门口,朝霞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斑斓光晕,狐裘下薄绸阔袖微扬,如瀑黑发迎风飘飞,像遗世而立的仙女,纤秀出尘。   他一直看着,直到龙辇拐进另一条宫道,他再也看不见了。   禁军统领送来了新拟定的布防图,这是只有萧煜和禁军统领两人见过的。   按照细作探来的消息,谢玄已经勾结了左骁卫和武卫军中的部分将领,要趁今夜换防时,从顺贞门攻入宫城。   萧煜早已下了密旨,宫城禁苑一切防卫如常,外松内紧,文武朝臣还是照旧上朝下朝,从甬道归家。   到了暮色将沉时,耶勒和穆罕尔王来了。   萧煜和耶勒就合纵联盟大计商讨了一个多月,萧煜防着耶勒拿钱不办事,耶勒防着萧煜背后捅人,各自都有弯弯绕,将条款章程翻来覆去地谈,终于谈好了。   耶勒此来是辞行的。   萧煜心道这人真是会挑日子,偏今天来辞行。但想到谢家叛乱一事并未对外公开,表面得一切如常,不能打草惊蛇,便仍旧召见他们入谒。   耶勒此人话少,句句不离正事,说完就不说了。但穆罕尔王是个啰嗦的,寒暄起来个没完,从祝大周风调雨顺到祝萧煜乾纲独断再到祝未出世的嫡皇子喜乐安康,两片薄嘴皮嘚啵个没完,萧煜叫他烦得头冒火,没好气地截断:“尊使若无要紧事,还是尽早离宫吧,朕已命人将赏赐的珍宝布匹送去别馆,愿尊使一路顺风,勿忘与朕的约定。”   耶勒躬身行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更漏,唇角勾起一抹幽秘自得的笑。   两人顺着宣室殿前的御阶漫步而行,没走几阶,便听一阵闷顿的轰隆声传来,好似连天地都跟着震颤。   环殿禁军立即亮出盾牌枪槊,将宣室殿重重围住,严密防守。   耶勒站在云阶上,仰头看去,见廊道上身着甲胄的南衙北衙军步伐整齐地快速跑过,奔向顺贞门,整个过程安静有素,不见一点骚乱。   宫人们也是各谙其职,至多偶有慌张的宫女打翻茶瓯。   厮杀声不绝于耳,离得很近,却又像极远。而这座宫闱则像是有神灵坐镇的幽深坟茔,一片死寂,半点波澜都掀不起来。   穆罕尔王看了一阵,又回头看看宣室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调侃道:“真不愧是从宫斗兵变的血海尸骸里趟过来的,瞧瞧,应付叛乱得心应手,我瞧着谢家这回是够呛了。”   耶勒不屑道:“那些人早就该死了,反正谢润和兰亭已经离京,剩下的谢家人是死是活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穆罕尔王却有些担忧,环顾左右,压低声音:“皇后那边应当也差不多了吧?他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旁人?”   耶勒道:“音晚说她有办法。”   穆罕尔王面露好奇,心想得是什么样的妙计才能让这暴虐帝王不因爱妻离去而大肆株连。   内侍走过来,朝他们俯身一揖,道:“陛下说,二位尊使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宫门了,请您二位去偏殿稍候。”   稍候。这皇帝还真是自信满满啊。   两人各自腹诽,依言跟着内侍而去。   厮杀声到亥时三刻便彻底停了,这座宫闱依旧静若深潭,不用深想也知是谁赢了。   谢家的鼎盛时期便是在十一年前,冤杀昭德太子,扶持善阳帝登位。不知是孽债太深,还是后人不争气,自那以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起了下坡路。   谢家老太爷逝世后宗族兄弟内斗不止,王猛率叛军闯入长安中,为泄私愤诛杀了一批谢家党羽,再到后来萧煜炮制了嘉猷门之变,重伤谢家武军之余使得各房离心反目,谢家实力锐减,元气大伤。   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更不必提萧煜登基后的种种铁血打压。   按照耶勒的判断,其实谢家造反的时机很不对,几乎可以说是仓促起兵,若对手是善阳帝那种水准的,兴许还有几成胜算。可他们的对手是萧煜,胜败其实在最初就已经定下了。   也不知谢太后和谢玄是怎么想的,倒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驱赶着他们起兵造反一般。   耶勒蓦地一怔,想到一种可能。   他站起身,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苍茫,神情散漫,脑子里却有根弦紧绷起来。他越仔细推敲,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一时五味陈杂,对那个人既有怜悯,亦有感激。   又是一阵轰鸣,依稀是正殿门敞开的声音。   内侍快步入宣室殿禀奏:“叛乱已平,祸首皆已捉拿,大量文武朝臣滞留在丹福阁没法出宫,陆大人让奴才来请示陛下,可否开宫门放他们回家?”   萧煜面色沉静,不慌不忙地问:“祸首都拿住了,一个不漏?”   内侍道:“一个不漏。”   “好,押送下去,开宫门,放朝臣出宫。”   内侍领旨而去,不到半个时辰,后宫禁卫匆忙赶来,神色仓惶,跪倒在殿前,颤声道:“陛下,娘娘不见了!” 第69章 他翻遍宫闱都再寻不见她   “大约戌时, 紫引姑娘从昭阳殿出来,说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臣等不敢拦, 只有放她走了。到亥时三刻, 太医院送来安胎药, 进去时才发现殿门紧闭,连往日值守的宫人们都不在。臣等恐扰了娘娘安歇,不敢贸然入内,在外唤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 实在怕出事, 这才推门进去——”   “满殿宫人都晕倒了, 紫引姑娘的外裳被扒走,娘娘应当是扮作紫引姑娘走的。”   萧煜勃然大怒,将龙案拍得“咣当”响:“你们都瞎吗?连紫引和皇后都分不清?”   禁军瑟缩道:“天将黑时娘娘说她要早睡, 嫌殿外的宫灯晃眼,让都灭了。而且紫引……皇后娘娘出来时带着兜帽, 几乎遮住半边脸, 天这么冷, 还下过雪,这打扮也并不突兀,臣……臣等就没起疑心。”   殿中短暂的死寂,萧煜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冷声道:“传旨,封锁未央宫, 任何人不得出入,调派一千禁军阖宫搜查,给朕搜遍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凡今夜出宫的文武朝臣, 全都给朕追回来,车马随从一个都不许放过,验明正身后关押起来,命内宫司刑宫女挨着审,把他们的来历、今日的活动轨迹全都写下来呈给朕。”   传旨内侍领命而去,恰与禁军统领沈兴擦肩而过。   沈兴是三朝元老,之所以被萧煜提拔为禁军统领,便是因他刚直不涉党争,即便是朝堂最昏暗腐朽的时候,他都能独善其身,谁也不偏袒。   萧煜信得过他,冲他凛声道:“你现在拿着朕的手谕出宫,封锁长安城,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准出城。然后,你带着禁军挨家挨户地搜,凡有来历不明的怀孕女子统统抓起来。”   沈兴有些顾虑:“叛乱刚刚平定,扣押朝臣,满城搜捕是会让人心惶惶,浮动不安的。”   萧煜漆黑双眸里迸射出尖锐的戾气:“就是因为叛乱刚平,防着谢家党羽出逃,所以才要封城,才要大肆搜捕。你可以灵活些行事,为掩人耳目,搜捕时抓几个没有户籍路引的年轻男子,别让外面的人看出来你们在找谁。”   沈兴承着萧煜冷厉的目光,只觉那目光极冷,衬得龙椅上的人都好似在崩坏疯癫的边缘,恨不得要大开杀戒,屠遍京都一般。   他一时有些胆颤,不敢再劝,只有低声应下。   安排好一切,萧煜起身:“备辇,朕要去昭阳殿。”   昭阳殿的宫人跪了满地,不敢作声。   今夜皇后赏他们桂花酒,非要他们到她跟前敬酒,说是祝她未出世的孩子健康平安。他们不敢不喝,可喝了之后就都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便是这般情形。   寝殿还维持着音晚失踪时的模样,煴麝香几上平摊着一张薄绡,用皇后金印压着。   上面是音晚那娟秀灵气的簪花小楷:   康宁十五年,太子被污谋反,鸩杀于松柏台,敕血洗东宫,妃嫔子女奴仆受诛三百余人,血流不尽,闻者哀恸。   萧煜的脸紧绷,把绡纱拽过来狠狠掷到地上,压在上面的皇后金印一同被甩了出去,磕到桌角,响声闷顿,仿佛击到了人的心上。   宫人们惊惧至极,跪伏得更低。   萧煜知道,音晚这是怕他发现她不见之后迁怒于旁人,所以搬出了昔年昭德太子冤死后,东宫被血洗的惨烈记录来提醒他,不要做自己最痛恨的残暴君王,不要滥杀无辜。   哼,她倒是打得好算盘,每一步都算计到了。   萧煜只觉气血翻涌,涨得头疼欲裂。他来时还存着一丝侥幸,不过就是个小姑娘,从前也不是没有逃过,还不是被抓回来了,她根本不可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甚至想,这一回再抓回来就给她手脚锁上镣铐,彻底绝了她逃跑的心思。   可来到她的寝殿,看着这里一切整齐干净,连她留下的字迹都是横平竖直、端秀严整的,可推测,她做这一切事时是不慌不忙的,甚至可以说是早有准备,计划周详,稳操胜券的。   这和从前的每一回逃跑都不一样。   炙热烧灼的怒气渐被恐惧所取代,萧煜不敢往深里想,只能强迫自己静心,就每一种可能进行细致推演,把已经布下的网织得密些,再密些……   他弯身坐到杌凳,目光掠过地上的薄绡,倏地一顿,吩咐人给他捡回来。   那张薄绡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缘分已尽,山水不逢。   萧煜盯着看了许久,连连冷笑,可笑,太可笑了,她说尽就尽了?她说不逢就不逢?她想得美!   他把薄绡攥成团塞进袖中,吩咐:“给朕搜,把这座寝殿里里外外都搜一遍,检查一下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宫人们领命四散开,不出一炷香,小内侍端着一方首饰匣子过来,冲萧煜禀道:“匣中有一封信,好像是写给紫引姑娘的。”   紫引正在检查妆奁,闻言怔了怔,把信拿起来。   萧煜道:“念。”   信上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音晚在信中谢了紫引这些日子对她的尽心照拂,还说知道她身负皇命,许多事也是迫不得已,为自己向她发过脾气甩过脸色道歉。这里有一匣子珠宝,是音晚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送给紫引,她知道紫引在宫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等着她,这匣子珠宝是给她的嫁妆,希望她能出宫嫁人。   还未念完,紫引已经忍不住捂嘴哭起来。   她没有见过活在众人口中那秀雅文静的谢姑娘,也没有见过温善贤惠的淮王妃,她来到音晚身边时,音晚就已经是皇后了。   性情乖张,骄矜蛮横,脾气暴躁的皇后。   紫引不是没在心里怨过她,可渐渐的,紫引又觉得她可怜,年纪这么小,被关在金笼子里,要日日承受帝王疯狂扭曲的宠爱和暴虐,被折磨,被逼迫。   她从未想过,那高高在上的皇后竟会关心她,知道她的心事,还细心体贴地为她安排好了出路。   她是皇帝陛下派来监视皇后的,出了这档子事,就算侥幸能活下来,这宫中也绝没有好前程去处等着她。   紫引知道御前不能失仪,强忍着不哭出声,眼泪淌了一手,肩膀不住耸动。   萧煜瞥了她一眼,对她的怀疑反倒淡了。   内侍又寻来一封信,是搁在妆台上的,上面说除了给紫引的嫁妆,剩下的珠宝都留给雪儿,待她十五岁行了及笄之礼后,便可自由处置。   除此之外,将昭阳殿翻遍,也再找不出只言片语。   音晚只给萧煜留了八个字。   缘分已尽,山水不逢。   她像落下凡尘的九天仙女,经历一遭情劫,而后翩然离去,孑然一身,两袖空空,什么都没带走,也无甚留恋。   萧煜将桌上茶瓯全部扫到地上,站在碎片狼藉中,玄锦阔袖低垂,身体失去支撑般左右晃荡,若丢了魂魄。   她怎么能这么狠?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这么狠?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可以说,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想不通,只觉胸腹钻进了一条毒蛇,呲着尖牙啮咬他的心肺,一点一点吸着他的血,像要把他吸干。   禁军搜过一遍宫闱,自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今日出宫的文武朝臣也都被追了回来,司刑女官还在审问,暂时也没有发现可疑。   就这么个大活人,像化成烟雾飘散在戒备森严的深宫内帏,彻底消失,无处可寻。   萧煜一直在昭阳殿待到快天明。   紫引对照册子,把音晚所有的妆奁都查了一遍,才到萧煜跟前,轻声说:“有一样东西不见了。”   萧煜那空洞凄暗的眼睛有了点光,看向她。   “是前些日子陛下送娘娘的同心玉环。”   萧煜的思绪有一瞬的沉滞,立即生出一丝期冀。这是不是能说明她不是对他彻底死心了,她对他还有情,她只是一时生气才跑掉的,并不是处心积虑地逃离,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抓到她是因为底下人还不够用心。   他霍得起身出去,要召见沈兴,把宫闱内外再仔细搜一遍。   **   耶勒和穆罕尔王昨夜是宿在宣室殿偏殿的。   本来叛乱平息后皇帝下了圣旨,滞留宫中的文武朝臣可以出宫回家,两人也准备着要走。   穆罕尔王是个善交际言辞的活泼人,逮着引路的内侍一通套近乎,从家乡轶事聊到俸禄生计,一高兴还把自己的绿松石赤金戒送给了内侍,把内侍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边。   当今这位陛下最忌讳宦官与朝臣私下来往勾连,又凶戾残暴,被逮到几个犯宫规的内侍都叫活活打死了,他们不敢再犯,平日油水也少得可怜。   内侍得了实惠,一高兴就同穆罕尔王多说了几句,这一说便耽搁了时辰,等几人走到顺贞门时,封宫的圣旨就下来了,几人不得不原路返还。   耶勒听闻在找人,主动要求搜查他带进宫的仆从,禁军搜过,一切正常,自然也没有当回事,这是外邦使臣,素来跟京中世家没什么来往,又怎会卷入这等祸事?   既然是封宫,就算没搜出什么,他们也不能出去了,只有安生住下,等待着圣上定夺。   五天过去,宫闱内外一片肃寂,虽然众人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隐约知道是在寻人,好像是谢家的党羽。   谢家谋逆,牵连了诸多朝臣勋贵,抄家斩首的圣旨一天连发数十道,西市的地都被血浸透了,长安街巷飘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数日不散。   别说世家皇戚,就是谢太后和谢皇后都对外称病,闭门不出,再未露过面。   坊间传言四起,都说这两位是被谢家谋逆所牵连,叫皇帝软禁起来了,日后要如何处置都还未可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这其间发生了个意外。   萧煜找不到音晚,脾气越来越坏,开始酗酒,有一夜喝醉了,骑马顺着甬道一路奔向宫门,宿值禁军都不敢拦,大开宫门后火速派人跟上,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自夹道边射出一支冷箭,带着尖风呼啸,插进萧煜的胸口。   箭上有毒,所幸太医院能解,饶是这样,萧煜还是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内宫大乱,禁军无头苍蝇似的继续找人,潜藏在坊间的谢家府军趁乱攻击诏狱,虽然防守森严,没有让主犯谢玄跑了,但过后清点人数,却发现谢家二老爷谢江不见了。   天子乾纲独断惯了,他一旦昏迷,朝野上下就没有了主心骨,乱作一团,自然人也没找到。   经过漫长的三天,萧煜终于醒了。   合苑守卫来报,说在那当差的内侍韦春则趁着诏狱纷乱跑了,至今都没找回来。   合苑是太妃住的地方,里头关着一些受过恩宠却余生潦倒的女人,疯癫乖张又寒酸,平日专以折磨宫人为乐。   那是比昔日西苑还可怕的去处,萧煜原是存了羞辱韦春则的心,在他被施宫刑后没有立即杀他,把他关进合苑,让他伺候太妃。   合苑与诏狱隔着一堵墙,据说那晚谢家府军攻击诏狱时因天黑迷路,稀里糊涂把合苑的墙给砸了,韦春则兴许就是那时趁机逃跑的。   现下萧煜没心情理会这些,他从榻上坐起来,捂着伤口咳出一手血沫,顾不得召太医,先召沈兴到近前。   他见着沈兴就问:“人找到了吗?”   沈兴摇头,看着萧煜苍白憔悴的脸色,有些不忍,但想起朝臣对他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宫城不能继续封下去了。镇守边关的将士需要粮饷,崖州灾民需要过冬口粮,再这样下去,只怕边关生变,灾境饿殍遍野,国将不国……”   他的话刚落地,萧煜沉着脸还没有什么反应,内侍来禀,说耶勒可汗求见。   薄绢屏风上映出一个挺拔身影,为难断续的话语声传入。   “陛下,臣原本不想让您为难,可到如今不得不说,臣是瞒着云图大可汗和突厥各部落秘密进京的,可年尾将至,依照惯例,各部落都需要向云图大可汗朝贡,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臣的行踪就再也瞒不住了。”   耶勒和沈兴,一个在屏风外,一个在屏风内,同时殷殷切切看向龙榻上的萧煜。   萧煜低垂着眉目,不说话。   他卸下了君王的架子,像是个丢了重要宝物的孩子,伤心落拓,却又束手无策。   沈兴看得不忍,低声劝他:“臣等已将宫城内外都翻遍了,若她还在,早就翻出来了,陛下英明,再封城十日,甚至百日,都是没有结果的。”   萧煜沉默良久,躺回榻上,默默掀开被衾将自己卷起来。   他合上眼,再不理人。正当沈兴以为他睡着了,要告退时,龙榻上传出虚弱低怆的声音。   “传朕旨意,解除封禁。” 第70章 吃颗糖,尝尝甜不甜   耶勒踏着月色走下云阶, 俊美面庞端正到无可挑剔,他仰头看了看挂在天边的月盘,蓦地, 提唇轻笑, 笑中满是嘲弄。   他回到偏殿, 穆罕尔王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即拥上来,问:“怎么样?”   耶勒习惯性摸向腰间佩刀,却落了空, 方才想起这未央宫规矩森严, 谒见天子时是不许带兵刃的, 他的佩刀还放在宫门口的执库司。   他只得抄起香鼎边的铁钩,于指间翻了个花,轻声道:“他垮了。”   穆罕尔王面露同情, 随即压低声音道:“你们把人家媳妇偷了,还是怀了孕的媳妇, 他能不垮吗?”   耶勒道:“是我们, 你这个帮凶做得可是很称职的。”   “我倒霉呗。”穆罕尔王上榻脱了靴子, 念叨:“我看出来了,反正就算可以走今夜也走不了,早过宫禁了。”   耶勒在殿中转圈,把一根铁钩耍得花样百出,像是将军手中破阵杀敌的弯月刀。他转了许久才停下,冷静道:“他不会一直垮, 按照他的心智城府,早晚会把这一切都弄明白的,我现在很担心谢润, 我明天倒是可以把音晚带走,可谢润怎么办?”   “带着一起走呗。”穆罕尔王躺在榻上,打着哈欠道。   耶勒冷哼:“你说得轻巧,音晚失踪这么久,你以为皇帝就没往谢润身上怀疑?他虽没动谢润,但一定派人监视他了,没准儿正想着顺藤摸瓜呢。”   他想,前面几回音晚都没有跑掉大概就是因为此。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逃无可逃,去无可去。   这一回唯一的不同,便是他耶勒的存在。狗皇帝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将铁钩扔开,心底泛起些许不安。   他总觉得这不会是永远的秘密,按照皇帝的精明劲儿,也许会叫他查出来。   正忧虑重重,穆罕尔王自榻上探起身,跟他商量:“要不让皇后娘娘回去吧,继续做她的皇后,跟皇帝赔个不是,她还怀着孕,料想皇帝就算打她也不会使劲儿打。”   耶勒当即道:“滚!”   穆罕尔王睡眼惺忪道:“你也知道这样不行,那你还愁个什么劲儿?反正我们是一定要带人走的。”   耶勒歪头一想,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啰嗦,也翻身上榻睡觉。   一夜酣沉,到第二日他们掐着开宫门的时辰出宫。   同来的随从和马车都在执库司候着,耶勒是乔装进宫,不能在太多人前露面,萧煜早就特许他坐马车出入宫门,马车一路慢行,在顺贞门前被人喝停,例行检查。   穆罕尔王笑呵呵地同禁军们招呼,缩在袖中的手却不禁绷紧,摸向藏在腰间的软剑。   禁军正要拂开车幔,被人喝止。   禁军统领沈兴扶剑走过来,道:“这是陛下秘密召见的外臣,你们退下,本将亲自查。”   众人依言火速散开。   沈兴拂开车幔,与坐在里面的耶勒目光相接。   耶勒刚把佩刀拿到手,正用绒布仔细擦拭,见到沈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毫无惊讶与慌张。   沈兴掠过他和坐席下的漆板,唇线紧抿,抻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润公,我再不欠他的了。”   耶勒含笑道:“我最近几年都不打算跟他见面了,这话还是你自己告诉他比较好。”   沈兴面色沉凝,瞥了他一眼,状若无事地退出马车,扬声道:“放行。”   宫门向两侧推开,闪出一条洒满阳光的宽敞大道,马倌扬起蟒鞭,蹄铁飞踏,朝着外面奔去。   一路畅行。   直到出了皇城,耶勒才低下身子把漆板打开,把藏在里面的音晚拉出来。   她穿了一身太监服,青色锦袍,同色纱帽,腰束革带,脚踩乌靴。不过昨夜悄悄溜去执库司时太过匆忙,头发没绾好,从漆板下爬出来时碰掉了帽子,如瀑青丝像流泻的泉水垂坠下来,披散于脑后。   耶勒下意识抬手想给她把头发绾起来,但立刻想到,大周礼教森严男女有别,比不得突厥豪放随意,便又将手缩回去。   他小心翼翼看着音晚的神色,厚实乌黑的发垂在颊边,包裹着下颌尖尖的一张小脸,平静若清潭水,半点波漪都没有。   耶勒有些担心,低声唤她:“晚晚……”   音晚本从袖中摸出一条缎带想把头发束起,顿了顿,又把缎带收起来,痛快道:“以后我再也不用受宫规礼教约束了,我想绾发便绾发,不想绾时就披散着,以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耶勒愣了一瞬,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去他娘的宫规礼教,等你跟舅舅去了突厥就知道,咱们大草原可没这套讲究,好男儿多得是,你要是高兴,多找几个都行。”   他说完这话,眼见音晚的脸色黯下去,心又提起来,忐忑道:“舅舅是不是说错话了?”他想了想,诚恳道:“我知道我是个大老粗,说话不讲究,我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音晚冲他笑了笑,抚着微凸的肚子,摇头:“不是因为这个,舅舅不要多心。我只是……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想再找男人了,我就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   耶勒看着音晚的模样,脑子飞快转起来。依照他的经验来判断,这种大约就是女儿家受了情伤之后心如死灰的反应,寥落伤慨,认为余生无望,想青灯孤枕一辈子,来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和绮丽年华。   啊呸!那狗皇帝也配他家宝贝音晚为他这么个样!   耶勒瞧着音晚心疼得不行,想安慰,又怕哪句话说不好惹她更伤心,踌躇了一阵,从胸口摸出一块糖,翘着兰花指小心地剥开糖纸,露出晶黄剔透的橘子糖,送到音晚嘴边,笑道:“来,吃一颗,尝尝甜不甜。”   音晚本正在出神,闻言抬头,几乎是没意识地咬住糖,滑入嘴中。甜丝丝的滋味瞬间蔓延于唇舌,果然能令人愁绪暂消,不由得勾唇浅笑。   耶勒瞧见她笑,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道这小女孩太难哄了,他得抽空给谢润写封信,问一问从前他都是怎么哄的,怎么哄才最管用。   他正盘算得起劲,却见音晚正盯着他看,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透出些黠光。   “我想起来了,我从前见过舅舅啊……”   音晚七岁那年,甩掉侍从偷偷溜去西苑看萧煜,被萧煜骂滚,她那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从墙上摔了下来,摔得很疼,可是又不敢叫人,生怕惊动了爷爷和大伯父,会给父亲惹祸。自己一个人往家走,边走边哭,等到了家门口,脸上泪痕横流,哭成了个小花猫。   她将要敲门,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二十岁左右,长得高大魁梧,走到音晚跟前,沉沉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那人虽然长得有点凶,可是人极和善,心疼地捏了捏音晚的脸颊,嘴里念叨:“哪个混蛋把我们家晚晚弄哭了?别哭,给你糖吃,尝尝甜不甜。”   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左右环顾,鬼鬼祟祟的模样,生怕旁人发现他似的。   耶勒叹道:“我那时惊闻京中巨变,有些担心你们,才偷着来看看的。可惜,你这小丫头太懂事了,死活不肯吃陌生人给的糖,还把我当成人贩子,要叫人来捉我,我只能跑了。”   说到这儿,音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倒像是一道晴光穿透沉霾,把翳影驱散,照出亮堂堂的一片艳阳天。   音晚低眸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了同心玉环。   柔腻白莹的玉环挂在指尖,随着指尖颤动而轻鸣幽响,宛如泉水叮咚,甚是悦耳。   耶勒瞧着她,不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带的,可就是把这个揣进袖子里了,鬼迷心窍了一般。”   音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可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她利落地掀开车幔,将玉环扔了出去。   极短促的一声玉碎裂响,顷刻间便被马车甩在身后。   **   萧煜苏醒后又连着高烧数日,终日迷迷糊糊,需得望春撬开嘴给他灌进药去才行。   缠绵病榻许久,还是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   他思念音晚,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提起精神继续应付朝政。谢家谋逆之后还留下一摊事等着他来定夺。   他像在地狱游走了一圈,始终都想不通,音晚怀着孩子是怎么做到这般决绝的,她难道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百思难解,直到雪儿来找他。   那日阴雨连绵,殿中昏暗,龙案上点了四盏灯烛,把人影映得虚虚晃晃。   雪儿站在大殿中央,犹豫道:“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皇叔。那天晚上,周郑交质的故事是婶婶让我念给您听的。”   大殿中极静,萧煜提笔想要批阅奏折,那支笔却再也落不下来。   墨汁点点滴落,破碎成珠,洇脏了奏折上的字迹。 第71章 陛下应该反省自己!   谢润是被秘密押送回长安的。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遭, 还是十一年前,昭德之乱后世宗皇帝密诏他入京,也是这般禁军护法, 就差给他戴上镣铐枷锁。   微雨初歇, 宫苑到处是败叶衰草, 两三枯黄烟柳枝垂在烟霭迷蒙中,说不尽的凄清萧疏。   宫人们知道圣上心情不好,动辄暴躁大怒,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没有敢多说话的。   萧煜在昭阳殿等着他。   殿中一切如旧。香鼎内焚都梁香, 香雾轻薄, 气味醇正。髹饰紫金檀木屏风后有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孤立在雁衔丹霞的水墨画间。   谢润刚走进来,宫女就悉数退出去, 只留下他和萧煜两人。   “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吧。”萧煜像是在问他, 语气却是笃定的。   谢润敛袖而立, 缄然不语。   面对这么一个算无遗策, 精明狠毒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叫他窥破天机,摸出把柄。   萧煜从屏风后绕出来,神情寡淡,眉眼间笼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谢润,你可不是孑然一身, 你有儿子,儿子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你总不希望他们受你连累, 有什么不测吧?”   谢润讥诮一笑:“我总觉得,都到如今了,皇帝陛下不至于还这么下作,拿无辜妇孺出气。”   萧煜凉声说:“你干的事情不下作吗?晚晚都怀孕了,你还想让她跑到哪里去?”   谢润回击:“是呀,都怀孕了,能把一个怀孕的女人逼得不顾一切逃离,皇帝陛下好本事啊。”   萧煜登时语噎。他差点忘了,如今温吞寡言的谢润,若是倒退回去十多年,也有一张能戳破天的尖牙利齿,常常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煜决定不端架子,不卖关子了,他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朕与云图可汗约定送嫡长子为质的事了?”   谢润冷睨着他。   “朕告诉你,这里头有误会。”萧煜一激动,胸前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和:“那是从前朕憎恶谢家时立下的盟约,如今朕绝不会送朕和晚晚的孩子出去当质子。”   谢润眼中冰冰凉,依旧不说话。   他不信。   是了,如今的萧煜君临天下,位及至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小皇子,可偏偏失了让人信他的本事。   萧煜咳嗽了几声,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咽下,哑声道:“耶勒可汗秘密入京,朕与他商讨得便是这一件事。朕许他粮草辎重,让他假意投靠云图,压制突厥各部,让他们不敢因朕毁弃盟约而掀起战端。”   他咳嗽得太厉害,没有注意到,谢润在听到他的话后,深深蹙眉,湛凉目中漾起微澜。   这本是国策大计,不该轻易告人。可萧煜心中有数,谢润若是无视社稷黎庶安危,从前他大权在握时许多事早就做了,蹉跎至今,不过就是因为顾忌太多。   十年光阴倏忽过,把意气风发熬成了鬓边霜华,却依旧不舍心中仁义与家国天下。   萧煜额间汗珠密布,虚弱地抬头看向谢润:“你告诉朕,晚晚在哪里?”   谢润低凝着他,眼神中透出尖锐锋芒,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伪。萧煜坦荡地回看,漆黑双目中浮荡着些许哀求之色。   那一箭不光伤了他的身,还摧毁了他的倨傲冷漠,把一个嗜血帝王变成了寻常男子,满心乞求爱妻归家,因求之不得而忧悒落拓,无计可施,慢慢陷入穷途。   谢润默了许久,喟叹道:“你放过她吧。”   萧煜盯着他,扬手打翻了茶盘。   茶汤泼溅,瓷瓯破碎,濛濛热汽氤氲一地狼藉。   萧煜病容苍白,眉宇间却有张扬横飞的冷怒:“她是朕的妻,她肚子里怀着朕的孩子,你凭什么这么做!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谢润面露讽意:“孩子?皇帝陛下已经有了皇长子,对他颇为偏爱,您还需要别的孩子吗?”   萧煜蓦然一怔,立即追问:“音晚对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对臣说。”谢润道:“这么久了,她没在臣面前说过陛下一句坏话。晚晚对陛下一片痴心,可陛下是如何对她的?”   他此刻不是臣子,而是做为父亲,咄咄怒火质问这将女儿伤得遍体鳞伤的男人。   “陛下以为臣知道晚晚的下落吗?您将臣一家监视得如此严密,若臣知道,暗中与晚晚联络,又如何躲得过陛下耳目?”   “您听明白了吗?晚晚这一走,不光舍弃了您这个夫君,连父亲和兄长也一同舍了。”   “您把一个曾经对您情根深种的痴心女子逼得不惜诀别父兄亲族也要逃跑,您在逼问旁人之余,就没有一刻去反省反省自己吗?”   “你想想,你与晚晚成亲的这一年,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你仗着她爱你,仗着她三番五次原谅你,忍让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萧煜步步后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眉目低垂,神情凄惶,咳嗽了几声,遽然吐出一口鲜血。   望春慌忙奔进来,扶住萧煜倾倒的身体,尖声嘶吼:“太医!宣太医!”   萧煜陷入昏迷,梦寐中,仿若走入了无人之境,周围空空荡荡,只有音晚的声音缭绕不散。   “我没有利用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没有对你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没有!所以我不忍!”   “我不爱西舟,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旁人!”   “含章,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   “我这辈子只爱含章哥哥一人,永远都只爱他。”   “含章哥哥……”   他心口剧痛,像有什么砰然碎裂,碎成渣滓,面目全非。   他将她摁在榻上贪婪无节制需索时,他荒唐胡闹花样百出时,她皱眉迎合他迁就他时,她不疼吗?   他说要立伯暄做太子时,她痛快地点了头,她心里真的愿意吗?她没有觉得委屈吗?   兰亭回来后,她决定原谅他,怀了他的孩子,要和他好好过下去的时候,她真的放下过去,抚平心间伤疮了吗?   在最后的时候,她说着要与他一生一世,白首偕老的谎话时,她不心痛吗?   还有他囚她,控制她,折磨她的时候。   他扭曲疯狂地占有她,因嫉妒而面目丑陋想要毁了她的时候。   他骗她的时候,伤害她兄长的时候,袒护害他们孩子的伯暄的时候。   那些时候,音晚心里在想什么,她有多难过……   萧煜像魂灵出鞘徘徊在地狱修罗里,于往生镜前看透了他在感情里犯的错,做的孽。   他自以为深情,自以为对音晚此情不移,可到头来,却是伤她最深的人。   他除了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音晚,还能伤害谁?如果音晚不是那么的爱他,又怎么会叫他伤到体无完肤?   除了音晚,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这么爱他?   ……   一缕孤魂淡若烟霭,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在暗昧中倏然见到一个模糊身影,纤腰罗裙,白衣胜雪,仙袂飘飘,萧煜执拗地跟着她,跟过了漫漶大雾,跟过了奔流河渠,面前光明普照道路通达,浮延万里。   她终于停下,回过头看他。   “你走吧,我累了。”   他不肯走,她却不再说什么,拂袖纵身一跃,跃入前方万丈霞光中,光芒迸射,灿烂如锦,顷刻间便将她的身影吞没。   萧煜一急,猛地惊醒。   眼前玄色锦帐垂曳,以金线缕出祥云螭龙的纹饰,四角鲜红穗子坠下轻摇,浓郁的龙涎香气浑浊着汤药的苦涩。   望春见他醒了,忙擦干眼泪,把太医们唤进来。   萧煜昏睡了一天一夜,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守在这里,灌药施针,他都毫无反应,外殿的礼部官员都开始商讨要不要召道士进宫作法叫魂了。   太医诊过脉,忧虑道:“陛下,您的伤势不轻,本应卧床休养,忌怒戒躁的,您万不可再糟蹋自己的身子。”   萧煜倚靠在绣垫上,目光涣散,神色愣怔,也不知听见没有。   太医叹了一声,躬身退出来。   安静了许久,萧煜渐渐回了神,问:“谢润呢?”   望春道:“润公在偏殿,一直未曾离去。”   “把他叫过来。”   望春踯躅道:“陛下,您歇一歇吧,奴才叫禁军看着润公了,他不会走,您想什么时候见他都行。”   “把他叫过来。”   望春不敢再拦,揖礼下去叫人。   “朕只想知道她是怎么逃的。宫禁森严,朕把整个未央宫乃至于长安城都翻了个遍,那日出宫的文武官员也都严加排查审问过了,毫无破绽,她是怎么做到的?”   谢润站在屏风外,无奈道:“您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萧煜抬手挟掉唇角残留的苦涩汁液,执拗地说:“朕只想知道,朕受伤时她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朕伤得很重。”   谢润生怕又是一个圈套,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含蓄道:“她……应当知道吧。”   屏风内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映在薄绢上的影子许久未动,谢润站得有些脚麻,方才听见里头飘出萧煜清寡的嗓音。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不过别走,朕另有事情要问你。”   **   音晚做了个梦。梦里萧煜总阴魂不散,跟在她身后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把她急得干脆跳了河,这一跳就骤然从梦中醒过来了。   初醒时带着些迷茫恍惚,只觉周围一切都很陌生。   身下铺着羊毯,皮毛软蠕,绵弹厚实,不远的炉子烧得通红,上面吊着铜壶,周围摆了一整套崭新的楠木桌凳,帐篷入口垂下厚重的毡帘。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已经随舅舅回了突厥草原,现正住在兀哈良部落的帐篷里。   毡帘被拂开,青狄和花穗结伴走了进来。   音晚想起来了,临睡前舅舅把她们叫过来陪她的。   父亲、兄长连同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都被萧煜监视了,他们暂且来不了,但这两个小丫头目标小,在音晚跑之前就悄悄被送了过来,她们已在这儿等她快一个月了。   青狄提着铜壶,打开盖子,立马有浓郁香甜的奶味飘出来,她倒了一碗让音晚趁热喝。   “这是可汗给的,说是奶酪子茶,您先喝一点,可汗说一会儿来看您。”   音晚捧过粗瓷碗啜了一口,觉得跟中原的酪子茶大不一样,像用羊奶调制,腥膻味浓郁,几乎快要把茶叶的清香盖过去了。   倒也不难喝,她喝了小半碗。   天已经黑了,掀开帐篷帘子向外看去,草原辽阔一望无尽,星罗棋布着许多顶帐篷,大多被里面灯火映得通明,牧民说话交谈声相互交织,帐篷间飘散着一股炙肉的香气。   音晚想出去走一走,但又怕舅舅会突然来找她,怕他扑了空,只有老老实实守在帐篷里等着。   炉子里烧的是黑炭,靠近了就有些呛,但是烧得很旺,很暖和,朝炉子摊开手,不一会儿浑身都暖了。   音晚以为自己会有背井离乡后的哀愁,会想家,但其实没有,她甚至在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离开长安,离开未央宫,还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之感。   此处天高地阔,灯火炊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等了没多久,耶勒就来了。   耶勒脱下了那身在大周皇帝面前伏低做小时穿的锦袍,换上了羊皮绔褶,裤脚紧贴着精悍健硕的小腿收进靴子里,显得既野性又利落。   他把裘衣脱下随意扔给侍从,关怀地问音晚:“住得惯吗?”   音晚点头。   耶勒低头仔细瞧了瞧她的脸,笑道:“要是哪里不习惯就说,缺什么了也说,别憋在心里啊。”   音晚也笑了:“我真觉得挺好的,舅舅就不要担心了。”   耶勒见她笑容清澈如水,不像强颜做伪,长舒了口气,让候在帐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怀中抱着一套颜色鲜亮的小褥袄,正是突厥女子最常见的装扮。   “你若是歇好了,就把这衣裳换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音晚一怔,旋即猜到了。   在来的路上舅舅曾向她透漏过,外祖母尚在世,只不过自母亲死后,她便常年窝在帐篷里吃斋念佛,等闲不见外人。   耶勒领着音晚绕过几顶帐篷,走到僻静处,这里帐篷扎得很疏散,唯有一顶最大最气派的,外面有几个壮汉执刀防卫,帐篷四角悬着银铃,夜风吹过,“叮叮当当”作响。   耶勒道:“自从灜山族被灭,你外祖母的脾气就很古怪暴躁,从前阿姐在时,母女两没少冲突。”   “她逼阿姐自小守着灜山族的清规戒律,以纱覆面,不许男人看见她的脸,还吓唬她说,如果她胆敢不守族规,就再没有她这个女儿,就不要她了。”   音晚安静听着,心想,后来母亲被世宗皇帝强掳入宫,顶着阖宫非议的压力也要继续守这条戒律,她那个时候应当是希望她的母亲不要舍弃她,有朝一日能带着她回家吧。   这样想着,酸涩悄然盈上心头,不禁眼眶发红。   耶勒见音晚这模样,忙宽慰道:“不过你别怕,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她老了,脾气好多了,我走时来见过她,跟她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应当还是挺想见你的。”   他在帐篷前站住,望着音晚轻轻一笑,目光柔和:“你和阿姐长得很像。”   侍女通报过,撩开帐子朝耶勒点了点头,耶勒便领着音晚进去。   帐中宽敞,却像雪洞般素净,除了卧榻等寥寥几样用具,便只剩下供奉在香案上的佛相。   佛相庄严悲悯,默默俯瞰人间。相前烟雾缭绕中跪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盘成螺髻在脑后,她穿了一身灰色缎子长袍,周身再无配饰,捻动佛珠,合眸诵经,看上去甚是专注虔诚。   耶勒让音晚等着,自己上前,朝老妇人躬身鞠礼,恭声道:“母亲,儿子把音晚带回来了。”   老妇人捻动佛珠的手一顿,却没有睁开眼看他们,更没有半点回应,只全神贯注继续诵念着梵语经文。   耶勒又叫了她几声,她都不理人。   连侍女都看不下去了,上前轻声道:“夫人,可汗来看您了。”   回来的途中舅舅也同音晚说过,自他的父汗死后,外祖母便不许旁人依照突厥规矩叫她“可敦”,而要按照瀛山族的习惯,称她为“苏夫人”。   音晚听时觉得惊讶,因为苏氏是外祖母上一任夫君的姓氏。   舅舅笑着道:“突厥并没有你们大周那么些礼教,她愿意旁人称她‘苏夫人’,那她就是苏夫人,左右父汗已经死了,都无所谓了。”   想过这一段插曲,大约苏夫人终于诵完了一段佛经,终于把佛珠放下,睁开眼,转过头来看他们。   她一看到音晚,老迈蹒跚的身体轻微颤了一下,那双眸子遍布沧桑,死水无澜,却又像有什么在深处翻涌,含着炽热与痛惜,在阵阵檀香中渐渐息止,最终恢复平静。   音晚朝她鞠礼,叫:”外祖母。“   苏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微凸的腹部。   音晚一瞬紧张屏息。   “你怀孕了。”   音晚想起瀛山族可怕的家规,愈发忐忑不安,向耶勒投去求救的目光。   耶勒立即道:“音晚在大周已经成亲了,是被明媒正娶到人家家里的。”   苏夫人冷哼:“那怎么又带着孩子跑出来了?”   她字句带刃,转往人心窝上扎。音晚被勾动往事,低了头,睫毛簌簌覆下,默不作声。   耶勒看着她的反应,心疼至极,蹙眉道:“这些事情我以后会向母亲慢慢解释,今日音晚第一回 来拜见母亲,你们该好好说话,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   苏夫人面目坚凉,刻薄道:“还真是她母亲的好女儿,长了一张祸水的脸,罢,我只这么一个孩子,死在外头了,那全都是我的命,你还把她带来见我做什么?她长得跟阿瑶再像,她也不是阿瑶。”   音晚彻底被她弄糊涂了,她这反应,到底是恨极了自己的女儿,还是爱极了自己的女儿?   但很快,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只这么一个孩子”……   苏夫人只有母亲一个孩子,那舅舅是谁的孩子?   她困惑地看向舅舅,舅舅面色平静,仿佛已经习惯了被如此恶劣对待,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   他朝音晚摇了摇头,示意她无事,冲苏夫人恭敬道:“今日天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我先带音晚回去了。”   自始至终礼数周全,无可摘责。   两人出了帐篷,正是月光如水,夜风轻啸。   音晚拢着羊毛披风默默跟着耶勒走,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舒开,压抑着什么,仿佛心情糟透了,却强自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不知该如何说,如何问。   走到音晚的帐篷前,耶勒停住步子,转过头来看她。   “晚晚,我与你母亲并无亲缘关系。”   音晚一路都在这样猜测,乍一听他说出来,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耶勒俊秀硬朗的面上浮着淡淡的忧伤:“阿姐是母亲从瀛山族带来的孩子,而我是父汗同别的女人生的,这在兀哈良部不算什么秘密,你也早晚会知道。但阿姐没有告诉过谢润,大约当年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她心中,我就是她的亲弟弟。”   “所以,你父亲不知道我和你其实没有亲缘关系,我也不敢告诉他,你们大周礼教那么森严,我怕他知道了,不肯让我把你带回来。”   音晚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古怪的境地。   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不可能掉转马头回长安去,萧煜一定正大发雷霆,等着抓她,关她,惩罚她,再落到他手里绝没有好,可事情却又变得复杂起来。   她拧眉纠结,想给父亲写一封信与他商量该如何做,立即意识到此路也不通。父亲现在定然被萧煜严密监视,若是写信,便与自投罗网无异。   她为难至极,仰头看向耶勒。 第72章 晚晚,玩够了,该回家了……   他背靠无垠夜空, 星芒在身后闪烁,连面容都似染了夜的寂黯。   “晚晚,当年阿姐是为了我才离开草原的, 她若不是要去找被我弄丢的贡物, 她也不会遭受灾厄。我亏欠她良多, 所以一直想弥补你和兰亭。”   “如果你过得好,我是不会打扰你的。就像这么多年,我每年都去长安,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你和兰亭, 看着你们平安长大, 过得顺遂无忧, 我以为也就这样了。”   “可你过得不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在那个吃人的深宫里,步你母亲的后尘。”   耶勒低眸看她, 眼睛亮晶晶的,像浮着泪光:“我在去长安的路上一直都很怕, 怕我去晚了, 来不及救你。就像当年, 我年幼稚弱,救不了我的阿姐。”   音晚听得难受,要走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音晚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道:“我有办法。”   耶勒不理她, 犹自仰头看着苍茫星海,颌下一弧优雅颈线,显得很是忧郁。   音晚为难道:“舅舅, 你不是要哭吧?你……”这么魁梧的一个汉子,要是在自家门口抹起眼泪来,那多违和啊。好歹是个可汗,若是叫人看见威严何在啊。   这样想着,她不禁环顾四周,瞧瞧有没有人在偷看。   耶勒收拾好心情,低头瞥了她一眼,哼道:“当我是你们大周那些油头粉面的世家小生啊,天天伤春悲秋,娘们唧唧的,本汗骁勇善战,是铁铮铮的大丈夫,流血都不会流泪。”   音晚道:“行吧,那我要说我的办法了。”   “那个……舅舅不是亲的,可外祖母是亲的啊,我可以搬到外祖母的帐篷里跟她同住,这样,应该无悖礼法,就算将来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她兴致冲冲去看耶勒的反应,等着他夸她聪明,却见他神情变得古怪,目光定定看着她,嘴角微搐。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你想好了?我先跟你说,你外祖母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   音晚点头:“想好了,您去帮我说。”   耶勒再度仰望苍天,一副生无可恋泪凝噎的模样,直到夜风骤起,狂啸而来,他怕音晚着凉,催促着她回帐篷,自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安然进去,才负袖走了。   耶勒应下,会尽快说服苏夫人,让她答应音晚搬过去与她同住。   **   萧煜这些日子睡得少,吃得也少,除了上朝听政,便是埋头理顺政务。   谢家谋逆,牵扯甚广,萧煜将士族彻底清理一番,斩杀谢氏党羽无数,朝中重要官位许多空缺,需要立即物色合适人选填上。   谢氏这棵参天大树,一朝被连根拔起,朝野上下本就人心浮动,若不能早安局面,只怕会生乱子。   萧煜再情伤凄惶,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撑起做为君王身上的担子。   日落西山,殿中光线转暗,荣姑姑进来往龙案上添了几根灯烛,试探着道:“陛下,到时辰用膳了。”   萧煜健笔如飞,头都没抬:“朕不饿。”   荣姑姑叹道:“陛下身上还有伤,过会儿还得吃药,多少用点吧。”   萧煜皱眉,有些不耐烦,正想让她出去,忽地想起什么,笔锋一顿,抬头道:“给朕煮一碗长寿面吧。”   荣姑姑连忙应是,快步下去准备。   萧煜命人把膳桌上的白烛换成红烛,找出了从前音晚夸过好看的霁釉莲花瓷瓯,自斟清茶,喝下小半瓯,一个人默默地把长寿面吃完。   他将银筷放下,凝着烛光,轻声说:“生辰快乐。”   轩窗紧闭,宫人侍立在殿外,殿中一片悄寂,无人回应。   萧煜从未陪音晚过过生辰,去年这个时候她刚嫁入淮王府,他待她一点都不好,连好听的话都没有一句,更别说陪她过生辰了。   今年他本打算隆重操办音晚的生辰宴,她怀着他们的孩子过生辰,双喜临门,理应风光的。   他想着,除了谢家之后,要用大办生辰宴的方式告诉朝野内宫,皇后仍旧圣眷优渥,由不得他们轻慢。   可现在,都成了空想。有些事情该做的时候不做,想做时也做不了了。有些人辜负得太厉害,想弥补时人家已经不稀罕了。   萧煜唤进内侍,吩咐:“去给谢润也送一碗长寿面,让他吃完了来见朕。”   谢润一直被他扣在宫里。   虽然那日,谢润怒气腾腾地说音晚为了逃离他身边不惜舍弃父兄,但他总不信音晚那么一个孝顺女儿,会真的抛下她父亲永远不见了。   他觉得只要谢润在,就还有指望。因而时不时把谢润叫到跟前,听一听他说话,哪怕话实在不中听,可只要听着动静,他就心安。   谢润早看穿了萧煜的那点心思,也不点破,不慌不忙地与他周旋。吃了长寿面,内侍引他去了留仙苑,穿过亭榭,见木莲栏上坐着一人,白衣翩跹,袖袂随风轻扬,正在月下吹着洞箫。   自是天生秀骨,风采无双的。   谢润陡然想起了多年前,萧煜还是才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天赋异禀又古灵精怪,偏深得圣眷,谁也管不住他。   有一日艳阳高照,萧煜拦下了面圣后要出宫的谢润,死皮赖脸给他吹了一曲洞箫,故作深沉地冲他道:“‘嵇叔之为人也,若孤松之独立,若玉山之将崩’,三舅舅风姿卓越,我看即便嵇康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谢润知这混球不见兔子不撒鹰,懒得跟他啰嗦,拔腿就要走。   萧煜脸皮厚实地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袖,叫道:“我曲也吹了,诗也给你念了,你总得表示表示吧。你领我出宫去玩玩吧,我听说西市有百戏,你领我去看看吧。”   谢润让萧煜缠得无法,叫他换上府中小厮的衣裳,领着他蒙混出了宫。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鲜衣怒马大好年华,萧煜和他,一个胆大妄为,一个洒脱无畏,一拍即合,君子相交莫逆,投契如斯。   只可惜,哪样的好时光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润心底轻叹,借宫灯照明,慢慢走到木莲栏前,对着萧煜躬身揖礼。   萧煜斜身坐在栏上,收起洞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今日去见过母后了。”   谢润毫无反应,面上满是冷漠,仿佛说的是与他全然不相干的人。   “她至今仍然坚持,她和四哥的死无关,当年的松柏台之事不是她干的。”萧煜转过头直视谢润,缓声道:“朕现在也觉得不是她干的,是有人栽赃到她身上,利用我们母子之间的嫌隙和朕为四哥报仇心切,让她害怕朕会对付她,先一步勾结谢玄谋反。”   “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推动谢家谋反,对吗,三舅舅?”   谢润凛若寒松,蓦地,轻笑了笑,笑中有讥诮,有得意,有夙愿一朝达成的痛快。   萧煜看着他,一瞬之间依稀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些许过去的影子,意气风发,豁达昂扬。   他把用了十多年时间把自己熬成懦弱寡言的尚书台仆射,于官场几经沉浮,变成曾经自己最瞧不起的人,蛰伏隐忍,是不是就为了今天这一刻。   萧煜对他生出些同情,但还是顺着刚才的话说:“崔氏女是你的人吧?她挑拨韦浸月和母后反目,逼得母后追杀韦浸月,你再出手把她救了,教她在朕面前污蔑母后曾参与谋害四哥。”   谢润不说话,状若沉思。萧煜想,他一定是在琢磨如何让崔氏女置身事外,免受这场恩怨波折。   这个人,不管干了什么缺德事,总是浑身写满仁义道德,恨不得立地成佛。   萧煜在心中调侃过一番,恢复严肃,问出了他最后的一个猜测:“你是不是在为苏惠妃报仇?”   谢润猛地一颤,眉心成川,双拳紧攥,冲着萧煜嘶声厉吼:“她不是什么苏惠妃!她叫苏瑶,是我谢润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晚晚和兰亭的母亲!”   萧煜叫他吼懵了,坐在栏上怔怔看他。   谢润怒火激涌,眸中如有炽焰焚烧,抬手指着萧煜骂:“你们萧家就是一丘之貉,专会做强占民女的丑事!你父皇如此,你也如此,一窝混蛋,不要脸的混蛋!”   萧煜万没想到,他今日是找谢润算账的,本以为掌握先机,演变到如今,反倒成了被谢润指着鼻子骂咧咧,骂他不过瘾,还要骂他老子。   萧煜自问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发作不出来,只呆愣愣看着暴躁如雷的谢润,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朕想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母后是怎么害死苏惠妃的。”   谢润满含嘲讽地斜睨他:“陛下以为谢太后和韦浸月之间的秘密是什么?”   萧煜又是一怔。   “韦浸月的父亲韦商当年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产香料,每年进贡数目繁多,有一种香是专门贡给世宗惠妃苏氏的。那香中以极其高明的方式掺杂了镜中颠,日日焚烧,毒随着香雾漫入肌肤。”   谢润冷声道:“陛下若不信,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记录,当年随侍阿瑶于侧的宫人是不是都失踪了。那是因为他们常伴阿瑶左右,同样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们露馅,把他们都灭口了。”   萧煜的脸色煞白。他一身白色锦衣,铺展在镂雕精细的石栏上,整个人遭受重击。   他猜到了往事,却不想这段恩怨比他所知道的更加血腥惨烈,里头还折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   谢润一身宽大袍袖,立于枯黄枝梢前,缓缓地问:“陛下觉得臣做错了吗?若换作是您,您会如何做呢?”   萧煜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音晚发病时的模样。   太医曾说过,音晚的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比原宿的毒性已减轻许多,饶是这样,音晚发病时都是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碎,那当年的苏瑶发病时是什么模样?在一旁看着的谢润又是什么滋味?   萧煜不忍细想,叹道:“朕会处置他们,赐死谢玄,囚禁母后至死。”   谢润沉着脸不说话。   萧煜的声音倏然变软,荡在夜色禁苑中,显得飘渺清幽:“前尘恩怨了,你也如愿报仇了,能不能让晚晚回来?”   谢润轻笑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充满讥诮。   萧煜心中痛楚,月影之下,俊美面庞难得流露出脆弱,缠绕着无尽牵念与挂怀,他忧伤道:“晚晚会留着孩子吧?那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若是这个时候不要,她自己也会有危险的。”   说完,他轻抬睫帘,一眨不眨看着谢润,眼底藏蕴精光。   谢润知道他想套话,只默然肃立,一言不发。   萧煜又罗嗦了几句,谢润皆不答话,萧煜拿他无法,只得放他回去睡觉。   灯芒晕染,枝影婆娑,谢润踏在雕花石砖上,走出去几步,猛地身子一顿,凉意爬上脊背。   他刚才情绪激动,说错了一句话。   只是一个极微小的破绽,应当不会有大碍吧……他不甚确定地心想。   萧煜还坐在他身后的石栏上,他想回头看一眼,强忍住了,硬着头皮往前走。   萧煜目送着谢润的背影远去,望着苑中月光如练,慢镀过冰河石径。   他低头看向手中洞箫,冰莹玉腻,静静躺在掌间,若褪尽华裳的美人雪肤。   蓦地,他轻笑了笑。   谢润啊谢润,就你这点道行,也就对付一下母后和谢玄还够用。   萧煜一扫多日来的颓丧,歪头冲望春道:“给朕去内值司调一份籍册过来。”萧煜接着说了籍册所载事项,望春立刻应是,召来小黄门低语吩咐。   做完这些,萧煜惬意地倚靠石栏,呢喃自语:“晚晚,玩够了,该回家了。” 第73章 皇帝也休想从我手里抢人   内值司除了负责宫人调动和存放宫人户籍文牒及三代来历之外, 还有一个专门的小阁子,存放着各殿舆图和庶务记载。   当时音晚初掌凤位的时候,内值司曾依规将载录未央宫内各殿事项的籍册都送去给她过目, 她后来发现其中没有关于苏惠妃生前所居住南薰殿的记录, 她曾以为是萧煜故意抹去苏惠妃的痕迹。   但其实不是, 是因为关于南薰殿的录事籍册已经丢失了。   内值司并没有南薰殿只言片语的记载,原先存放籍册的小箱屉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掏空了。   萧煜原本以为只是涉及内宫争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隐瞒,直到今夜谢润对他说了一句话。   ——“陛下若不信, 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记录, 当年随侍阿瑶于侧的宫人是不是都失踪了。那是因为他们常伴阿瑶左右, 同样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们露馅,把他们都灭口了。”   连内值司都没有南薰殿的记录, 谢润又是从哪里看见的?   他是恰好在丢失前看见记录,还是看见了之后令记录“丢失”?   这记录里莫非真有见不得人的事。   望春抱着摞成小山高的籍册匆匆奔进殿门, 道:“陛下, 按照记录, 南薰殿的录事籍册是在八个月前丢失的。   八个月前。那正是萧煜刚登基的时候。   时间都是如此的微妙,他愈发笃信,这丢失的籍册一定与音晚的失踪有关。   内值司的存典小阁是秘地,凡出入人员必有记录,萧煜从八个月以前的记录再往前翻,想从密匝匝的人名里找出其中可疑的人。   八个月以前, 刚经过嘉猷门之变,正值萧煜登基前后,他对内宫外朝已有了相对掌控, 他不信谢润有如此神通,能在他的掌控下神不知鬼不觉偷走籍册,而半点痕迹都不留。   萧煜将籍册平摊开,修长柔润的手指飞快掠过那些人名,倏地,停在了其中一个上。   禁军统领沈兴。   望春擦了把汗,正给萧煜端上碗参茶提神,打眼一看,脱口而出:“沈统领在朝堂上一向是敬谢氏而远之的,他跟润公更是素无来往。”   也正是因为这样,萧煜才信他,用他。   萧煜面上挂着澄净的疑惑:“朕也觉得不应当是他,可是,这所有的人名里只有他曾参与过当日封宫搜寻晚晚。”   “去内值司调阅录事籍册和搜寻晚晚这两件事,只有他全都参与了。”   “他是唯一的重合点。”   望春打了个冷颤:“这……他是禁军统领,执掌内宫宿防,守护天子安危,若他当真和谢家有瓜葛,那陛下应当早做处置,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萧煜将籍册合上,淡若清风。   这倒不必担心。   若沈兴当真和谢润私下里有瓜葛,那一定是瞒着谢家诸人的。他太了解谢润了,若沈兴是个暗地里投靠权佞的卑劣小人,谢润必不敢用他。   谢润虽然迂腐、固执、很讨人厌,但他的人品和眼神是没毛病的。   萧煜斜靠在鎏金螭龙椅上,微微眯起眼,思忖良久,道:“召几个宿值禁军过来,跟朕去南薰殿,别惊动沈兴。”   望春颔首应是。   南薰殿荒废许久,阴冷中透着股霉味,轩窗外夜风狂啸,枯枝乱颤,敲打菱格茜纱。   “吧嗒吧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望春把一张勉强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铮亮,引着萧煜来坐。   禁军正拆房揭瓦一般,四处搜查。   其实当日音晚失踪后,萧煜命搜检未央宫,禁军也来这里搜过。只不过当时一心为寻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对于一座废殿的犄角旮旯,自然不可能详尽摸透。   今夜萧煜下了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块砖都撬开,凡是能藏个蚂蚁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军动作利落,没有半个时辰,便有人来禀:“陛下,偏殿有密室。”   巨大的黑漆断纹椤木藏书橱已被移开半边,后面的墙壁上有个黑漆漆的洞穴,宫灯照过去,细弱的光渗入穴中,依稀可见拾层累下的石阶。   禁军跪地禀报:“臣等奉命挨个砖瓦敲打,才发现这一面墙有古怪。”   萧煜面无表情地从宫女手中拿过一盏犀角灯,挥退众人,独自进到密室里。   起初夹道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过,但走着走着,逐渐变得宽敞起来,夜明珠、卧榻桌椅一应俱全,桌子上还放着铜镜、木梳,木梳上残留着几根青丝。   萧煜拿起木梳看了看,上面漆画褪色,木齿还有缺口,如此寒酸绝不是能送到音晚手里的东西,一定是她躲在这里时不知从南薰殿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   桌子边缘整整齐齐叠着几张油纸,展开一看,里面还残留着糕饼的碎渣。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近期一定住过人。   那丢失的南薰殿录事籍册中一定记载着殿中有密室,所以谢润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为了让音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这里。   萧煜彻底明白,难怪当初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在守卫森严的内宫。当他命人封锁宫闱四处搜查时,音晚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一直躲在这个密室里,等到几天过去,萧煜终于绝望,以为她早已不在,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解除封禁时,她再悄悄偷溜出去。   若是这样,除了沈兴,一定还有人帮她。   萧煜攥着木梳的手不由得绷紧,木梳承受不住这样的大力,“喀嚓”一声断裂,被他狠狠掷到地上。   他曾经问过谢润,他受伤时音晚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他伤得很重。   谢润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在伤心之余还存了一点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了的展现在眼前,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解除封禁时他已重伤缠绵病榻数日,宫闱内外一片纷乱,只要她还在宫中,不可能没有只言片语吹进她耳朵里。她知道,她什么知道,可她还是选择弃他而去,用这么精密周全的办法,半点犹豫不舍都没有。   萧煜只觉胸膛里有团火焰,顺着喉线往上蹿,噬心蚀骨的痛楚蔓延开,像要把整个人撕裂。   他踹向桌角,甚至连犀角灯都没提,摸着黑怒气腾腾从密室出来,冷声吩咐:“秘密逮捕沈兴,去刑部提几套刑具过来,朕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   音晚还是如愿搬进了苏夫人的帐篷。   也不知舅舅是如何说服她的,回来只告诉音晚,不能在人前叫外祖母,也不能在人前叫他舅舅,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的来历。   这样是防着音晚的身份泄露,音晚心里明白,统统照做。   相处了几日,苏夫人平日里不苟言笑,严凛肃正,一门心思敬香礼佛,倒是没有为难过音晚。   只不过她帐篷里的规矩多,虽未向音晚说明,但她自知寄人篱下,怕惹人厌烦,也都小心翼翼谨守。   亥时寝,卯时起,斋戒如素,日常抄写佛经。   别的都好说,只是斋戒如素这一条……音晚正怀着孕,过了反应最大的三个月,不知怎么的,就特别想吃肉。   每日吃着清汤寡水,想肉吃想到疯魔。   这一日亦如往常,饭食中不见半点油沫,她草草吃完,赶着时辰将剩下的几页佛经抄完,呈送给苏夫人。   她扫了一眼,难得语气缓和:“你的字写得很漂亮,端正秀丽,看出来抄写时很有耐心,这很好。”   音晚难得受到夸赞,冲她甜甜一笑,凹出两朵小梨涡。   苏夫人想到什么,难得转霁的脸色迅速黯下去,道:“这一点比你母亲强,她总是静不下心,坐不住。”   提起母亲,音晚也沮丧起来,默默低下头。   毡帘被掀起,来的是耶勒身边的副将葛撒戈,他恭敬地朝苏夫人鞠礼,道:“可汗命人给小姐做了几身衣裳,正巧送来了,想请小姐过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苏夫人正对着佛龛诵经,眼都没睁,淡淡道:“去吧。”   音晚这胎已经四个月,耶勒不放心,让青狄和花穗对她寸步不离,一听苏夫人让走,两个小丫头连忙将她扶起来,跟着葛撒戈出了帐篷,一路朝着王帐而去。   刚靠近王帐,音晚就闻见一股喷香的炙肉味道,进帐一看,篝火上架了一只整羊,已烤得滋滋冒油,耶勒正在往羊上撒佐料。   他一见着音晚就招呼:“快过来吃两口,吃完了沐浴更衣再回去,母亲发现不了。”   音晚瞧着那羊烤得火候正好,焦黄酥皮,一刀下去汁水横流,馋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也顾不得礼数矜持,立即挽袖子上前。   耶勒劈了只羊腿给她,又抬头招呼青狄和花穗:“你们两个也过来吃,吃完了一块沐浴更衣,回去可别说漏嘴。”   两个小丫头立即捣蒜似的点头,坐在音晚两侧,抬手往嘴里塞肉,瞧上去可怜巴巴的。   苏夫人帐里的清规戒律不光音晚要守,她们也得守,不然就会被扫地出帐。   吃了一会儿,音晚听见一阵银铃般女子娇笑,她嘴里叼着羊腿,抬头看去。   木制屏风后绕出一个艳妆秀丽的美人,穿绯色窄袖斜襟小袄,雪白的缎子长裙,裙上绣着满枝的海棠花,红彤彤开在雪缎上,精致秀雅。   她至多二十岁,眼尾柔腻,桃红晕染,目光若秋水潋滟,扫过帐中众人,最后停在了音晚的脸上。   凝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悠悠抬手抚平斜襟上的褶皱,系好衣带,拢了拢披散在身后未来得及束的发,笑道:“这位妹妹真漂亮,可汗许久没找我,我当是猫儿改性子不吃腥了,原来是出去寻觅佳人了。”   耶勒有些局促地轻咳一声,冲她低声道:“她还小,你别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   女子唇角噙笑,悠悠地把目光落到音晚微凸的腹部,调侃:“还真是挺小的,孩子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了吧。”   音晚听出一些不寻常,思索片刻,猜测这应该是舅舅的妻或妾,看年纪和说话,妾的可能性大一点。   她来了许久,曾提出要去拜见各位舅母,都被舅舅支支吾吾回绝了。今日难得相见,她心想万不可失了礼数,忙放下羊腿起身,朝女子敛袖鞠礼,正要叫舅母,被舅舅一阵剧烈又做作的咳嗽声打断。   耶勒冲音晚道:“待会儿那两个小丫头去沐浴更衣,你身子不方便,让你雪姬姐姐帮你。”   音晚看向舅舅,他也看她,幽邃深眸里两点精光闪烁。   她明白了,在这位漂亮姐姐面前身份是不能泄露的。   音晚鞠过礼,道:“有劳雪姬姐姐了。”   雪姬含笑看她,带着一点点玩味与探究,执起她的手,语气亲昵:“客气什么,妹妹随我来吧。”   她领着音晚去了不远的另一座帐篷,里面备好了浴桶和热水,雪姬低了头要来解音晚的衣带,音晚忙道:“衣裳我自己能脱,就是待会儿需要劳烦姐姐扶我一下。”   雪姬便松了手。   音晚将身体浸在浴汤里,蘸了点兰泽搓洗完头发,雪姬从袖中抽出张帕子垫在浴桶边缘,冲音晚道:“把手放上,我给你把把脉。”   音晚乖乖照做。   雪姬把过脉,道:“孩子快四个月了,不太稳当,十有八九要早产。”   音晚猛地提起一口气,隔着朦胧热气,惴惴不安地看向她。   雪姬叹道:“你身子骨太弱了,怀个孩子本就艰难,看脉象,孕期也没有好好保养,孩子能保住已是难得,至多七八月,他就得落地。”   音晚没有生过孩子,只听旁人说女人生产便是鬼门关走一遭,更遑论早产。她怕极了,慌张之余就想找父亲,可父亲离她那么远,又轻易惊动不得,乍然间,一颗心像坠入悬崖,总触不到底,仓惶至极。   见她这副模样,雪姬又想起刚才帮她沐浴时,四肢纤细,唯有腹部凸起,柔弱似杨柳枝,堪堪易折,不禁怜惜道:“你别害怕,我一会儿跟可汗商量一下怎么办。”罢了,想起耶勒那魁梧强劲的腰身,再看看泡在浴水里的消瘦娇躯,低声咕哝:“什么时候好这口了,可真下得去手……”   音晚的脸腾得涨红:“不是,我跟舅……跟可汗不是那种关系,姐姐不要乱说。”   雪姬笑着往浴桶中撒了一把花瓣:“好好好,不是,我不说了。”   沐浴过后,雪姬拿来了新衣,是青色上襦,同色长裙,领边袖边缀着油光水滑的狐毛。雪姬是严格按照耶勒的要求命底下人裁制的,颜色不能太艳,款式要保守,穿上之后不能太招眼。   可当真穿上了,雪姬又觉得这小姑娘不管穿什么,都是一朵开得正绮丽的娇花,瓷白的肌肤,流光水漾的狐狸眼,婀娜纤柔的腰身,艳光四射的美貌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雪姬不禁有点眼热,道:“可汗近来总是奇奇怪怪的,把我找来,胡闹了一通,我不过无意说起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一了,再有几天就是年关,他竟腾得从床上起来,非要张罗烤肉……”   她本意是想向音晚暗示炫耀两人之间的关系,却见音晚在听到这话后愣怔了,眸光垂落,呆呆看地。   原来已经腊月二十一了,音晚差点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啊。   她兀自想着心事,雪姬以挑剔的眼神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美则美矣,却不像是有风情的,床上也必放不开,不像是耶勒喜欢的类型。   两人各怀心事,收整妥当回了王帐,炙肉已撤下去,耶勒还令人撒了一把檀香熏帐篷,青狄和花穗候在那里,见音晚回来,齐齐迎上来。   雪姬走到耶勒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耶勒深深蹙眉,担忧地看了音晚一眼,转头冲雪姬道:“有劳你了,我让护卫送你回去。”   耶勒今年三十岁,正直壮年,生得一副英朗好模样,又是草原上名头正盛的英雄,身边女人从未少过。雪姬之所以能长久占据一席之地,除了美貌,靠的便是知情识趣的一副剔透玲珑心。   她不纠缠,只拿美眸轻扫了他一下,笑道:“你知我辛劳便好。”   但耶勒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眉拢忧虑,连美人抛出的娇嗔花枝都不接,只匆匆让人送雪姬出去。   雪姬步态款款,临出帐篷前,又瞥了一眼音晚。   音晚只轻轻抚着肚子,一门心思都在孩子上,全然顾不得他人。她想,若她这个时候没有离开长安,还在未央宫里,再过几个月鬼门关走一遭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得让萧煜送进敌窝里做质子。   她豁出命去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就是孩子生父手中的一颗棋子,说舍便舍,到那个时候,她恐怕死的心都会有了。   想到此,不管在这草原上多害怕,要被别人误会多少回,她都觉得这里要比未央宫好上千百倍。   她敛眉想着,忽听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晚晚,你别怕,郎中、稳婆、乳娘,我都先找好,我会找最好的,哪怕就是要早产,你也不会有事。”   音晚仰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勒:“这些我都不怕,我怕另一件事。”   耶勒低目凝着她看了许久,道:“你怕皇帝派人来把你抓走。”   音晚点头。   耶勒倏地一笑,篝火光焰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得剑眉浓目愈加深邃,有着傲睨天下的蓬勃英气,他缓慢道:“我这里虽比不得未央宫守卫森严,却也不是四处漏风的筛子。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算真查出你来了草原,也休想从我手里把人抢走。”   “大周皇帝的文韬武略在草原上不好使,他这一两年太顺、太嚣张了,上天兴许看不下去,要给他安排一个真正对手了。”   音晚怔怔看他,突然觉得,他这副傲气外露,自负到极致的模样很眼熟,像极了他口中嚣张的大周皇帝。 第74章 跟紧我,寸步不能离   两相沉默片刻, 耶勒从袖中摸出一个金丝楠木小方盒,放在音晚手边。   音晚面露奇色:“这是什么呀?”   耶勒笑道:“你打开看看。”   音晚推开小方盒,红丝绸布上安静睡着一对金丝葫芦耳坠, 金丝累出来的镂空花球, 两两相叠, 制成葫芦样式,玲珑可爱。   “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耶勒说。   音晚拿起耳坠,爱不释手,仰起头冲耶勒温甜一笑:“谢谢舅舅。”   她刚沐完浴, 一头厚重柔顺青丝被编成一根长辫子, 从胸前垂下来, 辫尾细碎缀了些珊瑚水晶珠子,随着动作叮当轻鸣。短碎绒毛蜷贴在鬓边,再加上一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 愈发显得脸小小的,稚气未脱的模样。   耶勒眼见她刚才还因担心被皇帝抓回去而愁云惨雾, 眨眼之间一对耳坠就能让她喜笑颜开, 想起他曾在大周深宫见过她所享受的奢靡生活, 不禁感慨,她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   容易满足,却偏偏总是被辜负。   耶勒凝着音晚姣美的笑靥,心道,他若是有一个这样的女儿,那定要把她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绝不许天底下的狗男人来伤她的心。   他心中怜爱,伸出手想摸一摸音晚的头,掌面刚要触上她的秀发, 猛地想起什么,又把手收了回去。   一时有些尴尬,耶勒轻咳一声,看了眼更漏,道:“快要到亥时了,回去吧。”   苏夫人帐篷中规矩,亥时寝。   音晚想到这个,神色大变,忙将耳坠收入盒中,起身向耶勒告辞。   帐外正直冰寒天,夜风呼啸回旋,音晚拉着青狄和花穗的手走了一段路,听见有马声啼鸣,回头看去,见王帐前陆续停了几匹骏马,一群身着甲胄的男子涌入帐中。   青狄道:“兴许是有要事商讨,这几日可汗帐中的灯夜夜通明,我听闻突厥内部也是派系林立,争斗不休,可汗的日子并不好过。”   花穗搀扶着音晚小心避开掩在草间的碎石,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原来突厥跟大周没什么两样,也有这一套啊。”   音晚遥遥看着王帐上浮动的人影,眼底一抹忧色沉下:“那是自然,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三人再无言语,回到帐中,苏夫人已经安歇,青狄和花穗悄悄伺候音晚换上寝衣,也立即灭灯睡下。   第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音晚陪着苏夫人用早膳,一碟胡饼,一碟牛乳饼,各自一碗糖杏仁麦粥,还有三碟小菜,酱葵菜,盐渍豆豉,酿菹笋尖。   音晚昨夜偷吃了一只烤羊腿,今晨再用些清淡菜粥,正觉得相宜。   用完早膳,侍女来禀,说可汗求见老夫人。   耶勒换了一身装束,深青斜襟缎袍,腰束玉扣盘带,翘头马靴,手里挟着佩刀,刀柄嵌一颗祖母绿石,幽光莹润,看上去很隆重雍贵的模样。   他双膝跪地,冲苏夫人行了大礼,道:“儿子有事想要与母亲商议。”   苏夫人背向他,正对着佛龛虔诚诵经,闻言眼都没睁。   耶勒等不到回应,便自顾自道:“儿子要率兀哈良部精锐铁骑投靠云图大可汗,此去凶险万分,不能带母亲同去,儿子想把母亲和音晚送去瑜金城,托付给穆罕尔王照顾,等到四五个月后,儿子站稳脚跟了,自会去接你们的。”   音晚正伏桌誊抄佛经,闻言抬头看过来。   苏夫人的背影若入定老僧,岿然不动,道:“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但我就在兀哈良,哪里也不去。”   “母亲!”耶勒难得急躁:“若儿子离开了兀哈良,独留母亲在此,如何能保证母亲安危?突厥内部虎狼环伺,与儿子有仇者不在少数,若他们见我部防卫疏散,趁机进攻,母亲如何能抵挡得住?”   话说到这份上,苏夫人毫不动容,还是那一句:“我哪里都不去。”   耶勒面容紧绷,沉默片刻,霍得站起身,对着苏夫人的背影道:“那样便说定了,五日后儿子亲自送你们去瑜金城。”   苏夫人冷冰冰道:“我哪里都不去。”   耶勒将要走,蓦地顿住步子,慢慢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母亲,阿姐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音晚握笔的手一颤,墨汁滴落到纸笺上,层层洇开。   “阿姐生前与姐夫很相爱,她就算有魂灵未散,也会陪伴在姐夫的身边,她不会愿意回到这里的。”   苏夫人合十的双掌不住颤抖,倏然抄起手炉朝耶勒扔过来。   耶勒不闪不躲,铜制手炉生生砸在他胸前,炭灰飞扬,火星燎上衣襟。   音晚忙起身奔过来,伸手想把火扑灭,耶勒却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胸前,摁灭衣襟上燃动的火苗。   音晚闻到一股焦味,见耶勒的手被烧得发红,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好像不怕疼似的。   耶勒冲着苏夫人道:“五日后,说定了。”   说罢,他径直拉音晚出帐篷,两人一直走出去很远,他才把音晚放开。   耶勒道:“这几日别回去了,她正在气头上,会拿你撒气的。”   音晚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到耶勒襟前,华美缎袍上被烧了个小洞,周围还沾着些炭灰,看上去有些狼狈。   耶勒低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和忧伤,但很快被他掩去,只低声问:“晚晚,你是不是后悔跟着我来草原了?”   音晚一怔,忙摇头。   耶勒发觉刚才拽她出来时匆忙,她只穿了件绸裙,便将自己的裘衣给她披上。   他眺向远方,草原苍茫无垠,朝雾未散,飞鹰在轻邈青烟中盘桓,天地寥廓,孤影寂寂。   耶勒将长刀拔出,银亮锋芒指向南方,道:“舅舅向你保证,至多三年,这草原之上唯我独尊,突厥铁骑皆伏于我麾下,听我号令……”剑指中原。   他还是机敏清醒的,知道要在音晚面前遮掩着自己想要踏平大周疆土的野心。   音晚瞧着他踌躇满志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低下头没再说话。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就有些低迷。   耶勒怕她再胡思乱想,便催促她回自己帐篷收拾行囊,强调五日后起程。   夜间草原上飘起了雪,状若鹅毛,纷纷扬扬,帐外一盏风灯孤悬,映照雪影簌簌零落。   音晚想起白天时的冲突,想起舅舅和外祖母口中的母亲,久久萦绕心头,难以释怀。   她现如今正在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不禁想,当年的她在这里过得好吗?也如自己一般烦恼多过快乐吗?   正站在帐篷门前出神,忽见远方骏马踏雪而来,停在王帐前,依稀抬着什么人进了帐篷。   青狄正从外面挤了半罐热腾腾的羊奶回来,脸颊冻得通红,哆哆嗦嗦地说:“姑娘,可汗受伤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肩膀上全是血。”   音晚脑子里嗡的一响,来不及细思量,忙扯过披风系上,道:“我们去看看。”   等走到了王帐,听见里面人声交叠,她才觉出些不妥。   她来草原这么多天,一直小心翼翼遮掩身份避着人,这里这么多人,万一哪一个从前在长安见过她,再把她认出来,岂不麻烦?   可她已经知道了舅舅受伤,若就这么无事人似的回去,岂不太冷血了,舅舅知道也会心寒的。   她左思右想,躲在帐篷外观察着这里的情形,足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帐篷里的人陆续都走光了,她才出来。   葛撒戈正端了盆血水出来倒,见着音晚,忙道:“这大冷的天,小姐快进来。”   耶勒已经合衣躺在榻上,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渗出些许血迹,如红梅凌寒于雪间,分外触目惊心。   他见音晚进来,忙从榻上起身,低头把衣带规矩系好,冲她笑了笑:“这么晚了,你怎来了?”   音晚凝着他的肩膀,轻声问:“舅舅,你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耶勒无所谓道:“这点伤算什么。”   音晚在雪中站了许久,乌发间一片霜白,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耶勒见她这模样,无奈道:“你过来,到炉火边烤一烤,别忘了自己还怀着孕,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依言坐过来,葛撒戈挑帘进来,手里提着酒壶,大咧咧递给耶勒:“可汗,酒来了。”   音晚瞪大了眼,把酒壶截住,问:“干什么?”   耶勒道:“这不受伤了,喝点酒才能睡个好觉。”   “胡说!受伤了不能喝酒!”音晚自小便被父亲教着如何保养身体,于此道颇为讲究细致,将酒壶夺过来,低头闻闻,一股浓烈辛辣之气刺鼻而来,不同于中原酒酿得绵柔,真正跟刀子似的。   她把酒抱在怀里,坚决地冲耶勒摇头:“不行,不能喝酒。”   耶勒半张着嘴看她,好半天,伸出舌头舔舐下唇,糊弄她:“好好好,不喝,你放那儿回去吧,我不喝。”   音晚狐疑地瞅他,紧抱着酒壶不撒手,站起身问:“你们这有没有锅?”   葛撒戈愣愣道:“有,我带小姐去。”   音晚指挥青狄和花穗:“你们在这儿看着可汗,他要是喝酒,你们就出来叫我。”   两个小丫头依言站在榻边,跟左右护法似的,威势赫赫盯着耶勒。   耶勒躺倒,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长叹:“晚晚,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音晚不理他,跟着葛撒戈出去。   距离王帐不远有个专门准备膳食的小帐篷,里面一应炊具齐全,葛撒戈解释:“老夫人要吃斋饭,可汗专门从中原请的厨子,这些炊具都是厨子带过来的。”   音晚挽起袖子,从陶罐里捧出几把细米,边生火边问:“这里有莲子吗?”   “什么?”葛撒戈有些摸不着头脑。   音晚耐心道:“莲子,从莲蓬里剥出来的。”   葛撒戈想了想,道:“小姐等我一下。”他飞快奔出去,没多久奔回来,手里捧着张粗布,里头搁着几十粒乳白的莲子。   “我们可汗不喜欢这些中原琐碎吃食,我从别的帐篷要的,前些日子来过一个中原商人,专门卖这些东西。”   音晚喜出望外,她刚刚还从陶罐里找出一捧干红枣。   她煮了一锅莲子红枣粥,把干红枣剔核,切碎了撒在粥里,文火慢煮,煮了半个时辰,本来还应该煮久一些,怕耶勒等得不耐烦,匆匆舀出锅端过去。   进帐篷时耶勒正拉着青狄和花穗说悄悄话,像在劝她们什么,满脸的奸诈狡猾,一见着音晚立即噤声,冲她憨厚地笑。   音晚拿瓷勺舀着粥吹凉,端给他:“喝。”   耶勒耸了耸鼻子:“什么啊?”他勉强就着音晚的手啜了一口,皱眉道:“我不爱喝这些黏糊糊甜丝丝的东西,我就想喝酒。”   音晚面无表情看他,蓦地起身,作势要扣他的后脑勺给他往下灌,他立马认怂,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喝,我喝。”   他捧起粗瓷碗咕咚咕咚喝下整碗粥,放下碗,打了个嗝,咂巴了咂巴嘴,唇舌间留有温热绵滑的食物清香,顺着喉线往下,身体里暖融融的,别说,还挺舒服。   音晚把碗放下,敛着袖子坐下,裙缎整齐堆叠于脚边,甚是文静端雅。她柔声细气、一本正经道:“受伤了要切忌辛辣之物,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要好好地喝粥,莲子安神,我明日还给舅舅煮粥喝。”   耶勒眉间一跳,流露出茫然与无辜:“不能什么玩意?”   音晚耐心重复:“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葛撒戈在一边捂嘴偷笑。   耶勒裹住被子,往榻边挪了挪,冲音晚语重心长道:“晚晚,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是突厥人,地地道道的突厥人,我们突厥人跟你们中原人不一样,我们受伤了就得喝酒、吃肉,不然好不了。”   音晚也语重心长道:“我爹爹说了,人的身体构造都是一样的,只有男女之分,没有突厥人和中原人之分。医经有云,酗酒会致血气不通,肝气郁结,伤者重患,弊更甚之。”   耶勒盯着她看了许久,又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道:“你爹说得不对。”   “医书上也是这样说的。”   “医书上说得也不对。”   音晚沉默了,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耶勒。   耶勒刚想继续跟她分析分析这个事,忽然手一顿,目中闪过一道凌厉之色。   帐外隐约传入打斗声,刀剑相挫,嘶声惨叫。   葛撒戈出去查探一番,飞快奔进来,道:“有人夜袭营帐,已经快要打到王帐这边来了。”   耶勒身形矫健地从榻上弹起来,穿外裳,拿佩刀,末了,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边,神色凝重道:“跟紧我,寸步不能离。” 第75章 萧煜要亲自去找晚晚   浓烟连卷, 大雪漫天。打斗的人影在雪中交叠撕扯,伴着凄厉惨叫,甲兵闪动, 刀锋过处鲜血飞溅, 须臾之间, 便将蔓蔓草地染成斑驳血红。   马蹄疾驰踏雪,重重包围过来,马上的人搭弓引弦,箭尖一簇火苗, 冲破沉酽夜空朝帐篷这边射过来。   密匝匝的, 如星雨降落, 帐篷上火舌燎起,飞快被烈焰吞没纳入熊熊火海。   这一片草原红光贯亘天地,马声嘶叫人声哀鸣, 恍若人间炼狱。   耶勒左手捏着音晚的手,右手拿刀, 腋下还夹着一只方盒, 领着铁骑挥刀杀出一条血路, 他在马前招呼:“不要恋战,撤。”   声音沉定,半分慌乱都没有。   这支曾随耶勒四处征讨的战队有素地朝他聚拢,如一群擅长出没于黑夜的猛兽,眸似鹰鹫般锐利,于细密织就的进攻网中找出薄弱疏漏, 破开一道血淋淋的生路,翻身上马,随耶勒离去。   耶勒与音晚同骑一匹马, 将她护在怀中,把那只方盒塞给她,让她抱紧了,扬起蟒鞭狠抽马背,马声尖啸,甩开蹄子扬尘而去。   音晚在颠簸中回头看去,见大片帐篷正在火光中化作灰烬,雪如鹅毛,纷扬落入其中,似扑火的飞蛾,瞬间被光焰吞噬。   她猛地想起什么:“外祖母!”   耶勒将她圈在怀中,温声道:“没事,有人保护她。”   音晚长舒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想起自己的生辰礼物,金丝葫芦耳坠还没来得及带出来,心底略微遗憾,又想起今夜死伤那么多人,更加伤慨。   他们逃了一整夜,直到天将明时才在一座山谷间停靠。   重峦绵延,黛山顶部是皑皑雪峰,一股细泉自乱石岩间淌下来,流入蜿蜒沟壑之中。   耶勒让人生火起灶,自己拿着水囊去接了点泉水,倒进灶中烧热,从随身行装中摸出一只粗瓷碗,把热水倒进去。   音晚正靠树抱膝坐着,观察随舅舅逃出来的部下。   他们各个神色如常,有在外围望风放哨的,有聚在岩间捧泉水喝的,还有分食干粮的,好像昨夜那场大火和厮杀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是司空见惯的。   反倒是青狄和花穗两个小丫头,瑟瑟缩缩靠在一起,好像被吓掉了魂。   她正想起身去安慰安慰,耶勒端着热水过来了。   他衣袍上淋漓沾着血渍,手却洗得干干净净,端着同样干净的粗瓷碗送到音晚嘴边,轻声道:“喝一口,然后吃点东西。”   音晚乖乖地把碗接过来,喝了小半碗,然后转动碗沿,递给耶勒,示意他也喝。   耶勒抬手去接,动作一滞,眉头紧紧皱起。   音晚突然注意到,他的左肩正有血渍不断渗出来,浸透了缎袍。   “伤口裂开了。”音晚的声音发颤。   葛撒戈闻声过来,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正要揭开封塞,音晚见他手上脏兮兮的,立即道:“我来吧。”   她虽然话不多,可心思细腻清透,明显能感觉出,虽然身陷险境命悬一线,可舅舅还是一路都在迁就照顾她。若这个时候还死守着那一套“两人没有血缘,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教条而袖手旁观,不光自私,而且冷血。   只要心底坦荡,非常之境无不可为。   音晚想通这一点,卸下心间负担,抬手去解耶勒的腰带,他的数层衣衫都被血浸透,黏糊糊粘在一起,音晚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下,才露出那被纱布重重包裹的肩膀。   白色纱布已彻底染成血色,音晚从发髻间拨下玉钗,把与血肉缠黏的纱布挑开,终于见到他的伤口。   极深的一道口子,自左肩胛一直蜿蜒到肩顶,像是刀伤,血肉都向外翻开,血珠不断顺着口子往外冒,瞧上去甚是惊心。   音晚低头咕哝了一句什么,把药膏倒在掌心,用指尖蘸着一点点给他往伤处涂抹。   耶勒不怕疼,但被那么只绵软小手一下下挠着,挠得他痒痒的,反倒觉得难受。他轻咳一声,没事找话:“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音晚气鼓鼓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喝酒,是嫌命太长了吗?”   耶勒的嘴半张了一会儿,讪讪合上,决定先不说话了。   不说话,眼睛就想四处乱瞟。   音晚大约是怕袖缘蹭到他的伤口,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玉腕,纤细雪腻,光滑莹洁,在他颊边上下挪动,带起阵阵香风拂面。   好像是脂粉香——耶勒闻惯了脂粉香,又觉得这个香味跟从前闻过的不太一样,没有那么浓郁,是清冽香甜的,如兰似麝,轻缕缕的往人鼻子里钻。   他一时有些发愣,仰头看去。   音晚正低头检查他肩顶的伤口,蛾眉深蹙,眸含忧虑,秀唇微微瘪着,像是极不满意,下颌随着这细小动作而上挑,勾出一截优美流畅的颈线。   再往下便是绸衣封襟和鼓鼓的胸脯。   耶勒不禁心猿意马,拿出了惯常欣赏挑选女人的标准来品咂:小丫头长了一张清纯无辜的脸,身上还挺有料啊。   他猛地一颤,当即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下打得特别狠,响亮清脆,把他自己打蒙了,把音晚也震懵了。   四目相接,音晚怔怔看他,见那半边脸上浮现着通红的巴掌印,一时有些害怕:“舅……舅舅,你怎么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耶勒:……   没错,他就是脑子有病,不光脑子有病,心还脏,下流!龌龊!   他自我唾弃了一番,强迫自己静心,蕴出一个慈和端庄的笑,镇定地看向音晚。   “伤口太疼了,我分散下注意力。”   “啊。”音晚顿时惶愧:“我轻一点,舅舅你别打自己了,你脸都被打红了。”   她果真将动作放得更轻,耶勒只觉如羽毛抚肩,柔柔蹭着,愈加心痒难耐。   他干脆闭上眼,默念了一段自苏夫人那里学来的《清心咒》。虽是临时抱佛脚,但想来佛祖慈悲宽怀,不会舍弃他这红尘浪荡子的。   他边念边想,等脱了险之后定要把瑜金城里的依依姑娘召来玩乐一番,依依体态婀娜,花样又多,正合他的心意。虽然长得不如雪姬漂亮,但雪姬这些日子好像生出别的心思了,非要在他面前扮贤良淑德,说话间还总往他的子嗣上拐,说他都三十岁了,却只有一个儿子,实在太少,那一日甚至直接问他以后她不喝避子汤好不好。   把耶勒吓得就差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下去。   他是出了名的浪子,眠花宿柳,荒唐薄情,坏的明明白白,谁都知道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绑住,他喜欢的是风情万种,是妩媚妖娆,是无穷无尽的新鲜感,是永远不必入心的露水姻缘。   缠绵与血战一般,都是愉悦身体,振奋精神的。   想通这一点,他的心就渐渐平静了。   他虽是个浪荡子,但他是有底线的,他从不招惹良家女子,不去祸害守规矩的小姑娘。   所以,他得好好保护音晚,她是他的晚辈,他得替她防着这世上人面兽心的坏男人。   耶勒把思路捋清,再看向音晚便坦荡轻松起来。   他甚至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女人疗伤就是跟毛糙的男人不一样,很轻柔,不怎么疼,过后音晚用干净簇新的纱布给他重新包扎,包得整整齐齐,末了,打上一个漂亮绳结。   音晚给他把衣裳合上,再度眉目严凛地警告:“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耶勒忙点头。   兀哈良部这些年在耶勒手底下日益壮大,迅速夸张,本就树敌良多,像今日这种规模的夜袭已见怪不怪,而且对方虽气势汹汹而来,占据天时地利,但布阵武力皆逊于兀哈良,不然也不会让他们跑了。   雪已停了,天色放晴,阳光落在山巅积雪上,折射出湛净的光芒。   音晚坐在山腰上,托腮看向山底。   各路兵马从四面八方集合于此,似涓涓细流奔腾交汇,融成浩瀚江河,跪伏在耶勒面前。   兀哈良部穿的是赤红铠甲,血一般鲜艳炽浓,宛如开在山野间红彤彤的花,烂漫耀目,透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青狄和花穗互相搀扶着来找她,不禁抱怨:“姑娘,你还怀着孕呢,怎得爬这么高?”   音晚摸了摸脸上的面纱,冲她们微微一笑。   是舅舅把她送上来的,他说他要点将布阵,商讨前往王庭的路线,她最好坐得高一点,远一点,不要在人前露面。   音晚握住两个小丫头的手,问:“你们怕不怕?”   青狄摇头,花穗点头。   花穗可怜巴巴地道:“昨天晚上我都快吓死了,有支箭就擦着我的身子射过去,要是再偏半寸那我可就没命了。从前在淮王府的时候,陛下再可恶,他也不会让人如此放肆惊吓姑娘啊……”   她讷讷噤声,因为她看见音晚的眸子转瞬冰凉。   音晚抚着肚子,幽幽心想,从前萧煜是不会让旁人惊吓她,因为她生命中最凶险最令人绝望的境遇全是他给的。   音晚不想想他,一想他心就梗得慌,替自己委屈,更替肚子里的孩子委屈。   她站起身,见舅舅从山侧爬上来,朝她伸出手,道:“晚晚,我带你下去,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舅舅要送我去瑜金城吗?”她一边提起缎裙躲开乱石尖棱,一边问。   耶勒面有不舍,还是点头:“我要去投靠云图大可汗,他麾下许多将领都去过长安,保不齐其中就有见过你的,不能冒这个险。”   音晚从前虽对政务不感兴趣,但架不住在萧煜身边久了,总能听来只言片语,她不禁为耶勒担心:“那云图不是一直都很忌惮舅舅吗?您这样去投靠,他会接纳您吗?”   耶勒拍了拍马背上的木盒,笑道:“我有见面礼。”   音晚低头瞧了瞧这个自己抱了一路的盒子,奇道:“什么啊?”   她虽然好奇,却知道不能随便乱翻别人东西,只将手背到身后,眸中星光点点,等着耶勒解惑。   耶勒头回觉得她那一身自大周世家里教养出来的规矩礼仪很好,至少不会因为鲁莽而把自己吓到。   他道:“王庭叛将哲先的首级。”   音晚登时脸色煞白。   她竟抱着个人头跑了一路!   耶勒瞧着她的模样,暗咂自己是不是玩过火,把晚晚吓着了。忐忑之余,却又有种恶劣窃喜,就像年少时戏弄心仪的姑娘,眼见对方花容失色而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耶勒没笑,因为他立即清醒了,嫌弃地暗骂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得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安慰音晚:“别怕啊,人头我都处理干净了,一点都不脏,也不吓人。”   音晚:……   她绕到骏马另一侧,尽量离人头远一点,手抚胸前,平复着惴惴心跳,走着走着,脑中闪过一道激灵,问:“那昨夜攻击营帐的人是……?”   耶勒一派风轻云淡:“哲先的弟弟扈特。”   音晚的心情一时变得很复杂。   耶勒凝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面色渐渐沉下来,隐有不悦。   他安静了片刻,严肃道:“晚晚,你知道这草原真正的样子是什么吗?”   音晚歪头看他,冬风擦过她的颊边,撩起一绺发丝迎风簌簌飞扬。   “真正的草原就和长安一样,群魔乱舞,弱肉强食。甚至于它比长安更可怕,因为大周是礼仪之邦,哪怕厮杀夺权都要往上镀一层圣人教化来粉饰,令师出有名。可这里不需要,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兀哈良部从前弱小,所面临的便是牧民辛苦养的牛羊被随意掠夺,帐中漂亮的姑娘被随意奸|淫,歹徒逍遥法外,奈何他不得。我父汗活着的时候总往王庭去,求云图可汗主持公道。后来我继任汗位,也去过一回,只去了一回,我就发誓再也不去了。兀哈良的公道只能靠自己手中的刀剑来主持,绝不能跪在地上去乞求别人的施舍。”   他敲了敲盛人头的木盒,道:“这个人,从前仗着云图可汗撑腰,狐假虎威,纵容手下在兀哈良随意欺侮妇女。有一个曾是母亲的侍女,当年还是我亲自做主,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她不堪受辱,拿着刀去与那帮畜生拼命,后来……”   耶勒戛然而止,苦涩地摇摇头:“算了,会吓到你。”   音晚听完他的话,默然良久,小碎步绕回来,拍了一下盛放首级的木盒,道:“他该死,该杀,舅舅,杀得好。”   耶勒看向她,深邃眉眼缓缓弯起,露出罕有的清澈笑容。   他许久没有这般畅快淋漓地吐露心事了,也许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的快活了。像是暂且卸下心间重担,任性逍遥了片刻。   他只能享受短暂的轻松,便立即强迫自己收回心思,琢磨如今的局面。   他正践行对大周皇帝的承诺,投靠云图可汗。而云图那边必已收到消息,他被扈特烧了营帐,无处可去,又有强敌环伺,只能投入王庭。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凭云图那老迈昏聩的脑子,绝想不到这是他和周帝的约定。   好似一副凄惨末路的模样,但其实是耶勒精心设计,既应付了云图,也让千里之外的周帝放心。   只要他们都放心了,耶勒就能在夹缝里觅到三五年喘息时间,蛰伏于此,慢慢积蓄力量,三五年足够他改换天地,让草原易主。   然后,便是剑指中原,鲸吞大周。   萧煜,你且等着本汗吧。   他勾画出一副浩瀚山河图卷,不由得心情愉快,一路尽说笑逗音晚开心,不多时便到了瑜金城下。   城门巍峨矗立,四角旌旗飘展,往来人烟如织,与苍茫清冷的草原相比,是个喧嚣浓艳的花花世界。   耶勒收起说笑,正经冲音晚道:“这里鱼龙混杂,有突厥人,也有周人,不乏高官显贵,就怕这里头有人见过你,你尽量不要出门。”   一说这个,音晚的心情又变得低怅,沉眉不说话了。   耶勒见她这模样,想哄哄她,跟她说瑜金城是南来北往商队的中转,十分热闹富庶,虽比不得长安,但也是步步锦绣,歌舞升平的。   穆罕尔王在城中有几座奢华别苑,他为音晚挑选了一座最清幽雅致的,里面轩台瑶阁,山水缠绵,跟大周的宅邸没什么两样,她可以住在那里安心待产。   音晚听得很是向往,暂且将烦恼抛诸脑后,心境亦豁达开阔,甚至反过来安慰耶勒:“舅舅也不要担心了,我都离京这么久了,就算真有人见过我,远远一面,到如今也肯定不记得了。”   耶勒含笑答应着,心里却想:不,你这么美,凡是男人见一面就不会那么容易忘掉的。   音晚不知他心底言语,想着即将告别战火纷飞的游离生活,愈加欢快,事情也都愿意往好处想:“等过些日子,萧煜彻底把我忘了,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我可以带着孩子到处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地活着。”   耶勒不想扫她的兴,依旧笑眯眯应着,心里想:一旦得到过你,就不会轻易放手的。   他的手颤了颤,又想扇自己。   **   暗卫奉命连夜捉拿禁军统领沈兴,到他府邸,却扑了空。   萧煜立即下令全城搜捕,同时调阅音晚失踪前后各宫门出入记录。   没抓到沈兴固然不是件好事,但从侧面印证他做贼心虚了,他确实跟音晚的失踪有关。   信息繁杂,萧煜却极有耐心,比对着宫门记录挨个官员翻查三代。他白天料理政事,晚上比对记录,固执地亲历亲为,似是谁也信不过。大量精力耗下去,终于有了些眉目。   顺贞门有一条记录,是耶勒和穆罕尔王出未央宫,自然记录上没有耶勒的大名,他是乔装秘密面圣,对外都是假称穆罕尔王亲随。   但古怪就在,值守禁军中没有一人承认当日曾搜查过穆罕尔王的车驾,他们左右推搡,吞吞吐吐,终于招认当日禁军统领沈兴恰好路过,亲自查的。   事情进展甚是吊诡,却让萧煜有了个新思路。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摸到关窍,会不会是本来方向就错了?会不会岔子并不是出自身边,而是这远方来客。   萧煜仰靠在榻上,把玩着十二骨墨渝折扇细细思忖,蓦地,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合起折扇,狠敲了下卧榻。   琥珀掠眼扇坠正打在卧榻架上,响声清脆,萧煜目敛寒光,脑中生出一个猜测。   若谢润当真是把音晚托付给了别人,那这个“别人”必不会是等闲人,既得可靠,又得有一定实力能护住音晚,是女人的可能性极低,且当日根本就没有女眷出入过宫闱,可以说不可能是女人。   若不是女人,那事情就复杂了。   谢润这个人自持受圣贤教化,谨守礼法伦理,他将男女之防看得极重,绝不可能将音晚托付给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能让他放心托付的,必然是和音晚有血缘关系的亲族。   亲族,异族,那苏惠妃不就是来自异族吗?   萧煜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摸到事情真相了,为求稳妥,他暗中派校事府入突厥替他打探,此去路途遥遥,途中又遇大雪封道,足足两个月才归。   校尉王伽前来回禀:“耶勒可汗生母出自瀛山族,那族中有个极其严苛的族规,女子五十岁前都得以纱覆面,不能让外人看见她们的容貌。后来瀛山族被灭,其母带着小女儿流落草原,被兀哈良可汗收留。”   萧煜脑中一片清明。以纱覆面,苏惠妃,这就全对上了。可他又不禁犹疑,似乎一切来得太过容易了。   果然,王伽接着道:“后来,这小女儿嫁去了别的部落,因夫婿不是可敦所喜爱,母女两闹得很僵,几乎断绝了往来,倒是耶勒可汗对这位异父姐姐很是照顾,时常去看望。臣等去见过这位妇人了,她面容平庸,育有五个孩子,一直生活在草原,从未离开过。”   萧煜面露失望,喃喃自语:“从未离开过……”   王伽道:“瀛山族女子以美貌著称,当年瀛山族灭,许多落难女子被突厥贵族收入帐中,不止耶勒可汗一家。”   萧煜听出些端倪,忙追问:“你想说什么?”   王伽道:“臣觉得,比起耶勒可汗,另一个人更可疑——穆罕尔王。臣无意中打探到,穆罕尔王在瑜金城的别苑中于数月前住进了一个女子,身怀六甲,美貌绝伦。”   萧煜布满沮丧的双眸立刻透出光亮。   “穆罕尔王的父亲同他一样好色,生前美妾如云,其中便有瀛山族女子。”   萧煜本将信将疑,直到暗卫抓住了沈兴。   沈兴是禁军统领,对那一套搜捕之法他驾轻就熟,自然知道如何躲避,正是因为此,耽搁了整整两个月才抓住他。   重刑之下,他招认,他当日是同穆罕尔王串通将皇后偷运出宫,至于此事耶勒知不知情,他并不清楚,两人兴许是同谋,也兴许是穆罕尔王瞒着他做的。   萧煜为查清真相即将见到音晚而喜悦万分,却难抑心中疑窦,他总觉得事情透着蹊跷,哪里不对劲,可那遥遥草原比不得长安,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若要详查,需得再花费时间力气,却又不知要蹉跎到何时了。   他斟酌再三,决定亲自去一趟瑜金城,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别苑中怀孕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他的晚晚。 第76章 你要关她一辈子吗?   音晚在已经在瑜金城住了三个月。   晨起梳妆, 黛染油檀,泽浸香兰。   妆台侧面轩窗半开,窗外有树藤攀爬, 修竹林立, 花木掩映着亭槛台榭。   沿南墙砌筑花台, 勾连着太湖假山,纵横沟壑间有溪水潺湲淌过,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细微湿意,颇有水乡弥漫的意境。   妆台外置一架黄揭木薄绢屏风, 雕琢着雀梅、喜桃纹络, 纤薄透雕, 甚是雅致。   音晚梳妆妥当,拂帐而出,想去给苏夫人请安。   夜袭营帐之后, 耶勒把苏夫人也接到瑜金城中与音晚同住,原本苏夫人不耐烦待在这靡靡庭院里消耗寸光, 她一门心思回草原继续吃斋念佛。   穆罕尔王却是个妙人, 早就在别苑里准备了佛堂禅室, 供奉鎏金弥勒佛,香案木鱼鼎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从长安清泉寺请来的佛经二十卷,据说是镇寺之宝。   是不是镇寺之宝很值得怀疑,但这一套功夫下来,确实将苏夫人稳住了。耶勒答应她会重建兀哈良部, 待帐篷搭好,迎回佛像就来接她,在此之前, 央求她先安顿于这里,同音晚作伴。   做完这一切,耶勒就率领残部往王庭投靠云图大可汗去了。   音晚原本以为庭院深深的日子会很无聊难捱,但三月下来,晨起梳妆,一日三膳,向外祖母请安之后坐在窗下看点书,香几上永远有滴着朝露鲜妍绽放的红梅,日子安稳舒适,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用担心一觉醒来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她,不用担心什么突变降临又会掀起血雨腥风。   只需安宁度日,等着肚子里的小家伙慢慢长大。   孩子已经七个月了,音晚抚着肚子,艰难地穿过游廊去往苏夫人所住的斋堂,还未进门,便有侍女迎出来,说夫人要闭关一月诵经超度亡魂,这一个月小姐可以不用来了。   音晚应下,原路返回,廊上有紫藤垂曳,淡薄天光自藤蔓间隙渗下,廊外有风,呼啸狂做,被垂下的竹篾帘子挡去大半,仍能吹起裙袂飞扬。   音晚一时有些恍惚低迷,回到院中吩咐青狄,说这一个月她也吃素。   午时将过,穆罕尔王就来了。   一袭绿绸春衫,头绾金冠,打扮得甚是骚气,身上还沾了点脂粉香,满面春风,一看便是温柔乡里浸泡过。   他带着郎中来给音晚把过脉,郎中道产期就在这几日,嘱咐千万要小心将养,不可过分辛劳后,就下去煎药了。   穆罕尔王今晨听了些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大周皇帝有些新动作,他本想告诉音晚,但想起郎中的话,又看看她鼓起的肚子,咽了回去,只说关于耶勒的事。   “一月前,耶勒可汗奉云图大可汗之命去连庸平叛,叛变的连庸部落素来骁勇难对付,云图使坏,只准耶勒可汗带三千人去,甚至连粮草都克扣了大半,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想要借刀杀人。”   音晚倏然心惊,一个月前——难怪舅舅已足足一个月没有来看过她,只有书信和礼物送来,却不见人,她只以为军中俗务繁忙,万没想到他又入险滩。   但惊讶担忧只持续了须臾,因为她想到,穆罕尔王和舅舅联合起来瞒着她,无非是怕她担心,而如今告诉她,想来这一关是又闯过去了。   果然,穆罕尔王接着道:“若换做旁人,定然是要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的,耶勒可汗乃领兵奇才,不出一月,便大败连庸,取敌方首领人头班师,今夜,可汗会率兵到瑜金城歇息。”   音晚听得甚是奇怪,问:“为何夜间归来?”这几日瑜金城夜风狂作,黄沙漫天,道路漫漶不清,是最不适宜行军的天气。   穆罕尔王吱唔了几句,在音晚灼灼目光逼视下,叹道:“虽说取胜,但伤亡惨重,可汗信不过云图,想率伤兵在瑜金城休养几日,待伤好些再回王庭复命。之所以夜间前来,是想避人耳目,免去许多麻烦。”   穆罕尔王暗中与耶勒相交已久,早就习惯了,跟守城兵打过招呼,在别苑留个门房候着,给他们留些药和食物,再安排个郎中,自己只管回府邸睡大觉。   耶勒那些人跟铁打的似的,哪怕拆零散了重新拼在一起也能活,无需太讲究。   一直到亥时,音晚都没有等到耶勒,窗外狂风大作,似幽兽尖锐呼啸,刮倒了一棵新栽种的梨花树。   她心中惴惴不安,遣人去把穆罕尔王叫来问。   穆罕尔王是被从榻上生生拖起来的,打着瞌睡,没个好脸色:“信上是说今夜到,兴许是风沙太大,耽搁了也未可知。耶勒久经沙场,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就别瞎操心了。”   音晚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想出去迎迎他们。”   穆罕尔王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劝了她许久,最后实在拗不过她,只有叫来车舆,直奔城门。   夜深风大,吹动舆下铃铛叮当乱响,穗子绞缠在一起,在风中狂舞。   耶勒率伤兵行至瑜金城外五里时,只隐约见一座青砖石垒砌的城台,坚壁高耸,石灯幢在风沙中闪烁,昏黄的光晕如烟霭般飘摇,微弱而固执的亮着。   他直觉灯烛比平日里更亮一些,刚才黄沙遮天蔽目,多亏了有这么点光亮指引,才能安然到达。   葛撒戈骑快马追上他,道:“可汗,有几个伤兵挺不住了,咱们的药都用完了,粮食也早就吃完了。”   耶勒道:“我们马上进城,城里有药也有粮食。”   风势愈加凛冽,吹灭城台上几盏灯烛,前方陡然变得黑压压的。   身后又有伤兵痛苦哀嚎,葛撒戈想去看,耶勒横鞭拦住他,道:“别耽误时间了,快些进城还能快些给他们医治。”   前方城门紧闭,耶勒早就给穆罕尔王传过信,按照惯例,他应当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亮出符令,守城兵就会给开城门。   葛撒戈策马紧随耶勒,苦涩道:“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我娘,从前她还活着的时候,每回我同可汗行军归来,她都会提灯在家门口等我的。”   血海里趟过,停泊在即,分外脆弱。   耶勒想起这一场血战,纵然心上布满厚茧刀剑不入,还是难得体贴地没有嘲笑葛撒戈,只安慰道:“那你娶个媳妇,以后让你媳妇提灯在家门口等你。”   葛撒戈虽然外表粗糙,却是个脸皮薄的小郎君,转瞬红了脸,低声道:“还是可汗娶吧,您娶个温柔细心的可敦,行军归来时,就有人接我们了。”   他声若蚊吶,裹挟在狂风中,也不知耶勒听到没有,倒是沉默着没有回应。   说话间抵到城门下了。   葛撒戈从耶勒手中接过符令,正欲上前喝开城门,那两扇厚重漆门却自己开了,轰隆隆大敞,门后烛光零散如星芒,夜风中寒冷砭骨,这点光却让人心里一暖。   葛撒戈高兴道:“肯定是穆罕尔王来迎我们了。”   耶勒嘴上嗤笑:“他可算长点心了。”心中却感念颇深,率领残部进城,眼见穆罕尔王牵着高头骏马候在街道中央,一边掀起鹤氅挡风,一边朝他迎过来,嘴里念叨:“我就说嘛,这人皮糙肉厚惯了,走丢了也没人稀罕,大晚上的,好好在家睡觉不行,非得出来挨一顿冻。”   耶勒方才注意到,穆罕尔王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娇小身躯裹在黑狐裘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音晚不理他,在青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耶勒跟前,道:“舅舅。”又朝向他身旁微笑:“葛撒戈。”   葛撒戈呲出两排白牙:“小姐安好。”   音晚想起穆罕尔王说的话,料想伤兵跟在队伍后面,忙侧身道:“我们快回家吧。”   耶勒一直默默凝睇着她,倏尔温柔一笑:“好。”   回到别苑时,苏夫人已经睡下了,斋堂里黑漆漆的,值夜侍女正在檐下打盹。   耶勒怕惊扰到苏夫人,命人把伤兵送去偏院由郎中医治。   穆罕尔王瞧着人家软枕高席睡得踏实,自己却吹了半宿凉风,愈加不忿,揪着音晚念叨:“你们女人家一天到晚就爱小题大做,可汗是什么人啊,草原大英雄,不败战神,他会迷路找不着家吗?简直笑话。”   把音晚烦得不行:“我说自己去,没让你去,是你非要跟着。”   穆罕尔王当即跳脚:“你都怀孕七个月了,我敢让你自己出门吗?万一有个好歹,可汗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   耶勒沐浴后换过新衣,坐在榻边捧着碗喝粥,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眼中闪动笑意。   音晚正领着青狄和花穗按照郎中要求剪纱布,搓布绳,分神抬头冲穆罕尔王道:“你说你明明挺好的一个人,非要在嘴上啰嗦,生怕别人念你好似的。”   穆罕尔王捧起热茶灌了半壶,润过嗓子,说:“我就是跟你讲讲道理,可汗常年征战在外,刀山火海里熬过来的,跟你们长安那些娇滴滴的小男人不一样……”   檐下风铃脆响,耶勒端着碗出来,唇边噙柔暖笑意:“粥很好喝,我还想再来一碗。”   花穗接过碗去厨房盛粥,穆罕尔王却像活见了鬼似的瞪圆眼睛看耶勒,耶勒恍若未觉,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我听说你吩咐人往城台石灯里添了烛油,多谢啊。”   穆罕尔王呆愣愣看他,好半天才嫌弃地掸掸衣领,连珠炮似的道:“别谢我,是你那小外甥女的主意,说风沙太大,怕你们夜间行军找不着回家的路,真是有趣,你又不是大周那些颓靡软弱的世家公子哥,会找不着路?侮辱谁呢。”   耶勒微怔,朝他张了张口,感觉难以启齿,又悄默声地闭上。   音晚数月来旁观,觉得舅舅跟身边人的相处甚是奇怪,好像大家都把他当成了铁人,刀剑不入,百毒不侵。   可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刀剑不入啊。   从前兄长在武卫营当差时,只要外出执行任务,不管回来得多晚,外面多冷,音晚和父亲都会在门口等他的。   音晚隔窗看向斋堂方向,花木扶疏,一片冷寂。平心而论,外祖母虽然和舅舅不是亲生母子,但舅舅对外祖母一直恭敬孝顺,这放在崇仰仁孝的大周都堪称孝子典范,可外祖母对舅舅却不够关心。   不单单是不关心,甚至到了冷清冷心的地步。   她轻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他们母子两的相处方式,她不能随意褒贬长辈的。   思虑间,花穗哆嗦着回来了,端着一碗热粥。   耶勒接过一口气仰头喝了小半碗,把穆罕尔王看得纳罕,调笑道:“什么粥啊,这么好喝?”   青狄笑说:“这是姑娘亲手煮的莲子粥,用荷叶鸡汤为底,加莲子、碎枣片、枸杞、白术、蜜炙麸皮文火慢煮,煮得糯糯的,再放在火上煨着,等可汗回来喝。”   音晚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又没再续弦,从很小时就学着料理家事,兄长或父亲外出公务跋涉归来时,必会给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因为征战在外饮食定然不规律,喝粥既能养胃又能暖身。   耶勒只觉得今晚的粥比那时在草原喝的更美味,却未想如此繁琐,不禁皱眉:“你怀着孕呢,干什么做这么麻烦的东西,我吃什么不是吃。”   音晚把纱布捋好,让青狄送去偏院,抬头道:“不麻烦,我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我都觉得自己没用极了,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极好的。”   她坐在窗前,边说话边绞纱布,因为肚子太大,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显得格外娇憨惹人怜惜。   许是怀孕的缘故,从前的美艳容颜出落愈发得温婉动人,蛾眉弯弯,肤色柔腻莹润,唇若桃泽娇嫩,好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敛去惊摄人心的光华,打磨得愈加熨帖柔和。   耶勒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脱口而出:“晚晚,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问出来,穆罕尔王不禁敛去笑意看他。   音晚却毫无察觉,随口道:“因为你是舅舅啊。”她一顿,凝着耶勒手中的碗,生出怅惘:“我爹也爱喝我煮的粥,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耶勒提唇微笑,眸中却是黯淡的,有些失落。   穆罕尔王全看在眼里,神情蓦地严肃起来,默了默,饶有深意道:“音晚的父亲是周人,所以喜欢喝粥。可汗是突厥人,吃惯了炙肉,饮惯了酒,这东西就是贪个新鲜罢了。”   青狄回来了,道偏院伤患太多,郎中说纱布不够用,还得再备些。   音晚便顾不得与他们说话,继续低头忙碌。   穆罕尔王走到耶勒跟前,低声道:“有些新鲜能贪,有些新鲜不能贪,小心别把自己推到悬崖峭壁。”   耶勒掠了他一眼,神色幽邃,不置一言,只搁下瓷碗,默默往外走。   穆罕尔王紧跟上他,一直走到音晚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才道:“长安传来消息,皇帝借口谢氏谋反,其罪当诛,念结发之情暂不处置皇后,只是下令封禁昭阳殿,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消息不得传出。”   耶勒冷笑:“自古帝王皆无情,这一位尤其无情。”   穆罕尔王拂去垂叶,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这不是无情,恰恰是有情。”   “当初中宫有孕曾大赦天下,人尽皆知,若到临产月份还寻不回音晚,如何就孩子的事与朝臣交代?倒是可以对外宣称孩子流产,但万一寻回音晚,那生出来的孩子名分就别扭了。他不说废后,更不说孩子流产,偏偏是封殿,还不准里面消息外传,就是为他和音晚之间留有余地。”   耶勒默然许久,转身看向穆罕尔王:“我希望你不要多嘴,不要告诉音晚这些。”   穆罕尔王道:“她迟早会知道。”   “她不会知道。”耶勒面上温柔浮动,温柔到极致便有些冷酷:“她住在你的别苑,她能见到什么人,见的人会说什么话,都是你可以控制的。她怀有身孕,你有正当理由阻止她出门。”   穆罕尔王闷了许久,才问:“你要关她一辈子吗?”   耶勒道:“我有办法让她对萧煜彻底死心。”   穆罕尔王凝着他的侧面,道:“我觉得,这个事到现在已经变味了。”   平地骤起一阵狂风,漫卷尘砾吹来,耶勒静立在风中,如山峦强壮矗立,岿然不动。   “当初,是皇帝太无情,你心疼外甥女,应谢润之请才去把晚晚从未央宫里偷出来,此事虽不切理,但是合情。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别忘了,我们有一件事已经骗过音晚了,甚至连谢润也骗了。皇帝现在根本不想送质子,你一清二楚,却一直在蒙蔽误导音晚,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至少皇帝在发现音晚不见后,会告诉谢润真相。”   耶勒垂在两侧的手紧攥成拳,习惯性伸出舌头舔舐下唇,粥的味道还残留在唇舌之间,有着诱人沉沦的绵绵香气。   他眸中幽光烁烁,看向虚空,似虚空中有他垂涎已久的猎物,痴迷且坚冷:“那就连谢润也别让她见。” 第77章 晚晚,我来了,跟我回家吧。……   穆罕尔王一扫吊儿郎当之气, 俊秀面容上浮起同情,叹道:“耶勒,你不是萧煜, 不要把自己变成你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风中卷入桃花, 鲜妍烂漫, 追逐缠黏着袍袂,被吹得簌簌响。   耶勒站在风中,任沙尘与碎花在他周围回旋飞舞,神色深晦。   穆罕尔王看着他这副模样, 一时又有些心疼, 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你只是一时糊涂了,把对晚辈的疼惜当成了情愫。明日我召依依过来,让她好好伺候你, 只要可汗愿意,有的是美人愿引君入幕, 音晚同她们不一样, 不是可亵玩的, 对不对?”   耶勒没再说话,穆罕尔王就全当他默认了,揽着他体贴道:“你回去睡一觉吧,行军打仗太累,睡一觉脑子就能清醒了。”   到天明时,风渐渐止了。朝阳从厚重云层后爬出来, 照散幂幂青烟,湛净阳光流泻千里,是一日清朗好天。   音晚抚着肚子坐在窗前, 含笑看向外面,青狄和花穗站在临水石矶上,去摘一枝新开的桃花。   正百花竞艳的时节,采了些玉兰、杏花、山茶花、桃花在蒲篓里,已晾晒做成干花,准备塞进香囊里。   蒲篓边还放着几件已经快要完工的小孩衣衫,另有绸布小鞋、罗袜、围嘴……都是音晚自己做的。   衫袖上绣了一朵紫色鸢尾,还差几针锁边,音晚刚穿上线,忽觉窗边有阴翳落下,挡住融融春阳,她抬头,怔了怔,艰难地站起来,道:“舅舅。”   耶勒隔窗看向桌上那些小衣小裤,琨边衲珠,刺绣繁复,精细至极,却又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夜,他不禁叹道:“孩子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几天就得换,你何苦费这么些事,别累着自己。”   音晚爱惜地抚过小衣衫的光滑绸面,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管孩子能穿几日,只要他穿得舒服漂亮,费多少事都是值得的。”   她放下衣衫,摸了摸肚子,眼中尽是潋潋柔光。   耶勒凝着她,神思不由得飘忽起来,心想,若他和阿姐小时候也能有这样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疼爱他们,那该有多好。   世人皆以为他是草原上最桀骜浪荡的孤鹰,信马由缰,最受不得拘束,更没有哪个女人能收服住他。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漂泊太久,心畔缺失一瓣,渴望温柔关怀来填补慰藉。   他的目光下移,流连于音晚隆起的腹部,心中有个声音,她能给萧煜生孩子,也能给他生。   她这么柔弱温驯,若是要她,她也反抗不得。也许会别扭闹腾几日,那就多要她几回,让她怀上孩子,她一定不舍得打掉。   他又不是萧煜,狠心到要用孩子为质,只要不触这个底线,也许她最终会认命跟着他的。   音晚眼见耶勒变得古怪,轮廓紧绷,双手合拳,好像在发狠想什么,想得眸色暗沉,眉宇拧结。   她轻唤了声“舅舅”,面含担忧地看他:“您要不要喝点水?”   这样说着,却不等他答应,便慢慢挪腾脚步,去斟了瓯热茶端过来,双手捧着,隔窗递给他。   茶汤质醇,似珠玑般色泽明净,氤氲着茉莉花的香气,岩韵十足,清冽甘甜,浸入喉间,润泽之余也让人逐渐清醒过来。   耶勒一仰而尽,捏着瓷瓯,闭了闭眼,把心中的魔鬼压下去。   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竭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将要嘘寒问暖,穆罕尔王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   他捣了捣耶勒的胸口,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人家依依姑娘抛下熟客过来陪你,你怎得让人家走了?”   耶勒不想在音晚面前说这些事,想拽着穆罕尔王走,那厮却好似故意的,紧扒着墙沿,说什么也不走。   他只得压低声音道:“我给她钱了。”   穆罕尔王嚷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钱的事?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缘也是缘,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情场浪子,翻脸无情,说吧,又勾搭上哪家姑娘了……”   在一旁听着的音晚双颊酡红,像误入狼窝的小白兔,悄悄把脑袋缩回窗内,暂时打消了要招呼穆罕尔王喝茶的念头。   耶勒实在忍无可忍,环胳膊锁住穆罕尔王的咽喉,捂住他的嘴,低声问:“你想干什么?”   穆罕尔王也是突厥王族,承继了先祖高大威猛的体格,但在耶勒手下,就跟个小家雀似的,半点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就擒。   他被勒着动弹不得,只能斜睨耶勒:“我这是在救你,怕你泥足深陷,别不知好歹啊。”   耶勒冷哼:“管好你自己吧。”   两人正纠缠撕打着,音晚从轩窗探出头来,小声道:“最近风平浪静,我想问问,青州那边有消息吗?我爹和兄长还好吗?还有常世叔和西舟哥哥,他们都好吗?”   耶勒没告诉她谢润早被萧煜拘进长安了,倒不是私心,而是想着她如今快生了,告诉她也无济于事,反倒惹她忧思,对她的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好在萧煜还有些人性,只是拘着,没为难人。   耶勒松开穆罕尔王,道:“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经过一番激烈挣扎,还是道:“我听谢润说,西舟对你有意,我见过他,是个挺不错的小郎君。我可以想办法避开皇帝耳目把西舟接到瑜金城,等将来孩子生下来,他定可以把你和孩子都照顾好的。”   穆罕尔王在一旁颇为赞赏道:“这就对了,做舅舅的,就该替自己外甥女打算。”   被耶勒狠踹了一脚,他“嗷鸣”一声惨叫躲开。   “不了。”音晚嗓音清淡,平静地打断他们。   两人停止撕扯扭打,齐刷刷看向她。   她眉眼舒展开,勾唇一笑:“若舅舅当真能联络到西舟哥哥,那就帮我给他带句话。”她低下头,似是仔细斟酌过,而后道:“就说‘音晚将为人母,一切安好,盼望西舟哥哥也能早日成家,余生琴弦相伴,和睦美满’。”   耶勒被穆罕尔王拽出了院子,春风迎面扑来,仍旧带着凉意,他唇角边渐荡开一丝涟漪,颇为愉悦的模样。   穆罕尔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高兴什么,她现如今也就是不知道你对她的那点心思,若是知道了,对你的态度不会跟西舟有什么两样。”   耶勒不欲理他,兀自负袖脚步轻快地离去。   他先是探望过伤兵,又召郎中到跟前仔细问过,问出来音晚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便想编出个说辞暂且应付一下王庭那边,继续留在瑜金城,守着音晚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耶勒在瑜金城只住了三天,王庭那边有密信传来,说云图大可汗突然不再露面,王帐外戒备森严,各部落首领暗中都有动作,陆续调动兵马涌向王庭。   耶勒只得匆匆起程赶回草原,临行前他再三嘱咐穆罕尔王,务必保音晚母子平安,若她有个差池,他必回来扭下他的狗头。   他不说,穆罕尔王也不敢怠慢。稳婆和乳娘早就住进别苑,侍女嬷嬷也寸步不离地看护照料着音晚。   音晚虽然自己很害怕,但见穆罕尔王这般尽心,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反过来安慰他,说自己身体一切安好,让他不要太紧张,更不要总是往草原递信去扰乱舅舅。   磕磕绊绊进了四月,一个安静的夜晚,月光似练,音晚正弯身将孩子衣物放进楠木箱中,倏地,肚子抽搐了一下。   她以为只是一般的胎动,捂住肚子,低头哄劝孩儿不要闹,却无济于事,抽搐越来越厉害,渐演变成一阵阵扭筋般的绞痛。   青狄和花穗儿听到动静飞速奔进来,只见音晚歪身倒在卧榻上,额间挂着细密汗珠,孱弱无力地勾住青狄的袖角,轻喃:“叫人,我可能要生了……”   刚过子时,正是深夜沉酽,悄寂无声的时候,平静瞬时被打破,五个稳婆慌忙系着衣带奔过来,穆罕尔王也被从美人榻上生生拖起来,候在产房外来回踱步。   音晚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样才算顺利,怎么样又算不顺利,只知道她腰背极酸,腹痛如绞,咬牙拼尽全力,孩子还是下不来。   音晚挣扎了许久,力气像被倒进一篾满是镂隙的罐子里,无声无息地漏了下去,怎么也积攒不下。   稳婆聚在床尾嘀咕一番,其中一个快步拂帐出去,去向穆汗尔王递话。   音晚隔着朦胧泪珠全都看在眼里,问她们:“怎么了?”   稳婆犹豫少顷,趴在她身前道:“不大好,小姐身子太弱,使不上力气,孩子头被卡住,总是出不来,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把孩子憋死了……倒是有不耽搁的法子,就怕小姐受不住……”   音晚脸上都是汗,青狄和花穗儿捏着帕子追着擦都来不及,汗水裹着脂粉浑浊在了一起,黏糊糊的顺着下颌淌下来。   她只觉痛到极致,浑身骨架都要被拆散了似的,却难得神思清明,气息微弱道:“意思就是只能保一个了?”   稳婆点头。   音晚迟滞片刻,道:“保孩子。”   “不行,保大人!”穆罕尔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帐外,声音坚定:“我知你为这孩子牺牲良多,你爱他至深,但命只有一条,这个时候你必须顾自己。”   音晚摇头,倔强道:“我要孩子,你答应我,生下孩子后把他交给我父亲。”   “不行!我答应过可汗,一定要保住你的命。”他冷眉朝向稳婆们,吩咐:“保住大人,若她有个闪失,你们也都别活了。”   稳婆们胆颤地低头,齐齐应下,而后重新围到床尾。   音晚抬起双拳虚弱而无助地捶床,泣若游丝:“我要孩子,我要孩子,你们别碰我的孩子……”   她被痛楚折磨得神思渐恍惚,来回只念叨这一句。   稳婆看得不忍,小心翼翼向穆罕尔王提议:“要不给小姐灌点参汤,再试试看能不能生下来?”   穆罕尔王隔着纱幔凝视床上的人,蓦得叹了口气:“好。”   她强撑住,按照稳婆的指引,憋气、用力、憋气……撕裂般的痛始终折磨着她,不知坚持了多久,依稀听到了婴儿清脆的哭声。   意识渐渐涣散,哭声像在迢迢千里外,愈来愈模糊。   眼前有白茫茫雾气散开,光影变得虚幻,喧嚣渐远,沉入混沌之中。   像是个梦,回到了闺中少女时期,她坐在家中后院的秋千架上,兄长在身后摇她,而父亲就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敛眉看着手中公文,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温儒面上满是宠溺笑意。   突然场景变幻,她置身于人烟如织的繁华街衢,周围喧闹鼎盛,热闹纷呈,却尽是陌生面孔,无人搭理她。   她怕极了,自人群中摸索前行,倏然在前方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   他一身白色锦衣,银线暗缕出繁复花纹,光耀闪动,如沐浴着月光。   音晚蒙昧茫然,忘却前尘恩怨,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想追逐他,她追了一路,终于将要追上了——倒不如说是他停下脚步不再走,想让音晚追上他。   咫尺之遥,触手便可抱住他,不知为何,她却犹豫了,顿住脚步,迟迟不敢上前。   恍惚间,场景再度变化。   珠光影壁的奢华宫殿,他把玉环拎起来,玉石相击,轻鸣悦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晚晚,我觉得玉环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带来给你,你喜欢吗?”   人都说将死时会看到内心最深刻的执念与渴望,不知看到这些,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死了。   这是音晚沉睡前最后一个念头,她实在太累太痛,终于连梦魇都无力聚拢,歪过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   穆罕尔王犹豫过要不要递信给耶勒,告诉他音晚生了。   王庭那边至今都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只知群雄交会,局面一触即发,颇有山雨欲来的气势。他怕耶勒会在关键时刻分心。   但郎中道音晚出血太多,又一直昏迷,不敢说能不能活过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又怕给耶勒留下毕生遗憾,最终还是决定给他递一封密信。   何去何从,耶勒自己会有判断。   音晚整整昏睡了四天,到第四天,有人叩响别苑的门,门房迎送进来,正是一身劲装满面风霜的耶勒。   他只带了葛撒戈,骑快马而来,顾不得回答穆罕尔王的诸多问题,直奔音晚床前。   耶勒在床前不眠不休守了她一天一夜,给她灌汤药,掖被角,到窗外晚霞烂漫时,音晚的眼皮微微颤动,终于睁开了眼。   她眼中有酣睡初醒的迷蒙,只见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坐在床前,厚实的手掌徘徊在她的手边,好像特别想拉她的手,但又忍住了。   音晚思绪稍滞,才反应过来,歪头冲他呢喃:“舅舅,你怎么来了?王庭有没有出事?云图有没有为难你?”   耶勒见她醒来,自是长舒了口气,满心欢喜的,听她九死一生之后仍记得关心自己,更是心中温暖,冲她柔声道:“我可是耶勒可汗啊,刀剑不入、战无不胜的草原英雄,你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音晚虚弱地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真的刀剑不入……亲人之间不就是要互相操心吗?”   耶勒眼神黢黑,情深脉脉地凝睇着她。   她道:“我想看看孩子。”   耶勒忙命人把孩子抱过来。   是个男孩,小小的一团,裹在明黄绣鱼戏莲细绸襁褓里,已褪去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皮,端得白皙娇嫩,玉雪玲珑。初生的孩子总是嗜睡,乳母喂得抱抱的,正合眼大睡,可见眼线极长,嘴唇纤薄,虽然孩子太小还看不出模样,但睡颜颇有些萧煜的神韵。   音晚强撑着坐起来,将他抱进怀里,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尖,只觉内心盈实,无比满足。   就算她给不了他至尊无上的皇位,可她会倾尽所有去爱他,让他在安定温馨的环境里慢慢长大,远离尔虞我诈、残酷厮杀,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她会在他年幼稚弱时拼尽全力保护他,让他远灾厄、体安康,给他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她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音晚将孩子搂进怀里,轻轻亲吻他的额头。   耶勒笑说:“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大名自要正式一些,请人合过八字,可先取个乳名。”   音晚歪头细想。   耶勒道:“我听穆罕尔王说,这孩子出生时正值深夜,紫微星大炽,不如就叫星星吧。”   音晚微怔,弓起手背轻刮了下他的脸颊,轻喃:“星星,小星星……”   因是早产,孩子也过分虚弱,需得时时叫郎中照看,乳母把孩子抱走后,耶勒便劝着音晚多睡一会儿。   他等音晚睡沉后,拂开纱幔出来,穆罕尔王正徘徊在窗外。   “瑜金城内涌进许多古怪的人,虽乔装成平民,但各个身怀武艺,训练有素,且是冲着别苑来的,终日盯着这里,打探这里边住的人。”   耶勒听完,眸中点光如炬,道:“王庭接到消息,周帝在先皇祭日入清泉寺斋戒祈福,已有半月未露面——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该到了。”   穆罕尔王陡觉脊背森凉,嘴唇打颤:“那……那怎么办?”   耶勒瞥了他一眼,沉定如松:“你怕什么?只有我们知道这瑜金城里有吸引大周皇帝孤身犯险的女人,王庭那帮老家伙并不知道,他们如何能猜到周帝已经来了。”   穆罕尔王一想觉得有理,一口气将舒未舒,蓦地又紧张起来:“那也不妙啊,皇帝明显是冲着音晚来的,那……”   耶勒打断他:“我问你,音晚产子一事你可曾泄露出去?”   穆罕尔王道:“你早有嘱托,我怎可能泄露?郎中、稳婆和乳母全都是家奴,早先几个月就住进别苑里,不曾与外人接触。我这别苑外也有防卫,那些打探的人只能远远盯着,绝探不清这里面的具体情形。”   他说完这些,慢慢从惶惑不安中走出来,心中也有了底,道:“瑜金城乃是突厥地界,你我在此经营多年。大周皇帝纵然奇谋睿智,也难免束手束脚,更何况他竟不惜抛下社稷涉险,眼瞧着是痛失挚爱已经方寸大乱了,这应当是他最容易对付的时候。”   耶勒平静地说:“我现下不想对付他,只想让他死心。”   “如何死心?”   耶勒默了片刻,唇角噙起一抹冰冷的笑:“我们安排一下,然后把守卫撤下一些,放皇帝进来,让他们见一面。”   “只有见一面,他才能死心。”   **   音晚的身体正慢慢恢复,虽还是虚弱,但勉强能下地活动,有孩子相伴,更是心情愉悦,有子萦怀,她心中执念渐浅,许多事也都暂且放下了。   云图可汗中了风,虽捡回一条命,但神志不清时常糊涂,王庭那边正忙着争权夺利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耶勒久留不得,挑了个好时机,与音晚说了些话。   “我这几日在王庭,听那些大可汗近臣说,他们计算时日,算到大周皇后将要产子,曾递国书提醒皇帝送质子。”   音晚打络子的手一滞,抬头看向他,眼中隐有期冀,藏在乌黑清澈的眼底,藏得很深,兴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终究是在心底给他留了寸土,也不知是一直执念难消,还是因这眉眼与他相似的孩子而牵动旧情。   耶勒避开她的目光,狠心道:“按照送回来的国书看,皇帝并未反对。”   音晚眼中光芒飞速寂灭,若星矢沉落夜幕,黑沉沉一片。她冷诮一笑:“这跟我并没有关系。”   “可是他找来了。”   音晚猛地一震。   耶勒直视她眼底,面色温和柔润,缓缓道:“他来了,你可与他见一面。你若想跟他走,舅舅也不强留你,只是孩子无辜,他身上到底也流着阿姐的血,我实在不忍。你若要跟着皇帝回长安,那便把星星留给我吧,我替你照顾一段时间,等他大一些,强壮一些,能经得住雨打风吹时,再让他以皇子身份入草原为质。”   末了,他显得宽容又体谅:“他能找来,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人无完人,不要太苛刻,世上也不是所有父亲都爱孩子的,毕竟他没有承受过生育之苦,不知孩子是你鬼门关转了一圈才生下来的。”   音晚一直低着头,沉默良久,才问:“他知道我生孩子了吗?”   耶勒微笑:“这一点我倒可以保证,不知道。”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音晚长睫轻覆,在眼底投下两簇厚重阴影,似是有些释然:“就这样吧。”   这座别苑环山叠翠,幽静雅致,若身在厢房,便如与世隔绝,根本难听到外面动静。   但音晚知道护卫正不着痕迹、十分自然地被调走了一点点,使防线出现了一点点疏漏,足以令聪明人趁机闯入。   月贯中天,深潭般幽静死寂,没有孩子的啼哭,今夜绝听不见孩子的啼哭。   音晚把青狄和花穗儿都支走了,独自背靠穹柱而立,低眸等候许久,门外终于传入人倒下的声音。   夜风涌入,裹挟着清馥花香和一丝丝独特的冷香,他一袭黑衣,踏月披霜而来,凤眸中倒映着粼粼烛光,凝睇着她,嗓音温柔如水。   “晚晚,我来了,跟我回家吧。” 第78章 你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吗?……   萧煜曾无数次想象过与音晚重逢的场景。   他该神色冷峻, 端着架子,说几句清清凉凉的话,埋怨她不告而别, 置夫妻情分于不顾。抑或是温柔一点, 说几句软话安抚, 先哄得她心甘情愿跟自己回长安,旁的账往后再慢慢算。   可当见到音晚的这一刻,所有念头都模糊了,只怔怔看着她, 甚至想不起来还该说些什么。   她穿了一件淡青的薄罗衫裙, 肤色瓷白, 容色消瘦,看上去很虚弱憔悴,薄衫柔软垂下, 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   萧煜猛地一滞,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孩子呢?”他飞快又计算了一遍, 到如今孩子顶多才八个月, 根本不到落地的时候。   音晚斜靠着穹柱看他, 神色淡淡。   萧煜心中慌乱不止,快步走近,影翳沉落到她身上,凝着她的双目,又问了一遍:“孩子呢?”   他禀息倾听,这座宅院静若深涧, 半星孩子的啼哭声都没有。   音晚瞧着他的反应,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孩子……”她抬起卷翘睫毛,眼中满含戏谑:“你问孩子做什么?你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吗?你这样的人配有孩子吗?”   她语调轻缓, 似珠落玉盘,像在慵懒午后执团扇讲了个笑话。   萧煜的脸色煞白,一颗心不住下坠,半天才道:“这里头有误会,晚晚,我从前是想过要把嫡子送去突厥为质,可自从我爱上你,我便没有这样的念头了。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把孩子养大,享受天伦,恩爱长久。”   音晚唇角弧度仍旧凉薄。   萧煜快速冷静下来,脑筋亦渐清醒,道:“我召耶勒和穆罕尔王入京,便是想让他们帮我压制突厥各部落,逼迫云图将质子之约作废。不管他们两哪一个做主将你带出长安的,他们都该对各中原委十分清楚,若他们没有告诉你,那就是他们瞒着你,骗了你。”   他解释了一通,难以压制心中忧戚,虽然多少猜到,还是想要她一句准话:“孩子呢?”   音晚道:“含章,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你说谎的次数太多了,到如今,让人越发不敢信你了。”   “再者说了,你要这孩子做什么?难不成要等着他长大了,告诉他,他的父皇曾经想方设法袒护要毒害他的人,他的父皇并不想将皇位传给他,即便最终给了,十有八九也是被逼着给的。”   “将来等他长大了,万一他跟伯暄起了冲突,甚至有了利益纠葛,需要他的父皇做决断时,他就会发现,口口声声爱他的父皇,其实并没有多么爱他。”   “我自己心寒过,所以我不想孩子再受一遍,这样有错吗?”   她唇齿清晰,不慌不忙,说了从前没有对萧煜说过的话,袒露了从前没有袒露过的心事。   真是奇怪,在未央宫里,在自己的家里,有些话说不出口,到了千里之外的瑜金城,似孤舟飘零,却有了指责的勇气。   兴许是她这些日子被舅舅照顾得太好,许久没有受过委屈了,也不再习惯委屈自己。   萧煜被她质问得语噎,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低沉:“我不是一般的男子,我是皇帝,我有许多无可奈何,你是我的妻,你该理解我。你不是爱我吗?晚晚,你为我忍耐一下,牺牲一下,不是应当的吗?古往今来的皇后都是这般过来的,为什么你不行?”   话音一落,音晚笑出了声。   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荒谬至极,引人不由得想笑。   “萧煜,我早就说过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音晚止住笑,眼角一点晶莹,幽幽闪烁,似是嘲弄,似是痛恨,言语中竟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若想拿皇权来压人,就不要想着要什么真心;你若想要真心,那便只能用真心来换。你是皇帝又如何?我凭什么要去理解皇帝?我又凭什么要去爱一个冷冰冰的皇帝……”   她趔趄后退几步,唇角浅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刚才不是一直在问我孩子吗?我告诉你,孩子我打掉了,不怎么碍事,一碗堕胎药而已。”   萧煜竭力维持面容的平静,他知道这个时候朝着音晚发脾气、责难她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他们已把对方逼到了悬崖峭壁,再进一步,会双双万劫不复。   他压抑哀恸与愤怒,手却止不住颤抖,目光冷冷看向音晚,道:“好,打掉就打掉了,你跟我回去,你可以再怀、再生。”   音晚欣赏着他的反应,檀口轻启:“你做梦。”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陆攸奔了进来,神色慌张冲萧煜道:“陛下,暗哨探到,有大批突厥铁骑临近瑜金城下,就快要进城了。”   萧煜扼住音晚的手腕:“跟我走。”   他拖着她,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穆罕尔王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觉得头疼,在萧煜冰寒的目光中无奈叹道:“陛下,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想跟您走。”   音晚正死命要把萧煜的手掰开,奈何手若铁水浇筑,紧紧锢着她,根本挣脱不开。   萧煜冷嗤:“她是朕的皇后,瓜早已落地,何来强扭一说?你等着,你的账以后再算。”   被威胁了的穆罕尔王陡觉脊背一凉,他其实颇有些害怕萧煜,这人太疯太狠,不知将来会干出什么。   但想起耶勒的嘱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陛下,您刚才也听到了,正有大批突厥铁骑涌入瑜金城,他们是冲着您来的,这毋庸置疑。您把音晚留下,外臣就当没见过您,您尚有时间出城。可若您非要如此——大周皇帝被突厥生擒,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足以令朝野大乱,山河动荡了罢。”   萧煜丝毫不为所动,只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让开。”   穆罕尔王道:“听说您刚刚铲除了谢氏,乾纲独断,匡正社稷,这改元新朝正是一片欣欣向荣之势,若这个时候没了皇帝,恐怕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诸多辛苦与牺牲也都白费了。当年昭德太子舍命相救,就是为了让您如此糟蹋自己吗?”   “你闭嘴!”   他说闭嘴,穆罕尔王就闭嘴了,双手合叠于衣前,乖乖退到一边。   萧煜仍旧执拗地要把音晚拉走。两人拉扯着出了门走到廊庑,音晚自知再也挣脱不过,抬手拨下发髻间的金钗,抵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萧煜蓦地止步,面上难得浮现出脆弱,声音亦夹杂了哀求:“你先跟我走,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解决,我不信你变心了,我也不信你不再爱我了。”   音晚道:“我爱的是含章哥哥。”   “我就是含章哥哥。”   “你不是。”   音晚举着金钗,一字一句道:“我的含章哥哥有情有义,温柔体贴,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他值得最好的爱,值得无数回被原谅,但你不是,你不值得。”   萧煜稍有失神,被音晚挣脱开钳制,她转身顺着廊庑跑了。   萧煜想追,被穆罕尔王和陆攸同时拦住。   穆罕尔王苦口婆心:“陛下若再耽搁,突厥铁骑封城,可就再也走不了了。”   陆攸亦道:“陛下身系社稷苍生,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萧煜凝着月下廊道,音晚转过拐角,一抹长影拖曳在身后,同她一起消失在庭院深处。   雕栏玉砌,花树蓊郁,兀自空空荡荡,再没了她的身影。   陆攸又催,萧煜不得不顾全大局,冷瞥了一眼穆罕尔王:“你等着。”便转身顺着廊庑离去。   禁军身手矫健,紧随其后,不多时庭院重归于寂,像从未有人来过那般。   耶勒推门出来。   他就在音晚与萧煜见面那间房的隔壁,一直都在。   穆罕尔王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都听见了吧?”   耶勒眉眼冷冽:“他不配。”   穆罕尔王微微一笑:“他配不配的,该是他的,旁人绝夺不走。”   他拨弄了几下廊庑垂着的犀角风灯,道:“可汗,这么久了,音晚视你为至亲,信你依赖你,但她可曾在你面前提过萧煜?没有吧,连我都以为她可能真的放下他了,可今夜来了这么一出。”   “那些话我们都听见了,字字句句泣血含泪,她得多爱这个男人啊,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在你面前素来乖巧,你可曾见过她这样的一面?”   耶勒缄默不语,夜风灌入袍袖,猎猎作响,愈发衬得心境凄清。   他想起音晚生产后,他快马奔回瑜金城的那一日。   他在床边守着她,看着她额间碎发被汗濡湿,漉漉贴在鬓角,他拧了热水帕子要给她擦汗,却被昏睡中的她勾住了手。   她陷于沉魇中,把父亲、兄长唤了个遍,耶勒只以为她又把自己当成父亲了,刚想把手抽走,忽听她蠕动嘴唇,糯糯吐出两个字。   “含章。”   耶勒像是头部猛遭重击,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只怔怔凝着她。   她额间紧皱,双眸阖着,喃喃呓语:“孩子生出来了,你爱他吗?”   一瞬间,耶勒想把她掐死。   甚至粗壮的手指都已经徘徊在了她的脖颈间,玉颈白皙纤细,不堪一折,他有本事让她死得毫无痛苦。   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把手收了回来。   床榻上的音晚好似感受到了危险,直到她苏醒,都没有再说过梦话。   那一天一夜对耶勒来说是极难捱的,他被嫉妒和疯狂的占有欲反复折磨,设想过许多极端的处置手段,他想给音晚灌药,让她忘却往事甚至痴傻一点也无妨,只要在他怀里乖乖的;他想用铁链把她锁起来,对她予取予夺,从她的身体到心里覆盖掉萧煜的痕迹;他想……   所有的念头在她醒来的一刻烟消云散。   当她睁开眼,孱弱低喃“舅舅,你怎么来了?王庭有没有出事?云图有没有为难你?”时,耶勒无比庆幸,他再一次压抑住了心底的魔鬼,没有在冲动之下伤害她。   但今夜,他不想再压抑了。   凭什么那个一直在伤害她的男人可以得到这么多,凭什么他苦心孤诣,机关算尽,到头来只能让她唤一声“舅舅”。   她喜欢萧煜什么?喜欢萧煜强迫她,折磨她?   好,他也可以,他能做得比萧煜更绝。   耶勒一把推开穆罕尔王,往后院去。   穆罕尔王隐约觅到他眼中闪烁的癫狂,心中不安,忙追上去:“你想干什么……” 第79章 我要让她爱上我   音晚将自己关进了卧房里, 任青狄和花穗儿在外喊了无数遍“姑娘”,她都不肯开门,只让她们回去睡觉。   两个小丫头从未见过音晚这种模样, 急得直跺脚时, 耶勒和穆罕尔王来了。   绕过垂荔长廊, 衣角浸霜带风,耶勒在前,穆罕尔王在后追赶,苦口婆心地劝:“你可不能冲动啊,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   耶勒在门前止步, 门窗紧闭, 茜纱透出昏黄萦绕的光晕。   他默了片刻,冲青狄和花穗儿道:“你们下去。”   穆罕尔王立刻急道:“你让她们下去干什么?”   耶勒不理他,沉声重复:“下去。”   青狄和花穗儿对望一眼, 默默敛衽施礼,碎步退了下去。   回廊外风澜渐起, 吹动枝桠簌簌颤动。   耶勒站在门前, 抚着门扉的手攥成拳, 又松开,来回几次,蓦得回头看穆罕尔王:“你也走。”   穆罕尔王一脑门冷汗,警惕地看着他,结结巴巴:“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走。”   穆罕尔王当然不能走,他虽然荒唐好色, 可干的都是两厢情愿的事,从来没有强迫过那个女子伺候枕席。若在他的宅邸发生了那等事,他如何对得起音晚?   他飞身扑上前, 用尽全力从身后抱住耶勒,低声道:“大周女子视名节如天,你要是真纵容自己,那就是在逼音晚死!”   耶勒斜睨他:“有星星在,她不会死。”   “你太无耻了!”穆罕尔王目欲充血:“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用孩子去要挟一个女人就范?”   耶勒弯胳膊肘捣向穆罕尔王腹部,伴着一声惨叫,轻而易举将他挣开。穆罕尔王疼得直呲牙,却像临阵誓不退缩的勇士,忙又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肯撒手。   两人扭打在一处,突然,“吱呦”一声,门开了。   音晚站在门前,睁大了眼睛看他们,惊愕不已:“你们在干什么?”   穆汗尔王死命勾锁着耶勒的胳膊,耶勒则抬腿要踢他,动作戛然而止,四道目光齐刷刷落到音晚身上。   她觉得冷,只是关上门换了件厚一些的交领束腰襦裙,簇花上襦外搭了件齐及脚踝的软缎长袍,白色团花开在绯底,于月光下煞是动人。   音晚走到两人身前,见穆罕尔王颊侧有一道红印,像是指甲刮的,耶勒的束发乌冠歪斜了,一绺头发从冠中落下,各有各的狼狈。   她凝着两个静止若石雕的男人,道:“你们不会是在打架吧?”她嗓音甘甜绵软,眼底流转着极清澈的光,幽幽落到他们身上,叹道:“你们两个今年多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若有实在说不开的,要不然这样吧,你们说出来我给你们评评理。”   两人还在发愣,怔怔地看着音晚。   她新绾宝髻,头发梳得光滑水润,斜簪一支琉璃钗,耳间坠下两只明珠耳铛,一双眼眸黠光流溢,几分无奈几分嘲笑地瞧着他们,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把今夜的事放在心上。   耶勒看了她一阵,猛地用力,把穆罕尔王甩开,走上前来,凝着音晚的脸,眼中光泽变幻:“你……”   音晚微微一笑:“我没事啊。”   耶勒狐疑地盯着她,想在她脸上看出些强颜欢笑的痕迹,可是看不出来,她的笑容真诚得体,发髻妆容整齐完美,敛袖而立,看上去轻松而愉悦。   经过了这么一场闹腾,他只觉得心中汹涌嘶吼的猛兽又恹恹沉睡了过去,蜷缩身子趴在心底,露出笨拙无害的模样。   他对音晚,终究是关爱胜过占有的欲望。   那厢穆罕尔王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小心觑看耶勒的神色,试探道:“既然音晚说没事,那我们回去吧,让她好好休息。”   两人并肩离去,还未走出院子,便听身后一阵窸窣,回过头,见音晚倒在了地上。   耶勒立即上前把她抱起来送进卧房,遣人去叫郎中。   郎中诊过脉,道生育已经大伤元气,加之积郁颇深,气血两虚才会晕倒,多多进补,多多开导她,令身心愉悦,自然药到病除。   送走郎中,穆罕尔王倚靠在门前,见耶勒正一勺一勺喂音晚喝参汤,她尚在昏迷,没有吞咽的意识,些许汤汁会顺着唇角溢出来,他不厌其烦地继续喂,喂完了,拧了热水帕子给她擦脸。   穆罕尔王从没见过他做这些细致事,而且还做得津津有味,温柔妥帖,觉得有趣极了,想要打趣,却又忍住了。   他目光微散,竟对耶勒生出些同情。   也许自己想错了,他对音晚不仅仅是垂涎美色,也不仅仅是被嫉妒烧灼的疯狂占有欲,他可能……是真的爱上她了。   这世上有许多无奈的事,也有许多无奈的感情,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有结果。   穆罕尔王的目光随着耶勒而动,直到他做完所有事,给音晚掖好被角,仔细看了她一眼,确认无恙,才放下层层叠叠的纱幔走出来。   轩窗半开,石阶落满花荫,一川夜月莹莹挂在天边,平静俯瞰尘世哀愁。   耶勒负袖踏着月光走了几步,倏地道:“我原不必如此卑鄙。”   穆罕尔王顿住步子回头来看他。   耶勒的眼中浮荡着柔潋光晕,似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唇角噙着甜蜜的笑:“我可以让她爱上我。”   穆罕尔王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耶勒兀自坠入情网,柔肠婉转,依依情浓。   “既然她能爱上萧煜,那为何不能爱我?我会比萧煜更加爱她,更加珍惜她,更加呵护她。”   耶勒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将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扫掉,回过头看向音晚的卧房。   花叶错落,枝桠婆娑,虚虚掩映着黛瓦清阁,那里面沉睡着他心爱的姑娘。   但事情总是不能尽遂人愿的。   云图大可汗中风,王庭局面焦灼,突厥各部落之间的争斗素来激烈,兀哈良将领给耶勒连来五封密信,请他迅速回草原主持大局,耶勒纵然心中不舍也不得不离开瑜金城,起程回草原。   临行前他嘱咐穆罕尔王好好照顾音晚。   草原各部落的矛盾由来已久,各自针锋相对,谁也不相让,特别是当前这个复杂微妙的局面。   云图大可汗病倒,众人心知肚明,驰骋草原数十年的霸主行将就木,大势已去。   大可汗这些年老迈昏聩,行事愈发乖张,众人对他早有不满。但是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口做出头的筏子站出来说另立新主。   经过多日商讨决定,由四位部落首领共同监国。   一应机要政务需由监国可汗共同决定,重要决策及相关文书需有四位监国可汗的印鉴才能生效。   耶勒这些年率领兀哈良迅速壮大,且刚平定草原叛乱,声名威望皆盛,他手腕强硬,从王庭那帮老家伙手里争得一席监国之位。   他是四大监国可汗中最年轻的,却也是势头最盛的。   **   那夜音晚晕倒之后,又卧床数日,郎中悉心为她调理身子,青狄与花穗儿在一旁贴心照料,倒也恢复得快。   天气渐暖,苏夫人结束了闭关超度,来看过、抱过小星星。   出人意料的是,苏夫人看上去是个极严肃清冷的人,却十分喜欢小孩子,抱着小星星便舍不得撒手。   她还说要给小星星念佛经,自小修行,方能智慧通达。   音晚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对于神灵也是敬畏的,况且苏夫人对孩子如此亲近疼爱,她看着心里也高兴。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那个寒凉的夜,那个令人心痛委屈的夜,已经随着萧煜的离去而渐渐淡出记忆。   音晚希望如此,她希望自己能忘了那个混蛋。   自打耶勒回了草原,便时不时会差人送礼物给音晚。   最开始是一块如意银锁和一支嵌红宝莲瓣纹梵字金簪,用金漆檀木螺钿盒子装着,其中附着书信一封,向她报了平安,送她和小星星每人一件礼物。   最初音晚以为主要为报平安,顺道送他们礼物,可随着时间推移,宝簪钗珥、钿花璎珞……源源不断送过来,堆满了她的妆台。   音晚知道舅舅如今是突厥四大监国之一,位高权重,身价倍增,送来的礼物更是格外贵重,完全不是从前那副金丝葫芦耳坠所能比的。   音晚无法坦然受之,多次写书信告诉舅舅,穆罕尔王将她照顾得很好,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她并不缺什么,希望舅舅不要再为他费心。   这信送出去,舅舅却也不知收到了没有,珠宝珍奇仍是一箱又一箱得送过来,前些日子还差人送来了一件白狐大氅,狐毛雪白,出得油光水润,据说只取幼狐腋下一点色最纯的毛缝缀而成,耗费百只幼狐,价值连城。   随狐氅而来的还有一副金蟠镯子和一对翡翠坠子,冰种翡翠,质地晶莹,水灵透澈,瞧上去就不是凡品。   舅舅在信中特意说,这样搭配最好看,待天冷了音晚可以穿戴给他看。   天气渐渐炎热,并不是穿狐氅的季节,那狐氅被音晚抱在怀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正是桃之夭夭的时节,音晚做了桃花酥,沏了茉莉花茶,借口品茗新茶请穆罕尔王过府一叙。   穆罕尔王看上去行色匆匆,好像在忙着什么要紧事,不等音晚问出口,他便道:“我正在忙着收拾行囊搬家,你也准备准备吧,这别苑以后怕是住不得了。”   音晚心里早有准备,料到该是如此。那天夜里萧煜已经在这个别苑里见过她了,等到他回长安,依照他那个性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派人来抓她,她若是继续待在这里,岂不是坐以待毙?   穆罕尔王也是一样的道理,萧煜不会放过他。   她早就想到,却又止不住惆怅。   自从离开长安,便如水中浮萍,逐波飘零,流离无定所。从长安到草原,又从草原来了瑜金城。说起来,也就是在瑜金城过了几个月安稳平和的日子。   音晚感谢穆罕尔王的照顾,对连累了他感到十分歉疚。   穆罕尔王笑道:“你可别多心,即便没有你,我在这瑜金城也快待不下去了。”   “我原是效忠于云图大可汗的,负责为他与大周传递书信,往来谈判。而今我投靠了耶勒可汗,还为他做了这么多事,就算云图老迈,王庭那帮老家伙却不傻,肯定早有察觉了。我得赶在他们动作之前快跑,省得他们把对耶勒的怨气撒在我身上。”   也正是因为此,之前穆罕尔王和耶勒商量好计策,通过一系列布置,散播虚假消息,误导萧煜派来的密探,让他坚信把音晚偷出未央宫的主谋是穆罕尔王。   反正他迟早是要跑的,干脆让萧煜以为他带着音晚一起跑了,把追兵引开,这样不敢说萧煜永远不会生疑,但至少能让音晚再过几天安生日子。   穆罕尔王见音晚蛾眉轻蹙,似是拢着无限哀愁,宽慰道:“你且放心吧,我在瑜金城内经营多年,置办下了许多隐秘产业,别说外人不知,就连耶勒可汗也未必全知道,我会在走之前把你安顿好的。”   音晚想得却不是这件事。她犹豫许久,还是试探着说:“舅舅近来送了我许多礼物,甚是贵重,我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穆罕尔王端着茶瓯的手微微一颤,看向音晚的目光中糅杂着担忧与怜悯,他的嘴唇轻轻翕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答非所问:“耶勒可汗今时不同往日,他贵为监国,权势赫赫,战功彪炳,手下猛将如云,他定能将你护周全的。”   他这样说,音晚也不好再往下问了。   两人静默坐了一会儿,青狄将桃花酥端上来,音晚接过搁在穆罕尔王面前,并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热茶,笑道:“那便以茶代酒,祝你前路顺遂,诸事如意。”   穆罕尔王凝着她绝美纯净的笑靥,不禁动容,也笑道:“我们彼此,也祝你今后烦恼全消,平安喜乐。”   两只青釉瓷瓯磕碰到一起,清脆悦耳。   穆罕尔王临走前对音晚做的桃花酥大加赞赏,并说希望音晚能给他单独做一食盒,可做长途跋涉中的慰藉。   音晚从前在骊山初见穆罕尔王时,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好色成性又浮夸张扬,可这一路相处下来,过去的成见早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反倒觉得这个人甚是可爱。   他爽朗豁达,极讲义气,看似吊儿郎当,却总能做出令人钦佩之举。   音晚感念他长久以来的照拂,无以为报,决定用心地给他做一盒桃花酥。   春意阑珊,花开荼蘼,临水的那棵桃花树已谢了大半,音晚攀上石矶,踮起脚去掰开于树顶的一支桃花。   湖中碧波粼粼,倒映出岸堤四周垂柳杨亭亭如盖,春风香软,景致曼妙,音晚捏着桃花枝,看向缥缈湖光与澄明云天相接,不禁有些出神。   石上有水,这一出神便打了个趔趄,身子向后歪去。   “音晚。”   一声浑厚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音晚只觉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拢进了怀里。   耶勒身上带着策马奔驰过后的微凉,低眸凝着她,一时情动,想要抬手摸摸她的脸。   音晚短暂愣怔过后,立刻从他怀里挣出来,后退几步,离他远一些。   他将要摸到她的手便落了空。   音晚看着他的手,又想起了妆台上摞叠着的金翠珠饰,心头陡然变得沉甸甸的。   耶勒浑然未觉,将手收回,望着她温柔一笑:“晚晚,我回来了,你可曾想我吗?” 第80章 晚晚真是狠心。   音晚愣愣地看着他, 娟秀的眉宇细微蹙了一下,在他目光灼灼地注视下,勉强轻牵了牵唇角:“我自是挂念舅舅的, 舅舅一切可安好吗?”   耶勒笑道:“都好。”   两人站在临水石矶上, 并不狭窄的一处地方, 音晚却无端生出了逼仄之感,她赶在耶勒要说话之前,朝青狄招了招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扶我下去啊。”   耶勒嘴唇动了动,眼见青狄拎着衣裙顺湖边石径爬上来, 只有面带失望地退到一边。   耶勒得封监国, 平安归来, 总算是件好事,他吩咐厨房准备丰盛膳食,与苏夫人及音晚吃一顿团圆饭。   苏夫人食素, 厨房变着花样做了一桌素菜,另温一壶蒲桃酒, 搁在耶勒手边。   两道菰菜与莼羹做得极好, 连近来胃口不佳的音晚都吃了小半碗。耶勒如往常那般爱操心爱张罗, 对苏夫人嘘寒问暖,接替了侍女之责亲自给母亲舀羹添箸。   当着苏夫人的面,耶勒不大同音晚亲近,一整顿饭下来至多只是嫌她太瘦,劝她多吃。   宴席散罢,音晚回到卧房, 又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花穗儿已将妆台收整利落,从耶勒送来的珠宝首饰中挑了几件常用的金簪及翡翠镯子,剩下的都登记造册存入了箱箧中。   音晚随意拿起一只金镶玉花卉纹镯把玩, 指腹轻轻抚过鎏金纹络,歪头冲青狄道:“你觉不觉得舅舅很奇怪?”   青狄还未说话,花穗儿抢先一步道:“哪里怪?可汗对姑娘最好了,什么好的都拿来给姑娘。”   音晚无奈笑了笑,心道人各在其位,所有的好都该是有限度有分寸的,都该符合彼此之间的关系。   但花穗儿年纪小,又素来单纯沉不住气,音晚也不准备同她多说,吩咐她去乳母房里把星星抱过来。   她走后,音晚看向青狄:“你觉得呢?”   青狄沉眉思索了许久,道:“奴婢觉得可汗是有些奇怪,就拿白天来说,奴婢一直看着姑娘,那临水石矶宽敞得很,姑娘就算脚底打滑也不至于会掉入水中,可汗表现得过于紧张,又好像……”   “好像什么?”   青狄咬了咬下唇,脸颊浮起两团烟霞,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出来:“好像他故意想上前去抱您。”   音晚摩挲玉镯的手陡然一滞。   自从她离开长安,迢迢千里辗转他乡,舅舅一直爱护她疼惜她,给了她父亲一般的关爱,她不愿因自己的敏感多疑而亵渎亲情。   可疑心一旦有了,就像春天迎风生长的草籽,抽芽窜高,再也不能视若无睹。   音晚思忖了许久,决心试探一下。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春雷滚滚,电闪轰鸣,大雨滂沱而下,到清晨朝阳微熹时,雨势才减弱,水滴顺着飞檐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打在青石砖上。   耶勒陪着苏夫人在斋堂礼佛,他虽然不信,但多年来侍奉母亲于近前,倒也学得有模有样。   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朝向佛龛,阖眸诵经。   音晚差遣侍女去通报,未及,侍女便来请她进去。   耶勒搀扶着苏夫人起来,亲自给她擦汗,苏夫人刚一坐定便问音晚:“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星星还好吗?”   音晚回说:“乳娘刚喂过奶,星星现下正睡着呢。”   苏夫人点了点头,便再无话。   音晚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瓯,分别放在耶勒和苏夫人手边,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前些日子舅舅送了我许多珍玩首饰,我每日里要照看星星,戴不了这许多,放着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就让底下人收整了起来。”   她一抬手,青狄便领着侍女搬进来几只大箱子。   “舅舅拿回去赏人吧,放在外甥女这里也是浪费。”音晚言辞婉转,表现得娴雅得体。   苏夫人本正捻动佛珠,垂眸默念经卷,闻言抬头看过来,见着那半开的楠木箱子里堆放着各式首饰盒,螺钿的,珊瑚的,髹漆的……虽未见里头真容,却也能想象得出音晚口中的“许多珍玩首饰”到底有多少。   她歪头看向耶勒。   耶勒的脸色难看至极,阴沉如外面的雨天。   他不说话,音晚也不说,安静坐在苏夫人身边,绞着手里的帕子。   沉默良久,耶勒道:“好,既然你用不到,那我便拿回来了,倒是我考虑不周。”声音淡淡,毫无波澜,也辨不出喜怒。   音晚起身,温顺一笑,朝着他和苏夫人鞠礼:“如此我便不打扰外祖母和舅舅了,星星这会儿大概也醒了。”   耶勒沉着脸不说话,倒是苏夫人道:“你快去吧。”   音晚顺着回廊走出很远,才止住步子,轻轻呼了口气。   回到自己房里,星星果然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翘着小脚,攥着拳头。   他早产了两个多月,身体本就不好,又因为年纪小饮不得药,只能由乳娘喝药,化作乳汁喂给小星星。   音晚抱着他在窗前转悠了一会儿,青狄捧了一碗酪子茶给她,音晚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忽地道:“我领你们出去走走吧。”   青狄没听出她话中深意,只随口笑说:“外头还下着雨呢,若要出去,也得等雨停了。”   “不,我的意思是带你们离开瑜金城,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青狄怔住了。   音晚将轩窗板往上抬了抬,窗外春雨濛濛,如丝织的帘幕,朦胧了烟柳外的水榭台阁,她的目光微邈,轻勾唇角:“我是出生在青州的,没满周岁就被父亲带回了长安,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铄阳老家,出来进去还得守着礼法规矩,紧跟在父兄后头,在路上连车幔我都不敢使劲撩。”   “可就算我那么守规矩,日子也未见过得多么好。如今我想换个活法,想看看,女子若不依附于男人,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   她是标准的世家小姐,生在官宦豪族,从记事起便接受着女儿家该有的教育。温顺,懂事,敬奉长辈,相夫教子。一切都好像是刻在骨子里,流进血液里的,她从没有质疑过。   可凭什么生为女儿家,就得恪守这些陈规教条,哪怕路已经快要走不下去了。   青狄惊讶于她的奇思,亦有对前方未知的慌张忐忑,但她还是说:“姑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姑娘要做什么事,我就陪着姑娘做。”   音晚将星星放回床上,拉住她的手,眉眼弯起,若清风戏柳。   外面的雨一直下到亥时。音晚哄睡了星星,揉着略酸痛的肩膀,正想叫水漱洗,门外传进侍女清脆的嗓音:“可汗来了。”   音晚转了转眼珠,忙低头检查衣裳,见并无不整,才快步去开门。   侍女正要进去通报,见她自己出来了,便躬身退到一侧。   耶勒身形魁梧,居高临下地看看音晚,正要抬腿进去,音晚忽而道:“大雨初歇,外头景致甚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可巧儿舅舅就来了。”   耶勒止住步子,眸光深沉地凝着她,她娇俏玲珑,年轻稚嫩,落入他眼中,能轻而易举把她看穿。   他沉默片刻,唇角噙起一抹笑:“好,那我们走走吧。”他退出她的卧房。   音晚嘱咐过青狄好好照看星星,系了件薄绸披风,领着花穗儿,随耶勒往花苑走去。   桃花烟雨,红砖黛瓦,步步是景,颇像南郡婉约风光。   音晚没有去过南郡,只在书上见过,她低头胡乱想着,耶勒走到白天的湖边,回头冲花穗儿道:“你走远一些,不要听我们说话。”   花穗儿看了看音晚,见她冲自己点头,才拂了拂身退下。   耶勒负袖而立,锦衣上卧着一只金线缕出的麒麟,浮于祥云,气势威严,眼珠在月光下散发出幽幽绿光。   他蓦地轻笑了笑:“晚晚,你真聪明。”   一直到刚才,音晚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丝侥幸,可到如今,却容不得她自欺欺人了。   她看了眼候在柳树下的花穗儿,强迫自己静心应对。   “我们原就没有亲缘关系,你母亲不是我的亲姐姐,不管是大周还是突厥,都没有哪条律法说我们不成。”   音晚道:“可在音晚心中,舅舅只是舅舅。”   耶勒回过头来看她:“那就从今天开始,我不是你的舅舅。”   “若你不是我的舅舅,那我们便是陌路人,什么关系都没有。”音晚从及笄之年起就知道,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委婉解释,但唯有情之一字,委婉不得。   若稍有不忍,便会给对方留下念想,注定没有结果的事,留存着无望的念想,更加残忍。   耶勒显然没料到素来温驯柔婉的音晚会说出这么冷酷干脆的话,他只觉得心正慢慢碎裂,面上却丝毫未露,反倒轻笑了笑:“我从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心软的姑娘?”   音晚道:“因为从前,你是我的舅舅。”   耶勒揶揄:“所以,我现在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的?一个觊觎晚辈美色的无耻之徒?还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音晚摇头:“我不信舅舅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骗我和父亲,我相信,在长安的时候,舅舅是真心疼惜音晚,想要不惜一切救音晚出火坑的。”   她这样说,耶勒微有动容,目中的鸷气渐渐散去,浮上柔光温脉流淌。   音晚觑看着他的神色,将声音放缓:“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们将这个错误纠正过来,这便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也不会告诉我父亲。”   香暖夜风,美人如玉,呵气似兰,正谆谆善诱,仿佛退一步便可远离孽障,立地成佛。   耶勒低眸凝着她,极温柔地笑:“我不。” 第81章 往他心窝多捅上几刀   音晚垂在袖口的手微微一颤, 仰面直视耶勒,目光清凌凌的。   耶勒却像没看到她眼底的锋棱,伸出手握向她的肩膀, 似是想把她揽入怀中。   音晚反应敏捷, 飞快后退一步, 躲开他的碰触。   寻香探出的手便落了空。   耶勒没有强求,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慢吞吞地缩了回来。   “晚晚,你爹把你教得太好, 你太规矩太懂事了, 这种事其实没什么的。”耶勒自认为比她多出十几年的人生阅历, 又饱经世事沧桑,一旦把话挑明,便格外轻巧:“女人活在世上, 总是要依靠男人的,你若是温顺一些, 很快就会发现, 做我的女人比做我的外甥女好处更多, 你也能活得更好。”   “我不会像萧煜那般束缚你,天地寥廓,任卿翱翔。而且,至多再过个三五年,萧煜能给你的尊荣富贵,我也能给。”   他面含笑意, 耐心软语,像是在与她商量一件极平常的事。   音晚忍着心中不适,既不能妥协亦不能激怒他, 脑子飞速转动,眨巴着清澈无辜的双眸,叹道:“可惜。”   耶勒微笑着问:“可惜什么?”   “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男子眠花宿柳,其身不洁。”   耶勒的笑霎时僵在脸上。   他疑心音晚是故意给他难堪,可她面容澄净,像是在认真与他讨论这风月之事,半点坏心眼都没有。   原就是他起的头,人家不过说了实话,若是翻脸,未免太有失气度。   音晚见他绷着面孔缄默不语,只当自己年少无知,不会看人眉高眼低,继续愁道:“怎么办呢?虽然萧煜很讨人厌,但他却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我说不喜欢同别的女人分享夫君,他就当真乖乖听话,从来不会花天酒地,若没有质子的事,我忍一忍倒也能与他过下去。”   “可是舅舅——不,可汗,您这种情况,我着实不知该如何说了……”她深深蹙眉,瞧上去很为难的模样。   耶勒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想要拂袖而去,走出去几步,猛地反应过来,停住步子回过头。   音晚依旧敛袖站在湖边,粼粼湖光与皎皎月光交汇,映落到她的身上,勾勒出袅袅纤腰与冰洁玉质般的侧面,倒显得神情莫测。   他强迫自己静心,慢慢又走回来,凝着她的脸,目中微寒:“你是故意的?”   音晚正在出神,没料到他又回来了,静默须臾,随即莞尔:“是您自己说的,不要把您当做舅舅,要当做男人。我给出的是做为男人的评价,若您觉得刺耳,那便退回去继续做舅舅吧。”   她些许忧郁,些许惋惜地喟叹:“舅舅,当真是好舅舅。”   耶勒彻底拿她没有办法了。   来之前他早都想好了,若她要闹,甚至要打骂人,他都有法子应对,可她偏偏不哭不闹,就这么慢声细语,堵噎得他几度说不出话来。   他同穆罕尔王一样,风流浪荡,御女无数,可从来不会做强取豪夺的事。风月之事讲究得是你情我愿,若要凭借蛮力去勉强一个弱女子,既有失身份体统,显得卑劣,又很是没趣。   床榻上的媚骨柔肠,唯有甘心奉献,才能品出个中妙味。   不管怎么说,强人所难都是一件为人所不齿又很没有必要的事。   可这一回,耶勒却不甘心了。   他凝睇着音晚,那如画眉目、琼腮丹唇落入眼中,分明神情寡淡,却有着艳倾众生的摄目风采,勾得人心弦儿不禁发颤。   想起她曾在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为他缔结珠胎,为他流泪饱受情愁,一切那么自然。她曾经被一个男人从身到心彻底地拥有过,若就这么放弃了,她也许还会有别的男人,那男人会继续享用她的温柔与美丽,而他,只能做为舅舅,站在一边远远看着。   甚至,今天这一步迈出去,连舅舅都做得不伦不类,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尊敬他、崇拜他。   既然已经这样,那便豁出去吧,至少他要得到她。   耶勒眼中陡然燃起两簇炙热,紧紧凝着音晚,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我不会有别的女人,我也能洁身自好,此生唯卿一人。”   他以为堂堂七尺男儿,做到这般,至少音晚会有些动容,但她却只轻轻一笑,抬眸看他,眸中满是轻慢与嘲弄。   耶勒当即倍感屈辱,热血冲顶,脸颊滚烫。   她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容愈加刺目,这般,令耶勒连发火都没了名目。   他再也站不住,拂袖离去,临去前撂下一句:“你回去收拾行李,跟我回草原。”   音晚没应声,心里却在想:草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   **   雨下得太久,萧煜总是心情烦躁,好容易雨停了,他才能伏在龙案上短暂地睡一觉。   自打从瑜金城回来,他已经许久不能安眠了。一闭上眼睛,就是音晚轻蔑的声音。   ——“你问孩子做什么?你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吗?你这样的人配有孩子吗?”   彻骨的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像是要把心碾成齑粉。   他当时气极了,说“没关系,你还可以再怀、再生”……他怎么能这么说!他明明是心疼晚晚的,明明也在为这个孩子的逝去而难过,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下架子好好地服个软,示个弱……   音晚那么爱孩子,一定是在绝望之下才会狠心不要这个孩子。   她一定很恨他。   萧煜头疼欲裂,接连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处理因远赴瑜金城而留下的政务,使他疲惫不堪,终于难以抵挡倦意侵袭,在百般痛苦之下,稀里糊涂陷入沉眠。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音晚正坐在窗前,托腮看着苍茫夜色,幽幽叹息:“我该怎么办啊?”   萧煜想走近些,问问她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他们之间倏然生起一阵白烟,那孤坐窗前的纤弱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他一急,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大殿中格外安静,灯烛亮在案头,昏黄微弱,轩窗开了一道缝隙,送进缕缕夜风,摇曳着轻若烟雾的纱幔。   萧煜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涔涔。   他扬声道:“望春!”   望春立即推开殿门进来。   “召校事府校尉吴勉。”   望春看了眼更漏,目光未收回来,便听御阶飘下不耐烦的声音。   “快去!”   他不敢再耽搁,去值房取了鱼符,唤来个伶俐的内侍,将鱼符交给他让他立即出宫去召吴勉。   这位新晋校事府校尉吴勉是萧煜亲自提拔上来的。   校事府是专为君王刺探机密、监视朝臣的署寮,善阳帝在位时校事府被谢家把持,几乎成一步废棋。萧煜继位后重建校事府,陆续铲除谢家爪牙,往里安插亲信,杜绝他们与朝中官员往来授受。   古来帝王疑心深重,故而才有校事府的存在。   吴勉今年三十多岁,正直鼎盛年华,腿脚灵敏,来得很快,拜倒在殿前,向萧煜回禀。   “臣奉陛下指令,已派人陆续潜入瑜金城,伺机而动。只是穆罕尔王防备森严,且瑜金城到底是突厥地界,臣怕惊动王庭,让他们察觉娘娘就在城中,给娘娘带来危险,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力求稳妥,徐徐图之。”   萧煜道:“你做得对,务必要保证皇后周全。”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舒缓着疲倦,道:“朕今日召你来,有另外一件事,除了穆罕尔王,再去查另一个人。”   吴勉抬头,见萧煜神色冷凛,薄唇轻启:“耶勒可汗。”   自打音晚失踪,萧煜便一直恓惶焦虑,终日想得尽是如何将人抓回来,全然失了本该有的冷静睿智。   校事府查过耶勒,报上来的结果没有问题,他便真就是没有问题了吗?   此人骁勇多谋,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初他是和穆罕尔王一起出入宫闱,若穆罕尔王当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偷拐大周皇后的事,他能毫不知情,毫无反应吗?   但此人愣是一直神隐在这件事之外,看上去从头至尾都没有他的参与,连萧煜亲自去了瑜金城,去了别苑,都没有摸到关于他的任何痕迹。   这么大的事,就算真与他无关,他也不至于这般置身事外,一点都不帮好友的忙吧。   事出反常,必有鬼。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一场混乱的梦魇,让萧煜想起了一件事,一个甚是明显的破绽。   从雪儿的话到别苑里音晚对他的讥讽指责,都可以看出音晚是因为“质子”一事才狠下决心离开他的。   可穆罕尔王做为大周与突厥联络的使者,他早就知道这件事,甚至早于萧煜和音晚成婚。   若他要告诉音晚,有的是机会,远的不说,当初在骊山,他若是想说,恐怕音晚早就知道了。   可一直到音晚怀有身孕,还在满怀期望地要他许诺会对孩子好。   彼时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至少说明,音晚知道“质子”一事是在怀孕之后。   而恰恰是那个时候,在穆罕尔王的牵线搭桥之下,耶勒乔装来到长安,来到了未央宫。   时间比对严丝合缝。   萧煜冲吴勉道:“耶勒那个出身瀛山族的母亲,还有他姐姐的去处,还得再查。”   吴勉颇为不解:“臣当日已再三查证过,就算耶勒可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地躲过校事府的耳目。”   萧煜忖道:“校事府之前一直把持在谢氏手中,而谢润对校事府的探查方式甚是熟稔,若他早就和耶勒有所勾结,一定会未雨绸缪,提前教他如何避开校事府耳目,捏造出一个虚假的故事来洗掉他身上的嫌疑。”   “所以,你们要摒弃从前的方式,拟定出新的章程,重新再查,一定要给朕把耶勒这个人查得明明白白。”   **   音晚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青狄推门进来时见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发髻齐整,目中暗含忧色,倒是没说什么,只把茶点奉上,要她梳洗后用一些。   刚净完面,淡敷过脂粉,侍女便在门外道:“可汗说新买进来一批锦鲤,放在湖中养着,请小姐去湖心亭赏看。”   青狄知道原委,心中自是厌烦,随口说:“小姐昨夜没睡好,劳烦姐姐向可汗回禀,今儿就不去了。”   侍女踯躅着,面带怯色,迟迟不肯离去。   音晚从前在未央宫中看惯了这样的表情,料想一定是舅舅向这侍女下过严令,要她务必把人请去。   她淡声说:“我去,你在外面等着我,换过衣裳就走。”   侍女如蒙大赦,向音晚深躬鞠礼,退到门边。   有些事,既然躲也躲不过,倒不如迎面而上,往他心窝多捅上几刀,让他试一试疼。 第82章 我放你走,但你不能和萧煜重修……   耶勒斜坐在湖心亭石栏上, 随手撒下一把饵料,那鲜红锦鲤成群游曳到他跟前,争相攒动吞食, 瞧上去热闹极了。   他在草原上身经百战, 耳力极好, 能辩识出音晚的脚步声,一回头果然见她来了。他将饵料递出去,笑说:“晚晚,你来喂喂它们, 看它们多活泼热情。”   音晚看了眼他的手, 没接, 有些冷淡地说:“鱼不能喂得太勤,它们不知饥饱,只一味吞食, 会撑坏了的。”   耶勒这殷勤没献成,略有些尴尬, 倒不生气, 慢慢地把手收回来, 目中满是宠溺纵容,道:“那就不喂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将饵料放回漆盒中,便有侍女上前来收走,众人施施然退下,耶勒瞥了一眼音晚身后的青狄, 道:“你也退下。”   青狄看向音晚,见她冲自己点头,才一步三回顾地慢吞吞退下去。   初夏的风带着融融暖意, 迎面扑来,夹杂青草野花馨香,临湖而立,任暖风拂动衣袂飞扬,是一件极为惬意舒爽的事情。   耶勒扶着石栏,看向湖畔的草木欣荣,敛去笑意,道:“晚晚,你脸色不好,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   音晚垂眸不语。   他轻叹:“我昨晚也没有睡好,耳边总是回荡着晚晚说过的话,像刀子一般刺耳,听得我很难过。”   音晚歪头看他,说:“我不会再像昨夜那般无礼,只要舅舅也守礼。”   “你说你小小年纪,为何这般迂腐?你就不能给我个机会,试着接纳我吗?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吗?”   音晚轻声问:“舅舅是在与我商量吗?”   耶勒一怔,点头:“自然。”   她和声细语:“既然是与我商量,那我可以不愿意吧。”   耶勒端了许久的架子再也撑不住,有些恼羞成怒,还有些暴躁,沉声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忘不了萧煜?”   音晚平静若无澜春水:“我想什么与舅舅何干?”   耶勒一时语噎,紧盯着音晚,眼中暗光幽烁,透出些许危险的意味。   “你不许想他,他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你若是再想,我就给你灌下一碗药,让你什么都记不得。”近乎于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音晚没有被恫吓住,反倒生出些不耐烦,心道原来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的,幼稚且自私,总爱自以为是,还喜欢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别人。   但她又隐约觉得舅舅和萧煜不一样。   萧煜这个人,爱恨都过于偏激。恨你时,恨不得把你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爱你时,又恨不得把你剥皮抽骨,把所有与他无关的东西从骨缝都剔除干净,要你这个人完完全全为他所有。   舅舅比起他来,似乎还讲些道理。   音晚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静心,温和好脾气道:“好,我不想他。”   耶勒觉得她是在哄骗自己,她明明近在咫尺,眉眼明晰,纤腰素纱,探手就能揽入怀中,却仍给他一种迢迢千里的飘忽之感。她面对他时,永远温顺娴静,若即若离,像块表面光滑的石头,让人挑不出错处,却永远温温凉凉的,捂不热。   他曾亲眼见过她对萧煜那浓烈的感情,刻骨的恨,亦或是锥心的爱,炙热的像一团火,恨不得拉着彼此同归于尽的疯狂。   可一转身,当她面对别人时,又是一派隐忍温和的风轻云淡。仿佛她已把所有的爱与恨都燃烧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轮到旁人时,连点冒着火星儿的余烬都没有了,只剩下满地空凉冷寂的残灰。   耶勒突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绞尽脑汁,机关算计要把他们拆开,如今这么个结果,他看上去是如愿以偿了,却终究两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   音晚见他久久不语,一副兀自怅惘的模样,忍不住开口:“我今日有一事想与舅舅商量。”   耶勒还在出神,随口应了声。   “天气渐暖,星星的身体也调理过来了,我自己也能带得了孩子,就不继续叨扰舅舅了。”   耶勒脑子里嗡的一声,带着些不可置信的茫然:“你说什么?”   音晚微笑:“我想带着星星离开瑜金城,不回长安,也不去草原。”   耶勒想都未细想,断然拒绝:“这不可能!”   音晚温声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天地之大,总会给人一个容身之所。我想,即便困难重重,母亲在天之灵总会保佑我的。”   她一提母亲,耶勒遽然定住,面部表情若人偶雕像,僵硬木然,半天才恢复过来。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他越想抓住,反倒加速从他指间流失。   短暂的静默,他道:“若我就是不答应呢?”   “那舅舅便绑着我,灌我药,反正清醒自由时,我有自己的主意,也清楚地说出来了,我不愿意同您回草原,若您想要一具没有魂灵的尸体,那倒是容易省事的。”   耶勒领教过她的刚烈倔强,不敢拿自己珍视的东西做赌,低眸凝着她看了许久,蓦得道:“我答应,但我有个条件,你不能走回头路,不能去找萧煜,更不许与他再续前缘。”   音晚应得干脆:“好。”   耶勒漆黑深邃的瞳眸中渐泛起一丝丝笑意,透出些许古怪:“口说无凭。”   “舅舅想要我如何保证?”   耶勒上前一步,离她近些,低下头,温热鼻息喷到她的面上,撩起鬓边发丝微颤。他的声音如水般缠黏:“除非晚晚自断了后路,再无重温鸳梦的可能。”   音晚猜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为晚晚费了这么多心,晚晚以贞洁相报,也算公平吧?我不洁,你也非完璧,就当一晌贪欢,我们好过一回,我便放你自由,你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   音晚浓密的睫毛轻晃,问:“若我不同意呢?”   耶勒看上去反倒像是轻舒了口气:“那就说明你在骗我,你这么坏,竟诓骗倾心待你的舅舅,那自然是不能让你如愿,你且乖乖跟我回草原,我们从长计议。”   音晚低垂螓首,幽幽缄默。   耶勒则好整以暇地抬起手,撩开她垂在颊边的发丝,凝着那双美艳剔透的眸子,温柔地哄劝:“还是跟舅舅回草原吧,只要你不离开我,你不愿意做的事我绝不勉强。哪怕将来一辈子做个绝欲的和尚,只要能日日见到晚晚,我也心满意足。”   音晚轻轻哼笑,抬睫看他。   “舅舅,你真厉害,我想了一整夜的办法,好容易把你逼得方寸大乱,竟叫你三言两语把局面又扭转回来了,如今,深陷两难,步至绝境的竟然是我。”   耶勒浅笑,语中满是纵容:“我可比你多吃了十几年的盐呢。”   音晚拖着裙纱后退几步,漫然一笑:“看起来我的命真不好,总要惹上你们这样的老男人,现在想想,单纯稚嫩的少年郎不好么……”   她以软语搅扰对方心神,突得发力绕过耶勒,轻盈身躯一跃而起踩上石栏,纵身跳入了湖中。   初夏之季靡靡多雨,惹人困倦,连湖水都带了慵懒之意,柔缓而温暖托举着人,在一片湿意中缓缓下沉。   音晚自小便怕极了水,她六岁那年差一点叫水淹死被萧煜救上来之后,父亲曾专门请人来教她凫水,可惜她落下阴影胆怯难消,无论师父如何劝说都不肯下水,自然也没有学成。   往事不堪回首,直叫人扼腕叹息。   温凉的水漫上鼻翼,呛得音晚脑子发沉,她半阖双目几乎快要晕过去,忽然肩上一紧,被人拽住衣领提溜了出去。   耶勒浑身湿透了,织金缎袍紧贴在身上,脸上冒着森森寒气,将音晚扶到石凳上坐正,毫不留情地捶了一下她的后背,她咳嗽着喷出一口水。   这滋味实在太难受了,鼻子连着喉咙一线酸涩发胀,弓腰低头,细碎的水珠从嘴里、鼻孔里滴滴答答落下来。   侍女们闻声赶过来,大约是耶勒的脸色太过骇人,她们皆围在石亭外观望,不敢贸然上前。   青狄拨开人群小跑过来,抽出帕子要给音晚擦脸,被耶勒冷声喝道:“不准给她擦!”   青狄的手颤了颤,被音晚轻轻拂开。   她浑身都湿漉漉的,睫毛上沾满了密匝匝的水珠,连看人都模糊,干脆平开手掌抹一把脸,瑟缩了下身子,连打好几个喷嚏。   耶勒脸上戾气毕现,阴恻恻盯着她,从嘴缝里挤出几个字:“好玩吗?”   “不好玩。”音晚喟然叹道:“我不会水,这样很难受。可是舅舅要的东西我不能给,我又实在太想要自由,唯有这样。您若觉得不解气,我可以多跳几回。”   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耶勒一口气梗在心头,叫她气得眼冒金星,险些背过气去,他抬手指了指她,阔步向外走,瞥了眼唯唯诺诺的侍女们,没好气道:“站着干什么?还用我教你们?去备暖炉、热水、姜汤!”   侍女们瞬间做鸟兽散。   音晚这一跳虽未见得把难题解决,到底换了几日清静,耶勒没有再来为难她。   是夜,乌云蔽月。耶勒正在屋内猛灌烈酒,案几上东倒西歪着三四个酒盅,但他面上不带半点醺色,是以酒入愁肠愁更愁。   正愁得不能自已,门“吱呦”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穆罕尔王一袭青衫挺秀,斜探进只脑袋,幽幽叹道:“唉,我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堂堂耶勒可汗为情所伤的模样。”   耶勒眼皮都没抬:“你不是走了吗?”   “我这不是想着临行前来向你告个别吗?”他笑眯眯走进来,带了点幸灾乐祸:“我听说你把人家逼得都跳湖了?”   “滚!”   穆罕尔王就跟没听见似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摸着祁阳石插屏,欣赏着耶勒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正色道:“这个事其实很好办。”   耶勒拿开酒盅,抬头看他。   “她一个孤弱女子,掌控在你的手里,你要拿她怎么样不行?她若是不从,你就用孩子要挟她,到时候,别说伺候枕席了,你就是让她陪你玩各种花样她也反抗不得。”   耶勒冷睨他。   穆罕尔王柳眉弯弯,笑得无害:“自然,这是单纯贪享美色的法子。趁着如今大好局面,你可以使劲玩她,等到玩腻了,把她送回长安,重重礼教之下,料想她也不敢说什么。”   耶勒把酒盅掷到地上,彻底翻脸:“你给我滚。”   穆罕尔王舔着脸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懂了,你不是贪享美色,你是动了真心。若你是真心爱她,那便不能不在乎她的感受,毕竟‘真心’二字是不能用贪欲来亵渎的。”   耶勒低着头静默良久,忽地问:“谁让你来的?”   穆罕尔王哈哈大笑:“你终于问了,可算憋死我了。我告诉你——”他凑近,一脸神秘莫测:“是苏夫人让我来的。”   耶勒复又低下头。   穆罕尔王语重心长道:“你看,你这点心思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只不过都没有点破,想给你留点脸面,指望着你自己迷途知返。可谁知道你非但没有回头,还要在这条黑路上越走越远,你今日能逼得音晚跳湖,明日是不是就该逼得她上吊了?”   耶勒到如今才彻底明白,音晚为什么要往湖里跳,人言可畏,到底还是让她将了一军。   “我是真挺同情你的,可就算同情,我也不能站你这边,因为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啊。”穆罕尔王惋惜中带了些忧虑:“事情到这里已经徘徊在崩坏的边缘了,你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迟早会惊动谢润,你看到时候他跟不跟你翻脸。你若是因为这种事跟你姐夫翻了脸,你阿姐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耶勒闷声不语。   穆罕尔王敛下袖氅,平声静气道:“这件事情最关键之处根本不在于你是不是音晚的舅舅,症结所在是你们根本不是两情相悦。若当真郎情妾意,不用招呼,我赴汤蹈火哪怕把天戳破也得帮你们辟条路出来。可问题不是,耶勒,你真心爱她,她在你心里那般美好,你怎么舍得禁锢她,把她逼得跳湖来为自己谋生路?”   他不再赘言,摇着折扇翩翩离去。   **   音晚回来沐浴、喝过姜汤,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起身继续给星星绣夏衫。   蝴蝶戏绣球的纹饰,明黄为底,瞧上去鲜亮又细致,她纳了几针,面前落下一道影络,她抬头,见耶勒站在窗前,神色怅惘,怔怔凝睇着她。   她放下绣绷,起身唤“舅舅”。   耶勒极僵硬地勾动唇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问:“你想去哪儿?”   音晚不禁微笑:“我想带着星星先回一趟长安,远远地看一看父亲,让他知道我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   耶勒早先告诉了音晚谢润被正被萧煜拘在长安,听她提及那里,心里仍有些别扭,毕竟不光谢润在长安,萧煜也在。   可想到萧煜现如今恐怕百般精力都放在瑜金城,万不会想到音晚会自投虎穴,只要运筹帷幄得当,父女两远远见一面是不成问题的。   他静默良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我有一个条件。”   音晚蓦然紧张起来,眼波颤颤看向耶勒。   耶勒自嘲地笑笑:“放心,我不是采花大盗,不会欺负逼迫女人。我的条件是你不许和萧煜重归于好,不许再投入他的怀抱。”   音晚长呼了口气,郑重点头。   耶勒尽量掩去眼中的失落伤慨,靠在窗棂边,道:“你能不能念着我点好,把我的混账和无耻统统都忘了?”   音晚温甜一笑:“我舅舅本就是好的,会在我生辰时请我吃肉,送我耳坠,危险来临时总是将我护在怀里。如果没有舅舅,我也不会那么顺利将小星星生下来。”   耶勒望着她明净的笑靥,心又开始疼,道:“既然我这么好,你可不可以不走?”   音晚依旧冲他笑,温柔而坚定地摇头。   耶勒叹了口气:“行吧,你收拾行李,瑜金城内有皇帝耳目,若想走恐怕得乔装一番,我去安排,趁着天还不是很热,我送你们走。”   不出五日,耶勒便将一切安排妥当,他派了十个护卫沿途保护音晚,化妆成商队,另带着郎中和乳娘,他与音晚约定好,等找到她们找到住的地方,就让护卫、郎中和乳娘回来,他再不会打扰干涉音晚的生活。   临行前,苏夫人来送,将自己一直用着的金丝楠木佛珠套到了音晚的腕上,嘱咐她好好照顾孩子,保重身体,便再没有旁的话。   音晚年幼时总觉得离别就得执手泪眼大哭一场,可随着年岁日增,反倒觉得这样温平利落再好不过,冲淡了许多离愁别绪。   她不顾阻拦,跪在苏夫人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道:“您要保重身体,总有一天,我会和父亲还有兄长一起来给您磕头的。”   话过别,耶勒拉住马车缰绳,将音晚堵在马车前。   他眉目严凛,不甘又偏执:“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许和萧煜重修旧好,若叫我发现你对我食言,我先一定要杀了他,然后把你抓回来。” 第83章 我要做回晚晚的含章哥哥   音晚有时真猜不透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此生与萧煜无缘,再无相守可能,舅舅怎得就认为两人一定会再续前缘呢?   她无奈一笑, 道:“好, 我答应舅舅不会与萧煜再相见。”   耶勒这才肯放她离去。   从瑜金城到长安这一路, 草长莺飞,稼轩相接,自是风光烂漫的。   音晚被困在草原许久,乍一登上中原之地, 看着那些熟悉的乌舍台阁, 襦裙襕衫, 说不出的亲切熨帖。   她再不是像从前离开长安时那般孤身一人,身边带着小星星,不能没日没夜地跋涉赶路, 总要计算着时辰打尖住店休息。她学着独自带孩子,尽量不用乳娘帮忙, 才觉出比从前数倍的辛苦, 幸好有青狄和花穗儿帮她, 还能分担一些。   舅舅给了她一份户籍名牒,户籍上的名字叫苏晚。   他说这是音晚的父亲早就给她备好的,只不过一直被舅舅扣在手中,如今音晚执意要走,便拿出来给她。   除了户籍还有几份路引,使得他们这一行人能顺利进入长安城。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先在一间隐秘的客栈住下,护卫去城中打探了消息,得知这些日子朝政繁忙, 萧煜并不大召父亲入宫,而父亲自打辞官,便同朝中故吏再无来往,天子不召时他只待在府里,鲜少外出。   依照音晚对萧煜的了解,就算表面风平浪静,他必定是安排了人暗地里监视父亲。   耶勒派出的护卫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暗中探查数日,基本上把谢府门前监视的暗卫都摸清了。   现在已不是音晚刚失踪的时候,萧煜知道她在瑜金城,料定她沉下心不会与父亲联络,谢府门前的监视不过例行公事,再不如数月前那般严密,倒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极晴朗的一天,一个灵秀俊俏的白衣男子在谢府门前吹了一曲洞箫,箫声悠扬跌宕,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不多时,谢府门前便聚集了许多人,连闭门谢客许久的谢润都被箫声吸引,打开府门,走了出来。   他凝着白衣男子看了少顷,眉心微皱,旋即抬头四处张望,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阵烈马嘶啸陡然自街头传来,马蹄踏铁,声声急如雨点,俨然是受了惊,破开人群疾驰而来。   众人皆避让,唯有那吹奏洞箫的白衣男子浑然未觉,看上去正全心谱奏神曲,无暇其他。   烈马擦着他的后背飞奔过去,他踉跄了几步,轰然晕倒在地。   原本被箫声吸引的人群皆围上来看热闹,冲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指指点点,一时之间,谢府门前人头攒涌,混乱不堪。   管家看不下去,上前冲谢润低声道:“好歹也是国丈府邸,太不成体统了,奴这就召护院来将人群驱散。”   谢润摇头,目光飞速搜掠过人群,快要掩饰不住的激动。   人群涌动,躲在一边监视的暗卫被挡住视线,凑到一起商量是否要出面驱散。倒商量出个结果,他们是奉圣命监视润公,维系街巷治安并不是他们的职责,遣个人去报京兆府就是。谢府门前乱些没关系,倘若把人看丢了,铁定是要掉脑袋的。   喧嚣甚盛,人群中杂言絮语,将局面搅扰得更加混乱。   “怕是刚才叫马撞到,伤到哪里了,要不要送医?”   “瞧他这身装束,白衣上还缕着金线,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大户人家的公子怎得出门连个随从都不带?瞧这眉眼俊秀的,怕是哪家的小倌……”   也不知是谁将话往香艳诡秘里带,引得哄然大笑,众人对男子的来历愈加好奇,围观着热闹迟迟不散。   人聚在一起挤挤挨挨,难免有个磕绊,你踩我一脚,我搡你一把,零星迸出来几句骂声,场面愈加混乱,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被人群推挤了出来,险些摔倒。   谢润忙上前搀扶住她。   她穿了一件宽松素雅的玉色衫裙,袖缘和裾底刺绣着翠竹,头戴羃离,层层叠叠的青色罗纱垂落下来,将面容遮住。   谢润根本不需要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连体态身形都掩在宽松衣衫里,但他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唇在打颤:“姑娘,世道纷乱,你要小心。”   音晚压沉嗓音,却有着似水的温柔:“您放心吧,就算再乱再艰难,我也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况且我还有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星星往上托了托,谢润伸手抚过他细嫩的脸颊,面露惊讶:“陛下说……”   “我骗他的,这孩子好好的,我会把他好好养大。”   谢润竭力克制面部表情,隔着襁褓抓住音晚的手,低声冲她说了一句话。   “京兆府巡街,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不得在公府门前撒野。”   官差到了,众人散去,音晚不舍凝睇父亲,腹有万语千言,却不得不将他的手松开,低声道了句“您保重”,抱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趁乱离开。   白衣男子还横卧在谢府门前,护卫凑上前来冲音晚道:“从勾栏里花钱雇来的,戏演得还挺好,小姐放心,他不知咱们底细,官差就是审也审不出什么。”   音晚心不在焉地应着,回眸看去,见父亲还站在府门前,隔着人烟,依依朝她这边望着。   印象中那本该挺拔的身形略微佝偻了,鬓边也似有白霜晕染,沐在朝阳中,有着说不出的孤寂萧瑟。   护卫提醒:“小姐,别看了,周围有皇帝的耳目,再看下去会让他们上眼的。”   音晚只有将目光收回,抱着星星快步离去。   回到马车中,青狄和花穗儿正等得心焦难耐,见她安然无恙回来,皆舒了口气,拿出水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音晚啜了一口,随着马车颠簸,回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他说,萧煜早已无意遣送质子,舅舅早就知情,恐怕是骗了他们。   当初在瑜金城时,萧煜自己也说过,他早就筹谋着要废弃与云图可汗的盟约,他不会将他们的孩子送到敌窝里当质子。   当时音晚气极恨极了萧煜,压根不信他,过后也未曾细想。   她被关在瑜金城的别苑里许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对外间风云变幻全然不知,甚至每日侍女仆从徘徊左右,关于长安的事,半点都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现在想想,他们怕是受了舅舅的指使,不许在她面前提。   舅舅有骗她的动机,父亲也不会拿自己外孙的安危做赌,必然是经过印证才会这样告诉她。   说来真是奇怪,从前在未央宫时音晚都决定忘却前尘恩怨,好好地与萧煜过日子,若不是出了质子的事,她根本下不了决心离开他。   可如今她知道质子的事是个误会,却并没有要回到他身边的意愿。   或许,两人之间隔阂至深,而质子,不过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仰靠着车壁,怀中的小星星在青狄的逗弄下正咿呀笑着,这孩子自打出生就不爱哭,极爱笑,一逗就笑,笑起来凤眸中似有星星闪烁,晶莹亮熠。   他的父母都不爱笑,他却生了一张无忧无虑的面容,真是幸事。   看着小星星的笑颜,音晚顿觉烦恼全消,不由得冲他轻勾唇角。   花穗儿将孩子接过,道:“姑娘这几日太辛苦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安排周旋着与老爷见面,连觉都睡不安稳,且在马车上睡一会儿吧,想来离到城门还早。”   青狄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张毯子给音晚盖上,问:“姑娘,咱们去哪儿?”   音晚握住两人的手,道:“洛阳。”   她在路上仔细思量过,若是能选择,去青州最好,父母在那里缔结姻缘,她和兄长在那里出生,无数的根茎埋在那里,值得她去追寻。   可萧煜那般精明,定然早就在青州布下天罗地网,她去不得。   倒是可以择一个偏僻小镇安度余生,可小星星总有长大的一天,用不了几年他就得开蒙念书,穷乡僻壤里的条件到底差些,怕找不到好夫子来教。   当年的伯暄就是因为要避开谢氏追杀才不得不躲进荒村野岭里,耽误了课业,一步差,步步差,往后哪怕使出十分力气来补,也总是勉强的。   她既然生了这孩子,就得对他负责,纵不能策御天下,也要知书识礼,明晓宗义。   这样想着,马车猛地停下,护卫在外禀道:“前面的路封了,似是戒严,这就绕路走。”   音晚挑开车幔看出去,见甲胄翎盔,阳光下金鳞鳞的一片,是禁军。   唯有天子出行,才会有这等架势。   她看了看沿街,估摸了下路段,知道这里离从前的淮王府很近,哦,现如今是康平郡王府了。   住在亲王规制的府邸,伯暄这郡王怕是做不了多久了,萧煜也必不会委屈他太久。   音晚以为自己早已静若止水,没想到,还会泛起丝丝涟漪,搅扰得自己心绪不宁。   她只觉心底有些苦涩漫开,把车幔放下,没再说什么。   **   今日朝会下得早,萧煜想干脆出来透透气,来王府检查一下伯暄的功课。   自从出了那许多事之后,他已经不再强行以储君标准来要求伯暄了,同夫子商量过,只按照一般世家子弟来给伯暄添书目,经史子集,再加一点野记杂文,不必卯时起亥时休,随心所欲一些,他反倒学得很顺当。   亦或是,自从音晚走后,伯暄就变得懂事起来,不再任性妄为,不再懒惫懈怠,勤于学规矩,习诗书,再也没有让萧煜骂过他。   不光伯暄,就连陈桓和慕骞他们见了萧煜都愈发小心翼翼,像是欠债的见到债主,仔细觑看着他的眉高眼低,斟字酌句地说话,让萧煜觉得无趣极了。   自打音晚走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趣极了。   萧煜摒退宫人,独自走到音晚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子里。   院子在荫,风水极差,当初两人成婚时他有心为难,特意指了这里让她住进来,本以为她这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会大吵大闹,谁知道她由始至终都格外安静,默默地搬进来,默默地住下,没有给他添一点堵。   萧煜蓦地想起,音晚在离去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只要这个人是你,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原来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忍让他了。   桃花已谢,枝桠枯顿,悄寂寂立在窗前,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萧煜拖曳着阔袖,慢慢走到窗前。   轩窗半开,一瞬之间有种错觉,好像音晚会突然从窗内探出个小脑袋,容颜俏丽,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灵动狡黠。   伯暄刚进府时,音晚就是站在这里哄着他玩,还编了个前朝宁王藏宝的瞎话,诓骗得他神叨叨的。   虽然神叨叨,却不再吵闹着要走了。   他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她是看他不会哄孩子,在帮他哄,她是看他极喜爱伯暄,想帮他把伯暄留下。   他当初为什么要用最大的恶意去那样揣度一个小姑娘,一个倾心待他、痴情于他的小姑娘。   萧煜弯身坐在窗前,仰身靠墙,螭龙纁裳层层铺叠于身侧,连那威风赫赫的五爪麟龙都显得神情委顿。   从前他再和音晚吵架,再生气,可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总觉得内心盈实,觉得还有大把辰光可供挥霍,从来都没有怕过。   可如今,只觉得内心空空荡荡,四顾茫然,无所适从。   他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又是怎么把一个曾经那么爱他的姑娘逼得不惜别离父兄也要远走?   ……   萧煜派去突厥的暗卫月余才归,道经过探查,耶勒可汗的母亲和姐姐确实有问题,但搜寻遍他周围甚至整个突厥,都不见皇后的踪迹。   瑜金城的别苑早已人去楼空,连穆罕尔王都下落不明。   萧煜有种可怕预感,若音晚是挂在天上的纸鸢,他已经失去了攥在手里的那根线,她落到了山的另一边,躲藏在芸芸众生之间,令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满心孤寂苦闷难以诉说,开始于夜间酗酒。   若是醉了会耍酒疯,开始摔东西,宫人们都怕了他,不敢在天子暴怒时进来。可他清醒时,他又会无辜安静地坐在满地裂瓷碎渣之间,目光空洞,神情寥落,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孤鹰。   只有一夜,他喝得太醉,意识迷离,趴在龙案上,唤进望春,道:“去把皇后叫来,告诉她朕难受,很难受……”   望春想说重复了无数遍的话:皇后走了,不在这。   可他看着萧煜脆弱忧伤的模样,终究没舍得,轻轻应了一声,出去遣人去召谢润。   按照以往的经验,当陛下醉得厉害,谁都劝不住时,唯有润公能劝住。   谢润推门殿门,一只白釉酒盅“咕噜噜”滚到他脚边,满殿酒气熏天,几乎盖过了浓郁的龙涎香。   他闭了闭眼,被磨得半点脾气都没有,颇为无奈地叹气:“您到底想怎么样?我都跟您说了多少遍了,我也不知道音晚在哪里……”   见萧煜仰头猛灌酒,他忍不住道:“我可跟您说,您父皇世宗皇帝不算长寿,您的皇兄善阳帝更是英年早逝,萧家帝王素来寿夭,您这么折腾自己的龙体,可小心着点。”   萧煜猛地将酒盅掷出来,瓷盅碎裂,酒汤泼洒,夹杂着他疯癫狂乱的声音:“没有音晚,我要这龙体做什么!我死了算了!”   谢润面无表情,心道:来了,又来了,又开始跟他寻死觅活了,敢情皇帝当到这份儿上,脸都不要了。   萧煜从龙案后跌跌撞撞地过来,抓住谢润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痴痴哀求:“我错了,我上一回去瑜金城找晚晚,有些话我说错了,我心里明明不是那样想的,我是心疼她,心疼孩子的,我就是说错了,你帮我把她找回来,我重新说。”   谢润把袖子往外抽,木然道:“臣找不回来,陛下莫要为难臣了。”   萧煜缓慢地把手松开,跌坐在地上,泪光莹润,满目凄惶。   “小心!”   谢润叫晚了,萧煜还是坐到了碎瓷片上,他登时哭得更厉害,仰起头看向谢润,可怜兮兮地嗫嚅:“疼。”   “活该。”谢润斥完,还是不忍心,伸手将他拉起来,见他身后锦衣上散落着零星血渍,地上的碎瓷片也沾着血,就像见着幼时的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腿部鲜血淋漓,当年的谢润等不及内侍传太医,生怕萧煜摔出个好歹落下残疾,抱起他一路往太医院狂奔。   忆及往事,谢润的心微微一疼,将东倒西歪的萧煜拉出碎瓷片,道:“您站在这儿别动,臣让内侍给您传太医。”   萧煜紧拽着他,摇头:“不要太医,要晚晚。”   谢润静默片刻,叹道:“含章,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的东西或者人,只要你想要,就都该乖乖到你怀里?”   萧煜一怔,呢喃:“我知道错了,我会补偿她的。”   谢润笑了:“哦,你是觉得,不管你曾经把人伤得多深,只要一句知道错了,她就该乖乖回来,半点怨言都不能有?”   萧煜酒气熏脑,思绪一阵阵混乱,他不想应,可本能又觉得不该这样,这样很没有道理。   谢润继续说:“你知道错了,首先该做的是改正,改好了,才能去求旁人原谅,而不该在这里自暴自弃。你十几岁时就懂这个道理,到了快三十岁了,怎得糊涂起来?”   萧煜低下头,柔软纤长的睫毛轻覆,显出俊秀无害的模样。   “晚晚爱极了她的含章哥哥,是十多年前那个温善纯良,仁义君子的含章哥哥,陛下若想将她找回来,便先找回自己。”   “仇已经报了,皇位您也得到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您是不是该好好考虑如何匡正社稷,福泽万民?”   “一个仁慈的帝王,一个温善的夫君,历经磨难,不改初心,这才是晚晚想要的。”   萧煜愣愣看他,黑沉的眸中亮起了微弱光芒,轻声问:“她没有变心吗?”   谢润嗤道:“我养了个没出息死心眼的女儿,她不光没变心,还……”留下了你的孩子。他戛然闭口,心想,不能让萧煜这么快知道,不能让他觉得一切来得很容易,那样,他又不知道珍惜了。   天知道,他女儿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凭什么他就能这么轻巧。   萧煜垂眸沉默良久,道:“好,我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好夫君,做回十二年前的萧含章,等着晚晚再回到我身边。” 第84章 三年里陛下并没有像世人以为的……   音晚到洛阳已经三个月了。   舅舅派来的护卫帮她置办好房屋便离去, 连同乳娘和郎中也一同带走了,她的身边只剩下青狄和花穗儿,从最开始三人围在一起照顾小星星就手忙脚乱, 到如今应付各种家务琐事游刃有余。   安顿下来, 音晚盘算着做些小买卖。   她身边带着几百两纹银和一些首饰, 考察过许多沿街店铺,总拿不定注意。   花穗儿素来心思浅,将哄睡了的小星星放到床上,笑说:“姑娘总这样纠结, 咱们瞅准了一样买卖就做呗, 反正如果把钱亏了还可以找可汗再要。”   音晚倏地严肃起来:“我们不能再要他的钱, 不光不能再要,等赚了钱这几百两银子也要还他。”   花穗儿不明所以,抻了头正要再问, 青狄回来了。   她提着个小竹篓,里头放着一把青丝菜和几枚鸡蛋, 另有些肉和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从前音晚没有为钱发过愁, 从来不知道, 家里的盐和油总是一起见底,肉很贵,就算一日两膳,四张嘴吃得也总是很快。   音晚嘱咐花穗儿看顾着小星星,她和青狄一起进了厨房。   晚膳做了凉拌青丝菜,滴上两滴芝麻油, 新擀出细面,用早膳剩的菜汁做浇头,另熬了锅肉汤, 但这肉汤不是给她们喝的,而是要送去给隔壁花嫂。   小星星还不到戒奶的时候,而音晚这里早就挤不出奶,幸亏邻居花嫂刚生了第三个孩子,奶水充足,两家商定,一个月一两银子,她喂小星星到一岁半。   但这妇人甚是狡猾,明明已经商定好了价钱,隔三岔五就来说她身子不好,吃不到好东西,奶水总是不充足,给小星星喂个半饱就不肯再喂了。   音晚无法,只有顺着她,三五日送些吃食汤水过去。   小星星不能挨饿,若是要请乳娘恐怕又是一笔大开销,且音晚刚到洛阳,还似惊弓之鸟,见谁都有疑影,并不想一个陌生人在家里出来进去。   当初护卫说要给她买座深宅大院,不必和市井草民为邻,被音晚拒绝了。   一来,她们三个女人住大宅院不安全,易招贼惦记,少不得请护院,那样又要放进来生人;二来,初来乍到,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更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就住大宅院,难免招人口舌引人注目;三来,音晚身边只有几百两银子,若要华宅美室是十分不经花的,一旦花完了还没找着营生,便只有向耶勒伸手要钱这一条路。   这些都是音晚不愿意的,再三忖度,在西府柿饼巷买了间屋舍,一进的小院子,带着一间大堂屋和三间小厢房,结实的青砖房,左邻右舍住满,一到晚上炊烟滚滚,十分热闹。   青狄将肉汤放在火上煨着,吃完饭正要送给隔壁花嫂,刚推开门,便听隔壁传来尖利的叫骂声,女子青钟般的嗓音,穿透墙垣砸在面前。   “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吃霸王餐的,没见过住霸王房的,你们瞧着人模狗样,没成想是赖皮,欠了我三个月租子,打量着我胡夫人好欺负不成?”   极闷顿的震天声响,青狄和音晚站在门口,见从隔壁花嫂家飞出锅灶炉盆,妆奁铜镜,尽是些鸡零狗碎,一地的兵荒马乱。   一个身着水红缎束腰襦裙的女子从院中走出来,像只开屏的孔雀,掐着腰,昂着头,怒骂:“识相的今夜趁早搬走,不然老娘让你们好看。”   那隔壁住着一对夫妇和三个孩子,被骂得一声不吭,低头哈腰拾捡地上的东西。   这热闹看到如今,音晚恍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花嫂要是走了,那小星星岂不要饿肚子。   她顾不得旁的,忙从暗影里走出来,朝来赶人的妇人打招呼,客客气气道:“这位夫人,他们欠了你多少租子?”   妇人看上去泼辣惯了,未等看清来人便甩出一句:“怎得?你想替他们给啊?”   花嫂正手脚麻利地收拾行囊,百忙之中探出个头冲音晚道:“这不是我想走的啊,收的给孩子喂奶的钱可不退。”   音晚幽幽叹息,一抬头,却见那妇人正盯着自己看,一双眼睛莹亮。   她甩开袖子,摇着玉骨团扇,甚是惊艳地上下打量音晚,笑道:“这小街巷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大美人?这小脸蛋长得,西施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她自己的相貌也不俗,打扮得身为娇俏艳丽。   双髻抱鬓,斜插一朵红绢花,额间金梅钿,颈带珍珠链,裹胸长裙拉得极低,露出白晃晃的一片胸脯。   身段丰腴,颇具风情。   音晚惦记着小星星的饭食,不得不笑脸相迎,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里有个孩子还需吃奶,可我早没了奶水,还得靠着花嫂给孩子喂些奶,您能不能通融些,留他们再住一晚,让她给孩子留些奶水,等天亮了我也好出去找辙。”   音晚这些日子被花嫂讹够了,她没有兴趣一直做冤大头,更不可能替他们交租,这个头一开,这对夫妇还不得蹬鼻子上脸。   小星星晚上醒了要吃奶,先把这一顿对付过去,明天她再想别的办法。   那妇人盯着音晚看了半天,未置可否,倒是说:“你的衣裙甚是好看,样式好,花样也好,从哪里买的?”   音晚没有心情与她讨论衫裙,敷衍道:“是我自己做的,夫人若喜欢,可送您绣样。”   她本是客套,谁知这妇人当了真,执起音晚的手,笑说:“好呀。”她见音晚神色焦惶地盯着花嫂夫妇,道:“这事好办,你回去等我,我一会儿去你家与你详谈。”   说罢,她半是劝半是推的将音晚送进门,转过身,又扭着腰,步态妖娆地进了隔壁的门。   左邻右舍又出来看热闹,男人朝着那妇人啐了一口:“骚货!死了丈夫的丧门星,勾搭漂亮郎君不够,连漂亮女人都不放过。”又意味深长地掠了音晚一眼,满眼不屑地关门缩回脑袋。   音晚实在无暇顾及这些闲言碎语,只关心着小星星的口粮,正急得院子里来回踱步,大约两刻,那妇人举着个瓷盅来了。   “喏,奶水,够孩子喝上一天了吧。”   音晚忙接过,揭开盖子看过,感激道:“多谢夫人。”又不禁疑惑:“这对夫妇难说话得很,您是如何做到的?”   妇人笑道:“你这般老实温柔,他们可不就使劲拿捏了你吗?且不说这个,你不是要给我看绣样吗?”   音晚将瓷盅交给青狄收着,转身领着妇人进了她的卧房。   箱箧里堆放着一沓绣样,都是音晚在瑜金城时闲来无事画的,那妇人翻看了一阵,似是很满意,道:“妹妹,我是做衫裙钗环生意的,城中有几家店铺,先前有个描样的大姐,儿子娶了媳妇要孝敬她不让她干了,就空缺出来。我瞧你人长得漂亮,手又巧,客人定然喜欢,不如去我那里谋个营生,你瞧着如何?”   音晚还未说话,花穗儿先沉不住气了:“我们家姑娘怎么能给人描绣样裁衣裳!”   妇人一哂:“呦,听上去还是高门大户出来的闺秀。”   音晚将花穗儿喝退,转过头来道:“别听她瞎说,不过从前家里薄有资产,如今已然中落,从来也算不上什么高门。”   妇人见她如此谦逊,也就不再提这茬,只一个劲儿问她意下如何。   音晚忖着,她所会的东西中,诗词歌赋和琴瑟曲艺皆不容易换钱,唯有裁衣绣花这一项本领还可待价而沽,老板是女人,招待的都是女眷,不必出去抛头露面见外男,实是极好。   待学会一些经营之道,她还可以自己开个铺子,到时候只管躲在柜后,更不用出来见生人了。   越想越觉得极妙的一个营生。   她问过工钱,还算满意,便应下了。   那妇人说自己姓胡,名静容,是个寡妇。亡夫生前经商,常年游走于南北两道,积攒下一些家财。她膝下有一子,还未成年,自己便做了顶梁柱,张罗着里外生意。   这胡静容是个精明人,介绍完自己,就要了音晚的户籍名牒来看,还问她怎得有孩子没有男人。   音晚想过说自己也是寡妇,但历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怕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道自己的夫君是个当兵的,远在韶关戍边,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回来一趟。   胡静容见这小女子文弱纤纤,绝料想不到她会说这样大的谎话,与她约定好明日在店铺见面的时辰,临走时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第二日,音晚吩咐青狄出去找乳娘,花穗儿在家看着小星星,她自己则带上羃离,按照约定去了胡静容的铺子。   那铺子叫如意坊,临街极繁华体面的一处,既售卖绸布,也给人制作成衣,兼售钗环首饰。   音晚要描的样子对她来说极简单,闺中时就学会的本事,笔墨丹青,素手勾勒,游刃有余,忙时也帮着姑娘们量量体,绣花裁衣。   胡静容是个顶好的老板,从不拖欠工钱,稍有空闲便来嘘寒问暖,拉着音晚说话,开始时说生意难做,到后来就开始说闺中寂寞。   音晚在瑜金城叫耶勒吓得不轻,至今仍有阴影,想起那夜邻居骂的话,生怕这女老板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战战兢兢躲了她数日,直到有一日胡静容领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小郎君来铺子里挑了枚玉玦,她才彻底放下心。   近来如意坊的生意颇为红火,不少是妇人来替郎君买绸布,说是进京赶考裁新衣用的。   音晚掐指算了算,按照往常,秋试的日子早就过了,怎得这个时候还有人赶考?她怕长安出了什么乱子,又不敢胡乱打听,一直等着胡静容来店里时才问她。   胡静容拿小铜锉修着指甲,吐着干果皮,道:“你不知道吧,科场舞弊,咱们那位皇帝陛下连斩了十多位朝廷大员,罢免了几十个贿赂考官的进士,功名空缺,加试一科。”   音晚听得发怔,不小心扫落了盛绣样的竹筒,她弯腰要去捡,胡静容把她拉起来,指了一个绣娘去捡。   胡静容拉着音晚,絮絮念叨:“各州郡都出了官榜,白纸黑字写着,什么‘朝廷开科,觅取贤良,以才取士,严禁门阀舞弊’,我瞧着谢氏一倒,朝政着实清明了许多。当然,今上也是个狠人,杀人不眨眼,挥刀不留情的,把朝臣们都吓住了。”   她在官商堆里打滚,沾染了一身爱议论朝政的癖好,越说越来兴致:“我听说除了谢氏之后,皇帝连自个儿的亲娘和原配谢皇后都软禁起来了,把寝殿都封了,大有死生不见的架势,嗞嗞,多狠呐。我瞧着,等先皇丧期一过,离大选秀女也就不远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音晚摇摇头,觉得着实没什么可在乎,打趣道:“你这张嘴可仔细些吧,见天议论天子,小心哪一日让官差把你抓去,叫你口中的狠人把你一刀砍了。”   胡静容笑得花枝乱颤:“那敢情好,我听说那一位十几岁做亲王时就有惊才绝艳的美名,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我去瞧一眼,死也值了。万一死不了,叫他看上,那岂不是天降的彩头。”   音晚叫她逗得忍不住大笑,心道萧煜要是知道有女人把他唤作彩头,可真要气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她这样调侃一番,原先那些道不分明的杂乱思绪也只觉淡了。   回到家中,青狄和花穗儿正刨坑栽树,是两棵桃树。   她们道,原先音晚在谢府的闺房前就有桃树,淮王府的寝殿前也有,昭阳殿里更是植有大片桃林,音晚幼时曾有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桃树旺她,无桃不成家。   音晚笑了笑,由她们去,进屋去看小星星。   乳娘刚喂过他,正鼓着小腮睡得酣实。这孩子极好带,既不大哭也不闹人,能吃能睡,会笑会黏人,叫人疼得恨不得揉碎了嵌进心里。   音晚抱起小星星,听屋外花穗儿满是向往道:“等桃树长大了结了桃子,我们就可以做桃脯了……”   她这话说得不准,冬去春来,循环往复,院中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终于在第三年长出些小果子,却酸得很,根本不能下咽。   光熹四年的秋天,音晚对经营布庄已得心应手,预备独立门户,胡静容知道了死活不让她走,两人商讨了一夜,干脆由音晚出些银两入伙,如意坊再干几家分店,算是两人经营,年底三七分账。   这几年算不得风调雨顺,但朝廷接连减免税赋,少征壮丁,由皇帝自下崇简黜奢,倒苦心经营出一幅物阜民安的盛世好图景。   百姓手里有钱,绸布庄的生意就格外好,客自云来,络绎不绝,胡静容嘴甜地缠着音晚说,她命中显贵,银钱与生意都是她带来的。哄得音晚天天忙得不歇脚,她自个儿跑出去勾搭了一个又一个小郎君,胭脂酒色将人敷养得愈加年轻娇媚。   重阳节这一日,如意坊中来了位贵客,高头骏马连着锦蓬车舆,停在门前,自车上下来一位气质雅清的姑娘。   她甫一进门,侍女便迫不及待报上来历,说是当今大理寺少卿梁思贤的胞妹。   音晚识得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大理寺少卿这官位有多高,而是街头巷尾听来,这位梁大人的仕途经历十分传奇。   他便是三年前那场加试科考的状元,本是寒门出身,在京中毫无根基,一经入仕却极得天子宠信,三年来平步青云,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据说寺卿年迈即将致仕,那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弱冠之龄,便要位列三台,当真是前途无量。   自然,令音晚对他印象深刻的也不单单是这个。   这些年萧煜并没有像世人所推测的那般大肆择选秀女,三年过去,将皇后软禁在昭阳殿,身边连个妃嫔都没有,却时不时召年轻朝臣夜谈政务,常常彻夜不眠。   渐渐的,坊间关于天子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上,而“男风”中,最受宠的莫过于梁少卿。   传言他美若芝兰,秀似松竹,满腹锦绣文章,常哄得天子开怀大笑。   文章如何音晚不知,只是瞧他妹妹的姿色,就知这位梁大人绝对差不了。   梁姑娘容颜昳丽,人也清冷倨傲,从进门便坐在杌凳上一言不发,由侍女颐指气使地给她张罗,要什么料子,什么款式,绣什么纹样,连襟褖几尺宽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音晚如今已经是老板,不会亲自去干那些琐碎事,只是躲在柜后,见那侍女将绣娘们为难得讷讷不语,忍不住拂帘出来,客客气气地冲侍女道:“这位姑娘,我们如意坊素来细致周到,客人的要求只要合理,无不遵从,您只需说一遍即可,绣娘们都记下了。”   侍女被噎了一下,正想撒泼,她身后观望已久的梁姑娘站了起来,将她挥退。   梁姑娘生得若明珠耀目,目光也晃人,将音晚上下打量个遍,轻启檀口:“早就听闻如意坊中藏着位美人,不光人美,针线也好,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夫人亲自为我做一件绣裙?”   音晚沉默半晌,心里很是为难。   按理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总该扬眉吐气的,她如今是老板了,好歹有些身价,怎得能说给人做衣裳就给人做衣裳。   可这位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这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是如意坊得罪不起的。   音晚不语的期间,梁姑娘却生出了别的想法,她秀眉一挑,道:“您是不是怕我给不起钱?”话音方落,侍女递上一个绸包,徐徐展开,里头盛放着明光流朔的银锞子,足有十几二十两。   梁姑娘弯腰亲自将银两放在音晚面前的案几上,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她。   这下可真没有退路了,再不同意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音晚提起一抹笑:“好,姑娘进屋量体吧,我亲自给您做。”   为这么件绣裙,既要合了那位大小姐的心思,又不能砸了如意坊的招牌,更加不能惹来大理寺的报复。音晚做得是小心翼翼,精之又精,偏那梁姑娘是个挑剔的,她连送了几张纹样对方都不满意。把音晚逼得没办法,熬夜画了幅梅花绛雪,谁料恰入了梁姑娘的法眼。   那边催得急,音晚不得不日夜赶工,将衣裳赶出来那日小星星着了风寒,高热不退,青狄来如意坊送信,音晚没等到梁姑娘,便只有将衣裳托付给绣娘,急匆匆赶回了家。   过了四五天她再来如意坊时,绣娘仍旧不忿,说那梁姑娘试过衣裳,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了,她家侍女更是狗仗人势,一个劲儿显摆她家有多得圣宠,皇帝陛下驾幸梁少卿府邸时,她家姑娘出来抚过琴,陛下还夸过她琴艺精湛。   这一番裁制新衣,便是为了随兄长陪伴陛下巡视东都洛阳。   音晚略微僵滞,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 第85章 萧煜躲在暗处偷看音晚   洛阳境内山陵交错, 最为出名的便是邙山。   帝王卤簿铺陈在山脚下,自是千乘万骑,拥簇如云。   昭德太子生前极爱这邙山, 是以自打萧煜登基后, 每每来到洛阳, 总是必来邙山。   站于山巅,九重城阙在脚下,滚滚生烟尘,确能生出山河浩荡、兵马激涌的豪气万丈。   萧煜向北眺望, 湛蓝天空无垠, 杳杳延展, 与雾山相接。   梁思贤随侍在侧,道:“听说突厥王庭发生内乱,云图大可汗突染急症去世, 另三位监国联合起来向耶勒发难,反被擒拿。耶勒已执掌王庭大权, 不日便要在狼山继任大可汗之位。”   萧煜说:“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淡淡的一句, 虽是褒赞, 却好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目光流连于山峦环障之间,神情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至深秋,天色渐凉,山顶寒风尤为彻骨, 望春给他披上披风,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还要去白马寺礼佛,阖寺僧众都在等着您呢。”   萧煜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山道。   山路蜿蜒,极不好走,梁思贤是个文弱书生,好几回脚底打滑,险些一头栽倒,反倒是萧煜,托曳着华丽冗长的玄衣纁裳,走得稳当踏实,到了山下脸不红气不喘。   龙辇边站着一女子,身形高挑,妆容精致,见着萧煜,羞答答地一笑,朝他敛衽鞠礼。   萧煜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道“平身”,转头看向梁思贤。   梁思贤一时有些局促,勉强道:“舍妹梁照儿听闻陛下驾幸洛阳,特来请安。”   梁照儿脸颊上敷染出恰到好处的两团嫣红,面含羞涩,纯澈目光中浮荡着痴痴恋慕,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沾着露珠新盛的花朵儿,格外惹人怜。   她将倾慕与娇羞拿捏得十分得当,低了头,轻声道:“臣女自幼长在洛阳,对此地甚为熟悉,陛下若有兴致游览城中风光,臣女可作陪。”   萧煜掠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吗?朕还以为洛阳的姑娘同长安的一样,未出阁时谨守着礼规,不会轻易出来抛头露面的。梁家果然开明,既能出思贤这样的雅士,也能教养出梁姑娘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的声音悠荡在山谷,落珠裂玉一般,听上去又像是夸赞之词,梁照儿不禁心花怒放,眉眼愈加含情|欲诉,抬眸娇滴滴看向萧煜,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梁思贤扯住衣袖生生拖到了身后。   “闭嘴吧。”年轻少卿涨红了脸,只觉门楣受辱。   萧煜含笑看看他们,想瞧了出笑话,也不管那一片痴念的小姑娘叫兄长吼得泪眼婆娑,兀自踩着茵踏上了龙辇,想着路上小憩片刻。   望春打趣:“陛下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为面圣颜,费了心思打扮的。”   “是吗?”萧煜挑开车幔看出去,见梁照儿穿了身玉色六幅大摆束胸襦裙,大片折枝梅花自胸前开到袖底,素净绸面,秾艳花瓣绛雪,颇有意境。   他随口道:“衣裳不错,发髻太土,妆容也不稳重,梁思贤挺好的,怎得有这么个妹妹。”   望春笑道:“还不是您当初夸人家琴弹得好,让人家生了念想呗。”   萧煜瞪眼:“朕那是夸她琴弹得好吗?朕那是说琴好,那琴确实挺好,桐木古琴,蛇腹断纹,音质浑厚悠远……算了,不说了,都是朕闲的,说什么琴好。”   他将要放下车幔,猛地一滞,重抬眼看向梁照儿。   仪仗官喊了声“起驾”,绛引幡微扬,金辂车徐徐而动,內侍刚要驱赶御马,便听龙辇内传出天子急切而激动的声音。   “停下。”   萧煜紧盯着梁照儿,目光炙热,怕她凭空消失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给望春,冲他吩咐了一句话。   望春瞠目:“这……”   “快去!”   大内官只有应喏,垂头丧气地从龙辇上爬下来。   他一手匕首,一手拂尘,慢吞吞走近梁家兄妹,梁照儿正在对着梁思贤抹眼泪,啜泣:“兄长忘了父亲吩咐过的,让你帮我,若我能得陛下宠幸,那也是给咱们梁家门楣增光添彩的事。”   梁思贤怒道:“那也得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半点矜持都没有,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胡说,陛下是喜欢我的,他还夸过我琴弹得好。”   望春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梁家兄妹忙噤声看过来。   梁照儿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剔透若冰晶,来不及擦,十分乖巧地挤出温甜笑靥,冲着望春恭敬地拂一拂身,娇声说:“大内官,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望春瞧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目中透出些怜悯,叹道:“是,有吩咐。”   梁照儿水濛濛的眼睛倏然一亮,满怀期望地看向他。   望春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抽出匕首,扯过梁姑娘的臂袖,“刺啦”一声,把那大片的梅花绛雪刺绣割了下来。   他没脸久留,捧着刺绣转身便走,走出十几步,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梁照儿近乎崩溃的委屈泣声。   萧煜慌忙从望春手里接过刺绣,来来回回地看,凤眸中若有星芒闪熠,照亮了枯寂已久的阗黑。   他反复查验过,冲望春道:“把梁照儿叫过来。”   望春这三年来看惯了萧煜表面嬉笑怒骂而内心静若死水的模样,见他恢复了些许生动活气,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再想起从前那一位的喜好,愈加笃定。但他怕极了萧煜是空欢喜,怕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满心期望寻过去,结果一次次落空,回来后又要颓靡不振许久。   他道:“不过一幅刺绣,奴才瞧着跟寻常梅花差不多,陛下别是看错了。”   萧煜像个急需得到肯定的孩子,将断袖铺平整,指着上面的梅花道:“瓣蕊内合,边缘微翘,这就是她画梅花的习惯!”   “可保不齐也有旁人喜欢这样画。”   萧煜眸光微黯,寂寂良久,道:“没关系,不是她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朕就要去找。”   他平声重复:“去把梁照儿叫过来。”   **   音晚这几日没有再去如意坊,一直在家里,胡静容派人来请,也只推说自己病了。   她想躲几日,躲到萧煜离开洛阳。   这三年里萧煜不止一次驾临洛阳,但天子之尊,离庶民远矣,音晚躲在如意坊里描样裁衣,出入带着羃离,从未被人认出,一直安稳度日。   可这一回不一样,她稀里糊涂给梁姑娘做了件衣裳,而梁姑娘又极有可能穿着这件衣裳去见萧煜……   音晚自认不是什么名家,绣的梅花也不是独一无二,就算萧煜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可不知为何,她总是惶惶难安,预感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不出几日,胡静容神色慌张地来找她,说前些日子从南郡订购的一批晕栒锦因匪患被劫,怕是不能送来了。   偏偏这批锦是洛阳左宗承卢家定好的,专为贺他家老夫人六十大寿而用来给侍女们裁制新衣的。   按照行规,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成衣,要以原价三倍赔偿,损失些银钱倒是没什么,只是把人家老夫人的寿辰贺宴耽误了,怕是要结梁子。   民不与官斗,商贾则更是要仰官府鼻息,卢家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胡静容到底是风里雨里支撑起偌大家业的强人,闲暇时耍弄小倌看似不着调,真出事了却绝不含糊。   她摇着竹骨小扇,道:“我打听到,岐郡有一批走空的晕栒锦,正折价出售,我打算亲自走一趟,看能不能买下来。我不在的日子,布庄就交给你了,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音晚忖道:“堂堂东都洛阳,商道繁华,怎会连三百匹晕栒锦都买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折不折价了,岐郡离这里也不近,就为省那么几个钱,万一耽搁了,把卢大人得罪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胡静容嗤笑道:“同行是冤家,凡能在手中囤积如此大批量晕栒锦的,定然是城中数得着的绸布商,看咱们出丑都来不及,怎会雪中送炭?”她摇小扇的手微顿,露出些许疑惑:“真是奇怪,不光大批量的没有,连市面上的散货在一夜之间都叫人买去了……”   音晚也愁,两人商量到半夜,都没商量出更好的办法,只有先用胡静容的办法,由她去岐郡试着买那批锦,而音晚则守在洛阳。   音晚送胡静容出门时已是月华满地,小星星正攀在树上,跟个猴子似的,冲树下的花穗儿和青狄笑嘻嘻。   花穗儿捧着张青釉荷叶盘,盘中放着刚买的桃脯,玉手纤纤,捏起一颗朝向小星星,哄道:“星星,你下来,花姨给桃脯吃。”   小星星笑得凤眸弯弯,奶声奶气道:“花姨和青姨吃,你们是漂亮的小姑娘,要多吃些甜的,才能长得更漂亮。”嘴上抹蜜似的,就是赖在树上不肯下来。   胡静容“扑哧”一声笑出来,冲音晚笑道:“这小郎君要成精了。”   音晚轻搡了她一把,转眸看向小星星,笑容微凉:“下来。”   小星星听娘亲发话,立即抱着树壁蹭蹭滑下来,屁颠屁颠跑到音晚身前,拽住她的裙纱,抬起一张白皙稚嫩又无辜的小脸看她。   音晚板着脸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许爬树?”   小星星眨巴眼,凤眸亮晶晶,就是不说话。   音晚盯住他的眼,问:“有还是没有?”   小星星拖长了软糯语调:“有……”   “那为什么还爬?”   小星星对着手指,可怜巴巴嗫嚅:“我以后不爬了,娘亲不要生气,娘亲抱。”   胡静容看得不忍,劝音晚:“一个小孩子,不要这么严厉,会把他吓坏了的。”   音晚道:“你不许替他说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皮,等以后去了学堂,还不得把人家学堂都拆了。”   胡静容知她素来最爱这个孩子,恨不得为他把心血熬干了,生怕他不守规矩长歪。   说来也奇怪,将孩子捧在掌心的父母她也见过,唯独没见过音晚这样对规矩如此执拗的,如临大敌一般,爱孩子,又不信孩子,好像觉得自己稍一疏忽,这孩子就会长歪。   她歪头看着小星星的俏模样,心道长成这样确实需要守规矩,不然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她一个外人不好多言,摸了摸小星星的头,就要走,临出门时她想起一事,回过头来提醒音晚:“近来洛阳城有许多孩子被拐,听说被拐的都是这些三四岁的小郎君,你小心着些,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不行就把小星星送到我那里去,我好歹还有二十几个护院,总比你这里安全。”   音晚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对外间事浑然不知,听她这样说,脑子瞬时绷其一根弦:“许多孩子?官府不管吗?”   胡静容叹道:“管了,孩子也找回来了,可就是身上少了物件。”说罢,她目光下移。   音晚登时明白,后背直冒凉气:“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胡静容道:“谁说不是呢?把孩子看好了吧,我家那个如今连学堂都不去了,我请了夫子在家教,少念两页书不要紧,我可还指望他给我那死鬼传宗接代呢。”   音晚越想越害怕,便依了胡静容之言,让青狄带着小星星住进胡府,暂且避一避。她本想一同搬进胡府,可胡静容那个儿子比音晚没小几岁,胡氏不在,家中无人主事,怕惹出闲言碎语,终究作罢。   她仍然和花穗儿住在柿饼巷的小院子里,每日去如意坊看顾买卖。   音晚前几天还在想,为了躲萧煜要不要离开洛阳,去别的地方生活,可看着新开起来的如意坊分店,心中格外不舍。   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同她过去二十一年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全然不同,不是靠出身祖荫得到的,是真正自己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里面嵌着心血,足以印证她不必依附任何人照样能活。   许是这份赤心执念感动了天,胡静容走了没几日,常与她们有买卖往来的胡商找上门,说自己手里有一批晕栒锦,正愁着出手,问如意坊收不收。   音晚大喜,忙让胡商拿样货来。胡商依言拿来,果然如他所说是上等货色,且价格也公道,音晚忙给胡静容去信,告诉她事情已办妥,速速归。   她怕夜长梦多,迅速与胡商约定了提货日子,领了五个小厮五个绣娘,另雇十辆骡车,去胡商指定的铺面取货。   音晚戴着羃离,撩起遮面青纱一一查验过货品,确认无误,才命人收整装车。   她和胡静容早有约定,她不出来谈买卖,不抛头露面,若不是事情紧急,她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冒这个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环顾四周,此处算是人流如织的热闹街巷,除了绸布庄,还有赌庄酒肆。酒肆在东南隅,是一座二层小筑,雕栏横卧,敞廊上站了两个壮汉,皂靴黑衣,腰悬配剑,身体绷直全神戒备的模样,他们中间却是空的,也不知在护卫谁。   她离得实在太远,看不分明,若能走到近前,便会看见敞廊后的墙边露出一片玄锦衣角,躲在墙后的人正双手紧攥侧裾,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   音晚将目光收回来,胡商噙着笑意递给她一方楠木盒,道:“这是我东家无意中收来的小玩意,说送给夫人把玩。”   她打开木盒,见是一对雪瓷松狮犬,趴在盒子里,涎脸憨笑。   酒肆上的萧煜悄悄从墙后探出个脑袋,想看一看音晚的表情,是不是喜欢他为她挑选的礼物。   他一见这两条瓷狗便觉憨态可掬,音晚定会喜欢,他素来眼光好,这方面他很有自信。   谁知音晚只看了一眼,便将木盒还给胡商,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心里却道:太丑了。 第86章 萧煜说:“晚晚,好久不见。”……   音晚将礼物归还, 放下遮面青纱,指挥着骡车依次前行,而自己则钻入马车中, 马蹄轻踏, 须臾间便没入川流人群。   萧煜手扶雕栏, 遥遥望着她的马车,目送她远去。   秋意渐深,风中淬染冰凉,撩过侧颊。萧煜痴然而立, 轻缓笑开。   竟是在洛阳。   洛阳乃陪都, 萧煜这些年励精图治, 整顿朝纲,将洛阳做为控制中原地区的重要据点,一年之中总要来住几个月, 文武朝官随侍,各地流转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宫。   饶是这样, 两人竟就错过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无数密探, 试图从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 却不想,伊人未行远,就在自己身边。   真是奇怪,音晚怎么会在洛阳?   按照萧煜得来的消息,耶勒应是苏惠妃的亲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为了阻他找到音晚, 布下如此迷魂阵,甚至不惜把穆罕尔王祭出来当靶子,看上去对这个外甥女是极上心的。音晚为什么没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 接受舅舅的庇护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阳?   古怪,真是古怪。   萧煜觉得这里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宫,又召了校事府吴勉过来,要他继续派人查耶勒。   吴勉道:“臣正有要事禀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传来消息,耶勒在狼山继任大可汗后便没有回王庭,将政务交托给心腹后不知去向。”   萧煜正摆弄那两只小瓷狗,心想这么可爱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顿,抬眸看向吴勉:“什么?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诡谲难测,臣等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越过韶关就跟丢了。”   萧煜品咂出些什么:“越过韶关?这么说耶勒是来了大周?”   吴勉点头,流露出困惑:“他并没有带多少护卫,是微服出行。”   “有趣,真是有趣。”萧煜轻轻一笑,心道他当初果然没有看错,这新一任的草原霸主颇为与众不同,刚升御便要不顾安危跑来敌营,也不知大周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以大可汗之尊涉险。   他这样想着,似是触到什么关窍,笑容微凉,目蕴精光:“朕让你查耶勒的身世,可有收获?”   吴勉回说:“兀哈良部的人口风都紧,查起来甚难。臣辗转从别处打听到,好像……那位深受耶勒敬奉的灜山族可敦并不是他的生母。”   “什么?”   萧煜脑筋转得飞快,苏瑶姓苏,又守着灜山族旧规,自然不是兀哈良前可汗之女,耶勒如果不是苏瑶母亲所生,那这姐弟之间岂不是半点血缘都没有。   耶勒同苏瑶没有血缘,便是同音晚也没有。   萧煜随意搭在瓷狗上的手指不禁抵紧,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吴勉退下后,望春将一摞奏疏送进来,萧煜漫不经意地打开一封,见是兵部呈送来的邸报。   突厥骑兵骚扰颖川郡,劫掠大周百姓过冬口粮,与颖川守军正面冲突,双方各有死伤。   萧煜看了看邸报的日期,正是耶勒继任大可汗前没几天。   他御笔朱批,勒令守军死守边防,若再有突厥骑兵侵扰,务必全力迎击,格杀勿论。   这些年大周和突厥之间还算太平。云图中风后突厥内部群魔乱舞,争权夺利不休,自然无暇来犯。而这些年萧煜将精力多放在吏治税务,与民休养生息上,也没有去找突厥晦气。   过去三年,双方都没有精力大兴兵戈,倒维持住短暂的和平。   但如今,萧煜稳坐帝位,乾纲独断,大周国力日盛,已不惧一战。而耶勒亦斩尽政敌,排除万难登上大可汗之位,他本骁勇善战,自然不甘偏居一隅,迟早会将剑对准中原。   局势变幻至今,注定萧煜与耶勒之间终有一场大战。   **   胡静容收到音晚来信后火速赶回,因只有了晕栒锦不够,还得给卢府侍女们赶制秋衫,如意坊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只等大老板回来坐镇。   虽瞧上去兵荒马乱,胡静容这一趟却没走空,带回来个清隽文秀的书生,褒衣博带,白面气净,看上去至多弱冠之龄。   胡静容罕见的规矩站在人家身边,敛袖扶钗,甚为正经道:“这是柳元,今科仕子,不幸落榜,盘缠用尽,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辗转流离在洛阳城外,被我给捡回来了,今日见过也算是认识了。”   柳元颇为懂礼,依次与绣娘们招呼。   音晚素来不爱这种热闹,独自在里间描样,隔着道竹篾帘子,瞧着外面热热闹闹,不禁勾唇浅笑。   胡静容请大家吃松仁豆腐和葡萄水晶团子,在外面分过,亲自提着八宝瓒食盒和一束鲜妍桃花进来给音晚,笑得花枝摇曳:“也不知是哪个郎君偷偷恋慕你,连着数日一早如意坊门边便搁着一束桃花,这个季节,也不知是怎么种出来的,怪稀奇的。”   音晚十分喜欢簇满枝桠的夭夭桃花,小心将花束插进瓷瓶里,道:“咱们布庄里这么多美人,既是放在门口的,怎得就说一定是给我的?”   胡静容目中流光潋滟,透出狡黠:“美人虽多,可唯有你爱极了这桃花,不是给你的还能给谁?”   音晚一怔,想到了耶勒,但立即便打消了这猜测。   不说他不会有这种细致心思,但说如今天寒根本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这里又不是能供他呼风唤雨的草原,怎么可能种得出桃花?   只要不是他,音晚就能松口气。   胡静容和她话了会儿家常,朝外努努嘴,问:“你瞧着如何?”   她问的自然不是花,而是人,是那个稚弱书生。   音晚调侃:“你可从来没有这样问过我,怎么了,这一回认真了?”   胡静容捏了颗葡萄团子喂给音晚,道:“这一个跟从前那些不一样,是个规矩的,又是个读书人。我想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也该正经找个主儿。”   她有一瞬的怅惘,立即盖过,认真合计:“年纪轻怎么了?找个小的我占便宜。若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孩子一大堆,我可不耐烦给人当后娘、去后院争宠。我身后偌大家业,养的起年轻郎君。”   音晚认识胡静容这么久,就从未见过她拨弄算盘珠子失手过。她笑了笑,道:“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年纪自然不是问题。要紧的是人品,总得好好观察些时日再说,事情总归急不得。”   胡静容从她这里得到肯定,容色瞬时亮起来,拉着音晚的手,亲柔道:“你那当兵的夫君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了?孩子都三岁了,他这父亲可做得忒省事了,别是外头有人了。”   音晚笑靥微僵,声音低徊:“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干脆给你也找个主吧,凭你这模样,什么郎君咱们寻摸不着,你就是想做王妃娘娘,我看也使得。”   音晚只笑不语。   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时,音晚才从如意坊走出来。   她戴着羃离,东拐西转,走到柿饼巷,见巷前站着一个人,身形挺拔,肩背平直,夕阳挂在柳梢头,熔金般的光芒镀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细长。   音晚顿住脚步,只觉呼吸有些闷滞,隔着层层叠叠的青纱看向他。   他转过身,一眼便认出音晚,快步走过来,想立即揽她入怀,手指颤了颤,却忍住了。   “晚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音晚低眸沉默片刻,勾起笑靥:“很好,谢谢舅舅关心。”   耶勒以为音晚也会问他过得怎么样,那样他就可以自然地告诉她,他已经是突厥大可汗了,草原至尊,万人之上。   在狼山接受众人跪拜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音晚,他那时候想,若她能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享受这尊荣该有多好。是以,刚刚举行完大典,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洛阳见音晚了。   可音晚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低着头,仿佛对他的生活丝毫不关心。   耶勒突然觉得一股凉水兜头浇下,把他一路跋涉,想要见到音晚的迫切悉数浇灭。   他倍感失落,安静了一会儿,勉强堆起笑,问:“小星星呢,走,带我去看他。”作势便要往巷子里走。   音晚站在原地没动,道:“近来城中有诱拐男童的恶徒出没,我怕小星星出事,把他送到朋友家里去了。”   耶勒慢慢退回来,一时有些尴尬,他打量了这周围的环境,道:“这地方也太破旧简陋了些,你怎么不挑个好一些的住处?”   音晚低着头不说话。   耶勒上前一步,隔纱凝着她的脸,沉声道:“我收到你托人送来的银两了,晚晚,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必要如此。”   音晚心里五味陈杂,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有烦躁,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慌乱,她已经习惯了在洛阳的生活,简朴却自由,辛苦却踏实,一见着耶勒总有种平静生活要被搅乱、所有艰辛努力要付诸流水的感觉。   那着实让人恼。   耶勒见她不说话,也不想勉强,道:“我会在洛阳住十天,就住在离你家不远的云祥客栈,你若是实在不想见我,就不必理会了,十天之后我就走。”   他将要走时,音晚蓦地问:“舅舅来洛阳有事吗?”   “你外祖母这些年身子不大好了,总念叨你母亲,久久难以释怀,我怕给她留下遗憾,带着她来这里,让她见一见你父亲和兰亭,听说兰亭有了孩子,正好带着一同见一见。”   音晚眼前一亮:“父亲和兄长要来洛阳?”   “你还不知道吧,大周的雪郡主将要成婚,嫁的是洛阳望族贺家的嫡出公子。雪郡主是被姐夫抚养长大,皇帝特准谢家来洛阳观礼。”   这些年随着谢氏倒台,自是人去茶凉,树倒猢狲散,昔年鼎盛的世家豪族顷刻间灰飞烟灭,党羽或死或倒戈,朝野之上再也没有半点谢氏的影迹。   瞧上去衰败如斯,唯有谢润一脉得以全身而退,保全富贵。   因这一点,在满街满巷“天子好男风”的话本杜撰之余,还有文人执着于以皇帝和谢皇后为原型编纂各种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的故事。   道:帝王本无情,因缘偏弄人,封殿数载,死生不见,却不知是无情,还是有情。   音晚应付完耶勒,第二日去如意坊的路上,便听到了说书先生在街头说她和萧煜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若非经他梳理,音晚几乎都忘了,她和萧煜之间曾有过那么多坎坷起伏,悲欢喜乐。   到了如意坊,胡静容打趣她难得来晚,可是路上被什么俏郎君迷了眼。   她向来没个正经,音晚也不与她说正经话,笑了笑,便去竹筒里翻找昨日未描完的绣样。   已是岁末,天气寒凉,窗外飘起了冬天第一场雪,细小的冰粒子顺着屋檐哒哒落下,伴有西风呼啸。   屋内早生起火炉,银炭烧得旺盛,暖融融的,轩窗板一落,扣上铜栓,便将风雪挡在外面,女子身上脂粉香与各色鲜亮绸缎铺满屋,独独隔绝出一片春光明媚的小天地。   胡静容夹着账本风风火火地来里屋找音晚,道:“我从崖州订购了一批狐裘棉衣,明日就能送到洛阳,因天子驾临洛阳行宫,城防严格起来,怕是不会让他们进城,你带着人去接一下。明天我要亲自去卢家送衣裳。”   卢府在洛阳也算有头有脸,往来皆是官宦贵眷,音晚怕里头有人识得自己,自然不能出面应酬。   便应下,回去收整,预备明日去城门口接货。   临去前胡静容又给了她一束桃花,笑说:“谁家小郎君啊,可真是够执着够痴情的,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这天寒地冻的,能种出这么多桃花,定然非富即贵。”   音晚低眸看着桃花,想起这些日子不光有花,还总有卖糕饼的老妪在如意坊外叫卖,且卖的不是栗子糕,桂花糕就是桃脯,总之都是她爱吃的,物美价廉,就跟白送一般。   那些糕饼用料考究,入口绵软,桃脯滚过糖霜,酸甜可口,自打她离开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地道上乘的了。   她抚着桃花瓣出了会儿神,冲胡静容笑道:“没影儿的事,瞧你都快杜撰出一场大戏了。”   嘴上轻快,心里却沉甸甸的,瞧着花瓶里的桃花,猛地把花束抽出来打开窗扔了出去。   把胡静容看傻了,她从未见过音晚这般暴躁粗蛮,竟忘了可惜那一束错季开得不易的桃花,只呆愣愣看着她。   音晚面色平静,道:“若是我明天出不了城,你别忘了派别人去接货,别耽搁了。”   胡静容一头雾水,心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没作奸二没犯科,怎会出不了城?还没问出口,音晚已经推门走了。   第二日,音晚照例雇了骡车,打包好银两,清点了随行的五个小厮,朝洛阳东城门而去。   如今她穿不起鹤氅和狐裘,唯有将棉衣裹紧,迎着冰雪寒风,艰难行路。   这一路都是畅行无阻的,眼瞧巍峨城门近在咫尺,倏地从夹道两边窜出大批禁军,利落地驱散行人,关闭城门。   短暂的混乱,顷刻间行人散尽,街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驾骡车和几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厮呆立寒风中。   音晚看着这出戏,面容甚是平静。   铠甲光泽闪烁在冰雪后,禁军立成两排,中间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地上覆着薄薄的雪毯,脚印由远及近,他身着紫貂大氅,如从濯濯笔墨山水间缓步行来,明明眼中冷寒蓄满怒气,但还是勉强堆出一抹可以算作温柔的笑,像是不愿意破坏这久别重逢的意境。   萧煜凝着音晚,轻声说:“晚晚,好久不见了。” 第87章 晚晚,孩子…你没有打掉?……   好久不见。   有多久?音晚有时觉得久到恍如隔世, 有时又觉得自由自在的尘光分外难得,倏忽而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她低垂眸子, 缄然不语。   寒风萧瑟, 猎猎在耳, 似低语似泣诉,显得周遭格外悄寂。   萧煜见音晚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半旧棉衣,微微蹙眉,将自己的紫貂大氅解下, 给她披上。   音晚的肩膀耸了耸, 不知是实在太冷, 还是不想与他冲突,没有反抗。   刚过未时,天总阴沉沉的, 大雪随风飘扬,翩跹若舞, 落在九重城阙碧瓦之上, 为锦绣华美的东都平添了几许皑皑静谧。   举目苍茫天地, 整座城像沉睡了过去,半点声响都没有。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萧煜试探着去握音晚的手,声音温柔,更添小心地与她商量:“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地看一看这洛阳风光。”   音晚把手往回缩, 默默避开萧煜的碰触。   萧煜的手落了空,眸中隐有失落,却没说什么, 自然地收回手,自然地微笑:“我准备了许久,本来想到你生辰那日给你个惊喜的,去看一看吧,不会耽搁你太久,你一定会喜欢的。”   音晚依旧不说话,睫毛轻覆,沾着薄薄冰凌,有种剔透脆弱的美感。   萧煜妥协道:“好,我不碰你,我在前面走,你跟着我。”   说罢,他果真顺着雪道漫步,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看音晚,见她虽不情愿,还是跟过来了,不由得微笑。   萧煜带着音晚上了东乾门城楼,青砖垒砌的高耸石台,俯瞰眺望,视线开阔。镇守街边的禁军早已不声不响地退下,余留下一条杳杳空街道,绵延幽长,奔向远方。   一簇白雪被西风吹得拔地而起,似一团虚拢淡照的雾霭,聚起又纷扬散开,簌簌落地,模糊了来路步步分明的脚印。   望春又拿了件黑狐大氅快步走上城台,给萧煜披上,恭恭敬敬朝着音晚行过大礼,才悄默声退下。   萧煜抬手引音晚看街衢两边的扬柳树,但翠叶落尽,枝桠秃秃,但禁军正依次往上悬挂琉璃灯盏。   冰晶般莹润透亮的琉璃灯,四角垂下碎絮流苏,薄薄的灯罩上绘着鲜妍桃花,被里头烛光映亮,缥缈夭艳,恍如春光明媚的琼林花海。   萧煜道:“现在天还亮着,不怎么好看,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处。”   音晚觉得他在跟自己耍心眼。   她本来就觉得这百花凋零,草木枯萎的寒冷冬季能有什么好看的?牡丹盛开的季节才最好看,满城姹紫嫣红开遍,簇锦如织,连风都透着靡靡香软。   她的生命里虽然已许久没有霁光晴天,但看看繁花浓荫,心里也觉得高兴。   可萧煜愣是用灯在寒冽冬季造出一片桃之夭夭的春景,还得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处,那她岂不是要陪他在这里待到天黑。   音晚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惦记起城外的那批货,虽说已给胡静容提过醒,但她还是担心,近来生意繁忙,应酬不歇,也不知她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萧煜见她目光游离,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不快。   他的坏脾气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别指望着一朝一夕能改,何况君临天下久了,日日接受着恭维跪拜,被捧得高高的,更不可能有多平易温和。   但他被音晚抛弃了三年,悔恨了三年,终归还是有些长进的,虽脾气坏,但知道在音晚面前拼命压抑克制,唇角弯起,露出温润笑容,问:“晚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音晚对他的脾气德行再了解不过,知道他这会儿肯定心里怒火蒸腾,还端着样子装谦谦君子,就等着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好顺势发作。   从前不就是这样吗。他发了疯,伤了人,最后错全是她,是她不会虚意奉承,不会温驯承欢,不会平抚他的怒气,不会讨他欢心,所以他要怎么对待她,怎么在她身上施虐都是她活该,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他。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抬眼看向萧煜,眼中雪光冷澈:“好,很好。”   萧煜被她那尖锐视线刺了一下,很是莫名,飞快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弄明白哪里错了又惹她生气。   统共就那么几句话,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品咂,也着实没有什么值得人生气的地方啊。   萧煜不解,端凝着音晚的侧颊心想,莫非三年过去,音晚的脾气变坏了?   那若是一个坏脾气的音晚,他该怎么哄啊?   辗转思忖良久,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不管是好脾气的音晚,还是坏脾气的音晚,不管是三年前的音晚,还是三年后的音晚,他都不会哄。   他给她的,全都是他自以为是给出去的,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也没有细想过如何能令她展颜开怀。   萧煜心里一阵难受,喟然道:“晚晚,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萧煜眼睛一亮,面容浮上悦色,却听音晚慢条斯理,微含讥讽道:“旁人未必会有陛下的这股执着劲儿,都三年了,还不厌其烦地玩着捕捉笼中鸟的游戏。三年,一千多天,我其实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我为什么要去生一个连面容都模糊了的人的气?”   萧煜愕然看她,呆愣许久,默默捂住了胸口。   她这话太绝情太伤人了,像要把人的心活生生撕裂。萧煜突然生出了种心如死灰的感觉,伤恸若巨浪席卷蔓延,吞噬着本细风和暖的柔情。他一伤心,疯劲就蹿上来,抻头瞧了瞧高高矗立的城台,心想干脆拉着音晚一起跳下去算了,这么高,定然会摔得血肉模糊,她不是说他面容模糊了吗?那他们就一起模糊。   他早就留下遗诏了,朝臣们定然会遵诏将他们入殓合葬,真正生同衾死同穴,他再也不用担心她身边会有别的男人,再也不用因失去她而伤戚,她彻彻底底属于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多好。   萧煜遐想着,过了会儿干瘾,视线流连在音晚细滑白皙的玉颈,说出口的却是——   “晚晚,你冷不冷?饿不饿?我带了梅浆和雪酪酥,你要不要用一点?”   音晚自然是不理他的,他便自顾自唤望春端上来。   城台上搁着一张浮满雕花的黄花梨木桌,另配有两把戗金朱漆檀木椅子,桌上摆着两只薄瓷碗,内有鲜红浆汁,另配有几只小碟,盛放着摆样精致的各色糕点。   音晚坐下,目光淡淡掠过这些东西,不禁歪头,略显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   萧煜紧张起来:“你不喜欢吗?”   音晚:喜欢,可她更喜欢出城接货,趁着隆冬天寒大赚一笔。   但这些和萧煜讲也只是鸡同鸭讲,他是久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怎会懂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的艰辛。   他从来就不是个能体谅别人的人。   音晚不说话,捧起瓷碗啜了一口梅浆。   萧煜紧盯着她,像是怕稍不留神她就化作烟雾飘走,道:“我找了你三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离开了瑜金城,同你父兄也都没有联系,我就算想掘地三尺都没处去掘。”   音晚轻笑了笑。   萧煜神情略有僵滞,讪讪看她:“你笑什么?”   音晚笑靥烂漫:“你找不到就对了,我就是故意躲着让你找不到我的。”   萧煜怔愣,脆弱自脸上一晃而过,他没有生气,更没有把糕点卷到地上,只是轻“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白皙玉面上鼻梁高挺,鼻尖微翘,薄唇抿了抿,像只受伤的小老虎,独自安静舔舐伤口。   音晚更加烦躁。   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她拢了拢紫貂大氅,那上面弥散着龙涎香气,令她格外想解下来扔到一边。可天实在太冷,大氅里衬让她烘出了点暖意,她实在舍不得扔开。   便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天缓缓沉下来,雪还在下,一直等到天幕漆黑,迢迢无星月,萧煜才起身,冲音晚道:“过来。”   音晚随他到城堞前,见长街上琉璃光耀,桃花枝影,大雪飘飞,宛若仙雾弥漫的瑶池仙境。   虽然满心柴米油盐,可乍一看到这么美妙奇幻的光景,她还是有些动容。   萧煜在她身侧呼出濛濛白汽:“美吗?”   音晚短暂沉默,道:“美,很美,我看完了,你能放我走吗?”说完这句话,她立马就觉出自己的天真。原来,美景亦如姝色,会迷昏了人的头脑,让人胡言乱语。   她本不抱希望,谁知萧煜竟没有一口回绝:“如果你留恋洛阳的生活,那么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但如果你留恋的是人,还想和他远走高飞,那是连想都不要想的。”   音晚有些发懵:“你说什么?”   她本以为萧煜是单纯怕她逃跑,才拦着不许她出城,可听这话里又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   萧煜眼神倏然凌厉,连带着俊美无俦的面容都显得扭曲,但他很快闭眼,拼命压抑,再睁开时已不见疯影,只有瞳眸漆黑,温润隽柔。   他拿出商量的语气:“晚晚,且不说你是有夫之妇,单论你们两人的关系,就算你和耶勒之间没有血缘,可他到底是你名义上的舅舅。若……你要如何面对你的外祖母,面对你的父亲?你不是最看重人伦纲常吗?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音晚面露惊讶,只觉这个人太可怕,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萧煜看着她的反应,一阵又一阵的绝望,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伪,可音晚的反应足以证明不是空穴来风。若没有这回事,依照她的脾气,恐怕早就跳起来斥骂他混蛋了。   音晚熟悉萧煜所有的表情,亦熟悉他的手段,有些惧怕,来不及细想,忙捡出最要紧的来说:“我与他之间绝无私情,不然我也不可能离开瑜金城来洛阳。陛下纵然找不到我,可他是突厥可汗,行踪恐怕皆在大周密探监视之下,这三年里他有没有来过洛阳,有没有来见过我,你该最清楚啊。”   萧煜面色湛凉,轻启薄唇:“有。”   音晚的心咯噔一下。   “这三年里,他至少每年都会离开草原三四回,回回都能甩开我的暗探,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大周究竟有什么在吸引着耶勒,让他像着了魔,不惜一回又一回铤而走险,深入敌窝。若不是这一回我无意中找到了你,派人看着你,兴许还发现不了,原来我们做着同一个梦,为了同一个女人在疯癫。”   音晚脑子混乱起来,像有无数丝絮缠黏在一起,迫得她用蛮力撕扯理顺。   柿饼巷那房子是耶勒的护卫替音晚找的,耶勒本来就知道音晚住在哪里,她以为他一来洛阳就能找到并不稀奇。   从来没想过事情可能会有另外一种解释。   这三年来,他曾数回偷偷潜入洛阳看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一直在关注她,或者窥视她。   “我若说我不知情,你能信吗?”音晚疲乏地问。   萧煜目光如炬,一直看入她的眼底,像是要辨出她话中真伪,许久,他道:“只要你不再见他,跟我回长安,我就信你。”   音晚讥诮冷笑:“萧煜,你这叫信吗?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信任吗?”   萧煜一瞬露出些许茫然。   “真正的信任是没有任何条件,却意坚心笃,不可动摇的。”   萧煜正发愣,陆攸过来了。   沈兴被罢官后,陆攸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任禁军统领,随侍萧煜左右。   他先朝音晚揖过礼,向萧煜禀道:“陛下,有个女子说她姓胡,领着几个小厮来寻人,被禁军给拦下了。”   萧煜不耐道:“已经宵禁,她好大的胆子还敢在外游荡,让她走。”   音晚快步拦住陆攸,说:“我迟迟不归,遣送回去报信的小厮又亲眼见着我被禁军围堵,静容定然是着急担心了才会冒着被巡夜官兵抓走的风险来寻我,让她来见我。”   萧煜朝陆攸摆了摆手,陆攸抬头看他,欲言又止,抱拳躬身退下。   骤起狂风,吹动城台上的旌旗猎猎作响,被寒雪浸染,愈显萧瑟凄清。   两人沉默片刻,萧煜先一步退让:“好,晚晚,我们不说耶勒。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音晚摇头:“我不愿意。”   萧煜凝着她疏凉的眉眼,蓦地,抬手将她拉入怀中。他环腰紧紧搂住她,压制下她的反抗,语带哀求:“三年,我忍受够了生别离之苦,我不能再失去你,晚晚,你不要把我丢下。”   音晚挣脱不得,冷声说:“我也忍受够了你的乖张多疑,喜怒无常。”   “我改,我已经改了许多。”   “是吗?我没有看出来。”   萧煜默了片刻,将她从怀中捞出来,软弱一扫而尽,俊脸上浮溢着诡异笑意,眸中满是绝望与疯狂,吻了她的额头,轻声道:“晚晚,我可以给你选择。要不你安心做我的皇后,与我共享天下。要不,就让我毁了这一切,与你共堕地狱。”   音晚恨意凛然,心道,要下地狱你自己下,我还有小星星,我才不去。   这样想着,城台石阶传来脚步声,伴着陆攸低沉的嗓音:“您慢点。”   音晚正诧异向来沉默寡言的陆大人怎得突然客气周到起来,便听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想到什么,脑中轰然一响。   萧煜搂着音晚的腰,越过她肩头看过去,见一个小团子挣脱女子怀抱,嘴里含着“娘亲”朝他们奔过来。   雪天路滑,白糯糯的小团子平地跌了一跤,趴在地上仰起头,露出与萧煜极为相似的眉眼,正目中盈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   “娘亲,小星星摔倒了,很疼。”   音晚忙推开萧煜,回头迎上去将小星星抱起来,紧张地检查他的身体,见他无恙,才舒开一口气。   萧煜呆愣愣盯着小星星的脸,只觉脑中似有怒浪汹涌,似有万仞崩塌,横流碎石敲击拍打着脑壳,混乱与惊喜交相涌上来,竟让他生出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他激动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晚晚,我的孩子……你不是打掉了吗?”声音轻若片羽掠影,像怕从美梦中惊醒。 第88章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对吧?……   音晚抱着小星星, 紧贴向他的脸颊,沉默不语。   小星星伸出胖乎乎的小白手抚摸音晚身上的紫貂大氅,呢喃:“娘亲, 这个好软和啊, 小星星也想要一件。”   音晚冲他摇头, 一手抱住他,腾出只手飞速地解大氅丝绦,将大氅扔还给萧煜,抱着小星星就要走。   萧煜有片刻的滞愣, 立即追上来:“晚晚, 你要把话说清楚, 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无情。”   音晚停下,转头看他, 眼中浮满冷光,想讥嘲他一两句, 可又想到星星正在自己怀里, 正眨巴着一双乌灵大眼好奇地看他们, 便把话咽了回去。   她质问:“你刚才不是怀疑我要跟人私奔吗?孩子还在城中,我会扔下孩子走吗?”   萧煜像脸上“啪啪”挨了两巴掌,掴得火辣生疼。一时语噎,不知该说什么,却仍旧执拗地挡在音晚身前,不许她走。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 这孩子眉眼与他甚为相似,年纪也对,应当就是他的孩子。可是当初他去瑜金城时并未到音晚的产期, 她那时腹部平坦,也不像刚生育完。   而且在洛阳这么久,他一直派人看着音晚,没有发现她还有个孩子啊。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冲击与惊喜接踵砸下来,把他的脑子都砸晕了。他强迫自己静心,将这些事勉强理顺,先问最要紧的:“当年你是不是早产了?你的身体还好吗?”   音晚捂住小星星的耳朵,道:“不好。郎中说孕中忧思过甚,胎位不稳,气血两虚,孩子与大人都凶险。我生了一整夜才把孩子生下来,血几乎都快要流尽了,过后还昏迷了好几天,那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萧煜听得心如刀绞,想将她揽入怀中,说他会补偿,余生会好好照料她,会寻觅天下珍馈灵药为她补身子。   可是话未出口,音晚就将他伸过来的手打掉了。   “看在我这么艰难把孩子生下来的份儿上,皇帝陛下能不能大发慈悲,让我和孩子过几天安生日子?”   萧煜不能不妥协,更没有脸于这样的情形下再逼迫她。   他派陆攸带禁军亲自护送音晚母子,在知道她将小星星送去胡静容府上的原因后,向她保证,只管把孩子接回家,有他在,就不会有事。   音晚知道一旦叫他缠上,便没有那么容易甩掉,索性接受他的安排照拂,她思子爱子心切,也真的很想每天都能见到小星星。   马车大方驰行在街衢中央,蹄子踏碎了夜的静谧,有禁军开道,巡夜的官兵非但不敢阻拦,反倒隔着老远便躬身退让。   天子驾幸洛阳,百官随侍,到处都是贵人,他们早就有了经验。   一整夜都浑噩懵懂的胡静容终于慢慢还魂,见音晚将孩子哄睡,才抚着胸口道:“你是不是该对我说些什么?”   音晚心中有些失落,有些伤慨,她知道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这些年饱经风霜磨砺,早就不是从前那朵脆弱娇贵的小白花了,能尽快平复心情,安慰开解自己。   她见胡静容满面忐忑与好奇,忖着路还远,故弄玄虚道:“你猜。”   胡静容特别想像从前一样扑上去挠她痒,给她些厉害瞧瞧,叫她还敢藏着掖着糊弄人。   可她没有,敛袖规矩坐着,连与音晚说话都不自觉在心底斟酌起来:“你是宫中的贵人?有名分吗?”   其实胡静容猜到八成是没有名分的,天子家事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她因生意缘故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时常聚在一起谈论国事揣摩朝廷法令,都知未央宫中四妃九嫔虚悬。   且孩子都生了,还是个皇子,若非挣不到名分,怎会下狠心舍弃尊荣富贵的安逸生活,投入民间吃普通人的苦。   胡静容向来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依照她的性子,这种浑水是断断不该蹚的,可对方是与她情笃的姐妹,她便不能安心作壁上观。   她妙龄丧夫,拉扯个孩子尝遍世态炎凉,最懂人心,她得让自己的姐妹知道,不管那男人多么尊贵,若不舍得予她名分,那便不值得为其回顾。   谁知音晚淡淡一笑:“有啊。”   胡静容瞠目看她。   “静容姐姐是我在洛阳唯一的朋友,我便不瞒你。我其实不姓苏,也不叫苏晚,我本姓谢,名音晚。”   胡静容面露惊讶,许久,才从嘴中吐出一丝颤音:“谢?”   音晚道:“对啊,谢,就是那个‘谢’。”   胡静容混迹于商场,出没于各种深宅大院,早就知道,凡是那红墙碧瓦的大宅院里必然藏着许多秘密,更不必说煊赫的未央宫。   但她绝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那活在人们口中,神秘莫测又美貌绝伦的谢皇后其实早就不在宫里了。   胡静容瞧着音晚那秀致的眉眼,不甚确定地心想,她从前没有在音晚面前编排过帝后和皇亲国戚吧……   谁又能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妹竟是皇后,这不是坑人嘛。   她胡思乱想了一路,到了柿饼巷,音晚抱着小星星将要下车,想起什么,回过头问胡静容:“我们以后还能做姐妹吗?”   胡静容歪头想了想,见音晚目中浮荡着脆弱的莹光,一时心软:“能……能吧。”   大周并没有哪条律例说不可与皇后做姐妹啊,再者说了,她若要同柳元成亲,婚事上少不得需要妥帖可靠的人帮她张罗,除了音晚,她实在不知该交托给谁。   可是……   胡静容的脑子开始混乱,乏有力气去权衡各种利弊,颓丧地靠在车壁上,心中哀叹:她怎么会是皇后啊!   音晚十分了解她,知她内心正在纠结,这种谙于算计却又永远抛不下情义的脾性正是音晚最喜欢的,她不禁莞尔:“那我明天还去如意坊,我们都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一夜音晚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爬起来,见小星星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腮颊鼓鼓,嘴里吐着泡泡,她给他掖了掖被角,披上衣裳下床,往炉子里添了些炭,推门出去。   大雪停了,彤云散尽,露出一弯弦月。屋顶上银亮皎洁,似月光,似雪光。   她拢了拢衣裳,心中忐忑难安。不管如何自欺欺人,她心里明白,萧煜找到了他们,注定是回不到从前了。   三年自由辰光,到此休止。   天刚亮音晚便出了门,她忖着积雪路滑,走得会比平常慢些,便特意早出门。   到如意坊,谁知胡静容来得竟比她还早,且眼睑下两团乌黑,也像极了一夜未眠。   两人打了个照面,略有些尴尬,还是胡静容先开口:“吃朝食了吗?我带了红豆鬆糕和紫山药酥,你……吃吗?”   音晚其实吃过了,但还是装作没吃,笑了笑:“好啊。”   进了里屋,发现除了糕点还有粥,放得久,已有些凉了。音晚起身去拿铜吊想注些热水,向来习惯等着人伺候的胡静容却罕见勤快起来,忙抢先一步去拿,还冲音晚道:“你坐着吧。”   音晚捏了块红豆鬆糕咬一口,眸中稍显怅然,还是打趣道:“你从今往后不会都要这样了吧?”   胡静容往粥里倒过热水,把铜吊放回去,然后坐在音晚对面,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她轻呼了口气,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你为什么要带着孩子离开未央宫?”   音晚将手搁在瓷碗上,温热着掌心,低眉思索。   为什么?最初是因为她以为萧煜要送小星星去做质子,后来发现是个误会,饶是这样,她仍不想回去,所以这应当不是唯一的原因,那便需要再追溯过往。   可过往实在太复杂,太不堪回首了,她稍一想便觉得痛苦。   胡静容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必没有什么美好回忆,便道:“唉,女子本弱,若能逼得一个弱女子决绝离开曾经的庇护,那一定是伤透了心。算了,我不问了,我只提醒你,既然皇帝已经找到你了,那便没有必要再躲躲藏藏。我昨日在卢府得知,润公一家已经来了洛阳,你别离亲人这么久,是不是该去看看了?”   音晚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眼眶登时红了。   胡静容抚着她的手背,温声宽慰:“这也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了。”   音晚带着羃离遮面,独自去了洛阳的谢氏府邸,全家因她的突然归来而惊喜万分,拉着她嘘寒问暖。唯有谢润,在关切之余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似谢兰亭和珠珠那般没心没肺,猜到音晚既然敢在白日公然登门,必然是不再担心被萧煜觅到踪迹了,不担心一件事,便是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谢兰亭和珠珠前年生了个男孩,取名玉舒,已经两岁,继承了母亲的蓝眸,生得十分漂亮。珠珠也比四年前更加沉稳周到,同音晚说过话,忙让乳娘将孩子抱出来给音晚看。   音晚自从当了母亲,见着孩子便爱不释手,更何况还是自家的孩子,她捏了捏玉舒的小拳头,将一枚早就备好的长命锁放在襁褓里。   孩子一来,厅堂里便热闹起来,从主到仆围绕着孩子说笑,谢润朝音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树荫僻静处,谢润问音晚:“他找到你了?”   音晚轻轻点了点头。   谢润忧色愈深:“他没有为难你吧?”   音晚道:“开始是为难过我,后来看到了小星星,我又对他说了些狠话,他便放我们回去了,说可以继续住在柿饼巷,过着从前的生活。不过我想,应当是出不了城的。”   谢润叹道:“我原先以为一年年的过去,迟早有一日他会死心,可没想到,竟执念至此。也对,他自小便是个执拗的人,认准了的事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妥协退让。”   音晚向来细腻敏锐,她察觉出父亲言语中对萧煜的态度有些变化,也说不上是喜爱和袒护,就是好像没有从前那么憎恶反感了。   三年当真就这么长吗?长到有这么多改变。   谢润没有察觉女儿那微妙的心理,抚着斑驳粗糙的树皮,转了个话题:“我带兰亭去见过你外祖母和舅舅了,你舅舅在洛阳不能久留,应当过几日就会走,当初他对你费心照拂,既然你不必再四处躲藏,那不如过几日随我一同去送他吧。”   音晚听出父亲并不知道舅舅的身世,更加不知道他们在瑜金城的纠葛,稍稍犹豫,想说,又觉得难以启齿,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去了。”   谢润只以为她如今被萧煜的人盯着,不想暴露耶勒行踪,便没再说什么。   珠珠恰巧领着侍女们寻来了,笑道:“父亲,妹妹,快回正厅吧,膳食已妥。”   这些年谢家远离朝局,谢润和谢兰亭早已淡泊名利,无心权位,而珠珠天性烂漫纯真,亦不在乎那些虚名地位,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十分知足安逸。   音晚同家人团聚过,答应了兰亭过几日让他见小星星,便告辞离去。   暮色初降,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归家,有一队官差正顺着街衢挨家搜查,瞧上去像出了什么事。   音晚不由得将脚步放缓,听街边人在议论:“又丢了一个孩子,真是造孽啊,也不知几时能破案。”   “听说是柿饼巷那边的……”   音晚猛地一颤,忙拔腿往家跑。跑得冷汗淋漓,在柿饼巷前看见了陆攸和他麾下的禁军,只不过他们今日都换了便服。   陆攸扶着腰间长剑稳步上前,向她躬身揖礼。   音晚顾不上别的,喘着粗气,问:“小星星呢?”   陆攸对她的怪异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偏身指了指街巷内,道:“在家里啊,好好的。”   音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往巷子里去。   进来没几步,便听到不知哪一家在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地喊着孩子,她心里一阵难过,加快脚步,却见青狄和花穗儿站在家门口,正满脸尴尬,站立不安。   音晚想到什么,向她们投去安抚的眼神,推门进去。   天还未黑,院子里已经亮着几盏犀角宫灯,小星星手里提着一盏,身披紫貂大氅,正快活地满院子转圈。   他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雪肤乌鬓,白皙灵秀,半弯腰伸展双臂护在小星星身侧,像是在防他摔倒。女子听到声响看过来,一见是音晚,立即便红了眼睛。   “晚姐姐——婶婶。”   音晚这才仔细看她的脸,极惊且喜:“雪儿?”   “晚姐姐……”雪儿语带哽咽,奔过来将她抱住,哭得浑身瑟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四年未见,她已长得与音晚差不多高。音晚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抚,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原本站在一边的萧煜已将小星星抱了起来,两张一大一小的脸,相似的容颜,眼巴巴看着她们,夕阳残照下,有种格外诡异的感觉。   音晚松开雪儿,将目光落在小星星身上的紫貂大氅上。   这大氅做工精巧,裾底恰齐在小星星的脚踝,胸前丝绦鲜红,缀着莹洁细腻的玉珠。   雪儿忙擦干眼泪道:“这是我送小星星的见面礼。”   音晚心里明镜似的,瞥了萧煜一眼,默不作声地进屋。萧煜把小星星交给雪儿看着,自己跟着她进来。   她早就知道这人是属膏药的,叫他黏上就别想摆脱,也没什么好脸给他。   萧煜今天看上去心情甚好,丝毫不见愠色,倚靠在门边,面含微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口齿伶俐,头脑敏捷,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音晚想起刚才小星星乖乖叫萧煜抱着的模样,心中不忿,道:“聪明什么?是个人就让抱,半点心眼都没有。”   萧煜就像没听出她话里的刺,兀自陶醉道:“他喜欢我,我一朝他伸手,他就颠颠地过来了。”   音晚心道:那不是喜欢你,但凡长得好看些的,不管男女,朝他伸手他都来……   她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就像自己养了一株花,费心地施肥浇水,经年累月,好容易长出些模样,突然来了一个人,什么都没做,就大咧咧地对她说:这花是你的,也是我的。   就跟欠他似的,理所应当一样。   萧煜瞧出她的低沉,添了几许小心地问:“你不会想让孩子一辈子都没有父亲吧?”   音晚冷笑:“你现在知道你是孩子的父亲了?早干什么了?”   萧煜怔怔看她,默然垂下眸子,双手交叠合于身前,一副心虚惶愧的模样。   音晚知道捏住了他的把柄,愈加咄咄逼人,似是要把这些年独自吞咽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她目光冰凉,压低声音道:“你只管来,你下一回要是再敢趁我不在来找小星星,我就告诉小星星,当年我为什么要带着他逃离未央宫,他为什么长到三岁没有父亲,他父亲当年偏心到何等程度。我全都告诉他。”   萧煜承受着她的炽热怒火,沉默良久,才戚戚哀哀抬头看她:“晚晚,我爱小星星,可我更爱你。他是我们的骨肉,是我们在相爱时来到这个世上的,就当为了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狠?” 第89章 晚晚,我爱你…我难受   音晚觉得萧煜这个人真是奇怪。   他对别人狠时, 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把人当成铁铸的,任他怎么摔打磋磨都不许人吭一声, 怎得这狠施到他自己身上, 反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音晚低眉一笑, 唇噙讽意:“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该好好想一想你从前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小星星的。”   萧煜语噎,凝着音晚冰雪般的面容, 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诩胸有丘壑, 满腹经纶, 可在自己亏欠的妻子面前,却是半点道理都没有的。   屋中本就狭窄,一时变得更加逼仄闷窒。   院中雪儿却哄得小星星甚是高兴, 孩童稚嫩甜美的嬉笑声回荡在耳边。音晚不想再跟萧煜同处一室,要出去, 走到门边被萧煜拽住了手腕。   她正要翻脸, 萧煜快速开口:“腊月初九, 雪儿成婚。贺家世居洛阳,将来雪儿便要在洛阳生活。”他声音中微染落寞,继续道:“腊月初九那天,雪儿会从洛阳行宫出嫁,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意你为难, 有些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但我想,她很希望你能去,看着她出阁。”   他顿了顿, 充满期许地低声问:“你会来吗?”   音晚本意不想再跟萧煜有任何纠缠,可看看雪儿,她似乎猜到了两人正在谈论什么,陪伴小星星玩乐之余,视线总往他们这边偏斜,瞧着音晚,眷恋难舍又顾虑重重,难以说出口。   这个小姑娘,自小长在谢家的庄子里,是音晚看着长大的。一眨眼,便从豆蔻年华长成了亭亭少女,将为人妇,岁月匆忙流逝,多像一场落花掠影的浮梦。   也罢,一生只一回的婚嫁,便不要让她留有遗憾。   音晚凝着雪儿纤细美丽的身影,轻点了点头:“好,我去。”   萧煜大喜,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靠她近些,却听音晚紧跟着一句冷冰冰的话:“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希望内宫中有人能看见我的脸,看着雪儿出阁后我便离开行宫,希望你不要来纠缠我。”   萧煜只觉那点点惊喜尚未散开,便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冷。他默默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薄唇勉强弯了弯:“好,我会做安排的,你放心。”   他愣是在音晚满满逐客意之下又赖了半个时辰,天黑透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临走时雪儿拉住音晚的手找了个僻静角落,道:“晚姐姐当年走时把体己首饰都留给了我,我将它们登记造册,一直小心妥善保管着,不曾挪动分毫。既然小星星已经出生,那我便没有道理再继续霸占这些贵重物件。我成婚那日姐姐来行宫,我会提前让人收整妥当,正式物归原主。”   她见音晚想拒绝,抢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说:“不管晚姐姐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可若要就此隐入民间,总是需要钱的,就算大人可以安贫乐道,总不能委屈孩子吧。再者说,那本就是你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当年润公为姐姐置办的嫁妆,姐姐为什么不要?”   音晚便不好再推拒,唯有点头应下。   一直到腊月初九那天,萧煜倒没有再来柿饼巷骚扰音晚和小星星,不过他也不曾让音晚耳边清静,时不时遣派人来送点心、钗环、孩子穿戴的虎头鞋和小衣裳,音晚把给小星星的东西收下,其余的都退了回去。   萧煜却就跟看不懂她的意思一样,她一边退,他一边送,腻歪烦人得紧。   他虽然烦人,但办事还是利落的。成婚礼那日他先安排音晚早早从重光门入行宫,在将要行出阁礼的游廊边一间小殿落脚。   大约是为郡主出降,行宫内外修缮一新,连窗纸都是簇新的茜色棉纸,上面工笔描绘着精致的折枝腊梅,隔纱望出去,景致甚美。   洛阳行宫不同于未央宫的巍峨华丽,却也是山水明秀,亭榭相叠,草木点缀其中,蓊郁茂密,自有一派婉约风貌。   宫人们忙着传递器物与话语,观礼的贵眷们则忙着检查妆容钗裙是否周全。人影憧憧,步履匆匆,一副忙碌热闹的景象。   没多时,朝阳初升,礼乐迎风而起,百官女眷们齐刷刷跪地恭迎。   是天子驾临。   司礼太监喊“平身”,众人归位,丝竹鼓乐相和奏起,新人缓缓入场。   雪儿身着正红雀翎鸾凤织金褶裙,足有六七层,渐次堆叠,肩披披帛,头戴卉珠赤金嵌红宝钿冠,鬓边垂落几绺金流苏,虚虚遮掩着娇艳盛妆的容颜。   音晚隔着茜纱,看不清楚新郎的容貌,依稀可见锦衣华冠,身形颀长挺秀,与雪儿倒是一对璧人。   殿前盛设锦绩、屏帷,饰以珊瑚珠玉。行合卺共牢之礼,新婚夫妻以一个牢盘用膳,再将瓠分而为二,用其酌酒。   音晚看得新奇,心道这样安排,到底是嫁侄女还是招赘婿。   她思绪微滞,随即想到了。若萧煜当真打定主意立伯暄为储,那昭德太子一脉便断了,唯有让雪儿所出承其父脉,方能绵延子嗣,代代流传。   凭皇帝陛下那说一不二、蛮横霸道的作风,就算贺家不愿,恐怕也不敢拂逆其意。   说来也奇怪,据音晚离宫都过去三四年了,怎得萧煜还没有立伯暄为太子,他倒真舍得继续委屈他的宝贝侄子。   音晚边隔窗观礼,边腹诽。   萧煜高居御座,看着一对新人完成繁琐的合卺共牢之礼,目光渐渐涣散。   五年前,音晚也是这样一身鲜红嫁衣,团花簇锦,和着丝竹礼乐,在一派奢华热闹中嫁给他的。   她也是这般执斛珠团扇遮面,袿裳委地,脚踩玉华飞头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她比雪儿更美,更风华倾世,萧煜还记得当初,哪怕对谢家万分憎恨,对这门婚事不屑轻慢,可当团扇落下,露出那张绝美容颜时,他还是不由得惊艳失神。   谢家有女,十五岁时便已艳冠长安,俘获了多少青衫少年的心,可最终还是嫁给了素有凶戾之名在外的淮王,彼时不知又有多少人为这一朵娇花落入虎口而怜悯惋惜。   萧煜做为男人的虚荣被大大满足,当时还很得意:你们求之不得的女人,夜夜在我身下娇泣哀鸣,生不如死。我使劲折磨她,偏就不会爱她。   那时的他浑然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点点滴滴欠下的债,迟早有一天他要加倍偿还。   往事似流水逐花,让人唏嘘,萧煜回过心神,倍感惆怅,挟起酒樽一饮而尽。   他饮酒后歪头从轩窗看向偏殿,茜纱上隐约印有一片人影,与树荫相叠,惹他无限伤慨。   他凝目美人,亦有美人凝目他。   梁照儿自打被望春奉命割了衣袖,回家狠闹了一通脾气。梁家本是清河寒族,世代务农,日子清贫。到了这一辈,祖坟上冒出一缕青烟,出了梁思贤这才子俊彦,一朝中第,深得皇帝宠信。真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一人得道,全家升天。萧煜怜悯他的爱臣生活困苦,特赐他华宅良田,允他接父母入京。   梁家二老和他的妹妹梁照儿便风风光光地进了京。   梁思贤生母早逝,父亲娶继母入门后生了妹妹梁照儿,梁照儿自小便比梁思贤更得父母宠爱,养成一身骄纵脾性。入了京,见识过帝都泼天富贵,更加心比天高,誓要借兄长的扶摇之力嫁入高门为正妻。   奈何京中门阀等级森严,梁思贤虽然深得圣宠,但梁家乃寒族,云端上的清流世家不屑与之结亲,凡凑上来提亲巴结的,不过是些谄媚且别有用心的下品,梁照儿自然看不上。   她在家中闹了好几场,梁家父母跟着哭天抹泪,硬逼着梁思贤给妹妹找贵婿,丝毫不管长梁照儿几岁的梁思贤自己如今婚事还尚未着落。   这样鸡飞狗跳着,直到有一日,萧煜一时兴起驾幸梁府探望他的爱臣,被梁照儿看见,一面惊鸿,从此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为此,她舍弃了颜面,丢掉了尊严,舔脸黏着兄长出席各种宫闱盛宴,哪怕以她的出身远远不够格。   她做了这么多,惹来许多嘲笑讥讽,本以为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却不想,是个彻底的笑话。   昔年她出入宫闱时留了个心眼,买通了几个内侍,天子近前的自然是不能,粗使洒扫的倒能钻些空子,做不了大事,能探出些鸡毛蒜皮的小消息。   他们告诉她,皇帝陛下近来看上了一个绣娘,为她魂牵梦萦,茶饭不思。旁人不明白,梁照儿却是一听就懂。   真是可笑,是她掷重金做新裙来面圣,指望一步登天,却给那女人搭了桥,不过是个给人做衣裳的绣娘,也配和她争。   嫉妒与不甘心日日折磨着她,让她决心破釜沉舟赌一把。她买通内侍往皇帝陛下的御酒中加了点催情散,特意避开最初查验严格的一轮,放在三旬呈上的清酒里,便是刚刚大内官从她身前走过时,手上端的那一盅。   梁照儿强忍着不去看,装出同别人一样满面喜气恭贺新人,暗自把一会儿要面圣的理由又斟酌了一遍。   望春从泱泱人群后走过,到萧煜跟前,将酒盅放得离他远远的,附在他耳边低语。   萧煜听罢,瞥了一眼那叫人动了手脚的清酒,不屑嗤道:“蠢货。”   梁思贤真是命苦,好好一个规矩本分的读书人,竟有个这么胆大妄为又愚蠢的妹妹。   萧煜若是因为这种事就这么公开发作了梁照儿,那梁思贤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他对梁思贤寄予厚望,后面还有重要政务要交托给他,可不能因为一个不堪的女人,而坏了他的朝政大局。   萧煜忖道:“把那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处置了,梁照儿先放着,朕有法儿让她……”他目光触及偏殿,有个微妙念头生出来,连带着本杀气腾腾的声音都变得绵软暧昧。   “你去把皇后带到朕的寝殿,记住,她不喜欢被人认出,要悄悄的。”   望春一头雾水,直到看见萧煜将计就计,慢悠悠自斟一樽清酒,送进了嘴里。   望春:……   也不用这么拼吧?   大内官忧色深深地凝着萧煜,见他喉咙微微滚动,下了催情散的清酒便滚进肚子里。   萧煜抚额装出一副微醺模样,展开臂膀由内侍搀扶着起身,临去前瞥了一眼梁照儿,吩咐望春:“把那女人看住了,要是敢让她来坏朕好事,你且等着。”   **   音晚被望春引来了武城殿,她本来不想来,可望春一脸凝重地说有些关于润公和严西舟的事,陛下需与娘娘商量。   她猛地想起今日成婚礼竟没有见到父亲和兄长,那日去谢府,阖府的人都在,独独缺了西舟哥哥和常世叔,她便有些不安,犹犹豫豫地跟着来了。   寝殿里暖香融融,绣帷飘飞,轩窗紧闭着,熏笼又烧得太实在,音晚穿着件兰花绸面丝绵衣,没走几步,就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殿中过分寂静,半个人都没有,她正茫然四顾,倏地,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龙涎香气浑着酒气袭来,后背热腾腾的,像是一块炭,紧拥着自己,半点缝隙都没留,像要裹挟着她一起烧成灰烬。   她有片刻的缭乱眩晕,随即便明白了。   激烈地挣扎与踢打,她死命掰着萧煜禁锢住自己的手,怒道:“你放开我!”   那药渐起了效,萧煜眼神迷离,低头亲吻她,在她耳畔呓语:“晚晚,我爱你。我从未背着你去找过别的女人,你疼一疼我,我被人下药了,难受得紧。”   他说的话,音晚半个字都不想再信。她冷声说:“不许碰我!我不愿意!不愿意!”   萧煜箍住她的手骤僵,有短暂、些微的犹豫,蹭了蹭她的耳廓,摩挲着她,与她商量:“晚晚,这个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我们从前做过许多回了,你闭上眼,我会温柔的。”说着,手滑下去,拆解她的衣带。   音晚激烈挣扎,声音因为恐惧和憎恶而变得尖细刺耳:“我说了我不愿意!萧煜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你这样跟从前有什么区别?”   萧煜像是被这尖声迎面刺了一下,动作戛然而止,拥着她默然片刻,将她松开。   音晚立刻拎起裙缎向外跑,跑到殿门边,打开一小道缝隙看出去,却不见了望春的踪影。她怕被人认出,不敢出去,迟滞须臾,又退了回来。   萧煜的情状看上去很不妙,他坐在地砖上,头埋进双膝,瑟瑟颤抖,极难受崩溃的模样。   音晚辨不明白他到底是被自己打击了,还是真的如他所说,被人下了药。   她听过那些虎狼之药的厉害,心里怕极了,这可是皇帝啊,万一有个好歹,她不是洗不清了,她还有孩子要养,可不能断送在这个鬼地方。   音晚试探着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吧?要不叫太医吧……”   萧煜猛地抬头看她,双眸猩红,脸颊火烫,像要吃人的幽兽。火苗儿正顺着他的经络游蹿,灼烫得厉害,几乎要把人整个烧起来。   他直勾勾盯着音晚。   音晚忙抓住衣襟后退,坚决地摇头:“不行,这绝不可能。” 第90章 晚晚,你当真这般厌恶我?   直到现在萧煜才明白, 他彻底打错了算盘。   他以为音晚心软,以为只要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惨样,必会不忍, 就算心里有些不情愿, 半推半就地也就从了, 从前不就是这样吗?   萧煜过了三年“吃斋念佛”的日子,早就按捺不住了,在洛阳城台上的那一日,他就想把她摁到榻上狠狠地要, 若非后来小星星的出现, 当天晚上两人的好事早就成了。   他一直认为, 音晚之所以待他这般疏离冷漠,之所以迟迟不肯亲近他,无外乎就是差了这一步。   只要两人颠倒过鸾凤, 让他占有她一回,就算她心里有气, 也会慢慢认命, 慢慢顺从他。   但今日这般场景, 她这般反应,就像迎面飞来两巴掌,“啪啪”打在他脸上,把所有可笑的幻想打散了。   她厌恶他,抗拒他。   萧煜想不下去了,因为体内的催情散正发挥着药效, 如炭熏火蒸,又像是有滚烫薄刃寸寸割剐着自己,热血激涌上头顶, 所过之境,几乎要把全身都灼成灰烬。   他目中布满血丝,带着些许癫狂痴迷,紧盯着音晚露在衣襟外的纤细玉颈与雪白胸脯。   音晚只觉后背凉丝丝的,凛寒生畏,手遮在胸前止不住后退。   她的恐惧与排斥尽收萧煜眼底,他强压邪火,把目光收回来,低垂眸子,哑声道:“出去叫人,让送几盆凉水——冰水进来。”他说完,指尖颤抖着艰难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给她:“把脸蒙上。”   音晚怔怔接过,不敢耽误,忙依他之言跑出去叫人。   三叠玉骨绘绢屏风展开,绢面缭绕着人影,伴随流水的声音。   音晚抱膝坐在屏风外的矮榻上,不时歪头看一眼屏风。   原本粗重凌乱的喘息声正渐渐平息,里头安静片刻,随即便传出衣物窸窣的响动,萧煜散着长发,搭了件薄绸寝衣从屏风后走出来。   乌黑的发铺陈在雪白的寝衣上,发尾还湿漉漉的滴着水,他脸颊犹带着云霞红晕,但目中的狂躁已悉数褪尽,变得湛净无澜。又是那个清冷威严的帝王,只不过瞧见音晚时有些微的尴尬,悄悄把视线移开,不去看她的脸。   音晚觉得这个事甚为吊诡。她根本不信有人有能耐给萧煜下这种药,可他的反应又是那般真实,离他近些还能感觉到他身上发散着阵阵寒气——那是用冰水浇出来的。   他若是装的,也未免太拼命了。   两人各有所思,谁都没说话,殿中一时静谧。   音晚拢了拢棉衣,斟酌着想开口问一问父亲和西舟究竟出了什么事,忽听萧煜突然问:“晚晚,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她微怔,轻覆下睫毛,不吭声。   萧煜被催情散折磨了一遭,领略到在危机时刻她的坚决无情,反倒醍醐灌顶般的清醒,其实他早就该清醒了,就是喜欢自欺欺人,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那是美梦,更不过是一场拙劣的独角戏。   萧煜接着追问:“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和我回长安?”   音晚紧抓住裙裾,鼓足勇气,重重地点头。   “为什么?”萧煜的声音中满是落寞,可他本性执拗,认准了的事情,哪怕再艰难再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追逐到底。他赶在音晚开口之前,补充:“你不用说你讨厌我了,我知道你讨厌我,我想听一听别的原因,比如,你为什么讨厌我。”   音晚的嘴唇翕动,像是有顾忌,欲言又止。   谁知道哪句话说不好他就又要发疯,疯起来不管不顾的,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她。   萧煜凝着她的脸,心平气和道:“我们之间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你最了解我的秉性,若不能叫我彻底死心,我会一直纠缠你的。那总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吧?”   音晚抬头看他,颌下一弧颈线,冰雪般白皙。   “你说出来,若我觉得有道理,那也许我就不纠缠你了,我会放你和小星星去过你们想过的日子。”   这话是假的,可萧煜知道,走到这个地步,若再步步紧逼,半点余地不留,只会把音晚越推越远。   多么可笑,他曾用无懈可击的计谋,强势狠戾的作风为兄长报仇,得到至尊之位,他以为这一套用到任何地方都能所向披靡,却不想,在感情里磋磨到一败涂地。   若非今日他起了邪心,炮制了这一出闹剧,让音晚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他还意识不到,他所谓的强势和机关算计,正把音晚推得越来越远。   他凤眸微弯,无声地嘲笑自己。   音晚低头轻抚煴麝香几,姿容看上去温婉乖巧,语气却透出尖锐埋怨:“是啊,我讨厌你。若是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的身体状况如何,一时兴起拉着你想做便做,你会高兴吗?”   这口气她憋得太久,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也顾不得斟酌字句是否得体文雅。   萧煜凝着她的如画眉眼,心道:我愿意啊,我恨不得你现在就拉着我做。   但他立即又想到,他之所以愿意,是因为他深爱着音晚,心悦之,自然身向往之。可若换做梁照儿,他也是万般不愿意的,今日若叫那女人玷污了他的身子,他也是会呕得要搓掉自己一层皮。   梁照儿于他,亦如他于音晚,那这事便好理解了。   理顺这一关窍,萧煜便觉犹如坠入寒潭低,浑身瑟瑟,郁结至深。但他仍旧装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微笑看向音晚:“不会只有这一点吧,应当还有。”   音晚嗤道:“你今日怎么了?突然来了兴致想要找骂吗?”   萧煜叹道:“也没什么,只是看着雪儿成婚,感慨万千。曾几何时,我们也是这般若并蒂花的壁人,花团锦簇的合卺,受人恭祝钦羡,走着走着,却走到了如今这满目疮痍的境地,叫人忍不住总想刨个究竟。”   他见音晚不语,神情怅然地说:“晚晚,我不是在跟你装,有些事我是真的不懂。我嫡母早逝,生母又从来不管我,偏得父兄爱纵,可他们也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挽回即将逝去又不想放手的感情。”   “或许从前我还有些人的样子,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可经了那十年暗无天日的痛苦,我变得偏激又忐忑,总觉得所有我所珍视、所深爱的东西或是人终有一天会离我远去,越是这样,我便越想不择手段留住。”   “你不知道,我睡在宣室殿那张软濡厚实的龙床上,时常会被噩梦惊醒,梦见一场繁华一场空,我又回到了那个四壁破败阴冷透风的西苑牢笼里,忍受着非人的屈辱与折磨,两手空空,既没有皇位,也没有你。”   音晚安静听着,眸中有涓细涟漪泛起,掠影般的短暂,顷刻间便又是一片幽深沉寂。   萧煜自嘲地笑了笑:“你就当我说了一通废话,不要往心里去,你接着说吧,还有哪里是我让你讨厌的?”   音晚蛾眉冷冽,凉凉开口:“伯暄。”   萧煜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缓缓合拢,抓住配坠的玉玦。   “我知道他是昭德太子的遗孤,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没有真的伤到我和小星星,我当初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可问题的关键在你,我不计较是一回事,你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光不罚他,还处处护着他。萧煜,那是未央宫啊,是人吃人的地方,如果孩子还没出生就得不到他父亲的偏爱与庇护,那他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你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担忧、不惧怕?”   音晚抬手挟掉不小心溢出眼眶的泪珠,冷笑:“你刚才说你夜夜做噩梦,梦见失去了一切。你可知我那时也每天都做噩梦,我梦见孩子长大了,受人欺凌,任人宰割,我去找你理论,你却要我懂事,要学会忍让。”   “从那时起,我便想通了。你若是个身无长物的乞丐,只要肯爱惜保护我们母子,我也愿意与你同甘共苦。可你把最好的留给侄子,却要妻儿处处忍让委屈,即便你是九五之尊,那我和小星星也不稀罕。”   指责的言语碎珠落玉般,裂响在耳。   萧煜站在窗牖前,有斑驳光影渗透茜纱落到半面颊边,将容颜勾勒得晦暗。   他安静许久,道:“我不会立伯暄为储,他不是这块料子,若强行将他捧上去,于黎庶社稷无益。”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也不敢保证一定立小星星为储,四哥死后,善阳帝为长,可他并不贤,在位十年,累得国力日衰,民不聊生。我想从我这一辈便改立嫡长为立嫡贤,你若愿与我多生几个孩子,可以从中择取贤才立之。”   这一番话倒是既切了情,又切了理。   音晚却摇头:“好是好,可惜,晚了。”   萧煜道:“只要你愿意 ,就不晚。”   “我不愿意。”   萧煜闭眼,浣白的寝衣将脸色衬得亦有些寡淡,那催情散的药效大约是彻底过去了,半点温热不复存,只有彻骨的寒,冰凉的寂寥。   他忖度许久,走出了一步他认为当前最佳的棋:“你若不愿,我不再勉强。我们可以做个约定,我在洛阳滞留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不能拦着我去看小星星。三个月过后,若你还是这么厌恶我,那我便回未央宫,向世人宣告谢皇后仙逝,从此以后天高地阔,任卿遨游,我不再干涉了。”   萧煜每说一个字,心都痛如刀绞。但他不得不这样说,这样做,也唯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挽留住音晚。   音晚果然动了心,眼波微漾,斜乜他:“你说话算数吗?” 第91章 别纠缠我,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萧煜极不情愿地点头。   虽然音晚希望他立即消失, 再不要打扰她和星星的生活,做不到这个,若能有个期限, 仰起头便能看见自由的曙光, 那也是极好的。   她得了这个承诺, 心情转霁,瞧着萧煜也不像刚才那么不顺眼了,她也能静下心,理一理刚才没来得及细想的事。   “望春说有些关于父亲和西舟哥哥的事, 你要与我商量, 到底是什么事?”   萧煜仰身半卧在窗前藤椅上, 一副深受打击的颓丧模样,恹恹道:“他们之所以没有来送雪儿出阁,是因为崔家出了点事。”   崔家……音晚立即想到, 四年前在未央宫中,她唯一最要好的朋友崔琅嬛, 那时她已打定主意要逃走, 怕连累她, 赶她提前出宫,从那以后便是各自天涯,再无会面之时。   说起来,当年能顺利扳倒谢家,为母亲报仇多亏了崔琅嬛。   她脑中飘过这些往事,脱口而出:“可是与琅嬛有关?”   萧煜道:“倒是有些关系。崔家有一门远亲借住在洛阳的府邸, 远亲带着孩子,于昨日走失,报了官却迟迟没有音讯, 一屋子女眷方寸大乱,便求上了谢府,请你父亲帮着找寻。”   音晚猛地想起这些日子洛阳城中拐卖男童的案子频发,不由得凛眉:“如今天子驻跸洛阳,便由得这些匪徒为非作歹吗?你就不能派人好好查一查吗?”   萧煜道:“你怎得知道我没有查过?刚到洛阳不久,案子便转呈了大理寺,梁思贤向我禀报过,也派人抓过可疑案犯……”他渐渐息声,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音晚疑惑地拧眉看他。   他踌躇片刻,道:“这案子恐怕跟谢家余孽有些关联。”   听到“谢家”二字,音晚只觉头皮发麻,追问:“可是当年谢家罪犯谋逆,除了爹爹和兄长,全都处置了啊,女眷也都发配蜀中,有生之年不得归,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萧煜无奈嗟叹:“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你的二伯谢江跑了,至今未得其踪迹,还有一个人,韦春则也趁乱跑了,这么多年,这两人就像是遁地上天了一般,半点音讯都没有。”   谢江和韦春则,这两人都是十足难缠的。一个扮猪吃老虎多年,甫一出手便使谢家两房自相残杀,险些要了兄长的性命;一个心肠歹毒,惯会损人不利己,当年陷害音晚和西舟有私情,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一旦想到这两个人正犹如魅影,呲着獠牙躲在暗处,极可能瞅准机会就要扑上来吸血食髓,音晚便觉有股寒意爬上脊背,森森刺骨。   萧煜察觉出她沉默之中的惴惴难安,宽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事。”他一扬眉,透出些许桀骜与轻蔑:“不过两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旦出来,我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音晚本能觉得不该这么轻敌,张了张口,又闭上。萧煜这些年太顺了,神挡诛神,佛挡弑佛,傲睨群雄,觉得自己袖揽山河,能掌控一切。可这世上哪有常胜之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得意久了就该跌跟头了。   她又觉得这话不该她来提醒。好不容易争取到如今的局面,好不容易他答应不再纠缠她,这话一旦说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势必又会变得暧昧粘腻。   她既不欲为妻,又不想为后,以何立场去规劝君王?   想通这一层,便觉得心底懒懒,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快些离开。   萧煜像看穿了她急欲离去的心思,浮过怅惘之色,掠了眼窗外,道:“婚宴刚散,皇亲贵眷们正准备出宫,你若要去与她们挤挤挨挨,不怕被认出来吗?”   音晚不作声了。   “你在这再待一个时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就让望春送你出去。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坐着,不会轻薄你的。”   他果然是守信用的,一个多时辰,穿了件寝衣仰躺在藤椅上晒太阳,阖眸小憩,睡颜安宁静谧,像个与世无争、自由恬淡的翩翩公子。   音晚从最初的如坐针毡到后来也慢慢沉静下来,环视着寝殿里的摆设台具,其实是很素寡简朴的,寥寥的装饰便是两只玉壶春瓶和几幅字画,有出自名宿之手,也有不知名的,倒是一致的山水之作,寄情笔墨,幽远疏阔。   萧煜虽然不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但着实算得上是个好皇帝了。这些年黜奢崇俭,整顿朝纲军政,当年骊山行宫里,慕骞嚷嚷的国之三大患——谢贼、藩将、边患,如今已除其二,只剩下边患了。   边患。   音晚倏地想起了耶勒,他当时跟自己说只在洛阳停驻十日,如今十日之期早就过了,倒是再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走了没有。   胡思乱想了一通,时间飞速流逝,她看了一眼更漏,又歪头看看萧煜。   萧煜没睁眼,却像是什么都知道,扬声把望春唤了进来,让他领音晚出去。   依旧走的重光门,望春给音晚找了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亲自持鱼符送她至宫门,值宿禁军正巴结着,忽而一滞,俯身跪拜:“参见康平郡王。”   音晚正靠在马车内打盹儿,闻言立即清醒过来。   她轻撩开一角车幔,见一个宽肩圆脸的少年在众多宫人拥簇下慢慢走来,他身着绣红襕衫,外搭黑凤雉大氅,身后跟着几个头簪红花的喜娘,像是刚送亲回来。   若要仔细看,眉眼间颇有些年幼时的模样,可气质风度已然大不相同,规整了许多,也温吞了许多。   伯暄瞧见望春和他身边的马车,好奇地问:“这不是父皇微服出行时最喜欢用的马车吗?他今日又要出宫吗?”   望春躬身禀道:“不是,是陛下吩咐奴才用它送个人出去。”   音晚将车幔捏紧,尽量避免与他照面,听外头传进伯暄稚嫩的嗓音:“谁啊,能得这般殊荣,乘天子之驾?”   望春面含微笑,不慌不忙道:“按照礼数,本不该躲着不见。可陛下吩咐过,要按时辰送她出宫,恕奴才无礼,现下必须得走了。”   伯暄一愣,便侧身让出路来,目送马车在宫道上渐行渐远,呢喃:“那人说得竟是真的吗……”   音晚心里早就有数,随着时间推移,会见到越来越多的故人,而这一个,却是她最不想见的。   原本稍显敞亮的心情变得彤云密布,她在宫门外下了马车,略微忖度,便想再回谢府一趟,见见父亲和兄长,问一问崔家的案子有何进展。   她不能一辈子都指望萧煜保护小星星,三个月过后,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了,若这诱拐孩童的歹人还揪不出来,始终都是悬绕头顶的一片沉霾。   回了谢府,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院子中密匝匝站了百余个护院,正向谢润禀报搜查各坊市的情况,谢兰亭领音晚进屋,边走边道:“妹妹今日来得巧,正好舅舅也在……”   音晚想转头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耶勒站在屏风后,闻到声响,阔步绕了出来,正与音晚打了个照面。   谢兰亭丝毫未察觉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兀自念叨:“外祖母感染风寒,不得不滞留洛阳养病,父亲说舅舅的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看见他,为妥善起见,便将他二人接进咱们府里。”   音晚默了半晌,道:“引我去看看外祖母吧。”   谢兰亭还未言语,耶勒抢先一步说:“母亲刚刚饮过药睡下了,郎中说她年迈体衰,又有些不服水土,得注意休养。”   音晚道:“那我改日再来看。”   作势要走,谢兰亭当然要将她拦住,极为不舍道:“妹妹难得来一趟,现如今又不必躲着皇帝的耳目了,不如在家吃顿饭。”   他的嘴也忒快了些,音晚想捂都来不及。她偷觑耶勒的神色,果然见那鹰眸中闪跃起阴郁肃冷的光,似利锷冰芒。   音晚索性歪头不去看他,暗自下定决心,一会儿定要把事情都告诉爹爹,让他护着自己。她不能刚把萧煜那匹狼安抚住,回头再让耶勒这头虎咬一口。   谢兰亭虽然不甚聪明,但对妹妹却是关怀备至的,他见音晚自冰寒天里来,双手冻得通红,吩咐下人往手炉里新添过炭,亲手捧着递给音晚。   音晚畏寒,正好想暖一暖手,未加思索,便伸手去接。   这一接,耶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寒冽冷煞。   音晚莫名,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来,蓦地一惊。因她伸手来接手炉,自玉色丝绵裳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正有几道红指印星布其上,以白皙腕子为底,格外显眼。   这暧昧香艳的印记定然是刚才萧煜被药力所催,疯狂纠缠她时留下的。   音晚默默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想要向耶勒解释,却又觉得很可笑,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恰巧小厮进来传信,说润公有事要兰亭公子去办,兰亭嘱咐音晚不许走,便跟着小厮匆匆出去。   因要对外隐瞒耶勒的身份,一般他在屋中时并不留侍女,兰亭一走,偌大的厅堂便只剩下了音晚和耶勒两人。   □□,又是在自己家中,亲人环绕,音晚自然不需怕他,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耶勒冷笑:“厉害,真是厉害。”   音晚不解:“舅舅说谁厉害?”   “自然是那皇帝,这么快,就哄得你回心转意,与他共效于飞,缠绵枕席,倒也不知该说皇帝厉害,还是说你缺男人缺得紧。”他深感被背叛,被愚弄,失去理智,开始口不择言。   这话实在太难听,终于把音晚激怒。她凝目看他,反唇相讥:“没有这回事,也希望舅舅不要再把手伸得这么长,到底是大可汗,身份贵重,不要总盯着我,像十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第92章 晚晚,你不要总对我有偏见……   耶勒被音晚这么一堵, 登时语噎,脸色越发难看。   但这到底是在谢府,不好发作, 只有忍下。话又说回来, 即便不是在谢府, 耶勒也不能真跟音晚计较。   音晚有什么错,错的只能是那个狗皇帝,狡诈无耻。   正暗自咒骂,谢兰亭回来了, 他眉眼舒缓, 道:“崔家被拐的那个孩子有消息了, 西舟从外面递信回来,父亲亲自领人去与他会合,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们先用饭吧。”   音晚既为那孩子舒了口气,又为自己而忧虑, 余光瞟了一眼耶勒, 冲兰亭道:“小星星还在家里, 我得快些回去,就不在这里用饭了。”   说罢,她敛衽朝耶勒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兰亭追出来,道:“晚晚,你上一回不是说要让我见星星吗?孩子长到这么大, 我这个做舅舅的总得见一见,给他把满月生辰礼都补齐。”   两人走到院子里,侍女正端着杯盘碗碟预备摆膳, 腾腾热气弥散,肉糜香气混入稻米清香,气味被凛寒西风吹过来,无尽诱人。   音晚方才反应过来,她入洛阳行宫参加了一场婚宴,不光被萧煜折腾了一顿,更是滴米未进,珍馐在侧,才觉出饥肠辘辘。   她耸了耸鼻尖,想到厅堂里的耶勒,决心忍一忍饿,回家再吃。   身旁的兰亭愈加殷切:“我们一家人被迫分离许久,到如今终于不必再怕被皇帝发现,妹妹该带着孩子多回家来看看,或者干脆搬回来住吧。”   音晚未假思索便摇头。   萧煜答应过她,若三个月之后她仍决意不随他回京,他便向世人宣告谢皇后已经仙逝。在这期间,音晚不想多生事端。洛阳亦是各路勋贵聚集之所,耳目繁杂,若她堂而皇之带着孩子搬回家,迟早会让人上眼,倒不如像现在隔三差五偷溜回来看一看父亲,低调周全,不引人注意。   再者说,凭她对耶勒的了解,有了今日这一场,他怕是不会甘心立即回突厥。有他在,音晚更不能搬回来。   她看了眼兄长,暗忖着他不是个能扛事会筹谋的人,万一告诉了他,怕是会沉不住气去找耶勒理论冲突,反倒会将事情弄得更糟。   先这样吧,等父亲帮崔家寻回孩子,再去找他从长计议,左右她现在已经不是孤身流落瑜金城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身边有父兄,不必惧怕耶勒会因为那点非分之想再来为难她。   日子总归是比从前好多了。   谢兰亭见音晚拒绝自己,倒是没有再多言语。妹妹自小便心思清透,比他聪明了不知多少,拒绝自然有拒绝的道理,不该再强求。   他退一步道:“若妹妹觉得不方便,改日我可和珠珠一起带着孩子去柿饼巷看你们,你觉得妥吗?”   音晚想了想,含笑冲兰亭颔首:“妥。”   临走时,她又问:“若说西舟忙碌在外是为了找孩子,我怎得一直没有见到常世叔?”   兰亭一笑:“常世叔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天性洒脱爱自由,当年在确认你无事后便独自外出云游去了,倒是西舟……”   一提及西舟,音晚目中溢出关切,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西舟,总是亏欠良多的。   兰亭的笑多了几分虚玄神秘:“起先一年他确实是个死心眼,痴痴念着你,可后来舅舅送来你给他的口信,他便慢慢想通了,人也变得开朗豁达起来。如今……总之他是很好的,你见着他就知道了。”   倒卖起关子来。   音晚暗自觉得好笑,心底却是长舒了口气,愉悦轻松地与兰亭告别。   她挥别兄长,回了柿饼巷,刚走到门前,便闻见一股浓郁香味随着袅袅炊烟飘出来。   花穗儿带着围裙出来迎她,笑道:“姑娘回来得正好,饭得了,今日主菜是牛乳蒸羊肉。”   音晚正好饿得厉害,忙叫她端上来。   一大锅蒸羊肉,熬得汤汁乳白,鲜香醇厚,连残留的一点腥膻气都叫牛乳调和得恰到好处。   除了羊肉,还有糖蒸酥酪和奶油松瓤卷酥,甜腻腻的,却都是音晚爱吃的。   花穗儿是个没心没肺的,一边喂小星星吃饭,一边往嘴里塞几只卷酥,嘴边油汁碎渣,吃得不亦乐乎。   青狄却是心细多思的,凑到音晚跟前,低声道:“这些吃食都是皇帝陛下派人送来的,来人说陛下已与姑娘说好,以后他送来的东西我们只管收下,不必多问。”   音晚握筷子的手一滞,轻“嗯”了一声:“收着吧,左右也只剩下三个月。”   小星星趴在桌角,砸吧着花穗儿喂给他的酥酪,仰起小脸脆生生地问:“娘亲,那日来过的漂亮姐姐和漂亮叔叔怎么不再来了?”   漂亮姐姐是雪儿,漂亮叔叔自然就是萧煜。   萧煜纵然很多时候过于卑劣无耻,可这一件事倒是做得地道,没有强行告诉小星星他是父亲。   这孩子天生聪敏早慧,曾问过音晚,为什么旁的孩子都有父亲,而他没有。   音晚当时只唬他,说父亲从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星星便记在心里,每每在街上遇见身着铠甲的兵将,都会央音晚来看,双眸莹亮,期期艾艾地道:“娘亲,你看看这里面有爹爹吗?”   他年纪太小,承受不了亦理解不了大人之间的恩怨,所以音晚也不曾告诉他许多。   但孩子总是固执且简单的,他认定凡是人都该有父亲,别人有,他也得有,没有就是不正常,不圆满。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发出轻微闷顿的一声“嘟”。   小星星现在还不懂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后,知道了今天的一切,必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会不会埋怨自己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机会?   虽然那个父亲有些狠心,也不太够格,可他能给星星的尊荣富贵,是音晚穷尽一生、熬干心血都绝无可能做到的。   一想到这些,音晚便食不知味——自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抱起小星星进屋。   今日为着雪儿的婚事,音晚没有去如意坊,第二日便赶早去,谁知刚到,便见绣娘们进进出出在收整装箱。   音晚绕过满地杂乱的绸布针线,在里间找到忙得满头大汗的胡静容,问她这是怎么了。   胡静容眉梢晕染喜色,抬袖抹了把汗,道:“我接了一单大生意,若是顺利,赚得银钱足够如意坊三年的收入,只需去五六个月。”   音晚捕捉到重点:“去?去哪里?”   “崖州啊,做的是皇商的买卖,人家要求十日内连人带货物到那里。”   音晚正默默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胡静容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去,冲伙计们喊:“仔细着些,那蝉翼纱和缭绫是上好的,若弄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嚷完了外边,她退回来,抚着音晚的手背,亲柔道:“好妹妹,我不在的时候坊中就全靠你了,人手我带走了大半,你只需做些力所能及的生意,这剩下的存货能卖便卖,等来年入夏我回来,咱们再一同赚取桶金。”   说完,不等音晚有所反应,又火急火燎地出去。   “秀秀啊,那织金妆花缎裙你可小心轻放,那是我送给州牧夫人的见面礼……”   在一片喧喧嚷嚷的忙碌中,音晚的脑子渐渐清晰。   崖州,皇商,还把人都支走了。这事要不是萧煜干的,那才叫见了鬼。   如意坊实在太忙,暂时闭门谢客,胡静容交代了音晚些事,便赶着她回去陪小星星。   这么一折腾,待回到柿饼巷时已是晌午,巷子前徘徊着许多便服执剑的壮汉,有几个瞧着眼熟,但应当都认识音晚,远远便冲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礼。   音晚朝他们抬了抬手,快步走进巷子里,脸迅速冷下来。   萧煜果然又摸来了,命人在院中摆了张黄花梨螭凤纹长案,抱着小星星捻动书页,教他念古文。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小星星正是活泼顽皮的年纪,窝在萧煜怀中总不安分,扑腾着小胖手,一会儿拨弄下迦南木笔筒,一会儿摇一摇紫毫笔。   萧煜这人也真是有意思,教得如何先不说,倒是把阵仗拉摆得十足,笔墨纸砚样样齐全,精封典籍摞得小山高,萧煜手边摆了一沓澄心堂徽纸,时不时还要挑出几个简单的字写给小星星看。   音晚实在无奈:“他才三岁。”   萧煜头都没抬:“还有四个月就四岁了。”   音晚没了耐心,掐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煜提笔蘸墨的手微顿,抬头严肃道:“我不放心,想趁这三个月能见到小星星先给他开蒙,万一将来寻不着好夫子怎么办?学问一事,若是起步便落下,那将来只会步步落。”   音晚脱口而出:“他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萧煜语气温和:“离开了我,他便不需要好好念书,凡事力争上游了吗?还是不需要知书识礼,为自己博一个好前程?”   “恐怕离开了我,他才更需要拼命好好念书吧。毕竟,将来他只能靠自己,他想要什么,必须吃足够的苦,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音晚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得很,萧煜说得句句是实话。   就因为是实话,所以才格外讨厌。   她心烦起来,进屋搁羃离,挽袖子预备去厨房帮青狄和花穗儿做饭,萧煜却叫住了她。   “晚晚,我们只剩下三个月了,你能不能拿出平常心来对待我,不要总抱有偏见。”他微瘪唇角,流露出些许不满:“还有,你太忙了,总是不见人。这样,三个月的时间大打折扣,对我不公平。”   音晚倒退回来:“你还好意思说?是不是你把静容姐姐支去崖州的?”   萧煜点头,承认得格外痛快:“这桩买卖是可长久做的,若你们当真有能耐,一个冲锋陷阵,一个稳定后方,将来必定财源广进。晚晚,我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小星星,离开我之后,你若有本事多赚些钱,小星星也能过得更好。”   这是萧煜的反复考量过的。他必须将音晚和小星星的未来安排好,让音晚坚信他会信守诺言,为她勾画出一幅自由的图景,唯有这样,音晚才能不那么抗拒他,不那么厌恶他。   萧煜环胳膊抱着小星星,仰头冲音晚微笑:“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肉末汤饼。”   音晚眉目疏凉,淡淡道:“我这里不管饭,还有,你刚才说错了,我们不是剩下三个月,而是两个月二十九天。” 第93章 朕好歹是个皇帝,也忒掉价了……   午膳是炉焙鸡、蒸鲥鱼, 一小碟酿瓜和淡晒笋干,白粥配酥饼。   萧煜抬起筷子,又放下, 看了看音晚, 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陛下既在, 青狄和花穗儿自然不敢跟他一个桌儿吃饭,两人早躲进了厨房,死活不肯再出来。   这小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风动枝桠簌簌摇曳的声响。   音晚将粥吹凉, 喂给小星星, 耷着眼皮道:“要是觉得不好吃, 就趁早回宫,行宫里什么山珍海味都有,省得在这里受罪。”   萧煜拧眉, 薄唇紧抿成一道缝,直勾勾盯着音晚:“我就不信, 做这些东西就比肉末汤饼省事吗?你分明是故意不做给我吃的。”   音晚微微一笑:“对, 就是故意的, 就这些,你爱吃不吃。”   她喂完了小星星,捏起帕子给他擦干净嘴,抱着他径直进了屋。   音晚给小星星规矩立得好,用过午膳,活动了一会儿, 便依照时辰乖乖自己爬上床,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小身体盖住,只露出一张脸。   他生了一双好看的凤眸, 乌灵清澈,眨巴着看向音晚,软糯糯问:“娘亲,等我睡醒了那漂亮叔叔不会走吧?”   音晚正弯腰整理箱箧,想翻找出几件供小星星换洗的棉衣,闻言一滞,回头看他:“你喜欢那个叔叔吗?”   小星星眉眼弯弯,笑得温甜:“喜欢。”   音晚目光沉下,问:“为什么?”   孩子还小,根本不会察言观色,认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说话好听,对小星星好,所以小星星喜欢他。”   脾气好,说话好听。   音晚忍不住笑,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星星,再不会有人对萧煜做这种评价。   她一笑,原本寡淡的眉眼便染上了几分冶艳桃泽,人也瞧上去不那么清冷了,显露出些许柔善可亲的气质。   小星星拥着被衾,眨巴眼问:“娘亲,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音晚稍微愣怔,目光垂落,沉默许久,才轻轻摇头:“不,我不喜欢。”   身后再无回音,她回头看过去,见小星星已经睡了过去,双眸紧阖,呼出的鼻息轻缓又均匀,若丹珠的小嘴还微微翘着,瞧上去甚是憨态可掬。   音晚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头印在他额上一吻,才放轻脚步退出去。   饭桌前已不见了萧煜的踪影,音晚以为他早走了,挽袖子收拾起碗筷,端着走到厨房,却见青狄和花穗儿站在门边,尴尬又忐忑地踮脚朝厨房内张望。   音晚瞠目,心道不会吧——竖耳一听,果然里头传出些锅灶磕碰的声响,萧煜拖曳着一袭华美繁复的银锦宽袍,手里捧一只青釉瓷碗,边低头吹气,边道:“晚晚,你只顾着喂小星星,自己都没有吃几口,我做了汤饼,你尝一尝。”   君子远庖厨。像萧煜这种惯常高高在上,等着人伺候的贵人,更加不可能去研习什么烹饪之艺。   他手中的葱花汤饼是他唯一会做的。   还是音晚离开的这三年,他独自在寂寂深宫中消磨岁月,怀念过往,相思成疾,无处排解,便想找些事做聊以慰藉,要御厨教他音晚曾经做过的肉末汤饼。   肉末既要剁碎,又要滚油,火候分寸都要拿捏,萧煜在膳房里泡了几日都无法领会,御厨们日日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皇帝陛下叫油星儿或者火星儿燎一下,伤着龙体,那他们统统都该以死谢罪了。   私下商量了一番,哄着萧煜做葱花汤饼,道两个都是一样的。   音晚没接萧煜递过来的碗,十分慎重地抻头观察了一番,见乳黄的汤面上飘着几点油星和葱花,闻起来倒是还凑合。   她已过惯了安稳日子,不想做“吃萧煜做的饭”这么惊险的事,负着手就是不接,与他东拉西扯:“你刚才不是说想吃肉末汤饼吗?怎得做这个?”她转过身问青狄:“咱家有肉吧?”   青狄点头。   萧煜一派坦然道:“我掐指一算,你这几日怕是上火,不好吃得太油腻,便做了这个,清淡些,对身体好。”   音晚斜乜他:“你是不是学不会?”   萧煜轻哼:“真是好笑,世人皆知朕自幼天赋异禀,智慧超绝,诗书过耳尚且能诵,更何况区区庖厨?”   音晚向来不吃他这一套,当即便道:“好,那你现在做。”她回首吩咐:“青狄生火,花穗儿给陛下切肉,快点去。”   萧煜立即将碗塞给音晚,仪态款款地整理了下衣冠,道:“朕朝政繁忙,就先回去了,若星星醒了,你且告诉他,我明日还来。”   音晚目送着他敞门离去,轻呼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萧煜这几日确然公务繁忙,除了推行新政实施,还腾出手收拾了梁照儿。   他把梁家父母召入宫,却懒得见他们,只遣派望春将梁照儿干的好事并人证物证甩给他们看,并下了严旨,再不许梁照儿踏入宫门半步,凡天子驾幸之处,她皆不许靠近。   萧煜一来看梁思贤的情面,二来念及若没有梁照儿,他至今都未必能和音晚重逢,留了些余地,没让传扬出去,心道若梁照儿就此安分守己,也不耽误她嫁人。   这些充其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要的大事,身系千机的人,还在谢府里住着。   萧煜不是杀不了耶勒,而是不能杀。   关于和突厥将来是战是和,萧煜早有计量。若这个时候耶勒死在洛阳,势必会激起突厥九部的怒火。   如今王庭主战派占了上风,有耶勒压制着,尚且成不了气候,可一旦失去这层压制,他们一定会挥师南下,北线边境将再无宁日。   萧煜倒不是怕他们,他励精图治多年,如今大周国力日盛,与善阳帝在位时的内虚全然不同。   只是干戈再起,烽火硝烟,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他将吴勉呈上来的奏报合上,心道不能让耶勒继续赖在这里,他对音晚的心思昭然若揭,留他一天便膈应一天。   得想个法子撵他走。   望春见他愁眉不展,给他出主意:“这事有多难办,只要告诉润公耶勒大可汗的身世和他对皇后娘娘的非分之想,润公那般看重伦理纲常的人,必然会勃然大怒,到时两人一翻脸,耶勒大可汗自然就待不下去了。”   萧煜悠然一笑,眸里内蕴精光,亮得幽惑:“是得让谢润知道,但不能由朕来说。他们全家对朕偏见太深,朕这么一说,不是挑拨离间就是争风吃醋,朕好歹是个皇帝,也忒掉价了。再者,这样一来,哪怕最后能证明所说属实,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得让谢润自己发现,他一直维护的小舅子不光骗了他,还惦记他的女儿。且得挑个合适的、最能激化矛盾的最佳时机,让两人彻底翻脸,再无和解之可能。”   望春在一旁觑看着萧煜,觉得活像只潜藏深林里暗磨獠牙的精魅,表面看上去温润矜贵,俊秀无害,实则一肚子坏水。   他刚才怎么会为皇帝陛下担忧?他最应当担心同情的该是耶勒,是润公,是所有即将或可能要被陛下算计的人。   王土之内,天子至尊,谁都贵不过天子,谁也都坏不过天子,皇帝陛下俨然坏出境界了。 第94章 天子善妒   午时, 街面上喧嚣微息,冬季阳光洒落下来,透出一丝丝正午的慵懒。   耶勒头戴笠帽, 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领着萧煜派来监视他的暗探转了几条街, 才堪堪躲过他们的跟踪,绕进了一家隐秘的茶肆。   午膳的时辰,茶肆里显得有些冷清,小二倒是机灵, 受人指派早早等在这里, 一见着耶勒头上戴着笠帽, 立刻迎上来,将他引上二楼。   “哒哒”的脚步声响在木质楼梯上,二楼雅间里的人大许是听到了, 亲自开门相迎。   雅间内飘着甘冽醇正的茶香,香几上早摆了两只茶瓯, 那人敛袖斟满, 先当着耶勒的面把自己的那瓯喝完, 客气地朝他伸手,请他饮茶。   “本汗喝不惯你们中原的茶,有话就快说。”耶勒弯身坐到绣榻上,他身形魁梧,腿尤其长,不得不半蜷着腿跪坐, 姿势不舒服,脸色也不甚好看:“萧煜正盯着本汗,你火急火燎地把本汗叫出来, 到底有什么事?”   “可汗真是急脾气、真性情,我找您,自然是有要紧事。”明明是男子,声音却尖细阴柔,说不出的诡异。   耶勒很不喜欢他的腔调,目光扫过他光滑柔腻的下巴,不由得蹙眉。   那人慢悠悠道:“可汗恨萧煜,我也恨,我们可以合作,上一回我跟您说过的那位萧煜身边最亲近的人,如今已经联系妥了,他愿意与我们里应外合。”   耶勒冷瞥了他一眼:“本汗若要赢他,堂堂正正也能赢,何必做这些鬼祟事?”   那人呵呵笑了起来:“明人面前何必要说暗话?我联络您许久,您如何都不肯出来与我相见,为何偏偏今日肯了?是不是突然发现许多事情和人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了?若再继续蹉跎下来,便等着萧煜攻城掠地,天下和谢音晚迟早都是他的。”   耶勒面容紧绷,目中闪动凛寒杀气:“你往谢府里安插了眼线?”   那人轻摇竹骨折扇,面带微笑:“您别动怒,咱们的目的不都是一样的吗?萧煜身边防卫森严,铁桶一般,若要对付他,可不得从谢家入手?”   耶勒目光如炬,紧盯着他,似要剖开他这张令人生厌的面皮,探究清楚他的阴谋盘算。   对方坦然迎着,唇角噙着淡淡笑意,既粘腻,又有种胸有成竹的稳当,仿佛已认定,耶勒迟早会与他合作。   耶勒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面上浮掠起犹疑:“你为何这么恨萧煜?”   这话一问出来,对方脸上那虚伪的笑意瞬间凉透,猛地将悠悠摇晃的折扇合上,冷声道:“因为他逼死了我的姐姐。”言语中深含憎恶。   耶勒待要细问,那人抢先一步道:“我并不指望可汗信我,自然我也不会信可汗,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必将后背交给对方。今日将您找来,便是要求一个准话,若你允准,咱们便做后面的计划,若你不愿,我绝不强求。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就当从未见过。”   绿鲵铜炉的镂隙里飘出白茫茫的香雾,甜中带些清苦,有醒人之效。   耶勒敛眉思索了片刻,抓住了暗缕金花银叶的几角,道:“你说吧。”   那人一笑:“若不出意外,这几日谢兰亭就会带着妻儿去看望谢音晚,您一同跟去吧。”他见耶勒面露疑惑,眉宇间浮掠起些许烦恼:“我的那位伙伴总是不太信我的话,对萧煜还抱有些幻想,得闹出些动静让他知道,人家有自己的妻儿,他可什么都不是。”   “可汗放心,柿饼巷外都是萧煜的耳目,凭他那善妒的性子,你前脚刚进门,他后脚一准跟去。”   **   这几日格外冷,飘起簌簌寒雪,道路亦冰滑难行。自打胡静容走后,带走了如意坊中大半的人手货品,留下音晚再如何苦心经营,也只能做几单小买卖,挣的钱还不够买炭的。   加上前几日有个绣娘冒雪来上工的路上滑倒了,磕断了尾椎骨,音晚干脆将如意坊关了门,预备等年后补充些货品和人手再开工。   她在家里也未闲着,日夜翻看绣样和布匹裁制,设计来年春衫的款式。   照这个情形,皇帝陛下在洛阳过年是板上钉钉了,皇帝在,达官显贵们在,他们的家眷自然也在,煌煌东都,牡丹花城,一开春必然美景如画,浮华似锦,各家宴饮诗会如流水不断,女眷们争奇斗艳的日子就来了,便会出来置办新衣钗环。   料想可见的大批生意将上门,音晚得提前做好准备。   她边描样,边教小星星念诗,正念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花穗儿搓着手,呵着凉气进来了。   她顾不上脱棉衣,先弯身从炉子里勾出些烤栗子,因为怕烫,两只手来回扑棱着搁到桌上,先剥了一个给小星星,又剥了一个给音晚,最后才剥给自己吃。   “陛下这几天倒是没来,哦,对了,是年终祭祀的日子,且得忙些日子了。”口中栗子烫得很,花穗儿边说话边打颤。   音晚笑道:“可算能安静些日子了。”   其实年终祭祀在洛阳是不合祖制的,赖于这场大雪,覆天盖地,阻断了道路,王驾卤簿繁琐,可想而知路是极不好走的。   若路上再遇见雪崩狂风,更是难以应付。事关龙体安危,倒没有御史死谏非要萧煜冒雪回长安。   说来有趣,这三四年里,音晚只在离开未央宫的那一年见过这么大的雪,当时她还庆幸过,道路艰险,就算萧煜想来捉她,也没那么容易。   两场大雪,一场不许他来,一场不许他走,天意还真是怪有趣的。   音晚这一走神,描着绣样的薄宣纸便抵在掌心,许久翻不过去。   门再被推开,青狄笑意盈盈地进来,道:“兰亭公子和少夫人带着孩子来看姑娘了。”   马车停在柿饼巷前,堆满了礼品箱盒,五六个小厮来回递送进屋。   兰亭刚走到门前,便见音晚裹着厚重的棉衣迎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白糯糯的小团子,裹在紫貂披风里,只露出张脸,乌黑眼珠溜溜转,嫩生生的。   他只觉心都快化了,忙朝小星星伸出了手,笑道:“哎呀呀,这是谁家的小宝贝,长得可真是好看。”   音晚将小星星递给兰亭,冲星星笑说:“叫舅舅。”   小星星眼中满是澄澈的好奇,浮光流溢,乖巧脆生地叫:“舅舅!”   音晚摸了摸他的脑袋,引他去看跟在兰亭身后的珠珠,道:“叫舅母。”   小星星叫过舅母,睁大了眼,因为他发现舅母的怀中抱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团子,襁褓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四处张望。   小星星伸手去摸他,珠珠登时笑了,将孩子托得近些,笑道:“这是玉舒,是小星星的弟弟。”   星星自幼身边便只有母亲、青狄和花穗儿,后来多了胡静容,却从未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过,更别说比自己还小的。   他见着玉舒欢喜得不得了,身子自兰亭怀中歪斜出大半,非要去拉玉舒的手。   珠珠笑着冲兰亭道:“把孩子给乳母抱吧,你不是有话要对妹妹说吗?我领着孩子们去偏房玩。”   有玉舒为饵,小星星忙不迭钻进乳母怀里,头都不回地跟着走了。   音晚哭笑不得之余,突然又意识到,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总避着人,不与亲朋邻友来往,在周身筑起了高高的篱笆。其实小星星是很孤独,很盼望能有玩伴的。   她稍有失神,听兰亭道:“崔家那孩子还没找到,父亲和西舟还在找,每回得着消息过去,总是差一步,那伙歹人也忒滑溜了些。”   音晚料想也是这样,不然父亲怎么会不跟着来看她。   她后来又去了几回谢府,想跟父亲说一说关于舅舅的事,可总见不到父亲,想来是为这件事在奔波。   兰亭道:“父亲之前欠了崔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想把孩子找到,把这人情还了。可我瞧着……”他略微浮上些尴尬。   音晚给他倒茶,随口问:“你说的崔姑娘是琅嬛吧?她这些年还好吧,大概早嫁人了吧?”   “没有。”   兰亭啜了口热茶,道:“她仍旧待字闺中。”   音晚暗自计算了下崔琅嬛的年纪,她只比自己小一岁,今年也得二十岁了。崔氏是清河大族,世家子女婚配向来早,家中有女,只要稍有些姿色,大多刚过及笄之年就定了亲。像她这般蹉跎到这等年华未出阁,可真是少见。   兰亭看了看门外,一脸神秘地凑近音晚,低声道:“我觉得崔姑娘看上咱父亲了。”   音晚:啊?   她一脸错愕,兰亭继续说:“起先她总往家里送东西,什么茶呀,糕点呀,都是父亲爱吃爱喝的。我就看不太懂了,父亲每回都不要,都退回去,后来她就不送了,但凡家里出什么事,她都要来找父亲商量。外人眼里两人可差着辈分呢,倒没什么闲言碎语,我也过了很久才看明白,原来她是看上咱爹了……”   音晚默默消化着这个消息,有些不是滋味。按理说父亲鳏居这么些年,是该再找个伴儿了。他是个极好的父亲,辛苦将她和兄长抚养长大,从未让他们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她和兄长各自有了家,父亲也该有个家,有个疼他的人,与他相依相伴,慰藉寂寞。   这都是应当的,可音晚心里就是难过。   她一出生母亲就死了,她记忆中半点母亲的影子都没有,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若母亲还活着,会长成什么样子,一定是个美貌慈和的贵夫人,锦绣温养出的秀气里带着些草原的飒爽风姿,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若她还活着,音晚的许多不方便对父兄倾诉的心事,也会有人去说。   音晚强忍下心里的难过,问:“兄长觉得父亲喜欢琅嬛吗?”   兰亭低头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不喜欢。父亲好像就是想快点把那孩子找到,还了崔姑娘的人情,然后和她两清。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经常看见父亲抱着母亲的牌位发呆,看上去既孤独又可怜……”   两人都忍不住轻叹,兰亭呢喃:“晚晚,我有的时候很想母亲,觉得她是无可替代的,也不该有人想着来替代她。可有时我又觉得不能这么自私,父亲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到底是兄妹两,想法都是这么一致。   沉默了一会儿,兰亭突然想起什么:“舅舅跟着我一起来了,他在外面马车里,说想见你。”   从在瑜金城里,音晚初发现耶勒对自己的非分之想,便不许他再进自己的闺房了。前些日子他借口看小星星想进屋,也被音晚挡住了。   自那以后他就乖觉了,不进屋,只在外面等。   上一回两人在谢府生了些口角,各自都在气头上,说的话很难听。音晚这会儿早就心平气和,想和他好好谈一谈,劝他放手早回草原。   大雪纷飞,鹅毛般飘落在脚边,街巷上熙熙攘攘,人们都在为过年而采办,步履匆忙。   音晚走出来,见耶勒已站在马车边。他耳力极敏,一下便听到了音晚的脚步声,回过头,冲她微笑:“晚晚,今日腊月二十一,是你的生辰。”   她微有怔愣,原来又是一年。   耶勒从袖中摸出一对金丝葫芦耳坠,眸中满是柔情:“我想,我给你的所有礼物里,只有最初的这一对耳坠是你喜欢的。”   音晚诧异:“它不是……”   “是,丢失在火海里,早就找不到了,这是我又找人做的。”   音晚凝着金丝葫芦看了许久,缓缓摇头:“既然不是最初的那一对,那我就不要了。”   耶勒合拢起手,神情怅惘:“晚晚,我后悔了,当初我不该放你离开瑜金城,我早就该想到,一旦让你走了,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遂我心意。”   “我再也带不走你了,对不对?”   音晚低眸未回答,便听身后传来冰冰凉凉的声音。   “是,你带不走。”   耶勒越过音晚歪头看去,心里一阵憋闷厌恶,却又忍不住想笑。   天子善妒,那人诚不欺他。 第95章 晚晚,留在我身边   萧煜披着一袭黑狐大氅, 衬得脸色宛若冰雪。   他身后是便服执剑的禁军,有几个跟在他身后,有几个散落在街角隐蔽之中。   三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音晚正头疼, 萧煜开口了:“也算是老朋友, 远道而来,朕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前边有个茶肆不错,可去坐一坐。”   茶肆离得很近, 萧煜熟门熟路选了个临近窗边的位置, 音晚探头一看, 从这里隐约能看见柿饼巷重叠的屋檐顶瓦。   萧煜站在她身侧,道:“有时从柿饼巷走出来,便到这里坐一坐, 能看见你和小星星住的屋舍,心里也是安宁高兴的。”   音晚将目光收回, 没再说什么。   三人两侧, 音晚稍有犹豫, 还是坐在了萧煜的这一边。   皇帝陛下难得纡尊降贵,抬眸看了一眼耶勒,道:“有些事本不愿意说得太明白,无奈总有人装傻,半点脸面都不要,便只有大家都坐下, 好好地谈一谈。”   他的话刻薄难听,调子却起得温和清越,若流泉潺湲, 若筝弦拨引,好听得紧。   音晚方才见他客客气气引她和耶勒来茶肆小坐,还惊讶了一阵,以为他转了性子,直到听到这熟悉且刁钻的话语,一颗心才终于落下来。   哦,还是从前的调调,半点没变。   耶勒也不是个省油的,当即冷笑:“皇帝陛下竟要与旁人谈‘脸面’二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意思就是你也挺不要脸的,还是勿要说旁人了。   萧煜却不动怒,俊美容颜上总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影,带着轻蔑与不屑。   他坐得稳当,轻覆住音晚搁在桌上的手,声音凉薄而含有讽意:“说起来,朕应当随晚晚唤你一声舅舅,你即是长辈,有些话自然说得,朕也不会同你生气。”   捅人专挑心窝捅,这历来是皇帝陛下的拿手好戏。   耶勒的脸色果然变了,厉眸微眯,透出锋锐寒冽的光。   萧煜漫然道:“朕从前一直想不通,当年晚晚为何要离开瑜金城,脱离你的庇护来到举目无亲的洛阳。直到不久前朕终于想明白了,谢润若知道你曾如此趁人之危,怕是要为当初相信过你而呕死吧。”   耶勒神情冷鸷,紧抿的唇微动,正要反唇相讥。   谁知萧煜嘴皮子甚是利落,连口气都不喘,抢在耶勒开口之前继续说:“当年为了把晚晚带走你也算是费尽心机了。朕前头刚跟你说好,如何压制突厥九部和王庭势力,如何废弃质子之约,你转身就能到谢润和晚晚面前挑拨离间,说朕铁了心要送嫡子为质。朕就不明白了,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又得着什么好处了?还是说可汗惯喜欢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耶勒却在质问中冷静了下来,他面含讥诮:“这个问题倒是问得好。”   耶勒前倾了身体,紧盯着萧煜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我没来之前,没把晚晚带走之前,她过得好吗?你对她好吗?”   萧煜脸色骤凉。   耶勒却越发闲适自在:“这世上的夫妻,若经不得旁人挑拨了,彼此之间信任全无,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自己?只有懦夫,才会把错都归结在旁人身上。”   “你们萧家还真是一脉相承,你父皇就是个抢占民女的卑劣无耻之辈,我瞧着你跟他也没差多少。”   萧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低低震颤,他凛目森寒,如刃般刮向耶勒的脸。   音晚默默旁观,有种置身事外的清透冷漠,仿佛只是在听别家故事。   三人心境各异,一时缄然无言,木梯处陡然传来急切交叠的脚步声,音晚回头看去,霍得站了起来。   陆攸快步奔上来,弓腰合拳向萧煜请罪:“臣挡不住兰亭公子……”   谢兰亭听说天子驾临,且没半点好脸色地拉着舅舅和音晚来了这里,便有些犯嘀咕。当年是舅舅同父亲合谋将晚晚偷出了未央宫,若今日萧煜要来个秋后算账,岂不玄乎?   他和珠珠本已乘马车离开了柿饼巷,走出去挺远,他实在不放心,让珠珠和孩子在马车中等着,他独自骑快马折返回来。   漫漫冰雪天,兰亭乌黑的发髻上沾染了斑驳霜雪,显得有些狼狈。他向萧煜和耶勒行过礼,朝音晚投去关切询问的目光。   音晚心里本塞满了难以疏散的沉甸苦涩,被他这么一看,突然好似消尽了大半,只觉阳光透进了冷窖,温暖了身与心。   她微笑着冲兰亭摇了摇头。   兰亭一来,萧煜和耶勒都闭了嘴,原本的剑拔弩张顷刻间消失不见,各自端庄坐着,一副清正君子的模样。   萧煜甚至朝兰亭招了招手,甚是友好道:“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兰亭浑身恶寒,朝萧煜恭敬客气地揖礼:“臣不敢,小星星要找娘亲,臣来带妹妹走。”   萧煜方才俨然已经落了下风,正想把音晚支开,遂轻轻颔首。   音晚同兰亭走出茶肆,已是黄昏日落,街面上人烟渐稀。兰亭牵着马陪音晚走了一段路,试探着问:“我总觉得舅舅很奇怪,今日我们本是一起来的,我要他随我进去见你,他却怎么都不肯,非要在柿饼巷外等,一下子好似生分了许多。”   音晚目光低垂,沉默了许久,才歪头道:“我有件事想对兄长说。”   兰亭立即回:“你说。”   她张了张口,却又犹豫起来,道:“你得向我保证,知道之后不可冲动。”   许是她的神情过于凝重,兰亭蓦得紧张起来,不自觉禀息:“出什么事了?”   音晚顿步,轻声说:“舅舅,不是舅舅。”   兰亭没听明白,正想再问,两人恰转过一道街巷,能看见兰亭与珠珠分离的栅栏前,原本马车该停在那里的,可如今却空空如也,连跟着的小厮都不见了踪迹。   “人呢?”   兰亭将马拴在路边,飞快奔过去四处找寻,问了周围几个过路的,都说没看见。   音晚本有些混乱,正忖度着该如何对兰亭说后面的话,倏地想起一件事,近来洛阳中有许多男童被拐,玉舒……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耳边嗡鸣乱响,浑身凉透。   **   禁军全城搜索,一直到亥时,都未找到珠珠和玉舒,不光他们母子,连当时跟随而来的小厮们都一起消失不见了。   兰亭几乎发了疯,领着人边找边喊他们母子的名字,喊得嗓子嘶哑,如寒鸦破弦,一声比一声粗砾,一声比一声悲切。   可就是没有回音。   萧煜坐在临街的茶棚里,合着双眸,额间皱起几道纹络,不住转动扳指。   “从善坊已搜过,无。”   “履道坊已搜过,无。”   ……   禁军络绎来禀,萧煜将眉宇蹙得更深。   音晚在一边来回踱步,心中仓惶难安,好几回看看萧煜,想问他心里有没有数,可看着他那副如入定老僧般的沉静模样,更加烦闷。   待在这里也是煎熬,倒不如出去和他们一同找。   她要走,萧煜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睁开了眼。   墨瞳里闪烁着精光,湛亮刺目:“你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音晚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冲突添乱,忍耐下去,问:“你觉得这是意外吗?”   萧煜眸光幽邃,凝睇着她,道:“是意外,也不是意外。”   音晚面露不解。   “对方的目标很可能不是珠珠和玉舒,只不过今日这些事都赶巧了,耶勒来了,我追来了,兰亭不放心你跟过来了。他们母子身边只剩下几个小厮,乘坐的马车离柿饼巷不远,又恰在我派来保护你和小星星的禁军视线外,所以……”   他不忍再往下说。   音晚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颤颤:“你的意思是,这些歹人原本是冲我和小星星来的?”   萧煜道:“但这里面还有个关键的问题——谢润呢?”他转头冲陆攸问。   陆攸回:“在崔府,已派人去请了。”   “崔府……”萧煜眼皮微抬:“若朕猜得没错,崔家那个孩子找到了吧。”   陆攸惊诧:“陛下真是神了,是,今天找到的,完好无损。”   这正好印证了萧煜的某个猜测,他轻扯了扯唇角,冷然道:“可真是一盘大棋啊,看来这洛阳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藏着恶鬼妖邪呢。”   外头传进疾疾的马蹄声,禁军唤了声“润公”,是谢润到了。   等着他走进茶棚的空当里,音晚忍不住轻声问:“若找不到珠珠和玉舒怎么办?若他们已经遇害了怎么办?”   萧煜素来冷静到近乎冷漠,心道: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呗。   但他看见音晚眼中莹亮,似有濛濛泪珠将落未落,泫然欲泣。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违心道:“能找到,他们也不会死。”   他的嗓音温和无澜,镇定若斯,让音晚生出些希望,殷殷道:“那我跟他们一起去找。”   萧煜抓着她胳膊的手缓缓下移,改握住她的手,道:“晚晚,我知道你很难过,很愧疚,觉得是你连累了他们。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人既是冲你和小星星来的,那你最好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是绝对安全的。”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你不想小星星没有母亲吧?”   音晚与他四目相对,想要挣脱的手一滞,慢慢松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润身披寒雪快步流星地过来,身后跟着严西舟。   萧煜等他们站定了,看着他们将要躬身揖礼,道:“不必多礼了,人命关天,朕就不与你们客套了,若朕没有猜错,这是个连环计,谢家有内鬼。” 第96章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宫吧……   “朕去看过珠珠和玉舒失踪前马车停的地方, 周围人来人往,若是强行被掳,再加上身边还有好几个小厮, 不会没有动静的。可禁军盘问过所有在周围摆摊的商户, 当时皆没有发现异常, 那问题便是出自那几个小厮的身上。”   萧煜偏头看向茶棚外的谢兰亭,他大约终于叫喊累了,独自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剑,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谢润回头看看儿子, 拧眉沉思, 蓦地,转身出去,把谢兰亭提溜了进来。   “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再说一遍。”   谢兰亭茫然看向父亲, 因为过度焦急和疲惫,目光显得有些空洞。   谢润拔高语调又重复了一遍:“把当时你和珠珠分开时的情形再说一遍, 能多详细便多详细, 把所有你能记起来的细节都说一遍, 不可有遗漏。”   兰亭一阵阵恍惚。   当时暮色将合,大雪纷飞间天光甚是暗淡。   他从珠珠手里接过玉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夫人送她上马车,他再把睡过去的孩子递给她,撩起前袂正要踩着杌凳上去, 有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是家中小厮谢安。   他是兰亭的身边人,机灵聪敏,还会识文断字。这些日子父亲在外忙碌, 又时至年尾是交租的日子,珠珠要照料孩子,家中田庄账簿多亏了谢安和他一同查看。   兰亭很信任他,待他也有别的小厮没有的体面。   谢安眉宇间满是焦色:“公子,出事了。奴方才瞧见皇帝陛下微服而来,面色甚是不善,拉着咱们家姑娘和耶勒可汗去了茶肆,您要不去看看?”   他就去看了。   茶棚有些漏风,凛冽西风渗进来,飕飕刮起裙袂衣袖翩飞。   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响,里头安静得很。   听到这里,连音晚都有些明白了。   这个小厮有问题。   就算他很得信任,知道耶勒的身份,可萧煜是微服而来,所带禁军也都未穿官服,且天子之驾,就算没有大兴仪仗、清肃街道,也不可能任由什么人都能随便靠近他。   这小厮远远地看一眼,就能十分笃定是皇帝陛下微服而来,可真是厉害。   音晚看向兄长,他落拓地抓着头发,痛苦又煎熬:“珠珠和玉舒不会出事吧?我们不曾和人结过仇啊……”   他显然已经深受打击,无法清醒地再去思考问题。   谢润没有埋怨他,只是心疼地看着儿子,而后,朝西舟使了个眼色。   西舟快步过去,搀扶住谢兰亭,低声劝慰:“我们先回去,这里这么多人,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是插翅难飞的,先不要再这儿添乱了。”   兰亭许是真累了,浑浑噩噩随着西舟走,临出茶棚之前,西舟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音晚,但音晚一副心事甸甸的模样,兀自垂眸皱眉,根本没有察觉到他飘过来的视线。倒是萧煜,凉凉眄了他一眼。   西舟怕再给音晚惹麻烦,忙将视线收回来,专心搀着谢兰亭往外走。   谢润也终于明白萧煜说的连环计是什么意思了。   先是用崔家那个孩子把他引开,牵扯了他大半精力,再趁机买通谢府中的下人,理应外合伺机生事端。   这事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那些人多半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去的,终日徘徊在柿饼巷,想对两人下手,奈何萧煜派去的禁军防卫得严实,十二时辰不离岗,而音晚又足够小心,在洛阳出了拐卖孩子的事后便不再带小星星出门。   小小的一条街巷,固若金汤,半点可乘之机都没有。   而正当对方图谋不成,一筹莫展之时,今日,兰亭带着妻儿来看妹妹了。   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好时机,便退而求其次,掳走了珠珠和玉舒。   那小厮谢安一定有同伙。   就算他能花言巧语诓骗走珠珠,可还剩下几个小厮呢,他们各个机敏,走到半途定然会发现不对的。   谢润就算这些日子被外面事牵扯了些精力,疏于对府内下人的管教,也不至于偌大一座公府像个筛子,四处都漏风吧。   能制住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靠谢安一人肯定不行。   事情分析到这里,谢润反倒生出些希望。对方如此煞费苦心,绑走的也不是他最想要的人,定不会只是杀一对无辜的母子泄愤,必然还有后招。   想到这一节,谢润的思绪猛然一滞,抬头看向音晚。   茶棚里挂着一盏油灯,随风雪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落到音晚脸上,影络朦胧遮面,显得神情落寞忧戚。   他心中一恸,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曲神医验过那瓶镜中颠的解药,捋着花白胡须叹道:“药倒是真的,只是将够一人的剂量,给儿子还是给女儿,你且得好好想一想。”   当年他做了决定,痛苦与愧疚一直如影随形,折磨了他许多年。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历史将再一次上演,迟早这抉择要再做一回。   谢润凝着女儿不语,萧煜歪头看他,目光微凉,蕴一点透彻精明的光,唇角几不可见的轻挑了一下,流出些嘲讽。   萧煜找了个由头将音晚支走,冲谢润漫然道:“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谢润不防他这样问,睁大了眼睛,诧异看他。   “当年你把镜中颠的解药给了兰亭,让音晚受了十多年的病痛折磨,从某种角度来说,兰亭是不是应当替他妹妹挡几回灾?”   “今天这事谁都不愿意遇上,可就是发生了,我希望你们一家人都能平常心应对,别为难晚晚。”   谢润终于听明白了,他眉宇一凛,浮开薄怒:“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似的冷血无情吗?真是可笑,我们怎么会为难晚晚?”   “哦。”萧煜颔首应着,慢条斯理道:“那朕希望,万一劫匪送来书信,要求以见音晚一面为代价才肯放回珠珠和玉舒,你能有点担当,自己拦下别让音晚知道。”   “抉择也好,两难也罢,你曾经历过一回,公平些,这一回怎么着也该选你女儿了吧。”   他说话向来难听,可偏偏谙熟人心,剖析透彻,可怕得像吞噬意念的妖魔。   谢润沉默良久,慢慢缓和了情绪,冷静道:“你接晚晚和小星星回宫吧。”   事情兜兜转转,尽往不如意的方向绕,逼得人不得不妥协退让。谢润这一回得选女儿,可他女儿他了解,再善良不过,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兄长伤心欲绝,嫂嫂与侄儿命悬一线,但凡让她知道,她都不会坐视不理。   有什么比一道宫墙更能隔绝尘间消息?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宫墙内的方方正正更安全?   这一回倒还有些不同,陷入危险的不是谢润自己的孩子,当年他答应过亲家,会对珠珠视如己出,珠珠又是兰亭的救命恩人,他也不能一昧心疼自己女儿,就不管别人女儿死活。   必要时,他和兰亭就与那些歹人殊死一战,运气好,把人救出来皆大欢喜。运气不好,一家死在一起,坦坦荡荡毫无亏欠,将来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谢润想,不管把路走到哪一步,晚晚和小星星都要好好活着,他们吃了太多苦,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他有些挑剔不满地看向萧煜,安然无事时他是看不上这人的,可当危机降临时,这人头脑清醒,睿智敏锐,倒勉强可做个依靠。   刚才萧煜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向着音晚为她考虑,况且这三年他到底也守住了没有纳妃,万乘之尊,富有四海,想要女人招招手便来,愣是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足可见他对音晚是真心的。再怎么着,至少他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   也罢,就这样吧。   萧煜乍一听谢润让自己带音晚和小星星回宫,自然是很高兴的,可看谢润一脸悲戚,品着品着却又品出些不对味来。   修长的手指敛过缎袖,熨平上面的褶皱,萧煜冲谢润道:“不至于吧?只是丢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你怎得跟大敌当前要交代后事似的?”   谢润叹道:“皇帝陛下这般有手腕的人,对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这么些事端,让臣如何不害怕。”   萧煜张了张口,又闭上。   听上去跟夸他似的,仔细品咂又觉得阴阳怪调的。算了,念在他亲人被掳心情不好,不与他计较。   送走了谢润,萧煜拖着狐裘漫步走出茶棚,去找音晚。   她正坐在路边大石上,低着头,看不见面容,只有一挽乌黑发髻格外显眼。浓密柔滑,宛如质地最上乘的黑缎,银白月光流泻其上,光彩焕然。   萧煜朝跟在身后的禁军摆了摆手,独自走过去,坐到了音晚身边。   她听到动静,像受了惊吓,猛地把头抬起来,萧煜这才发现,她脸上泪痕斑驳,眼中如蓄满春水,潋滟明熠。   他心中一疼,抬手去给她拭泪,温声道:“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人会找到的。”   音晚躲开他的手,垂下眸子不说话。   萧煜是明白的。若珠珠和玉舒只是一般情况下的失踪,他们都不至于这么一副愧疚难自已恨不得以命相填的模样,问题是对方本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来的,那对母子纯粹是受了连累遭遇无妄之灾。   萧煜的手停在半空,手指间相互摩挲,半天才收回来。   他虚抚着她的背,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侥幸钻了空子,犯不上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音晚略微哽咽:“你刚才不是还说洛阳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藏着恶鬼妖邪?”   “恶鬼妖邪又如何?鬼怕恶人,对方是见不得人的鬼,那我就是心狠手辣的恶人。我要是连这么些藏首藏尾的小鬼都撕不碎,那这些年我可真是白混了。”   话中透出满满的不屑与桀骜。   话虽然说得狠,但萧煜的调子温柔又缓慢,像是从前音晚受了欺负独自躲进花苑里哭,他耐心地安慰她给她撑腰一般。   音晚抬眼看他。   他见着她眼角湿漉漉、亮晶晶的,就忍不住想抬手给她擦泪,可知她抗拒自己,到底忍住了,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擦一擦眼泪,天气很凉,这样在风口里哭容易着凉。”   萧煜特意坐在了她的西侧,给她挡住了大半吹来寒凉的夜风。   音晚接过帕子,默默将眼泪擦干净,忽听萧煜柔声与她商量。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宫吧,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那继续留在宫外很危险。你放心,我们的三月之约依旧有效,我会妥善安排,不会暴露你的身份。” 第97章 晚晚,你喜欢吗?   音晚睫毛颤了颤, 目光低垂,没有说话。   萧煜无端有些趁人之危的感觉,他的心情蓦地复杂起来, 想和音晚朝夕相处, 又怕这种情形下将她逼得太紧, 让她对自己更加抗拒厌恶。   可事情便是这样,眼下来瞧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萧煜觉得音晚并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况且她把小星星看得比命还重,她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   因此他没有催促, 只是陪音晚坐着, 给她挡住凛冽寒风, 默不作声。   安静须臾,音晚轻声说:“父亲是不是走了?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萧煜立即站起身,把禁军叫到跟前, 让他们去追谢润。   谢润其实并未走远,这些事接踵而至, 让他心烦意躁的, 刚才没有多想, 策马走出去一段才猛然回过神,他已许久没有和音晚好好地说说话了。   此事一出,音晚心里应当也不好过的,他自以为是地给她做了安排,也没有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   手拉缰绳,飞踏的马蹄缓缓而止, 谢润正要调转马头,禁军追来了。   夜阑深深,到这一会儿雪也停了, 唯有夜风呜咽盘桓在耳畔。   萧煜特意摒退左右,连他也走开了,独留音晚在茶棚里等候。   谢润走进来,轻唤了声“晚晚”。   音晚本正站在茶棚一壁默然出神,闻到声响,回过头来,目光隐有闪烁,低眉斟酌了片刻,尽量让自己平声静气:“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对父亲说。”   她将自己在瑜金城的遭遇原原本本说给了谢润听。   音晚小时候对父亲是格外依赖的,但凡有了烦恼有了心事都会对父亲说。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有了姑娘家的细腻心思,便也有了父女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   譬如,当年她心念萧煜,想应承那门谁都不看好的婚事时没有对父亲明说过,后来自食苦果,在王府宫闱里受了许多委屈也没有对父亲说过。   都说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有时音晚常想,倘若母亲能陪着她长大,父女之间有个调和,兴许可以做到更加亲密信赖的。   可自小到大父亲总是那么忙,总是忧色沉沉,音晚不得不学着懂事,不得不学着体谅,尽量不以自己的事去给父亲添麻烦。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后来音晚终于明白了,父亲身上担子太重。他既要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和兄长的身世不外泄,还要仔细绸缪替母亲复仇,更得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争斗中苟活下来。   这些年他太累,对于子女他已经尽力了。   外人眼中的音晚系出名门,父兄宠爱,该是花团锦簇风光无限的世家小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分外孤独,自我筑起一方疏疏凉凉的天地,藏着许多不曾与人说的心事。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曾经那个保护过她,肯弯下腰耐心安静听她诉委屈讲心事的含章哥哥才一直被她放在心里,任岁月沧桑扭曲到面目全非,依旧光芒不灭牵动执念。   来时之路看上去金镂玉饰,可其中的悲凉寡味只能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体味。   茶棚中一片死寂,谢润听完整个故事,手紧攥成拳,连带着胳膊都在颤抖。   顾及女儿在侧,他强行压抑怒气,让自己的面容看上去不那么阴沉骇人,冷声道:“此事我知道了,晚晚放心,爹定会替你讨个公道。”   音晚觑看着父亲的脸色,说:“舅舅当初把我救出未央宫,也多亏了他的安排和照料,我才能安然生下小星星。我说这些并不是要父亲替我讨公道,只是舅舅和陛下之间频起冲突,他又住在谢府,我怕父亲一直蒙在鼓里,到时万一出事来不及应对,烦请父亲想想办法,劝说舅舅早些回草原去吧。”   谢润应下,又嘱咐了她几句,方才转身离去。   音晚等着马蹄声渐远,才拢了拢衣襟走出茶棚。   萧煜正指挥人把三五箱行李搬上马车,青狄和花穗儿站在一边打着哈欠,像是被人连夜从床榻拖起来似的。   小星星正躺在青狄的怀里,呼哈呼哈睡得正香。   萧煜见音晚走过来,下意识弯身想去拉她的手,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将自己的黑狐大氅脱下给她披上,小心翼翼与她商量:“你和星星坐后边的马车,我坐前边的一辆,这样行吗?”   音晚实在太冷,手都好似冻僵了,紧拢住大氅,轻点了点头。   马车驶得很缓慢,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小星星睡得很香,白皙流润的腮颊微微鼓着,嘴唇不时“吧嗒”几下,像做了个美梦。   音晚纵然满心忧事,可看到儿子恬静的睡颜,还是不禁勾唇浅笑,觉得无比幸福满足。   马车倏地停下,车幔被挑开,萧煜钻了进来。   青狄和花穗儿正倚靠着车壁睡了过去,他刻意将脚步放轻,没有把她们吵醒。   音晚讨厌他这般出尔反尔,蛾眉一凛,正想赶他出去,他藏在身后的手挪到前边,手里捧着一盏琉璃灯。   质如冰晶,壁薄如纸,绘着山水台榭,在灯烛光芒里晃耀夺目,如冰清玉壶。   萧煜压低声音:“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本想回行宫再给你的,可眼瞧子时快过了,只能赶着时辰给你了……”   寐中的花穗儿哼哼了两声,转了半边身。萧煜生怕把她惊醒,将声音压得更低:“晚晚,你喜欢吗?”   大许是夜太过深沉,这一点光亮显得尤为温暖,特别是笼在琉璃中,色彩斑斓,美如梦幻。   音晚一手搂着小星星,一手将琉璃灯接过来,抬眸看向萧煜。   萧煜忙道:“好好好,我走。”他一步三回顾地退出了马车。   音晚捧着琉璃灯看了一路,倒是一路相安无事,是了,跟在萧煜身边,只要他自己不发疯,那一路都是晴天和朗的,一般人是不敢正面挑衅他的。   花穗儿朦朦胧胧地被晃醒,乍一见音晚手中的琉璃盏,“呀”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真好看。”   青狄不声不响地抬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她才闭嘴。   萧煜安排音晚住进了东北方的仙居殿,此处偏僻少人,又是年前才修葺过的,红墙碧瓦,透花棂窗,甚是精巧秀丽。   望春连夜调遣了十几个嘴严来路正的宫人进殿中伺候。   萧煜特别想拉着音晚的手再同她说几句话,可夜色已深,她又姿态冷清,屡屡以疏凉的视线扫自己,他怕又讨个没趣,不情不愿地退出殿门,跑到窗牅边,将窗板抬起来,冲里面道:“那我明天一早来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   音晚既疲累,又不耐烦,快步过来霍得将轩窗板拉下,插上铜栓,将宫人遣退,自己更衣洗漱,上床搂着小星星睡过去。   第二日天刚濛濛亮,宫人们络绎将杯盘碗碟摆上,热粥热糕点,冒着腾腾热气。   音晚将醒,便听怀中传来小星星奶声奶气的声音:“好香……娘亲,我饿了。”   她一笑,把星星抱起来给他穿衣。   小星星只睡了一觉就发现自己从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里搬进了珠光影壁、奢华至极的宫殿,那位几日没露面的漂亮叔叔正坐在膳桌前含笑看他,不啻为夜半惊梦,直要惊掉人的眼珠。   他一边搓着眼睛,一边被音晚抱上了绣榻盘腿坐好。   萧煜待他甚是和善亲昵,挽了袖子亲自拿起瓷勺给他把粥搅凉,笑道:“星星,你尝尝这粥,可甜了。”   文火煮的红枣薏米粥,配以酱佛手香梨子,干闭瓮菜,鹌鹑茄……粥还算平常,小菜却都是宫外难见的,小星星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性简单,一见着这么多花样吃食,立刻将旁的抛诸脑后,什么都想尝一尝。   萧煜乐呵呵地做了布菜使,听星星指挥着往他碟子里夹菜。   快要吃完时,望春进来禀道:“康平郡王去了武城殿,求见皇帝陛下。”   萧煜握筷箸的手微顿,下意识看向音晚。   音晚正低头喂小星星喝粥,看上去半点反应都没有,仿佛他如何抉择,如何偏心,都已是与她无关的事。   萧煜道:“让他先回去吧,朕改日再见他。”   望春踯躅着,道:“郡王看上去脸色不好,他说他进宫好几回总是见不到陛下,今日一定要见,他有要紧事要对陛下说。”   萧煜的目光自音晚滑到小星星,默了片刻,道:“让他先回去,告诉他朕今日有事。”   望春走后,萧煜蓦地想起了昨夜谢润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皇帝陛下这般有手腕的人,对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这么些事端,让臣如何不害怕。”   会不会不止是谢家有内奸?   那人既然可以趁着谢润忙碌在外而趁机往谢家安插眼线,是不是也可以趁他频繁来往于柿饼巷和行宫之间,趁隙钻空子,笼络他身边的人。   萧煜低眸想了一会儿,冲内侍道:“传梁思贤来见朕。”   内侍出宫传召及外官入谒都有一套繁琐流程,梁思贤还没来,校事府的人倒是先到了。   今日清晨有一封信被放在柿饼巷旧屋的门前。   信中内容甚是狂妄。   说邀请皇帝陛下去醉仙楼叙旧,且不许带超过十人的护卫,他更不希望看见暗卫。如果有一条相悖,那么就请皇帝陛下和润公都不必为谢家少夫人和小公子忧心了,只管三日后去西城门外替他们收尸。   萧煜越看眉宇敛得越紧,音晚刚将吃饱了的小星星抱给青狄,让带着在殿内溜圈消食,回来见萧煜面色不对劲,怕是因为珠珠和玉舒的事有变,忙问:“怎么了?”   萧煜掠了她一眼,舒展眉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如常,慢条斯理地将信笺折叠起来,冲音晚微笑:“没什么,边关密报。” 第98章 如果我死了,你能原谅我吗?……   萧煜曾经有句名言——女人和阉人都得离朝政远远的。   音晚深铭于心, 没有干讨没趣的习惯,便不再追问。   萧煜捏着信笺沉吟良久,霍得起身, 冲內侍吩咐:“召谢润。”   內侍领命而去, 萧煜微闭了闭眼, 将神情收拾妥当,才返身去看小星星。   这孩子的适应能力极强,已习惯了行宫生活,穿一双雪白罗袜, 在青石砖上来回蹦跳, 小腿灵敏有力, 小肚腩正随着活动而一颤一颤的。   萧煜记起音晚说过的,这孩子是早产,刚生出来时比寻常孩子小且虚弱, 费了好大劲才养起来。   养到如今三岁多,既健康又聪颖, 看上去比别的足月而生的孩子也并不缺什么, 可想而知音晚付出了多少心血。   想到这一节, 他不禁目光深深看向音晚。   音晚心里牵挂着珠珠和玉舒,本就心猿意马,哪怕陪小星星玩也玩得很心不在焉,立即察觉到萧煜投注过来的视线,满怀忧虑地看过来。   “可是珠珠和玉舒有消息了?”   萧煜一愣,斟酌再三, 还是摇头,他抬手将她鬓边凌乱的碎发拢到耳后,道:“只是突然想起来, 这些年你带孩子的不易,小星星被养得很好,谢谢你。”   音晚微怔,没想到他竟会说这样的话,诧异之余亦有些百感交集。   她从前还没对萧煜彻底死心时,就希望他能知情识意些,爱护疼惜她,不让她受委屈,体贴她的辛苦,多说些窝心的话哄一哄她。   她要的根本不多,有时候只要他能低下头哄一哄她,好多事其实都是可以过去的。   只可惜,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该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说,到如今再说,却是已经晚了。   她再不是从前那个一腔痴念的小姑娘了,满怀孤勇为爱奔赴,哪怕撞得鼻青脸肿,只要他朝她招招手,她还是忍不住想继续跟着他走。   她没有了从前的勇气与热血,现在只想对自己好一点,把自己摆在安全的环境里,不对任何人动心,也绝不会心软。   音晚低眉轻笑了笑,道:“你若要谢我,那便把珠珠和玉舒找回来,只要他们安然无恙,这便是谢我了。”   萧煜没说话,只是凝睇着她的双眸,看了很久,轻扯了扯唇角,声音温柔似水:“好,我答应你。”   **   萧煜回到武城殿时梁思贤已候在那里了,令人意外的是,伯暄也没有走。   这孩子这些年身量拔高了些,褪去了年幼时的微胖,模样长开,身量依旧健硕精悍,脸上却连半点赘肉都没有,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出昔年昭德太子的风采。   若要严格论,他生得比昭德还要清俊一些。   伯暄跪倒在萧煜的步辇前,眉眼间似拢着沉甸甸的心事,总难舒展。   萧煜亲自将他搀扶起来,温声道:“朕这些日子很忙,冷落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有事多和陈桓还有慕骞他们商量。”   伯暄嘴唇蠕动了下,刚想说话,忽而转头向身后看去。   谢润奉诏而来,四平八稳地冲萧煜和伯暄躬身揖礼。   伯暄愣了愣,略显僵硬地向谢润还礼,将要出口的话便梗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萧煜拍了拍伯暄的肩膀,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朕还有正事要办。”   伯暄只有先行离去。   谢润不动声色地转身,紧盯着伯暄的背影。   天光暗淡,龙尾道上铺陈着薄薄的影络,乌发玉冠的少年拾阶而下,身影渐远,直至消失在巍峨宫门后。   萧煜察觉到谢润的神情古怪,像藏掖着什么,幽秘莫测又暗含冷光。他倏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总盯着伯暄看什么?瞧你那样子,跟要把人家衣裳扒光了似的,他又不是个大姑娘……”   谢润是饱读诗书的礼仪人,听不得他胡言乱语有辱斯文,当即皱了皱眉,一本正经道:“臣有事要禀奏。”   梁思贤是个机灵识趣的人,知道这翁婿两关系复杂,说的话未必是他能听的,便主动提出去偏殿等候。   两人进正殿,谢润道:“耶勒对臣说,有个神秘人试图拉拢他对付陛下,那人曾经对他说过,已与陛下最亲近之人结成同盟,他朝里应外合,直捣皇图。”他说这话时眉宇轻蹙,残留一点愠色。   萧煜本来心里就有数,昨夜音晚单独与谢润说了那么久的话,十有八九说的就是耶勒,那些陈年旧事见不得光的情愫,且说完之后谢润十有八九是要回去跟耶勒翻脸的。   他炮制了许久的好戏终于上演,说实话,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愉悦,兴许是谢家的那对母子还没找回来的缘故吧。   音晚为此心事重重,萧煜也高兴不起来,总觉万钧担子压在肩上,连看热闹都没心情了。   但谢润这话却说得萧煜脸色冷寒:“什么?”   谢润从袖中抽出一卷薄宣纸,望春接过呈上去,萧煜展开一看,是一幅人的画像。   “这是耶勒自己画的,他说两人联络素来隐秘,对方亦不曾以真名相告,唯一知道的便是对方的长相和他与陛下的仇怨,那人曾说,陛下逼死了他的姐姐。”   萧煜“啪”的一声将画卷合上:“韦春则。”   难怪他刚才看这画像就觉得那细眉细眼无端惹人厌烦,原来是韦春则,可真是叫他说对了,妖孽恶鬼横行,还阴魂不散。   那么下面便只剩下一个问题,那与韦春则暗中勾结的萧煜身边人究竟是谁。   萧煜抬眼瞥了一下谢润:“你觉得谁在与韦春则暗通机括?”   谢润平静道:“陛下应当心中有数的。”   有数,萧煜自然是有数的。   韦春则那等奸佞小人,素来上不得台面,却能在洛阳兴起这般风浪,若说朝中无人相助,那就是在糊弄鬼。   可要做到这程度,小鱼小虾明显不够用。   萧煜突然感觉到一阵疲累,身子向后仰靠到螭龙鎏金椅上,他扶额道:“朕这里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是那张大清早便被送到柿饼巷的信笺。   如今可真是把牌都摊开了,韦春则命人把信笺送到柿饼巷,无非就是明着告诉萧煜,他已经盯着音晚和小星星许久,知道他们曾住在那里。   虽然最后没叫他得逞,可萧煜一旦想到那诡诈卑劣的脏东西曾躲在阴暗角落里贪婪地窥视音晚,他就觉热血冲涌头顶,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人剥皮拆骨。   谢润仔仔细细将信笺看完,额间皱起几道深隽的纹络,凛色问:“陛下有什么打算?”   打算?萧煜要是不去,韦春则借口他失约把珠珠和玉舒杀了,那不就等同于是他害死了谢氏母子。   若是这样,他和音晚之间还有前路吗?   韦春则可真是算计得好啊,这人如今相较四五年前,倒多了些胆识,招招式式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就是不知,韦春则的这些动作,这目的,他的那位“伙伴”到底知不知情。   这一想,就觉得胸口憋闷,隐隐牵着疼,说不清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但萧煜素来会演戏,即便内心山海崩塌成汪洋碎石,但面上仍旧沉着平静,唇角噙上淡淡轻蔑:“朕去,就这么个东西,朕有什么不敢去的。”   谢润谨慎道:“可信笺上说了,不许带超过十个的护卫。”   “那就不带。”   大殿之中一片短暂的死寂,谢润道:“陛下万乘之尊,不可冒此凶险。”   萧煜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在你的心里,你觉得朕的命比你儿媳和孙子的命更重要?”   谢润轻哼了一声:“当然不是,可是对天下百姓,社稷家国来说,陛下的命重逾一切。新政刚刚实施,朝野尚且不稳,外戚残余势力仍伺机作乱,边患亦未解决,陛下身系千机,若能万岁万万岁,才是这天下百姓的福气。”   自打世宗皇帝在位到如今,二十多年,谢润从凭借祖荫初入庙堂的小官到如今的国丈润公,历经尘世沧桑,也看遍了这泱泱大国的兴衰荣辱。   外戚祸政,夺嫡争储,为权柄而祸起萧墙,厮杀不休,无穷无尽的内耗导致国力日衰,民不聊生,曾经的王者之师亦士气萎靡,守不住疆土,任外族欺凌。   谢润同这世上所有哀叹世事而无力扭转的柔弱书生一样,真心企盼过天降英主,挽狂澜,兴社稷,重筑先祖基业,建盛世太平,山河无忧。   他看着萧煜一步步走到如今,见过他所有的狠戾恶毒,不择手段,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皇帝,是个能让人在他身上看到希望的好皇帝。   萧煜隐约从谢润的话中读出了肯定与赞许,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抻了头问:“你当真这样想?”   谢润懒得搭理他,敛眉低目,又为信笺的事发起愁来。   既然韦春则已经明确开出条件了,那萧煜若是不去,他必然会恼羞成怒痛下杀手。这事该如何周旋,还得细细计量。   萧煜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明明两个人在商量的事,商量着商量着他就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好像非得他自己扛才能显出他仁义无双,旁人皆是猪狗。   萧煜正色冲谢润道:“朕今早答应了晚晚,一定会把珠珠和玉舒救回来,所以这个险朕得冒,你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   小星星玩闹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候总算安静下来,小小身子蜷在藤椅上,仰看檐下挂着的一盏鱼魫灯。   鱼脑为骨架,四面蒙着墨纱,上头画着彩蝶逐月,嵌珊瑚、紫英石。小孩子看不懂水墨意境,只觉一盏小小灯笼装点得珠光润,亮熠耀眼,稀罕极了。他打了个哈欠,糯糯地问音晚:“娘亲,我喜欢这里,我们可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音晚给他盖了一张小毯子,本想说不可以,但见他眼睛莹莹亮看着自己,不想让他沮丧,便说:“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小星星只是一时稀罕,等住得久了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座四方规整的囚笼,像鱼骨灯上的画,看着光鲜亮丽,实则终年不变枯燥乏味,到时候不用劝,他自己就会住腻了。   她轻轻拍打着星星,哼了几句歌谣,小星星便呼哈呼哈地睡了过去,青狄和花穗儿两人合力将他轻轻抱起,送进了殿内。   音晚正要跟进去,听见身后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循声回头。   萧煜独自迈上台阶,音晚越过他一看,见步辇和随侍的宫人都停得远远的。   音晚道:“星星睡了。”   萧煜会意,把将要迈进殿门的脚缩了回来,微笑:“那我就不进去了。”   音晚松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缩起,抓住袖子一角,依旧不乏警惕地盯着萧煜。   萧煜这些日子已习惯了她的提防,稍稍失落之后倒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凝睇着音晚的脸,叹道:“晚晚,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埋怨我的,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谅我吗?”   音晚的手一僵,柔滑的缎袖便顺着指缝间流泻,夕阳残照下,若碧波微漾。   “你胡说什么?”   萧煜歪头凝思了片刻,追问:“或者死不了,就是缺胳膊少腿儿了,或者身上被人戳了几个洞,会有性命之忧,你能一心软就原谅我了吗?”   音晚瞥了他一眼,眼底溢出些嫌弃,明晃晃写着“你又发什么疯”几个字,晃得萧煜心头酸涩,险些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和盘托出。   托出又有什么用,只是平白让音晚跟着担心罢了。   萧煜将话咽回去,转了个话题:“为防春汛,我明日要去巡视洛河河堤,就不能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了。”   “哦。”   “午膳也不能陪你们用了。”   “哦。”   “我还有奏折要看,这就走了。”   “哦。”   “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   音晚低头沉默,萧煜颓然叹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音晚是不可能留他的,任由他拖曳阔袖慢吞吞拾阶而下,一步三回顾,上了步辇,在步辇上扭着身子看她,满是情愁不舍。   直到拐入鹅石小径,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从蓊郁林木上摇曳而过,连人带影彻底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第99章 情,从来都是两厢情愿的事……   腊月二十三, 天晴,宜宴客。   醉仙楼这名字初闻是有些艳气秾丽,听上去像勾栏香街, 但这其实是家正经酒肆, 一道蒸鲥鱼、一盅甜醪酒格外有名, 深为世家勋贵所喜。   酒肆建在热闹街衢,人来人往,可见一座三层小筑,碧瓦飞檐, 雅香沉幽, 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萧煜摇着折扇走到醉仙楼门前的时候, 正是午膳的时辰,人烟如织,来往络绎, 很是繁华热闹。   热闹得不妙。这么多人,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不好施展不说, 而且这般拥堵喧嚣, 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掩护, 歹人一旦没入人群,若要追杀难免就会伤及无辜。   萧煜心想,这么多年不见,韦春则看上去长了些心眼,变得不好对付了,且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能操之过急。   虽说赴的是鸿门宴,但他面上半点焦色也无,悠闲摇扇, 雪青缎袖低垂,领着陆攸和六个便服禁军,款款进了门。   小二忙上来招呼,萧煜报上了雅间的门牌名,小二便熟门熟路地引他上去。   韦春则早候在那里了。   临街轩窗半开,一盆蕙兰枝叶迎风窸窣,窗前摆一张核桃木小方矮几,两面是软藤褥席。   韦春则一见着萧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满满得意,像是在说皇帝如何,不还是投鼠忌器,不得不来。   他在褥席上坐得稳当,冲萧煜含笑颔首:“得蒙皇帝陛下驾幸这小小酒肆,真乃蓬荜生辉。”   萧煜掠了他一眼,心里嗤道:死阉货,如今倒装得像个人似的了。   在来的路上萧煜就想好了,对这阉货态度不能太恶劣,以免他在这里受了气回去拿珠珠和玉舒来撒,但态度亦不能太好,不然让他以为自己手里那两人奇货可居,竟能逼得一国之君弯颈折腰,那后面的事更不好办了。   萧煜拿捏得准,不轻不重地将折扇搁到几面上,声音里含了些不耐烦:“有话快说,朕没空跟你细磨嘴皮子。”   韦春则瞧着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来气,笑容微凉,因被净了身,他这些年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下巴光滑得腻人,眉眼间亦多了些粘稠,这么一笑,说不出的扭曲丑陋。   “我认为如今的情势,陛下应当明白,怎得脾气还这么大,倒不怕我一时恼怒,回去要了那对母子的命。”   萧煜冷笑:“韦春则,你该不会以为朕真的在乎谢氏母子的命吧?”   对方脸色微僵:“这是什么意思?”   萧煜掸了掸袖子,神态很是凉薄:“你拿他们母子的性命相要挟,朕要是不来,万一他们丢了性命,晚晚少不得记恨朕。如今朕来了,他们再出什么事,那就是你的罪孽,跟朕半点关系都没有。”   韦春则不防他来这一套,很是愣怔了一阵,倏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陛下就是陛下,冷漠寡情,一如当年。”   他说话时视线不住的向窗外瞟,想在等着什么人。   萧煜心中了然,只当没察觉到,不着痕迹地绕着圈子,拖延着时间,斜靠绣垫,慵懒道:“朕是天子,当以天下为重,以龙体为重,有冷漠寡情的资本,谁又能说什么?”   韦春则问:“那你当年对我姐姐也这么半点没往心里去吗?”   一提起韦浸月,萧煜的脸色蓦得冷下来。   韦春则脸上满是伤慨与愤怒:“我姐姐对你那般痴心,你却逼死了她,你是皇帝,就可以这般作践别人的真心,你就不怕报应吗?终有一日,也会有一个人来把你的一颗真心撕得粉碎。”   “真心?”   萧煜讥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朕跟你姐姐之间的恩怨?她当年去松柏台向四哥报假信,说朕为救他不惜与禁军一战,哄得四哥为护朕周全而违心认罪。原来真心是这样的,揣着一颗真心可以毫不手软地伤害对方的挚亲。”   “我姐姐那是为了你!当年,只要昭德太子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这等糊弄孩子的话,你是真信了?”   韦春则目含冷光,凛凛地盯着萧煜。   萧煜面含深浓嘲讽:“那么当年朕置身事外了吗?有谢家在,朕能置身事外吗?韦浸月当年差点与朕定亲,她不过是怕你们韦家受了朕的连累而失去富贵安逸。”   她做成了这件事,韦家还是韦家,再无人提及她和萧煜的婚事,她可以安安稳稳另嫁他人,谢氏自始至终都没有为难她。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韦春则的脸色一瞬煞白,目光涣散,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萧煜却是连讽刺都没了耐心。   不论多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世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韦浸月自欺她情比金坚,韦春则自欺皆是旁人对不住他们姐弟,这样自欺,大约可以让心里好过一些吧,可欺着欺着恍惚了心神,就当了真,打心眼里认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萧煜连连冷笑。   韦春则像叫人踩了尾巴,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笑什么?我姐姐在你心里就这么轻如鸿毛,半点惋惜追怀都不值吗?”   “是啊。”萧煜答得很是清飘:“朕又不爱她,她还做了那么些不堪的事,朕凭什么要为她惋惜?”   “可是她爱你!她痴痴念了你十年!”   “那又如何?情之一字讲得是两情相悦,对方不情愿,再痴心都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话音一落,萧煜似是想起了什么,微有愣怔,厉眸中的锋锐慢慢消去,浮上些许戚戚然。   韦春则猛地拍案而起。他浑身颤抖,看向萧煜的目光里淬满怨毒,蓦得,又往窗外瞟了一眼。   人倒是来了,可到如今还是按兵不动,莫非是怕了?   他心里涌出些不屑,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明明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要了这狗皇帝的命,江山唾手可得,偏这最后一步就走不出来。   萧煜也在不动声色观察着窗外。他心里直犯嘀咕,谢润办事应当是牢靠的,怎得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想着想着,他忽而眼前一亮,街边货郎正往自己的货架上挂了一只悬丝灯笼。   萧煜的心安下来,看来谢润那边已经成事了。   他们没指望一下就能把珠珠和玉舒找出来,韦春则拉了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把人藏得严实,贸然行动,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萧煜认定这是个懦夫,虽然要求他不许多带护卫,但韦春则自己绝不敢单刀赴会,这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肯定混进了他的人。   只要找出来,悄悄盯上,一定能盯出些端倪。   既然已经成事,萧煜一刻都不想跟韦春则多待,没耐烦道:“你还有话要说吗?”   韦春则显然是不甘心的,费尽周折攒了这么一个大局,眼瞧要无功而返,心里既恨那人的优柔寡断,又担心会被萧煜看出什么,踌躇片刻,不得不让萧煜先走。   出了醉仙楼的门,走出去一段路,萧煜料定韦春则正透过轩窗看他,看他有没有违背约定带多余的护卫来。他轻蔑地勾了勾唇:“当谁都跟你这鼠胆小人一般,恨毒了朕,却又不敢担弑君的罪名,偏要诓个蠢人来给你当挡箭牌……”   陆攸跟在他身侧,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蠢人”二字说出口时萧煜的情绪甚是复杂,痛惜里带了些伤心,伤心中又有些怒其不争气的意味。   走着走着,人群渐稀,视野也跟着开阔起来,陆攸向来警觉,突然发现这是伏击偷袭的绝佳地带。   这个念头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啸破空而来,薄刃如削,银光雪亮,直插向萧煜的胸口。   **   自打进了行宫,小星星看什么都新鲜,玩得太疯,音晚也纵着他,到了今日终于要把功课拾起来,开始念书了。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孩童稚嫩的声音清脆,虽然不知其意,却念得抑扬顿挫,格外动听。   音晚同小星星坐在廊庑下,沐着夕阳余晖,同他讲了这句诗的意思。   小星星听得一知半解,揉了揉眼睛,仰头问:“娘亲,漂亮叔叔怎么还不来陪我们?”   音晚一怔,道:“可能他有别的事要忙。”   “可是他昨天说,只是不能陪我们用早膳、用午膳,那他一定会来陪我们用晚膳,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为什么还不来陪我们用晚膳?”   音晚愣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什么,低头看他。   小星星捂着嘴嘻嘻笑起来:“我昨天偷听到他跟娘亲说话了。”   音晚戳了一下这小机灵的脑门,又看了眼自打清晨便一直守在廊庑下的望春,不知缘何,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她唤来青狄,让抱着小星星进屋用膳,朝望春招了招手。   望春立马碎步奔过来,笑得眯眼:“娘娘有何吩咐?”   音晚闷了半天才问出口:“陛下干什么去了?”   望春面不改色:“巡视河堤啊。”   “天都快要黑了,巡视什么河堤?”   望春抬头看了眼昏沉沉的天色,诚恳道:“许是往回走了,再过个把时辰就能回来了……”他瞧了瞧音晚,补充:“回来后说不准还得听工部奏事,想来还得耽搁几个时辰。”   音晚冷眸看他:“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望春深稽首:“奴才不能说,陛下嘱咐过的。”   果然有事瞒着她。   音晚反反复复回想昨日萧煜的模样,就觉得他有事隐瞒。她忖度了片刻,道:“望春,我不为难你,我说,如果我说对了,你点头,我说错了,你摇头,你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不会告诉陛下。”   望春稍微一犹豫,冲音晚点了点头。   “他要去做的事,跟谢家有关。”   望春点头。   “跟珠珠和玉舒有关。”   望春点头。   “有些危险。”   望春重重地点头。   音晚眼中浮上一缕忧色,不禁焦灼起来,加快了语速:“韦春则要见他。”   望春瞪大了眼,甚为惊讶,而后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   音晚看着院中的石晷,心不住下沉:“这个时辰他该回来了,但是他没来,是因为他受伤了。”   这一下望春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点头不对,摇头似乎也不对,他踯躅了许久,轻声说:“娘娘,要不奴才带您去见陛下吧,咱们悄悄的,不惊动旁人。”   去武城殿的一路音晚的心都很乱,她脑中总是响起昨天萧煜对她说过的话。   ——“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谅我吗?”   不,他不会死。   音晚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按照他的脾性,如果他当真快死了,定会哭着嚎着吆喝着见她最后一面,逼她发誓一辈子不改嫁或者干脆跟她商量给他殉葬算了。   反正这个人是不会安安静静死的。   她腹诽了一通,更像是自我安慰,觉得心好受些了,扶住遮面羃离,加快了步子。   武城殿前很是热闹,成群的太医们进进出出,有端药的,有端纱布的,还有擦汗叹息的。   音晚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望春的神情很是复杂,回头冲音晚低声道:“娘娘,您跟紧了奴才,奴才带您进去。”   到底是御前大内官,很有几分体面,那些小黄门们各个哈腰作揖,让出一条道来。   寝殿中门窗紧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儿,重重叠叠的绣帷后身影缭乱,萧煜坐在榻边,让内侍给他往胸前缠纱布,边缠边叫唤:“轻点,你想勒死朕?”   声音若晨钟洪亮,中气十足的。   望春轻咳了一声:“陛下,娘娘来看您了。”   绣帷内顿时安静下来,少顷,传出萧煜虚弱哀绵的低吟:“哦,那你进来吧,朕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正好,能见最后一面。”   说罢,他把给他缠纱布的内侍赶了出去,这内侍甚为忠君尽职,还依依不舍地念叨:“陛下,还没缠完呢……”   被萧煜低吼了一声“滚”,委屈兮兮地退了出来。   音晚拂开绣帷走进来,萧煜已经歪倒在榻上,侧着身,合拢松散的衣襟内露出缠得厚厚的纱布,他咳嗽了一声,冲音晚弱声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怕你担心,没什么,方才是吓你的,太医说了死不了,顶多就是卧床个一年半载的。”   音晚冷冷瞧了他一阵儿,漫然道:“既是死不了,那我就回去了。” 第100章 晚晚,你还爱我吗?   音晚往外走了没几步, 便被人从身后抱住,锁进怀里,再难挪动。   萧煜低徊的声音响在耳畔:“我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你怎么不信呢?”热气顺着音晚的颈窝滑下来, 带着清馥的龙涎香气。   只停顿了片刻, 音晚便伸手推他。   萧煜倒是没有死缠烂打,很识趣痛快地将音晚松开了。   帏内烛光,昏黄模糊,照到他的脸上, 勾勒出刀凿斧削般舒朗俊秀的面容, 闪烁笑意之后, 显出一些脆弱之感。   音晚本不想搭理他的,可还是没忍住,往他胸前瞟了几眼, 问:“当真受伤了吗?”   萧煜默了默,手搭上纱布, 勾唇微笑:“我拆开给晚晚看。”   那纱布本来就没缠好, 内侍着实忠心, 纵然被喝了“滚”,还是草草地给系了个扣子。萧煜拉开扣子坠下的布条,一层一层拆解着纱布,动作缓慢而仔细,大殿中本就安静,这样一来凭空多了些许紧张。   音晚屏住呼吸, 手指不自觉地向内蜷起,紧盯着萧煜,纱布纤薄透光, 最后一层被揭开,露出精悍的胸膛。   疮疤纵横,却没有一道是新伤。   音晚舒了口气,稍微愣怔之后,有些恼怒地质问:“这种玩笑开起来有意思么?”   她霍得转身要走,萧煜弯身去拉她的手,连被她甩掉几回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晚晚,你别生气,我是故意的,让太医来,做出如此阵势,故意让人以为我身受重伤。”   音晚嗤道:“你自然是故意的,你惯常喜欢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萧煜紧追着她出来,快行几步拦住她的去路,道:“这一回我没有想要玩弄任何人,却是旁人对不起我,我不过想逼一句实话出来,看看这多年的父子亲情到底有多可笑。”   这话中寓意太过丰富,音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伯暄?”   萧煜面染凄清,那极罕见的脆弱便又深浓了几分,他轻喃:“家门不幸,你知道我向来好面子的,本想自己悄悄地解决这件事,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可偏偏你来了。”   音晚道:“我现在就走。”   “不。”萧煜紧攥着她的手,祈求:“你陪一陪我吧,我觉得心很凉,身上也凉,很怕孤独,你别走。”   音晚知道自己不该心软的,本来已经犹如丝线乱麻绕在一起了,再一心软,更加缠黏难解,还不知要纠缠到几时。   可她就是无端迟疑了那么一下,只一下的功夫,内侍来禀,说康平郡王求见。   好了,这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这样出去,非得打个照面。   萧煜让她躲去屏风后,还安慰她,这孩子心虚着呢,发现不了她。   安排好一切,萧煜将纱布缠回去,又躺回了榻上。   音晚躲在屏风后,听见殿门敞开的声响,紧接着是极轻的脚步,伯暄停在绣帷前,躬身冲里面揖礼。   “父皇,儿臣听说您受伤了,伤得严重吗?”   殿中有片刻的寂静,传出萧煜冷峭的声音:“你希望朕伤得重,还是不重?”   隔着一道薄绢,还有一层摇曳低垂的帷幔,音晚依稀看见外面那个身形晃了一下,伯暄结结巴巴地说:“儿臣希望父皇远离伤痛,长命百岁。”   萧煜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宇里,似阴风飕飕,怪瘆人的。所幸他没笑太久就停下了,冲着伯暄道:“远离伤痛,长命百岁?那你还和韦春则那小人勾结,你是生怕气不死朕吗?”   话音刚落,伯暄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本是一出父子反目的苦情戏,音晚却看得有趣,这孩子旁的不论,倒是个实诚人,不管干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从来不带辩驳的,萧煜一问就全招了。   从前在未央宫他给音晚下落胎药时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起初是韦春则先找上儿臣的,他说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我的生父是昭德太子,若我不信,只管回去问陈先生。我问了,我也怕极了,自从母后走后,父皇这些年对儿臣再不如从前亲近,我怕会像他说得那样,您把母后和弟弟找回来了,就再也不要我了……”   音晚从头听到尾,心说真是天道好轮回啊,从前他给音晚下落胎药时便是这一套,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他再不如从前上心,不想失去母后才铤而走险做下错事。   萧煜那时还觉得他可怜,明里暗里袒护他,好了,现在同样的一套落到萧煜自己身上了,且看他能不能继续宽容大度。   萧煜冷笑:“你怕朕不要你了,所以你预备做什么”   伯暄忙摇头,哽咽道:“我没想做什么,是那个韦春则一直要挟我,哄劝我,要我替他留心大理寺接管的男童失踪案,要我配合他谋逆弑君,说此事一妥,我就是皇帝。”   他一股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出来了,听得音晚连连摇头,就凭他和韦春则这等乌合之众还想和萧煜斗,简直痴人说梦。   果然,萧煜不屑地耻笑:“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伯暄抬眼偷觑萧煜的神色,面上已是涕泪横流,抽噎着说:“我不想做皇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跟韦春则一接触,就被他缠上了,怎么也甩不开。我知道父皇憎恶他,曾下旨对他施宫刑。我怕父皇知道我跟他缠在了一起,我怕父皇生气……”   萧煜问:“你知道你为什么甩不开吗?”   伯暄茫然看他。   “因为你心里有鬼!你若从一开始就对朕说实话,能叫韦春则拿去把柄吗?他有本事要挟你吗?”   伯暄嗫嚅:“我想说的,可……”   “可朕没有给你机会。”   伯暄泪眼朦胧地点头。   萧煜冷声道:“你若真想说,就算没有机会,你也得找机会说。伯暄,你凭什么就觉得错可以随便犯,朕永远都能原谅你,你想隐瞒便隐瞒,想坦诚便有人给你把路铺好了让你坦诚?你知道这些年朕为什么冷落你?朕就是想让你知道,有些错不能犯,有些事也不能全指望着别人给你机会,路是你自己走的,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这段话容不得细品,若要细品,便是字句泣血,密密麻麻镌满了失望。   萧煜教训了一通,靠在绣榻上仰看穹顶,叹道:“昨天朕让你走,可朕一直在等着你回头向朕坦白,你害怕也好,贪婪也罢,终究是战胜了是非与亲情,伯暄,你让朕太伤心了。”   “父皇!”伯暄拂开绣帷,跪爬进来,爬到绣榻边,拽住萧煜的袍角,泣道:“您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会犯了,我不想失去您。”   萧煜低眸看他,温和道:“朕从来没有想过要舍弃你,可是朕也是个人,也需要普通人的感情,我想留住自己的妻儿,我也不想失去他们,这又有什么错?”   伯暄愣了又愣,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可我原本是有自己的父亲,亲生父亲,不需要靠旁人施舍亲情的,我父亲在哪里?他又是为谁死的?”   萧煜猛地一颤。   伯暄说完那句话,目光一阵迷离,眼中如有烟雾聚拢,缓慢消散后只剩下茫然。   方才的话锋芒太盛,根本不像伯暄能说出来,倒像有未散魂灵占了他的躯壳,借着他的嘴说出来。   确实让萧煜怔了许久,之后却是一声冷笑。   他盼望过四哥能入梦跟他说两句话,可当这虚玄之事真发生时,他却不信。人活到这份上,众叛亲离,不信神鬼,倒也真是可悲。   伯暄还是一副迷瞪糊涂的模样,怀疑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萧煜索性当没听见,问:“你今日跟着朕去了醉仙楼吧。你跟韦春则是怎么约定的?他让朕不许带超过十个的护卫,同时串通你,让你借机弑君?”   若要仔细想一想,韦春则可谓怀揣宏图啊。借刀杀人,另立新君,新君懦弱又背负弑父之罪,把柄被他抓在手里,若是运作得好,他朝位及人臣也不是不可能。   这不光是要报仇,还是奔着权倾朝野、谋夺江山来的,当真是大志向啊。   伯暄不敢不承认,道:“儿臣没想过对父皇下手,儿臣之所以去,是怕韦春则下手,父皇只带了那么点人,儿臣怕您不是他的对手。”   “放屁!”萧煜自打从西苑出来就不再是什么文雅人,但登基后自持身份,已经很久没这么直白地骂过人了。   他骂了一句,怒道:“朕会不是那阉货的对手?”   他像是真被气着了,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伯暄继续骂:“他是阉货,你是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去了,就已经落入他的圈套。朕今日在醉仙楼前遇刺,那射过来的箭上淬了毒,还刻着你康平郡王府的印记。但凡朕昏庸一些,宁可错杀不容错放,你现在身上已经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伯暄的身体不住战栗,面露惊愕:“不是儿臣……”   “当然不是你,朕早就派人把你监视起来了,你有没有暗埋杀手,朕一清二楚。”   伯暄只觉脊背森凉,哆嗦了一下,怔怔仰头看向萧煜。   正对上萧煜的视线,他薄唇轻挑:“看明白了吗?做皇帝,不光要开疆拓土谋局千里,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身边人,不容一丝疏忽。这位子若给你坐,你能坐得稳吗?”   伯暄神色颓丧,摇头:“儿臣自认没有这能耐。”   萧煜深吸了口气,仿佛在竭力压抑怒意,半天才恢复平和的语调:“你先去偏殿住下,不要出宫了,等朕再想想如何处置。”   伯暄像是早就被萧煜吓破了胆,连求饶都忘了,深揖一礼,脚步趔趄地慌忙退了出去。   他一走,音晚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萧煜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四年前,伯暄是从乡野间被接进淮王府的,经历了政变、差一点被立储、闯祸、闯大祸……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萧煜要把他送回去了。   音晚不想置喙这种事,没言语。   萧煜不介意她的沉默,兀自思索了许久,道:“送他回去之前,他还可以再做一件事。”他看向音晚:“将计就计,找回珠珠和玉舒,杀韦春则。”   这事容不得音晚继续沉默,她质疑:“伯暄行吗?”   萧煜对着她时不像对着伯暄那般色厉内荏、指点江山,他会发愣,会出神,也会有拿不准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但眼下只有这个办法是最好的。”   他今日冒险去醉仙楼,跟韦春则东拉西扯之际,谢润带人找出了混在人群中韦春则的爪牙。一路跟着他们,一直跟到桐安巷便不敢再跟了。   可以确定人肯定关在那里面,可问题是不能强攻,一旦强攻,韦春则那疯子铁定是要玉石俱焚的。   只有把他再引出来一次。   音晚知道萧煜现下心情很不好,他在强撑着谋划救人的事。她想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厢沉默了许久,萧煜突然开口:“晚晚,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音晚一怔,抬眸看他。   “我今日当着韦春则的面讥讽过韦浸月,说她对我的情可笑,一边做出副痴心不改的模样,一边伤害我的挚亲,我怎么可能爱她?”   “我还说,情是两厢情愿的事,对方不情愿,再痴心都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萧煜笑了笑:“你瞧,我其实心里挺明白的,怎得当自己成了那个一厢情愿的人,就装起了糊涂。”   若要细算,他之于音晚,恐怕比韦浸月之于他更可恨。   毕竟韦浸月不能强迫他做什么,可是他呢?不光曾经伤害了晚晚的挚亲,还逼迫她与他做乐。   他曾经得多自私啊,要把自己身体上的愉悦和心里的慰藉建在晚晚的痛苦之上,甚至看着她痛苦,还会觉得兴奋,瞧,自己还能让她痛,还能掌控她的喜怒,而不是任由她像尊雕塑似的,冰凉凉躺在自己身下。   音晚弯身坐到绣榻上,双手抱住前额,平静道:“其实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早就该挖个坑都埋了,你还提它们做什么呢?”   过去了,埋了……   萧煜倒宁愿音晚跳起来掐他脖子怒骂他一顿,也好过这么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沉默了一阵,倏然歪头问:“晚晚,你还爱我吗?”   音晚原本已经神色柔和没有攻击性了,闻言斜剜了他一眼,将要开口,被萧煜打断了。   “照我的经验来看,爱与恨是可以共存的。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也恨过你,可是那不耽误我爱你。你不要带成见来回答这个问题,而要遵从本心,真实地回答,你觉得若我们分开了,在将来你能让另一个男人取代我的位置吗?我在你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吗?你还爱我吗?” 第101章 他是不是我爹?   灯烛晃了晃, 连带映在墙上的影子都虚泛起来。   音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今夜她好像格外有耐心,忍到如今都没有拂袖而去。   大约是同情心作祟吧, 萧煜都已经这么惨了, 她不忍再在他伤口上撒盐。   她果真托着腮认真思索了一番。   这殿里熏笼烧得旺, 暖融融的,香丸也是上乘,芬芳四溢,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里, 很容易便放松心神, 思绪亦格外顺畅。   “爱是什么?”音晚看着萧煜问出来, 目光澄澈无澜。   萧煜低眉想了一阵儿,还没想出个眉目,就听身畔传来音晚的轻吟:“爱应当是温暖的, 是能治愈人心的,是能让两个人都变好的, 而绝不该是彼此折磨相互伤害。倘若真爱一个人, 便是水到渠成花自盛开的, 不该有半分强求。若非如此,那便不是爱,只是一点执念,对美色对过往难以抛舍的执念,说到底,不过是自私。”   她语调柔婉, 话可一点都不婉转,劈头盖脸砸下来,萧煜很是懵了一阵, 半天脑子才回转。   旁的他不知道,但他对音晚绝不是美色的执念,他心里很清楚,哪怕他的晚晚变老变丑,依旧都是他心中难以割舍的挚爱,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女子能和他的晚晚相较。   他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底气不足,毕竟以爱之名折磨人的是他,伤害人的也是他,如今再舔着脸说爱人家,无端惹人厌罢了。   他道:“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还爱我吗?”   方才还口齿伶俐的音晚却沉默起来,半晌才说:“我的心中留一位置,唯你所有,仅此而已。”   说完,不等萧煜有任何反应,兀自起身往外走。   萧煜坐在地上,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脑子空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出舌间有苦涩蔓延。   **   人都会有厌世的时候,觉得俗尘寡味,过往皆是错,上来一阵热血涌动想撕裂毁灭一切,上来一阵又心灰意懒想抛下一切决然离去自我放逐,可终究为俗世所累,不得不继续戴上枷锁浑噩度日。   萧煜与谢润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按兵不动。韦春则既炮制了一出好戏,他们就把这出戏演下去,父子君臣反目,祸起萧墙,看上去要无比真实,才能请君入瓮。   这期间耶勒带着苏夫人回了突厥。   萧煜同音晚推心置腹后,便对他的行踪失了兴趣,如今回想音晚曾经咬牙切齿说过的话——“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别人!从未!”他终于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况且耶勒那点子事想想就知道,不外乎是叫谢润收拾了,或是至年尾,突厥王庭亦有祭祀庆典,少不得大可汗露面。   其实萧煜有些羡慕耶勒,王庭之内的权臣们虽然对是战是和意见不一,但都是随同耶勒一路苦战上来的,忠心耿耿,铁板一块,耶勒永远不必像萧煜那般,需要时刻提防身边人。   内忧外患,萧煜实在太累了,终于能趁着新年免朝歇息几日。   他日日赖在仙居殿里教小星星念书,孩子顽皮些,可是极聪颖,凡诗书过耳成诵,像极了当年的萧煜。   上元节这日,满城灯火煌煌,萧煜提议换上便服,带着音晚和小星星去坊间看灯会。   韦春则还没抓住,音晚犹如惊弓之鸟,担心看不住小星星,犹豫着不肯去。   萧煜一笑:“我若是连护你们周全的本事都没有,那未免也太无用了。”   三人便去了。   大周严行宵禁,唯有上元节这天可不受此禁令,彻夜灯火欢乐。   人如织絮,灯如星海,起初音晚还有些顾虑,但她留意到不管人群多拥堵,身着便服的禁军始终牢牢围绕在他们身侧,圈起一张细密的网,把他们护得严实。她便舒了这口气,专心陪小星星赏灯看景。   灯自然是花样百出的,竹篾纸糊的,琉璃螺钿的,薄绢细绸的……音晚在喧嚣中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如那日她与萧煜初在洛阳重逢时,他给她看的梅花灯海好看。   萧煜抱着小星星,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说:“当日的梅花灯颇费了些银两,过后我可没少听那帮御史们唠叨,可偏偏黜奢崇简是我自己说的,我又不能打自己的脸,只有老实听着。”   音晚觉得萧煜变了许多。   从前的他刚愎自负,不可一世,鲜少能听进去旁人的话,也鲜少会有这般无奈妥协的时候。   原来岁月不光会让孩子慢慢长大,也会磨平棱角,削光芒刺,把从前的不可能变作寻常。   音晚凝着他的侧面,灯芒之下轮廓柔和,倒有几分温润动人。   她正看得出神,陡觉袖上一紧,被人拉去了街边,趔趄了几步,撞上一个宽广厚实的胸膛。耳边有惊呼袭来,马蹄飞踏,自她身后疾驰而过。   萧煜一手抱住小星星,一手拢着音晚,温声道:“你倒是看着路啊,总这么迷迷糊糊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   音晚一怔,仰头看他。   萧煜是不经意说出这句话的,起初立那三月之约时他从未想过要守约。三个月,若能打动音晚便罢,若打不动,他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死缠着她,直到她妥协。   无耻了些,无赖了些,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可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煜的内心转变了许多。   他看出她不快乐,她心事沉沉。她本是人间富贵花,本该一生顺遂,所有烦恼苦难皆来自于他,若是他放手便能还她海阔天空,无忧岁月,那他是不是该……   萧煜的心一恸,像有把尖锥刺入胸膛,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意识之前,他拢住音晚的手骤紧,将她锁在怀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灯火亮如白昼,晃在身侧,偏这一隅街角沐在影络昏暗中,寂静幽沉。   禁军早识趣地转过了身,小星星从萧煜怀中探出个小脑袋,瞪圆了眼睛看他们,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展开胖乎乎的小手掌,默默地捂住眼睛。   双唇相抵,辗转厮磨,尚未入佳境,萧煜便被音晚挣扎着推开了。   她唇色嫣红,口脂晕开,凌乱狼狈,又有极撩人的冶艳风情,剜了萧煜一眼,将小星星抱回来,冷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萧煜自知轻薄了人理亏,不敢多说话,朝随行禁军打了个手势,便有人去牵马车。   将要上车时,小星星才把手挪开,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凑到音晚耳边,悄声道:“娘亲,你的脸好红。”   音晚不理他,只为他拢了拢略微松散的衣襟,防着他受寒。   小星星沉默了一会儿,容色认真地问了另一个问题:“他是不是我爹?” 第102章 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音晚一言不发地将小星星抱进马车, 等着马车缓慢驶开,她才摸了摸小星星的头,问:“那你希望他是你的父亲吗?”   小星星点头, 凹下一对小梨涡, 软糯糯地笑:“我喜欢他。”   音晚便再没有话, 将小星星搂进怀里,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星星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母亲这个模样就是有心事不开心, 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爹爹, 犹豫了犹豫, 伸出舌尖舔舐了下唇,却没有追问。   马车一路略微颠簸,快到行宫门口时, 小星星突然环住音晚的腰,奶声奶气, 一本正经道:“娘亲, 星星永远最爱娘亲了。”   音晚一诧, 低头看他。   他小小的一团,眼睛里雾霭霭的,像是染了困倦,打着哈欠,斜身往音晚身上靠。   音晚也有过幼时,知道小孩子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糊弄, 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他,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   大人的恩怨总不能让孩子来承受, 可除去恩怨,好像又没什么可说了。   她倒是想过要问一问小星星,若跟着父亲便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众人钦羡的功名利禄,若是运气好些,还有可能登上至尊,他会怎么选?   可小星星实在太小,他就算再聪明,也无法明白得到这些东西所要付出何种代价。   说到底,音晚是不忍将儿子架于两难之间,让他提前承受人世间的无奈抉择。   怀中传来轻微均匀的憨息声,音晚温柔地抚住小星星的背,心道,算了,她与萧煜的三月之约还剩下两个月,到时候再说吧。   **   过了上元节朝政便走上正轨,三台部司公务流转,萧煜从早到晚总得不着闲,有时中午赶来仙居殿陪音晚和小星星用一顿午膳,还未等将小星星哄下午睡,前朝的事便催着他不得不匆匆返回。   音晚惦记着珠珠和玉舒的事,好几回想张口问,可看着他神色疲倦,行迹匆忙的模样,又难以开口。   父亲还在外面盯着这件事,他总归是稳妥的,到如今还没有新消息那便就是好消息。   夜深人静时她仔细想了想,依照韦春则那鼠胆蛇心的性子,他不敢跟萧煜正面对抗,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两个妇孺为人质,必然是要用他们做一番文章的。   到如今这个程度,远远不够,必然还有下文。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珠珠和玉舒就是安全的。   这一晃便到了正月尾,天色渐暖,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枝桠斜伸,花团簇锦,晚风一拂,扑簌簌落了满地,煞是好看。   小星星喜欢围绕着海棠树嬉闹,孩子心性,无忧无虑的,花穗儿却多想了些,倚靠着阑干,道:“也不知咱们柿饼巷里的那两棵桃树如今怎么样了?今年能不能结出甜一些的果子。”   青狄笑道:“临走时我已托付给邻居,他们会帮我们照看的。”   花穗儿呢喃:“真是奇怪,在柿饼巷时我总嫌那里简陋窄小,可离开得久了我又想,我昨天还梦见咱们回去了,一家人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要多好有多好。”   青狄宽慰道:“还有一个多月,陛下和娘娘的约定就到期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回去了。”   花穗儿蓦地担忧起来:“陛下说话能算数吗?”   青狄轻搡了她一把,看看音晚,凑近她,不知两人低声絮絮说些什么。   音晚正陪着小星星玩,紧跟在他身后防他跌倒,正是月色皎皎,满园幽静时,萧煜来了。   他眉眼间浮掠着疲色,但一见着音晚和小星星便蓄满了温柔笑意,小星星如今与他熟了,立即扑上来抱住他的腿,晃悠悠地蹭着。   萧煜弯身将星星抱起,掂了掂他,笑说:“我怎么觉得比年前重了些,哦,好像也长高了些。”   小星星脆生生答:“我每天都听娘亲的话,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他如此乖巧,萧煜自是爱怜得不得了,抚着他的发,想了些什么,笑容微淡,染上些许惆怅:“是啊,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保护你的娘亲。”   音晚看出他有心事,便让青狄和花穗儿抱着小星星进屋,而后问:“怎么了?”   前夜淅沥沥落了点雨,院中石凳微湿,望春领着内侍用锦帕擦干,又铺了薄绵垫子,引萧煜和音晚去坐下,捧上一壶茶。   萧煜亲自揽袖斟了两杯,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明日要去白马寺礼佛,祈求风调雨顺,大约要去个几天,我照旧把望春留下,让他照看你和星星,不会出事,你别担心。”   音晚立即想到是与擒拿韦春则有关,她这样想,也立即这样问出来了。   萧煜笑了笑,轻描淡写:“我原本不想让你因这些小事而烦忧的,不过一个韦春则,有什么?你在家里等着,等过几日我定会把你的嫂嫂和侄儿带过来见你。”   人命关天,音晚怎得可能放心,非要问出个详细章程。   萧煜拗不过她,便说了。   这计划听上去边角齐全,思虑周详,但其中一节却让音晚甚是惊讶,她原先以为那夜萧煜说要利用伯暄反制韦春则是一句戏言,没成想是当了真,伯暄不光参与了这个计划,还在这个计划里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   她不禁有些担心:“你为何非要这样?伯暄能担得起这件事吗?”   萧煜生怕她再因为伯暄而与他生出芥蒂,忙解释道:“韦春则这个人狡猾,想要把他引出来并不容易,用伯暄是最好的办法,我同你父亲商量过,他也同意了。”   音晚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萧煜凝着她的侧颊,灯芒在畔,肌肤如玉,自是秀美动人的。他看得心痒,多想将她抱进怀里缠绵一番,强自忍住了。   只剩下一个月了。   多么可笑,他当初亲自定下的期约如今却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柄剑,将落未落,压得心惶焦灼,寝食难安。   怎么办啊?日子一到,他当真要眼睁睁看着音晚离去吗?   这一别,怕就是咫尺天涯,两人再无相聚之日了吧。   这一别,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再去纠缠她?   萧煜痛苦难解之际,冒出来个念头:要不把星星留下?这一别,他既不打算再娶,也没兴趣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留下星星陪着他,解他余生寂寥,再好好栽培,将来让他承继大统。   但他想着想着,就把这个念头否了。   他需要星星解余生寂寥,音晚又何尝不需要?他的人生将是一眼望到底的悲凉寡味,音晚又比他多剩下什么?   不过就剩下这么一个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他又怎么能夺走?   音晚眼睁睁看着萧煜缄默不语,唉声叹气,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萧煜抬眸看她,斟酌再三,试探着开了口:“晚晚,我觉得这些日子小星星过得很开心,你有没有觉得,他需要父亲,他也挺喜欢我的。”   音晚伏在石桌上手猛然紧绷。   萧煜见她没有立即反驳,眸中燃起一点期冀,若萤火之光,幽幽亮着,语气越发温柔:“我已与陈桓他们说好了,待这件事情一了,他们便会带着伯暄回归乡野,再不涉朝政。我会立星星为太子,我再不会让你们受一丁点委屈,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沉寂了一会儿,音晚弯了弯唇角。正当萧煜以为希望降临时,听到了音晚平若沉水的声音飘过来。   “听上去是挺不错的。”她紧盯着萧煜,道:“若当初我没有离开未央宫,没有让你体味到失去的痛苦,也没有今天将要得而复失的恐惧,你会这样吗?”   “你对星星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又夹杂了几分愧疚,又有几分想要挽留的故意讨好?”   “他是你的儿子,难道这些好不是一开始便是他应得的吗?若你一开始便能对他这样好,我们会走到今天吗?”   萧煜不说话,他低下了头,心底甚是清透,都是他活该,自作孽半点怨不得旁人。   看着他这副模样,音晚突然觉得怪没意思的。翻旧账没意思,指责萧煜更没意思,她明白得很,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是动了心的,她想过和萧煜回去,让星星在一个父母双全、富贵安逸的环境里长大,可是她怕。   她没有了十几岁时的痴心勇气,不敢再走一回回头路,她惧怕这条路走到底候着她的仍旧不是一个好结局。   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比从前多了一个孩子,更没有第二个耶勒来救她。   她历尽艰辛生出来的羽翼,可以让她不必依靠任何人活下来的本领,怎舍得亲手折断?   这才是她心中难消的痼疾,那般色厉内荏地提小星星,不过是借口,夹杂着她对萧煜难以放下的执念与怨恨。   她当然怨他,曾经有多么爱他,这份怨恨便有多么深刻。   音晚透彻且绝望地发现,这个世上真正能牵动她的深度悲欢,让她陷入两难之境自我撕扯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萧煜。   她可以风轻云淡地面对生命中的任何人,唯独无法与他如此。颇为感慨摇头,心道情之一字,可真是害人。   音晚道:“我们还是不提这件事了罢。”   萧煜觉得她的语气又不像方才那么尖锐了,好像转眼之间气就消了,他生怕再惹她生气,不敢久留,便起身要告辞。   他看了看寝殿,盈薄的茜纱透出昏黄烛光,正是万家灯火温馨相伴的时刻。他走得极不甘心,却又不敢指望音晚会开口留他,慢吞吞的,脚步格外沉重。   音晚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去,杳长的回廊,层层铺叠的藤蔓树影,月光慢镀其上,落下幽沉影翳。   **   二月二,龙抬头。   千年古刹白马寺早就禁绝香客,寺门外帝王仪仗浮延数里,五锦华盖连缀如云,安静而肃穆地拥簇着通往寺院正门的大道。   韦春则一早得了伯暄的信,买通寺内沙弥带人潜了进来。   他开始不太相信伯暄。   虽然宫禁森严,但还是有零星碎语传了出来,皇帝将康平郡王羁押在了行宫,不许他外出,可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要来白马寺上香,这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圈套。   伯暄给出的解释:“父皇怕是要处置我了,心里难安,在处置我之前想来祭拜我的生父,告慰泉下亡灵。”   韦春则盯着伯暄看了许久,他面上的那几分怨恨与惶恐铺陈得极为生动,他开始犹疑,觉得这小废物不像是能演出这么好戏的样子。   后来,韦春则又打听出来萧煜曾派人秘密回长安,自昭德太子陵寝里取来了陪祭之物,想供奉在白马寺中。而且,他来寺中特意叫了雪郡主作陪。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然,韦春则慢慢觉得这事有那么点味了。   他不想和萧煜正面冲突,更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但又太想看这出父子反目相杀的好戏。而且萧伯暄那小废物说了,此事悖伦大逆,韦春则已经把他拉进来,不能自己置身事外,至少得露个面帮衬他一把,若有幸博来荣华富贵,两人一起享便是。   韦春则含笑应着,心里悠悠道:昭德太子一世英明啊,可真是让人看得怪不落忍。   他有底牌,手里掌控着那对母子的生死,早就设计好了退路,不管萧伯暄有没有本事成事,至多两个时辰便归,若他回不去,底下人就会把人头送到谢府门前。   桐安巷九曲八折绕得很,易守难攻,是他精心选择的巢穴,而且即便回不去,他与那边也有独特的联络方式,瞧上去万无一失。   韦春则站在耳房里,隔窗遥遥看向正堂,宫服素裙锦绣成堆,根本看不清天子真容。   不过无妨,等待会儿打起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萧煜将四哥生前玉冠奉在香案,跪于蒲团上,手握香烛连拜了三拜,将香烛贡上。   主持深谙帝意,准备贡设衣冠冢,常年香火敬奉,佛音不绝。   本以为会博得龙颜大悦,谁知萧煜只是淡淡一笑,让他退下了。   他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了伯暄和雪儿在身后。   “朕曾经堵着一口气,经受了非人的苦难折磨,就想着替四哥和朕自己讨一个公道。朕甚至还想过,若有朝一日登临帝位,必令天下缟素哀昭德之丧,必大修史册巨典言昭德之贤,要狠狠地出一口气,解了心中的遗憾。”   雪儿和伯暄安静跪在他身后,都没言语。   萧煜摇了摇头,释然道:“但遗憾就是遗憾,只要人死不能复生,遗憾总归是在的,消解不了,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大修史册被百官驳回了,天下缟素也是不成的,毕竟朕还活着。”萧煜心中释然,渐品出些趣味,少年时那点子顽皮讨人嫌的性情又回来了,吓唬雪儿和伯暄:“不如让四哥再等个几年,等朕死了之后,你们给你们的父亲上柱香,告诉他,这天下缟素也是给他的,我们兄弟一场,自应该死后哀荣同享。”   雪儿倒还算沉稳,伯暄本就心虚,吓得险些向前扑倒,雪儿忙搀住他,轻声道:“弟弟不要怕,叔父与我们开玩笑呢。”   伯暄借着雪儿的力勉强跪稳,痴痴看向她。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知道身侧是自己的亲姐姐,想起从前的小心眼和疏离,不禁有些懊丧。   雪儿从来没有与他计较过,冲他微微一笑:“我们也给父亲上柱香吧,告诉他,我们活得很好,还会继续好下去。只要活着,天地之大,总有合适一个人的容身之处,不是在这里,便是在别处,你说对不对?”   望着姐姐恬静温甜的笑靥,伯暄心中一暖,连日来惶惶不安消减了大半,他乖乖地跟着雪儿上前奉香。   萧煜欣慰地看着他们,将陆攸召到跟前,问:“谢润那边有消息了吗?找到人了吗?”   陆攸面色沉重:“润公那边不顺利,那屋子内外围满干柴,浇遍了油,一个不小心就能烧起来,而且……他们似乎有固定的联络方式,不必见面,见到信号,便会杀人灭口。”   萧煜心中一咯噔,眉宇微蹙,抬手将伯暄招呼到了身前。   这出戏还得继续演。   **   韦春则等得几乎不耐烦了,正堂那边才传出打斗的声响,离得远,看不清具体战况如何。他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萧伯暄那废物若能在萧煜手上讨得便宜,那才真叫见了鬼。   他就是想看这么一出好戏。他亲人离世,前程尽失,连身体都残破不堪,这一切都是拜萧煜所赐。他有生之年能看见萧煜被他倾心栽培的侄子反了,那可真是太痛快了。   看完这出戏,回去他就宰了谢家那对母子,他要送给谢音晚和谢润一份大礼,然后领着人出海,再也不回来了。   正遐想着美好未来,他蓦地一滞,觉出些不对劲。   他将手下召到跟前,问:“你们觉不觉得有些蹊跷?”手下茫然对视。   打斗的时间太长了!   萧伯暄怎么可能有本事跟萧煜僵持这么久?   他冒险抻头往窗外看了看,禁军与僧众围拥,根本看不清正堂那边的情形。   他默了默,神色渐渐恶毒冷冽,摸向袖中的毒气筒。   竹筒已被攥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拔.出来。   因为他自窗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窈窕若柳,姿容绝美,没戴羃离,生怕他认不出来她似的。 第103章 谢音晚,你混蛋!   韦春则犹记得第一次见谢音晚的场景。   杏花微雨的时节, 长安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淅淅沥沥,待雨停时也总飘散着湿濛濛的水汽, 粘腻潮湿, 让人不由得烦躁。   彼时他刚供职尚书台, 任校书郎。身边奉迎者无数,人人都说他出身世家,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他表面谦虚着, 却暗自对来与他亲近的人做了个细致划分。   哪个是需要巴结的, 哪个是没什么前途不需当回事的, 哪个要拿捏好分寸,既不可太亲近也不能得罪的。   而时任尚书台右仆射的谢润就是他头号要巴结的对象。   那日雨过初霁,他在官衙外见到了匆匆走出来的谢润, 正走向一辆黑鬃马车,他将要打招呼, 那马车绣幔被掀开, 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最先看到的是乌黑发髻, 油亮顺滑,斜簪一支珍珠钗,别致雅清。韦春则想到润公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心头那些钻营的想法尚未成型,他便看见了她的脸。   肌肤如玉,莹然琢成绝美的模子, 神采飞扬,笑容活泼娇俏,即便是春日里最夺目鲜研的花在她身侧都得含羞合苞。   他像是被勾了魂, 呆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时,马车早已走得没了影。   自那以后他便总会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有时穿罗裙,有时着绣衫,云鬟素绕,美得倾国倾城。   他便总是有意无意留心着谢府的动静,制造了一场又一场拙劣的邂逅,舔着脸去纠缠音晚,同她身边那个讨人厌的严西舟过了数招,直到等来了赐婚的圣旨。   韦春则有时候想,其实他对谢音晚的爱并没有他想得那般纯粹,最开始,因为她长得漂亮且是尚书台仆射的女儿,高门贵女,姿容靓丽,又对他前程有助益。   后来,因为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她在云端,美得光芒四射,对于贪恋权势与美色的他来说有着天生的诱惑。   再后来,他不甘心陷害了她和严西舟有私情,被萧煜施了宫刑,身体的摧残并没有消磨掉执念,反倒使执念愈深,渐成了扭曲的模样。   每一步都像是宿命在指引,他是肖想神女的俗人,而这神女又何尝不是他命中的劫数。   走到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眼见落入了人家的圈套,生路难寻,倒不如拉着神女共赴黄泉,起码这一生来得不亏。   他这样想着,将毒气筒塞回袖中,转身推开门出去。   穿过竹林石径,大咧咧顺着大道走向正堂,果不其然,禁军乌压压围上来,亮甲尽头是一身华服的天子,还有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伯暄。   周遭一片冷寂,唯有霜叶迎风飒飒的声响。   韦春则冷笑:“我猜,润公现在应当还没把人救出来吧,不然陛下早就命人放箭了,不会耐着性子出来见我。”   说着他将手放入袖中:“陛下猜一猜,我有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我有没有本事拉几个人给我垫棺材?”   萧煜本正盯着突然而至的音晚,面色很是不善,闻言轻蔑道:“朕从前便说过,你连个男人都算不上,竟拿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做挡箭牌——哦,朕忘了,你现在真的不是个男人。”   韦春则面色涨红,额间青筋凸蹦,缩在袖子的手颤了颤,蓦地粲然一笑,朝向音晚:“你过来。”   音晚正站在道旁的石缸边,与堂前的萧煜有一段距离,萧煜不能立即飞过去抓她,便朝她身后的禁军使了个眼色。   禁军正要上前,便传来韦春则慢悠悠的声音。   “我劝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卖。”   音晚甩开禁军,看向萧煜,只是一眼,清水般寡淡,他却看懂了。   他心中一慌,几乎哀求道:“音晚,回来。你不能为他们冒这样的险,你原本就不欠他们什么,你不欠谢兰亭的,是谢兰亭欠了你,他的妻儿替你和小星星挡一回灾,就当是替谢兰亭还债了。”   音晚停下脚步,转头再看他。   他愈加慌不择言起来:“你知不知道,谢润当年出卖我从善阳帝那里换来一瓶镜中颠的解药,他给了……”   “我知道。”   音晚打断了他,眸中映出细碎的天光,不知是不是错觉,萧煜觉得她看向自己时神情有些温柔,亦有些无奈。   “我又不是傻子,我早就猜到了。可是难为你了,憋了这么久。”   萧煜一怔,像是有人往他心上劈了一刀,漫开裂隙,愈来愈深……他原本就是心疼她的,如今更甚,嘴中皆是苦涩,连话音都带了些萧瑟哀风。   “你回来,你不欠任何人的。”   看着这一出好戏,韦春则忍不住拊掌:“精彩啊精彩,所以,晚晚,你到底过不过来?”   音晚已经走出一段路,与他已是咫尺之距。   她又看了一眼萧煜,平静地走到韦春则面前,面上浮起掠影般轻微的笑意:“我总是想不通,当初陷害我与人私通的是你,按理说我是受害的,你才是那个欠债的,怎得搞的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总要这么阴魂不散的?”   韦春则有几分真心,更含了恶心萧煜的意思,阴柔婉转地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音晚呵呵笑起来,仿佛觉得极其荒谬,她一边笑,一边不着痕迹地挪动了几步。   韦春则深觉收到了侮辱,脸色冷峻下来:“你笑什么?”   音晚笑得前仰后合,勉强止住,眼中仍有讽意:“这算哪门子的喜欢?你怕是自欺欺人得久了,把自己都骗住了。”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你从前费尽心机巴结我父亲,屡屡骚扰我,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官位?不过一个追名逐利的俗人,何苦非要以情爱做饰?结果没骗到别人,反倒把自己骗住了,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何苦呢?”   说到最后,满满的怜悯与不屑。   韦春则被彻底激怒,面部紧绷,目光阴鸷地盯着音晚,朝她逼近。   他走一步,音晚退一步,退得却不是直路,歪歪斜斜,像极了慌乱下的模样。   她极想再看一眼萧煜,可是如今好不容易把韦春则的精力全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不敢冒这个险,只有忍住。   韦春则停下了,像是恢复了些冷静,胸前起伏渐平,语调却有说不出的怪异阴柔:“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看不起我的?”   音晚觉得这把火拱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激他玉石俱焚。便将话锋一转,笑吟吟道:“其实,也不是。”   韦春则看着她,见她明媚面容上浮掠起澄澈天真,一如当年杏花微雨里无忧无虑的少女,似珠玑璀璨,引得人目光再也移不开。他一时情迷,袖中的手又松开,追问:“不是什么?”   音晚强忍着恶心,道:“其实一开始,我不是那么讨厌你,及笄之后伯父他们总想把我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笼络党羽,我想过,那时候嫁给你兴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   她故意留了钩子,果然引得韦春则上钩:“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是永远不可能的,哪怕两情相悦,也是永远不可能的。”   说完,她又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趔趄磕绊,像极了惊惧下站立不稳。   韦春则无意识地随着她走,追问:“为什么?”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浸满了冷汗,脸上却仍旧神色平静:“你父亲韦商当年任漳州太守时替谢太后做了一件事,帮她害死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我的生母。”   周围众多禁军,她当然不可能将话说得太明白,只这么一点,韦春则略微茫然之后,立即想通了。   世家豪门,手上沾了多少血,犯下多少隐蔽罪孽,荣华富贵用什么换的,外人不知,自己人心里还没数吗?   音晚以余光丈量地面,谨慎地挪了半步,面上悲伤深郁:“所以,韦春则,你我之间即便有缘,那也只是孽缘,我父亲自始至终反对你靠近我,不是因为他对你有偏见,而是我们两家有难消深仇。”   韦春则像是深受打击,痴痴发愣,音晚捕捉到他恍惚的神色,利落挪了最后的半步,叫了一声“含章”,立即闪身向一边躲开,电光石火之间,萧煜劈手夺下禁军手中的弓箭,搭弦引弓,伴着轻啸银光飞朔,紧接着是一阵刺入血肉的闷顿声响。   韦春则还在想刚才音晚的话,茫然低头,只见胸前插着一根箭,箭刃没入胸膛,露出一截白色羽翎,正在风中微微颤抖。   疼痛袭来得有些缓慢,他冷笑一声,手摸向袖中,却被人扑到在地。   音晚早就看出他袖中有古怪,压着他摸过去,韦春则胸前已有血洇成一团,他懒得再去与她扭打,趁她在自己袖中翻找时,手捏上了她的咽喉。   他想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得先把她掐死,她不是那么喜欢当普渡众生的善人吗?那便成全她,以身饲虎,功德无量。   他的手将要收紧,陡觉一股热血喷了满脸,他迟钝地歪头看去,右臂已经不在了,自肩膀往下,空荡荡的,切口鲜血喷涌,地上全是血。   萧煜扔掉沾血的剑,把音晚拉起来搂入怀中,心仍在“砰砰”的跳,缓了许久,那如坠冰窖的惊惧才渐渐消散,他只觉愤怒异常,紧箍住音晚,终于可以把那句曾经她对他说过无数遍的话还给她了。   “谢音晚,你这个混蛋!” 第104章 萧煜低头亲了上去   “谢音晚, 你这个混蛋!”   萧煜咬牙切齿连说了两遍,搂住她的腰,声音蓦地软了下来:“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在关键时候舍弃你, 可是我不会, 我会不惜一切救你, 然后……”他略微哽咽,再说不下去。   音晚自他怀里仰头,好奇地问:“然后什么?”   萧煜咽下苦涩,道:“然后倾我之力, 护你余生安稳无忧。方才我就在想, 若我们能逃过这一劫, 我愿熬尽心血把这世间建成你想要的样子,远离战火纷争,太平喜乐, 盛世安康。”   两人身上都沾了血,风一吹, 浓重的血腥味便袭来, 音晚的鼻子耸了耸, 秀眉紧皱。   萧煜忙把她从怀里捞出来,拉着她进屋,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弯身拾起剑往韦春则身上补了几下,确认他死得透透的了,才把剑扔开, 快步上前,将音晚打横抱起。   萧煜让人打热水给音晚沐浴,她不肯。萧煜让音晚去把身上这件血渍模糊的衣裳换下来, 她也不肯。目光直勾勾盯着门,总不肯挪地方。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桐安巷那边终于来了信。   陆攸进来禀道:“润公命人来送信,说人已经救出来了,一切顺利。”   众人皆松了口气。   那边随行太医已查验过韦春则袖中的毒气筒,正捧着东西来向萧煜回禀。   这毒气筒内蓄着剧毒烟雾,绯色,嗅之封喉,不出一刻便会毒发身亡。而且它有个特性,这绯色毒雾不易消散,会聚拢在上空,便如天降彤云,格外显眼。   萧煜终于弄明白韦春则同手下爪牙独特的联络方式是什么,照此推测,这白马寺周围一定还埋伏着他的人,时刻关注着寺中情形,一旦发现有绯色烟雾聚顶,立刻传讯回桐安巷杀人质。   他看了陆攸一眼,陆攸会意,立马带人排查方圆五里,吩咐下去,可疑人等一律收押严刑拷问。   安排完这一切,萧煜返身回来,冲音晚低眸一笑:“可以梳洗更衣了么?”   雪儿陪着音晚去了后院厢房沐浴,宫女送来面脂与香泽,雪儿却不让她们靠前,留下东西便将人都屏退。   音晚沉身浸入温热的浴水中,汩汩水流漫过全身,既能洗涤污垢亦能舒缓紧张。   白茫茫热雾笼罩中,雪儿拂开纱幔进来了。   她端着髹漆托盘,里头堆满了瓶瓶罐罐,搁到一边,秀致的眉宇很是严肃,道:“今日之事实在太危险了,晚姐姐以后不能再冒这样的险了。”   多年不见,她身上少女时的俏皮跳脱淡了许多,亭亭而立,纤纤秀巧,颇有些当家主母的气魄了。   音晚不禁笑:“好,都听雪儿的。”   雪儿隔着热雾瞧她,随即也是无奈一笑,挽起袖子上前伺候她沐浴梳洗。   女子沐浴本就是琐碎活儿,一会儿要往青丝上涂抹兰膏,一会儿又要往身上涂抹香脂,忙碌中两人便闲话起来。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伯暄错的实在离谱,皇叔要如何处置他都不为过。”   事情既然告一段落,珠珠和玉舒也都安然无恙地被救出来了,音晚也懒得继续同他计较,况且这里面牵扯诸多,就算她不计较,萧煜也不会轻饶了他。   音晚默了片刻,握住雪儿的手,道:“他是他,你是你,以后你便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雪儿反握住她的手,笑说:“我是嫁来洛阳的,以后便要在洛阳安家了,若晚姐姐一直留在此地,我们还有个照应。”她想起什么,笑容微敛,小心翼翼瞧着音晚的侧颊,问:“晚姐姐当真要留在这里,不跟皇叔回长安了么?”   这一关闯过去,韦春则已死,音晚本舒了口气正觉得轻松,叫她这么一问,心头霎时沉甸甸的,半晌未语。   雪儿见她的模样,不像是离宫前那般清冷疏离,仿佛已有了些松动,便道:“皇叔这些年变了许多,晚姐姐若心里还有他,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她稍一思虑,补充:“毕竟小星星正一日日长大,晚姐姐也要为他的前程考量。”   音晚趴在浴桶边缘,良久无言,直到水有些凉了,才道:“扶我出来吧。”   萧煜派人去谢府探望过谢家那对惨遭横祸的母子,倒是安然无恙,但回来报信的人说谢润受了些伤,已请郎中看过,暂无大碍。   他在廊庑下慢踱,眼见层层云霭之后日光西沉,心想先不告诉音晚谢润受伤的事,让她好好睡一宿,明日再同她一起去看望谢润。   这样想着,廊庑尽头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   音晚换上了雪儿的衣裳,一身簇新的粉绯斜襟缎裙,裙摆绣着大朵的兰茶花,颜色鲜艳,衬得她脸色明亮如洒春光。   看着她这样袅袅娜娜地走向自己,萧煜不禁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回转,置身于从前的淮王府中,她刚刚嫁给他时,眉眼间仍有稚气未脱,见着他时会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欣喜,却又因他的冷厉而怯怯止步。   彼时不知,那才是最好的时光,他却从未珍惜,任辰光如水自指缝间流逝,如今再想不惜代价捧回来,却已是徒劳。   他心底一声惋惜哀叹,瞧着眼前文静的音晚,心中一动,试探着弯腰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颤了颤,却没有将他甩开。   萧煜心中陡然透进些光亮,欣喜不已,道:“这白马寺景致甚好,我带你到处逛一逛吧。”   音晚道:“不是还要张罗祭奠昭德太子吗?”   萧煜目光微散,略有些失神,随即冲她微笑:“我已吩咐下去了,自有礼部和僧众们安排。”末了,他添了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还是要往前看的,不能一世都为过往所累,活在枷锁中不得解脱。”   两人没有叫步辇,甚至连护卫都没有多带,顺着白马寺西门的小径一路走出去,桃林遍野迎风而绽,漫天花雨扑簌簌飘落,在斜阳残照烂漫霞光里,有几分不尽真实的幻境之美。   萧煜拉着音晚的手走了一段路,身上沾染了些桃花的清馥,歪头冲音晚道:“柿饼巷的屋子里也有两棵桃花树,我可以让人移栽回未央宫昭阳殿前,你觉得好不好?”   音晚的睫毛轻微一抖,随即摇头。   萧煜蓦然止步,凝目看她。   “还剩一个月。”音晚说。   萧煜瞠目看她,看出了她柔顺温婉背后的疏凉,心不住的下沉。   他就像是一直在悬崖边缘奋力攀爬,自以为登顶在即希望就在眼前,可一倏忽,又被推到了崖底。   重重地摔落,震得心一阵阵生疼。   他颓丧地低头不语,音晚微笑着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啊,难道要食言不成?”   萧煜的脾气上来,真想堵她一句:没错,就是要食言,如何?   可他忍住了。他现在有些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贵在两厢情愿、水到渠成,若硬要强求逼迫,最后往往到不了好处。   他强忍着疼,攥紧了音晚的手,道:“我不会食言,你不要害怕。”   此话一落,音晚的笑容又明灿了几分,迎着落日晚霞,说不出的瑰丽动人。   他被她的笑容晃住,惊艳了一会儿,随即更加沮丧。   现如今,他能为她做的便只剩下放她自由了么?也只有这个才能让她开怀展颜了么?   他正纠结着,音晚摇了摇他的手,道:“我们去街市逛一逛吧,我饿了,想吃些东西。”   哪怕她想要月亮,萧煜也得立刻搭梯|子去够,更何况她只是想出去逛一逛,这些日子惊惶焦虑,终于除了韦春则那祸害,又全须全尾地救出珠珠和玉舒,自然应当出去放松一番。   萧煜换下华服,挑了一件寻常青衫,披着黑狐裘。他本来就生得清隽温雅,濯濯姿仪似朗竹春柳,雍容矜贵如孤山松雪,比起身侧戴着冪离遮面的音晚,行人目光大多都落在他身上。   他自小便姿容出众,早就习惯了因为容貌而受到的瞩目称赞,如今年岁日长,心性渐沉,不大拿这些当回事了。   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握住音晚的手,在街边的馄饨摊坐下。   音晚从前自如意坊回柿饼巷的路上时常会路过这个馄饨摊,食物飘香,分外诱人,但她挂念着家中的小星星,从来没在这儿吃过。今天无意走到这里,便再挪不开脚步。   叫了两碗肉馄饨,一小碟干闭瓮菜,一小碟糖醋茄。   音晚捧起碗啜了口热汤,笑得眉眼弯弯,看向萧煜。   萧煜看得纳罕,心想这馄饨就这么好吃么?从前在未央宫里喂她金齑玉鲙时都没见她这么高兴过。   他怀着好奇尝了一口,多年帝王生涯养刁的嘴着实没尝出什么美味,不过寻常食物,堪堪果腹。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音晚,她的面容隐在热汤飘出的白雾中,蛾眉舒展,镌刻着深深的愉悦与满足。   萧煜已经许久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畅快了,搜寻一下全部的记忆,她在他面前也从来没有过这么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不由得看得痴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却没说什么,陪着她,低下头一勺一勺将馄饨吃光。   吃完了饭,萧煜以为音晚还会有想去的地方,谁知她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斜身靠在萧煜肩上,糯糯道:“我困了,想睡。”   萧煜忍俊不禁,纵容地笑说:“好,这就回去。”   他周到地将她抱进了马车,走到白马寺时,她已在他怀里酣沉地睡了过去。睡颜宁静,一点心事一点防备都没有的样子,挺翘的鼻头随呼吸一颤颤的,看得人心都快化了。   萧煜忍住没有亲,一直忍到将她抱进厢房,门窗紧闭,身边再无外人时,才低头亲了上去。 第105章 谢音晚分明是在玩弄他。   音晚的唇瓣柔软温凉, 带着口脂的芬芳香腻,含在唇中辗转细品,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融化在滚烫唇舌间似的。   有着致命的诱惑, 却又让人忍不住患得患失。   萧煜起先只是拥着她亲吻, 待回过神来时已同她一起滚进了榻里, 他渐渐情迷,手抚上了音晚的衣带,正要解开,一双滑凉的手摁住了他。   音晚犹合着眼, 喘息微乱, 声音低得犹如梦呓:“佛门清净地, 这样对神明不敬。”   萧煜这些年到底有些长进,不再是从前那样,兴头上来不管不顾非得得手才罢休。他靠在音晚身上, 竭力平息身体里涌蹿的邪火,深吸了口气, 歪身躺到她身侧。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她没睡啊。那刚才亲她时她是有意识的, 她有意识却没将自己推开……   萧煜有些欣喜,侧过身靠向她,凝着她白皙线条流畅的侧颊看了片刻,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她。   两人做了那么久的夫妻,云雨之事更是无数,他太熟悉她的身体, 知道如何能令她愉悦,如何能令她羞恼,如何能让她哭……   果然, 没过多久音晚便睁开了眼,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嗔怒:“你就是个混蛋。”   萧煜咧嘴笑开,缠上去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喃:“装睡的是你,倒来说我混蛋,小晚晚如今可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厢房内炭炉烧得旺,两人都只穿了件薄衫,贴身相依,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温度,暧昧气息流转,似春池上掠水飞过的蜻蜓,轻点开圈圈涟漪,撩拨着人心。   音晚窝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道:“我以后就算再不讲道理,也不会烦到你了。”   萧煜本已日暖花开的心瞬间坠入寒潭,彻骨森凉,他报复似的将音晚紧箍在怀里,脑子里不断蹦出些恶劣想法,想将她压在身下使出手段折磨一宿,把她的傲骨一节节敲碎,看她还敢不敢拒绝他。   到底不是从前,泄愤似的想一想便罢了,过后还得沉下心,讨好似的亲了亲她的耳廓,柔声问:“为什么?”   “我怕啊。”音晚的语调甚是轻快:“我怕你现在表现出来的所有好都只是为了哄我回去。含章,你现在是不是心里恨我恨得咬牙切齿,表面温和,其实正想着如何折磨我报复我呢。”   萧煜箍着她的胳膊猛然一僵,心虚地暗道,她倒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把他摸得透透的。   他胡乱想着,想到了前路,想到了她将要离开他,便感觉到一股悲凉。   他是个疑心病重的帝王,城府幽深,不会让任何人看穿他心底所想。这世上唯一一个他愿与之交心无所隐瞒的女人也将要离开他了,从此这浩瀚山河,广袤天地,纵有万千繁华,岂不是也只余他一人孤影相对?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他的音晚,见过他青衫磊落的少年模样,见过他狼狈落拓的困兽之相,不因他失去一切尊荣不再而放弃他,也不曾因他君临天下龙袍加身而屈意奉承他。   他在她面前可以做萧含章,可以露出本来面目,可以喜怒由心。   而这一切很快也将成奢望了。   萧煜心里难过极了,将下颌靠在音晚的肩膀上,哀求中竟带了些哽咽:“晚晚,你对我还有哪里不满意,你只管说出来,我会改的,”   音晚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鬓发,笑问:“含章,你说人是不是应当随着年岁日增而变得越来越好?”   萧煜懵懂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音晚垂下眸子,颇有些顾影自怜:“现在的我远不如十六岁时的我好,那个时候的我可以全意为爱奔赴,无所畏惧,哪怕世人皆不看好,我心中亦有一腔孤勇,见到了你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往萧煜怀里靠了靠,去亲他的唇,遗憾道:“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怕极了,害怕会重蹈覆辙,害怕你还是会让我受苦。”   “含章,你问我还爱你吗?我心里很明白,我当然爱你。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心里眼里就只有你,我最气你的时候,也想过将你忘了,换一个人来爱,可一旦试图把你剥离出我的记忆,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寡味寂寥。”   “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坚定地认为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我的含章哥哥,我爱你,只爱你。可是,只有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把我伤得太深了,伤口至今未愈。”   她一边说一边亲他,把萧煜亲得甚是郁闷,他几度想把她推开,警告她若不想跟他回去,不能对他负责就不要来占他的便宜,可他到底舍不得,徒劳地矜持了一会儿,还是覆了上去,转客为主。   这一夜极为短暂,萧煜只觉得刚刚合上眼睛迷糊糊还未睡着,天便亮了。   音晚却睡得很好,晨起容光焕发,眼眸明亮,吃了寺里的素斋,换上了雪儿送过来的新衣,张罗着要回家去看她的嫂嫂和侄儿。   萧煜陪着她去,在路上委婉地告诉了她谢润受伤一事。   音晚当即神色大变,心急如焚,马车刚停在谢府门前,便扔下萧煜飞快奔了进去。   伤在左肩,郎中恰好刚给谢润上完药,谢兰亭和珠珠皆随侍在侧,一齐来安慰音晚,道只是皮肉伤,郎中开过外用内服的药,他们也会悉心照料,不会有事,让音晚不要担心。   萧煜此番前来没有提前宣旨,也没有大兴仪仗,谢府事先没有准备,等反应过来是天子驾临时,谢兰亭只得匆匆领着阖府仆从去迎驾。   因为珠珠和玉舒一事,兰亭对萧煜的态度颇有些转变,不像从前那么冷漠疏离了,君臣之礼以外还寒暄了几句,将他迎进正堂。   谢润合衣出来恭迎,将要跪拜行大礼,就被萧煜提前搀起来。   “行了,你既有伤在身,就不必如此多礼。”   谢润同萧煜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冲音晚道:“你随你兄嫂去看看孩子吧。”   音晚猜测父亲可能有正事想单独同萧煜说,便没多言语,倒是珠珠,生怕音晚拘谨有心病,热情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顺着回廊往后院去。   他们一走,谢润便命人呈上来几件从桐安巷抄出来的东西。   几箱没有火契的银两,一些古玩珍品,谢润认得其中一两样,道:“都是出自谢府。”   萧煜本来也有种猜测。   当初谢氏谋逆,趁乱从长安跑出来的可不止韦春则,还有一个谢家二老爷谢江。   韦春则当年从合苑跑出来的时候是孑然一身,就是给他镀上个金身也别指望能在短短几年之内经营出这么强大的势力。但若说他和谢江勾结,从谢江那里夺过来的,便合理了许多。   可是到如今,韦春则死了,桐安巷里的人都抓了,严刑审问了一夜,都没有问出来谢江的踪迹。   谢润叹道:“我这个二哥,表面窝囊不成事,实则最是狡猾,狡兔三窟也未可知,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不会像韦春则似的生这么些事端,到如今了大概也是保命为上,拿着钱躲在某个角落里当个富贵闲人。”   萧煜一想到当初为了挑动谢家内乱趁机夺权,他还与谢江合作过,便有些心虚,不好多做评价。   幸亏谢润厚道,没来揭他的短,只是就正事商讨了一番,他们都觉得谢江大约是既不会露面也不会出来作恶了,就这样吧,毕竟从茫茫人海里搜寻个人出来也是挺难的一件事。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厮来禀,说崔姑娘听闻润公受伤,来探望他了。   萧煜从前为了把音晚找出来,可没少派人监视谢府,对这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他促狭地一笑:“让她进来,朕是微服而来,不拘那些繁文缛节。哦,朕在这里怕是你们不自在,朕这就走,去看看晚晚。”   **   廊边轩窗半开,不时有细碎的海棠花飘进来,落英缤纷,香气清馥。   玉舒还在睡,珠珠给他掖了掖被角,冲满脸愧疚的音晚道:“都是一家人,妹妹勿要说两家话。我和玉舒会有此劫,都是因为韦春则那坏人,干了妹妹什么事?再者,父亲为救我们受伤,你和陛下也为此事费尽周折,若要仔细论,该过意不去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她这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音晚也不好总矫情,毕竟大家都安然无恙,是件该高兴的事。   姑嫂两凑在一起说了几句体己话,侍女进来请音晚,道皇帝陛下让她出去,说要带她去看个有趣的景儿。   音晚随侍女出去,萧煜正站在海棠花树前,身形挺秀,春光流泻于肩头,好一个倜傥俊美的翩翩公子。   他见音晚出来,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走。”   穿廊拂柳而过,停在了绿荫拐角处,刚好能看见正堂的情形。   音晚一眼便认出,那个乌鬓如云,纤腰婀娜,恰如秋水照花般清丽脱俗的贵女是崔琅嬛。   多年未见,她依旧是姑娘家的装束。   “先前便听闻谢府出了些事,我来过几回,总是没有见到润公,想来润公在外忙碌,总是缘锵一面。”   萧煜靠墙而站,将音晚拢到怀里,低声道:“什么缘锵一面?你爹故意躲着她呢,以为帮他们家把孩子找到就算还她人情可以断绝来往了,谁知她还不死心,非要纠缠。”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声音同正堂里飘出来谢润的声音有些重叠,音晚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要他闭嘴。   “是啊,做长辈的,府里府外总有操不完的心,哪像你们这些孩子,整日里无忧无虑的。”谢润故意将话说得老气横秋,颇为慈爱端正地看了看崔琅嬛,笑道:“等你将来成了婚,主理起家事,你就知道了。”   这话一落,正堂许久没有再传出崔琅嬛的声音。   萧煜怕惹音晚烦,没将话说出来,只在心底念叨,谢润也怪不容易的,既得明言拒绝,还得将话说得委婉不能折损姑娘家的脸面。   唉,他算是明白了,他岳父大人这课老树是不想开花的。   他都鳏居二十年了,仍旧不肯续弦纳妾,这份痴情执念当真是能感天动地了。萧煜有些忧郁地心想,若音晚就是不肯跟他回去,八成他将来的日子也得这么过。   萧煜兀自哀叹,一时也无心听正堂那边的动静,安静了不知多久,恍然听见一阵急急切切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崔琅嬛出来了,她走得极快,肩头微微耸动,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还没出门就撞了一个人。   是来寻萧煜的梁思贤。   梁思贤本能扶住撞上来的姑娘,姑娘家缎袖柔滑细腻的触感在掌心间蔓延,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样于礼不合,忙将人松开。   他掠了一眼崔琅嬛,见她眉目昳丽,眼角莹亮隐约含泪,宛若沐雨娇花分外惹人怜惜。   梁思贤不禁有些发愣,魂不由得跟着飞了,目光紧随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   最后是萧煜把他拍醒的。   梁思贤目中犹带迷离,一见着萧煜才彻底清醒,忙道:“陛下,韶关紧急奏报,突厥犯我境。”   萧煜是快马加鞭回的行宫,连白马寺都来不及回了,遣人去告诉雪儿代他主持余下祭典,自己急召文武朝臣于武成殿议事。   光熹五年二月,突厥左先锋军三千精锐突然越过韶关边境,击袭晏马台,劫掠粮仓,挑起战火。   这倒是符合从前云图大可汗在位时骚扰大周边境的习惯,冬去春来,便让麾下士兵们出来放放风,活动下筋骨。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早已不同,突厥在位的是耶勒大可汗,而大周执掌天下的也不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善阳帝,而是手段强硬、寸土不让的萧煜。   萧煜急召尚书台与兵部,商讨了两天一夜,严令韶关守军守住边防,格杀越界突厥士兵,同时调派颖川守军前往支援。   音晚以为边境战火重燃,会生出些骚乱,令她意外的是阖宫内外亦如往常,一派平静。宫人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也只是春季的衫裙和钗环,大家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一点受战事影响的痕迹都没有。   她经历过战乱,曾见过当年善阳帝在位时藩将作乱与突厥犯境时,皇城内外人心惶惶,乾坤颠倒天下大乱的模样,再看如今,不得不感慨,世道已然大不相同,萧煜这个皇帝做得很是成功,不光能稳定朝局,亦能稳定人心。   日子久了,连音晚自己都觉得只要有萧煜在便没什么可担心的,她这些日子和胡静容勤通书信,商讨开春后的生意怎么做,怎么大把大把地赚银钱,商讨得不亦乐乎,胡静容那边生意做得很顺利,说差不多四月就能回到洛阳。   萧煜素来敏感所思,虽然为军务朝政所累不能日夜陪伴音晚和小星星,但他发现了音晚同胡静容来往的书信,也看出她眉眼间日益明媚欢愉的风采,那是对即将挣脱牢笼奔向新生活的憧憬。   他心里很是难过,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枉顾音晚的心意去强迫她,他面前仿佛就只剩下了一条路——放她走。   是夜,月明星稀。   萧煜处理完政务回到仙居殿时已近子时,大家都睡了,灯烛稀疏,深夜悄静,萧煜发现桌上摊着许多书信,忍不住又过去看。   音晚知道她和胡静容通信自然是瞒不过他的,也懒得做面子功夫,收信回信也都不避着他。萧煜仔细看完,发现两人已经开始合计扩充店面,增招绣娘的事了。   纱幔窸窣被拂开,音晚散着长发,穿着薄绸寝衣,睡眼惺忪地出来,声音里染了浓浓的困倦之意:“含章,怎得又这么晚……”   还未说完的话音被萧煜冰冰凉凉的唇堵在了舌间。   他吻得既急又狠,两人的唇齿数度磕碰,须臾间便有一股血腥味弥漫其中。萧煜深夜归来,身上沾染着凛寒霜气,强硬地将音晚抵在穹柱上,与她衣袖绞颤,惹得她瑟瑟发抖。   他原本只是想亲一亲她,可亲着亲着却又发觉她并没有抗拒他,便试探着去脱她的衣裳,他的动作极缓慢,为彼此间都留了些余地,只要她有轻微的推拒之态,他立刻就放开她,绝不勉强。   可她没有,她攀着他,姿态柔软,媚眼如丝,仿佛在无声地引诱他。   萧煜在音晚面前向来就是没有什么骨气的,他立即将她打横抱起,拂开纱幔进了内室。   小星星睡在床上,他们只敢在榻上,且要防着将孩子吵醒,尽量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身上都汗津津的,才缠黏不舍地分开。   萧煜为音晚披上自己的衣衫,回头看了一眼拔步床,层层叠叠的纱帐垂落而下,掩着安静酣睡的小小身影。   他舒了口气,抱起疲倦不堪的音晚去浴房。   沐浴过后两人换了干爽簇新的寝衣,一齐上了床,将小星星往里挪了挪,牵着手平躺下。   萧煜内心喜悦,觉得音晚那样倔强的性子,既然肯在这事上顺从他,那必然是不会再将他舍弃了,他就着刚才缠绵的余韵,倾身吻了吻音晚的面颊,轻声道:“大战在即,过几日我就要回长安了,我们一同回去吧。”   音晚柔顺地让他亲,玉颈微折,笑意温婉,檀口轻启:“还剩下十天。”   萧煜怔怔看着她,她的眼尾桃泽晕染,是被雨露滋润过的妖娆媚态,双眸水雾朦胧,却又依稀闪动着黠光,她靠近他:“陛下可不能食言而肥。”   萧煜愣了许久,总算是明白了。给亲,也给睡,可要说回去,那就免谈。这算什么?人都说世间薄情男子云云,对女子始乱之,终弃之。谢音晚这做法,分明就是薄情女子,分明就是在玩弄他。   偏她还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将手搭在他肩上,娇声问:“含章,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第106章 你是不是我爹?   萧煜一口气堵噎在胸前, 憋闷得他眼冒金星,险些一头栽倒。他把音晚的手从自己肩上扒拉掉,转了身背对着她, 闷闷道:“我没怎么, 也没生气, 睡吧,你不累么?”   音晚脸上挂着微笑,眸色却愈发清透,凝着他的肩背看了一会儿, 起身掀来被衾给他盖上。   这一夜格外安静, 无风无雨, 也不是鸟雀嘤啾的时节,萧煜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仿若搁在了火盆上炙烤, 噼啪乱响,甚是煎熬。   到天快亮时他才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等醒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转过了身, 抚着音晚的背将她牢牢扣在怀里。   他舍不得撒手, 越过音晚抻头看了看小星星,见他睡得腮颊鼓鼓,格外香甜,不禁莞尔,又搂着音晚静躺了一会儿,估摸着议政的时辰快到了, 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悄悄拂帐出去。   萧煜本来想,还剩下最后十天, 就算是挤也要挤出些时间好好陪一陪音晚和小星星,可战局焦灼,奏报雪片般送来,他恨不得十二时辰连轴转,最终余出来留给妻儿的时间少之又少。   辰光一晃眼,到了三月初九。   萧煜熬了一宿的夜看奏折,终于在这一天挤出两个时辰过来送音晚和小星星出宫。   青狄和花穗儿兴高采烈地在音晚指挥下收拾行囊。小星星独自蹲在殿前石阶上,小脑袋耷拉着,一副丧气样。   萧煜将他抱起来,笑眯眯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小星星嘟着嘴看他,抬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贴向他的侧脸颊,默不作声。   萧煜心里亦是难舍的,可他是个大人,得压抑情绪,不能像个孩子似的纵容离愁别绪,一会儿再把孩子弄哭了。   于是,他温声哄星星:“没事,我以后再得了空会去看你们的。”   小星星眼眶霎时红起来,略微哽咽:“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不许骗我。”   萧煜神情微滞,大约猜到他想问什么,犹豫着没接话,小星星回头看了眼在殿内忙碌的音晚她们,搡了搡萧煜,小声说:“你把我抱得远一些,娘亲听不见的。”   萧煜抱着他踱了几步。   小星星缩回胖乎乎的手抹了把眼睛,凑到萧煜耳畔小声问:“你是不是我爹?”   萧煜沉默良久,小星星就眨巴着一双雾气濛濛的眼睛盯他。   “我……”萧煜陡觉苦涩蔓延于唇齿间,极想听他叫一声爹,可又怕贸然相认会给他带来些不好的影响。   毕竟分别在即,若让小星星知道他是爹,少不得还会问爹娘为何要分开,为何不能都陪在他身边。   他太小,还不是承受这些的时候,不能这么自私。   萧煜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微微一笑,反问:“那你喜欢我吗?”   小星星重重地点头。   萧煜笑容中添了些许欣慰:“若你喜欢我,那你就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爹爹。”   小星星看着他,蓦得,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我和娘亲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你不忙了,你就来柿饼巷看我们,我和娘亲一直都在那里,我们不会搬家的。”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充满童真关切的话语,却说得萧煜眼睛酸涩,迎风而立,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忍住,摸着小星星的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娘亲,你要看着她,不许让她太劳累。”   小星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珠滴溜溜转,一副古灵精怪样:“我自己的娘亲,我当然会心疼了。”   萧煜笑起来。   他端凝着这个玉雪可爱、同自己眉眼颇为相似的小团子,心想自己年幼时是不是也这般可爱,这般惹人疼惜……可怎得长着长着,就长成后来那么讨人厌的模样了呢?气走了自己的妻子,怎么也留不住她,现在她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他这半生都在忙碌些什么,又图什么?   不能细想,一想就会生出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萧煜心道自己现在还不是看破红尘的时候,突厥铁骑虎视眈眈,大周的疆土,百姓的安危都系在他身上,他得撑住了,他不能倒。   正当他自我安慰时,音晚从殿内出来了。   她这些日子见萧煜夙兴夜寐,又从父兄那里知道了些前线战事境况,颇有些担忧,命青狄把小星星抱进去,与萧煜商量:“若是仗难打,你觉得我去劝舅舅会管用吗?”   萧煜一笑:“没有用,他可以一掷千金只为博你一笑,也可以只身犯险只为见你一面,但他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既定的战术国策。”他顿了顿,道:“我也一样。”   “所以说,古往今来哪里就有那么多红颜祸水,到最终还是男人之间的博弈,若是一败涂地也是男人的无用,偏偏诗书工笔都爱归咎于女人,忒令人瞧不起了。”   言谈之间,他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逊的劲儿又露出来了。音晚扶着游廊上的阑干,还是心忧难解,默了片刻,又问:“那这仗打起来你有把握吗?”   萧煜不是善阳帝,可耶勒也不是云图,彼是劲敌,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谁知萧煜面色轻松:“有啊,此战我必胜。”   音晚挑眉看他。   “我这些年往突厥派了许多细作,不得不说,在最初耶勒确实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中原,可大约两年多以前,他就开始有意无意打压其麾下的好战派了。你别看着他身边那些将领各个威风八面,但其实都在耶勒的掌控之中,是战是和,全凭耶勒一人之言。”   这倒是音晚不知道的,但若仔细想想,洛阳重逢之后,舅舅与三四年前相比确实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温和稳重,当然,只要不拿萧煜刺激他。   可这也太奇怪了,人的观念真会这么容易转变吗?   “观念转变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萧煜耐心为她解惑:“你想想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云图中风,耶勒入王庭任监国可汗,一步步接近突厥的核心权力。万丈雄心是有的,但他大约很快发现,连年战乱,已是民不聊生,即便好战斗勇的蛮夷之族,亦期盼着和平安乐的一天。而这些年大周国力如何,他有没有希望战胜我,他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别看你这舅舅表面如何来势汹汹,他心里是有数的,也不是奔着挑起两国战火来的。”   音晚有些明白了,但还是有疑虑:“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犯我边境?”   “一来为了安抚麾下将领。他再压制再削弱好战派的势力,但终归还是一股势力,他刚刚登位大可汗,不好让手下以为他胆小如鼠惧怕大周不敢一战,且总得战一战,才能让他们对彼此战力心里有数,将来不会轻启战端。”   “二来他见我大周这些年休养生息,过分安逸,兴许心中还有一点点侥幸,觉得我不会愿意打这一仗,最后还是要效仿善阳帝破财消灾。自然,他没有云图那么贪心,必会定出一个合理的数目,远远比打这一仗而要花费的数目低。”   音晚问:“那这一仗还打吗?”   萧煜道:“打。”   “一昧求和,只会让对方以为我大周软弱可欺。以战求和,才能真正震慑对方,换得长久和平。战争虽然残酷,但此战不为君王拓疆之野心,不为图千秋彪炳之虚名,只为以战止戈,换大周百姓百年安宁。”   音晚凝目看他,朝阳缓缓东升,晨光透过斜伸枝桠落到他的脸上,蓬勃且明亮,竟让她一时移不开眼睛。   当年萧煜刚刚登基时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个残暴的君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谓残暴手段不过用在整顿吏治军务上,他废苛捐杂税,与民休养,仁爱宽容远胜其父兄,任谁都无法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当初他能突破万难登上帝位其实是天下万千黎庶之褔。   萧煜见她痴痴愣愣的,打趣:“怎么了?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其实挺好的,舍不得走了?”   音晚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摇头。   虽然萧煜心里明白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的失望。他神情颓丧,亲自送音晚和小星星到重光门,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目送马车渐行渐远,说不出的寂落凄怆。   小星星坐在马车里,蜷起双腿,抱住膝盖,泪眼莹莹地看着音晚。   音晚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喜欢他吗?”   小星星点头。   她又问:“那你想让他一辈子都珍惜我们,疼爱我们吗?”   小星星点头。   音晚笑了:“所以,就要这样。他必须得经受住了这一层考验,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知道珍惜的。”   这话对小星星来说有些晦涩难懂,他只担心一点:“若是漂亮叔叔再不来找我们了怎么办?”   音晚笃定道:“他会来的。”默了片刻,她又道:“他若不来,那也就这样了。”   小星星挪腾身子缩进音晚怀里,脆生生道:“我觉得他会来,他喜欢我,他更喜欢娘亲,他不会不要我们的。”   音晚怜爱地抱住他,经了一番磨砺,亦彻悟通透了许多:“星星你要记住,我们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什么人,我们不必依附任何人也能活得好。他来找我们,那固然是好的,可若不来,那也不是他不要我们,而是我们不要他。”   小星星似懂非懂,音晚也不勉强他现在就得全懂,只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柔声哄劝:“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到柿饼巷的家了。” 第107章   柳含烟翠, 红杏飘香的时节。   虽然同突厥战事不断,但地处中原腹地的洛阳还是一派盛世安康之景象。虽然銮驾已经返回长安,但仍有部分官吏留驻于此, 经略东都,督导吏治。   同音晚先前分析得差不多, 有官吏便会有家眷,春光烂漫, 宴席诗会不断, 正是赶制新衫争妍斗艳的时候,如意坊的来客络绎不绝, 日日忙碌到黄昏才消停。   胡静容提前结束了崖州那边的生意, 于四月初回到洛阳,点看了账簿,笑得秀眉弯成两道弦月, 一个劲儿夸赞音晚经营有道。   崖州那边的路算是趟平了,每年两次固定交货便可, 洛阳这边眼看也是一片大好形势, 如意坊的人手明显不够用, 胡静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写告贴招揽新人。   两人商议着:绣娘十人,小厮五人,采办两人……   音晚道:“再招几个善习丹青会描样的吧。”   胡静容随口道:“不是有你吗?你若是忙不过来, 就找几个绣娘给你打打下手, 绣样这些东西能不经外人手最好。”   音晚默了片刻,拿起绢扇,问:“那若是我不在了呢?”   胡静容正飞快拨弄算盘珠子,闻言一滞,放下算盘转过身来看她。   她的眉宇螺黛轻描, 若远山绵绵,浮动着温柔笑意:“把人招进来,趁我还在,我尽量把本事都教出去,将来不会耽误买卖。”   音晚之所以再三拒绝跟萧煜回长安,想考验他让他学会守约与彼此尊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胡静容这边还未处理妥善。   这些年音晚直接参与了如意坊经营,从描样、采办到供货出货事事经手,若是不交接便一走了之,会给如意坊的继续运转带来很多麻烦。   再加上前边几个月胡静容不在洛阳,采买绸布,定制春衫款式以及配套的簪钗宝珥都是音晚一人经手,若是不加说明就一股脑全丢给胡静容,那还真不行。   胡静容曾在她初来洛阳一筹莫展时送来第一缕光,多年来受她照拂,不能临走还要给她添一顿麻烦。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音晚知道许多时候不可强求十分圆满,但求有始有终,无愧于心。   胡静容自来是个聪明通透的人,立即想明白了音晚的意思,她打心眼里舍不得,却又是真心希望音晚能遵从自己内心觅得良缘,她握住音晚的手,喉咙一时有些梗涩,好半天才笑着说:“好,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两人正泪眼煽情,门“吱呦”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华服贵态的年轻男子,冲胡静容笑道:“本不想打扰你们的,可管家来催过许多回了,菜肴已妥,问夫人何时归家?”   音晚看了他好几眼才认出这是年前胡静容从洛阳郊外捡回来的落拓书生柳元。   柳元虽胡静容去了一趟崖州,据说是鞍前马后分外妥帖细致。音晚对他的印象也是不错的,这绣坊里女人多,可他出来进去目光平直,从来都不胡乱瞟,单是这一点,已强过许多男人了。   胡静容在柳元的陪伴下归家,音晚也收拾起账簿入屉上锁回去了。   落日镕金,天光渐暗,街边上的人亦稀疏起来,她慢慢走回柿饼巷,窄窄的巷子里寂静无声,走到家门口,从院墙斜伸出几疏桃花枝,花已落尽,结出了小小的果子。   也不知今年的果子会不会甜一些。   音晚敲门,青狄挂着围裙出来给她开,院子里花穗儿正带着小星星玩,炊烟袅袅,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又是一天。朝朝暮暮,日出日落,倏忽而过,其实也没有什么难捱的。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洛阳也更加热闹,酒肆茶楼内多有议论和突厥的这一场战事,据说突厥大可汗耶勒早年曾多次来往中原,甚仰慕中原文化,此番战事就掷重金招徕了几个汉人军师,将仗打得有模有样。   音晚虽然平日躲在内室描绣样理账簿,不怎么与外间接触,但架不住胡静容交游广阔,时常会回来跟她说一些外头的见闻,自然不乏关于战局的,听得音晚内心焦灼,终于忍不住回家向父亲打探些消息。   谢润本打算将这里的事情一了,便举家回到青州定居,奈何音晚死活不肯走,他放心不下这个女儿,便也就耽搁在了这里。   音晚回来陪父亲吃了暮食,装作不经意提起韶关战事,谢润却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事,一带而过,只絮絮地问音晚近来过得怎么样,小星星好不好,什么时候把外孙送过来住几天……   谢润这些年退出朝堂退得十分彻底,不光将官位辞了,同以往的门生故吏也都没什么联系,这些事关于朝廷军情机密,他又从哪里知道去?   音晚无所获而归,不免心生惶惶,翻来覆去半宿没睡着,心里嘀咕,萧煜在她面前将话说得那么满,不至于打不赢吧……   这人不会过分倨傲以至于轻敌了吧……   骄兵必败啊……   音晚忙“呸呸呸”。   天亮她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如意坊,却见胡静容在分喜饼,一见着音晚,她便喜笑嫣然地迎上来,道:“日子定好了,就在六月初七,你到时带着小星星提前几天搬我家去住。”   音晚觉得太过仓促了。时间仓促,人也仓促。   她当年和萧煜奉旨成婚时,善阳帝怕夜长梦多,御口定下婚期,饶是这样,两人从定亲到成婚还隔着半年的聘期。她所见一般长安世家间联姻,至少都得有一年的聘期,胡静容好歹也是洛阳富贾,这点体面还是得有的。   再者,柳元这个人也得再看。他不乱瞟坊中绣娘,行事端正只是一方面,能不能托付终生仅看这些还是不够的。   音晚说了自己的顾虑,胡静容只置之一笑:“你呀,小小年纪偏得一股子老学究腔调,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两情相悦,其余的都不重要。”   音晚不甚认同,还要再劝,胡静容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勾到身侧,小声道:“你当我是吃素的啊?我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做生意,二十出头守寡,撑起偌大家业,在外头抛头露面谋生计,什么人没见过?这人啊,是好是坏,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柳元这半年多,我可是把他家祖宗八辈都摸得明明白白了,你还怕我吃亏?你没事多吃点饭补补心眼别以后叫你的皇帝陛下欺负了才是。”   她嘴皮子利落,把音晚说得脸颊彤红,羞恼地将她搡开,她跟条无骨虫似的,黏黏糊糊地又缠了上来。   这会儿倒是面容端静,带了几分严肃:“我其实就是想让你看着我出嫁,等以后你走了,我想我们这辈子大概是再见不到了。”   这又开始煽情,把音晚说得顿生不舍,抚着她的手背,挚情道:“谁说的?我会来看你,或者你去看我。”   胡静容笑了笑:“想什么呢?离开了这里,你就把洛阳这些事都忘了,安心做你的皇后,母仪天下,辅佐明君,咱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来历身份。”   音晚还要再说,外头走货的驼商来了,小厮进来请胡静容去结账,她不得不抛下音晚匆匆忙忙过去。   留下音晚对着案子上工笔细描了一半的折纸腊梅纹样出神,怔然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欺负我?看那狗皇帝以后还敢来欺负我!   虽然骂起来顺嘴,但那狗皇帝却着实让人挂心。   酒肆茶楼里已有了新谈资,道大周与突厥在颖川大战几场,彼此各有胜负,皇帝陛下为安军心,已决意御驾亲征,前往晏马台亲自督导战事。   大周先祖以武定国,但如今已建国百余年,历朝历代安逸日子过惯,鲜少有君王御驾亲征。善阳帝在位时内外乱成那样,他都稳坐未央宫,半点硝烟不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更何况是帝王?   音晚虽然对朝政钻研不深,但也知道,但凡是要走到御驾亲征这一步,那大多是战事不顺利之故,至少没有萧煜原先设想得那么顺利。   她又开始睡不着觉,只有再去问父亲,为了让一切显得自然些,这回她是抱着小星星去的。   谢润一见着小星星就爱得不行,这小团子承继了萧煜的美貌,软萌秀气,机灵嘴甜,没有半日便哄得全家围着他团团转,谢润抱着不撒手,谢兰亭殷勤地端点心,珠珠则在身后给他梳头扎小鬏。   音晚瞧着一家人喜乐和美,估摸着时机到了,啜了口热茶,装作漫不经意地问:“父亲近日可听说过前线战事如何?”   她见谢润转眸看她,一时心虚,又添了句:“想从北边进点货,驼队还未走,不知当去不当去。”   谢润就算再迟钝,到如今也该品出些什么来了。   他默了片刻,将小星星交给谢兰亭,起身引音晚去了书房。   书房有一壁靠墙的楠木书柜,谢润从柜中拿出一方黄杨木蕉叶纹方盒交给音晚。   他道:“皇帝陛下离开洛阳前给我的,他说若音晚想他了,若是找不到他是会哭的,便让我把这个给你,你若是想见他,打开这个盒子,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提起这个谢润就来气。   当时大战在即,萧煜好歹以己为饵救了珠珠和玉舒,还算对他家有恩,谢润没爱出言讥讽他,接过盒子的时候心底却在想:想你?晚晚会想你?就没见过这么没有自知之明,这么脸皮厚的男人。   现如今谢润算是明白了,原来每一个自我感觉良好到不要脸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死心眼、犯傻气的女人。   偏偏那个死心眼、犯傻气的女人还是他的宝贝女儿。   音晚宝贝地抱着方盒,怯怯地抬头偷掠了一眼谢润。   谢润拿她没办法,沉默良久,叹道:“晚晚,你若想跟他回去,也不是不可以。那狗皇帝如今与从前大不相同,你陪他经历了最艰难的时候,眼瞧日子过好了,没有去便宜别的女人的道理,就算为了小星星,你回去也是应当的。”   “只是有一点,你必须答应父亲。”   音晚道:“父亲请讲。”   “往后的日子里,你必须多爱一分自己,少爱一分他,你对他的情永远不能多过他对你的。痴心太甚,易伤己身,你明白吗?”   音晚乖巧地点头。   谢润想了想,宽慰她:“你也别全信坊间街巷的那些流言,军情奏报乃是机密,一般是传不到外面的,所以坊间流传的消息半数是假,半数是迟缓的,等到军情传得人尽皆知时,那大约是过去许久了。就算现如今的流言来说,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是早先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他这会儿都该到晏马台了,若是顺利,说不准已经和耶勒交过一回手了。”   音晚的心蓦得又提起来。   谢润笑道:“别担心。耶勒虽说能征善战,可咱们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他当年能挣脱囹圄,东山再起,靠得便是平定藩将作乱的功勋,也算是一刀一剑自己打下来的江山,那么多心眼,那么多手段,也不是什么善茬,有何可担心的?”   多么奇妙,刚才还是“狗皇帝”,须臾间就成了“咱们陛下”,看来在家国大义面前,谢家人的态度还是很一致。   音晚不禁莞尔,连连称是。   她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也不信打开方盒萧煜就能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就算真能,她也不会这样做。   前方正在打仗,他这面帝旌便是定海符咒,怎能因为儿女情长而抛下家国大业?   但萧煜竟然留下了这么一只盒子……看来那三月之约不光音晚自己没当回事,萧煜也没当回事。   可是,他是把盒子留给父亲的。他是不是打算,若她不曾思念他,若父亲觉得没有必要给她这盒子,那么他便尊重她的抉择,不会来打扰她了?   音晚抱着盒子看向北方,哪怕举目皆是重叠浮延的院墙飞檐,还是痴痴看了许久,才小心地将方盒收拢进箱箧里。   到了五月尾,院子里的桃树结出圆滚滚的果子,果熟蒂落,出乎意料的甘甜。   青狄和花穗儿高兴坏了,连夜采摘干净,留了一部分鲜果,剩下的做成音晚爱吃的糖渍桃脯。   小星星乐呵呵地看她们忙活,然后趁她们不注意悄悄偷了两个最大最红的果子藏进他盛木马玩具的小箱子里。   这期间关于前线战事坊间自是议论纷纷,布衣墨客俨然都成了朝廷大员,一个个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到五月尾,连同熟透蒂落的桃子一般,这股热闹势头也慢慢冷了下来。   有传言说不打仗了,双方已开始议和,突厥精锐大半撤回了草原,大周羽林军也开始渐次回撤。   下个月初七是胡静容的婚期,按照同她的约定,音晚和小星星初五那日便得搬进胡府,马车停在柿饼巷前,青狄和花穗儿正往车上装换洗衣服,贴身妆奁……两双绣鞋踩在石路上,形影匆匆,蓦得,两人同时止步,睁大眼睛看向前方。   音晚领着小星星出来,正想问两人收拾好了为何不上车,一见着来人,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脑子倏然乱起来,起先是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敢来这里?   掠影般飞速回想着才听来的街边传闻——“双方已然停战,正在议和。”   立刻又想起父亲的话——“坊间流传的消息半数是假,半数是迟缓的,等到军情传得人尽皆知时,那大约是过去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出自:苏轼《点绛唇》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出自:《孟子·尽心》 第108章 大结局   落花簌簌, 行人匆匆,日落西山时却是罕见的安静。   耶勒和音晚去了上一回萧煜领他们去的茶肆,就在柿饼巷附近, 若在二楼临窗,还能看见柿饼巷中的屋舍瓦片。   耶勒手抚上雕栏, 远眺洛阳,依稀可见远处人流如织, 穿梭于鳞次相接的屋舍间, 幢幢墙垣沐着烂漫晚霞,静美的似一幅画卷。   中原的繁华富庶尽显于此, 不管哪个胸怀壮志的大好儿郎看见, 都会生出澎湃激昂之感。   只可惜,他此生是与中原沃土无缘了。   两相沉默良久,音晚先开口了:“不是在打仗吗?舅舅怎么就这样来了洛阳?”   耶勒笑问:“晚晚这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吗?”   音晚低下了头, 没有接话。   耶勒道:“议和许久了,只是两方都在封锁消息, 怕生出不必要的乱子, 如今倒是议得差不多了。”   他恍而一笑:“有我在, 大周和突厥永远再打不起来了,若我不在,失去了压制突厥九部的人, 那可就说不定了。所以, 这大周的每一寸国土对我来说都是安全的,皇帝陛下绝对是希望我长命百岁的。”   虽然两人之间尴尬,但两邦和平终归不是坏事,音晚舒了口气,展颜微笑。   耶勒见她笑了, 原本略有些低落的心情亦不由得明亮起来,他道:“我在来的路上想了许多,从前我总是不甘心,想为什么偏偏我是你的舅舅,为什么偏偏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更进一步。”   “进了这座洛阳城,我突然想明白了。”   音晚歪头看向耶勒,他原本锐利的鹰眸中似是腾起了一层茫茫白雾,褪去了攻击性,显得很是怅惘。   “其实舅舅不舅舅的根本不重要,若你的舅舅是萧煜,那些劳什子的礼教宗法在你这里恐怕也就是一摞废纸吧。”   他原本以为音晚不会正面回答他的,毕竟她从来都是那般循规蹈矩,那般含蓄文雅,那般……还没想完,便听身畔传来音晚轻快的语调:“是啊,若我的舅舅是萧煜,不管什么挡在我面前,都是山可平,海可填的。”   耶勒凝睇着她的侧颊,黄昏光晕镀在上面,显得面容明灿绝美,在一瞬之间,足以惊艳山河,颠倒众生。   他越发难过失落,叹道:“上天对他可真好,百转千回,是他的,任旁人用尽心机使尽手段也夺不去。”   音晚摇头:“不是上天对他好,而是刚好我是他的。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也是唯独属于舅舅的,一定有。”   她的声音柔美,若纤纤素手抚慰过耶勒千疮百孔布满厚茧的心,他一时怔然,痴痴望着她,问:“真的吗?”   音晚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只是若遇见了,舅舅一定要珍惜她,万不可像我们,走这么多弯路。”   耶勒含笑看她,目光深深镌满不舍离愁,像是要把一生的痴恋都看尽了。他从袖间摸出一个小绸布团,在她面前徐徐解开,里头安静睡着一对金丝葫芦耳坠,正是上一回他给出来音晚却没有收的。   “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中原半步了,这大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音晚低下头,睫毛轻覆,接过来攥在手里。   耶勒粲然一笑,仿佛从远方跋涉而来便是这么一个目的,目的达成,他便再无遗憾。   他伸出手,想抱一抱音晚,手在她身侧徘徊许久,还是没有向前这最后一步,而是默默收了回来。   他道:“晚晚,你要记住,将来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爱他的永远不可比他爱你的多。”   音晚笑吟吟应下,觉得有趣极了,舅舅竟然说了和父亲同样的话,笑着笑着,眼睛渐渐酸涩,漫上朦胧水雾。   耶勒抢先一步道:“不许哭。”   音晚倒真听话,强忍下泪意,眼巴巴看着他。   耶勒摸了摸她的头,潇洒道:“好了,舅舅要走了,你就站在这里目送舅舅离开,你们中原的话本中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相忘于江湖,是不是也挺浪漫的?”   音晚“噗嗤”一声笑出来,极捧场地点头。   耶勒最喜欢看她笑,自她还是个孩子时,偷偷摸摸来看她,见她哭了就忍不住用糖哄她笑,等她长大了,哄起来也越发难了,他又哄得总是不得章法,没能让她笑,反倒让她难堪、难过。   幸好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将来还是让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哄她笑吧。   耶勒凝着她的双目,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走了。”有不舍,亦有释然。   音晚如他所愿,一直站在这里目送他骑马远去,日暮时分,斜阳落下,将影子拉扯得很长,漫过墙垣,随着密匝匝的马蹄声,直奔向城门。   之后,杳长的街衢便变得空荡起来,倦鸟归林,忙碌了一天的行人也都要归家,渐至安静,炊烟四起,朝朝暮暮自有秩序,瞧上去最真实平常不过,恍惚间却又让她觉得有些虚幻。   她握紧手,葫芦耳坠透过薄绸传来硬实的触感,证明着那个人刚刚来过,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她静默站立了许久,心道:萧煜,你果真是个混蛋,耶勒都来了,你就日理万机到这地步么?   虽则思念成狂,但日子还得照常过。   胡静容成婚那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天,宾客盈门,酒肴流水,操办得很是隆重热闹。   音晚不能在众人面前露面,替她张罗完诸多琐事后,蒙着面纱站在回廊下,远远看着她与柳元行合卺共牢之礼,互许终生,结百年之好。   许是丝竹鼓乐太过热闹,敲打得音晚愈加心里空荡荡的,特别是饮了两樽喜酒之后,只觉胸口闷得慌,想要出去透透气。   嘱咐了青狄和花穗儿好好照料小星星后,便避开宾客独自胡府后门出了去。   她迷迷糊糊地走着,竟走回了柿饼巷,回去翻箱倒柜,把萧煜留给她的方盒拿了出来。   倒是有过猜测的,不外乎是些安慰人的东西,不是画像,便是木雕,或者更狠一些,干脆是他穿过的衣物。   打开之后却发现都不是,而是一只莲花水灯,以竹篾为骨,油纸为架,做出重瓣莲花盛开的模样,中间搁一节小小的蜡烛。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想扔,却又舍不得,犹豫再三,还是叫了辆马车载她去洛水河畔。   日光正盛,水波粼粼远荡,瞧着此时放灯极不应景,该是晚上来放才是。   晚上。   音晚猛地想起来了。   那一年的上元灯会,萧煜刚刚御封亲王,特赐天子近前宴饮,自是巴结逢迎者无数,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敬他,他不好厚此薄彼,只得统统饮下。   酒过三巡,他便觉得实在无趣,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场,想着前些日子同谢润下的那盘棋局还未分出个胜负,便取了鱼符策马直奔谢府。   自打音晚的母亲死后,谢润带着一双儿女从青州回到长安,就独自劈府居住,大小节庆从来不与大房二房一起过。   萧煜以为定能找到谢润和他下棋,谁知那晚好巧不巧,尚书台来了些急务,谢润先一步去官衙了。   萧煜趁兴而来败兴而归,正垂头丧气地要走,刚走到门口,便被音晚拦住了。   她那时才六岁,个子长得矮,只到萧煜膝盖往上一点点,吃力地仰头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梨涡浅凹:“含章哥哥,你来都来了,带我去放河灯呗。”   声音软软糯糯,甜得像一块化到一半的乳糖,黏黏腻腻,还淌着汁水。萧煜没招架住,立刻弯身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马,痛快道:“好,去。”   两个憨憨便就这样去了,到河畔才发现,两人既没带河灯,也没带钱。萧煜倒是无妨,早过了贪玩的年纪,可音晚当即不乐意了,咬着下唇眼巴巴看别的孩子兴高采烈放河灯,看得眼眶彤红。   萧煜实在无法,从腰间扯下玉佩换了两盏莲花灯,那跟他交换的人看上去穿得体面,却恨不得用帕子把玉佩擦得透光,一边擦,一边不放心地反复问:“是真的吧?你不是骗子吧?”   问得萧煜直翻白眼,抬手摸了摸身侧音晚的脑袋,道:“瞧见了吗?就这小丫头片子,正经说这玉佩能换来的河灯,可供她天天放,一直放到六十岁都富余。”   说罢,不耐烦地瞥了那人一眼,一手提灯,一手领着晚晚转身往河边去。   河中飘流数不尽的河灯,将这一方天地照得犹如白昼,举目望去,恰似瀚海星河,粼粼闪耀。   音晚蹲在河边,将要把莲花灯放出去,又歪头催促萧煜:“含章哥哥,你快点,我们一起放,这样我的灯和你的灯就可以作伴顺着河流往下飘了,它们就不会孤独了。”   萧煜正抬胳膊护着她,防着河边湿滑她会掉下去,经不住她催促,嘱咐了她站稳后,便退回去整理自己的莲花灯,听这小家伙一声号令,两人同时撒手,两盏灯便顺着汩汩水流飘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那夜河灯甚多,星罗棋布,后来放出去的灯大多飘到一半便被堵塞住,再也飘不动了。他们的两盏灯倒是格外顺利,始终相互挨靠着,似两个拉着手的人,顺着清澈涓流飘到很远很远,远远望去,两团灯芒相互交融,再难分彼此。   音晚双手合于身前,虔诚道:“希望神灵保佑我的含章哥哥,让他一辈子幸福快乐,无忧无虑。”   她是个才六岁的孩子,还说不出什么更文雅的祝词,却让萧煜听得心中一暖,学着她的样子也双手合于身前,微笑道:“也希望神灵保佑我的小晚晚,让她一辈子平安喜乐,顺遂圆满。”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眼中闪动细碎光芒。他们谁都料不到,这是少年时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上元灯节,再过几个月,皇帝就会病倒,谢氏会趁机向昭德太子发难,萧煜无端被牵扯进去,会蒙受冤屈,被囚西苑十年,受尽非人苦楚与折磨。   再然后,萧煜会借镇压藩将作乱之势再起,他会被逼着娶音晚为妻,会把对谢氏的怨恨撒在她身上,两人会恩怨相对,彼此折磨,相爱相杀。   到最后,两人终于发现已然情根深种,此生是离不开对方的,愿意同前尘与彼此和解,找回最初的那个自己。   命运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最初,要续上曾经最美好的辰光。   音晚把莲花灯点亮,让它顺着河流飘走,双手合于胸前,合眸默念:我要我的含章哥哥。   过了许久,她睁开眼,莲花灯已飘然远去,周围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愣怔了一会儿,蓦得上来怒气,骂道:“萧煜,你这个骗子!”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含章哥哥是永远不会再骗小晚晚了。”   音晚只觉身体骤然僵硬,好半天才回头看去。   陌上清风,芳草萋萋,萧煜正站在炽盛阳光里,冲她温脉浅笑。   他笑着喟叹:“我可真是怕极了,万一你一辈子都不想打开这个盒子,一辈子都不想让我来找你,那我可怎么办啊……”   音晚还在瞪他,可架不住他脸皮厚,迎着嗔怒走过去,将音晚拢入怀中,附在她耳畔柔声问:“你拆了我的盒子,放了我的灯,还偷走了我的心……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辈子不分离了?”   音晚终于绷不住,勾唇一笑,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道:“不分离就不分离,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以后只准我欺负你,不许你欺负我。我说往东,你不许往西。我说打鱼,你就不许捞月亮。”   萧煜目中铺满宠溺,好脾气地道:“好,都听你的。”   音晚心满意足,仰起头看他。   他会意,乖乖地低头亲吻她。   这一吻,缠绵蚀骨,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原来当年神灵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他只是睡了一觉,现在睡醒了,终于要来实现他们的愿望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正文完结了,当然还有番外,番外会顺着正文的时间线继续往下,讲男女主甜蜜沙雕的日常和交代一些配角的结局。